第19章 京师天下聚 九 - 风起微澜 - 辟雍
寒冬湿冷,几乎没有谁的脸色还能保持着红润,但直到此时此刻,在白茫更甚于北方雪地的医院里,薛湘灵才更清楚地看到赵时秋与墙壁、被褥几乎融为一体的惨白脸色。
“幸亏你没被传染。”见着她,赵时秋微微泛起了笑意,发自内心的庆幸为她惨白的神色添上了三分生气。
“老师……”薛湘灵却无法抑制住喉头的哽咽,讷然无言。
曾经肆虐欧陆的“白色瘟疫”,中州民间所传的“十病九痨”,无不让患者及其亲属心里蒙上一层死亡阴影。她走入赵时秋的病房前,与默默垂泪的赵夫人打了个照面,彼此眼里的悲恸唯有心照不宣。
新政二十一年的春节他们注定与普天同庆无缘,大街小巷里的人们身上沾满了鞭炮的硝烟味儿,笑逐颜开,而他们唯有强颜欢笑,一身消毒水的味道不曾褪去。
这是薛湘灵第二次被无力与无助攫取了身心,她的灵力可以杀人破坏,可以为人调息理气,却无法祛除在赵时秋体内大肆感染的结核杆菌。四十年前,德国医学家终于发现结核病的病原体,然而直到如今,还尚未有人能研究出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纵然赵家能让赵时秋得到时下最好的治疗,她或许也只能在方寸之地苟延残喘数年,再也无法回到苏陵了,就像强迫血亲母子骨肉分离,对她而言,其中的痛苦不亚于病症。
苍白、消瘦、忧郁、敏感,结核病曾被十八世纪的欧陆贵族认为是精致而美丽的标志,病症似乎能赋予他们额外的艺术创造力和别具一格的魅力。赵时秋对着薛湘灵笑谈结核病的“时髦”,并表示自己打算进行文学创作,但与她的戏言形成反比的,是她眼中不容错辨的抑郁之色。
在日复一日的探望里,薛湘灵原本仅仅萌芽的念头越发茁壮起来。她要回平京,去秦家找秦安邦,求他为自己引荐仙师。不管他提出什么条件,无论她要如何曲意逢迎,恩师的生命健康,难道还不值得她低声下气的虚伪么?
可惜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年节的硫磺味儿尚未散尽,平京之中却又迎来了冲天的枪火硝烟,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弥漫在还不见绿意的雪色里。
新政二十年的年末,秦安邦终于脱掉了八省督军的帽子,如愿以偿地登上了中州大总统的宝座。割据其余各省的几个督军注定不能安心过个好年,眼看着他们头顶的军帽摇摇欲坠,却再没有第二个大总统的位置给他们坐。森严的警戒线已在各势力交界处拉起,军阀们也开始仿效六国合纵连横。
秦安邦之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大总统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便迫不及待地与欧陆、美洲、瀛洲十二国签订了友好交流协议,其中约定将夷州岛划为“对外交流开放口岸”,中州军队完全撤出夷州岛,十二国在夷州岛享有行政自治权。
秦安邦大笔一挥签下的协议,却像是一枚□□掷入中州的民众人潮中,炸出了一片轩然大波,举国上下一片哗然。二月初,胡同巷里的积雪厚重得像炕上的棉被,却被奔走相告的人们踩成了一簇簇破败棉絮。
平京作为国之中枢所在,消息灵通,民众的反应也很快。不几日,数千民众穿街过巷□□示威,最后汇聚在中央政府广场抗议,要求秦系政府废除协议。
平京只有警卫队,没有驻军,议会严正拒绝任何派系的军队入驻平京,而军阀也不欲给议会任何培养军队的机会。如今哪怕秦安邦几欲大权独揽,议会愈发岌岌可危,在其他军阀明里暗里的干预下,平京依旧维持着有警无军的状况。秦安邦就任时日尚浅,势力还无法完全渗透警卫队,于是原本属于议会势力的警卫队对抵御激愤民众冲击秦系政府表现得有些力不从心。随着集会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场面逐渐失控,民众似乎随时要冲破政府大门。
在秦系与魏系的博弈中,虽说魏建章守住了薛城,但秦安邦就任大总统终究已成定局,魏放不得不将作为平京门户的津沽拱手相让,让秦系军队入驻。幸甚至哉,秦系政府还不算孤立无援,还能从津沽紧急调军驰援。
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给这位诨号“孔大炮”的孔大元帅带来任何压力,他故技重施,枪支大炮一齐上阵,黑洞洞的枪炮孔对准了集会的人们,在荷枪实弹的威压下,逐渐有人被吓退,但坚守阵地之人亦不在少数,甚至对政府大门发动了更为猛烈的冲击。最后孔大炮一声令下,在“轰隆”“突突”声里,硝烟窒息,血肉横飞,平京上空冬日所带来的阴霾更厚了一层。
“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竟不能相信这是一个新时代的执政府所为!”
远在沪上,薛湘灵能看到的仅仅是几乎以所有篇幅谴责秦系政府所为的报纸,她感觉自己的血脉突突地跳动着,以致于持着报纸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不安和惶恐填满了整副身躯。距离开学不久,大部分学生闻讯返校,参与到集会示威中,成为其中的中坚力量。若非顾虑赵时秋的病情与情绪,想多陪她几天,她也会是其中一员。她不敢想象,有多少认识的老师和同窗血肉涂炭在广场的雪中。
现实的残酷绝不会因个人意志而转移,当她返抵平京,一个残酷的消息如惊雷将她击中。这出惨案的罹难者竟达数百人之多,其中就有她亲近的学姐梁晗云。
花圈、挽联、白幔、棺椁,熟悉的景象让她产生奇异的时间倒退之感,乌泱泱的人群将作为追悼会场地的平京大学操场堵得水泄不通,社会各界人士接连不断地发表着愤慨悲恸的悼词,伴着死者亲属好友的哭声一起冲上九云霄。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家人的死亡了,却仍然或许永远也无法坦然以对。她连梁晗云的遗体都未曾见到过,她死亡的消息首先给她带来的只有荒谬之感。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吗?那个真诚而热枕的师姐,曾经带她熟悉校园、参加社团活动、为她求来了季先生的墨宝,一直计划着考取本校的研究生、日后留校任教,冬假之前还那样地鲜活着,即使在北方的凛冬里也有着红扑扑的脸颊与满含活力的笑容,她怎么能相信那样富有活力的生命已然彻底消融在寒冬的冰雪中。
对生命消逝的悲哀无处寄托,轻而易举地便会被对元凶的怨恨覆盖,何况罪魁祸首如此显而易见且罪大恶极。短短几日时间,平京的大街小巷里,哪怕是不知世事的三岁孩童也开始满口哀歌痛陈。
为声援平京烈士,中州各地罢学、罢市、罢工之义举纷纷扬扬、如火如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是骄横跋扈的执政府也不得不顾忌波涛汹涌的民心,更何况其余各省军阀无不抓紧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推波助澜。惨案发生后的第十日,秦安邦不得不公开表示对惨案罹难者的哀悼,并将责任全然推卸到孔大炮身上,表示执政府只授权孔元帅接管平京警卫队维护秩序、疏散民众,屠杀完全是孔元帅个人冒进行为。经过检察厅的调查取证后,军事法庭判决,对孔元帅以及当时所有涉事军警执行死刑,以示惩戒,以慰民心,执政府将全力抚恤死者家属并负担伤者的全部医治费用,与十二国签订的友好交流协约将商议删除、增补条款。
即使有小部分民众愿意忍声吞气,仁人志士们可不答应秦系执政府如此轻飘飘地推卸了罪状,各省军阀更不愿意看到秦系的统治就此稳固。
最先出兵的是据地毗邻平京的魏系与李系,他们打出了“废除总统制,恢复议会制”的旗号,无疑受到了以议会议员为首的大多数民众的拥护。
实际上,以平京为都城绝不利于大半势力位于东南一带的秦系,与平京接壤的冀州、蒙州分属魏系、李系,而秦系仅仅从魏系手里抢来了津沽,深入敌方腹地称王绝非明智之举。秦安邦尚未就任之时,便开始计划迁都江州省会建宁。时下,秦安邦最为懊恼的,恐怕不是与十二国签订协约,也不是授命孔大炮带兵进京维护治安,而是将签约一事置于迁都之前。倘若中央政府已然迁都建宁,无论民众、议会、其余军阀如何兴风作浪,他屁股底下大总统的位置还是稳稳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