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凶案 梁五爷死了! 这天是乾隆三十二年八月十五,此消息一传出,整个临城马上炸开了锅。一大早,运河边上的赵记茶馆里就挤满了人,他们脑袋凑在一块,在七嘴八舌地讨论梁五爷死的事。 临城虽不大,但是由于地处京杭大运河这条沟通南北的黄金水道,也称得上是商贾云集,各业昌盛,百货齐备,百姓富庶。运河上更是帆樯鳞集,舟船辐辏,热闹异常。赵记茶馆紧挨着运河大码头,黄金地段,位置得天独厚。客人坐在二楼临河的窗户边能看见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商船,还能看见河对岸群芳楼的姑娘们洗脸,换衣服。 南北的客商停泊在临城大码头打尖吃饭,装货卸货的时候,都喜欢顺便到赵记茶馆喝喝茶,歇歇脚。走南闯北的人见识多,他们在茶馆喝茶的时候经常闲扯一些当地人不知道的事情,诸如京城的乾隆爷新近选了妃嫔,刚立了太子;南方闹了水灾等等。时间长了,临城的三教九流有事没事的都喜欢凑到赵记茶馆喝茶,一边喝茶,一边探听些奇闻轶事。 茶馆的掌柜老赵心里很难受。他忙活着给客人们添茶续水,时不时地掀起围裙角偷偷抹眼泪。 老赵是外乡人,当初刚到临城的时候,承蒙梁五爷照顾才在这里立了足。 他这个两层楼的店面就是租的梁五爷的。他开始没钱租门面,在运河边上摆了两张破桌子,拉了几条烂板凳,摆了个茶水摊,卖大碗茶。 那天碰巧梁五爷领着人从乡下收租子回来,口渴的要命。喝了老赵的茶,连声说:“好茶、好茶。”梁五爷心情不错,听老赵是外地口音,边喝茶边跟老赵闲扯。他劝老赵租个门面,此地南来北往的客商这么多,以后肯定发财。 老赵先是陪着笑脸,然后紧着眉头说自己逃荒逃到自己,手头没有钱。梁五爷听完以后,大手一挥,指了指大码头边的新盖好的两层飞檐吊脚的气派楼房说:“那楼是我的。很多人都想租,有的想开赌场,有的想开烟馆。他们给的租金也不少。我老梁都没租给他们。我年轻时好赌成性,险些倾家荡产。后来我在母亲大人面前发了毒誓,这辈子永不再赌,后来还因为犯了我发的毒誓,自己动手剁了根手指头。开烟馆也不行,听南下的客商说乾隆爷下了圣旨,烟草和鸦片以后都是违禁物,我老梁不想招惹麻烦,也没租给开烟馆的。现在里面桌椅俱全,你有意的话,我把房子租给你。你现在没钱不要紧,租金你可以明年给我。我不贪图那点银子,我也是走过南北的,知道身处他乡不易。” 老赵刚到临城的时候,吃尽了白眼珠子,也没遇见过好脸色。他见梁五爷如此慷慨,感动地直掉眼泪,他赶紧作揖谢过梁五爷。等老赵搬进去以后,梁五爷又借给他些碎银子,还请刘知县挥毫泼墨,写了“赵记茶馆”几个大字,做成金色匾额挂在店门口。 有梁五爷背后鼎力相助,前面悬挂着县太爷的墨宝,这么好的地界,加上老赵做买卖实诚,赵记茶馆的生意一下子就红火起来。干了一年,老赵感激不尽地还债交租金。前两年,茶馆旁边的饭馆,对面妓院的租金翻了番,梁五爷也从来不跟他提涨租金的事。梁五爷每天都来喝茶,他几次主动提出,梁五爷都摆摆手就这么过去了。 老赵心里也有数,梁五爷来茶馆喝茶,他伺候的很周到。他花重金专门从宜兴给梁五爷订了套上等的宜兴紫砂壶。有南方的茶商来喝茶时,他都央求人家把船上最好的茶叶留一些给梁五爷。每天大清早,他赶着水车去城西的甜水井运水,第一桶水都留下来。梁五爷来了,他亲自把五爷领到二楼宽敞安静的座位上,他吩咐人专门用松木刨花把预留出来的甜井水烧开,拿出紫砂壶,泡上特意给梁五爷要的茶叶。 想想昨天梁五爷还坐在店里边谈笑风水,一夜之间,人说没就没了,老赵心里很难过。 喝茶的人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梁五爷暴死的事。 “梁五爷棒得跟壮小伙一样,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难道是得了什么急症?” “能有啥急症呀?五爷昨天晚上在我们鸿运楼吃的饭,啃了一整条烤羊腿,喝了半斤高粱酒,走的时候虎虎生风,不带有病的样子。”鸿运楼跑堂的在一旁说。 “梁五爷是我们那的常客,昨天从你们鸿运楼走了这样,就到了我们群芳楼。碰巧我们那里新来了个江南的姑娘,老鸨子安排那姑娘好好伺候梁五爷。您猜怎么着?梁五爷上楼进了姑娘的房门,就闹的惊天动地的,整个楼都跟着晃悠。后来馋的老鸨子心里都痒痒,差点破门而入。身体不好的人哪有这么生猛?”妓院里的大茶壶也跟着做证明。 一群人正胡乱猜测的时候,外面有人走进了。他一进来,这些人都围了上去。老赵一看,来的人是县衙的蒋捕头。蒋捕头,揉着惺忪的眼走进来,有人赶紧起身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蒋捕头打了个哈欠,把他随身携带的刀放在桌子上,旁边有人赶紧递过来新沏好的茶水。蒋捕头轻轻地吹了吹,然后端起茶碗,用嘴唇抿了抿,晃动着脑袋看了看四周一双双殷切的眼睛问:“梁五爷的事诸位都听说啦?” 周围的人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纷纷嚷嚷着蒋捕头给大家讲讲。 蒋捕头喝了口茶说:“昨天晚上吓死我了!” 昨天晚上该他当班。半夜三更,他正要睡觉的时候,梁府的管家老白打着灯笼来报案,老白吓得面无人色,说话结结巴巴,腿直打哆嗦。蒋捕头看见老白脚下有水渍,他一看就知道老白吓地尿裤子了。 梁五爷平时对蒋捕头不错,去年秋天,他老娘有病,没钱医治,还是梁五爷借给他银子给老娘看病抓药。他看老白这幅狼狈样子就知道出事了,老白嘴里秃噜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说清楚。 老白昨天晚上闹肚子,半夜三更起来去茅房。夜黑风高,他一出屋门就看见院子中间的桂花树上有白色的东西在晃悠。吓了他一跳,后来他看了两眼,以为是家人晾晒的衣服忘了收,盘算着第二天亮了一定教训这个粗心的家伙。 他也没往心里去,打着灯笼着急忙慌地去茅房拉屎。路过桂花树的时候,看见白衣服直挺挺的跟个稻草人差不多。他举起灯笼照了照,看见衣服下面两只脚,再往上看,看清楚是人,舌头伸出到下巴。老白说开始看那人有点象梁五爷,但是又不像,瞅着很别扭。 他吓地大叫。他这么一叫,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吵醒了。他觉着事关重大,赶紧来报案。蒋捕头也吓了一跳,赶紧跟着他去梁府查看。 梁府院子很大,昨天晚上也没月亮,黑漆漆地吓人,要不是梁府家的两只狼狗叫的厉害,整个府院安静地瘆人,就跟路过城西的乱坟岗差不多。到了后院一看,那人还在那挂着呢,身上穿着件干净的白色长袍,白得吓人,风一吹,跟个钟摆一样轻微摇晃。 远远地站满了他们府上的人,都是满脸的惊恐之色。蒋捕头缓了缓神,招呼着几个胆子大的跟他走到跟前,他才看清楚确实是梁五爷。他吩咐人赶紧把梁五爷从桂花树上放下了,平放到地上。他走到跟前摸了摸,身体僵硬,人已经凉了。 说到这里,蒋捕头接着低头喝茶。 听说梁五爷是上吊死的,茶馆里的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 “咱们这小小的临城都活不下去了,哪怕都寻死上吊,可是轮也轮不着梁五爷呀?平时这么豪爽痛快,不拘小节的人怎么会突然上吊呢?” “他家良田千顷,骡马成群,每年收到麦子能装满这运河边上的所有大小仓库。他们家的宅院比县太爷的都宽敞,整天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还有这运河沿街一半的店铺都是他的。钱多得花不完,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是不是钱多,树大招风,让土匪给盯上了?” “不可能,梁五爷在周围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好人,别说小毛贼,连白莲教的人都敬重梁五爷三分,打家劫舍都绕着他们家,还有谁敢打梁五爷的邪念头?” “是不是前阵子黄河决了堤,开了口,梁五爷在乡下的田遭了灾,一下子想不开呀?” “黄河决堤三五载就有一次,如果真这样的话,梁五爷岂不是死了好几次了?上次旱灾的时候,很多田都绝了产,佃户们颗粒无收,人家梁五爷手一挥不是连开春种地的种子钱都免了吗?你忘了前年闹灾,整个临城都挨饿,人家梁五爷说服县里的几个财主捐粮赈灾,他把自己粮仓里的粮食捐的颗粒不剩,这样的人会因为粮食歉收寻短见吗?” 老赵在旁边听了,跟着连连点头。 “是不是得罪了刘知县?”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音未完,旁边的人用手捅了捅他,嘴角朝着蒋捕头撇了撇。说话的人知道说错了,尴尬地朝着蔡捕头笑了笑,躲在一边不敢言语了。 蒋捕头喝着茶,装做没听见。 有胆子大些,没太把蒋捕头当回事,顺着前面那个人话往下说:“梁五爷的二弟六爷在省城常巡抚手下听差。人能干不说,人品好,清廉得很,又有才学,深得常巡抚赏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梁五爷的父亲去世早,他二弟是他养大的,一直敬他如父。有他二弟撑着,平时咱们刘知县都得看着梁五爷的脸色说话,哪里敢找他的麻烦。” 众人就这么嘁嘁嚓嚓地说个不停。蒋捕头把茶杯里的茶喝完,喊着老赵过来满上。 蒋捕头咳嗽了一声说:“这事邪门得很。梁五爷上吊本来就很诡异,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他上吊的时候,脑袋后面的辫子也不见了,就剩下下稀疏的几根头发,跟秃尾巴鹌鹑似得,难怪老白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这事越来越迷离,想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赵给蒋捕头续上茶,蒋捕头又喝了两口。这时候有人来叫他,说县太爷从省城回来后,听说了这事后很震惊,让他抓紧回县衙把事情经过汇报清楚。 蔡捕头赶紧站起身了,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缓下脚步,他回头对众人说:“还有更诡异的事忘了说,梁五爷的夫人也死了。老白想去告诉她梁五爷出事了,去敲夫人的房门,叫了半天卧房里也没有动静。老白让人撞开房门,看见梁夫人也上吊死了,我也跟着进去看了。梁夫人悬挂在房梁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在我眼前轻微地晃动,我还看见了她那双临城最优雅的小脚,确实好看,就象一对精致的菱角。” 第2章 调查 第三天,梁五爷的弟弟梁六爷从省城回到了临城,他下了马车,衣冠不整,满脸的悲戚,眼睛都哭红了,踉踉跄跄地一进家门就栽倒在地。 等在梁府的刘知县和县里一帮乡绅耋老赶紧把梁六爷扶起来,有人掐人中,有人招呼着老白快点弄些姜汤水给梁六爷灌下去,一阵轻柔慢摇以后,好歹把梁六爷给弄醒了。 梁六爷伤心过度,哭岔气了,嗓子里积了口痰,他想咳嗽却咳嗽不出来。众人揉胸捶背,痰总算吐了出来。他咳嗽两声,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把梁六爷搀扶到后院大堂里。大堂已经布置成灵堂,灵堂布置的庄严肃穆,一进门就能瞧见迎面墙上新扎好的花牌,深绿色的底,浅黄色的花。花牌的正前方摆放着宽大的香案,香案后方正中央摆放着三尺高两尺宽的遗像遗像,画师的技艺高超,画纸上的梁五爷气宇轩昂,面露微笑,脑袋后面那根让整个县城的男人都艳羡不已的辫子若隐若现。 梁六爷看见哥哥的画像以后,又开始泪如雨下。他想放声大哭,嗓子哑了,发不出声来,“呼哧,呼哧”地跟漏了气的风箱差不多。 旁边的人又纷纷过来劝说了。一番好说歹说以后,梁六爷哭够了,他顾不得身为巡抚大人幕僚的体面,抹一把眼泪,拧一把鼻涕。他慢慢地平复下来,眼睛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地找老白,始终也没看见老白,最后他扯着嗓子问老白到哪里去了。 老白看见梁六爷以后心里一直哆嗦,总想躲着他,不敢看他的脸。他听见六爷叫自己,躲也躲不过去了,他战战兢兢地从人群后头走到前边来。 “这几天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白走到六爷跟前,一边作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回禀六爷,掌柜的出事之前,家里一切如旧。要说让五爷烦心的事也不是没有,上个月黄河又决了堤坝,沿河两岸很多田地都淹了,咱们府的田也被淹了。但是,我看掌柜的倒是没有往心里去,只是给小人交代说跟以前闹灾一样,把咱家地的佃户的租子该减的减,该免的免。出事前几天吃饭喝茶听戏遛弯,跟上次您在省城见到他时没有什么两样。” “我这大哥宽厚仁义,经常教导我对百姓要好,多问民间疾苦。”梁六爷说着又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然后又问:“昨天我大哥都做了些什么?遇见过谁?” 老白象报流水账一样把梁五爷昨天的行踪报给梁六爷。“老爷早晨起床后,洗脸漱口,然后我陪五爷顺着运河遛弯。遛到大码头后,我跟掌柜的一起在饭馆吃的早饭。我们吃的油条,喝的豆汁。吃完饭以后,我就跟五爷分开了,我得带着账房老孙去乡下看咱们受了灾的田,这事老孙可以作证。我们分开后,五爷自个去赵记茶馆喝茶,他每天这个点都去那里喝茶,他这习惯保持了多少年了,您老也知道。喝到中午,听老赵说他跟几个朋友去鸿运楼吃饭。蔡捕头昨天调查过了,几个朋友都说出事那天没看出梁五爷精神头挺好,不像是有啥心事。吃完饭后,梁五爷就回家休息了。晚饭是在家吃的,吃饭时跟夫人也是有说有笑的,没看出来什么不对劲来。”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中间有个细节老白没敢说。他从蒋捕头那里打听到,那天梁五爷从鸿运楼吃完饭以后,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跑到河对岸的群芳楼找姑娘耍去了。 蒋捕头昨天带着几个捕快气势汹汹的到了群芳楼,把老板娘喊出来。蒋捕头把老板娘拉到一旁,嘀嘀咕咕告诉她:“你们群芳楼这回可摊上大麻烦了,梁五爷从你们这里回家以后就上吊了。” 老板娘开始的时候压根就不吃这套,她还以为蒋捕头是想来玩姑娘又不愿掏钱,装模作样地来她这里无理取闹。这种事她经历多了。她正想撒泼耍赖的时候,正好大茶壶从外面回来,告诉她梁五爷真死了。她这回相信了,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她赶紧让人把那个江南姑娘从楼上叫下来问话。这姑娘长得确实漂亮,明媚大眼,细皮嫩肉,蒋捕头看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那姑娘刚入行,开始时不明就里,羞羞答答地一个劲地夸梁五爷人好,还说梁五爷临走时偷塞给她不少赏钱。老板娘平时最嫉恨客人们偷偷滴给姑娘们赏钱,如今人命关天,她也顾不得的。她抓着姑娘的手,胆战心惊地问:“傻女儿,那天是你接的梁五爷的客,你是不是给五爷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梁五爷生气了?” 姑娘想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说梁五爷进屋以后,看见她就跟狼一样扑上来,他力气大得很,挡也挡不住。做完事以后,梁五爷倒是温和体贴,跟换了个人似的。梁五爷把她拦在怀里,还问她是哪里人,今年多大。后来五爷知道了她爹为了还赌债才把她卖到群芳楼以后,还陪着她掉了几滴眼泪,最后满口应允着帮她赎身。五爷走的时候,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楼下的人也都看见了。她怎么好得罪这么有情有义的贵人? 老板娘想了想,那天梁五爷走的时候,她也在楼下,确实没有看出梁六爷有什么不对劲,大茶壶也可以作证。老板娘见多识广,事情经过这么一还原,明摆着梁五爷的死跟她们群芳楼没关系。她放下心来,然后她急赤白脸地把江南姑娘骂了一顿,还使劲拧她的胳膊,让她把梁五爷给她的赏钱统统交出来。 江南姑娘上了楼,老板娘咳嗽了一身,摇摆着马桶粗细的腰,晃到蒋捕头跟前。手搭在蒋捕头的肩上,声音嗲得如同混着酥油的蜂蜜,一口一个大人的留蒋捕头吃饭。蒋捕头先是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番,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娘们心里巴不得他们赶紧滚蛋,官差们带着砍刀举着长矛,跟瘟神一样杵在门口不走。那群喜欢沾花惹草,喜欢吃腥的客人谁还敢登门。 后来大茶壶在赵记茶馆喝茶的时候说起后来的经过。那天蒋捕头让几个官差先回了县衙,自己个留了下来。老板娘吩咐大茶壶从鸿运楼叫来一桌子菜,他俩陪着蒋捕头吃饭。老板娘让大茶壶给蒋捕头沏茶倒酒,她端着酒杯像跟春藤一样缠在蒋捕头这棵大树上。大茶壶还偷偷地给人说,那天蒋捕头吃得满嘴流油。别看是官差,这人很没品。一只手拿着鸡腿,另一种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一个劲地去蹭老板娘的屁股。老板娘也不敢很得罪他,怕他一不高兴再带着人来影响她的生意,肚子里一边骂他,一边满脸堆笑地伺候着。 “昨天家里来过外人吗?”梁六爷又问。 “这阵子没有人来,有些亲戚偶尔登门,跟老爷夫人说完事就都回去了,从来没有人来过夜。昨天晚上吃完饭,早早就关闭了府门,我半夜起来去茅房之前也没听见院子里的狗叫。那两条狗一向很机灵的。我知道掌柜的出了事以后,我就着急忙慌地去县衙报案,蒋捕头跟着我来查看现场。蒋捕头不经常来咱们家,他跟着我刚一进前院,狗就开始可着劲地叫。” 打更的老董也在旁边连声说是。 梁六爷知道老白跟随了梁五爷二十多年,人沉稳忠实靠得住。他大哥上吊这事疑点太多,他觉着越来越蹊跷,最后见他大哥的是嫂夫人,最好能找梁夫人问问,可是梁夫人也死了,这样大哥上吊这事就很难调查清楚了。 梁夫人是梁五爷前几年续的弦。他那时已经在巡抚大人手下当差,公务繁忙,平日也没有时间回临城,都是大哥派老白带着东西去看望他,心情好时,大哥也会亲自去。大哥新续的这位嫂夫人他只是见过几面,不是特别熟。 他大哥去省城,都会跟他说起这位新续的夫人,每次说起来就喜形于色,说新娶的夫人通事理,待人宽厚,很是满意。嫂夫人的娘家坐在县城北关,她爹开馆教书,她哥哥在县衙做书吏,父兄都是通事理的人,娶了这样的老婆是他的福分。有一次梁五爷甚至顾不得兄长之尊,趴在他耳朵跟前说:“你嫂子的一双小脚可以说是咱们整个临城最美的,全城都知道。三寸金莲,跟白玉做成的菱角一般。” 梁六爷叹了口气,缓过神来之后,连忙跟刘县令、诸位亲朋见面行礼。看着中间的几个本家兄弟,不由得又想起来梁五爷,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了…… 老白吩咐厨房收拾好饭菜,梁六爷陪着刘县令,还有一帮亲属吃饭。吃饭时,梁六爷跟众人说:“长兄如父,我自幼丧父,是我大哥把我养大成人,大哥又没留下子嗣。照理说,我本该在家守孝的。可是过了这段时间,巡抚大人要调到京城任刑部尚书,点着名要我跟他去京城。大人看得起在下,在下也无法推托不去。如今天气又热,兄嫂的尸骨也不宜停放太久。尽管家里这事很是蹊跷,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楚,我觉着眼下还是先让兄嫂先入土为安。”族中的叔伯兄弟都点头称是,别的人也觉着只能这么办了。 梁六爷端起酒杯走到县太爷跟前:“刘大人,家里摊上这样的事给大人您填了不少麻烦,多谢了,我回去之后,一定在巡抚大人跟前大力举荐。以后一旦有什么线索,还得麻烦大人用心查办。如果我大哥是被人逼迫而死,在下就是拼了这条性命,粉身碎骨,辞官不做,也得给我兄嫂申冤昭雪。” 刘县令赶紧起身道谢,鞠躬差不多脑门碰到了了地皮,满口应承着让六爷放心,梁五爷是临城最大的善人,更何况是他梁大人的兄长。他为官一方,当然得用心查办。 梁六爷安排老白抓紧给兄嫂准备后事。老白说棺椁已经准备好了。 前两年,北京皇城重修大殿,宫里从南方定了不少金丝楠木,有个福建客商运着一船金丝楠木往北京送货。船过临城的时候,停靠在大码头,福建客到赵记茶楼喝茶正好遇到梁五爷。两人聊地投缘,相见恨晚,一见如故,福建客商的船上装的金丝楠木多了些,就把多出来的木头打了很好的折扣留给了梁五爷。 木头卸下船以后,就运回来家。梁五爷交代过老白,说这些木头等他百年之后做成棺材。他在阳间享福惯了,以后到了阴间也得睡个好地方。梁五爷死后第二天,老白就和本族的长辈找了县里最好的木匠白天黑夜的忙活,棺椁已经做好,都在厢房里停着呢。 梁六爷放心了,又找风水先生问过两天后是吉日,可以出殡。 第3章 身影 天快黑的时候,刘知县和县里的乡绅耋老耆宿们纷纷起身告辞,然后离开梁府回家了。临走前,他们还一再安慰梁六爷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当节哀,毕竟身体重要。梁六爷拱手鞠躬,逐一谢过。掌灯的时候,厨房准备好了饭菜,吃完晚饭以后,族中的亲属也都散去了。 仆人们把吃剩下的饭菜收拾利索以后,都无精打采地站在六爷周围伺候着。梁家里出事以后,他们起早贪黑地接连忙活了两天,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个个晕头转向,恨不得站着都能睡着。 梁六爷看他们如此辛苦,心里过意不去,吩咐他们回屋休息。 仆人回屋睡觉去了,哈欠连天的老白劝六爷也回屋去睡会。老白在梁六爷回家之前就已经安排丫头们把梁六爷房间里的床铺收拾利索。自打他离开家去省城在巡抚大人跟前效力以后,前院他住的那两间屋子,梁五爷一直给他留着,屋里的陈设还是从前的。 梁六爷冲着老白摆了摆说:“老白呀,家里出了这事,实在是辛苦你了。明天迎来送往的琐事还得仰仗着你,你赶快回去睡觉吧。我待会去灵堂,长兄如父,况且我五哥于我有养育之恩,我今天晚上要给我五哥守灵!” 老白说:“六爷,您老这几年没回家,家里很多事您可能也不熟悉了,我还是跟前伺候着吧,您老爷方便些。” 梁六爷听完以后点了点头。梁六爷站起身子往后院灵堂走。老白唯唯诺诺地跟在他后头。 到了灵堂,梁六爷跪在香案前,点了些纸钱,放到香案前的火盆里。梁六爷婆娑的泪眼,透过纸钱升腾起来的青烟里,看见画像上神采飞扬的梁五爷,又开始放声哭起来。老白也跪在梁六爷旁边,不停地往火盆里续纸钱,头埋的很低,嘴角蠕动,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梁六爷哭了一会,扭头看见跟前的老白耷拉着脑袋,已经困得不行了。梁六爷伸手拉了他一下,吓得老白如同电击一样打了个激灵,恐惧地看了看梁六爷。 “赶快回去睡会吧,明天家里事多。”梁六爷说。 老白迷茫地点了点头,然后往火盆里添了些纸钱,然后站起身来退出了灵堂,回房间休息了。 偌大的灵堂里,就剩下梁六爷自己,穿着一身麻衣重孝跪在灵堂里给兄嫂守夜。 入了秋,后半夜天气已经很凉。灵堂的门半掩着,外面的风不时地吹进来,门轴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灵堂里燃着的小孩胳膊粗的两根巨蜡的火头不时地随着风跳跃着。六爷背对着门跪在兄嫂的棺材前面,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纸钱,倒也不觉得冷。 惨白的月亮升起,院子除了斑驳的树影,就是一片凄冷的光,阴冷的风吹着外面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跟小孩哭似的。 梁六爷昨天半夜就着急忙慌地从省城往家赶,连哭带喊地悲伤了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家后还得招呼来往的宾朋好友。梁五爷没了,家里好多事老白也不愿直接做主。族中又没有能帮着支撑门面的,整个府里的大事小情都得找他请示商量。折腾了一天一宿,他累得够呛。到了后半夜,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起身掩好屋门,准备打个盹。 梁六爷往火盆里最后添了些纸钱,就坐在灵堂里棺材旁边的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外面风声依旧,灵堂里烛光还在跳跃…… 过了一会,梁六爷突然听见灵堂里并排着的棺材里传出一阵轻微声响,梁六爷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惊恐万状地看见装着梁五爷的那口棺材在慢慢地摇晃,接着又听见里面传出来咚咚的声响。 棺材盖慢慢地从里面移开。梁六爷心突然提了起来,他眼睛瞪得如同橙子大小,他抬起胳膊严重了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白天他亲眼目睹,装五爷的这口棺材的棺材盖已经由八根一尺多长的钢钉死死地钉住。即便是最壮的壮汉哪怕费劲九牛二虎的力气也难以打开,可是被钉死的棺材盖竟然被轻而易举地从里面掀开了。 棺材盖从里面轻轻地移开,梁五爷的脑袋慢慢地从里面露了出来,光秃的脑袋像颗刚剥掉壳的卤蛋。梁五爷慢慢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的,脸如同木刻泥塑一般没有表情。 他好像感觉有些不对劲,左右摇晃着脑袋,觉着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然后伸出手来摸脑袋后面,左右摸索,像是在找自己的辫子,摸来摸去也没摸着。梁五爷神情沮丧,眼泪从眼眶里如溪水一样流淌出来,他费劲地从棺材里面爬出来。 他左顾右盼,梁六爷跪在他跟前,声音颤抖着叫他:“五哥,五哥。” 可是梁五爷却无动于衷,好像压根就没听不见。他一跳一跳地来到了那口成殓着梁夫人的檀木棺材。他伸出来手指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他蹲下身子,又敲了敲,一边小心的把耳朵贴到棺材板上听里面有没有动静。 梁六爷哭出了声音,梁五爷抬头看了看他,一脸的怒容,然后竖起左手食指,贴在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梁六爷赶紧点了点头,双唇紧闭,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灵堂里寂静无声,不一会他听见棺材里面的梁夫人也发出轻轻的哼哼声。梁五爷脸上顿时出现诡异的笑。他倏地站起身来,抬手把棺材盖掀开。 梁六爷看见年轻貌美的梁夫人也从里面坐起来。她先是用手撕扯头上的凤冠,她嫌上面的珍珠和吊饰压在头上不舒服。梁五爷正要帮她摘下来,梁夫人转身看见了梁六爷跪在不远处。 “衙门里公务这么忙,兄弟怎么有空闲回来,吃饭了吗?”梁夫人满脸带着笑,她在跟梁六爷说话。 “胡说八道些啥,巡抚大人马上就调到京城当户部尚书了,老六也要跟他进京了,公务繁忙,他哪有空闲回家呀?过了秋,天就冷了,我得让老白天亮了就去省城,把棉衣棉被给我兄弟送去……” “老爷,你往那么看看,咱兄弟就在那里跪着呢。六弟呀,你为什么在地上跪着呀,赶紧站起来吧。”梁夫人抬起手指了指六爷对五爷说。 梁五爷朝着六爷揉了揉眼睛,又扭头说:“哪里呀?我怎么看不见?” 梁六爷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他感觉说:“五哥,我在这里,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梁五爷这次看见他,梁五爷大声哭了起来:“六弟,六弟,我的辫子没了,你赶紧帮我找找辫子,没有了辫子,我以后如何见人呀,你快帮我找找。” 梁六爷赶紧擦干脸上的泪水,跑上前去,帮着梁五爷把梁夫人从棺材中搀扶出来。然后三个人一起在灵堂里找辫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梁五爷又开始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他说没有了辫子,他不想活了,然后伸出手里抓自己的脸。梁五爷留着细长的指甲,抓过以后,脸上出现血糊糊地几个指印,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流到五爷嘴角的时候,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带着笑。 梁六爷冲到他跟前,伸手把他抱住,这时候梁夫人突然从后面兴奋地喊:“找到啦!找到啦!辫子在这里呢!在这里呢!” 梁六爷转头看过去,看见嫂夫人手里边举着五爷那条让整个县城的男人都羡慕不已的辫子。 梁五爷看见夫人找到了辫子,停止了抓脸,跑到夫人跟前要辫子,辫子快要拿到手里的时候,突然着了起来,跟一条火龙一样很快就烧光了。 看到这副景象,梁五爷犯了魔怔一样静静地站着,突然大喊一声,一脑袋撞到墙上,顿时血肉模糊。 梁六爷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梁六爷睁开眼,看见蜡烛快燃尽了,两幅棺材安静地摆在灵堂里。他浑身是汗,身上不住地哆嗦。他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场噩梦。梦醒了以后,想起往日五爷对自己的种种恩德,他心里难受,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梦来的诡异,是不是梁五爷有什么冤屈,死不瞑目。他脑子里又出现白天的一些场景。临城的风俗是死人入棺之前得净面。下午梁五爷入棺之前,六爷给他净面。净面之前,一个仆人铜盆里面装满清水,另一个仆人手里拿着手巾伺候着。梁六爷把掩在五爷脸上的白布掀开,看见梁五爷脸上的肉扭曲着,张着嘴,眼睛睁开着,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惊恐。他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子,赶紧伸出手把五爷的眼睛合上。五爷的眼睛闭上以后,他好像听见五爷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梁六爷睡不着,起身又往火盆放了些纸钱,然后点燃。他不知道五爷好端端地,为什么会上吊自杀,更琢磨不透五爷的辫子为什么会被割下来,这辫子跟梁五爷的命根子一样。 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没有去省城。有一天,不知何故,梁五爷突然把家里的生意交给老白搭理,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家去了南方,开春走的,差不多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梁五爷离家之前的时候,头发稀拉拉的,脑袋后面的辫子光秃秃得像半截猪尾巴一样。在外面呆了快一年回来,梁五爷一进家门,整个府里从上到下都差点没有认出来。梁五爷变了,红光满面,人更精神了,走之前那根像猪尾巴一样耷拉着的辫子变得又粗又壮,如同一条精壮的蟒蛇一样缠在脖子里。 回来后第二天,梁五爷像喜欢开屏的雄孔雀一样在运河岸边招摇,炫耀他的辫子。在赵记茶馆喝茶的时候,一群人围着问他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头发竟然比少年的都好。 梁五爷哈哈一笑,说他去南方做买卖路过龙虎山。他在山脚下闲逛时遇到一个采药的道士。这个道士跟梁五爷很投缘,道士见他头发不是很好,就说他能配制良药,吃了这药以后能乌发健齿,返老还童。梁五爷正愁头发不好,就跟着道士到了山上的道观里。道观的一间小屋除了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草药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罐。 道士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瓶,从里面倒出来一些药丸。紫黑色的药丸,闻起来有点像薄荷,但是比薄荷多了股香味。道士说这药丸是由当归,人参,生地黄,何首乌还有很多名贵药材配制的。 道士给梁五爷倒了杯茶,梁五爷就着茶水服下一颗药丸。这颗药丸入了肚,梁五爷就觉着神清气爽,身上的毛孔纷纷舒张开,说不出来的通透。 梁五爷在山上做了半年,整天跟着道士采药,配药,学了很多养生之法。每天服用道士给的药,他身体变得更结实,开始松动的牙齿如同钢铁一般坚固,头发越来越密,韧劲十足。在山上住的时间长了,梁五爷想家,惦记着家里人和生意,不得不告别道士回来了。 “那地方真好!”梁五爷每次说起这些过往,都用这句话收尾,然后不停地感慨。这让茶馆里的这些听众纷纷心驰神往。 有人说:“五爷,您老这是遇到仙人了,说不定是太上老君转身哩。您以后乡下的田地和运河边上的房子都不用要了,您就在咱运河边开个药铺子,啥也不卖,就卖那仙道给您老吃的灵丹妙药。药铺真开成了,别说咱临城的老少爷们还有运河上的客商们喜欢。时间长了,说不定这京城宫里的御医也得跑到咱们临城找您老寻点仙药给当今的乾隆皇上。” 听人家这么一说,梁五爷哈哈大笑,然后说:“这仙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只是跟仙人一块住了半年,平时吃些人家施舍给的药,那方子咱怎么好找人家要。没方子就没法开药铺。当今皇帝身边什么样的高僧仙道没有,人家怎么会看上这种游仙呢。” 众人只得失望地摇头惋惜。 梁五爷把他的辫子当成宝贝一样,他平时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管,火烧了眉毛也不愿出手,唯有洗头从来不有劳别人。每隔两天,梁五爷就让丫头们把水端到他睡觉的屋里,把毛巾,皂角什么的放好之后就出去,梁五爷不叫她们进去谁也不能进去。他一个人躲在屋里里洗头发。折腾半天,等头发洗的差不多了,梁五爷才叫她们进去收拾。梁五爷做什么事都光明磊落,就是每次洗头搞得很神秘。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梁六爷想了会也没想明白,脑袋昏沉沉的,实在撑不住了,想再睡一会。梁六爷在衙门里听差,谨小慎微惯了,他担心睡着以后,蜡烛倒了会失火,就站起身来,走到烛台边把蜡烛熄灭。灵堂虚掩着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他摸索到灵堂门口,想把门关上。 梁六爷正要关房门的时候,他影影绰绰地看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有个白色的身影晃动。他吓了一跳,他身上带着支西洋火枪,他离开省城回临城的时候,常巡抚亲手给他的,叮嘱他回家路上遇到意外时可做防身用。梁六爷从腰里拔出火枪,嘴里喊了声:“谁?”。 那个白影听见了声音,转身就跑。梁六爷来不及细想,朝着白影“砰”地开了一枪。那个白影被六爷的枪击中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但很快爬起来,一眨眼跑掉了…… 第4章 破绽 梁六爷提着火枪从灵堂里冲出来,他站在台阶上仔细往院子望。 风越来越大,能把院子中间的那棵桂花树连根拔起了,院子上空积着厚重的云,月亮不是被流动的云层遮挡住,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梁六爷在廊檐下站了一会,除了风声,房上偶尔有瓦片落地发出“啪”的声响以外,再也没有听见别的的动静。 又过了一会,他透过后院的月亮门,看见一丝如豆的光亮慢悠悠地晃动着从前院游动过来。梁六爷有些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握紧了手里的火枪。 光亮越来越大,他慢慢看见两个人提着灯笼走走停停,象是找寻着什么。两个人慢慢地到了后院门口,到了月亮门前他们停住了脚步,琢磨着要不要走进来。梁五爷活着的时候,府上家规很严,后院除了丫鬟婆子,还有管家老白,男仆们绝对不允许踏入月亮门半步。 梁六爷看清楚了这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账房老孙,跟在老孙后面的是打更的老董。老孙一手提着灯笼,另外一只手里攥着把片刀,而老董低着头哈下腰,两手紧紧地捏着根长矛,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孙屁股后面。老董胆子小,有时候跟得太紧,不时会踩到老孙的脚后跟。 老孙手里的灯笼如同探照灯一样,从左转到右。当灯笼转到正前方的时候,他身后的老董先看见一个白影站在灵堂门口。 老董吓了一跳,赶紧腾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老孙的衣服,哆嗦着大声喊:“谁?”他一边喊,一边往后撤,准备往外跑。 老董这么一惊一乍地喊了一嗓子,吓地前面的老孙差点把手里的灯笼扔到地下。老孙定了定神,把灯笼挪到身后,他眼神好些,瞅了半天,看着那人象是梁六爷,就赶紧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是六爷在那里吗?” 梁六爷咳嗽了一声,表明是自己。老孙松了口气,他站在门口低声问梁六爷说:“六爷您老还没休息?” 他背后的老董也跟着闪了出来,他定定神,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大口地喘气,嘴里嘟囔着说:“妈呀,吓死我了。这大半夜的,您老不躺在屋里睡觉,站在这里算是啥事?哎呦,我的娘呀,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呢!” 老董是粗笨人,说话也没个遮拦,声音瓮声瓮气。梁六爷听着很不舒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梁六爷在官场混久了,喜怒不形于色,他刚才听见老董说的话,恨不得抬手抽他两记耳光,但是他按捺住没有发火。梁六爷朝着他们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到廊檐下说话。 老孙唯唯诺诺地走到梁六爷跟前,老董也跟了进来。 走到梁六爷跟前以后,老孙说:“六爷,您老刚才是不是刚才也被放炮吵醒了?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放炮。我本来在前院屋子里已经睡着呢,睡得迷迷糊糊。老董着急忙慌地过来砸我的房门,嚷嚷着说后院有人放炮,让我跟他一起查看是不是后院出事了。” 梁六爷把火枪插到腰带上的皮套子里,然后问老孙说:“老孙,你们查看过了没有?前院的大门是不是锁好了?有没有听见狗叫?我刚才起来关灵堂的门,突然看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面有个影子晃悠。我喊了一声,那影子转身就跑。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混进后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抬手打了一枪。” 老孙还没有来得及回话,躲在老孙身后的老董突然来了精神。他从老孙背后绕到前面,站到梁六爷前面说:“那还了得!六爷您老真不该开枪。这白影会不会是梁五爷阴魂不散?不是梁五爷的阴魂的话,那一定是阴曹地府里的白无常。黑白无常您老没听说过吧?他俩是阎罗王手下的两个小鬼,生死簿上谁的阳寿尽了,这两个小鬼就负责把这人带进阴曹地府,我们乡下人都知道。” 老孙看见梁六爷手有些哆嗦,知道老董满嘴胡言乱语把六爷给惹毛了。他在后面伸手扯了把老董的衣襟,意思是不让他吱声了。没想到这个蠢货越说越兴奋,他接着往下说。 “六爷,你们城里人都不知道,我们乡下人都晓的。黑无常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黑缎子锦袍,一手拿着纸钱,他肩膀头上插着刀,腰里头挂着铁索铁链,两个眼睛睁得铃铛一样大小,黑无常喜欢笑,走到哪笑到哪,六爷您开枪之前,没听见笑声吧?六爷您看见的是白影,您用火枪打中的应该是白无常,听说白无常身上穿的衣服跟雪一样白。白无常干的活跟老孙一样,他喜欢跟人算账,手里拿着个算盘,走到哪算到哪。他肩膀头上还背着个米袋,胸前挂满纸钱,可能算账老算不对,这个白无常整天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 老董说到这里,转头问老孙:“老孙,你说白无常是不是跟你一样?你算不清明白帐时不也愁眉苦脸的么?”顾不得梁六爷在跟前,老孙抬脚踹了老董一脚,嘴里骂道:“你个****的才是白无常。” 老董不高兴了,他转身要跟老孙打架。老孙懂些事理,知道这是后院,梁六爷还在跟前,也没再搭理老董。 梁六爷是读圣贤书的,对神鬼之类的乡间传说不以为意。他本来心里就乱糟糟的,老董在他耳根子旁边如同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弄地他更是心烦意乱。 他伸手指了指院子中间的桂花说,然后吩咐老董去桂花树下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结果老董摇晃着脑袋说啥也不去,还问梁六爷为什么不让老孙去。 老董平时胆子倒也不小。前两天桂花树上刚吊死了梁五爷,还是他把梁五爷从树上抱下来,慌乱中他觉着梁五爷伸出来的长舌头碰到他脸上,因为这他连着做了两晚上噩梦。他心里早就哆嗦成一团乱麻了。 梁六爷气得够呛,这两个废物指望不得。 梁六爷一把将老孙手里的灯笼夺过来,然后另一手从腰里拔出火枪,然后端着火枪走到桂花树下。老孙和老董提心吊胆地隔着两丈远,跟在梁六爷后面。 到了桂花树下,梁六爷蹲下身子查看。他看见地上有些暗红的东西。他伸手触了些,粘粘的,然后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是人血,有腥味。 “六爷,您老看准了吗?那个白影怎么出的后院?是不是一跳一跳地走的,听人说阴曹地府里的小鬼都不会走路,只会跳。”老董在后面问。 梁六爷没搭理老董。他在想这个白影是谁?他相信肯定是府里的人,因为家里的狗没有叫。他原想顺着血迹往下追,忽然又担心追不着,这两个笨蛋天亮以后万一再在家里瞎嚷嚷。家里出这事本来就够麻烦的,再这么折腾一番,他们梁家在临城积累了几十年的好名声就要化为乌有了。 他得把这两个人支走以后才能往下查。 想到这里,梁六爷站起身来,装作拍拍身上的土,然后说:“刚才可能是我思念我哥心切,眼睛昏花了,误以为桂花树下有人就着急忙慌地开了一枪。老董刚才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揣摩着即便是鬼也不一定是白无常。白无常是捉人的,哪能被火枪吓跑。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二位抓紧回去休息吧。” 老董很高兴,梁六爷那是啥人,读书中举,乃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而且又是巡抚大人跟前的红人,整个临城都没有第二个。这么尊贵的人被自己的话点醒了,他感到很光荣,老董心里乐开了话。他想着等天一亮就开始给出出进进的人显摆一番,府里这么多人,谁有他这样的荣幸。正要抬脚走的时候,梁六爷又把他两叫回来。 “你们两个听着。这几天府上事多,不能再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今天晚上这事就你们两个知道,如果明天谁敢传出去,我就用火枪崩了他。不崩我也得让刘县令把你们带进县衙里,把你们流放到新疆喂狼去。” 梁六爷不等他们回话,转身回到灵堂,把门关上了。两个人赶紧应承着,等梁六爷关上了门以后,他们两个走了。走的时候,梁六爷还听见老董嘴里边一个劲地嘟囔着。 梁六爷回到灵堂,他从门缝里看着他们两个走远了。他轻轻地拉开门,蹑手蹑脚地从里面走出来,他想顺着血迹去追查到底是谁躲在桂花树下?被火枪打伤后又跑到哪里? 梁六爷刚走到门口的廊檐下,这时候天上一阵狂风,接着一个响雷,然后飘起雨星。片刻之后,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梁六爷气地直跺脚,雨水一大,这些血迹就会被冲走,再想找出来那个人就更麻烦了。 梁六爷退回到灵堂。坐在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 第二天清早,梁六爷一边洗脸漱口,一边有意无意观察每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看他们是不是别扭和反常的地方。 吃过早饭,刘县令和那些士绅们又来了。梁五爷在临城声望高,再加上梁六爷是整个临城的骄傲,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院子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管事的老白也不见个踪影。 梁六爷派人去找老白。不一会,派去的那人回来了。他给梁六爷回话说:老白天没亮就亲自跑城西请戏班子了,因为明天出殡排场得大,已经订好的城东的一个戏班子不够,再把城西的也请来,让两个戏班子对着吹,这样热闹。 过了一会,老白还是没有来。梁六爷又派人去找,他回来又说:跑到城西一问,戏班子里的人说老白已经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还说再去趟性海寺,去跟寺里的主持巨成和尚商量商量给梁五爷做法事,超度亡灵的细节,看看需要多少香烛纸马,还有僧人们的斋饭。 直到晌午的时候,老白才回来。出门时是走着去的,回来时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的。老白哼哼唧唧地被抬到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送客人出来的梁六爷。 老白身体肥重,抬着他的两个人却瘦弱的如同两个芦柴棒一样,一路上没停,累得够呛。好不容易送到家门口了,前面的人放担架,忘了跟后面的说一句,后面的人光顾着斜着脑袋看运河里的景了,忘了停,一下子跌到在地。 抬担架的一倒地,躺在上面的老白象皮球一样翻滚下来。打了几个滚,然后抱着自己的左胳膊杀猪般地嚎叫。 旁边的人看到老白这幅德行,有的按捺不住,开始哄堂大笑。梁六爷铁青着脸,低头看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老白。他看见老白的右脚脖子肿的跟象腿一般。 梁六爷几次找他没找到,心里窝着火。他瞪着眼,指着老白的腿问怎么弄的。老白哭丧着脸说,他跟巨成和尚商量完法事的事,就急匆匆地准备离开性海寺,赶紧回家忙活忙活。没想到走的太急,出门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跌倒在地,把脚脖子扭坏了。 梁六爷吩咐门口的两个人把老白扶到担架上,抬回他住的屋子里。老白经过这一摔,疼地脑门子上满是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他们从梁六爷身边经过时,梁六爷突然感觉不对劲:老白摔伤的是右脚,为什么他捂着左胳膊叫唤呢? 梁六爷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等他转过头来想去看老白时,那两个人抬着老白已经走远了。这时候又有一波人来吊唁,梁六爷不及细想,赶紧迎了上去…… 一整天梁六爷都跟犯了魔怔似的。他在想昨天晚上跑到后院桂花树下面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老白?他为什么半夜三更跑那里去?难道他跟梁五爷的死有关? 中午,临城的贵客都留在梁府吃饭,梁六爷还在心神不宁地琢磨昨天晚上的事。吃饭中间,坐在他跟前的刘县令和他边吃边聊,其间有意无意地跟梁六爷说此时东昌府的知府空缺,然后旁敲侧击地请他在常巡抚跟前多多美言几句。他心不在焉,有一搭无一搭地应承着。刘县令很高兴,偷偷地对梁六爷说祖上传下来一对玉如意,他一直搁在家里,等六爷回省城的时候他派人送过来。 晚饭后,刘县令和诸位士绅,还有亲朋好友都先后走了。梁六爷浮皮潦草地吃了东西,他还在想老白的事。他想派人去老白屋里探听探听,可是府上的人他很多都不怎么熟悉。 他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个合适的人选。想了半天,最后决定找老董去。老董是他们梁家的远房亲戚,是个老光棍,梁五爷看他可怜,就叫到府上打打更,看看门,干点零碎活混口热饭吃。 他在兄嫂的棺材前烧了一遍纸钱以后,就走到前院。前院的门敞开着,老董正躺在门廊旁边的屋子里睡觉,呼噜打得山响,恶心的涎水流到枕头上。 梁六爷进了门,咳嗽了两声。老董放了个闷屁,转过身体接着呼噜。梁六爷抬腿踢了他两脚,他忽地一声坐起来,惺忪着眼,嘴里含混着喊:“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梁六爷的火腾地上了,劈头盖脸打了他一巴掌。老董哆嗦了一下,总算醒明白了。他一看是六爷,赶紧从床上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六爷来了呀。” “大门这么敞着,你在屋里睡得跟猪一样,咱家被强盗偷个底朝天也没人知道。” “六爷,我这两天累。一会我还得打更,睡着睡着就过了。我这就去关门。” 老董起身出了屋门,然后吱吱呀呀地把大门关上,又稀里哗啦的地上了锁,嘴里哼着小调回到屋里。他抬头看梁六爷一脸的凝重,赶紧收住了声,不敢吱声了。 梁六爷问老董:“老董,你不是外人,而且我五哥对你也不错。你如实告诉我老白这人咋样?” 听到梁六爷问老白的事,老董又兴奋起来,他连说带比划告诉梁六爷:“这个孬种坏得很!五爷这人啥都好,就是不该找这个孬种当管家。我以前听账房老孙说,当然这个老孙跟他是一伙的,也不是啥好东西。前两天,老孙在我屋里喝酒喝多了。老孙说老白这个人坏透了,真******不是东西。五爷以前吩咐过,黄河闹灾,咱们家的地遭了灾,租咱地的佃户别说租子,连麦种钱都不要了。五爷是这么吩咐了,可这个孬种瞒着五爷照旧收。乡下很多百姓都骂五爷活阎王,将来不得好死。六爷,你说五爷出这事是不是让他们给说中了。” 梁六爷肺都快气炸了,他没想到老白能干出这事了。老白给他们家是出了不少力,可是梁五爷也没亏待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老董又把他哥的死跟这串起来,他火冒三丈,平时谨言慎行,从来不动怒的人,冲着老董就是一个嘴巴子。“说老白的事!” 老董被打的眼前金星乱串,想发火,但没敢发出来,跟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里,鼻子嘴里大口地往外出气。 梁六爷也有点后悔,这种人榆木脑袋一根筋。他舒了口气说:“你好好说说老白的事,他要是真做过些伤天害理的事,我就家法处置他,不行就送他去官府。然后让你当管家。” 第5章 诱惑 老董一听说梁六爷让他顶替老白做管家,他眼睛瞬间放光,一下子又重新兴奋起来。他先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伸出一只手使劲掐自己的大腿,疼得要命。这证明了他现在处于清醒状态,不是在做梦。他还是有些不相信,冲到梁六爷眼前,抓住他的手,眼睛热情地盯着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六爷,您老真想让我当管家呀?你千万不能拿我开涮哈。” 梁六爷打心眼里讨厌老董,但是此时此景,除了他又很难找到第二个人去证明自己的猜测。他使劲把手从老董的掌控中抽出来,眼睛绕到桌子上的油灯,说到:“你把白管家的事如实告诉我,我调查清楚如果属实的话,就让你当管家。如果敢胡说八道,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赶出去。” 在财大气粗的梁府当管家,是梁府里里外外所有仆人的最高理想,像老董这种平素除了看门就是打更的下层更是想也不敢想,所以当他听见梁六爷红口白牙地答应让他做府上的管家时,老董的兴奋之情就不难理解了,这无异于天下掉下来一个大馅饼,然后结结实实地砸在自己脑袋上。 老董平日笨拙得如同棉裤腰一样的嘴突然开了窍,巧舌如簧,吐沫星子飞溅,滔滔不绝地说起老白的各种丑事。 “五爷家大业大,有些事忙活不过来,他统统交给老白去管,自己当甩手掌柜,很少过问。咱凭良心说,以前老白这个王八蛋除了对我们这些人苛刻以外,对五爷交代的事倒是挺用心的。春种秋收,收租放债,修桥补路这类事都能想到梁五爷前头去。梁五爷看老白腿脚勤快,人又能说会道,再加上他贪图清闲,时间长了就听之任之了。” 梁六爷也经常听梁五爷当着他的面夸老白能干。有时,老白去省城给他送东西时,他看这人倒也是挺安分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老白会瞒着梁五爷私扣租子这事。这事丧尽天良,实在有辱梁五爷的清誉,坏了他们梁家在临城的名声。 老董接着往下说:“自打前年老白的老婆死了以后,老白这人就他娘的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整天想着办法,兜着圈子从梁五爷钱袋子里往外弄银子。他背着五爷干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我们做下人的都知道。这些事就五爷不知道,五爷这人……” 说到这里,老董忽然想起他刚才挨的那一巴掌,知道任何对梁五爷的不敬之词都说不得,他赶紧活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然后接着说老白。 “老白从五爷这里黑了银子以后,有空就往赌馆跑,鬼迷心窍一般。有时候带的银子够,输光就灰溜溜地回来了。有时候带的钱不够,便借了钱赌。借的钱输光了还不上,就被赌场里的那些人押着回来,把欠的钱还清楚了才恳离开。赌馆里的那群混混们经常堵着咱家门口找他要赌债。我绝对没有撒谎,六爷您要是不相信,您可以在府里上上下下挨着打听打听。” 老董怕梁六爷不相信他,手指着房顶,做出对天发誓的样子。 梁六爷知道他哥哥这辈子最恨赌钱的,最看重的是名声。听老董在那里嘚啵嘚啵地说,他突然在想梁五爷的死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老白私自收佃户的租子还有赌馆里的人到家里讨赌债,忧愤难当,上吊寻了短见。 他想到这里,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如果老白现在在他跟前,扒他的皮抽他的筋的心都有。 老董边说边看梁六爷的脸色,他看梁六爷怒了,不由得心花怒放,就趁机火上浇油说:“赌馆里的人堵了咱们的家门,让整个临城的百姓咋看咱们?老白这个挨千刀的跟专门跟五爷作对似的,专门挑五爷不让干的干。” 梁六爷平时谨小慎微,他在官场浸淫多年,他知道事没有问清楚之前,不能偏听偏信,只听这个自私的老董的一面之词。他很快又平静下来。老董的话他也不全信,他现在只想知道昨天他用火枪打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老白?如果是老白,为什么他半夜三更会出现在那里? 梁六爷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老董:“行了,别说了。” 老董正想把老白以前的那些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掰扯掰扯。梁六爷突然不让他说了,他开始还有点收不住嘴,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不停地吧嗒嘴。 梁六爷皱着眉头转身想回后院,走到门口,他想了想,转身又回来。他对老董说:“待会你去老白那看看,看他现在正做些什么,有没有反常的地方。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发现有什么蹊跷的话就赶紧回来给我说说。” 老董刚才说话让梁六爷打断以后,心里很不服气。他又听梁六爷回来吩咐他去监视老白,知道梁六爷还是信了他的话。他很高兴:“六爷,您老放心,这事交给我算你找对人了,您老在这里先候着,我这就去看看。” 老董把趿拉在脚上的鞋提上,起身去老白住的屋子里看有什么动静。 梁六爷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等着老董回来。油灯昏暗的光里,老董屋里到处都脏兮兮,乱糟糟的,有股子难闻的臭味。他看着老董兴冲冲地走出屋门以后,心里又有些后悔,他担心这个人神经兮兮的笨蛋会把事给弄砸了。 事已至此,也没有啥办法,梁六爷的心里乱糟糟的,他坐不住,不停地站起来,然后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老董的屋子里转来转去,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老董的消息。 他在做着各种设想:老白如果真跟老董说的那样,那该如何处理?如果梁五爷的死真和老白有牵连的话,他该怎么办?要不要找刘县令秉公办理?他心里成了一团麻,没有头绪…… 老董出屋门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院子里起了雾,黑漆漆雾蒙蒙的一片。 梁府的院落三进三出,前院接待宾朋好友,中间是厨房、仓库,剩余的几间屋子仆人住,后院则住着老爷夫人。中间的院落最大,老白就住在中间院子的西厢房里。他搬进西厢房以后,梁五爷还专门找了泥水匠,在西厢房外面给他拉起来半明半暗的围墙。以前他老婆跟他一起住,前两年他老婆得病死了,就他自己一人住在里。过了这个院子的月亮门就是梁五爷和夫人住的后院。 别看平时老董粗鄙,自私,看着傻乎乎地不招人待见,但溜墙根他却是个高手,常年打更巡夜,这方面他有经验。他先躲在去前院进中院的门口等了等看了看,知道院子里的人都睡了,没有人走动以后,他这才沿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院子,然后又七绕八绕地绕到西厢房的窗户台下面。 西厢房里面没有点灯,老董大气都不敢喘,他屏住呼吸,把耳朵凑到窗棂子上听里面的动静。屋里面不时地传出老白一阵接一阵的哎呦声。老董能听出老白一直没有睡觉。他想这么晚了,这个狗东西咋还不睡觉呢? 老董蜷缩在窗户下面一动也不敢动。他在想这个狗娘养的老白躲在屋里干什么?是不是在数银子?这几年,****的老白欺下瞒上,不知道搜刮了多少银子。整个府上都知道他贪财,只有那个笨的跟猪一样梁五爷还蒙在鼓里,竟然还不知道这个白眼狼正在吸他的血,剜他肉。 老董又想到此时正在他屋里的梁六爷,人虽说凶了点,刚才还前后打了他两巴掌,但好在眼神还不错,慧眼识珠,见面才这么几天就打算让他当管家。 想到当管家的事,老董忘了梁六爷派他来,是让他来打探老白消息的,他躲在窗户下面越想越高兴,结果走了神,开始精心设想他当管家以后的事情。老董盘算着,等他当了管家,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那群不听话的玩意。他首先要收拾这个躲在屋里象猪一样哼哼的老白,有事没事就得找这个王八蛋的麻烦,想着办法扣他的钱,谁让他以前对自己这么苛刻了。 还有那个老孙,仗着自己识字会算账平时总瞧不起他,老说他笨,你他娘的会算账就了不起。等我老董做了管家就安排你个****的去看门打更。府上的这些丫鬟婆子也没几个好东西,尤其那些喜欢围着老白转的,全部都打发走,瞅她们那熊样,就知道肯定跟老白有奸情。 老董越想越高兴,他接着往下想。梁五爷已经上吊死了,梁六爷很快就得回省城去,这样一来,这府上就没有了掌柜的。等他当了梁府的管家,整个梁府都是他的天下了。 当了管家以后,无论如何得多弄点钱,有了钱好讨个老婆。讨老婆一定得讨跟梁夫人一样的。 老光棍老董憋闷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恋物成癖的毛病。有时候,他因为有事走到后院门口时,经常看见院子中间的桂花树上晾晒着梁夫人的裹脚布,细白的绫,一丈多长。有几次他还趁着梁五爷去省城不在家的时候,半夜三更溜进后院,偷了几条梁夫人裹脚的白绫布。 刚开始的那几天,老董既兴奋又紧张,他开始还以为梁夫人会追查,结果过了几天就跟没事一样。都说梁夫人的小脚是在整个临城出了名的,可惜他没有福分看见,但看见这裹脚布他就心里痒痒得难受。 他晚上躺在床上,漫长的夜里,垂涎梁夫人成灾,他就偷偷摸摸地把偷来的裹脚布拿出来把玩,软软滑滑的,摸着这裹脚布,就像摸到了梁夫人的小脚一样。 梁五爷死了也就死了,真可惜这么贤淑的梁夫人也跟着上吊了,不然他可以……老董想到这里,喉咙里津液涌动,他使劲咽下去,不由得摇了摇头。他突然想起来,这两天没看见梁夫人的贴身丫头翠花,好像这两天一直没瞧见她。这个姑娘倒是不赖,细皮嫩肉,娇嫩得跟朵花一样,不大喜欢说话,低眉顺眼的…… 屋里还没有动静,老董忘了梁六爷还在他屋里等他的回信。他继续往下想。当了管家以后,没讨到老婆之前也不能闲着,他也得去逛逛群芳楼,他听老孙说里面的小娘们都美得跟画上的何仙姑一样。那里的姑娘都骚得要命,说话声音就像过了酥油,叫一声“大爷”,人的骨头都得酥了,那些小娘们的眼神里都有钩子,能把人的魂给勾走。 老董以前有几次到群芳楼门口转悠。店里边的老板娘出门让他滚,骂他是穷鬼。他还挤眉弄眼地说下流话调戏过老板娘,楼上那群小娘们坐在窗户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他跟老板娘吵架,她们还往他脑袋上丢瓜子壳,嘲弄他。 他在楼下冲着她们嬉皮笑脸地打手势,结果大茶壶从里面气势汹汹地跑出来要揍他,吓得他跟丧家犬一样跑掉了。大茶壶壮得跟牛一样,光着膀子,胸口有三寸长的护胸毛,腰里扎着巴掌宽的皮带,手里提溜着七节钢鞭,就是三个老董也打不过一个大茶壶,所以他怕大茶壶怕的要命。。 他当了管家之后,马上就把县里手艺最高的裁缝请到家里来,量体裁衣,给自己定做一套体面衣裳,然后再找剃头的把脑袋门子上的头发剃干净。前面剃光之后,再把脑袋后面的辫子拾掇拾掇,弄地跟老白。后来又琢磨着不能跟老白一样,老白层次忒低,要弄地跟死去的梁五爷一样。 收拾利索之后,然后再带着几个人挺胸叠肚地去群英楼,多带些银票。到了群芳楼,随便抽出几张,然后把银票都摔在老板娘和大茶壶的脸上。他要看看这两个畜生还狗眼看人低么?老板娘一定会给他敬茶,大茶壶也跟着唯唯诺诺,楼上的姑娘多点几个,那几个往他头上丢瓜子壳的一个也不要…… 老董在这里想的心里都开了花,不由得弄出些动静。突然他旁边的石榴树上有发情地野猫跳过,发出肉麻的叫声,老董吓了一跳,他瞬间从他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屋里的老白听到外面有声响,他在里面停止住哎呦,使劲咳嗽了两声。 有些惊慌失措的老董蹲在窗户台下面想赶紧离开,起身要走的时候,他又有些犹豫。他担心在老白门口蹲了半天,一无所获,他回去以后梁六爷肯定不高兴。梁六爷一旦不高兴,他当管家这事就得泡汤。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老白在屋里说:“这么晚了还不是睡觉,那是谁躲在窗户外面呀?” 第6章 伤口 老董吓地心里一哆嗦,他以为老白发现他了,赶紧缩住脖子,塌下腰,手脚并用,像猫一样跑到院门口,惊慌失措,脑袋差点顶到墙上。 到了门口他站起身来,心里砰砰直跳,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又觉着脚底板很凉,原来惊慌失措,一只鞋也跑掉了。光着的那只脚踩在粗粝的地面上生疼。他咬着牙,伸手揉揉脚,又摸着黑一点一点回去,费劲巴拉地把跑丢的鞋子找到。 老董受了惊,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屋睡觉。 梁六爷如果问,他就说西厢房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光听见老白象猪一样躲在床上哼哼。 他想了想,心里又有些失落,梁六爷让他来探听情况的,结果什么也没探听到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了,梁六爷肯定会责怪他办事不力。 老董有些不甘心,而且梁六爷答应的让他做管家这个诱惑实在无法抗拒。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当梁府的管家了,老董不由地底气又壮了起来:现在已经不是梁五爷的时代了,宠信老白的梁五爷已经驾鹤西行,魂游九天了。如今这府上梁六爷说了算,这个狗娘养的老白已经不吃香了。我马上就成管家了,我为什么怕他?如果现在梁六爷宣布我是管家的话,我他娘的早带着人撞开他的房门,绳捆索绑,梁六爷问什么,就逼着他说什么。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走到半路时,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外面漆黑一片,狗娘养的老白无论如何从屋里也看不见外面。他在窗户下面蜷缩着的时候,尽管浮想联翩,心里烧的跟一团火似的,但是他没有弄出声响,安静的跟冬眠的蛇一样。老白肯定听不见声音。 想到这里,他决定再回去看看,狗娘养的老白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其中必有缘由。他忽然又记起来老白这个****的有个毛病,动不动就板着脸蒙人,压根没有的事情经过他的嘴一说就跟真的发生过一样。他在想老白刚才是不是故意唬他。 老董越想越生气,他想这个孬种要么躲在屋里偷偷数搜刮来的银子,要么就是有府上的丫头婆子藏在他屋里,等把他吓跑了他们就鬼混,干那事。 老孙跟他说过,老妈子们要想做轻松点的活都得讨好老白,老白经常趁着没人的时候沾老妈子的便宜,吃她们的豆腐。这次无论如何,他也得抓他们现形,让整个府上的男女老少都看这个不要脸的老白的笑话。 他精神一振,停下来左右看看没有什么动静,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响,那只猫上了房以后也没有踪影。浓重的雾气渐渐地淡了,露出残缺的月影。老董咽下涌到嗓子的唾液,然后又蹑手蹑脚地潜回到西厢房的窗户底下。 他蹲下身,里面除了老白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没有其他的动静。过了一会,他又听见老白在屋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是老董在外面吗?咋又回来了?” 溜墙根把门缝这样的事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而且这次老白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老董心里还是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喘,他想还是离开吧,回去就告诉梁六爷:老白还没有睡觉,不知道躲在黑灯瞎火的屋里干什么呢,好像是在数银子,他听到了里面有金属碰撞时发出的响声……反正不能说他的好话。 老董正准备着起身离开的时候,他想起来老白的脚崴了。他下午亲眼目睹老白被两个仆人象抬死猪一样抬进家门,然后送到中院西厢房里。吃晚饭的时候,不能动弹,是厨子给他送的饭。老董心里有数,莫说老白的脚有了毛病,即便是平时他腿脚利索的时候,这个肥得跟猪一样的蠢货老白走两步都气喘吁吁的,就是老白打开屋门的门栓,他再跑也不晚。 想到这里,老董平静下来,他继续一声不吭地蹲在窗户底下,等待着里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他听见脑袋上面的窗户棂子“啪”地响了一声,从屋里飞出块小石子。石头子击穿了窗户纸,“吧嗒”一声掉在他脑袋上。他捂住脑袋,没敢吭声,心里却暗暗地骂老白不得好死。 屋里很快有没有了动静。片刻以后,里面又传出老白痛苦的呻吟声。老白像是起了身,发出一阵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老董觉着头顶上有光亮。 他小心地退到窗户边上,轻轻地站起身来。屋里的油灯亮了,窗户纸透着昏黄的光亮,刚才老白往外丢石头子,正好留下个小洞,顺着这个小洞,恰好能看见里面的情景。老董的脑袋凑过去,眼睛贴在纸洞上,借着灯光,里面的场景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了。 屋里没有老妈子,老白也没有忙活着数钱。病歪歪的老白没了平日的风光,他半斜着躺在床上,脸正好对着窗户。 老董看见他紧皱着眉头,大口地喘着气,声音跟漏了底的风箱一样,老白脸如土色,脸上的肥肉拧着,额头和脸颊上全是汗珠子,这个****的好像得了重病,看这情形,如果不马上找大夫医治,可能等不到天亮就会死掉。 老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费劲地去脱身上穿的褂子。他的左胳膊抬不起,像是受了重伤,哪怕稍微动一下他都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还不敢发出声响,只能咬紧着牙,尽量不挪动这条胳膊。 老白先是哆哆嗦嗦地伸出右手去解马褂上的扣子。布扣子很软,单手解很费劲,有时候他不得不低下头,手口并用,先用牙齿把扣子一粒粒固定,然后再解开。 老白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把衣服扣子一粒粒解开,接着他又把右胳膊从袖管里抽出了。他欠了欠身体,伸出右手把左边的袖管一点一点地往下褪。老白头上冒着汗,五官挪了位,脸扭曲的没有了人形。看到这种场景,连躲在窗户后面的老董都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这个平时对老白恨之入骨的人都有冲进去帮帮他的冲动。 时间好像凝滞住了,老董攥紧了拳头,看着老白左边的袖管也慢慢地脱掉,窗户外头的老董吓了一跳。他看见老白左边肩膀头上胡乱缠着一块白布,白布上渗满了鲜血。 老白咬着牙,强忍着疼痛。他的手在床头胡乱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老白把小瓷瓶拿到眼前,眼睛发亮,如同捞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老白挣扎着用牙齿把药瓶口上堵着的木塞子一点一点地拔下来,然后张嘴巴木塞子吐到床头上。他喘着粗气,右手捏着瓷瓶,脸上凝聚在一块的肉舒展开,五官归了位。老白贪婪地把瓷瓶口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瓷瓶放到床边的桌子上。 老白深吸了一口气,积攒了一些气力。他咬着牙腾出右手,伸手去解绑在肩膀头上缠着的白布。 伤口渗出的血结了痂,白布和血肉粘连在一起。老白牙关紧咬,皱着眉头,一点点去撕包扎伤口的布条子。红白相间的白布条子跟皮肉浑然一体,如同焊接上一样结实,无论他怎么用力撕都撕不开。他每一次撕扯都钻心般得疼,但是他又不敢叫,生怕弄出声音来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即便如此,他还不时目光惊恐地往窗户和门口看,生怕外面有人往屋里看。 老白把身体后面垫着的枕头拿过来,他把枕头角塞进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他鼓足力气了,闭紧眼睛,右手攥紧白布,然后使劲一拽。 血糊糊的白布条子硬生生地扯了下来,上面还带着一块鲜嫩的皮肉,紧接着紫黑色的血水从茶杯口大小的血窟窿里流淌出来。老白疼得差点死过去了,稍微停顿了一会,他把枕头从嘴里拿出来,他攒了把力气,抓起桌子上的小瓷瓶,瓶口朝着伤口,一股脑地把里面粉末状的东西撒在伤口上。 躲在窗户外面的老董看的脊背生风,毛骨悚然,他觉着浑身发冷,五脏翻腾,粘稠的东西一阵一阵地涌到了嗓子眼。 里面床上躺着的老白如同死人一样躺了半天。他又找了一条新的白布条子把伤口包扎上,然后欠了欠身体,把那条沾着血带着肉的布条子丢到床下面。老白坐起来,把桌子上的油灯吹灭,躺下睡觉。 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老白先是轻声地呻吟,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屋里的油灯一灭,老董赶紧把脑袋挪开。他站的腿都软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他暗自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他心里平静了些。 他忽然想起来,梁六爷还在他屋里等着他的消息呢。 他想到这里,蹑手蹑脚地从西厢房往外走。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雾气已经散了,暗淡的夜色稍微有了点光亮。老董出了院门,他开始琢磨老白肩膀头上的血窟窿到底咋回事。他这人嘴碎,不由自主地嘟囔出声音来:“老白肩膀头上那个碗口大小的血窟窿是不是中了六爷的火枪留下的。昨天晚上六爷开始说桂花树下有人,后来咋突然又说没有,真是想不明白,难道昨天晚上在桂花树下的那个白影真是老白?” 老董一边嘟囔着,一边往他住的屋子里走。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他从门口回来的时候,门口的花丛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老董刚才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话,也被他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老董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他冲着屋里小声喊:“六爷,六爷。” 屋里没有回应,他推开门进屋一看,桌子上的油灯还亮着,剩的油快熬干了,有气无力的光亮,空荡荡地没有六爷的踪影。 老董以为梁六爷去茅房了,他走到茅房门又轻轻地叫了两声六爷。茅房里也没有动静,他进去看了看,六爷也没有在茅房里。 老董有些失落,他想大概是六爷嫌时间长,等不下去,估计这会是回屋睡觉了。他想这会就去后院找梁六爷说老白的事,刚抬脚走时又停住了,他想起后院来心里就哆嗦,梁五爷在桂花树上吊着的模样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又想起来灵堂里摆放着的那两口阴森森的棺材,梁五爷和梁夫人都躺在里面,阴魂应该还没有散掉。更吓人的是桂花树下还候着黑白两个无常……老董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没胆子去后院。 老董回到屋里,衣服也没有脱,桌子上的油灯也任由亮着。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盖上被子。他先是想老白,觉着老白也怪可怜的,又慢慢说这是恶有恶报,谁叫这个狗娘养的家伙平时得罪他老董,活该,这叫罪有应得。 老董又想着自己快要当管家了,刚才躲在西厢房窗户底下的那番美梦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又盘算着等明天给梁五爷和梁夫人出完殡下了葬,梁六爷过个三五天就得回省城,估计梁六爷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梁五爷没死之前,他三年五载也回不来一趟,何况梁五爷都没了。如此一来,这么大的宅院就是他老董的天下了,等梁六爷走了以后,他就派老孙去性海寺,给那些秃驴们多带些斋饭,多送些香火钱,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和尚全部都叫来,让他们在后院做法事驱鬼,做一天不够,就做三天。做完法事以后,就然后派人把后院中间的桂花树砍伐掉,枝枝杈杈,连根带叶全部烧掉。 他越想越高兴,不知不觉中眼皮子越来越沉,一会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正睡的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在疯狂地摇晃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看见是账房老孙瞪着惊恐地大眼睛告诉他:“快点开门,我要去衙门报案。昨天夜里老白上吊啦!” 第7章 遗书 老董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涎水,瞪大了眼睛问:“老孙,不要说笑,谁上吊了?” 老孙伸手把他从床上拉下来,催促着他赶紧打开大门。老董惺忪着眼,伸伸腰身,张口大嘴,打了个哈欠,然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准备去给老孙开门,嘴里不停地问老孙:“老孙,谁上吊了?你说老白上吊了?” 老孙嘴里也兜不住话,他往屋外看了看,府上的仆役们都在后面忙活,前院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老孙咽了口吐沫,转回头,伸出手掩住自己的嘴巴,趴在老董耳朵边,小声嘀咕着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哈,老白!老白昨天晚上在西厢房上吊了。” “怎么会?我昨天晚上……” 老董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不能让老孙知道,连忙改口说:“昨天晚上打更巡夜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屋里象猪一样哼哼,一夜之间怎么就突然上吊呢?”老董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表示不相信。 “今儿早晨,梁六爷派丫头来叫我,我慌张着去了后院。到了后院以后,梁六爷问我柜上现在还有多少银子,我报完账以后,他嘱咐我说这几天老白腿脚不好,让我多操心。等他交代完,我要走的时候,他有吩咐我去给老白送饭。老董,实话对你说。我正高兴这个孬种崴伤了他的驴蹄子。想想他平时那副德行,要不是看着六爷的面子,我才不愿意去给他送饭。我从厨房给他端了些饭菜,然后给他送去,路上我偷偷往汤水了吐了两口吐沫,谁叫这个****的总欺负咱。到了西厢房门口,我在外面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有时候睡觉睡的跟死猪一样。我琢磨着回去,又怕六爷不高兴,就想把饭撂到他屋里。我以为他在里面插好了门,就顺手推了一下,里面没有上门闩,一下子就推开了。” 听老孙这么说,老董有些奇怪。他昨天晚上记得老白点了屋里的油灯以后,呲牙咧嘴地从床上挪动一下,一瘸一拐地走到屋门口从里面上了门闩。老白还在里面哗啦哗啦地拉了拉门,他在外面听见声音了。怎么到了早晨,门竟然是虚掩着呢? 老孙接着说:“我站在门口没敢进去,冲着屋里喊了两声白总管。他还是没有答应。我以为他出去了,琢磨着他瘸着腿肯定也走不远。我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得赶紧回去忙活,我就想把饭菜给他放到桌上算了。我就端着饭菜进了屋,我的娘唉!你说我看见了什么?我进屋扭头一看,看见老白就像半扇猪肉一样挂在房梁上。吓得我赶紧去给梁六爷送信,梁六爷正在后院屋里吃饭,他听我一说,赶紧放下碗筷跟着我去了西厢房。人家梁六爷不愧是在省城跟巡抚大人当差,人家那才叫见过大世面,临危不乱。” 老董听见老孙夸奖梁六爷时,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早起去给梁六爷送信,没成想让老孙赶了前。 老孙没注意到老董的变化,他往外瞅了一眼,接着往下说:“梁六爷吩咐我冷静,他让我把老白弄下来。这个****的老白不知道吃了多少好东西,比他娘的一头猪都沉。我把他放下了以后,梁六爷吩咐我看看老白留下什么东西没有。我翻找了一遍,就看见床头一个装药粉的小瓷瓶。还是人家六爷眼睛尖,他一眼就瞅见桌子上的油灯下压着几张纸。我赶紧把那些纸抽出来交给六爷。纸上写满了字,六爷问我是不是老白的字?老白的字我还能不认识,他写的那破字,横七竖八,四脚朝天的,就跟屎壳郎爬的一样,我拿过来一看,上面的字迹还真是老白的。” “老孙,你快点告诉我,纸上都写了些什么?”老董央求老孙。 “你先给我开门,梁六爷吩咐我去县衙先把官差找来,回来晚了,六爷生气了就麻烦了。”老孙催老董赶紧开大门。 老董咣当咣当地打开府门,老孙往四周望了望说:“我给你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梁五爷是老白这个孬种给气死的。老白在那几张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大门打开了,老孙出了门就往县衙方向跑。他往前跑了没几步又转回来嘱咐老董:“今天是梁五爷和夫人出殡的日子。梁六爷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千万不能声张,等明天丧事办完,棺材下了葬礼以后再说。你别到处声张哈,梁六爷说了,如果我说出去就打断我的狗腿。” “出这么大的事,六爷就没叫我一声?”老董拉着老孙的胳膊问。 老孙摇了摇头,出了门,朝县衙跑去。老董一头雾水,心里还有一丝惆怅。 过了一会,老孙和蒋捕头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蒋捕头也没有带人,老孙引着他匆匆忙忙地到了后院,先去见梁六爷。 梁六爷冷峻地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他看见老孙引着蒋捕头进了屋,稍稍翘了翘身子,冲着蒋捕头微微拱了拱手。 “老孙,你见到刘知县了?为什么刘知县没来?” “六爷,我见到刘大人了,小的也把您老的话给刘大人说了,是刘大人亲自派蒋捕头来的。” 蒋捕头赶紧给梁六爷抱拳施礼:“六爷见谅,府上摊上这事,刘大人也深表同情,他派我先来查看查看现场。今天是梁五爷出殡的日子,刘大人过会就到。临来前,刘大人反复叮嘱在下,此事不宜声张,所以我一个官差也没带,自己个单枪匹马的来了。” 听完蒋捕头的这番话,梁六爷紧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他站直身子说:“那就有劳蒋捕头了!”说完以后,他吩咐老孙带着蒋捕头去西厢房查看。 蒋捕头浮皮潦草地看了看,让老孙在里面拿床棉被把窗户封住,这样里面黑洞洞的,从外面看不见。走出来屋门以后,蒋捕头叮嘱老孙在外面把门锁上。 忙活完了,蒋捕头到后院给梁六爷回禀了几句,然后说衙门里事多,今天又赶上梁五爷和梁夫人出殡,老白的事等梁五爷入土为安了再说也不晚。 梁六爷又吩咐老孙到柜上给蒋捕头取了些银子,让蒋捕头带回去买壶茶水喝。老蒋笑逐颜开地接过银子,一番千恩万谢以后,高兴地带着银子,屁颠屁颠地回县衙了。 早饭吃过以后,梁六爷重新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候着。 不断有客人到府上,性海寺的主持巨成很快也带着寺里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和尚进了院子,做法事,超度梁五爷的亡灵。 梁府外面也热闹起来,老白订好的两个戏班子早早地就来了。临城有丧事喜办的习俗,头天晚上,梁府就请人在大门外面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来两个戏台子,一南一北,相隔几十丈远。 城东和城西的两个戏班子要比着演,对着唱,围观的人多,叫好的声音响,主家给的赏银翻翻。戏班子老板为了在本地立足,混口饭吃,都遍请名角儿来助兴。 戏班子到了以后,喝点茶水,吃点点心,就开始卯足了力气登台献艺,很快梁府门前和运河之间的空地上便开始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临城的人都来围观,人山人海,连运河上的南来北往的船也停下来看这场临城历史上没有过的盛况。 管家老白没了,梁六爷就把在门口迎来送往的琐事安排给老孙,这让在府院门口闲着的老董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心里开始愤愤不平,他觉得站在门口接待客人这么体面的活应该由管家来做,如今老白死了,这事该由他干,怎么会突然换成了老孙这个怂包蛋?他自己躲在屋子里生闷气,暗自骂梁六爷说话跟放屁一样不算数。他觉着昨天晚上无限向往的梦想就要破灭了。 过了一会,外面来往的客人不多了,忙得跟旋转不停的陀螺一样的老孙难得清静会。他擦擦头上的汗,喝着茶水,然后跟大爷一样坐门口的椅子上,摇头晃脑地听府门外面的戏班子唱戏,他的手指还随着击鼓的鼓点有节律地在大腿上敲,嘴角时不时地跟着唱戏的老生的腔调蠕动,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老董很生气,他一个人躲在门房里敲桌子打板凳,然后骂梁六爷言而无信,忘了昨天晚上是他老董担惊受怕地去老白那里探听消息。如今倒好,老白死了,当管家的事不提了,体面的事都交给老孙来做,他躲在门房里反倒成了多余的,好像压根就没想到他一样。 他想起来老白留下来的几张纸,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死的老白在纸上胡说八道地说了自己的坏话,让梁六爷变了卦。不行,他必须得找老孙问问,那些纸上到底都写着什么。 想到这里,老董“噌”的一声,从门房里蹿出来,然后紧走两步到了门口,抓着老孙的脖领子,把他薅起来,往门房里拽。老孙光顾着不远处戏台上正在咿咿呀呀唱戏的角儿了,让凶神恶煞般的老董这么一抓一拽,吓了一跳。 他想挣脱开老董,无奈挣脱不开,身高马大的老董的手象铁钳一样。老董把老孙拽到门房里面,回身“砰”的一声踢上房门,然后气汹汹地问:“你给我说说,老白那纸上都写着什么?” 老孙一听他问这个,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他娘的真是有毛病,六爷说了不让声张,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地问起这事?我知道也不告诉你。” 老董松开抓着他的手说:“你不告诉我拉倒,我这就去找六爷,告诉他以前你和老白合伙坑租户们的钱的事。” 老孙听他这么一说,吓得脸都白了,他一边偷眼看看门外,一边小声骂道:“****亲娘,那些事都是老白那个****的捣鼓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破账房,他让我干,我能不听他的吗?” “这我不管,你不告诉我,我就去找六爷说。看你这个****的还有好日子过吗?”老董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准备去后院找六爷。 老孙吓坏了,赶紧一把拉住他,嘴里嘟囔着说:“算你狗娘养的狠。”老孙咽了口涌上喉咙里的唾液,又重新关了关门房的门,然后把老白纸上写的东西告诉给了老董。 第8章 缘由 原来梁五爷出事那天晚上,老白一个人跑到鸿运楼喝闷酒,心情不好,喝着喝着就酒喝高了。他这阵子又欠了赌馆不少钱,利滚利,他从梁五爷这里倒腾出来的银子都拿出去了,还填不上这个窟窿。那些讨债的天天堵着他要债,他心情郁闷,银子还不上,又担心时间久了,梁五爷肯定会知道这事。 他在鸿运楼多喝了两杯,回去以后,思前想后,他盘算着暂时找个地方避避风头。他想着梁五爷一直对他不薄,自己狼心狗肺,为了还债黑了梁五爷不少银子。他觉着就这么不辞而别,心中有愧,想走前跟梁五爷见个面。 老白说他本来也不想赌,自打他老婆死了以后,他一个人也闲得慌。那天他到运河边上的店铺里收房租,收完租,闲着没事干,他路过赌馆时看见里面热闹,就进去转了转。 赌馆里看场子的认识老白,这么大的梁府管家整个临城有谁不知道。他进去之后,看场子的好茶好招待。老白看着那群人脑袋就跟抢食吃的母鸡一样挤成一团。他贪图热闹,也摇晃着大脑袋过去凑热闹,人群中,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庄家手里边那个翻转着的黑色骰盅,骰盅里的三个骰子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庄家高举起两手,手里抱着骰盅,跟着身体摇动,围观者的情绪挑动起来以后,庄家怕“啪”的一声把骰盅摁在桌子上,然后嘴里嚷嚷着:“买大还是买小,快点押上。马上就开了哈,抓紧押上,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哈……” 围观的纷纷从兜里摸出铜钱来押上,庄家准备开了,一群人有的嚷嚷着:“大,大,大”,剩下的扯着脖子喊:“小,小,小”。老白没有押,但是他也跟着押大的一方,喊:“大,大,大”。庄家看时机差不多了,大声喊:“都别吵吵了,开啦哈,开啦!”盅盖掀开,果然是大。押对的人眉飞色舞,发出阵阵狂笑声,输了的抓耳挠腮,脖子的青筋冒起老高。一局还没玩利索,无论输的还是赢的,都嚷嚷着喊:“再来!再来!” 老白看到这种场景,手心冒汗,心里直痒痒,他也想跟着试试。他马褂兜里布缺钱,每次想准备押的时候又退缩了,他知道梁五爷最烦赌博的,要是梁五爷知道了这事,非得把他赶出梁府不可。他忍着,跟着那群疯癫的人一起吆喝。老白觉着自己每次都猜对了,最后有些控制不住,再加上看场子的在一边一个劲地怂恿,他最后决定试一试。 他提心吊胆地玩了两把,赢了!他心里一阵狂喜,看场子的在旁边一个劲地夸他赌神下凡。一壶茶,一炷香的当口,老白赢得钱比收的租金都高。他心里美得要命。他那天本想再多玩几局,后来梁五爷去群芳楼从赌馆门口经过,让他一眼看见了,吓得赶紧躲了起来。 老白从赌馆回了家。临走的时候,看场子的还不住气地夸他,让他有空再去玩。回到府上以后,他把房租钱交给老孙,把用房租做赌本赢回来的钱心安理得地揣进自己腰包里,高兴的一晚上没有合上眼。 第二天老白带着昨天赢得银子,又偷偷摸摸去了赌馆。他琢磨着反正这钱原本就不归自己,赢了更好,输了没亏欠啥。在赌馆里折腾了一下午,没输没赢,看场子的说他今天状态不好,改日再来,肯定还能赢钱。 第三天老白又去了,第一天赢得银子亏了一半。他想撤,不玩了,看场子的和一群围观的看客说神仙都有打盹的时候,瞧白总管这么富贵的长相,命里有金。这样的好命,不想赢钱都难,白总管明天再来。 就这样,一来二去,老白上了瘾,赢了输,输了赢。赌馆里哪是正经人发财的去处,里面出千耍诈的赌徒慢慢弄清楚了老白的路数。没过两个月,几年的积蓄就输光当尽了。赌馆里有放印子钱的,他头发昏,借印子钱赌,这东西利滚利,还不清了,他回到府上就想着办法捞钱。 老白这人是有些廉耻之心的,何况梁五爷对他又有恩,时间长了自然羞愧难当。那群要债的有都是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的主,个个凶神恶煞,都嚷嚷着自己杀人不眨眼。 他还不起债,又无颜面在梁五爷跟前混下去,梁五爷出事的那个晚上,老白在鸿运楼喝醉了酒回来后,打算收拾收拾逃走跑路。想想这几年梁五爷对自己的恩德,一走了之又过意不去。 他犹豫了半晚上,决定还是跟梁五爷见个面,给梁五爷陪个罪,只要能让梁五爷高兴,任由他打骂。 老白摇摇晃晃地走进后院。天有些晚了,他看六爷屋里点着灯,门虚掩着。他酒量浅,喝的又多了些,他晃晃悠悠地上了台阶,正准备着敲门进去,没想到脚下打了个趔趄,一下子撞到门上,摔到了屋子里面。 梁五爷住的屋子明暗两间,那会梁五爷正在里屋,门帘挑着,里屋的桌子上也点着蜡烛。老白醉醺醺地倒地的瞬间正好与往外看的梁五爷四目相对。老白惺忪着眼,他瞅着梁五爷那一瞬间突然感觉梁五爷有点别扭,但是又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老白突然闯进来,把里屋的梁五爷吓了一跳。 老白挣扎着正要爬起来,不成想这时候梁夫人的贴身丫头翠花正好端着盆热水从外面往里走,没看见他在地上趴着,吓了一跳,一盆子热水都浇到了他头上。 他酒醒了一半,他再抬头时,发现里屋里的蜡烛熄灭了。梁夫人从里屋走出来,花容失色,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梁五爷躲在黑暗的里屋,声音颤抖地问他来干什么。老白以前从来没听见过梁五爷这么说话,他吓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然后把自己去赌馆赌钱,欠了高利贷的事情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 梁五爷坐在里屋,很长时间没有动静,等他说完了,梁五爷在里面说;“天晚了,赶快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老白又听见梁五爷叹了两声气,里屋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老白只好退出屋门,想等天亮了给梁五爷道个歉再走。他退出来时,看见翠花怔怔地站在那里,如同中了邪一般。 一盆水一滴不落地浇在自己头上,老白很郁闷。如果是平时,再换成别的丫头,老白可能会狠狠地瞪上两眼,但是这翠花姑娘他可惹不起。翠花是梁夫人的随身丫头,前阵子梁五爷告诉他准备把翠花收房做姨太太。 老白满身满头的水回到屋里,本来想换件衣服,可是又想想天都这么晚了,还是睡觉吧。他躺下以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后半夜还没睡着,一是想着天亮以后堵在门口的那群要债的,二是刚才又冲撞了梁五爷,而且梁五爷是最恨赌,年轻的时候为了戒赌还剁了一根手指头,梁五爷明天一早绝对不会轻饶了他,反正在这临城也肃静不了了,不如当天晚上就走。 他翻箱倒柜地找了件像样的衣服,准备先找地方躲两天。他给梁五爷写了封信,写完以后,折叠好,起身往后院,打算把信塞进梁五爷住的房门的门缝里。他一进后院门,就看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吊在桂花树上,过去一看知道是梁五爷上吊了。他吓了一跳,赶紧跑到前院喊人。 老白觉着是自己赌博和私自收佃户们租子这些事让梁五爷蒙了冤,梁五爷这人就是好面子,肯定觉得受到屈辱不想活了。他连续两天晚上都做梦,都是妖鬼缠人的噩梦。梁六爷守灵那天晚上,他又做噩梦,睡醒后就像偷偷摸摸地去桂花树下给梁五爷烧烧纸钱,不想到被梁六爷发现,挨了梁六爷的火枪。 最后,老白说梁五爷和夫人的死都是因他而起,他羞愧难当,再活着这辈子也难得安生。他不想活了,上吊自杀谢罪,以慰梁五爷和梁夫人在天之灵。 老董听完以后,说老白这人该死,陷梁五爷于不义不说,还连命都搭进去了。更可惜的是年纪轻轻的梁夫人。说到梁夫人,老董开始一个劲地唏嘘感慨,刚到了这府上没几年,如今说没就没了。老董一说梁夫人,老孙好像突然想起件事来。 老孙说老白上吊前留下的遗书至少应该是四页才对。“油灯下的那三张纸上写的密密麻麻,老白第三张纸的最后说的是你,说你去过后院,还有桂花树,裹脚布什么的。剩下的内容应该在剩下的纸上,可是我寻遍整个屋子没有找到第四张纸。真是邪门!” 老董听到这里,心里一个劲地扑通,他肚子里暗骂着老白,他去后院偷梁夫人的裹脚布这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让老白知道了。 老董故作镇静地骂老孙唬人,老孙瞪着眼睛说:“我他娘的什么时候蒙骗过你,幸亏没有找到剩余的纸,你这个****的肯定没干啥好事。如果被梁六爷发现了,你他娘的就死定了。” 老董听到这里,心里暗自庆幸,祈祷着最好别再有什么第四张纸。 “蒋捕头走后,梁六爷把我叫到屋里,让我去找翠花。可是我找遍整个院子也没有找到,问谁都说这两天没有见她。自从家里出了事,我就再也没见过翠花,老董,你天天跟狗一样把着门,你这几天见过翠花吗?” 老董眨巴着眼想了半天说:“倒也是哈,府里的人都忙前忙后的,就是没见过翠花。这丫头难道蒸发了不成?” 第9章 出殡 过了晌午,梁府两扇黑漆漆的府门吱吱嘎嘎地打开,平时府里的人只走大门旁边的角门,只有祭祖这样的重大节日才打开。头戴孝帽身穿孝服的司仪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喊到:“诸位亲朋好友,出殡啦!” 紧接着府门外响起十六声炮声,戏班子里的人纷纷站起来,吹着唢呐,敲着锣鼓走进府门。司仪引领着他们穿过三进三出的宅院,来到后院。进了后院的月亮门,司仪抬手示意他们停止吹奏。 后院里已经收拾利索,梁六爷头上戴着高顶孝帽,身上穿着重孝,麻绳缠在腰间,白布条子裹着裤脚,他手里拿着缠着白纸的哭丧棒,跪在灵堂门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清水鼻涕耷拉过嘴角,仰头大哭。 梁六爷哭地黑天昏地,本族的几个叔侄在一旁怎么劝也劝不住,有的见六爷哭成这样,难免想起梁五爷的恩德,触景生情,悲由心生,索性也不劝了,也跟在梁六爷身边跪倒,扯着嗓子哭。 老孙引着一群在运河边拉纤装货卸货的壮汉进了灵堂,他们肩膀上扛着碗口粗细的杠子,手里拎着茶杯粗细的绠绳。司仪指挥着他们进了灵堂,指手画脚地安排他们用绠绳在黑漆漆的棺材上打成结,弄好扣,然后把杠子穿进去。 准备出殡前,司仪领着梁六爷、同族中亲友绕棺一周,司仪手里摇着铃,一边绕一边嘴里神叨叨地念念有词。转完之后,司仪拿出一把铁剑砍死缚着双脚的公鸡,把沾着鸡血的铁剑往棺盖上一拍。 司仪折腾完这些以后,一扬手喊了声:“起!” 八个人抬一口棺材,每口棺材都有喊号子的杠子头。杠子头蹲下身子,卯足劲,高喊了一声:“起!”,前后左右同时用力,把棺材抬离地面,抬出了灵堂。 后院里一阵鞭炮声响过,戏班子的人接着开始卖力地吹奏。事前本族已经有关照,出殡的时候,梁家的赏钱比平时别家白事的时候加一倍,必须玩命地吹唢呐,用力地敲锣打鼓。 戏班子的人吹吹打打吹地走在前头,本族中的两个侄儿一左一右搀扶着六爷跟在后面,六爷后面是棺材。院子里的门窄,棺材宽大沉重,每过一道门,壮汉们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擦把汗。棺材一停,梁六爷就得马上转回头来,正对着棺材,扑倒在地着哭。 一群长长的队伍随着棺材出了府门,走到运河边上宽敞点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上摆满了花圈和纸人纸马,铺天盖地纸钱飘到运河里,盖了一半的河面。运河里航行的商船都停下来,船舱里的人都纷纷出来看岸上这场隆重的出殡仪式。 装着梁五爷和夫人的两口棺材在空地上停放好,等候亲友最后祭拜。整个临城的人都来了围观这场临城历史上没有过的恢宏场面,就连赌馆的赌徒都扔下骰子,丢掉牌九来围观,群芳楼的嫖客们提上裤子也都来凑热闹。 司仪开始主持祭奠,最先祭拜的是省城来的人。巡抚大人派了专人来,来人还带着巡抚大人百忙之中连夜亲笔书写的祭文。司仪征得梁六爷的应允后,特别委托刘知县诵读祭文。 站在人群最前头的刘知县得此亲诵巡抚大人祭文的隆遇,一时间激动的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他诚惶诚恐地出了列,正了正衣冠,然后恢复了公堂之上的威严,清了清嗓子,咽了口吐沫,然后咿咿呀呀地读巡抚大人的祭文:“德无远近,爱无亲疏;嫉恶如仇,一生仁厚;安然仙逝,驾鹤西游;痛心断肠,吾辈哭呼……” 省城来人祭拜完了以后,刘知县带着衙门的书吏,蒋捕头等人祭奠,祭奠完以后,刘知县还痛心疾首地做了一番演说。他说临城历史上最乐善好施的梁五爷蒙此大难,他作为一县之长痛心疾首,可以稍作安慰的是现已初步查明梁五爷遭此大劫是因一些别有用心的小人构陷,梁五爷为了名节才寻此短见含冤离世。县衙定会尽快将把这事查证清楚,等梁五爷和夫人入土为安以后,尽早给整个临城的百姓公布其中原委。 围观的临城百姓不由得开始议论纷纷,彼此之间嘀咕起来梁五爷到底受了什么冤屈,然后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明天一早的消息。 刘知县拖沓地训完话,然后是族中亲友,临城的乡绅名流祭拜,最后临城受过梁五爷帮助的一群人也在赵记茶馆掌柜老赵的带领下在梁五爷棺材前磕头祭拜。这些拉拉杂杂的繁文缛节走了一遍流程,太阳都快落了。 唢呐重新吹奏,锣鼓接着喧天,杠子头吆喝着弟兄们加把劲,棺材重新抬起,奔向西城门口。人群呼啦啦散了,亲友们跟着棺材出了西城门。 到了坟地,墓穴已经修整好,梁府请来的风水先生操着罗盘给棺材定了向,然后他领着梁府的人绕行墓地一周。棺材下了葬,梁六爷先是横踏过棺材,然后跪倒在地,伸出两手哆哆嗦嗦地捧起一把黄土撒在棺材盖上。司仪喊了一声,锨镐头齐下,给棺椁掩上土,堆砌坟丘,再把已经赶制好的汉白玉石碑立了起来,又烧了些纸钱。 天快黑了,最后众人劝起哭得已经筋疲力尽的梁六爷,坐上马车,一步一回头地回了城。 梁六爷回到家以后,洗了把脸。丫头婆子们帮着把他身上的尘土扫了扫。有人问他要不要换套衣服,梁六爷心事重重地摆了摆手。 吃完晚饭后,回到他以前住的屋子里。掌灯时分,老孙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先在厨房里胡乱扒了两口饭吃,然后去找梁六爷回话。 老孙敲了敲门,梁六爷招呼着老孙进来。老孙看见梁六爷盘腿坐在屋子中间八仙桌子旁边的太师椅上,换上了白绸子便装,洗完头,人精神了很多。他手里拿着吕宋烟,正在那吞云吐雾呢。 梁六爷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老孙唯唯诺诺地没敢。梁六爷说不用拘束,反正屋里也没有其他人,没有那么多的礼数,最后他屁股靠在椅子边上,算是坐下了。 老孙说事情已经依照他交代的安排妥当了。出殡前,老孙在街上定了口薄板棺材,让棺材铺掌柜的先送到城北的乱坟岗候着。老孙又在街上找了两个乞丐,给了他们两吊铜钱和一些破旧衣服,等府上的人都去了城西墓地以后,他就打发他们用板车到西厢房拉了老白的尸体,送到乱坟岗,然后装进已经提前送到的棺材,草草埋掉了。 梁六爷抽了口烟说:“这老白毕竟是府上的人,跟五哥鞍前马后的这么多年,一时糊涂,铸成此大错。我五哥为了名节,寻了短见,他自己想不开,也不能把事都推到老白身上。” “老白这人也没儿孙亲戚,做了这么大的孽,您老这么做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五爷宽厚,我觉着六爷您比五爷还要仁义。可惜了,如果五爷当时要跟您老一样肚量的话,把老白的事给临城的父老乡亲们说清楚,现在不啥事也没有了?这么好的人却走上了绝路。” 梁六爷顿了顿说:“老孙,我问你个事,咱们家打更的老董是不是经常往后院跑?” 老孙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他说自己整天在账房待着,忙活着记帐收账之类的琐事,府上有每年每月多少进项支出,钱庄还存在多少钱这些事他门清,府上别的事他都不清楚。 老孙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扫了一眼梁六爷,因为他想起来前头晚上跟老董一起到后院碰到梁六爷的事。 老孙想了想说,“前天晚上,老董叫上我去后院是因为听到炮声,那炮声我也听见了。他自己不敢来,就去敲我的房门叫我跟他一起,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后院哪是我们这等人去的地方。可是后来我想到六爷您在后院给五爷守灵,我担心您老人家出意外。当然,您老吉人天相,自有神仙护体,相信也不会出啥事。其他时间,五爷不叫我从来都不去后院。他这人嘴碎,没事就找我叨叨,我有时候磨不过面子,也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他闲扯几句,但交情不深,他的事我压根不清楚。” “我听有人嚼舌头,说老董对夫人怀有不良之心。有时候趁着我哥出门的时候跑到后院偷窥,还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丑事。老孙,你说夫人这人如何呀?我五哥续弦娶夫人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了,对夫人实在知道的不多。” 老孙暗自咽了口涌动喉咙的唾液说:“六爷,您老真会说笑,老董这人在夫人眼里连坨****都算不上。看看老董那副德行,莫说是夫人,咱们府上的丫头婆子,但凡是个女的,没有一个会正眼瞧瞧他的。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对夫人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不敢说。夫人温柔贤淑,遵守礼仪,平时老爷不在家时,连屋门都不出一步,晚上睡觉也有翠花陪着,这事咱们府上人都知道的。” “老孙,临城都谈论夫人的小脚是怎么回事?咱家虽说不上名门大户,但礼节还是知道些的,夫人出门总不至于不穿长裙,不穿鞋吧?清白些的女人怎么能轻易让人家看得见脚呢。” 老孙想笑,但是又不敢笑出声来。他琢磨了半天,决定说还是不说,最后梁六爷让他说,他才说:“五爷人刚走了,照理说这事我不该嚼舌头。五爷这人平常性情豪爽,不拘礼节,跟我们这些打杂的蠢人也经常说笑。其实夫人小脚的事是五爷自己说出来的,经常去赵记茶馆喝茶的人都听说过。五爷这人从来不说大话,他说夫人的脚是他见过的女人里边脚最小的。”他没敢说五爷生性风流,阅女无数,这事整个临城都知道。 “到处说夫人脚小的还有替梁五爷保媒的媒婆,那媒婆的嘴巧得跟鹦鹉一样。她听见五爷说夫人脚小,她自己脸上也有光。她再走东串西,给老张老李家保媒时就说这姑娘的脚小的跟梁夫人一样。这样一来,时间长了以后,全县城都说临城梁夫人的脚小。” 梁六爷听到这里,先是皱皱眉头,吐了口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孙,翠花有消息了没有?” 老孙连连摇头。平时翠花总在后院伺候夫人,听老白说这姑娘平时低眉顺眼的不怎么说话,还有人嚼舌头说翠花是个哑巴。翠花在府上跟谁都不说话,在前院里碰见了人总是低着头走。她前年到账房领钱时,说话声音小的要命,我问了她两遍才听清楚。因为她平时这样,所以家里出事以后,她什么时候消失的,府上的人都没有留心。 梁六爷没说话,脸上有些疑惑。屋里一时间没有了声音,梁六爷没说让他走,老孙也不好说回去。梁六爷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天,他又新点着吕宋烟,问老孙说:“现在账房里还有多少银子?” 老孙说:“这两天忙活梁五爷的丧事,花费不少,但是进项也不少,刘县令和临城的乡绅们都预备了厚礼,礼金祭奠结束后就送到钱庄存起来了,人多眼杂的,这么多银子在家里放着不保险。账房就留了二百两银子应急用。” 老孙没搞懂梁六爷什么意思,说完后紧跟着又补上一句:“支出和礼金每笔都有明细,我这会就去拿给您老过过目。” 梁六爷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他告诉老孙说,他这次从省城回来时匆忙,没有带够钱,家里剩余的二百两银子这就跟他拿过来,预备些,他明天有急用。 老孙赶紧起身去了前院,给梁六爷回取银子。一会就气喘兮兮地带着个跟班把二百两银子送来了。银子用一个红包袱包着,大红色的包袱,掐着金边,走着金线。 梁六爷让他们把银子放到里屋床头上。梁六爷灭了吕宋烟,然后一个劲地打哈欠。他说这几天劳累过度,身体不舒服,明天无论如何得找大夫过了给看看,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他还得去县衙找刘县令,这地方官得罪不得,他走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还得仰仗着人家。说完以后就让老孙他俩回去了。 老董没有去墓地,送葬的出来城门口他就偷跑回来了。老董想着当管家的事,他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他刚走到府门口,他就看着老孙带着两个要饭的推着辆破板车从后院吱嘎吱嘎地出来。车子上盖着床破被子,被子下面鼓鼓囊囊地不知道是什么。老董拦着不让他们走,说梁五爷尸骨未寒,他狗娘养的老孙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么早就勾结外人往外拾掇东西。 老孙越叫他小声点,他就越嚷嚷,还说等梁六爷出殡回来有老孙的好看,他后来又觉着梁六爷会偏向老孙,不站在他这边。他心有不甘,抓着老孙不放,说这就去找蒋捕头,说这大清朝朗朗乾坤,不能由着他老孙胡作非为。 府门口站着几个闲人,远远地看见他俩吵架,纷纷围过来看热闹。老孙一看这阵势,不吱声了,他把老董拉到车子跟前,小声说:“****亲娘,你自己来瞧瞧吧,瞧瞧车上拉着啥宝贝。” 老董瞪着眼睛,嘴里嘟噜着,他伸手掀起被角一看:老白斜着肥嘟嘟的猪脸,跟快木头似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第10章 密谋 老董看见老白半睁半闭着的眼,那双如同死鱼般的眼睛也怔怔地看着他,吓地脊梁骨发冷,腿肚子哆嗦,差点尿裤子里。 老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老董吓成那副熊样,斜着眼睛嘲笑他说:“老董,你快去告诉六爷吗?你他娘的还不去报告蒋捕头?你狗娘养的还说我往外偷府上的宝贝吗?” 老董和老孙在那吵吵,两个乞丐先是大眼瞪小眼在旁边看着,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看着两个人在那没完没了地磨叽个不停。他们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其中一个扯着嗓子问老孙:“喂,你们吵来吵去的,车上这埋汰玩意到底还往外运不运?不运我哥俩就给你们送回去。咱先说好哈,运回去我们也不退钱。”另外一个也在旁边嘀嘀咕咕地埋怨个不停,说耽误了他们的时间,他们还得去要饭,从城外回来晚的话,晚饭就没着落了。 老孙狠狠地剜了老董两眼,然后把脸转向两个乞丐,指桑骂槐地骂:“慌着奔你娘的丧呀?还是投胎呀?都他娘的长本事了,连穷要饭的说话都给我大声大气的。”老孙冲着老董吐了口浓痰,然后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两个乞丐拉着车子往城北门走去。 老董讨了个没趣,看着老孙走了,他悻悻地进了府门,走到他屋里,狠狠地一脚把门踢上,独自躺在床上生闷气。天黑的时候,送葬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众人收拾完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都到厨房吃饭,也没人叫他一声。 等了一会,他觉着肚子饿了,自己垂头丧气地跑去厨房。他到了厨房一看,饭都吃完了,就连吃剩下的残羹冷炙都倒进了泔水桶,碗筷也刷洗干净了,厨房里冷冷清清的。 他在厨房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后来他掀开锅盖后,看见锅里还留着饭,有米有肉。锅盖掀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很兴奋,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涎水涌到了嘴边,端起来就想吃。 他想从锅里端碗的时候,正巧让从外面回来的大厨看见了,他大声嚷嚷着,然后伸手一把给老董拦住了。大厨说锅里的饭是梁六爷特意关照留给老孙的,他不能吃。 老董停住了手,嘴里嘟嘟囔囔地小声骂个不停。那碗饭他想吃又不敢吃,心里还有些不甘。他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厨房里撞来撞去忙活了半天,最后找到一个凉馒头。 他最后气呼呼地拿了根葱,蘸了点酱,啃着凉馒头,臊眉耷眼地走回门房,出中院门的时候,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跑到他跟前,他正在气头上,抬起腿踢了它一脚,黄狗凄惨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跑掉了。老董心里不得劲,他恨恨地想,他是梁府的大功臣,梁六爷不该这么冷落他,他才是最先发现老白有问题的那个人。那天梁六爷要是在他屋里多呆一会他就告诉他了。 他郁闷地在屋里啃着冷馒头,不小心葱辣了眼睛,眼泪哗哗地流。他索性把冷馒头和大葱扔了,从内衣兜里掏出几文钱,出门去运河边上的酒馆里买了壶烧酒,又要了点花生米,回来后自斟自饮。 老董感觉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老董借酒消愁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看见老孙从城北的乱坟岗回来,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瞅都没瞅他一样就直接奔着后院去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心里暗自骂:“你他娘的等着,早晚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喝完酒,老董眼睛就开始犯迷糊,眼睛睁不开了。他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宿没睡,今天又心情沮丧地忙活了一天,人本来就累得够呛,一壶酒入了肚以后,脑袋沉得就跟顶着块青石板一样,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眼皮子不停地打架。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出屋门后关上府门,拉上链上完锁,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任由屋里的油灯亮着,也忘了关闭屋门。 后半夜的时候,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老董的房门,老董在里面鼾声雷动,那人看见老董睡得死,慢慢地把房门推开。这人一身夜行人的扮相,黑衣黑裤,底下穿着薄底皂靴,脸上蒙着块黑布。他借着屋里昏暗的灯光,他先是在门口往里边瞅了瞅,看见老董睡得跟死猪一样,瞧着架势,哪怕房子塌了他都不会醒过来。 那人进了屋,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包袱。他先是在屋里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屋里除了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还有老董存放杂物的木头箱子,再就是老董睡着的床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他高抬腿轻落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蹲下身子,把包袱塞到床下。他后来又怕塞得不够深,索性坐在地上,伸腿把包袱使劲往里推了推,一直推到靠近墙根。他又趴下往里边看了看,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来,看了看老董,摇了摇头,然后跟开始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口,缓缓地掩上门,离开了。 老董还在打呼噜,磨牙,嘎巴嘴,放屁,说胡话。他不会想到,一场灾难已经距离他越来越近,他很快就会摊上一场足以要他命的大麻烦。 第二天一早,老董睡醒后,听见府门外头的铁门环咣咣地响。他不耐烦地出了屋门,嘟嘟囔囔地开门,一边骂一边把锁链弄的哐当哐当的。他打开门,看见县衙的书吏带着两个轿夫站在大门前。 书吏朝着老董拱了拱手,问梁六爷是不是起床了,说他奉了刘知县的命,请梁六爷用完早饭以后,去县衙与刘知县叙旧闲聊,连绿呢轿子都准备好了。 老董总算逮着了献殷勤的机会。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声音温柔的跟猫一样把书吏请到门廊里,又给书吏搬了把椅子,然后伸出袖子查了查椅子上尘土。老董点头哈腰地招呼着书吏坐下,说他这就去后院禀告梁六爷,然后撒腿如飞地跑去给梁六爷送信。 老董兴冲冲地跑到后院,到月亮门口后,他看见梁六爷正在漱口洗脸。他疾步走到梁六爷跟前说:“六爷,刘知县派书吏来请您老去县衙喝茶。” 梁六爷没有看见他进后院,冷不丁地听见他说话,吓了梁六爷一哆嗦。梁六爷瞪着眼睛刚要骂,抬头刚要骂,看见是老董以后,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瞬间如刀一般在老董脸上划过,老董心里不由得一哆嗦。梁六爷的脸很快平静下来,他拿出棉布巾,擦干净脸,然后细致地擦了擦手。 梁六爷没有抬头,一边擦手,一边问老董说:“县衙的书吏现在在哪里?” 听到梁六爷问话,老董赶紧又往前凑了半步,哈着腰说:“他现在在前院大门口候着呢。” 梁六爷擦干净手,把棉布巾递给老董说:“你把手巾送我屋里去。” 老董赶紧接过毛巾,屁颠屁颠地送到梁六爷的卧房。梁六爷的卧房宽敞通透,整洁明亮,窗台上焚着檀香,整个屋子里有股子好闻的香味。老董进去以后,使劲地吸了两口,眼睛四处看了看,心里琢磨着:“还是当财主好,瞧瞧人家住的这地界,再比比我睡得的门房。”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梁六爷要去前院,赶紧把棉布毛巾摆放好,然后退出了梁六爷的卧房。 老董出了梁六爷的卧房,看见梁六爷背着手正围着院子中间的桂花树踱来踱去。老董凑到他跟前,梁六爷停下来对他说:“你回去吧,把客人先让到客厅喝茶,我用完早饭就过去。”说完以后,接着踱步,再也不搭理老董了。 老董本想趁这个机会给梁六爷说道说道老白的事,可是看见梁六爷面沉如水,连正眼看都不看他一样,压根就没有想跟他多说一句话的意思。他只好悻悻地回到前院。 回到前院以后,他的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嘴撅撅着,上面能挂两个油瓶子。到了前院,他没好气地对书吏说:“这家主人还没吃早饭呢,让你先到客厅候着。” 书吏看他这副德行就知道他在梁六爷那里触了霉头,也没说话,拱了拱手,自己进了前院,到客厅去了。书吏在前边走,后面的两个轿夫也要跟进来,让老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了一顿,两个轿夫只好在门廊里等着。 书吏心里直嘀咕:“难怪县太爷派轿子来,光看看这看门就知道这家主人的厉害。” 梁六爷吃完饭,带着老孙来到前院的客厅。听书吏说明来意以后,梁六爷跟他客气了两句,然后说梁五爷刚入了土,得三天后才能出门,劳烦书吏回去,转告刘知县三天后他一定登门拜访。 梁六爷让老孙去给书吏准备了赏钱,然后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第三天一早,刘知县又打发书吏带着轿夫来请。梁六爷脱掉孝衣,换好衣服,坐着轿子去了县衙。 远远地看见刘知县正在县衙门口等着,他看看轿子过来,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轿子一停,他就紧走两步过去掀开较帘。梁六爷下了轿以后,两人抱拳拱手,寒暄客套了半天。 刘知县热情地拉着梁六爷的手进了县衙后院,把梁六爷带到书房里,吩咐书吏去准备茶,务必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让梁六爷尝尝。 过了一会,茶水端了进来,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刘知县让书吏先出去,在外面屋里候着,他不叫他就不要进来,他和梁六爷有重要事情商议,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书吏退了出去,出门前带好屋门。 “这几天给刘大人添了不少麻烦,梁某在这里谢过刘大人了。”梁六爷看书吏出去以后,起身给刘知县躬身道谢。 刘县令慌忙站起来说:“梁大人这话说的实在是客气,莫说咱们都是给朝廷效力的,就是没有梁大人您这层关系在,我也当尽心尽力。咱们当官就得为一方百姓造福嘛,更何况梁五爷乃是整个临城的楷模,这几年赈灾放粮,帮扶穷困,修桥补路做了不少的善事,实在是一面旗帜。于公于私,我刘某也得竭尽心力。” “家兄一向宅心仁厚,每次见了我也总是叮嘱我好好当差,为朝廷尽心尽力。我这人虽然愚钝,好在蒙巡抚大人不嫌弃,取得一点小小的成绩,这和家兄的教诲是分不开的。” 刘县令竖起大拇指,连连称是。 梁六爷呷了口茶,想了想说:“刘大人可能不晓得,常巡抚是非常注重家风的,容不得自己的幕僚属下的父兄亲友们声名出现问题。这几年我有幸得到常巡抚赏识,除了自己尽心尽责以外,家兄在咱们临城的声名也给在下增色不少。” 他想了想,又呷了口茶,抬头看了看刘县令说:“不瞒刘大人说,我兄嫂遭此劫难,难免让外面的人有这样那样的猜测。人多嘴杂,这事会越传越邪乎,这些流言蜚语传到省城以后不知道荒诞成啥样子。幸亏我及时发现我们府上的管家老白背地里做了些人所不齿的龌龊之事,家兄顾及声名,为了名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才走上这条绝路。” 刘知县先是眨巴着眼睛听,边听边喝茶。“老白做出这种卑鄙的事出来,换谁也受不了,也难怪五爷生气。五爷爱惜名声,那些被老白暗自收租的受灾百姓不明其中的缘故,肯定会骂梁五爷欺世盗名,伪君子,这事必须及时澄清。” “我昨天已经告诉我们府上的账房老孙,让他把账目查问清楚,那些不该收的租子这几天尽数退回去,不能让我家兄蒙羞。” “我听蒋捕头说老白的事了。老白写的遗书我也看了几遍。”刘县令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又给梁六爷倒满说:“我有个疑问,老白这遗书显然没有写完,不知道是不是府上人疏漏了几页没有全部交给蒋捕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这老白没写完就羞愧难当上吊自杀了。”梁六爷喝口茶,故作轻松的说。 “梁大人说的倒也是,这老白是非已定,倒也没必要追问这些细节。不过还有一件事,夫人自杀这事还有必要追查吗?” “我们府上的人都知道,嫂夫人贤淑知礼,出身读书人家。史上的忠贞节烈女子,我嫂夫人知道的倒也不少。在下以为我这嫂夫人实在是咱们临城千年不遇的奇女子,现在甘于为夫殉命的实在是太少了。族中的人正商量着请给嫂夫人立贞节牌坊哩。到时候族中长辈和县里的乡绅们公推到县衙,还会有很多事情少不得麻烦刘大人。” 刘知县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他顿了顿又说:“嗯,这样甚好。不过,我听说梁夫人的随身丫头翠花找不到了。以后这翠花一旦回来,再出现新的情况,到那时候梁大人看该如何应对?” “民不告官不究,我兄嫂已经没了,老白也死了,我无意追究谁的责任,只想保住我梁家的声名。我们家不曾亏待翠花,她回来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话说回来,她一旦回来了,投案也罢,被抓也好,到时候还得请刘大人提前告知在下一声。” “不知道这翠花家还有什么人?万一哪天她家父兄跑到县衙鸣冤要人应该如何是好?” “翠花是穷苦人家的闺女,当初我兄长看她乖巧可怜,给了她家五十两银子,带到府里专门侍奉嫂夫人。跟她家已经签订过生死协议,翠花已经是我们府上的人,是生是死,她家里的人无权过问。”说到这里,梁六爷从身上取出一张契约交给刘知县。刘知县展开一看,确实如同梁六爷所言,翠花的哥哥也在上面签字画押了。 刘知县把契约折叠好,还给梁六爷,然后说:“如此甚好,这些事就都交给我刘某人吧。我明天一早就昭告全县百姓把梁五爷的事说清楚。另外,给梁夫人请贞洁牌坊的事也没问题。” 梁六爷谢过刘知县,两个人又闲扯了些闲话。梁六爷问刘知县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没事的话,他就告辞回府上处理善后的一些事情。 刘知县站起身来给梁六爷倒了些茶,坐下后想了想说:“府上的这些事都可以包在我刘某人身上,该结案的结案,事情处理的让各方面都说得过去。我还有件闲事需要梁大人帮忙。” 梁六爷说:“刘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我昨日在府上给梁大人提起过。听说东昌府的知府近期要调任别处,这样知府这个职位空缺。我老刘在临城做的时间也不短了,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想给朝廷出更多的力,在下觉得做到知府才能施展自己的雄心大志。所以这事还得请梁大人替在下在常巡抚那里多多美言几句。” 梁六爷这才想起昨天刘知县是跟自己说过这事。他说:“我倒听说过这事,想得到这差事的人也不少。好在在下在巡抚大人那里说话还有几分分量,我回去后就找合适的机会找巡抚大人说这事。不过,刘大人也是知道的,这官场的事各个环节都少不了花银子打点应付……” “这事梁大人不用管,我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需要多少,到时候直接告诉我一声就行。” “刘大人客气了,到时候我一定鼎力相助,我自己是绝对不会贪念刘大人的银子的。” “梁大人太客气,都知道这次常巡抚很快就调往京城了,如今巡抚大人可是皇帝跟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一来,以后常巡抚入军机都是看得见的。我这个芝麻粒般的小官还有很多事需要麻烦梁大人哩。我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等你回省城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梁六爷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他扭头对刘知县说:“我听我们府上的人说,最近我们家里有些人手脚不干净,经常偷偷摸摸。我这次从省城回来时,随身带了些银两应急,以备不时之需,银子都装在一个红包袱里。不成想那天出殡的时候,有人混到我屋里,偷光了银子,连同包袱也不见了。这事还得劳烦刘大人看看蒋捕头什么时候空闲,他空闲了就去我府上一趟,把这人给我逮出来,以儆效尤。” 刘知县说:“这样的名门败类应该早日查明除掉,梁大人敬请放宽心,我一会就安排蒋捕头去府上,调查清楚以后,将他绳之以法。” 第11章 平息 第二天上午,老董打开府门,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旁边的栓马桩上晒太阳。快到晌午的时候,蒋捕头带着一高一矮两个捕役跨着钢刀,举着长矛来了。老董白了他们一眼,装作没看见,眯着眼睛装睡着。蒋捕头也没搭理他,带着人直接进了府门。 过了一会,有人从府里出来,站在门口喊老董赶快进院子,说府上丢了东西,蒋捕头带着人来查案,让他抓紧进来。老董正觉着无聊,听说了这消息,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幸灾乐祸地问来人,府上什么东西丢了。来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老董心里想肯定是老孙以前和老白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丑事暴露了。他越想心里越乐,心里一阵狂喜,再******叫你狗娘养的老孙威风,这下好了,吃不了兜着走。 他很兴奋,做管家的梦即将要破灭之间瞬间又变得触手可及。如果老孙被拿下,那么正个梁府上下就再也没有别的人做他的竞争对手了。想到这里,他从栓马桩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回到院子里。 蒋捕头正带着两个捕役搜查前院,府上每个人住的屋子都不放过。老董到了院子正好赶上搜查老孙的屋子。老孙哆哆嗦嗦地在旁边看着,老董看蒋捕头进了屋,他也凑到门口看。 老孙屋子收拾的挺整洁,捕役们翻箱倒柜的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老董站在外面冲着蒋捕头呶呶嘴,蒋捕头走到他跟前问:“老董,你想说啥?”老董怕老孙听见,有点不好意思。 他赶紧背对着老孙,偷偷地伸出手指朝着老孙床下指了指。蒋捕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吆喝着两个捕役好好看看床下面,不要漏过任何东西。 两个捕役费劲地把床挪开,床下空空如也,除了两双破鞋,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老董踮着脚,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他怕两个捕役眼神不好错过一些细节。他什么也没发现,老董心里很失落。他在想:“梁府家大业大,房租地租每年有进行,梁五爷平时花钱如流水也没个节制,再加上府上这么多人吃喝拉撒,这梁府上上下下除了该死的老白就数这老孙手长了,老孙这几年肯定贪了不少银子。他把银子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他还想提醒蒋捕头他们仔细看看墙角地面有没有夹壁墙,地下有没有暗道什么的。结果让他很失望,蒋捕头他们在老孙屋子里没发现银子,蒋捕头挥了挥手,带着捕役们准备搜下一个人的住处。 蒋捕头说该轮到搜查老董的屋子时,他只得悻悻地离开。 老董一边在前面走,一边胸脯拍得山响,信誓旦旦地发誓说:“蒋捕头,哪怕这府上都是贼,也得把我老董排除在外,我祖上跟梁家是世亲,我哪能拿我亲戚家的东西?您老再府上也打听打听,我来到这府上十多年,连根多余的针线都没有拿过。竟然怀疑我偷了东西,真是没有道理……” 几个人到了他的门口,老孙也跟在后面。刚才老董在蒋捕头跟前做的那些小动作他都看在了眼里,他心里暗骂老孙不是东西。 几个人到了老董的屋门口,老董推开房门以后,他心里忽然紧张起来,他想起来他以前半夜三更在后院偷的梁夫人那几条白绫子的裹脚布。他把那几条让他魂牵梦绕的裹脚布都藏在墙角里的那个破箱子里。 这些东西让蒋捕头他们发现了就麻烦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紧张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看见他藏在箱子里的东西。如果这些东西被发现的话,整个府上的人都得嘲笑他,骂他不正经,老不要脸。梁六爷会打断他的腿,然后再把他赶出家门。还有更可怕的,这几条裹脚布的布贵得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府上只有梁夫人才用这得上这么好的东西。梁夫人刚刚死了,没准县衙的人会把梁夫人的死跟他偷裹脚布这事联系起来。 他越想越害怕,他脑门子上冒出一层汗,心里乱成一团麻,时间如同凝滞了一般,老董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他盼望着最好临城马上出场命案,这样县衙的人就能把蒋捕头调走,搜查由此结束。他还盼望着最好来场地震,房屋倾倒,这样的话搜查也没法进行了。 府门口静悄悄地没有人进来,院子里一切都四平八稳的,一点风都没有,没有地震突发的征兆,两个捕役不紧不慢地搜查着,很快就会到那个破箱子,老董觉着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他忽然想起那个破箱子上锁着把锁,他盘算着如果蒋捕头要是找他要钥匙,他就说钥匙丢了,钥匙就在床头的枕头下面,可是他们要是发现了钥匙该咋办?他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扑腾成一团,手脚开始痉挛,不停地抽。 矮个子捕役到底还是发现了墙角里的箱子,他走到箱子跟前,看了看,然后对蒋捕头说箱子锁着呢。蒋捕头琢磨了一会说:“刚才老董说了,他是梁府的亲戚,人诚实可靠得很,既然箱子锁着,就不用开箱子了,随便查查就得了。” 蒋捕头这么一说,老董心里的一块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上,他的手轻轻地按住心口,然后暗自长舒了口气,嘴里还说着:“就是嘛,府上丢了东西,找谁也找不到我身上。” “蒋捕头,床底下面有东西!”趴在床边往床下看的高个子捕役忽然气喘吁吁地大声喊。 老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实在想不起来他在床底下放过什么东西。蒋捕头和矮个捕役围了上来。蒋捕头吩咐他们两个把床挪开,他们看见一个红布包袱安静地放在墙角上,大红的包袱,掐着金边走着金线,里面鼓鼓囊囊的。 老孙先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大声说:“就是这个包袱,红色的,掐着金边,走着金线,前两天晚上是我亲手交给六爷的。六爷丢的就是这个包袱。” 老董当时就蒙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送给梁六爷的包袱怎么突然飞到他的床底下。他魔怔着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候,两个捕役把大红包袱拎出来,解开一看,里面是白花花足色的纹银。 老董魔怔了一般不知所措,他越想越糊涂,他觉着有人想诬陷他,他刚想骂是谁把银子放到床底下陷害他,蒋捕头突然抬腿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你去过梁六爷的卧房没有?” 老董一下子懵了,他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想起来那天早晨六爷让他往卧房送毛巾,他还使劲吸了几口屋里的香气。但是他不敢承认,脑袋摇得想拨浪鼓一样。 他想跑出去,可是旁边的那个凶巴巴的高个子捕役把钢刀放到他脖子上。那把钢刀寒光闪闪,杀气腾腾,他担心那个捕役稍微一不小心,刀刃就会切进他肉里。他害怕得要命。 蒋捕头命令两个捕役把他按倒在地上,捕役从随身的布囊里掏出绳子,然后像包粽子一样把老董捆了个结结实实。老董反应过神来以后,躺在地上,连哭带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冲着老孙喊:“老孙兄弟,快点找六爷来救救我,我他娘的也不知道这银子怎么跑到我床底下来的,有人想诬赖我,求求你了,快去呀,被他们抓进大牢我就活不成了,啊啊……” 老孙冷笑着看着他,他平时倒还让着老董三分,可是刚才老董那副制他于死地的孬种样子惹怒了他。他才不会去找梁六爷给这个王八蛋求情。 老董知道老孙不会帮他,开始扯着嗓子跟杀猪一样哭。蒋捕头烦得要命,又踢了他一脚,矮个子捕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弯下腰塞进他嘴里。老董先是拼命地挣扎,折腾了一会没了力气,如同稀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蒋捕头让两个捕役把老董押回到县衙,他跟着老孙去后院找梁六爷把事情说了一遍。梁六爷听完以后,气得脸通红,他挺斯文的人,也顾不得教养和礼仪,把老董家的八辈祖宗都骂遍了。 老孙在一边心花怒放地站着,等梁六爷骂完了,他凑到六爷跟前说:“老董已经被带往县衙去了,六爷您丢的钱是在他床底下发现的。他屋里还有个箱子,箱子锁着呢,不知道里面还是不是有别的东西,六爷您看看是不是打开看看?” “把他屋里的东西全部给我弄到运河边上烧了,任何东西都不能留。那个箱子直接烧了,谁也不能打开!谁要敢是打开看,就他娘的连他也烧了。我大哥英名一世,怎么家里养了这么群东西。”梁六爷骂完以后,咣当一声关上门,不出来了。 蒋捕头和老孙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相互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然后离开了。老孙把蒋捕头送出了府门,然后他找了几个人把老孙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理出来,又按照梁六爷的吩咐都这些破烂弄到运河边,然后浇上桐油,一把火烧干净了,连同那个藏着梁夫人裹脚布的箱子,最后只剩下一个黑不溜秋的铁锁混在一团冒着热气的灰烬里…… 第二天,临城又发生了下面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县衙门口和临城的街巷口,来往人多的地方,都张贴着大幅的告示。告示白纸黑字,上面先是长篇累牍地介绍了梁五爷一生的功绩,然后简单概述了这次梁五爷遭此横祸实在是由于奸人老白的不义之举,告示还说梁家已经查清楚两年前收取的不该收的租子,并且这两天就如数奉还。告示的末尾还说县衙要组织临城德高望重的士绅给梁五爷修碑立传,还要把梁五爷的功德写入临城县志,以供后人景仰。 第二个是刘县令批准给梁夫人立贞节牌坊,牌坊要做到临城史无前例的最高最大,乃至要全省第一,以宣扬梁夫人的德行,临城的妇女都应当以梁夫人为楷模,持家有道,提高德行。 第三是运河边上有了难得一见的游街示众的宏大盛况。老董被锁在木笼囚车里,早晨开始游行,转遍了临城的大小街巷,直到太阳了才结束。老董被打的遍体鳞伤,尤其他的嘴,被打的肿起很高,撅撅着,如同猪嘴一般。 县衙的人后来在赵记茶馆喝茶的时候说,老董被押回县衙之后,骂了一路子,骂老孙,骂老白,骂梁六爷,后来连梁五爷和梁夫人都骂上了。骂声太大,让刘知县听见了,刘知县气得火冒三丈,让几个捕役轮流掌老董的嘴。 刘知县生气了那还了得,县衙里几个捕役车轮一样挨个上,两尺长三寸厚的枣木板子都打断了,老董的牙齿被打得各处乱飞,终于被打得没有动静了。老董被押上囚车木笼游街的时候已经是半死不活,这人毛病虽然不少,但是极其要面子,整个游街过程中,眼睑都低垂着,任由周围的鸡蛋、果壳、口水、和垃圾潮水一般丢在脑袋上。 又过了两天,老董被发配到边疆割草放羊,边疆遥远,光走就得走半年。老董走后,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他放羊时被狼给咬死了,但是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再后来又发生了几件事:先是老孙成了梁家的管家,原来穿的破破烂烂的老孙也开始长袍马褂,在运河边上趾高气扬地收房租,去赌馆,逛群芳楼。过了不到一个月,刘知县调任东昌府知府,有人说他为了谋这个差事不仅把祖传的玉如意都搭上了,梁六爷离开临城去省城的时候兜里还装着厚厚的一打银票,据说都是刘知县送的。快到年底的时候,临城人都说梁六爷跟着巡抚大人去了京城。 没变的的是运河边上的赵记茶馆,每天还是有很多人到这里继续喝茶,从南来北往的客商那里打听各地新奇的消息。 梁家发生的事情看似平息了,但是茶余饭后,梁五爷的事还不断有人提起,县衙的告示没有说清楚梁五爷的辫子为什么没了,梁夫人死的多少有些蹊跷,更让人搞不懂的是翠花到底去了哪里? 第12章 茶馆 快入冬的时候,运河里的船少了些,赵记茶馆里仍旧热闹异常。 老赵雷打不动的每天天不亮驾着水车去城西的甜水井拉水,把水拉回来以后就开始烧水,准备一天的生意。 不忙的日子,老赵总是怀念梁五爷,随着梁五爷离去,他跟梁府的情谊也就完结了。等梁五爷和夫人入了土,过完了头七,梁六爷就回了省城,巡抚大人那边很多事都离不开他。梁六爷走前,任命老孙做管家,又从本族中找了个精明能干地侄儿帮衬着老孙。如今的老孙一步登天,非比寻常了,每天长袍马褂,捯饬的干净利索,走路挺胸昂头,一步三摇,威武得跟只公鸡差不多。 老孙做了梁府的管家没两天就来茶馆找老赵,进了门以后就嚷嚷着涨房价,还摆出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说这是梁六爷的意思。老赵问他涨多少。他狡猾地笑笑,然后嘴巴凑到老赵耳朵旁边,小声嘀咕着说好商量好商量。老赵明白他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给这个大管家点好处,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老赵懒得搭理他,没好气地问他涨多少钱。老孙喉咙蠕动两下,脸一沉,冷眼瞅着门外,冲着老赵伸出三根手指头,意思是涨三成。 老赵倒也没说什么,梁五爷活着时候房租本来就该涨,只是没涨而已。老孙还算仁慈,没有搞清算,没让他把以前该涨而没有涨得那部分补上。老赵从柜上拿了房租给了老孙,老孙把钱收起来,然后倒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走了。看着老孙离去,老赵不由地悲由心生,顿时有些物是人非的失落感,此时此景,让他更怀念梁五爷了。 运河上的风开始变凉,赵记茶馆里生起来火炉子,群芳楼的大茶壶和鸿运楼的伙计等人每天不忙地时候雷打不动地到老赵这里来喝茶闲聊。 这段时间蒋捕头很少来茶馆,有时在运河边巡查的时候会跑进茶馆,喝杯茶以后起身就走,不大敢跟以前一样,谈笑风水,一坐就是一上午。有相熟的问他怎么回事,蒋捕头摇了摇头,然后是一肚子的牢骚。 刘知县离开临城,高升到东昌府当知府。他走了以后,临城来了个姓贾的年轻知县。蒋捕头说这个新来的贾县令眼神冷峭,看上去神叨叨的,芝麻大的事到了他眼里就跟山一样大,蒋捕头整天让他指派的晕头转向,跟个旋转不停的陀螺一样。 临城的人听说新来的贾县令年纪轻轻,但都没见过。蒋捕头私下里说过新来的这个贾大人是个雏,忒嫩,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懂官场的套路,他还有个毛病总担心别人小瞧了他,做事认死理,犟得跟头驴子一样,不像刘知县,老油条,懂的官场规矩和人情世故。 自打贾县令上了任以后,蒋捕头也不敢往茶馆跑了。他说这贾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来了以后就约法三章,要求县衙的人准时上下班,有事没事都得在县衙守着,不能随便外出。 跟那些主簿、书吏什么的相比,他蒋捕头还好点,职责所在,需要上街巡查,在衙门里憋闷坏了能找个理由出来透透风。可是贾知县还有个毛病,喜欢效仿当今乾隆皇上,搞微服私访。 临城县城就这么个屁股大小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遇到穿着便装的县太爷,万一在茶馆里让他撞到,他就麻烦了,一定会骂他玩忽职守,还会扣他那点可怜的俸禄,所以蒋捕头不敢再到茶馆来喝茶闲聊了。 据说这个新来的县令人很勤政,不微服私访的时候,从早到晚足不出户,躲在公堂里忙公务。蒋捕头不以为然,他说新县令虽说勤勉,但做事效率却低得很,有时候罗嗦地跟娘们一样。前几天,蒋捕头他们在城西抓住个偷牛贼,以前刘知县在的时候,二话不说,先抓起来再说,有说情打招呼的再酌情处理,没有说情的,依照《大清律例》从严处理。如今换了这贾大人,问题就麻烦多了。 他会托着腮帮子,瞪着大眼珠子问办案的捕役这偷牛贼偷的牛是公牛还是母牛,黑牛还是黄牛,偷牛贼祖上三代都有谁,都做什么营生,被偷的祖上三代都有谁,家风如何,处理不公道会不会拦路喊冤,进京上访。 捕役们为了这些细琐的东西跑端了腿,回来上报完毕,贾县令又让回去调查偷牛的,这临城牛有千万头,为什么不偷别人的,专门偷这头? 如今活难干了,进项反倒少了。蒋捕头和几个捕役的薪俸很低,刚入行的连薪俸都没有,就指望着抓查办案的时候想点歪门邪道弄点柴米钱,再加上赌馆看场子的,群芳楼的老鸨子逢年过节,初一十五的也主动孝敬孝敬。有这些补充着,一家老少日子倒也过得去,这些属于灰色收入,见不得光。以前刘知县在的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大了,造成坏影响,得过且过,刘知县平时还指望着这些人干活呢,水至清则无鱼,凑合着别出事就行。 如今倒好,这贾知县到了以后,先拍桌子打板凳地把这种丑恶现象给骂了一顿,说这是借公器谋私利,必须整风。蒋捕头后来听说这事有原委,贾知县中举人之前,他家是开油坊的,地方的县衙的捕役隔三差五地就借口有人举报他们家往油里掺水来查封他们家的油坊。他爹气得够呛:“他娘的自打有油以来就没听说过往油里掺水的道理。”捕役说:“这我不管,反正有人举报你往油里掺水。” 最后不得不花钱买平安,他爹吹胡子瞪眼地教训他好好读书,弄个功名,有了功名,做了老爷,就不他娘的受这样的鸟气了。 这事是促使当年的贾知县起早贪黑,孤灯清影,整天埋头四书五经,一张口就是之乎者也的重要动力。如今当了官,他首先就从这些不要脸的捕役入手,所有整风。 蒋捕头他们的日子难过了,有几个人都不干了,身体壮点的跑到运河边搬货拉纤,长相凶悍的就在胳膊上纹上条龙,胸膛上绣只虎去给赌馆看场子的,还有群芳楼的大茶壶这样的人当小弟,体面不体面的不重要,家里锅灶等着柴米,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办法。最后弄地蒋捕头快成光杆司令了,原来做甩手掌柜的,如今粗活笨活他都得亲力亲为了。 蒋捕头经常怀念刘知县在时的时光。 早饭刚过,有条大船停在了码头边,从船上下来两个人,看打扮一个是掌柜的,一个是伙计。他俩离船上岸先在码头边的饭馆里吃了点饭,然后伙计匆匆忙忙地在码头周围找人装货。掌柜的闲着没事干,就朝前走了几步进了赵记茶馆。 进了门,老赵赶紧提着壶走了过来。来的人这人老赵认识,这人姓仁,家是福建的,长年奔波在京杭大运河的南北两端,往京城贩运茶叶、丝绸还有名贵木材之类的东西,仁掌柜每次路过临城的时候,都要登岸打打尖歇谢脚。 两年前,仁掌柜运了一船金丝楠木去京城,在临城歇脚时,来老赵这里喝茶,遇到了同样来喝茶的梁五爷,两人聊的很投缘。梁五爷喜欢名贵木头,仁掌柜就把自己船上多的几根金丝楠木作低价让给了梁五爷。如今仁掌柜卖给梁五爷的木头派上了用场,梁五爷两口子长眠地下,安静地躺在金丝楠木做成的棺材里。 “老赵生意可好?”仁掌柜冲着老赵抱抱拳。 “托仁掌柜的福,生意还算过得去。您老快到里面请上座。”老赵低头弯腰,顺眉顺眼地招呼着仁掌柜。 仁掌柜坐下,老赵给沏上香茶。仁掌柜问老赵:“这阵子梁五爷身体可好?还来你这里喝茶吗?” 老赵又想起前阵子梁府的管家老孙刚收走了房租,租金都已经涨了三成了,他临走前还话里有话地说:“现在的房租还太低,抽空去省城告诉梁六爷一声,得再给老赵涨价。”如今仁掌柜一问起五爷的事,老赵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老赵刚想跟仁掌柜念叨念叨梁五爷的事。这时候门口的门帘开了,又走进来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二十郎当岁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长袍,外面罩着玫瑰紫的马褂,头上带着红绒结顶的瓜皮帽子。这人年纪轻轻的,但是看着身体羸弱不堪,一进茶馆的门就开始吭哧吭哧地咳嗽。 老赵对仁掌柜说:“您老先喝茶,我安顿下这位爷再陪您老说话。” 到茶馆喝茶的人已经很多,周围的座位都满了,就仁掌柜坐的这桌子表上还闲着张椅子。 老赵把这个年轻人让到仁掌柜坐的桌子跟前,仁掌柜和他拱拱手,相互笑了笑。年轻人坐下后,老赵满脸陪着笑,给他倒上茶。 老赵忙活完以后,仁掌柜问他:“老赵,梁五爷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老赵掀起围裙一角,擦了擦眼泪,说:“哦,原来您老还不知道,梁五爷前阵子,也就是八月十五的时候去世了。人走的怪怪的,唉!这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然后老赵就把前阵子在临城轰动一时的事情说了一遍,一边讲一边摇头。 等老赵讲完以后,仁掌柜说:“老赵,按照梁五爷的性情,他是绝对不会上吊自杀的。多大点事?他那样的性情会为了这点事自杀?而且死前竟然连个话都没有留。另外,他更不可能守着夫人的面走绝路,寻短见吧?这事吧,有太多蹊跷。” 老赵站在旁边不住的点头,说仁掌柜说的实在有道理。 仁掌柜左右看了看,低声对老赵说:“刚才听你一说,我觉着县衙明摆着是想息事宁人,很多细节都没有查问清楚。最让人想不透的是梁五爷上吊之前,连命都不要了,为啥还费劲巴拉地把辫子割下来?” 坐在旁边的年轻人在旁边听着,也跟着掺和进来说:“是,这事疑点太多,临城县衙事情没弄清楚,就单凭死无对证的老白的一纸遗言就这么结案,实在是有些草率。” 仁掌柜边听边点头,年轻人接着说:“如今这做官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就得替地方百姓做事,哪有这么随便应付的道理。” 仁掌柜想了想说:“梁五爷这事吧,我揣摩着肯定跟翠花有关,活着见人,死了有尸,总不能就这样没了吧?” 群芳楼的大茶壶听见这桌上有人聊梁五爷,也跟着凑过来听,周围的人都是相互熟识的,也都跟着过来三三两两的讨论。 上个月刘知县没走的时候,蒋捕头在茶馆里说过:“以后梁五爷的事谁也不能再乱嚼舌头了,所有说法县衙的告示都已经交代清楚了,谁敢再胡说八道一律跟老董一个下场。”想起老董的惨状,大家都不敢吱声了。 这事就这么憋了一个多月,在大家的肚子里也发酵了一个多月,现在听见有人再说起梁五爷的事,而且蒋捕头又不在跟前,于是七嘴八舌的讨论开了。 憋闷久的事情突然重新拿出来说时总是很热闹。这些人热火朝天地讨论,只有那个年轻人支起耳朵听,还不住地点头摇头。 “我琢磨着这事还是老白干的。听他们府上的人说,老白这家伙被赌馆的人逼急了,他又不敢招惹赌馆的人,一时间财迷心窍,索性把梁五爷给杀了,杀了梁五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捎带着把梁夫人也杀了,然后制造出来这么一个自杀假象。”群芳楼的大茶壶信誓旦旦地说。 “这事不可能是老白干的。要是我是老白,我杀了梁五爷以后,把他们家的钱财卷吧卷吧早就远走高飞了。哪里还故意制造什么现场?还在家跟没事的人一样忙活,再说了老白笨得跟头猪一样,他打架能是梁五爷的对手?你们都知道今年开春的时候,梁五爷在运河边上跟外地来挑事的几个无赖打架,三下五除二,不都给扔到运河里去了吗?咱们周围在坐的谁是梁五爷的对手?大茶壶,你别看你壮得跟牛一样,满身横肉,就你这身手也肯定不是梁五爷的对手。” 大茶壶的脸一下子红了。这话说得不假,在临城要论打架,他谁都不怕,但是就是往五爷跟前一站,他自打心眼里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自感不是五爷的对手。 “你们说是不是老董?如果不是老董,梁六爷怎么这么恨他,他们家家大业大,而且又有亲戚,就是他老董偷了他家的银子也不至于告到县衙,被打成那样不说,还充军发配到边疆。光是偷银子的能惹这么大的祸?” 众人不由得想起老董游街时的情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枪,我听在他们府上做事的本家亲戚偷告诉我说,老董这个老光棍好色得很。我亲戚见过他,有次梁夫人出门进门的时候,他的眼睛就跟木头一样直愣愣地盯着梁夫人看,嘴角能流出口水来。” “你可拉倒吧!”大茶壶插嘴说:“就他那样,我们群芳楼的老鸨子看见都恶心。这人胆子又小得要命,平时骂人胡咧咧行,让他杀人?打死他都没那个胆。” 又有人小声嘀咕说:“你们说这事是不是梁六爷干的?” 周围人一下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话了。 第13章 私访 在茶馆里的很多人看来,说梁六爷和老白勾结害死他亲哥哥梁五爷,然后又因为分赃不均而杀人灭口倒也不见得是信口雌黄。 虽说梁五爷是临城首富,称得上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啥也不缺,但是就是没有儿子,别说儿子,连个闺女都没有。他先前的那个夫人不能生养,续弦续的这样夫人也没听说怀胎生子,依照这临城的风俗,自己门下没有子嗣,家产就得留给自家兄弟。 有人说是不是梁夫人怀了身孕,一旦梁夫人以后怀孕生子,那么梁五爷就得把家产留给他儿子,如此一来,梁六爷就啥都落不下了。梁六爷眼瞅着这么多的钱财跟自己没了关系,心里不平,就行了这恶念。唉,虽说兄弟情深,血浓于水,但是真是到了真金白银跟前,又有几个人不动邪念。 鸿运楼跑堂也说梁六爷很可疑。跑堂听在运河边要饭的两个乞丐说了,梁五爷出殡那天,棺材运走以后,他们府上的管家老孙找他俩把老白的尸体运到城北的乱坟岗子上给埋了。两个乞丐搬老白的时候,看见老白左边的肩膀头子上有个茶杯口大小的血窟窿,那天晚上他们府上的人也都听见过枪声。 跑堂的在绿营当过兵,他听乞丐说了伤口的形状,他推测说肯定是西洋人的火枪打的。临城这地方哪有火枪这么高级的玩意,肯定就是他梁六爷打的。梁六爷一定是跟老白串通好的,先借老白的手除掉五爷,然后他再杀人灭口。 “那翠花呢?” “这翠花要么让梁六爷藏起来了,要么也是杀人灭口。他们府上这么大,梁六爷又是如此的神通广大,杀人还不跟碾死个臭虫似的。” 老赵这人口讷,平时很少说话。当说到梁六爷时,他在中间插上了话。老赵说以前梁五爷来这里喝茶的时候提起过,说他祖上留下来的这些基业本来就应该有梁六爷的一半。 这几年梁六爷在巡抚大人手底下混得风生水起,全省的知府知县知道梁六爷是巡抚大人跟前的亲信红人,这些人都以交接梁六爷为荣,平日送金银财宝的人多了去了。每次梁五爷去省城的给六爷送东西的时候,六爷都往回捎些银子回来。 梁六爷说了,官场变幻莫测,说不定哪天就犯错掉脑袋,总再官场上混也不易,钱捞的差不多了就回临城。他在外面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置办产业,跟五爷说以后告老回家,让五爷在家里多购置房屋,多买土地,这东西坏不了。还叮嘱梁五爷一定得乐善好施才行,以后在临城有了些好人缘,回来后也受人尊重。梁五爷这些家产一大半都是六爷的,梁六爷绝对不可能因为家产的事杀掉他哥哥。 年轻人一直在支起耳朵来听,听他们梁六爷长,梁六爷短的,忍不住有些好奇,就问旁边的群芳楼的大茶壶梁六爷何许人也。 大茶壶是粗人,说话声音大:“瞧你这后生应该是外地的,连梁六爷都不知道,梁六爷在省城巡抚大人手下听差,那真是红得发紫。我们临城历史上都没这么厉害过的人物。”那年轻人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大茶壶又对他说:“这位客官一定是刚到临城吧,住在哪家客栈?一会去我们群芳楼耍耍吧,我们那的姑娘又白又俊,肯定让你满意。一定去哈,去了就提提我大茶壶,肯定好使。” 年轻人皱着眉噘起嘴,没再说话。 仁掌柜也说:“我觉着这事也不会是梁六爷干的。刚才老赵说了这事不合常理,况且长兄如父,听说梁六爷是懂得孝道的。他们那样的人啥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哪里至于为了老家的这点破东西连骨肉都不要了。” 老赵和仁掌柜这么一说,茶馆里的人又开始觉着这事应该和梁六爷没有关系。 仁掌柜喝了口茶说:“这事还在翠花身上。可惜我不是你们临城的人,不然的话肯定会纠结乡绅们跑到县衙闹事,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翠花找出来,搞清楚梁五爷的事。” 年轻人又凑过来问:“找这翠花有啥用?” 仁掌柜说:“梁五爷和夫人上吊之前,最先知道的应该就是翠花,然后才是老白,翠花肯定知道五爷和夫人上吊的原因,不然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消失掉?” 众人都觉着有道理。 仁掌柜喝了口茶,继续说:“不瞒各位说,刚才诸位说梁五爷的辫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件事情来,不知道梁五爷的死会不会与这阵子江南闹腾得正厉害的割辫子党有关?” 周围的人纷纷摇了摇头,话题本来是说梁五爷的死亡之谜的,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茶馆里的人精神都稍微有些懈怠。这个时候又突然多出来江南割辫子党的新鲜事,众人的胃口再一次被调动起来。 仁掌柜继续往下说:“诸位有所不知,自打今年开春以来,江南不少地方就开始闹割辫子党。” “这臭烘烘的辫子有什么好的,什么人对这东西有兴趣呀?”大茶壶插嘴在一旁插嘴问。 “千万别小看了咱们脑袋后面的辫子,我听说割辫子党都是些神通广大的术士,这些狗娘养的术士都懂些邪门歪道的法术。他们经常偷割人的辫子头发,然后施展法术,为非作歹,如今在江南闹腾得人心惶惶的,说起来真是吓人得很!从江南顺着运河到临城又不是很远,没准消失的翠花就跟他们是一伙的。” “这些术士们喜欢男人的辫子吗?”鸿运楼的伙计问。 “你们知道术士们整天干什么吗?他们整天都琢磨着如何弄到人的发辫,衣服,哪怕指甲也行。他们弄到这东西以后,就能施展法术利用这些玩意盗取人的魂魄,然后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厉害点的术士连发辫,衣服,指甲什么的都用不着,只有知道姓名和生辰八字,千里之外就能慑人心魄。但是法术如此高明的少数,多数人都是利用人的头发来汲取他人的精气,然后再将这种精气转移到纸人纸马身上……” 仁掌柜国字脸,浓眉大眼,长相周正,再加上说话的时候,面目严肃,语气沉稳铿锵,不象是那些行走江湖,打把式卖艺,捎带着卖狗皮膏药和大力丸的人,长得尖嘴猴腮,说起话来,信口开河,唾沫星子乱溅,十成的话注了九成半的水分,只有不是很傻的人都能听出来。 茶馆里的人都觉得仁掌柜说的这事肯定是真的。当他们听说那些术士中的厉害角色千里之外能慑人心魄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这还了得,要是让这人知道了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那家伙不就死定了,头天晚上好端端地在家里床上睡着觉呢,第二天一早魂魄就没了,那还不就是死了吗?想到这里,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惧之色。 “哇哈,大家都在呀!” 茶馆里的人都在全神贯注,鸦雀无声地听仁掌柜说盗辫子党的事,这时候突然有人在门口大声说话,人们都沉浸在刚才仁掌柜酝酿出来的恐怖气氛中,门口这么突然的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茶馆里的人纷纷往门口看。很长一阵子没来茶馆的蒋捕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茶馆,一边走,嘴里一边吆喝着:“这日子没法过了,整天沿着运河巡街快累死我了,老赵赶紧给我冲壶好茶,一上午,都他娘的快渴死我了。这狗娘养的差事真是做不成了,这新来的贾大人……” 蒋捕头正想要骂骂街,爆爆粗口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人群中的那个年轻人。他赶紧把嘴巴闭住了,如同老鼠见到猫一样,一瞬之间,他先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走也不是。蒋捕头这种人可小看不得,越是这种衙门里的小角色越深谙处事之道,审时度势,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氛围成就了他们的生存之道。转念之间,慌乱惊慌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变成另外一副面孔,速度之快,连那些表演川剧变脸的都自叹不如。 “贾大人,我刚才还说您老这会肯定又出来微服私访了,我刚才巡逻路过码头的时候,有人说茶馆这边有人打架,我就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看看。” 茶馆里的人都没有想到坐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羸弱的年轻人会是新来的县令,所有人都惊恐的站起身来。 蒋捕头喘了口气,继续说:“我大清早在县衙就听书吏说您老人家昨天又一晚上没合眼,光忙活公务。大人您得以身体为重,临城每天繁琐的事情乱得跟一团麻一样。唉,总而言之,您得注意身体。我刚才巡查的时候,那几个没长眼睛的还打赌说您老这会在府上睡觉呢。有贾大人这样的好官,真是我临城的幸事呀。诸位说是不是呀?” 这边蒋捕头话音未落,茶馆里就开始掌声雷动,很多一起顺着蒋捕头的话叫好。有人嘴上叫好,心里边确七上八下地犯了嘀咕,生怕刚才自己说话时犯了忌讳,惹这位新来的县令不高兴,带来麻烦。仁掌柜更是如此,他刚才还差点站立不稳,一屁股蹲到地上,幸亏贾县令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 仁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冲着贾知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反复想刚才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闲谈不能议论国事,上嘴唇碰下嘴唇,有些话红口白牙地说错了,可能是要诛九族的。 贾知县听蒋捕头这么说,哈哈一笑:“老蒋快点过来,过来坐下吧,掌柜的给老蒋倒上茶。”蒋捕头很窘迫地走到桌子跟前,大茶壶赶紧站起来让座。他想起来刚才还做贾知县的买卖,劝贾知县去群芳楼泡姑娘,心里也不知道这贾知县是喜是怒,赶紧躲得远远的为妙。 贾知县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人倒是挺和气的。他对站着的人说:“诸位该坐下的都坐下,不要拿贾某当外人,继续说继续讲,除了有悖我大清律和纲常伦理的,大家畅所欲言,都畅所欲言哈。” 众人都搞不清楚哪些人该坐,哪些人不该坐,相互看了两眼,最后等毕恭毕敬地继续站着。贾知县看众人都没坐,也没再勉强。 贾知县转过头来问仁掌柜:“你贵姓?” “小人免贵姓仁。” 仁掌柜南方口音太重,贾知县没听清楚,他接着问:“是礼义仁智信的仁?还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任?” “小人的仁是礼义仁智信的仁。” “仁掌柜这个姓比我这个姓好。我姓贾,可是有些人却总说这个姓氏不如姓真。真是不可理喻,这些粗人不知道贾还有别的读法,这贾还有买卖人的意思,有句话叫行商坐贾的,不知道诸位是不是听说过?” 一屋子的人都觉得这位新来的贾县令学问真是大,不由得地发出一片啧啧赞叹之声。 贾知县很享受这种氛围,他轻轻地咳嗽一声说:“临城前阵子发生的这事,本官也道听途说过。刚才诸位说的都是不错的,但是也不能乱猜忌,刚才是哪位说梁六爷有作案的嫌疑?” 贾知县往站着的人群中扫了一眼,鸿运楼跑堂的赶紧低垂下脑袋。贾知县接着往下说:“说话是要讲凭据的,梁六爷我倒是听说过,他确实是好人,巡抚大人手下的人当然都是好人了。” 贾知县把头又歪向老赵说:“瞅着你是这茶馆的掌柜的,刚才你说梁六爷不可能杀他兄长这是没错的。但是你不应该说梁五爷的钱多数都是梁六爷给的,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梁六爷给梁五爷银子了?这大清朝的官员有些人胡作非为,但是做官做到县令以上,大多都公正严明,很清白的。” 老赵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然后说后院水开了,就借故去后院提水,溜走了。 贾县令把蒋捕头叫到跟前:“老蒋,我发现茶馆这地方还是应该经常来的,我这趟微服私访就有很多收获,本官觉得你平时没事就应该多到茶馆来转转,了解了解情况。刚才说临城那件案子的时候,我觉得这位仁掌柜的分析就很有道理,这个案子中的翠花很是关键,实在不行,你再去调查调查这个姑娘的下落。” 蒋捕头说:“当初小人也曾经说过调查翠花的事,这个丫头瞅一眼就觉着别扭,从来没见过她说话,就跟个哑巴似的,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听说生性风流的梁五爷想把这姑娘收房做姨太太。我就觉着她跟这案子应该有牵连,可是前任刘知县说没有这必要。大人发话了,小的也不能乱来,如果大人您觉得有必要查,我明天就去办理这事。” 贾知县低下头喝了口茶说:“我回去后考虑清楚再安排吧。”他对旁边站着的仁掌柜说:“麻烦这仁掌柜再继续刚才的话往下来,给我们说说江南那群术士的事,我们听听意见,万一这群人真已经到了临城,我们也好做一些应对之策嘛。” 第14章 石匠 仁掌柜的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临城的县令以后,开始时有点惊慌失措,他胆战心惊地反复想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现在听见贾知县让他说江南术士的事,再抬头看看贾知县脸上跟茶馆里所有的人一样充满期待,他这才放下心了。他接着又一想,自己常年来回漂泊在这运河上,临城又是有名的码头,经常在这里停船装货卸货,贾知县当然得罪不起。再说这人年纪轻轻,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没准攀上这个高枝,对自己以后做生意也没有什么坏处。 想到这里,仁掌柜轻轻嗓子,继续顺着蒋捕头到之前的话往下说:“我这次从南京出发北上之前,先去了趟杭州,到那里置办些丝绸。杭州的丝绸可是举世闻名的,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有钱家的夫人小姐都很喜欢。” 仁掌柜说到这里,恭敬地对贾知县说:“贾大人,待会小人回船上给大人取些丝绸下来,这批货都是上等货。大人待会带回去给夫人做几套衣服。” 贾知县听完以后,赶紧摆摆手说:“哪里哪里,仁掌柜风里来雨里去地做生意也不容易。朝廷命官当向上报答皇上,往下体恤百姓,哪有随便收你的东西的道理。再说,贾某出身也是寒门,平生最恨贪官污吏,老仁呀,继续你的故事,丝绸的事不用再提了。” 仁掌柜听到这里,不由地竖起大拇指称赞说:“贾大人真是两袖清风呀,临城有您这有的好官,实在是临城百姓的幸事。”仁掌柜这么一说,茶馆里的人也跟着啧啧赞叹。贾知县很是享受这种状态,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朝左右拱拱手。 仁掌柜接着讲他在杭州经历。“今年江南闹割辫子党,最早是从杭州德清开始的,那时候正好我去德清置办丝绸,都让我赶上了……” 仁掌柜带着伙计到了杭州以后,还不得丝绸上市的时节,杭州市面上的的丝绸不多,都是头年的旧货,称心的花色就更少了。仁掌柜知道这些丝绸不适合京城达官显贵夫人小姐们的胃口,她们的口味刁得很。 仁掌柜只好带着他的伙计去德清碰碰运气,德清在杭州北边六十里,地方虽说不大,但那里的人家家户户都种桑树,养蚕。没准这个时候的德清能有更好的丝绸。 到了德清以后,仁掌柜和伙计刚到旅店住下,他们听说了一件发生在当地的稀奇古怪的案子,这事闹得整个德清都人心惶惶。 那段时间南方雨水勤些,接连几天雨水,再加上年久失修,德清东城墙的水门和城桥都坍塌掉了。 城桥塌掉,城里城外的出入不方便。德清的知县姓阮,这位阮县令想德清百姓之所想,急地方百姓之所急,他听说城桥坍塌以后,赶紧着急忙慌地派手下的人去打听哪里有修桥的能工巧匠,抓紧请来把城桥修利索,以便百姓出城入城。 阮知县派的人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干这活的工匠。有的石匠过来看了看就摇了摇头走了,说护城河里的水太深,没法打桩,没法打桩这活就没法干。要想干活得再等两个月,等雨季过后,护城河的水位往下降降就差不多了。 阮知县是个急性子,心里容不得事。城桥坍塌有碍出行不说,断壁残垣一片还有碍观瞻,再说上司万一哪天来到德清,其他三个门不想走,非要走东城门的话那该如何?阮知县觉着事态严重,等不了两个月,他吩咐手下无论如何也得找人尽快把城桥修利索了。 手下的人跑断腿,磨破嘴,满世界地打听哪里有能修桥的能工巧匠。工夫不负有心,他后来终于打听到离德清不远的仁和县有个姓吴的石匠。这个吴石匠手艺好得很,被尊为鲁班转世,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他。如果吴石匠都修不了的话,那这活谁也干不了。 阮大人听说以后很是高兴,他赶紧派人去请吴石匠。说来也巧,正好那阵子吴石匠也正在家闲着,手头也没有什么活,他便跟着阮知县派的人到城东门看了看。看完以后,吴石匠信心满满地说这活能干,但工钱得多些。 那人回去给阮知县送信,把吴石匠说的话报告给阮知县听。阮知县很高兴,对吴石匠说:“只要赶快修好桥,工钱没问题。” 县衙跟吴石匠谈妥以后,吴石匠就回了仁和县的家里。第二天,他便带着几个帮手和土地扛着锅灶,卷着行李来到德清的东城门口。他们在城门口支起锅灶,搭好帐篷,准备修坍塌城墙和桥。 刚下过雨,护城河沟满壕平的,水太深,在护城河打桩很困难。吴石匠果然不同凡响,名不虚传。这个看似很难的技术性问题没有难住吴石匠,如同有神仙在背后保佑吴石匠似的,他带着几个徒弟忙活了不到几天,河里的桩子楞是打好了。打好了桩子就能干活了。 桩子打好以后,吴石匠很高兴。他拿出几吊钱叫一个徒弟进城买了些肉,沽些酒回来,辛苦了这么多天,打算好好庆祝庆祝。 天傍黑的时候,吴石匠跟他的徒弟收了工,然后几个人在帐篷外面边吃边聊。有个能说会道的徒弟就趁机讨好他:“咱们师傅就是厉害,护城河里这么多水,神仙都没办法的事,咱们师傅就这样稀松平常地解决掉了。莫说这浙江省,就是偌大的大清国这片土地上,恐怕也找不到比咱们吴师傅在技艺高超的。”徒弟们都随声附和,然后纷纷站起来给吴石匠敬酒。 吴石匠多喝了几杯,舌头根子发硬,听不得别人夸奖,一听到誉美之词就兴奋,一兴奋说话也没个遮拦。 他等徒弟们敬完酒,吃了几口菜,然后故作玄虚地对徒弟们说:“你们晓不晓得,咱们打桩的时候,老夫我可是调来各路鬼魂来帮忙,在这深水中打桩,单靠人力是完不成的。” 徒弟们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吴石匠先趁着酒劲说了一番自己非凡的过往。当初他刚入行做石匠,有一天,他正在西湖边上修桥,过来一个和尚。这个和尚见了他以后就双手合十,说吴石匠天赋秉异,只要拜他为师学些法术,将来定能称王拜相。吴石匠听了以后,心驰神往,每天叮叮当当地打磨石头,整天一身臭汗,到了年底也攒不下几个钱,所以和尚一说,他就收拾收拾东西跟着和尚走了。 和尚带着他到了老和山,教他画符、叫魂之类的法术。说到这里,吴石匠呷了口酒忧伤地说:“可惜,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酒,怎么戒都戒不掉。后来师傅很生气,就把我逐出山门了。还有几个师兄师弟也被赶出来了。可惜了,如果我不贪杯的话,早就大富大贵了。” 吴石匠的几个徒弟也感觉怪可惜,有人给吴石匠又斟满酒。吴石匠边喝酒边摇摇头说:“我下山的时候,老和尚觉着过意不去,我在山上跟他这么多天,他也觉着有缘,临走前教给我叫魂的法术。” 吴石匠喝了口酒,然后摇了摇头说:“莫以为这修桥补路是粗糙活,有时候得象女人绣花一样仔细。你们打桩时只知道使着蛮力抡铁锤砸桩,确没注意老夫我的一个细节。” “师父,到底是什么细节呀?” 吴石匠喝得有点多了,但还是意犹未尽,他惺忪着眼睛,端起酒杯又呷了一口,然后让徒弟们把脑袋凑过来,他压低了声音说:“每次打桩前,我都会先在木桩子顶上贴上张白纸,那可不是一张空白纸。那纸上写着活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当你们喊着号子,抡起大锤砸木桩子的时候,我老吴就暗自念动咒语,如此一来,那些名字和生辰八字写在白纸上的人就会被窃取精气,给大锤平添一股神力。有了这些魂儿帮忙,多难打的桩都不在话下。” 几个徒弟听完以后顿时觉着脊梁骨发凉,腿肚子打颤,都怕的要命,不敢言语了。吴石匠喝光了酒杯里的剩余的酒,然后趁着酒劲说以后最好谁也别得罪他,谁要是得罪了他,他就把名字和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打桩的时候就贴上去,用大锤使劲砸,砸完以后,得罪他的人轻的生病,重的一命呜呼。 吴石匠说完以后,踉跄着站起身来,然后晕头转向地回帐篷睡觉去了。 吴石匠神叨叨地说了这么些话,把他的一个小徒弟给吓坏了。小徒弟听了他的话以后,半夜三更睡不着,他想起来前阵子因为工钱的事招惹过吴石匠,还跟吴石匠拌了两句嘴。他跟吴石匠做了一年的工,可是这姓吴的老拖着他的工钱不给,每次找他要钱,他都推三阻四的。后来小徒弟的娘病了,急等着钱抓要,无奈之下,他只得整天跟在吴石匠屁股后头追着要。最后吴石匠虽说把工钱给了,但也被他惹急眼了,还瞪着眼睛说得罪了他老吴,以后有他的好看。 这两天打桩的时候,小徒弟总觉着头晕眼花,有几次还差点栽到护城河里。今天吴石匠这么一说,他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肯定是被吴石匠写在纸上,然后又粘在木桩子顶上了。 他使劲想打桩时桩子顶上是不是有张白纸,好像有也好像没有,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也不敢问别人的人,他觉着这些人都跟吴石匠是一伙的。这个小徒弟越想越害怕,半夜起来,趁着黑偷偷跑回家了。天还没亮他就到家了,爹妈都还在睡觉,他又哭又喊地叫开门,把爹妈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他惊恐万分地就把吴石匠的话说了一遍,然后一个劲地说吴石匠想害他。 第二天一早他爹就领着他慌慌张张地到德清县衙告状。阮知县升堂,听小徒弟絮絮叨叨把事情说了一遍,他听完以后,也吓了一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清朝竟然发生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情,这姓吴的也忒胆大妄为了。 阮知县吩咐左右把吴石匠抓到县衙来。吴石匠被抓来以后,百般狡辩,说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记不得是不是说过那些话。捕役们把昨天喝酒的几个人叫来一问,吴石匠昨天确实说过。不仅如此,捕役们又从吴石匠的木头箱子里搜出来两张纸,上面分别歪歪扭扭的各写着名字和生辰八字。人赃俱获,容不得他再狡辩。吴石匠在公堂上被暴打了一顿,然后阮知县问他,这纸条是谁给他的。 吴石匠哭着说是他们村上的沈木匠给他的,纸上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是沈木匠的两个侄子的,他这次来德清修桥之前,沈木匠找到他家里,让他无论如何帮忙,教训教训这两个该死的东西。 事关重大,阮知县派人把沈木匠从家里抓到公堂上。他哆哆嗦嗦地什么都承认了。沈木匠说他们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归他跟他大哥两个人共有,没想到他这个该死的大哥阳寿浅,前两年死了。他大哥死后,留下两个王八蛋侄子跟他一起住。这两个狗东西好事不干,坏事做绝,在外面吃喝嫖赌,惹是生非,扒绝户坟,踹寡妇门,回到家以后也不得安生,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动不动就找个缘由揍他一顿。家里的东西都吃光当净了,就连他卖的几个谷米钱也抢去了。 沈木匠倒是个孝子。这两个畜生打他骂他不要紧,他都能忍,让他忍无可忍的是这两个畜生竟然连他的八十老母都打。沈木匠恨得压根痒痒,一直发狠想想教训教训这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但是他年老体弱,根本不是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对手。 沈木匠想去县衙告,乡邻们又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他家里穷得叮当响,砸锅卖铁也凑不够几个钱,告官这条路子也走不通。 沈木匠觉得在阳间是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惩罚这两个畜生了,有人给他偷偷出主意,不妨试试别的路子。沈木匠听了邻居的话,每天晚上跪在村里土地庙的香案前焚黄表,升香烟,求土地公土地婆替他出头。结果黄纸烧了一箩筐,两个畜生反倒活得更硬朗了,而且更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有好事的人告诉他,让他去找吴石匠,说吴石匠有法子。沈木匠掏光了身上的所有铜板,然后到集市上割了二斤猪肉,沽了一斤白酒,哭哭啼啼地找吴石匠帮忙。吴石匠收了他的酒肉,满口应承下来,让他回去把他两个侄子的生辰八字什么的都取来,他再修桥打桩的时候,施展法术,把这两个畜生的魂叫出来。 沈木匠擦了把眼泪,欢天喜地回家了。到了家,他从他娘嘴里问清楚了他两个侄子的生辰八字,然后写在纸上,送给吴石匠了…… 仁掌柜说到这里时,有些口渴,朝贾知县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口水,周围一双双眼睛热切地望着他,连贾知县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听下文。 仁掌柜喝了口茶水,继续往下说:“诸位说这事怪不怪,沈木匠把他俩个侄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给了吴石匠没过几天,他的两个侄子在镇上找暗娼的时候与人家争风吃醋,跟一群人打了起来,结果一个被乱棍打死,一个受了重伤。这事在德清很快就传开了,传得沸沸扬扬的。” 第15章 邪术 听仁掌柜讲到这里,茶馆里的人面面相觑,有的人脸上出现惊惧之色。 贾知县听了仁掌柜的话,喝了口茶,略有所思地说:“象仁掌柜刚才说的德清这样的事,本官倒也听说过。”茶馆里所有人的眼睛热切地转到贾知县身上,想听听他有什么神奇的经历。 “本官前几年到省城参加举人考试,住在离考棚不远的一家客栈里。那家客栈干净整洁,价钱公道,掌柜的也非常热情。老板娘却非常奇怪,年纪轻轻,长得也薄有几分姿色,但是不知何故,老板娘整天颦眉蹙额,看着病怏怏的。跟掌柜的闲谈时说起他家娘子,掌柜的也愁眉苦脸地摇头表示不知何故。掌柜的说先前娘子也是好好的,只是几个月前翻盖了客栈的厨房以后,好端端的人就变成这样。她只要一入厨房就嚷嚷着头疼,有恶鬼缠身。省城的名医都访遍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药材也都用过了,还是不见好转。掌柜的后来找来风水先生寻找破解之道,这个风水先生围着客栈转了一圈,说客栈厨房的地基被人动了手脚。掌柜的赶紧找人推倒厨房,果然发现了一个空洞,掌柜的提心吊胆地往洞里面一摸,从里面摸出来一个泥塑的妇人。这个泥人象极了这家客栈的老板娘,惟妙惟肖的,也梳着发髻,神情就跟老板娘一样病怏怏的。风水师倒是有点神通,掌柜的给了他一些银子,他做了个法事,竟然给破解掉了。那几天本官住在客栈里等着发榜,风水先生做完法事以后,老板娘确实精神头好了很多。后来掌柜的问老板娘是不是得罪过修厨房的泥水匠。老板娘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她说泥水匠有次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出言调戏她,她气不过,就抬手抽了这个缺德的一记耳光。没想到他怀恨在心,竟然用这种方法来害她。” 蒋捕头满脸谦恭地听贾知县讲完,站起身来,从老赵手里边夺过来水壶给贾知县斟满茶,一边斟茶,一边说:“贾大人说的这事很重要,明天我就给临城的所有泥水匠,还有石匠都叫过来严加训斥,省的这些人利用这些旁门左道的伎俩为害咱们临城的百姓。贾大人,您老看行不行?” 贾知县端起斟满了的茶杯,小心地呷了一口,略微思索,然后点了点头说:“嗯,本官也有这打算。明天除了通知石匠和泥水匠以外,把临城的木匠也都叫来。你们可能不曾听说过,有些木匠也是可恶得很,本官年幼的时候就曾听说过,他们会偷偷摸摸地在主家的房梁合缝的地方藏块破瓦或者断锯,这家人就会倒霉。” “会倒什么霉?我家的房子就是新修的,等会我回去看看房梁上是不是夹藏着这种不吉利的玩意。”人群中有人说道。 “那你赶紧回去看看吧,如果房梁上有这两样东西,这家就得男人丧命老婆改嫁儿女们被抛弃。”贾知县冲着声音传来的说。 刚才问话的人听到这里,赶紧放下茶杯,着急忙慌地回家了。等他走后,贾知县接着说:“这位乡邻走得太急,还没听本官讲完。黑心肠的木匠倒不见得非在房梁夹缝里藏瓦片断锯,还有可能会在房子中间偷埋些牛骨头。诸位想想农田里的老黄牛,常年辛苦,整日忙碌,屋子里藏了牛骨头,也就预示这家世代受苦受穷,死后连棺材都买不起。” 听到这里,茶馆里有相熟的想把刚才走掉的人叫回来,走到门口一看,人已经走远,没了踪影。 蒋捕头站在一旁,谦恭地问贾知县说:“贾大人,这些目无王法不讲道义的木匠如此胡作非为,难道就没有什么破解之道吗?” “破解之道自然是有的。当年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流传下来一本《鲁班经》,这经书中说,上房梁之前,主家得用三牲福礼,横扁一架祭拜各路神仙,祭拜完以后,取出一张纸,纸上用朱砂写上祖师爷的咒语,咒语内容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有恶匠无知,蛊毒餍魅,自作自受,主人无伤之类的话。主家领着木匠们读上面的咒语七遍以后,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把符咒烧了。上梁时,还得让木匠们喝酒,这酒不是寻常的酒,里面掺了黄狗的血。这样一来,一切都妥当了,存心作恶的,最后自受其殃。老蒋呀,明天召集木匠们的时候,一定让他们多读读《鲁班经》。任由坏人作恶,临城岂不乱了不成。” 蒋捕头赶紧在一旁应承着,说明天就办这件事。 贾知县一扭头看见在旁边的仁掌柜,他正安静地听着。贾知县这次想起茶馆里的人正在听仁掌柜讲江南割辫子党的消息,他冲着仁掌柜抬抬手说:“仁掌柜,你继续说江南的事情。” 仁掌柜冲着他笑了笑,然后接着往下说:“这事没过两天就在德清传开了,德清的百姓纷纷跑到县衙抗议,要求严惩这个该死的吴石匠,最好把他押解到集市上一刀一刀地凌迟了才好。如果不严惩吴石匠,他们就一起去省府杭州告状,杭州不管的话,他就进京告御状。” “沈农夫这两个作恶多端的侄子难道不该死呀?这吴石匠做了这么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歌功颂德还来不及呢,怎么还都嚷嚷着杀了他呀?”有人不解地问仁掌柜,说完以后,旁边也有人跟着点头附和。 “事是这么个事,理也是这么个理。刚开始的时候德清的百姓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诸位想过没有,很多人如果没作恶,光是因为得罪了这吴石匠的话就被叫了魂,遭来杀身之祸,那该怎么办?这事发生过以后,吴石匠的那个小徒弟就吓傻了,整天呆呵呵的说胡话。小徒弟的父母每天在县衙门口击鼓鸣冤,还放出话来,阮知县应该以杀人罪处死吴石匠,不然他们家一家老少都不活了。” 有人从插话说:“这种人就是应该一辈子蹲大牢,省得放出来不安生。” 仁掌柜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接着说:“再说这吴石匠也是贪财,而不是为了道义才干这事。这样一来,他知道了人家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以后,不就是想叫谁的魂就叫谁的魂吗?起先到县衙闹得最凶的是吴石匠家乡的人,他们家里都前前后后死过人,活着的都觉着死了的不该死,听了沈农夫这事以后,都怀疑是吴石匠背后搞鬼叫魂把人给害死了。” “德清的那位阮县令最后怎么处置的?”贾知县插话说。 “沈农夫被打了九十大板,然后放回去了。按阮大人的意思,沈农夫还得一个月的枷号,但是想到他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需要照料,两个侄子作恶多端的事手下也都查实了,阮大人这算网开一面。这吴石匠后来如何就不是很清楚了,我们离开德清的时候他还关在大狱里。不过依照这《大清律例》,估计这吴石匠是活不成了,不知道他这叫不叫采生折割人,要真是这样的话,吴石匠肯定会被凌迟了。我们在德清后来置办好丝绸,就着急忙慌地去了杭州,那里还有一些生意需要处理。时间太紧了,眼瞅着天就冷了下来,我得赶在运河结冰停航前再往北边走最后一趟。”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仁掌柜接着往下说:“说起来真够气人的。我和伙计带着置办好的丝绸离开了德清,等我们到了杭州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在西湖边上就近找了家客栈准备住下,等着第二天一早去码头准备起航北上。和掌柜的闲谈时他问我们从哪来来,我就随口说刚从德清置办丝绸回来。那掌柜的一听说我们是从德清回来的,神色大变,气呼呼地不由分说就把我们赶了出来了。原来有些德清百姓嫌阮知县办事不利索,拖泥带水,拖着吴石匠的案子不办,他们已经提前好几天到杭州告状了,吴石匠这事杭州人也都知道了。杭州人据此认为从德清来的没有好人,都是来摄人魂魄的,所以客栈都不愿收留我们。” “这事应该及时处理,不然群情激愤,会出乱子呀。”贾知县在旁边感慨,茶馆里所有人都点头称是。 仁掌柜对贾知县的点评连连称是,然后接着往下说:“我和伙计费了一番周折以后又去了另外一家我熟些的客栈。熟人好说话些,晚上我吃了饭,跟着掌柜地闲聊。那掌柜的告诉我千万别说这几天去过德清。这几天德清吴石匠叫魂死人的事把整个杭州也搞的人心惶惶的。” 仁掌柜赶了一天的路,到了杭州又因为找客栈的事经受了些波折,他跟客栈老板闲聊完以后,觉着浑身疲惫,便回到屋里准备睡觉,他刚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正想要倒头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窗户外边有很多人在嚷嚷。仁掌柜赶紧坐起来,推开窗户朝外一看,不远处灯笼火把差不多把半个西湖都照亮了。他吓了一跳,赶紧吩咐伙计去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起初还以为闹强盗,还把置办来的丝绸紧紧地压在身体下面,生怕有人来抢似的。 伙计穿好了衣服赶紧跑出去看,过来很大一会,西湖边上慢慢地安静下来,灯笼火把也都没了。仁掌柜正在纳闷的时候,小伙计回来了。 第16章 度牒 伙计回来告诉仁掌柜,几个地痞泼皮在附近不远的饭馆喝酒吃饭,酒足饭饱以后他们几个围着西湖闲逛。他们吵吵嚷嚷地走到对面的净慈寺的时候看见一个行踪诡异的和尚。这个和尚年纪轻轻,长得贼眉鼠眼,走路鬼鬼祟祟,身后背着个破包袱。 仁掌柜心里想,这些杭州人真是无理,灌点黄汤喝点驴马尿就吆五喝六地耍酒疯,杭州这么多寺庙,在寺庙旁边看见个和尚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伙计接下来的话倒让他觉着新鲜:“掌柜的,你老不知道,这个和尚身边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妖艳妇人!” 仁掌柜的听到这里不禁摇摇头,这真是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出了家的人应该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在这康乾盛世,和尚竟然半夜三更带着娘们逛西湖,简直不成体统。 这几个人嚷嚷着围了过去,和尚吓了一跳,带着那个娘们想逃跑,结果没跑两步就被追上了。他们上前围住和尚,都说这个和尚面生,不是净慈寺里的和尚,这些人家就在这净慈寺附近,平素跟寺庙里的和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熟悉了,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个和尚。 他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围着和尚不让他走,七嘴八舌地问他是哪里来的,来杭州做什么,这个小娘子是他什么人…… 这个和尚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中间有几次还想推开众人逃跑,但是这些人把他围得象铁桶一般严实,哪里挣脱的开,几个人借着酒劲象猫玩老鼠一样戏耍这个和尚,那个娘们蜷缩在一旁抽抽搭搭地哭。 忽然他们中有人说这个和尚说话有点德清口音,就问他是不是德清吴石匠的同党,半夜三更跑来杭州叫魂害人?这个和尚说啥也不承认,被众人逼急了,竟然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事情越闹越大,很多人都过来围着看,有人趁着乱把和尚身后背着的包袱一把扯下来。打开包袱一看,周围的人全部都吓傻了,他们看见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折叠齐整的衣服以外,里面竟然还藏着条齐整整的辫子,那辫子乌黑发亮,又粗又长…… 仁掌柜说到乌黑发亮,又粗又长的辫子时,茶馆里的人又开始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想到了梁五爷。梁五爷的辫子就是这样乌黑油亮,让临城所有的老少爷们都艳羡不宜。群芳楼里的姑娘们闲暇时总会津津乐道于梁五爷那条雄性十足的辫子,说梁五爷每次做那事的时候都会把辫子盘起来,那辫子就像一条精壮的蟒蛇一样弯弯着,跟着他身体的律动不停地涌动。不用提梁五爷那套床帏之上颠鸾倒凤的功夫,光看这条引以为傲的辫子就知道他精血旺得要命。 这个和尚包袱里的辫子到底是不是梁五爷的?可是梁五爷的辫子怎么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几千里以外的杭州呢? 仁掌柜接着讲他在杭州遇到的事情。看到和尚包袱里藏的辫子,人群开始沸腾起来,都纷纷说这和尚肯定不是好人。有个泼皮喊:“赶快说是不是德清来的,再不说,就点火烧死你个秃驴。” 和尚说不是德清人。有几个人撸胳膊挽袖子开始打这个和尚,打得和尚口鼻出血,遍地翻滚。跟和尚在一起的那个妖艳妇人不忍目睹这种惨状,转过身,紧走两步,一头栽进西湖里,“咕咚”一声,再也没上来。 旁边有人看见了,嚷嚷着跟和尚一起的娘们跳湖了。留下两个人看着和尚,其他人都凑到湖边往下看。和尚听说妇人投湖自杀了,使命挣扎,想挣脱按着他的人去救那个妇人。无奈两个人身强力壮,挣脱不动,他只能扯着嗓子哭喊:“花呀,花呀,你不能死呀……” 仁掌柜说到这里,茶馆里的人有的小声嘀咕着说:“难道这个娘们是梁夫人的随身丫头翠花不成?”跟着这个和尚的娘们是不是翠花呢?有人说不像,县城里不少人都见过翠花,翠花最多不过二十岁,干干净净的跟根青葱一样,应该不是仁掌柜说的这个娘们。 有人几次想插嘴问,但看见贾知县坐在那里听得仔细,就没敢吭声。有的人憋得要命,强忍着不敢去茅房,怕一回来就错过了后面的事情。 仁掌柜问伙计最后怎么样了,伙计说那群人把和尚打了一顿,然后他们连夜把和尚送到杭州府衙去了。 仁掌柜累得要命,等伙计讲完以后,他就打发伙计赶快去睡觉,准备第二天一早赶路。 第二天仁掌柜离开客栈的时候跟客栈掌柜的说起这事。说昨天晚上的事,客栈掌柜的也吓得要命。他说那和尚肯定和德清的吴石匠是一伙的。 仁掌柜疑惑地问:“德清的吴石匠靠姓名和生辰八字盗取别人魂魄,伤人性命,可是没说这和尚身上有写着别人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纸片,老兄你凭什么断定他跟吴石匠是同伙呀?” 客栈掌柜的说:“老兄,你这就不懂了。这些人盗人魂魄的路子很多,象德清的吴石匠顶多属于刚入门的初级水平。有些道行高的压根用不着姓名和生辰八字什么的。他们厉害得很,不管是谁,他们只要偷偷地弄到这个人的辫子稍,哪怕是衣服角就可以施展法术取人魂魄。仁兄你出门在外,一定保护好你脑袋后面这条辫子,千百不要让和尚,道士,乞丐这些人靠近自己身边半步,这些人实在是危险得很呀。” 仁掌柜听完以后吓了一天,但是买卖重要,不能因为担心辫子被人割了就不做生意了,他谢过客栈掌柜的,就带着伙计装好货物,从杭州起了航,一路北上而来。 仁掌柜讲完江南的事情,茶馆里的人都瞅着贾知县。贾知县端起碗呷了一口,然后问仁掌柜:“杭州知府怎么处理的此案?” 仁掌柜说:“回贾大人,小人慌着北上京城,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情就来了,后面的事情就不是很清楚了。” 贾知县有些失望:“哦,这事是挺蹊跷的。不知道和我临城前阵子发生的事有没有关系。本官不能掉以轻心。蒋捕头,我看最近这段时间你最好多往茶馆这里来看看。这里来往的客商多,能够打听到一些消息。虽说江南发生的这些盗人魂魄的事不一定跟梁五爷的死扯上什么关系,但咱们应该小心谨慎为妙。我看你这几天就不要管别的事情啦,多往茶馆转转。再来茶馆时,不要拿刀带枪的,官服最好也换掉,这样百姓才会给我们讲些真话。” 蒋捕头心里乐开了花。 “我刚才听仁掌柜说到辫子和女人的事,你抽空再去查查失踪的翠花姑娘家的情况,看看她们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她们家在江南有没有什么亲戚。这些事抓紧打听清楚,然后登记在册,保存好,说不定那天就用得着。一定注意那些到咱们临城的和尚,没有度牒的秃驴们看着不对劲就抓起来,所以性海寺那边你也多过去看看。这事你的认真点,如果出现什么差错,老蒋你可注意了,这个月的薪俸我可就都给你扣光了哈。” “什么是度牒呀?”大茶壶在一边嘟囔着说。贾知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贾知县呷了口茶,环顾四周,然后说:“各位相亲父老,咱们这临城的安定就有劳于各位了。仁掌柜,咱们到你船上看看丝绸吧,我给你钱,你只要给我便宜些就是了。老蒋呀,你先喝着茶,待会去船上找我,我这几天忙于案牍公务,腰酸背痛腿抽筋抗不得重物,我要是相中了丝绸帮我带回府上去。” 贾知县起身喊老赵结账,然后摸摸索索地装作掏钱的架势,老赵虽然木讷些,但是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连忙说:“县太爷来我这小茶馆就是我祖上积了阴德,祖坟上冒了八丈高的青烟,请您老来您都不一定有时间赏光。喝壶粗茶,您不嫌弃我就烧高香了,哪里还敢说什么茶钱。您和这位仁掌柜还有蒋捕头的茶钱都免了,就当小人孝敬您了。” 贾知县哈哈一笑,伸手点了点老赵:“哈哈,老赵真会做生意,茶钱我还是有的。”大度地掏出了几个铜钱结了账。满屋子的人都夸奖贾知县清廉。 贾知县出了赵记茶馆的门,蒋捕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椅上说:“老赵,赶紧给我倒杯茶。粗心大意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到贾知县了。吓死我了。唉,捕头这差使不好干呀,刚才诸位也听到了出点差错俸禄就扣光了。扣光我的俸禄?我他娘的去喝西北风呀?” “蒋捕头,我看您老今天也算因祸得福了。知县大人临走的时候不是给您老说了吗,以后要多来茶馆,以后您老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来了。咱们在这地方闲聊扯淡可不能缺了您老。你不来,如同做菜不放盐,实在是寡淡得要命,缺少了兴致。” 这话说完,茶馆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大茶壶凑到蒋捕头跟前说:“老蒋,你给我们说说呗,刚才贾知县说的度牒到底是啥玩意呀?” “大茶壶,不懂了吧?这和尚可不是随便当的,不是说剃光脑袋,穿上件青布袍子,念两句金刚经就成和尚了。当和尚还得要有官府发放的度牒,有了这张度牒就证明这个和尚乃是在官府登记在册的。诸位不知道,如今虽说是盛世,但是大清朝地界这么大,年年都有地方闹灾荒,水灾旱灾蝗灾一来,颗粒无收,遭了灾就得要饭。有些刁民觉得当乞丐寒酸又不招人待见,干脆剃光脑袋冒充和尚,要么把头发扎个发髻冒充道士,换身行头容易骗取那群吃斋念佛的人的好感。这些野和尚假道士到处骗吃骗喝,都他娘的罔遵戒律,蔑弃清规,还有的说自己通异术煽惑无知笨蛋,尽干些为非作歹的勾当。这些王八蛋可恶得很,诸位以后一定要少发善心,免得上当。” 茶馆里的人听了,都连连点头称是。 再说仁掌柜陪着贾知县出了茶馆的门。他俩到了船上以后,仁掌柜在一旁介绍着给他精挑细选了几匹上等的丝绸,然后吩咐伙计打好包,他亲自给贾知县送到岸上。 贾知县又摸索着掏钱,仁掌柜不惜以平头百姓的身份冒犯了知县大老爷的尊严,赶紧伸手拦住了。 贾知县也没再客气,哈哈一笑说:“仁掌柜真会做生意,我今天出门慌张,也没有带足银子,那就下次再说。以后你的船停到临城,有什么用得着我贾某的话,不用客气,说话哈。” 仁掌柜赶紧鞠躬感谢,那边蒋捕头从茶馆门口看见贾知县上了岸,赶紧一路小跑到了跟前,从仁掌柜手里接过丝绸,然后陪着贾知县打道回府了。仁掌柜重新上了船,吩咐伙计解开缆绳,起了锚,往北去了。 这事没有完,仁掌柜说的江南发生的事又重新唤起了人们对梁五爷上吊的事的讨论,而且越来越多南来的客商带证实了江南叫魂的事情。 临城的气氛越来越凝重起来。 第17章 翠花 自从贾知县到赵记茶馆微服私访以后,临城百姓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临城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布告,提醒他们一定要提防外来的和尚、道士和乞丐,一旦发现他们有什么诡异的举动,务必扭送到县衙,如若有人胆敢窝藏,党恶朋奸,一经报官,严惩不贷。 石匠、木匠、泥水匠都没有活干了,有的家里宁愿房屋透风漏雨也不敢请他们来修葺,担心引狼入室,稍微一疏忽,这些懂邪术的家伙就会在自家房梁上偷放破瓦片、断锯,凿开地基,往里面藏泥人、牛骨头之类的东西。 运河上的几座石桥本来正在修缮,也不得不停了工。石匠们第二天醒来准备干活,却发现他们打好的桩子昨天晚上被人浇上桐油一把火给烧了。 他们干完活,再去以前常去的饭馆吃饭,掌柜的都板起脸来不愿意搭理他们,有的人还在店门口竖起写着“石匠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几天以后,活是没法干了,他们只得收拾收拾工具和行李回家了。 蒋捕头比以前更忙活了。 贾知县到赵记茶怪私访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人把蒋捕头叫到了书房。 “老蒋呀,昨天在茶馆的事你也知道了,那位仁掌柜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蒋捕头赶紧点头应承,连声称是。 “老蒋,这位梁六爷是不是经常回临城?” “回禀大人,梁六爷先前在省城的时候是很少回咱们临城的,如今听说他已经随着巡抚大人入了京城,想必回来的机会是更少了。” 听蒋捕头这么说,贾知县不由地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蒋捕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说:“这事也得两说。先前六爷不回来,估计是因为梁五爷还活着。现在五爷死了,家里又没有子嗣继承这么大的家业,梁六爷公务不繁忙的时候,抽空回家看看也不是没有可能。” 蒋捕头话音未落,贾知县从书案后面的太师椅上腾地站起来,然后倒背着双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老蒋呀,梁五爷乃是我临城有名的士绅,平素行善积德,深孚众望。我来到这临城,在街上私访的时候,时常听到百姓们感慨唏嘘梁五爷的事情,本官以为梁五爷的案子应该差个水落石出才对。我昨天回来以后,把书吏找来,让他把梁府发生的几桩案子给我说了说。我听说这些案子你都跟着办的,本官觉着其中疑点甚多。这些事情你怎么看?” 蒋捕头听贾知县这么问,他心里咯噔一下子。他在县衙抓差办案二十多年,知道梁府发生的这些事情里面有很多蹊跷,但是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也深知这官场的规矩,上司吩咐过的事情遵命办理,需要回避的打死也不管。 蒋捕头起初没搞懂这位年纪轻轻的知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会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他知道贾知县想趁机找到真凶,以此讨得梁六爷的欢心。如今梁六爷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象贾知县这样的七品小吏,如果没有棵大树依靠着,想出人头地,那可就漫漫无期了。 但是蒋捕头隐隐觉着,当时刘知县草草宣布结案,应该是得到梁六爷暗自允诺的。现在这个新来的贾知县冒冒失失地想再趟这浑水,是福是祸很难说。 想到这里,蒋捕头只得故意装作糊涂,傻傻地说:“回禀贾大人,梁府的这案子是您老的前任刘知县,也就是现在的东昌府刘知府亲自过问的,小的只是跑跑腿,帮衬着问问,都怪小的愚钝,实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贾知县咳嗽一声,润润嗓子,他本想高谈阔论一番,但是满肚子的话涌到嗓子边,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稍作沉默以后,他皱着眉头,冲着蒋捕头摆了摆手说:“那就算了吧,其中玄机太深,本官想讲给你听,你也听不明白。你抓紧去趟翠花家,看看她们家是不是有什么异常之处,仔细查访,回来报告给我就是了。” 从贾知县书房出来以后,蒋捕头到了赵记茶馆,找老赵打听翠花家在哪里住。老赵以前听梁五爷说起过,说翠花家是城东崔家庄的。蒋捕头骑着马,打马如飞,很快就到了城东二十里外的崔家庄。 到了庄里,他先去了保长家里。保长看见蒋捕头来了,赶紧把他让到屋里,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端茶倒水地忙活个不停。 等保长忙活完,蒋捕头找保长打听翠花家的底细。保长说翠花确实是他们庄上的,这孩子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她爹就死了。前两年黄河决堤闹水灾,家里颗粒无收,她娘怕她饿死,就卖给梁府当使唤丫头。梁五爷倒是有情有义的,看这丫头可怜,没把翠花当佣人看,给的工钱比别人多,逢年过节的还派人往家里送些粮食和衣物。翠花这姑娘,人长得俊,做事利索,低眉顺眼的,不喜欢乱说话。梁五爷续弦以后,让她专门伺候新夫人,听说梁夫人很喜欢她。 蒋捕头又问保长:“如今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保长说翠花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娘,眼睛几年前就瞎了,平时靠翠花的哥哥伺候。翠花的哥哥老实本分,与乡邻相处和睦,平时种地为生,农闲时打打鱼,然后到集市上换些铜钱补贴家用。 “他们家在江南有没有亲戚?” “没有,他们家世代都在此地住,从来没听说过江南有什么亲戚。” 蒋捕头又让保长去把翠花哥哥找来。不一会,翠花哥哥来了。保长去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庄西头运河里打鱼,满身满腿的泥水,保长说临城县城有人来找他,他以为妹妹有消息了,丢下鱼网就跑来了。 蒋捕头一看翠花哥哥,确实如同保长说的那样,人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地透着几分忠厚,身体壮硕,虽说已到深秋,天气凉得厉害,他仍旧露着膀子,粗布裤子的裤管挽到膝盖上头。 蒋捕头问他梁府出事那天翠花是不是回过家,她哥哥摇了摇头。 不待蒋捕头问话,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梁府发生的事,我们崔家庄也都听说了。起初我以为没有我妹妹什么事,不成想过了几天,他们府上来了个姓孙的管家,长得贼眉鼠眼的,说话如同放屁,说我妹妹偷了他们府上的宝贝逃跑了,还说已经到县衙报了案。” 蒋捕头想了想,县衙从来都不曾接到过报案,他后来几次遇到老孙也没听他说起过,他心里有些疑惑。 翠花哥哥接着往下说:“这个狗娘养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妹妹是那样的见利忘义的人吗?要不我娘拦着,我当时非得把这姓孙的扣到网里,然后扔到运河里喂王八。我妹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还想到县衙报案找他们梁家要人呢。姓孙的说当年是我们跟梁家签过卖身契的,说什么生死两不相欠。人命关天,这卖身契难道比人命还重要?这梁家上上下下除了五爷和夫人,剩下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翠花的哥哥越说越气愤,保长在一旁也不断地劝慰。 蒋捕头等他气消了些,又问听他们家在江南有没有亲戚。翠花哥哥摇摇头也说没有。 蒋捕头把问翠花哥哥的话记录在册,又找来保长作证,保长信誓旦旦地说翠花哥哥说的话不会是假的。最后,蒋捕头让保长和翠花哥哥在上面签完字,画了押。 蒋捕头该问的都问完了,骑上马正要回县城的时候,翠花哥哥突然想起件事来,他告诉蒋捕头说上个月家里突然来了个人,给老太太留下些碎银子还有过冬的棉衣就走了。 蒋捕头问那人长什么样,翠花哥哥说他正在田里收庄稼,没在家,所以没遇见来人。当时家里只有他娘,可是老太太眼睛看不见,也说不清那人到底长什么样。 蒋捕头觉着事关重大,就让保长陪着,跟着翠花哥哥到了家里,亲自问问翠花娘一些那人的细节。 翠花家在庄子东头,三间土坯房子,简陋的院落,篱笆栅门。翠花哥哥推开门,蒋捕头看见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翠花哥哥走到老太太跟前说:“娘,县衙的蒋大人来找您人家问问我妹妹的事,你把上个月来咱家的那个人的事给蒋大人说说吧。” 翠花娘赶紧摸索着抓住儿子的手,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要给蒋捕头磕头。蒋捕头在乌烟瘴气的衙门里浸淫多年,耳濡目染,吃拿卡要嫖赌抽这些毛病一样不少,但是人确实孝顺的很,看见老太太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家卧床不起的老娘,赶紧往前走了两步,把老太太给扶起来。 说起翠花,翠花娘开始泪如雨下,她说那天她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篱笆门响,起初以为是儿子回来了。那人走到她跟前,放到她脚下一个包袱,告诉她这包袱是翠花捎来的,说翠花出远门了,三年两载的不一定能回来,让她多保重身体。说完以后,那人就离开了。 翠花她娘哭了好几天,自打梁家出了事以后,不断有人来打听她闺女的下落,她起初还以为她闺女死了,现在好歹算是有点音讯了。 蒋捕头把翠花娘说的这些话补充好,这时候翠花的哥哥进屋把包袱取出来,告诉蒋捕头除了第一天看过以外,他和他妈谁也没在动过。蒋捕头把齐齐整整的包袱打开,里面一套崭新的棉衣还有几两碎银子。蒋捕头原想把这些当成证物带回衙门,路上还可以把那几两银子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据为己有,但是抬头看见老太太以后,动了悲悯之心,让翠花哥哥把包袱收起来,还说这是翠花给他们的私物,不用交给官府。 蒋捕头打马扬鞭,心满意足地回了临城。回到县衙以后,他把去崔家庄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贾知县汇报了一遍,故意漏掉了包袱的事。 贾知县知道了仁掌柜在杭州遇到的跟着那个和尚在一起的妇人不是翠花以后,心里有些失落。 他挥手把蒋捕头打发走,让他去赵记茶馆盯着,时时刻刻关注那些从江南去京城的客商有没有新的消息。 有了贾知县的布置安排,蒋捕头每天上午都去茶馆,跟南北的客商闲聊,一呆就是一上午。蒋捕头喝茶聊天倒也不是没有收获,仁掌柜说的南方的事得到了佐证,还有人说一帮割辫子的人正坐着船顺着运河往北方赶。 蒋捕头在茶馆打听到消息以后,每天准时回到县衙给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贾知县。贾知县听说江南的割辫子党正往北赶以后,愁眉不展,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每天坐在县衙里,跟一帮属下商量应对之策。 属下都说这事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南方确实发生了这事,而且以前临城发生的事跟南方的很相似,不严肃对待,那群割辫子党真要在临城胡作非为的话,到时候想补救都晚了。说不定知府和巡抚大人将来还要追查他的失察之责。 贾知县想了想也是。他赶紧吩咐蒋捕头,在码头,县衙门口,还有临城的各个街巷重新张贴布告,告示全县百姓就说凡事有不是本县的陌生人,尤其和尚、乞丐、道士这些人要小心谨慎,不要让他们靠近,尤其要保护好自己的发辫。 前几天张贴在临城大街小巷的墙上已经风吹雨淋有些斑驳的布告,又被新的布告覆盖上,先前在茶馆喝茶的临城人已经把割辫子党北上的消息传到县城的各个角落。县衙的布告重新张贴以后,这事就算坐实了,整个县城一下子变得恐慌起来。 临城的人都唧唧咋咋地说这事,最后连读私塾的孩子也不读《三字经》、《百家姓》了。天还很早就嚷嚷着先生放学,说回去晚了会碰见辫子党割辫子,割了辫子以后,辫子党就拿着辫子做法术,那样他们就活不了。教书先生也害怕了,读书时间由一天减到半天,后来索性就干脆关门大吉,告诉孩子们等割辫子党都抓住以后再开学。 私塾就这么关了门,孩子回到家,爹妈也不敢放他们出门。姑娘媳妇也都不敢上街了,即便是胆子大的男人出门时,腰里也揣着刀剑之类的家伙。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太阳还没落,昔日临城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就没有了人影,冷冷清清的,如同寒冷的冬夜。 第18章 祸临 天越来越冷,北风越来越大,整个临城县城里死气沉沉的。 老赵的生意也不大好做了,临城的城门关得早,开得晚,每天清早他赶着驴车去城外运水,他都要在城门下的寒风中苦熬一个多时辰,守城门的绿营兵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走出城门口打开城门。 到茶馆里喝茶的人越来越少,后来连蒋捕头也不来了。群芳楼的大茶壶和鸿运楼的跑堂的每天还是很准时,他们那里的生意也不好做。两个人懒散地到了这里以后,胡乱闲扯些割辫子党的事,到茶馆喝茶的人少了,两个人枯坐一番以后,也是早早就散了。 这天中午,茶馆里空荡荡地没有一个客人。临近吃午饭的时候,老赵正在柜台后面枯坐着,这时候从门外面进来两个和尚。老赵看见两个和尚进了门,赶紧站了起来,他看这两个和尚面生,不是性海寺的僧人。他刚想要上去打招呼,忽然想起来县衙张贴的那些告示。老赵本来想招呼他老婆把这两个和尚打发走,可是两个和尚已经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老赵为了实诚,平素也很少板起脸拒绝人,他只得脸上挤出几分笑意,硬着头皮,很不情愿地迎了上去。 进来的两个和尚一老一少。老和尚差不多五十岁上下的样子,四方脸,头大如斗,淡青的秃脑袋就跟去了蛋壳的卤蛋差不多,脑门子正上方点着香疤。老和尚进门后就两腿立正,双手合上,躬身施礼,嘴里喊了两声:“阿弥陀佛”。瞧着倒是非常专业。 年轻点的和尚就差些,二十多岁,长得尖耳猴腮,眼珠子滴溜乱转,左顾右盼地显得不安分。 两个和尚都穿着破旧的僧袍,脏兮兮的僧袍上补丁摞着补丁,有黄的有蓝的。他们两个身后还各自背着一个破包袱,手里都端着大号的古铜化缘钵。 瞅着两个和尚象是好久没有化到缘了,一脸的菜色,站在门口,经秋风一吹,瑟瑟发抖。老和尚进了门以后,走到离老赵两步远的地方,弯腰把要饭的钵放到地上,然后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说:“施主打扰了,我们是过路的僧人,路过此地,想乞点素食,请施主广结佛缘,造福积德,阿弥陀佛。” 老赵本想先看看这两个和尚的度牒,县衙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有登门化缘的和尚一定先看看度牒,如果没有度牒的,视同乞丐,一律赶出临城。 老赵看着两个人怪可怜,招呼和尚坐下,盘算着等和尚吃完饭先看度牒。他一边给两个人倒茶,一边喊着里屋的老婆给两位师傅弄点斋饭。 老赵的老婆正好炖的白菜豆腐,昨天从运河里还打上来两条鲤鱼,也快炖好了,坐在外面就能闻到鱼香味。老赵老婆在厨房里忙活,腾不出来手。老赵看两个和尚饿得厉害,他让老和尚自己在外面喝茶,然后端起老和尚的饭钵,领着年轻点的和尚进了厨房。 炖好白菜豆腐盛在粗瓷盆子里,热腾腾地正冒着热气。老赵把老和尚的钵盛满以后,转身正想再给年轻点的和尚盛饭,正好赶上老赵老婆炖的鱼也出了锅。锅盖掀起,蒸腾起白色的水气,里面炖好的鱼散发出香浓的味道,小和尚的鼻翼像狗鼻子一样忽闪了两下,眼睛盯着炖好的鱼,嘴角流出来一丝涎水。 老赵心里有些不快,这小和尚忒不懂事理,出家人是吃素的,哪有看着大鱼大肉流口水的道理。他没好气地给小和尚混乱盛了些饭菜,然后没好气地把他打发到外面。 看见老赵端着饭从后来出来,老和尚慌忙站起身来,一套立正,弯腰,双手合十的招牌动作谢过老赵以后,顾不得体面,坐下后,端起饭钵来,一阵风卷残云,叽里咕噜地吃完了。小和尚端着碗,似乎心有不甘,一边吃着钵里的白菜,眼睛时不时地往厨房里瞅。老赵有些讨厌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们吃完饭以后,老赵看着小和尚碍眼,打发他们离开。 老和尚谢过老赵,带着小和尚往门外走。他们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群芳楼里的大茶壶迎面走了进来。大茶壶进了屋门一样,双手卡腰,如同半截塔一样立在门口,他瞪着眼睛,不停地上下左右打量两个和尚。老和尚看见大茶壶凶巴巴的眼神,有些发憷,朝着大茶壶施了礼,然后带着小和尚从大茶壶身边挤过,出了赵记茶馆的店门,沿着运河往北走了。 “老赵,你刚才听出来没有,这两个和尚说话是不是南方口音?那个老的老奸巨猾看不出什么毛病,你没看见那个小和尚没有?眼睛贼溜溜的,一瞅就不是好东西。” 经大茶壶一提醒,老赵想起来还没看两个和尚的度牒,他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大茶壶说:“别闲着了,快跟着我看看去。如果这两个秃驴是辫子党的话,咱就把他们抓起来,然后送县衙去了。那布告上不是说了吗,抓到有赏钱。老赵,咱俩就发达了。” 老赵心里也犯嘀咕,他对县衙的赏钱倒没有胃口,他担心这两个人如果真是剪辫子党,他就麻烦了,贾知县不会轻饶了他。以后这县城也没有人敢再到他的茶馆来喝茶,这里招待过割辫子党,有邪气,谁还再敢来,除非不要命了。 老赵回头给他老婆说看好店面,然后跟着大茶壶追了出去。 两个人悄悄地从茶馆里跟了出来。他们看见两个和尚走走停停,不时袋凑到一起嘀嘀咕咕的。 两个和尚走到鸿运楼的时候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私塾停了课,鸿运楼崔掌柜的小儿子无处可去,正跟同样没去上学的小孩在门口玩耍,追来刚去,你来我往,个个满头大汗。 大茶壶和老赵远远看见崔掌柜的儿子看见两个和尚以后,停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两个和尚跟前,怔怔地站在那里,其余的几个孩子也跟着停了下来,走过去,也都怔怔地站在那里。 老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那个年轻的和尚走到崔掌柜的儿子跟前,伸出手在那头上摸了一下。崔掌柜的儿子扭头就跑,那群孩子也跟着跑掉了。两个和尚站在原地冲着他们跑掉的背影开始手舞足蹈。 大茶壶正想跟老赵商量该怎么办,他们突然看见鸿运楼里跑出来一群人,崔掌柜手里拎着条棍子跑在最前头,一边跑一边骂。两个和尚见鸿运楼里出来这么多人,知道情形不妙,转头就跑。 小和尚跑得快,很快把那个老和尚落在后头。老和尚身肥体重,再加上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没跑几丈远就被崔掌柜从背后撵上。 崔掌柜咬牙切齿地举起棍子,照着老和尚的后脑勺“咣”地就是一棍子,嘴里还嚷嚷着:“老秃驴,叫你害人……” 小和尚顾不得老和尚,他低着头,甩开膀子,迈开大步往前冲,一群人在后头挥舞着棍棒,吆喝着紧追不舍。 崔掌柜的老婆也从鸿运楼里追出来,提起罗裙,踮着三寸小脚,顾不得体面,扑在倒地的和尚身上就跟母老虎一样又撕又咬,嘴里还连哭带嚎地嚷嚷:“你们这个两个挨千刀的贼和尚,到底怎么我儿子了?快点说……” 崔掌柜远远地看见大茶壶和老赵站在街口,就大声嚷嚷着喊:“老赵,快点截住这个秃驴,他是割辫党,是叫魂的。” 老赵行动的慢些,大茶壶走在路当中。小和尚跑到他跟前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回头看一边往前跑,他猛然看见大茶壶站在他跟前。他伸手“嗖”的一声从胳膊底下的包袱里掏出把刀来,威胁大茶壶不要多管闲事,“滚开,不滚开就宰了你!” 大茶壶装作很害怕的怂样,赶紧闪身让路。当小和尚刚想从他跟前跑过时,大茶壶突然伸出脚来绊了他的腿。小和尚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摔了狗啃屎,手里的刀也“哐啷”一声丢到一边。 老赵跑过去,一下子骑在他身上,大茶壶也上来踢了他几脚,帮着老赵把他按倒在地上。小和尚嘴里骂骂咧咧的,后面的人追过来,棍棒如雨点一样砸到他身上,小和尚开始还骂,慢慢地有气无力,一点一点没有了声响。 正好这时候蒋捕头从南边大码头带着几个人巡逻,他们看到这边出事以后,都纷纷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崔掌柜丢下棍子开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这两个人是割辫子的。蒋捕头吓了一跳,没想到割辫子党真来了。 “和尚割的谁的辫子?” “割的我儿子的辫子。老蒋呀,我们崔家可是三代单传呀,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传续香火的儿子。当年为了这个孩子,我老崔每年都跑泰山上祭拜老奶奶,泰山老奶奶开恩才送给我这个乖巧可爱的孩子。没想到今天差点让这两个秃驴给祸害了。” 崔掌柜说着说着,又抬腿朝躺在地上的小和尚使劲踢了两脚,还差点从伙计手里抢过剔骨刀,嚷嚷着要把这两个和尚开膛破肚。 蒋捕头赶紧拦住了他。“你儿子呢?” 有人朝远处指了指,崔掌柜的儿子正在远处活蹦乱跳的玩耍。蒋捕头再往前一看,吓了一跳,他看见那边地上还躺着一个,崔掌柜的老婆正骑在上面又撕又咬。蒋捕头赶紧派捕役过去把崔掌柜家里的拉开,不然这个娘们肯定得把这个和尚给生吃了。 崔掌柜还蹲在地上一个劲地骂,老赵和大茶壶过去劝他,说有吴知县做主,先送到县衙关起来。蒋捕头让他找了辆架子车,象抬死猪一样把那个被打个半死的年轻和尚扔到上面。 有个捕役把和尚身上背的包袱打开,蒋捕头看了后吓了一跳,包袱里三层外三层的,最里头抱着爬城索,夜行衣、*香,还有一个精致的百宝囊,里面全是别门撬锁的小工具。众人说:“这两个和尚肯定不是好东西,那些慈悲为怀,与世无争的和尚哪能带这种东西。” 两个和尚被送回了县衙,崔掌柜和他老婆也被劝了回去,周围的人都散了。 割辫子党到了临城这事很快传开了!这事也不是没有好处,原来临城的人都感觉割辫子党都来无踪去无影,神秘得很,但后来听说他们连崔掌柜的老婆的对手都不是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放下心来。县城的人都见过崔掌柜他老婆,病秧子似的,连路都走不稳,竟然把割辫子的这个胖大和尚揍成这么个熊样,看来这些术士也不过如此。 这段时间笼罩在临城县城上方的阴云好像一下子吹开了,烟消云散,积累在人们心头的雾霾也没了。 第19章 囚车 两天以后,贾知县升堂审问这两个和尚。贾知县很生气,两个秃驴胆大妄为,竟然真敢跑到贾某的地盘上撒野。这一次他一定调查清楚他们的身份,看看他们的同党都有谁,查明真相,一定要严惩。 审判割辫子党的消息在临城很快就传开了。整个临城县城全城空巷,男女老幼都涌到县衙去围观,人山人海,宽阔的县衙门口被挤了个水泄不通,比几个月前梁五爷的葬礼都热闹。 这天一大早,蒋捕头就奉了贾知县的命令去城北大狱提审两个和尚。为防止和尚的同党砸木笼,夺囚车,贾知县叮嘱蒋捕头安全第一,让他把临城的所有差官都带上。差官们都弓上了弦,刀出了鞘,蒋捕头还嫌气势不够足,索性把群芳楼的大茶壶和鸿运楼跑堂的都带上了,还专门给他们换上了官差们的衣服。 他们到了城北监牢,把两个和尚从监号里拖出来,套上铁链,扣紧铁索,然后把两个和尚像动物园里狮子老虎一样塞进了笨重的囚车木笼里。木笼顶端开了个一尺见方的洞,正好能探出脑袋。 蒋捕头骑着高头大马,指挥着众官差前后左右保护着囚车,他们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和尚的同党从天而降,要了他们的小命,然后再把两个和尚救走。囚车进了城门以后,蒋捕头才松了口气,赶紧命令城门看守关闭城门,等案子审完再打开。 蒋捕头吆喝着官差,把两个和尚运往县衙。囚车缓慢地往前走,沉重巨大的木轮子碾压过大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两辆囚车走到县衙不远的地方再也走不动了。愤怒的临城百姓堵死了路口。所有人都咬牙切齿,擦拳磨掌,想看看这两个割辫子党到底长什么样。有的人在来县衙之前,兜里都装好了石头块,臭鸡蛋。 有些人没带这些东西,他们就开始抢街道两边的饭馆丢出来的白菜帮子,烂菜叶之类垃圾。 有人高声喊:“囚车来了!”百姓们就从县衙门口往这拥。前面的人跑在前头,他们迎着囚车冲上去,边冲边从兜里摸东西,片刻之间,石头块,臭鸡蛋,垃圾菜叶开始铺天盖地地落到了囚车上,连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的蒋捕头也未能幸免。 一枚臭鸡蛋挂着风声,“嗖”地砸在他的眉头上,暗绿的蛋黄和清寡的蛋清顺着眼眶、鼻梁流下来,稍微没留神,有些汁液就流进了蒋捕头的嘴里。恶臭味差点把蒋捕头给熏晕过去。 蒋捕头从马背上跳下来,抬起胳膊,用袖子擦脸上的蛋清蛋黄,一边破口大骂:“狗娘养的瞎了眼啦,不看看是谁就乱砸……” 蒋捕头的袖子还没来得及放下,正说着呢,又飞过来一枚臭鸡蛋,不偏不倚,再一次“砰”地一声砸在他额头上。 蒋捕头怒了,他在这临城街道上行走这么多年,街上的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的。他平时衣着鲜亮,辫子梳得油光水滑,面带威严,仪表堂堂,如今满头顶着隔夜的菜叶,满脸都是肆意地流淌的黄白相间的鸡蛋。蒋捕头什么时候出过这种洋相? 这成何体统!他一边抬起胳膊,伸出衣服袖子把脸擦掉,一边举起鞭子,冲着跟前的几个人就是一顿猛抽。几个官差一看蒋捕头动力手,也纷纷抖掉头顶上的鸡蛋壳,烂菜叶,举起手中的棍棒朝着人群一顿乱舞。 百姓们赶紧四散逃避开,囚车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吱吱嘎嘎地到了县衙门口,后面传了哄笑和嘲弄的嘘声。 老赵也躲在人群里跟着凑热闹,他正好看见崔掌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崔掌柜使劲挥舞起胳膊,手指头上沾满了黄黄白白的鸡蛋。鸡蛋都丢光了,他还吆喝着伙计去把店里的几筐鸡蛋都运到县衙门口,等这两个秃驴再押出来的时候接着砸。 囚车过去以后,崔掌柜冲着周围起哄的人抱拳说:“诸位今天晚上都去鸿运楼喝酒吃饭,我摆流水席,都去哈,谁不去谁看不起我老崔……” 崔掌柜回头看见老赵,拨开人群走到老赵跟前,说:“老赵,前天得亏了你,不然那个小秃驴就都他娘的跑掉了。晚上叫上大茶壶去我那,我把店里藏了多年的酒拿出来,一定得到哈,不醉不休。” 老赵问:“崔掌柜,你儿子这两天没事吧?” 听老赵问起儿子,崔掌柜恨得牙根都痒痒。 两个和尚被蒋捕头他们绳捆索绑押送到县衙以后,崔掌柜就背起儿子,搀着老婆,一家人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可是到了晚上他儿子就嚷嚷着浑身冷,下半夜就开始发热,眉头烧得跟火炭似的。 崔掌柜两口子吓坏了。他们赶紧叫醒店里的伙计套好马车,用棉被把他儿子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然后心急火燎地把孩子背到马车上,慌慌张张地拉到城南左郎中家。 半夜三更叫开老左药铺的门,伙计把孩子抱到屋里。老左翻翻孩子的眼皮,瞧瞧舌苔,问了些琐细的事,然后给孩子抓了些退烧的中药。 崔掌柜诚惶诚恐地问这药管用吗?老左说孩子受了凉,得了伤寒,没什么大碍,药到病除,回去以后把药熬开,喝两副就没事了。 崔掌柜他老婆话稠,抱着孩子一边掉眼泪,一边嘟噜,三说两说把和尚祸害他儿子的事说出来了。崔掌柜来时的路上一个劲地告诉他,别跟老左说这事。 崔掌柜心里很纠结,他也打心眼里相信他儿子今天突然生病是因为那两个和尚,但是心里又有一丝侥幸,所以提醒他老婆,只有老左说孩子的病没什么大碍就不往这上面引,怪不吉利的。 老左听崔掌柜老婆念叨完,他问崔掌柜到底怎么回事。崔掌柜就把白天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说,说下午一群孩子在他店外面玩耍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外地的和尚,应该就是县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割辫子党,这两个该死的和尚摸了他儿子脑袋后面的辫子,到了晚上孩子就发烧烧成这样了。 老左听了以后犯难了,他问崔掌柜的儿子,那个和尚是不是碰到他的小辫子了。孩子烧的迷迷糊糊地,也记不清楚了,一会说碰到了,一会又说没碰到。 老左说要是因为天冷了孩子染了风寒倒没什么大碍,如果真是因为和尚割了孩子辫子的话,他就治不了了,他的药跟鬼神不对路子。老左这么一说,崔掌柜也开始跟着他老婆一起哭起来了。 老左让他们马上去城北找三仙姑给孩子看看,或许她有办法。三仙姑是临城的大仙,谁被鬼缠了身都去找她帮忙。经老左一提醒,崔掌柜才想起三仙姑来。他慌忙起身,也没来的及谢谢老左,就催促着伙计把孩子背上车,然后咕咕隆隆地往城北走。 到了城北,崔掌柜的老婆在马车上守着孩子,崔掌柜和伙计轮流叫三仙姑家的门。叫了很长时间,三仙姑家才开了门,她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嘴里不住地打着哈欠。 崔掌柜让伙计把孩子背到屋里,三仙姑远远地瞅了一眼,就说说这孩子有鬼上身,得先驱鬼。说完以后,她就回到里屋准备驱鬼。 过了一阵子,三仙姑换了身衣服走了出来。她身上套了件宽松的道袍,头发胡乱挽了个发髻,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在屋里香案前站定,然后开始跟筛粮食的箩筐一样浑身抖个不停,嘴里咕噜着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东海之神,南海之神,西海之神,北海之神,恭请齐至,消除灾祸,退却众鬼……” 三仙姑越抖越来劲,一会脑袋和脸上开始变红,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然后冲到崔掌柜儿子跟前,在他脑袋瓜顶上左劈右刺,嘴里边叽里咕噜地嘟囔着。 崔掌柜和他老婆吓得腿打颤,浑身发软,好不容易等三仙姑驱完鬼,两口子才算松了口气。 三仙姑又取来张火纸,用朱砂在纸上龙飞蛇舞地画了蝌蚪状的符咒,然后把符插在桃木剑的剑尖上,凑到油灯上点着。 符咒快烧完的时候,她又伸手从旁边的香案上拿起一个脏兮兮的茶杯,迅速把烧剩下的灰烬放到茶杯里,等燃尽了以后,往里面又冲了些水,她伸出手指把里面的烟灰搅拌开。最后把茶杯递给崔掌柜,吩咐崔掌柜给他儿子灌下去。 崔掌柜的儿子都烧迷糊了,崔掌柜的老婆连摇带晃地把他弄醒,把水给他灌进去。孩子迷迷糊地喝了些,这神水难喝得很,这孩子咽下去以后就犯恶心,不停地呕吐,吐了崔掌柜一身。 三仙姑说缠在孩子身的鬼已经被赶跑了,但他的魂还没完全回来。她告诉崔掌柜两口子,抓紧回家,回家以后赶快挑件孩子穿过的红衣服,再用扫帚顶着放到他们家院子门口。这些准备利索以后,两口子在公鸡打鸣之前去白天孩子遇到和尚的地方把孩子的魂请回来。鸡打鸣之前必须把这些弄完,不然孩子小命就保不住了。 崔掌柜临走时把身上装着的几吊钱都给了三仙姑,三仙姑撅着嘴说不够,这些死沉死沉的铜板还不够香火钱。崔掌柜赶紧应承着说等天亮了就让伙计送过来。三仙姑这才打了个哈欠,把他们打发走,临关院门的时候还叮嘱崔掌柜天亮来的时候带银子来,她不收铜钱。 崔掌柜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跟他老婆翻箱倒柜地找红衣服,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件以前穿过的大红色的棉袄。崔掌柜赶紧拿着棉袄跑到院子里,黑灯瞎火地摸到扫帚,然后把红棉袄顶在扫帚上摆放到大门口。 崔掌柜和他老婆来的白天孩子跟和尚说话的地方,崔掌柜按照三仙姑教的话喊:“旺财,我的儿呀,快点回来吧!”崔掌柜的儿子叫旺财,这声音在寂静里夜里传的很远,他喊完以后,街坊四邻家里的狗开始叫。 狗叫声吓了他两口子一跳,因为三仙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在公鸡打鸣前把孩子的魂喊回来,不然就麻烦了。他们担心狗叫声再把公鸡给唤醒了。崔掌柜的老婆越慌张就越害怕,竟然哆哆嗦嗦地忘记了该怎么回答。让崔掌柜骂了两声,才想起来三仙姑教的,赶紧声音颤抖地应承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就这样,两口子按照三仙姑的吩咐,在街边一问一答,循环了七七四十九遍。等他们最后一遍喊完,县城里的公鸡也开始叫了!天快亮了。 崔掌柜两口子回了家,跟他们一起带着孩子去看病的伙计把老左给的药熬好了。等药凉了,几个人连哄带灌地把要给迷迷糊糊的孩子喂下去。孩子喝完药以后,崔掌柜给孩子盖上棉被,这孩子身子骨本来就弱,又这么折腾了一晚上,早已经没有了气力,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伙计见没有什么事做了,就回去了。崔掌柜打发伙计走了以后,他跟老婆守在孩子身边,一整夜都没合眼。 天亮了以后,孩子出了一身汗,崔掌柜老婆又给他熬了碗粘稠的小米粥,孩子趁热喝下去,慢慢身上有了力气,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些。 崔掌柜这才稍稍放了点心,他赶紧吩咐后厨准备十几斤猪肉,又打发老婆封几两银子,然后他带着钱和肉,慌慌张张给三仙姑送去了。三仙姑收下东西,等他临走的时候还嘱咐他,接下来这个月孩子不能迈出家门半步,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里好好呆着,不然出了门还有危险。崔掌柜满口应承着,然后千恩万谢地回家了。 老赵听崔掌柜说完以后,一个劲地说万幸万幸,这得亏了三仙姑道法高,要不然旺财这孩子还真挺麻烦的。 木笼囚车在衙门口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蒋捕头进去给贾知县禀报,说罪犯押解到了。贾知县正在县衙后院洗脸,更衣,整理他的装束,这是他第一次坐堂审案,这一炮无论如何都得打响,不然的话周围的胥吏、乡绅,还有师爷,捕役这些人就看不起他。这次审案,唯有成功,不能失败。 贾知县收拾利索,信心百倍地走到县衙的大堂之上,他告诉师爷说升堂审案,师爷又吩咐下去。有个捕役走出县衙,拿起鼓槌,对着悬挂在县衙门口墙上的牛皮大鼓咚咚咚咚地敲了起来,嘴里一边高喊着:“大人升堂了!” 人群都朝衙门口拥了过去。 第20章 公堂 两个和尚脚上缠着锁链,脖子上套着枷板,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锁链声,一前一后,被四个捕役押到大堂上。 老和尚身体本来就有些孱弱,前两天后脑勺上挨了崔掌柜的一棍子,又被崔掌柜的老婆撕咬了一番,从头到脚,身体裸露的地方全部是伤。他在大牢里担惊受怕地蹲了两天,大牢里又潮又冷,清汤寡水的饭跟喂猪的泔水差不多。刚才被押上囚车,往县衙赶的时候又被围观的百姓一顿羞辱围攻,身体更虚弱了。 老和尚被带进大堂的时候,就昏昏沉沉的没精神,脸色蜡黄,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小和尚前天被打得更厉害,遍体鳞伤,秃脑门上几个青紫的包,横一道竖一道的伤口结了痂,黑红的血疙疤紧紧地贴在脸上。 好在年轻些,体格好些,在监狱里睡了两天,反倒精神了。他刚才被关在木笼囚车的时候,开始也被硬石头、臭鸡蛋狂轰滥炸,小和尚性子犟得很,被砸急眼了,他就破口大骂。如果身上没有锁链,身外没有碗口粗的圆木隔着,小和尚一定会跳出来,揍那群往他身上丢东西的临城百姓。 一群百姓反倒被他这副凶巴巴的模样给镇住了,尽管都知道小和尚压根就不能挣断铁索,冲出木笼囚车,但是没人再敢往他身上丢东西,可是准备好的武器不丢出去就不能缓解心中的愤恨,一群人纷纷调转矛头,开始攻击老和尚,老和尚的秃脑袋上很快堆起一堆色彩斑斓的垃圾。 县衙外头乱成了一锅粥,县衙里面的贾知县正哼着小曲,安安稳稳地梳头,刮胡子,净面,一丝不苟地捯饬自己。这次审案对贾知县意义非凡。这是他第一次敞开县衙大门公开审案,他想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全县百姓面前证明自己刚直不阿,断案公正,借机树立自己的威严。万一这两个胆大包天的秃驴和前阵子梁五爷的死扯上关系,那就更好了,自己初入官场,毫无根基,查明真凶,给梁五爷沉冤昭雪,以后京城的梁六爷回乡省亲,自然会对自己感激不尽。这次审案,可是一举多得。 贾知县这人心很细,自打来了这临城以后,他觉着周围的人虽然对他表面上恭恭敬敬的,但心里不一定服气,肯定会骂他乳臭未干,他必须利用此良机让那些对自己心存怀疑的人连颜色看看。 昨天贾知县就打发县衙的官差去给临城的几个有名望的耋老耆宿送了信,告诉他们今天县衙要公开审判两个割辫子的和尚,请他们到时候务必来旁听。 这群老家伙接到贾知县的邀请之后,个个受宠若惊。他们心里也憋着一口气,想去看看这两个割辫子的贼和尚到底长什么样。自从梁五爷莫名其妙地上吊死了以后,仁掌柜讲的杭州闹割辫子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他们私下聊天吃饭,逛群芳楼的时候也都认为梁五爷的死肯定跟辫子给割有关。 他们也都相信,割辫子的如果真到了临城,他们最危险,他们虽说不如梁五爷家底子厚,但也算得上家财万贯,他们这些人肯定会成为割辫子的那群穷鬼的首选,梁五爷就是例子。有时候钱多反倒成了累赘,有些胆子小的,甚至想离开临城,先找个深山老林躲几年,等割辫子被扫平荡尽了再回来。 众人在惶惶之时,突然听说割辫子党被抓了,顿觉大快人心。有些性子急的还嚷嚷着给贾知县准备万民伞,后来让懂事的跟拦住了,说万民伞这玩意是当官的离任的时候才送,这时候送万民伞非常不合适,没准好心办坏事,万一犯了新来的知县的忌讳,反倒得不偿失。万民伞的事就这么算了。 外面还在吵嚷中,贾知县提前进了公堂感受气氛,他跟一尊神像一样端坐在公堂上。贾知县阴沉着稚嫩的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威严一些,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后头,头顶上高挂着“明镜高悬”的烫金匾额。他头上戴着顶戴,顶戴最上面镶嵌着素金的珠子,大红丝绸编成的红缨,撅着八寸长的蓝翎子。 公案下面,蒋捕头和几个身高体壮的捕役分列公堂两侧,个个一手卡腰,一手攥着根一半黑一半红的杀威棒,雄赳赳气昂昂。 大堂门口里面几步远摆了几张椅子,县上请来的几个乡绅正襟危坐地坐在椅子上一会朝上恭敬地看看贾知县,一会站起身来焦急地朝门外看看。 师爷走到贾知县跟前,低头弯腰地轻声问贾知县:“贾大人,能开始审案了吗?” 贾知县眼睛都没抬,仍然面沉如水地坐着,稍微过了一会。师爷以为贾知县没有听见,又往前凑了凑,把手掩在嘴边又问了一遍。 贾知县这才轻声咳嗽一声,庄重地拿出惊堂木,“咣”地拍了一声,然后顿了顿,喘了口气,再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然后气运丹田,喊了句:“升堂!” 听到贾大人喊升堂,底下的捕役们纷纷跟蛤蟆一样鼓起腮帮子,嘴里发出“威武,威武”的嗡嗡声,同时手里的棒子不停地有节律地锤捣着地面,发出有节律的“嘣嘣”声。 在大堂外面等候多时了的几个差役把两个和尚拖进了大堂中间。两个和尚没见过这种阵势,老和尚胆子小,听到这种威严冰冷的声音之后,两腿就开始发软,愈发感觉脖子上的枷板,身上的锁链沉重如山,迈不动步,“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小和尚开始也心惊胆战的,但一会就缓过神来,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进了公堂也不知道下跪,后面的捕役伸腿朝他的小腿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没当心,这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很生气,想扭过头去看看谁踢的他,无奈脖子上套着的枷板让他转不动脖子,只得张嘴骂了一句:“****娘!” 这声音不是很大,但寂静的大堂上却显得很响亮。后面踢他的捕役想用棍子揍他,但是抬头看见贾知县威严的坐在公案后面,嘴里嘟囔了几句,没敢动手。 贾知县也听见了小和尚骂人的声音,他很生气,他感觉这个小秃驴缺乏敬畏之心,在这么庄严的公堂上竟然骂人,这成何体统?他本想发怒,但想起来不能因为这个不懂事的贼和尚骂人就把审案的整个流程给破坏了。 贾知县忍了忍没把火发泄出来。他朝下看了一样,正好与小和尚四目相对,小和尚斜着眼睛,这让贾知县感觉很不舒服。 不知道是天生就这样还是昨天被打的,要不就是脖子上的枷板给压的,这小和尚的脖子有点歪。脖子歪也就罢了,他的眼睛还有天生斜睨的毛病。眼睛斜睨时眉梢上挑,看人用余光,给人的感觉是冷眼旁观,还带着几分嘲弄。 让小和尚这么斜眼一看,贾知县有些紧张,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头上的顶戴戴歪了,别人没有及时提醒他?要不就是脸上不小心有油墨? 他赶紧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正正衣冠,确定顶戴没问题。他又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迅速地瞄了一眼,手掌也是干净的,没有什么问题。 他迟疑着往下看了一眼,发现小和尚在斜着眼睛看他,再加上这个小和尚的脖子有些歪斜,刚才他还骂人,贾知县的火再也压不住了,他觉着这和尚实在是傲慢无礼:一个罪犯竟然对朝廷命官鄙夷不屑,好像压根就没把他贾大人放在眼里。 贾县令觉着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权威受到挑战,而侮辱挑战他的偏偏是跪在地上的罪犯。他不由地怒火中烧,重新抓起手边的惊堂木,使足了气力,照着公案一砸。“啪”的一声想起,震耳欲聋,站在知县不远处的师爷惊吓住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了捂耳朵。 “和尚,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贾知县眼瞅着小和尚一声怒喝,声音尖利。 “贫僧净心,家是无锡的。”老和尚一直没有力气抬头,以为问的是他,跪在一边战战兢兢地说。 “我又没问你,轮着你说话了吗?”贾知县接着说。 老和尚吓得不敢吱声了,他心里却一个劲地嘀咕。贾知县用手指着小和尚厉声喝到:“和尚,说你呢,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那小和尚又斜了他一样,没有说话,掉了掉头,脸扭向一边。 “这还了得!公堂之上,骂捕役,斜睨县太爷,如今审问竟然不吭声。我贾某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以后我身边的师爷,底下的捕役,陪审的士绅,围观的百姓他们该如何议论我?”想到这里,贾知县如同斗志昂扬地公鸡一样,对捕役说:“给我打”! 小和尚背后的那个捕役肚里正窝着火,一听贾知县说打,他抬脚把小和尚踢翻在地。旁边又上来两个人,把小和尚摁住,七手八脚抽去他的腰带,然后把他的破僧袍卷起来,把他里面的裤子褪到臀部以下,捕役抡起板子噼噼啪啪地就是一顿,小和尚如同杀猪般的嚎叫。 小和尚这么一挨打,老和尚看不下去了,跪在旁边喊:“大老爷饶命,我徒儿耳朵背,他刚才没听见刚才大老爷问他话。” 如果是从前,贾知县听到这里的话,心思一动可能就不让手下打小和尚了,如今又在气头上。老和尚这么一说,贾知县知道小和尚不说话是因为耳朵背没听见他问话,这样的话,小和尚并不是想冒犯自己。 但是老和尚也犯了个错误,挨板子打屁股本来没他什么事。他这么一插话说小和尚耳朵背,又等于不小心当众指出了贾知县的错误:小和尚没说话只是因为没听见,你该再问一遍,无端打人就不对了。 老和尚这么一说,贾知县反而更生气了,指着老和尚骂:“本知县审讯小和尚,又没有问你话,你答什么腔?难道想串供不成?来呀,把他按倒也打三十大板。” 又有两个捕役走到老和尚跟前,跟对付小和尚一样,把他也按倒再地上。捕役刚举起板子,老和尚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第21章 审问 贾知县看见老和尚净心晕了过去,以为他死了,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他故作镇静,深吸了一口气,稍微稳了稳情绪,然后说:“这老和尚还真会演戏,板子还没落在身上就装死怒弄人,蒋捕头,先把他弄醒!” 蒋捕头听见贾知县吩咐,一边应承着,一边快步走到净心和尚跟前,蹲下身把他的脸朝上翻过来,手指头放到他的鼻翼,还有呼吸。蒋捕头朝着自己跟前的一个官差挥挥手说:“赶快去衙门后院弄桶水回来!” 片刻以后,官差从外来提着一桶井水回来了。马上快入冬了,新汲上来的井水经风一吹,凉得要命。 官差把满满的一桶井水提到公堂上,蒋捕头让他把桶放下。他站起身来,挽了挽袖子,走到水桶跟前,费劲地将木桶抬到齐胸口高,水桶口对准老和尚净心的脑袋,蒋捕头先是一点点地往下倒,冰凉的井水划出一条亮白的水线缓缓地落在净心头上。经凉水一激,净心和尚的秃脑袋不由地痉挛了一下,然后身体开始慢慢抽搐。这时候,蒋捕头突然猛地把整桶水从头到脚浇到净心的身上。 净心激灵打了个冷战,无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不停地哆嗦。他抬起头来,挣扎了两下,想坐起来,但是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脑袋朝下又蜷缩在地上。他脖子上套着枷板,沾不到地,只能像长歪了的萝卜一样杵在那里。他微微闭合着眼睛,脸烧得跟猪肝一样,一个劲地喘息,呼哧呼哧得让人听着厌烦。 蒋捕头有经验,他觉着事情不妙。他担心出意外,赶紧蹲下身子摸了摸净心的脑袋。和尚的头烫得跟火炭一样,蒋捕头觉着刚才浇在头上的凉水这时候都已经变成了热的。他又赶紧翻了翻净心的眼皮,瞳孔张张着,跟死鱼差不多。 蒋捕头摇了摇头,慌忙站起来,走到贾知县跟前说:“大人,这和尚不能再用刑了,不然非得死在公堂上不行。” 贾知县脸都吓白了,脑门子上开始冒汗,藏在公案下面的腿不停哆嗦。他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十恶不赦之罪,囚犯死在公堂上可不是小事。发生这种事情得上报顶头上司,手续繁琐麻烦,如果解释不清楚,还得追究失察责任,罚薪不说,还有降职的危险,他这芝麻粒大小的官再降职就该回家了。 他先是虎着脸大声训斥蒋捕头:“老蒋,你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你弄桶凉水倒在他身上,人还不得冻坏了!”他摇了摇,然后轻声地问蒋捕头应该怎么办。 蒋捕头小声说:“大人,依照小人的意思,派人去把城南的老左找来,先让老左给这老和尚救治救治,等好得差不多了再审问也不迟缓。” 贾知县觉得有道理,一边吩咐人去城南把老左请来,一边催促着赶紧把净心抬下去救治。贾知县皱着眉头,想了想,咬了咬牙,冲着站在跟前的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知道他有事情交代,赶紧俯下身,耳朵凑到贾知县嘴边,听他的指示。 “师爷,你赶紧到我的书房去。前几天有个南下的东北客商送个我一颗百年人参,你把这人参送到厨房,让庖丁赶快熬汤,给这个快死的和尚喝下去,免得本官还没审清楚案子,人就死了。” 师爷听完以后,起身往后院去了。 想到这么名贵大补的极品人参熬汤喂了这么一个埋汰和尚,贾知县心疼得要命,但是他再想想这和尚万一死在公堂上的种种麻烦,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心里巴望着净心和尚喝了参汤以后能再多支撑个十天半月,哪怕押送回监狱再死,总比在众目睽睽的公堂上断气好些。 蒋捕头指挥着几个人把净心和尚抬下去。 贾知县突然觉着这案子很难审,他本来想唇枪舌剑把这两个狗娘养的驳得哑口无言,赢得下面听众掌声雷动,然后就依照《大清律例》的条文把这个和尚给判了,不成想先是这个该死的小和尚用眼睛斜他,把他好端端的步奏给打乱了。紧接着又是老和尚净心半死不活地病倒在公堂上。 审案遇到波折,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顺利进行下去,这极大地影响了贾知县的情绪,就像唱戏的主角儿登了台,可是臭跑龙套的不积极配合,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差错。 净心和尚被抬下去以后,贾知县有些举足无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个案子应该如何继续审下去。公堂门口围观的百姓小声的嘀咕声也让他很生气,他觉着百姓们正在看他出丑。 他又不经意地看见堂下跪着的小和尚,贾知县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决定继续审小和尚。 “和尚,说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恰好赶上小和尚好用的那只耳朵正对着他,他奇迹般地听清楚了知县大人的问话的内容。 “回大人话,小人名字叫王五,抬下去的那个老和尚是我师父,他给我取的法号叫正一。”小和尚被打怕了,赶紧跪在地上连声回应。 贾知县听他说话很恭顺,心里的火气小了些。他又觉着纳闷,看看小和尚泛着青光的脑袋,头显然是新剃的,听他说话的语气,更觉着他是刚入寺庙当和尚的时间不会太久。 “你是哪里的人?为什么跑到临城割我百姓的辫子?” “小人家是苏州的。我师傅带着我前天才到临城,我师父说临城性海寺的主持是他的师兄。我师傅是带着我来访友的,不是来割人家的辫子。人家又不出家跟我一样当和尚,剪人家的辫子算什么事?” “小和尚,你忒不老实。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和尚低下头,不敢吭声了。他好像也突然明白了自己刚才挨打是因为自己眼睛犯斜睨的结果,他不敢抬头看贾知县,他担心一抬头,贾知县还得打他,学聪明了。 他这么低着头,贾知县反倒是认为他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所以不敢看他。 “抬起头来!” 小和尚只得抬起头来。 “看着我说话!”小和尚的迟缓的反应让贾知县非常不舒服。 小和尚只能把头扭转过来看贾知县。 贾知县看见他的眼睛又崩溃了,仍旧是眼角上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贾知县肚子都快爆炸了,他又有抓起惊堂木的冲动。 他忍了忍,决定还是审案,稍微回避开小和尚轻佻的眼神。 “别以为你不说,本官就拿你没办法了。来人呀,把证物呈上来。” 蒋捕头把两个和尚随身携带的破包袱带了上来。蒋捕头先解开其中的一个包袱。包袱里乱七八糟地放着几件僧袍,一只要饭的铜碗,还有两张度牒。度牒这东西很重要,如同后世诸如公务员证,警官证,军官证等等之类的身份证明,有了才能证明身份,说明是国家允许的合法和尚。 但是这些不是重点,包袱里还有更有价值的东西。蒋捕头又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布包,解开一看,里面藏着明晃晃的三把剪刀,一顶猪皮的防雨披肩,一把锥子,还有一根用来扎辫子的带子。 “和尚,这些是你的东西吗?” 这个叫正一的小和尚摇了摇头说:“回大人,这些东西不是我的,都是我师傅净心的。” “出家人装剪刀干什么?而且还是三把,还敢说你不是剪辫子党?” 听说发现包袱里有剪刀,坐在衙门口旁听的几个老士绅都站起身来往大堂中间看。聚集在大堂门口的人也踮起脚尖,拥挤着往里看。靠前的人还兴奋地朝外嚷嚷:“看见了,看见了,包袱里真有剪刀!” 外面的人开始议论起来:“这两个秃和尚保证不是好东西,他们还有度牒呢,真是可怕。” “不知道性海寺的和尚是不是有跟这群剪辫子的是一起的,刚才小和尚说了,他们是去性海寺的,审完案子,咱们得去性海寺看看,问问巨成方丈知道这事吗?” “巨成方丈没事吧。他在咱们临城带了几十年了,做过不少善事。但是不知道最近寺里有没有招新和尚,如果有的话都得好好查查,太他娘的吓人了。” 贾知县坐在公案后面,他注意到了几个老士绅还有外面百姓激动的反应。他心里顿时兴奋起来,心血来潮,威严里往大堂上,又稳稳地拿起惊堂木,轻轻举起,“啪”地敲了一下。 “和尚,还不承认你是剪辫子的?” “大人,这些东西不是我的。如果是剪辫子的,也是我师父,我可不是。小人从小就是良民,因为家里闹灾荒,粮食绝产,没法养活自己,才进庙门。入了庙第一天,方丈让我跟着师父,跟着他读读经书,平时就打水扫地,铺床叠被地伺候他。我刚入了寺庙第二天,他就要出来云游,说带着我出来见见世面。我跟他不是很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剪辫子党。” “既然不是你不知道净心是剪辫子党,你们前天在鸿运楼为什么被抓?”说着贾知县一挥手,招呼蒋捕头带证人。蒋捕头赶紧走到门口,把老赵和大茶壶叫了进来。 贾知县问老赵:“老赵,你认识这个和尚吗?他们是不是到你店里去过?” 老赵赶紧应承着,然后说他当时看这两个出家人挺可怜,正赶也赶上家里刚做好饭,他就顺手给了些饭给他们。 “老赵呀,人有慈善之心,拔刀相助是应该的,但是你的看看对什么人不是?咱们不是贴出告示说了要警惕外地人,尤其是外地的和尚呢?你是不是把本知县的命令当成耳旁风了?” “小人眼拙,没看出来,请大人见谅。” 大茶壶插嘴道:“贾大人,我一进茶馆就觉着这两个和尚贼眉鼠眼的不是好人,说话也不是咱本地口音。是我最先发现的两个和尚有问题。老赵,我得说你两句,你得多长两个心眼,凡是到茶馆喝茶的人都得留点神。这次要不是我不就麻烦了吗?我紧接着就去追,老赵再后面也跟着去了。” “是不是你们说的看见两个和尚经过一番密谋以后,这个和尚就去摸崔旺财的脑袋?” 大茶壶赶紧点头,嘴里边一个劲地说:“是,是,两个秃脑袋紧挨着,一看就不是说好事,如果是说光明正大的事,两个大男人哪有那样说话吗?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商量完,这个和尚就去抓崔旺财的辫子了。” “和尚,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天,我和师父是去过这个茶馆掌柜家化缘。这位施主赏给我和师父每人一碗白菜豆腐汤。可是我们走路走的远,没有吃饱,我和师父看这掌柜的挺吝啬的,从他店里出来,想继续在街上化缘。” 老赵听他这么一说,想起来那天自己瞅着小和尚不顺眼,给他们盛的饭菜是不多,然后又暗自庆幸,幸亏没给这个两个恶人太多的饭。 他听小和尚继续往下说:“我们走到鸿运楼时,看见几个小孩在门口玩耍。其中的一个看见我和师父端着碗过来,就往前凑,可能是他看见我们碗上刻着字,走上了之后,他就指着说碗上的字很大声地说这个字读‘缘’。我师父就停下来跟他说话。我耳背,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我往他跟前凑了凑,但还是没听见。我很烦,因为我肚子饿得难受,就催着我师父抓紧去化缘,后来我师傅趴到我耳朵边说他跟这个孩子说两句好话,没准他家里人一高兴,就会多施舍给我们一些好吃的。我师傅就腆着张脸讨这个小孩高兴,夸人家识字,将来肯定能做大官,知县都不做,至少得做到知府以上。” 听了这句话,坐在公案后面的贾知县心里很不爽。 小和尚没注意到贾知县的变化,继续往下说:“我师傅愚笨得很,本来想讨好人家,可是那个孩子讨厌得很,他反倒骂我们秃驴。我做和尚本来就够憋屈的,我听见了很生气,就想抓住他让他赔礼道歉了,不道歉不说,他家里人反倒跑出来打了我一顿。” 小和尚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们虽说是外地人,这大清朝也是有王法的地方,不能任由你们欺负。孩子不讲理也就算了,我们挨了打,他们反倒报了官,把我们下了大狱,押在囚车上被一帮恶民用石块臭鸡蛋烂菜叶子砸,进了这公堂就挨了大板。我们外地人好欺负吗?” 贾知县又抓起惊堂木“啪”地一声,尖着嗓子喊:“难道本官诬赖你不成,好,今天让你心服口服,带证人崔旺财。” 蒋捕头跑到门口找到崔掌柜问他儿子来了么,崔掌柜摇了摇头说:“三仙姑说了,我儿子的魂魄刚唤回来,一个月之内不能出门,我老崔就这么一根独苗,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让我儿子出门到公堂上来。万一我儿子出现什么意外,蒋捕头你承担得起吗?贾知县承担得起吗?别听这和尚胡说八道,我家旺财学读诗书,懂的礼节,将来是要当官的,怎么可能会骂人呢?” 正好大茶壶从大堂上退出来,他听见了说:“老崔,你家那旺财平时说话是没有长幼的。私塾的先生说到你儿子就头疼,什么时候跟你说的一样懂礼节了。” 崔掌故听了很生气,嘴里一边骂,一边伸手去抓大茶壶。周围人赶紧给劝住了:“别吵啦,得想办法把这割辫子的和尚赶出咱们临城。既然三仙姑说崔旺财不能出门,咱们可以给贾大人证明崔旺财一贯知书懂礼。快找椅子上坐着的那几位乡绅证明吧。你们看看那和尚的剪刀真是够吓人的,得赶快把他赶走。” 几个人找陪审的几个乡绅耋老写了证明,签字画押后,交给蒋捕头。蒋捕头回去后,跟贾知县一说,贾知县也没有办法了,把孩子带到这公堂上,万一孩子回去后真有个三长两短,那问题可就大了。既然众人都愿意证明崔旺财小朋友证明有礼无邪,那就是可信的。 没人再说让崔掌柜的儿子来县衙大堂了。对待眼前这个和尚,贾知县还有最后的杀手锏没有用上。他叫蒋捕头拿出另外一个包袱,当着小和尚的面打开,小和尚看见这个包袱,吓得不敢再吱声了。 第22章 狡辩 蒋捕头打开另外一个包袱,里面露出来夜行衣、爬城索,*香,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百宝囊,蒋捕头翻开百宝囊,里面装着各种别门撬锁的小工具。 坐在公堂上面的贾知县看着蒋捕头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心情顿时大好,他先是轻蔑地微翘起嘴角,斜着眼睛看惊慌失措的小和尚,就像成足在胸的猫戏耍一只无路可循的老鼠。 贾知县转回头,以胜利者的腔调对蒋捕头说:“老蒋,先让咱们临城的百姓见识见识这个小和尚包袱里藏的这些东西。” 蒋捕头满口应承着,提出包袱走到大堂口,嘴里吆喝着:“各位乡亲请上眼!” 聚在公堂门口的临城百姓瞬间兴奋起来,前拥后挤,后面的看不见,值得踮起脚尖,象鹅一样伸长了脖子往里瞅。蒋捕头把里面的这些物件一件一件拿出来,然后逐一高举过头顶,绘声绘色地介绍这些东西作何用处。 人群中先是一阵接一阵地骚动,不一会就有人喊:“刚才那个包袱里藏着剪辫子的剪刀,这个包袱里又装着这些东西,这两个秃驴肯定不是好东西。一定是先割了人家的辫子,然后等天黑了再入室盗窃。”旁边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随声附和着,接着所有人都在有节奏地喊“打死他!打死他!” 崔掌柜和他老婆从后面挤到人群前边,嚷嚷着往大堂上冲,挥舞着拳头想再暴打小和尚一顿。 贾知县很生气。他又操起惊堂木,“啪啪”地敲了两声,然后从公案后面直起身体,伸出胳膊指着脸红脖子粗的崔掌柜说:“肃静,肃静。”无奈公堂门口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一样,他发出的声音很快淹没掉了。 贾知县站起身来,抓起公案上的那块几乎被摔碎的木头冲着大堂门口“嗖”的一声砸了过去。“咣”的一声正好砸在崔掌柜的脑袋上。然后他撩起衣服,站到公案后面的椅子上扯着嗓子喊到:“一群刁民,是你们审案还是本知县审案?都别说话,再有喊叫的给我抓起来!” 见贾知县动了怒,蒋捕头也嚷嚷着几个官差说,再有起哄的就抓起来。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崔掌柜揉着额头上冒起的青紫的包,拽着他老婆的衣服不声不响地撤到人群中间,不敢言语了。 贾知县喘着粗气,威严地朝下扫了两眼,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接着审案。 “和尚,都承认了吧。吃斋念经用得着夜行衣,爬城索吗?”贾知县一脸嘲讽地冲着跪在地上的小和尚说。 “回大人,这些东西是我在临城离船登岸时捡的。”正一和尚低着头回答。 听见小和尚这个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话,贾知县正想发怒。 这个时候,老左突然匆匆忙忙地从外面来到了大堂上。他推开拥堵在门口的人群,挤到大堂里面,他面色凝重地朝蒋捕头招了招手。蒋捕头赶紧走到他跟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左小声告诉蒋捕头说:“老和尚净心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蒋捕头吓了一跳。他赶紧走到贾知县跟前压低声音告诉贾知县说:“老和尚净心死了。” 原来老和尚被抬下去以后,蒋捕头就派人着急忙慌地跑到城南,生拉硬拽地把老左弄到县衙给老和尚净心看病。 老左到了以后,老和尚已经快不行了,嘴角泛着黑红的血水,大口地喘气,眼睛朝上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小。死神将至,老左那套望闻问切之术已经派不上用场。 好在这时候,后厨按照贾知县的吩咐新熬了参汤,熬好以后就送了过来,热气腾腾的。老左赶紧从厨子手里要过参汤,死马当活马医,没准老和尚喝了这大补的东西,性命能够延长一时半会的。 老左用汤勺舀了些参汤,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吩咐人把净心的脑袋摆正,嘴朝上,以便给他灌点参汤。想必是这老和尚净心在监狱里关了两天,饥寒交迫,闻到香味后,竟然张口了嘴。 老左赶紧把一勺参汤灌了进去,老和尚喝得有些急,参汤没咽进食道,全溜进了气嗓。净心一阵猛烈地咳嗽,好不容易灌进去的汤都吐了出来,接着又是大口地喘。无论老左如何努力,再怎么灌也灌不进去了。 净心后来听到公堂上的人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以后,他的精神头突然好了些,呼吸舒缓了些,眼睛放光,有几次,他还挣扎着伸出胳膊,想要坐起来。 一看这情形,老左知道完了,老和尚这是回光返照,马上就要蹬腿归西了。果不其然,净心坐起来之后,伸手抓住老左的衣服,呼哧呼哧地说了几个字:“剪刀,剪刀……”然后一蹬腿,驾鹤西行,去极乐世界了。 听完蒋捕头说净心死了的消息,刚信心百倍的贾知县再一下子慌乱起来。 老和尚这一死很多问题麻烦了。老和尚包袱里的三把剪刀的源头和作何用处再也问不清楚。再就是没有了老和尚的口供,这个小和尚说什么都死无对证了。 大堂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时,小和尚一直心神不宁,不知所措地蜷缩在地上。他恰好听见了身后的两个捕役小声嘀咕着说老和尚净心死了。听说老和尚死了以后,他脸上非但没有什么悲戚之色,反而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贾知县心情低落到谷底。他原以为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两个和尚交代完以后,有可能破了梁五爷之死这件临城悬案,如此一来,京城的梁六爷一旦哪天回乡省亲,说起这事一定会对他青眼有加。哪怕两个和尚跟梁五爷之死没有关系,他抓住割辫子党的事情上报给知府、巡抚大人以后,然后按照和尚交代的同党,顺藤摸瓜,抓住这些图财害命的辫子党,这无异于奇功一件,年底政绩考评自然会得个高分。如此干上几年,就功成名就,等着升迁了。 没想到即将成功的时候,意外竟然接连不断,非常影响贾知县的心情。贾知县瘫软在椅子上,心里叫苦不迭,不知道纠结该如何是好。 倒是蒋捕头见多识广,有股子临危不乱的派头。他瞅着贾知县陷入困境,先是站在旁边琢磨了一会,最后鼓了鼓劲,凑到贾知县跟前,小声说:“大人,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有严审这个小和尚了。把他审讯清楚,很多问题就好办了。” 听见蒋捕头说话,贾知县从茫然中清醒过来,他觉着蒋捕头所言极是。人虽说清醒了,但怒气难消。他找那块惊堂木拍桌子,突然想起来惊堂木已经被他丢到了公堂门口,只得用手当惊堂木。 贾知县抬手拍了一下公案,震得虎口发麻。他顾不得疼痛,怒发冲冠地让小和尚老实交代问题:割辫子这事背后有没有主谋?还有多少同党?趁早交代,省得酷刑折磨。 蒋捕头走到小和尚跟前说:“和尚,赶紧交代吧,你现在交代了,贾大人没准会从轻发落。回答得越迟缓,受的罪越重。一会真跟你用上大刑,再说可就晚了。” 小和尚斜了蒋捕头一眼,摇了摇头,还是说自己啥都不知道。 贾知县实在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大声喊:“上夹棍!” 很快,杨木做成的踝骨夹棍被抬到了大堂上。 蒋捕头如果生活中后世,他一定能成为彪炳史册的机械工程师。他认真研究了从上古社会到大清王朝的所有酷刑,他对每一种酷刑的刑具的优缺点都了然于心,提出来见解独特的改进意见,并且汇编成册,可以传至后世。 贾知县到了临城以后,说乱世用重典。蒋捕头就把临城县衙使用的很多刑具在大清朝流行的纯人工基础上进行了改进。 蒋捕头指着自己的伟大发明对小和尚说:“和尚,看你还这么年轻,上了这夹棍你不死也得残,好好交代,免受皮肉之苦,将来成了瘸子可就麻烦了。” 小和尚看了这夹棍以后,脑门子也开始冒汗,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咬紧牙关说他包袱里的东西是捡来的。 蒋捕头摇了摇头,吩咐人把小和尚脖子上的枷去掉,然后把小和尚按在夹棍装置的横木上。 这个经过改良的夹棍的主结构是一段一尺多宽,七尺多长的横木,横木前端安装有木锁,蒋捕头命令捕役把小和尚的双手用木锁锁住,后端是竖立起来的三根木棍,小和尚的两个脚左右分开正好插进竖木中间。 蒋捕头手里拿着一根上宽下窄的木楔,低下头对小和尚说:“和尚,难受吗?你扭回头瞅瞅,看见没有,这三根竖木上面由两根缠绕的绳索连接,待会用刑的时候,我就安排人把这个楔子由窄到宽插进绳索里。上面的绳索往两边撑开,下面就收紧,竖木一收紧就会夹你的脚踝骨,你再瞅瞅,那木头上可箍着铁皮呢,一发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挤碎你的踝骨,如果你还不肯认罪,我会再加根木楔,到那时候,你的两节踝骨就会变成一摊稀浆”。 小和尚面如土灰,身体不停地抽搐,然后开始骂人,骂临城人都不是好东西,欺人太甚,将来一定会遭到报应。他这么一骂,把整个大堂之上里里外外的人都给得罪了。 连一向庄重体面的乡绅们都站起来了,他们请求贾知县一定要严惩这个狗胆包天的小和尚。围观的百姓也是群情激昂,异口同声地呐喊着用刑。贾知县铁青着脸,在上面挥了挥手,尖利地喊了声:“用刑!” 两个捕役走到夹棍后面把两端的竖木摆正。夹棍上面的绳索短,还没有用力,小和尚就感觉踝骨被夹地发麻,他还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一个手里拿着锤子的捕役从蒋捕头手里接过来木楔,他把带尖的一端插到两股绳索中间,然后轻轻地砸,木楔一点一点的进去,绳索一点一点像两端撑开,下端的竖木一点一点朝里收紧,和尚脚踝的皮被磨开,血一点一点地流了出来,小和尚叫喊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地变大。 随着木楔不断地深入,绳索不断绷直,和尚脚踝处的鲜血如同泛滥的河水一样不断涌出来,他的叫声也开始如同杀猪一样嚎叫。围观者开始时还兴高采烈地呼喊,随着和尚的叫声越来越大,有的人开始捂住耳朵转回头,不忍直视。 小和尚实在扛不住了,开始哭喊着求饶:“我招供!我招供!” 贾知县听他这么一喊,他稍停片刻,喘了口气后,在上面喊了一声:“停!” 敲木楔子的捕役听到贾知县叫停,便停了手。他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站在一旁,等着大人一声令下,他就解开夹棍上的绳索。 贾知县说:“说吧,你包袱里的东西怎么回事?“ 小和尚嘴角不停地有血流出来,泛着青光的秃脑门子上水淋淋的,他张开嘴,大口地喘着气说:“我觉着做和尚太苦,整天粗茶淡饭,还吃不饱饭,我想做江洋大盗。” 贾知县皱了皱眉说:“你们带头大哥是谁?还有多少同党到了临城。” 小和尚继续喘着粗气说:“没有带头大哥,也没有同党,就我一个人。” 贾知县又被激怒了,心里骂了句:“真他娘的嘴硬,死不悔改。”想到这里,他朝行刑的捕役说:“来呀,给我继续用刑。” 行刑的捕役趁这个当口喝了口水,喘了口气,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些,他听到贾知县喊接着用刑,赶紧走到夹棍机跟前,然后举起锤子,照着木楔子使足了力气砸了下去,绳索登时绷直如铁棍一样,然后紧接着听见小和尚的脚踝先后发出两声清脆得响声。 小和尚“哇”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怪叫以后,便没有了动静…… 第23章 酷刑 蒋捕头挥了挥手,又派捕役到外面弄来一桶井水,然后再一滴不落地浇到小和尚脑袋上。冰冷的井水浇到小和尚头上,他激灵打了个冷颤,井水进入鼻孔耳朵,耳朵里嗡嗡地如同敲锣打鼓一般,鼻腔如同被重拳猛烈地击打过。他条件反射般地扑棱扑棱脑袋,打了个喷嚏,嘴一张开,从喉咙里涌出一口血沫子,一块血糊糊地肉混在血沫子里吐了出来,刚才他疼痛难当,牙关紧咬,把自己的舌头尖生生咬了下来。 小和尚清醒过来,趴在横木上难受,他挣扎着想调整下身体的姿态,但是他的手被木锁铐住,他的双脚如同断掉了,早已经不再附在他的身上,只能象一条断了头和尾巴的蛇一样左右扭动。 小和尚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叫骂。舌头断了,发音不够清楚,只能象哑巴一样呜哇呜哇的,嘴里的腥臭的血水喷洒出来。 他这么一叫骂,后面用刑的官差很是心烦,他把锤子高高举起,又朝着绳索中间的木楔狠狠地砸了下去,结果木楔一下子“哧溜”一声从绳索中间滑落,“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官差低头一看,看见小和尚正一双脚外侧原本凸起的踝骨已经凹陷下去,夹棍磨出两个的血窟窿且如同泉眼一样往外汩汩地冒着血,再看看夹脚的两根裹着铁皮的夹棍就像插在稀泥里一样左右摇晃。 贾知县没见过这种场面,他先是觉得有些恶心,刚才他在公案后面听到小和尚踝骨碎裂发出的恐怖的“噼啪”声时,他有些坐不住,两股战战,屁股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凳子,双手紧紧地按在公案上,没有手支撑着,他可能会出溜到公案下面去。幸亏有公案隔着,不然围观的百姓会认为他胆子小,没见过大场面。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以后,深吸了口气,重新坐下。 他皱着眉,在上面又开始“啪啪”地拍桌子。他反复劝慰自己平静下来,说话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他说:“小……小和尚到底招还是不招?” 小和尚哼哼了半天,隔了半天也没有吭声。贾知县很满意,他觉着小和尚想要招供了。 他吩咐人把小和尚身上的刑具卸掉。刑具除掉以后,小和尚弯腰缩头,蜷缩成一个巨大的问号。他觉着双脚专心地疼痛。他下意识地用手去触摸他的脚踝,他的手腕子刚才用刑时被木锁磨破了。他血糊糊的手稍稍碰到踝骨,浑身就如同被电击过一样抽搐个不停。 蒋捕头走到他跟前,摇了摇头,然后装作很可惜的样子说:“和尚,刚才我就好言相劝,可你就是不听,如今脚踝碎了吧?将来走路都是问题,赶快如实交代吧,不然还有更严厉的惩罚在后头。” 小和尚喘了口气,哇呀哇呀地说:“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杀了我吧,我啥也不知道。” “和尚,你想死还不简单,才断了两根脚踝你就怂成这样,后来还有更厉害的等着你呢。你再不招供,贾大人一会就得把你弄到县衙门口的那几个站笼里去。你刚才进门时也看见了,那站笼就跟你鸟笼子差不多,把你关进去,外面之露出你这个秃脑袋。你在里面挣扎不得,因为笼子里满是钢钉,铁蒺藜,你一晃动就扎你的身体。那站笼比你高出不少,为了把你的秃脑袋弄到站笼外面,脚底下还得垫上几层砖。你再不说,每隔一个时辰一次给你去掉一层砖。我看你这脚站都站不住了,关进那笼子的后果,你自己想也能想的到。” 小和尚不敢说话了,浑身上下还在不停地抽搐着。 贾知县朝着蒋捕头招了招手,蒋捕头点头哈腰地走到他跟前。贾知县说:“老蒋,干得不错,我看这秃驴硬气得很,你声音再大些,再说外面这些人里面也不一定没有他的同党,好好震慑震慑这群为非作歹的恶人。” 得到贾知县的赞赏,蒋捕头心里美滋滋的,他对贾知县说:“再给我半个时辰,保管竹筒倒豆子,他知道的不知道地全得交代出来。大人您就瞧好吧。” 蒋捕头从贾知县身边退下来,他走到和尚跟前继续说:“和尚,你说不说都是死罪,人证物证俱在,你说与不说,结果都一样。割掉人家的辫子,然后搞邪术图人钱财害人性命,依照《大清律例》,这可是死罪呀!但是这死法也是千差万别,还是老实交代为妙。这样的话,哪怕是死罪也会死的快些,体面些。贾大人开了恩,将来上报知府、巡抚,等京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审决,乾隆皇帝朱笔勾决后,到时候贾大人找县衙最厉害的刽子手,用削铁如泥的宝刀,直接给你个人头落地,让你死个痛快,就是祖上积了大德了。” 小和尚没有吭声,蒋捕头继续往下说:“小和尚,要是把你的同党都交代出来,立个大功,要是大人再高兴点,将来在知府,巡抚大人面前替你说上几句好话,上头一高兴,没准会减了你的死罪。最后死刑就是免不了,至少会判你个绞刑,这样好歹给你留个全尸。你放心,这绞刑不用刀,见不得血,到时候行刑的会找张特制的弓,套在你脖子上,弓弦朝前,缠在你脖子上,然后行刑的后面旋转那张弓,越转越紧,慢慢你就呼吸困难,迷迷糊糊就走了,这对死刑犯来说,那可真是仁慈得很,当年的响当当的岳飞岳武穆就是这么被处死的,你瞧你有多光荣。” 蒋捕头说的这里,站起身来,冲着公堂门口的人喊:“若是负隅顽抗,死不悔改,那可就麻烦了。咱们有办法让你张嘴交代,到时候再定你死罪,可不是绞刑、斩首不留这么简单了。” 蒋捕头这会就像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一样,站在小和尚跟前,脸冲着外面的百姓,开始了一番精彩绝伦的演说。 “我先给诸位说说大清朝处决犯人的几种办法吧。百姓们失手杀人,皇上和大人们体贴,以命抵命,要么砍掉脑袋,要么绞断脖子,这也就算了。对于那些那些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处死的办法实在是多得很。我先给诸位讲讲腰斩。” 蒋捕头一边说,一边踢了正蜷缩在脚下的和尚一脚说:“行腰斩大刑之前,得把犯人的身体拉直了,象这个和尚这样蜷着就不行。” 他又指了指刚才给正一和尚行刑的夹棍说:“腰斩有专门的木头案子,那木头案子跟的长短宽厚跟这副夹棍架子差不多,把犯人捆在上面,然后找根麻绳缚住手脚。跟砍头不一样,腰斩刑得让身高力大的刽子手来完成,腰斩也不能用刀,必须用宣花板斧,一斧下来,拦腰截断,运气好的话,一斧就够了,然后眼瞅着自己的心肝肺,五脏六腑,秃秃噜噜地流了一地,然后再呻吟半晌,就下地狱了,上刀山下油锅那些都是阴曹地府的人,咱阳间不管。运气不好的话,有些刽子手手劲小,砍的时候再有个偏差,跟集市上的屠夫垛猪肉似的,那可就麻烦了。” 人群中有些胆子小的,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用手护住了腰。 “这还算痛快的,不知道诸位是不是听说过剥皮法。剥皮法比这腰斩要麻烦的多,把人皮扒下来当然要费力些。剥皮的时候从后背脊梁骨开始下刀,从上到下一刀豁开,然后再一点一点把皮肉分开,行刑的时候得把胳膊张开,就像蝙蝠展翅膀一样。要是剥这个和尚的皮会容易些,他瘦小些,如果你是胖子就更麻烦了,皮肉之间有层油,剥起皮来会有些麻烦,剥完皮,最多过个一两天,人也就就咽气了。剥皮还有更绝的的,而且也简单得多,前朝的太监九千岁魏忠贤剥皮时不用刀,他喜欢往人犯身上浇上滚烫的沥青,沥青冷却以后,用铁锤敲打开,洗一洗你的整张皮就下来了。” 蒋捕头说到这里,低头对脚下的和尚说:“和尚,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行,我马上吩咐县里的胡屠夫熬沥青黄香,他家里杀猪给猪头褪毛经常用那玩意。给你试试抽肠法,在县衙门口栽上两根高高的树桩子,树桩子中间搭跟横木,横木顶端镶嵌着铁环子,铁环子上搭着绳索,绳索两端悬空一人左右,绳索的一端绑着巨石,另一端系上生铁打制的铁钩,铁钩塞进你屁股眼里,把你的大肠头拉出来,挂在铁钩上。和尚,看看你这体型,不足半布袋面沉,到时候另一端绑上块百十斤重的石头,几个人把石头拉到横杆,然后一撒手,哈哈,和尚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你这个身体就会被拉起来,悬在半空,然后你的肠子就会被抽出来,然后你不断下沉,你的肠子就会成一条直线,你就像蜘蛛一样悬挂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耍杂技的呢。” 小和尚听到毛骨悚然。 蒋捕头赶紧差不多了,接着往下说:“小和尚,这还不是最惨的,要说这最惨的算得上凌迟了。” 说到这里,蒋捕头蹲到正一跟前,伸出手来做刀,在他眼前不停地比划。和尚刚才让他说的那些腰斩、剥皮已经弄地满脸惊恐。 正在惊恐的时候,蒋捕头又凑到跟前一比划,更是吓了他一跳。“小和尚,听说过凌迟吗?这凌迟可是个技术活,光胆子大不行,人还得心细。当今刽子手们的最高技术追求就是给囚犯成功地凌迟过。凌迟时,刽子手必须细致的跟外科手术的大夫一样,他们光是凌迟的大小不一的刀具就几十种,割哪里的肉,用什么型号的刀,是很讲究的。我先给你讲个人,前朝的大太监刘瑾,这个家伙比那个魏忠贤还坏,明朝那皇帝整天都不干正事,不像我大清朝明君圣祖,列圣相承,个个都勤政爱民。刘太监贪污的黄金白银无数,整个大明朝没有不恨他的,坏事做绝是要遭天谴的,继任的皇帝就把这个家伙给凌迟掉了。这个太监可真是个惨,身上被割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整整割了三天,割完间歇,皇恩浩荡,还专门赐给他喝了两碗紫米粥,第二天接着受刑。按照皇帝的旨意,这个大太监是要割三千六百刀的,最后因为还差三刀没割,刘太监就咽气了,这属于技术失误,因为这这那个行刑的还被罚了。” 蒋捕头凑到正一耳边说:“小和尚,实在不行的话,我求求知县大人,也把你凌迟得了,正巧我们县衙的刽子手也好几年没练过刀了,正好拿你来试一试,看看他能不能创个凌迟的纪录,到时候,你小和尚也会被后世人记住,史册上好歹也有了你一笔。凌迟时第一刀先从胸口开始,下刀也有讲究,必须从左侧开始,割胸口的肉算是祭祭刀,在从胳膊上臂开始,然后再割大腿,手臂胳膊肘,膝盖等等,把你胳膊腿的骨头缝里的肉都剔干净了,就差不多了。等你咽了气,就砍掉你的脑袋,然后把脑袋挂到城门楼上示众。幸好杀人是秋后,苍蝇臭虫之类的少些,如果赶上七八月,整个临城的苍蝇都会嗡嗡地飞来,你的身上会爬满蛆虫,白花花的。” 第24章 盗辫 蒋捕头口才极佳,说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凌迟过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小和尚先是浑身哆嗦,然后觉着恶心,喉咙发干,嗓子发粘,五脏六腑开始翻江倒海地折腾。小和尚爬在地上一阵干呕,吐出来红白相间的呕吐物,泛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周围的官差纷纷掩住鼻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小和尚吐了一阵,抬头看了看蒋捕头,眼神绝望,如同孤独无助的羔羊。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蒋捕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到:“官差大老爷,求求您老人家别说了。赶紧杀了我吧,随便怎么杀都行,斩首、抽肠、剥皮,实在不行你们把我凌迟了。我他娘的不想活了,赶紧动手吧。” 蒋捕头提着裤腿,踮着脚,绕开小和尚的呕吐物,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说:“小和尚,快点交代清楚吧。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没准还有一线生机,你说你这年纪轻轻的,死了多可惜呀。” 小和尚挣扎着坐起来,满腹怨恨地看看端坐在公堂上的贾知县,又瞅瞅围在他左右的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捕役,再回头看看门口那群恨不得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临城百姓。 正一和尚咬了咬牙,把嘴里的血沫子吐干净,然后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说:“好吧,我交代,你们问什么我都交代。” 听正一这么说,贾知县立刻兴奋起来,他赶紧整整衣冠,在公案后面的紫檀木椅子上坐端正。站在旁边的师爷看着他用手敲公案不得劲,就趁蒋捕头给小和尚讲凌迟术的时候,跑到公堂门口,把那块快被他敲碎了的惊堂木捡了回来。 贾知县很满意地看了师爷一眼,还是惊堂木这玩意得心应手。他抓起惊堂木清脆地敲了一下,然后清清嗓子,咳嗽一声,开始字正腔圆地审案。 小和尚挣扎着把身体蜷缩成一个合适些的角度。他担心耳朵背,万一漏了贾知县的哪一句话就会引来剥皮拆骨凌迟的结果。 “和尚,你可是割辫子的?” “回青天大老爷,小人是割辫子的。” “你为什么割人家的辫子?” “大人,小人我也是无辜的,我不懂法术,我是受了净心这个秃驴的蛊惑和胁迫,万不得已才做这不轨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入庙当的和尚?” “小人我原本不是和尚,当和尚也是净心两个月前逼着我当的。以前我祖上颇有些家产,家里有几十亩田,日子多得倒也不赖。小人自幼就在学堂读书,我爹娘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但是小人我愚钝,对读圣贤书,作八股文章没有兴趣,上了几年私塾,别说写文章,连断句都不会。我爹看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就把他积攒的钱一股脑都给了我,让我去经商。无奈我也不是做买卖的材料,亏光了所有本钱。我爹对我也死了心,指望着我在家春种秋收,安心种地,过两年就娶妻生子。可是世事难料,后来家里遭了变故,父母一年之间都死掉了。我从小就娇生惯养,提笼架鸟,斗蛐蛐遛狗,闲散惯了,也不懂得其他营生。没过两年,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吃光当净,几十亩地也没了。” 贾知县听他这么一说,差点也跟着流出一把辛酸泪。他想想以前考取功名之前何尝不是如此。 正一和尚喘了口气继续说:“那天我在苏州街头闲逛,准备找点营生,好歹能挣些钱来养活自己。可是寻遍整个苏州城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差事,粗笨的活我不愿意干,轻巧点的活挣的几个铜钱连牙缝都塞不上。我正苦闷,低着头往前走,人心里有事,脾气自然不好。这时候一个背着包袱,端着钵的秃和尚迎面朝着我走来,就是那个叫净心的老秃驴。他双手合十,嘴里念着烦人的阿弥陀佛,找我乞讨。我本来就饿的难受,心情郁闷,随口骂了他一句,冲他吐了口痰,转身离开了。没想到我却惹着了瘟神,他如影随形地跟在我后头。我很生气,转回头来要教训他,我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紧盯着我看,手一扬,我眼瞅着一些似黄似绿的粉末扑了我一脸,一阵天旋地转以后,小人我就失去了知觉。” 和尚说到这里,开始一个劲地咳嗽。贾知县吩咐师爷到后院去给小和尚端了碗水。师爷跑到后院,端了一碗热水回来,递给小和尚,他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嘴角继续说:“我醒过来以后,就开始犯魔怔,我心里很害怕,我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我想给他磕头,让他放我走,可是腿和胳膊明明长在我身上,却不听我的使唤。老和尚站在我眼前,我的身体就像皮影一样被他指使着,他让我动我就动,他让我停我就停,他让我哭我就眼泪哗哗地流,他让我笑我就没有因有的狂笑不止。我想控制我自己,却根本无法控制,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周围的人听到这里时都不免有几分惊诧,人群实在想不到那么弱不禁风的老和尚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法力。 “他要我拜他为师,因为我刚才骂过他,他得惩罚我。他说我必须听从他的指挥,当牛做马,替他干满三年的苦役以后才放过我。我吓得要死,就赶紧答应了。他先是念咒语,哇呀哇呀地念完以后,他抬手在我背上拍了一把,我便清醒过来。随后和尚用他包袱里的剪刀剪掉了我的发辫。” 听到这里,大堂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脑袋后面的辫子。 “我很害怕,我他娘的才不愿当和尚。再说我六根未净,红尘未了,我还没有讨到老婆,没有尝尝人间的快乐,谁愿意跟着这么一个神神叨叨的老秃驴混在一起。有好几次,我都想趁着夜黑风高的晚上逃跑,可是每次跑远了,我暗自庆幸能够摆脱他的控制的时候,这个狗娘养的老秃驴都如同天降,跟鬼魂一样出现在我前头。” 小和尚又说得口干舌燥,师爷没等贾知县吩咐,又给他端了碗水送过去。小和尚感激地看了师爷一眼,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地把水喝掉。 “净心和尚看我总想着偷跑,他很生气,他吓唬我说,他的法力无边,如果我以后胆敢再逃跑,他就挑断我的脚筋,砸断我的腿骨。要是我不听从他的安排,他便作法勾出我的魂,要了我的命,反正他包袱里有我的辫子。大人如果您不信的话,可以再翻翻他的包袱,我记得他当时把我的发梢用红绳扎住,藏在衣服兜里了。” 听小和尚这么一说,贾知县吩咐蒋捕头再仔细翻翻净心和尚的包袱。蒋捕头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仔细搜查,又发现一个很小的灰色布兜,布兜里确实放着几束三寸多长的发辫。 公堂门口围观的临城百姓看到以后,都吓坏了,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看来茶楼酒肆,街头巷尾,议论的纷纷扬扬的割辫子党确有其人其事了。 小和尚继续往下说:“我吓坏了,赶紧给他磕头说,再也不敢跑了。净心和尚警告我说,如果不听从他的吩咐,别说我这辈子逃离不了他的手掌心,就是死后投胎也做不得人,只能做猪做狗。他还说下了十八层地狱,投胎做猪狗之前,我还得被铜锁铁链烤放在烧的通红的铁板上,地狱的鬼卒用锋利的小刀给我开膛破肚,然后用火钩子把我的心给掏出来,心脏让蛇吞,肠子给狗咬。” 说到这里,小和尚转头看了看蒋捕头说:“跟刚才站在我跟前的这位大人说的那些折磨人的酷刑一样,老秃驴净心说我不听他的话入了地狱以后要遭受十八重苦难。唉,地狱的刑罚也无非是闷捂、针刺、刀割火烤、折骨拔牙、毒蛇塞鼻、水蛭吸脑、阉割,碎膝、挖舌、拔指甲、挖眼睛等等。我当时很害怕,但是跟我在公堂上听这位大人说的那些比比,他奶奶的地狱也不过如此。” 小和尚把脑袋转过来,然后接着说:“净心说得很瘆人,我干脆就不跑了。我想跑也跑不掉,干脆跟着他折腾吧。他看我不跑了,就给我一把月牙形的小刀和一小包黄色的药粉。他说这些东西一会肯定都用得着。后来他常给我说当出家人忒苦,整天吃素食念金经,索然无味。净心和尚说他法力无边,道行高得很,他正准备着做些大事。但是做大事需要帮手,所以就收我为徒,让我跟着他剪路上行人的辫子。” 贾知县听到这里,愈发兴奋起来,他接着问:“你师父可曾教给你如何剪人发辫,难道那些大活人会任由你们轻易地剪掉辫子?” “我刚才说了,净心和尚会配一种神奇的药粉。在剪人的辫子之前,他先把这黄色的药粉藏在指甲缝中,迎面走到人跟前,随手一弹,就能让他着迷,如同昏睡做梦一般,然后就可以走到身后轻而易举地剪掉他的发辫。” “整根辫子都给剪掉吗?” “不用割整条辫子,只要割下两三寸长的辫稍就成。” “剪完辫子以后,再怎么办?” “这次来临城之前,他告诉我两三年之内要剪一万个人的发辫,等收集够这些发辫以后,他就发财了。” “净心和尚有没有告诉你,收集这些发辫做什么?” “他说有了这些发辫,他就能施展法术,取万人魂,造万人桥。他每天读经念佛之余,稍有空闲就用五色纸裁剪了无数纸人纸马。他说,等积攒够一万个人的发辫,他就把发辫粘在纸人纸马上,再找七口巨大无比的瓮把这些纸人纸马盛起来,然后他坐在瓮中间念咒,祭拜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再用活人血点瓮里的纸人纸马,这些纸人纸马粘了人血以后就变活了。我师父便可以念咒语,指挥着这些纸人纸马趁夜黑风高的时候去取人财物。”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没个人眼睛里都是恐惧,比刚才蒋捕头讲各种各样的酷刑时都惊恐。 “几个月前,我们临城梁五爷的事情可是你们干的?” 正一和尚闭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听师父曾经说过,他半年前到过临城,那会他来性海寺来拜访他的师兄巨成。他说临城有位姓梁的财主,不知道是不是大人你说的这位梁五爷,家财万贯,良田万顷,有钱得很。我师父在临城时正好赶上梁府的夫人和丫头去性海寺求签烧香。那丫头想必是十分孝顺的,替她娘求了一支签,劳烦我师父解,我师父趁机问了这丫头的生辰八字。他回到苏州以后,他略施小计,就做法窃取了这丫头的魂魄,然后又作法取了这个财主的魂魄,他说等凑够万人的发辫之后,就可以派遣纸人纸马来窃取这个财主的家产了。” “那梁府的丫头翠花去什么地方了,你知道吗?” “小人不是很清楚,我师父在苏州一点是非常有名气的,不知道是不是把翠花姑娘给弄到苏州去了。此事事关重大,小人不敢胡言乱语,请大人明察。” “你是否精通这些法术?” “小人进寺庙晚,净心还没有来得及教给我。” “净心和尚收了几个徒弟?” “我听他闲聊的时透露出来,我至少还有三个师兄。” “他们是不是也来临城了?” “没有,他们都分别行动。一个朝西,一个往东,一个南下,因为我刚入门,恰好他也要北上临城,我就跟着他来了。” “性海寺里有没有净心的同党?” 正一精神头好了些,他挣扎着坐起来,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说:“净心和尚没跟我说性海寺里有没有同党,我想应该是有的,不然为什么净心一年之内不远千里偏偏往这临城跑两次。净心说取万人魂造万人桥这样的事情不能让很多人知道,他收的徒弟雇佣的人彼此之间都不认识。” 他回头朝门口看看说:“割辫子的坏人与好人脸上又没有贴着标签,我等凡人谁能认得出来,没准这公堂上的人就混有净心的同党。” 在县衙门口围观的人有些骚动,他们彼此看看,在看看坐在地上的小和尚正一,不由得都有些不自在,都在想正一说这话是不是有所指。 “小和尚,净心是不是割辫子党的首领?” “净心法术虽然厉害,他的师兄通元比他还厉害,净心的法术灵验与不灵验也是分初一和十五的,要不然他这么神通,不至于前几天被一群百姓给打成那样,别说牢狱和囚车木笼困不住他,就是天罗地网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不知道这个秃驴是不是罪有应得,遭到上天报应,竟然凄惨地死在这里。通元在江南组织了更多的人,有乞丐,有和尚,有道士,就连净心也得听从他的安排。” 第25章 恐慌 “你见过这个通元和尚没有?他长什么样?法术高明到什么程度?”贾知县问小和尚说。 “象我这种肉眼凡胎,哪有机会见这等高人。不过我听净心说通元长得身高过丈,豹头环眼。他的法术却厉害得很,净心给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净心告诉正一的故事是这样的。前年春天的时候,通元与在扬州当地颇有些声望的张半仙结下仇怨。这张半仙道行很高,精通法术,还能上天遁地。自古有文人相轻的说法,可是一些术士亦是如此,通元为了多聚拢些信徒,提高自己的名声,有一次竟然不顾及这个行当里面约定俗成的规矩,他竟然在扬州集市上当众揭穿了张半仙的法术,弄地张半仙颜面尽失,声名扫地。张半仙在众人的嘲弄声中愤愤而去。 拆了人家的台,砸了人家的饭碗,通元和尚回到庙里以后,掐着一算,知道被斗败了的张半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晚上一定会到庙里来报复他。通元和尚艺高人大,明知道张半仙来报复,他也不躲避,当天晚上独自坐在寺庙禅房里打坐,气定神闲地等着张半仙的到来。 前半夜平安无事,禅堂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可是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先是飞沙走石,狂风刮起,寺庙钟楼里的钟竟然响了起来,紧接着雷电交加,突然下起瓢泼暴雨。 通元和尚不为所动,仍旧安静地坐在禅堂里打坐念经。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以后,禅房的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打开,紧接着一个穿着金盔金甲的鬼怪冲了进来。这鬼怪身高过丈,锯齿獠牙,嘴里嚎叫着,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地响声,他挥舞着长矛猛地向通元刺来。 通元微微睁开眼,既不起身,也不躲避。当冲入佛堂的鬼怪将要近身的时候,他抬起胳膊朝着怪物猛地挥舞宽大的僧袍袖子,袖子挥舞带起的风拂到妖怪,结果那个高大的鬼怪就应声直挺挺地应声摔倒在通元面前。通元和尚嘴里开始念动咒语,倒在地上的鬼怪庞大的身躯竟然倏地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紧紧地贴在地面上。通元把纸人从地上捡起来,压在了木鱼下面,继续念经。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候,外面仍旧是狂风不止,暴雨如注,这时候禅房里又冲进来两个黑脸的小鬼,他们两个一个拎着剑,一个举着刀,一左一右哇呀哇呀地叫嚷着朝着通元杀了过来。通元又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俩都给擒住了,同样也压到了木鱼底下。 天快亮的时候,风雨停了。守夜的和尚听到寺庙外面有人敲门,打开庙门一看,原来是个满脸悲戚的女人。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嚷嚷着说要见通元,通元让守夜的和尚把她带进禅房。这个女人进了禅堂门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进入佛堂的这个女人泪流忙面,她哭着说自己是张半仙的妻子。她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通元放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起初通元和尚没有理会她。他知道刚才偷袭他的这三个妖鬼是她丈夫和儿子的魂魄附着到纸人的身上的结果。 张半仙的老婆哭哭啼啼地说,现在她家里只剩下了三具尸体。不知道通元是瞧这个女人有几分姿色,还是心里还有点怜悯之心,他后来从木鱼下面抽出了最小的一个纸人给了这个女人,打发她走了。 第二天早晨,张半仙和他的大儿子都死了,只有小儿子活了下来…… 小和尚把故事讲完以后,公堂上的人都傻了眼,起初所有的人起初都觉着懂法术的净心和尚死了本以为是好事,谁也没想到净心和尚后面还有个更厉害的通元和尚,万一哪天通元和尚知道了他的师弟死在了临城,他会不会来临城寻仇?临城县衙公堂上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和尚,这个通元现在手下有多少人?”贾知县故作镇静地问。 “回大人,这个小人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通元和尚在江南势力大得很。这次来临城的路上,我听净心说通元一年前已经雇佣了不少云游和尚,游荡乞丐,还有四海为家的道士,吩咐他们到各地割辫子。这是桩很合适的买卖,通元说了,每割一个辫子就给铜钱五百文,所有被雇佣的乞丐都愿意去干这事,他们四处乞讨,吃尽白眼也就讨到点残羹剩饭,割人家几根头发就能挣五百文钱,有这等好事,有谁不乐意去做。” 贾知县又问了些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在围观者的议论声中,审讯结束了,贾知县吩咐人把正一和尚带回大牢。 小和尚的双脚已经无法走路,两个捕役走到他跟前,一人抓一条胳膊把他抬架到公堂外面。等捕役们架着小和尚经过门口的时候,有几个人撸胳膊挽袖子的开始打他,尽管有捕役拦着,他身上还是挨了不少拳脚。 小和尚低着头被抬了出去,重新打入等候在县衙外面的木笼囚车,准备送回到城北监狱里去。当他被押到大堂门外,老赵正好站在大堂门口,他看见小和尚被架上囚车以后,偷偷扭回头看了看县衙门口聚集着的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神秘微笑。 小和尚被押走了,公堂上开始乱作一团。 贾知县请来旁听的那几个士绅不停地唉声叹气,他们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逼仄的大堂门口,搓着手,跺着脚,一趟一趟地走过来,走过去。 刚才小和尚都说清楚了,江南来的割辫子党为的是钱财。这些临城的有钱士绅家财多,自然容易树大招风。小和尚正一刚才也说了割辫子党道行高深,梁五爷被割辫子党叫走了魂,丧了命就是明证。他们这些人的魂魄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被人召唤去了,然后说不定哪天夜黑人静的时候,会有无数的纸人纸马浩浩荡荡地潜入他们的宅院,搬走他们家的财物。 士绅们担心,围观的百姓也是惊恐异常。刚才小和尚说了还有很多辫子党,而且还说他们中间有的人可能就是割辫子党。这还了得,平时赶集市逛庙会的时候,辫子就这么耷拉到脖子后头,谁敢保证拥挤当中没有辫子党偷偷摸摸地在后面给剪掉三指长,发辫一旦被割掉,让这些该死的割辫子党粘贴在纸人纸马之上,自己这条命也就完蛋了。 贾知县犯了难,他原本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树树威风,没想到这案子后面还有如此惊天的阴谋,如今这事已经非同小可。这群割辫子党比流窜的山贼土匪都难对付,百姓出门只要不带钱土匪就不会伤其性命,山贼土匪做了案尚且有迹可循,觅得行踪,可是这割辫子的如何对付?见贾知县都垂头丧气地想不出办法,一群百姓更是不知所措,整个公堂上顿时如同砸开了锅一般。 折腾到了中午,县衙门口的百姓还没有散去的迹象,贾知县一时间手足无措,也犯了难,最后蒋捕头凑到贾知县耳朵跟前说:“大人,当务之急,先稳住咱临城百姓的情绪才是上策。刚才小和尚说了通元和尚雇佣的割辫子党多数是和尚、道士、乞丐之类的人,今后咱们对这些人重点防范也就是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临城东南西北各个城门口增加兵丁,严防死守,凡是和尚,道士,乞丐这样的人一律不准进城。然后再招募临城里会拳脚的壮士组成巡逻队,一天到晚都在街面上巡逻,看见行迹可以的就捉拿入狱,先挺过这阵子再说。” 贾知县觉得蒋捕头这招棋很高明,他又接着问蒋捕头:“老蒋呀,可是雇佣壮士总是要花银子的。如今县衙的日子也不好过,到哪里去凑这些银子呀?” 蒋捕头朝着那几个急得乱转的士绅撇撇嘴,然后小声说:“大人,让这些人捐钱,如今最担心害怕的是这些人,这些守财奴平时都吝啬惯了,但是今时不比往日,这会让他们掏钱,他们准都心甘情愿地往外掏钱。” 贾知县在公案下面朝着蒋捕头悄悄竖起了大拇指,然后站起身来冲着门口高声喊:“临城的诸位百姓听清楚了,当前之际,我们应该官民一心,同仇敌忾,同心同德地防范这些该死的割辫子党。城门口加强守备,城内加强巡查防范,诸位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争取早日把混入临城的割辫子党一网打尽。”不等贾知县提及捐钱的事,几个士绅都纷纷表示愿意捐钱加强防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群乱党进入临城。 贾知县把几个士绅留下商量捐钱的事情,围观的百姓最后也都很不情愿地散去了。 割辫子党这事事关重大,贾知县必须得向上级汇报,他安排师爷根据小和尚的口供洋洋洒洒写了万言书,并且再三强调说半年前梁五爷的自杀案又有了新的转机,当下所需要做的就是追查割辫子党并且将之一网打尽,顺便寻找翠花的下落,给梁五爷的案子成功划上句号。 贾知县吩咐把报告快马加鞭送到东昌府,呈给半年前离开临城去东昌府上任的他的前任,原来的刘知县,也就是现在的刘知府。刘知府对这事的看法暂且不说,先说说虽然临城发生的变故。 很多人百姓离开县衙以后就直接都跑到三仙姑家里,三仙姑家里门庭若市,所有人都把积攒的钱掏出来买三仙姑的符咒和香灰水,三仙姑一开始欣喜若狂,符咒和香灰水价钱翻了一番,但还是被哄抢一空。但是三仙姑很快也冷静下来,钱财多了,树大招风,反倒更有可能成为割辫子党的目标。三仙姑思来想去,琢磨了半天,后来干脆关了家门,一家老少都离开了临城,躲得远远的,先求得暂时安宁,等割辫子党闹腾过了再回来。 三仙姑走后,临城人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没有了。然后县城街市上的香烛、爆竹等之类的东西被抢购一空。临城人都相信邪神恶鬼之类晚上都躲避光亮,害怕响声,有了这些鬼神就进不得家门。 裁缝店的老板发明了一种新型的装置,细长的布袋,大小正好能把辫子放到里面。还有人干脆把辫子围着脑袋缠上一圈,然后再脑袋顶上用竹簪子别住,出门的时候把家里做饭的铁锅罩在头顶上面,一时间这种造型成了临城街头最新潮的打扮。 所有人都不敢轻易走出家门,万不得已上街的时候也都是匆匆而过,早去早回,相熟的老友见了面以后也就是招手而过,一旦有不熟的人靠近身边,就赶紧用手护住脑袋。 临城的街头一下子冷清下来,运河里结了冰,街上如同地狱般的冷清。 第26章 纵火 公审割辫子和尚的事情经过很快传遍了整个县城,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整个东昌府,最后连省里都听说了这事。 公审以后,临城人起初从两个割辫子和尚被抓的消息中获取到的快感瞬间消失了,然后跌入更深得恐慌之中。 又过了两天,性海寺半夜三更突然着了大火,正值冬天风干物燥,北风刮得呼呼的,火苗子窜起几丈高,好端端的寺庙一夜之间就烧成一片灰烬。 第二天,蒋捕头接到百姓的报案,说性海寺着火后了。他赶紧带着县衙的几个差官风风火火地赶到寺庙门口。他们隔着运河就能看见寺庙上空火燃尽时升起的轻烟,有气无力地往上飘,还没过运河就闻到一股子焦糊味。 蒋捕头带着几个官差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寺庙门口,门外面聚集着几个附近的好事百姓。他们看见蒋捕头以后,纷纷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象巧嘴的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唠叨给没完。 他们说昨天晚上过了三更天,庙里就起火了,院子里火光冲天,还听见寺庙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救命声。有些人原本穿好衣服,提着家什想跑去救火,但是被老婆孩子生拉硬拽地给拖住了,又哭又喊地说性海寺没准是割辫子烧的。没事招惹他们干什么。男人们也都胆战心惊地呆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们听见有人大呼小叫的,以为真是割辫子党到了临城。等到了天亮以后,才有胆子大的开门出来看一看。 蒋捕头走到庙门跟前,发现庙门上面的门环上套着沉重的铁索,铁索用拳头大小的铜锁给牢牢锁住。蒋捕头吩咐人把锁撬开,从外面往离推,推不动,里面还有有东西挡着。几个人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庙门才吱吱呀呀地被推开。 庙门被推开,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看见推开的庙门后头倒着几个烧死的和尚,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前倾着身体,手死死地扣住门,身体被烧成了炭,如同乌木雕琢成的雕塑。 蒋捕头从腰里拔出钢刀,然后带着人绕过门口的尸体,提心吊胆地走进性海寺前院。 蒋捕头心里一阵凄凉,前院栽的那棵状若宝塔的白果树被烧光了,只剩下黑黝黝的树桩子。蒋捕头自打有记忆,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经常跑到寺庙里玩耍,那时候巨成方丈还是个刚刚入寺的小沙弥,天冷的时候,巨成还会送给他一些白果,让他带回家以后熬粥时煮了吃。这几年,蒋捕头他老娘的身体不好,巨成方丈粗通些医术,他县衙不忙的时候也经常来性海寺找巨成喝茶,询问些医道。 蒋捕头带着人到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的屋顶都烧没了,断壁残垣,焦土一片,以前殿堂中间供奉着的金光闪闪的佛祖还有站立两边的菩萨都被烧得灰不溜秋的跟泥鳅一样,还冒着烟。 蒋捕头带着人去了后院禅房,想看看巨成方丈是不是还活着。禅房也烧着了。蒋捕头和几个官差在里面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巨成方丈的尸骨。 性海寺里共有六个和尚,蒋捕头带着人到了前院门口数了数倒在地上的尸体,尸体有五具,都黑乎乎的一个德行,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站在庙门口的人还有散去,他们里面有人说前天看见巨成方丈背着包袱出门了,想必是外出访友去了。蒋捕头想,想必是吉人天相,有佛祖保佑,大慈大悲的巨成方丈躲过了这一劫。蒋捕头带着人回到了县衙,给贾知县回禀性海寺发生的火灾的事情。 蒋捕头说性海寺里的几个和尚除了外出访友未归的巨成,剩余的全部烧死了,他们本来能够逃离,可是寺庙的庙门在外面被人锁住了,这显然是有人故意纵火。 贾知县听完后,琢磨了半天说:“老贾呀,你说这火是不是巨成方丈放的?这事太蹊跷了,为什么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他人不在寺庙的时候,这把火却烧起来了?” “大人到临城晚,有些事还不知道。这位巨成方丈可是这临城出了名的好人,连死去的善人梁五爷都比不上他。虽说巨成和尚是江南人,但是他在临城已经住了三十多年了,做了无数善事,在临城名望可是高得很。况且被烧死的几个和尚都是他收养的孤儿,辛辛苦苦地把他们养大,不会故意纵火烧死他们吧?依小人的短见,巨成方丈不会跟纵火案有关,这次性海寺纵火案想必是临城有些激进暴民误以为庙里的僧人跟割辫子党有关,才做了如此残暴的事情……” 蒋捕头还没有说完,贾知县不耐烦地冲着他摇了摇手:“老蒋,这事不必说了,抓紧去,在临城街头张贴布告,悬赏缉拿巨成和尚。”贾知县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小和尚招供说,割辫子的净心跟巨成是师兄弟,而通元跟净心也是师兄弟,那么巨成自然跟通元也是师兄弟关系,更何况巨成和尚也是江南人。如此一来,巨成肯定是坏蛋也就毫无疑问了。 蒋捕头虽然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但是仍然面上带着卑微的笑,冲着贾知县弯腰施礼,然后退了出去。 很快,临城街头上又贴满了悬赏缉拿巨成和尚的布告。对于性海寺纵火的案,临城百姓众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是惋惜还是庆幸。多数人都跟蒋捕头一样,坚信这事肯定不是巨成和尚干的,有些上了年岁的人还在家里焚香祷告,祈祷慈悲的巨成和尚平安无恙。但是性海寺被烧却让大家有些欣慰。百姓们都听说了,贾知县公堂审案时,小和尚交代清楚说,南方的通元和尚已经雇佣了很多和尚和乞丐到北方。临城的街上的乞丐们已经被驱赶出城,能招惹来是非的就只剩下性海寺了,性海寺现在被一把火烧光了,百姓们反倒觉着轻松了很多。 割辫子的事远远没有结束,县城内没再听说过谁家辫子被割,但是也不时有人偷偷摸摸地跑到县衙报案,鬼鬼祟祟地举报他们的邻佑是割辫子党。 贾知县赶紧命令蒋捕头去看,蒋捕头去了后明察暗访,才发现两家平时为了些鸡毛蒜皮之类的琐事有些矛盾,吃亏的一方就趁机诬告报复。这么一来,弄地县衙里整日草木皆兵,贾知县不得不张贴布告,宣称再有无中生有诬告者杖打八十,游街示众。从那以后,县城里才算安顿下来。 县城里好不容易稳当了,但是县城以外的村镇却乱了起来。城外的村镇时不时有人敲开紧闭的城门,说他们他们赶集的时候辫子被人给割了。 第27章 年底 临城县城里好不容易稳当了,但是县城以外的村镇却乱了起来。城外的村镇时不时有人哭喊着敲开紧闭的城门跑到县衙报案,絮絮叨叨地说他们在镇上赶集的时候辫子被人给割了。 临城在煎熬中迎来了乾隆三十三年的最后一天。过了这一天,就是新年了。 旧岁的最后一天,临城没有了往年喜庆的景象,冷冷清清得丝毫没有过年的味道。所有临城的街巷上都空荡荡的没有人,人们都关门闭户,忧伤地躲在家里怀念去年这个时候的盛况。 去年的今时,临城大街小巷都是熙来攘往的人。各种叫卖的声音回荡在上空,临街的铺子里摆着各色的年货,挑担的货郎闪躲在人群当中,摇着拨浪鼓大声地吆喝着,他们的担子里装着玲琅满目的物件。饭馆传出的浓郁香气充盈着整个街巷,燃放爆竹的声响一阵接一阵的响个不停。过年时乞丐们也是幸福的,不少人都会把家里好些的饭菜大度地施舍给他们。性海寺的香火旺得很,士绅财主,善男信女热情地往寺庙里捐香火钱,巨成和尚引领着寺庙的僧人站在门口恭敬地迎来香客,虔诚地念着经保佑临城的百姓去岁顺心,来年吉祥。城墙外的运河冰封,冰面上满是玩耍的孩童。 如今这种场景都成了回忆。这个年底,县城的门紧闭着,稀疏的爆竹声响过,再也没有多少声息。自打公堂审判结束以后,每天都是这样,临城人稍微觉着身体不舒服,就会以为割辫子党是在施展法术派鬼怪引诱自己的灵魂,就慌忙招呼着家里人燃放爆竹驱鬼,哪怕是深更半夜也是如此。有些胆子小的,担心别家的鬼会驱到自己家里来,也跟着点鞭炮。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一家有爆竹想过,就会人家也跟着响。 冬天天短,年底这又有些阴天。吃过午饭,天空的太阳就变得有气无力的,跟平常差不多,晌午以后临城的城门已经早早的关闭了,几个守城的兵丁也盘算着早点回家吃饺子过除夕。 天快黑的时候,几个乡民押着一个乞丐来到西城门。他们站在城门口外边嚷嚷着进城见知县大人。兵丁不愿意开门,但是来人说他们是李家庄的,他们捆绑着的这个臭要饭的今天在集市上割人家的辫子被抓住了,无论如何得交到县衙。 守城的兵丁一听说是割辫子的被抓住了,不敢怠慢,一边派人给贾知县送信,一边赶紧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贾知县这几天一直犯愁,要过年了,他心里也不舒服。他心里一直不能平静下来,一个是割辫子党给闹腾的,另外就是不知道他的顶头上司东昌府的刘知府葫芦里卖的啥药,他把临城的发生的这些事情已经一五一十地禀报清楚,写成公文呈送给了刘知府,可是公文送到了东昌府府衙以后,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了回应。 贾知县把送信的师爷叫来,虎着脸反复问他是不是把公文亲手交给了刘知府。师爷对天发誓,他被府衙的人带都知府大堂以后,亲手把公文交给了刘知府。刘知府很亲和,想必看着他是临城来了,竟然没顾知府地位之尊,先是嘘寒问暖一番,还笑吟吟地问他临城最近百姓是否安居乐业。说完以后,刘知府一边拆开公文,一边无限唏嘘地怀念自己在临城当知县的那些日子。 听到这里,贾知县更摸不着头脑了,他倒背着双手在公堂上如同拉磨的驴一样转了几圈,然后又问师爷:“刘知府看公文时,有什么反应没有?” 师爷说:“回禀大人,小人胆子小,没敢抬头看刘大人的脸。他看完公文以后,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就挥挥手,打发我回来了。说来也怪,咱临城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说净心和尚,但说性海寺纵火案,寺庙里的几个和尚被活活烧死这么重大的案件,他都没问其中细节。” 贾知县暗自后悔前几天没有趁着过年提前准备点礼品去拜会刘知府,好探探刘知府的口风,看看他的脸色。毕竟临城割辫子党这事也不是小事。他这当上司的不发话,就让他这当下级的别扭。 他这几天茶饭不思,一直惦记着这事,人瘦了一圈。 夫人打发人请他回后宅准备吃年夜饭,他也觉着这些烦心的事情先放一放,过完年再说。 他正要打发县衙里的人回家过除夕,结果守西城门的兵丁就送信来了,说抓住了李家庄抓住了割辫子的。 因为上次抓割辫子的事上报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以后,他并没有得到上司的热情回应,甚至连个褒扬的纸片都没收到,再加上这阵子临城上下被割辫子党搞的人心惶惶,现在他听到割辫子的事就觉着头疼。这群百姓也真是的,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到了快吃年夜饭的当口把人给送来了。 县衙的其他人也跟着叫屈,他们也早就熬不住了,本来等着贾知县一回县衙后院见赶紧撒丫子回家,陪着家人过除夕夜。如今倒好,犯人带来了,又得跟着贾知县审案。 拿着朝廷的俸禄,就得为当今圣上服好务,贾知县阴沉着脸在公堂上坐定,吩咐人把割辫子的贼人带上来。 五花大绑的乞丐被押进了大堂。乞丐衣衫褴褛,穿着件烂得没法再烂的破棉袄,棉袄上的扣子掉个精光,为了遮蔽寒风,他找了各种颜色的破布结成的带子把破棉袄对着襟,缠在腰间。乞丐脑袋前面的头发有一尺长,好像压根就没洗过,都擀成了毡,乱糟糟得如同风卷起来的蒿草。他脑袋后头拖着条脏兮兮的辫子,毛毛糙糙的象条猪尾巴一样。他的脸跟锅底一样黑,结在脸上的一层污泥比铜钱都厚,半尺多长的胡子上沾满了草根树叶,满口牙黄,呼出的气味泛着一股子酸臭。他脸上和手上有冻疮,血糊糊的伤口,不时有脓血流出。 这乞丐被哆哆嗦嗦地押进公堂,腥臊难闻,隔着三丈远就能闻到股臭味。 贾知县平素爱干净,再加上心情不好,乞丐刚进了公堂,他就皱着眉头喝住乞丐不要往前走,然后急呲白咧地让乞丐在门口跪好。可是这乞丐却拼了命的往前冲,嘴里还一个劲地喊:“冤枉!” 贾知县一下子怒了:“割人家得辫子还喊冤枉?来呀,左右给我打!” 官差们也很生气。本来该回家了,没想到又给送来这么一个腌臜玩意,这年过得怪丧气。贾知县一发话,这群人把乞丐踩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顿揍。 这乞丐骨瘦如柴,几个捕役的棍子落在他身上就跟砸在石头上一样,棍子弹起,震的虎口麻,直硌手。官差们心想:“这个臭叫化子骨头真他娘的硬,真要硬挺起来,比上次那个小和尚都难对付。待会知县大人吩咐用刑的时候,一定往死里使劲,不然的话今天晚上就回不了家了。” 贾知县坐在公案后头一边百无聊赖地看乞丐挨揍,一边摇头暗自感慨:“这要饭的也忒不讲究,要完饭也得把自己洗干净不是,脏成这副模样,真是成何体统。” 乞丐被打地杀猪般地嚎叫。贾知县听见这声音更加烦躁,他算计着得赶紧把案子先了解了,其余的事情等着过完年再说。 他吩咐人住手,朝着乞丐喊:“要饭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叫……靳……靳三。” 乞丐说话结巴,眼巴巴地瞅着贾知县,似乎心有万语千言,一肚子地委屈都想给知县大老爷倾诉。没想到贾知县连看他第二眼的想法都没有。 “要饭的,是谁派你来割人家辫子的?割辫子得来的钱都作何用处了?” 靳三越想说越说不清楚,连疼再怕,结结巴巴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押着他来的乡民也慌着早点出城,回家过年。中间有个愣头青看见靳三这样,就在他后面嚷嚷着说:“县太爷,我们把这个该死的脏货押送来以前,已经审问过了。这个孬种骨头真硬,挨了十几扁担,抽了二十多皮鞭才承认。我们村里的先生把他说的都记录下来了。您老瞅瞅就直接判他死刑,马上推到门外面砍掉脑袋算了。这种货色还值得浪费您老人家的时间么?再说,大过年的,这个该死的割辫子党,唉,不说了。” 若是以往,如果有人敢在公堂之上这么胆大无礼,贾知县一定会叫官差们拿一尺长四寸厚的木头板掌掴他的嘴,但是今天他却觉着这主意不错。 他吩咐旁边的书吏把这几个乡民审问乞丐的两张草纸呈递上来,他浮皮潦草地看了两眼。 草纸上记录的很清楚:今有割辫子党乞丐靳三,临城人氏,流窜至李家庄,正逢李家庄年底大集,割辫子党靳三在集市上尾随卖肉的胡屠户,趁其不备,割掉胡屠户头发,想逃跑时被乡民擒获。 经审讯后割辫子党靳三交代,他乞讨时遇到一个叫张四儒的算命先生。这算命先生来自江南,跟他同行的还有几个人。张四儒告诉割辫子党靳三,说他刚去过安徽宿州,宿州有个石庄镇,镇上有座千年古庙,庙里有个得到高僧名叫玉石,懂得割人发辫的法术。张四儒劝割辫子党靳三加入他的团伙,割人发辫,每得一人发辫便给铜钱三百文。 贾知县看完以后,又问带头来的李家庄的保长事情经过,保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他们这边说话,乞丐靳三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有几次想插话,贾知县皱着眉头让他说的时候,他又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 天慢慢黑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县城外面的爆竹声一阵接一阵的稠密起来。 贾知县又看见夫人派来的丫头在外面走来走去,他知道夫人已经等不及了。贾知县想了想,站起身来说:“如此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李家庄的诸位义民虽说在这事上有很多不妥当之处,但总而言之,功劳还是不小的。今天是除夕,这群贪财害命的割辫子党还是扰的咱们官民片刻不得安宁,想想实在是可恶至极。” 他又转头对蒋捕头说:“先把这个要饭的押到大牢里,过了年以后再好好审讯,把口供整理好,让他签字画押,收拾齐整了上报东昌府知府刘大人……” 说到这刘知府,他心里有些不舒服,顿了顿又说:“都回家吧,剩下的事过了年再说。” 正月初一到初八,过新年的热情短暂冲淡了积压在人们心头的恐慌和郁闷。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县衙里的人也好不容易清闲了几天。过了初九,虽然还有割辫子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些去外地走亲访友的人回来,都纷纷议论说割辫子党不光临城有,别的地方也出现开始闹割辫子党了。 临城的百姓也都想开了,割辫子党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其这样整天担惊受怕,还不如顺其自然。俗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不定呆在家里,房梁塌下来也不一定,暂时不管割辫子党的事了,最多出门时赔点小心也就是了。 临城的秩序慢慢有好转的迹象,正月十五这天,临城街上有了点过节的气息,人家门口开始悬挂起大红的灯笼,为过节燃放的爆竹也比以往多了起来。运河边的店铺纷纷开张,群芳楼,鸿运楼还有赵氏茶楼也跟着净水洒街,开门迎客。 临城稳定下来,贾知县也懒得再去想割辫子党的事,不忙的时候就换上便服,带着蒋捕头在运河边上,唯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刘知府的态度。 第28章 知府 临城的事情先说到这里,再说说贾知县的顶头上司,由临城知县升迁至东昌府的刘知府。 梁五爷之死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比如老白、老孙、老董、翠花等等,其中还包括现在的刘知府。 刘知府祖籍徽州。自打前朝万历年间开始,此地慢慢崛起一群富可敌国的盐商,他们在一些扬州外来盐商的引领之下逐渐声名鹊起,举世闻名。 这些盐商可小瞧不得,大清国重土安迁,鼓励耕种,农业立国,能开口子征税的行当不多。运盐贩盐的盐商就成了给大清朝廷纳税的大户,他们与山西票商,广东行商是大清国最有钱的主。大清百姓吃饭时嘴里觉得寡淡就会想到他们,大清朝廷国库银子少了就想着法子从他们身上搜刮。 刘知府祖上就是盐商,到他爹这一辈的时候还称得上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他们老刘家虽说拥有良田万顷,住着豪宅高屋,家里的金银如山,绫罗绸缎应有尽有,但是人丁不旺。他老爹刘掌柜妻妾成群,可是在他爹眼里,这群只知道吃穿打扮的娘们没有一个能生的,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好歹刘掌柜年过五旬,雄风犹在,宝刀不老,妻妾们不中用,倒是府上的一个丫鬟怀上了他的种。子贵母荣,等肚子大了以后,刘掌柜给这个平素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丫头扶了正。 十月期过,丫鬟给刘掌柜生下个大胖小子,也就是后来的刘知府。须发皆白的刘掌柜大喜过望,把这根独苗捧为掌上明珠。 虽说如今的刘知府长得短胳膊短腿,大脑袋大脸,看上去迟钝得如同半截木头,但是人不可貌相,刘知府这人从小就有了不起的过人之处。 早在他当年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瞪圆了眼睛站在一旁,眼瞅着刘掌柜和管家捧着账本,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账。 管家觉着这少爷也怪有意思,平时闲得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手把手地教给这孩子算账。这孩子聪明绝顶,对数字反应敏感,有天赋,再难算的账,管家那边算盘上的珠子还没有拨利索,他掰扯着手指头,片刻之间就能算得一清二楚,准确无误。 可惜这孩子生不逢时,如果活在今天就是数学天才。家长找名师稍加训练,就能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拿冠军夺金奖。 管家很高兴,把这事当成喜讯告诉刘掌柜的,还恭维刘掌柜的说,以后他的盐号后继有人了。原以为掌柜的听到这个消息会心情愉悦,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反被刘掌柜劈头盖脸打了两个耳光,骂管家误导自己的宝贝儿子。 学算账,卖盐他娘的能有何出息?不知道这大清朝讲究的是“士农工商”,做买卖的排在末尾。虽说咱们盐商挣了钱,腰包鼓,但是见了一群眼眶子高的官员还不是点头哈腰。这些科举出身的穷酸们平时故作清高,懒得理会咱们半句,倒是到了交纳各种各样的摊牌,规费时来找咱们,语气生硬,吆五喝六,缴纳稍微不及时的话,官差们就都气势汹汹的提着枷锁拿人。这几年官员进贡,乾隆爷带着三四千人南巡,一路上吃喝拉撒的,这些银子不都摊派到咱们头上。 受官府的窝囊气倒也罢了。那些山贼河匪也在背后惦记着咱们,又抢又杀的。 说到这里,刘掌柜的开始嚎啕大哭。管家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刘知府的爷爷从前就被河匪绑过票。绑票的把老太爷捆绑在运盐船的桅杆上,从头到脚都浇上了桐油,然后让伙计回家送信,让刘掌柜抓紧准备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去赎人。 刘掌柜赶紧带着银票去了,结果晚到了半个时辰,老太爷的两个耳朵被割了下来。老太爷要面子,脑袋上没有了耳朵,光秃秃得跟颗卤蛋一样,感觉此乃奇耻大辱,从此不愿出门,忧郁成疾,后来竟然躲在家悬梁自尽了。刘掌柜去报官,官府懒得管,自己想找河匪寻仇,但是势单力孤,去了也是自寻死路,所以刘掌柜想起这事来就会哭。 刘掌柜的从此不让年幼的刘知府不得迈进盐号半步,每天呆在家里啥也不能干,好吃好伺候,集中精力,好好学写八股文,读圣贤书,参加科举考试,将来当官才是正途。 读书写文章没有名师指点可不行,财大气粗的刘掌柜派人去请本地最有名的回乡举人来给少爷讲课,束脩丰厚,年金高的没谱,吃穿用度都不用管,只要安心教小少爷读书就行。 混到举人,都讲究点虚荣,回乡的这个举人也是如此,虽然穷得叮当响,但是觉着自己有身份,有地位,腰杆子笔挺,底气不足地告诉中间人,自己乃是大清举人不能为了盐商这五斗米折腰。 刘掌柜知道举人的臭毛病,不断让中间人给加码,有钱能使鬼推磨,谁跟钱都没有仇,很快这位故作矜持的回乡举人就答应了。 刘掌柜心花怒放,一心盼望着这孩子能读出一番成就来。他觉着自己这孩子聪明绝顶,把算学的天赋用到读四书五经上,再加上有名师指点,很快就会写出鬼斧神工的八股文章,然后一路高歌猛进,将来做秀才,中举人,成进士,点翰林。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三元及第,力拔头筹。将来自己儿子的名字一旦登了金榜,那就了不得了。 金榜上提了名,家里祖祠就可以牛气哄哄地摆高脚凳,树起旗杆,高悬匾额,这就是光宗耀祖了。这孩子再争点气,将来入了翰林院,听说这朝廷有明定的规例,只有入过翰林院的,将来才能拜相入阁。想想以后自己的儿子以后头上戴红顶,脑后拖花翎,入则开府拜相,出则统领一方。不仅这辈子风光无限,还可以诰封先代,萌被后人,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禄。如此一来,他们家将是何等的风光。 儿子将来在京城做了高官,平常那些吆五喝六的地方官都得高看自己一眼,那群为非作歹的河匪强盗谁还敢再打自己家的歪主意。当官实在是好,比忍气吞声地做盐商强一百倍。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刘掌柜所思所想,事是这么个事,理也是这么个理,可惜的他的宝贝儿子所有的天赋都在算学上,小少爷对那些满纸都是之乎者也的废话全然没有兴趣。 回乡举人也知道这个翻开书就瞌睡的小少爷压根就不是读书做文章的材料,但是贪图刘掌柜的银子,也尽量哄着他高兴。年岁小时,吟诗作对勉强还在点行,侥幸考了秀才,但是再考举人时,却无论如何也考不上了。 年纪小的时候还好些,孩子连哄带骗的还容易对付,等刘知府年岁稍微大了,整天让他做厌烦的事情,难免有些逆反,满脑子都是算学技艺,拿起了四书五经就头疼,听见回乡秀才咿咿呀呀地读那些书,他脑子里就天旋地转。但是他还抗拒不过他爹刘掌柜,每天就这么应付着。 刘知府的算学天赋倒也没有被埋没。 他每次到省城参加举人考试的时候,公鸡刚开始打鸣,他就打着哈欠起床,然后稀里糊涂地往考场跑,打着哈欠,惺忪着眼,乱七八糟地答卷子,在煎熬中支撑一整天,到晚上掌灯的时候才能交卷出场。比去鬼门关转一圈都难受。 那个时候的刘知府回到客栈睡上一觉,第二天就精神抖擞地省城最有名的赌馆。他在算学方面的天赋好像有了用武之地,进了这赌馆,无论是掷色子、打麻将还是推牌九,他都百战百胜,鲜有失手。很快省城喜欢赌博的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位刘少爷,赌技了得,还捞了个“常胜将军”的美誉。 刘掌柜忙着走南闯北地贩盐,平常在家的时日不多。开始他儿子刚中秀才的时候,觉着孺子可教,兴奋之余,又给回乡举人增加了两成的年金。可是到了考举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成功不了,中间换了老师,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恰好这次他儿子威震省城赌馆的时候,刘掌柜回乡,偶遇经常去省城做买卖的同乡,同乡竖起大拇指夸他儿子刘知府如今已经名扬省城。他想起来今年正好是每个三年便举行一次的秋闱乡试的时候,他起初以为儿子考中举人了,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找同乡打听儿子乡试的情况,不料想同乡添枝加叶地把他儿子在省城赌馆的壮举绘声绘色地给描述了一遍,最后说他儿子如今名震省城赌界,而且有“常胜将军”的美誉。 听同乡讲完以后,刘掌柜气得暴跳如雷。回到家以后,就吩咐仆人们把不争气的“常胜将军”绳捆索绑,又随手折了根荆棘横生的藤条,准备把这个不争气的小王八蛋吊到房梁之上暴打了一顿。 舐犊情深,儿子终归是自己亲生的,延续着自己的血脉,况且又是独苗一根,这棵苗要是枯萎了,别说拜相入阁,光宗耀祖了,家业都后继无人。家人刚把他儿子吊上房梁,他又开始心疼的要命,反倒是挥起藤条把仆人给打了一顿,埋怨他们把少爷捆得紧了,嚷嚷着赶紧把少爷给放下来了。 第29章 高人 仆人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把刘知府从房梁上放下来,刘掌柜开始苦口婆心地叨叨:做盐商的各种不易,科考成功后的辉煌前途,长如同裹脚布一般的微言大义,无数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励志故事。他声情并茂,一口气滔滔不绝地扯了两个多时辰,中间连口茶水都没顾得上喝,听者无不动容,连身边几个不识字的仆役都恨不得马上端起书本,认认真真地读那些满是“之乎者也”的圣贤书。 刘掌柜自己也很满意,他觉着自己这番话洗涤灵魂,彻入心扉。他儿子听完以后,一定会迷途知返,痛改前非。 出乎刘掌柜的意料之外,刘知府拍拍身上的土,揉揉被绳索捆得有些发麻的皮肉,心不在焉地听他老爹如同念经的和尚一样叨叨个没完。好不容易挨到他爹说完,刘知府说了一句足以让刘掌柜精神崩溃的话:“爹,他老人家说的这些都不对。” 一腔热血,换来兔崽子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刘掌柜气得直哆嗦,他弯下腰,重新捡起丢在地上的藤条,铁了心地准备狠狠地揍他一顿。刘知府看情况不妙,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爹的手,嘴里嚷嚷着说:“爹呀,你先听我说完再打也不晚。”然后他把自己在省城考试的一段经历告诉给了他爹。 乡试结束以后,刘知府在赌馆里结识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其中有个人是安徽学政的管家,姓王。这位王管家乃是京城人氏,去年乾隆爷下了圣旨,把他的主人从京城翰林院调任安徽当学政。他也从京城跟着来到安微。 这学政可是了不起的,地位虽说比不上总督、巡抚,但是整个省一省三台,这学政乃是三台之一,与布政使、按察使两个大员平起平坐,那也是正三品的大吏。省里的院试,各地的学官都唯学政大人马首是瞻,真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 乡试前后,学政忙得要命,每天都在衙门里忙活。主人忙公务,当奴才的难得清闲。当刘知府在赌馆声名显赫,红得发紫的时候,正巧那几天,王管家也闲得没事到赌馆打发时光。 冰火两重天,跟梁知府混的风生水起不一样,王管家每次进了这赌馆,就霉运不断,掷骰子推牌九押不对点,打麻将不是放炮就是被上家截胡,片刻之间就输满头冒汗,脸红脖子粗。银子输光了以后,不愿意离开,只能心里痒痒地围观,当看客,凑热闹。 王管家很快就注意到刘知府,这人衣着华丽的富家子弟看上去有几分木讷,呆头呆脑得跟只鹅似的。王管家起初以为刘知府不过是脑子不够活泛的寻常纨绔子弟,但是等他看见刘知府在牌桌上一出手就马上对他刮目相看了。 与那些瞪着充血的眼睛,脑门子上青筋绷起的赌鬼不一样,他们总是脑子一热,急赤白脸地匆忙这下注,然后心急火燎地嚷嚷着开,嗓子跟破锣一样。 刘知府从来不轻易出手,每次出手必定成功。他先傻呵呵地呆在一边看,如同木头一样。当庄家手里摇动的骰盅快要落到桌面上,他的眼睛会瞬间发出光亮,耳朵如同蝙蝠的翼一样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待骰盅落到桌面上以后,他先皱起眉头,嘴角如同诵经的和尚一样蠕动着,一旦决定要买了,在骰盅即将打开的前迅速下注。他下的赌注也格外大,差不多瞅准了就倾囊而出,就跟要搏命似的。邪门了!如同神灵在后面庇佑一般,每次他都能赢。王管家偷偷地跟在他后头转悠,发现刘知府无论是推牌九还是打麻将,莫不如此,总能赢钱,鲜有失手。 王管家目睹刘知府的赌技如此出神入化,佩服得要命。刘知府如同神仙一样在赌馆里混了几天,最后感觉索然无味了,决定返乡回家,他不想等乡试放榜的日子了,他知道等也白等,反正考不上。 最后一天,刘知府在赌馆赢了钱,兴冲冲地出了门,准备回客栈收拾收拾第二天回家。他身上揣着银票,大摇大摆地从赌馆出来。 王管家按捺不住好奇,也尾随着他出来。刘知府在前面走着走着,觉着不对劲,他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他,起初还以为遇到打劫的,两手捂紧了衣服兜里的银票,心里吓得直哆嗦。 王管家知道刘知府发现了他以后,索性不慌不忙地直接走到他跟前,抱拳秉手,说仰慕他的赌技,想请他找个地方喝茶吃饭,好好聊聊。 刘知府看了看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四十多岁,身材不如叠起来的三块豆腐高,猢狲脸,嘴巴上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拳头大的脑袋上扣着顶瓜皮小帽,脑袋后面拖着半尺麻绳粗细的辫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心里头有些纳闷,但瞅着眼前这人穿着簇新的纱袍褂,打扮不象寻常市井百姓,虽满脸的谦恭,一瞅精神气质就是混过衙门的人。 刘知府看天色还早,正好也闲得无事可做,就点头同意,跟着王管家去了。 王管家带着他到了省城最有名的饭馆。王管家是这里的熟客,一进门饭馆掌柜的就过了热情地招呼。王管家吩咐掌柜给挑了个雅致的房间。两个人进了屋,王管家告诉掌柜的,今天请的是贵客,让他把店里最拿手的几个菜都端上来,然后再来两壶好酒。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退下去,很快四个菜两壶酒就端了上来。两个人先是寒暄客套一番,待两杯酒入了肚,话匣子打开,便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了。 王管家请教了刘知府一些牌场技艺。刘知府也没客气,一番云山雾绕的算学理论以后,王管家听得迷迷糊糊,睁大了眼睛莫名所以。这没有减少王管家对刘知府的滔滔敬仰之情,这些玄奥的理论反倒在刘知府的脑袋上平添了多了道光环,木讷的脸上加了几分神性,愈显得高深莫测了。 王管家听不懂刘知府的博弈秘术,只得转换了话题。王管家听出来刘知府的口音不像是省城的人,就东拉西扯地问他家是哪里的,来省城做什么。 这话题触及到了刘知府的痛处。 刘知府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摇了摇头,把自己的事情来省城参加乡试的事情告诉给了王管家,话里话外又捎带着把他老爹埋怨了一顿,说自己本来是想子承父业,当盐商做买卖的,可是他老爹刘掌柜却犟得跟一头牛一样非得让他读书,费劲巴拉地参加这该死的科举考试。 说到这里,刘知府脑门子上的光环没了,一脸的神性也褪掉了,他越说越激动,不觉中自己跟前的那壶就喝光了,然后又冲着门口大声喊:“掌柜的,再添一壶酒来!” 王管家听他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说:“刘老弟,要论起这赌馆技艺,老兄我虽不如你,但是要说到这举人考试,在下还是有点发言权的。老弟你一旦入了这官场,依照老弟你在这牌场上的技艺和胆识来看,必定是如同蛟龙入海,前途不可限量,至少也得弄个巡抚做做,大清朝的官员谁不知道这官场如赌场。你老弟现在欠缺的是越过举人考试这道门槛,没有步入这官场的机会而已。” “仁兄太会取笑了,巡抚岂能是老弟我这种粗笨的人做的。”刘知府惭愧地摇了摇头,给王管家斟满酒说。 王管家嘿嘿地笑了笑:“官场的事我知道的比你多些,大清朝最简单的就是在衙门当官了。除了能写点酸腐的诗句,做篇狗屁般的文章,当官嘛,无非就是心黑些,手长些,脑袋顶尖些罢了!” 刘知府听他这么说,顿时觉着眼前的这位王管家不是凡人,赶紧站起身来给王管家倒满酒,然后摆出一番可怜巴巴愿闻其详的样子看着王管家。 王管家端起酒呷了口,然后夹了口菜,慢条斯理地说:“不瞒老弟说,我乃是学政大人的管家,正所谓猫有猫路,鼠有鼠道。这八股文章写得好可以中举人,文章写得****一般科场成功的也是不少的,就看这路老弟你怎么走了。” 刘知府摇了摇头说:“小弟我这辈子算完了,文章做得一窍不通不说,而且这文章还必须得用小楷写成。不瞒你老兄说,我脑子里没有写文章代替圣人立言的热情,字迹更是写得如同螃蟹走路,横七竖八,越瞅越难看。通过写文章中举,这辈子也不想了。只是不知道仁兄刚才说的,文章写得不好的人也能中举,这是什么门路?有这种事情的话,小弟倒想试一试,省得年年不得清闲,尽是他娘的忙活这些鸟事。” 听刘知府把话说到这里,王管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拉开门朝外看了看。他看清楚没有人以后,转身把房门关严实,然后坐在刘知府紧挨着的椅子上,小声问刘知府说:“老弟家境如何?” 刘知府说:“不瞒仁兄,我老爹是盐商。家里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是几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王管家听说以后竖起了大拇指:“哦,那就好办了,大清朝谁不知道这盐商可是了不得的,连京城的皇帝缺了钱都得找盐商这群爷张嘴。今年这乡试,你老弟最好金榜题名,那样就省掉很多麻烦。如果今年考不中也不用担心,三年后再来省城考试,如果那时我王某人没有跟随学政大人回京城的话,还在这里的话,你到时候提前告诉我一声,考举人这事,我来帮你办。到时候肯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当然,其中环节甚多,是少不得花些银子的。” 刘知府听了以后,心里兴奋异常。两个人又推杯换盏地喝了酒,酒足饭饱以后,刘知府抢先结了账,然后跟王管家打听清楚了学政大人的住处,说过段日子一定会登门再次拜见王管家。 两人分手以后,刘知府醉酗酗地回到客栈。第二天收拾好行李,正要准备回家的时候,他看见省城贡院门口围满了人,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放榜公布乡试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次再一次名落孙山,没有考上。 回乡的路上,他反复琢磨王管家说的那些话,心里琢磨着虽说有些玄妙,真假难辨,但好歹也算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聊胜于无。他下定决心,回家以后找他爹商量商量,下次秋闱乡试的时候,就找这位王管家试试。 第30章 舞弊 听完刘知府把话说完,刘掌柜把手里攥着的藤条扔到了地上。他儿子说的这些话,他将信将疑。 徽州盐商崇尚诚信为本,刘掌柜做这行久了,他打心眼里不想循着儿子说的这路子走。他首先觉着这事不够光彩,一旦被人说出去,同行们会看不起自己,走到街上会也被人戳脊梁骨。他更担心死后,九泉路上遇到老刘家的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 但是再转念想想儿子中举后的种种诱惑,刘掌柜内心又展开了一番挣扎,开始安慰自己:“这事自己家里人不说,还会有谁能传出去?就是传出去又有何妨?有人戳脊梁骨也假装不知道,先落得实惠再说。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知晓此事,自己也能解释过去,这全是为了刘氏宗亲的门面,无计可施,才想此下策,想必列祖列宗也会原谅自己一番苦心。 刘掌柜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他走南闯北地做买卖,啥样的人都见过。他又开始琢磨这个自称是学政大人管家的人是否靠得住,刘掌柜运盐贩盐之前,必须得先到盐运使衙门认购引窝,领取盐引,他跟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多了,耳濡目染,也听说过不少大清官场上通行的旁门左道。 刘掌柜知道儿子遇到王管家就是盐商们私下议论的官场掮客,这种人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平时就指望着帮人铲事发点不义之财,他们盐商有些棘手的麻烦不愿找官府的时候,就凑点银子,靠这些人出面摆平。但是做这行的也是鱼龙混杂,以铲事为名,坑蒙拐骗的也不少。 刘掌柜反复问他儿子这个王管家能不能靠得住,千万别让人给稀里糊涂地给骗了。盐商里面捐钱换顶戴的倒是不少,但是秋闱考试作弊的,刘掌柜以前倒是没有听说过。 刘知府胸脯拍得震天响,信心十足地说:“爹,你老人家放心,人生如赌场,我觉着这事不妨赌上一把。我先托咱们省城的熟客帮着打听打听,问问学政大人府上是不是有这么一位王管家,如果确有其人,咱们赌上一把又有何妨?反正咱家也不缺那万把两的银子,如果这是办成了,您老的心愿也就了解了。如果咱输了,您老也就死心了,我马上子承父业,接替您做盐商,反正凭我这半瓶子醋的水平考举人门也没有。” 刘掌柜觉着儿子说的有道理,走正路看不见什么希望,不如就此赌上一把试一试。就这样,过了两天,刘知府带着银子去了省城,遵照着他爹的嘱咐找了几个熟人反复打听,没过两天就打探清楚了他在赌场遇到的王管家确实是学政大人家的管家。 他觉着这事有戏了。刘知府准备了一份厚礼,按照上次王管家给留的地址,找到学政大人的府门口。跟看门的说,自己是王管家的朋友,劳烦进去给带个话,就说老朋友来访。看门的听说王管家的朋友来了,把他安顿到门厅里,然后一路小跑去给王管家送信。 王管家在府上闲着呢,他看见刘知府以后,兴奋异常。寒暄一阵以后,王管家把刘知府带来的礼物留下,然后就拽着刘知府去了赌馆。到了赌馆,无论买大还是压下,王管家凡事都听从梁知府的点拨,高手就是高手,半个时辰不到,王管家就赢了很多银子。 刘知府就这样在省城住了下来,租了一套宽敞的宅院。只有一得空闲就约了王管家还有一帮闲人到赌馆酒肆,青楼歌抬,烟街柳巷消磨时光。 刘知府就这么着在省城闲混了一年多,诗词文章之类的丢了个一干二净,官场上的传闻逸事听得不少,声色犬马的本领倒是突飞猛进,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连王管家都时不时地啧啧赞叹,夸奖梁知府将来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进了七月,眼看就到了秋闱乡试考举人的时候,王管家不断地找他要钱,说是得打点各路神仙。刘知府身上白花花的银子如同水一样没有声息的流了出去。 银子流光了,刘知府便催促着跟班的家人回乡去取,他爹疼得肝都疼,但是刘知府泰然自若,安慰他爹说马上就到知晓结果的时候。 到了八月,入了秋,眼瞅着考试了,可是王管家还是不慌不忙地带着他出入平素常去的那些地方。刘知府心里也不免有些发毛,不知道这次赌局到底有多大胜算,心里也没底了。 到第二天入考场前,两个人从赌馆出来的路上,王管家送他回家,到了家门口以后,王管家停住了脚步,然后很神秘地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张纸条,递交到刘知府的手里。 刘知府打开纸条,看见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他不知晓的姓氏、原籍,刘知府莫名所以。王管家凑到他跟前,嘴巴趴到他耳朵边说:“刘老弟,等明日进了科场,你只要在自己的考卷上写上纸上的姓氏、籍贯就行了。剩余的事情,我已经布置完毕,保管万无一失,你就等着当解元吧。”说完以后,就走了。 刘知府大喜过望,兴奋地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他晕头转向地去省贡院参加考试,拿到考题,胡乱涂鸦写了些词句,竟然呼呼大睡,害得巡视的考官几次走到他跟前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叫醒。这就这样,他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地参加完了秋闱乡试。 考试完了之后,依旧是跟着王管家瞎混,但是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就这样苦熬了几天,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这一次果然不同寻常,果然如同王管家考前说的那样,中了头名举人,成了解元。 消息传回老家,顿时轰动起来。 知道儿子不仅中了举人,而且位居头名以后,刘掌柜觉着天上掉下个极大的馅饼,虽说心情稍感忐忑,但是看到报信的一来,众人皆来恭喜,很快也就坦然自若了。 中了举,刘掌柜倒来了兴致,问他儿子能不能进京考进士时也按照这个路数来。但是刘知府摇摇头说见好就收得了,京城天子脚下可不比咱们这里办事容易。 刘知府接下来告诉他老爹,王管家已经给自己指明了道路,中了举人就等于入了这官途,道路就越走越宽广了,不能指望着考场作弊这么一条道走到天黑,不如花钱找门子当官。 刘掌柜说:“中举也就是能在他们家乡这个小地方赢些掌声,想要指望着举人身份进入仕途,那可差远了,举人这档次弄个候补知县就不错了。” 刘知府说:“候补就候补,咱再使些银子,候补完了抓紧给弄个实缺,走马上任,再往上爬也不是没有机会。凭着咱这审时度势的本领,一旦了解了这官场的规则,混个出人头地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这个时候,刘掌柜已经感叹他儿子乃人中龙凤,看事情比他远得多,所以事事都遵照他儿子的想法。 盐商称得上是手眼通天,跟官府盘根错节。刘掌柜家的儿子如今中了举人,是整个盐商的幸事,以后朝中有人好说话,所以有人不断给牵线搭桥,又上上下下地使银子,很快就给他弄了个候补知县。没过一年,恰好临城知县职位空缺,刘知府就不远千里,来临城上任了。 不能不说王管家当初慧眼识珠,从刘知府的赌品预判其为官的前途。果不其然,他初到这临城做知县,很快就熟悉了这套官场规则,实在与他精通的算学还有赌馆规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临城以后,他一直盘算着找个靠山,将来指望着升迁,王管家告诉过他,他可以做到巡抚。他到了临城以后,就听县衙里的人说本县的有钱人梁五爷的弟弟在省城跟常巡抚当幕僚,而且深得常巡抚赏识。有人建议他主动接近梁五爷趁机跟梁六爷联系上,以后找巡抚大人办事好说得很,但是他愣是没动,觉着还不到火候。 他在临城呆了这么多年,他把握住了梁五爷死后的一系列良机,顺利接近梁六爷,而且也没费多大起来,就如愿到东昌府当知府了。当了知府,距离巡抚的职位好歹算是又近了一步。 第31章 上任 梁六爷回到省城后没多长时间,刘知府就接到了由临城知县擢升为东昌府知府的调令,并且一再强调时间紧迫,上头让他火速到东昌上任,不得延误,临城事务可以交给相关人等暂时代理。 刘知府接到调令以后,心里才安稳下来,这梁六爷确实非同凡响,擢升知府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随着调令而来的还有簇新的顶戴和官府,如今他已经从七品知县升到四品知府,职位高了,行头自然得有些讲究。他原来脑袋上带着的素金顶子换成了青金石的,官服上绣着的紫鸳鸯也升格成了雪雁。 顶戴和官服领到手,他就急匆匆地回到内宅,着急忙慌地把原来的行头扒掉,小心翼翼地换上新到的顶戴补服。 俗话说得好,人配衣服马配鞍,尺寸还是原来的尺寸,样式还是原来的样式,但是换上以后却效果迥然,刘知府瞬间觉着自己原本矮胖的五短身材瞬间伟岸了很多。 知县有知县的做派,知府要有知府的仪表。他换上新官服以后,挥手把屋里伺候着的人都撵了出去。一个人在梳妆镜子前面倒背着双手,挺胸抬头,提臀收腹,如同吃饱肚子的公鸡一样找感觉,来回踱步。找到一个合适的姿态以后,反复练习,直到两腿还是不满意。他走累了以后,也不闲着,自己在梳妆镜子前坐定,一会挤眉弄眼,一会横眉立目,费劲巴拉地琢磨怎样看上去才能象知府。 兴奋劲稍微一过,刘知府又突然想起来他老爹。想到他爹,他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了。他把在外面候着人叫进来,然后吩咐他们准备香纸火烛。仆人们又是一阵忙活,在他书房里布置好香案,他穿着新换的官服,面朝南方,焚香磕头,祭拜他爹的亡灵。刘知府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告慰他爹:他现在已经升官升到知府了,老爷子如果泉下有知的话,可以瞑目了。 原来他刚到临城第二年,他老爹就被盐运使衙门给抓了起来,说有人举报刘掌柜勾结盐枭,夹带私盐。刘知府身在千里之外的临城,等接到他爹被抓的消息,准备花费银子把他爹赎出来的时候,可是刘掌柜已经被判了斩监侯了,刘掌柜偌大年岁,再加上体弱多病,还没等支撑到第二年秋后问斩,就病死在大牢里了。 不仅如此,他们家的万贯家财也被充了公,他日子开始拮据起来,再也没法过从前那种花钱如流水的生活了。这几年,他在临城能拿就拿,能捞就捞,省吃俭用,也积攒了一些银子。这次正好趁梁六爷有事求他的机会,把全部银子都拿出来当赌注,好在这次算是赌对了。 刘知府慌着去东昌府上任,他穿着新衣在后宅一番模拟训练以后,他就吩咐师爷赶紧把临城县衙的主簿、书吏、捕头等都统统召来,新任东昌知府要给他们开会。 县衙里的人到齐了以后,看见刘知府换了一身的四品顶戴袍服,知道他念叨着的升迁愿望已经实习了,他们都纷纷给刘知府祝贺。 刘知府把自己刚才在后宅新练习的体态仪表先提前预演了一番,然后粗枝大叶地交代了几句,说新任知县过段时间就来走马上任。自己明天就动身去东昌,好在这临城在东昌所辖之内,待新任知县到任之前,他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去东昌找他请示。 交代完事情,天已经黑了。直到用完晚饭,折腾到睡觉的时候他才恋恋不舍地摘下顶戴,脱掉官服,旁边伺候着丫头没留下手上沾着些水,给他脱掉官服的时候被他发现了,先是皱着眉头骂丫头不小心,得找块干净手巾把手擦干净了才能动官服。丫头象点爆竹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官服给他脱下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又引来他的一顿雷霆暴怒,埋怨没有悬挂好,这么随意一丢,官府会皱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知府便坐上了县衙给他准备好的两只船,他跟夫人和丫头坐在前面船上,后面船上载着仆人和行李物品。两艘船一前一后,顺着运河到了东昌。 到中午的时候,船行到了东昌。在刘知府登船之前,已经派人由陆路快马加鞭到东昌府送了信,船还没有靠岸,府衙来恭迎新任知府的人已经早早地候在码头上了。停了船,抛锚靠岸以后,人们把刘知府拥上了岸。 登上了,刘知府虽有些疲惫,但心情清爽异常。 他原本打算跟着来人去府衙的,但是这时候又有一些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带着舞狮队,抬着锣鼓。他们先是远远地躲在一边,怕是抢了府衙那帮人的风头。当他们看见刘知府抬腿准备上府衙备好的绿呢轿子时,为首的人跟同行的低头商量了两句,然后几个人便心情忐忑地走了上来。 为首的人走到刘知府跟前,给刘知府打招呼,这人说话乃是徽州口音,他乡听到乡音,刘知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来的这些人是徽州商会的,为首的是商会的杨会长。东昌府乃是运河之上的重要城镇,商贾云集,徽州商人在这里势力很大。他们听说新来的刘知府是徽州人以后,格外惊喜。他们手眼通天,提前打听到了刘知府来上任的时间,今天特地来迎接刘知府。寒暄一番以后,杨会长说他们已经在徽州会馆准备好了酒菜给刘知府接风洗尘,请刘知府赏脸过去。 听到这里,刘知府改变了主意。他让府衙的人先用轿子把夫人抬回去休息,叮嘱着随行的师爷把船上的行李之类安顿好以后,便决定跟着杨会长一行人去徽州会馆。 刘知府这么给面子,徽州商人们很是高兴,杨会长请刘知府坐上商会给他预备好的轿子。然后他扯着嗓子一声吆喝,紧接着锣鼓喧天,舞狮子的在前面开道,刘知府跟着这些同乡去徽州会馆了。 徽州商人财大气粗,他们在东昌声望极高。乾隆八年的时候,他们便筹钱在城门外,运河边筹钱建了一所富丽堂皇的徽州会馆。徽州商人有钱,好面子,修建这徽州会馆花费的银子堆起来象小山一样高。 徽州会馆坐西朝东,当初修会馆的巨木是专门从湖北运来的,邀请全国的能工巧匠,修了这座前、中、后三进三出的院落。行驶中运河之上的徽州客商途径东昌的时候,都可以到会馆里歇脚休息。 进了会馆的门,刘知府就听见里面传来丝竹锣鼓的声响,还有人咿咿呀呀地唱。原来为了迎接刘知府的到来,徽州商会还专门请来了戏班子。有人看见刘知府进了门,高喊了声:“知府大人到。” 里面戏台子上的丝竹弹奏和唱戏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了声响。商会的人拥着刘知府绕过琉璃照壁,他回头看见戏台子上站着几个已经装扮好的唱戏优伶。他们看见刘知府以后,男的鞠躬,女的道万福礼。 刘知府跟着他们在前院看了一出戏,等戏唱完了,刘知府赞不绝口。杨会长在前面带路,又把刘知府让到了会馆后院的会客楼。他们坐下以后,有仆人端上茶来。他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过了一阵子,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刘知府坐了一上午的船,又喝了茶,肚子已经有点饿了。杨会长知道了以后,吩咐人先给刘知府盛完饭垫垫肚子,不大一会,仆人送了一碗蛋炒饭上来。 蛋炒饭刚端上来,刘知府就觉着香味扑鼻。他用筷子拨了一粒含在嘴里,龙肝凤髓般的味道。 刘知府顾不得吃相,两筷子就扒拉到肚子里,意犹未尽,吩咐人再盛了一碗上来。刘知府吃完以后,摸了摸嘴,舌头翻转,把嘴里没有咽下去的饭粒搜寻出来,咽下去。 杨会长问:“大人觉着这蛋炒饭味道怎么样?” 刘知府吧嗒吧嗒嘴说:“我吃了几十年的蛋炒饭,从来没有吃过象今天这么好吃的,今天吃的这蛋炒饭实在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呀!” 杨会长笑了笑说:“不瞒大人说,三年前乾隆爷下江南,坐船经过东昌时也曾到咱们徽州会馆歇息,还在咱们会馆挥毫泼墨,留下墨宝。当时皇帝爷肚子饿,也吃过一碗蛋炒饭,也是赞不绝口,说皇宫里的御厨也做不出这么好吃的饭来。” 刘知府听说乾隆爷吃过会馆里的饭,越觉着自己体面了很多。然后告诉会长说,等他回到府衙,马上就吩咐厨子来拜师学艺,学学这蛋炒饭的做法。 杨会长说:“大人有所不知,这饭不会寻常厨子的做法,这饭好吃就好在他的材料上。大人刚才吃的这饭用的每一粒米都是后厨的厨娘一粒一粒地精心挑选出来的,每粒米都粒粒饱满,粒粒分开,每粒米都是泡透了鸡蛋汁,外呈金黄,内芯雪白。而且这鸡蛋也不是寻常鸡蛋,平时管事的专门在后院养了几十只母鸡,这些母鸡吃的饲料里都调入了人参、黄芪、白术、大枣等大补药材研成细末,单是这一枚鸡蛋就能值纹银一两。除此以外,这蛋炒饭还着配上精心熬制的鱼汤。 刘知府点点头说:“我刚才吃着饭里面确实有鱼香味,但是有猜不出是什么鱼。” “这鱼汤乃是白鱼汤,包括鲫鱼舌、鲤鱼白、鲢鱼脑、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鳊鱼划水、乌鱼片等等,这一碗蛋炒饭少说也得值五十两银子!” 第32章 盛宴 刘知府端起茶碗来喝了口水,本来是想喝水漱漱口,把唇间牙缝里残余的米吐出来,但是当他听说这么一碗蛋炒饭竟然值五十两雪花银子时,他硬是把含在嘴里的漱口水咽了下去。他心里想:“这么好的东西不能糟践了。” 刘知府又盘算了一下,一年下来自己当官的俸禄满打满算也吃不了几碗蛋炒饭。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悲由心生,叹了口气。 杨会长看到刘知府脸色有点不好看,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刘大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刘知府苦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瞒你说,我当初是不愿意当官的,当初我如果承继下来我爹的生意,当盐商,现在生活得会何等快活。可惜了,当初我爹犯了魔怔,跟中了邪似得非得让我参加科举考试,说什么当官体面威风,还可以光宗耀祖。再看看我今天混到这幅德行,连吃完像样的蛋炒饭都得好好算计一番,实在没有体会到当官的好处。” 听到他这么说,杨会长这才放下心来。他给刘知府斟满茶水说:“原来刘大人祖上也是盐商,令尊大人真是有远见。咱们徽州盐商虽说不差银子,但终归过着朝不虑夕的日子,晚上闭上眼,或许第二天就不知道家里的银子会变成谁的。做生意终归不如在衙门里当官稳妥。” 刘知县想到他爷爷和他爹的一番过往,点点头说:“这话倒也不假,当年我爷爷富甲一方,树大难免招风,结果让土匪给绑了票。土匪派人给传话,让带着一万两银子去赎人。这土匪也忒不是东西,就因为银子晚送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们这帮无耻之徒愣是把老爷子的耳朵给割了。我老爹倒是谨小慎微,可是前几年被奸人诬告陷害,徽州官府给了夹带私盐的名目,结果判了监斩候。这买卖做大了,商场上的事不说,单是这黑白两道就需要好好地费番力气对付。不容易啊!” 听刘知府这么说,杨会长不由得竖起来大拇指,说:“刘大人真是洞悉万象,明察秋毫呀。以后咱们徽州商会还得蒙大人你多多照顾了。” 刘知府哈哈一笑说:“这事好说,只要诸位同乡不夹带私盐,不走私贩私,不违犯这大清律例,我刘某决计不会难为咱们同乡的,如果连乡邻都算计,那还是人吗!” 听刘知府这么说,屋子里的人都纷纷拱手致谢,交口称赞刘知府实在是难得的清官。 过了一会,有人传话进来,说后厨把酒菜都准备好了,问杨会长何时开饭。杨会长转过头去请示刘知府,问他现在能不能开席。 刘知府吃完了两碗价值不菲的蛋炒饭以后,肚子已经舒服了些,但是他心中也有几分好奇:单是蛋炒饭都做成这样,接下来这些有钱的徽州同乡会把这正席酒菜靡费到什么程度?他还听杨会长悄悄地告诉他今天给他接风的饭菜,跟上次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用过的酒菜是一样的。杨会长还告诉他乾隆皇帝吃过会馆里的几个道菜以后,赞口不绝,说宫里的满汉全席也做不出这种味道。 刘知府想开开眼,长长见识,所以听见杨会长问他什么时候开席时,他便毫不犹豫地挥挥手说了声:“开席!” 很快,仆人们摆放好纯银的筷子汤匙,晶透如玉的碟碟碗碗也端了上来,再献上馥郁的莲花白酒。 这时候杨会长站起身来,亲自给刘知府倒满酒,说东昌地处内陆,而且时间紧迫,不能购置新鲜高档的食材,只能就地取些鲜活食材,等时间宽裕了,再做补救,然后宴席便开始了。 会长吩咐上菜,后厨先是上了些点心干果之类的东西,很精致地摆放在小碟子里,然后又上来海参鱼翅,鹿筋燕窝之类的名贵菜品,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在临城带着的这几年,刘知府虽然日子不比从前,尤其家产被抄,老爹被判了监斩候以后,生活稍微清苦些,但毕竟也是盐商出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曾经富裕过。桌上的菜虽然不敢说都吃腻了,但是当年在老家时,隔三差五总能吃上一顿。这些菜肴吊不起刘知府的胃口,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看,并没有动筷子念头。 杨会长看出来了刘知府的心思,他赶紧吩咐仆人:“剩下的菜不用上了,直接上咱们徽州会馆的招牌菜就是了。” 很快此处的第一道招牌菜端了上来,刘知府一看,无非是寻常的油炸里脊。这道菜端上来以后,刘知府观色闻香,觉着虽佳,但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跟先前上的菜一比,反倒显得寒酸不少。 杨会长显然是美食行家,一个劲地劝刘知府夹起块里脊肉尝尝,吃完以后就会知道这菜不同寻常。 刘知府夹起来一块里脊,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里,然后细细咀嚼,觉着这看似平淡无奇的猪肉吃在嘴里确实不同寻常。 刘知府一边吃,一边听杨会长忙不迭在旁边讲解:“请大人细细品尝,盘中的这些肉乃是猪脊背上最精华所在,这桌宴席上所用的猪肉虽然看似不多,但也是取自五十头猪的精华。今天一大早,我就吩咐会馆里的厨子跑遍东昌所有屠夫家里,昨天晚上已经告诉他们把今天准备宰杀的猪关在圈中困上一宿。会馆的厨子领着人,带着刀亲自去取猪背脊上的肉。他们到了以后,吩咐屠夫把猪放出来,他们拿着拎着竹竿,挥舞铁索,瞅准了狠狠地打猪的脊背。猪感到疼痛后拼命嚎叫奔跑,越是跑越是追打。等猪累得跑不动了,厨子挥刀直接从其脊背上取肉。原来这猪脊背一旦被打,就会把全身的精华集中到背脊,这样一来,身体其他部位的肉因为失去精华会变得腥臭,不再好吃了。” 刘知府觉着诧异,没想到吃猪肉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这时候正好赶上厨子又端了第二道菜上来。刘知府问他说:“会馆这么吃猪肉的话,那得需要多少头猪?” 厨子放下手中的盘子,想了想说:“回禀大人,我来到会馆掌勺还不到两个月,已经亲手割了几千头猪了。”刘知府摇了摇头说:“当年我在徽州的时候最喜欢吃炒驴肉丝,我是家里的独苗,家里难免有些溺爱,当时我爹为了让我吃新鲜的驴肉,专门买了头驴养着,每次我想吃驴肉的时候,厨房里就会从驴身上割去一块肉,然后再用烙铁把伤口烫干结痂。等下次吃的时候,再割新肉,我那时候便以为吃的乃是龙肝凤髓,但是与今天吃的这猪肉相比,真是差得远了。” 杨会长指着厨子端上来的第二道菜说:“请刘大人尝尝这道菜。这道菜是烹鹅掌,今天一早,厨子就把准备两只大鹅关在铁笼子里,我们去运河边码头去接您老的时候,他们开始在铁笼子下面点上火炉,烧起炭火,炭火不能烧得太旺,得用文火。铁笼子旁边放着上等佐料调制好的酱汁。火炉烧上一会,笼子下面的铁板就会变热,鹅在里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走动,引颈鸣叫直到口干舌燥,它就会拼命狂饮旁边配制好的酱汁,直到最后死掉。这时候鹅身上的脂膏就都集中到鹅掌上了,能有几寸厚,最新鲜的肉也在鹅掌上,剩余部分的肉就难以入口了。” 刘知府听完以后,觉着新鲜,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鹅掌放到嘴里,香而不腻,入口即化,不由地鼓掌叫好。吃完以后,嘴里还不住的感慨:“如今还是你们这些财大气粗的掌柜的会吃,懂得享受呀。”会长赶紧说:“刘大人今后就是东昌府的父母官,如果想体恤民情,想吃咱们徽州会馆的粗茶淡饭了,我等随时恭候。如果大人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亲自来,我就吩咐人给大人送到府上。” 接下来又上了一盘驼峰,也是循着前面两道菜的做法,从活骆驼上直接取驼峰。等吃得差不多了,杨会长说这三道菜味道虽美,但不免有些油腻,最后一道菜是清淡些。 过了一会,刚才上菜的厨子牵了一只俊俏的猴子走了进来,那猴子机灵顽皮,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黑宝石一般。刘知县有些诧异,不知道吃饭的时候厨子牵了一只猴子进来。这时候,厨子的帮手又拿过来一张方桌,桌面中间挖了个碗口大小的圆孔,恰好刚刚容下猴头伸出。厨子把猴头从圆口下面伸到桌面上,猴子觉着有些好玩,不是转动这眼珠,伴着鬼脸。厨子又找了两棵拇指粗细的圆木填到圆孔的空隙中,以防止猴子脑袋乱动。这时候,厨子从衣兜里掏出把明晃晃地剃刀,把猴子头顶的毛都刮干净,连皮层都刮掉了,猴子发出凄厉的叫声,听得刘知府汗毛倒竖,两股战战。 快刮完的时候,帮手有跑回厨房端回来滚热的汤水,然后给刘知府的碗筷之间加了把银勺。帮手又递给厨子一把沉重的铁椎。厨子撸起袖子,挽起胳膊,然后吩咐帮手端起滚烫的汤水,然后说了声:“倒水”。汤水倒在剃秃了的猴子脑袋上,猴子还不曾来得及发出惨叫,厨子手起椎落,猴子的天灵盖被砸开,厨子喊了声:“大人,请吸食猴脑!” 第33章 题字 厨子举起铁椎,帮手往猴子被刮成秃瓢般的小脑袋上倒热汤的时候,刘知府觉着脊梁骨发凉,汗毛倒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赶紧把脑袋扭向一边,等猴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以后,他才慢慢地把脑袋转过来。 厨子把捆绑猴子的方桌挪移到他跟前,他低头一看,看见片刻之前还活蹦乱跳,不断做鬼脸的猴子已经死掉了。猴子光秃的脑袋上有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里面冒着热气,露出红红白白的猴脑。 刘知府坐在椅子上有点不知所措,他觉着有些恶心,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拿起摆在面前的银勺。 看见刘知府不敢吃,坐在旁边的会长赶紧站起身来,他弯腰把刘知府桌前的银勺拿起来,然后娴熟地从猴子脑袋里挖出一勺粘稠成糊状的猴脑,恭恭敬敬地递到刘知府跟前,嘴里还说:“刘大人一看就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但是这猴脑实在是难得的美味,刘大人尝尝就知道了。” 刘知府哆嗦着伸出手来,颤抖着从杨会长手里接过来银勺,几分犹豫以后,皱着眉头把勺子放到嘴里边。这红白相间看着跟豆腐脑一样的东西,闻起来有些腥臊。 他微微闭上眼,把勺子里的猴脑送到嘴里,反复尝试了一番,然后咽下去,他觉着味道有点象猪脑,实在没有感觉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刘知府觉着有点恶心,睁开眼睛,然后挥挥手,让厨子把已经死掉的猴子撤下去。他又伸手从衣服袖子里摸出手帕擦擦脑门子冒出来的汗,又把嘴里残余的猴脑擦掉,长长地喘了口气。 酒菜完毕,一帮人吃得心满意足。杨会长吩咐仆人把吃剩下的残羹剩饭撤下去,重新沏好茶水,这些人又陪着刘知府说了会话。 会长说:“刘大人住的地方安顿好了没有?” 刘知府摇了摇头。 会长说:“我们在离会馆不远的地方有座宅院,地方清静得很,宅院里假山,湖水都有,宅院里一切用具都已经准备妥当。大人嫌府衙喧闹,住着不方便的话,可以携夫人到这边来住。” 刘知府说:“本官初来乍到,凡事还是小心点的好,不能先让东昌百姓挑毛病,戳脊梁骨。诸位同乡的好意,我心领了,先过段时间看看,如果府衙那边实在住着不舒服,我到时候再搬过来。” 刘知府觉着有些疲惫,杨会长赶紧吩咐人准备好轿子,送知府大人回府衙。 趁着仆人准备轿子的空,会长让人取来笔墨纸砚,然后冲着刘知府鞠躬拱手说到:“今天我们这些徽州同乡真是倍感荣幸,实在没敢奢望刘大人初到东昌,一下船就屈尊纡贵来到徽州会馆。我们今天招待的不够周详,还请刘大人多多包涵。” 其他人也跟应声虫一样站在旁边随声附和着,刘知府在一片乡音之中也微倾着身体含混地应付着。 会长说:“有件事不知道刘大人能不能赏脸,凡是到咱们徽州会馆的重要人物,我等都会恭请留下墨宝,然后装裱悬挂在会馆的春秋楼里,给咱们徽州会馆增些品味,添些光彩。还请刘大人多多赏脸。” 这个杨会长挺会算账,有了新任知府的题字,就等于请了道护身符,以后再有地痞流氓来挑事,喜欢划拉的官差小吏来吃拿卡要,他们瞅到知府大人的字迹以后,心里头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刘知府也没有拒绝,满口答应了。虽说他当年通过舞弊的方式考中举人,题字作诗本来不是他的强项,但是到了临城以后,日子过得不顺畅。他闲暇时,躲在县衙里,什么也不干,整天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子练练书法,研究些佛老之学宽慰自己,打发时间。 刘知府练习的最多的几个字就是“清风明月”,其中寓意是提醒自己一切皆空,做人应当节制*,无欲无求。刘知府很勤奋,狼毫笔磨秃了一框,宣纸积攒了一车,心境没见起色,整日惦记的事情还是当官,但是写字的水平却进步了不少,尤其“清风明月”四个楷体字更是严正飘逸,犀利飞动,莫说是在这东昌,就是找遍大清整个乾隆朝,也没有比他写得好的。 会长亲自动手,给刘知府铺好宣纸,研开墨。刘知府端起毛笔,蘸饱了墨,气定神闲地在宣纸之上写下了“清风明月”几个字。周围的人瞬间发出啧啧的赞叹之声。 刘知府放下毛笔,会长赶紧招呼跟前的人过来,小心地把宣纸竖起来。刘知府颔首挺胸地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杰作,他觉着非常满意,这次写的算得上是他平生写的最好的一次。 杨会长一个劲地说刘知府这幅字举世无双,等墨迹一干马上就吩咐人装裱好当成镇宅之宝,然后再请能工巧匠把这四个镌刻在一进门的琉璃照壁上供人敬仰。听会长这么一说,刘知府装扮出一份谦虚低调的派头,跟这群崇拜者客套了一番。 没过几天,杨会长说到做到,刘知府的这幅引以为傲的字迹刻在了徽州会馆里面正对着门口的琉璃照壁上。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一年以后,正是这四个字惹怒了京城里的乾隆皇帝,把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刘知府给凌迟了。凌迟的地点就这徽州会馆前面的空地上,当时刘知府被剥掉了打掉头上的顶戴,剥掉官服,绳捆索绑,身上罩着张渔网,网眼密集,当时负责监斩的贾知县要求行刑官凌迟时必须保证每个网眼都要剐上一刀…… 刘知府写完字以后,轿子来了,这群财大气粗的徽州同乡把他拥到轿边。走在前面的杨会长伸手给他挑开轿帘。刘知府抬腿上轿时,看见座位上放着个红绸包裹,他伸出手指挑开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二百两重。 手掀着轿帘的杨会长在旁边说:“刘大人,这些银子是孝敬您的润笔酬劳。” 刘知府也没客气,他上了轿子以后,又发现脚底下不舒服,有东西硌脚。他低头一看,脚下面是一些古玩玉器。杨会长一边放下轿帘,一边告诉刘知府说这些东西是同乡们各自给他准备的见面礼。 两个轿夫吃力地抬起轿子,然后哼哼嗨嗨地离开徽州会馆,往府衙走去。 轿子里刘知府伸手摸摸银子,抬脚轻轻触触脚下的礼物,不由地暗自感慨:“这官还是做得越大越好,如果停留在临城的话,恐怕这辈子都难吃得上这样如此难得的美味,更不会有人送这么丰厚的金银财宝。” 刘知府心里盘算着,当个知府况且如此,如果以后皇天有眼,他爹九泉之下保佑,将来要是做巡抚、总督、入军机,当大学士,那日子会美到什么程度? 刘知府随着颠簸的轿子,不由得浮想联翩了起来:为了弄到知府这个职位,已经花光了银子,想要再往上爬,得想办法筹够银子才行。官场如同赌场,赌术再高明,手里面没有筹码怎么能行?这些徽州同乡们倒都是有钱的主,但是与这等人走得太近,将来再有什么差错,那就满盘皆输了…… 轿子忽然剧烈地向前倾,险些把刘知府从轿子里面给摔出去,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原来徽州会馆离府衙路远,加上轿子上除了坐着刘知府以外,还装着满满当当的贵重礼物,死沉死沉的,差点没把两个轿夫给累死。前面的轿夫膀臂疼,腿发软,一没留神,差点摔倒。 一想到里面坐着的是知府大人,两个人差点没吓死。他俩赶紧停下轿子,跪倒在地,不断地给轿子里面的刘知府磕头请罪。 刘知府虽然受些惊吓,他伸手摸了摸银子还在,脚底下的古玩玉器之类的也完好无缺,所以心情还不错。人心情好了,脾气就好,刘知府没发脾气。他躲在轿子里把东西规整了规整,然后吩咐两个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两个轿夫一番千恩万谢以后,直起身子,继续抬着轿子往前走。一阵颠簸以后,刘知府的肚子又有些饿了,他满脑子都在想刚才在徽州会馆吃过的猴脑的味道:味道似乎倒也不坏,可惜当时没有好好品味一番…… 第34章 突变 刘知府回到了府衙,给他准备的后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两个轿夫把他抬到后院。进了院子以后,他隔着轿帘看见师爷正带着两个仆人忙活着往屋子搬运些桌椅板凳,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他躲在轿子里把师爷招呼过来,吩咐他带着两个轿夫找地方喝茶,吃点饭。 两个轿夫说吃过饭了,而且会馆里事情多,慌张着要回去,可是刘知府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管家叫上那两个仆人,拉拽着轿夫出了院子。 刘知府看他们出了院门,走远以后才从轿子上走下来,他赶紧把包着银子的红绸包袱提下来,送到卧房里,回来以后又把徽州会馆里的那些商人送的古玩玉器也搬运到屋里放好。 不一会,师爷带着轿夫回来了。刘知府吩咐师爷给两个轿夫每人准备了一吊铜钱,把他们打发回徽州会馆了。 秋后的天越来越短,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刘知府昨夜兴奋得一夜未眠,大清早就忙活着从临城往东昌赶,原本就舟车劳顿,再加上在徽州会馆一番折腾。他觉着头昏脑涨,简单吃了点晚饭之后,便回到卧房里,摘掉青金石顶戴,脱下绣着雪雁的袍服,混乱丢在一旁,然后倒头便睡,打着呼噜,酣然入梦了。 第二天起来以后,刘知府洗脸漱口,吃完饭,正琢磨着该干点什么。这时候师爷来了,他先是给刘知府问了安,然后说东昌府所辖各县的知县还有东昌府的名流耆宿们都在府衙外面列队等着拜会他。 听到这里,刘知府瞬间又恢复到新任东昌府知府的亢奋状态。他轻轻地咳嗦一声,然后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回到屋里,庄重地戴上炫目的青金石顶戴,换上绣着雪雁的官府。 收拾了半天以后才出来,师爷在前面引路,他才昂头腆肚,像只发情的雄孔雀一样摇摆着两腿短腿走向府衙前院的公堂,路上还琢磨着见了这些未曾谋面的下属以后该如何开口说话,一举手一投足都事关自己的威严,细节可马虎不得。 府衙外面已经一片热火朝天,县里的来得知县还有东昌府的名流都翘首以盼,等着亲眼目睹刘知府的风采。欢迎仪式隆重,就差没让学堂里的学生停止读四书五经,然后手里捧着鲜花,腰里系上鼓,街道两侧,锣鼓喧天,山呼海啸般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了……” 他们看见刘知府以后,立刻如同潮水一样聚拢到刘知府身边。刘知府气定神清,往围过来的人绽发出迷人的微笑,挺着胸昂着头。 师爷把刘知府引到府衙门口前的十八级台阶之上,台阶之上的平台上早已经摆放好了一张椅子,师爷伸出袖子,擦了擦椅子面,恭恭敬敬地请刘知府坐下。 师爷转过身来,面朝着众人,挥挥手,沸腾的人群马上就安静下来。师爷如同打鸣的公鸡一样冲着人群喊:“各位大人,诸位乡亲,现在请刘大人给大家训话。” 人群中瞬间掌声雷动师爷吆喝完,低头弯腰,退回到刘知府坐着的椅子后头。 刘知府正了正头顶上的顶戴,整了整官服,踱到台阶前站定,先是面朝京城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敬磕头,感谢皇上英明,委以重任,自当心系黎民,为大清效力,给乾隆皇帝分忧。刘知府这么一跪,台阶下面的人也如同下饺子一样扑扑通通地跪倒。 磕完头,刘知府站起身来,然后开始一番慷慨激昂的雄文演说,从桑麻养蚕,修桥补路,拜神求雨,人心风俗,治安科考…… 刘知府如同打开闸门洪水一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时辰。台阶下面不是响起阵阵掌声。 刘知府讲完话,台阶下的百姓先后散去,只剩下几个县衙的知县。百姓散了以后,几个知县面面相觑,然后心情复杂地随着刘知府入了府衙大门。 刘知府和几位知县本来就是熟人,前任知府在任的时候,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相互之间早就认识了。以前相遇时说话很是随便,相互之间开黄腔,扯荤段子,也没个遮拦。今时不同往昔,现在不行了,人家由七品知县升格为四品知府,平起平坐的哥们弟兄摇身成了顶头上司,别说几个知县不适应,就连刘知府也觉着有些不对劲。 就这样,几个人在府衙公堂上尴尬的气氛中枯坐了半晌,聊了聊天气,闲扯了些各地的奇闻,便如释重负地散场离开了。 刘知府接下来的几个月倒也清闲。他每天坐在府衙喝喝茶,有一搭无一搭地忙忙公务,无聊的时候就往徽州会馆跑,跟一帮富有的徽州同乡吃饭聊天,喝茶叙旧,幸福得跟神仙一样。 可是随着临城贾知县一份公文的到来,这一切都改变了! 刘知府对他的继任者贾知县没什么好感。这贾知县年纪虽轻,但是却迂腐的要命。 东昌府所管辖的几个县的知县虽说肚子里对刘知府不服,但是都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在大清朝当官吃俸禄也不容易,每年都有定级考成,他们定级考成是好是坏,全凭刘知府的一张嘴。定级考成高了,三年后升迁有望,如果稀松平常,官位能不能保住都是大问题。因此之故,虽然满肚子不服气,但是没过几天,还是都纷纷给刘知府上供送礼。 唯独临城的贾知县是个例外。刘知府离开临城半个多月,贾知县继任了临城知县的职位。贾知县到临城上任之前,从东昌府经过拜见刘知府,让刘知府意想不到的是他自己两手空空地到了府衙,初次拜见上级,连个见面礼都没有,这成何体统? 毛头小伙贾知县当着他的面慷慨激昂地表达了一番为皇帝效命,为百姓解忧的决心,然后一阵沉默,就告辞回去了。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刘知府对贾知县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当他最初听说临城闹辫子党的时候,他不仅不慌张,心里还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琢磨着贾知县这次有乐子看了。 可是没过几天,他就高兴不起来了。临城县衙抓住两个割辫子的和尚以后,把审讯和尚的公文呈送到府衙,当他最初看见净心和尚死在公堂之上的消息以后,刘知府还觉着应该利用这事好好教训教训贾知县,在大清国的公堂之上死了嫌犯,这算是不大不小的事故,虽不至于撤掉贾知县的官职,但也足够用了羞臊羞臊他。 可是继续看完公文后面的内容,他开始头皮子发麻,浑身紧张,惊慌到极点的时候,一哆嗦,手里端着的茶碗“啪”地掉在地上。 贾知县在公文中白字黑字,说的清清楚楚:据割辫子党正一和尚供认,梁五爷上吊自杀跟割辫子党有关,梁府找不到的丫头翠花跟割辫子党也是一伙的。 刘知府心里开始乱腾起来了,正一的证言直接证明了梁府的管家老白跟梁五爷那桩案子没有关系,而且翠花本应作为主要怀疑对象却轻而易举地忽略了。 他当时为了当上东昌府的知府讨好梁六爷,本以为这案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了结了,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就出现了问题。 这案子当时是他审理的,人命关天,如此一来,失察的责任无论如何也推卸不掉了。更让他惶恐的是事情越闹越大,有人竟然敢跑到性海寺纵火,好端端的一座寺庙,百年古刹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焦土烂瓦,让他崩溃绝望是还烧死了和尚。万一巡抚大人追查下来,他的麻烦就大了。 刘知府不知所措,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府衙公堂上团团转,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决定这事他不能自个担着,这些事肯定都得上报到京城刑部,万一上面追查下来,他先得找好靠山。 他赶紧给梁六爷写了封秘信,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清楚了,然后又用了很长的篇幅强调梁五爷这事暴露后的可能后果。 写完信以后,用漆封好,然后找了个心腹快马加鞭送到省城,临走之前反复交代务必亲手交给梁六爷。 让他心焦的是这送信的去了三天,竟然一去不返。刘知府吓坏了,他担心送信的人在路上出现了差错,要么密信丢了,要么被土匪给劫了,他心里哆嗦成一团,因为万一这信里的内容被别人知道后果会不堪设想。 他在煎熬了三天,好不容易把送信的人等回来了。送信的气喘吁吁地回来,没有来得及歇口气,喝口水,就急匆匆地过来给他送信。进门以后,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没见到梁六爷。 听到这话,刘知府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抬手抽了送信的两个耳刮子,抬腿又踹了他两脚,还不解气,又把送信的按倒在地上补了几拳。 送信的被打迷糊了,只能干巴巴地受着。他等知府大人打够了,才哭丧着脸说他到了省城之前,正好京城的乾隆皇帝传下来谕旨调常巡抚年后进京做户部侍郎,常巡抚接到圣旨以后,赶紧安排自己的心腹幕僚梁六爷提前进京准备他进京后的相关事宜,所以他到省城的时候,梁六爷已经进京了。 他在巡抚大人府门前守候了两天两夜,求爷爷告奶奶,绕了很大的圈子才找到个相熟的人探听到这些消息,而且也把梁六爷在京城住的地方也搞清楚了。 刘知府知道错怪了送信人,然后心口不一地安慰一番,又多赏了几两银子,打发送信的回去了。 送信的走了以后,他正在府衙里枯坐,琢磨着应对之道。忽然门口有人送信说有临城的故人想见他。他这几天听见“临城”这个两个字就害怕,刚想推辞不见,但转念一想,还是见见吧,顺便探听探听临城那边的消息,他吩咐人把来人给带进来。 第35章 故人 不大一会,临城来的故人被带了进来。 来的这人身上穿着破棉袄,破棉裤,脑袋上捂着顶斗大的狗皮帽子,估计是怕被人看见,进门后一直耷拉着脑袋。刘知府看了两眼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这个人是谁。 “你是谁?抬起头来!”刘知府心里有些紧张,他不由自主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问。 来人听见刘知府问话,赶紧跪倒在地上,嘴里高喊着:“刘大人,您老一定得给我老和尚做主呀。”话音未落,就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抬起头来,又伸出一只手摘掉脑袋上那顶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皮帽子,露出毛茸茸的秃瓢脑袋。刘知府这才认出来这位临城故人原来是性海寺的主持巨成。 刘知府当初在临城的时候,跟巨成和尚好歹还有点交情。他夫人是整天吃斋念佛的人,赶上个年节就请巨成到府上念念经,做做法事。他还对巨成和尚有股子发自肺腑的崇敬。他每到官运不畅,升迁受阻,肚子里憋闷到极点的时候就会用巨成和尚一些简单的禅语来宽慰自己,比如“人生在世,一切皆空”之类的。所以巨成和尚对刘知府就像疗伤的神药,大补的心灵鸡汤。 可是现在的刘知府瞧着跪在地上的精神偶像心里很不舒服。他刚转了官运,身心处于亢奋之中,觉着身处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的凡尘生活其乐无穷,人生贵在享受,不需要那么多玄虚的反省,所以神药失去疗效,心灵鸡汤变得寡淡无味,成了泔水。 刘知府这几天心情不爽到极点,都是和尚给闹腾的。临城县衙的公文说得清清楚楚,梁五爷的死是因为让江南来的净心和尚施用歪门邪道的妖术把他的魂给勾走了,而且这个净心和尚还是巨成的师弟。刘知府把自己心情不爽的原因推来推去,最后就归结在跟前跪着的这个该死的巨成和尚身上。 刘知府越看巨成越不顺眼,这个秃驴竟然敢亲自跑到府衙。刘知府“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然后气急败坏地喝令手下人把这个秃和尚拿下。 巨成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个劲地喊冤枉。 刘知府问:“你那几个该死的秃驴师兄弟到处割百姓的辫子,为非作歹,穷凶极恶,是不是真的?” 巨成吓得赶紧磕头,擦了把眼泪说:“回禀刘大人,净心确实是我师弟,但是我以性命担保,净心自从入了佛门以后整天吃斋念经,一心向佛,他与世无争的,从来没有做过违法乱纪之事,更不会谋财害命。” 刘知府问:“放屁!这个秃驴要是真的一心向佛,为什么临城县衙的人从他包袱里搜出来三把剪刀?难道佛祖还需要他裁剪衣服不成?” 巨成抹了把鼻涕说:“大人您不知道,我师弟净心出家当和尚之前,是剃头的。当年到寺庙时,他所有的家当就是剃头的剪刀。虽说当了和尚,从前的生活也没有全部忘记,他那些剃头的家什跟宝贝似的,每次出门的时候都随身带着。” 刘知府一听,感觉巨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剃头师傅入佛门当和尚,把剃头的家什保存起来留作纪念,以后一旦当和尚当得腻烦了,随时重操旧业就行。况且和尚也得经常剃头,几天不剃头的话脑袋就跟现在的巨成和尚的脑袋一样毛茸茸的,难看的要命。手边有把剪刀就方便了。 刘知府又反复想了想供词的内容,他觉着正一和尚的证词挺蹊跷,所有的证言都是正一自己说的,并没有什么佐证。贾知县单凭几把剪刀就说净心是割辫子党确实太牵强,现在,巨成说的这事很重要。 刘知府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放松了些。 “巨成,你是不是还有个叫通元的师弟?”刘知府顿了顿接着问,语气和气了些。 巨成瞪大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寺庙有时候和集市一样,和尚们也是进进出出。今天剃了头,三五个月受不了庙里的清苦生活就返乡还俗的也不在少数,况且我离开江南到临城都四十多年了,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个叫通元的同门师兄弟。” 刘知府倒背着两手在公堂上转了一圈,问巨成说:“性海寺被人纵火的事情,你听说了?” 不说性海寺还好,说起性海寺,刚才还如同佛祖一样淡定的巨成和尚这会减少了点神性,恢复了点人性,巨成和尚哭得更伤心了,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了自己这几天的过往。 巨成外出访友回来,快到临城县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从城里出来的卖菜的农夫,农夫卖完了菜,正赶着骡车往回走。农夫看见巨成以后,赶紧停住马车,慌慌张张地把巨成拉到一边说:“大师,性海寺出事了,寺庙被烧,庙里的和尚都被烧死了。临城县衙说这事是你干的,正张贴告示抓你呢,你现在回城不是自投罗网吗?” 巨成和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也吓蒙了。农夫劝他先别回县城了,先跟他回家去他家躲两天吧,等过过风头再说。这个农夫以前经常往庙里送菜,巨成和尚知道他家里生活穷苦,平时也常常送他些米面之类的接济他。农夫对巨成和尚一直感恩不尽,恩公遭了难,当然得出手相救了。 农夫心思细,他怕路上有人认出来巨成,便让他躺在马车上,用条破棉被把他给盖住,然后催促着骡车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回到农夫家里,巨成和尚开始哭。先是哭他的寺庙,两百多年的古刹,几代方丈的心血,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然后再哭那几个被烧死的徒弟。这几个徒弟当初都是被遗弃的孤儿,他在桥边路口发现以后,抱回寺庙,然后他一针一线,一米一粟,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把他们拉扯大,如今都没了。 农夫把巨成和尚带回家,安顿好以后,到了第二天,他又进了城,卖完菜,问东问西地算是把临城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农夫回到家中又说给巨成。巨成和尚听完以后吓得胆战心惊。他在农夫家躲了几天,思来想去,觉着这么拖着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自己被抓了还得牵连无辜,最后他横下心来,打算去官府投案把事情说清楚。 起初他原本是想去县衙投案,但是听农夫说了那天县衙公审的情形以后,腿肚子只哆嗦,不敢回临城投案。他想到刘知府算是故人,而且已经擢升东昌府知府,到临城投案还不如去东昌府投案,有些事情还有机会说清楚。他想清楚以后,便把想法告诉了农夫。 农夫觉着巨成和尚总不能这么隐姓埋名地躲着,既然他跟纵火案子无关,何必怕官府。他听说巨成和尚打算到东昌府投案,便给他穿上自己的破棉衣,戴上狗皮帽子到东昌来了。 听完巨成和尚琐细地叨叨完。刘知府又开始对临城的贾知县心有不满,心里想:“这姓贾的虽说是七品知县,芝麻粒大小的官,但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竟然相信这类旁门左道的邪术。无知乡民愚蠢无知私下叨叨着信信也就罢了,你姓贾的好歹是读过诗书,作过八股文章的,难道不知道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不敬鬼神的训导吗?” 刘知府又担心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他琢磨这事是不是这个姓贾的故意为之,坐着知县的位置窥窃知府的宝座,弄了这么个事情故意陷他于不义,然后借故把事情闹大。 不过,他心里稍微放宽了些,当下的难题是如何处理这个巨成和尚。把巨成和尚关进大狱似乎有些不妥,他还指望他以后巨成做呈堂证人。如果予以厚待似乎也行不通,万一他说不是真的,况且是临城的通缉犯,将来出了事,那又该如何? 最后刘知府想了想说:“大师,现在你来到府衙,作为故人,本官当应该以礼厚待,但是无奈大师是衙门的通缉犯,性海寺的事虽然我也很同情,但是有些事情还得回避为妙,免得有人说些闲话。等过了这段时间,很多事情清楚了就好办了。东昌虽然也有座寺庙,但是大师暂时不能去,在此之前,恐怕还得先劳烦大师暂时忍耐几天。我听师爷说东昌监牢里有一间空房,但是请大师放心,空房不是关押犯人的,是狱卒们住的地方。地方清静得很,天气也冷了,我吩咐人在里面给你生个火炉,先委屈大师在那里住几天。在那里大师该念经念经,该打坐打坐,斋饭我也会安排专人给大师预备。” 巨成和尚被请进了东昌府的监狱。刘知府没有食言,确实如他所言,进了监狱以后,巨成和尚没有被关进寻常的监号里。去过东昌府监狱的人都知道,即便在燥热的夏季,监号里也阴冷潮湿,人在里面关押半个月,身上能长出毛茸茸的菌类。逼仄得跟猪笼一样大小的空间里挤着十多个犯人,盛屎尿的马桶摆着角落里,散发出恶心的臭味,跳蚤满地,臭虫横生,即便冬天也能看见大个的绿头苍蝇嗡嗡地横飞直撞。 巨成和尚被单独关在一个坐北朝南的房子里,这房子算得上整个森严监狱中的世外天堂。石砌的房子宽敞,朝阳,房子里有床。这房子的房门也没有锁,外面还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树。过完年,开了春,巨成和尚能看见绿叶,闻到花香。 巨成到了以后,刘知府还吩咐人给他弄来套暂新的被褥,晚饭也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香喷喷的米粉,做了三个清爽的素菜。巨成和尚在外面如同丧家犬一样在外面躲躲藏藏地游荡了十多天,吃饱喝足,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到了第二天,刘知府又让人给他送来些佛经,一日三餐,监狱的厨子都变着花样,及时供应着,巨成和尚吃完饭就打打坐,念念经。除了不能敲木鱼,给佛祖烧高香,不时听见不远处监号里传来犯人将死时的哀嚎以外,这地方实在比性海寺差不到哪里去。 把巨成安顿好以后,刘知府接着琢磨着这事该怎么办。他觉得这事离不开梁六爷,那时自己处理此案好歹算是因为有事求他,顺便送他的一个人情,如今事情出了意外,当然得找他。再说这事以后吉凶未知,他以后在京城手眼通天,没有他想办法关照怎么能行? 他琢磨了很久,把徽州会馆的杨会长找了,说他准备进京城拜见贵人,需要准备些新奇点的礼物。杨会长应承下来,马上去安排。到了第二天,徽州会馆给梁六爷准备的礼物送来了,都是寻常人很难见到的西洋钟表,八音盒之类的新奇玩意。 刘知府重新给梁六爷写了信,信中又加上了巨成和尚说的那些话。信的末尾,他极力劝说梁六爷最好回来看看,最好在巡抚大人离开之前把事情解决掉,免得节外生枝,再生事端。 第36章 赴京 信写完之后,他又把上次送信的那个亲信又找来,告诉他收拾收拾,再去趟京城,还反复叮嘱他到了京城以后,务必把信件和礼物亲手交给梁六爷,路上千万要小心,不得出现任何差错。 第二天他准备打发送信人去京城的时候,刘知府又犹豫了。 事关重大,他担心信里面的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万一书信丢失,走漏了风声,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他这人小心眼子多,他费劲巴拉地给梁六爷准备了这么多贵重的稀罕礼物,万一送信的走到半路,见财起意把礼物给扣留了,然后回来再谎称路上遭了劫,都让山贼土匪抢走了怎么办? 刘知府琢磨了一天,最后决定还是自己亲自进京。到了京城以后,把这事的是非曲直和各种后果给梁六爷讲清楚,而且正好赶上过年,理由也好说,就是说来给他拜年了。 到京城得多准备些银子,京师重地,高官云集,去了没钱可办不成事。刘知府派师爷又去了趟徽州会馆,让他把商会的会长请来,刘知府心里明白,花钱用银子的时候还得指望着这些有钱的徽州土豪。 很快师爷就把会长给请来了。会长到了以后,刘知府吩咐上香茶,茶水上来,刘知府把府衙的人打发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跟会长两个人。 刘知府拐弯抹角地说起来银子的事情。听刘知府说完以后,会长笑吟吟地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两千两银子的银票,他把银票在刘知府跟前展开,等刘知府看清楚了,他把银票折叠好,走到刘知府跟前,塞进了刘知府的衣服袖子里。 刘知府先是装模作样地跟会长推脱客套了一番,然后说等今后手头宽裕了,连银票带帮忙置办礼物的钱一并如数奉还。 听他这么说,会长朝门外看了看,凑到跟前说:“刘大人太见外了。您之所需就是咱们徽州同乡之所需,置办礼物的钱和这些银票都是徽州同乡为大人的事情尽点微薄之力,千万客气不得。以后您老官运亨通,高升一步自然也是咱们徽州人的福气,咱们徽州商人走南闯北做闯荡靠的就是抱成团,没有这乡谊怎么能行?” 会长跟刘知府又客套一番,喝完茶杯里的茶准备起身告辞。临走前,刘知府问他还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 听刘知府这么晚,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的会长又折回身来,对刘知府说:“倒是有件事情,一直没跟刘大人张口提,咱们徽州会馆对面,大码头旁边有块空闲着的官地,寸土寸金,咱们商会也找风水先生给看过了,说这地方是块宝地,我们一直想把那块宝地弄下来,在那里盖房子建仓库实在是难得的好地方。可是这块地也让山西的商户相中了,处处跟咱们为难。上任知府的一个小妾家是山西洪洞县的,那些会算计的山西人借了这个知府大人小妾的光,给知府大人送了些银子,那块地就这么给了山西商人,咱们徽州同乡耿耿于怀,咽不下这口恶气。说起来也气人,山西人像是故意炫耀似的,得了那块地以后,就这么闲置着,两年多过去了也没见他们破土动工,建商铺垒仓库。” 刘知府说:“这事好办,如今东昌是咱们徽州人说了算,岂能让这些山西人胡闹。我明天就安排师爷带着府衙的官差把那块地围起来,等我从京城回来以后再随便找个缘由把地从他们手里面收回来。他们要是识时务也就罢了,不听话就把为首的关进监狱。” 听刘知府这么说,会长顿时心花怒放,他躬身施礼,又伸手从衣服兜里拿出几张银票说:“原来大人去京城呀,那些银子可能不够用的,再多带些吧。大人到了京城以后,可以直接去悦来客栈住,悦来客栈的掌柜的也是咱们徽州人,客栈修得富丽堂皇的,比咱们徽州会馆都气派,进京城的徽州人都喜欢住到那里。我回去后给悦来客栈掌柜的写封信,大人走得时候带上,在京城的吃穿用度就啥也不用管了,等过完年,开了春咱们这边的人进京的时候再跟一起算就是了。” 刘知府听完以后很是高兴,本来京城就不熟悉,天子脚下,规矩会格外多,去了以后一不小心,失了礼数就麻烦了。虽说前几天送信的从省城打探到了梁六爷的住址,但是偌大京城,以前也从来没有去过,找梁六爷也不是件容易事情,京城有人帮忙就好多了。 会长离开府衙,回来徽州会馆,给悦来客栈的掌柜的写好信以后,派人给刘知府送来。第二天,刘知府派师爷带着一群公差去了徽州会馆旁边的那块空地,二话没说,撒上白石灰划为禁区,然后又张贴上布告,盖上府衙的打印,把这块地给查封了。 第二天是除夕,刘知府带着几个人,套了两架马车去京城。去京城原本坐船最合适,可是这时候天寒地冻,运河里的水结成了冰疙瘩,无法行船,只能走陆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东昌府城门的东门,顺着官道,迎着寒风,一路向北,朝着京城的方向去了。几个随从带着刀剑之类的挤在前面的车上,刘知府坐第一辆车上,车上还装着给梁六爷准备的贵重礼物。 路途遥远,安全第一,虽说如今是乾隆盛世,但是拦路抢劫这样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百姓遇到天灾,遭点*,日子照样没法过。太阳落了,天气稍微一暗,他们就赶紧找地方住下,等第二天日头上了三竿,他们才不慌不忙地起来赶路。 路上走得不顺畅,离开东昌府第二天,大年初一赶上下雪,路上滑得要命,两辆马车如同走在冰面上一样,几次马失前蹄,差点把刘知府掀翻到路边的沟里去。 初二这天,又是阳光普照。路上的积雪融化开,与路面上沉积的尘土和成稀泥。道路变得泥泞异常,马车的车轱辘上,车轴里不时被翻卷起来的稀泥给黏住,马累得浑身是汗,不停地打着响鼻,任由车夫使劲挥舞着鞭子,也难以前行一步。 前面那辆马车还好些,车夫吆喝着几个随从下了车,负重轻了些,前面的马车跟后面刘大人坐的马车落开了一段距离。刘知府原本也想下了走几步,但是看见路上到处都是泥水,怕弄脏了鞋袜,鼓了半天勇气也没有从车上下来。 赶车的车夫脚踩在稀泥里,用马鞭使劲抽打马背,马承受不了疼痛,但是路难走,车又重,几次使劲往前都动弹不得,最后马也泄气了,任由车夫打骂就是不往前走。 刘知府见状,掀开车棚子上挂的棉布帘子,冲着前面的几个随从大声地吆喝,让他们回来推车。几个随从只得臊眉耷眼地往回走,走到马车旁边,车夫指挥着他们左右分开,使劲地往前推车轱辘,马车这才往前挪动了几步。 道路艰难,连任带马折腾了一天走了也不过十多里路,冬日天短,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想往前走也走不成了。刘知府从车厢里往外一看,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边都是黯淡下来白皑皑的山,想找个地方借宿都找不到。 刘知府只得吩咐就地休息,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了下来。他在车上颠簸了一天,浑身酸疼酥软,车厢里倒是很舒服,有高枕华被,还带了些酒和牛肉。他躲在车厢里吃饱喝足以后,准备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往外瞅了一眼,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马车跟前,几个随从在路旁的沟里拔了些干草,有到山脚处砍了些松树枝,他们躲在马车旁边燃起来一顿火,围坐在火堆旁闲聊打发漫漫长夜。几个人都有点无精打采,一整天没吃东西没喝水,路上还得使足吃奶地力气推马车,他们几个又冷又困又乏又饿。 刘知府起初没有往心里去,他后来看见几个随从不时地往自己坐的这辆马车上瞅,他心里犯了嘀咕。刘知府忽然担起心来:身处这荒郊野外的冬夜,晚上万一再有饿狼猛兽来袭击怎么办?他又想起来白天平素低眉顺眼地随从推马车车轱辘时嘀嘀咕咕的,他觉着自己有些过了。又想起自己身上揣着几千两银子的银票,万一几个随从心中不忿。莫说饿狼猛兽来了这些人一哄而散,没有人管他的事,说不定虎狼没来之前,这些人杀了他,抢走银子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刘知府踌躇了半天,掀开车厢的棉布帘子,把车夫喊过来。他吩咐车夫把车厢带着几块牛肉还有一坛子陈年的好酒都搬下去,让几个随从吃肉喝酒,暖和暖和。 车夫听完后,先是一番千恩万谢,然后又叫过来一个人,把车厢里的东西搬到篝火旁,他们很快变得欢快起来。几个人开始兴奋起来,扯着嗓子划拳行令,忘掉了白天的辛苦和不快。 刘知府这才放下心里,舒展了一下快要散了架的身体,把盖在身体上的被窝裹严实,借着酒劲,打着呼噜睡着了。 第37章 夜访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有变亮,东方刚露出轻微的白鱼肚。车夫轻轻地叫醒刘知府,问他是不是现在就赶路。刘知府正睡得香甜,他迷迷糊糊地问车夫为什么这么早就走。车夫说昨天晚上天气冷,路面的泥水都冻住了,这个时候趁着太阳还没出来,路上不湿滑,马车能走得快些,最适合赶路。一旦太阳出来以后,阳光照射,冻土化开,又难以前行了。刘知府听完以后,把眼睛睁开,长着大嘴打了个哈欠,嘴里咕噜出来一句:“那就走吧!” 车夫赶紧重新套好马车,收拾利索以后继续赶路。 车夫挥舞着鞭子,赶着马车咕噜咕噜地往前。就这么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行程比计划的多了三天。马车过了山东,到了直隶,距离北京城越来越近了。 好不容易到了北京,还没进城门,刘知府就兴奋得如同初入大观园的乡下老太太刘姥姥一样。他在车厢里坐不住了,掀开遮挡着的棉布帘子,探出脑袋来往外看。两个眼睛放着光,如同探照灯一样各处扫。 京城不愧是京城,高耸的城墙,气派的城门楼子,守卫城门的八旗兵个个顶盔掼甲,横眉立目,精神抖擞,造型就跟过年百姓家门板上张贴的秦琼尉迟恭一样,腰杆子挺得笔直,瞅着得跟半截树桩差不多。 当刘知府的马车刚要过城门时,守城门的八旗兵突然站在第一辆马车前边,把路给拦住了。他们大声吆喝着车上的人都滚下来,进城的车辆要检查。 前面车上坐着的几个随从平素在家时作威作福习惯了,初到北京城,角色一直没有转换过来,错以为还是在东昌府。他们几个从马车上跳下来,其中为首的一位横眉立目地站在八旗兵跟前,吆五喝六地嚷嚷着说:“这是东昌府刘知府的马车,赶紧放行。” 带队的八旗兵连正眼都没瞧他,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然后往地下吐了一口浓痰,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地说:“什么他娘的知府,知道这京城啥地界吗?不知道是天子脚下吗?知府算什么玩意,都他娘的滚下来,接受检查。” 挨了一巴掌的随从脾气倔强些,莫名其妙挨了打,心里觉着受了委屈,不服气。他撸胳膊挽袖子地想冲上前来跟他理论一番,还没来得及向前一步,候在旁边的几个八旗兵也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几只鸟铳齐刷刷地对准了他的脑袋。 随从心里一哆嗦,咽了下喉咙里涌上来的唾液,没敢言语,脸红脖子粗地躲到一边去了。 带队的城门兵撇着嘴,冷笑着斜了他一眼,嘴里骂道:“汉狗!” 前面的马车卸了车,几个八旗兵像清扫破烂的仓库一样把里面的东西乱扔了一地,车上的短剑腰刀都被当成违禁品给没收了。 检查完第一辆马车,几个人又走到刘知府做的马车跟前,刘知府在官场混了这么几年,审时度势的眼力见还有,他赶紧从马车上翻滚下来,点头哈腰地立在一边,脸上摆满讨好的媚笑。 刘知府心里吓得直哆嗦,他担心这群没轻没重的家伙再把车上的钟表、八音盒之类的精细玩意像丢石头一样给丢在地上。城门兵也没正眼看他一眼,把车厢里的物件翻了翻,挥挥手就放行了。 刘知府这次如释重负,冲着他们几个抱拳秉手,赶紧重新套上马车,灰溜溜地进城了。 进了京城以后,他们满大街打听悦来客栈的路。他们辗转了半个京城,费劲九牛二虎之地才找到悦来客栈。 进了客栈以后,刘知府把会长写的信给了掌柜的,掌柜的打开一看,赶紧招呼刘知县等人坐下,然后沏茶倒水,浮皮潦草地扯了些故土风情,然后吩咐伙计抓紧腾出来几间上等的房间给刘知府他们。 这路上折腾了这么多天,刘知府累得够呛。他喝完杯子里的茶就让伙计引着上了楼。伙计把他安顿好,有端上来一盆热水,让他擦把脸休息,等厨房饭菜准备好了以后,就叫他下楼吃饭。 刘知府躺在床上琢磨着如何去找梁六爷,又反复盘算了一番见了梁六爷应该如何把事情说清楚,连日奔波劳累过度,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一会,伙计上楼来请他下去吃饭,说掌柜的已经摆好酒菜,给他接风洗尘。路途艰难,刘知府吃尽了苦头,身上的少了油水,巴不得吃顿好的,大快朵颐一番,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掌柜的陪着刘知府喝了两杯酒就推辞说客栈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事都得自己应酬,然后借故走开了。掌故的走之前,叫过来一个伙计,告诉他这几天在刘大人跟前好好伺候着。 刘知府吃饱喝足以后,从衣服兜里掏出来那种记着梁六爷住处的纸条,给伙计看了看,然后问他知不知道纸条上写的这地方?该怎么走? 伙计看了看纸条,告诉刘知府说梁六爷住的地方离悦来客栈不远,吃完饭以后,他就带着刘知府去梁六爷的住处。刘知府很是高兴,吃完饭以后,他招呼车夫赶紧备好马车,把给梁六爷准备的礼物一件一件地清点完毕,然后招呼着伙计上了车去找梁六爷。 有悦来客栈的伙计指引着,马车很快就到了梁六爷在京城的住处。梁六爷家的院门紧闭着,随从下去敲了敲门,一个丫头从里面把门打开。随从问这里是不是临城梁六爷的家,丫头点了点头。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六爷出去忙公事了,得晚些回来,你们有事找他的话,明天再来吧。”丫头说完话以后,重新关上院子门,里面又没有声息了。 随从回到车上,把丫头说的话原原本本地给刘知府说了一遍。 原本路上就耽误了几天,刘知府早已经等得心急如焚,而且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事还是尽早处理好微妙,过了年再出现什么闪失就更麻烦了。他说今天无论如何得跟梁六爷见上一面,就在门口等着梁六爷回来吧。 刘知府心烦意乱地等着梁六爷回来,从下午等到傍晚,从傍晚等到掌灯,快等到半夜的时候,梁六爷才醉醺醺地摇晃着身体出现在巷子口。前面有个伙计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一边往前走,嘴里一边说:“六爷,您老留心脚下。” 梁六爷蹒跚着脚步到了大门口,送他回家的伙计伸出手里敲院门。这时候,刘知府下了马车,走到梁六爷身后,清清嗓子喊了句:“梁六爷,最近可好?” 黑灯瞎火的,梁六爷没看清楚是谁,以为是抢劫的,手颤颤巍巍往腰里掏火枪。敲门的伙计也吓了一跳,停止敲门,转回头来看是谁。 刘知府又往前走了一步说:“六爷,我是临城老刘呀。” 正好伙计转过身来,手里的灯笼差点撞到刘知府的脸上。梁六爷惺忪着眼,接着灯笼的光亮,认出来了刘知府。梁六爷看见刘知府有些意外,他吧嗒了两下嘴:“刘大人,你不是已经到东昌上任做知府了,怎么半夜三更跑到京城来了?” 听到这里,刘知府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胳膊往一旁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六爷,临城又出事了!” 第38章 对策 梁六爷没有吭声。他转回身来打发送他回来的伙计回去,这时候恰好丫头从里面打开了院门,梁六爷往周围看了看,小声对刘知府说:“刘大人,到家里说话!” 刘知府跟着梁六爷进了院子。梁六爷住的院子是一套寻常的四合院落,四周的房顶的瓦沿上还积着雪,正屋在北面,东西是厢房,把中间围成一个不大的天井。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得很干净,露出青石铺设的地面,院子中间还种了些树木,叶子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 “房屋简陋,刘大人见笑了哈。这院子是我租的,暂时住着。这阵子很忙,整天张罗常巡抚进京后的新宅,常大人过完年以后就要来京城做户部尚书。大人原来的宅院忒小,户部尚书得有户部尚书的排场,常大人这次派我提前进京城来,不为别的,就是花钱使银子翻盖新宅。常大人宅子周围的几十亩地都高价买了下来了,常巡抚品味高得很,给我说得很明白,新宅里头,亭台楼榭,假山湖水一样不能少。这可是份吃苦的差事,自打我来到了京城这个把月,人瘦了两圈,掉了十多斤肉,整天都这么早出晚归,忙得昏天黑地,跟头驴似的。” “六爷您太谦虚,如此重大的事情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这还得说是常巡抚信任您。” 梁六爷嘴里含混地笑着,一边把刘知府让进了屋。 屋子里燃着一个很大的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刘知府在巷子里等了两个多时辰,早冻得手脚冰凉,鼻孔里直流清汤鼻涕,进了屋以后,顿时舒服了很多。 梁六爷请刘知府坐下,吩咐丫头冲壶茶。很快茶端了上来,刘知府掀开茶碗盖,一股馥郁的香气钻进鼻子里,刘知府的鼻子感觉清爽了很多。 梁六爷先是喝了口茶,揉了揉脑袋问:“刚才刘大人说临城出事了,临城出什么事了?” 刘知府叹了口气,就把他接到临城县衙贾知县呈递的公文,还有公文上的内容原原本本地给说了一遍。 梁六爷很是惊讶,听完以后,他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然后如同一个旋转的陀螺一样围着屋子中间的火盆一圈一圈地转了起来。有几次,他转到中间停下来自言自语地说:“竟然有这样的事?” 梁六爷觉着这事来得蹊跷,他原本以后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没想到没过半年又起了波澜。让他想不到的事情是他大哥的死竟然真跟莫名消失的辫子有关,更想不到的是消失的丫头翠花竟然真跟这事有关。 梁六爷心里又觉着不对劲,如果说翠花勾结外人,引狼入室,然后图财害死梁五爷,这样的说辞他会深信不疑,但是对于割辫子,套取生辰八字的旁门左道之类的邪术,他很是不以为然。这几个月,老孙总定期把家里的开支进项详细的派人送给他,进项反倒比梁五爷活着的时候都多,也从来没有听老孙说有纸人纸马半夜三更进院子搬家的事。可是刘大人说的这事有鼻子有眼的,又由不得他怀疑。更严重的问题是,一旦临城贾知县重新调查的这案子结论一旦属实的话,他跟刘知府就麻烦了。 “刘大人,如果这事一旦处理不好的话,恐怕后果会很严重啊!” 刘知府连连点头,事情确实如此。先从刘知府这么说,当时他是临城知县,一方的父母官,先是梁五爷夫妇不明不白地死了,接着管家老白上吊,翠花失踪,老董偷盗梁六爷的银子也疑点重重,这一团一团的乱麻都没有捯饬清楚,他就轻率地给下了结论。如果常巡抚没有调到京城还好些,省城出了事情都由梁六爷顶着,不会有人追究他的失察之责。可是现在不同了,梁六爷随着常巡抚调到京城,省城他就没有靠山了,贾知县一旦把这事捅到新任巡抚那里,他吃不了的兜着走。 梁六爷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他知道刘知府的心思,事情一旦出现差错,上头追究刘知府的失察之责,刘知府就会把他给供出来,要不然他也不会天寒地冻的跑这么远来找他。说不定这个冒失鬼脑子一热,最后狗急跳墙,把常巡抚也供出来,说他当初之所以能从知县擢升到知府,是给常巡抚行过贿,送过银子的。乾隆皇帝知道他这样,非得把他杀了不可。 “刘大人,割辫子的这两个和尚你审问过了没有?” “没有。我听说老和尚净心已经死在公堂之上了,小和尚正一还关在临城监狱里。” “刘大人,这事还得由你来办才行。你回东昌以后,抓紧派人到临城,把小和尚正一押解到东昌再由大人您亲自审问。这案子邪门得很,但是不管怎么样,咱们还得坚持原来得结论,如果让临城的这个姓贾的知县把以前的结论推翻了,咱们都麻烦。” “把正一和尚弄到东昌再如何?”刘知府挠了挠头,眨巴着眼睛问到。 “呵呵,这事嘛,就看你刘大人自己如何来运作了。如今东昌是你刘大人的一亩三分地,把小和尚正一押解到东昌,是死是活,怎么处理还不是你刘大人一句话的事?” 两个人都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刘知府知道梁六爷话里话外说得很明白:把正一和尚押解回东昌以后,推翻原来的证词,然后再制造个意外把人给咔嚓掉。人死了就死无对证了!到时候谁的官大谁说了就算,给贾知县弄个失察的处分,什么事都没了。 这个主意刘知府不是没想到过,他从东昌到京城的路上就琢磨着应对之道。当下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把正一和尚押解到东昌重新审问,割辫子暂时不管,想办法把他们跟梁五爷的死撇清楚。然后再把巨成和尚这副好牌打出来,如今他把老和尚伺候得很周到,到时候在临城德高望重的巨成再出来证明净心不是割辫子党,那么贾知县的结论就推翻了,他都安稳了。 但是刘知府觉着这事必须得有梁六爷的搀和才行,当时这个案子稀里糊涂地收尾,除了自己私心作祟,鬼迷心窍地想当东昌府知府以外,说到底毕竟还是为了维护他们梁家在临城的名声。现在事情出来了,你梁六爷躲得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己的看客态度可不行。现在两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能见好就收,出了麻烦不管。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言语了。 最后还是刘知府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问:“这事坏就坏在临城的贾知县头上,本来事情都过去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事情给搞麻烦了。六爷,这个毛手毛脚的贾知县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梁六爷摇了摇头,说:“贾知县倒是寻常百姓出身,本来就省城是个毫无根基的小吏。临城知县空缺,属下的人拟了举荐名单让常巡抚决定用哪个,随着举荐名单一起的还有他们从前作得文章。那天碰巧常巡抚中午喝了点酒,瞅着了贾知县的文章,文章写得稀松平常,但是字迹跟常知府的字迹有几分神似,常巡抚就拿着贾知县写得文章嘟囔了两句不错不错,然后他就回屋睡觉去了。结果办事的人以为常巡抚相中贾知县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派他到临城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办些了!” “刘大人,这事得赶快弄利索。出了正月,常巡抚就进京上任,掐着指头算算,也就个把月的时间。我听说准备去省城接替常巡抚的福汉。这位福大人属镶黄旗,祖上跟着清太祖高皇帝征战,立过不少战功。他这人血统尊贵,根正苗红,看着汉人不顺眼,跟常巡抚在朝廷里面也是死对头,平时有事没事就给乾隆爷递折子说三道四地弹劾常巡抚。幸亏常巡抚平时谨言慎行,做事周正,不然稍有疏忽的话也早就被他赶下台了。事不宜迟,咱们最好赶在常巡抚进京之前,把这事办利索,不然更麻烦。” 一听到梁六爷说“咱们”,刘知府心里舒坦了一些。 “这么说的话,我明天就收拾收拾回东昌。下面的事情靠兄弟我搞定,这上头的事情还得仰仗着六爷您了。” “刘大人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回去后先按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如果有变数,咱们再商量着来。实在不行,我就找常巡抚,豁出来挨他老人家一顿臭骂,也得请他把这事给咱们压下。唉,扪心自问,这事起初是因为我们梁家而起,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本来我应该跟你一同回去,可是京城实在脱不开身。” 听到梁六爷这么说,刘知府感动的差点没哭出来。 “有六爷这句话就够了。这天也不早了,我赶紧回客栈,六爷你也早点休息吧。” 刘知府说完以后,起身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门口,他招呼着等在外面的随从,让他们把车上的礼物卸下来,东西卸下来以后,刘知府又吩咐他们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礼物抬到院子里。 几个随从退出院子以后,刘知府把身上装的几张银票拿了出来,一边塞进梁六爷的手里,一边说:“这次来得匆忙,也没给六爷准备点像样的东西,这些银票先留着,等过了年以后,梁六爷添置房屋缺银子了就写信告诉我一声。” 梁六爷挽着刘知府的手,又是一番客气。 梁六爷把刘知府送到院门口的时候,对刘知府说:“刘大人,明天不要慌着回东昌,如今冰雪天,路上难走得很,事情也不差这一两天,明天我也忙里偷闲,陪着您在这京城花花世界转一转。唉,现在想想,遇到刘大人真是相见恨晚,以后兄弟我在京城,伺候在常大人左右,常大人不仅是大清朝的户部尚书,很快就会入军机,做大学士。过上个三年两载的,如果刘大人在东昌做知府做腻了,想在这官场上再升一步的话,到时候兄弟我一定尽力成全你的好事!” 第39章 妓院 刘大人回到悦来客栈,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兴奋。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梁六爷最后说的那些话不停地在脑子里回荡。他先是自言自语地感慨一番:这次进京果然不虚此行,结识这位梁六爷真是遇到了贵人,不敢说以后能做到巡抚,但是有了梁六爷帮忙,今后做个布政使、按察使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刘知府越想越兴奋,脑子里如同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他愈发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直到听到外面公鸡打鸣了,才揉揉模糊的眼睛,也没来得及脱掉衣服,躺在床上,随意拉上被子睡着了。 第二天睡到日头升了三丈高,他还没有睡醒,随从有几次敲他房门喊他吃饭,总也叫不醒,只听到屋里刘大人鼾声雷动,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梁六爷没有食言,快到晌午的时候,他自己来到了悦来客栈。刘知府还躲在房子里睡觉,随从昨天也去梁六爷家里,知道刘知府千辛万苦地跑到京城就是为了拜会这位爷。他知道贵客来了,不敢怠慢,蹬蹬地跑到楼上,然后擂起拳头咚咚地敲门,这才把刘知府叫醒。 刘知府还没睡够,他躺在床上怒气冲冲地问有什么事,随从赶紧说:“梁六爷来了,说是来请大人一起吃晌午饭。” 一听说,梁六爷来了,刘知府起身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擦掉嘴角上流出来的涎水,胡乱穿上衣服,也没来得及洗脸漱口,就跑到楼下跟梁六爷见面。 梁六爷问:“刘大人昨天睡得怎么样?” 刘知府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说:“这几天路上走得辛苦,昨天在你那里喝了些茶,回来后一直睡不着,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了会眼。” “那刘大人赶紧收拾收拾吧,咱们一起出去喝上两杯,叙叙旧。” “喝酒就不必了。哪天六爷您在回乡,一定到东昌看看。东昌有座徽州会馆,那里的酒菜真是美得要命,上次皇帝下江南就在那里用的膳,连皇帝都赞不绝口,说连宫里做满汉全席的御厨都比不上。” “这送别的,不喝酒怎么能行?今天我带刘大人去个新鲜点的地方,去了以后保准让你乐不思蜀。” 刘知府在悦来客栈闲着也没事,正好也趁这个机会找梁六爷套套近乎。他让刘知府稍等片刻,重新兴冲冲地上了楼,洗脸漱口,找出牛角梳子把自己有些毛楞的辫子稍微整理了整理,又换上套干净衣服,跟着梁六爷出来悦来客栈。 梁六爷准备好了轿子,一人一乘轿子,绕来绕去绕到一个逼仄的巷子里。轿子走到一家府院门口停下来,梁六爷先下了轿子,刘知府也跟着下来,梁六爷给前面的轿夫嘀咕了几句,轿夫们就抬着轿子回去了。 梁六爷走到门前敲门,不一会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刘知府随着梁六爷进了府门。从外面看这里飞檐吊脚的门楼,朱门高阶,静悄悄得跟周围的宅院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府门打开,里面却是别有一番洞天。三进三出的结构,大大小小几十家间房子,很多屋子里传来丝竹弹唱的声响。 “六爷,这是什么地方?” “跟临城的群芳楼一样,烟花柳巷之所,但是这里的姑娘可是群芳楼比不了的,个个能弹会唱,生得国色天香,待会你就知道了。到这里来的可不是贩夫走卒,随便遇到一个都是高官富贾,这里可是京城有名的天上人间呀。” 这时候一个打扮妖娆的半老徐娘从对面屋里看见了梁六爷,掀开门帘,扭着腰,摇着臀,一步三摇地摆到梁六爷跟前,伸出手里摸了摸梁六爷嘴角的胡子,说到:“六爷,来了哈,里面请,还是前天的哪个房子行不?” 梁六爷手也没闲着,眼睛拉成一条丝线,伸手拦住她的腰,往她如同敷满面粉一样的大饼子脸上啅了一口。她拿着手里的手绢半推半就地遮掩,嘴里还说:“死鬼,也不看看场合,好歹进了屋再说。” 梁六爷指着刘知府说:“这位是直隶的赵爷,昨天才进京。你这买卖做的响亮,这位赵爷可是慕名而来,你把最好的两个姑娘留给我们,别让赵爷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这样的话,你的买卖以后就可做不成了。” 这老鸨子听完梁六爷的话,转身来的刘知府跟前,挽着刘知府的胳膊说:“赵爷好,你们直隶的官爷进京时都喜欢往我这里跑。在地方上当老爷也不容易,周遭的百姓都见得老爷们的相貌,在百姓面前都得抻着,想吃点腥,沾沾花,惹惹草也不方便。到了这京城就没这些忌讳了,咱们京城,天下脚下,什么官没有,除了王侯公爵,就是尚书将军,该玩就玩,该乐就乐,不用担心那些穷鬼百姓扯嘴皮子,乱嚼舌头,从上到下轮也轮不着咱。” 正说着呢,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被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拥着从后院走了出来,老头子气喘吁吁,满脸都写着心满意足。老鸨子看见老头子出来,撒开刘知府的胳膊冲着老头子走了过去,嘴里如同摸了蜜一样的甜,她说:“王掌柜,您老人家真给面子,这么冷得天还来给我们捧场,怎么样?今天玩得高兴吗?我看您越来越龙精虎猛了。抽空再来哈,你可不知道,每次您走以后,我们这里的姑娘整天都念叨你。” 老头子本来想轻薄她几句,但看见站在跟前的梁六爷和刘知府,嘿嘿地笑了两声,哆哆嗦嗦地走出来院门,老鸨子赶紧走到他跟前,把他送走了。 刘知府瞅着老头子有几分眼熟,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问梁六爷说:“六爷,刚才那个老爷子很面熟,但是又记不得在哪里碰见过,你有印象吗?” 梁五爷悄悄对他说:“那不是河道副总督吗?每次到进京都往这里跑,出手宽绰得很。朝廷修河治水的银子,都让这个老家伙拿来风流快活了。” 老鸨子把河道副总督送走以后,紧走两步追了上来,接着跟刘知府唠叨个没完没了。她领着两个人进了后面的院子,后面院子清静些。娘们推开屋门,刘知府闻到一个奇异的味道,说香不是香,说臭不是臭,还泛着股子焦糊。 房门打开以后,梁六爷走进门去,先是微合着双眼,张开嘴,口鼻并用,大口地呼吸,一副*享受的神仙状态。娘们走到梁六爷跟前,问道:“这次六爷打算找谁伺候着?” 梁六爷的腮帮子跟水里的鱼一样深吸突出,两口气以后,变得精神抖擞,他拧了拧鼻子,对老鸨子说:“花红和柳绿。” 老鸨子撇了撇嘴,走出房门,站在门口大声喊着:“花红、柳绿,端烟灯,上烟枪,快来伺候着!” 第40章 烟枪 老鸨子出去以后,梁六爷把刘知府让到对着屋门的床榻上。床榻中间摆着一个精致的四方桌子,桌子两旁靠墙处有真丝面料的软靠背,可坐可卧。 梁六爷也没脱鞋子就爬上了床榻,慵懒地倚在靠背上,开始不停地打哈欠,鼻涕眼泪横流,屋子里火盆烧得很旺,他还浑身哆嗦,一个劲地嚷嚷着浑身冷。刘知府一瞅梁六爷这幅德行就知道他的鸦片瘾犯了。 花红和柳绿迟迟不来,梁六爷变得有些狂躁不安,他敲桌子打板凳地冲着门口嚷嚷:“人怎么还不到?都他娘得死哪里去了?再不来,六爷我就把你这破屋子给一把火点了哈!” 梁六爷骂得正起劲,这时候屋门“吧嗒”一声敞开了,从外面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姑娘,两个人手里都托着个白瓷盘子。前面姑娘端着的瓷盘里放着盏烟灯,烟灯旁边放着两支三寸长的银针,还有一个精细的小瓷壶。后面姑娘的瓷盘里放着两根三寸粗,两尺长的竹管做成的烟枪。 两个姑娘一进门就开始说好听的安慰梁六爷,走在前面穿红衣服的姑娘紧走两步,然后把白瓷盘子里的烟灯拿下来,放在四方桌子上。她腾出手来以后,一边说好听的,一边脱掉梁六爷脚上穿的靴子,就开始忙活着给梁六爷捏腿揉腰。 后面穿绿衣服的姑娘腼腆些,她冲着刘知府矜持地笑了笑,然后点燃烟灯。梁六爷对穿红衣服的姑娘说:“花红呀,快点把东西准备好,柳绿都把灯点上了。花红的手从梁六爷身上移开,她伸手拿起一支烟枪,用白绸布擦拭了一两遍,交到梁六爷手里。梁六爷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接过烟枪,眼神跟饥饿的婴儿一样焦躁不安,嘴角微微张开,里面流出的涎水划成一条银色的丝线。 花红把小瓷瓶瓶口的塞子拔下来,然后又拿起一根银针,用银针往里面刺了一下,银针从里面取出来,针尖上多了一粒豌豆粒大小的黑色药丸。花红把银针插进烟枪的一个气孔中,然后把烟枪凑到烟灯上开始烤。黑硬的药丸经过火一烤,开始变热,烟枪处慢慢形成淡淡的厌恶。 梁六爷来了精神,瞪圆了眼睛,大口地吸食着。他身上舒服了,才想起来在床榻另一边斜躺着的刘知府。他使劲吸了一口,吞咽一番,咳嗦了一声,清清嗓子里积着痰。他对伺候着刘知府的姑娘说:“柳绿呀,伺候好这位大爷哈。这可是贵客,如果你把他伺候舒服了,明天就替起赎身不说,没准还能娶你入门当夫人,这位爷可了不得,到了他们家,你以后凤冠霞帔,吃香喝辣,生活还不得跟掉到蜜罐子里一样。” 叫柳绿的姑娘笑了笑,没有言语,低下头,照着花红的样子也取了剩余的银针从瓷瓶里取了一个药丸递给刘知府。刘知府歪头看了看梁六爷,他一只手端着烟枪*,另外一只手拿出银针不断地搅动着烟管,以保证烟道通畅。 刘知府喜欢赌,但不大喜欢抽鸦片。柳绿把鸦片丸烤热后连同烟枪递给他,他抽了一口就觉着恶心难受,再也不想抽第二口了。 梁六爷斜卧着,脸对着他,说:“赵爷,尝尝吧!这可是从土耳其进口来的上当烟膏,比那些印度阿三们产的劣质货强多了。” “不行,胃口差,实在享受不了这么好的东西。” 正在伺候梁六爷抽烟的花红插话说:“还是京城你们这些有钱的大爷们日子过得舒坦,这么金贵的东西能抽着玩。这鸦片丸在我们乡下可是救命的药,谁家里人拉肚子,害头疼脑热,吞上半粒就药到病除病了。可是也不知道官府里的老爷们怎么想的,前两年药店里突然不让卖了。买这东西只能偷偷摸摸的,被官府抓了不是打板子就是充军发配。百姓的日子真是难呀!” “那可不是,要不怎么这样多人想当官呢。”不大吭声的绿柳在旁边也接了一句。 正好梁六爷烟管里的药丸快燃没了,他赶紧招呼着花红把刘知府烟枪里的那粒药丸用银针刺到自己用的烟枪里,嘴里还一个劲地叨叨着:“这么好的东西,千万不能糟蹋了。” 刘知府看着梁六爷抱着黑色的竹竿烟枪躺在对面吞云吐雾,他说:“地方是好地方,鸦片也是上等的鸦片,这两个姑娘也标致得很,但是美中不足,六爷您用的这根烟枪有些寒酸。等下次我再进京的时候,专门给六爷您打造支精致些的烟枪,用象牙做枪杆,用玉石做烟嘴,象牙上再找能工巧匠雕刻上图案,搭配上金玉之类的饰品,这样就跟六爷您的身份般配了。” 听见刘知府这么说,梁六爷倒愈发精神了,他边抽烟边说:“赵爷,这您就不懂了。这烟枪可是越老越好的,做这烟枪还就得用竹竿才行,您说的象牙那玩意,装点门面,炫耀身份还行,中看不中用。千万别小瞧了这竹子,烟雾能在这竹管里附着,用的时间越长味道越醇厚。花红,你可给六爷记住了哈,我用的这支烟枪千万给我放好了,它就跟我的命一样,跟六爷我多少银子我都不换给他。” 梁六爷过足了烟瘾,心情大好。他的嘴凑到花红脸上说:“来,咱也别闲着,你们姐俩给赵爷唱上一段,让咱们也见识见识。” 花红从床榻上下来,走到墙角,摘下挂在墙上的琵琶,又拉了张椅子,然后坐在椅子上弹。柳绿也站起来,站在床榻前边,随着花红弹奏的调子,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花红琵琶弹得好,柳绿的嗓子亮,挺得梁六爷和刘知府眼睛发直,口水直流。 两段曲子唱完,梁六爷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来。他吩咐两个姑娘说:“先去给你们鸨娘说,让她吩咐后厨准备一桌酒菜,今天你们姐俩好好陪着赵爷喝酒,不醉不休哈。” 两人稍微收拾了一下,应承着关上屋门出去了。 梁六爷说:“刘大人回到东昌以后,还得尽量多积攒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将来升迁可是用得着的。” “谁说不是呢,不瞒六爷您说,以前我们家是徽州有名的盐商。家里啥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胡吃海塞,抽抽鸦片,找姑娘消遣消遣,这些银子两辈子都花不完。可是前几年,我刚到临城上任的时候,赶上家里出了点事,不知道那个该死的跑到官府胡说八道,说我爹勾结贩卖私盐的盐枭,我们当地的知府不问青红皂白,竟然真上报朝廷给判了监斩候。可惜家乡到临城路途遥远,再加上我人微言轻,想补救不来不及了。就这样,万贯家财都充了公,连我爹也在大牢里找了个时机,悬梁自尽了。” “事情就是这样,纵然家里钱再多,官府没有人给撑腰说话,日子也总是不好过的。当初我五哥在临城还不是如此,他从不招惹麻烦,再借着我给常巡抚效命的身份,临城历任知县都卖点薄面。” 刘知府听到这里,跟着连连点头。 “可是,这官还得做得越大越好。刘大人现在虽说已经贵为知府,但是还得想办法继续往上爬呀。” 第41章 官道 刘知府说:“不瞒六爷说,别管是这捐班还是这科班,只要在这官场上混,谁不想往上爬?谁不知道爬得越高越好?可是毕竟僧多粥少,往上爬可比登天还难呀。就拿这巡抚来说,眼睛盯着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有几个攀上这高位的?在乾隆朝能官拜总督巡抚的十之七八都是满人,即便有几个汉人撞了大运,熬出了头,当上巡抚,那也是凤毛麟角。摆着手指头数数,这些人哪些人没高中进士头榜?谁没入过翰林院?再看看我老刘,咱灰头土脸,自惭形愧呀。爹妈都是汉人,血统不够尊贵,我对诗词文章也没多少兴趣,能混到举人已经是算得上是奇迹,血统和学问都不行,想要混到巡抚还不是比登天都难?” 梁六爷眯缝着眼,无限怜悯地瞅着刘知府,撇了撇嘴说:“你说得这算是正途。凡事都有例外,咱们大清朝虽说有祖制,做事得循着规矩来,但是话说到低,什么事情最后定夺还得是乾隆爷说了算。能不能当巡抚,做总督,不见得非得满人出身,也不见得要进过翰林院。做奴才的不能嚼主子的舌头,常巡抚这两条都不占,人家现在不照样混得风生水起,是乾隆跟前的红人吗?关键得把乾隆皇帝伺候舒服了。” “六爷你真会说笑,我这芝麻粒大小的地方知府哪有机会一睹乾隆爷的龙颜,更别说伺候了。如果有这机会,哪怕把我裤裆里的东西割了,莫说给万岁爷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就是当牛做马我也认了。” 听见刘知府这么说,梁六爷捂着肚子笑。 “哈哈,你可真能够扯淡的,这本来是说着当巡抚的,咋突然拐了弯准备进宫当太监了?” 梁六爷深深地抽了口鸦片说:“东昌可是块宝地,那地方人杰地灵,就看刘大人你能不能好好利用了。利用好了,当巡抚也不见得没有机会呀。” 刘知府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侧过身子面对着他,想听他继续往下说。 “乾隆爷在宫里闲不住,每年都要离开北京城。除了夏秋时节雷打不动地带着皇族的皇子阿哥们人到木兰围场打猎以外,每隔三年五载还喜欢张罗着人南下江南,东巡泰山。相比刘大人应该注意到了:不管是南下还是东巡,这东昌可都是重要一站呀。” 听梁六爷这么一说,刘知府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六爷的意思是等乾隆爷路过东昌的时候,我想办法靠近皇帝,好好伺候着,给乾隆爷留个好印象,这样升迁就水到渠成了?” 梁六爷点了点头说:“在东昌府当知府可是名利双收的美差。” 刘知府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说:“六爷你可拉倒吧。虽说运河从东昌经过,有来来往往的客商装点门面支撑着。可是您老也别忘了,东昌紧挨着黄河,谁都知道这黄河可是条灾河。连年决堤,一决堤,沿河两岸的百姓随时都得准备逃荒要饭,我听说百姓家里都准备着铺盖卷,只要黄河岸口子一看,洪水一来,撒丫子逃命。连年决口,农田里积着黄沙浮土,只长草不长庄稼。地方穷到这种地步,实在没有多少油水可捞。” 梁六爷打了个哈哈说:“刘大人,你脑子一根筋呀?这戏台子搭好了,戏怎么唱就得看你刘大人的了。” “六爷啥意思?” “黄河决堤肆虐百姓倒是不假,但是朝廷每年都划拨大量白花花的银子治理黄河,这银子怎么花就大有文章可做了。你忘了咱们刚进门时遇到的河道副总督了?” 刘知府听完后又摇了摇头:“朝廷修河道的钱都是河道总督管着,地方知府哪有机会碰那些银子。” “你可能不晓得,朝廷每年划拨修河道的银子里,还有一部分是赈灾用的。沿河百姓都是大清子民,田园被毁,朝廷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地方百姓哪里遭了灾,多少人遭了灾,遭灾遭到何种程度地方官员都得层层上报。东昌连年闹水灾,这水灾闹到什么程度就看你刘大人怎么上报了。” 说到这里,梁六爷用眼角挑了刘知府一眼,接着抽鸦片,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 刘知府这才恍然大悟,他伸出手来冲着梁六爷竖起来大拇指。 梁六爷接着说:“这赈灾的银子是由户部管,一旦明年开春黄河堤决了口,户部会先把赈灾银子划到地方,到时候银子到了东昌府,银子花完以后,你再把花费明细报道户部就行。明年正月过了,户部尚书可就是常巡抚了。” 刘知府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鸦片烟抽完,梁六爷用银针捅了捅烟枪,然后心满意足地把烟枪丢在了一边,继续说:“除了朝廷给的赈灾银子,刘大人还可以找东昌那些有钱的富户捐钱,如果有奸商不配合,就抓几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游街示众,那些人顾忌面子,都得乖乖交钱。实在有不听话的,找个理由,关进监狱,让他落个人财两空。这些银子到了手,怎么花就更没有人管了。其中的门道多了去了。” “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多十年书呀。官场的事情,还得听六爷您的。” “当然,做官嘛,还得包装包装自己,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清官。落得实惠以后,还得给自己树点虚名。哪天乾隆爷就到了东昌,万岁爷在的时候好生伺候,万岁爷离开时,想办法组织些士绅搞个为你刘大人请愿的场面。我这边再经常在常巡抚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升迁这事是指日可待呀。” 刘知府听的很是兴奋,站起来给梁六爷作揖,然后说:“京城里的事,请六爷在常大人跟前多垫几句好话。我明天就回东昌,回去后先把临城这些破事处理完,然后静待时机,一旦有了机会就按照六爷您这些办法行事。看来我这次来京城,真是不虚此行了。”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两个姑娘说话的声音,梁六爷冲着刘知府咳嗦一声,不言语了。 花红推开门进了,冲着梁六爷说:“六爷,酒菜都预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端上来?” 梁六爷说:“赶快端上来吧,抽完烟,我胃口就好,肚子早就饿了。这位赵爷早晨饭都没来得及吃,估计也饿得受不了了。”刘知府这才觉着肚子里一个劲地咕噜咕噜地叫。 酒菜上来,虽说比不上刘知府在徽州会馆吃得那顿饭一样食材挑剔,但是也都是山珍海味,色香味俱佳。他肚子也饿了,酒菜端上来就一通吃,中间也不忘跟梁六爷推杯换盏,再有花红柳绿两个人在旁边帮衬着,不多时就醉醺醺地喝高了。 第42章 押解 刘知府陪着梁六爷在妓院里喝酒抽鸦片,一直折腾到傍晚天快黑了。梁六爷那边已经醉的不成样子了,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花红叫来人把梁六爷抬到别的屋里休息。 刘知府酒没少喝,但人好歹还算清醒,他惦记着明天一早回东昌府,就问花红梁六爷什么时候能醒来。花红说:“您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梁爷是我们这的熟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醒了以后,他高兴了我们就派人送他回去,他不想回去就住在我们这里。” 听她这么一说,刘知府放心了。到了前院,掏了些银子给老鸨子,还一再嘱咐她把梁六爷照顾好,然后他急匆匆地出了院门,会悦来客栈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刘知府跟悦来客栈的掌柜的客套了一番,掌柜的又给他封了些礼物,他就坐着马车,带着随从们出了京城往东昌府赶。 回去的时候轻车熟路,比来时省了不少力气。两天以后,他们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东昌府。 到了府衙以后,刘知府没有回家,就直接到了公堂上。他也没来得及喝口水,喘口气,就着急忙慌地吩咐师爷准备笔墨纸砚。 师爷赶紧研开墨,铺好纸,刘知府皱着眉头在公案后面坐定,提起笔给临城的贾知县写了封措辞严厉的信件:临城割辫子这事闹的满城风雨,性海寺一把大火更是临城百年历史中都没有过的惨案,作为地方官,你贾大人难辞其咎。如今性海寺的主持巨成和尚已经到东昌府告状喊冤,说你贾大人审的案子漏洞百出。鉴于以上情形,知府大人有命,赶紧把嫌犯正一和尚押解到东昌府,由东昌府重新审理。 第二天刘知府打发人把书信送到了临城。 再说说此时的临城。 正月初一到初八,过新年的热情短暂冲淡了积压在人们心头的恐慌和郁闷。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县衙里的人也好不容易清闲了几天。过了初九,虽然还有割辫子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些去外地走亲访友的人回来,都纷纷议论说割辫子党不光临城有,别的地方也出现开始闹割辫子党了。 临城的百姓也都想开了,割辫子党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其这样整天担惊受怕,还不如顺其自然。俗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哪怕是呆在家里,房梁塌下来也不一定。暂时不管割辫子党的事了,最多出门时赔点小心也就是了。 临城的秩序慢慢有好转的迹象。正月十五这天,临城街上有了点过节的气息,人家门口开始悬挂起大红的灯笼,为过节燃放的爆竹也比以往多了起来。运河边的店铺纷纷开张,群芳楼,鸿运楼还有赵氏茶楼也跟着净水洒街,开门迎客。 临城稳定下来,贾知县也懒得再去想割辫子党的事,不忙的时候就换上便服,带着蒋捕头在运河边上,唯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刘知府的态度。 蒋捕头心里挺烦贾知县。年底的时候,他跟主簿、师爷们凑了些银子给贾知县买了些过年的礼物送去。贾知县看见以后,顿时心花怒放,眼睛瞪得铜铃大小。他们几个本想趁着贾知县心情不错,顺便提提薪俸酬劳的事,集市上的米价涨了三成,肉店的肉翻了一倍,原来那点俸禄没法养家糊口了。结果这事刚起了个话头,贾知县听完俸禄的事以后,脸瞬间像窗户帘子一样刷拉一挂,然后开始唉声叹气,皱眉头哭穷,弄得他们几个最后只得面面相觑,悻悻而归。 蒋捕头出了门以后,跟几个人就开始嚼舌头,咬着压根骂贾知县不是东西,忒吝啬,只进不出,早晚得坏事,有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贾知县犯了这官场的规矩,不能总惦记着从下级那里搜刮来东西,然后再的上级,好歹得有点口碑,真有点不顺心的事情,能有人站出来帮着抵挡应付一番。 割辫子造成的恐慌已经慢慢散去,贾知县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听说知府大人来信了,起初很是兴奋了一番,然后很快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地翻腾,他估摸着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好事的话,知府大人应该早就有反应了。 他心情忐忑地打开了信件,看着看着脑门子上就开始冒汗珠子,他仿佛看见面目冷峻的刘知府站在他跟前,正吹胡子瞪眼地指责他。 看完信,贾知县一下子瘫坐在公案后面的椅子上,他开始感觉到这事后果非常严重。他原本以为刘知府会过问他净心死在公堂上这事,这事倒好推托。可是让他头疼的是刘知府只字不提净心和尚的事,而是反复说性海寺纵火惨案。 贾知县心里明白,性海寺烧死了那么多人,如果是因为冤假错案所致,他难逃干系。 他刚从临城安静下来的气氛中缓过神来,接到知府大人的信件以后,他心情瞬间又跌入谷底。送信的临走时还不忘给贾知县说:“来说刘知府吩咐过了,请大人提早准备妥当,明天晌午东昌府府衙的官差就来押解正一和尚。” 贾知县心情烦躁。他想安静会,他落寞地离开县衙大堂,一个人回到书房,告诉师爷他想安静一下,谁都不想见。 贾知县心里万念俱灰,他不知道正一和尚遣送到东昌府以后,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反正不会是好结果。 他如同一块肉一样蜷缩在书房的椅子上,开始担心自己的前程。孤灯清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写的一手的好八股文章,如今马上就灰飞烟灭了。想着想着,贾知县不由地斯斯艾艾地哭了起来。 除了当官以外,贾知县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实在想不出还能干些什么营生。他爹是开油坊的,但是当时光顾着让他读四书五经,将来三元及第,光宗耀祖,从来没有让他学过榨油,这个行当是不行了。 他想到自己很快就会一无所有,官衙的豪宅华舍住不得,来往的客船,本地的士绅,县衙里对自己唯唯诺诺地下属也都看不起自己。被免了官职,他只能回家开馆教书了。 教那些蠢笨的孩童实在烦心,每年就那点可怜的束脩,别说填饱肚子,塞满牙缝都挺难。更让他担心的是如花般的夫人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离他而去,这妇人刁蛮得很,喜欢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他想着办法往家里捞东西,夫人还不满意。 贾知县想着想着,又开始有些不甘,觉得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他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不去想那些可怕的结果。他琢磨着应对之道,绞尽脑汁思索一番,觉着最好的办法就是这个正一和尚死掉。 正一死掉以后,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知府大人就是想调查也无从调查了,然后再咬定性海寺的和尚都是割辫子的同党。临城有些义人出于为民除害,烧了个割辫子党,其行为虽过激,但是毕竟情有可原。 可是如何才能让这个正一和尚死掉呢?他年纪轻轻的,身体也硬朗的要命。贾知县枯坐在椅子上浮想联翩,他盼望着晚上最好山崩地裂闹场地震,城北监狱房倒屋塌,把这个和尚砸死在屋里,什么事都解脱了。 脑子稍微清醒以后觉着地震实在不靠谱,接着他脑子又灵光闪现:天灾不行,还有*,纵火?投毒?这个念头在他脑子中开始只是转瞬即逝,他也让这想法吓了一跳,心里有种负罪感,好歹他读过些诗书,晓得孔孟之道,设计陷害人性命,他先是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又转念一想,如果不这么做,他得到的东西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不知不觉中过了半夜,贾知县还在冥思苦想怎么想办法让正一和尚死掉。他盘算着最好买砒霜,拌在给他的饭菜里,吃了以后必死无疑。然后再往上报告,就说正一和尚得了暴病,不治而亡。可是这半夜三更去哪里买砒霜?有了砒霜后再找谁去投毒? 贾知县觉得自己势单力孤,单靠自己没有办法实行这个计划,他想要找帮手。可是寻来寻求也不知道该去找谁。他开始后悔平素对县衙的人太过苛刻,如今出来事情连个信得过的心腹都没有。 他翻来覆去地想到蒋捕头。老蒋这人办事利索,当时在大堂之上公审的时候,他一番言说就让正一和尚乖乖交代了。 但是他心里又觉着这个蒋捕头过于滑头,人不可靠,因为薪俸的事情还对自己心存芥蒂,尽管他嘴上没说,但是贾知县能看得出来。然后他又开始暗自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按时施加点小恩小惠,把蒋捕头收为心腹。如果蒋捕头成了自己的心腹,没准能给自己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可惜现在准备啥都晚了。 书房里蜡烛的烛光跳跃着,贾知县无奈地坐在椅子上,如同地狱般煎熬。最后实在熬不住了,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贾知县正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睡觉,他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睁开眼,看见窗户外面白花花的光,才知道天亮了。 他揉揉惺忪的眼,让人进来。进来的是师爷。他说刘知府派来的人到了县衙门口,要见知县大人,说是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来把正一和尚带到东昌府去。 他在屋里憋闷了整整一晚,刘知府这么早就来要人,让他心里很不爽贴,但是官大一级吓死人,知府大人要求的还得照办。他叫人把东昌府来的人带进来。 东昌府的官差来了以后,贾知县吩咐师爷陪着来人喝茶,告诉他们已经派人去城北监牢把正一和尚提出来,人到了以后,离开交给他们。这边安排完毕以后,贾知县战战兢兢地派人把蒋捕头叫过来,唉声叹气地吩咐他带着几个人去把正一和尚提出来。贾知县慌乱得六神无主,他可怜巴巴地央求蒋捕头把正一和尚带出来以后,尽量拖延拖延时间,时间拖得越久越好,另外一定把正一和尚伺候好,让他好好吃一顿,别管是烈酒还是狗肉这等佛门禁忌之物,,想吃什么给什么,只要他到东昌府以后别胡说八道就行了。 第43章 疑惑 蒋捕头带着几个差役到了临城城北的监狱。 狱卒带着蒋捕头等人到了关押正一和尚的牢房。狱卒把牢房的门打开,蒋捕头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腥臊难闻的气味,霉味混着恶臭迎面而来。蒋捕头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走了进去。 狱卒点燃随身带着灯笼,他把灯笼点着以后,高举过头。蒋捕头接着微弱的光亮,环视逼仄牢房的四周,寻摸了半天。他先是在靠里的角落里看见装着屎尿的便桶,眼睛绕到另外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蜷缩在墙角里的囚犯。 正一和尚的秃脑袋上长出来几寸长的头发,肮脏的头发中间夹着草根,想个鸟巢一样堆在脑袋上,他身体盖着床破旧的棉被,这条棉被还有几件破旧衣服是几个月前一个押赴刑场的死囚留给他的。 正一和尚的踝骨被夹棍夹碎送回监狱以后,开始的时候,贾知县嘱咐老左按时到监狱里来给他医治,老左给正一的脚踝涂上金疮药,再用竹条固定住腿脚,然后缠上牛皮绳。中间又换了两次药,正一和尚的伤口结了痂,虽然已经无法跟从前一样,但好歹算保住了两只脚。 蒋捕头吩咐人把正一和尚抬出牢房。他们把正一和尚抬到院子里,蒋捕头又下令卸下正一和尚脖子上套着的重大三十斤重的夹板,拆掉稀里哗啦叮铛作响的冰冷脚镣。 正一和尚如蛹化蝶,身上顿时觉着说不出来的舒坦。冬日白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两个月,外面的光线太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缝着眼,过了很长时间才试着睁开。 清新的空气,他张开嘴使劲地吸气,微凉的空气吸进去,清除了肺里污浊的气味。 “怎么样,和尚?这两个月在牢房里呆的舒服吗?江南的割辫子党咋没派纸人纸马把你给救出去?”蒋捕头阴阳怪气地调侃他。 正一和尚没有搭理他,舒坦地躺在地上,敞开破旧的衣衫,安静地享受煦暖的阳光。他觉着自己身上长出了菌类,难闻的菌类最怕的就是阳光。 蒋捕头伸出脚轻轻地踢了他一下,说:“和尚,贾知县开了恩,来前嘱咐我了。说今天让你好好吃一顿,只要是这临城能找得到的,你想吃什么,咱就给你买什么。” 监牢里太苦,两个月看不见肉腥,吃的猪狗不如,正一和尚做梦都想吃顿好吃的。正一和尚听蒋捕头说完以后,眯缝着眼睛,信口开河地胡乱说了一通。他起初以为蒋捕头是拿他穷开心,没往心里去。等他说完以后,蒋捕头都记录在纸上,然后从兜里摸出点碎银子,打发人去按照正一和尚要求的一样不少的都买了。 差官去买酒肉,蒋捕头又吩咐狱卒赶紧去烧热水,水烧好以后,盛入狱卒们洗澡用的木桶里。等正一和尚晒够了,蒋捕头吩咐人把他搀扶起来,把他放到木桶里边,然后又给他预备好皂角。 正一和尚把头上乱糟糟的头发洗干净,再热水桶里烫了半晌,洗得好不舒服,搓下来的泥垢如同数不清的蝌蚪一样在水桶里游动。洗完以后,几个人又把他从桶里面抬出来,用干净的棉布从头到脚都给他擦干净。 蒋捕头又找了个会剃头的狱卒,拿出剃刀子把正一和尚的头发剃干净,露出青白铮亮的脑瓜顶。他那套臭不可闻的破烂僧袍也给他扔了,给他换上套半新不旧的衣服。 这时的正一和尚不像是监狱的囚犯,更象客栈里的贵宾。蒋捕头这么做,都是贾知县吩咐的。这次贾知县的反常举动就连能洞察所有官场玄机的蒋捕头也觉着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为什么突然如此慷慨大度,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稍微收拾了一番,刚才在牢房里还如同史前怪物一样的小和尚变得利索清爽。蒋捕头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去买酒菜的官差回来了,手里提着五层的大食盒,雇了两个伙计抬着回来。食盒盖子掀开,里面的饭菜一层一层地端出来摆放到正一和尚跟前。正一和尚的眼睛放出光亮,鼻子如同狗鼻子一样嗅来嗅去,嘴角不停蠕动,他不停咽下喉咙里喷薄而出的唾液,嗓子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响。 蒋捕头走到他跟前说:“正一,赶快来吃吧,吃完以后送你上路。” 一听说送自己上路,小和尚立刻警觉起来,他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蒋捕头说:“你这话什么意思?送我上路?送我上黄泉路?” 蒋捕头鄙夷地看了他一样,没搭理他。食盒里的酒菜也吊起来蒋捕头的胃口,他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块肉放到嘴里,觉着不过瘾,吩咐狱卒回屋找双筷子,再拿个酒碗出来。 想到吃完喝完就得上黄泉路,正一和尚不禁悲由心生。他以前听说过,罪犯临死之前,大鱼大肉吃顿好的,然后等着押赴刑场,脑袋搬家,开膛破肚。 如今死是死定了,当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正一和尚一通猛吃。他一边吃,一边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酒淡入水,肉嚼着无味。他脑子里翻江倒海般,不停地猜测着接下来会自己会怎么个死法。 自从上次在公堂上受刑的时候,该死的蒋捕头讲过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死法以后,他被押送回牢房以后,就整天见噩梦不断。有时候刚闭上眼睛,他就梦见自己被捆绑在条凳上,光着膀子的行刑官在他眼前晃悠,手里高举着宣花板斧,打扮成判官一样的贾知县手里拿着本生死簿,手里拿着根朱笔,在上面又图又画,然后一声令下:“腰斩”,斧子落在他腰上,他的身体象蛇一样断为两截。 有时候梦见师父净心手里拿着剪刀把他凌迟了,一边凌迟,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说他的皮太薄肉太少,想凌迟三千刀挺费劲。有时候还梦见他的肠子被抽了出来。总之,正一做过很多梦,这些梦都跟死亡有关。 直吃到入口的酒肉堆积到嗓子眼,实在咽不下去了,正一和尚才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跟吃饱的猪一样,往地下一躺,杀剐存留,想咋的咋地。 正一和尚的脚残废了,无法走动。蒋捕头让跟班的捕役找了辆车,几个人把他抬到车上,拉着他往县衙走。正一和尚以为要去的地方是刑场,心里又难受起来。他坐在车上一边哭,一边骂,他吃饱喝足以后,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他扯着嗓子骂,声音跟破锣似得。 蒋捕头听得很厌烦,就在旁边骂他:“哭你娘的鸟呀,你撞了大运,命不该绝。贾知县接到东昌府刘知府下的令,把你送到东昌府再审讯。” 正一和尚听说不去刑场,慢慢止住了哭声。蒋捕头说:“你们这群该死的割辫子党把整个临城给搅了个底朝上,闹得人心惶惶,把个好端端的性海寺烧了个精光,里面的和尚除了巨成都去了西天。” 正一听说性海寺的和尚被烧死了,叹了口气,然后双手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 把正一带到县衙以后,师爷带着东昌府来的官差去后院喝茶。贾知县这阵子如坐针毡,他看见正一和尚被推进公堂以后,仍旧是面如土色,惶恐不安。 他强打起精神升堂,抡起惊堂木又是一顿敲,他告诉正一和尚说:“小和尚,你可听仔细了。你上次在本公堂的交待,已经黑字白字,详细记录在册,事实确凿,想不认账都不行。到了东昌以后,你万不能胡说八道,免得再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正一和尚心里一个劲地犯嘀咕。他一直在揣摩为什么在临城监狱关了一个多月尚未宣判,今天却又突然被送到东昌府去。更叫他担心的事情是他不知道在东昌府等候他的将会是什么,在临城赔上了一双脚,到了东昌府,会不会连命都得搭进去…… 正一和尚自顾自地低头盘算,贾知县说的什么他压根没有听进去。 第44章 酒楼 师爷陪着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喝了半天茶,等到快吃晌午饭的时候,还没看见正一和尚的踪影。两人催促了半天,师爷实在拖不住了才跑到公堂上趴在贾知县耳朵跟前嘀咕了半天。 贾知县实在无计可施,事已至此,一切就都凭天由命吧。师爷领着两个官差回到公堂上,两个人看见了正一和尚以后犯了愁。 正一和尚瘦小枯干,身体不足半布袋面沉,可是两腿不能走路,两个官差是骑着马来的,他们原本想带着正一和尚骑马回去,但是看正一和尚的腿残了,有些为难,正一和尚这腿脚根本无法骑马。怎么把正一和尚带回东昌府就成了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他俩犹豫了半天,便问贾知县能不能派辆马车把犯人送到东昌府去? 贾知县本来已经万念俱灰,正一一旦交给两个官差,那么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他突然听见东昌府的两个官差请求他准备马车,把正一和尚送回去,贾知县不由得觉着眼睛一亮,他忽然有了主意。 他先是捉耳挠腮,做出一番很为难的样子。等戏做足了以后,他冲着东昌府的两个官差拱了拱手说:“正一和尚乃是要犯,如果两位押解他回东昌府有什么困难,我贾某当然得鼎力相助。可是马上在县城找辆马车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总是要花费一些时间。我看两位一大早从东昌府风尘仆仆地赶来,想必人马劳顿,也没有吃好饭。现在已经到晌午了,两位不如先留下来吃饭,也算我贾某尽尽地主之谊,然后我派人准备马车,等二位吃饱喝足了,这边马车也准备利索了,然后咱们一起把这和尚稳稳当当地押解到东昌府去。” 两个官差天还没有亮就匆匆忙忙地从东昌府赶来,早饭也没有来得及吃,一路上马不停蹄,折腾了两三个时辰。到了临城以后,肚子本来就空瘪,师爷又是一个劲地劝着喝茶,几杯浓茶入了肚,反倒赶紧更饿了。他们两个人的肚里确实已经开始咕咕噜噜地叫唤个不停。他俩听贾知县这么说,也就连声答着谢应允下来。 蒋捕头把正一和尚押回到县衙以后,疲惫不堪,他想找个地方歇会。他刚离开公堂,就听见有人后面叫他,说贾知县找他有事,让他抓紧回公堂。蒋捕头回来以后,贾知县告诉他,东昌府来的两个差官留下来吃饭,吩咐他带着他们去鸿运楼。 临走之前,贾知县偷偷地把蒋捕头叫了回来,告诉他再挑县衙里酒量最好的人带上。到了鸿运楼以后,再让崔掌柜把鸿运楼的拿手菜招牌菜统统端上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喝趴下。两个官差喝醉了,他有重赏,蒋捕头提出来的涨薪俸的事情也好商量,如果蒋捕头连这事都干不成,别说涨薪俸,他这个捕头也当不成,眼红捕头这个差事的人多了去了。 蒋捕头听了贾知县最后凶巴巴的几句话以后,心里边直发毛,他赶紧应承着,又挑了两个平素最能喝酒的人,然后几个人带着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去了鸿运楼。 蒋捕头一边走,一边心里边琢磨贾知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想去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他摇了摇头,心里安慰自己说:“上级抓根鸡毛就是令箭,放个屁就跟号令一样,不该问的咱不多问。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好歹先保住捕头这个名头再说。我老蒋别无所长,就他娘的喝酒是强项。再说今年光顾着抓和尚乞丐,累得半死,这年过得也不舒爽,今天就敞开了怀喝,把失去的都补上。而且喝酒喝多了,贾知县那边还有赏钱,这等好事多少年也赶不上。” 到了鸿运楼,一进门,蒋捕头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崔掌柜。崔掌柜听到喊声,肩膀上带着块毛巾,风风火火地从后厨跑过了招呼蒋捕头他们几个。 “崔掌柜,过完年,这生意可好?”蒋捕头问。 “托您老的福,年前闹割辫子党闹的,冷清了很长时间,过了年后,好不容易安生些了,这阵子来店里吃饭的人不少。就等着立春后,天气暖和了,运河里的船多起来,生意就好做多了。” 蒋捕头指着两位官差说:“老崔,你这里,我可是还久没来了。这两位是来自东昌府的贵客。今天你把鸿运楼那几个招牌菜都拿出来显摆显摆。贾大人有吩咐,务必好好招待,把两位官差伺候舒服了,贾大人那边有重赏。老崔,把你库房里放的那几坛子不舍得喝的红高粱全部端搬出来。你放心,亏不了你,价钱随便你定。老崔,机会难得呀!” 正如崔掌柜所言,割辫子党闹的厉害,鸿运楼生意冷清,过完年以后稍微红火了些,如今又有县衙的官差来捧场,崔掌柜自然很是高兴。 听蒋捕头一说,他满口应承着,把客人让到楼上坐下。等客人坐下以后,崔掌柜又偷偷摸摸地把蒋捕头叫出来,告诉他待会各色的菜肴每样都预备两份,一份他们吃着,另一份做好以后,他派伙计送到蒋捕头家里去。 蒋捕头很高兴,他拍了怕崔掌柜的肩膀,夸奖崔掌柜会办事。 很快酒菜端上了桌,大盘小蝶,满当当得一桌子。酒菜还没上齐,蒋捕头几个人就撸胳膊挽袖子陪着两个官差划拳行令,吆五喝六,酣畅淋漓地吃了起来。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饿坏了,再加上酒菜丰盛,两个人也禁不住劝,一会就喝得脸红脖子粗,蒋捕头几个人还是接二连三,如同走马灯一样地敬酒。 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县衙里的师爷也来到了鸿运楼。他上了楼,站在门口把蒋捕头叫了出来,小声告诉他赶快回县衙,贾知县有要紧事找他商量。 蒋捕头吃得正高兴,喝得正酣畅,突然听说贾知县找他,开始时心里老大不乐意,但是贾知县让回去就得赶紧回去。他回到屋里,喝干杯子里的酒,又往嘴里夹了些肉,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留下师爷陪着两个官差继续喝。 他蹒跚着脚步下了楼,正好遇到崔掌柜,他冲着崔掌柜摇了摇手,崔掌柜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问:“蒋捕头,吃好了?”蒋捕头红着眼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真他娘得扫兴,才刚刚喝到兴头上,贾知县跟个瘟神一样地催着我回去。我得走了,今天这酒真不错。”崔掌柜满脸堆着笑,送他出门。到了门口,蒋捕头停住脚又问:“屋里的桌上的饭菜是不是已经给我送家去了?”崔掌柜赶紧点头说:“早就送回去了。”蒋捕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崔掌柜的肩膀说:“记账时多算上几两银子,我老蒋办事公道,不能让你崔掌柜吃亏……”蒋捕头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鸿运楼,一路小跑,赶回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以后,蒋捕头看见贾知县正一个人坐在公堂上发呆,刚才离开公堂之前,他还虎着脸,吓唬他,嚷嚷着要撤他捕头,此时的贾县令胳膊支在公案上,手托着腮帮子,面沉似水,目光迷离,如同迷途的羔羊一样。 贾知县看见他进来,如同看见无所不能的神灵一样,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兴冲冲地绕过公案,脸上洋溢着天使般的微笑,他走到蒋捕头跟前,一把握住蒋捕头的手,声音颤抖地说:“老蒋!” 蒋捕头见平时如同庙里的神像一般肃穆的贾县令变了样,突然热情得如同群芳楼的老板娘一样,他心里不知道贾知县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顿时慌乱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自从这贾知县入了这县衙的大门,他从来没见他如此亲民过。平素哪怕是往他家送礼,贾知县也是端着架子摆着谱,昂着头挺着胸脯,倒背着双手,话也不多说两句,多数时间都是用鼻子发音。 可是现在太阳却从西边出来了,蒋捕头心里咯噔咯噔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一脸的讪笑,嘴里胡乱地说:“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 第45章 妥协 贾知县拉着蒋捕头的手,把他引到公案旁边,又给蒋捕头搬了把椅子,蒋捕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贾知县索性把他一把按在椅子上。 “老蒋,东昌府来的那两个官差喝得怎么样了?” “喝得正高兴呢,我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脸红脖子粗了,估计这会已经喝趴下了。” “哦,这事诸位办得漂亮哈,贾某一定谨记在心。” “贾大人太客气,当属下的给大人分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以后大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 听蒋捕头这么说,贾知县不由得眼圈有些发红。 “老蒋呀,家里过年过得可好?”贾知县接着问,语气温柔得要命。 “托大人的福,除了我老娘体弱多病以外,都挺好。”蒋捕头胡乱地说,他本来想提俸禄的事,突然觉着此种情景下说这些不合时宜,大煞风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怕辜负了知县大人的脉脉温情。 一听到蒋捕头说起家里的娘亲,贾知县那边更激动了,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花。这么一来,顿时把蒋捕头弄得不知所措,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贾知县跟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贾知县用衣服袖子试了试眼睛的泪水,接着说:“唉,人上了年纪,身体总是会出毛病的,我家老母也是如此,自从来到了临城还不曾回家探望探望我娘。老蒋呀,我平时公务繁忙,来临城快半年了,也不曾登门拜见令堂,实在是我贾某的疏忽。过两天,我一定登门看望伯母,就当我回家探望我娘了。” “大人这话说的,您公务繁忙,怎敢劳您大驾。有您这句话,小人我就心满意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了。”蒋捕头莫名感动,站起来身来表示决心。 “蒋兄实在客气,你我职位虽有高低,都为朝廷服务,不就是兄弟我比蒋兄你多看了两本闲书,多写两篇酸臭文章么?至于这官场上的事,兄弟我实在是不行呀!唉,这做官真是很难呀!”贾知县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地摇晃脑袋。 蒋捕头听贾知县这么一说,心里有些眉目。他试探着走的贾知县跟前问:“莫非贾大人因为正一和尚的事情犯愁?” 听蒋捕头提到正一的名字,贾知县愈加激动起来,他使劲点了点头,用力过猛,眼泪都飞了起来。 贾知县的温情制造烘托出来很容易推心置腹的场景,蒋捕头突然觉着眼前的贾知县多了几分可爱。他咳嗦了两声,先是欲言又止,但是最后实在是控制不住了,他走到贾知县跟前说:“恕我多说两句,这次刘知府似乎您老有些不满意。据我看,刘知府不满意不是因为割辫子党,江南各处都闹割辫子党;也不是因为性海寺的和尚被烧死,如今和尚多的是,有度牒的少,好逸恶劳,骗吃骗喝的居多,这些人本来就不招人待见,烧死几个,到时候编个合适的缘由混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依照蒋兄来看,刘知府对贾某不满意,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贾知县冲动起来,他差不多扑过去拉着蒋捕头的手说。 蒋捕头喝得本来就有点多,再加上刚才贾知县一口一个“蒋兄”,“蒋兄”地叫着,他也不觉中有些飘飘然。他哈着酒气,嘴巴凑到贾知县跟前说:“老弟,审讯正一的时候,你不该把梁五爷死的事情跟割辫子党牵连到一块。你犯大忌了!” 贾知县惊恐又迷茫地看着蒋捕头,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有所不知,梁五爷的那个案子是刘知府审的。梁五爷的死因早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如今你突然这事跟割辫子党扯到一起,你说刘知府能坐得住吗?没准哪天省里的巡抚大人心血来潮,微服私访,下来查案,他刘知府会因此受牵连,承担失察的后果。” 贾知县听到这里,心里也有些将信将疑了,他好像明白了刘知府为什么对这事没有热情了。他突然紧张得要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公堂上来来回回地走动,他恨不得时光倒转,再回到两个月前,那样打死他他也懒得管这事。如今倒好,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既没功劳也没苦劳,反而把顶头上司给得罪了。他当初本想借着破获梁五爷自杀的案子讨好梁六爷,结果听蒋捕头这么一分析,拍梁六爷的马屁不成反倒是拍到马蹄子上,万一京城的梁六爷听说了这事动了怒,那他这官就当不成了。 更让他提心吊胆的事情在后面。蒋捕头接着说:“这事估计梁六爷也应该知道,当时临城人都觉着翠花神秘消失,他更应该如此,但是他们府上竟然没再劳烦县衙找翠花,不知道梁六爷是怎么想的。” “那接下来你看该如何是好?”贾知县赶紧问。 “如果正一和尚真送到了东昌府,事情就难说了。我刚才吃饭时,套那两个官差的话,他们说性海寺的主持巨成和尚已经到东昌府告状去了。正一和尚到了东昌府以后万一改了口供,那么咱们就麻烦了。” 贾知县一听到蒋捕头说“咱们”两个字,心里一阵兴奋异常,好像他跟蒋捕头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战友。贾知县激动地抓住蒋捕头的手,问该如此是好。 蒋捕头想了想,望了望门口,然后走到门口关上门说:“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正一。” 这个想法也是贾知县的想法,贾知县故意装作糊涂,他试探着问蒋捕头如何才能让正一消失,还不留下印迹。 蒋捕头凑近贾知县说:“上次李家庄送来割辫子的乞丐,他们说乞丐的两个同党过桥时,跳河跑掉了。待会咱们送正一和尚去东昌府的时候,正好也要经过那座桥,那个桥我去过多次,桥面很窄,离河面很高,而且那段河水深不见底,河面上就一层薄薄的冰凌。大人可以找个可靠的人驾车,途中可以想办法把正一和尚推到河里去。和尚身上有枷锁,掉地河里,想游也游不动,肯定会淹死,即便淹不死,如今河水冰冷刺骨,淹不死也能冻死他。正一和尚死了以后,事情就安全了。” 贾县令含情脉脉,眼睛湿润如水地注视着滔滔不绝的蒋捕头,如同捣蒜一样不停地点着头。 等蒋捕头说了的差不多,贾知县说:“蒋兄,这个主意实在是高,但是谁能担此大任呢?” 贾知县这么一问,蒋捕头如同大梦初醒一样,沉静下来,不敢吭声了。 贾知县见他突然不说话了,刚才天使般的面孔瞬间换了另外一副造型。他咳嗽了一声,然后面沉如水地坐到紫檀木椅子上,然后合上眼睛。 时间象凝滞了一般,蒋捕头觉着嗓子很干,脸有些发热,如同被火烤过一样。他讪讪地说:“大人,我手下有个捕役既可靠又能干,实在不行我安排他去做这事。他是个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出事也没什么牵挂,给他点银子他就能把这事办得妥妥的。” 贾知县睁开眼,慢声慢气地说:“老蒋呀,这事,我看还是你亲自去做合适。这事做完以后,我贾某绝对不会亏待了你。听说你娘身体一直不好,寻医问药的总要花些银子。等这事做成了,以后你老母看病还有你家的吃穿用度都包在我身上,你看如何?” 蒋捕头听到这里,低头沉吟片刻。老蒋孝顺,从小死了爹,她娘守了半辈子寡,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他。前几年她娘病重,瘫卧在床,寻医问药,花了不少银子。老太太不愿意拖累她,得空了就嚷嚷着上吊,不想活了。老蒋最害怕听见他娘说不想活了,他吩咐他老婆在家里啥事都别做,好好伺候老太太,万一老太太想不开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回家先把她给宰了。 蒋捕头听见贾知县提到他娘以后,深吸了一口气,想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说:“既然如此,这事就包在小人身上吧。” 贾知县一听说蒋捕头答应了,兴奋地从紫檀木椅子上站起来,冲着蒋捕头拱拱手说:“如此甚好,这事蒋兄你帮了我,小弟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你也不用担心事情暴露,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难道我还向外声张?那样的话,我也完蛋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老蒋就替贾大人除掉这个麻烦。” “蒋兄先稍后片刻,我去去就回。” 贾知县出来大堂去后院,不一会回来,手里多了个沉甸甸的包袱。他把包袱交给蒋捕头:“蒋兄,这里有足色的纹银三百两,这些银子是福建的那个仁掌柜送给我的。你先留着用。其他的事情等这事办成之后咱们兄弟二人再细说。” 蒋捕头先是推脱一番,但是最后犟不过贾知县,只得摆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把银子收下了。蒋捕头把银子收下以后,贾知县看着自己白花花的银子没了,心里如同被刀剜了一样,但是这事没有蒋捕头出面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破财免灾吧。 贾知县让蒋捕头先把银子送回家,回来后好好准备送正一和尚去东昌府的事。 第46章 坠河 蒋捕头手哆嗦着接过银子,他一边应承着,一边心事重重地回家送银子。到了家以后,家里人刚吃完了饭,她老婆正在院子里低着头忙活,忙活着把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倒掉,刷筷子洗碗。 蒋捕头没敢给她说银子的事,他进屋以后把银子藏到床底下,然后到了老太太屋里,告诉她接到贾知县的命令,下午得去趟东昌府。老太太听说他去东昌府,再三告诉他去东昌府如果遇到寺庙一定得好好拜一拜。 这几天她晚上老做噩梦,自打性海寺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以后,她想让蒋捕头的老婆找地方提她求支签,上炷香都没地方了,往年节前年后都到庙里拜一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没有祭拜,佛祖怪罪下来,让她心里不安宁。 接着老太太开始诅咒那些纵火烧性海寺的人,说这些人将来会遭报应,死了得下十八层地狱,然后她又开始哭,哭那几个被活活烧死的僧人,哭不见了踪影的巨成和尚。 老太太这么一哭,蒋捕头赶紧过来劝。他给老太太说巨成和尚跟江南来的割辫子党有牵连,那些割辫子党都是些图财害命的混账,性海寺的这把火知县大人怀疑就是巨成放的,县衙正在通缉他。 他这么一说,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哭完以后火气还上来了。她指着蒋捕头的鼻子就是一通骂,骂他好坏不分,忘恩负义,不识忠良。把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搬出来了。蒋捕头看他娘真急了,不敢言语了。 他心里也清楚,老太太当年带着他,孤苦伶仃的。她平时靠给人拆洗缝补,挣三五个铜板养家,整日操劳,家里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他们家就住在性海寺跟前,是庙里的方丈看着他们一家人可怜,隔三差五地陪小和尚送些米粮和柴火,全家人勉强维持不死。 蒋捕头不敢吭声了,捶腿揉背地伺候老太太的火气消了。老太太气消了以后,拿出一串念珠,手里捻着念珠,合上眼睛,嘴里开始唠唠叨叨地念起佛经。 蒋捕头皱着眉头从屋子里走出来,他觉着心里堵得慌,满脑子都是正一和尚。他告诉她老婆得晚些回来,让她照顾好老太太。他临走之前还埋怨他老婆不该胡说八道,给老太太说性海寺被烧的事,害得老太太寻死觅活的,心里不安宁。 蒋捕头悻悻地出了家门。他回到县衙的时候,贾知县已经安排人准备好了马车,正等候在县衙门口。 又过了一会,日头偏西,马上就要落了。醉醺醺的师爷才陪着两个官差从鸿运楼出来。这两个人已经喝的盔歪甲斜,走路摇晃,脸红得如同猴子屁股,说话嘴里秃噜,嚷嚷着说这次公务在身,不尽兴,下次再来临城的时候,一定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等他们到了县衙门口,蒋捕头吩咐几个捕役把正一和尚抬到马车上来。蒋捕头当着贾知县的面,在正一和尚的脖子里套上着枷板,双脚缠上铁索。 贾知县还不放心,等蒋捕头在正一和尚的腿上套上铁索以后,他还亲自伸出手里摸了摸铁索,看看是不是锁牢靠了。贾知县检查完毕以后,转过身来对蒋捕头说:“蒋捕头,天已经不早了,赶紧跟着东昌府来的这两位官差上路吧。路上千万别出现什么差错!” 贾知县又给那两个人寒暄了两句,县衙的人把他俩骑的马牵了过来。两个人喝得眼花缭乱,头重脚轻,想翻身上马却找不着马镫,其中一个好不容易踩着马镫骑了上去,马鞍子歪斜,没坐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到地上以后,以地当床,竟然呼呼地睡着了。 站在旁边的贾知县看见这两个人喝成这幅德行,心里面不由地乐开了花,看见那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还故作惊讶地吩咐县衙的人把那人扶起来,装作关切地说:“今天如果实在走不了,不如在临城住下,明天一早再回去。”另外一个稍微清醒些,他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嘴里嘟囔着说:“刘知府有令,让我们兄弟见了人以后马上押回去,已经误事了,可不能再耽搁了。” 说完以后,他走到同伴跟前,劈头盖脸扇了一巴掌,同伴他才睁开惺忪的眼睛。几个人过来把他搀扶到马上,他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如同墙头上的草一样。 “蒋捕头,走吧。”贾知县朝着蒋捕头使了个眼色,故作轻松地说。 “大人放心,保证顺顺当当得把事情办利索。” 蒋捕头上了马车,挥舞着马鞭,赶着马车往前走,两个官差骑着马摇摇晃晃地跟在后头。蒋捕头驾着马车轰隆隆地出了临城西门,然后一路向南,朝着东昌府方向驶去。 出了城以后,蒋捕头的马车快,不一会就把两个喝醉的官差落在后面。 那个清醒点官差偶尔会睁开眼睛,他看见蒋捕头在前面驾着马车把他们甩在后面,大有一副绝尘而去的势头,他有些着急,边在后面扯着嗓子在嚷嚷着蒋捕头让马车走慢点。 蒋捕头听到他的叫嚷声,有时会慢慢地停下来,等他们的马从后面慢慢得快靠近的时候,他就会扬起马鞭,让马走快些,故意跟他俩保持足够的距离。 快到李家庄的时候,前面就是那座逼仄的石桥。桥窄,仅能容一辆马车经过。蒋捕头驾着马车上了桥,两个官差骑着马稍后也一前一后地赶到了。 走到桥中间的时候,蒋捕头突然把马车停住。他放下马鞭,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站在桥边,解开裤腰带,褪下裤子开始往河里边撒尿。两个官差正好也憋得厉害,他们看见蒋捕头撒出的尿如同水剑一样落入河水里。他两个也在桥头地方下了马,学着蒋捕头的样子站在桥头上,也解开裤子往河里边撒尿。 两个官差正低头撒得酣畅的时候,突然听到蒋捕头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们转过头去看,看见蒋捕头提着裤子转身走到桥的另外一侧,然后接着听见蒋捕头惊慌失措地喊一一句:“犯人跳河啦!” 两个人听见蒋捕头的喊叫声,赶紧提着裤子跑到桥中间,探出脑袋往河下看。 冰冷的河面,正一和尚跳下河后激荡起来的涟漪已经缓缓荡开,一环接着一环,然后慢慢地平静下来,最后如同光洁的镜子一样没有动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个人面面相觑,怔怔地站在桥面上看着安静的河面。 “你他娘的怎么看护的犯人?”那个清醒点的官差骂道。 那一个官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扬起马鞭,冲着蒋捕头走了过来,怒骂道:“你眼睛瞎呀,一个半瘫都看不住!” 蒋捕头正惊恐错愕地看着河面,听见官差在骂他,然后抬头,看见这个怒气匆匆的官差要拿鞭子抽他。他突然也暴怒起来,瞪圆了眼睛,跟个怒目的金刚一样从腰里拔出来铁片刀。 那个官差反倒一下子让蒋捕头给震住了,高高扬起了的胳膊,如同石像一样立在桥头上。另为一个官差赶紧走到两个人中间把他们隔开。蒋捕头这才跟驴一样犟着脖子,眼睛里泛着如豆的泪花,然后跳上马车,先是把车赶到河对岸,在河对岸宽敞点的地方转了个圈,调转马车往回走。 马车经过两个官差身旁时,蒋捕头满面愧疚地看了看桥下的河面,然后“啪”的一声甩了甩马鞭,把两个不知所措的公差留在桥中间。蒋捕头打马扬鞭,卷起尘土,轰轰隆隆地赶着马车回临城了。 两个官差相对无言,沮丧地走回河边,骑上马,然后缓缓地回府衙给刘知府回话了。 他们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蒋捕头回到临城以后,贾知县正在县衙门口等着呢。他看见蒋捕头驾着的马车回来,他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赶紧迎了上去。马车靠近时,他一伸手抓住了马缰绳。 “蒋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贾知县仰着脑袋问。 “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执行。”蒋捕头一边停住车,一边说。 “东昌府的两个官差呢?” “我办完事就回来了,他们两个这会应该也回府衙等着刘知府惩罚他们了。” “哦……” 大事告成,贾知县还是很高兴,他等蒋捕头把马车停靠到县衙门口,然后招呼着蒋捕头到了他的书房里。 蒋捕头把路上的经过浮皮潦草地说了一遍,贾知县边听边点头。 天色已晚,到了快掌灯的时候。贾知县要留蒋捕头吃饭,蒋捕头赶紧起身告辞,他说忙活了一天了,浑身没劲,头晕眼花,想早点回家休息。 贾知县看他也有些不对劲,也没有再劝他。贾知县等蒋捕头走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浑身轻松。他在书房里坐了一会,突然觉着肚子饿,这两天他茶饭不思,水米未进,如今头顶上的巨石搬走,浑身轻松。 他哼着小曲,站起身来,决定会内宅吃饭,让厨子烧几个好菜,好好地喝上两盅。他刚走出书房,看见蒋捕头又心事重重地回来…… 第47章 打捞 “老蒋,还有事?”贾知县问蒋捕头。 蒋捕头怔了怔,先是欲言又止,憋了一阵子以后,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贾大人,正一落水这事乃是意外,以后无论是谁问我,小人都会这么说,这点请大人放心。刚才大人给我的那些银子,待会我回家给大人取回来。” “老蒋呀,你想多了。这事你帮了我,是我贾某人的恩人,我会感激不尽。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将来无论谁问你,正一都是因为跳河逃跑未遂而死。我贾某知恩图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以后你蒋兄的事就是我贾某的事。” 听到贾知县这么说,蒋捕头有些窘迫,给贾知县作了个揖,往回退了两步,转头回家了。 再说说东昌府那边。正一没了踪影,负责押解他的这两个官差提心吊胆地回到了府衙,心里如同揣了兔子一样扑通扑通地跳个没完。 他两个在回来的路上也合计好了,如果刘知府问起,就直接说正一和尚跳河自杀了。这事跟他们哥俩没有关系,正一和尚的腿瘸了,没法骑马,他两个不得已央求贾知县派一辆马车把正一送到东昌,没想到半路上他们稍微一疏忽,出现了这差错,让正一和尚投水了。另外,这事也不能怪他们两个,驾马车的那个姓蒋的捕头肯定也不是好东西,一路上驾着马车,忽快忽慢的,鬼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他们回到东昌府衙,在府衙门口站了半天不敢进去,倒是刘知府在府衙里等得心烦,看他们总不回来,便派师爷出门看看人到了没有,师爷出来以后,看见他们两个缩着脑袋正在门口犯魔怔呢。 师爷一看他俩这幅德行就知道出事了,他赶紧走到跟前问他们为什么没看见犯人?出什么事情了? 两个人眼泪含着泪,结结巴巴得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师爷也急了,但是急归急,总不能躲着刘知府不见吧,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事关重大,还是早点告诉刘知府得了。 师爷连哄带劝地把他们推了进去。 刘知府正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发火呢。早晨派两个人去了临城以后,他就有点后悔,觉着太过轻率,这事应该他亲自出马才行,两个人骑马走了以后,他还心存侥幸,东昌到临城路途不远,两个人平时做事谨小慎微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但是过了晌午以后,去临城的人还是没有回来,他心里发毛了。刘知府见两个人跟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哆哆嗦嗦地进了屋,又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什么都明白了:还是出事了。 他按捺着火气,瞪着眼睛,冷冷地问:“人呢?” 两个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磕头如同捣蒜,嘴里不停地嚷嚷着:“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 刘知府心里急,想让他们两个赶快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可是这两个蠢货光顾着跟鸡吃米一样磕头,嘴里喊饶命。 刘知府气坏了,他腾得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他俩跟前,抬起腿来,“咣,咣”两脚,一个被踢得东倒西歪,一个被踢得仰面朝天。刘知府也顾不得斯文,朝两个人身上又吐了两口吐沫,然后气急败坏地高喊到:“光******知道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快点说!” 两个人这次缓过劲来,按照他俩事先商量的,把在临城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 等他们说完以后,刘知府又是一顿暴怒。他指着两个人的鼻子骂他们没出息,光顾着喝酒,把大事给耽误了,酒是驴马尿,是穿肠毒药,两个废物为了喝穿肠毒药,饮驴马尿,把犯人给放跑了…… 发泄完以后,刘知府慢慢冷静下来,他觉着这事挺蹊跷。两个官差也明白过味来,他们又告诉刘知府在鸿运楼陪他们喝酒的几个人好像都商量好了,变着法的让他们两个多喝酒,尤其是带头的蒋捕头。 当初刘知府在临城的时候,蒋捕头跟他当了很多年跟班。他知道蒋捕头这人老奸巨猾,办事细致,按照他当差办案多年的经验,如果想把正一和尚顺利送回东昌的话,他绝对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原本计划好的事情随着正一的跳河又变得没有头绪起来,刘知府心情郁闷,他不愿意看见这两个窝囊废,骂了几句以后,把他两个打发回家了。 刘知府坐在公堂上想了半天,决定亲自带人到正一跳河的地方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让正一和尚就这么没了。如果正一和尚没了,那么以后临城梁五爷的案子就成了悬案,他以后随时都可能在这事上栽跟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天已经黑了,这时候再去正一和尚坠河的地方也没有用,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只能到明天再说了。 第二天,刘知府早早地起来。他派人去把昨天的两个废物找来带路,又吩咐人备好轿子,准备了辆马车,马车上装着几张渔网还有十多支两丈多长的竹篙。府衙里留下几个人留守,其他人都跟着刘知府到了昨天正一和尚坠河落水的桥上。 到了桥头,河面上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冰,刘知府把昨天负责押运正一的官差叫过来,问他们两个昨天正一和尚落水的位置。两个官差连蒙带猜比划出一片地方。 刘知府一声令下,先破冰再说。十多个官差拎着竹篙站在桥头上,把河面上的冷凌全部捅破。刘知府原本以为光用竹篙就能找到正一和尚,但是河面距离桥面过高,河水也很深,竹篙的长度不够。 师爷说等会太阳出来了,河面上的冰融化开,就安排人到桥附近的李家庄租借几条竹筏子,到时候乘上竹筏子,派人到河面上去搜寻。冬天河水不流动,河床也不宽,有了竹筏子,相信找到正一和尚的尸体不会费太多力气。 刘知府觉着师爷说得有道理,他先是吩咐人去李家庄找竹筏,又派人把马车上的渔网等物也卸下来,待会等着竹筏子来了打捞正一和尚的尸体。 太阳出来了,煦暖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河面的薄冰很快就融化了。不一会,去李家庄的人兴冲冲地回来了,不仅带回来了竹筏,还带来几个帮手。原来李家庄有几个靠在运河打鱼为生的渔夫,家里有竹筏,冬天没法打鱼,他们都在家闲着呢。办事的人花钱租了他们的筏子,又多给了他们几吊铜钱,央求他们把竹筏子送到桥上,待会打捞正一和尚时,他们顺便给帮帮手。 几个渔夫把竹筏子放到河里,他们从官差手里接过来竹篙,然后把竹筏子摇到正一和尚落水的地方,手里抓着竹篙不停地往河底试探。李家庄的很多人听说了以后,都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围观看热闹。 这边正热火朝天的忙活,刘知府眼睛随后河里渔夫移动着的竹篙转动。这时候,师爷突然伸出来捅了他一下,他扭过头看师爷。师爷指着桥那一侧小声说:“大人,您看看那边谁来了?” 刘知府顺着师爷指的方向朝前看,看见临城的贾知县也带着几个人骑着马赶着车朝桥这边走了过来。 贾知县昨天晚上睡到半夜,慢慢从蒋捕头除掉正一和尚的好消息中清醒过来,他没见到正一和尚的尸体,总觉着不踏实,心里边就盘算着第二天一早来看看。 他行动晚了一步,他快到桥头的时候就看见这边桥上站着很多人,他以后是正一和尚的尸体浮上来了,心里兴奋异常。 可是当他走近桥头的时候才觉着有些不对劲,桥头上站着很多官差打扮的人,他眼睛尖,恰好又瞅见了正盯着河面的看刘知府。贾知县心里边咯噔一下子,想暗自招呼着手下掉头回去已经晚了,这时刘知府正瞪圆了眼睛,往他这边看。 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到了桥头以后,他赶紧从马上下来,然后迎着刘知府走了过去,到了刘知府跟前,弯腰给刘知府施礼,嘴里边说:“下官见过知府大人!” 刘知府气得恨不能抽他两个嘴巴子,然后再狠狠地补上两脚,但是他心里也别扭,教训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索性搭理他,连正眼也没瞧他,转过头去,眼睛继续盯在河面上。 贾知县只得悻悻地站在一旁,一边往河里看,一边偷偷地瞅两眼刘知府。他心里既亢奋又恐慌,亢奋的是正一和尚肯定葬身河底了,恐慌的是他不知道刘知府接下来会怎么收拾他。 这个时候河里竹筏上的渔夫突然冲着桥上大声喊:“回禀知府大人,河底下有东西。” 岸上的人有人欢喜有人忧,刘知府派人把渔网丢给竹筏上的渔夫。几个渔夫放下网,几根竹篙退来换去地配合着,他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沉在河底的重物拖上来。 让岸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渔网里网上来了一副空荡的枷板,枷板上面还连着一副冰冷的铁索,但是却没有正一和尚的尸首。渔夫重新下网,来着网搜寻遍了附近的整个河底,还是没有发现正一的尸首。 “正一跑哪里去了?”桥上有人开始小声地嘀咕。 第48章 消失 正一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没有了踪迹。 刘知府心里极度恐慌。他心里边算计着虽说没抓到活人,但是见着死的也可以接受。哪怕是正一和尚死了,贾知县的审案结论虽说不能推翻,但是可信度却大打了折扣,将来即便有人追查他处置梁五爷案子的失察之责,他也可以不认账了。 贾知县更是如此,他当初低三下四找蒋捕头,说好话,给银子的目的就是让蒋捕头替他除掉正一和尚,省得他到了东昌府公堂上反悔不认账,这样他的麻烦就大了。 可是让刘知府和贾知县都难受的是:昨天跳河自杀的正一和尚的尸体没了,如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桥上的人也都觉着纳闷,这个江南来的割辫子党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法术,沉入水底,竟然能挣脱枷锁,顺利逃脱掉了。这割辫子党确实是厉害,传说中的割辫子党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看来是真的。 几个渔夫又在桥下面又忙活了一番,直到天都黑了,还是没有结果。刘知府铁青着脸,告诉师爷说:“算了吧,回府衙再说。”他也没搭理贾知县,径直走到轿子上去坐下。几个轿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抬着刘知府回府衙了。师爷冲着河面上的渔夫喊:“别找了,都上来吧。” 师爷吆喝着剩下的官差把竹篙和渔网之类的东西收拾利索,然后他们骑马的骑上马,坐车的坐上车,然后轰轰隆隆地顺着原路返回东昌府了。 等刘知府走后,失魂落魄的贾知县还有些不死心。他把准备收拾竹筏回家的渔夫叫住,然后吩咐自己带的人登上了竹筏,又重新小心翼翼地搜寻了一番,依然是一无所获。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娘的,邪门了,这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日头偏西,马上就要落了,贾知县也心灰意冷了,只好召唤着人回临城。 围观的乡民看着府县两级的官差都走了,他们没有了顾忌,便热火朝天地议论开了,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正一和尚到底去哪了,直到天黑了,他们才散去。 贾知县回到县衙以后,心里越想越不对劲,他派人去把蒋捕头叫来。他一早离开县衙的时候,担心蒋捕头知道这事会心里不舒服,就跟不放心他似的,所以他没有跟蒋捕头说。现在正一和尚找不着了,他顾不得面子,等蒋捕头进了问,他虎着脸问蒋捕头说:“姓蒋的,正一和尚是不是被你给偷放走了?” 他这么一问,蒋捕头急眼了:“贾大人,正一和尚上马车前,您老亲自看着我给正一和尚上枷板,套链锁,您对我老蒋还不放心,您还伸出手来动了动枷,摸了摸锁。我趁东昌府来的官差没注意,把正一和尚推下桥,他俩虽然没看见正一落水的那一刻,但他们好歹也看见了正一再水面上挣扎了。没想到您老竟然琢磨到我老蒋头上来了。贾大人,您心里得清楚,我老蒋与此事无关,是你命令我这么做的。” 蒋捕头摆出这么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贾知县也只得闭上嘴不言语了。 正一和尚失踪的事情在临城又一次引起来街头巷议。运河边上的赵记茶馆又焕发了往日的热闹景象,老赵的生意红火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茶馆里又聚满了人,自从闹割辫子党以来,这种盛况还从来没有再出现过。老赵高兴地合不拢嘴,他拎着壶开水,来来回回地在人群中穿梭,忙活着地给客人沏茶添水。 “诸位,你们听说昨天的事情没了?” “什么事?”有消息不够灵通的问。 “咱们临城闹割辫子党的事情惊动了东昌府的刘知府,刘知府知道吧?几个月之前还在这里当知县。想必是除了咱们临城,东昌府其他地方也在闹割辫子党,这次连知府大人都给惊动了。” “哦,那正一和尚到东昌府了吗?”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蒋捕头昨天押着他走到李家庄桥头的时候,正一和尚逃跑了。” “不是说正一和尚是跳河自杀了吗?”有知道些消息的人在旁边插话说。 “奇就奇在这里。都说正一跳河了,可是昨天府衙和县衙的人在河里忙活了一整天,除了打捞上来缠在正一身上的锁链和夹着他脖子的夹板以后,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这正一和尚哪里了去?” “正一和尚会不会天生神力,沉入水以后,掰开枷板,扯断铁索,然后游上岸,偷偷跑掉了。”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听县衙里的公差说套在犯人脖子里的枷板有五六十斤重,枷板是六寸厚的枣木做成,中间用密集的铆钉链接,莫说瘦得跟鸡一样的正一和尚,就是二十头牛一起用劲也不能把枷板扯开。还有那铁索,就是张飞转世,关羽重生也难说弄断,何况这么一个小和尚。再说了,正一和尚的脚残了,根本没有走路,连走路都不会走,他还能跑到哪去?” 所有人都点头表示赞同,那人接着又说:“依我看,这正一和尚估计是东海龙王转世。离开了水,他就成虫了,可以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鞭挞侮辱,可是一旦入了水,就威力无穷了,这叫潜龙入海。没准现在正一和尚已经到了东海龙宫了。” “你说正一和尚会不会报复咱们临城?年前他在公堂上被打成那么一副惨样,会不会回到带着虾兵蟹将来寻仇?” “这可不敢说,反正临城的百姓又要遭殃倒霉了。” 有人不同意,他反对说:“说正一和尚是东海龙王太扯淡。要我说,正一和尚应该是被那个叫通元的江南和尚给救走了。那天在公堂上很多人都听说了,通元和尚法术高明的很,能指挥纸人纸马,千里之遥能盗取人的灵魂,想救正一和尚的命那还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话题又再次回到割辫子党身上,人们还心有余悸,慢慢话题被岔开了。 临城的百姓在赵记茶馆喝着茶,天马行空地胡扯些正一和尚的事情。可是刘知府却是另外一副心情。这事得抓紧解决,不然等新任巡抚来了以后,再问起这事就麻烦了。他原本想把贾知县叫到东昌府衙怒斥一番,但是觉着此事在临城已经造成影响,如果自己不亲自出面,恐怕麻烦会很难消除。刘知府决定亲自到临城去一趟。 过了两天,他派人去把巨成和尚叫来。巨成和尚这几天衣食不愁,养尊处优,人比原来还精神了很多。 “巨成,我明天去趟临城,我打算带着你一起去。到了临城以后,你要如实向临城父老说明净心和尚的身份,要让临城百姓相信净心压根就不是割辫子党。” 听说要回临城,巨成和尚又想到被烧成断壁残垣的性海寺,还有那几个被烧成炭的徒弟,他心里难受,不由地又哭了起来。 他在临城呆了四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此地已经成了家乡。离开临城这段时间,他经常做梦回到临城。巨成起初担心到了临城以后,贾知县会不会把他关进大牢,但是他又仔细一想,背后有刘知府撑腰,他不用害怕。他正好也想回去看看性海寺还能不能修。能修的话他就筹善款把寺庙修好,实在不能修了,他就云游去别处。 第二天,刘知府收拾好,戴上青金石顶戴,穿上绣着雪雁的官袍,坐上绿呢轿子奔着临城去了。 刘知府还没有到临城,师爷就提前到了临城县衙,告诉在门口值班的人抓紧进去通知贾知县,就是刘知府很快到了,让他赶快到门口来候着等着恭候刘知府大驾。 贾知县这两天活得很煎熬,六神无主,整天茶饭不思,总做噩梦,人掉了几斤肉,憔悴了不少。他心里郁闷,不知道接下来刘知府会想什么办法对付他。贾知县想找个人商量都找不着,他原本想找蒋捕头商量商量,这是他在临城目前唯一能说上话的盟友,但是因为正一坠河的事,他对蒋捕头也不相信了,总怀疑蒋捕头背对着他做了手脚。 贾知县心里恐惧久了,巴不得事情早有个了断,这样生不如死的心理折磨太难受。他听说刘知府来了以后,他反倒轻松了些,事情发生了躲也躲不过去,硬着头皮先扛过去再说吧。 第49章 交锋1 贾知县听说刘知府要来临城了,慌慌张张地换上他的官服。他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吩咐着县衙的人放下手头的活,赶紧到县衙门口,净水泼街,黄土垫路,收拾得敞敞亮亮的。 忙活这些以后,贾知县便带领着众人列队站在县衙门口的空地前驻足翘首地候着刘知府的到来。 快到临城的时候,坐在轿子里的刘知府对抬轿的轿夫说:“走慢点,我头晕不舒服!” 轿子慢了下来,如同爬坡的乌龟一样慢吞吞地缓慢前行,刘知府还嫌快,最后轿夫们差不多是进三步退两步地原地踏步了。 这样磨磨蹭蹭地折腾了半晌,好不容易到了临城西城门,坐在轿子里的刘知府一声令下:“停住,休息够了再进城。” 城门口的守城兵早早地打开城门,他们看见知府大人不进城,赶紧慌慌张张地跑到县衙门口给贾知县送信。 送信的到了县衙门口,看见贾知县正领着众人像一排树桩子一样栽在县衙门口。县衙的人腰酸腿疼地等了半天,看见城门兵一来,贾知县以后刘知府要到了,吩咐手下整整衣冠,挺胸收腹,知府快到了。 城门兵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说:“知府大人的轿子已经到了西城门口,但是不知何故停在门口不往前走了。” 贾知县懵了,倒是站在他旁边的师爷看出了,其中的玄机。他走到贾知县跟前,趴在他耳朵根子前小声嘀咕说:“大人,刘知府这是挑您老人家的理,猪鼻子插葱装洋象呢,这明摆是让咱们去城门口接他。” 贾知县这次缓过神来了,赶紧领着县衙的人一路小跑去西城门。这些人平素在衙门呆得时间长了,四体不勤,跑了不到几步就累得喘不过气来,眼前金星闪烁,盔歪甲斜地赶到了西城门口。 贾知县带着他们气喘吁吁地出了西城门。他差不多连滚带爬地走到刘知府的跟前,他站在刘知府轿子跟前低声下气地说:“卑职恭请知府大人。” 躲在轿子的刘知府仿佛刚睡醒一般,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了句:“哦,知道了,那咱们进城吧。”刘知府的话象是说给贾知县,更象是说给轿夫。 轿夫听见了刘知府的吩咐,赶紧抬起轿来进城,轿子进了城以后,轿夫起初还是按照刚才的步调往前走,结果被刘知府在轿子一通臭骂,嚷嚷着让他们快点走,越快越好。 轿夫们越走越快,最后撒脚如飞,把贾知县等人远远地落到了后头。很快轿子到了县衙前面,刘知府躲在轿子里也不出来,直等到贾知县回来以后,他才让师爷打开轿帘,自己慢腾腾地从轿子上踱下来。 下了以后,倒背着双手在县衙门口转了两圈,然后慢条斯理地感叹说:“唉,想不到我刘某离开这临城才几个月,如今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呀!” 贾知县恨得牙根只痒痒,但是也只能打断牙齿咽到肚子里。他都快累瘫了,但还是强压这怒火走到刘知府跟前,低着头说:“请刘大人到县衙说话。” 刘知府的鼻孔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哼”,贾知县赶紧走到前面带路。 刘知府是个矮胖子,贾知县足足比他高了一头,可是走路是带着青金石顶子,大摇大摆的刘知府看起来却显得更高一些,相反头戴素金顶子的贾知县却唯唯诺诺地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进了县衙以后,贾知县请刘知府落了座,然后吩咐师爷准备茶水。刘知府摆了摆手说:“今天我来临城是为了公事,而不是为了私谊,茶水点心之类的就免得吧。” “喝杯茶水而已,不耽误刘大人训话。”贾知县擦了把脸上留下来的汗,唯唯诺诺地应承着。 “贾知县,年前性海寺纵火的案子可有了眉目?” “回刘大人,县衙已经全城张贴布告,悬赏捉拿有纵火嫌疑的和尚巨成。” “按照贾知县的意思,性海寺是巨成和尚干的?” “性海寺的和尚都烧死了,就他没有踪影,所以我怀疑是他干的。” “既然是这样,把巨成和尚传上来吧。”府衙来的人传下话去,很快巨成和尚就被带了上来。 巨成和尚进了公堂以后,泪流满面,他径直走到贾知县跟前,躬身施礼,说:“贾大人,我老和尚自从十岁入了这佛门以后,吃斋念佛,慈悲为怀,连蚊蝇臭虫都不曾碾死过,怎么会烧掉自己的寺庙,害死自己的徒儿呢?”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贾知县头上开始冒汗,就像三伏天一样。他没想到巨成和尚竟然跑到东昌府去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跟块木头一样站在刘知府跟前,看他这幅德行,刘知府气势突然起来了。 他咳嗽了一声说:“贾知县,你凭什么说巨成和尚是性海寺的纵火犯?” 贾知县越来越紧张,他琢磨了半天后才说:“回禀刘知府,我可能一时疏忽,错把巨成长老当成了性海寺纵火案的罪魁祸首。据我猜测,性海寺纵火可能是临城的义民怀疑庙里的和尚跟江南的割辫子党有勾结,起于义愤才纵的火。” “谁说的性海寺跟割辫子党有牵连?” “年前县衙抓获了来自江南的净心和尚,经过我审问后知道,这个和尚跟江南的割辫子党有牵连。净心和尚来临城是来找巨成和尚的,人们猜测性海寺跟割辫子党有关也是有些道理的。” “你凭什么说净心和尚跟江南的割辫子党有关?” “那天公审的时候,县衙的官差从净心和尚的包袱里搜出来了几把剪刀。如果不是割辫子党,和尚要这剪刀做什么?” 刘知府听到这里,转过头对巨成和尚说:“巨成大师,你告诉贾知县你师弟净心出家之前是做什么行当的。” “回禀贾大人,我师弟净心在当和尚之前是剃头匠,那几把剪刀他一直都保存着。” “贾知县,你这里有没有净心和尚的口供?” 贾知县摇了摇头说:“公审那天,净心病得厉害,还没有来的及审问,就得病死掉了。” 听到这里,刘知府不由地冷笑一声:“贾知县,大清朝自打建朝义律就很少听说犯人死在公堂上的事情,想不到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堂堂的临城县衙了。贾大人,这失察之的责任,你可推脱不掉呀。” 听到这里,贾知县的腿开始打哆嗦,他差点一屁股蹲到地上,刘知府趁热打铁,他接着往下问:“既然净心和尚还没有审问就死了,你的那些结论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后来这些事情都是净心和尚的徒弟正一交代的。” 刘知府听到贾知县说正一和尚,不由得火冒三丈,他伸出手来,“咣”地拍了声桌子,然后大声问道:“正一和尚去哪了?” 第50章 交锋2 吴知县肚里窝了一肚子火,整个上午他都被刘知府像猫玩老鼠一样的折腾。起初他因为怕被追究失察的责任不得不委曲求全,在刘知府跟前低三下四,累弯了腰,跑断了腿不说,还弄得他在县衙一群下属面前颜面尽失。 昨天蒋捕头告诉过他了,刘知府突然要把正一和尚押解到东昌去是因为贾知县捅了篓子。如果真如他调查的那样,梁五爷的死跟江南的割辫子党有关,这无异于拆了刘知府的台,打了刘知府的脸,因为先前这案子是刘知府亲自审理的,审理完以后还全城张贴布告,全城人都知道梁五爷是因为什么死的。 听到刘知府开口提到正一和尚,贾知县被戳到了痛处。贾知县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气,人反倒硬气起来了,他决定不能就这么任由刘知府把他当块面一样揉来揉去,他得变守为攻,适当反击,不然以后就是不被免职,他在这临城也混不下去了。贾知县暗自攥紧拳头,气运丹田,鼓了股气力,然后冷冷地说: “正一和尚不是被你派来的人给押解走了吗?正一和尚已经离开临城了,你知府大人都不知道,我姓贾的怎么会知道?” “正一和尚是坐着你派的送往东昌府的,中间出了事情,你不负责那么该有谁负责?”刘知府冷笑着说。 “我姓贾的斗着胆子问你刘大人一句,你突然匆匆忙忙地要求把正一和尚从临城押往东昌,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贾知县索性豁出去了。 “依贾知县看来,我刘某为什么把正一和尚押解到东昌?”刘知府不动声色,冷冷地问道。 “恐怕刘大人是因为半年前梁五爷的案子吧。”贾知县说到这里,心里边底气突然足了。 贾知县不知道以前刘知府是赌场高手。徽州学政的管家几年前就慧眼识珠,说官场如赌场,以后刘知府一旦步入这官场,凭着他这套赌场绝技肯定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昨天晚上,刘知府就把所有事情都盘算好了,到了临城以后,先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贾知县来个下马威,消磨消磨他的锐气。 他早就琢磨好了,一旦这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黔驴技穷,把他押解正一的动机给挑明了,他就把更大的筹码梁六爷给搬出来。他上次去京城的时候,已经找梁六爷打听清楚了,贾知县出身既不是皇族也不是亲贵,天上掉馅饼,莫名交了好运才误打误撞地捡了这么个肥缺,人微言轻,卷不起来风浪。 当刘知府听到贾知县最后把梁五爷的案子扯进来之后,他先是轻声地咳嗦一声,然后气定神闲地站起身子,走到贾知县跟前说:“梁五爷因为管家老白胡作非为,名节受到损害,因此含恨自杀,这些事情刘某早已调查清楚,事实确凿,都已经板上钉钉了。如果你实在有疑虑的话,咱们不妨把京城的梁六爷请来,梁六爷是梁五爷的同胞兄弟,此案的原委他很清楚。要不我现在就写封信,然后来个五百里加急,把梁六爷请来如何?” 贾知县听完刘知府这番话,如同一盘冰冷的凉水浇在头上。他原本是想借此来讨好梁六爷的,但是刘知府话里话外,好像跟梁六爷熟悉得很,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底气一下子又泄了。 刘知府阴阳怪气地说:“贾知县,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不妨亲自去京城找梁六爷请功报喜,看看梁六爷会不会感谢你帮助他找到了杀害兄长的凶手?” 贾知县抬起胳膊,伸出官府衣袖擦了擦脑门子流下来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梁五爷的事情可能是卑职没搞清楚,还请刘大人原谅。刚才您老问正一的下落,卑职确实不知道,正一到底去了哪里,还得问护送他去东昌的蒋捕头。”说完以后,他往旁边侧了侧身体,伸手指了指蒋捕头。 蒋捕头如同路人一样看着刘知府和贾知县在公堂上吵吵。刚才刘知府问起正一的事情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快到他出场的时候了。他原本以为贾知县会站出来替他说几句话,没想到这个怂包蛋这么快就把他给卖出来了。 刘知府瞅了瞅蒋捕头,没有言语。那天打捞正一和尚一无所获,他回去想来想去,觉着蒋捕头肯定跟正一消失的有关系,但是他心里清楚,蒋捕头这人有心计,不好对付,而且他以前在临城很多事情蒋捕头都心知肚明,尤其调查梁五爷的案子,蒋捕头从始至终都参与其中,当初他跟梁六爷商量的那些事情肯定瞒不住他。 贾知县看见刘知府不说话,他倒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走到蒋捕头跟前说:“老蒋,你把正一和尚的事情赶紧给知府大人说清楚。” 蒋捕头鄙夷地看了他一样,贾知县看见他的眼神后吓得一哆嗦,赶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蒋捕头稍微镇定了一下说:“我老蒋在县衙里当差,知县大人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送正一去东昌的确实是我,事情出了意外,我老蒋该承担的责任担,该负的责任负,但是谁要是想把屎盆子都扣到我头上,门也没有。我没有顶戴没有朝服,贱命一条,谁要是把我欺负急眼了,我他娘的就进京城告御状,找乾隆皇帝诉说冤屈。我就不信这大清朝还真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蒋捕头这么一嚷嚷,贾知县差点没尿到裤子里。刘知府也知道蒋捕头这话的言外之意,这话既是冲着贾知县说的,也是说给他听的。他沉吟了会,冲着蒋捕头笑了笑说:“老蒋的为人我知道,出这样的意外,想必都是因为正一和尚狡猾多端,老蒋你不要想多了。” 蒋捕头冲着刘知府拱了拱手,然后躲到旁边听着去了。 刘知府又把脑袋转向贾知县:“贾大人,正一和尚的事情咱们不追究了。但是性海寺的事情不能就这么着完了,好端端的寺庙,五六个和尚的性命,巡抚以后问起来,咱们也说不过去。不知道贾大人是不是同意?” 贾知县听说不再追查正一和尚的事情,他一下子放松下来,心里压着的一块巨大石头落了地。 他赶紧殷勤地走到刘知府跟前说:“卑职这就下令,派人抓紧调查性海寺纵火案,一个月之内,一定给刘大人和巨成大师一个满意的交代。” “刚才巨成和尚路过性海寺的时候过去看了看,巨成和尚看着佛门净土被烧成那样,心里难受得很。但是稍微值得庆幸的是有些殿堂仅仅烧毁了房梁屋顶,花点银子的话,还能修缮好。我看这事就由你贾大人多操劳操劳吧。你总不能让巨成大师睡到临城大街上吧?” 贾知县想了想,皱着眉说:“修性海寺需要银子,可是县衙里没有多少银子了。” 刘知府想了想说:“如今虽说是盛世,但是衙门里银子都紧张。我看不如这样吧,你贾知县带个头,先提前把这年的养廉银捐出来吧。只要你贾知县捐养廉银修性海寺,临城百姓自然捐银子踊跃,这样银子不就有了嘛!” 让贾知县捐养廉银,比剜他的肉都难受。大清朝的官员的工资分作两部分,小头叫薪俸,三瓜两枣的几十两银子勉强够补贴家用,年底发的养廉银占大头,有一千多两。刘知府成心折腾他,让他把丰厚的养廉银子全部掏出来修性海寺,这当然比剜他的肉都难受。但是他也没办法,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的前程都攥在刘知府的手上,只要他一撒手,他就完蛋了,所以尽管心里在滴血,但是他还是摆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来。 刘知府觉着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起身带着人离开了县衙。贾知县又领着人把刘知府送出西城门,贾知县眼瞅着刘知府的轿子扬长而去,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站在城门口的空地上,极目远望,心里边空荡荡的。 第51章 风平 临城暂时恢复了平静。 刘知府走后,垂头丧气的贾知县不得不按照刘知府的警告在大街小巷重新张贴布告,白纸黑字的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年前临城盛传的所谓割辫子党事件乃是无知蠢民以讹传讹,要求临城百姓安心生计,勿要轻信谣言。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贾知县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凑足了一年的养廉银,他吩咐人把巨成和尚请到县衙,踌躇了半天,才眼里含着泪,颤抖着手把两张崭新的银票依依不舍地交到巨成和尚手里。巨成和尚拿出银票走后,贾知县以头抢地,然后大病了一场。贾知县睁着眼,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了三天,他不敢闭眼,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那两张银票。贾夫人以为他活不成了,哭哭啼啼地吩咐人去把城南的老左请来。老左来了以后,给他开了很多药,但是喝完药以后仍然不见好转,闭上眼睛出现的还是那两张银票。 重修性海寺需要花费不少银子,临城的百姓每天都看见巨成和尚手里端着个硕大的铜钵,孤独而悲伤地奔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上,挨家挨户地敲门化缘,以便筹集够剩余的银子重修性海寺。 临城的百姓都是巨成和尚是好人,人缘颇好。临城素来民风淳厚,如今好人巨成遭了难,自然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那些有钱的乡绅纷纷慷慨解囊,日子稍微好些的百姓也捐几吊铜钱,外加些米面。穷困些的百姓有点空闲就跑到寺里,帮着抬抬木头搬搬砖。过了阵子,银子凑得差不多了,巨成和尚便请来木匠工匠开始重修性海寺。 出了正月,春风徐徐,运河岸上的柳树抽出来鹅黄色的新芽。运河里的冰也慢慢融化开来。南来北往的船慢慢多了起来,运河上又开始帆樯鳞集,舟船辐辏,变得重新热闹拥挤起来。 临城恢复了从前春天里的景象。河边站满了等候着拉纤,装卸货物的壮丁,运河边店铺的生意也好了起来。群芳楼里又新来了几个姑娘,年前闹割辫子党的时候,连胆子最大的客人也不敢跑出来快活,生意惨淡到门可罗雀,先前的那些姑娘们早已经饿跑了。 鸿运楼每天都食客盈门,隔着运河就能闻到楼里飘来的酒香,听见吃饭的客人吆五喝六地划拳声。从晌午到晚上,崔掌柜忙活得跟转动的陀螺一样,实在太忙,他又新雇了几个伙计。赌馆里也是如此,从早到晚都噼里啪啦的响声不断。 赵记茶馆的掌柜老赵仍旧是每天清早赶着驴车去城西的甜水井拉水。来往客商的船停泊靠岸,他们还到老赵这里来喝茶歇脚,临城那些好事的闲人得了空又聚到茶馆闲聊扯淡。 蒋捕头变成了茶馆的常客,每天带着两个官差浮皮潦草地顺着运河转一圈,便跑到茶馆里聊天。如今的蒋捕头跟从前不一样了,边喝茶边倒腾着卖些小物件,他隔三差五就能给茶馆的客人带来些新奇玩意。 他拎着个包袱,包袱里有枪戟模型之类的小饰物,还有耳挖子、镊子什么的。这些小玩意做工精湛,很讨人喜欢,价格也公道,给几个铜钱就能换一个。有人问蒋捕头这些小玩意是哪里来的,他就应承着说乡下的穷亲戚新学的手艺。他认识的人多,又闲着没事做,便顺道帮衬着穷亲戚卖掉,换些柴米钱。 茶馆里的人都说蒋捕头变得硬气了。他整天都不去公堂,有时候哪怕贾知县有急事派人来叫他,他还是如同一尊佛一样堆在茶馆里,带搭不理地推脱敷衍。贾知县不派人来请个三趟五趟,他都懒得动弹。心情好时还好些,慢慢地吃完茶,然后踱着步回县衙。心情不好时,会把送信的骂一顿,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回去告诉那个怂包蛋,就是蒋爷心情不好,有事过了今天再说。” 以后他提到贾知县时,总是说“那个怂包蛋”。 蒋捕头告诉茶馆喝茶的客人说现在的贾知县已经变成孤家寡人了,刚到临城时脑袋上的那层光环早就褪掉了。蒋捕头到茶馆的次数多了,越来越的人都知道了贾知县被刘知府如同戏耍猴子一样被耍的团团转的事情。 时间久了,整个临城的百姓说起贾知县时,也都顺着蒋捕头叫他“怂包蛋”。 二月的一天,从运河北边飘来一只船。晌午的时候,船在临城码头停泊靠了岸。从船上下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 这个身材魁梧的老头穿着立领直身的长袍,偏大襟,下摆开衩,外面罩着长到膝盖的短袖玫瑰紫马褂,马褂上挂着大小的饰物,叮叮当当的跟个货郎差不多。 老头气宇轩昂,一看样子就不是寻常百姓。他前脑门子剃得油光呈亮,目光冷峻,眉头紧皱,嘴角上扬,脸颊上有块很显眼的伤疤,两寸多长,弯弯曲曲得跟条蜈蚣一样。这个老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两个腿往里弯得厉害,跟罗圈差不多,懂行的都知道行伍出身的人长年骑马,腿都成了这幅样子。 两个随从一前一后,老头走在中间。三个人上了岸,在运河边上瞧瞧这,看看那,就象当主人的在逛自己家的后花园。两个人在旁边点头哈腰,指手画脚,老头庄重的跟关公差不多,倒背着手,微微低着头。 三个人逛得差不多了,便坐在运河边的饭馆里找地方坐下吃饭。吃完饭以后,他们也随着几个客商来到赵记茶馆喝茶。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茶馆里人不是很多。老赵热情地把他们几位让进茶馆,给他们挑了个安静些的地方坐下,然后忙活着给他们沏茶。 老头坐下后,问老赵说:“掌柜的,你这茶馆生意如何?” “这阵子生意还应付得过去。前阵子临城闹割辫子党,把整个临城搅得人心惶惶的,生意都没法做了。我本来想收拾收拾家当回直隶老家的,可是皇天有眼,没想到过完年以后,割辫子党闹过去了,如今生意比从前好多了。” 三个人听完以后,面面相觑,老头喝了口茶,接着问:“掌柜的,闹割辫子党是怎么回事?” “听口音,三位爷是京城来的吧?” 老头点了点头。 “诸位可能不知道,年前临城都差不多成死城了。先是听江南来的客商说江南在闹割辫子党,后来临城县衙贴了告示说江南的不少割辫子党坐着船,潜伏到咱们临城来了,唉,那阵子,真是人心惶惶呀。” 这时候,茶馆门口传来了一声:“阿弥陀佛”,门帘子掀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老和尚。老赵赶紧对老头说:“您老先喝着茶,我先去招呼招呼客人。” 老赵提着茶壶了到了门口,热情地招呼说:“巨成大师来了,快请坐。” 巨成和尚双手合十,冲着老赵弯腰鞠躬。巨成和尚在门口坐下,老赵给他斟满茶,问和尚说:“大师,这阵子忙,没来得及去寺里看看,现在寺庙重修的怎么样了?” “托临城各位乡亲父老的福,忙活了这一个多月,我住的禅房已经修整好,前几天搬进去了,不用再躲在山门里念经了。大雄宝殿的房梁昨天架上了。剩余的都是细工慢活了。” 老赵腾出手来,弯下腰,两只手把茶碗端起来递到巨成和尚手里。巨成和尚赶紧站起身来,又跟老赵客套了一番。 老赵转过头来,冲着后院喊:“老婆子,饭好了没有,赶紧给巨成大师准备些斋饭。” 巨成赶紧摆了摆手说:“老赵,不用客气了。我刚才已经吃过斋饭了,刚才去给前面的木匠送这个月的工钱,走到你这里,觉着口渴,就进来讨杯茶喝。” 这时候,门口又不断有客人进来,众人都热情地跟巨成打招呼,巨成和尚也站起身来,给每个人合手致意。 巨成和尚喝完茶,站起身来跟老赵说:“老赵,你忙着。寺庙里还有很多活,我回去了。” 巨成和尚正想走的时候,老赵喊住了他,然后跑到柜上拿出来几吊钱,两手捧着送到巨成和尚手里,嘴里还说着:“大师不要见外,我这是小本生意,没多有少,您拿着吧。” 巨成和尚千恩万谢地接过钱,放进随身的布褡裢里。茶馆里的客人看见以后,都或多或少地掏了些钱给了巨成。 巨成谢过众人,他说:“这次性海寺遭此劫难,幸亏诸位父老相助,巨成替佛祖谢谢诸位了。修性海寺需要不少银子,前阵子东昌府的徽商会馆的施主听刘知府说了修寺庙的事,他们慷慨解囊,托人送来了三千里银子,加上先前募集到的银两,重修寺庙够用了。诸位也不容易,以后就不用再破费了。剩余的银子,我巨成不会多花一分一毫,留着以后赈济百姓。” 众人把巨成和尚送出了门,巨成和尚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赵记茶馆,回寺庙了。 第52章 客人 巨成和尚走了以后,老赵继续忙活,他如同旋转的陀螺一样,穿梭着给店里的客人们沏茶添水。等他累得满头大汗,再次转悠到那个老头跟前,老头抬抬手把他给叫住,然后问他说:“掌柜的,刚才那个和尚是哪里来的?他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什么诸位都如此慷慨地给他捐钱?” “哦,老先生有所不知,刚才那位师傅是我们临城性海寺的巨成长老,可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呀。”老赵一边竖起大拇指,嘴里一边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位高僧遇到什么难处?”老头呷了口茶,接着问。 “唉,真是惨呀。前阵子闹割辫子党的时候,巨成大师的性海寺半夜三更被人一把火给烧了。后来东昌府刘知府提议重修寺庙,四方百姓都捐了款,听说我们临城的贾知县把一年的养廉银都捐出来了。” 听老赵说到这里,这个老头不由地嘴角上挑,鼻孔里轻蔑地发出一声“哧”,然后皱着眉头对两个随从说:“我就说这些汉人办不成正事,身为大清朝堂堂的知府知县不治理一方,好好为朝廷效命,竟然忙活着帮和尚修寺庙,真是岂有此理。今天我一定要见识见识这临城知县是什么货色,如此财大气粗,为了修座破庙竟然把丰厚的养廉银子都捐出来?” 有个随从也撇起嘴,跟着摇了摇头:“可不是,要我说这佛堂道观都应该铲除,装神弄鬼的和尚道士统统驱赶回乡。” 另外一个随从插话说:“掌柜的,我们大人问你呢,临城县衙在哪条街上?” 老赵听出来这些人不是寻常百姓,知道言多有失。这三个招惹不起,他要是告诉他们县衙怎么走,又怕以后贾知县找他算账,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拎着茶壶枯站在旁边,陪着笑脸,不敢言语了。 看见老赵不说话,其中年轻些的随从刚要发怒,那个老头瞪了他一眼,他才规规矩矩地不敢吭声了。 这时候正好又有新来的客人嚷嚷着沏茶,老赵赶紧知趣地躲开了这几个人。 等老赵提着水壶走开了,这两个随从便陪着老头打开了了话匣子。 年长些的随从说:“咱们大清朝开国以来,列圣相承,绳绳继继。那真是取得了从前历朝历代都没有的成就。要论武功,开疆拓土,四面扩张,地盘大得没边。说起文治,谁不说咱们如康乾盛世国泰民安,物阜年丰。如今万岁爷更是体谅百姓们不容易,轻徭薄赋,连汉人的劳役都免了,没想到这些他们竟然罔顾朝廷隆恩,拿节省下来的银子烧香拜佛,修寺庙道观。唉,说起这些来,真是不可救药,令人伤心呀。” 老头一边喝茶,一边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随从接着往下说:“如今虽说是盛世,这百姓也是需要教化的。就像刚才这位茶馆掌柜的,他挣的这些铜钱,那一个不是一分一毫,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辛辛苦苦挣了的?可是都让他一股脑地捐给这个什么高僧去修寺庙建佛堂了。还有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这些银子总不如用到修桥补路,赈济民生上吧?” 另一个随从插话说:“官府里的老爷们都如此愚昧无知,百姓们自然可想而知了。” 年长的随从点了点,然后接着说:“当年咱们满人能入关,把前朝的皇帝打得七零八落。除了先祖们金戈铁马,能征惯战以外,汉人们整天求神拜佛个顶个的颓废愚昧,这也是咱们大清江山得以奠定的原因。我听说当年汉人皇帝就迷恋炼仙丹,吃红丸,宫里边供养着很多装神弄鬼的和尚道士,每天躲在宫里边修仙炼丹,有这样混蛋的皇帝,如此不堪的百姓,这汉人的江山自然坐不稳,早晚得能完蛋。” 年轻些的随从看老头茶杯里的水喝完了,赶紧冲着老赵喊:“掌柜的,过来添水!”老赵赶紧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忙不地给他们几位倒满水。 年轻些的随从问那个年长的说:“那兄,是不是这佛道里面还是有些道理的?我爷爷当年在圆明园听差,给雍正爷当侍卫,我小时候听他说咱们雍正爷在位的时候也崇佛尚道。雍正爷不仅给自己取了法号,后来还请了个什么文觉禅师整天住在宫里,据说恩宠有加,当成左膀右臂,竟然有些国家大事也要找这个和尚商量。” “兄弟,当年宫里确实住过和尚,莫说文觉禅师,还请过张太虚、王定乾在西苑垒高炉炼仙丹呢。但是你听说的也不全对,至于说雍正爷问政和尚更是街谈巷议,千万信不得。你年纪轻些,阅历浅,有些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么说雍正爷信奉佛道是真的了?”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当初雍正爷请和尚道士入宫也是受奸臣蒙蔽,有苦衷的。咱们大清皇帝都勤政,整天忙于公务,日理万机。每天四更天,鸡叫两遍,万岁爷就得起床批阅折子,这么大得国家,每天各地的呈上来的折子多得如同雪片一般,批到半夜三更也批不完。” “唉,当大清皇帝是够辛苦的。” “这么累的差事,换谁得身体吃不消抗不了。地方有些官员不务正业,听说雍正爷身体不好,便说自己管辖的地方有高僧仙道,懂得养生之道,会炼制丹药,便推荐给雍正爷试试看。雍正爷有阵子是把他们召进宫里,也就是觉着好奇,对于那些他们说的歪门邪道,倒不见得相信。乾隆爷一登基就把这些装神弄鬼的秃驴和牛鼻子赶回老家去了。” 老头点了点说:“乾隆爷是这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绝无仅有的明君圣主。他说这些和尚道士讨厌得要命,这些人不事生产,不搞经营,整天除了吃米糟蹋粮食以外就是装神弄鬼。要是真和尚倒也罢了,如今很多懒汉混蛋要么剃光头发装和尚,要么头发在头顶上挽个发髻充道士,这些人实在讨厌得要命。他们这种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乾隆爷的慧眼?万岁爷很快下了诏书,昭告全国,今后百姓出家,必须有官府发的度牒才行。没度牒的都是假和尚野道士,一定得严惩不贷。” 听老头提到乾隆爷,两个随从顿时满脸都是崇敬之情。 这时候,老赵又转过来,给他们三位添满水,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老头再一次叫住了他。老头问他:“掌柜的,你刚才说的性海寺被烧是怎么回事?” 这会正好茶馆里也不忙,老赵也得罪了他们,免得以后麻烦。他便索性把茶壶撂下,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陪着三位客人聊起来性海寺被烧的事。 “刚才给三位稍微说了割辫子党的事情,我没有给您几位讲完,我还得接着给诸位说说割辫子党的事,因为性海寺被烧也跟割辫子党有关。”老赵说完以后,顿了顿又说:“我瞅着诸位也不是过路的寻常客商百姓,有些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有些地方说的不准确,您诸位也不见怪。如果有兴趣,诸位可以到县衙问问。” 老头笑了笑说:“掌柜的不用多虑,这话说到哪算哪,我等也是觉着喝茶无聊,顺便找你闲扯几句。” 老赵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闹割辫子党的时候,临城人都说割辫子党的总头目是江南的通元和尚。这个通元和尚花重金在各地雇佣了很多人,这些人啥也不用干,专门替他偷偷地割路上行人的辫子。” “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割辫子。他们想干什么?难道是瞅着我们满洲老少爷们不顺眼吗?”年轻的随从又忙不地地插话。 “听说等他攒够一万个人的发辫以后,这个通元和尚就施展法术,造万人桥,然后用纸人纸马,盗取人家的灵魂,偷光人家的家产。” 老赵说到这里,两个随从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些惊惧。老头倒是不动声色,他安静地听老赵继续往下讲。 “年前的时候,县衙的人抓住了两个割辫子党,当时我也在场。这两个割辫子党都是江南来的和尚,其中的老和尚叫净心,是主谋。这个净心和尚不仅是通元的师弟,而且还是临城性海寺巨成大师的师弟。有些百姓因此觉着巨成长老肯定也和通元有牵连,那么他肯定也是割辫子党的同伙,有人就趁着夜黑风高把性海寺给烧了。那火烧得真是惨烈,不光寺庙烧了,连里面的几个和尚也给烧死了。” 老头听到这里,也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接着问:“掌柜的,被抓的两个和尚后来怎么样了? “老和尚净心在公堂上没来得及审问,就死了,有人说是得病死的,有人说是吓死的。那个小和尚后来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到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听老赵说到这里,老头顿时满脸的愤怒,他抬起手来,“咣”地砸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碗差点掉到地上。 他怒气冲冲地说:“临城知县玩忽职守,竟然能发生这种事情!” 第53章 巡抚 两个随从看见老头动了怒,赶紧站起来,忙不迭地劝慰他。老头怒气冲冲地端起茶杯,昂起来脖子,一口喝干,然后站起身来说:“走,咱们这就去临城县衙。” 老头突然这么一惊一乍,把老赵吓了一跳。他听见老头说要去临城县衙,心里边更毛了。他担心万一哪天贾知县听说了这事,会怪罪自己多嘴,到时候自己吃不了得兜着走。 他也跟着两个随从劝老头息怒,然后转身提起水壶来,恭恭敬敬地给老头斟满茶,嘴里边一个劲地赔不是:“客官,实在对不住。都怪我嘴贱,一时间脑袋发热,多说了两句不该说的,惹您老生气了,实在对不住。您喝口茶,消消火。” 年长些的随从也跟着说:“大人先别动怒,咱们初来乍到,有些事还不清楚,其中原委,等咱们打听清楚了再说也不晚。” 老头倒也挺识劝,听他们说完以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跟牛一样喘着粗气。 老赵这才放下心里来,冲着老头拱拱手说:“诸位先慢用,有什么事情再招呼我。”老赵提溜着茶壶,赶紧借故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偷偷地抹了把额头上留下来的汗珠子。他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这三个人是干什么的,一会等蒋捕头来了,得赶紧告诉蒋捕头一声。 晌午饭过了,到茶馆喝茶的人又慢慢多了起来。老赵担心开水不够,便走到火炉跟前,往炉子里添了些劈柴,然后拉动风箱,继续烧开水。 正当老赵忙活着烧水的时候,蒋捕头兴冲冲地带着一个官差走了进来。蒋捕头走在前面,跟在他后面的差官手里还提着那个蒋捕头经常带的包裹,里面装着他的穷亲戚制作的精巧的小饰物。 蒋捕头一进门,茶馆里的熟客都站起来给蒋捕头施礼。正好挨着那三个人的一张桌子空闲着,蒋捕头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子跟前坐下,把腿抬到桌子上,然后嚷嚷道:“老赵跑哪去了?快出来给我倒杯茶,快渴死我了。” 蒋捕头的跟班把包袱摆在桌子上,一边打开包袱,一边嚷嚷着请大家过来看。茶馆里的人都纷纷围过来看,有的人伸出来摸摸这个,动动那个。这些小东西愈发精致了,让人拿在手里都不忍心放下。蒋捕头的跟班扯着嗓子喊:“哎哎,别乱动哈,十文钱一个,不想要的赶紧放下。” 老赵烧好水,提着茶壶从外面出来,他看见了蒋捕头,便朝着他挤眉弄眼地暗示他过来说话,想告诉他坐在旁边的那三个人有些不寻常。可是蒋捕头只顾着和围在他跟前的一群人说话,压根没看见老赵的那番小动作。 “蒋捕头这买卖越来越红火了。” “哈哈,见笑见笑。这叫啥买卖呀?我刚才在大码头遇到几个去京城的南方客商,给他们看了看包袱里这些东西。那几个客商都赞不绝口,他们嚷嚷着要全部都包了,说这些小玩意要是带到京城,那些穿马褂的阔少爷公子哥肯定都喜欢得不得了。” 蒋捕头说着说着,恰好一抬头看见老赵,便冲着他喊:“老赵,快给我倒茶。”老赵刚想朝他摆手,示意他过去说话,没想到蒋捕头马上转过脸去,继续和那人闲扯。 “我过几天就去性海寺找巨成大师。请巨成大师挨个给这些小玩意开光。哈哈,到那时候,佩戴在身上不光漂亮,更重要的是有佛祖护身,还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做生意的老板有了他财源广进,混官场的平步青云,如此一来,这些小玩意的价钱可就要翻倍了。” 周围人听完,都说蒋捕头点子真多。 “我也跟着姓贾的这个怂包蛋也混够了。唉,仔细想想,还不如辞了这差事,专心当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中间有人调侃说:“那以后我们再遇到你就不能叫您老‘蒋捕头’,得尊称您‘蒋货郎’了。” 众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蒋捕头也笑得前仰后合。慢慢地围观的人散开接着喝茶,蒋捕头的跟班便拎着包袱,象个货郎一样挨个桌子兜售。 跟班先是走到三个人这张桌跟前,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撂,说:“三位看看有相中的物件吗?瞧这些小玩意多好,买一个吧。” 当他们这些人围着蒋捕头嬉皮胡扯的时候,那个老头一直瞪着眼睛往他们这边瞧,眉头紧锁,怒火中烧,刚才蒋捕头说的话他也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两个随从显示也知道老头动怒了,便一个劲地在旁边打岔。 开始时,老头显然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吩咐其中的年轻人去给掌柜的算账,恰好这个时候蒋捕头的跟班走到他们跟前,他实在忍不住了。 “看得出你们是官府的差人,此时应该是在县衙当差的时候,你们不好好在衙门听差,却擅离职守,跑到这里来做生意卖东西,这成何体统?”老头冷冷地说。 听老头这么说,跟班急眼了,他嚷嚷到:“老家伙,你爱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你胆大包天,竟然跑到临城来撒野,还敢这么没大没小地跟官差说话,真是他娘的不想活了。” 跟班说着说着,伸手拔出腰里挎着的铁片刀,准备冲上去前去教训教训这个老头。 他的手还没有了来得及拔出刀,手腕子已经被坐在旁边的年轻些的随从一把给叼住。跟班挣脱了两下没有挣脱开,他破口大骂,那个随从的手飞快地往后一翻,向上一抬,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手,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蒋捕头的跟班摁倒在桌子上。随从疼得要命,杀猪般怪叫:“你他娘的快点松手,我的胳膊都断了,哎呦,哎呦,蒋爷快来救命呀!” 蒋捕头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才看见自己挨着的桌子上坐在的三个陌生人。他见多识广,他一看这三个人就知道是在衙门里混久的人,尤其那个老头,气宇轩昂,不怒自威,精神气度连刚提拔的刘知府都比不上。 临城虽小,沾了运河的光,每年都有达官显贵才坐船经过,上次乾隆皇帝乘着龙船下江南,途径临城,蒋捕头守卫着大码头,他曾亲睹乾隆皇帝的龙颜。 蒋捕头知道跟班惹祸了,他赶紧起身走到老头桌子跟前,忙不迭地朝着老头拱拱手,恭恭敬敬地说:“老爷子,实在对不住,他是粗人,刚入县衙当差还不到一个月。刚才得罪了您老,还请多多原谅,高抬贵手。” 老头面色很难看,他不耐烦地冲着蒋捕头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你没跟我说话的资格。去,把你们临城县衙的知县赶快叫来。一炷香的时间不到的话,我就砍掉你和知县的狗头。” 蒋捕头原本想给老头说几句好听的话,他让手下把自己的跟班放开也就算了,赔礼道歉,大不了再陪点茶钱,可是这个老头孤傲冷峻,连瞅都不瞅他一眼,说话就像对着一团空气。 他知道说也没有用,只好撒脚如飞去县衙请贾知县。 蒋捕头刚走出茶馆的门,老头便吩咐老赵去拿根香,然后点燃。如果香烧完了,蒋捕头和贾知县还没有回来,他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蒋捕头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到县衙。 贾知县正躲在书房疗伤养病,上次刘知府来临城来,把他给折磨的颜面扫地不说,连养廉银子也没了,他憋气加窝火,已经病了好几天了。 那天刘知府走后,他觉着县衙的人不再象以前那样对他充满敬畏了,蒋捕头叫他怂包蛋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县衙的公事让师爷先应付着,他没有勇气再见这些不把他放到眼里的下属。他捐养廉银子的事情也被他夫人听说了,他夫人如同河东狮子一样怒不可遏,骂他怂包废物,千余两的白花花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这个悍妇把他撕咬了一顿不说,连后院都不让他进了。 这段时间,他神情憔悴地躲在书房里,任何人都不想见。 蒋捕头寻到了书房,“咣咣”地砸房门,贾知县在里面有气无力地问:“谁呀?” “老蒋,赶快起来去赵记茶馆。茶馆里来了大官,听口音是京城来的。他这会正在茶馆发怒呢,指名道姓地要见你,而且还说一炷香燃完以后,你还不到的话就砍掉你的头,赶紧去看看吧。现在那炷香得着了一半了,再不去你的脑袋就得搬家了。” 蒋捕头说完话,没有等到贾知县开门,就折回头往茶馆跑。蒋捕头气喘吁吁地跑回茶馆,茶馆里边的人都被轰了出来,老赵和他老婆也战战兢兢地混在人群里,还有替蒋捕头提包袱的跟班,也蹲在门外的空地上,正呲牙咧嘴地揉着胳膊。 蒋捕头看见老头带着的两个随从坐在门口。门口的柜台上燃着一支香,马上就要烧到底了,蒋捕头这才暗暗地长出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砰砰跳的胸口。 年轻点的随从斜了他一眼,然后问:“知县来了吗?刚才大人可说了,一炷香燃完,你和知县都得到,你自己回来可不算哈。” “正来着呢,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蒋捕头一边说着,一边心急火燎地看着后面,看贾知县到了没有。 插在碗口大的香炉里的那个炷香顶着烧白了的烟灰,眼瞅着就烧到头了。蒋捕头眼睛紧盯着香炉,心里边哆嗦成一团,念叨着菩萨保佑。 香灰掉到香炉里,烧着的香头的也正要慢慢变成白色,没了热度。这时候,贾知县盔歪甲斜地赶到了。他满头大汗,喘气呼哧呼哧得就像漏了底的风箱一样,累得没有一点气力,到了茶馆门口,眼前发黑,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那个年长些的随从看见他以后,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他说:“你可是临城知县?” 贾知县赶紧喘着粗气应承着:“是,是。” 随从斜了他一样,便转身进了茶馆。片刻以后,他又从屋里走到门口,然后冲着贾知县说:“临城知县,赶快进屋拜见新任山东巡抚福汉福大人。” 听说是新任山东巡抚到了,贾知县吓了一跳。他没来得及往前迈步,就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赵记茶馆的门口,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边结结巴巴地喊道:“临城知县叩见巡抚大人。” 第54章 阴谋 年长些的随从把惊慌失措的贾知县引到茶馆里,一进门,贾知县就看见一个面目威严的老头,象尊佛一样威严地坐在靠近窗户的椅子上。 窗户外面就是忙碌的大运河,此时的运河上面浮着来来往往的船,一幅繁盛的景象。老头一边喝茶,一边看窗外的运河。 这个老头是新任山东巡抚福汉。 吉凶未卜,贾知县心里乱成一团,一个劲地打鼓,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新上任的巡抚。前几天,他的上司刘知府把他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这个上司的上司更厉害,还没有见面就放出话来要砍掉他的狗头。 贾知县耷拉下头,颤颤巍巍地走到福汉跟前后,立正身体,迈出左腿,左手扶着膝盖,右手下垂,右腿半跪,准备请安。也不知道是一路跑来累得支撑不住,还是心里紧张,他竟然突然身体前倾,又一次扑通跪倒在福汉跟前。茶馆里地方逼仄狭小,他这么突兀地跪下,不小心带到了身边的桌凳,哐啷哐啷地倒了好几条。贾知县索性伸出手把碍事的桌凳往一边推了推,腾出块巴掌大小的地方,然后趴在地上给福汉磕头。 贾知县进了门以后,富尼汉把脸转过来,看到贾知县这副狼狈不堪的德行以后,他不由地皱紧了眉头。 “你是临城知县?” “卑职正是临城知县,不知道巡抚大人驾到临城,没能及时迎接大人,还恳请大人原谅。”贾知县趴在桌子底下,结结巴巴地说。 “临城知县,你倒是挺阔气哈。借着外面的这条京杭大运河,这几年贪了不少银子吧?” “回巡抚大人的话,卑职刚到这临城不过半年,两袖清风,从来不曾贪污过。”他一边忙不迭地应承着,一边腾出手擦了擦脑袋上冒出来的汗珠子,心里想着是不是那些给过自己钱的客商跑都京城告状去了。 “可是我刚到临城就听说,你为了修性海寺把自个的养廉银子都捐出来了。一所破庙这么重要?”福汉斜着眼睛瞅了他一样,嘴里讥讽到。 贾知县听见福巡抚说这事,他不由地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接着他鼻子一酸,刘知府的当众戏耍,凶悍老婆的暗中虐待,还有连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的眼泪很快就如同决堤的黄河水一样奔流而出。 “福……福大人,您老人家一定要替我伸冤呀。养廉银不是我愿意捐的,是卑职的顶头上司东昌府刘知府逼着卑职捐的。想起这事来,卑职就寝食难安,心如刀绞。”贾知县一边说,一边泪涕横流,痛心疾首。 福汉觉着这事挺新鲜,他朝着贾知县这边斜了斜身体,好奇地问:“东昌府知府为什么逼着你捐银子?” “巡抚大人明察,小人到了这临城以后,抓了几个割辫子的和尚乞丐,他们受奸人雇佣,然后奸人再利用这些辫子盗取百姓魂魄,窃取百姓财物。我把他们抓住以后,很快便审问清楚了,然后派人把审案的公文地送到了东昌府府衙,他是卑职的上级,事关重大,我这做下属的自然得及时上报。可是也不知道这个刘知府怎么想得,接到公文迟迟没有回应。” 福汉听到这里,插话问道:“难得东昌府知府和割辫子党有牵连?” “他和割辫子党是不是有牵连,卑职不敢说。但是我觉着他和性海寺的巨成和尚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年前,卑职审案的时候发现性海寺的巨成与到割辫子党净心都是江南人,而且还是师兄弟。卑职当时就怀疑巨成和尚和割辫子党有牵连。” 福汉点了点说:“你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后来怎么样了?” 贾知县听见福汉夸奖自己,不禁有些兴奋,他也不再象刚才那么紧张了。他接着说:“净心和尚被抓后没几天,性海寺竟然莫名其妙地着火了。寺里年轻力壮的和尚们都被活活烧死了,可是唯独这个年老体弱的巨成和尚不见了。卑职便觉着这事肯定是巨成捣得鬼,我把张贴布告通缉巨成,没想到狡猾的巨成竟然潜伏到东昌,得到了刘知府的庇护。” “竟然有这种事情?” “千真万确,大人可以找人调查此事。事情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前几天他突然带着妖僧巨成气势汹汹地到了临城。来到临城以后,对卑职百般羞辱,如同猫戏老鼠,惨不忍睹。卑职虽说人微言轻,官职也不高,但好歹是读书出身,朝廷命官呀,可让刘知府当着临城百姓的面,可把我给害苦了。” “看来这位东昌府知府确实非比寻常呀!”福汉站起身来,略有所思地说。 他又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贾知县说:“临城知县,你起来吧。这个姓刘的忒不成体统,这件事我一定会给皇帝写个折子说清楚。” 贾知县连忙磕头,谢了福汉,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起来后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跪得时间久了,腰腿酸疼,揉搓了半天才站稳当。 想到这位新来的巡抚能够替自己教训该死的刘知府,他又觉着浑身的清爽。贾知县正低着头,沉浸在愉悦中。这时,他突然又听见福汉说:“刚才去叫你的那个人可是你的下属?” “嗯,他姓蒋,在县衙当捕头。” “这人平时做事如何?” 贾知县本想把蒋捕头贬损一番,借福汉的手好好教训教训蒋捕头,这段时间蒋捕头实在是不像话,对他不理不睬不说,还叫他怂包蛋。但是他转念一想,又担心蒋捕头会把他委托自己除掉正一和尚的事情说出去,所以有些话到了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他想了想说:“蒋捕头倒还是尽职尽责的。” 福汉听他这么说,不由地“哼”说一声说:“刚才他擅离职守,领着官差在这茶馆里跟个货郎一样卖东西。这成何体统,我大清朝廷的脸都让他们给丢尽了。你回去以后一定要严加管束。” 贾知县赶紧连声答应着说:“是,是,我回去后马上处理此事。”“我听说有个割辫子的和尚逃脱掉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知县心里“咯噔”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说:“回禀巡抚大人,跑掉的这个小和尚名叫正一,这事也是东昌府刘知府的责任。本来我已经查明,事实确凿,他却偏偏要把正一和尚调到东昌府重新审理。不知道是天灾还是*,狡猾正一在路上却逃脱掉了。如果不是他下令押解正一去东昌,正一现在还关在在我临城监狱呢。” 福汉点了点,又接着问:“他把正一和尚押解到东昌府衙的理由是什么? 贾知县原本想把梁五爷的案子中的疑点说一说,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京城在梁六爷,他怕引火烧身,万一富巡抚和梁六爷是熟识旧友,那他就更麻烦了。 他听着福汉话里话外对性海寺的巨成和尚很是厌恶,想到这里,他擦了把汗说:“卑职不敢妄自判断,不知道刘知府是不是受了巨成的委托才这么办的。” 福汉回到椅上又坐下,他又对贾知县说:“抓割辫子党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听你刚才所说,你起初本来是做得很好的,可以后来由于东昌府知府的干预,事情搞砸了。你放心,大清的天下是皇上的,不是他东昌府知府的。你继续准备抓割辫子党的事,此事事关重大。如果有人敢捣乱,我自然有办法处理。” “是,卑职一定好好干,保护一方百姓生命财产平安。” 富尼汉又心事重重地站起身来,瞅了瞅窗外的运河说:“临城知县,这事远比你想象的盗人财产那么简单,割辫子党应该另有阴谋,尤其还有不少和尚参与,其中可能有很大很大的阴谋。” “卑职愚钝,不知道其中有什么阴谋?” “我看你比一般汉族官员可靠些,做事也算用心,有些话本巡抚对你说说也不碍事。你应该知道原本汉人是不扎辫子的,汉人削发扎辫子是我们满人入关以后。我们祖上灭了明朝,建立大清以后,汉人自然得向我们看齐,朝廷要求各地的汉族男人要削发,有些顽固不化的汉人誓不从命,好像至今民间还有些心存不轨的人,唯恐天下不乱,编造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鬼话。” 听到这里,贾知县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第55章 嘉定 福汉说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事,贾知县以前也听说过。 他很小的时候,从私塾读书回来就坐在自家油坊里替他爹看着店面。 有次街上来了个说书的瞎子,这瞎子穿得破破烂烂的,随身还带着把同样破烂的二胡。瞎子找个地方坐定,边开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二胡声响起,街上的闲人便三三两两地过了围观,听瞎子说书。 到吃晌午饭的时候,有心肠好的会端给瞎子碗热汤,两个馒头,大度点的还会从兜里摸出两个铜钱赏给他。贾知县有时候闲得无聊,便趁着他爹不在的时候,跑到街上挤在人群前头听瞎子说书。 瞎子起初说些《岳飞传》、《济公传》之类的老掉牙的段子,围观者都听腻了,嚷嚷着让瞎子说点新鲜的。瞎子便拉起忧伤的二胡,说了些近世的苦难,其中就有福汉说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瞎子说满人到了江南以后,金戈铁马,杀人无数。瞎子二胡拉得好,如泣如诉,说书的腔调也悲戚,说到伤心的地方,听书的人也会跟着泪涕横流。 瞎子说的别的书,贾知县都记不得了,但是这段“嘉定三屠”的书,他印象格外深刻。瞎子这段书快说到结尾的时候,街上的保长便带着官差来了,驱散百姓,摔碎了瞎子的二胡,然后绳捆索绑地捆到县衙去了。贾知县从那以后,好几个月再也没有看见瞎子,直到有一天从私塾回来,他爹告诉他以前在街上说书的瞎子被砍了头,脑袋就挂在城后楼的旗杆上,县衙给他的罪名是“妖言惑众”。 贾知县害怕得要命,他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做梦梦见说书的瞎子,梦到瞎子,他耳朵边就会响起瞎子讲的“嘉定三屠”这段书。 瞎子说这段书发生在顺治年间。 顺治二年,入了关的满洲人平定完北方,亲王多铎封了定国大将军,他便带领着八旗兵骑着战马,跨着砍刀,杀奔江南,去灭南明小朝廷。 多铎到了江南,每次攻城略地以后,便满城张贴剃发令,要求全城的男人要留跟他们一样的发型。 江南富庶,读书人多,他们打心眼里就瞧不上这些只会打仗,没有文化,不懂审美的满人,竟然颁布如此荒谬透顶的规定。在江南人眼里,这些满洲蛮族人的发型实在是丑得要命:脑袋上的头发剃得吊蛋精光,后脑勺上还不伦不类得故意剩下一绺,这样还嫌不够丑,再画蛇添足把剩下的这绺头发编成辫子,筷子粗细,如同老鼠尾巴一样在脑袋后面拖着,实在难看得要命。 江南的读书人都讨厌这发型,这头型难看得要命不说,况且他们都觉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得好好爱护,随便毁伤就是不孝。 但是满洲人不这么想,这种金钱鼠尾辫是满人州的崇拜,是满州人的图腾,男人只有梳这种辫子才显得阳刚威武,江南的被征服者唯有效仿,不然的话: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有些人胆子小,尽管心里面委屈,但是寒光闪闪的鬼头刀架到脖子上,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剃头发。 可是有些江南人硬气,够爷们,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愿和这群不懂审美的野蛮人为伍,民怨沸腾,明朝的遗老遗少们趁机振臂一呼,立刻从者云集,江南不少地方的百姓都举义旗,铸刀枪,跃跃欲试,准备着跟不讲理的清军打仗。 有人说吴下民风柔弱,可是嘉定的百姓却硬气得要命。为了反抗清军的剃发令,嘉定城的百姓在几个老先生的率领下造反,他们咬破指头写血书,众志成城地宣布:保卫头发,保卫嘉定。 老先生们先在嘉定城门楼在上扯起大旗,又派人去城外拆桥掘路延缓清军进攻,等他们回来以后,用巨石圆木把城门堵严实,城墙上摆好滚木礌石,还有烧得滚烫的桐油,等留着古怪发型的清军一到就跟他们玩命。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闻讯而来的清军就包围了嘉定城。 他们轰轰隆隆地推着几门千斤重的红夷火炮,黑洞洞炮口对准了嘉定城,带队的将领指挥着清军往炮膛里装炮弹,摆足了架势准备攻城。 带领他们的是投降了满清的明朝将领李成栋,这个认贼作父的李虎子朝秦暮楚,有奶便是娘,他已经学着满清人的样子,剃光了脑袋,后脑勺子上飘着麻绳粗细的辫子,在城墙外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五千多清兵攻城。 老先生们看见李虎子丑陋的辫子,又气又恨,他们不顾年老体弱,身先士卒地冲到最前头,抬起滚木,举起礌石,端起滚烫的桐油,吆喝着那些不想把脑袋剃成秃瓢的汉族壮士动手,跟这个不要脸的汉奸王八蛋拼命。 红夷炮响过几声以后,李虎子一声令下开始攻城,秃脑袋的清军抬着云梯,如同潮水一般围了上去。云梯还没有架好,城墙上的碗口粗的滚木挂着风声冲天而降,雨点般的石块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清军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兴奋,上面的如同草垛子一样稀里哗啦掉下来,下面的又挥舞着旗帜和刀枪嚎叫着往前冲。 除了礌石滚木,城墙上还不断往下倾倒滚热的桐油,一阵阵惨烈的叫声响彻在城门口宽阔的空地上,接着燃烧的火把,火把烧着身上沾满桐油的清军,城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 损失惨重,李虎子命令暂停攻城,很快城下的清兵象冬眠的蛇一样没有动静。每当城墙上的百姓准备着放松歇息片刻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吆喝着攻城…… 嘉定百姓就这样在城墙上坚守了三天,礌石滚木用光了,城里的粮食也没了,一个个筋疲力尽,有气无力。 僵持到第三天黄昏的时候,忽然狂风骤起,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嘉定城的上空,紧接着暴雨入注。趁着天昏地暗,城墙上守城百姓的疏忽,狡猾的李虎子命令清军潜伏到城墙下,他们每人手里都拎着把锋利无比的铁锹,到了城墙下,铁锹飞舞,他们想能干的土拔鼠一样在城墙跟下面掘开了洞。 洞穴挖好以后。李虎子又派人送过来一箱箱密封完好的炸药,他们把火药埋到洞里,插好长长的引线,点燃引线,然后飞快地跑开。片刻之后,“轰隆,轰隆”几声巨响,一段城墙象豆腐一样轰然倒地。 清军迅速行动,他们如同潮水一样顺着城墙的缺口冲进了嘉定城。在这腥风血雨之中,灾难终于降临,光头的清军展开了疯狂的屠城行动。 当屠城令一下达,入了城的清兵不问男女老幼,只要脑袋上有头发的,见到就杀,嘉定城里很快就变得血流成河,尸体象柴火一样堆得满街都是,砍掉的脑袋如同摔裂的西瓜一样满地翻滚。昔日繁华得嘉定城沉浸在一片血雨腥风中…… 说书的瞎子说,李虎子杀烧抢掠一番以后便带着人扬长而去。有侥幸不死的百姓回到城中准备接着抵抗清军,但是清军很快又重新杀了回来,又展开新的一轮杀戮。如此反复三次,有人将此称之为“嘉定三屠”,城中两万多百姓都被杀掉了…… 第56章 乱党 贾知县听见福汉说以前嘉定的事,他知道这事严重了,割辫子党不仅是利用邪术图财的小贼,而且还有可能是准备推翻大清江山的乱党。 “大人,难道割辫子党是造反的乱党吗?” 福汉点了点头说:“此时不能等闲视之。割辫子不是明摆着跟我们满人做对吗?这大清江山是我们满人的天下,跟我们满人做对,难道不是造反的乱党吗?” 贾知县连声称是,称赞福汉高瞻远瞩,所见极是。 福汉沉吟了会说:“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 贾知县听了福汉的话,赶紧说:“卑职这就回县衙,安排手下全城张贴布告,抓乱党。” 福汉摇了摇头说:“抓乱党这事不宜声张,不然的话反倒中了乱党的圈套。这事还得依靠百姓,得让他们相信割辫子党割辫子是为了贪图他们的财物。汉人百姓自私得不可救药,他们眼里只有自己得财产性命,没有大清江山。如果说割辫子的乱党盗取他们的发辫是为了江山,他们才懒得理会,但是如果说贼人割他们的辫子是为了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拼了命也是配合官府抓割辫子党的。” 听着福汉这么埋汰汉人,贾知县身为汉人,虽说心里不舒服,但是大清朝是满人的大清,福汉好像说得也不错。他低着头,接着问到:“既然如此,卑职还是依照先前的策略继续抓乱党,不知能不能行?” 福汉冲着贾知县点了点头,然后说:“临城知县,本巡抚看得出来,你做事还算认真谨慎,寻常汉族官僚们都比不了。你只管亲力亲为,集中全力抓乱党,等把乱党都抓住砍了头,本巡抚自然会在皇帝跟前大力举荐你。” 听见福汉说要提拔自己,贾知县心里不由地冲动起来,他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母鸡啄米一样磕头,嘴里忙不地发誓:“卑职一定谨记巡抚大人的教导,誓把乱党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福汉想了想说:“你回到县衙以后马上把临城发生的割辫子案件的是非经过写清楚,我要给皇帝上道折子。还有性海寺应该马上停止重建,这寺庙烧了也就烧了,如今财政紧张,白花花的银子用了修这没用的寺庙实在可惜。” 贾知县巴不得福汉下命令停止重修性海寺,如此一来,他的养廉银子还得捞回点来。他使劲控制着自己,不让心中的狂喜流露出来,他对福汉说:“卑职回去后,马上让师爷把审案的公文呈给巡抚大人,然后再去性海寺把那些木匠石匠都打发走,但是还有一件事,巨成和尚应该如何处置,还得请巡抚大人指教。” “割辫子党没有一网打尽之前,巨成和尚的嫌疑就不能轻易排除,先把巨成和尚先抓起来,等事情查明,如果他与南方的割辫子党确实没有牵连,那也就罢了,如果有牵连,严惩不贷。” 贾知县高兴坏了,他赶紧说:“卑职这就派蒋捕头去性海寺,不,还是我亲自去,先停了他们工,然后抓巨成。” “对,这事还是你亲自去为妙,我看你说的这个蒋捕头是不堪大用的,刚才我忘了说,那个逃跑的和尚的事情不能这么就算了,还有他刚才玩忽职守,总得有个说法,不然你这知县的威严何在?” “巡抚大人教导得是,我会便宜从事,一定得给这个不听话的蒋捕头尝尝苦头。” “临城知县,还有件事情很是蹊跷。我始终想不明白东昌府知府为什么如此袒护巨成和尚,还有陪人到临城押解那个逃掉的小和尚。这些事你尽量想主意打听清楚,如果这位东昌府知府与乱党有勾结的话,那么事情就更严重了。唉!总之,我要给皇帝写折子,把临城发生的事情都给乾隆爷说清楚。” 福汉这会怒气消了,他一低头,看见贾知县又跪在脚底下了,这个年轻的知县让他有点哭笑不得。他冲着贾知县说:“知县见了巡抚,施礼请安这样的礼数是应该的,不用动不动就下跪,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礼数也不能过了。快点起来吧。” 听福汉这么说,贾知县赶紧爬起来,脸上陪着媚笑。福汉迈开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临城知县,先带着本巡抚到县衙,把那些公文取了给我看。” 贾知县慌忙往前紧走两步,把福汉引出了赵记茶馆。 贾知县自己进了茶馆以后,等候在门外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当年长些的随从在门口说茶馆里坐着的那个老头是新任巡抚的时候,他们更觉得这次贾知县要完蛋了,上次刘知府折腾贾知县的事情整个临城人都知道了,这次换成职位更高的巡抚大人,指不定怎么折腾他呢,可怜的贾知县不死也得脱两层皮。 蒋捕头也为贾知县捏了把汗。上次刘知府来的时候,贾知县不仅怂,而且关键时候还想让自己当他的替罪羊,实在可恶得要命。他再想想这阵子贾知县生不如死的惨状,他心里突然有点同情贾知县,年纪轻轻的没有根基,却不知官场深浅,跟头驴似的在这官场上瞎打瞎撞,碰的鲜血直流,想想也够可怜的。 所有的人都在门口外面翘首以待,支起来耳朵听里面会不会传出来贾知县凄厉的惨叫声。要不是门口有个凶巴巴的随从,手里边还拎着把西洋火枪,这些人早就争先恐后地挤到门缝去看里面的动静了。 茶馆里悄无声息,众人都在纳闷的时候,门帘子挑起,贾知县陪着巡抚大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贾知县满脸的得意,一脸的春风,骄傲得如同斗鸡获胜的一方。 巡抚大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平和,也不象刚才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贾知县低着头,哈着腰,腆着脸说:“巡抚大人稍微,我派人弄去准备轿子,把您老抬回县衙。” 福汉摆了摆手说:“这里离县衙应该也不远,还是步行前往吧,我正好也借此机会了解了解此地的风土人情。” 贾知县在前面带路,引着福汉往县衙去了,后来还跟着他的两个随从。 众人都一头雾水,他们看着贾知县屁颠屁颠地带着巡抚大人离去的身影,面面相觑。有人凑到蒋捕头跟前,问蒋捕头怎么回事,蒋捕头也如同犯了魔怔一样站在那里发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追问,他摇着头说:“搞不懂,搞不懂……” 福汉到了县衙,取了公文就坐着船往南去了,送福汉上了船离开以后,贾知县亲自带着县衙的官差气势汹汹地到了性海寺,把正忙活着修寺庙的全部给撵跑了。巨成和尚慌慌张张地从禅房里跑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讲理,贾知县从官差手里夺过来杀威棒,一棒子砸在他脑袋上,巨成和尚哼也没哼一声就一头栽在地上,秃脑袋的上血如同决堤的大坝一样流淌出来。 有个官差看着老和尚怪可怜,顺手抓了块白布要把巨成的头给包扎上,结果贾知县瞪着眼睛说:“滚!”他赶紧退回到一旁,不敢吱声了。贾知县扯着嗓子对两个官差说:“把秃驴巨成捆起来,押往城北大牢。” 两个官差拿出绳索,象捆死猪一样把巨成和尚捆上。巨成和尚幽幽地睁开了眼说:“知县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巨成,本官怀疑你跟江南的割辫子是同党,为保临城百姓平安,先把你关进大牢再说。” 巨成和尚一个劲地喊冤枉,官差押着他往寺庙外面走的时候,巨成和尚回过头来说:“姓贾的,我要去东昌府刘知府那里告你的状!” 巨成和尚不提这事还好点,他一提刘知府,贾知县如同一只狂暴的狮子一样冲动他跟前,抬手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巨成和尚口鼻流血,眼前金星乱晃。 贾知县还不解恨,张开嘴,一口浓痰吐在了巨成和尚的脸上,嘴里骂到:“你个老秃驴,不替他姓刘的倒也罢了。如今我姓贾的不怕他了,我先把你关进大牢,你看看他什么时候能把你救出去。”说着说着,又张牙舞爪地准备打巨成。 师爷赶紧上去把他给劝住,巨成老和尚也没了脾气,不敢吭声了。巨成被押往了城北大牢,贾知县吩咐人叫了几辆马车,把性海寺翻了个底朝天,搜出来账本还有修寺庙剩余的几百吊铜钱还有些银两。巨成和尚很是仔细,账本上把每一笔进项和支出登记得很详细,每笔钱都用在了重修寺庙上。 师爷把账本子给了贾知县。贾知县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琢磨了一会,他看见修寺庙的木匠正好在院里燃着一堆火,便随手把账本丢到了火堆里。 账本“噗”的一声烧着了,经风一吹,脱落的纸片化成黑色的蝴蝶在火堆上不停地翻转。 贾知县吩咐人把寺庙里能装的木材石料还有稍微值钱点的东西头统统装上了马车,一股脑全部运回到县衙。贾知县临走前又吩咐人把性海寺山门锁住,贴上封条,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性海寺,回到县衙。 马车拉着满满的东西到了县衙以后,他吩咐把木材和石料卸在县衙后院,银子和铜钱都先存在他的书房。 贾知县累得满头大汗,他忙活完以后,坐在公堂上喘粗气,歇息够了。他把一个官差叫过来,咬着牙说:“去,把蒋捕头给我叫来。” 第57章 智斗 茶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颓废了好几天的贾知县为什么突然焕发了精神?其中的原委,蒋捕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清楚。 贾知县带着福汉离开茶馆去县衙以后,他安慰了惹了麻烦的跟班两句,便拎着包袱回家了。贾知县当天下午带着人去抄性海寺,赶跑修寺庙的工匠,打伤巨成和尚,然后把性海寺值钱点的东西都搬到县衙,整个县衙都忙得不亦乐乎,蒋捕头都不知道,他躲在家里睡觉,也没有人来叫他。 傍晚,他从床上爬起来,陪着他娘说了会话,老太太这段日子能吃能喝,心情大好,又听说巨成和尚正忙活着修寺庙,还叮嘱着蒋捕头说等性海寺修好以后,找辆车拉着她去看看,她要给佛祖亲手上炷香。 正说着话呢,县衙里的一个官差满头大汗地跑来了,进了院子就喊:“蒋爷,蒋爷。” 蒋捕头从屋里走出来,来的官差走到他跟前小声说:“县衙出大事了,贾知县下午把性海寺给封了。现在在县衙坐着呢,让我把您老叫回去。蒋爷,我看他气汹汹的,您老当点心哈。” 蒋捕头听完以后,转身回到屋里,给他娘说县衙有事,贾知县叫他过去一趟。然后就跟着来人回县衙了。 到了县衙,蒋捕头大摇大摆地进了公堂,一进门就看见贾知县正意气风发地给一群下属训话。他一扫近日的沉闷,声音如同惊雷,吐沫星子飞溅,一群人战战兢兢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蒋捕头自顾自地走进来,看也没看贾知县一样,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贾知县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象教训巨成一样,再抡起根杀威棒砸在蒋捕头脑袋上,可是他瞥见蒋捕头看他时轻蔑的眼神,瞬间觉得矮了三分。 贾知县咳嗽了一声,冲着一帮下属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回去,一群人如释重负,呼啦呼啦地都散了。 贾知县一时语塞,想教训教训蒋捕头,却一时想不起来从哪里开口,倒是蒋捕头猜中了他的心思,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贾大人找我有事?” 贾知县低着头,背着手在公堂上转了几圈,喉咙里发痒,一个劲地咳嗽。他跟驴一样转了半天,说:“蒋捕头,知道今天我在茶馆遇到的人是谁吗?” “不是新任巡抚吗?当时巡抚大人的随从都说了。” “巡抚大人非常看得起我贾某,还说打算提拔我。” “哦,那恭喜贾大人了。”蒋捕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腔调。 贾知县喘了口说:“老蒋呀,今天巡抚大人可跟我说到你了,说你不务正业,擅离职守,巡抚大人可是很生气呀。” “既然如此,那就请贾大人随意处置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蒋捕头淡淡地说。 贾知县原本想借机敲打敲打蒋捕头,但是蒋捕头就象一块滚刀肉一样,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贾知县被挫败了! 他差不多低三下四地走到蒋捕头跟前说“老蒋呀,晌午茶馆里的事情倒是好应付的,把责任都推到你的跟班身上就是了……” 蒋捕头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的话:“别,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姓蒋的虽说没读过书,但是仁义两个字我还是懂的。这事是我干的,出了岔子,我不能让我手下的弟兄替我背黑锅。” 贾知县摇了摇说:“老蒋,你这人太固执。” 蒋捕头站起来,走到贾知县跟前说:“贾大人,我跟您可不一样。死乞白赖求我除掉正一的是你,刘知府一问,想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的也是你,一点担当都没有。做人做到您这样……” 蒋捕头说到这里,鄙夷地盯着贾知县,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贾知县的脸刷地变红了,红得就像块刚染的红布一样,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蒋捕头又回到椅子上坐下,想了想说:“贾大人,我听说你下午把性海寺给封了,巨成大师被你一棍子打了个半死,人也关进了大牢。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不是巡抚大人又问你正一和尚的事了?你是不是又一股脑地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了?” 贾知县尴尬地冲着蒋捕头笑了笑,说:“老蒋呀,巡抚大人确实询问消失的正一和尚的事情了,还一再叮嘱我严查。虽说现在正一和尚生死不明,但是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为了保护自己也得拼死隐瞒。但是咱们要是不做做戏,巡抚大人那边指定交代不过去,所以咱们还得商量商量,如何把事情化解掉。” 蒋捕头冷笑着对贾知县说:“想必贾大人已经把对策想好了吧?” 面对蒋捕头这么强大的对手,贾知县犯了难。他心里一阵慌乱,他知道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被蒋捕头给揣摩透了。贾知县顿了顿说:“老蒋,你看这么办好不好?咱们演出戏,我上报巡抚大人,就说把你关进临城大牢了。你先去监狱委屈几天,如果巡抚大人过段时间把这事忘了,你再出来。” 蒋捕头想了想说:“贾大人,我去大牢没事,我就怕我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进了这大牢,我会不会哪天跟正一和尚一样死于意外呀?”蒋捕头斜着眼睛问贾知县说。 “老蒋,你真会开玩笑。你要是担心,那你就别去了。咱们都等着巡抚大人发落吧。我可不是吓唬你,事情真要是捅破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到时候死不认账,就凭现在巡抚大人对你我的印象,你说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老蒋心里也清楚,除了按照贾知县说的做,还真再没有别的办法,想到福汉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他心里也有些发憷。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先去大牢躲几天。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不带刑具,不穿囚服,不吃牢里面猪狗都不吃的饭菜,另外,哪天我在里面呆腻了,晚上就回家小住两天。” 贾知县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两个人说定,第二天蒋捕头就去城北监狱。说完以后,蒋捕头离开县衙回家,临走的时候,蒋捕头凑到贾知县耳朵根子旁,小声说:“贾大人,这段时间,你可得把我老蒋伺候好了。我在县衙当差三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我不是三岁孩子,我手里边捏着你的罪证,我已经找人保管好。如果我姓蒋的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当心了,我保证你下半生不会好过。” 说完之后,蒋捕头出了县衙大门,扬长而去,剩下贾知县一个人呆在公堂上,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第二天,蒋捕头给他娘说,贾知县派他去外地查案,需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老太太倒是没怀疑,嘱咐他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蒋捕头出家门的时候,又给老婆交代,少给老太太提外面的事情,免得坏了老太太的心情。 把家里的事情都安顿好,蒋捕头到了县衙给贾知县见了面,然后被两个官差“押”到城北监狱去了。 第58章 夜擒 新任巡抚微服私访到了临城,性海寺被查封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临城,接着人们又听说蒋捕头因为正一失踪被关进了监狱。精神抖擞的贾知县又布置人在临城的街巷上张贴布告,通告全城:割辫子党仍然存在,临城百姓还得时刻留心身边的可疑人士,为了自己的性命,一旦发现要么就地擒获,要么马上报告县衙,定有重赏。 很快,年前那股鬼魅之气再一次游荡在临城的上空,百姓又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接下来,保护好自己的辫子重新成了临城百姓生活的中心,闲置起来的帽子和铁锅再一次派上了用场。人们又开始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再用竹簪子别住,最后扣上棉帽子护住。阳春三月,北方的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脑袋顶上盘着辫子又捂上笨重的棉帽子,很不舒服,经太阳一晒,棉帽子里热得如同蒸笼一样,因为这样,百姓出门时,都得随身带上盛满水的水壶,随时补充水分。 贾知县派县衙的官差轮流在运河大码头值班,叮嘱他们凡是在临城靠岸停泊的船都要经过层层盘查,一旦遇到形迹可疑的人就抓起来。 这么折腾了几天,在临城停泊的船越来越少。客商们上岸也就是打打尖歇歇脚,这么被问来问去地多麻烦,况且被当成不法之徒的感觉也不舒服,有些如狼似虎的官差还不断借机搜刮,看着不顺眼的客商就以怀疑跟割辫子党有牵连为由把船给扣了,得偷偷摸摸地给他们塞点银子他们才放行。船都不敢再在临城停了,他们要么提前在东昌府把淡水和食物补足,要么过了临城以后再找地方停泊。 运河两岸店铺的生意又冷清了下来,成群的纤夫慵懒地坐在运河边扯淡晒太阳,崔掌柜辞退了鸿运楼新雇佣的厨子,老赵的茶馆除了些熟客也少有人光顾,群芳楼的老鸨子又开始整天愁眉不展,赌馆里噼噼啪啪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忙碌了几天,但是割辫子党还是没有抓住。贾知县不免有些焦虑,他觉着如果不抓上几个割辫子党,他就愧对了巡抚福汉对他的信任。万一哪天巡抚大人派人来问,或者巡抚大人召见他去省城,问他新近又抓了多少割辫子的乱党,说一无所获就丢人了。 贾知县心里急躁,把气都撒在官差身上。他整天在县衙里敲桌子打板凳,骂这些当差的都是废物。 贾知县觉着不能坐等割辫子党的到来,这些乱党可能已经感觉到了风吹草动,得主动出击才行。他还寻思着一定是这些乱党觉着白天行动不方便,都改成晚上活动了。 重大的事情得亲力亲为,贾知县觉着他得亲自出马,于是贾知县改成白天睡觉,晚上带着人出来抓乱党。他开始昼夜颠倒,就像一头猫头鹰一样。这么一来,县衙的差官却倒了霉了,他们白天在运河边值班,晚上还得哈欠连天地跟着贾知县出来抓割辫子党。 功夫不负有心人,勤奋的贾知县还真有了收获。这天晚上,鼓过了三更,刚睡醒的贾知县精神抖擞地带着几个筋疲力尽的官差游荡到城东门。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前面点点的灯笼光亮,还听见隐隐的狗叫声。 贾知县来了精神,他小声对几个差官说:“快点躲起来!” 几个昏昏欲睡的差官吓了一跳,他们以为割辫子党来了,都慌慌张张地把腰里的铁片刀,嘴里还问:“割辫子党在哪里?割辫子党在哪里?” 差官这么一咋呼,前边的人听到了动静,转身就往城门口跑。贾知县气地踢了差官两脚,骂到:“赶快追!” 前面的人跑到了城门口,到了城门口他们才发现城门已经紧闭,两个人无路可去,他们两个只得硬着头皮顺着台阶爬上了城门楼。 贾知县跑在最前头,两个人刚爬上去,他也紧跟着追了上来。他借着暗淡的月光,看清楚了站在他跟前的是两个人,一个矮胖,一个高瘦,矮胖的象块土豆,高瘦的象根黄瓜。 贾知县身先士卒,他登上城门楼,一回头看见几个官差还没上来,他吓了一跳,扭回头冲着后面喊:“都他娘的快点!”后面的差官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贾知县这才放了心,他朝着矮土豆扑了过去,矮土豆一哈腰,他扑了个空,没抓住人,一下子把矮土豆头上的帽子给薅下来了。天色虽说有些暗淡,但是贾知县还是瞅见了这个人光秃秃的脑袋,显然是个和尚。 贾知县莫名兴奋,往前追了两步,城门楼狭窄逼仄,矮土豆无路可逃,被贾知县一下子抓住了衣服,他还兴奋地喊:“这次看你往哪里逃!” 矮土豆拼死挣扎,贾知县身单力薄,竟然制服不了他。他扭回头招呼几个不长眼的官差过了帮忙。几个官差在那边把高个子给摁住,正拳打脚踢,听到贾知县嚷嚷,才缓过神来。矮土豆趁着贾知县喊人的时候一分神,挣脱两下,腾出拳头朝着贾知县的眼睛“咣”地打了一拳。 贾知县挨了一拳,疼痛难忍,手一松,矮土豆挣脱开来,爬上城墙垛口,然后顺着城墙滑了下去,然后“扑通”一下掉到城墙外面,打了滚,乘着夜色跑掉了。 贾知县挨的这一拳不轻,他觉着天旋地转,眼皮发胀,差点没摔倒。两个差官把瘦高个摁住,还有一个跑到垛口看逃掉的那个矮个子。 剩下的一个跑到贾知县跟前问他伤的严重不严重,被贾知县抬手打了一巴掌,骂他不长眼睛,不及时过了帮忙把矮土豆给抓住。 贾知县窝了一肚子火,揉着眼睛,走到躺在地上的瘦高个跟前,抬腿踢了两脚,然后气呼呼地说:“先带回县衙再说。”几个人押着瘦高个,悻悻地跟在受伤的贾知县后头回县衙了。 回到县衙,贾知县原本想立即审案,可是他眼睛疼得厉害,他老婆听说后,带着药水大呼小叫地从后院跑来。 她这阵子心情不错,人变得格外的温柔体贴。自从听贾知县说新任巡抚大人对他青眼有加,升迁提拔近在咫尺,尤其贾知县把性海寺抄了以后,她欣喜异常。 她后来还听说贾知县从性海寺查封了些铜钱银子,她有事没事就往贾知县书房跑,吵吵着要把查封的银子弄到后院去。贾知县好一顿解释,说现在这事在风头上,等过段时间在藏到后院也不迟,肉已经进了嘴,巨成的账本子也烧了,这些银子早晚能变成她的。 连哄带骗,好说歹说,这个贪心的老婆才噘着嘴没再提银子的事,从那以后,每天都催命似的催促着贾知县赶紧把银子的事弄利索,说肉含在嘴里,不往下咽,肚子里难受。 他老婆往他眼睛上涂上药水,又是吹又是揉的,不一会眼睛就肿了起来,看东西重影。他想审案也审不下去了,吩咐人先把抓到的瘦高个关起来,明天一早再审。 然后便在老婆的搀扶下,哎呦哎呦地回后院休息去了。 第59章 审问 睡到天亮以后,贾知县的眼睛还是不舒服。他老婆起身时看见他的眼睛后就捂着嘴笑。他赶紧拿来一面镜子照了照,眼睛的肿胀倒是退了,但是留下黑乎乎的一块,如同熊猫一样。 他起床后,用清水拭了拭。这时候师爷来问他要不要升堂审案,知县夫人说知县大人的眼睛变成了熊猫眼,有碍观瞻,恐怕今天这案子是审不成了。贾知县心里也急,他想赶快把这些割辫子的都抓起来,免得让别人到巡抚大人那里抢了他的风头。 但是这么升堂确实不象样子。他发誓如果哪天抓住那个打他眼睛的秃驴,一定扒他的皮,拆他的骨,这个秃驴太可恶了。 师爷听明白了,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师爷又兴冲冲地折了回来。他手里拿着副西洋墨镜,他说这是一个过路的苏州商人以前送给他的,他觉着这稀奇古怪的洋玩意稀罕得要命,一直没舍得戴过。贾知县也没见过这洋玩意,伸手摆弄了半天,然后把眼镜架在鼻子上。墨镜的镜片是上等水晶磨制而成,贾知县戴上以后,顿时觉着眼睛清爽了很多,再拿过镜子来一照,竟然还很威风。 贾知县很高兴,洗脸漱口,吃完饭,戴上顶戴,换上官服,鼻梁上架上新奇的西洋墨镜,然后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到了前院公堂上。 县衙里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大清早就听说了,昨天半夜贾知县带着人巡城,抓住了割辫子的,但是贾知县也意外受伤。 等贾知县带着墨镜大摇大摆地进了公堂,他们没有认出来,吓了一跳,揉揉眼睛才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贾知县。 戴着墨镜的贾知县威严地坐在大堂中间的椅子上,“啪”的一声敲了敲惊堂木,然后粗着嗓子,拉着长音喊到:“升堂。” 紧接着,昨天晚上被抓回来的瘦黄瓜被绳捆索绑地押了进了,进了门以后,被差官一脚踹倒在地上。 贾知县看见这个高瘦的年轻人,顿时想起来昨天打他眼睛的那个矮胖子,想起来矮胖子他的眼睛就隐隐作痛。这两个家伙一瞅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半夜三更,跟鬼一样在城里边游荡,竟然还敢袭击官差,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那个逃跑的矮胖子还是个和尚,贾知县现在看见和尚就想打一顿。 他二话没说,吩咐手下,先打三十大板再说。 沉重的板子打在瘦高个屁股上,瘦高个开始的时候如同杀猪般叫唤,叫了一会就没有什么声息了。贾知县已经从上次公审净心和尚的过程中获取了经验,他挥挥手,吩咐人去后院打一桶井水来,然后让官差一股脑地浇在瘦高个脑袋上。 瘦高个醒过来,贾知县在上面问:“瘦子,赶快招供吧,你是不是割辫子的?昨天晚上袭击本官的那个秃驴是不是你的同党?” 瘦高个嘴角里吐着血沫子,他刚说了句:“大人听我说……” 他话还没有说完,贾知县就怒了。上次审正一以后,他得出来经验:绝对不能跟这些忤逆小人讲证据谈道理,越是仁慈,他反倒会认为你愚蠢可欺,必须大刑伺候。 贾知县“咣”地一拍桌子,喊了声:“上夹棍。” 跟上次审正一和尚一样,那副夹碎正一和尚踝骨的沉重夹棍又被抬了上来,“哐啷”一声扔到了瘦高个跟前。 看见夹棍以后,瘦高个的脸刷得一下子白了。果然不出贾知县所料,接下来瘦高个就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地把所有事情都招了。 这个瘦高个姓韩,是个秀才,长得斯斯文文的,县衙里的人都感觉挺惊讶,这么斯文的读书人怎么也跟割辫子党混在一起了。 韩秀才说他是直隶省的,自幼出身读书世家,他爹读书读得比他好,还是雍正年间的举人,后来家里遭了难,落魄了。他在家里混不下去了,就坐着南下的船到了临城。 百无一用是书生,虽说中过秀才,但是除了写字画画,吟诗作对,他实在也不会什么养活自己。幸亏他还能写得一手好字,初到临城的时候,他便在运河边上摆起来桌子靠卖字为生,但是生意惨淡,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很艰难。 一年前,有个南方人坐着船回家经过临城,下来船吃饭闲逛。这个人转到他的摊子前,看见他写的字,一个劲地夸奖他写的字好。一副字写完,韩秀才也闲得无事可做,便天南海北的跟这个人聊了起来。 南方人说:“韩兄,书画这玩意当成闲情逸致倒也罢了,如果考不上科举,单靠书画养家糊口实在是太难了。你读过书,识文断字,不如趁现在年轻,钻研钻研医道,还是懂点望闻问切之类的比较靠谱。总比你现在风吹雨淋,站在这长街上卖字强得多。” 韩秀才觉得南方人说的也对,他倒是非常仰面临城的名医老左,但是人家老左家的医道是家学,不外传,更何况自己是外乡人,他想学医也没有门路。 南方人劝他跟着他去江南,他说江南海州有个三教堂,三教堂有个明远和尚,医道高深得很,任何疑难杂症都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真学的他的一点皮毛,在运河上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韩秀才很高兴,但是又有点为难,跟人家学医总得花费些银子的,但是如今穷得叮当响,就连去海州的路费都没有。 这个江南人倒挺大度,极力邀请韩秀才搭着他的船一起去,不用他拿船费,觉着投缘,路上能陪他说话打发时间就行。韩秀才很高兴,把自己的摊子收拾收拾,先委托房东给照看着,等上一年半载就回来了。安排好以后,他就搭着这艘船下了江南。 到了海州三教堂,南方人引着韩秀才见到了明远和尚。明远和尚长得肥头大耳,人看着挺和善,他跟韩秀才聊了几句,他见韩秀才识文断字,读过诗书,人长得柔柔弱弱的,也很喜欢他,就收了韩秀才做了徒弟。 从那以后,韩秀才便跟着明远和尚学号脉,识百草,研究些望闻问之术。 韩秀才说他有时候总觉着三教堂里阴气逼人,即便是暑天也如此,一个人在药房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到了三教堂一个月以后,他知道了些原因,有一天明远和尚偷偷摸摸地告诉他,他懂得法术,。 “明远和尚最擅长使用障眼法”,韩秀才眼瞅着公堂上威严的贾知县,哆哆嗦嗦地说,“那天,他在铜盆里放了水,加上药粉,让我洗脸。洗完脸以后,又给了我一块白布擦了擦眼睛,我看见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摆满了金银财宝。看完这些以后,明远和尚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这些法术,只要能凑够足够多的辫子,他就保证我金玉满堂,衣食无忧。” 韩秀才想自己以前辛辛苦苦地卖字,如今学医,还不都是为了挣钱吗。如今可以通过割辫子挣钱,就不用再写字,累得手腕子疼,也卖不了几个钱。学医又那么费劲,还得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三教堂呆了半年,明远就指派着韩秀才和他的一个徒弟法空坐着船北上。他们到了东昌府地界,韩秀才说两个人一起走太扎眼,便和法空分开了,他回到了临城,后来法空去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 “知县大人明察,我好歹是读书人,懂得些孔夫子的仁爱之心,觉着这割辫子是害人性命的,所以我就一直没敢割人家的辫子,我跟着明远和尚倒是学了些医术,主要靠医术,实在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韩秀才,昨天晚上袭击本官的那个矮胖子是不是你说的秃驴法空?” “回禀大人,那个就是该死的法空。他前几天晚上偷偷摸摸到了我家里,吩咐我赶紧割辫子,师父那边等不急了。我说这段时间,临城大街小巷都张贴着捉拿割辫子的人,风声紧得很,你赶紧回南方吧。可是他不听,昨天晚上我吓唬他说,性海寺已经被查封了,巨成和尚也被下了大牢。这几天贾大人要关闭城门,挨家挨户地搜查割辫子党,抓住他就得千刀万剐。听到这里,他就害怕了,昨天半夜逼着我送他出临城,不想刚走到东门口就被大人给抓了!” 说到这里,韩秀才放声大哭起来…… 第60章 会面 贾知县很高兴,吩咐师爷把韩秀才的口供详细记录在案,又让他在供词上签名画押。画押的时候,韩秀才哭得很伤心,泪涕横流,开始时说什么也不划,被官差狠狠地踢了两脚之后才闭上眼,咬着牙,任由官差抓着他的手指头,在供词上画押完毕。贾知县如释重负,朝下面挥了挥手,吩咐官差把韩秀才押进了大牢,听候发落。 悲疼欲绝的韩秀才被押出了公堂,临离开公堂的时候,他还欲言又止,三步一回头地不愿意去城北监狱,直到屁股上又重重地挨了官差的两棍子,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停在县衙门口的囚车,被押走了。 贾知县回到书房以后,兴奋异常。他吩咐师爷赶紧给他研墨,等师爷铺好纸,研完墨,他便洋洋洒洒地给巡抚福汉写了一封信。 他先是说已遵照巡抚大人的嘱托查封了性海寺,渎职的蒋捕头也已经送进了大牢。 然后把他昨夜率领官差擒获割辫子党韩秀才和法空和尚的经过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遍,其中再三强调擒乱党时,他身先士卒,置凶险于不顾,冲锋在前,无奈乱党凶悍,乘其不备,伤其左眼。眼睛有恙,本应该安心静养,但是想想乱党事关重大,迟缓不得,便带病审案,以谢皇帝的恩情和巡抚大人的栽培。写完这些以后,他最后又浮皮潦草地把审案过程给福汉汇报了一遍。 信写完以后,盛入信封,用漆封好,然后吩咐师爷亲自把书信送到省城济南,务必要交给巡抚大人。师爷拿着信以后,没敢怠慢,便骑着快马,带着信去了趟济南。省城比县城大得多,他晕头转向地在济南城里辗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巡抚衙门。 到了巡抚衙门,师爷下了马,他找了个拴马桩把马拴好,然后就着急忙慌地往巡抚衙门里闯,刚上了台阶就让两个值班的官差给拦住了。 “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官差凶巴巴地问。 “有紧急事找巡抚大人。快让我进去,耽误了事你们承担不起。” 师爷这么一说,吓了一跳,他们赶紧问:“你是京城来的?” “不是,我是临城来的,我们县老爷有急事找巡抚大人。”师爷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边闯。 两个官差鼻子差点气歪了,“滚出去,这是巡抚衙门,莫说是你,就是你们知县来了也得在门口乖乖等着,你算什么东西?” 师爷这才缓过神来,赶紧鞠躬作揖地给两个官差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两个官差还是不让他进去。最后他只得从兜里摸出来几两银子,塞给其中的一个官差,官差才斜着眼睛看了他两眼,总是替他把信递了进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阵子福汉忙得不亦乐乎。虽说每天公务缠身,但是他始终没忘记临城的事情。 贾知县的师爷到了巡抚衙门门口的时候,正好省属各地的知府都聚在里面等着拜见福汉。来省城之前,除了东昌府的刘知府以外,其余的几个知府都不晓得这位新任巡抚福大人是什么来头。 他们在巡抚衙门大堂候着的时候,趁着巡抚大人还没有到,便扯闲淡,侃大山,相互探听福大人的消息。 对于这位新任巡抚,多数人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刘知府知道的多些。他年前到京城夜会梁六爷的时候,梁六爷给他提起过这位福大人。 刘知府跟身边的两个知府嘀咕起来这位福大人,他说福大人属镶黄旗,祖上跟着清太祖高皇帝征战,立过不少战功。福大人以前也带着兵在边疆打仗,在西北战败过蒙古鞑子,在西南扫荡过苗疆蛮子。别的知府听见以后,也过来听热闹。 在一帮同僚艳羡的眼神中,刘知府成了焦点。人成了焦点就容易兴奋,他越说越冲动,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部脱口而出,说什么福巡抚当年军功赫赫,奖励无数:封过三等果勇候;授过御前侍卫;加过太子太保;赏过双眼花翎;紫光阁里有绘像,紫禁城里骑过马,总之,脑袋顶上的光环多的数不胜数。 刘知府忘了自己现在是身在巡抚衙门大堂上,错以为是东昌府衙。他兴奋过了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脱口而出,说完前边的以后,他又嘱咐众人说:“这位福大人有个毛病,诸位可都得小心了。巡抚大人满洲正黄旗出身,血统尊贵,他最看不惯咱们汉人,诸位以后可得注意了,小心行得万年船呀!” 他说得热闹,别人都不吭声了他也没在意,还继续嘚啵嘚啵地说,直到他抬头发现刚才听他说话的几个知府都耷拉着脑袋,低垂着两手肃然而立。刘知府吓了一跳,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通过前面两个人之间的缝隙,他这才看见在他们前头,站立着一个面目威严的老头。老头的脑袋上顶着珊瑚顶戴,崭新的官府上绣着锦鸡,刘知府一瞅这扮相就知道了:新任巡抚大人到了。 福汉鄙夷地瞅了他们一眼,几个知府都吓坏了,尤其是刘知府。他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抽自己两个嘴巴。他平时本来谨言慎行的,难道那会魔怔了?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更恼怒的是最后那句话不该说,要让福汉听见了就麻烦了。 福汉挨个看了他们几个一眼,然后自己走到中间的椅上坐下,仆人们给他端上茶来,他端着茶碗,小心翼翼地品了两口之后,才清清嗓子,咳嗽一声,吩咐他们几个坐下。 简单的客套之后,福汉让他们自我介绍了一番,等刘知府结结巴巴地介绍完,福汉有意无意地多问了一句:“哦,你就是东昌府知府!”刘知府不知何意,心里犯嘀咕,只得含混地应承着。 福汉又皱着眉头听他们说了说自己所辖一亩三分地的农耕桑麻、赈灾济贫、民风教化之类的事情。 这时候,送信的进来了。他把贾知县送来的信呈给福汉。福汉一看信是临城来的,赶紧打开信看。 他一边看着信,脸上流露出惊慌之色。他看完信以后,把信装回信封,然后顿了顿说:“诸位所辖府县有没有闹割辫子党?” 除了刘知府,众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福汉扫了他们一眼说:“事关重大,劳烦各位好好想想下面的知县是不是给诸位上报过割辫子党的事情。” 刘知县几次想站起来给福汉说说临城的事情,他这会才琢磨过味来,想必巡抚大人去过临城,离开京城到济南,如果京杭运河的话,正好要经过临城,没准福汉在临城见过了贾知县,贾知县把闹割辫子党的事情给说给他听了。他觉着有些不妙,过了临城便是东昌府,为什么巡抚大人没有在东昌府停留? 刘知县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济南知府站起身来说:“启禀巡抚大人,前阵子属下的章丘县衙抓了个姓尹的乞丐,这乞丐是被乡民们捆绑送到县衙的,说他拐卖幼童,还割过一个幼童的辫子。章丘知县调查后发现并没无此事,边把姓尹的乞丐给放了。不知道姓尹的乞丐是不是大人说的割辫子党?” 福汉听完后说:“你们这些人当官一贯是闲散惯了,很多事情不问轻重,懒得去认真查证,这个姓尹的乞丐怎么能说放就放?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果大清官员都跟诸位这样不闻不问,江山迟早会有危险。以后你别的事情暂时放放,本抚命令你马上亲自去章丘调查清楚,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姓尹的乞丐擒获归案,本抚要亲自审问。” 济南知府连连点头,说回去后马上去章丘县调查此事。 福汉看了看剩下的几位知府说:“诸位大人回去以后,一定要亲力亲为,好好调查清楚是不是有割辫子党。有了消息即刻上报到巡抚衙门来。如果有人胆敢隐瞒藏匿,我一定写折子奏明皇帝,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福汉起身,端茶送客,打发知府们回去严格查拿割辫子党。刘知府心情忐忑地随着几个知府出了巡抚衙门的门,快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琢磨过味来,想回去找福汉说说临城的事情,但是,等他重新回到县衙门口,福汉已经进了内堂,没有踪影。 他只好悻悻地离开巡抚衙门,叫来轿夫,坐上轿子,决定先会东昌府再说。 第61章 乾隆 当福汉在山东调查割辫子党的时候,京城里乾隆爷的生活如同西洋人进献的钟表上的指针一样,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运转着。 乾隆很幸运,上天对他足够眷顾。从小就深得他爷爷康熙的宠爱,二十五岁便顺顺利利地登基当皇帝,没有像他爹雍正一样经历过那么多皇族内乱,明枪暗箭,血雨腥风。 经过康熙,雍正两朝以后,大清朝已经显露出繁盛景象,他爹雍正把一个经营不错的国家稳稳当当地交道了乾隆手里。但是乾隆皇帝从继位那一天起就忧心忡忡,当皇帝当的不舒服…… 每天四更天刚过,乾隆便睁开了眼,这个时候皇城内外黑咕隆咚,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皇城外的公鸡刚刚开始扯着嗓子打鸣。乾隆皇帝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列祖列宗保佑,江山还在!然后深吸一口气,释然地放个响屁。 乾隆坐直身体,伸个懒腰,打两个哈欠,然后就吩咐寝宫外面值夜坐更的太监掌灯。候在外面的太监听见乾隆在里面说话,就赶紧揉揉眼,掩着嘴偷偷打个哈欠,然后赶紧毕恭毕敬地推门进来,点着了烛台上的巨型蜡烛。 值夜坐更很辛苦,精力得高度集中,所以整个晚上眼睛都瞪得要象夜猫子一样。皇帝半夜三更有事叫他们,得保证随叫随醒才行。经常给乾隆值夜的小太监常宁就因为值夜时睡着了惹闹过半夜发癔症的乾隆皇帝,吃过一番苦头,从那以后长过教训。 那时候常宁刚刚入宫,不懂的宫中的规矩,管事的太监也没交代周详,结果第一次给乾隆值夜坐更就捅了马蜂窝。第一次给乾隆值夜,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恰好那天乾隆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蒙古准格尔的叛军杀进了京城,包围了皇宫,然后他一个激灵吓醒了。 乾隆醒来以后,再也睡不着了,便问外面值夜的常宁天快亮了没有,结果他扯着嗓子叫了半天外头都没动静。乾隆很生气,摸着黑下了龙床,他打开寝宫的门一看,正好看见值班的常宁依在门外的板凳上,仰着头张着嘴,鼾声雷动,睡得跟猪一样。 这还了得,让你来给皇帝值夜,皇帝醒了,你这里还鼾声雷动,如果有人混进寝宫怎么办?乾隆的火气上来了,二活没说,吹胡子瞪眼地吩咐太监去把内务府管事的连夜叫来,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然后又吩咐人把常宁拖到寝宫外面的空地上,“咣咣”地打了四十大板。常宁的屁股被打开了花,在床上趴了两月才敢下床。 值夜的小太监点着外面的蜡烛,然后得到乾隆的应允后,再忙活着伺候乾隆穿衣服,洗脸漱口。收拾完这些以后,皇城里的公鸡开始叫第二遍,市井百姓还打着呼噜沉睡在梦乡里,乾隆皇帝繁忙的一天开始了! 这个时候,小太监常宁才敢揉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找个僻静地方偷偷摸摸地放个闷屁,然后张开嘴舒服地打几个哈欠,等着别的太监过来接了班,他才能回去睡会。 乾隆皇帝收拾完,御膳房的太监送来早饭。值夜太监便伺候他用早膳,他吃完饭,值夜的太监把碗筷之类的收拾收拾端下去,乾隆抹把嘴,便开始批阅奏折。 大清朝的皇帝很忙,事无巨细,凡事都得亲力亲为,祖宗们立下的规矩,当皇帝想偷懒都不不成。一夜之间,龙书案上又堆满了各地呈递上来折子。这些折子他都要认真审阅,手里拿着朱笔,勾勾划划,有实在让他高兴的事他就朱笔一挥,表扬上几句,碰见让他愤怒的,就骂上几句。他腰酸腿疼地忙活完,管事就慌慌张张地把乾隆批完的奏折送到军机处,军机处的老头子们再根据他的朱批形成处理意见。 批完折子,重大的事情还得找公卿大臣商量,处理完这些细琐的事务,已经日垂西山了。 白天不得安宁,晚上也闲不住。乾隆吃完晚饭,还得把白天没处理完的事情处理完,再看看书,写写诗,练练字,忙着忙着就到半夜了。第二天四更天,他又睁开了眼,第一个念头还是:江山还在…… 当皇帝实在不是好玩的事情。除了生杀予夺,锦衣玉食还有后宫那群姿色很成问题的小老婆这些特权以外,大清皇帝每天都累得跟拉磨的驴一样。乾隆皇帝自从继了位,就跟戏台子上唱戏的穿上戏装一样,怎么唱都规定好了,不是说想咋样就咋样。不仅一天干什么都决定好了,就连一年到头需要干什么也都编排好了。 正月里最乱腾。新年开始的第一天乾隆就得忙活。大年初一这天,他穿戴好新衣新帽,起得比平时还更早,收拾利索后便领着一群簇新打扮的皇子皇孙恭恭敬敬地到奉先殿里祭祖,殿里供奉着大清王朝列祖列宗的神位,这是新年第一天要干的第一件事。 奉先殿里祭拜完祖宗,乾隆皇帝还得再跑到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祝贺。乾隆孝顺,举朝皆知,平时皇太后那边去的就勤,三天问安,五天侍膳,这新年第一天,皇太后那边更不能错过。 当完贤孙孝子,贵为皇帝的乾隆就得赶到太和殿,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天子的造型到太和殿,因为京城得官员都齐聚殿前,等着拜见他。乾隆接受完大臣们的三拜九叩,然后回养心殿开笔,书写心经。 过完年,接下来的麻烦事更多。他得去祈谷坛烧香,到太庙磕头,京城里的外藩王公也需要宴请。把外宾们招待完以后,近支宗族,还有廷臣也得吃吃饭喝喝酒,加强加强感情,江山不是他自己的,皇族中的哥们弟兄都得帮衬着。这个月唯一有点乐趣的就是他可以抽出一天来躲在重华宫里,吟诗联句卖弄卖弄风骚,还有趁着上月节去圆明园观看烟火花灯也算是难得轻松。 出了正月,二月也不轻松。他行完祭社稷大礼,开经筵,他还得行耤田,捋胳膊挽袖子地表演表演种地,大清朝农业立国,他这当皇帝得给大清百姓做做表率。 三月里天气转暖,春暖花开,乾隆皇帝又得忙活着搬家,从沉闷压抑的紫禁城搬到有山有水的圆明园去住,入了夏以后凉快,地方也清静。 进了四月,清明节一到,乾隆又得带着人跑到东陵,西陵烧纸祭奠。北方春夏多旱,他还得带着王公大臣祈雨。乾隆闲不住,每隔三两年,便下江南,东巡泰山,巡幸天下,多是在这个月起驾离京。 五月里趁着端午节,乾隆经常在圆明园福海组织龙舟竞渡,难得放松放松。 夏秋间,乾隆便带着皇族里的人离开京城去承德避暑山庄。在承德找找他们满洲人当年在白山黑水中的生活状态,约来蒙古王公骑马打猎,一去就是两三个月。马步弓箭是他们满洲人的旧业,当年老祖宗崛起东北,杀入关内,推翻明朝就是靠的这些玩意。如今国家长治久安,承平已久,但是金戈铁马这些立国的技艺不能忘掉,不能因循懦弱,不然跟汉人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乾隆格外重视这一套。 在承德折腾完就到了八月回到京城。乾隆出生于八月,这个月忙活着给自己过寿。天子寿诞是大事,京城百姓也跟着娱乐娱乐,到处张灯结彩,点景演戏,一起跟着热闹。 到了十一月冬至,便张罗着觉行隆重的祀天大典,搬离圆明园,再回紫禁城。十二月到了年末,又得忙活,第一天他要开笔写“福”字,然后分赐王公大臣。接下来外藩来觐,又整日忙活着络绎不绝的召见、赏赐和宴请。 乾隆皇帝这一年的日程表大致就这样,岁以为常,周而复始。 第62章 匪首 乾隆坐在乾清宫里忙活着批折子。各地飞了的奏折五花八门,西南起了民怨,西北有了乱匪,广东的英国商人滋事,湖北的灾民需要赈济,河南的王知府纵子行凶,江苏的李道台有贪污的嫌疑,东北皇陵出了灵异…… 当了三十多年的皇上,批阅奏折就跟吃饭喘气一样容易。乾隆成足在胸,一目十行地略过,朱笔刷刷地写下“知道了”。眼看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书案上的折子还有厚厚的一摞,他伸伸腰,喘口气,准备着再批完一份以后就进膳,稍做休息。 他随手拿起下一份折子,扫了一眼,这份折子是刚到山东上任的巡抚福汉递上来的。在这道折子里面,福汉把发生在临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奏报给了乾隆,临城闹得纷纷扬扬的割辫子案终于到了大清帝国的大脑中枢这里。 乾隆信手把折子打开,折子还没有看完,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捏着奏折的手指头轻微地颤抖,后脊梁骨不由自主地冒冷气。刚才他肚子里还一个劲地咕噜,满脑子都是丰盛的满汉全席,他看完这道折子以后,胃口全没了。 乾隆把折子合上,闭上眼睛躺在龙椅上。这折子说的一些事情,还有里面的一些字眼,让他迅速回想起来一件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事情,然后心事重重地问自己:难道乱党头子马朝柱又出现了? 乾隆沉吟了很长时间,他没敢麻烦军机处,亲手起草了上谕,然后吩咐人六百里加急,火速送到济南,吩咐山东巡抚福汉火速进京。 济南城里的福汉没敢闲着。 那天他打发几个知府离开巡抚衙门,督促他们回到属地以后,务必调查割辫子党的事情,他没敢耽误,回到书房就赶紧给乾隆写折子,洋洋万言把临城的事情写清楚了,然后请示万岁爷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折子送走以后,他在巡抚衙门里等着京城皇帝的指示。也正好是这几天,几个能干的知府调查完了自己所辖地方的情况,然后三三两两地传来一些跟割辫子党有关的事情。 那天离开巡抚衙门的大门,济南知府便风风火火地到了章丘县衙,先把章丘知县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然后着急把火地布置官差们所有的事都停了,动员各处的保长,铺开大网,哪怕是大海捞针,无论如何也得把姓尹的乞丐给搜出来。 他也给章丘知县放了狠话:“人抓住了也就罢了,抓不到人,老子有你的好看。”然后他留守县衙,吩咐章丘县衙全体出动,务必把尹乞丐捉拿归案,连章丘知县本人也亲自跟着出去抓尹乞丐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天以后,章丘县衙在一个破道观里把这个乞丐抓住了,然后绳捆索绑地押解到了济南。 抓到尹乞丐以后,济南知府才舒了口气。回到济南后,他急匆匆地到了巡抚衙门,请示福汉要不要把尹乞丐押到巡抚衙门来。 福汉原本准备连夜审问尹乞丐,结果这时候,送信的人进来传话说宫里来人了,福汉赶快带着人跑到巡抚衙门外面,把传旨的请到里面,然后跪在地上听候皇帝的旨意。 传旨的也累个半死,嗓子直冒烟,他哆哆嗦嗦地把乾隆颁布的旨意打开,嘶哑地读到:著山东巡抚福汉火速进京城听命。 福汉不敢怠慢,他一边吩咐人把送信的引到后面喝茶休息,一边吩咐随从赶紧准备快马,收拾收拾东西,连夜骑着快马往京城赶。 第二天半夜的时候,福汉带着两个随从风风火火地到了京城。 城门没有关,宫里派来的太监在城门口候着呢。乾隆吩咐过了,福汉到了京城以后,甭管什么时刻,马上进宫,不得片刻迟缓。 累得筋疲力尽的福汉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跟随着太监进了宫。到了宫里,乾隆还没有睡,他正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寝宫里转来转去,他这两天一直在心急火燎地琢磨临城发生的这些事情。 这时候值夜的太监进来说山东巡抚福大人到了,乾隆吩咐人赶快把他叫进来。 福汉拖着快要累散架了的身体进了屋,行为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礼以后,几乎瘫软在地上。乾隆见他累成这幅样子,又这么大的年纪,吩咐太监搬了把椅子让福汉坐下。 “福大人,临城发生的这事非同小可呀!”乾隆皱着眉头说。 “是,我这几天在济南一直在严密追查此事。”福汉毕恭毕敬地应承着说。 “我反复看过了你递的折子,临城出现的割辫子党的源头是江南,组织者也是和尚。这让我想起来了十八年前消失的乱党头子马朝柱,我怀疑此事与他有关,难道他还没有死?” “当年我带兵在边境平乱,马朝柱的事情有所耳闻,不是说这个匪首当年被抓,已经凌迟处死了吗?”福汉略有惊奇地说。 “马朝柱的乱党很快被剿灭,他的手下和家眷二百多人全部凌迟处决,但是唯独他没有找到。有人说他跑到四川深山夜林躲起来了,我当时几次下旨给四川总督,搜查了很多次,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始终也没有抓到。这次事件不知道是他亲自唆使,还是有新的乱党借机制造新的事端。自从这个马朝柱装神弄鬼地想推翻大清以后,江南那地方就压根没清静过,想不到他们把势力都扩散到山东来了。” 乾隆说的这个马朝柱,小名叫马三,家是湖北蕲州的。乾隆十五年,他在湖北罗田天堂寨聚集一群乌合之众造反,一时间,从者云集,声势浩大,把京城里的乾隆皇帝吓了一跳。 马朝柱出身贫寒,地无一垄,房无半间,穷得叮当烂响,穷也就罢了,这个马三还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如簧巧舌,整天尽是琢磨些坑蒙拐骗之类的事情。在家乡人名声很臭,走在路上总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时间长了,他在家乡混不下去了,后来离开家乡,说是去发大财了,好几年都没回来。开始的时候,他家里人还各处寻找打听,但始终也没什么音讯,后来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找都懒得找了。家乡人差不多都快淡忘了马朝柱这个人时,他突然由天而降,满面红光地从外地回来了。人一看就也发达了,他走的时候面黄肌瘦,如今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一副正儿八经的有钱人的派头。整个人也变精神了,在外面混了几年,破衣烂衫没了,换了身体面的行头,里面穿着长袍,外面罩着马褂,颇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 乡里人心里都很纳闷,这么个二流子破烂货怎么会突然有钱了?便都围着问他这几年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行当发达了。 马朝柱神经兮兮地告诉他们说,这几年他去了安徽霍山,霍山有个白云庵,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叫正修的得道高僧。这个高僧瞅了他第一眼,便满脸的惊诧,说他天赋秉异。高僧看过他的手相,问过他的生辰,然后信誓旦旦地说他前世不是凡人。 马朝柱赶紧问正修他的前世是什么?正修掐指一算说他是前朝的大将军,马朝柱说他自己不相信,谁不知道当大将军的锦衣玉食,住着华堂丽舍,出门骑高头大马,可是他却穷得跟要饭的一样。 正修和尚说,如果他不信可以去安徽桐城万山九龙洞,在那里能找到他前世用过的兵书和宝剑。 马朝柱还是不信,正修和尚便亲自领着他跑到了桐城万山九龙洞。他们两个找寻一番,竟然真的在洞里挖出来了兵书、宝剑还有金光闪闪的帅印。 拿到这些以后,正修和尚便指引着马朝柱又去了趟西洋国。在西洋国他遇到了贵人,有明朝幼主朱洪锦,还有吴三桂的后代吴乘云,这些人可了不得,他们在西洋国有天兵三万六千名。 他神叨叨地说完这些以后,便小声告诉家乡人说西洋国很快就要派兵来推翻大清江山。他还说大清朝的满人是妖魔鬼怪,他们的祖先都是红狐赤狗,乃畜生转世。家乡人都不相信,他说光看看满洲人脑袋后面的辫子就知道,除了畜生,人哪有留尾巴的?他们非得强迫咱们汉人梳辫子,这不是想把咱们变成畜生吗?所以,咱们汉人得跟着前朝幼主推翻畜生当道的满清朝廷。 说完这些以后,他接着劝家乡的人卖掉房屋农田,然后把得到的银子都捐给明朝幼主,跟着西洋国的天兵灭掉大清朝。以后等推翻大清朝,捐钱的都能拜将军,当丞相,坐高屋华社,家里金银多得怎么花都花不完。 开始时人们都不相信他,说他胡说八道,还问他隔着万水千山,西洋国明朝幼主的天兵怎么才能到这里?他说西洋国的天兵都厉害得很,他们都有通天遁地的本领,西洋国发明了一种叫“遮天伞”的飞行器,三万多兵马躲在伞下面,几个时辰就能聚集到眼前。人马一到,打败清军不费吹灰之力。 经过他这么一鼓动,竟然有不少家乡人信了他,纷纷回到家卖房子卖地,把换来的银子一股脑地交给马朝柱,然后马朝柱带着他们聚集到了武昌东北二百四十里外的罗田县天堂寨。 到了那里以后,马朝柱便带领着这些人就歃血为盟,拜把子,饮鸡血酒,然后纷纷剪掉掉脑袋后面的辫子,也不再剃光前额,任由脑袋的头发疯长,说不能当畜生,要恢复汉人原初的形象。 从此以后,他们以开山烧炭为名,继续招人入伙。人聚集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接着造兵器、买硝磺,准备起事,马朝柱还偷偷摸摸地制蟒袍、补褂、顶帽,说这些都是西洋国的明朝幼主赐给的。 此事惊动官府,惊动了朝廷,乾隆鼻子都气歪了,马上召集各路清兵围剿天堂寨,非得抓住这个乱党头子抽筋,剥皮,点天灯。气势汹汹的八旗兵推着火炮,扛着鸟铳,杀奔天王寨,不费吹灰之力便迅速剿灭了这群乌合之众。 虽说有惊无险,但是这事使乾隆皇帝十分震惊。天堂寨的乱党被剿灭以后,乾隆觉着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乱党在湖北常年盘踞,公然造反,地方官员都瞎了眼,竟然没能发现,实在是可恶至极。他愤恨难平,亲自追查地方官员失察之责,一股脑撤了很多人的职,还砍了罗田知县冯孙龙的脑袋。 听乾隆皇帝提到了马朝柱,福汉说:“请万岁爷放心。我回去以后,立即全力查办此案,绝对不能让这些汉人乱党在咱们满人的这块地界上造反。” 第63章 满人 如果临城的梁五爷泉下有知的话,他一定会觉着这个世界真是诡异神奇,自己活够了上吊寻死,一些活着的人为了他的死倒腾来倒腾去,竟然还引起大清皇帝如此大的兴趣。 福汉是正黄旗下层出身,祖上非富非贵,当年乾隆派兵远征蒙古叛军的时候,他因为打仗不怕死而步步高升,如今爬上了这二品巡抚高位。 乾隆对福汉很是看重,认为福汉身上流淌着原汁原味的满洲勇士的血液。当年远征准格尔,福汉率领着八旗军冲在最前头,迎面飞了蒙古叛军射出的狼牙箭,他躲闪不及,锋利的箭镞穿过左脸颊,然后从右脸颊上露了出来。 福汉满脸都是血,但是他楞是忍着剧痛,挥舞着战刀,追赶上朝他射箭的那个蒙古骑兵。那个蒙古骑兵吓坏了,竟然忘了躲避,被福汉手起刀落砍掉了脑袋。福汉如同关云长转世,岳武穆重生,身负重伤仍然浴血奋战,后来因为失血过多,疼痛难受从马上栽落下来,这事在整个八旗军里都传为美谈。 “福大人,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些江南乱党。一旦成了气候,这些乌合之众比蒙古铁骑军都难对付。” 听乾隆讲完,福汉附和着“哦”了一句。 乾隆瞅了福汉一眼,他看得出来,虽说福汉表面上唯唯诺诺的,可是他心里并不信服自己说的这番话。乾隆对福汉很是信任,他不仅勇猛,而且恪职尽守,他初到山东就能从临城案子中发现乱党的蛛丝马迹就是证明。 乾隆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转回头对福汉说:“福汉,你千万要小心谨慎,要不得一丁点的大意。西北的蒙古叛军虽然勇猛,西南的苗人虽说凶悍,但他们毕竟地处边疆,可是江南就不同了。边疆是肘腋之痛,江南才是心腹大患呀!咱们能轻易征服蒙古人和苗人的心,但是要想征服汉人的心,实在是不容易。” 福汉听到这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福大人,自打咱们满人打入关内推翻汉人的大明朝以来已经一百多年了,除了强力推行剃发留辫长袍马褂以外,咱们还改变了汉人的什么?” 福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满人没有改变汉人多少,相反如今咱们满洲子孙却倍受汉人的熏染,祖宗们当年入关时的品德今天早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听到乾隆这么说,福汉也跟着摇头叹气说:“皇帝圣明。如今咱们满洲子弟堕落得不成个体统。皇族倒还好些,每年有木兰秋狝,皇子们在万岁爷的带领着骑马围猎,好歹能延续咱们满人祖宗的风气,可是寻常满洲八旗子弟就差远了。我听说京城有不少年纪轻轻的旗人每天只知道提笼架鸟,出入于茶楼酒肆。照理说,他们由朝廷供养着,衣食无忧了,本应该多学骑射,准备报效朝廷才对,谁料想反倒是堕落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莫说让他们打仗,恐怕连马都不会骑了。我大清朝自开国以来,最重要的就是讲究骑射,如今的他们早已经不挥舞刀枪剑戟了,全都换成了骰子和画笔。有些浪荡户把朝廷赐给的田地都卖了不说,为了还赌债,买酒喝,还把自己的武器和盔甲都典当出去。” 乾隆不住地点头,听福汉说完以后,他叹了口说:“当年太宗皇帝入了关以后就告诫各旗要以金朝为戒,再三说不能忘了祖宗的旧制,不能学汉人的奢靡颓废之风。如今倒好,全部一股脑给丢光了。私自与汉人通婚,贪图享受不说,竟然连满洲话都不会说了。满洲人不说满洲话,这还是满州人吗?” 听乾隆说到这里,就连处处标榜自己是满洲人的福汉也突然惭愧起来,满洲人冲锋杀敌的血性他倒是不缺,但是满语话他还真说不利索。他这时候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担心乾隆皇帝如果跟他用满语对话那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福汉心里不由得突突跳了起来。 福汉知道乾隆尤其重视满语,说满文乃是驱邪护身的法宝,皇帝下达给各地督抚的诏谕都是满汉双语并用。乾隆尤其要求在满洲任职的满人官员呈递的奏折必须使用满文。但是有些满洲官员递折子图方便,折子清一色都学习汉族官员。有次碰到乾隆在气头上,把用汉文递折子的满人官员全部给免职了,给在东北盛京当官的满人活生生地上了一课。福汉倒是想学满语的,但是从他出生以后,不论是内地还是在边防卫所,满人的语言水准正在急速下降,莫说书写,连说都是磕磕绊绊的。 福汉还算幸运,半夜三更的情况紧急,让割辫子党弄地心烦气躁的乾隆没有心情跟他说满语。不然的话,乾隆皇帝听完他那口人神共愤的满语,山东巡抚能不能做下去都是问题。 乾隆越说越气,脸气得成了猪肝色,象风箱一样呼呼喘着粗气,过了好一阵子才稍稍平静下来,他顿了顿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一些野心勃勃的汉人会借着我们满人子弟不断腐化堕落的机会,趁机作乱起事,一人生事,从者云集,那咱们大清江山可就危险了。满人本来就是少数,如今再颓废不堪,我大清焉有不亡的道理?” 福汉听完以后,缓了缓神,站起来说:“我明白万岁爷的一番苦心了,我明天一早就回济南,严防死守,一定把割辫子党捉拿干净,不让他们趁机作乱,以绝后患。” “既然割辫子党的源头还是江南,你回济南以后,先小心查办,务必审问清楚他们到底是受江南那些人的指示。我立刻给江浙等地的总督、巡抚们下道秘旨,让他们也暗自悄悄调查割辫子党,等时机成熟以后,马上把这群乱党一网打尽。” 说完以后,乾隆才稍稍松了口气。 “万岁爷整天日理万机,本来就操劳,这几天为了割辫子党的事情又操心,做奴才的很是羞愧,天一亮我就回济南。您睡会吧,奴才告退。” 乾隆点了点头,吩咐太监送福汉出宫。福汉前脚刚迈出门,他又给叫回来了。 “福大人不用急着回济南,还是先回家见见家人,在京城住一天再回去,我听说令堂老太太也八十有余了,哪有到了家门不回家看看的道理?” 听乾隆说到这里,福汉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他自己戎马一生,年纪轻轻得就随着军队打仗,家中老母没有时间照顾,原本以为从西北回到京城以为就堂前尽孝,弥补对母亲大人的愧疚之情的,但是,乾隆爷又一道圣旨派他去了山东,皇命难违,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京城去了济南。 乾隆皇帝如此体恤,让福汉很是感动,磕头谢恩,说回家见上老娘一面以后,马上就赶回济南。 乾隆把福汉搀扶起来,送他到了门口。到了门口又叮嘱他说:“福大人,查拿乱党不比西北剿灭叛军,要费更多的心机。抓住割辫子党以后,一定备极严刑,不怕他们不张口,但是不能马上处死他们,先获得他们的供词再说。你回到济南以后计划周详,但也要切记,与那些汉族下属们布置此事时,尽量少提满汉问题,说多了恐怕他们会逆反。” “是,我一定谨记在心。唉,如今的汉人可用之人忒少。我到山东已经有了一阵子,除了途经临城,遇到的那个年轻知县做事还算勤勉外,遇到的汉族官员尽是些碌碌之辈。” “能干的官员一定要为我所用。你回去后,再观察观察,如果这个知县确实办事认真,忠实可靠,可以擢升提拔。” 值夜的太监挑着灯笼把福汉送出了宫。福汉抬头看了看天,天已经快亮了,他走到了宫外,看见两个随从蜷缩在宫墙下,依着墙睡着了。福汉把他们叫醒,然后骑着马回家了。 第64章 回家 两个随从陪着福汉到了家门口,一个随从敲打府门。过了一会,里面传出来脚步声,接着听见里面有人打哈欠,然后嘟噜着说:“谁呀?这么早就来叫门。” 随从说:“赶快开门,福大人回来了。” 里面的人听出来是随从的声音,赶紧慌慌张张地打开锁,去掉栓,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府门。 两个随从等福汉进了门,便骑上马也准备各自回家看看。临走前,福汉叮嘱他俩说回家看看马上回来,吃过晌午饭就起程回济南。两个随从应承着离开了。 进了府门以后,福汉长舒了口气,觉着身上一阵舒爽。 夫人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也慌慌张张地起来。福汉进了屋门后,疲惫不堪地走到床边,然后仰面朝天躺下,一动也不想动。 夫人赶紧把丫头叫起来,吩咐她准备热水给福汉烫烫脚。 福汉躺在床上鼾声雷动,夫人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地掉下眼泪来。过了一会,丫头把热水打来,夫人给福汉脱下鞋袜,然后把他摇醒烫脚。福汉挣扎着睁开眼,然后脱掉脏兮兮的衣服,他风尘仆仆地赶了两天路,衣服鞋袜上尽是尘土。 “你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京城了?” “因为公务,皇上一道圣旨给调回来了。我本来打算连夜回济南的,可是皇上特意恩准让我在家住上一天,陪陪老太太。老太太这阵子身体如何?” “老太太身体倒是挺硬朗的,就是经常念叨你和儿子,人上了年纪,惦记着跟前能有个人说说话,如今倒好,儿子远在伊犁,你这么大年纪偏偏又去了济南。家里就剩下老太太和我,就剩下几个仆人……”夫人说着说着,低声哭了起来。 “皇帝待我不薄,当奴才的得知恩图报。咱们的吃穿用度,还有这府院仆人哪样不是皇帝赐给的?” “这些东西哪样不是用命换来的?你数过你身上有多少刀疤箭伤吗?你不要命倒也罢了,如今连儿子都驻防到伊犁去了,伊犁那是什么地界?豺狼虎豹不说,还挨着罗刹国,恐怕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回来了。” 听夫人这么说,福汉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只得安慰夫人说:“唉!忙完山东这档子事,我就找皇上递折子申请回京城。老太太上了年岁,朝不虑夕,以前我常年驻扎边疆,从来没有尽过孝心,凡事都是你支撑着,如果再不回来,真就没机会尽孝道了。” 烫完脚,夫人给他擦拭干净,福汉躺在床上,一阵迷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亮了以后,福汉睁开眼,吩咐丫头去后院看看老太太醒了没有,丫头很快回话说老太太起床了,正在屋里念叨他呢。 福汉赶紧起身,换上套干净衣服,洗了脸,然后精神抖擞地到了老太太住的屋子里。福汉进了屋,给老太太磕头请安。老太太看着他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还走不走? 福汉故意装作没听见,弯下腰来给老太太捶腿捶背,一边吩咐仆人们把早饭端到老太太屋里来。福汉伺候着老太太吃完,他自己也陪着胡乱吃了些,坐在屋里陪着老太太说话。 福汉惦记着山东闹割辫子党的事情,陪老太太说了会话,便心怀愧疚地告退回到前院。 到了前院以后,他跟夫人交代了几句话,嘱咐她照顾好老太太,又安慰她说山东的麻烦事平息了,他就回京城,哪里也不去了。 然后他吩咐仆人赶快去叫跟他回京的两个随从,等两个随从风风火火地赶到,他们便骑上马,打马扬鞭回济南了。 第二天半夜才到济南,福汉回到了巡抚衙门好好地睡了一觉,虽说是武将出身,毕竟上了年岁,来来回回没黑没白的四五天时间,他也扛不住了。 睡醒了以后,福汉先吩咐人去把济南知府请来,他要升堂审案。福汉戴好顶戴,换上官府,等济南知府到了以后,他派人把尹乞丐从监牢里带到巡抚衙门公堂上。 尹乞丐脖子上套着沉重的枷板,身上拴着叮叮铛铛的铁索被官差拖了进来。尹乞丐已经受过刑,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当他进了巡抚公堂的大门,抬头看到站着福汉跟前的济南知府以后,他害怕得要命,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瑟瑟发抖。 尹乞丐泪涕横流,跟中了邪似的磕头,求巡抚大人千万别打他,巡抚大人想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出乎富汉的意料,审讯异常顺利,没费吹灰之力,果然是福汉问什么,尹乞丐就说什么,很快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要饭的,你家是哪里的?” “回禀巡抚大人,小人家是四川的。” “不在四川好好呆着,为什么跑到济南府?” “小人乞讨为生,四处流浪,两年前还曾经到过京城呢。” “象你这样的汉人可恶得要命,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不安心在家耕种,却四处转悠着靠乞讨生活。” “回禀大人,小人也不想乞讨,无奈家乡地震,房屋倒塌农田覆没,为了生存,家乡的人都出来乞讨了。小人也是无路可走才走上这条不堪路。我才不想做乞丐,但好歹得活下去,当乞丐吃尽白眼,遭受欺凌,每过一地,路人都掩着鼻子躲着我走。我倒是想做点体面行当,哪怕辛苦些,可是一直没找到。” 听他这么一辩驳,福汉愈发觉得他厌恶,他把乞丐给喝住,然后接着问:“快说,你加入割辫子党的经过?” 尹乞丐顿了顿说:“启禀大人,前两年我流浪到了京城,白天要饭,晚上就躲在京城西四牌楼隆上寺里。寺里的和尚看我可怜,晚上让我住在寺庙的山门里,遮挡遮挡风雨。有一天我在街上乞讨的时候,遇到一个叫怡安的游方和尚,与他闲扯过几句话以后便分开了。京城不好混,我在京城游荡了半年便离开了。后来便顺着大运河到了扬州,说来也巧,我在扬州的时候又鬼使神差地遇到了怡安和尚。和这个秃驴在一起的还有三个和尚,法号是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尹乞丐在公堂上接着供认,在扬州的时候怡安告诉他,说他知道浙江仁和县有三个会法术的奇人,一个姓张,一个姓王,还有一个叫吴元的和尚。这几个人道法高明,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他们都随身带着神奇药粉,遇到人随手迎面一弹,那人就会昏迷不醒,趁着这个人昏倒以后,他们便从怀里摸出剪刀,剪掉这人脑袋上的三寸发辫。 他们对着发辫念动咒语,便可摄取那人的三魂六魄,再将剪下来的这些带着灵魂精气的发辫扎在纸人纸马上,便可以用它们来盗取财物。怡安还告诉尹乞丐,这几个人中的吴元和尚还有十八名同党,有的是和尚,有的是俗人,每个人都经常外出拉拢更多的人入伙,参加剪人发辫。最好他偷偷地告诉尹乞丐,他就是吴元和尚的徒弟,最好劝告他不要乞讨了,跟着他去割辫子得了,割一条辫子跟他三百文铜钱,软磨硬泡之后,尹乞丐便同意了。 听到这里,福汉不由地暗自庆幸,庆幸自己觉察得早,提前把割辫子的消息写折子奏报给了乾隆,不然的话,听之任之,时间久了,这些人一旦成了气候,必定后患无穷。 福汉听完尹乞丐的供词以后,他又想起来临城知县审讯过的正一和尚。尹乞丐的回答与正一和尚的回答除了为首和尚的姓名不同以外,过程大同小异,情节如出一辙,很显然,一个规模庞大的割辫子党正暗中在南方扩散蔓延。 他又拉拉杂杂地问了尹乞丐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吩咐人把尹乞丐先押送回监狱,听候处理。 第65章 蔓延1 初战告捷,福汉心情大好。几日的奔波之苦也一扫而光,济南知府受到全省嘉奖,福汉写好了折子准备上报乾隆皇帝,乾隆皇帝一高兴,眼瞅着济南知府就会交给吏部议叙,记录加级,前途无量。 得到巡抚大人的夸奖,而且听说还有奏报给皇上,济南知府高兴得要命,谢了恩,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至于他的下属章丘知县则倒了血霉,福汉派人把他叫来,一番痛骂之后,给他降职罚俸,以儆效尤。 福汉吩咐人把这事的奖惩结果写成公文,传送各州府县衙,警告他们务必尽心尽责地抓割辫子党,是进是退,济南知府和章丘知县便是榜样。 福汉这一招很是厉害,效果奇佳,立竿见影。各地的知府知县看到巡抚衙门下达的公文,别的事务一律推到一边,集中力气抓割辫子党。没几天,捷报频传,很多地方都报告说抓到了割辫子党。 曹州府最先传来好消息,他们抓住了一个叫李绍舜的割辫子党。这个李绍舜四十多岁,是一个穷雇工。 几天前,东家派他去了趟东昌府,让他去给东昌府的一个粮商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以前东家从粮商那里买过黄豆,当时手头紧张,银子不够,双方协商好等黄豆先运到了曹州,等卖完以后再还银子。粮商催得紧,好不容易等黄豆卖完,东家就打发李绍舜赶紧到东昌府还银子。 李绍舜遵照主人的吩咐,带着银子到了东昌府。找到粮商以后,把黄豆钱还上,粮商很高兴,请李绍舜喝酒吃饭,李绍舜多喝了几杯。吃饱喝足以后,他看天色已晚,没敢回曹州,担心走夜路遇到贼人,他便在东昌府城里找了家客栈住了一晚。 第二天清早,他收拾好褡裢,离开客栈回曹州。曹州到东昌路途远,他临离开东昌时在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准备路上吃。晌午走到阳谷县,他走累了,便在一个村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喘口气,一边歇息,一边从褡裢里摸出烧饼,打算吃完烧饼以后接着赶路。 正在李绍舜吃烧饼的时候,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身上也背着褡裢,鬼鬼祟祟的不象是好人。他走到李绍舜跟前,也坐在石头上歇息,有一搭无一搭地跟李绍舜闲聊起来。 说着说着,他问李绍舜家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李绍舜在曹州的时候也偶尔听说过运河沿岸闹割辫子党,他看这人神叨叨得不象好人,就吱吱呜呜地没敢说。那个人瞅了他两眼,问他是不是曹州人,名字是不是叫李绍舜。 李绍舜吃了一惊,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人知道他的名字。紧接着,那个人突然从石头上站起来,嗖的一声,从身上摸出些粉末,一扬手撒到了李绍舜的脸上。 李绍舜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然后就觉着眼前昏花,脑袋发胀,一会就没了知觉,就如同睡着了一样。他就像玩偶,像皮影戏里的皮影被这个人指挥着往前走。他犯了魔怔般地往前走了两里路,这时候忽然起来冷风,他觉着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知道自己中了*药。他吓得半死,不敢往前走了,赶紧给那个人跪倒,苦苦哀求,说家里还有三岁娇儿,八十老母,求那人无论如何也得放过他。 那个人这才停下来,转过头来说放过他可以,但必须拜他为师。李绍舜赶紧应承着答应了。那人还不相信他,让他对天发誓,说如果不听从他的安排,服从他的命令,定遭天打雷劈,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李绍舜吓傻了,赶紧照着他说的发誓。那个人听完以后很满意,抬手在李绍舜背后拍了一下,李绍舜打了个激灵,便恢复如常了。 他想逃跑,但是那人说他是如来佛祖转世,纵然李绍舜是孙悟空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最好乖乖的,如果敢逃跑,或则给人说出去,他就使用勾魂*,要了他的命。 李绍舜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他连声应承着说不敢跑,这事烂到肚子里他也不会说出去。这个人从他背后的钱褡子里摸出把明晃晃的月牙形小刀。他把小刀递给李绍舜,然后交给如何使用。李绍舜胆子小,手哆嗦,手里拿着小刀不停地跟着摇晃。这个人骂他太笨,又抬手劈了他两掌,打得李绍舜眼前金星闪晃。 好不容易依照着他说的,学会了使用小刀。这个人又从钱褡子里摸出一个香囊,他从香囊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纸包,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纸包打开以后,里面露出了一些黄色的药粉,隔着很远,李绍舜就能闻到一股浓香,香味很怪,说不出来象什么。 那个人先是让李绍舜亮出他的手掌,他逐个检查了李绍舜的指甲。李绍舜是做苦工的,指甲磨短了,就左手小拇指的指甲稍微有点长。他吩咐李绍舜伸出这根指头插到黄色粉末里。李绍舜开始的时候不敢,又被他劈了两掌,他才心惊肉跳地把手指放进去。李绍舜指头触到药粉后,很快抬起来,这时候他指甲盖里已经藏了些黄色的药面。 这个时候,正好有个年轻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人朝着李绍舜眨巴下眼睛,然后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割这个年轻人的辫子。 李绍舜觉着血往上涌,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是看见那人恶狠狠的眼神之后,不得不手里握着小刀,蹑手蹑脚地跟在年轻人后头。当他的手中的刀能够触及到年轻人的辫梢时,他抬起左手的小拇指,把指甲缝里的药粉弹向年轻人,然后趁机割了那年轻人的辫梢。 李绍舜紧张的要命,辫梢割下来以后,他手发抖,辫梢还散落到路上,他赶紧弯下腰,把头发一根根地捡起,混着地上的尘土草根交给他了那个人。令他惊奇的是那个年轻人竟然浑然不觉,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 李绍舜跟着那人过了黄河,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曹州境内。天快黑的时候,他俩走累了,又坐在一个大树下面休息。那个人这次告诉李绍舜,他自称姓刘,家是江南卞桥的。 李绍舜原本想记住他的名字,将来官府万一追查的话,他也好推脱出去,可是这个人始终没说他叫什么。李绍舜看他秃脑袋,又不像是和尚,后来审问的时候就称他为“刘秃子”。 刘秃子自豪给李绍舜说他在江南学过法术,自己现在装扮成给人看病的郎中,在山东游动了半个月,已经割了十几人的辫子。 李绍舜看他心情不错,边讨好地凑到他跟前问:“师父,你割这些发辫想派什么用场?” 刘秃子斜了他一样,嘴里怒骂到:“让你割辫子,你只管割辫子就行,哪里来得这么多废话?”说完,伸出手掌来又要打他,吓得李绍舜躲到一旁不敢言语了。 刘秃子还有两个同伙,李绍舜跟刘秃子又往前走了一段,在路上遇到了这个同伙。这两个同伙买好了酒肉,李绍舜跟着他们到了一个片树林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他们几个人又吃又喝的,但是没有李绍舜的份,李绍舜只能在旁边干瞅着。他吃的两个烧饼早已经消化完了,闻着酒肉漂来的香味,他心里一个劲地难受。 刘秃子看着李绍舜在旁边碍眼,边掏出月牙小刀,还有盛着药粉的纸包,吩咐他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割辫子,只要割二十个人的辫子就放他回家。 李绍舜心里一阵狂喜,觉着可以趁机逃跑,但是刘秃子瞧出来他的心思,边吓唬他说:“你别耍花样,割完辫子老老实实地回来。如果你敢逃跑,阎王爷今天晚上就派黑白无常敲你家的房门,把你家里的人全部带走。”说完以后,接着跟两个同伙吃饭,不搭理李绍舜了。 李绍舜知道他的厉害,不敢跑了,只得饥肠辘辘地跑到附近村子,坐在村口等着,有机会就割辫子,抓紧给刘秃子割够二十条辫子,他也就解脱了。 下午村子里出来的人少,他在村口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个人影。他想到村子里碰碰运气,边转悠着进了村,结果刚进了村就被一个扛着锄头的村夫给叫住了:“鬼鬼祟祟的,你是干什么的?” 李绍舜转身就跑,那个村夫一边喊,一边扛着锄头在后面追。李绍舜走了很长的路,也没有吃东西,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心里紧张跑不快。他一扭头,看村夫快追上了,赶紧把刘秃子给他的纸包撕开,朝着村夫的脸撒了过去,可是邪门了,村夫竟然没有犯迷糊。 李绍舜吓坏了,腿一软,跑不动了,被后面的村夫紧赶几步追上,抡起锄头,锄头正好砸在他腿上。李绍舜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这时候又跑出来几个人,把他按在地上困了个结结实实。 李绍舜扯着嗓子朝村口喊:“师父,师父,快来救我。”村民们听说他还有同党,边押着他到了那片小树林。刘秃子和两个同伙听到了动静,转身就跑,很快就不见了。 刘秃子酒喝多了,腿脚不利索,不仅如此,他从包袱里摸出把刀来,嘴里胡乱骂着,想跟围上来的村民们比划比划。几个愣头愣脑的村民冲到他跟前,抡起锄头棍棒,雨点般地砸在他的秃脑门子上,血流如注,很快就如同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了。 天已经黑了,村民们把李绍舜和刘秃子押到村里的庙里,轮流看守着,在庙里关着的时候,李绍舜就听见刘秃子喘气声音费劲,跟个破风箱似的。他偷偷地叫了他两声,也没有回应。 第二天,村民把他们两个抬到牛车上,送往县衙,知县听说村民抓住了割辫子党,觉着事关重大,麻烦吩咐人把他们送到曹州,交给曹州知府发落。他前两天就接到曹州知府大人的通告,说一旦发现割辫子党务必送到府衙。 押往曹州的路上,身体烧得如同火炭一样的刘秃子哼哼着喝水,押解的官差也没搭理他,结果人还没有到曹州县衙,刘秃子就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死掉了。 一番大刑伺候以后,李绍舜把自己遇到刘秃子的经过都交代了,哭喊着说自己并不是割辫子党,拜刘秃子为师是为了活命。 曹州知府后来把他的主家和保长找来询问,主家作证说李绍舜确实在他家做工,前几天也确实派他到东昌府还黄豆钱了。保长和主人也证明李绍舜一贯奉公守法,人也实诚不贪财,不然的话主家也不会让他自己带着一百多两银子跑到东昌还钱。主家相信他。 主家本想把李绍舜带回去,但是曹州知府不同意,让他们先回去,割辫子党李绍舜得听省城巡抚大人的发落。 曹州知府再给福汉的信中说:“李绍舜如今已经被关进了曹州府大牢,如何处置,还请巡抚大人定夺。” 第66章 蔓延2 曹州府送信的人刚走,德州的石知府也来报告了割辫子党的消息,但是与先前不同,这次德州抓获的嫌犯割的不是辫子,而是衣服。 几天前,一个江南的运粮船帮从北方返回南方,途径德州的时候,他们的几条船在德州靠了岸,船工们便纷纷下了船,到岸边的饭馆里打尖吃饭。 船上有个十七八岁的丫头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街上吃饭,留下来看管着船上的东西。丫头独自在船上闲着没事,便端着木盆,拿着皂角胰子之类的下了船,一个人坐在岸边洗衣服。 这时候沿着河岸走过来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七十多岁,佝偻着腰身,衣衫褴褛,满头乱糟糟的白发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枯草一样胡乱地堆在脑袋上,干瘪的脸如同枣核一般,看着很是可怜。 老太太胳膊里挽着个满是补丁的包袱,手里边拄着根拇指粗细的拐棍,另外一只手里边端着个破碗。老太太走到船工们停船的地方站住,看着那个丫头不声不响地洗衣服。 丫头把木盆里的衣服洗完,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抬起手来擦汗,一扭头看见了岸上站着的老太太。 丫头把洗干净的衣服装进木盆里,站起身来,准备端木盆上船。这时候她听见那个老太太在上面喊了她一声:“闺女,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丫头瞅着这个老太太年岁与自己的奶奶差不多,觉着她怪可怜。正好她记得船上还有些昨晚剩余的稀粥。她便冲着老太太点点头,让她稍等会,然后她便端着木盆上了船,又到船舱里把昨夜剩余的稀粥盛好,端了出来。 她端着稀粥到了岸上,把稀粥倒进老太太的破碗里。老太太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丫头突然又想起来船上还有些剩菜,便让老太太等会,她去把剩菜也端来给她吃。 等丫头把剩菜端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把粥喝完。她把破碗放到河岸边的石头上,正在收拾自己的破包袱。 丫头又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把剩菜到入她的碗里。没想到,她刚站起来,却忽然看见老太太手里面拿着把剪刀,正在剪她的衣服。丫头吓坏了,慌忙躲闪,没想到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眼前一黑,便昏迷过去了。 船帮的人从街上吃饭回来,看见丫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都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地把丫头搀扶起来。 他们中间的有个人粗通些医术,掐人中,捋后背,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丫头弄醒。这丫头醒来以后,目光呆滞,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过了一会,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抽抽搭搭地把要饭的老太太用剪刀剪掉她的衣服角的事情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 船帮的人走南闯北,见识得多,割辫子党的事情他们早就听说过了。他们觉着这讨饭的老太太肯定不是好人,这事不能善罢甘休。船帮老大怕丫头昏迷的时候船上的银子丢了,别人救丫头的时候,他跑回船舱检查钱物,发现银子少了,好在银子丢得不多。他从船舱里出来以后,又把丢银子的事情告诉了船工们。 船工们急眼了,他们纷纷回到船上,抄起刀矛棍棒,冲上岸以后就在围着德州城的大街小巷搜寻割衣服偷银子的老太太。 他们很快就找到要饭的老太太,几个人呼啦把老太太围了起来,长矛抵着老太太的咽喉,砍刀架在老太太的脖子上,他们皱着眉,瞪着眼,凶巴巴地问老太太是不是割辫子党,还嚷嚷着老太太把从船上偷的银子交出来。老太太吓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船工们把讨饭的老太太押到府衙门口,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到了德州府衙门口。 到了府衙门口,有个力壮如牛的船工抄起鼓槌,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开始“咚咚”地击打府衙外面悬挂的牛皮鼓。他用得力气大,把鼓敲得山响,整个德州城里的百姓都听见了。越来越多的人过了围观凑热闹。 府衙门口很快聚拢了一群人,围着船工们看热闹,七嘴八舌地打听这个老太太是干什么。船工中有个大嗓门,声如洪钟,说这个老太太是割辫子党,以讨饭为名,专门偷银子不说,还剪人家的发辫衣襟,然后施用法术盗取人的灵魂,窃取人家的财物。 这还了得,周围的人也跟着冲动起来,有人嚷嚷着烧死这个老巫婆,老太太躲在船工中间惊恐地睁着眼睛,瑟瑟发抖。 石知府这阵子正为抓不着割辫子党发愁呢,他忽然听到府衙外面如雷般的鼓声,正要发火。很快在门口值班的官差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石大人,大事不好了。外面一群壮汉押着一个割辫子的老太太到了衙门口,嚷嚷着请大人主持公道。” 石知府赶紧到了公堂,吩咐官差把他们带进来。很快一群船工把老太太连推带搡地涌了进来,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挤了进来。老太太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哆嗦,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带头的船工说:“大人,你得给我们做主。这个老太婆是割辫子党,她刚才偷了我们的银子,还割了我们的人的衣服。” 石知府蒙了,他问:“割辫子党不是割人的发辫吗?怎么连衣服也割?” “割辫子党不光割辫子,人穿的衣服上也沾了人的灵气,割衣服角同样可以叫魂。” 这些人气势汹汹地把老太太的破包袱抢了过来,然后交给官差。 石知府吩咐官差把包袱打开,包袱里又把剪刀,确实还有很多不同形状大大小小的布条布片,却没有发现船工们丢的银子。 石知府来了精神,“啪”地一拍桌子,怒骂到:“老太婆,这么大的年纪,不在家好好呆着,竟然敢出了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快说,你姓什么?家是哪里的?谁雇佣你割人家衣服的?” 公堂上的公差们看见知府大人发了怒,他们开始有节律地用手里的杀威棒使劲地敲击的地面,嘴里也不闲着,腮帮子鼓得和蛤蟆一样,伴随杀威棒敲击地面的节奏,嘴里嗡嗡地喊着:“威武,威武……” 老太太吓坏了,“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回禀大人,我婆家姓张,娘家姓王,都叫我张王氏,我今年七十二了。我家是直隶吴桥镇的。要饭要到了德州。我来德州之前,在吴桥镇上遇到一个叫翟狗子的人,他给了我一千个铜钱,让我出来要饭时割十个女人的衣襟,等回吴桥后交给他。”张王氏满眼惊恐地看着端坐在公堂上的知府说。 “你割了几个人了?” “回禀大人,我割了两个人,刚才那个丫头就是第二个。人家丫头给我吃的,心眼那么好,我还割她的衣襟,实在是罪该万死,老糊涂了。” “翟狗子是不是给过你迷药?” 老太太琢磨了半天说:“他给我迷药了。可是我老糊涂了,离家之前忘了带着。翟狗子说了,带着这迷药方便,剪人家衣襟的时候,捏一点放到嘴里,然后冲着那人一喷,她就看不见了。” “那些迷药你放到什么地方了?” “我把迷药压在家里窗台上的油灯下面。” 问到这里,事实已经很清楚,知府又问清楚了老太太和翟狗子家住的地方,然后他吩咐官差把张王氏押到监狱里关起来。 吴桥镇里德州不远,德州知府派官差马上去吴桥镇,去把翟狗子抓回来,再到老太太家里把藏在油灯下药粉找回来。到时候人赃俱获,主谋翟狗子想不招供等很难。 船工们慌着回江南,临走时给德州知府说:“请知府大人秉公处理,下趟我等运粮食回来的时候再找割辫子的主谋算账。” 两天后,去吴桥镇的官差回来了,令知府但是没有带回来翟狗子,也没有找到药粉。他们倒也没有空着手回来,把老太太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给带来了。 石知府皱着眉头开始审问这三个人,他先让人把老太太的儿子带上了。 老太太的儿子叫张银,五十多岁,呆头呆脑,笨嘴笨舌,傻乎乎得瞅上去跟半截树桩子差不多。他懵懵懂懂地到了公堂上,也不知道下跪,官差们骂了他几句,他才慢腾腾地跪下。 接下来乐子大了,石知府厉声审问,发出的千钧之力好像都砸在了棉花上。无论石知府问什么,他都是一问三不知,傻乎乎地没有动静。 石知府初以为他藐视公堂,故意装傻。忍耐不住,便让官差把他摁倒在地,打了三十大板。他还是这幅德行,哪怕屁股上挨了板子,他也不叫唤,只是呲牙咧嘴地哼哼。 石知府只得吩咐人把他抬出去,紧接着把老太太的儿媳妇王氏带了进了。 石知府看了这王氏第一样就知道这个娘们不是盏省油的灯,薄嘴皮跟刀刃一样,眼珠子滴溜乱转。她进了公堂以后,快速扫了两眼,然后走到公堂中间,跪倒在地,边开始捏着鼻子扯着嗓子干嚎,做出的一副悲戚模样,实在连戏台子上死了情郎的花旦都比不了。 她嚎够了还没有完,喘了口气,咽口吐沫润润嗓子,然后接着喊:“冤枉呀,冤枉,青天大老爷。那个老不死的在外面干的丧尽天良的事跟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关系呀,大老爷呀,平白无故把我们从直隶抓到山东来干什么呀?哇哇哇……” 她这么一番催命般的叫喊,公堂上的人都觉着脑皮子发柞,浑身瘆得慌。这娘们的男人像个闷葫芦,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她却恰恰相反,不到戏台子上唱戏实在够可惜的。 王氏演得有点过了。 石知府先是皱着眉头听着她嚎,以为她嚎两声就没事了,却没想到她越嚎越响亮,声音几乎冲垮了府衙的房梁。他实在忍无可忍,抓起惊堂木来,“咣”地拍了一声桌子,厉声叫到:“泼妇,闭上你的臭嘴。” 石知府这么一生断喝,王氏如同断了电的喇叭一样,“嘎”得一声没有了动静。 “泼妇,你婆婆年过七十,本应该在家里颐养天年,如今你们两口子非但不养,还把老太太赶出家门。任其在外面风吹雨淋,乞讨流浪,你是何居心?难道你不是爹生娘养的吗?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你个泼妇实在连鸟雀都不如,单凭这忤逆不孝之罪,就能判你死罪,然后挫骨扬灰,剥皮萱草。再加上你咆哮公堂,罪加一等,左右官差听着,把这泼妇拖出去剁吧剁吧喂狗。”石知府站起身来,指着跪在下面的王氏骂到。 官差们知道石知府是在吓唬王氏,上来两个官差踢了她两脚,然后装模作样地准备把她拉出去砍头。 这下可把王氏吓坏了,抽抽搭搭地不敢言语了。石知府朝着两个官差摆了摆手,官差们推到两边。石知府冲着下面说:“王氏,我现在问你话,你老实交代,如果敢有半句谎话,你今天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听见了没有?” 王氏赶紧说:“我知罪了,大老爷您有话尽管问吧。”她一边说,一边脑袋抢地,不停地磕头。 第67章 蔓延3 “王氏,你婆婆张王氏平时都与什么人来往?”石知府威严地问到。 “我婆婆没出门讨饭之前,一直住在我家隔壁的韩寡妇家,她性情古怪得很,平时很少与其他人来往。” “你婆婆是什么时候开始离开家出来讨饭的?” “韩寡妇一年前得病死了,她留下的三亩薄地,两间破屋也让他娘家侄子给卖了。我婆婆没地方住了,我婆婆性子犟,又不愿意回家跟我们住,便偷偷地跟着邻村的李婆子一同出来要饭。大老爷,我以前做错了,如果你放我们回家,我这立刻和那个死鬼张银把我婆婆接回家,好好伺候着。”王氏说到这里,又开始不停地磕头。 “翟狗子如今在什么地方?” 听到石知府说到这个名字,王氏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说:“自打我嫁到吴桥镇以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大老爷,我不敢说慌话。不信你问问我男人张银。” “你家的油灯下是不是藏过迷药?” “去我家的官爷们都搜查过了,我们家压根就没有见过什么迷药。大老爷,一定是我婆婆老糊涂了,信口胡说的。” 石知府看了王氏一眼,他也觉着这次王氏应该没有说谎,而且去吴桥的官差回来也说,他们在吴桥镇打听过很多人,也都没有听说过翟狗子这个人。 石知府觉着这事太邪门了。 他吩咐人立刻去大牢把张王氏带到公堂上来。石知府看见张王氏以后气得够呛,他把书案拍得山响。他皱着眉头,瞪圆两眼,然后凶巴巴地问老太太说:“张王氏,你前两天供认的翟狗子到底是谁?” 张王氏吓得浑身哆嗦,又赶紧磕头说:“大人饶命,我那天害怕得不行。翟狗子这个名字是我随口说的。” “那迷药到底是谁给你的?” “我也不知道给我迷药的那些人叫什么。那天我进城讨饭的时候,六七个人把我叫住了,他们都是割辫子的,他们逼着我去割人家的辫子,我只能说我老太太个子矮,够不着人家的辫子,他们说割不着辫子,割衣服角也行,然后便硬塞给我一些迷药,正当他们教我怎么使用的时候,忽然后来有人喊官爷们来抓人了,他们便吓跑了。剩下的药也被旁边玩耍的孩子给拿跑了。” 石知府又问她在哪个城门,老太太一会说东门,一会说西门,问来问去,最后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门了。石知府泄了气,只好摆摆手,把老太太带出去。 石知府觉着他们家也就儿媳妇王氏脑子还灵便些,便接着审问王氏。 “你婆婆是自己一个人出来讨饭吗?” 王氏摇了摇头说:“跟我婆婆出来讨饭的还有我们镇上的李婆子。她和我婆婆是一起离开的吴桥,按说她应该跟我婆婆在一起才对,现在我婆婆被抓了,却不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府衙外面传来嘈杂声。有人进来告诉石知府说外面有人抓住了张王氏的同党。 石知府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头一震。他赶紧传话说把人给带进来。传话的人出去后,很快跟两个农夫押着一个老太太进来了。 进来的这个老太太跟被抓的张王氏差不多,七十多岁,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 这个老太太刚被带进门,跪在地上的王氏指着她说:“大人,她就是李婆子。我婆婆就是跟着她一起出的门。” 石知府吩咐人把王氏带下去,然后转过头来问两个农夫在哪里找到的李婆子。 “前两天,我们进城卖菜,听说有个割辫子的老太太被押送到府衙来了,这事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们今天进城卖菜,卖完菜后回家,走出城门不到两里路,就看见了这个老太太。她把我们两个拦住,然后问我们在城里有没有遇到过一个要饭的老太太。我们说没有,她便嘟囔着说跟她一起讨饭的老太太丢了,她想进城找一找。我们忽然想起来前两天被抓的那个老太太,便怀疑她是那个被抓老太太的同党,于是把她扣住,送到府衙来了。” 石知府瞅了瞅蜷缩成一团的李婆子,厉声问:“老太太,你认识前天被抓的张王氏吗?” 李婆子路上听两个农夫说了昨天张王氏被抓的事情,在府衙门口又看见张王氏的儿子张银的屁股被打开了花。她心里早就哆嗦成一团了。 “李婆子,你认识张王氏吗?” “认……认识,我们一起离家出来要饭。” “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们的迷药?老实交代,如果不承认,门外的张银便是例子。” 李婆子想到趴在门外的张银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惨状,她吓坏了。她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府衙公堂上的官差又开始用杀威棒敲击地面。 李婆子筛糠般浑身哆嗦,她想了半天才说:“迷药是吴桥镇上的两个和尚给的。我上了年岁,记性不好,丢三落四的,和尚给我的迷药也想不起来丢到什么地方了。” “两个和尚叫什么名字?” 李婆子捂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石知府吩咐人重新把王氏带到公堂上,然后问她吴桥镇是不是有庙,庙里是不是有和尚。 王氏听完以后,摇摇头说:“镇上倒是有座破庙,差不多十年前庙里还住过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但是很多年前,那两个和尚早不知所踪了,庙也早就坍塌掉了。” 石知府脑子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旁边的师爷提醒他说:“大人,张王氏和李婆子这两个老太太眼睛里都有股子邪气,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我看像是中邪了。” 石知府觉着师爷说的有几分道理,又轻声问他如何才能驱掉老太太身上的邪气。 师爷说:“咱们德州有个土方子,百试不爽,凡是中了邪着了魔的人只要用香火烤脸,然后再往嘴里灌掺着甘草朱砂黄纸灰的仙水,邪气马上就散了。” 石知府将信将疑,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试试再说。石知府吩咐师爷赶快下去准备香火和仙水,师爷慌慌张张地跑到府衙外去准备这些东西。 师爷到了香烛店药铺把需要的东西买齐整,带回到公堂上,然后手忙脚乱地准备驱走老太太身上的邪气。 师爷穿上法师们才穿的那种驱魔捉鬼的行头,手舞足蹈得就跟还真跟魔法师差不多。张王氏胆子极小,看见师爷这副扮相她就害怕,所以当师爷拿着点着的香烛刚要凑到她的脸的时候,张老太太就昏过去了。 石知府只得吩咐人把她抬出去。 师爷端着香烛又到了李婆子跟前,她倒没有晕过去,只是哆嗦着闭上眼睛。香烛冒着的烟进入熏得她不停地咳嗽。 这个神叨叨的仪式还没有结束,师爷用香火烤完李婆子的脸颊以后,又吆喝着官差端上来一碗灰不溜秋的浆水。这碗浆水是按照师爷的吩咐,用甘草朱砂黄纸灰混着清水搅拌而成。 师爷吩咐李婆子把碗里的仙水喝了,可是这次李婆子紧闭着嘴,死活不喝。师爷叫过来两个官差,一个捏住李婆子的鼻子,另外一个把他的嘴撬开,师爷端起碗来就往李婆子嘴里灌。 李婆子拼命扭动着脖子,师爷的手一哆嗦,满满一碗仙水多数都撒到了李婆子的衣服上。毕竟上了年岁,李婆子挣扎了两下就没有了气力,师爷将碗底剩余的仙水一滴不剩地灌进李婆子的喉咙里。 等师爷把仙水灌完,官差们这才松开手。李婆子身体能活动了,她赶紧伸出手抠喉咙,想把灌下去的难喝的仙水吐出来,可是干呕了半天,喝进去的东西也没有吐出来。 李婆子开始薅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嘴里不停地叫骂着:“你们这些该死的,杀了我算了,老太太我也活够了。” 李婆子又哭又闹,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子晕倒在地上。师爷一看吓坏了,赶紧喊了一个官差把李婆子扶了起来,让李婆子斜靠在椅子上。李婆子慢慢地睁开眼,目光呆滞,嘴角不停地蠕动,反复嘟囔着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师爷一看吓坏了,赶紧告诉石知府说:“坏了,李婆子疯了!” 第68章 蔓延4 福汉看完石知府递交的公文以后也是一头雾水,他吩咐人马上备好马匹。他准备亲自去德州审理这个案子。可是收拾完刚要走的时候,他又接到几个知府递交上了公文,说在自己所辖的区域内也发现了割辫子党。 首先是兖州知府抓到一个叫张成先的道士。他在道观准备偷剪香客的辫子上被抓。香客们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把他押送到了兖州府。知府审讯后得知,张成先交代说以前他外出化缘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说化缘太辛苦,不如去割辫子来钱来得容易,割来的辫子可以作价卖给他,三百文钱一条。说完以后,这个道士又交给他一些药粉,只需把药粉藏在指甲缝里。朝着人面部吹过去,人就被迷倒了。 让福汉没有想到的是登州也传来闹割辫子党的消息,运河沿岸州府闹割辫子党倒是容易理解,江南的割辫子党顺着运河来到山东,可是登州距离运河千里之遥,难道割辫子党连登州都有了? 福汉打开登州知府的公文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登州知府抓了一个叫张玉的乞丐。一番审讯之后,张玉交代说,有天他乞讨经过一个村庄外的大槐树,看见大槐树下躺着一个人在抽洋烟。张玉从来没有见到过洋烟,他看着这人口鼻能冒烟,觉着挺稀罕,便凑过去看。那个人很大度,他问张玉要不要也来一口尝尝,说吸一口能赛过活神仙。张玉从他手里接过来洋烟,陪着小心抽了一口。 他抽完以后顿时觉着天旋地转,很快就晕过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人正对他念诵咒语,他吓坏了,赶紧跪倒在地上磕头求饶。那人凶巴巴地要他赎罪替他割够一百个人的辫子才饶了他的小命。张玉万般无奈,只得听从那人的指派。张玉听从了这个人的安排去割辫子,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被抓了。 青州府也抓了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是个瘸子,人称胡瘸。瘸子被抓倒不是因为他割了人家的辫子,只是因为他在自己在街上翻来覆去地念叨一句话:“一个和尚让我去割人家辫子,每次给我一百文钱。”被好事的听见以后,给送到府衙去了。 各地不断有割辫子党被抓的消息传到巡抚衙门,更多的人不断跑到各地的州府县衙报案说自己或者家人的辫子被割掉了,就这样,一个月以后,割辫子的恐慌不再仅仅局限在运河边的小小临城,整个山东都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有的人嫌州府县衙的官差不管,便索性直接跑到巡抚衙门里喊冤。 福汉这天乱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各地不断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割辫子党出现,这些消息如同雪片一样飘到他这里来。这个时候,门面送信的进了报信的说,济南府有名的张士绅带着儿子在巡抚大门外喊冤。 福汉吩咐人把张士绅叫进来。不一会,张士绅带着他儿子进了巡抚衙门大堂。张士绅顿足摧胸,嚷嚷着巡抚大人一定要给他做主。他儿子张秀才则泪涕横流,哭得悲悲切切的。 福汉皱起眉头,他抬了抬手,示意张士绅有事说事,张士绅转回头来踢了他儿子一脚,让他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好好给巡抚大人说说。 今年有秋闱乡试,张秀才这阵子一直在家里边刻苦读书,准备秋后的考试。张士绅家大业大,他为了让儿子安心读书,专门在南郊山下买了套宅院,把张秀才关在院子里读书,平时就一个书童和老仆照顾他。 昨天下午,张秀才自己在院子里温书,家里米肉没了,老仆到城里买米买肉。正好纸墨也不多了,他便打发书童也跟着老仆进城,顺便购置些纸墨回来。张秀才看着看着书,突然觉得头晕脑胀,他便把书放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到天快黑的时候,老仆和书童从城里回来,天气有点凉,他们怕他冻着,书童便他给推醒了。 张秀才醒过来以后,看见书童惊讶地看着他,他问书童怎么了。书童指了指他的辫子,他把辫子抓到手里一看,发现辫子梢竟然齐刷刷地被截断了。张秀才顿时觉着毛骨悚然,浑身不舒服。 老仆也吓了一跳,他说听说南郊山区里闹鬼,莫非少爷的头发被鬼魂给截掉了。书童说现在整个济南府都吵吵着闹割辫子党,他揣摩着八成是割辫子党趁着少爷睡觉的时候进门了。 张秀才跟丢了魂似的,只知道哼哼唧唧地哭。他们正慌乱成一团的时候,书童突然指着正屋门厅里的香炉说:“公子请看,香炉上放着一绺头发。”他们跑过去一看,确实是张秀才被割掉的辫子梢。他们几个吓坏了,连夜回了城。回到家以后,张秀才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张士绅。张士绅也心里发毛了,天亮以后便带着张秀才,老仆还有书童跑到巡抚衙门来报案,求巡抚大人无论如何要替他做主。 张秀才把事情经过说完,张士绅不停地在旁边唠叨里:“他辛辛苦苦地读了三年书,眼瞅着就到了考举人的时候,如今辫子被割了,这可如何是好?三年的心血白费不说,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福汉让他们把割下来的辫子梢呈上了,张秀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从兜里掏出用棉布包着的头发,很不情愿地走到福汉的跟前,准备把头发递给福汉。 福汉看着张秀才的眼神不对,这个年轻人虽然满脸的悲戚,但是眼神却是鬼鬼祟祟的。 张秀才不敢看福汉的眼神,他耷拉着头走到福汉的书案前。 福汉觉着张秀才心里有鬼,他想吓唬吓唬他,待张秀才快要到书案跟前的时候,他拿起惊堂木“啪”地拍了一声,然后大喝一声:“秀才,这辫子到底是谁割的?” 张秀才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头发散落到地上,他一抬头正好看见福汉威严的眼神,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不停地磕头。 “秀才,这辫子是不是你自己割的?” 张士绅吓了一跳,刚想说话,但是嘴还有张开就被福汉喝住了。福汉接着说:“秀才,如若你胆敢报假案欺骗公堂的话,本巡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秀才胆子小,被福汉这么一惊一吓,赶紧把事情真相给交代了。张秀才烦得要命,被囚犯一样被他爹关押在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外,每天读那些之乎者也,整日琢磨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实在乏味得很。他考举人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中,早就没了读书的兴致,说起考八股文他就浑身难受。他想回城,但是张士绅凶得要命,想了很多理由都被他爹给挡回来了。前两天他听书童说城里有人割辫子,很多人都闭门不出。他这次想出来这么一个主意,他把老仆和书童打发走以后,便演了这么一出苦肉计,把自己的辫子梢割掉。 福汉听完以后大怒,吩咐人把张秀才摁在地上打了六十大板,然后押进大牢,听候发落。张士绅也没躲过去,因为教子无法也被打了三十大板,然后让老仆和书童抬回家了。 接着又有人报案,说自己走出城门去买柴火时听到背后有声响,他回转过头去,没有看到人。突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到了他的背上,他感到一阵眩晕,而他的辫子已经被剪掉了。 还有一位受害者说,有一次他正在一座寺庙的门道上与一位村民聊天,感到一阵怪风吹来,便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当他想来的时候,才发现半条辫子已经不见了。 第69章 翻供 每天都有人报案说辫子被割了,地方知府隔三差五就报告说抓住了有割辫子嫌疑的和尚、乞丐、道士。行色匆匆的驿卒忙得连轴转,巡抚大人有令,州府一旦发生割辫子的案子必须当天上报到巡抚衙门,否则就罢了知府知县的官。很快,上报到巡抚衙门的公文便堆积如山。 巡抚大人福汉累得够呛,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看公文累得他腰酸背痛腿抽筋,当年他带兵跟准格尔叛军鏖战三天三夜都没觉着这么累过。 福汉别的公务都推给了按察使,布政使,他全部精力都放到了抓割辫子党上面。他必须把当天各地知府报上了的跟割辫子党有关的口供挨着捋了一遍。 辛苦归辛苦,福汉还是有不小的收获。他发现这些口供尽管细节上千奇百怪,但是每份口供背后又都有条相似的线索。除了德州被抓的两个老太太,所有的被抓的割辫子党都这样交代:花钱雇佣他们的人都与江南有关。 福汉意识到尽管割辫子党把山东折腾成这样,但是他们的源头在江南,在山东从事割辫子的这些人不过是他们出钱雇佣的下线。福汉相信在江南某个地方一定藏着一群有野心的人,他们的老大极有可能是个和尚,也不能排除跟乾隆爷怀疑过的马朝柱有关。这些野心勃勃的人把自己的手下派往各处,然后让他们花钱雇佣和尚、乞丐、道士等行走江湖的人割辫子,然后他们躲在背后操控着。他们割辫子的目的有可能是因为钱财,但也可能是别的阴谋。 福汉对自己手下的这些知府也有些不放心,尤其发生了张秀才到巡抚报假案的事情以后。他一直怀疑知府们是否全力缉拿割辫子党,如果有人象张秀才一样报假案,这些有眼无珠的知府知县们会不会觉察出来。 福汉一直盘算着暗中派些人去监督各地知府知县,但是他又无人可用,他唯一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两个从京城来的随从。 福汉看完公文之余就为这事愁眉不展。跟随他的那个年长些的随从倒是有些见识,他劝福汉不能光看知府们递交的公文,最后挑一些有疑点的案子,把其中被抓的割辫子党押解到济南,然后由按察使、布政使重新再审一遍,免得被那帮阳奉阴违的知府知县转了空子。 福汉觉着有道理,他给各地的知府下了命令,要求他们把抓获的割辫子党全部都押解到济南,到了济南后由省里的按察使和布政使两司再行审讯。 说来也怪,自打下达了这命令以后,各地知府很少再上报自己所辖州县抓到割辫子党的消息了,但是被割辫子的事情却有增无减。福汉觉着擒贼需擒王,想要把割辫子党一网打尽,必须得从江南入手,只要找到幕后元凶,事情就好办了。 拖拖拉拉地过了半个多月,被抓的割辫子党还是没有送来。知府们的拖沓让福汉很生气,他一个劲地骂他们办事不利,最后说三日送不到者撤职,各地知府才把抓获的割辫子党都陆陆续续地送到了济南。 最先送到济南城的是德州抓到的两个要饭的老太太,这也是一度让福汉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案子。 早晨吃完饭,福汉下了命令,派人去监狱提拿犯人,但是官差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他对福汉说:“巡抚大人,我刚才去监狱提人,可是进了牢房一看,两个老太太一个疯疯癫癫的,另外一个病得厉害,如果硬要提审,恐怕到不了公堂得病的老太太就会咽气。 福汉先前从石知府的文书里已经听说过了张王氏和李婆子的事情,突想起远在京城的老娘,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福汉沉吟片刻,便决定穿着便装,带着两随从亲自去监狱看一看。 牢头一看巡抚大人到了,赶紧带着人出来迎接,然后在前面引路,把福汉带到了牢房。到了五月,外面已经很暖和,但牢房里还阴冷得跟冬天一样。 官差说得不假,李婆子已经疯了,她蜷缩在牢房里念念叨叨,反复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看见生人就大吵大闹。张王氏病得起不来了,福汉吩咐牢头把牢门打开,他带着随从进去一看,张王氏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身上冰凉冰凉得如同僵尸一般。福汉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鼻子,还有呼吸。 他转身吩咐狱卒把张王氏背出牢房。牢头皱着眉有些不情愿,这老太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而且跟割辫子党有牵连,他担心会沾上张王氏身上的邪气。虽说牢头一肚子的怨言,但是巡抚大人发了话,他也只能照办。 牢头把老太太背到牢房前面的一块空地上,煦暖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地面上。福汉看到空地前面有张竹席,便吩咐随从把竹席铺好,然后吩咐牢头把老太太平放到竹席上。 福汉翻看张王氏的眼睑,他粗通些医道,看了看说:“老太太并无大碍,抓紧去给她熬点粥回来,不要太稠。” 牢头慌慌张张地去给老太太准备粥。过了一会,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 两个随从赶紧弯下腰,把张王氏慢慢地扶起来一些,福汉端着碗,拿着一个小瓷勺,舀了一勺轻轻放到老太太嘴边。 老太太在德州没有遭受皮肉之苦,身体也足够硬朗,只是因为惊吓过度,几日不曾进食,人又上了年岁,虚弱过度而已。她闻到一股米粥的香味以后,鼻翼动了动,不由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睛,看见瓷勺里诱人的米粥,微微张开干瘪的嘴巴,一口一口地把稀粥喝了进去。一碗稀粥慢慢地喝完,煦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老太太的精神头好了些。 福汉没有戴顶戴穿官府,脑袋扣着顶瓜皮小帽,身上穿着青色马褂,在这个看着比自己的母亲小不了多少的老太太跟前,福汉也不象平时凶巴巴的,他看见老太太醒来后,脸上有了些笑容。 张王氏身上有了些力气,精神头也好了些。要饭的找人烦,平时人见了她都是躲得远远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人,还恳伸出手来照顾她。老太太心里一阵子感动,不由得老泪纵横。 站在旁边的牢头说话了:“老太太,快点谢恩吧,给你喂下这碗饭的可是巡抚大人。” 听牢头说完,老太太脸上一阵子惊慌,嘴里连忙说道:“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然后,她自己坐直了身体,转回头又对搀扶着她的那两个随从说:“多谢两位老爷,老太太身上埋汰,别弄脏了两位老爷的手。” 福汉看看张王氏的眼神,越看越觉着这个老太太温和恭良,不像奸邪之人。 “老太太,感觉好些了?”福汉问老太太说。 “多谢大老爷,我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过来,谢谢大老爷的救命之恩。” 等老太太稍微平稳了,福汉问道:“老太太,你在德州是不是有什么冤屈?” 老太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翻身给富汉跪下说:“大人,我是个穷要饭的,前阵子正沿街乞讨,迷迷糊糊地便被人押送到官府,非说我剪了别人的衣襟。我胆子小,遇到恶人躲得远远的,有好心人赏给口饭吃,我也怕人家嫌我脏,从来没敢靠近过人家,怎么会剪人家的衣襟呢?” “你把运河边发生的事情详细说给我听听。” “那天我在运河边讨饭,看见停靠在岸边有几只船,其中一只船上走下来一个丫头,她坐在河边洗衣服。这姑娘心肠倒是好的,我问她能不能给我口饭吃。她回到船上,给我端了碗粥,后来又端给我一些剩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摔倒在地。老太太我胆子小,担心被她们家的人给讹了,便赶快离开了。大老爷,我从来没有靠近过这姑娘,更没有剪她的衣服,老太太虽穷,但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可是后来我被她们家的人给抓了,他们凶巴巴地说我是割辫子党,还说要我老太太的命。他们把我送到了府衙,刚被带进门,那些官差老爷便抖动着杀威棒要打我。我害怕得要命,我这么一把老骨头,哪里能挨的过那一头红一头黑能砸碎石头的杀威棒?” “你是怕挨打,所以才承认自己是割辫子党?” “不瞒大人说,我老太太早就活够了。我年纪轻轻死了男人,从此便开始守寡。我好不容易把个不中用的儿子张银拉扯大了,还给他提亲娶妻,本来因为该想几天福了,可是媳妇厉害得很,嫌弃我,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说我是灾星转世,不得好死,还把我赶出了家门。隔壁韩寡妇看我可怜,便收留了我,没想到韩寡妇命薄,前两年得病死掉了,我儿媳王氏便跑到韩寡妇的娘家,给人家说韩寡妇是因为收留了我这个灾星,我命硬,先是剋死了自己的男人,如今又把收留我的韩寡妇剋死了。韩寡妇咽气前本来说好要把两间屋子和几亩薄地留给我老太太,结果她娘家侄子听了我儿媳的话以后,便把我撵了出来,人家把房子和田都卖掉了。” “想不到天下竟然有如此恶妇。可惜吴桥镇不属我的管辖,如果归我管,本抚一定把这个恶妇捉拿归案,奏明皇帝,把这个心如蛇蝎的歹妇凌迟处死。”福汉不由地怒火中烧,他忿恨地说。 张王氏看见福汉怒了,又赶紧磕头:“大老爷息怒,我儿媳可抓不的,抓了她,再把她杀了,我孙子就没娘了。孩子没了娘就没法活了。” 张王氏擦了把眼泪接着往下说:“被抓进府衙前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阴间的黑白无常来抓我,说我阳寿尽了。果然第二天我就被抓了,我以为是阎王爷要召唤我老太太下十八层地狱。活都活不成了,我何必再遭受皮肉之苦。大人问啥,我害怕挨打,便问什么都承认,翟狗子就是我随口编出来的。” “老太太,为什么你包袱里藏那么多布块?” “大人,我是穷苦家出身,平时没有铜钱买布,我看见点别人丢的破衣服,便把能用的布条剪下,积攒起来。留着以后衣服破了也可以找出来补补衣服。” 第70章 太后 听完张王氏讲完这些话,福汉觉着老太太说得合情合理。 “可怜李婆子了。因为我惹了事端,平白无故地把她也给连累了,如今好端端的人变得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我老婆子入了地狱,阎王爷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唉,活着作恶,死后会遭报应的。”张王氏一边说着,一边自怨自艾地担心着她死后的事情。 福汉越来越相信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不是奸邪之人。他刚才说要惩治那个把她赶出家门的儿媳王氏的时候,老太太竟然还替她求情。如今她又为同伴李婆子受牵连埋怨自己。这足以证明张王氏宽厚,如此宽厚之人怎么会害人呢? 但是事情没有彻底查问清楚之前,他又不能断定老太太张王氏到底说的是真是假。福汉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德州府送来的这两个要饭的老太太。 福汉思来想去,觉着这事得怪德州府的石知府。石知府在审理此案时显然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船工把张王氏送到府衙以后,他姓石的本应当把那个声称被剪了衣角的丫头一同审问,他没把事情经过问清楚倒了罢了,反而还任由那丫头随着船工们回了江南,而且连那个丫头的姓名都没有问清楚。 福汉越想越气,他心里不由地怒骂石知府是废物。 两个随从知道了他的难处,其中一个走过来说:“福大人,实在不行的话先回去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福汉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牢头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他提心吊胆地走到福汉跟前问:“福大人,这个老太太如何处置?咱们是把人给放了?还往接着关进牢房里?” 福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把老太太放了,但是谁又能证明老太太说的话都是不是假的?如果老太太真是割辫子党,把她给放了可就麻烦了。 他沉吟了半晌,然后回头对牢头说:“如果再把她送回牢房的话,老太太不出半月就得死掉。事关重大,我要给乾隆爷上折子,这事得由皇帝来决定。在皇帝的圣旨来到之前,你先好好照顾这个老太太。这么大年岁了,本应该在家里享福的,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儿子,才沦落到现在这番境地,想想也怪可怜的。你们把张王氏和那个李婆子身上的枷锁去掉,让她们经常出来透透风晒晒太阳,以后吃饭也跟你们一样。你可记住了,如果张王氏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 牢头嘴里连声应承着,心里想:“我的娘呀,这哪是犯人呀,明明请来的观世音菩萨呀。得了,巡抚大人发话了,啥也不说了,好好地伺候着吧。” 福汉回到了巡抚衙门,径直回到书房,吩咐随从铺纸研磨,他开始给乾隆写奏折。福汉心事重重地把近日山东各州县捉拿割辫子党的过程详细地罗列一遍,然后说割辫子党的主谋都躲在江南,光在山东忙活还不够,建议乾隆爷马上给安微、江苏、浙江等地的督抚下命令,全力捉拿主谋,这样才能斩草除根,永葆大清江山安稳如山。 在折子的末尾,福汉又提了提德州的张王氏和李婆子。福汉在折子里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个老太太似乎割辫子党无关,被抓有可能是错案,如今这两个老太太年老体弱,在监狱关押久了恐怕会出问题,能不能先放回家去,请皇帝来决断。 这份奏折写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福汉便派人六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京城,交给乾隆皇帝。 送信的快马扬鞭,匆匆忙忙地把折子送到了京城。 乾隆皇帝这几天心急如焚,总惦记着割辫子党的事情。他晚上睡不好觉,总说柔软的龙床硌得慌,把铺床叠被的宫女骂了个臭死。他吃饭也没胃口,总怀疑御膳堂的御厨换人了,烧的菜做的汤都寡淡得要命,摔筷子砸碗,嚷嚷着把御厨全都宰了。各地的官员也跟他过不去,送来的折子上说的那些破事,没有一件让他高兴的,气得他把折子扯得粉碎,要把地方的督抚大员统统抓回来,然后切了裤裆里的东西让他们都做太监。 这几天小太监常宁整天都提心吊胆,轮到他晚上值夜的时候更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尿急也不敢去茅房,就这么憋在,担心万一皇上叫自己两声没及时答应,乾隆皇帝龙颜大怒,瞅皇帝这两天的劲头,杀人的心都有。 皇帝不高兴,整个紫禁城里都压抑得很。 乾隆再不高兴,但是工作仍要照常,生活还得继续。这天乾隆爷紧皱着眉头,凶巴巴地坐在乾清宫里批折子。守在宫殿外面的小太监常宁突然看见老太太带着两个宫女从慈宁宫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通告乾隆一声。乾隆是孝子,每次皇太后大驾光临,他都亲自出宫殿跪地请安迎接,如果皇太后来了,他不及时禀报,乾隆皇帝肯定会揍扁他。 常宁又担心万一他跟乾隆说了皇太后驾到,但是皇太后压根就不是往乾清宫来,只是路过,他就犯了欺君之罪,乾隆可能会杀了他喂狗。 他胆战心惊地观望了一番,眼瞅着皇太后确实是往这边来了。他这才慌慌张张地像受到惊吓的猫一样跑进大殿,磕头说:“启奏皇上,皇太后到门口了。” 乾隆耷拉着眼皮斜了他一样,然后放下朱笔,从龙椅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宫殿门口,迎接皇太后。 乾隆从殿里出来的时候,皇太后钮钴禄氏已经走到了乾清宫的台阶下面。虽说她已经七十七岁高龄,但是鹤发童颜,身子骨硬朗得很,她拄着拐杖一口气从慈宁宫走到乾清宫,大气不喘一口,反倒是跟随左右的两个宫女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乾隆慌忙迎下去,跪拜行礼之后搀扶着太后走上了台阶。 “今天太后怎么有空闲到这里来?” “我这几天没有见你,自己在慈宁宫待着有些烦闷,便过来看看你。从前你都是每三天请安隔五天侍膳,如今好几天都没看见你的影了,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乾隆皇帝这才想起来,是有好几天没有到慈宁宫,赶紧赔礼说:“这阵子确实出了些烦心的事情,一时忙碌,没有及时去给您老人家请安,实在是该死。” “凡事都慢慢来。国事虽紧急,但是身体也要保重。我这几天没有见你,看你确实憔悴了不少。” 说着话,乾隆陪着皇太后进了乾清宫。 这位皇太后钮钴禄氏是乾隆的生母,她乃是寻常旗人出身,祖上没有什么显赫的经历。康熙年间,她13岁那年,宫里选秀女入的宫,后来被安排到四阿哥胤禛府上,成了贝勒府中的格格。钮钴禄氏乖巧机灵,很快得到风流倜傥的四阿哥的喜爱,入府七年后便生下来宝贝疙瘩乾隆。母以子贵,钮钴禄氏也算是沾了她宝贝儿子乾隆的光。 乾隆从小就聪明,不仅被他老爹雍正皇帝视为掌上明珠,连他爷爷康熙也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对钮钴禄氏来说,这无疑是幸事一件。她在宫里的地位也得以提升,她先是被雍正皇帝册封为皇贵妃,在嫔妃中地位仅次于皇后。乾隆登基以后,她被正式尊奉为崇庆皇太后,住在慈宁宫里。 进了大殿以后,乾隆请皇太后坐下,然后母子两人闲聊起来。 “太后暂时先忍耐几日,再过几天,等眼下这些事情处理完了我就陪您老人家去圆明园住。我在宫里住得也厌烦,到时候我也陪您老一起去。” “唉,要说这圆明园确实比这紫禁城强得多,有山有水,地方也安静。但是圆明园总比不得江南呀,可惜老太太我年岁大了,没办法再跟从前一样陪着你下江南了。” “下江南太过辛苦,旅途劳累,时间又长,莫说是您老人家,连我都有些吃不消。以前我陪您去江南的时候,知道您老人家最喜欢苏州集市,在您七十大寿那年,我已经命人在京城仿建了一条苏州街,这也算得上把江南搬到京城了,您老人家想念江南的时候就出去多逛逛,那条街上有各类苏州风格的茶肆、餐馆、戏院。” “难为你的一片孝心了。造这么条街,需要花费不少银子,我老太太也活不了几年了,一切能省则省吧。” “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我还合计着跟太后准备百年寿诞呢。” “活那么老有什么用,福我也享够了。如果哪天阳寿真是尽了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唯一牵肠挂肚的就是你。等入了秋,皇后乌拉那拉去世就两年了,后宫里不能没有主事的,册封皇后的事情你还是尽早准备准备为好。” 听皇太后说到这里,乾隆不由地皱紧了眉头。 第71章 至爱 “太后,册封皇后的事再说吧。不瞒您老说,这段时间山东闹叛党,而且山东离京城咫尺之遥,不得不重视,我原本是亲赴济南督促山东官员的,可是听到济南,我又想起来二十年前的那段旧事,寝食难安呀。” 听到乾隆说这段旧事,皇太后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乾隆皇帝带着她和皇后东巡泰山回京城的路上,孝贤皇后得病于济南,然后死于德州。皇后去世对当时正值壮年的乾隆打击甚大,以至于他后来东巡泰山,南下江南,数次路过济南都怕触景生情,绕城而过。 “弘历呀,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毕竟孝贤皇后已经去世二十年了。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自打我入得皇宫以后,便遵守祖训,规规矩矩地在后宫待着,决不干涉国事。” 乾隆听完以后,跟着连连点头。 “照理说,后宫不问国事,你是皇帝,我本不应对你指指点点。但是弘历你也不能因为后宫的事乱了当皇帝的阵脚。虽说你也有血肉,有爱恨情仇,但是因为你是凌驾于亿万人之上的君主,必须的克制自己的爱欲情仇才对。不知道你是不是留意过自己,自打富察氏去世以后,你的性情变了。” 乾隆听完皇太后的话以后,从椅子上占了起来。他在宽敞的乾清宫里转了转,二十年前的孝贤皇后去世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皇太后说得没错,乾隆刚登基的时候,他宽厚仁爱,处处效仿他的祖父康熙。他继位没过几天,一改他老爹雍正当年严刑峻法的作风,宽大为政,罢开垦、停捐纳、重农商,万民欢悦,颂声雷动。更出彩的是宣布大赦,不仅当年被重判的将领督抚重新审理,就连当年那群与他爹雍正争夺皇位搞得你死我活的叔叔伯伯也赦免了,死了的平反,因罪革退的宗室觉罗又都重新赐红带、紫带,载入玉牒,前朝的皇子皇孙们又恢复名号,重见天日了。 这时候的乾隆颇有点明君圣主的味道,但是自打孝贤皇后死后,他开始变得暴躁,多疑,猜忌,寡恩,又重新回了他爹雍正的老路。 乾隆可谓妻妾成群,除了先后册封过两个皇后以外,不算贵人、常在、答应这些底层,光是妃嫔就拉拉杂杂地纳了四十一个。虽说佳丽三千,但乾隆最宠信的还是富察氏孝贤皇后。 想起来孝贤皇后,乾隆便回想起他那段豆蔻般的年华,青葱般的岁月。 富察氏出身名门,她先祖是努尔哈赤手下的最为骁勇善战的将军,其后家族世代精英辈出,都算得上是朝廷响当当的重臣,她的叔叔马齐做过内务府总管,平叛金川叛乱的军机大臣傅恒是她的弟弟。 乾隆和孝贤皇后大婚的时候,乾隆年方十六,富察氏刚过十五,简直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妙人。富察氏聪明透顶,性情温婉平和,既善解人意,又有原则。处事矜持有度,既识大体,又重小节。举手投足都透出名门闺秀的气度。 两人成婚以后,相敬如宾,算得上生活如意,美满幸福。 乾隆登基以后,整天忙于朝政,孝贤皇后主持着后宫里没完没了的事务,皇子们的起居教育,一大群争风吃醋的妃嫔的吃穿用度,挑事的太监,嘴碎的宫娥,还有闲不住的皇太后……后宫乱得跟团麻似的,但是孝贤皇后愣是给处理的井井有条。 国事繁重,乾隆皇帝累得像驴一样,有时候难免心情不悦,情绪不好。每到这个时候,心思纤细,会揣摩乾隆的心思,又能说会到的皇后就能当当解语花,说说知心话,把狂躁的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最让乾隆皇帝念念不忘的是孝贤皇后勤俭。皇后母仪天下十三载,平居恭俭,不佩戴昂贵的珠翠,清清爽爽的,浪漫点的时候最多往脑袋上插几朵便宜的通草绒花。在奢华的皇宫里反倒更显得不落俗套,乾隆总标榜自己要当明君圣主,皇后这种做派很合他的胃口。 从前孝贤皇后送过他一个鹿皮绒做成的荷包,传统的关东技艺,还在上面绣上简单的花纹。他有时候想孝贤皇后想得不行了,就拿出些以前皇后送给他的这个荷包,睹睹物,思思人,寄托寄托哀思,打发打发孤独。 有一年,他准备去木兰秋狝围猎前,孝贤皇后挑着灯,连夜给他做成,用来盛放打火石的。皇后之所以忙活着做荷包,就是因为乾隆曾告诉她,在祖父生活的年代,男人总在荷包中盛放打火石和铁,早期的荷包非常简单,通常由鹿羔沴绒做成,而不似如今这些的荷包,都是由锦缎制成,再搭配上金、银、象牙、犀牛角,样子挺奢华,但是后中看不中用。 荷包做完以后,乾隆出发前,她把荷包献给乾隆。没想到六个月后,她便突然离世。 提起这些事情来,皇太后也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她抬起衣袖拭了拭眼泪说:“要说这富察氏,真是难得的贤淑,但是人哪有这么圆满的,人年轻轻轻地就走了,连个子嗣也没留下。” 皇太后这么一说,乾隆也不由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不是为了子嗣,她可能也不会死。那年东游泰山,皇后是预备求子的,没想到遭此变故。” 孝贤皇后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子以母贵,孩子一出生,乾隆就效仿当年他爹雍正的办法,准备秘密立为储君。但是这两个皇子短命,出身没多久便夭亡了。 “这事我还记得,那次到了曲阜拜完孔庙,我就瞅着富察氏身体不舒服。按说本应该回京的,她怕扫了咱们娘俩的兴致,硬着头皮到了泰安。到了泰山,她精神头倒是不错的,登上了山,还到娘娘庙祭拜。” “唉,我至今为此忿恨不一。现在想想,那年冬天本来就冷,本来不该离京城的,偏偏那个时候去东巡。想必是富察氏爬到了泰山顶上,出了些汗,山顶本来就风大,经风一吹,便着凉了。下了山,又赶上暴风雪,伤寒加剧了。本来该在济南多呆一阵子,可是我急着回京,她拖着病体只能跟着,没想到到了德州,旱路转水路时,人就这么着没了。” 说到这里,皇太后与乾隆便枯坐着,谁也不说话了。皇后的突然离世让乾隆极为悲痛,他甚至为此失去了理智。二十年前,因为皇后的突然离世导致的那场政治危机,乾隆不愿意提起。 第72章 拆城 在东巡回京的路上,乾隆带着队伍走到德州,到了德州后便可以由陆路转入水道,坐着龙船顺着大运河回京城了。 到了德州以后,乾隆心里踏实了些。离开济南以后,一路颠簸,他眼瞅着皇后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气无力,喘气跟漏了底的风箱一般,坐上船以后水路平缓,可以少些颠簸。 到了德州,没想到病入膏肓的皇后还是没有支撑住。 侍卫们把病怏怏的皇后抬上了停靠在运河边上的青雀舫,这时候威严的乾隆皇帝正面带微笑,他左手卡着腰,挥舞着他的右手,与一群前来送行的官员们挥手告别。复杂的告别仪式结束以后,浩浩荡荡的皇家巡游团就扬帆摇橹,一路北进了。 乾隆挥完手,准备转身上船,磕头的官员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这时候伺候皇后的太监风风火火地从高大的青雀舫上跑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到了乾隆跟前,扑通跪倒,泪涕横流,嘴里连哭带嚎地嚷嚷到:“万岁爷,快去看看吧,皇后娘娘不行了。” 乾隆慌了手脚,顾不得尊严,两手拽起拖地的袍子,盔歪甲斜地往船上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送行的官员们听说皇后不行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拍干净膝盖上的尘土,又扑扑通通地跪倒一片,有的请太上老君,有的盼南海观音,有的喊如来佛祖,反正都跟蛤蟆一样鼓着腮帮子念念叨叨地祈求上天保佑皇后贵体安康,吉祥无忧。 整个青雀舫上都乱套了。皇后咽气之前,随行的御医都不知所措,都吓得脸如死灰,像一根根树桩子一样杵在船头。一会乾隆凶煞恶神般地冲上船头,先冲到船舱里看皇后,皇后已经没有气息了。 乾隆到里面停留片刻,紧接着又红着眼发疯般地从里面冲出来,吼着外面这几根木头进去把皇后的魂召唤回来。御医们瘫软在船头上,他们不是和尚术士,只管今生的事,来世的活做不了。 乾隆骂他们废物,伸手扇了右边的御医两个耳光,抬腿揣了左边的御医两脚,左边的御医靠近船舷,乾隆“咣”的一脚踢在他身上,不能躲避,他往后一仰,一下子翻滚掉到运河里。 运河里的水冰冷刺骨,乾隆在气头上,也没人敢去救他。这个可怜的御医只能眼巴巴地在河水里泡着。好不容易等乾隆再次入了船舱,他才哆哆嗦嗦地从运河里爬上了岸,跟落汤鸡一样站在岸边,寒风一吹,他仿佛能听见身上咔咔吧吧结冰的声响。 有胆子大的御医瞅着乾隆不在,偷偷摸摸地跑下船,把从河里爬上来的同行拉到僻静些的地方,替他脱掉湿漉漉的衣服,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穿上。然后两个御医臊眉耷眼地找了个犄角旮旯猫起来,也不敢远离,怕乾隆再叫他们。 最招他喜欢的皇后就这么香消玉殒驾鹤西游了。乾隆悲痛欲绝,皇后一死,以后再没有人给他当解语花,陪他说知心话了,给他做鹿皮荷包了。没有这个称心如意的贤内助把持着,后宫那群争风吃醋的娘们很快就反了天了。 乾隆想到这里,脑子瞬间热得跟微波炉似的。从此以后,乾隆爷的脑子拉下了毛病,脑子经常发热,一发热就热得跟微波炉一样。 人死不能复生,皇后也不能例外。皇后归天了,消息传出,运河两岸顿时哭声震天,无论是声音童稚的太监,还是须发皆白的官员都扯着嗓子,面朝着天,如同死了亲娘一样悲恸。 虽说没到北京,但是丧事得先办着,内务府和随行的大员张罗着先给皇后准备后事。办丧事离不开白布黑纱,白布黑纱成了德州府里最金贵的东西。 内务府总管哭得眼睛通红,他找到哭得声音嘶哑的德州知府说:“随行几千人,还有这大大小小的官员,所需白布无数,赶紧下命令把德州境内的白布都调集到运河边来,再把德州城手巧的女工都叫来,连夜缝制丧衣。” 第二天,京杭大运河上,缓慢地游动着一支绵延几里长的白色船队。 船到了天津以后,乾隆爷下了命令,皇后是死在青雀舫的,这艘青雀舫必须运到京城,存放到紫禁城。 大臣们看到乾隆凶巴巴的眼睛,再没脑子的人也不敢提意见,只得招募到成千上万的壮丁,车推牛拽,喊着号子,把船运到了北京城。 到了京城门口,遇到麻烦,船身又宽又高,城门逼仄,压根就进不去。内务总管心里哆嗦,急得脑门子上冒白毛冷汗,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请示乾隆。 乾隆满脑子都是他跟皇后的如梦往昔,青葱岁月,哪里来得及琢磨这种繁琐的事情,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拆城门。”内务总管只得悻悻地离开,看来为了把这艘青雀舫弄进京城,脑热的乾隆皇帝是不计血本了。 内务部总管去找工部的人,让他们感觉派人组织工匠准备把城门拆了。工部的人也慌了神,连夜开会讨论拆城门的事。 消息传开,有些大臣心里犯了嘀咕,自古以来就很少听说过自拆城门的事情发生,除了外邦入侵反贼造反,还有地震水灾,城门坍塌不得不拆后重建以外。如今是盛世,四海升平,好端端的拆城门也不吉利呀,拆船也不能拆城门呀。 有的大臣颇有些明朝儒臣的风骨,扬扬洒洒给皇帝写了折子论拆城门的不可行。折子送到宫里,乾隆还没看完就暴风骤雨般地发了疯。他把折子撕扯得粉碎,写折子的这人被罢了官不说,连夜被抄了家,人也入了大狱了。 乾隆给工部下了圣旨,再他们一晚上的时间想想办法,明天还没有主意,马上拆城门,如果再有人妄自议论,马上推到菜市口斩首不留。大臣一看皇帝真生气了,便没有人敢吭声了,工部侍郎也连夜动员京城的匠人们准备明天一早拆城门。 乾隆朝里倒也不乏能人,礼部尚书海望的脑子简直被西洋的科学巨人牛顿还有好用。他觉得拆城门不妥,但是给乾隆给意见的人已经入了大狱,他也没敢趟这浑水。他回到府上一番冥思苦想以后,倒是琢磨出来一个办法。 第二天清早,海望起床后便找到工部的能工巧匠们商量此举是否可行。工匠们听完以后,都觉着这位跟工部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礼部尚书实在厉害,这办法好的很,省时省力不说,也不用拆城门了,他们佩服得要命。 海望又去找内务府总管,总管觉得他得办法好,也没敢给乾隆汇报,就跟着工部的人指挥着壮丁们准备拖船入城的事情。 工部侍郎依照海望的主意,命令京城的木匠带着斧子,刨子,锯之类的家什赶紧到城门口集合。他们到了之后就地取材,伐木头,把伐好的木头做成长长的木架子。木头架子做成以后,搭到城墙垛口,再在木头架子上设好木轨。 在一旁观看的海望又吩咐人到城里多找些菜叶子回来,把菜叶子铺垫在木轨上面,使木轨变得润滑易行。 这些都准备妥当以后,海望吩咐千余名壮丁把青雀舫一端驾到木轨之上,然后他们喊着号子,一起用力,用尽吃奶的力气推扶拉拽。天黑的时候,终于将船运进城内,摆放到紫禁城的东门口。 第73章 风波 皇后的灵驾运回到京城以后,乾隆下旨给她举行声势浩大的葬礼。三品上的官员全部身披重孝出城迎接,入城以后,朝阳门外,东华门内,储秀宫中,跪满了迎接灵驾的格格夫人们,她们穿着缟服,个个哭得都跟泪人一样。 宫里到处都飘着白,皇后的灵驾入了宫,悲伤的乾隆也穿上白绸孝服,泪眼婆娑地指挥着一群皇子在皇后灵前祭酒三爵。 给皇后穿上金缕玉衣,戴上凤冠,嘴里塞进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然后装入昂贵的梓木做成的棺材里,停放在她居住的长春宫里。乾隆下旨准备皇后的陵寝,陵寝建成后再择吉日入土为安。 这些事情准备利索以后,主持丧礼的王公大臣们报乾隆皇帝批准同意,宣布觉行盛大的国恤以纪念皇帝心爱的老婆。 乾隆皇帝罢朝九天,天塌下来也要拖到第十天才找他请示汇报。京城要斋戒二十七天,斋戒期间王公大臣夫人小姐们统统脱掉身上花花绿绿的华丽衣服,全部穿白戴素。膳食从简,饭桌上不能有大鱼大肉,一律改成清汤寡水的白菜豆腐。 皇室的老少爷们统统截掉半截他们招牌式的发辫。格格夫人们也不能臭美,耳环项链之类的全部摘掉,也不能盘头。 京城办丧事,地方的官员也不能闲着。朝廷下了命令,各省的文武官员一律摘除帽子上的红缨,像开会一样找个宽敞的地方,啥也不干先哭三日再说。 死了心爱的女人,乾隆伤心不已。皇帝不高兴,全国人们都要陪着难受。国恤期间,京城里打算娶妻嫁女的一律延期,皇帝心烦得要命,他这段时间耳朵听不得喇叭和爆竹。 皇帝规定大清无论满汉男人们百日内不得剃头,剃头的没了生意。只得收拾收拾摊子回家,等过了百日以后再出来忙活。 乾隆的微波炉脑子不断酝酿出现各种各样的禁忌,想起一条来就下圣旨禁止,圣旨由红笔改成蓝笔书写,以表达对皇后的哀悼。 那阵子乾隆跟魔怔了似的,如同瘟神一样,动不动就发火,也不断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引来他的雷霆暴怒。 最先倒霉的是乾隆的两个儿子。皇后死了一个月,老大永璜和老三永璋一开始的时候也跟宫里边的所有人一样,装得无比悲恸,大人们一吩咐便开始泪如涌泉,扯着嗓子哭。 两个皇子年少无知,再加上皇后死后一个月,该哭的也哭够了,何况皇后不是自己的亲妈,即便是亲娘也得容许休息会再悲伤。可是这哥俩倒霉,当这两个年幼无知的阿哥在悲伤之余偶尔放松了一会,嬉皮笑脸之际,正好让悲伤劲还没过去的乾隆给撞上了。 乾隆的脑子瞬间沸腾了,皇后死了,这两个孩子竟然还敢呲牙咧嘴地笑,这成合体统!乾隆火冒三丈,顾不得利益,把这两个小畜生一顿胖揍。这幸亏是皇子,要是换成别人,早就推到午朝门外砍掉脑袋了,虎毒不食子,自个的儿子,毕竟下不去手。 乾隆把两个孩子一顿暴打臭骂以后,宣布取消这两个人的皇位继承权。他觉着还不过瘾,又吩咐太监把两个阿哥的老师叫来。阿哥的老师心惊肉跳地到了乾隆跟前,挨一顿臭骂不说,还罚掉他们三年的俸禄。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温文尔雅的乾隆皇帝成了这么一副德行,一时间,宫里边人心惶惶,整个紫禁城里凝重得象块铁一样 一个月后,乾隆无聊之余翻开他下给皇后的册封文书,意外发现翰林院的那帮酸臭的读书人犯了个罪不容诛的错误,这些满语水平很成问题的学究翻译册封文书时,竟然把“皇妣”译为“先太后”。我亲爱的皇后死了还不够吗?竟然还变相诅咒我老母!翰林院竟敢如此大不敬!乾隆的脑子瞬间又热了。 他把册封文书撕碎,然后吩咐人去把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书阿克敦抓来。阿克敦不知何故,被乾隆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骂他图谋不轨,借机发泄。他也不等阿克敦辩解两句,就吩咐兵丁把罪臣押送到刑部治罪。 刑部官员傻眼了,尚书惹不起,皇帝更惹不起。几个人一商量:固然尚书大人平日对咱们是不错,但是如今精神错乱的皇帝更招惹不得,没有办法,都怪尚书大人倒霉,特殊时期撞到了枪口上。他们几个狠了狠心,咬了咬牙,跺了跺脚,决定昧着良心从重处罚,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说。 他们几个很快商量出处罚阿克敦的意见并上奏皇上:刑部尚书阿克敦犯了大不敬之罪,拟绞监候。 折子报上去以后,刑部的几个官员都觉着心中愧疚,这么不近人情,虽说自己保住了,可尚书大人倒霉了。他们都知道这次够重的,没准尚书大人的小命这次就报销了。 让他们万万没想到,乾隆并不吃他们这一套,反倒认为他们判得轻了。刑部的官员被押送到宫里,乾隆又是一通臭骂,骂他们狼狈为奸,党同徇庇,故意宽纵罪臣阿克敦。骂完以后,乾隆嘴巴一张,将刑部这群心思不正的饭桶全堂问罪,有一个算一个,暂时革职留任,以观后效。至于该死的阿克敦,改为斩监侯,秋后押到菜市口,公开处决。 刑部这边事还没完,工部那边又乱了。乾隆嫌他们制作的皇后册宝简陋粗糙,做事不够精细,也是全堂问罪。光禄寺也出问题了,乾隆骂他们给祭祀皇后准备的饽饽不新鲜,桌椅不整洁,全堂问罪。礼部也没放过,操办皇后葬礼时错误不断,还是全堂问罪。 地方官员也跟着倒霉。皇后死后,有些善于揣摩圣意的地方督抚大员,纷纷写折子,把皇后的德行歌颂了一番,然后再一番悲天悯人,痛心疾首,要求进京悼念。这种面子上的事在乾隆那里倒不一定落得什么实惠,但是那些没有这么干的官员却倒霉了。 乾隆脑子一热,吩咐人把这些申请入京祭拜的折子汇总起来,看看哪些人没有写,然后把没有写折子的官员,尤其是满洲官员的名字都报上来。 管事的不敢怠慢,赶紧把全国各地递交上来的折子做了一番统计调查,然后把那些按照乾隆的标准应该递交折子申请进京却没有的都详细罗列出来,然后一个不落地登记在册。整利索以后他们把名单递给乾隆。 乾隆看也没看一眼便下诏书把没有奏请赴京的督抚、将军、提督、都统,总兵痛斥一顿,诅咒他们忘恩负义,知恩不报,不严惩不足以平复心中愤怒,这些地方大员一律降两级,以往军功的全部因为这种忘恩之举抵消。 不过,在乾隆发现大量官员藐视他下达的百日内不得剃头的规定,他的怒气、怨恨和痛楚彻底爆发了出来。这些官员不脑袋刮得跟卤蛋一样干净,明摆着没把他深爱的皇后的死当成大事,藐视乾隆的女人这不就是辱没皇帝吗?漠视满洲祖制吗?满洲官员再一次成为乾隆迁怒的对象。汉人官员只要象皇帝承认错误便可得到赦免,八旗官员则无此运气。不断有人举报官员们有剃头情况发生,乾隆下令,一律斩首,一大批人被罢了官,免了职务……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乾隆每逢想起此事便愁肠百结。这次跟皇太后又说起此事,他倒索性放开说了。 “母后,现在想来,二十年前因为富察氏去世的事确实闹出来不小的风波。但凡事都是有缘由的,虽说我贵为万乘之君,但是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呀。祖宗把江山传到我手中,我万万不能把江山断送到我手中。” 皇太后擦了擦眼泪,跟着默然地点了点头。 “我当初之所以把富察氏的葬礼搞得如此隆重,就是做给满洲子弟和朝廷的大臣们看看。举朝都知道富察氏乃是我最心爱的女人,他们理应敬重,如果皇族和官员不崇敬她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尊崇我,如此人心离散,咱大清的江上不就完了吗?富察氏固然使我脾气暴躁不安,但惩罚那些庸碌官员还有别的原因,不知道母后是不是还记得富察氏去世那年,朝廷正在征讨金川。想我堂堂大清,海内富庶,国力鼎盛,花费那么多的兵力和财力,却劳师无功,面对小小的金川竟然接连吃了败仗。” “这事我倒也记得,正是那年讷亲被诛,富察氏的弟弟傅恒亲赴金川,立下战功。” “我也听人说过,富察氏去世以后,朝廷有人说我乾隆寡恩薄义,手段越来越强硬。他们错了,我乾隆对大清的百姓从来都是心怀宽厚,但是对于贪官污吏,还有窥视我大清江山的叛逆贼寇决不宽厚仁慈,宽厚仁慈就是纵虎狼而害生灵,只能严酷,断然手软不得。” 第74章 隐忧 正当乾隆陪皇太后絮絮叨叨地嚼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外面候着的太监走了进来,说接到了山东巡抚福汉呈递上来的折子。 乾隆赶紧把折子打开,皱着眉头看了一遍。他把折子看完,心事重重地放到书案上。 “你忙你的国事吧,老太太我回慈宁宫了。见你一面,我也就省心了。做一国之君不易呀!” 皇太后起身要离开,乾隆又把她劝住说:“前阵子,粤海关往宫里进贡了些西洋玩意,忙于国事,没能及时送过去孝敬您。稍坐片刻,我这就打发常宁去拿来给您瞧瞧。” 乾隆吩咐候在外面的小太监常宁去给皇太后取礼物,常宁风风火火地去了。乾隆陪着老太后继续在宫殿里说话。 “皇帝难做呀,原来富察氏在的时候,我还能发发牢骚。满腹委屈给大臣们说不得,跟您老人家也不能说,省得您担惊受怕,如今您老是享福颐养天年的时候。” “老太太我虽说身在后宫,穷凶险恶的事情倒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当年你爹跟一群阿哥争夺皇位,虽说细节不清楚,但是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能感觉到。只要不是宫廷内乱,你跟大臣们君臣一心,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坎。” 乾隆说:“太后说得极是。自打祖宗们入了关,建立这大清朝以后,列为明君圣主个个都体恤民生,轻徭薄赋,百姓们的日子也说的过去。可惜了,总有些心怀不轨的汉人不肯臣服,暗中制造事端,蝇营狗苟。这不,山东就出乱子了。” “山东出啥乱子了?” “福汉刚到山东上任就发现那里闹割辫子党,为此我还专门把他调回京城,嘱咐他一定严查密访。福汉倒也算尽职尽责,现在上来折子说山东活跃着一些被江南的割辫子党雇佣的不法之徒,他们收了江南术士的钱财,专门割人发辫。” “割辫子做什么用?” “汉人们削发留辫是从咱们大清朝开始,如今他们偷偷摸摸地割人发辫,这不明摆着想造反吗?这些人居心叵测,这事竟然发生在山东,这山东乃是孔孟之乡,孔孟圣人教化之地,如果割辫子党在山东闹腾开了,别的地方一旦乱起来,那就麻烦透了。” “这些割辫子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刚发现的时候,多是些游方的和尚,道士,还有各地讨饭的乞丐。这些幕后主使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福汉在折子里说,这些藏身江南的野心家竟然还在德州雇佣了两个七十岁多岁的老太太,可见这些人已经张狂到了何种程度。” 皇太后听完乾隆的话,琢磨了半晌说:“弘历呀,我知道你孝敬,你凡事都打发我顺心如意,你怕我在宫中烦闷,每次巡幸各地都带着我老太太,合计合计,我跟随着你四次南巡,两次去五台山,三次去泰山,每年都去避暑山庄。平时在宫里都把好吃的好用的留给我太太不说,每逢我过生日都准备如意、玛瑙、水晶、珐琅、彝鼎之类的稀罕玩意当寿礼。我这当娘的是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凡事都顺着我。” “您老人家宽厚仁慈,我当然得孝敬。我这么做也是给天下的臣民做个表率嘛。” “你当皇帝这三十多年来,唯一办的一件让我老太太不舒心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乾隆感到听意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赶紧说:“可能是平时繁忙,我倒是记不得了,老太太提醒提醒我。”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刚登记那年,咱娘俩说话时我说顺天府东面有座庙宇灵验得很,有不顺当的事到那里烧烧香拜拜佛,便能转危为安,遇难成祥。我就打发你拨点银子去把寺庙修一修,你当时应承得好好的,可是我前脚刚离开,你后脚就把侍奉我的两个太监张保和陈福给臭骂了一顿,说他们搬弄是非,后来那寺庙也没修成。” 听到这里,乾隆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说:“想不到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老人家还没有忘掉。” “弘历呀,和尚总是以慈悲为怀的,侍奉佛祖的怎么可能是坏人呢?你刚才说山东闹割辫子党跟和尚有关,这事还是慎重些为好,不要只听信了地方官的一面之词,你就凶巴巴地把师父们斩尽杀绝。” 皇太后停下来叹了口,然后又接着说:“我知道你对和尚道士素来没有好感。你起初认为当年你爹雍正的死跟他们有关,觉着你爹听信了他们的蛊惑,吃了他们炼制的丹药才中毒归天,所以你登基第一件是就把当年你父皇请来的高僧仙道都遣散回乡,赶出了紫禁城。” “母后,如今的和尚道士和您老当年信奉的那些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已经不一样了,佛门净地也早就不清静了。一些奸猾懒惰的无耻之徒剃掉头发,脑袋顶上烧几个香疤,身上裹套灰布袍子便宣城自己是佛门弟子。实际上这些混蛋装模作样地假借僧道习俗,打着祖师的旗号做的却尽是些占卦预卜,坑蒙拐骗的勾当。他们凭靠着这些神鬼邪说又吸引了不少无知蠢民围绕左右,既不受佛门清规戒律的约束,又不服从官府的管辖,实在可恶。” 皇太后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些假和尚野道士是够可恶的。” 乾隆接着说:“太后,你不知道。咱们大清江山承平已久,一百多年以来,生齿日繁,人口越来越多。张嘴吃饭的人多可,可是每年粮食产量有定数,如此一来,粮食越来越贵。百姓每天劳作况且衣食困难,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粮食养活这些整日只知道吃斋念佛的闲人。莫说是假和尚,就是真和尚也是越少越好。” “不说和尚的事了,你刚才说割辫子的人里面还有两个讨饭的老太太,这又是怎么回事?” “哦,德州知府抓了两个讨饭的老太太,审问后说受雇于割辫子党,但是事情又有几分蹊跷。这事看似简单,没准此案背后会有深谋远虑之人,实在不应该等闲视之。没想到这个福汉竟然还给两个老太太求情,说要把老太太遣送回乡。唉,真不知道这个战场上杀敌无数的福汉怎么突然多了几分妇人之仁,要置三尺法令于不顾了。” 这时候常宁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他们两个抬着个硕大的箱子,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等候在宫殿门口。皇太后隔着窗户看见他们,便站起身来,乾隆赶紧两个宫女进来,两个宫女赶紧跑进来扶着皇太后。 “国家的事是你皇帝的事,我不能搀和。我就不再这里拖累你了,等忙活完这几天,你再去慈宁宫吧,很多事情咱们娘俩再絮叨絮叨。我回慈宁宫看看那箱子里都装的些什么稀罕物件。”皇太后颤巍巍地走出了宫殿,常宁也指挥着两个太监跟在后面,把箱子送到了慈宁宫。 把皇太后送走以后,乾隆重新走回到书案后面坐定。他挥朱笔,又自信满满地给福汉下了旨意,命令福汉接着严查,务必把活跃在山东的割辫子党一网打尽。中间一旦发现有官员疏忽懈怠,务必要严惩不贷。至于躲在江南的割辫子党的头目,他会下令江南各地督抚暗中查问。 乾隆最后交代福汉说:德州的两个讨饭的老太太不能放了,不仅不能放,还要继续严加审问,如果嘴硬就大刑伺候。另外张王氏包袱里的那些布条子务必当成物证保存好,等找到那些回到南方的船帮工人以后再以便做呈堂证物。 第75章 自杀 隔了几天,福汉收到乾隆从京城下达的指令,一切跟他预想的差不多,乾隆对他这段时间的付出大加赞赏了一番,叮嘱他再接再厉,务必把山东的割辫子党扫除殆尽。但是让他意外的事情也有,乾隆并没有如同想象的那样同意放到张老太太和李婆子,反倒一再告诫他切不要轻信张王氏的一面之词,嫌犯还得继续关押在监牢里,一切等是非曲直查明以后再做出定夺。 福汉叹了口气,既然万岁爷说了,那唯有一切照办了。 隔了两天,福汉硬着头皮派随从再去省城大狱,告诉牢头给张王氏和李婆子再次披上枷带上锁,重新关进阴暗潮湿的牢房,等候发落。随从走后,福汉心里乱糟糟的,他脑子里不时闪现出张老太太那种羔羊般无助的眼神。 牢头这几天也哭笑不得。 张老太太还好些,牢头好吃好喝地照应着,身体很快复原。张老太太性情好,整天低眉顺眼,说话也中听,见了牢头狱卒就一口一个“军爷,军爷”地叫着。张老太太很勤快,这几天帮着狱卒洗洗浆浆,缝缝补补,更难得的是这个讨饭的张王氏竟然还烧得一手的好菜。张王氏说他丈夫是吴桥镇有名的厨子,可惜后来得痨病死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她老太太有享不完的福,更不会被儿子媳妇赶出家门。 说的这里,张王氏就自怨自艾,埋怨自己命不好。 牢头也觉着张老太太不象坏人,他偷偷告诉她说:“老太太,再熬过这三五天,你就能回家了。” “军爷为什么这么说?” “巡抚大人觉着你可能蒙受了冤屈,那天他离开时说回到巡抚衙门就给当今朝廷上折子,请求皇帝应允放你回家。” 张王氏听完以后,高兴得要命,嘴里一个劲地念叨:“这个巡抚大人可真是个好人,我老太太回家以后一定每天烧香拜佛,保佑这位青天大人一辈子平安,福寿延年。” “这事得皇帝说了才能算数,但是我听说乾隆爷英明得很,明察秋毫,眼前飞过只蚊子都能辨的出公母,连我这种卑贱之人都觉着你蒙受了冤屈,更不用说当今皇上了。老太太放心吧,万岁爷收到巡抚大人的折子以后,肯定会朱笔一挥,马上送你回家。没准巡抚大人还会赏给你一些银子,派人驾着八匹马拉着的大车你送回家,到家之后再把你那个不讲理的儿媳暴打一番,你就等着在家享清福吧。” 听牢头这么说,张老太太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让牢头不省心的是李婆子。从牢房里放出来以后,她就整日在监牢院子里疯疯癫癫,大呼小叫,吵得人心烦。她吃饭也不正经,一不高兴就砸了锅,摔了碗。 牢头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巡抚大人交代过,如果这两个老太太有什么闪失就拿他是问,也只好皱着眉头由着她来。 李婆子发疯时谁的话都不听,只有张王氏能劝慰她几句。每当张王氏劝她时,她不吵不闹,只是两眼迷茫地嚷嚷着回家。张王氏便眼泪含着泪安慰她:“军爷说了,巡抚大老爷已经给皇帝爷上折子给咱们求情了。当今万岁爷英明得很,很快咱们就能一路要着饭回吴桥镇了……” 果然不出牢头所料,巡抚大人离开大狱后的第五天,巡抚衙门来人了。巡抚衙门的人来的时候,张王氏正坐在牢房外面的小院子里给狱卒们拆洗衣服,疯颠颠的李婆子躺在不远处的槐树旁边晒着太阳。 来得这个人张王氏还记得,就是那天陪着巡抚大人一块来的官爷。来人见了狱卒的面,面色沉重地给他说了些话,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等衙门的人走后,心事重重的狱卒把张王氏叫到跟前说:“老太太,巡抚衙门来的人你也看见了,京城来信了。” 听到这里,张王氏满脸的欣喜,以为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回家了。 没想到,狱卒接着往下小声说到:“老太太,你一时半会儿可能走不了。唉,不知道当今皇上怎么想的,巡抚大人求情的事情皇帝没通过,听说还发了怒。老太太再等等吧,总有沉冤昭雪的时候。” 这几天张老太太一直盼望着回家,乡下人都恋土,尤其经过这场牢狱之灾以后,张老太太做梦都是回家的事。期望越大,失望越深,听牢头这么一说,就像一盆冰冷的水浇到了头上,张王氏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暗淡下来,塌陷的嘴角开始不动地抽搐,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回不了家里,莫非要死在这大牢里不成?” 狱卒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然后又接着很无奈地说:“皇上还吩咐过了,你和那位李老太太还得戴上枷锁,重新关进牢房。上头下了命令,我这当差的也只能照着办,老太太还得委屈委屈你。” 说完以后,狱卒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去取枷锁。 监牢的院子里有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刚过了清明,槐树上层层绿叶中间开满了一串串的槐花,整个院子里都充盈着扑鼻的香气,香气招来成群的蜜蜂。李婆子半躺在槐树下,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那些落在槐花上的蜜蜂,偶尔嘴里会发出一阵笑声。 听完牢头的话以后,张老太太如同魔怔了一般。她先是瞅瞅疯疯癫癫的李婆子,又望望院子周围三丈高的高墙,再看看院子中间这棵碗口粗细的槐树。她眼泪噙着泪花,然后慢慢地朝着槐树走去。当走到离槐树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候,她突然低下头,脑袋正对着槐树粗壮的树身,一下子冲了过去。 槐树的枝杈轻微地晃动,有几次蜜蜂象是受到了惊吓,发出嗡嗡的声音飞走了。 张老太太先是沉闷地“哼”了一声,然后如同一团泥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身体慢慢扭曲成一个卑微的弧形。她的额头上撞出来一个茶杯口大小的血窟窿,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殷红的血很快把她满头白发染红。 温热的血散发出浓重的腥味,有几次错乱的蜜蜂先是落到张老太太的头上,马上觉察出气味不对,便发出“嗡嗡”的声响,重新飞到槐树上面绽放开的槐花上。 晒太阳的李婆子先是看见树枝颤动,又听到张王氏发出的“哼”声,她慢慢地把茫然的眼睛移转到树下,当她看见张老太太血流如注地倒在槐树下,她先是怔怔地愣了一会,接着便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恐叫声。 牢头正拖着沉重地锁镣从牢房里走出来,他听见李婆子的叫声,便顺着李婆子的声音往前看。他看见张老太太已经倒在地上,他吓坏了,赶紧丢掉手里的铁家伙跑过去。他跑到张老太太跟前,把手指探到张老太太的鼻孔处,老太太已经没有呼吸了。 牢头赶紧把其他狱卒叫来,先让他们用锁链把李婆子捆绑住,省得她再有个三长两短。狱卒们抓李婆子的时候,她仍旧惊恐地发出一阵阵尖叫,直到最后折腾得没了力气,才被两个狱卒抬进了牢房。 牢头又吩咐人找来一张芦席,盖在死去的张王氏身上。然后他撒脚如飞,跑到巡抚衙门去给福汉送信。 福汉听牢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也吓了一跳。他赶紧带着人到监狱去看。 到了监狱,福汉远远地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张王氏,芦席没有盖住撞破的脑袋,额头上茶杯口大小的血窟窿已经不再有血流出,地上的血已经冷却。不时有大个的绿头苍蝇飞来,落在张老太太的额头上,贪婪地****着泛着腥味的血。 牢头胆战心惊地站在福汉旁边,两股战战,好像福汉一说话他就会吓得瘫软在地上。 福汉无力地叹了口气,他扭过头,牢头看见福汉的眼睛吓得一哆嗦,他不等福汉说话,就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说:“回禀巡抚大人,小人罪该万死。” “张老太太为什么自杀?” 牢头擦了擦脑门子上冒出来的汗,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您老吩咐过以后,所有狱卒都对张老太太关照得很,这阵子她也一直很好,还主动帮着做些琐细得事务,然后就是每天都盼望着皇帝隆恩浩荡,准她出狱还乡。都怪刚才小人多了句嘴,告诉她一时半会她还回不去。没成想这张老太太一时想不开,竟然寻了短见。小人犯了失察之罪,请大人惩处。” 牢头原本以为会招致福汉的打骂,没想到福汉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起来吧,这事也不能全部怨你,如今人死了也就死了。你赶快去集市买副棺材,把张王氏装殓,然后雇辆车,先把她运回直隶吴桥镇入土为安再说。一切开支用度都由我来出。” 牢头赶紧磕头谢恩。福汉又叹了口气说:“这事还得上报皇上,皇上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切责任都由我福某来承担吧。” 第76章 噩梦 牢头转身准备到街上去买棺材,雇车,然后再把张王氏的尸体运回老家。 福汉突然又把他叫了回来,叮嘱他说:“张王氏自杀身亡的消息千万不能走漏任何风声,你跟狱卒们交代清楚,就说张王氏年老体弱,是得风寒死掉的。不然的话,将来朝廷追查此事,我降职罚俸,实在不行告老回京,伺候老娘。你可就危险了,皇帝一生气,你的脑袋搬家都有可能。” 牢头赶紧说:“巡抚大人放宽心。我这就去跟监牢里弟兄们说清楚,就是张老太太是得伤寒死的。这牢房里阴冷潮湿,又不通风,跟个冰窖似的。每年都有犯人得病死在里面,有一年闹瘟疫,一夜之间牢房里的人抬出去了一半。唉!这老太太心眼极好,她说您老人家是好人,还说回家以后,天天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您老哩。怪可惜的,人就这么着说没就没了。” 牢头犯了话痨,嘴里没完没了地嘟囔着。福汉转身准备回衙门,临走前他问随从身上有没有带银子,恰好其中一位兜里装了十两纹。福汉吩咐他把银子都留个牢头,然后又叮嘱牢头说:“你把事情办利索后到巡抚衙门告诉我一声。这些银子你先用着,不够了我再给你。” 牢头鞠躬作揖,千恩万谢地把福汉送走了。 回巡抚衙门的路上,福汉不停地唉声叹气。两个随从跟随了他十多年,他们知道福汉的性情,巡抚大人肯定是因为张老太太的事不能释怀。 福汉说:“仔细想想,总督巡抚的职位还得由那些吟诗作对,做事不嫌麻烦的文官来做合适,象我这种行伍出身的莽汉还是金戈铁马,疆场杀敌是正道呀。我福汉杀敌无数,这辈子也不曾想到会为了一个讨饭的乡村老妇如此感慨。等把割辫子党都抓光灭尽以后,我就回京城辞官不做了。” 两个随从一个劲地劝慰:“大人您多虑了,如果不是您老上次亲自去监牢提审张老太太,看她当时虚弱不堪的样子,没准当天就死了。人的生死都是有定数的,您老已经仁至义尽,就不必再为死了的张老太太愧疚了。” “张王氏入土为安也就算了,接下来皇帝那头可就麻烦了。”福汉忧心忡忡地说。 “不知道福大人是不是想过,万岁爷了解民情都是靠大人们的折子,他又不能亲临现场,很多事情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咱就说这个张老太太,那天如果咱们不到监狱审问她,单单凭靠着德州知府的公文来判断,我也认为这个割辫子的张王氏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妇,但是经过咱们细细盘问,虽没有明证,但如今你我还有谁会觉着这个张老太太是坏人呀?” 福汉听他说完,不由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张王氏死了,万岁爷一定会发雷霆之怒。躲也躲过去,我回到衙门就给万岁爷写折子奏明此事,任凭他发落吧。” 果然不出福汉所料,张王氏自杀身亡的消息报告到京城,乾隆看完折子以后,确实发了雷霆之怒。 乾隆的脑子又开始发热,热得跟微波炉一样。他觉着这事越来越蹊跷。上次福汉上折子的时候就提出来把割辫子党张老太释放回家,被他给否定了。他万万没想不到这道要求不能释放张王氏的这圣旨到了济南没两天,张王氏竟然神奇地病死了。 福汉这说老太太年老体弱,她年过七十而已,能有多弱?皇太后比老太太年长好几岁,如今不仍然身体矍铄,走路连年轻的宫女都跟不上吗?他又说张王氏死于伤寒,如今快到暮春时节,好端端的人怎么得伤寒呢? 乾隆越想越害怕,他反复琢磨一个问题:“难道福汉跟割辫子党有牵连?不然这事怎么这么蹊跷?”如果福汉敢跟乱党勾搭连环,他一定严惩不贷,把这个该死的混蛋凌迟处决不说,还要诛他九族。 一会他的脑袋又慢慢冷却下来,思来想去觉着福汉又不可能跟割辫子的乱党有牵连。福汉这人对大清朝廷忠心耿耿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而且这人性情耿直,不喜金钱美色,是个十分可靠的满洲人,他跟乱党勾结贪图些什么?刚去山东上任三两个月,人生地不熟,况且山东闹割辫子党好像在他去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还是他写折子奏报给自己的。 乾隆冷静下来,觉着福汉的忠诚不该值得怀疑。但是张王氏意外生死这事还是让他愤恨难平,一番思索之后,下诏宣布山东巡抚福汉疏忽麻痹,办事不利,降两级留任。两天后,身在济南的福汉收到这个消息,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紧张烦躁的心情一下子释放开来。 福汉心里踏实了,但是乾隆的心情却愈发沉重了。张王氏的死让乾隆更加烦躁不安,连心思缜密的的福汉都靠不住了,那些浑浑噩噩的地方大员就更靠不住了。一时之间,乾隆皇帝寝食难安,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偶尔合上眼睛眯一会就开始做噩梦。 乾隆做梦梦见,半夜三更,鸡不鸣狗不叫,宫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动静,这时候京城的城门都关闭了。黑暗中,一群一群的和尚道士乞丐鬼鬼祟祟地涌进了正阳门,他们手里挥舞着剪刀,象胆小的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往前走。 紫禁城坚固的城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值班的侍卫们都不见了。然后他们象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浩浩荡荡地潜入了紫禁城,他们中断后的那些人又回身把沉重的城门关上,关门时发出地动山摇的响声。 这时候紫禁城里突然亮了起来,亮如白昼,比如夏天太阳最毒辣时候的正午还要亮,接着进了宫的这些乱党忽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响,乾隆听见他们喊的是反清复明的口号。 皇宫里顿时乱了起来,太监们象猪一样被驱赶到一起,然后他们脑袋后面的辫子被齐整整地割掉。紧接着后宫衣冠不整的妃嫔们也被押了过来,她们一个个都披散着头发,如同神话传说中的妖精,她们的头发也被割掉了。 他躲在养心殿的门后头,外面值夜的太监常宁还在呼呼大睡,对宫里正在发生的乱象无动于衷。这时候,杀进宫里的乱党举着刺眼的灯笼大声嚷嚷着:“弘历在哪里?弘历在哪里?” 有几个该死的太监伸手指了指他睡着的养心殿,然后乱党中的几个头目朝着养心殿围了过来。 他们先把常宁弄醒,然后又剪掉他的辫子。为首的一个和尚把常宁的辫子捏在手里,象挥舞猪尾巴一样舞动,舞动够了就狠狠地扔到了地上,然后又踏在脚下。 紧接着这些人“咣”的一声踢开养心殿的门,乾隆看着这些人没有穿鞋,都赤着脚,他们肮脏的脚上是铜钱厚的泥垢。为首的和尚狞笑着走到他跟前,他想掏出腰里的火枪干掉和尚,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火枪在哪里。 这时候,几个人上来把他给摁住,为首的和尚恶狠狠地剪掉他的辫子,然后把辫子踩在脚下揉来碾去,那条辫子象受伤的蛇一样无力地蠕动着。 乾隆的辫子被他们玩腻了了,他们便抬起脚来,往那条散乱开的辫子上吐恶心的涎水,然后把手里的灯笼扑地一声丢在辫子上。辫子瞬间着了火,然后如同一条火龙一样在养心殿里游动。养心殿的屋顶,门窗都忽地一声燃烧了起来,这些人哈哈大笑着走到殿外头,把他关在殿里面,然后发出一阵接一阵地怪叫声…… 第77章 傅恒 “小常子,你个骟驴,死太监,你他娘的跑什么地方去了……” 守在养心殿外面的常宁正嘴角流着口水,打着哈欠犯困,他突然听到皇帝如同被蝎子蛰了一样的大呼小叫。他吓了一跳,赶紧在后面应承着说:“万岁爷,奴才在,有什么吩咐?” 乾隆骂完以后,反倒没有动静了。常宁长长的舒了口气,捂住了怦怦跳动的胸口。 又过了一会,里面没有了动静,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乾隆皇帝在里面放了闷屁,磨牙,打呼噜,他这次放心了。 昨天夜里不是他值班,用过晚饭,他正准备睡觉,宫里的几个老太监拉着他去赌博。不知道是手气差还是那帮老奸巨猾的老家伙耍诈,前半夜赢了不少银子,到了后半夜运气越来越臭。天亮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把赢得银子都倒了回去,最后连这个月刚领的月例都搭进去了。 公鸡叫过二遍,几个老太监嚷嚷着撤,常宁犟着脖子说再玩会,但是几个老太监都不搭理说,有的说得去御膳房预备早膳,有的嚷嚷着的伺候早起的皇子们读书。最后他也只得灰头土脸地回房子里睡觉,眯着眼不过半个时辰,就赶紧慌慌张张地去接昨天晚上值夜太监的班。 头天晚上值夜的太监偷偷摸摸地告诉他:“你可小心着点哈,万岁爷这天气心烦气躁,逮着谁骂谁,你可当心了。昨天万岁爷试穿新衣服的时候,不知道哪个该死的落下一枚缝线针在衣服上,扎了万岁爷的手。皇上怒了,说有人想谋害他,很快内务府就来人了,把几个太监押过去,每人抽了三十鞭子。” 常宁听完以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整天都谨小慎微,生怕触犯了皇帝,撞到枪口上。昨天白天乾隆瞅着倒挺正常,批折子,找军机处的几个大官闲聊,傍晚的时候他还背着手,踱着步去慈宁宫陪皇太后吃晚饭,晚上跟没事似的又批折子,他点蜡烛的时候,乾隆还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做什么营生,温柔得跟个上了年岁的天使差不多,怎么也想不到头天他竟然是那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也没敢放松警惕,只是到了半夜乾隆睡了觉以后,他才觉得身上舒服了些。本来快睡着了,结果听见乾隆做梦时把他臭骂一顿,他又清醒了。 过了一会,常宁听见乾隆在里头说话:“是常宁在外头吗?” 常宁吓了一天,赶紧应承到:“回万岁爷,是奴才。” “进来把灯点上。” 常宁使劲用手揉了揉眼,推开宫殿的门,把外面一间屋里的灯点上。他听见睡着里面的乾隆正坐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常宁低下头站在外面等着乾隆的吩咐。 “现在几更天了?” “刚过三更天。” 乾隆在里面低声叹了口气,然后说:“刚快去派人把傅恒给我叫来,我有要事找他。” 常宁听了以后,赶紧出来宫殿,通知人赶快去叫傅恒。他心里还嘀咕:“这半夜三更的,传傅大人进宫干什么?” 这个傅恒倒也不是外人,他是乾隆最恩宠的孝贤皇后的弟弟,年幼就父母双亡,算是皇后拉扯大的,人都容易犯爱屋及乌的毛病,乾隆对孝贤皇后恩宠的要命,对自己的这个小舅子自然也青眼有加。 傅恒长大以后,先是在宫里当侍卫,然后又当内务府当总管,这是个肥缺,肥的流油,干了两年,拿了不少回扣,贪了不少好处。当官不能光贪图银子,得飞黄腾达,位高权重才最高追求,后来傅恒又去户部做侍郎,军机处当行走,还到山西干了两年巡抚 康熙十三年,孝贤皇后去世,受到刺激的乾隆犯了狂躁病,身边的大臣们稍有不慎便降级罚俸的无数,犯点错误就被下了大狱,砍掉脑袋光总督巡抚以上的就六七个。京城的高官,地方的大员人心惶惶,朝不虑夕,上朝之前都先给家里人交代后事,写好遗书,因为谁都不知道霉运什么时候掉到自己脑袋上。这一年,唯独他这个小舅子时来运转、飞黄腾达,这也难怪,皇后死了,她遗留下的所有物件都成了乾隆珍惜的对象,包括傅恒。 这一年,乾隆最宠信的重臣讷亲因为在金川战争中指挥失误,被乱军打得一塌糊涂,朝廷的威严都被讷亲给丢尽了,气急败坏的乾隆把他木笼囚车,绳捆索绑地押解撤回,革职罢官不说,还在菜市口,闹市区,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砍掉了讷亲的脑袋。 当皇帝的姐夫给面子,年纪轻轻的傅恒自己也争气临危受命,接替酒囊饭袋讷亲督师金川,亲赴疆场,将相合力,势如破竹,很快就击溃叛军,降服匪首莎罗本父子。傅恒因为这也声名鹊起,扬名立王。傅恒这么能干,把京城里的乾隆皇帝高兴地手舞足蹈,热泪直流。 几年以后,傅恒又率领清军攻伊犁,平息准噶尔部叛乱,算是除掉了乾隆的心头大患。皇帝赐给他保和殿大学士太保一等忠勇公的头衔,还加赏红宝石帽顶以及亲郡王才能穿的四团龙补褂。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红得发紫。自从那以后,年纪轻轻的傅恒倍受乾隆宠眷,顺顺当当地做了军机处领班大臣,成了朝廷中的第一功臣。 傅恒大半夜正睡得迷糊,管家慌慌张张地敲门说:“老爷,宫里边来人了,催着您老赶快进宫,这么晚了,肯定有急事。” 傅恒听完以后吓了一跳,揉揉眼,赶紧爬起来,催着躺在旁边的小妾赶紧起来找他的内衣内裤,顶戴官府。小妾哼哼唧唧地懒得动弹,被他臭骂了一顿,才噘着嘴,耷拉着脸,嘟嘟囔囔地爬起来伺候他穿衣服。 忙活了半天,傅恒歪戴着顶戴,趿拉着靴子,嘴里嚷嚷着管家备轿子,一边系好官服上的口子,一边匆匆忙忙地往门外走。门槛子高,他晕头转向地一不小心,一下子栽倒在门槛在外头。 吓得在门外候着的管家赶紧把他给扶起来,搀着他上了备好的绿呢大轿,然后风风火火地朝着皇宫赶去。 傅恒坐在轿子里,他脑子里一刻也没闲着,翻来覆去地琢磨自己这几年是不是有把柄被同僚给抓住了,然后这帮该死的偷偷摸摸地到皇帝跟前告了自己的黑状,不然为什么皇帝半夜三更地传他? 傅恒在紫禁城门口下了轿,心情忐忑地进了宫。当他七扭八扭,气喘吁吁地到了养心殿跟前时,看见值夜的常宁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正在殿门口走来走去。他看见傅恒过来,赶紧迎了上去,嘴里说:“傅大人,你可来了,万岁爷等得不耐烦,都问了好几次了。” 傅恒擦了把脑门子上的汗,整理整理顶戴,扯平整身上的官府,由常年引领着进了大殿。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乾隆目光呆滞,如同木头雕刻成的神像一样呆呵呵地堆在龙椅上面。傅恒心里很纳闷,白天的时候看见他的时候,虽说有点疲倦,但人还是气定神闲得模样,现在到了晚上摆出了这么一副造型。 傅恒没敢多想,嘴里边三呼万岁,然后撩起官服,跪倒给乾隆磕头。听到傅恒的声音,乾隆才如同冬眠初醒的爬行动物一样睁开慵懒的眼睛,琢磨了一会,才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起来吧。” 傅恒唯唯诺诺地站起身来,偷看了乾隆两眼。只到乾隆吩咐常宁搬把椅子让他坐下,他抬手擦擦汗,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第78章 布局 养心殿里气氛凝重,傅恒坐下后,乾隆还是不吭声。傅恒又偷偷看了一眼乾隆,看见他端坐在龙椅上,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嘴巴却又如同庙里念经的和尚一样念念有词,既不是满语也不是汉语,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一阵倦意袭来,傅恒困得要命,他抬起袖子挡住脸,然后悄悄地打了个哈欠。他放下袖子,正好瞅见站在乾隆身边的常宁,傅恒心里觉着这个小太监怪可怜,伴君如伴虎,皇帝犯魔怔,半夜三更不睡觉,改念经,常宁还得如同一块会喘气的肉一样立在这里伺候着。 傅恒心里很不舒服,这个时候他本应该搂着乖巧的小妾,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没想到睡得正香甜的时候被催命般调到宫里来,胆战心惊地到了这里以后,啥事也没有,就是在这枯坐着听乾隆皇帝念经。 时间凝滞了,乾隆嘴里不停地念叨,站着的常宁左摇右晃,坐着的傅恒如同磕头虫一样抬头低头,低头抬头…… 过了一会,坐在龙椅上的乾隆皇帝嘴角停止了蠕动,忽然大喝一声,声音大得如同惊雷一样,常宁吓得魂魄出了窍,一屁股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赶紧爬了起来,挺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 乾隆这么一惊一乍的,傅恒也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他赶紧站起身来,揉揉眼睛,低眉顺眼垂手站在一旁。 乾隆喊了一声以后,精神头回来了。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来回走了两步,又回到龙椅上坐定,瞅了瞅常宁,又看了看傅恒。 “万岁爷找我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吩咐?”傅恒耷拉着头问。 “傅恒呀,你知道我刚才在干什么吗?” 傅恒摇了摇头。 “我刚才再背诵佛经,背的是西域秘密咒。这套咒语是当年西域高僧进京的时候传授给我的。高僧说这套咒语灵验得很,只要我念这套咒语便诅咒那些心存不轨的恶人,只要咒语发挥了作用,纵然这些恶人身在数千里之外也会无疾而死,遇祸而亡。” 傅恒听见乾隆说这些,心里边挺纳闷。他不知道这位英明神武,精明透顶的万岁爷怎么突然也改信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他心里觉着有些好笑:如果这套西域密咒这么厉害,那么当初你何必还浪费掉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费劲巴拉地征调几十万大军出兵金川,进攻伊犁,自己坐在养心殿里请几个高僧念咒不就得了? 傅恒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样,只能点头哈腰地站在跟前,不知道如何应对。 乾隆冲着常宁说:“你先退下,我和傅大人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常宁这才挪动挪动脚,然后拖着两条腿,走到养心殿外面。到了宫殿外面,他这次觉着两腿之间湿漉漉的,想起来刚才乾隆大叫的时候,自己吓地尿裤子里了。 常宁走出去以后,乾隆叹了口气,正色说到:“傅恒呀,这段时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们说,现在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傅恒说:“不知道是什么事让皇上这么惦记着?” 乾隆沉默了一会说:“福汉从山东送来折子说,如今山东正在闹割辫子党。” 听到这里,傅恒有些惊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闹割辫子党的事,他想了想说:“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军机处倒没有听说过这类事,各地送来折子里也没说。此事确实恶劣到了极点,在我堂堂大清朝竟然有人敢割辫子,这不是造反吗?” “从福汉递上来的折子看,山东最早被割辫子的是临城的一个姓梁的士绅,家有颇有些银子,据说割他辫子的是两个来自江南的和尚。后来临城不断有人被割掉辫子,如今整个山东不断有人被莫名其妙地割掉了辫子。” “万岁爷,福汉做事谨小慎微,有他在山东抓捕割辫子党,万岁爷尽可放宽心。当年福汉跟随着我打金川,平伊犁,我就知道他办事向来可靠,对大清朝廷也是忠心耿耿。” 乾隆点了点头说:“我倒不怀疑福汉的忠诚,但是割辫子党后面的头目阴险狡诈得很,我现在非常担心那些慵懒的地方督抚,还有那些不成器的知府、县令,这些人稍微懈怠疏忽,就会被乱党趁机把事情闹大。那样的话,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乾隆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书案前,翻出福汉这两次递交给他的秘折,然后转身交个傅恒。傅恒赶紧往前走了两步,接过来打开看。 乾隆又说:“福汉做事如此谨慎,这次也犯了极为严重的错误,前几天德州知府抓到的两个要犯,我刚嘱咐他严加审问看管,没想到很快就是一个死,一个疯。他都如此,别的人办事我更没信心了。更可怕的是在山东活动的割辫子党还不是主谋,那些神秘狡猾罪魁祸首都躲在江南某地,我对江南那些被汉人带坏了的满洲官员实在是放心不下,实在不指望他们捉拿那些幕后主使。” 傅恒把福汉的折子看完后,躬身问乾隆说:“不知道万岁爷有何打算?” “我这几天一直寝食难安,一直琢磨着如何解决这事。山东暂时可以由福汉支撑着,先把山东的割辫子党控制住,关键是江南怎么办?江南没有个办事可靠的人,我一直放心不下呀。我考虑再三,想任命你为钦差大臣,即刻到江南各地督促地方督抚大员剿灭割辫子党。” 傅恒听乾隆这么说,赶紧应承到:“皇上放心,只要您一道圣旨,我这两天就离京去江南。但是还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乾隆有些疑惑,紧皱着眉头问他说:“难道还有什么事情别扫灭这些割辫子的乱党更重要?” “我下午接到云南来的奏报,说的是征讨缅甸的事情。万岁爷派去的参赞大臣舒赫德赴西南边地永昌实地考察后,与新任云贵总督鄂宁联合上疏,他们提出来征缅有办马、办粮、行军、转运、适应都很困难,认为咱们大清军征讨缅毫无胜算,不宜继续对缅动武。” 听到这里,乾隆不由地怒骂了一句:“这两个废物,他们忘了我对他们下过的旨意了,我堂堂大清岂能让缅甸这种弹丸之地的贼兵随便骚扰,前几任云贵总督好歹还开了仗,如今他们尚未开战,竟然就上书提出来罢兵。” “万岁爷先别上火,想想刘藻、杨应琚、明瑞这三位云贵总督的征讨缅甸贼兵的结果,看来这个小小的缅甸也轻视不得。我晚上睡觉前就想着第二天一早找万岁爷请命,由我带领八旗军南下,把缅甸那些不知死活的匪军收拾干净,以保证边疆安宁。” 听傅恒这么一说,乾隆倒有些犹豫了。傅恒说得没错,举国上下,群官庸碌,还就傅恒是块材料,南下云南平定缅甸除了他,还真找不到第二个人选。 傅恒看出来乾隆因为这事犯愁,就试探着说了一句:“万岁爷,只要现在叮嘱各地督抚认真查办,一时半会割辫子党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咱们大清朝百余年来政通人和,人心所向,如今汉人们已经不象当初那样人心思变。反倒是云南边疆却紧迫得很,不如这样,我先南下云南,风卷残云,先把缅甸贼兵消灭干净了,然后再接着到江浙清剿割辫子党。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乾隆觉着傅恒说的有道理,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傅恒又接着说:“割辫子党的事,皇上不能光听信地方督抚写折子奏报,那些人懒惰惯了,又担心失察之责,向来只是报喜不报忧。万岁爷可以往各地派人明察暗访,这样就变被动为主动,有了咱们派的亲信,万岁爷就多了条腿走路,更详细地了解割辫子党的行踪。即便地方督抚知道了朝廷派人暗访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自然也就全力缉拿割辫子的乱党,不敢有丝毫懈怠了。” 听傅恒说完,乾隆不由得龙颜大悦,他一扫几日积压在心里的愤懑,冲着傅恒竖起了大拇指说:“还是你办法多。你赶快回去,立刻暗中布置此事,给那些派往各地的人专折奏事权,告诉他们有什么消息直接禀告给我。” 傅恒赶紧应承着这就去办,乾隆心满意足地打发傅恒回去准备。 傅恒走出了养心殿的门,这时候鸡叫二遍,天快亮了。 第79章 书信 福汉接到乾隆给他降职两级的处分之后,如释重负之余,心里反倒莫名多了几分愧疚,照理说有谋反嫌疑的割辫子党死于狱中,况且皇帝还一再叮嘱他严加看管,乾隆脑袋瓜子一热,罢他的官,撤他的职都不为过,如今隔靴挠痒地给了降级处分,这实在是给足了他面子,掰扯着指头算算,京城的高官大吏当了一辈子官,没有受过降级处分的实在是凤毛麟角,稀罕得要命。轻飘飘的降级处分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监狱的牢头听从他的吩咐,在集市上买了口薄板棺材,把张王氏入殓以后,边跟着雇来的大车把她的灵柩运回到了直隶吴桥镇。老太太的儿子张银和儿媳王氏倒也没敢跟牢头吵吵,王氏扯着嗓子掩着嘴,装模作样地干嚎了几声,便叫来几个邻居帮衬着把棺材拉到坟地,草草地给埋了。王氏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嘟囔着:“弄块芦席盖上下葬不就完了吗,这么一副好棺材,可惜了。” 牢头从吴桥镇回来以后,便去了巡抚衙门,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给福汉说了一遍。福汉听完以后,心里释然了些,别管是不是割辫子党,这个可怜的张王氏算是入土为安了。 福汉很快从张王氏自杀身亡的纠结中缓过神来,他很快又想到乾隆的一番苦心,心里越发觉着愧疚:当皇帝容易吗?站的要高,看的要远,事无巨细,都得从全局考虑。万岁爷高瞻远瞩,很多事情岂能是他这个一介武夫所能想到的。如今无以回报,只有好好抓割辫子党来将功补过了。 福汉又重新夜以继日地忙碌起来,每天仍旧不断有真真假假的消息传来,都是跟割辫子的有关的。福汉就像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一样,把这些消息都集中起来,挨个仔细分析,他生怕忽略了每一个有价值的蛛丝马迹,从而错过捉拿割辫子党的时机。 州府县衙送报的公文再一次堆积如山,但是让福汉纳闷的是唯独东昌府没有上报过割辫子党的事,就连他寄以厚望的临城贾知县也没了消息。 福汉很纳闷,如今山东各地割辫子闹得这么凶,可是最早发现辫子党的临城却没有了动静,这实在是有点蹊跷。福汉决定,等把手头的事务处理一下,他就亲自到东昌府会会东昌府的刘知府,那个又矮又矬的家伙实在不是个好东西,他庸碌无为,没准又以大欺小,跑到临城折腾那个年轻的贾知县,吓得贾知县不敢越过他跟自己汇报割辫子党的消息了。 再说说东昌府的刘知府。 前阵子从济南回到东昌以后,刘知府就又惧又怕。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临城发生的割辫子党的事情是怎么传到巡抚大人的耳朵里去的。 茶不思饭不想地郁闷了两天,心情舒缓了些以后,他做了两件事情。先是派个办事利索的官差去京城找梁六爷,他给梁六爷写好了信,在信里隐隐约约地告诉梁六爷,他从京城回来后,派人去押解正一,没想到正一和尚中途跳河,再也找不到了。更要命的是临城的事情福汉可能已经晓得了。他如今不知所措,麻烦梁六爷赶紧给出个主意,想想办法。 把去京城的官差打发走以后,他又派师爷去临城一趟,明察暗访,调查一下巡抚大人是不是已经到过临城了。师爷跟随他在临城待了多年,虽说离开了临城,那里终归还是有些关系不错的人。 师爷头天去的临城,第二天一早便回来了,从临城打探回来很多事情。师爷把他听说的当时发生在赵记茶馆里的事情连猜带蒙地给刘知府复述了一遍。 师爷如同街头的说书艺人一样,活灵活现地说憨熊蒋捕头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招惹了在赵记茶馆喝茶的巡抚大人,蒋捕头的跟班要动粗,被巡抚大人的随从三拳两脚就给制服了。后来蒋捕头回到县衙把贾知县叫来,巡抚大人的随从手里拎着西洋火枪,把茶馆里的人都撵了出去。说来也怪,软塌塌的贾知县竟然很讨巡抚大人的欢心,两个人在茶馆里密谋了很长时间。 后来贾知县陪着巡抚大人笑逐颜开地离开了赵记茶馆,一起去了县衙,路上两个人连说带笑的,一看就知道关系非同一般。巡抚大人离开临城后,贾知县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把性海寺给抄了。性海寺里的财物都运到县衙大院里,老和尚巨成说了两句难听的,就被贾知县抡起棒子打了个半死,然后不知何故蒋捕头也入了大狱。 紧接着全县又开始抓割辫子党,听说原来在运河边上摆摊卖字的韩秀才因为是割辫子党,也被抓了,当天就下了大狱。如今的临城又重新回到年前那种人心惶惶的境地了。 听师爷说完,刘知府恨得牙根都痒痒,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在肚子里骂了无数遍贾知县的八辈祖宗。师爷吐沫星子飞溅,光顾着嘚啵嘚啵地说,一时忘了瞅瞅刘知府的表情。师爷说:“刘大人,如今整个临城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们都说贾知县跟巡抚大人关系非同一般。有的说巡抚大人是贾知县的岳丈,还有的说巡抚大老爷是贾知县的恩师,贾知县背后肯定有靠山,要不然人家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成县太爷了。” 刘知府撇撇嘴:“这些街谈巷议都是些无稽之谈。” 师爷接着说:“我听县衙的老丁说的,昨天我在鸿运楼请他吃饭,他说贾知县有次喝醉了酒,亲自告诉他们说巡抚大人是他岳丈,要不为什么他那么怕老婆,然后还说巡抚大人家的千金当然招惹不起,得象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供奉着才行。后来贾知县还叮嘱县衙里的人,他行事低调,他是巡抚大人女婿的事情不要在外面宣扬。” 刘知府问师爷说:“姓贾的真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你见过老丁那个人,木讷得跟块榆木疙瘩差不多,从来不说谎。” 刘知府听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师爷接着往下唠叨:“要说还是人家这背后有靠山的做事没那么多计较,照理说贾知县查封性海寺,查封的财物和银两应该充公才行,可是老丁说,贾知县竟然把巨成和尚的账本给烧了,银子也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这他娘的不是贪污吗?还有蒋捕头,明明已经入了大狱了,可是老丁隔三差五总在街上碰到他。真不成个体统,连王法都没了!” 刘知府听到这里,立刻释然了。他冲着师爷说:“师爷,你这次临城之行,收获还真是不小,你立大功了。有了这些,我就可以再教训教训姓贾的这个王八犊子了。” 师爷听刘知府这么说,又紧着劝了一句:“刘大人还是尽量与贾知县好好相处吧,人家是巡抚大人的女婿,可招惹不得。”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激起了刘知府的满肚子怒火,师爷说:“如今的贾知县志得意满,春风得意,他在县衙里已经放出话来,用不了半年他就能升任东昌府知府,巡抚大人早晚得把姓刘的蠢猪赶下台。到时候他就光明正大地取而代之了。” 刘知府气得牙根疼,他先是破开大骂贾知县,骂够了又转身给了师爷一记耳光:“你他娘的嘴就是欠,传话哪有传骂人的话的。” 师爷挨了一巴掌,也知道说漏了嘴,刘知府不耐烦地挥着手让他滚出去,他才捂着腮帮子,臊眉耷眼地退出去了。 去京城的官差好几天还没有回来,这几天添乱的人却一拨接一拨地打发不完,东昌府下属的几个县衙不断来报告说他们那里有人被割了辫子,有的人已经被抓住,请示刘知府是把割辫子的押解到府衙来还是直接送到省城去。 刘知府很不耐烦地把来人都打发走了,敷衍着让他们先把割辫子的人押在各个的县衙,过几天再听候他的处理。 就这么心急火燎地挨到去京城的官差回来。 第四天,官差日夜兼程地从京城回来了,他还带回来梁六爷写刘知府的信。听说官差回来了,刘知府悬着的心落了地,官差把信递给他,他如同捞到根救命稻草一样,匆匆忙忙地撕开。他性子太急,撕得太猛,把信封里面得信都给扯破了。 刘知府兴奋地把信纸展开一看,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看见上面的字写得乱糟糟得跟横行的螃蟹差不多,底下也没有落款。刘知府记的梁六爷写得一手的好字,但是这纸上的字压根就不是梁六爷的字迹。而且,梁六爷在常尚书跟前听差,谨小慎微,不可能写信连个落款也没有呀? 他疑惑地抬头问了问官差:“你到京城确实见到梁六爷了?” 听刘知府这么问,官差有些惊讶,他抬头看了知府一眼,然后说:“当然见到了,上次我陪着大人您进京的时候去过梁六爷的家。我去的时候,梁六爷正在家歇着呢。” “哦。”刘知府不置可否。 官差接着说:“这梁六爷真是奇怪。我到他府上的时候,人还很精神。我把您老给他的信呈给他以后,您猜怎么着?这位梁六爷看您老的信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浑身哆嗦,脸变得焦黄,嘴角沁出来白沫子,然后一个劲地嚷嚷着喊冷。我吓了一跳,身上要去搀扶他,他却挥挥手让我躲远点。后来他府上的丫头从屋里取出来厚衣服,给他穿上,可是他还说冷。直到那个丫头给他抱来羊皮袄套上,再给他戴上狗皮帽子,最后又吩咐丫头给他点着热气腾腾的火炉子,他才嚷嚷着说舒服点了。” “京城很冷吗?”刘知府疑惑地问。 “一点也不冷,京城比咱们东昌还热,热得就跟火炉子一样。我在他府上,穿件短袖褂子都通身是汗。大人,不瞒您说,看梁六爷穿成那副德行,我都替他浑身难受。过了好一阵子,梁六爷才缓了过来,他告诉我说他从小就得了癫痫病。” “哦,原来如此。”刘知府听到停顿了一下,然接着说:“你是亲眼看着他写的这封信?” “是的。梁六爷犯了癫痫,冷得浑身哆嗦。好不容易等他好了些,他便接着看您老写给他的信。他看完信以后,吩咐我替他研磨,说准备给您老写回信。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把墨研好以后,他正要提笔写信的时候,突然右手哆嗦成一团,根本提不起笔来。他连声抱怨,最后只能用左手写字。还一个劲吩咐我到时候告诉您老一声,说字迹潦草,会给您老读信添不少麻烦。” 刘知县不吭声了,他把书信展开,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地把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梁六爷很生气,他埋怨刘知府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实在让他失望。接着他调门一转,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囤,既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自乱阵脚。 巡抚大人刚到山东,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难免会烧上三把火,但是三把火过去以后,凡事都应承好,别冒犯他就是了。 梁六爷还叮嘱刘知府,这官场最忌讳的把事情说开,这阵子最好少招惹福汉,也不要去省城跟他见面。如果哪天福汉到了东昌很多事就好说了,首先好好伺候着,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刘知府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伺候好了,自然什么都好说了。 伺候福汉要舍得下血本,世人皆好金钱美色,这位福汉福大人也是七尺血肉之躯,世人的毛病他也都会有。再说他常年边疆打仗,经历过九死一生,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更愿意吃喝玩乐,纵情享受,所以自然会更加贪婪这些东西。 退一步说,纵然福汉不喜金银,但美色这关总是过不去的。梁六爷在信里还说东昌府烟街柳巷里的庸脂俗粉如果不合福汉的胃口也没事,他花重金把前阵子在京城伺候他们两个的花红和柳绿两个姑娘送到东昌来,他已经跟那个老鸨子说好了,姑娘们过两天就坐着南下的船到东昌。 姑娘们到了东昌以后,刘知府先费心租个像样些的宅院把她们养起来,等哪天福汉到东昌的时候,他就趁机把两个姑娘献给福汉。只要福汉喜欢上这两个姑娘,那什么麻烦都解决了。 看完梁六爷的信,刘知府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他对这位无所不能的梁六爷不由地多了几分敬佩。梁六爷说的很有道理,尚未和这个巡抚大人打个交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有什么可惧怕的? 刘知府看见梁六爷在信的结尾提到,再过两天花红和柳绿两个姑娘就来,他不由地心中一阵荡漾,尤其他个叫绿柳的姑娘,粉粉嫩嫩得跟颗青葱似的,实在是好。可惜上次在京城因为时间紧迫,没有好好待上几天。如今正好,天作之合,等这位可人的柳绿姑娘到了,上次的损失就补上了。 果然,过了没有两天,有一只从北边来的船到了东昌。船在码头靠了岸,先从船上下来一个年轻的后生,他后面还跟着两个姑娘。两个姑娘穿着艳丽,走起路来,如同春风拂柳,一摇一摆。可惜她们两个头上都顶着帽子,帽子边上垂着细细的纱布,把脸给挡住了。 后生带着两个姑娘上了岸,他们先在运河边找了客栈住下。 天快黑的时候,年轻人跟客栈掌柜的打听如何去府衙。问清楚以后,便一个人奔着府衙去了。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年轻人兴冲冲地回来了。回到屋子里,便替两个姑娘收拾行装,又过了一会,从徽州会馆来了两顶轿子,把两个姑娘给接走了。 第80章 金屋 趁着天黑,徽州会馆的轿夫把后生和两个姑娘抬到会馆西面不远的一座豪华府院里。会馆管事的正在府院门口等着,轿子到了以后,轿子里的人走了出来,管事的把她们引领到院子里。 这套宅院是徽州商会会长的先前的旧宅,后来他啊在运河对岸新置了一块地,这套宅院便一直闲置着。他原本想请刘知府来这里住,但是刘知府觉着初到东昌就搬到这里太过张扬,也就推辞掉了。 前两天,他收到京城的梁六爷的来信以后,让他给马上到东昌的花红和柳绿两个姑娘找个舒适点的住处,他便想到了这里。 他把商会会长叫到知府衙门,便旁敲侧击地说借他那套旧宅用上一段日子,说京城有客人来,打算在东昌府住上一阵子。商会会长听完以后,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从知府衙门回到徽州会馆以后,便四处张罗着人去把旧宅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宅院本来就极度奢华,会长又吩咐热把该撤换的都换成新的。 收拾完以后,会长便派人抬着轿子去知府衙门请刘知府过来看看是不是满意。知府大人也没给衙门里的人说,便坐上轿子偷偷摸摸地来了。 从外面看,这套宅院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府门打开以后,刘知府往里瞅了一眼就喜欢上这宅子了。院落宽敞得很,有假山,池塘,院子中间还有几个参天古树。这些古树树干挺拔,稠密的枝杈遮蔽了院子的半个上空,挡住了院子外面的嘈杂。 会长引领着刘知府进了前院的几间气派的正屋,屋里宽敞舒适,豪华气派。一进门就能看见镶着宝石的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屋内墙角处摆放着做工精巧的红木桌椅,涂着光亮的油漆。地板是大理石的,上面铺着天鹅绒活丝质的地毯,雍容华贵。房子中间还有几根浑圆的檀木圆柱,外面镶嵌着珍珠母、金、银河宝石。每个房间都有能移动的檀木间壁隔开,间壁上刻着美丽的花纹,从一个房间里可以看到另一个房间。 “刘大人,这里可做会客用,后院的房子可让京城来的贵客当做卧房,我已安排好几个模样周正的丫头,还有厨艺高的厨娘伺候贵客,看家护院的也都武艺高强,忠诚可靠。另外我安排账房在后院卧房的柜子里放了一千两足色的纹银,以便客人们用着方便。刘大人看看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刘知府很是满意,他不住地点头。会长接着说:“如果这样的话,那在下先告退了,这是各个房门的钥匙,就先交给刘大人了。您老要是不嫌弃这里简陋,先住上一晚也无妨。要是准备打道回府,门口备着轿子,那些轿夫随时都可以叫上走。”这天晚上,刘知府没有回去,在这里美美地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日头上了升起三丈高,才吩咐候在门口的轿夫抬着自己回到府衙。 后生从客栈去知府衙门的时候,刘知府正在公堂上枯坐着,门口值班的官差进来告诉他,门口有个后生说要拜见他,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刘知府听到京城来人了,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他咽了口喉头涌上来的涎水,问送信的官差说:“这后生是不是还带着两个年轻的姑娘?” 官差摇了摇头,刘知府有些失望。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对官差说:“去把人叫进来吧。” 很快,京城来的后生进了公堂的门,跪倒磕头,嘴里说到:“小人叩见刘大人。” 刘知府眼皮子抬也没有抬,便冷冰冰地问到:“你可是受了梁六爷的嘱托到东昌来的?” “回禀大人,是梁六爷安排小人来东昌的。” “那两个姑娘呢?” “小人觉着带两个姑娘直接到府衙来不是很方便,一下船便在运河边找了家客栈先住下了,如今两个姑娘正在客栈候着呢。” 刘知府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做事想到倒是挺周全的。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离开东昌?” “梁六爷给鸨母说好了,两个姑娘送到以后我就回京城。至于什么时候再回来接两个姑娘,小人听鸨母的吩咐。” “如此甚好,你先把住的客栈的招牌告诉我门口候着的轿夫,然后你就回客栈等着吧,一会我派人去客栈接她俩。你明天可以直接从客栈起身,然后坐船回京城了。” 刘知府赏给后生些碎银子,然后他高高兴兴地回客栈了。等后生走后,刘知府着急忙慌地到了门口,吩咐轿夫先把他送到会长的旧宅里,然后再去客栈接京城来的两个姑娘,也送到旧宅里去。 管事的把两个姑娘直接领到了后院卧房,到了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里面的灯亮着,知道刘知府已经到了。他慢慢地上了台阶,敲了敲门说:“大人,京城的两个贵客带到了。” “让她们进来吧。你先退下,有事我再叫你。” 管事的应承着转过身来,冲着跟着他屁股后头的两个姑娘说:“你们进去吧,大老爷在里头呢。”等两个姑娘进了门,管事的才一步三回头,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他心里头痒痒的。 走在前面的姑娘轻轻地推开门,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卧房明暗两间,她们迈步进的是外面的一间。进去后看见外屋里的灯空亮着,没有人。她们扭头看看里屋,通过稀疏的门帘子,看见刘知府衣冠不整,眯缝着眼,象一堆肥肉一样松松垮垮地躺在里屋的象牙床上。 两个姑娘也不等刘知府说话,便掀开门帘子到了里屋,进了屋以后便一左一右地围在刘知府的两侧,然后一个抓住手,一个搂着脖子,嘴里边嘻嘻哈哈地跟刘知府打情骂俏。 刘知府先是闻到一股浓重的脂粉味,听到*蚀骨的声响,胳膊和脖子被蛇一样的东西缠绕住。 刘知府懒洋洋地睁开眯着的眼,看见两个身边的两个姑娘以后吓了一跳。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眼前的这两个姑娘长得都挺漂亮,可是压根就不是三个月前陪他和梁六爷抽鸦片,喝花酒的花红和柳绿。 “你们两个不是花红和柳绿。” “想不到今天还有如此痴情的郎君,过去这么久了还能记住姑娘的名。” “你们可是梁六爷请来的?” “整天去我们那里的爷很多,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梁五爷,赵六爷的,反正去我们那玩的没有一个报真名的,我们也懒得问。请我们来的人我们姐俩也没见过,来之前都是鸨娘吩咐的,她说东昌府有贵客,出的银子多,让我们姐俩过了伺候着。” “想必这梁六爷夜夜笙歌,过了这么几个月,连他自己都忘记了那天伺候他抽鸦片的到底是谁了。”刘知府心里酸溜溜地想。 刘知府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觉着两个姑娘倒也不错。他捏住这个的纤手,揽着那个的细腰,然后问她两个叫什么名字。 “既然大爷您这么喜欢花红和柳绿这两个名字,那么我就叫花红,她就叫柳绿吧。”其中一个姑娘笑着说。 她说完后,另一个也插话说:“要不我叫花红,她叫柳绿也行,一切都随着大爷您的心情,我姐俩叫啥都成。” 刘知府听完以后也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以后,他又满脸猥琐地把嘴凑到姑娘的耳朵边说:“我和梁六爷请你们二位来,是想请两位伺候一个贵客,不知道你们姐俩道行高不高,手段行不行。” “大爷真会说笑,别说什么道行,也不管什么手段,如今大爷您亲自试一试不就都知道了吗。” 她这么一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第81章 鸿门 师爷从临城回来以后,刘知府知道了临城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一直想找机会教训教训得意忘形的贾知县。 很快刘知府便找到时机了。 东昌紧挨着黄河。每逢春末夏初的时候,水势凶猛,再加上雨水稠,凶猛的河水随时能冲垮豆腐渣子一样的堤坝,继而洪水倾泄,一夜奔流八百里,所过村庄田地都淹没了。 前年的时候,新修的堤坝一夜之间就冲垮了,洪水淹了东昌。这还不算,黄河决了堤,龙王也跟着发了怒,又连降七天暴雨,运河水漫溢,东昌府城里积水到了屋顶。东昌府里的百姓只能扶老携幼,纷纷攀登城楼,在城墙上生活多日。 京城里的乾隆爷鼻子都气歪了,花了无数百花花的银子,怎么修出来如此操蛋的工程?然后派钦差大臣来调查,一番明察暗访以后,发现修堤筑坝的时候,工非实工,料无实料,修堤的银子都让管事的大臣贪污了。这还了得,钦差大臣奉了乾隆爷的命令,他先把京城两个最有经验的刽子手调来,然后在黄河大堤上竖起三丈高的木头架子,接着把两个管事的绳捆索绑,押到堤坝上,再象杀猪一样把他们两个吊绑在木架子上头。 木头架子地下还跪着两个陪着受审的河督,听说其中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还是皇贵妃的亲爹,乾隆皇帝的岳父。河水肆虐,生灵涂炭,惹了这么大的乱子,天王老子也不行。就这样,两个管事的一个被凌迟处死,喘着气身上的肉就被一刀刀地给剔干净了,另一个被裹上浸着桐油的棉被,倒挂到木头架子上,脑袋上涂抹上油膏,用火把慢慢点着,就这样被点了天灯。 乾隆下了圣旨,每年春末夏初,沿河州府县衙的知府、知县务必要协同河督仔细查找,防微杜渐,绝对不能再有黄河水冲垮堤坝的情况发生。 眼下正好又到了春末时节,刘知府派官差给各县知县送去公文,让他们三日后到东昌府衙商量防汛抗灾的事情,刘知府在公文后面再三叮嘱这事关系重大,谁不到也不行。 府衙的公文送到临城的时候,县衙的人都快被贾知县给折磨疯了,上次抓到韩秀才以后,巡抚大人福汉亲笔给他回信,把他大大地夸奖了一番,鼓励他继续尽职尽责,务必把割辫子党一网打尽以报效朝廷。 看着福汉的信,贾知县先是喜极而泣,接着感恩涕零,就差没有把巡抚的来信装裱起来,挂在床头上了。 贾知县兴奋异常,每天催命般地催促着县衙的官差去抓割辫子党,抓不到割辫子党的重罚,但凡有点割辫子党消息的就重重有赏。官差们只得如同象找金矿一样到处抓割辫子党,县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就跑到边远乡村,说来也怪,原来觉着人人都是割辫子党,但真要想鼓足力气抓割辫子党时,这些人却又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了消息。 抓不到割辫子党,贾知县就发脾气,骂人,扣俸禄。有几个心眼活泛的官差为了保住俸禄,另辟蹊径。他们觉着临城没有割辫子党,说不定可以到别的县去碰碰运气。几个人一商量,便脱掉官服潜入临近的县城抓割辫子党,没想到人家那边也再费尽心机地抓割辫子党,双方还因为一个有割辫子嫌疑的乞丐打了起来。人家那边人多势众,他们这边势力单薄,几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跑回来了。 贾知县接到东昌知府送来的公文时,正坐在公堂上生闷气。师爷把公文打开后递给他,他歪着脑袋扫了两眼,便随手给撕了。如今有巡抚大人罩着,他早已经不把刘知府放在眼里。 公文撕碎以后,他脑子里突然多了一个想法。每次想起来上次刘知府到临城来羞辱他的过往,贾知县就脑子晕,肚子胀,难受得要死。何不利用这次机会去一趟东昌府?他听说刘知府前两天派师爷到过临城,肯定也知道了福汉到过临城的事,他也正好借机羞臊羞臊姓刘的,挽回点丢掉的面子不说,还能趁机向另外几个知县炫耀炫耀巡自己跟新任巡抚大人的关系。 到了第三天,贾知县顶戴官府,打扮得衣冠楚楚,顺便把福汉写给他的那封意义非凡的信也揣在身上。刘知府在公文里说得清楚,让诸位知县务必在辰时赶到府衙,他故意挨到午时才慢悠悠地折腾到府衙门口。 贾知县下了轿子,府衙门口值班的官差看见他来了,还是跟树桩子一样慵懒地站在门口,连动都没动。贾知县心里很受伤,难道这个官差不知道巡抚大人高看自己一眼的消息?他皱着眉头在府门门口转了两圈,然后走到值班的官差跟前说:“你进去禀报一声,就是临城的贾知县来了,让他们赶快出来迎接。” 官差斜了他一眼说:“你个七品知县到府衙来商量事情,别的知县大人辰时就到了,这都过了午时了你才来,来晚了也就罢了,谁也备不住有什么急事给耽误了。你倒好,来晚了不觉羞耻,还腆着大脸让我进去通报,让知府大人出来迎接你,你算干啥的呀?” 官差埋汰了他一顿,然后把脸转过去,瞅了不瞅他,就象他是一团空气一般。 被这个无知的粗人劈头盖脸抢白了一顿,贾知县脸气得脸都紫了,紫得跟茄子一样,这要是在临城,他非得把这个混蛋揍一顿。他伸出手指,指头颤抖着,想骂这个官差两句。还没等他脏话出口,那个官差扭过他来,冷冷地看着他。他心里一紧,放下手,臊眉耷眼地往府衙大堂走去。 贾知县气乎乎地上了台阶,三两步便到了大堂门口,他听见里面热闹得很,几个知县正陪着坐在府衙正中间的刘知府有说有笑。 贾知县站在门口使劲咳嗽了一声,里面说笑声依旧。他站在外面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这个时候,刘知府抬头看见了他,他那会也正好瞅着刘知府。他看见刘知府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满脸兴奋地说:“诸位快看看外面这是哪个贵人来了?” 就象经过精心排练过一般,屋里坐着的几位知县齐刷刷地站起身来说:“贾知县终于到了,失敬失敬。” 贾知县顿时兴奋起来,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抬腿迈过门槛,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刘知府正正顶戴,展展官服,郑重其事地走到贾知县跟前,一边走一边对众人说:“诸位称这位贵人‘贾知县’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可是巡抚大人的乘龙快婿呀,如今整个临城可是家喻户晓呀。” 大堂上的几个知县很夸张地面面相觑,然后纷纷皮笑肉不笑地说:“贾大人行事真是低调呀,我等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贾知县刚舒缓的脸又变成茄子色。他想起来有几次自己喝酒喝过了头,说起为什么福汉对自己青眼有加,他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确实模棱两可地说过。 刘知府跟戏台子上唱戏的一样走到,他跟前以后,突然弯腰屈膝,看那样子是要给他行叩拜大礼。贾知县慌了神,刚想伸手去搀扶刘知府,没想到刘知府刷地直起身体,脸也如同川戏里的变脸倏地换成了一张冷脸。 他围着贾知县转了一圈,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贾大人,我听说巡抚大人就一个独生儿子,如今远在新疆为朝廷出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家又多了个千金呀?” 冷汗顺着贾知县的脑门子流了下来,他赶紧抬手擦了擦说:“刘大人说笑了。这些都是街谈巷议的谣言,岂能当真,岂能当真。” 刘知府嘿嘿冷笑了两声,又说:“贾大人,如果巡抚大人听到这些谣言,他会做何感想?他是为凭空多了个千金高兴呢?还是会因为有些无耻之徒冒充他的亲戚生气呢?” 贾知县更紧张了,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天在赵记茶馆初见福汉时的场景,如果这事真传到他耳朵了,这个凶巴巴的老头肯定会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拆他的骨,然后把剩余的肉剁吧剁吧喂狗。 他差点给刘知府跪下,声音颤抖着说:“刘……刘大人,这都是谣传。何必非得让巡抚大人知道,我回去就严查造谣者,一定会严查,严查。” 刘知府走到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冷冷的说:“我还听说有人独吞了性海寺巨成和尚募集的银子,又听说临城有人下了大狱还能跟赶集一样自由出入。难道这些也是谣言?” 刘知府说完,便不再搭理贾知县。他转过头来,朝着其他几位知县说:“如今马上到了夏季,黄河防汛的事还得劳烦诸位。好了,现在到晌午了,我已经吩咐人在运河边的徽州会馆定了一桌徽州风味的酒菜,咱们这就去,今天都得不醉不归,一醉方休哈。” 几个人嘻嘻哈哈站起身来往府衙外面走,他们从贾知县跟前经过,谁也没有搭理他。刘知府走到他跟前,咳嗦一声说:“贾大人,一同前往吧?!” 贾知县低垂着脑袋,连忙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过刘大人,临城事务繁忙,如果大人没有什么吩咐,我就直接回临城了。” 刘知府想了想说:“这会我没啥事,到时候有什么事的话再麻烦贾大人。” 刘知府说完以后,便倒背着两手,嘴里哼着小调,摇头晃脑地地出了府衙大堂,坐上轿朝着徽州会馆去了。 人都走了,大堂上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贾知县如同做过一场噩梦一样。他擦了擦额头上汗,机械地转过身,慢腾腾地走到门口,直到他一转脸看到那个值班的官差,赶紧转过脸去,快步走到候在府衙门口的轿子跟前,自己一边慌张着掀开轿帘坐进去,一边有气无力地对轿夫说:“回临城!” 第82章 避邪 几个知县坐上轿子离开府衙,他们跟在刘知府的轿子后面,陆陆续续地到了徽州会馆,然后在会馆门口下了轿。 杨会长领着会馆里的人早已经在门口恭候着。他看见刘知府的轿子到了,没等轿子停下,就紧走两步,凑到轿子跟前。两个轿夫把轿子停稳,他便忙不地地掀起来轿帘,把红光满脸的刘知府搀下轿子。 会馆里的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纷纷把准备下轿子的知县老爷们搀了下来。刘知府还停留在刚才再次戏耍贾知府的喜悦中。下了轿子以后,他心情好得要命,脚步轻盈,他招手带吆喝地把几个知县召唤到跟前,然后挨个地给杨会长介绍。 杨会长春风满面,热情地跟每个人寒暄一番,然后便在前边带路,把刘知府等人带进了徽州会馆的山门。 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徽州会馆的山门,会长走在前头,点头哈腰地把他们一直带到会馆后院的会客楼里。 进了屋以后,又是一番虚心假意的谦让,几个人好歹入了座。杨会长吩咐仆人们去准备茶水点心,他反复叮嘱一定把今年的新茶冲给各位老爷尝尝,仆人们连声应允着去准备茶水。 仆人们上来茶水,知县们边喝茶,边扯闲淡,刘知府冲着杨会长使了个眼色,便站起身来,离席走到会客楼外面。杨会长心领神会,也赶紧跟了出来。 两个人到了会馆楼外面的廊檐下,刘知府朝四下瞅了瞅,看了看没有人,便低声对杨会长说:“老弟,这几天多亏了你,京城来的贵客在你那套宅院里住得很舒爽,刘某很是感激。” “刘大人太客气,宅院闲着也是闲着,这阵子我还一直在担心贵客们是不是住的习惯。听您这么说,我好歹算放心了。” “杨老弟太客气,这么称心的府邸恐怕整个东昌府都不会有第二座,怎么会住的不习惯呢。” “大人如果不嫌寒酸,过阵子我找工匠重新装修布置,就送给刘大人吧。” “这么说的话,太感谢老弟了。我这个人就贪图清静,怕吵,可是府衙那边确实喧闹得厉害,时不时还有人跑到衙门口击鼓鸣冤,击鼓也不分个早晚,看看时辰。我倒不贪图老弟这套宅子别的,就是清静。等京城的那两个小姐走了,我再搬进去也不晚。” “如此甚好,到时候刘大人提前告诉我一声,以便我提前安排人重新布置。” “宅院的事情过阵子再说吧。今天来吃饭的是我的几个属下,你告诉后厨准备家常酒菜便是,不要太过铺张。过了这阵子,说不定哪天我还得请巡抚大人来会馆吃饭,到那时候你务必精心准备,最好照皇帝上次途经东昌时的菜品准备。” 杨会长连连点头:“这事好说,刘大人再想想巡抚大人来了以后,还有没有什么需要预备?我到时候保证替大人准备利索。” 刘知府说:“我听说广东海关每年都往宫里进贡不少西洋玩意。如今朝里不少大臣都稀罕西洋玩意。你路子广,想着多搜集些,到时候说不定能用得上。老弟,实不相瞒,我刘某的前程就靠这场赌局了。” “刘大人放心,您老有难处,咱们徽州同乡一定会鼎力相助。咱徽州盐商啥都缺,就是不缺银子,大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大人您官运亨通,我等自然财源广进嘛。” 说完以后,两个人哈哈大笑,接着刘知府回到会客楼,杨会长跑到后厨吩咐厨子们准备酒菜。 很快,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就满满当当准备齐整了。几个知县陪着刘知府推杯换盏,有说有笑,喝得好不欢畅。 “刘大人真是厉害,现在想起来您刚才在府衙调侃贾知县,我还笑得肚子疼。当您说他是巡抚大人的乘龙快婿时,表情眼神活脱脱得就跟真得一样,若不是您事先提醒,我们几个还都差点当真了。”有人恭维刘知府说。 “谁说不是呢。诸位没看见贾知县的窘态,看他当时那架势,恨不得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才好。”另一个接着说。 刘知府听完以后,满脸的得意之色,他一边伸出筷子夹菜一边说:“唉,不瞒诸位说,这个姓贾的我前阵子已经教训过他一次,没想到他记吃不记打。如今自以为抱住了巡抚大人的大腿,愈发嚣张跋扈,在临城跟我公然唱对台戏不说,诸位都见他今天的德行了。我说好的务必辰时到府衙议事,结果他午时才到。我刚才出府衙门的时候,听值班的官差说姓贾的到了府衙门口以后,还吆五喝六地吩咐他进去送信,点着名让我刘某人领着诸位出来迎接他,诸位说可恶不可恶?” “这也就是你刘大人,恐怕很多人听说他是巡抚大人的乘龙快婿时,不管真假,都得掂量掂量。” “吹牛皮也得靠点谱。诸位都知道,这百十年来满汉什么时候通过婚?巡抚是满人,他是汉人,巡抚怎么看得上他?再说了,我刘某早就打听清楚了,巡抚家里就一个公子,人家远在新疆。既然人家没有千金,哪里来的女婿呀?” 刘知府扫了席间众人一眼,然后把筷子里的菜放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继续唠叨说:“姓贾的说巡抚大人应允他了,半年之内提拔他当东昌府知府。我刘某倒了罢了,实在不行我回老家重操旧业做盐商。如果真要是他坐上这知府的宝座,诸位心里委屈不委屈?论起才情能力,诸位哪一个都远远超过他,凭啥让他当知府?” 几个知县听到这里,有人骂娘,有人敲桌子,有人摔酒杯,都恼怒了。 刘知府见状,哈哈大笑两声,然后接着说:“当然,很多话也是他姓贾的一面之词,诸位也不一定全信。” 众人还是接着叫骂,刘知府接着说:“自从这姓贾的到了临城,压根就没给咱们诸位带了好处。看看如今山东各地都兴师动众地抓割辫子,大家琢磨琢磨最初的源头是不是在他这里?他没到咱们东昌之前,咱们什么时候听说过割辫子的事?我在临城待了那么多年也没听说过割辫子党,怎么他到了临城割辫子就全都来了呢?” 众人一琢磨,割辫子党的事情确实是先从临城开始的。 说到割辫子党,桌上的气氛又不由地凝重起来。 刘知府不知道福汉已经把割辫子的事上奏给了乾隆皇帝,也不晓得福汉和乾隆皇帝为了这事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但是他也隐隐感觉到福汉对这事几位重视。 这阵子东昌和省城之间驿站的驿卒就跟他抱怨过,他说现在的公文全部都跟割辫子党有关,不仅如此上次师爷从临城回来时也告诉他,现在的临城县衙什么事也不干了,光忙活着抓割辫子党。 刘知府心里不得劲,在坐的知县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们都看了巡抚衙门下达给全省州府县衙的公文,要求他们务必严查割辫子党,要不然章丘县令便是榜样。 他们管辖的县也听说有割辫子的事情发生,他们接到报案,审问一番以后便立刻上报到刘知府这里,但是不知何故,刘知府捂着一直不让往巡抚衙门报。 当然,这事最纠结的还是刘知府,他心里很清楚万一哪天福汉追查起来,桌上的这些人肯定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他身上。福汉会追究他的失察之罪,到时候再给他个徇私枉法,那他这辈子就完了。 席间果然有人提起来这事。有人说:“刘大人,这几天又有百姓到县衙报案说遇到割辫子党,还说自己的辫子被割了。咱们就这么拖着不往巡抚衙门报,终归不是办法呀。” 阳谷县知县说:“我们那里事情越来越麻烦了。我前天听说一件可怕的事情。阳谷县城东有个农夫,他家里有几亩菜园子。平时靠种些瓜菜之类的维持生计。他怕别人偷他的菜,便在菜园子搭了个窝棚,晚上也不回家,睡在窝棚里。前几天,他和他老婆跑到县衙报案,说他在窝棚里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可是不知何故,太阳出来多高,还是睡不醒。他老婆去菜园子叫他回家吃饭,怎么喊也喊不醒,好不容易把他摇醒以后。他发现辫子少了四五寸,两口子吓坏了,他们到了县衙以后,一口咬定辫子是让割辫子党给割去了。我派人去他的窝棚反复查找,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便把他们劝回家了。刘大人,您猜怎么着?他们夫妻回家以后,那个农夫找了个剃头的,把剩余的辫子全剃光了,然后用泡着艾草、稻秸、金银花和大蒜的水洗头,说这样能抵御割辫子党的妖术。后来听说好几个怀疑自己辫子被剪掉的人把头都剃光,然后再用这种水洗头。” “竟然有这事?”刘知府瞪大了眼睛说。 第83章 囤积1 刘知府听阳谷知县说完这事以后,脑子开始乱,心里边一个劲地翻腾。其他几个知县听完以后,也一下子沉默起来,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事今天发生在阳谷,接下来很快就如同瘟疫一样蔓延到他们那里。 众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割辫子暗中割辫子倒也罢了,如果自己管辖地的大清子民突然异想天开,纷纷把辫子给绞了,这不明摆着跟朝廷为难,与官府作对吗?他们再不管,那可就成了掉脑袋的事情了。 一时间,菜难咽,酒无味,席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了。 总这么枯坐着不行,刘知府琢磨了半天,不由地叹了口气说:“诸位想想,开始的时候闲扯谈论割辫子无法是一些无知愚民,以讹传讹,结果三人成虎,事情就成真的了。官府本应该调查清楚,澄清谣言才对,都是这个姓贾无中生有,惹是生非,不补救倒也罢了,反倒推波助澜,如今又遇到这么一位不靠谱的巡抚大人。唉,如此一来,事情越闹越大了。众人皆说灵魂鬼神,谁他娘的又见过这些玩意呀?” 这话说完以后,他知道失言了,骂贾知县可以赢得一片掌声,说巡抚大人不靠谱就成了以下犯上的大不敬问题了。刘知府赶紧咳嗽一声,端起酒杯来喝了一杯酒掩饰掩饰自己的窘迫。 刘知府发完牢骚,众人也跟着起了一片牢骚声。这事发生在阳谷,阳谷知县感觉事情紧迫,没有心情发牢骚。他心事重重地问刘知府说:“刘大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呀?诸位都知道这辫子是割不得的,本县百姓把辫子割了,咱们再不管不问,若这事让巡抚大人知道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刘知府只得左顾右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然后说:“诸位都说说吧,不说话,还有光发牢骚不解决问题呀?” 各位知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番,谁也没说话。有人提议说:“刘大人,干脆咱也跟别的地方一样,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巡抚衙门得了,省得担心受怕的。这事给上头说了,咱无非辛苦点,但责任小呀,如果隐瞒不报,将来麻烦可就大了。” 刘知府也想过这样,但是他总是不愿意接受东昌府有割辫子党这个说辞,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以后梁五爷那案子早晚得扯到他身上,那样他就麻烦了。 他想了半天说:“我看不如这样,诸位回去以后,没有必要惊慌,割辫子党不过是空穴来风,有些无知愚民便捕风捉影,用不得慌张。再过三两个月就慢慢平息了。” 刘知府说完,众人都开始叹气,刘知府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就是不知道巡抚大人会不会给他们两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两三个月割辫子党闹得了怎么办? 阳谷县知县说:“刘大人,实在不行的话,我回去后通报全县,但凡再有人敢私自截掉发辫的,一律关押到监牢里。严惩上几个,压压这股邪气,等渐渐平息了,咱们在把人放出来。” 刘知府摇了摇头说:“这样不好,咱们最好别引火烧身。如今百姓把辫子当成命根子,丢了辫子便被勾了魂魄,丢了钱财,没了性命,他们自然会不计后果地去补救。咱们把他们给抓了,这样容易激起民愤,到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这时候,坐在他们中间一直不动声色的杨会长说:“诸位大人,我有个主意,诸位看能不能行得通?” “杨老弟,你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杨会长先问阳谷知县说:“大人,贵县百姓迷信用艾草、稻秸、金银花、大蒜泡水洗头能辟割辫子党邪术的人多不多?” 阳谷知县摇了摇头说:“应该不多,我调查过阳谷当地一些百姓,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如果这么的话事情就好办了。列为大人想想,如果集市上买不到金银花、大蒜这些东西的话,这些人自然就没有办法泡水洗头了,也就不用费心截辫子了。” 刘知府听他说完,也不由地眼前一亮,然后他冲着杨会长竖起来大拇指说:“杨老弟,这真是高见呀。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办法不过纸上谈兵,我等谁又有神通让金银花、大蒜这些东西消失呀。” 杨会长说:“刘大人不用担心这事,这些细琐的事情可以由我来做。只要诸位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以后,市面上的金银花、大蒜我就能收回多数。” “这简单,如果你真能解决这事,官府自然全力配合,杨老弟你可就立大功了。” “但是有一件事还得请诸位大人帮忙,半个月以后,各位不得允许外地载着金银花、大蒜的商船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停泊。如果诸位不能保证,这事可就泡汤了。” “杨老弟,你放心,我等必然大力相助,绝对保证不让货船停靠岸边。” 杨会长这次放了心,他举起酒杯接着劝大家喝酒,这事都包在他身上,出了差错,可以为他是问。刘知府起初还有些疑虑,杨会长再三保证没有问题,他才放下心来。 刚才还是山一样大的问题,被杨会长轻描淡写就给解决了。 一团乌云散了,酒席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直喝到天快黑了,他们才东倒西歪地离开了徽州会馆。 等他们走后,杨会长兴奋异常,他吩咐仆人马上把各个掌柜的叫来开会议事。仆人们慌慌张张地去找人,傍晚时,几个财大气粗的掌柜的都到齐了。 杨会长吩咐仆人紧闭徽州会馆的大门,不得让任何外人进来。众人都感觉有些纳闷,纷纷问他说:“杨会长,有什么事情搞得如此神秘?” “诸位,有笔千载难逢的大买卖来了。” 众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面相觑,有性子急的说:“老杨,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好事抓紧说吧。” 杨会长便把下午陪刘知府还有几个知县吃饭时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 “老杨,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咱替官府倒腾这事能落得什么好处?” 杨会长站起身来,背着手洋洋得意地转了两圈说:“诸位今晚不要睡觉了,什么事情也别做了,全力筹集银子就行,有多少筹集多少,越多越好。” 众人还是嚷嚷着让他说要银子到底干什么。 杨会长说:“诸位不知道,我老杨整天点头哈腰地围着刘大人转悠,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咱们的生意。当初若不是这位刘大人,咱们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从山西人手里抢回那块地?这做生意,要想得到回报总得先付出,这不,今天我就探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众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杨会长。 “诸位都知道,如今山东各地都在闹割辫子党,官府和地方百姓都惊恐万状。我今天听阳谷知县说他们那里有人相信用艾草、稻秸、金银花、大蒜泡水洗头可以避割辫子党的邪气,而且知道这些人还不是很多。咱们抓紧趁着这个时机,赶紧把东昌府还有周边府县集市上的金银花、大蒜等全部收购,控制到咱们手里来,这事官府全力配合咱们,而且官府也都答应了,绝对不让外地的金银花和大蒜进入。等咱们把市面上的金银花和大蒜都掌控在手,咱们再派人到东昌各地偷偷散布消息,说用金银花、大蒜什么的洗头可以辟邪,百姓们为了保命,自然会抢购,到时候我们再一点一点地偷卖出现。至于价钱嘛,还不是咱们想高就高?有谁能管得着?那样的话,咱们手里的金银花和大蒜就价比黄金了。” 杨会长这么一说,众人才恍然大悟,大家都兴奋起来。他们听从了杨会长的吩咐,开完会,众人纷纷回到自己的店铺,然后想千方设百计筹集银子,准备马上着手收购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徽州会馆雇佣了很多人,他们遍布东昌府的各地,连同附近的德州和直隶也有他们的身影在活动,人数还是不够,有时候连杨会长也亲自出马了。 这些人走到集市上,专门抢购金银花和大蒜,价钱比别人高出来两成,边收购边嚷嚷,有的快点拿出来卖点,过两天价钱就要跌了。乡民们见有利可图,便回到家里把这些东西运到集市上,一股脑地卖给了他们。到了晚上,他们便如同搬家的蚂蚁一样把装载着金银花和大蒜的大车轰轰隆隆地运回到徽州掌柜们的仓库里。 金银花和大蒜太多,掌柜的仓库里都盛不下了,他们便把徽州会馆给腾了出来,徽州会馆里不待客,也不演戏了,多余的金银花和大蒜都囤积到会馆里,堆得象山一样。 就这样,南来北往的货船顺着运河经过东昌府时,能闻到空气里飘浮着一股难闻的蒜味。 第84章 囤积2 杨会长带领着徽州会馆的那些掌柜的没黑没白地忙活了半个月,他们个个累得筋疲力尽。 杨会长尤其辛苦,他每天早晨起了床吃完饭,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吩咐人把账房先生叫过来,然后把昨天新收的金银花和大蒜的数量一笔一笔地告诉他。 听账房先生报完账以后,他就带着会馆里的两个伙计,准备好丰厚的礼物去拜访前阵子陪着刘知府一起喝酒的几个知县。 知县们都知道杨会长是刘知府的同乡,因此他们对杨会长也青眼有加,格外亲切,除此以外,杨会长这人在商场混久了,不光能言会道,而且还天生一副乐呵呵的笑脸,整个人肥头肥脸肥身,瞅着跟弥勒佛一样,这样的人初次见面就讨人喜欢,无论他到了哪个县城都不生分。 杨会长给每个知县都准备了厚礼,他从刘知府那里打听到了各位知县的不同喜好,投其所好,准备的礼品也别出心裁,很对知县们的胃口,他给喜欢抽鸦片的知县准备烟枪,给喜欢骑马的知县牵来良马,喜欢读书的知县送来珍本宝卷。 杨会长每到一处都被待为上宾,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先是很谦卑地恭维感谢一番,然后再扯些闲话,最后问拜访的知县手头有没有银子。 杨会长说自己手里边有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有银子不能自己独赚,大人们为了朝廷整日操劳,薪俸微薄,正好趁这个机会赚点银子补贴补贴家用。大人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入股分红,个把月以后,能有两倍多的分红。钱虽不多,但是给夫人们买点脂粉给小姐们扯几件衣服还是够的。 知县们都很高兴,他们都知道杨会长靠得住,谁都知道徽商们不缺银子,自己的银子在他那顶多放一个月,能获得两倍的收益,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于是纷纷把积攒的银子都给了杨会长。杨会长收了银子,立下字据以后,又恳请他们多多照应在此地收购金银花和大蒜的伙计们,以免被当地人欺负。知县们都让他放心,此事重大,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让他放心大胆地收购就是了。 如此一来,杨会长他们在各县收购金银花和大蒜正可谓顺风顺水,畅通无阻。有些地痞流氓想趁机敲诈,刚撸起袖子就被县衙的官差给抓走了。有农夫因为自己的大蒜短了斤称,想赌气不卖了,收货的人就骂他胡搅蛮缠,还嚷嚷着马上送他到县衙吃板子,农夫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卖给他了事。 半个月以后,杨会长和几个掌柜的兴奋异常地坐在蒜味浓重的徽州会馆商量着下一步的打算。他们估摸着整个东昌府九成以上的金银花和大蒜都到了他们手中,这几天好好歇歇,再过上十天半月他们便可以喝酒庆祝了。 集市上再也买不到大蒜和金银花了,百姓们很快感觉到了不适应。没了蒜倒还好些,除了饭馆掌柜的急得团团转以外,因为他们听见有客人抱怨有些菜因为缺蒜变得寡淡无味,嚷嚷着再也不来吃饭了,寻常百姓倒也不怎么计较,没有蒜,不吃也就是了。 但是买不到金银花让很多人难以忍受,有人得了热病,患上湿疹,咽喉肿嗓子疼,想用金银花泡水喝,可是连药铺里也没有金银花了,药铺掌柜的说别的药材一应俱全,这金银花缺货。 有些人听说此地缺少金银花,没了大蒜,便附近州县往这运,结果刚进县城就被官差们截住了,不由分说就绳捆索绑,还说要押回县衙大刑伺候,最后花钱使银子,一番好说歹说才被放走。虽说人被放走了,但是东西却被扣了下来,很快运到徽州会馆去了。 事情还没有完,更严重的事情在后头。没过两天,东昌府各地不约而同地在疯传一种说法。有人说割辫子越闹越厉害,手段也越来越高明,他们已经不再用剪刀割人的发辫,现在的割辫子党都能隔空取物,通过清风就能割人发辫,只要微风一吹,发辫飘动,辫子就有可能已经被割去了。如果不想让割辫子党拿到自己的发辫祸害自己,唯一补救的策略就是截断剩余的辫子,然后用艾草、稻秸、金银花和大蒜的水洗头,这样便可免除灾难。 这种说法越传越咣,东昌府原本就因为闹割辫子党引起的惶恐气氛变得更加慌乱起来。 辫子不能见风,百姓先是把辫子都盘起来,然后外面裹上一层一层的布,远远看去,一个一个地就像印度的红头阿三一样。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敢解下来,因为说不定割辫子党会利用哪股清风把辫子给剪了。 越来越多的人需要金银花和大蒜,别管发辫是不是被剪了,手头有这这些东西心里就踏实些。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成了药铺,每天都有人围着药铺问有没有金银花。 有的药铺被愤怒的百姓给砸了,因为百姓们听说药铺里藏着金银花,掌柜的不让卖。各个县衙也不断接到乡村来的报案,说家里遭了土匪,拿着刀枪的土匪进了屋以后,啥以不要,就问家里是不是藏着蒜。 整个东昌的的空气越来越紧张。这天晚上刚敲过三更鼓,刘知府搂着京城来的那两个风情万种的姑娘睡得正香甜,忽然有人砸门,仆人着急忙慌地打开府门,原来是阳谷知县派人大半夜给刘知府送信,说傍晚的时候县城里的药王堂被人烧了,掌柜的老李被烧死在里面。放火的人还在门外头的石碑上贴了张纸条,说老李心狠手黑,唯利是图,药铺里明明有金银花、艾草之类的药材就是不卖给大伙,后面还有不少诅咒的话语。 老李的儿子小李正带着一群伙计在县衙门口闹呢,小李说了如果县衙捉拿不到行凶的人,他就去济南巡抚大人那里告状,如果巡抚大人不管,他就直接进京城。阳谷知县吓得要命,赶紧派人来给刘知府送信,让他赶紧想个办法应对。 刘知府听说以后,吓了一跳,听完送信的把经过说清楚以后,他心里也很慌张,马上派人去叫杨会长叫来。天快亮的时候,杨会长到了,刘知府说他那个馊主意有了副作用,如今百姓们都闹着要金银花和大蒜,他想想办法,赶紧把前阵子收购的金银花和大蒜再卖出去,千万别激起来民愤。 杨会长这几天也一直关注着这事,他瞅着火候也差不多了,当百姓们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按捺不住地高兴。刘知府一找他说这事,他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他赶紧应承着刘知府这就去办,但是他也给刘知府说了,这事必须秘密进行,不能让百姓们觉察出来收购金银花和大蒜跟官府有关,也不能透漏这两样东西都让徽州商人给囤积起来了,这样的话后患无穷。 刘知府听完后点了点头,他打发杨会长抓紧去准备这事,免得再生出些事端来。 杨会长回到徽州会馆以后,把几个掌柜的召集到一起。“现在火候差不多了。从今天晚上开始,咱们在各县囤积的金银花和大蒜分批分量的卖出去,一定搞的隐蔽些,千万别把咱们给暴露了。” 第85章 囤积3 到了第二天,东昌府各地重新出现了金银花和大蒜,只是价钱比涨了十倍还多,尽管如此,还是迅速被抢购一空。到了第二天,杨会长又吩咐再按照被昨天稍微少些的量继续投放,价钱比昨天又涨了些。与此同时,徽州会馆又不断低价从外地商人手里购得金银花和大蒜,外地商人也都知道,官府下了命令,外面的金银花和大蒜不能流入到东昌府的地界,他们的货只能先转到徽州商人的手里才行。 同行有些担忧,杨会长说:“不用担心,三五个月之内这两样东西的价格会居高不下,只要割辫子党没被彻底剿灭,这两样东西永远都是供不应求。” 果然不出杨会长所料,尽管徽州会馆囤积的金银花和大蒜三五天不到就卖光了。 外地源源不断运来的金银花和大蒜也很快卖掉了,再过了几天,运往东昌府的金银花和大蒜越来越少,因为越来越多的地方的人都先后听说了用艾草、稻秸、金银花和大蒜泡过的水洗头能够辟邪的传言,就这样,金银花和大蒜成了乾隆三十三年最金贵的东西。 徽州会馆的那些掌柜赚了个钵满盆盈。很快,杨会长就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又带着仆人跑遍各个县衙,将知县们借给他的银子都连本带利的还上了。短短一个月,银子多了两倍,几个知县高兴地合不拢嘴,感慨之余,有些人又暗自后悔,后悔当时一念之差,没有多借些银子给杨会长。 人们能买到金银花和大蒜了,各地也没再发生殴打药商,火烧药铺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事看似平息了,但是因此导致的对割辫子的恐惧却又加深了。 金银花和大蒜的价钱越来越贵,家境富裕些的人家倒还好些,狠狠心透出银子买些以备不时之需,但是贫寒人家却麻烦了,这玩意贵得离谱,砸锅卖铁也买不起这么金贵的东西。 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呀?穷则思变,很多天才的想法由此而产生,很多穷人纷纷自己提前动手,他们把辫子剪下来藏好,然后再把脑袋剃光,整的都想庙里的僧人一般。他们都愤愤地想:“你不是盗辫子吗?不是作法吗?如今我把辫子自己剪秃了,看看你们怎么办?” 就这样,穷苦百姓割辫子的越来越多,各地的保长不敢知情不报,都纷纷到衙门里报案。各地的知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吩咐官差把私自绞辫子的百姓抓起来,但是绞辫子的人太多,以至于各个县的监狱里人满为患,但是割辫子里的人还是抓不完。 在徽州会馆的掌柜的忙活着抢购大蒜和金银花的那段日子里,这一天,有艘南下的船在东昌府码头靠了岸。船停稳以后,从船上下来一个货郎,货郎下了船以后,船上的人帮他把一条扁担两个箩筐递下来以后,接着往南走,货郎跟船上的人挥手告别,然后挑着箩筐上了岸。 货郎上了岸以后很惊奇,岸边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才看到几个人行色匆匆地经过。这些人脑袋上都缠着层层叠叠的白布,样子很难看。货郎在船上坐得久了,肚子有些饿,便走到运河边上的一家面馆吃面。 运河岸边有很多面馆,其中有家面馆是山西人开的。山西人喜欢吃面,他们能翻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面来。货郎进了这家山西面馆,进了店面,他看见店里边有几个人正在吃面。他们边吃边聊,说话也是一口的山西口音。 货郎找了稍微宽敞些的地方,然后把自己肩膀上的扁担放下来。面馆掌柜的见来了客人,他躲在柜台后头审视了一番以后,才敢慢慢地走了过来。掌柜的脑袋上也缠着白布,天热得厉害,汗水不停地从最里层的白布里渗透出来,顺着脸往下流。 货郎很健谈,他瞅着掌柜的狼狈相说:“掌柜的,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么热的天,怎么这里的人脑袋都缠着白布?” 掌柜的听这个货郎是京城口音,他稍微往货郎跟前靠了靠说:“客人是京城来的?” 货郎点了点头。 “这位客官是京城人,可能不晓得。如今山东各地都在闹割辫子党,刚开始的时候,割辫子党行凶雇佣些和尚、乞丐之类的人靠近人身偷割人的辫子,如今他们手段更高明了,几十里以外就可以借着风盗辫子,实在是太吓人了。” “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情?!”货郎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摇了摇头。 “客官,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看你还是最好当心点。吃完饭以后,出了我的店门往北走,就是一家布店,客人如果打算在东昌住下的话,最好去扯几尺白布,先把辫子包上再说。”掌柜的劝货郎说。 货郎谢过掌柜的,然后要了碗牛肉面。掌柜的冲着里面吆喝了一声:“牛肉面一碗。”他也闲得无事可做,便坐货郎跟前陪着货郎闲聊。 “这里闹割辫子党,难道官府就不管吗?”货郎问。 “谁知道呢,前阵子听一些途径此地的人说,德州、曹州等地抓了不少割辫子党,听说有的还被押解到省城去了,可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东昌府府衙一直没有动静。” “是不是此地没有割辫子党?” “谁说没有?客官你不知道,这最早发现割辫子党的就是东昌府的临城县。如今整个东昌府,就临城县抓割辫子抓得卖力,但是不知何故,东昌府知府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听说有些人去府衙报案,三言两语就被刘知府打发出来了。” “这样的话,这位刘知府可够差劲的。他身为朝廷命官,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唉,谁说不是呢。如今这当官的只问钱财,哪有为百姓做主的呀!” 正说话的时候,里面有人喊面做好了。掌柜的赶紧起身,到了里面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掌柜的小心翼翼地把碗端到货郎跟前,然后又到里面给货郎准备了些开胃的小菜。 他招呼着货郎慢用,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候货郎叫住了他说:“掌柜的,给我拿些大蒜来吧,我吃面离不了大蒜。” 掌柜的苦笑着扭回头来说:“客官,我这小店里断蒜断了都半月了。您老不知道,如今大蒜和金银花可是整个东昌最值钱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得了,我瞅您老人也不错,干脆我给你添几块牛肉得了,蒜可真是没有。” 这时候,旁边吃饭的人扭回头来冲着掌柜的说:“老耿呀,知道东昌府为啥买不到蒜和金银花吗?” 掌柜的摇了摇头,货郎也停下筷子伸长脖子听他往下说。 “这些徽州商人真他娘的不是东西。我告诉诸位一个秘密哈,我前天晚上给徽州会馆的一个伙计喝酒,两杯酒下了肚,这个怂包蛋话就开始稠。他说前几天徽州的那些掌柜的都停了手里的买卖,都忙活着到各县收金银花和大蒜,如今徽州会馆里面满满当当的全部是这些东西。” 第86章 货郎 “他们囤积大蒜和金银花有什么用?”货郎疑惑地问。 “你这个货郎只走街串巷地做小本买卖,你可不了解这些徽州富得流油的掌柜的,这些人可精明得很。” “嗯,这倒不假,我听说徽州盐商和你们山西票号老板都有钱精明。” “照理说,山西票号和徽州盐商分不出高下的。但是如今在东昌府做买卖的山西老板已经被徽州商人给打趴下了。” “为什么?” “东昌府的知府是徽州人,他到东昌府来上任,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给他的徽州同乡烧的。你待会去转转就知道了,徽州会馆对面那块地本来让我们山西人都拿下了,结果被刘知府硬生生地从虎口里给抢了出来,然后直接给了徽州人。” “中国人都讲人情,到哪里都论乡谊,办事方便嘛。对了,咱们说徽州会馆为什么囤积大蒜呢,怎么扯到你们和徽州人的关系了,接着说大蒜和金银花的事情吧。” “好,你听我慢慢说。我听徽州会馆的那个伙计说,前几天刘知府带着几个县的知县去徽州会馆吃饭,他站在酒席上伺候着。吃饭的时候,他听一个知县说他们县有个种菜的农夫被割辫子党偷偷割了辫子,他去官府报案,官府没有追查。这个农夫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办法,只要把剩余的辫子全部都剃光,然后用泡有艾草、稻秸、金银花、大蒜的水洗头,那样割辫子党的诅咒和邪术就无效了。” “百姓把自己的辫子给绞了,这成何体统呀?”货郎惊讶地说。 “可不是嘛,那位知县说完以后,刘知府也害怕了,他们原本说要把自己绞辫子的人都关到监狱里,可是这个刘知府说那样会激起民变。他们都手足无措的时候,徽州会馆的杨会长就给他们出了这馊主意,他说既然不能抓人,就把泡水的那些东西控制起来,艾草和稻秸遍地都是不好控制,但是金银花和大蒜却能买回来存放起来。这些人都觉着这个主意好,便由着杨会长去做了。” 面馆掌柜的也跟着说:“怪不得,前两天有艘买金银花的船刚一靠岸,就被官府的人够扣留了。船上的人说船上装的都是药材,最后别的药材都允许他上岸卖掉,唯独把金银花给扣了。船上掌柜的不认账,跟着又吵又闹。后来徽州会馆的一个掌柜的跟官府的人说了几句,他掏了些银子把船上的人算是打发掉了,扣留的金银花都送到徽州会馆去了。”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些徽州老板们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要不说,他们比你这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聪明。所谓在商言商,我回去给我们掌柜的一说,掌柜的马上就猜出这些徽州商人的花花肠子来了。我们掌柜的说啦,赶紧到集市上买些大蒜和金银花,用不来一个月,这两样东西的价钱肯定会暴涨。可惜这些徽州人有官府罩着,咱们没法跟他们竞争,先买些回来留着自己用吧,免得到时候没地方买去。” “你个怂货,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要知道我也找买些放着,这阵子买卖难做,我嗓子疼得要命,现在想找地方买金银花也买不着了。” “呵呵,老耿你莫生气,明天我来吃饭的时候给你带些回来。” 听他这么说,面馆掌柜的连连道谢。 货郎吃完碗里的面,问面馆掌柜的说:“掌柜的,我打算着把担子里得这些货卖完再离开此地,我跟你打听打听,附近有客栈没有?” 掌柜的一听赶紧说:“客官,你不用去别的地方住,直接住到我家楼上就行,我这里既是面馆又是客栈。唉,不瞒您说,以前我这个面馆生意火得很,雇了五六个人,原来二楼也是面馆。这阵子闹割辫子党闹得,伙计们也都离开了,二楼闲着也是闲着,便收拾出来改成客房了,您就在我这里住吧,我给您大些折扣,算便宜点。” “如此甚好,真是感激不尽。你店里的面做得好吃,在你这里住,吃面也方便。还能跟那几位仁兄学学经商做买卖的经验,实在好的要命。” “哈哈,这几个破烂货天天泡在我这里,您在我这里住保管能听到不是本地的奇闻异事,肯定不会寂寞孤单。” 那几个人隔着桌子,也劝货郎在老耿店里住,货郎答应下来。面馆掌柜的老耿便替他担起担子,直接上了二楼。 货郎在面馆掌柜的老耿这里住了下来,上午吃完饭以后,他挑着担子在东昌府的大街小巷上转悠,天傍黑的时候,转悠着回来了,担子里的东西也没卖出多少。 这个货郎显然从事这一行时间不长,别的货郎挑着担子,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一边慢吞吞地往前走着,一边连敲鼓带唱,吸引百姓们来买他的东西。但是他与众不同,既不敲鼓,也不吆喝,闷着头挑着扁担健步如飞。如同战场打仗的兵丁一样。到了人多的地方也不吆喝,找个地方跟尊神像一样杵在那里不动了,支起耳朵来听人家在闲扯些什么。 到了第二天,货郎跟面馆掌柜的问徽州会馆在什么地方,面馆老板告诉他地方以后,他便挑着担子朝着徽州会馆去了。徽州会馆的山门紧闭着,站在会馆门口的空地前就能闻到浓重的蒜臭。货郎发现只有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才从一辆一辆的马车驶到会馆前面,然后仆人们从上面卸下来大蒜和金银花,匆匆忙忙地运到会馆里面去。 货郎心里琢磨着:“看了面馆吃饭的那些山西伙计说得都是真的。” 接下来的几天,货郎在附近的街巷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转一圈以后,便挑着担子等候在徽州会馆山门外不远的空地上。 这天,徽州会馆的山门早早地打开,货郎担着担子刚走过来。徽州会馆的管事的看见他以后,便朝着他走了过来。他到了货郎跟,看了看货郎担子里的东西,然后说:“货郎,每天挑着担子转悠能挣多少钱?” 货郎听了以后,嘿嘿一笑说:“大爷你真会开玩笑,走街串巷混口饭吃,哪里敢说挣钱呀。” “货郎,你是本地人吗?” 货郎摇了摇头。 “如此甚好,不是本地人就更好办了。我这里有份差事你看你愿不愿意干?” “什么差事?”货郎有些兴奋,他放下担子兴冲冲地问。 “这份差使倒不耽误你走街串巷地卖货。你每到一处,专门去人多的地方,到了那里之后,只需给他们说……”管事的说到这里,赶紧往四周看了看。 “我只需说些什么?”货郎咽下喉咙里涌上来的唾液,问管事的说。 管事的走到他跟前,嘴巴凑到他耳朵旁边,小声说:“你每到一处,只需给他们说如今割辫子党越来越厉害,他们能借着清风割人发辫,辫子被割以后灵魂散尽,人必死无疑。” 货郎听到这里,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赶紧对管事的说:“大爷,这是我可不敢做,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如果被官府听说了还不宰了我呀。您老另请高明吧。” 管事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小声说:“你瞅你这熊样,如果有官府的官差问你,你只说你是徽州会馆杨会长的伙计就行了,绝对不会有人动你半根毫毛。” 货郎眨巴眨巴眼睛又说:“你可别骗我。” 管事的指了指徽州会馆高大的牌楼说:“这里面的人说话向来都是一言九鼎,我先给你五两银子。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听到有五两银子,货郎爽快地答应了。 管事的又说:“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到东昌府属下的县城集镇,到了人多的地方就说被割辫子党割了辫子之后,唯一的补救之道就是用泡有艾叶、稻秸、金银花、大蒜的水洗头,况且要再三说清楚,这四样东西缺一不可,不然只能在家等着灵魂出窍,暴毙而死。” “行,这很简单。你把银子给我吧,我这就去。” 管事的笑了笑说:“你不用慌,明天清早你先来徽州会馆,到时候还会有人给你详细安排。明天辰时你到这里来就行了。” “你还是先把那五两银子给我吧,万一明天我来了,你骗我怎么办。” 管事的又鄙夷地斜了他一眼,从兜里摸出来五两银子递到货郎手里。货郎兴奋地接过银子,他又听到管事的说:“你明天务必来,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但是这事你谁也不能说,如果敢走漏半点风声,府衙里的官差会把你打个稀巴烂。” “大爷,你放心。我不跟别人说,明天辰时我准到。”货郎把银子装进衣服兜里,满口应承着。 管事的朝他摆了摆手手,货郎点头哈腰地连声感谢,然后挑起担子离开了徽州会馆。 第87章 传谣 第二天,货郎早早地离开了面馆,临走前,他给面馆的耿掌柜结了账,说接下来想到东昌府所属的县再转一转,过几天还有可能再回来。 货郎挑着担子到了徽州会馆。到了徽州会馆以后,昨天他遇到的那个管事的正在门口等着他,货郎到了以后,管事的匆匆忙忙地把他拉到了山门里面。 到了会馆里面,管事的把他带到一个屋子里。这个屋子里堆满了大蒜,除了大蒜以外还站着几个人,有江湖郎中、算命先生、说书艺人,这些人看见货郎进来,脸上先是有一丝惊恐略过。 货郎进了屋以后,朝着几个笑了笑,由于屋子里堆满了蒜,空间逼仄狭窄,货郎进来以后,无处容身,他们几个往里面挪了挪才给他挤开了一点地方下脚。 管事的反复嘱咐他们先在这里候着,不能卖出房屋半步,彼此之间也不能说话,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货郎挤到靠近窗户的地方,窗户半开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他看见管事的人又陆陆续续地带着几个人进了山门,然后被带进不同的屋子里。 快到晌午的时候,货郎看见管事的领着杨会长从别的屋里出来,朝着他们待的这间房子走过来,货郎赶紧把头扭了过来。管事的推开房门以后,杨会长也跟着挤了进来。 杨会长挨个盯着他们看,从头到脚的看,然后又警觉地问他们每个人的家乡住处,管事的在一旁则说:“杨爷放心,这些人都是外地的,绝对靠得住。” 杨会长挨个问完之后才放下心来,把昨天管事的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然后告诉他们几个,等天黑以后有人带着他们几个去阳谷。他们到了阳谷以后,该看病的看病,该算命的算命,该赶车的还是赶车,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每到一处就告诉遇到的当地人金银花和大蒜能辟割辫子党的邪术。等他们从阳谷回来以后,徽州会馆会给他们重赏。 中午,他们胡乱吃了些饭,好不容易挨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管事的急匆匆地到了门口,小声告诉他们带上自己的东西,赶紧去会馆外头。 货郎挑着自己的担子,跟随这几个人到了会馆外面。牌坊下面停着几辆马车,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有辆马车已经一路向北走远了。管事的让他们上了一辆马车,等他们坐稳当以后,马车夫挥舞起马鞭,马车一路向南,朝着阳谷方向驶去。 半夜三更到了阳谷,他们在车上熬到天亮。天亮了,城门打开,几个人提前下了车,货郎挑着他的担子跟着后头也进了城。说书的在狮子楼东边的药王堂扎下摊子,算命的在他不远处落了脚。货郎则挑着担子在紫石街上转悠。 货郎往前走不多远,便会有人围过来问:“货郎,有金银花吗?” 货郎摇了摇头说:“我这里就有些笔墨纸砚,针头线脑,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药铺里才卖金银花。” “这几天药铺里也没金银花,药王堂掌柜的老李说前几天,他药铺里来了些人一股脑地把金银花都买光了。老李说让再等等,说这两天南方的金银花就到了。” 货郎说:“得金银花到了,家里一定得多预备些,还有大蒜。” “这两样东西都缺,我在这阳谷县城活了半辈子了,从来碰到过集市上买不到蒜的事,这不今年都赶上了。” “有机会抓紧买,如今这两样东西可缺不得,您听说过割辫子党没有?万一辫子被割了,用这两样东西在加上艾草、稻秸洗头便可以消灾保命啦。” 围着的人一听,脸上满变得紧张起来。 “以后在家里待着不出门了,省得被割辫子党割了辫子。我以前听说过这群王八蛋都会邪术,割了辫子以后便做法念咒,把人的魂魄给唤出来。” 货郎又说:“不出门也白搭,如今割辫子党不近身就能割辫子,辫子被风吹着晃动两下,都有可能中了割辫子党的邪术。唉,防不胜防呀。” “那怎么办呀?”众人围着货郎急切地问。 “只能用这四样东西泡水洗头,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货郎看着他们,一本正经地说。 “这样的话,咱别跟他废话了,赶紧去药王堂吧,去看看金银花到底到了没有,一会知道的人多了就更买不着了。” 就这样,紫石街上的很多百姓都开始往药王堂走,但是等他们到了药王堂,却看见药王堂门口早已经聚集满了人。这些刚才有的听说书的说书,有的找算命的预测吉凶,他们都把刚才货郎说的那些话给围观的百姓说了一遍,说书的巧舌如簧,说起这事来声情并茂,算命的神叨叨得更是吓人。就这样,书还没有说完,问吉凶的还没有问出来结果,众人便都跑到附近的药王堂等着买金银花。 药王堂的老李也是百口莫辩,劝慰诸位街坊四邻再等等,一批药材傍晚就到,这批药材里有金银花。有的人性子急,看等得人多,便提前回家取了银子一股脑地都给了老李。 好不容易等到天快黑的时候,运送药材的马车到了,众人一下子围了上去。老李怕他们把药材弄混了,好不容易把人群给推开,让伙计把马车赶到院子里。 马车刚进了院子,伙计突然告诉他说,车上的药材被县衙的官差给扣了,少东家小李因为说了几句难听的,人还被官差给抓去了。 老李慌了手脚,赶紧往外跑,想去县衙被儿子小李给弄回来。结果门口已经被百姓们围堵得水泄不通。老李说金银花被县衙扣了,这些那些已经给他银子的急了,他们都知道老李这人平素就喜欢贪小便宜,短斤少两,坐地起价的事情他已经就经常干。 围观的人群都不行,老李还惦记着他关在县衙的儿子小李,几次想冲出人群都被挡了回来。老李气急了,开始破口大骂,嘴里一边嚷嚷着喊:“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卖。” 他这么一嚷嚷就把火药桶给点着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把他抬起来扔回到药铺里,然后嚷嚷其他的人赶快搜,哪怕把他这个药王堂搜个底朝天也得把老家伙藏起来的金银花都搜出来。 群情激昂,一群人把药铺里的瓶瓶罐罐,货架上的抽屉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有性子急的把瓶瓶罐罐给砸了个稀巴烂。有人开始砸,众人都跟着砸,很快药王堂里就一片狼藉。 有不嫌事大的趁机放了火,药铺一着火,众人都纷纷躲了出来,里面只剩下贪财的老李在呼天抢地地哭。火越烧越大,等他想逃出来的时候,又烟熏火燎地辨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门在哪。一阵连哭带喊以后,便没有动静了。外面的人眼瞅着药王堂浓烟滚滚,火苗子冲天,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以后,房顶便轰然坍塌了。 站在人群外面的货郎也混在人群中胆战心惊地看着。药王堂化成灰烬以后,货郎左顾右盼地找说书的和算命的那两个同党,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们两个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第88章 腰牌 阳谷这事闹大了,天快晚的时候,徽州会馆的人找到货郎,吩咐他赶紧收拾好担子回东昌府。货郎跟着他到了东城门口,看见说书的和算命的正满脸紧张地在马车上候着他。货郎赶紧把自己的担子放到车上,然后坐上马车,他们连夜往东昌府赶。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徽州会馆,管事的正春风满面的等候在会馆门口。管事的对他们说,昨天他们几位在阳谷县城办得漂亮,药王堂被烧实在是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杨会长非常满意,在原来说好的每人十两银子的基础上又给他们每人加了十两。 说书的和算命的拿到银子以后,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徽州会馆。货郎把担子挑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头回来说:“你们这么黑心贼,做这么丧天害理的事情,早晚得遭报应。” 管事的起初看货郎回来,原以为他要说些感激之类的话,没想到这个怂货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管事的朝着徽州会馆里面大声喊:“快来人,抓住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徽州会馆里雇着几个壮汉,都会些拳脚功夫,这些人听到管事的在外面嚷嚷,马上抄着长矛,棍棒之类的东西冲了出来。这个货郎斜着眼睛看了看从会馆里面跑出来的人,他淡定地把担子往地下一撂,然后把扁担抽了出来,嘴里冷笑着说:“来,来,让那爷领教领教你们这群窝囊废的三脚猫功夫。” 这个货郎有两下子,扁担抡得呼呼响,这几个人竟然近不得身,有两个反应慢还被他手里的扁担击中了脑袋,瞬间肿起来鸡蛋大小的两个紫包,疼得他们哇哇怪叫。 双拳抵不过四手,货郎为了逞一时的匹夫之勇,也没看看地界,徽州会馆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手里边都拿着棍子棒子,一会就把他包围在正中间了。 货郎这两天舟车劳顿,昨天又在阳谷担惊受怕地忙活了一天,很快就没了体力,累得满头是汗,呼呼直喘。他又听见管事的在外面嚷嚷着派人去府衙报案,他心里一慌,脑袋上挨了一棍子,屁股上被长矛刺了个血窟窿。 货郎不敢恋战,抡起扁担冲开条血路,撒腿就跑。货郎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他脑子里只记得徽州会馆去山西面馆的路,他知道山西面馆在运河边,跑到运河边赶上有船他就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货郎在前面跑,会馆的人吵吵嚷嚷地在后面追,管事的喊着:“不能让这个混蛋跑了,一定得抓回来,抓回来重重有赏。” 打手们一听有重赏,卯足了力气往前冲。货郎头上挨了一棍子,屁股上被扎了一矛枪,跑起来晕头转向,腿垮腰松,他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跑到运河边,结果河面上正好没有船。后面的人马上就追上了,他想一头扎到河里,但是想了想没敢,后来转头往山西面馆跑去,在这里他就跟着面馆的老耿算是熟人。 他盔歪甲斜地跑到山西面馆的时候,掌柜的老耿正好跟经常去他店里吃面的几个山西伙计正在店门口忙活呢。他们看见货郎狼狈不堪地跑过来,嘴里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耿掌柜,救命。” 货郎已经筋疲力尽,跑到店门口就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这也就是货郎体格好,身体受了伤能跑这么远,还没有被一群凶神恶煞追上。 在东昌府,徽州老板和山西掌柜的素来不睦,各自的伙计相互之间也是不服气。如果追赶货郎的是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准这几个山西伙计就不管了,结果追赶货郎的是他们的死对头。几个伙计把货郎搀扶到面馆里面,他们在门口堵住不让徽州会馆的人进来。 徽州会馆的人多,山西这边人少,货郎知道他们也抵挡不住。他慌忙朝着老耿招了招手,老耿走过来以后,他又从怀里摸出块巴掌大的腰牌来,偷偷摸摸地塞到老耿手里,货郎说:“耿掌柜,一会我要是被他们抓了,麻烦你赶紧把这块牌子送到京城,到军机处找大学士傅恒,就说我在东昌遭到意外,让他抓紧派人来救我。” 耿掌柜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货郎竟然是京城衙门里的人。他赶紧说:“此地到京城来回最快也的五六天,等傅大人知道了黄花菜都凉了。” “为什么不找东昌府的刘知府?” “你们也知道刘知府和徽州会馆是什么关系,我去府衙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这样吧,你赶快拿着这块腰牌去济南找巡抚大人福汉。他看见腰牌以后肯定会亲自来这里救我。” 果然,货郎和耿掌柜的正说着的时候,外面的山西伙计抵挡不住了,徽州会馆的人凶神恶煞般得冲进了面馆,吓得耿掌柜赶紧把货郎给他的金牌揣在衣服里。几个人把货郎拖出了门,剩下的几个人举起来棍棒,一通乱砸,面馆里的盆盆碗碗碎了一地,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耿掌柜的伸手去阻拦,被对方一棍子砸在脑门子上。 然后他们便押着货郎去了东昌府衙,面馆里被打倒的几个山西伙计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先把老耿扶起来,然后帮着耿掌柜把面馆打扫干净。 耿掌柜把面馆收拾收拾,然后给他老婆交代了一句:“这几天面馆关门歇业,我马上去济南一趟,这件事不能他娘的这么就算完了。” 耿掌柜跟那几个山西伙计借了一匹马,然后骑着马直奔济南。耿掌柜到了济南以后,找路人问清楚了去巡抚衙门的路后,他便骑着马直接奔向巡抚衙门。 到了巡抚衙门以后,耿掌柜的跟值班的官差说想要求见巡抚大人,值班的官差问他是干什么的。耿掌柜把货郎给他的腰牌递给官差说:“麻烦您把这块牌子交给巡抚大人,他看见以后就明白了。” 值班的官差接过牌子看了看,一块做工精致的腰牌,金光闪闪的。他赶紧拿着腰牌到了府衙里面,福汉正被各地的割辫子党闹得头晕脑胀。官差进了大堂以后,蹑手蹑脚地到了福汉跟前,然后轻声说:“巡抚大人,外面有个人要求见您。” “什么人?”福汉埋着头问。 “他说他是东昌府山西面馆的掌柜。” “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说,他让小人交给您老一块腰牌。” 福汉抬起头来,官差毕恭毕敬地走到书案前边,把耿掌柜给他的腰牌交到了福汉的手里。福汉把腰牌接过来以后,大惊失色,赶紧对官差说:“快点把他叫进来!” 第89章 投宿 官差把耿掌柜带进了巡抚衙门大堂,然后出去了。 耿掌柜赶紧跪倒在地给福汉磕头,福汉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巡抚大老爷,小人就耿六,家是山西平遥的,在东昌府运河边开了个面馆。” “为什么手里边会有这块腰牌?” “前两天,有个京城来的货郎到我面馆里吃面,然后就住在了我面馆里,大人您老不知道,如今东昌府闹割辫子党闹得生意不好,我的面馆一楼吃面,楼上改成客栈了……” “你给我说这块腰牌的来历。”福汉嫌他啰嗦,打断他说。 “这个腰牌是那个货郎给我的,他昨天被徽州会馆的人抓走了,好像送到知府衙门去了。临被抓走前,货郎把这块牌子给我了,开始的时候,他让我到京城找军机处傅大人。我说去京城太远,他就让我到济南来把牌子交给巡抚大人,说大人见了这块牌子就会去救他。” “这个货郎是不是陪着什么人到的东昌府?” “那天是他自己挑着担子到的小人的面馆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问问那些经常到我店里吃面的山西伙计。这次为了保护这个货郎,那几个伙计也被徽州会馆的人给打伤了。” 福汉站起身来,掂量着手里的腰牌反复看了几遍,他脑子糊涂了。他想了想冲着耿掌柜说:“耿六,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等我把这事调查清楚了,一定会重重赏你。” 耿掌柜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扭回头来说:“巡抚大人呀,您老可尽量早点派人去,去晚了货郎可就危险了。您老不知道,徽州会馆的那些人跟刘知府关系非同一般呀。我担心货郎被送到衙门里,死不了也得脱两层皮。” “好好,我知道了,我即刻就派人去东昌府。” 耿掌柜离开了巡抚衙门,然后又骑着马会东昌府了。 这时候,从外面办事回来的两个随从走进了巡抚衙门大堂,看见福汉正皱着眉头,手里拿着块牌子,如同魔怔了一般翻来覆去地看。 两个随从相互瞅了一眼,年纪长些的那个走到福汉跟前问:“大人有心事?” 福汉看见他们回来,紧皱地眉头舒展了些。他把耿掌柜送来的腰牌递给随从。其中一个随从认识这腰牌,他疑惑地问到:“大人,这腰牌是皇宫侍卫的腰牌,您手里怎么会有这东西呀?” 福汉点了点头说:“我也正在琢磨是不是乾隆爷带着人到山东来了。” “万岁爷如果到山东来,应该会给您老通告一声吧?” “你们不大了解万岁爷,前几天因为张王氏自杀身死,万岁爷虽说没有严厉处分我,但是我估摸着他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说不定真是带着侍卫微服私访到山东来了。” “万岁爷是不是已经到济南了?” 福汉摇了摇头说:“这块腰牌是东昌府的一个面馆掌柜的送来的,想必是皇宫侍卫在东昌府遭遇到了麻烦,便委托他把这块腰牌送到济南来。” “是不是万岁爷在东昌府遇到什么危险了?”年轻些的随从问。 “我反复问过面馆掌柜的,他说给他腰牌的是个货郎,而且连续几天都是他一个人在东昌府走街串巷地卖东西。皇帝应该没有出京城,昨天我还收到了皇帝下的旨意。” “大人,事不宜迟,您应该马上派人去东昌府调查清楚。这个货郎应该是皇宫侍卫化装的,他在东昌府待了这么多天肯定是执行秘密任务,不然的话,他也不敢让您老知道。” 福汉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我猜测肯定万岁爷肯定是对我捉拿割辫子党不放心,便听从了傅大学士的主意派人来山东明察暗访。” 两个随从听到这里也不由地摇了摇头。 福汉接着说:“唉,不管怎么样,这次我亲自去趟东昌府。正好也借这个机会去会会东昌府的那位刘知府。自打我到了山东以后,严命各地知府捉拿割辫子党,其他地方都往巡抚衙门报告捉拿住了割辫子党,唯独东昌府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倒想看看他姓刘到底想干些什么?” 年长些的随从想了想对福汉说:“大人,咱们上次路过临城的时候,您就怀疑这个刘知府可能跟割辫子党有牵连。如果咱们去东昌府的话无异于深入虎穴呀,他们连皇宫的侍卫都敢抓。我劝大人还是小心点为好。” “想当年我福汉在疆场上九死一生,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危险。” “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整个大清朝谁不知道他当年血战沙场的辉煌过往,我意思是大人尽量先以和为贵。到了东昌府以后,智取为上,要不然他姓刘的狗急跳墙,咱们反倒多了些麻烦。” 福汉听完后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的心思,这次咱们到了东昌府,我就让你们两位见识见识我福汉的计谋。” 福汉是个急性子,他吩咐两个随从简单收拾收拾东西,赶快备马,马上启程去东昌府。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天空也是乌云密布,眼瞅着就快要下雨了。两个随从原本想劝福汉明天一早动身,但他们也知道福汉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劝也没有用,只好匆匆忙忙地去准备马匹了。 他们出了济南城,天就会黑了,果然走到半路的时候,天空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虽说身上也带了些简单的雨具,但无奈风急雨骤,三个人被雨水浇得如同落汤鸡一样。 瓢泼大雨冲垮了道路,他们黑灯瞎火地摸着黑,在泥泞不堪的路面上龟行,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等他们进入东昌界内,狼狈不堪地走到一个集镇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人困马乏,暴雨仍然没有停得迹象。他们实在走不动了,看见街道边正好有家客栈,廊檐下挂着两盏昏暗的灯笼,经风一吹,左右摇摆着。 三个人牵着马到了廊檐下,客栈的门已经关了。一个随从走到门口“咣咣”敲门,过了很大一会,才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 客栈的人到了门口从里面小声问:“干什么的?” “住店的!” “客满了,再到别的地方问问吧。” “你这店门口既没车,又没马,怎么会客满呢?店家,行行好,开门吧。我们多给你一些银子,到了天亮我们就走。” “你们是不是割辫子党?” “不是,我们是衙门里的人,专门抓割辫子的。” “衙门里更好没有好人,不然得话早就抓割辫子党了,省得我们这些老百姓担心受怕。” 福汉见里面的人不开门,便叹了口气,看看廊檐外面如注的大雨,咬了咬牙,招呼两个随从,准备牵着马离开。他们心情沮丧到极点,刚要离开的时候,又听见里面的人说:“你们先躲开点,离门远一些。我看看你们像不像好人,然后再决定让你们住不住。” 三个人只得往后侧了侧身体。这时候客栈的门慢慢地开了条缝,缝隙越来越大,然后从里面慢慢探出颗脑袋。 看见这颗脑袋以后,三人吓了一跳。 第90章 驾到 前面说了,这阵子东昌府盛传割辫子党的手段越来越高明,借助微风就能取人发辫。很多百姓因为担心辫子被割,便在脑袋上缠裹着层层叠叠的布,就像女人用裹脚布把自己的纤足包起来一样。 里面的人稀里哗啦地打开门,门口站着个神情凝重的中年人。他警觉地看了看眼前的三个落汤鸡一样的陌生人,他先是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把他们三个让了进去。 福汉感激地朝着他拱了拱手说:“掌柜的,明天我们走的时候,一定多给你些银子。” 掌柜的叹了口气说:“现在闹割辫子党闹得厉害,真不敢留三位住下。可是天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雨,把三位赶走又实在是不近人情,人出门在外也都不容易。” 福汉又连声道谢。 三个人肚子晚上没吃东西,又累又饿。随从问掌柜的能不能给弄点吃的,掌柜的应承着去厨房给他烧了些汤水,热了几个馒头,又端上一碟腌萝卜,一碟臭豆腐。 掌柜的把这些东西端到桌子上,然后说:“饭菜寒酸,三位先对付着吃点吧。厨房里也没有食材了,这个时候镇上的店铺也都关门打烊,想给几位买点肉沽点酒也没去处。” 他们又跟着掌柜的客套了一番,三个人便开始吃饭。要放到往常,这些饭菜入不得口,但是饥不择食,饿坏了的三个人吃得倒是非常爽口。他们又请掌柜的喂了喂马,然后便趟下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福汉起来后看了看外面,雨还在不停地下,看样子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心里虽然焦急,但是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掌柜的进了他们住的屋子,问他们用不用给他们准备些酒菜。随从打开行李,摸出些碎银子,吩咐他去买些酒肉回来。掌柜的取出油布雨伞,又把裹缠着脑袋的布重新缠了一遍,然后便打着伞到隔壁的肉店了买了些肉,又去紧挨着的酒馆买了些酒,很快就回来了。 掌柜的把酒肉买回来以后,到了厨房里一阵忙活,过了一会便做好了几个热情腾腾的菜,他把菜送到福汉他们住的屋子里。正要转身离开时,福汉叫住了他。 “掌柜的,这会你正好也空闲,不如一起过了喝两杯吧。” 掌柜的挺识劝,一边答应着,一边去取了双筷子,到了屋里,陪着福汉几个人喝酒闲聊。 “掌柜的,如今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脑袋上缠块布?怪难看的。”有个随从问。 “前两天,有个赶马车的倒我这里投宿。他在我这里住的时候告诉我说,这阵子一定得用布把辫子裹严实,不能见风,说割辫子党能够借风割辫子。赶马车的到处跑,见识多,想必说的都是真的,我开始还有些不相信,后来又听说县城的人辫子也都用布缠起来了。我就信了。 “你们县里的知县没派人抓割辫子党吗?” “起初知县倒是挺积极的,派官差各处问,但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我有个同乡在县衙当差,他回来时说,东昌府的刘知府说割辫子党是有人凭空捏造,不能以讹传讹,结果把知县臭骂了一顿,从那以后,知县大人也就不管割辫子的事了。” “竟然有这种事?”福汉肺都快气炸了,他刚想吹胡子瞪眼地发火,随从赶紧扯了扯他的衣服,他这才舒缓舒缓了语气。 “掌柜的,我们是从省城来的,知道的事情比你多些。前阵子巡抚大人已经严命各地州府县衙抓割辫子党,想不到这东昌府知府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公然违抗。” “官府里的事咱不知晓,反正现在说起割辫子党来乡亲们就吓得要命。那个赶马车的临走前还嘱咐我说赶快囤积些大蒜,再买些金银花,说哪天即便辫子被割了,这两样东西派得上用场?” “派什么用场呢?”福汉疑惑地问。 “赶马车的说,一旦辫子被割,就被剩余的辫子剃干净,然后用艾草、稻秸、金银花,还有大蒜泡在水里,用这样的水洗头之后就没事了。唉,如今金银花和大蒜已经买不到了。” 竟然有这事,这大大出乎了福汉的预料,但是客栈掌柜的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不安起来。“客官,我听说有些地方的人要么是因为买不到金银花和大蒜,要么是因为贵买不起,很多百姓都偷偷摸摸把辫子剪掉了,然后把辫子藏起来,就不用担心割辫子党了。这个方法真是妙得很,我也正琢磨着要不要剪掉辫子,诸位不知道,脑袋上缠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布难受得要死。” “掌柜的,你可不能胡来。大清子民自个绞了辫子,有失体统,将来官府知道了肯定会来抓起。”年轻些的随从插话说。 “他娘的官府要是来抓我,我就跟他们评评理,你有种抓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为什么不去抓割辫子党?” “掌柜的说得对,如果知府知县全力缉拿割辫子党的话,事情何至于闹到这等程度。好了,都不说了,咱们接着吃菜喝酒。”福汉端起酒杯接着喝酒。 酒喝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外面的雨也渐渐停了下来。福汉隔着窗户看了看屋子外面,把筷子一撂说:“雨停了,咱们赶路去东昌府。” 两个随从赶紧站起来收拾东西,临出门前,福汉又吩咐随从多给掌柜的些银子,掌柜的连声道谢,把他们三个送客栈门口。 福汉骑上了马,他又转回头来对掌柜的说:“掌柜的,脑袋后面的辫子先别绞,免得以后麻烦。你等着就行,用不了两三个月,在山东捣乱的割辫子党就会被一网打尽。” 福汉说完以后,便带着两个随从顺着泥泞的官道往东昌府走,掌柜的想了半天,也没听明白福汉到底说的什么,他摇了摇头回客栈了。 等福汉他们到东昌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他们骑着马直接到了府衙门口。一个随从下了马,走到府衙门口告诉门口值班的官差说巡抚大人到了,麻烦他进去通禀一声。 官差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这几个满身泥水的人,反复问了随从好几遍那位年长者到底是不是巡抚大人。随从被他问得很烦,抬起胳膊来要抽他,他才犟着脖子跑到府衙大堂里。 官差进大堂的时候,刘知府正半仰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呢,官差走到他跟前轻轻地说了句:“刘大人,外面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说是巡抚大人,他们在候着呢。” “你说是谁来了?”刘知府迷迷糊糊地没听清楚,他又问了一遍。 “巡抚大人到了!” 这次刘知府听清楚了,听完以后,他吓了一跳。他赶紧站起身来,连滚带爬地朝外走去。 第91章 暗战1 刘知府害怕福汉,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福汉血战沙场的传奇他听说过,福汉素来看不惯汉族官员他也晓得,还有福汉凶巴巴的眼神以及脸上那条如同蜈蚣一样的伤疤他也见过。更让他提心吊胆的是他总觉着福汉到了山东以后大张旗鼓地抓割辫子党是冲着他来的。 刘知府匆匆忙忙地走到门口,他又转回头来对送信的官差说:“你赶紧去趟徽州会馆,到了那里以后找杨会长。见了杨会长以后,你就告诉他,今晚我要在会馆宴请贵客,让他按照我前阵子吩咐他准备酒菜,告诉他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官差赶紧应承着去徽州会馆送信。 刘知府出了府衙大门,一出门便看见了等候在台阶下的福汉。福汉穿了一身便装,衣服上沾满了泥水,这幅造型减少了刘知府的心头忌惮。 刘知府慌着下台阶,光惦记着给福汉请安,最后一级台阶一脚踩空,打了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上。福汉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他这才没有扑倒在地上。刘知府不由地感激莫名,赶紧连声道谢。他抬头看看福汉的脸,看见福汉目光温和,脸上带着笑,刘知府感动的差点哭了。 站在刘知府眼前的既不是杀敌的勇士,也不是挑剔的巡抚,更不是狭隘的的民族主义者,分明是一个宽厚有礼的长者。刘知府莫名感动,心里一颤,鼻子一酸,双眼模糊,眼泪差点流出来。 “卑职不知道巡抚大人驾到,罪该万死。”刘知府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单腿跪地给福汉请安。 福汉弯下腰,伸出两手把刘知府扶住,然后说:“刘大人太客气,这次来东昌府太过仓促,没有来得及提前派人送信。希望没有给刘大人添什么麻烦。” “巡抚大人这么说,实在让卑职无言以对,惭愧得很。”刘知府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带路,引着福汉到了府衙大堂里。 进了大堂,刘知府请福汉落座。福汉落座之前,刘知府怕椅子不干净,先是弯腰用嘴吹了两口,然后又伸出衣服袖子煞有其事地擦了擦。他大声吆喝着师爷赶紧给巡抚大人准备茶点,然后垂手立在福汉跟前伺候着。 “刘大人,你也坐下吧。你站在跟前,老朽我也不舒服呀。” “巡抚大人既是上级,又是长辈。在上级和长辈面前,我怎么敢坐下,也不成体统。”刘知府赶紧低眉顺眼地说。 很快茶水点心之类的东西就端了上来,刘知府亲自给福汉斟满茶,然后双手捧着端给福汉说:“大人尝尝今年的新茶,是卑职专门委托南方客商从福建捎来的新茶。原本茶叶一到,就惦记着给您老人家送去的,只是这几天公务繁忙,一时疏忽了。” “我赶路赶得正好口渴,这时候能尝尝这新茶实在是好。” 福汉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顿时浑身清爽异常,茶水入了喉咙,一直清爽到心脾,舌根左右,津液顿生,又香又甜。福汉接连喝了两口,茶香又从嘴里反窜到鼻子里,说不出来的舒服。 “好茶,确实是好茶。”福汉端着茶碗,赞不绝口。 刘知府听福汉夸这茶叶好,心里也乐开了花。他又弯腰往福汉茶碗里续了些说:“大人回到济南后,用济南的泉水冲着喝效果更佳。我当年在临城做知县的时候,听赵记茶馆的掌柜老赵说喝茶讲究得很,连烧水用什么柴都有学问。” 福汉继续品茶,一边喝一边点头赞叹。他喝着喝着说:“我也没啥喜好,就是喜欢喝点好茶。今天这茶叶非常合我的胃口,刚才听刘大人的意思,你这府衙里应该还有不少,待会统统交给我的随从吧。我离开东昌府的时候直接带走。” “如此甚好甚好,福大人真是体贴得很,这样的话卑职就不用再专门派人往济南跑一趟了。好茶离不开好壶,我还给大人预定了精品紫砂壶,正好一起带上。” “哈哈,那真是感激不尽了。”福汉放下茶碗,冲着刘知府拱拱手说。 一番谈论之后,刘知府对福汉的恐惧和警戒便一扫而空了。他又想起来梁六爷写信叮嘱他说的那些话,觉着皆是至理名言。他一直担心巡抚大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德行,万万想不到自己小试牛刀,还来得及动用银子和美色,单是二两茶叶便把这个连梁六爷都敬畏几分的福汉给拿下了。 刘知府越想越得意,他心里琢磨着:“只要这次福汉不提割辫子党的事情,我今天肯定能把他给拿下。拿下这块难啃的骨头,以后便是官运亨通,等着发达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刘知府满头满脑地巴望着福汉千万别提割辫子党的事情,福汉还愣是只字没说。 两个人闲扯了些事情以后,福汉说:“刘大人,这次来东昌有件事情得麻烦着你给操操心,顺便给通融通融。” “福大人太客气,您老这不是埋汰我吗,怎么还说麻烦卑职。您老一句话,卑职赴汤蹈火都不在扎眼的。有什么事情,您老尽管吩咐。” 福汉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前两天,京城同僚的一个远方亲戚在东昌府被抓了,听说他这个亲戚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这些做小本生意的货郎难免为了些蝇头小利做些作奸犯科的勾当,不知道刘大人审问过了没有,如果罪孽不重,还麻烦刘大人通融通融。” 刘知府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赶紧把师爷叫过来问到:“师爷,前两天府衙是不是抓过一个货郎?我怎么不知道?” 师爷赶紧走过来说:“回禀巡抚大人,知府大人,前几天晌午的时候,徽州会馆确实押送过了一个货郎。会馆管事的说这个货郎假借卖东西为名,进徽州会馆偷东西,被会馆的人给抓住,暴打一顿以后便送到府衙里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那天您老忙活着处理阳谷的事情,我觉着事情不大,没有必要让您为这么一丁点的事情劳神费力,便没敢给您说。琢磨着等您处理阳谷的事情再处理也不迟晚。” 刘知府想起来了,那天他确实被阳谷药王堂被烧的事情忙活得焦头烂额,在公堂上发了雷霆之怒,府衙里的人都吓得哆哆嗦嗦的,有事也不敢给他说。 “阳谷县发生了什么事?”福汉喝着茶,无意中插了一句话。 刘知府吓了一跳,他没敢说因为百姓抢购金银花怒烧药王堂的事,这样的话就把问题扯到割辫子党身上去了。刘知府脑子反应得快,听福汉这么一问,他赶紧说:“阳谷靠近黄河,前两天有段堤坝险些决口,卑职便会同阳谷知县认真查看,没有给河道总督说便组织乡民们把那段堤坝加固加厚,免得以后雨水勤了,堤坝被冲垮就麻烦了。” 福汉说:“这黄河决堤可是大事,刘大人如此警觉,防患于未然,实在是值得佩服。” 刘知府敷衍了几句,冲着师爷说:“你马上去监狱,赶紧把人给放出来。徽州会馆里的伙计实在是不像话,哪有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的。等我见了他们的会长,一定让他严惩恶奴。你把人放出来以后,就去徽州会馆,先让他们包赔一百两银子再说。” 师爷转身准备离开,福汉叫住了他,然后冲着刘知府说:“如此说来,这个货郎倒也没犯什么不赦之罪,他贪便宜偷人家的东西,受些皮肉之苦也算是报应,怎么还能让苦主包赔。劳烦师爷问问人家丢失了多少东西,东西追回去也就罢了,如果损坏或者丢失,让他作价赔付给人家。” “巡抚大人处理事情公私分明,卑职以后会好好领悟。我看不如这样,无论拿还没拿他家的东西,反正人也挨了打,不如就此两清了。” “如此也好,那我就替京城的同僚感谢刘大人了。”福汉说完以后,又扭头对身后那个年长些的随从说:“老那,你跟着师爷去趟监狱,等人放出来以后,你立刻带着他到运河。有北去的商船的话,给人家点银子,即刻把货郎打发回京城。免得再在外头惹是生非,毁了我同僚的清誉。” 姓那的随从答应着,便跟着师爷出了府衙大堂,去监狱放入。 刘知府陪着福汉继续喝茶说话,天快黑的时候,随从回来了。他告诉福汉说他已经把货郎送到运河边了,那会恰好没有北上的船经过,便把他安顿到运河边的客栈里,当有船经过的时候,他就回京城。 “如此甚好,那咱们准备回济南吧。” 福汉站起来准备回济南,刘知府赶紧把他给拦住了:“巡抚大人,眼瞅着天就快黑了,这会又乌云密布,走到半路再下雨就麻烦了。再说了,万一路上有什么差错,万岁爷知道后还不得诛我的九族呀?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晚膳,住的地方也安排好了。今天卑职以下犯上,大人说什么也不能走。” 第92章 暗战2 刘知府挽留得恳切,福汉先是欲走还留,但是经不过刘知府的殷殷之情,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等福汉答应了不走以后,刘知府这才放下心里。他吩咐师爷先去给巡抚大人准备绿呢大轿,又暗中叮嘱他准备好轿子以后赶快去徽州会馆找杨会长,告诉他抓紧准备晚膳,另外把徽州会馆周围布置的热热闹闹得象过年一样,不得出现任何瑕疵纰漏。师爷慌慌张张地走了。 “巡抚大人,我已经吩咐人在徽州会馆备好酒菜,给巡抚大人接风洗尘。徽州会馆可了不得,听说上次万岁爷南巡经过东昌府时,膳食就是由徽州会馆提供的,万岁爷吃完之后很是满意,咱们去徽州会馆如何?” 福汉说:“东昌府是京杭大运河这条黄金水路上的重镇,南北交汇的宝地,我之前还不曾到过这里,正好也借此机会转转。至于酒菜,我素来不挑剔,只要能果腹填饱肚子就行了。” 天色渐晚,外面一点点黑了起来,刘知府引着福汉出了府衙门,准备去徽州会馆。外面的轿子已经备好,刘知府陪着福汉出了门,下了台阶以后,他紧走两步到了大轿跟前,弯腰给福汉掀起帘子。 福汉是武将出身,平素很少坐轿子,对他来说,坐轿比骑马还困难。他蜷缩着身子挤进了轿子,笨拙得如同第一次坐花轿的姑娘一样。刘知府等福汉手忙脚乱地上了轿子以后,便叮嘱轿夫说:“轿子千万要抬稳了,如果晃晕了巡抚大人,小心我砍了你的狗头。” 轿夫说:“知府大人放心,有幸伺候巡抚大人是小人祖上积了德,祖坟冒了青烟,我们兄弟几个指定稳稳当当地把巡抚大人送到徽州会馆。” 刘知对坐在轿子里的福汉说:“福大人坐稳当了,咱们可起轿了。”福汉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刘知府高喊一声:“起轿!” 前面负责开道的官差便“咣咣”地敲响铜锣,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一行人开拔朝着徽州会馆走去。这时候领头的轿夫喊了声:“起轿!”剩余的七个轿夫异口同声地应承着,动作齐整划一,抬着福汉的轿子稳稳当当地升起来,然后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轿子平稳得很,莫说坐在轿子里的巡抚大人没有觉得晃荡,哪怕轿顶上摆放满满的一碗水也不会溢出半滴来。 刘知府办事效率极高,福汉在知府衙门待了一下午的工夫,他已经安排人把府衙到徽州会馆沿途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沿途商家店铺都纷纷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地面上连一片叶,半根草都找不到。坐在轿子里的福汉都不得不佩服刘知府治理的东昌府井井有条。 轿子到了徽州会馆,离会馆还有百米的距离,道路两边已经悬灯结彩,锣鼓喧天,气氛热烈得如同过节一样。 徽州会馆前面更是热闹非凡,福汉的轿子刚一落地,会馆前面的空地上马上响起了十八声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一群人山呼海啸般地喊着口号欢迎巡抚大人的到来。 这样的壮观景象丝毫不逊于当年福汉跟随着傅恒从边疆凯旋回京的场面,差别在于那时的福汉是绿叶,是配角,可是眼前他确实众目睽睽下的主角,正儿八经的男一号。 轿子落了地,提前赶到的刘知府跑过来掀开轿帘,恭迎福汉下了轿子,一些当地的名流绅士纷纷围过来,众星捧月般地把福汉请到了徽州会馆里面。 会馆里面的树杈屋顶上挂满了斗大的白纱灯笼,把整个徽州会馆照的亮如白昼,会馆戏台上的站满了换好戏装的人,生旦净末丑各种扮相的人都有。 刘知府引着福汉从戏台子底下经过时,他回过头来指着戏台上冲着福汉施礼的伶人戏子们说:“福大人,待会您老点戏,您想听什么就点什么。这次您老来得匆忙,徽州会馆没能一时之间把大清朝最好的角儿都请来,眼前戏台子上这些算是周围三百来最好的伶人了。” 福汉微笑着说:“刘大人,我福汉乃是行军打仗之人,对这些文人喜好的吹拉弹唱没有什么兴趣。你刘大人喜欢听什么就点什么吧。” 刘知府赶紧冲着福汉拱拱手说:“我也不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声响,他们唱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只是听说先前的知府迎接上司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便胡乱附庸风雅,可我打心眼里觉着这些东西还真是要不得的。” 说到这里,刘知府朝着戏台子上挥挥手,凶巴巴地说:“拉弦的,敲锣的,打鼓的,还有你们这些唱戏的,都赶紧散了吧。” 躲在后面人群中的杨会长听到刘知府这么说,赶紧把几个戏班子的班主偷偷摸摸地叫过来,说:“今天晚上的戏不唱了,各位先到账房领银子,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先等会,待会没什么动静的话就打道回府吧。” 刘知府引着福汉到了会宾楼,会宾楼里的家具桌椅也刚换成新的,刘知府还有东昌府的几个有名望的士绅纷纷陪在福汉左右谈风土话桑麻,气氛很是热烈。 刘知府抬头看见杨会长站在门口朝着他招手,便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杨会长说:“刘大人,酒菜已经准备利索,您看什么时候开席?” 刘知府说:“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在门口等着。我说开始,你命人准备就行。” 刘知府刚要转身回去,杨会长又叫住了他:“刘大人,暂且留步。” 刘知府扭头问他说:“老杨,还有什么事?” 杨会长把刘知府拽到角落里,然后从衣襟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塞到刘知府手里,低声说:“刘大人,这是我替你预备的银票。您凑机会送给巡抚大人吧?” 刘知府刚要推辞,杨会长说:“刘大人用不着客气,这些银子是咱们前几天刚挣的。” 刘知府莫名所以,问到:“前几天你不是忙活着收购金银花和大蒜吗?没见你做其他生意呀?” 杨会长嘿嘿一笑,接着低声说:“刘大人,这些银子买卖金银花的大蒜挣来的。当初收的时候,价钱是极低的,前几天阳谷药王堂被烧以后,您老又命令我把金银花和大蒜卖掉,这一来一去,咱们就赚钱了。” 刘知府琢磨了一会才琢磨过味来,他皱着眉头说:“杨会长,这事你做得可有点过了。” “刘大人,这种赚钱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呀。” “老杨,但是事已经发生了,也只能如此了。你切记,这样的事情下不为例,否则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这么做后患无穷,东昌府的百姓原本就因为莫须有的割辫子党整天胆战心惊,你这么胡来不等于于火上浇油吗?这事你可嘴严点,给你们会馆的人讲清楚,这事千万别传出去,如果走漏了风声,让人知道此次金银花和大蒜的幕后黑手是徽州会馆,你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到时候我姓刘想保也保不了你。” 刘知府说完以后,从杨会长手里抓过银票,塞到衣服兜里,头也不回地进屋了。杨会长心里暗自骂到:“娘的,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呀?” 杨会长虽说满肚子牢骚,但是他脸上还挂着谦卑的笑,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刘知府说端酒上菜。 刘知府到了屋里以后,说话间问福汉说:“福大人,您老看能开席了吗?” 福汉说:“时间不早了,我明天一早还得起早回省城,现在就开席吧。” 听福汉说完以后,刘知府冲着站在门口的杨会长说:“老杨,告诉厨房,开席!” 第93章 暗战3 和那次刘知府初到东昌府上任,杨会长给他接风洗尘时差不多,等福汉入了座,宣布开席以后,在徽州会馆连乾隆爷都叫绝的几道招牌菜上来之前,后厨还是先端上来点心干果之类的东西,然后是海参鱼翅,鹿筋燕窝之类的名贵菜品,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刘知府一边吩咐仆役们倒酒,一边偷眼看福汉的脸。 刘知府粗通些读心术,他当年在赌场上爆得大名,多半是靠的这种才能,当赌馆里的赌徒们脑子烧得如同炭火一样炙热的时候,刘知府总是安静地躲在他们后面,屏气凝神,眼睛眨都不眨地观察着庄家的表情和动作,他能迅速而准确地捕获到这些狡猾的庄家出千之前的细微变化,然后据此准确地做出判断。 刘知府不断揣摩着福汉的心思。他能看出来,虽说福汉眼角下垂,嘴角上翘,费劲地摆出一副笑脸,但是福汉脸上的肌肉却硬邦邦得跟块木头一样。他对眼前的酒菜似乎没有多少兴趣。 刘知府思索了以后,然后凑到福汉跟前说:“福大人是不是觉着桌上的这些饭菜没有什么稀罕?大人稍等片刻,等会徽州会馆的招牌菜就上来了。” 福汉嘴角轻轻上挑,先是嘿嘿冷笑两声,说到:“刘大人误会了。不怕你刘大人笑话,今儿桌上的这酒菜,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过。” 福汉这么说,大大出乎刘知府的意外。这些酒菜连巡抚门下的幕僚梁六爷都不见得稀罕,想不到贵为二品巡抚的福汉竟然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寻常官场常见的海参鱼翅,鹿筋燕窝之类的东西。 刘知府的读心术在福汉这里失灵了,他心里突然没了底。 福汉扫了围坐在桌前的众人,然后接着说:“诸位可能有所不知,虽说我家祖坟上冒了三丈高的青烟,蒙乾隆爷看得起我,不嫌弃我愚钝,把我摆在这二品巡抚的高位上,但是从根上说,我福汉算是贱命一条。” 围坐在周围的士绅都觉着眼前这位巡抚大人怪有意思,纷纷安静下来听福汉继续往下说。 “我出生贫寒旗人门第,很小的时候父亲大人就战死疆场,我老娘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虽说朝廷年年都给旗人些供奉,起初买些柴米倒不成问题,但后来柴米越来越贵,单靠朝廷给的供奉无法应付吃喝用度。虽然我福汉不敢说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可是日子终归比较艰难。” 众人听完之后,都随声附和着,有酸臭的老先生还摇头晃脑地诵读孟老夫子的励志名言,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刘知府冲着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们保持肃静,听巡抚大人接着往下说。 福汉接着说:“我长大了后入了八旗军,日子过得好了些,娶妻生子,照顾我老母,给的饷银够用,勉强算是衣食无忧。军营里边不打仗的时候,也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有酒有肉,但照着今天这酒席差远了。不打仗时还好些,如果出兵边塞,打起仗来,那日子就苦不堪言了,简直连街头的乞丐都不如。兄弟我给诸位讲段过往,这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当年金川之战的时候,我福汉带着的弟兄被叛军给包围了在山坡之上,好在皇恩浩荡,我命不该绝,那地方易守难攻。一时之间,我们冲不下去,叛军也攻不上来,就这样僵持了半个月,苦等援兵到来。诸位知道我带领着弟兄们吃什么吗?” 福汉说到这里,环顾左右。众人都摇了摇头,等着他继续往上说。 “不瞒诸位说,头几天我福汉犯了大忌,错判军情,以为援兵很快就到,于是就命令弟兄们敞开肚子吃,结果三天后军粮吃光了,援兵连影子都没有。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不得已,硬撑着。过了两天还没有动静,实在撑不下了,兄弟我只得命令人宰了几匹马。几十个弟兄饮马血,生吃马肉。” 桌上的人听完以后都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福汉张开嘴,用手指了指里面说:“世上再没有东西比他娘的生马肉再难吃的了,那玩意味道腥臊得很,但是没有办法,人总得要活下去。当年为了把嘴里的生马肉嚼烂,兄弟我的两个槽牙愣是给累掉了。”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由地发出来一阵唏嘘声响。 福汉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说:“兄弟我还是幸运,命硬,没有马革裹尸,好歹算直挺挺地回来了。今天才有幸看到我福汉的管辖之地竟然还有这样的美酒佳肴。” 刘知府懵了,他搞不懂福汉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他这番不阴不阳的长篇大论显然是话里有话,明里暗里都在点拨他。 刘知府正在琢磨着如何应对的时候,福汉果然笑吟吟地拿起筷子说:“想不到当地方官生活竟然如此富足,早知道如此,我福汉早就请求万岁爷让我找点解甲归来,安安心心地当地方官了。” 刘知府心里有些慌,他赶紧应承着说:“福大人,今天这酒菜稍显铺张,这也是卑职的一番心意,想大人您戎马倥偬,到了山东又公务缠身,应当吃些好的。大人放心,吃完以后,我自己掏银子给他们这里就是了。” 福汉听到这里哈哈大笑,然后手握住刘知府的手说:“刘大人,你想多了。我福汉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以后,这人生早就看透了,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吃喝玩乐吗?诸位有不少读书出身,圣人不是说过吗?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考取功名,当官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然后妻妾成群,金银满屋吗?这些道理,恐怕兄弟我比诸位体会得都深呀!” 福汉说完以后,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从沉默中变得活跃起来,陪着他的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这时候福汉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冲着众人说到:“承蒙各位看得起在下,今天晚上兄弟我也算开了眼,长了见识,今晚这场酒,咱们都敞开了吃,往死里喝。一定来不不醉不休!”然后,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众人先是掌声雷动,交口称赞福大人爽快,亲民。待福汉喝光了酒杯里的以后,众人纷纷站起来,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喝了。 福汉筷子酒杯不离手,吃得爽快,喝得不亦乐乎。刘知府这才慢慢放下心来,酒过三巡,他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对福汉说:“福大人,稍后徽州会馆的几道招牌菜就上来了。” 刘知府对候着门外的杨会长说:“老杨,把你徽州会馆里镇馆的招牌菜端上来,让巡抚大人尝尝鲜。” 等候多时的杨会长跑到后厨,吩咐厨子们准备炒里脊丝,烧鹅掌,驼峰还有活取猴脑等几个菜先后端了进来。刘知府一边劝着福汉吃,一边口若悬河的讲解每道菜的做法,福汉听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地感慨,上吃最后一道活取猴脑的时候,连在沙场上杀敌无数的福汉的手都有些哆嗦。 福汉跟着在坐的人开怀畅饮,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直到最后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打秃噜的时候。刘知府找到门口给杨会长低声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杨会长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刘知府吩咐人去把福汉的两个随从叫来,府衙的师爷和几个官差陪着这两位在隔壁屋里也已经喝得一塌糊涂。 两个随从到了门口以后,刘知府迎了过去,冲着两个人说:“今晚招待不周,还请两位多多担待。” 两个随从也喝高了,年纪大些的还好些,那个年轻些的说话时舌头根子发硬,嘴里胡乱应付着,也没听见说些什么。刘知府从兜里掏出两张银票塞到年纪大些的随从怀里说:“老哥今天辛苦了,回去买壶茶喝吧。” 这个随从连声道谢,然后把两张银票装进衣服兜里。 刘知府回到屋里,看见有些冒失鬼还在不停地给巡抚大人敬酒,他赶紧把他们给喝住了。刘知府走到福汉跟前说:“福大人,时间不早了,您老辛苦了一天。我已经派人给您老收拾好了住宿的地方,不如现在先回去休息吧。” 福汉显然喝得也多了,他顾不得巡抚大人的威严,和刘知府勾肩搭背,如同街巷上的市井之徒看不着什么区别。说了一些酒话之后,便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出了会宾楼的门,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徽州会馆的山门外。 徽州会馆外面停放着几台轿子,刘知府先搀扶着福汉上了轿子。他回过头来又把两个随从请上轿子,然后他自己又匆匆忙忙跑到最前面的轿子跟前,掀开轿帘坐了进去,然后对轿夫说:“走,去杨会长的老旧宅。” 轿子抬起来,奔着徽州会馆西边的杨会长的旧宅而去,后来的三台轿子也慢慢抬起,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刘知府不时从前面的轿子里探出脑袋,吩咐后面的轿夫跟紧些。 第94章 暗战4 轿夫们抬着轿子很快就到了杨会长的旧宅。他们到的时候,杨会长和管家正恭恭敬敬地等候在府门前面。 刘知府的轿子落了地,他慌张着掀开轿帘下来轿子。他站稳以后,抬头看见杨会长和管家正如同两尊门神一样立在口门,他不由地皱紧了眉头,他往后看见福汉坐的轿子也从后面赶了过来,他赶紧朝着杨会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躲到一边去。杨会长明白了他的意思,倏地退到府门里面,只留下管家低眉顺首地站在原地等着刘知府吩咐。 福汉坐的轿子稳稳地落了地,刘知府原本想等着福汉一掀开轿帘,他就赶紧搀扶着他下来,可是福汉在里面却没有动弹。刘知府斜了斜身体,耳朵稍微靠轿子近了些,他听见轿子里面传来福汉打鼾的声响。 刘知府心里一阵释然,他盘算着幸亏福汉睡着了,如果福汉若是醒着,很多事情反倒不好办了。另外两台轿子也到了门口停了下来,福汉的两个随从一前一后地下了轿子,年长些的倒还清醒,那个年轻些的步履蹒跚,微睁着惺忪的眼睛,问轿夫这是哪里。 刘知府走到年长些的随从跟前说:“那爷,福大人看来是喝高了,让轿夫直接把他抬到院子里去吧。” 年长的这个随从收了他的两张银票,满脸堆着笑,说话也格外客气,他朝着刘知府拱拱手说:“这样最。这阵子福大人连日操劳,人上了些年岁,今天看见刘大人又格外高兴,想必真是喝多了。刘大人您不知道,当年福大人可是抱着酒坛子喝都不会醉的。” 他们说着话,轿夫们抬着福汉进了院子,一直把福汉抬到正屋门口。宽敞的正屋屋门敞开着,里面的屋顶上挂着几盏红红黄黄的灯笼,轿子在门口落了地。 刘知府对姓那的随从说:“那爷,今天晚上福大人就在这屋休息。您和那位爷住旁边的厢房里,我早已经安排人收拾利索了。” “多谢刘大人,天也不早了,您老请回吧。福大人喝多了,我先在大人跟前伺候着,免得晚上福大人醒了口渴。” 刘知府听到这里,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嘀咕说:“那爷,你也劳累了一天,再说伺候大人这么细致的活咱们爷们们粗手毛脚的也不合适。正好府上有两个使唤丫头,让她们伺候着正合适。” 姓那的随从面露难色,刘知府见状又从兜里摸出来两张银票塞到他手里,然后攥紧他的手说:“那爷,难道还信不过我刘某吗?” 随从沉吟片刻,说:“这样也好,我也累得够呛,还真担心福大人醒了,我还睡得跟猪一样。不过,我得看看这两个丫头,免得福大人有什么意外。” “这当然可以,那爷跟我进去看看吧。” 刘知府说着便引着随从进了屋。随从进了屋,里面收拾的富丽堂皇,简直比乾隆爷的养心殿都奢华。他转头看见进里屋的门口站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虽说是丫头的扮相,但是眼神嘴角都透着股子媚气。 刘知府冲着两个姑娘说:“花红,柳绿,赶紧来见过那爷。” 两个姑娘一边应承着,一边风吹拂柳般地摇到那爷跟前,道了万福,声音嗲嗲地说:“见过那爷!” 姓那的随从的瞅着这两个丫头,眼珠子象猫头鹰一样叽里咕噜转了几圈,然后说:“你们两个一定得把大人伺候好了,晚上急着给大人准备好茶水。” 随从说完后,转身朝门外走,两个丫头也跟着往外送。刘知府内心狂喜,他也慢条斯理地往外走,还趁随从不注意地时候,伸出手来轻薄地捏了捏柳绿的屁股。柳绿转过头来,飞给他一个媚眼。 刘知府和那爷叫来两个轿夫帮忙,他们把睡得如同死猪一样的福汉从轿子里抬出来,然后又象搬动易碎的瓷器一样把巡抚大人架到屋里。花红挑起里屋的门帘,柳绿进去后先铺好象牙床,掀起铺盖,几个人把福汉抬到床上,花红和柳绿忙活着脱掉福汉脚上的靴子,又给他盖上锦被。 几个人退出了屋,刘知府领着那爷和另外稍微有些清醒的随从到了厢房,里面也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两个随从也很是满意。 正当刘知府给他们道别,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姓那的随从叫住了他:“刘大人,还有件事得麻烦您老。” “那爷请说。”刘知府拱拱手说。 “巡抚大人的安危事关重要,容不得有半点散失。今天晚上府上这些人,除了正屋伺候巡抚大人的花红和柳绿以后,其余人今天都不得待在这里。” “好说,好说,管家和几个仆人今天让他们回徽州会馆住,要是那样的话,巡抚大人的安危就仰仗着您们二位了。” “刘大人客气,保护福大人的安危是我们哥俩的本分,如果没事的话,刘大人就请回吧。” 刘知府挥挥手冲着院子里的人说:“都走吧,别耽误了巡抚大人和两个官差的休息。”管家和几个仆人准备回屋休息时,刘知府冲着他们说:“你们今晚也不能住这里了,先找地方凑合一晚上吧。”几个仆人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就被刘知府象驱赶羊群一样撵了出去。 两个随从把刘知府送出了府门,然后咣咣当当地关好门,稀里哗啦地上了锁。刘知府出来门以后,便左顾右盼地四处寻常找杨会长。府门的大门关闭以后,鬼鬼祟祟的杨会长从个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刘知府赶紧迎着他走过去,往四处看了看没人以后,把他拉回角落,然后说:“老杨,您给那两个丫头说清楚了。” “刘大人放心,我已经给花红柳绿交代明白了,让她姐俩用尽浑身解数,要把巡抚大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这事办好了,每人白银五百两。这两个丫头听完以后,信誓旦旦,说哪怕这位巡抚是唐三藏转世柳下惠重生,也要让他神魂颠倒,风不清东西南北。” “那些东西也准备齐整了?” “刘大人放心,除了烟枪鸦片烟,就连那些花花公子们常用的那些玩意我都准备齐了,都一样不差地放在卧房里。” “唉,可惜花红和柳绿两个可人的姑娘了。”刘知府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他又给杨会长说了些明天的事情,便各自坐上轿子,吆喝着轿夫打道回府了。 福汉带着的两个随从关上府门以后,他俩多在府门后面,透过两扇门之间的缝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等刘知府和杨会长上了轿走了,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两个围着院子转了一圈,每个有可能藏人的犄角旮旯都前前后后仔细搜查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他们两个又重新回到府门的门廊里,蹑手蹑脚地去了锁链,拿掉门栓,轻轻地打开了府门。 年轻些的随从侧着身子,探出脑袋,然后捏着鼻子,尖着嗓子学猫叫。片刻之后,不远处也传来猫叫声,随从挤出了门缝,朝着传来声音的地方挥了挥手,借着天空惨白的月光,一个人快速而轻盈地朝着府门走了过来。 第95章 身份 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被徽州会馆的人暴打了一顿的货郎。 那天,货郎被抓以后,先是挨了一顿皮肉之苦,然后被送往知府衙门。他们刚到知府衙门,正好师爷皱着眉头,哭丧着脸从府衙大堂里迎面走出来。徽州会馆管事的赶紧点头哈腰地走到他跟前说:“师爷,刘知府在不在衙门里?” 师爷问:“怎么啦?” 管事的回头指了指被绳捆索绑的货郎,然后说:“这个怂货大清早到我们会馆偷东西,被我们抓住了。” 师爷说:“这么点屁大的事还值当地找刘知府呀。我劝你别进去了,昨天阳谷县的药王堂被烧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趁机捣乱,刘知府昨天晚上没睡好,这会正发火呢。你也甭进去了,进去也碰钉子。这不,我刚刚在里面就被痛骂了一顿。” “师爷,你看这个货郎咋办?” “先送到监狱再说吧。等过了这阵子,知府大人心情好了再审讯也不晚。”师爷一边说,一边冲着管事的挥了挥手。 他们说的话,货郎都听见了。货郎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畜生官商勾结,老子还没审就他妈妈地给关进大狱,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货郎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师爷刚在刘知府那里挨了骂,一肚子的火正无处发泄,这会又被货郎骂了一顿,满腔怒火一下子就爆发了。他眉毛倒竖,眼睛瞪得跟广柑一样大,跟狮子一样冲到货郎跟前,先是抬手朝着货郎的脸左右劈了两巴掌,然后另一只手攥成铁拳照着货郎的鼻梁砸了一拳。 两掌一拳以后,货郎左右脸颊肿得象山丘,鼻血象奔腾的河流,师爷还不解恨,朝着货郎的肚子“嘭”的一声又踹了一脚,用力过猛,货郎象一堵墙一样仰面朝天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师爷挽起衣服袖子还想接着打,管事的赶紧把他给拦住了。他琢磨着,如果不拦着,师爷得把这个货郎揍个半死。 管事的说:“师爷消消火,消消火。咱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堂堂师爷何必跟他一个臭要饭的计较,打他这个混蛋还用得着您动手。打死他事小,气着咱就不值当的。” 师爷这才停了手,张开嘴,一口浓痰吐到货郎脸上,咬牙切齿地骂到:“今天算你命大,要不是在这衙门口,我今天非得宰了你。” 说完以后,师爷便离开了知府衙门,朝着远处头一不回地走了。 师爷走了以后,管事的吩咐人押着半死不活的货郎到了监狱。监狱的牢头认识徽州会馆的人,知道徽州会馆跟刘知府的关系非比寻常,管事的给他浮皮潦草地说了几句,他便吩咐狱卒们把货郎披枷带锁地关进了牢房。 在回去的路上,管事的叮嘱众人说:“这事回去以后,杨会长不问,谁也别嚼舌头哈。如果杨会长问就说这个货郎到会馆偷东西了。”众人连声称是。 那天师爷奉了刘知府的命令,带着姓那的随从到监牢放人的时候,师爷心里有些害怕,他没想到福汉大老远从济南跑到东昌府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个被自己痛打了一顿的货郎。 牢头领着他们进了牢房,把关了几天的货郎放了出来。狱卒给他卸了枷去了锁以后,师爷臊眉耷眼地凑到他跟前一个劲地陪不是,说好听的。 去了枷锁以后,货郎舒展舒展了筋骨,拱拱手谢过姓那的随从,然然说几天没吃饭,肚子饿得要命,问有没有吃的。师爷吩咐牢头赶紧出去给他买了二斤牛肉,沽了一壶酒回来。 货郎狼吞虎咽地吃完肉喝光酒,剔了剔牙,然后心满意足地揉了揉鼓起来的肚子。他看见站在身边的师爷以后,斜着眼睛问到:“几天前,在知府衙门前是你打的我?” 师爷吓得差点跪下,货郎指着他的鼻子说:“有种的话,咱们现在单挑。你把徽州会馆那群畜生也叫来,让他们挨个来试试,那爷我要是输给你们就当孙子,不离开你们东昌府牢房半步。” 随从在旁边瞅了一会,便过了劝阻,货郎倒也识劝,没再跟师爷计较。 随从吩咐师爷和牢头去给货郎准备匹马,师爷和牢头赶紧点头哈腰,如释重负地到监狱外头找马。 随从等师爷和牢头走远以后,低声对货郎说:“我是山东巡抚福汉福大人的随从。前两天此地一个面馆掌柜的到济南送了块腰牌。福大人便带着我连夜赶奔到东昌府来,因为路上下雨,耽误里两天。你受苦了。” 货郎朝着随从赶紧施礼致敬,回答到:“实在惭愧,给福大人添乱了。我是皇城里的侍卫,前阵子傅恒傅大人奉了皇上的密旨,在京城侍卫还有信得过的八旗子弟中找了些人分赴各地,秘查割辫子党,兄弟我有幸被选中。” 随从说:“割辫子党闹得很猖狂,福大人这阵子一直殚精竭虑,为这事都操碎了心烦透了。” 货郎说:“待会仁兄带我去见福大人,我在东昌府城里边暗访了几天,已经发现了重大线索。我本来想偷偷回京直接报告傅恒傅大人的,可惜一时激于义愤,动了怒,结果因小失大。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幸亏福大人和仁兄来得及时,不然我就铸成终生大错了。” 随从说:“东昌府刘知府正在府衙里陪着福大人说话呢,一会你就能看见他。” 货郎摇了摇头说:“徽州会馆的人跟割辫子党可能有关联,我又听说徽州会馆的人跟这位刘知府关系不一般。最好别惊动这位刘知府,免得他狗急跳墙,这样咱们都麻烦了。” 随从也连声称是,告诉这个皇城侍卫说:“不瞒你说,福大人自从到了山东以后,就一直觉着这个刘知府鬼鬼祟祟的,怀疑他跟割辫子党有牵连。福大人上任后便命令山东各地的知府严防死守,务必把割辫子党一网打尽。过了这么几个月,别的地方都忙活着抓割辫子党,唯独他这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福大人早就像查他了,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么甚好,有些话我见了福大人再说。我看不如这样,仁兄先把我送到运河边的山西面馆,回去后慌称我准备搭船回京城。等福大人和仁兄离开知府衙门以后,咱们再想办法汇合。” 两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师爷和牢头牵着马从外面回来了。就这样,师爷在前面带路,随从和侍卫骑着马跟在后头,到知府衙门的时候,随从说先送这个货郎去运河边。 师爷巴不得这个货郎早点消失,便由着他们两个人骑着马朝着运河去了。两个人到了运河边,先是装模作样地转了两圈,等确信没有人跟踪以后,侍卫领着随从到了山西面馆。 耿掌柜带着几个人正在忙活,面馆里面破破烂烂德还没有收拾利索。耿掌柜见货郎回来了,很是高兴,一番嘘寒问暖的客套之后,货郎便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 侍卫说:“耿掌柜,这事让你引火烧身,无故遭罪,实在惭愧。你店里的东西我双倍赔偿,不能让你老耿吃亏。” 耿掌柜说:“官爷客气了,前几天招待得不够周全,还请多多包涵。您是专门保护万岁爷的,这么大一尊神藏身我这个破店,我还觉着你受委屈了呢。我不图别的,就等着你替我好好教训教训徽州会馆的那些恶奴打手,他妈妈的,我现在脑袋还疼呢。” 就这样,侍卫躲在山西面馆里面候着,随从先回知府衙门,就是货郎等船回京城呢。随从临走前说此地人生地不熟,待会巡抚大人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通知侍卫。耿掌柜自告奋勇站出来,说他到知府衙门附近逛逛,看看待会刘知府带巡抚大人去什么地方,到时候他回来报信,再带着侍卫去找福大人。 刘知府兴师动众地把福汉请到徽州会馆,耿掌柜一直都跟在后面。等巡抚大人进去之后,他回来后告诉了侍卫,然后带着侍卫偷偷摸摸地返回到徽州会馆候着。 会馆里面酒过三巡以后,随从听陪酒的管事的说,酒席散了以后,刘知府安排巡抚大人晚上去杨会长的旧宅住。他记在心里,抽空借口说上茅房,便悄悄地出了会馆。 他找到侍卫以后,告诉他,待会巡抚大人喝完酒以后会去离徽州会馆不远的杨会长的旧宅歇息。耿掌柜知道宅院在哪里,便领着侍卫提前潜伏到周围等候,等他们走之前,随从和侍卫又商量好了见面时的暗号。 就这样,等刘知府带着人走后,随从在里面开了门,一阵猫叫以后,侍卫从藏身的地方快速到了门口。他们往四处看看没有人以后,便回到府里,关上府门,重新拉栓上锁。 三个人正要准备转身回厢房的时候,忽然听见福汉歇息的正屋里传出来一阵惨叫,这叫声凄厉无比,把他们吓了一跳。 第96章 圈套1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朝正屋门口看过去,这时候正屋的门突然打开,那个叫柳绿的姑娘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柳绿花容失色,满眼都是惊恐。 柳绿惊慌失措地出了门,慌不择路,颠着小脚往前跑了两步,抬头看见迎面站着三个凶巴巴的彪形大汉。柳绿尖叫一声,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如同受到惊吓的猫一样瑟瑟发抖。 姓那的随从对侍卫和另外一个随从说:“快进屋看看,巡抚大人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两个人琢磨过味了,疾步冲向屋里。侍卫到了屋里以后,左右看了看,外屋空荡荡的没有声息。侍卫赶紧掀开通往里屋的门帘,看见福汉面若沉水,衣冠整整地站在床边。那个叫花红的姑娘蜷缩在宽大的象牙床的一角,柳绿满脸的痛楚,她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嘴角成了铁青色。 侍卫看见福汉后,赶紧躬身请安。这个时候,跟进来的随从也跟了进来。他见过福汉以后,指着侍卫对福汉说:“大人,这位是皇城的侍卫。” 福汉朝着侍卫点了点头,然后说:“把这个女人搀扶起来。” 两个人走过去,去拽床角里的花红。侍卫刚碰到她的左臂,花红又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侍卫仔细瞧了瞧,看见花红的左胳膊如同折断的树枝一样无力地低垂着,显然是脱臼了。侍卫心里说:“我的天,福汉大人心肠正够硬的,这么可人的娘们都下得去手。” 侍卫和随从避开花红脱臼的左臂,把她挪到床边。福汉冷眼盯着她,然后挽起了衣袖。花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她嘴角不停地蠕动着,有气无力地说:“大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然后低下头,小声哭了起来。 福汉在床头上扫了两眼,然后拿起床头上的一块绸布,揉成团以后,塞到花红的嘴里。花红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福汉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一只手轻摇了两下花红的左臂,然后用力往上一推,花红的胳膊复了位。福汉用的力气大了些,花红疼痛难忍,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这时候,年长些的随从押着柳绿也走了进来,福汉吩咐年轻的随从在里屋看着花红和柳绿,然后带着侍卫和年长的随从出了里屋。 年长的随从站在门口朝外看了看,外面静悄悄地没有动静。他这才放下心里,掩上了屋门。 刚才还喝得一塌糊涂的福汉这会气定神闲,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年长的随从说:“原来大人没有喝多,连我刚才都以为您老人家已经醉得不行了。” “这点酒算得了什么!当年我可是整坛子整坛子地往下灌。自从当了巡抚以后,怕喝酒耽误事,好几个月都不敢喝。今天晚上算是过了瘾,刚喝到兴头上。” 福汉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感慨到:“唉,这个刘知府可真是煞费苦心呀。” 福汉说完以后,扭头看看侍卫说:“尊驾不再京城保护皇上,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启禀福大人,我是受傅恒大人的委派到山东运河段明察暗访割辫子党。因为万岁爷先前吩咐过了,这事不得让地方官府知晓,所以我也没敢去拜见大人。” “哦,这次行动就你自己出来?” 侍卫欲言又止,有些犹豫。他离京前,傅恒已经再三交代不能向任何人泄露这次行动的细节。福汉看了看他,说到:“尊驾不用回答了,有些事情是我福汉不该知道的。万岁爷这是担心地方督抚不尽职尽责,我倒是能体谅的。” 侍卫说:“不满大人说,这次要不是您及时相助,我就误了大事了,回去后被砍头的可能都有。据我所知,万岁爷和傅大人对您老还是非常信任的。这次出京的调查割辫子党的人不少,山东省只留了我一个人,好像江南各地每省都派了四五个。” “你在这里有什么收获?” “回禀大人,此地的徽州会馆,也就是今天晚上刘知府宴请您老的地方可能跟割辫子党勾搭连环,暗中有勾结。” “为什么这么说?”福汉问到。 侍卫便把自己如何化装成货郎到东昌府,然后又被徽州会馆雇佣去阳谷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福汉又想起来他们来东昌府时住宿过的那间客栈,想必那个告诉客栈掌柜的多买大蒜和金银花的赶车的人也是徽州会馆雇的。 “没错,他们雇佣了不少人,然后分别派往东昌府属下各县传播谣言,结果搞的各地鸡犬不宁,可恶至极。我实在看不过眼,按耐不住,便骂了他们几句,因为这才被抓的。” 福汉想了想说:“这次徽州会馆是摆脱不了干系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这么做,这位刘知府到底是不是幕后主谋。” 侍卫说:“福大人,据我打听的消息,刘知府和徽州会馆关系是在是不一般。我听山西面馆的耿掌柜说了,起初山西商人和徽州商人在此地做买卖,势力都差不多,但是这从这刘知府到了这里以后,处处跟山西商人为难,折腾的这里的山西商人混不下去了,很多人都离开此地,要么南下济宁,北去德州,都不敢在东昌府待了。” 年长些的随从也说:“福大人,这些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如果刘知府跟徽州会馆没有牵连的话,他为什么在徽州会馆请您吃饭?在会馆吃饭的时候,我中间出来,正好看见刘知府和会馆的杨会长在廊檐下鬼鬼祟祟地说话,杨会长还掏给刘知府一叠银票。这不,后来从会馆回来的前后,刘知府还偷偷地塞给我几张。” 随从说着,便把身上的那几张银票掏出来交给福汉。福汉眉头挤成了肉疙瘩,他抬抬手,示意随从先把银票藏好。随从接着又说:“福大人,我吃饭的时候还听人说这处宅子就是徽州会馆的杨会长的旧宅。” 这是站在旁边的侍卫也插嘴说:“东昌府很多百姓都知道,都说杨会长把这宅子花重金装饰以后送给了刘知府,杨会长还专门从京城买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妓女伺候刘知府,刘知府隔三差五地就到这里来鬼混。” 福汉指了指里面说:“难道说的就是屋里的那两个丫头?”,他转头吩咐里屋的随从把两个丫头从屋里边带着来。 门帘子挑开,花红和柳绿战战兢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俩满脸惊恐,到了福汉跟前以后,便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人?” “回禀大人,我叫李翠姑,家是河南的,去年因为黄河决堤闹灾,家里的田地和房屋都被洪水冲垮了,只得跟着爹娘和兄弟逃难。逃难的时候跟家人走散了,后来遇到了人贩子,被人贩子花言巧语地骗的了天津,最后被卖进了百花楼。”柳绿哭哭啼啼地说。 花红脱臼的胳膊复了位以后,已经不象刚才那么疼痛。她先是谢过福汉,然后泪涟涟地说她叫赵玉兰,家是直隶的,几年前因为她爹嗜赌成性,欠了别人的银子还不上,便把她带到天津卖进了百花楼。 “你们来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一个月前,鸨母派人带着我们到了这里,让我们好好听话,伺候这里的刘知府。还说把刘知府伺候好了,以后有人替我们赎身从良。” “你们认识哪个是刘知府吗?” 花红指着年长的随从说:“就是那位领着这位大人进屋的老爷,他这阵子总是到这里来。前阵子说,过段时间有位重要人物可能来这里,让我们好好伺候,伺候好了就给我们银子,给我们赎身,让我们离开这里。” 福汉听到这里,略有所思,然后点了点头。 第97章 圈套2 福汉又不禁想起来过完年后到济南上任,途径临城时的那段过往。当时他就发现刘知府行踪诡异,觉着他可能与割辫子党有牵连。到了济南以后,他已经严命各地知府知县严查割辫子党,各地都有报告抓住了割辫子党,唯独他这里静悄悄地没有消息。尤其当前,徽州会馆雇佣人到各地散布谣言,表明上看着是通过制造恐慌抬高大蒜和金银花的价钱,但是谁敢保证她们背地里没有别的目的。 一切似乎已经有了些眉目,所有证据都好像能证明刘知府与割辫子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福汉让年轻的随从重新把两个姑娘带回到里屋,然后他跟着剩余的两个人琢磨着应对之道。 “天亮后,我们就去府衙,先把刘知府拿下,封了徽州会馆,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事情搞清楚。”福汉说。 年长些的随从说:“大人,依照我的意思,咱们最好别在东昌府动手,此地咱们身生地不熟,万一刘知府爪牙遍地,咱们反倒有可能吃亏。” 侍卫也赶紧说:“福大人,我这位仁兄说的很有道理。我也觉着在这里动手不合适,不如想个办法,咱们玩个调虎离山,把他姓刘的带到东昌府以外的地方动手,这样能少生枝节,稳妥得多。” “那么如何是好?”福汉问他们说。 众人冥思苦想了一番,最后年长些的随从说:“福大人,你看着样如何?”他说的这里以后,冲着侍卫招了招手,侍卫围到福汉的跟前,然后听年长的这位随从一阵小声的嘀咕。 福汉听完以后,连连点头,侍卫也竖起来大拇指说:“那爷不愧见多识广,足智多谋,实在是佩服佩服。” 几个人商量完毕以后,福汉吩咐又把两个姑娘叫了过来,两个姑娘又跪下给福汉磕头请罪。福汉说:“你们放心,我不会与你们两个姑娘为难,你们是被奸人利用。这次你们要配合我演出戏,这戏演完之后,我就派人解救你们出百花楼,愿意去哪里去就哪里。如果胆敢心怀不轨,我一定会把你们当成乱党的同谋,严惩不贷。” 两个姑娘满口应承着,柳绿说:“巡抚大人放心,我们知道您老是好官,我们一定听从您的反复,绝不敢三心二意。” 这个时候,年长的随从走上前来,又给两个姑娘交代了几句。两个姑娘听完以后,连连点头称是。 福汉又对侍卫说:“尊驾,这里你不便久留。带好你的腰牌,等天一亮就动身去临城,到了临城以后,你去临城县衙找贾知县,见了他之后,马上带着他去济南候命。” 侍卫听完以后,点头应允。随从把身上带着的腰牌还给了他,侍卫跟福汉道了别,随从把侍卫送到大门口,开门把他送走后,重新把门关闭。 第二天大清早,刘知府便带着杨会长等几个人等候在府门口。府门紧闭,他们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里面也没有动静。刘知府亲自扒着门缝往里面看,累得眼睛发干发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师爷嚷嚷着说:“干脆敲门算了,这么等得等到什么时候?”说着便要去敲门,结果他被刘知府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狗血喷头。 几个人在外面等了两个时辰,太阳升起来八丈高,刘知府实在等不下去了,就吩咐师爷过去敲门。师爷刚才挨了骂,肚里窝着火,他走到大门下面,抓起上面的铜门环,“咣咣”地敲了起来。 敲了半晌,里面才传出来不紧不慢地脚步声。里面的人一边走还一边不耐烦地嚷嚷着说:“听见了,听见了,别敲了。” 府门被咣咣当当地打开,刘知府看见年轻的随从惺忪着眼,打着哈欠,拖沓着鞋,摇摇晃晃地站在跟前。随从见到刘知府以后,赶紧施礼请安。 “昨晚巡抚大人睡得怎样?” 随从扭头往后看了看,然后转过头来,冲着刘知府一脸坏笑地说:“刘大人,昨天晚上邪了门了,伺候福大人睡了后,我和那爷也睡了。可是我哥俩睡到后半夜的时候,便听见正屋这边传来地动山摇的声响,我们听了听,原来是福大人和那两个丫头……唉,不说了,这么大年纪了,精神头还那么足。” 刘知府听到这里,心里一阵狂喜。他先掩着嘴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嘴巴凑到随从耳朵跟前说:“老弟,巡抚大人的这身体岂是你我能比得了的。” 如此一来,刘知府心里踏实了很多,他知道自己的计谋算是得逞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福汉找自己的麻烦,给自己穿小鞋了。 他们进了院子,这时候年长的随从那爷也哈欠连天的从厢房里出来,他很热情地给刘知府打了招呼。 又过了一个时辰,正屋的屋门吧嗒一声开了。柳绿端着洗脸的铜盆从里面走了出,头发蓬松着,一脸的慵懒,胡乱披着水绿色的褂子,若隐若现地能看见里面红彤彤的肚兜。 刘知府看到柳绿这幅打扮,又想到随从说昨夜正屋里地动山摇的声响,瞬间心中有了些不快,但是转瞬之间就消失掉了。柳绿走到台阶下,冲着年长的随从喊到:“那爷,巡抚大人身体有些不舒服,头晕脑胀,大人叫你老人家进去瞧瞧。” 年长的随从听到这里,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抬腿往屋里走。这个时候刘知府凑到柳绿跟前,腆着脸问:“柳绿,昨天晚上怎么样?” 柳绿白了他一眼,说:“巡抚老爷就是巡抚老爷,体格和手段可比你强多了,昨天我们姐俩算是大开了眼界。我告诉你件事哈,昨天晚上巡抚大人没玩够,他睡觉前说今天打算带我们去省城。” 刘知府听完更高兴了,兴奋地手舞足蹈,他对柳绿说:“柳绿呀,你们姐俩立大功了。以后跟巡抚大人去省城享福,可别忘了我哟。” “唉,这巡抚大人毕竟上了年岁,昨天晚上折腾了一整晚上,这么白天累的起不来了。我姐俩到了省城,过不了两月就没人疼了。” “哈哈,瞎说,到了省城要是真没人疼了,再回东昌府来呀,这里不是还有我老刘嘛。到时候你们姐俩就在这里当夫人。” 柳绿皱着眉,用眼睛恶狠狠地剜了他两眼,然后小声骂到:“真不要脸。”然后到井口汲了盆子水,头也不抬地回屋了。刘知府心里骂到:“小娘们,跟巡抚大人睡了一晚上就长脾气了。” 过了一阵子,年长的随从才从屋里走出来,他走到刘知府跟前,叹了口气说:“刘大人,巡抚大人身体不舒服,他又慌着回济南。您看看能不能给套辆车。” “那爷,巡抚大人病得严重不严重?咱们用不用先找个大夫给瞧瞧?”刘知府假装关切地说。 “我的刘大人,你可拉倒吧。待会大夫来了怎么跟大夫说,就说巡抚大人昨天晚上不知道节制,给累倒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就成笑话了。” “呵呵,这事都怪我,早知道如此,就留下一个姑娘伺候得了,结果巡抚大人兴奋过了头。” 年长的随从又低声对刘知府说:“巡抚大人还喜欢上花红柳绿这两姑娘了,刚才吩咐我告诉你一声,打算带回省城坐上一阵子。巡抚大人身边正好也没有人照顾,刘大人能不能忍痛割爱呀?” “那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巡抚大人能看上这两姑娘,是她们俩的福分,也是我老刘的荣幸,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放心待会我让徽州会馆的杨会长套两辆大车,巡抚大人坐一辆,花红柳绿坐一辆。” “如此甚好,我就不让你亲自给巡抚大人说了。他这会头晕脑胀不想见人,再说他脸皮子薄,不愿意因为这事看见你尴尬。” “好的好的,我就不亲自给巡抚大人问安了。我这就纷纷杨会长去准备车。”刘知府说着便把杨会长叫过来,让他抓紧回徽州会馆准备马车。 等杨会长走后,随从又把刘知府拉到一边说:“承蒙刘大人看的起我那某,昨天还塞给我银票,我也不能无功受禄,有个好事提前给你透露透露。” 刘知府听到这里,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赶紧问到:“那爷,有什么好事?” 那爷说:“省里的布政使大人死了老爹,下过月就要回家丁酉守孝,巡抚大人已经给万岁爷写了折子,建议先在省内找个知府暂时把布政使大人的事务接过来。机会难得,我觉着刘大人应该好好争取争取。三年丁酉以后,布政使大人年岁也大了,没准暂时代管的人就顺利接班了。” 听到这里,刘知府眼睛冒出了火,他抓住随从的手说:“那爷,您给我指条明路,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随从接受说:“刘大人,这两天巡抚大人对你是极满意的,刚才还在屋里一个劲地夸你会办事。我觉着待会等巡抚大人坐马车回省城的时候,您老不妨也跟着去得了,然后在济南住上两天,正好借这个机会多跟福大人接触接触。把福大人哄开心了,还愁这个肥缺不是你刘大人的吗?” 刘知府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他握住随从的手说到:“那爷,真想不到我刘某有幸结识您这么一位朋友。我这次一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到了济南之后,还得劳烦您左右提醒着。” “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刘大人,抓紧准备准备吧,我尽早赶回济南,以免夜长梦多。” 第98章 落马 刘知府兴奋之余,心里又莫名其妙地觉着有些惶恐。 好事来得太突然,他偷偷地伸出来掐了把自己的肉,疼得火辣辣的。他还不敢相信是真的,又使劲掐了把站在自己身边的师爷,师爷如同被蝎子蛰了一样,“嗷”的一声跳了起来,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看他。 师爷开始不知道是谁掐的他,刚想张嘴骂人,但转过头来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是刘知府,他强忍着把即将喷薄而出的粗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师爷幽怨地低垂下头,呲牙咧嘴地把衣服袖子拉起来。他看见自己小胳膊上的一块肉被拧成了紫黑色,他朝着被掐紫的地方使劲嘘了两口气,然后跟块木头一样立在那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 刘知府这次相信眼前刚才发生的这些事是真的了,他腆着脸走到师爷跟前说:“师爷,实在惭愧,刚才我觉着胳膊又麻又痒。本想挠挠,不想错把你的胳膊当成我的胳膊了。”然后他又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话安慰师爷。 师爷嘴里无声地嘟囔了几句,心里把刘知府的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他肚子里有火不能发,有气不敢撒,只得噘着嘴离得刘知府远远的,直到八竿子以外,才觉着安全了。 杨会长准备的马车很快就到了。他吩咐车夫现在外面等着,自己慌慌张张地进了院子送信。刘知府看见他进了院子,朝着他疾步走过去,把他拉到院子的假山后头,然后又往左右瞅了瞅,说到:“老杨呀,你赶快回徽州会馆,把会馆的事务给管事的交代交代,然后给我去省城送巡抚大人。” 杨会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兴奋地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刘知府到底想要干什么。刘知府捂住自己狂跳地胸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他拼命让自己安静下来。 刘知府攥紧杨会长的手,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他对杨会长说:“哈哈,老杨呀,你好好听我说哈。我这次一片苦心,算是没有白费功夫。这次赚翻了,以后我老刘算是有奔头了。” 杨会长也跟着兴奋起来,一脸的激动,他压低声音问:“刘大人,中了什么彩?交了什么好运了?” “老杨,刚才你走了以后,巡抚大人的随从私下给我透漏了个天大的喜讯。他刚才告诉我说省城的布政使死了老爹,他得回家守孝丁忧,巡抚大人准备着暂时先从山东的几位知府中挑选贤者接过布政使的事务。那爷说了,巡抚大人这次对我的非常满意,让我趁热打铁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这么说的话,我就得提前给刘大人贺喜了,恭贺刘大人升迁之喜。” “老杨,想别这么说,虽说这事希望很大,但是毕竟八字还没有一撇。那爷说了,让我趁着巡抚大人对我印象不错的这个时机,趁热打铁,尽快把这事办成了。” “对,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次咱们必须把这事办成。到时候刘大人去了省城做了布政使,可不能忘了我老杨呀。” “哈哈……”刘知府笑出了声,院子里的人也听到了。杨会长朝着他努努嘴,刘知府先是咳嗦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个大馅饼掉到我头上,成了这布政使以后,就能承宣政令,管理属官,掌控财赋,真是好处多多呀。杨老弟,到那时候你这徽州会馆就可以开到省城去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更要效犬马之劳成就刘大人的好事了。大人放心,往上升离不开银子,只要需要花钱使银子的时候,您老尽管开口,只要花钱能办成的事,咱堆座银山也得把是办利索了。” “好了,老杨回去多准备些银子,再寻摸寻摸你那里还有稀罕物价,哪怕什么十全大补之类的好东西,尽量多给巡抚大人带上些。另外也别忘了梁六爷给介绍来的这两个小娘们,给她们多准备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这次算是派足了用场,今后有事说不定还得指望她们姐俩。” 杨会长高兴地合不拢嘴,屁颠屁颠地摇头晃脑地回会馆准备车辆,银子和十全大补品等之类的东西。 听说马车到了,花红和柳绿姐俩拿着枕头,被盖把马车车车厢里铺得舒舒服服的,两个随从把虚弱不堪的福汉抬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了杨会长的旧宅往济南走,等马车到了徽州会馆后,刘知府又央求年长的随从那爷稍微停留一会。他偷偷告诉那爷说杨会长也跟着他同去送巡抚大人回济南。 等杨会长这边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长长的车队离开了东昌府,稳稳当当地朝着济南赶去。 一路上,刘知府忙前忙后,一会问巡抚大人要不要喝水,一会又跑到马车前面叮嘱着车夫说前边路不平,缓慢前行,免得颠簸,他忙碌得跟蜜蜂一样。杨会长则陪伴在年长的随从跟前形影不离。 路上走得很慢,原本从东昌府到济南府不远的一段路程,走到了天黑还没有走完。 等走到离济南城不远了,福汉在车里面吩咐车夫停下马车,然后把年轻些的随从叫到了马车前。福汉给他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随从不停地点头应承着,等福汉嘱咐完以后,他便径直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刘知府看着年轻些的随从远去的背影,便转回头来问年长的随从说:“那爷,难道福大人有什么急事吗?” “我琢磨着可能是福大人担心天黑了城门关闭,所以提前回济南城布置安排。我们慢慢往前走就是了。” 天黑了以后,一行人才不紧不慢地进了济南城。等他们到了巡抚衙门跟前,年轻的随从已经带领着巡抚衙门的所有人都等候在衙门口了。 刘知府兴冲冲地走到马车前,打算搀扶着福汉下车。但是还没等他靠近马车,福汉已经掀开车厢帘子,从里面一跃而下。 刘知府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半路上还病歪歪的福汉怎么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正在琢磨的时候,忽然福汉突然大喝一声:“来人呀,把东昌府刘知府给我拿下。” 刘知府一下子傻了,呆呵呵地不知所措。福汉话音刚落,年轻些的随从带着几个人呼啦一声把他给他围在了中间。没等刘知府张开嘴说话,一个官差冲上来伸手摘掉脑袋上的青石顶戴,接着又有人飞起一脚,“咣”地一声把他踹到在地上。 刘知府脑子一下子就懵了,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当好布政使,不曾想过到了巡抚衙门口却变成这样了。两个官差不容他辩解,便饿虎扑食般地把他摁倒在地上,然后绳捆索绑,捆得结结实实得象粽子一样。 杨会长一看气氛不对,转身想逃。官差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刘知府身上,他赶紧往后缩了缩脖子,转过身来准备跑,突然有人从后面薅住了他的衣服领子。 杨会长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一看。抓住他的这个人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起来是谁。那人冲着他嘿嘿冷笑了两声说:“掌柜的不认识我了?” “你认错人了,快到松手。”杨会长摇晃着脑袋说。 “你贵人多忘事,忘了你们徽州会馆雇佣的那个货郎了?去阳谷替你门散布谣言的事了也忘干净了?” 杨会长顾不得跟他纠缠,准备火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挣脱不得,刚要破口大骂,却被这个粗鲁的货郎迎面打了两拳。杨会长猝不及防,口鼻流血,然后一下子倒在地上。 侍卫吆喝了一声,又有两个官差过来,把杨会长也给捆上了。 第99章 入狱 来济南的一路之上,刘知府和杨会长都癫狂在各自的美妙前景中,站立在云端之时,不料想“嘎巴”一声晴天霹雳,直坠落而下,转眼就变成阶下囚了。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站得高,摔得重。 刘知府和杨会长被推搡到福汉跟前,还没等刘知府说话,福汉就指着他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气急败坏的福汉吩咐官差们说:“把这两个怂货给我押到大堂去,我要连夜审问。” 官差们刚想动手,被年长的随从给拦住了。他凑到福汉跟前,小声说:“福大人,想把刘知府审问清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今天晚上好好商量商量,等明天再审也不晚。当务之急是咱们得琢磨琢磨如何给乾隆爷交代。” 福汉低着头想了想,觉着随从说得有道理,确实也慌不得,再加上自己连续几天没睡好,正要连夜审问他也够呛支撑得了。 他把站在不远处的侍卫叫到跟前,跟他商量着如何给乾隆爷写折子。福汉和侍卫心里都清楚,这道折子必须一起写,如果分开写,如实交代的话,乾隆肯定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俩都落不得好。 首先福汉有失察之责,东昌府乱成这样,他这当巡抚的竟然没有觉察到。侍卫也没有好果子吃,乾隆让他去暗访,再三交代说如果发现了跟割辫子有关的重大线索一定要迅速报告到宫里,他倒好,不仅不及时回京汇报,反倒脑子一热跟地痞流氓争勇斗狠,更丢人的是还没打过人家,堂堂的京城侍卫既然被一群乌合之众给生擒活捉,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皇宫里的侍卫怂包成这幅德行,如果这事传开的话,万岁爷的面子往哪里放?皇宫森严的戒备难道是松散的篱笆墙做的? 乾隆首先会关注这些事,至于他们如何智擒刘知府和杨会长,他也会觉着这是当大臣的基本要求,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年长些的随从在官场之上,浸淫久了,他深谙其道。他把自己的顾虑这么一说,福汉和侍从也觉着有道理,如何给皇帝上折子是门很高深的学问,需要好好地计较一番。他们这次东昌府的经历既得说圆满了,还不能让乾隆爷挑出毛病来。 福汉吩咐人去把提督大人请来,由驻扎济南的八旗兵把刘知府和杨会长押到省城监狱。他带着随从和侍卫进巡抚衙门,连夜商量折子的事。 刘知府和杨会长被押送到了省城监狱里去了。 提督大人很快便带着雄壮的八旗兵来了。福汉给提督大人说:“提督大人,这两个可是重犯,劳烦诸位把他们押送到监狱,千万出现闪失。”福汉给提督交代清楚以后,便带着随从和侍卫进了巡抚衙门大堂商量给乾隆写折子的事情。 提督亲自押送刘知府和杨会长去监狱。一路之上,刀出了鞘,弓上了弦,有的手里还端着黑洞洞的鸟铳,横眉立目的八旗兵押着刘知府和杨会长直奔省城监狱而去。 被押送去监牢的路上,杨会长心里慢慢平复了下来,他首先琢磨过味来。他们雇佣的那个货郎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巡抚衙门前,这明摆着表明他买空卖空,操控大蒜、金银花价钱的事情巡抚大人已经知道清楚了。杨会长也没闲着,他满脑子都在琢磨着如何把自己洗干净。 杨会长倒也没有过于害怕,天塌下来有个高的撑着,反正这事知府知县们事先都知道,后来忙活着把大蒜和金银花抛掉也是经过刘知府允许的。他想来想去,反倒觉着麻烦不过如此,被押送到监狱的时候,他竟然呼呼地睡着了。 刘知府慌了神。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只有做梦的时候才能出现这样的场景。 他心里琢磨着福汉肯定是搞错了,想想昨天福汉在府衙里的何等的低调,在徽州会馆喝酒的时候简直成了无话不说的哥们弟兄。他还把福汉请到杨会长的豪宅,专门给他预备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做的如此精心,怎么福汉还恩将仇报把他往监牢里送? 刘知府越想脑子越乱,脑子快炸开了。后面凶悍的八旗兵吆喝着:“左拐!”“你他妈妈的走快点,还不如乌龟爬得快呢,快点!” 刘知府就这么如同皮影戏里的道具一样在官差粗鲁的吆喝声的牵引线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就象一块移动的肉一样。 等他们到了监狱门口,监狱门口已经站满了狱卒,他们已经提前得到巡抚衙门送来的消息,今晚会有要犯押解过来。提督大人眼瞅着刘知府和杨会长被押进监狱以后,才带着八旗军返回。 刘知府和杨会长被带进了监狱。他们前脚迈进,后脚便有十多个身高力壮的狱卒喊着号子把沉重的监狱大门一丁一点地关上,监狱门关上时,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声响。 刘知府对监狱倒是不陌生。从前他经常踱着方步,倒背着手,然后吆五喝六地到监狱转悠,但是性质变了,这次变成阶下囚了。 进了监狱以后,捆扎在他们身上的绳索被解下,然后过了几个狱卒给他们套上四十斤重的枷,十多斤重的铁索,然后吆喝着带他们进牢房,两个人挪着步子前行,铁索拖在地上,叮叮当当的。 牢房里只有酷暑和严冬两个季节,冷的时候如同冰窖,热起来则成了蒸笼。这阵子雨水过了之后,天气越来越热,牢房也变成了大号的蒸笼。刘知府和杨会长刚走进黑暗的廊道,就有一股潮热混杂着屎尿的臭味,柴草的馊味,牢房里的恶臭扑面而来。 前面的狱卒挑着灯笼走进了廊道,很快黑压压的蚊子扑了过来。蚊子撞在刘知府的脸上,钻进刘知府的鼻孔里,耳朵里。 刘知府一边踢踢踏踏地往前走,一边惊恐地观看廊道左右两侧的牢房。牢房两侧由厚重的石墙隔开,正面是几根碗口粗细的木头,仅仅留下很窄的门,门很小,被押进押出的犯人需要侧着身子才能出入。 刘知府和杨会长被分别关押在同向相隔几丈远的两个牢房里。到了关押刘知府的牢房以后,前面一个狱卒挑着灯笼,跟在后面的牢头开了锁。 刘知府借着灯笼的光亮,看见眼前的木桩子上趴着满满一层大个的绿头苍蝇,即便是牢门咣咣当当打开的时候,白天飞倦了的苍蝇还是慵懒得一动不动。狱卒把刘知府推了进去,他的腿碰到了木桩子上,撕心裂肺得疼。 接着廊道里灯笼昏暗的光点,刘知府看见猪笼大小的牢房里挤着四五个人,他们半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个个都披枷带锁,他们安静得象木桩子上的绿头苍蝇一样一动不动。牢房里没有多余的空间,他提醒吊胆地摸了进去,刚想挨着一个犯人蹲下,靠着墙根歇一会,结果那个犯人象被马蜂蛰了一样吆喝着他滚一边去。 刘知府赶紧颤颤巍巍地挪地方,挪动中不小心踩了下一个犯人脚,枷板碰了又一个犯人的头,每挪动一步都会招来一顿咒骂声。 他好不容易才挤到角落里,这次挨着他的犯人倒是没有呵斥他。刘知府靠着他蹲下。他显然是得了重病,头埋在枷板上,偶尔才能像僵死之前的蛇一样,轻微地动一动。 刘知府稍微放了心,然后一点一点地蹲下去,蜷缩成球状,干草里的臭虫和空中飞舞的蚊子不是吸他血,叮他的肉。昨天晚上他还锦衣玉食,高床华榻,呼风唤雨,从者云集,想不到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就沦落到这里来了。升官发财皆成泡影,如果能出了这大狱,他就回徽州贩盐去,再也不在这官场上混了。 刘知府慢慢从惊慌中缓过神来,先是福汉到东昌府以后的情景一幕一幕地从眼前闪过,接着去年八月十五梁五爷自杀案以来的事情在他混沌的脑袋里又从头到尾地过滤了一遍,梁六爷,贾知县,蒋捕头,巨成和尚,福汉,杨会长等一张张脸不停地跳跃出现在他脑子里…… 最后梁六爷的样子在刘知府的脑子里定住了,他琢磨着只要梁六爷才能帮忙,然后把他从这险恶的监牢里救出去。 第100章 复仇 东昌府的这段经历省略掉了一些细节以后,重新呈现到了福汉递交给乾隆的折子里。在这道折子里英勇的侍卫和睿智的福汉上演了一场珠联璧合的好戏。 在折子的最后面,福汉举荐临城的贾知县暂时主理东昌府的事务,他担心刘知府被拿下后,东昌府百姓为谣言所惑,人心不稳,不能没有人支撑着。临城的贾知县年轻有为,做事严谨,乃是汉人里面不可或缺的人才,此人也是发现割辫子党在山东活动的第一人,居功至伟,堪当大任。不如先让他暂到东昌府主持事务,行就留任,不行就让他继续回去当知县,可以先熬过了这阵子以后再定夺。 乾隆接到福汉的折子愤恨难平。这姓刘的知府身为朝廷命官,竟然有与割辫子勾结的嫌疑,吃朝廷的喝朝廷的,庸庸碌碌倒也罢了,竟然还与叛党勾搭连环,这种恶贼不除不足以平心中愤懑。他朱笔一挥,严命福汉查证清楚,如果刘知府真是狗胆包天,图谋不轨,定要严惩不贷,把他拉到菜市口闹市区,凌迟处决,脑袋割掉当球踢。 发完怒以后,乾隆又对福汉和侍卫夸赞一番晋级嘉奖,交部叙议,福汉提议贾知县暂时主理东昌事务也同意了。 贾知县已经来到了济南。前天晚上福汉还在东昌府的时候,便打发侍卫去临城找贾知县,吩咐贾知县跟着侍卫一起去济南候命。 贾知县在东昌府再次遭受到刘知府的一番羞辱以后,回到临城又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好几天。 他先是提心吊胆地给监狱里下了命令,吩咐牢头把蒋捕头扣留,不能再让他象赶集看戏一样随便出入监狱。他这会想起查抄性海寺的事来就恼怒不已,他后悔自己当时不该贪一时之利,把巨成和尚的账本子给烧了,烧账本的时候也给把跟着他的官差支开,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时间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如今倒好,这事成了死穴。 贾知县心里很不踏实,他总觉着刘知府说不定哪天脑子一热,就会把这两件事捅到福汉那里去。想到福汉那张威严的脸,贾知县的腿肚子都哆嗦。他这阵子一直惦记着如何才能把这两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定。贾知县为这些事情烦忧,没在再催命般地嚷嚷着县衙里的官差去抓割辫子党,众人也难得安稳了几天。 那天晚上侍卫离开了杨会长的豪宅以后,便骑着马连夜赶往临城。等他到了临城,天也亮了。 侍卫到了临城县衙,告诉门口值班的官差,说自己受巡抚大人福汉所托来找贾知县。值班的官差听完以后,便匆匆忙忙地进去给贾知县送信。 贾知县还没有起床。当他听说福汉派人到了临城,他顿时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赤条条地翻身起来,脑子里乱糟糟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揣摩着一定是刘知府跑到巡抚衙门把自己办的这些龌蹉不堪的事情告诉了福汉。福汉派人来一定是要捉拿他去巡抚衙门问罪的,到了巡抚衙门以后会如何对他?后果不堪设想。 贾知县披上件衣服,趿拉着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子里转了转去。 他不吭声,弄的送信的官差有些不知所措,他跟根木头一样杵在贾知县跟前,不知道是该出去请侍卫进来,还是出去推脱说贾知县不再。 贾知县面如金纸,脑袋上冒汗,过了一阵子他才深吸了口气,问:“外面来了几个人?” 送信的官差回应到:“就一个人。来的这人也没有穿官差的衣服,看打扮就跟街上的货郎差不多。” “哦?!你去把他带进来吧。”贾知县心里这次稍微舒缓了些。官差点头哈腰地出去了,一会便把侍卫引了进来,然后自己转身出去了。 侍卫见了贾知县拱了拱手,然后不冷不热地问:“你是贾知县?”侍卫的职级原本就比贾知县高,再加在紫禁城伺候皇帝久了,他们这些人眼眶子都长在脑袋瓜子顶上,见了贾知县这样的芝麻粒大小的官员,态度很是倨傲。 贾知县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心里很不舒服。这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衣服上这里破了洞,那里裂了缝,埋汰得很不说,还一脸的傲气。再说他脸上也没写着是巡抚衙门的人,来我临城耍什么横,抖哪家的威风? “你是干什么的?”贾知县不咸不淡地问侍卫。 侍卫不忙不忙地掏出自己的腰牌,在贾知县眼前晃了晃说:“爷们儿姓那,紫禁城里的蓝翎侍卫。” 贾知县吓了一跳,来的这人比巡抚衙门的人还惹不起,怎么他娘的宫里的侍卫都出来了?他赶紧换了副脸,拱手施礼,乖巧地请侍卫座。侍卫大大咧咧地坐下,贾知县吩咐官差敬茶。茶水端了上了,侍卫喝了两口说:“贾知县,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去济南府。” 贾知县问:“去济南干什么?” 侍卫斜了他一眼说:“要你去,你就跟走就行,哪里来得这么多废话。” 贾知县肚里又开始敲鼓,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吩咐外面的官差替他简单收拾了一番,然后吩咐人备轿。 侍卫听说他要坐轿子去济南,当时就急眼了。他瞪着眼珠子把贾知县教训了一顿。贾知县是文官,平时很少骑马,他本想分辨几句,不料想侍卫说:“这事你自己掂量着来吧。估计这会巡抚大人也正在从东昌府回济南的路上。如果老弟你提前巡抚大人一步,没准前途无量,要是巡抚大人回到济南,你还坐着轿子在路上晃悠。那你就完蛋了!” 贾知县听完后慌了,赶紧吩咐人牵过马来,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骑上马,跟着侍卫往济南赶。一路上贾知县算是吃尽了苦头,颠簸了几个时辰到了济南,害得他腰酸背痛,两腿间的肉皮都磨破了。 到了济南时,已经日垂西方,天快黑了。贾知县和侍卫在巡抚衙门口下了马,然后苦撑到福汉坐的马车到来。贾知县看见刘知府也骑着马陪伴在福汉的马车周围,他吓得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赶紧躲在衙门外的石狮子后面。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开了眼。他亲眼目睹刘知府被人摘掉顶戴,脱下官服,然后还被踹在地上。贾知县兴奋地攥紧了拳头,他恨不得也冲过去狠狠地揍他一顿。当他看见福汉抬手制止官差的时候,他心里还不服气,他觉着没过足瘾,如果他是巡抚大人一定各种各样的刑具都用上,得让刘知府这个龟孙试一遍。 后来刘知府和杨会长被送到了监狱,福汉带着一群人进了巡抚大门,他本想跟进去,结果被官差给拦住了。 他在门口快候到天明,也没有听见福汉传他。他只得无限落寞地找了个客栈住下,和衣而卧。贾知县想起来刘知府挨揍的场景,心里很舒服,他越舒服越睡不着。天亮之前好不容易才躺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天亮了以后,他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径直跑到巡抚衙门前,等着拜见巡抚大人。 看门的官差性情倒也随和,昨天看他在巡抚衙门口熬到半夜,今天一大早又来了,瞧着也怪辛苦,他又听说他是临城知县以后,便陪着他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起来。 “贾大人,昨天晚上巡抚大人跟京城来的侍卫商量事商量到天亮,这会估计正睡觉呢,你还是回去晚点再过来吧。” “老兄,昨天我看见东昌府刘知府把绳捆索绑地押往了大牢,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呀?” 看门人左右观望一番,然后小声告诉贾知县说:“我昨天听他们说,刘知府跟现在闹得很凶的割辫子党有牵连。我揣摩着刘知府这次凶多吉少了。” 看门人一边说着,一边以掌为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子。 “哦,原来这个龟孙真他奶奶地跟割辫子党有牵连。看来我当初的判断还真没有什么差错。妈妈的,这次有乐子瞧了。”贾知县嘴里说着,心里乐开了花。 说话的时候,到巡抚衙门办事的人越来越多,看门的官差对贾知县说到:“贾大人,我看你还是先回客栈歇着吧。等会如果巡抚大人叫你,我就去客栈叫你。” “如此甚好,那就麻烦你老兄了。”贾知县朝着看门的官差拱了拱手,然后从兜里摸出点碎银子塞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开了巡抚衙门回客栈。一路上,他觉着脚步轻盈,身体能够象风筝一样飞起来。 到了客栈以后,贾知县肚子饿了。他吩咐客栈掌柜的给他弄了几个菜,买了壶酒,自斟自饮地喝了起来,他心情无比舒爽,就连去年刚接到赴临城上任的任命书时也没这么舒爽。 贾知县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想:“这次巡抚大人调我来济南应该是让我来作证的。这次我一定一口咬定正一的死就是他姓刘的一手造成的。巨成和尚有了他的暗中指使,才敢在临城胡作非为……” 贾知县越喝越高兴,很快一壶酒便喝光了。他脑袋一沉,接着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贾知县睡得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他梦见黑脸包公命令张龙赵虎抬着寒光闪闪的虎头铡到了巡抚衙门门口,一声令下以后,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的刘知府被几个壮汉塞到虎头铡下面,铡刀对准了刘知府又肥又白的脖子。 黑脸包公手里拿着张一纸长卷,说话啰嗦,跟话唠一样无休无止。读的都是刘知府的罪状,连刘知府戏耍侮辱自己的情节都写进去了。贾知县越听越委屈,不仅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黑脸包公读完以后,把他叫到跟前问他愿不愿亲自动手把该死的刘知府给铡了。 贾知县擦了把眼泪,雄赳赳地冲动虎头铡跟前,挽起胳膊,撸袖子。铡刀沉重,他觉着力气欠火候,他往手下里啐了口吐沫,然后使劲搓了搓,用足吃奶的力气,把铡刀抬起来。 铡刀下的刘知府瞪着绵羊般的眼睛,惊恐的眼里满是泪花,嘴里求爷爷告奶奶地跟他苦苦求饶。他的铁石心肠差点被化了,但是想起来这个龟孙给自己的种种屈辱。这仇必须得报,天王老子都拦不住。说完他手起铡落,刘知府圆滚滚的大脑袋如同一个大号的肉丸子一样落在地上,一股腥臭的热血跟喷泉一样喷溅而出,血溅了他一身,有几滴落在他的嘴角上,又腥又臭。 看着刘知府的脑袋跟陀螺一样在地上翻滚,贾知县不由地哈哈大笑…… 贾知县躺在床上,合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正笑得欢畅。屋子里进来一个人,用力摇他的身体,嘴里边说着:“贾大人,快醒醒。巡抚大人有请!” 第101章 升迁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沉醉在手刃刘知府睡梦中的贾知县醒了过来,他睁开懵懂的眼睛,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然抬起手里擦了擦顺着嘴角流出来的涎水。贾知县很是失望,眼前门是门,窗是窗,包公、虎头铡、绑得跟粽子一样的刘知府都不见了,睡梦中报仇的快感也倏地一声消失于无形。 他很不甘心地揉揉眼睛,想看看清楚到底是谁惊扰了自己的美梦。他看清楚了站在自己跟前的人正是那个在巡抚衙门口值班的官差。 还没等贾知县开口,来人便说:“贾大人,赶快收拾收拾跟我去巡抚衙门吧,刚才巡抚大人派人到门口找你了。” 听到这句话以后,贾知县刚睡醒时空洞的眼神突然放出光芒,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一边忙不地地给来人道谢,一边慌慌张张地下了床。那个官差也讨好地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把贾知县睡觉时压皱了的衣服拽了拽,把上面的褶子弄得平整些。贾知县弯腰提上鞋子,脸也来不及洗一把,便跟随着来人匆匆忙忙地往巡抚衙门去了。 福汉接连忙活了几天,昨天晚上更是折腾到鸡叫二遍后,他才晕头转向地给乾隆写完折子。他累得要命,实在支撑不住,觉着自己的脑袋重得象顶着泰山,他打了两个哈欠,便离开大堂回到卧房休息。 他躺在床上,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可是躺下后又犯了魔怔,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福汉睡意全无。他先是琢磨着等皇帝的圣旨一到,接下来该如何审问刘知府,想到刘知府,他又想到如今的东昌府群龙无首,再接下来他就想起来临城的贾知县。 照理说皇城侍卫到了济南,贾知县也应该到了,他光顾着忙活,把委托侍卫带着贾知县到巡抚衙门候命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把早就恭候在巡抚衙门的贾知县给抛到九霄云外了。 福汉吩咐人去衙门口问问:临城的贾知县是不是来过?如果在济南的话,赶紧把他给找来。随从到衙门口一问,值班的官差说刚才贾知县还在门口候着,听说巡抚大人不在,可能回客栈了。 随从打发他去附近的客栈找找。看门的官差受了贾知县的恩惠,自然对贾知县的事情格外上心,随从吩咐完以后,他便慌慌张张地去贾知县住的那家客栈找他。 官差直接把贾知县带到了福汉住的卧房。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说临城的贾知县到了。福汉让他们进屋。贾知县进了屋以后,福汉吩咐官差给他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又催着官差去端茶。 一时之间,贾知县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嘴里忙不迭地说着各种感谢的话。 福汉半躺在床上说:“贾知县,这阵子山东各地都在抓割辫子党,为什么你那里反倒迟迟没有消息?” 贾知县赶紧站起身来说:“回禀巡抚大人,自打上次您老离开临城以后,卑职一直按照您老的指示尽心尽力地抓割辫子党。唉,说来惭愧,但是卑职的上司刘知府却总是横加干预,骂卑职不务正业。大人您不妨去问问,整个东昌府莫说是临城,其他县也是如此。有些县城哪怕是发现了割辫子党,上报到府衙以后,也被他给压下,不让往巡抚衙门报。姓刘的还说割辫子党纯粹是无中生有,以讹传讹,一群乡民无端恐慌,几个愚蠢的官员推波助澜。” 贾知县一边说,一边偷眼看了福汉一眼。他看见福汉满脸的怒容,脸上的肉拧巴着,贾知县决定再添油加醋地刺激刺激福汉。 他深喘了口气,然后接着说:“有件事,卑职不知道该不该说?” 福汉朝着他抬抬手,意思是让他继续往下说。 “刘知府处处跟卑职为难,就是因为您老当初从临城经过,我遵着您的意思封闭性海寺,抓割辫子党。他好像听说了,这也难免,他当初在临城主政多年,爪牙遍地,肯定有人给他通风送信了。” 贾知县偷偷看了看福汉,接着说:“福大人,您老别怪我多嘴。刘知府压根没把您老放在眼里,你瞅瞅别的知府都抓割辫子党,就他按兵不动。我听说他背地里还说过您老的不少坏话,狂妄至极,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都说我什么了?”福汉冷冷地问。 “他说您老只不过是一介武夫,到战争上拼拼蛮力,比比不要命还差不多,要说起这治理地方,您差得远了。巡抚大人,您老说这是人说的话吗?我人微言轻,我要是在您老人家这高位上,我非割了他的舌头不可……” 贾知县吐沫星子飞溅,没完没了地还行继续说。福汉冷冷地咳嗽了一声,抬手示意他闭嘴。贾知县看见以后,赶紧闭上了嘴,不敢言语了。 福汉微微合着眼睛说:“贾知县,你这搬弄是非的本领可真是有一套呀!这毛病你得改改。”听福汉这么一说,贾知县吓得浑身哆嗦,他嘴里嘀咕着说:“卑职也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福汉接着说:“刘知府这人精明得很,官场上的事他比你懂得多。他对我福汉就是再有不满,他也不会像你这样到处嚷嚷。刘知府这次被抓是因为他犯了大逆,倒不是因为别的。我把你调到济南来,是有件事要交代你一句:我已经给皇上递了折子,推挤你暂时主理东昌府事务,刘知府被抓,那地方不能乱了。” 贾知县刚才被福汉揭穿了老底,正极度窘迫之时,他忽然又听见福汉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给皇帝推荐自己当东昌府知府。贾知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种好事。 自从上次福汉离开临城以后,对他印象不坏,他受宠若惊后,他有时酒喝高了,倒是给人吹嘘过,说他得到了巡抚大人的赏识,升迁是早晚的事。但是这事他也只是说说,等酒醒了以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如今倒好,想不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竟然轻易变成真的了,这种感觉比他刚才做梦亲自铡了刘知府的脑袋都舒服。 他迅速忘掉了刚才的窘迫,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给福汉磕头谢恩。 福汉对贾知县的好感因为他刚才的胡言乱语打了折扣,也没正眼瞧他,任由他跪在地下。过了一会福汉才说:“贾知县,你先别得意得太早,我给皇帝的折子只是举荐你暂时主理东昌府事务,并没有说让你担任知府。我推举你是因为看你能尽职守,办事还算仔细,但是丑话我先说到前头,如果本抚发现你有什么劣迹,我也不会轻饶了你。” 贾知县先是连声应承着,当听见福汉说到一旦发现他有什么劣迹不坏轻饶他的时候,他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子,想到昨天晚上被抓的刘知府。他觉着脑门子冒出了汗,然后突然悲由心生,觉着混这官场如同火中取栗,就象刀尖上跳舞,刘知府如此精明都落得如此下场,他以后的日子肯定也舒爽不了。 “贾知县,你先在济南待两天,等皇帝的圣旨一到,你就直接去东昌府。临城的事务你也一并管着,反正临城到东昌府也不算远。” 贾知县听完之后,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保准不会让巡抚失望。福汉挥了挥手,打发他走了。 乾隆皇帝的旨意很快下来了,叮嘱福汉接着严查割辫子党,严审与割辫子党有勾结的刘知府。至于贾知县的安排,一切便宜行事,福汉自己看着办就是了。接到乾隆的圣旨以后,福汉一边忙活着准备审问刘知府,一边派遣人陪着贾知县去东昌府上任。 春风得意的贾知县由巡抚衙门的人陪着离开了济南城,他也不再嫌弃骑马颠簸,意气风发地往东昌府赶,他身体还在济南,心思已经飞到东昌府去了。不善骑马的贾知县突然骑术精进,以至于一路之上,跟着他的官差不停地在后面嚷嚷着他满点走。 贾知县到了东昌府以后,很快便导演了一场更大的风波。 第102章 戒严 福汉打发贾知县去了东昌府,临走前,他把贾知县叫到跟前反复叮嘱说:“贾知县,前阵子因为徽州会馆的杨会长危言耸听,制造混乱,如今整个东昌府人心惶惶。你到了那里以后务必要尽心尽责,务必每天向巡抚衙门禀告东昌府的动静,千万别出现什么差错。” 贾知县临走之前,激动得声泪俱下,信誓旦旦地表示绝对不辜负巡抚大人的栽培,此次去东昌府一定会把徽州会馆的情况调查清楚,把割辫子一网打尽。 福汉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审问刘知府了。 贾知县去了东昌府后的第二天,一番精心准备之后,福汉升堂审问刘知府和杨会长。 头天晌午他派随从去往提督府送了封信,请提督大人到巡抚衙门议事。等提督大人到了以后,福汉告诉他说这阵子乾隆爷被割辫子党闹得寝食难安,噩梦不断,种种迹象表明东昌府的刘知府和割辫子党关系非同一般。他现在非常担心刘知府被抓的消息已经传到割辫子党那里去了,这些乱党听说以后说不定会来砸木笼劫人犯,如果真出现什么意外,刘知府被乱党从济南给劫走了,那麻烦可就大了。革职查办是小,说不定乾隆一不高兴,砍掉他俩项上人头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提督大人觉得福汉说得很在理,回去以后便召集八旗军、绿营兵明天待命。福汉还担心人手不够,他又吩咐人就近从德州等地调集来一些官差补充力量。 这些安顿好了以后,福汉又吩咐人把济南府知府叫来,吩咐他传令全城,明天一天全城城门紧闭,街上的店铺一律关门息业,城中百姓务必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得外出。济南知府点头哈腰应承着,等福汉吩咐完了以后,他匆匆忙忙地回到知府衙门,吩咐官差火速把商会掌柜、各条街巷的保长召集到知府衙门。 天快黑的时候,一群人纷纷盔歪甲斜地涌到了知府衙门口。知府威严地把巡抚大人的命令布置下去,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说谁负责的地方店铺开了业,百姓上了街,定将严惩不贷。 知府大人布置完,一群人慌慌张张地作鸟兽散。很快,济南城的各条街巷里都传来接连不断的铜锣声,三三两两的人手里敲着锣,象拉磨的毛驴一样一圈一圈地转悠,嘴里卖力地吆喝着:“父老乡邻们都好好听着啦,巡抚大人有令,明日全城戒严,诸位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千万别外出哟。大人有令,如果有人敢上街,就一律拉到菜市口砍掉狗头。 城中的百姓一下子乱了起来,有些人家里缺了柴米,短了油盐,赶紧趁着黑到街上的店铺里买。有些人在街上碰了面,便到处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短短两天的工夫,有些百姓还是从巡抚衙门里打听到了一些细琐的消息,说东昌府的刘知府被抓了,刘知府之所以被抓,是因为他和当地的财主与江南流窜至山东的割辫子党有牵连。明天巡抚衙门要审问刘知府,割辫子党已经筹集到千军万马,明天上午就会来救刘知府。 一夜之间,这些话便在济南传开了。百姓们愈发慌乱起来,谁知道这些割辫子党围城会围到什么时候,还是多在家里积攒些柴米食物吧,万一围堵上几个月,家里没有吃的怎么能行。还有人买大刀长矛等之类的防身之物,一旦割辫子冲进城里,杀入家门就他奶奶的跟他们拼了。 这个济南城沸腾成一团,直到入了后半夜,整个街巷的人才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锁紧房门,封死窗户,磨好菜刀,然后躺在床上琢磨着围城的割辫子党长得都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提督大人带领着全副武装的兵丁到巡抚衙门外候命。他们个个训练有素,如狼似虎,打起仗来都是以一敌五的高手,这些人手捏着长矛,腰里挎着砍刀,还有的肩膀头子上扛着鸟铳。 在他们到之前,福汉带着两个巡抚衙门的官差已经到了。巡抚衙门前的空地上停放着两辆连夜加固了的木笼囚车。 囚车上胳膊粗的枣木柱子之间又加了拇指粗细的铁棍,从上到下又围了几圈新铸的铁索,森严如此,莫说是人,即便是狮子老虎也断然没有冲出来的可能。 戴着顶戴,穿着朝服的福汉给兵丁们做了一番部署,如同他当年在疆场之上攻陷敌阵之前战前动员差不多。福汉慷慨激昂一番以后,提督大人亲帅几百号八旗军,顶着黎明前的黑暗浩浩荡荡地去省城监狱提拿刘知府和杨会长。 等他们到了省城监狱的时候,狱卒们已经从牢房里把刘知府和杨会长押解出来。囚车进了大门以后,刘知府和杨会长象马戏团的动物一样被装在囚车木笼里,然后掉转车头,离开监狱,回巡抚衙门。 一路之上,囚车左右两边始终都有两队八旗兵守护在左右。他们个个如临大敌,眼睛警觉地从街道上紧闭的门上扫过,就象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闭着的门打开,接着里面会冲出人来把囚车里的犯人给抢走。 押着杨会长的囚车在前,关着刘知府的囚车紧随其后。囚车沉重的木头轮子碾过街上的青石路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两辆木笼囚车如同缓慢前行的乌龟一样,缓缓穿过死一般沉静的街巷,快到晌午的时候才到了巡抚衙门前。 天气越来越热,炙热的太阳照在刘知府泛着青光的秃脑门子上,他一路之上都在想象着待会巡抚大人审案时会问自己些什么,然后他自问自答,盘算着各种给自己开脱之道。 刘知府在监狱里连续遭了几天罪,吃不好,睡不足,他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苦头,身体软的跟面团似的,再加上天气热,太阳把脑袋都快烤炸了,他想了一路没有想清楚。 囚车在巡抚衙门前停住,兵丁们马上呈扇面状排开,巡抚衙门的官差叮叮咣咣地打开囚车的门,刘知府和杨会长哆哆嗦嗦地被押了下来。官差们有七手八脚地给他俩上了枷锁。 这时候有官差从衙门里走了出来,大声吆喝着说:“巡抚大人有令,带两个囚犯入堂。” 还没有走上台阶,刘知府便能听见巡抚衙门里面的官差象蛤蟆一样鼓着腮帮子嘴里发出有节律的“威武,威武……” 这声音刘知府格外熟悉。从临城到东昌府,每当他端坐在公堂之上的时候,他便能听到这种声音。 以往的时候,刘知府很是享受这种声响,这种声响还伴随着杀威棒有节律杵地发出的“咚咚”声,每听到这种声响,他就觉着浑身毛孔张开,心里莫名冲动。如今角色变了,听到这种声响时却是另外一番感受,他觉着胆战心惊,腿肚子转筋,不愿意往前挪动一步。 两个人被押到大堂门口停了下来,福汉从里面吩咐说先带杨会长到堂。 原本镇静的杨会长见到这番阵势以后也吓得胆战心惊,枷锁沉重,他头重脚轻地蹒跚前行,后面的官差一个劲地嚷嚷着他走快点,在官差的叫骂声中,他好不容易才挪进了大堂门口。 第103章 审讯1 杨会长在商场浸淫多年,期间也曾因为些生意上的事情到过威严的公堂之上,公堂之上的事情也没少经历过。 杨会长拖着沉重的枷锁进了大堂以后,暗自叮嘱自己要冷静,阵脚千万乱不得。巡抚大人问起案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破财免灾,把挣的这笔不义之财全部充了公,反正自己身价殷实,不差这点钱。实在不行就把事情都推到刘知府身上,自己当初这么做,也是经过刘知府同意的。 想到这里,杨会长反倒很快平静下来。他进了屋,先是往左右扫了两眼,两边站着几个腰身粗壮的官差,齐刷刷地象笔直的木桩子一样杵在公堂两侧,嘴里不停地发出烦人的“威武,威武”声。 杨会长又偷眼看了看端坐在公堂正前方的福汉,福汉面目威严,像泥塑的佛像一样堆在书案后面的椅子上。 杨会长费劲巴拉地跪在地上说:“草民叩见巡抚大人。” 福汉朝左右摆了摆手,公堂两侧的官差象叫累了的蛤蟆一样安静下来。 福汉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然后问到:“杨会长,你是哪里人?” “草民是徽州人。” “你可是割辫子党?” 杨会长吓了一跳,他原想着福汉抓他是因为哄抬大蒜和金银花的价钱,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福汉为什么上来就问他是不是割辫子党。 “启禀巡抚大人,小人乃是奉公守法的生意人,不是那些丧尽天良的割辫子党。” 福汉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然后“啪”的一声敲了下桌子骂到:“姓杨的,你先是囤积大蒜、金银花,然后再雇佣一些江湖人士散布谣言,制造混乱,你他奶奶的还说自己是守法的生意人。来呀,给我狠狠地打。” 福汉话音刚落,几个官差冲动杨会长跟前就要打。 杨会长在也镇静不下来,他抬起头来冲着福汉喊到:“巡抚大人听我说,听我说……”声音中带着哭腔。 福汉冲着官差挥了挥手,然后冲着杨会长说:“你如实交代,否则被怪我无情。” “巡抚大人,前阵子刘知府带着几个知县到徽州会馆喝酒,刘知府吩咐小人作陪,小人不敢拒绝,便在席间陪着诸位大人。我意外听阳谷知县说他们那里有人相信被割辫子党割了发辫以后,再剃光脑袋,然后用大蒜,金银花,艾草之类的东西泡了水洗头,便可以消灾避难,他们那些有些怀疑自己被割辫子的人都已经这么干了。” “这话是阳谷知县说的?” “大人可以明察,这话是阳谷知县亲口说的,那天在徽州会馆喝酒的人都可以作证,不信您老问问候着外面的刘知府。实在不行,您老这就可以派人去阳谷调查是否有此事。” “你接着往下说。” “我看大人们为了这事愁眉不展,便趁机想了个馊主意,说只要把这几样东西囤积起来,百姓们买不到这些东西,就绝了他们的念想。” “那你事后为什么又雇佣人四处暗自散布?” 杨会长说:“巡抚大人,都怪我财迷心窍。做买卖的都在商言商,我给诸位大人出这个馊主意主要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这两样东西不慎贵重,而且知道用这些东西泡水洗头可以辟邪的人也不多,我就琢磨着可以借此机会赚些银子。先底价买进,然后再让百姓们知道这东西能关系到性命,百姓们为了保命,自然会不惜血本,高价买进,这样一进一出,能赚不少银子。” 福汉听他说完,气得压根都痒痒。他骂到:“你奶奶的,你这个无耻之徒,你还有脸红口白牙地说自己奉公守法,我看你这是丧尽天良。百姓们本来就被人心惶惶,你奶奶的这不明摆着火上浇油吗?你挣了这么多黑心银子,可是很多人被你蒙蔽,不仅绞了辫子,还把头发都剃干净了。百姓们没了辫子这还是大清朝的子民吗?” 福汉越说越气,冲着官差们一挥手,喝道:“来呀,先给我重大三十大棍。” 衙门里的官差也是人,寻常百姓对割辫子党的恐惧心理他们也有,他们听完以后也恨得咬牙切齿。 福汉说完以后,这些如狼似虎的官差把杨会长摁倒在地上,两个人摁住脑袋,后面两个摁住双腿,让他挣扎动弹不得。接着一左一右上来两个官差,他们手里边各自拎着鹅蛋粗细的水火棍。他们把水火棍举过头顶,喊着号子,拿出开山劈柴的力气,挂着风声的水火棍如同雨点一样噼噼啪啪地砸在杨会长柔软得如同棉花般的屁股上。 杨会长鬼哭狼嚎般地惨叫,候在门口的刘知府听得心惊胆战,里面每传出来一声叫喊,就象尖刀猛刺他的心脏一样。 平时养尊处优的杨会长就连指头上扎根刺的罪都不曾受过,今天挨了这三十大棍无异于到鬼门关转了一圈。 三十棍子打完以后,他疼痛难忍,觉得下半截身体已经搬了家,不再连接在自己上半身。 审讯还没有结束,福汉接着往下问到:“杨会长,你出这馊主意的时候,刘知府是什么态度?” 杨会长哼哼唧唧地说:“这事如果没有刘知府和各位知县的帮忙肯定是办不成的。为了让他们鼎力配合,我当时收购金银花和大蒜时,还假借手头银子不足为借口,让他们出了些银子入股,事后都银子都还给了他们,还加了几倍的收益。” 福汉回头给随从说:“这些知县正是他奶奶的无法无天了,你赶紧派几个人去东昌府,把参与此事的知县都绳捆索绑带到济南来。这样乌合之众,正是无法无天了。” 随从应承着离开了。 福汉接着问杨会长:“刘知府可曾从中获得好处?” 杨会长先是有些犹豫,他巴不得把压在身上的担子都转到刘知府身上,但是他心里也有些顾忌,因为刘知府不止一次给他说过京城有贵人助他,他很快就能飞黄腾达。杨会长担心今天自己出卖了刘知府,说不定哪天他就重获重用,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报复自己就可不象今天福汉打他屁股这么简单了。 福汉冷冷地看了看杨会长,然后说到:“杨会长,你是不是还想接着再挨顿棍子?你要是觉着挨棍子是享受,我这次打你三百棍子!” 福汉一边说着,一边又下令左右两边的官差动手。 刚歇息过来的官差们听巡抚大人又下了命令用刑,他们又开始兴奋起来,挽胳膊撸袖子,准备再次打杨会长的屁股。 杨会长吓得灵魂都出了窍了,三十板子就如同去了趟鬼门关,三百棍子打不完,自己就得下地狱见阎王。 没等拎着水火棍的官差靠近,杨会长便撕心裂肺般地他喊到:“巡抚大人饶命呀,小人这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三百棍子。您老人家菩萨心肠,您老快命令这些官爷停手。您老问我什么我交代什么,绝不敢隐瞒,大人饶命呀。” 第104章 审讯2 福汉抬手让准备动手的官差先停住,杨会长这才放下心来。 “巡抚大人,刘知府也是徽州人,在东昌府做生意的徽州人很多,听说他是徽州同乡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徽州会馆的那些掌柜的总委托我出头给刘知府送些礼物。大人您知道,我们这么做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生意场上的很多事情离不开官府照应。” “这次的事情刘知府知道吗?” “他知道,如果刘知府不同意这么做的话,打死小人也不敢这么做。不满大人说,小人这次赚的银子都孝敬刘知府了。” “哦,原来如此!我这次去东昌府的事情,刘知府是如何交代给你?” “刘知府前阵子就说您老会去东昌府,吩咐小人时刻准备迎接您老人家,他还说伺候您要按当年乾隆爷在徽州会馆用膳时的标准。” “你们一群人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实在是可恶。这么说的话,那两个妓院的姑娘也是你花银子雇佣来的?” 杨会长摇了摇说:“那两个姑娘到东昌府已经有阵子了,一个多月以前,刘知府就吩咐我把我的旧宅收拾出来借给他用,他说要招待京城来的贵客。宅院收拾好以后,那两个姑娘便搬进去了。” 杨会长喘了口气,又接着说:“小人怀疑那两个姑娘是刘知府自己花钱找来的,自从她们两个住进去以后,刘知府三天两头地就去那里跟她们厮混。” “刘知府说这两个姑娘是京城来的?” “小人听他说是京城来的。这两个姑娘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大人一定得明察秋毫。”杨会长这会错以为两个姑娘没有伺候好福汉,怠慢了他,福汉这会是找跟那两个不懂事的姑娘有牵连的人撒气,他得想着办法把自己择出来。 “刘知府是割辫子党吗?” “这个小人不清楚。” “你想想他是不是曾经与什么秘密人士来往过?” “京城里好像有刘知府的熟人,过年的时候他让我预备了银子和不少新奇的物件,说是要去京城见什么重要人物。” “什么重要人物?” “小人不知道。” “刘知府经常从你这里拿银子?” “拿过几次,我都吩咐账房登记在册了,包括他每次去徽州会馆的吃喝用度,我都详细记录着呢。您如果需要,这就可以去徽州会馆取来。” 福汉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吩咐人把杨会长给抬了出去。几个官差冲动杨会长跟前,弯下腰,然后象抬死狗一样把杨会长抬起来,拖到公堂门口,顺手丢到不碍事的角落里,就像丢垃圾扔破烂一样。 杨会长象一摊泥一样瘫软在地上,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刘知府隔着他不到一丈远,他能清楚地看见杨会长的屁股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渗出来的血迹染红了白色的绸裤。 刘知府看见杨会长绽放得如同桃花一样的屁股,听见漏了底的风箱一样的喘息声以后,顿时觉着嗓子发干,手脚发凉,胆发颤,怦怦跳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慌乱成了一团,不知道接下来公堂之上等待他的是什么。 时间如同凝滞了一般,他不知道煎熬了多长时间,才听见里面的福汉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把刘知府带上来。” 话音刚落,公堂里的官差又开始学蛙鸣,烦人的“威武”声伴随着水火棍敲击地面时发出的冰冷的“咚咚”声。 刘知府在门口候着的时候,先前一直站着,因为身上的枷锁过于沉重,后来他便半蹲下身子,这会听到里面喊他的名字,他便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起得猛了些,先是一阵眩晕,接着眼前一黑,一脑袋栽倒在地上。 他倒在地上没动,觉着天旋地转,想缓过这一阵再起来。看守他的官差不乐意了,抬腿就是一脚,嘴里粗鲁地嚷嚷着:“想装死呀?快点起来,不然大爷我可不客气了哈。”他一边说着,一边扬起来握在手里的棍子。 刘知府赶紧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进了公堂。 迈过一尺多高的门槛,他眼前又是一黑,往前踉跄了几步,脚下一软,又扑倒在地上。刘知府摸索着爬起来,然后半跪半坐在公堂中间。 “刘知府,这两天在大牢里呆得舒服吗?”福汉嘴角上挑,略带讥讽地问到。 刘知府没有吭声,半跪半坐这个姿势既不雅又难受,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坐下后舒服多了,他瞅着福汉的德行,肚子不免有了些怨气,心里暗骂到:“福汉,您他奶奶的真不是东西。你因为私事到了东昌,我替你办了事不说,还好吃好喝好招待,把你当成神仙来敬奉着,你当时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如今倒好,反倒处心积虑地把我诓到了省城,还披枷带锁地入了大狱,我他妈妈地犯了什么罪,你个遭天杀的竟然恩将仇报,这么对我?” 刘知府想到这里,反倒变得硬气起来,他心一横,心里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他妈妈的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光荣。” 他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冷冷地瞧了福汉一眼说:“托巡抚大人的福,我老刘在省城监狱这两天过得很舒坦。” “好,好,刘知府你放心,以后这种舒坦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等着慢慢享受吧。”福汉继续讥讽道。 刘知府坐在地上斜了他一眼,反倒不吭声了。公堂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审案子不怕哭天抢地,就怕被审的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这种人软硬不吃,刀枪不入,想咬他两口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福汉只能换换战术,他咳嗽一声,然后问到:“刘知府,你可知罪?” 刘知府索性硬撑下去,他望着福汉说:“我不知罪。” “难道是我福汉故意冤枉你不成?” “冤不冤枉我只有你福大人知道。我老刘不知道刚才杨会长怎么在这里嚼舌头说我的坏话。即便我老刘有一万个不是,降职罚俸我倒是也认了,我对大清朝一片赤诚,罪孽总不至于被披枷带锁地关进大狱。” 刘知府心里清楚,刚才杨会长肯定交代了他从杨会长那里拿银子的事情。既然这事福汉已经知道了,他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他心里琢磨着:“他知道又有何妨?我当初给杨会长说了,银子只是暂借,等以后有了银子会还给他。” 福汉果然是这么想的,他刚问完刘知府是不是勒索杨会长银子了,被刘知府一番慷慨陈词给轻描淡写地给化解掉了。 刘知府说到兴致高的时候,甚至还指着在衙门口躺着的杨会长说:“自从我老刘到了东昌上任以来,借银子请吃饭都是姓杨的这个孬种处心积虑地刻意为之。你问问他我老刘什么时候强迫他了?” 刘知府说的这话倒也不假,自始至终都是杨会长象跟春藤一样地缠绕着他这棵大树,巴结他,主动地给他送这送那,如果这都算重罪的话,整个大清朝的官员就他妈妈的没有几个清正廉明的了。 但是他这么说并没有从福汉那里换到好处,他在公堂上慷慨激昂,弄的福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反倒让福汉更觉着他蛮横无理,对他厌恶到了极点,福汉的犟劲也上来了,他心里琢磨着:“别看你嘴硬,我这次一定要严查到底,我就不信你姓刘的没忘了罪证留下把柄。” 这样一来,刘知府的麻烦可就越来越大了! 105.第105章 审讯3 “刘知府,如此说来,你倒是明如镜清如水的好官了?”福汉继续讥讽说。 “我老刘虽不敢说比宋朝的包拯公正,比前明的海瑞清廉,但是在这大清王朝也算不得最差的。”刘知府斜着眼睛白了福汉一眼,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好吧,那你再说说东昌府抓割辫子党的事情吧。自从本巡抚到山东以后,严命抓割辫子党,各地知府都在忙活,为什么唯有你东昌府按兵不动?” 刘知府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巡抚大人,你把割辫子党说的神叨叨的,你给我说说到底哪个人因为发辫被割而丢掉了性命?” 这下倒把福汉给问住了,刘知府说的没错,各地报上很多割辫子的案子,但是很少听说哪个人因为辫子被割死掉了。 刘知府瞅着福汉不吭声了,他又兴奋了起来,接着嚷嚷着说:“依照我看,压根就没有他奶奶的割辫子党,不过是一些无知蠢货庸人自扰,杞人忧天罢了。” 福汉听到这里,不由地冷笑了两声,然后说到:“刘知府,按照你的意思,乾隆爷也是无知蠢货了,危言耸听了?” 听福汉这么一说,刘知府的脑袋不由地“嗡”了一声,在大清国的公堂上说乾隆皇帝是无知蠢货,那可是欺君,罪在不赦,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刘知府嘴角蠕动了两下,然后抬头看了看福汉。福汉端坐在书案后面的椅子上,面沉如水,一本正经。他虽说不知道乾隆皇帝已经别这事搞得寝食难安,但是看福汉不象是在吓唬他,很有可能乾隆已经知晓了山东闹割辫子党的事情。 刘知府一下子成了闷葫芦,闭上嘴不敢吭声了。 福汉顿了顿又说:“刘知府,你管辖的东昌府这阵子乱得不成样子了,你听说过没有?” 刘知府不敢嚣张了,他垂下脑袋,低声说到:“回禀巡抚大人,那天您老到东昌府的时候,在徽州会馆酒席中间,那个无耻小人杨会长偷偷告诉我他雇佣人传播谣言,制造混乱,我当时就怒斥了他一顿。我原本想送您老回济南以后,要严惩他的,可是还没有来得急抓他,就被您老关进大牢了。” 福汉冷冷地看着他,继续说:“可是刚才杨会长招供,他说把倒腾大蒜和金银花挣的黑心银子都孝敬你了。” 刘知府刚想辩解,福汉说:“姓刘的,你不用狡辩了。当时杨会长给你银票的时候,都被我的随从老那看见了。这事很好查证,你给老那的几张银票就在这里。” 刘知府吓坏了,忙不迭地磕头赔罪。 福汉说:“姓刘的,你到底与割辫子党有无牵连?” 刘知府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悲悲戚戚地说:“巡抚大人明察,我跟割辫子党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没有牵连,为什么东昌府的几个知县报告你抓到了割辫子党,你却推三阻四的不及时处理?” 刘知府趁着低头擦眼泪的当口,想了想说:“请巡抚大人明察,东昌各地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受不得那么多惊扰。我当心大张旗鼓地宣传抓割辫子党会乱了民心,这阵子我暗中一直在查拿割辫子党。不敢有半点放松……” 还没有等他说完,福汉腾地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使足了力气敲了声桌子,然后骂到:“你还他奶奶的狡辩说给割辫子党没有关系,我问你去年八月十五发生在临城的案子还记得吗?” 刘知府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福汉提到了他最不想提到的事情。他这半年活得不肃静都是这个案子引起的。 刘知府还想硬撑下去,他装模装样地寻思了半天,然后两眼茫然地说:“时间过去的久了,我早就忘记了。” “姓刘的,等所有证人证据到齐了以后,我不怕你不承认。去年八月十五,临城的士绅梁五爷明明是割辫子党杀的,你为什么说是自杀?接替你的贾知县破了这案子,案子一破就给你递交了公文,你故意拖延着不处理,事后又施诡计除掉唯一知情的正一和尚,这不明白着地担心事情败露?正一死后,你又公然袒护妖僧巨成。光这些还不能证明你跟割辫子党有牵连吗?” 汗水顺着刘知府的额头流了下来。他心里直哆嗦。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他担心的事情都暴露了。两害相比取其轻,承认自己失察之责远比当成割辫子党的同谋合适得多,失察最多革职罢官,被当成割辫子党那可就是死罪了。 刘知府被彻底击溃了,他磕头如捣蒜,不停地哀求福汉嚷嚷着自己跟割辫子党没有任何瓜葛。无奈福汉脑子里总是他刚被带进来时的嚣张模样,觉着这个人阴险无耻,嘴里说的每一句都信不得。 刘知府心里边也明白,单靠自己红口白牙地这么说没有用,这会必须得把给他出主意的梁六爷搬出来了,把梁六爷搬出来说不定自己的命运还有转机,不然自己的脑袋就到搬家的时候了。 “巡抚大人,当初审理临城的案子时,我老刘乃是秉公处理。如果我敢徇私枉法,有半点闪失,梁六爷也不会同意的。” “梁六爷是谁?” “梁六爷是梁五爷的弟弟,他是户部尚书常大人的幕僚。” “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按是非曲直秉公处理,如此重大的命案竟然听从于一个无职无品的幕僚,这成何体统?” 刘知府嘴角蠕动了两下,他没敢说话,但是心里却想谁敢说无职无品的幕僚不好使,如果不是梁六爷帮忙,他就当不上东昌府的知府。反倒是他这种小官,挂羊头卖狗肉,卑微得跟粒芝麻一样,说话办事还不如巡抚衙门里的奴才好使。 “当时处理梁五爷的案子时,我也发现其中有很多蹊跷,小人没敢秉公处理,就是怕得罪梁五爷的弟弟梁六爷。梁六爷是常大人跟前的红人,常大人那会又是山东巡抚,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招惹。” “这么说临城梁五爷的审案是按照梁六爷的要求定的结果?” 刘知府一边擦了擦额头上不时留下来的汗水,一边点头应承着。 “是,是,我这阵当初是曾担心过那样处理显得过于草率,日后一旦暴露,巡抚大人会追究我失察之责。巡抚大人,我这阵子一直掩耳盗铃,不敢提割辫子党的事情,就是担心一旦查明梁五爷是被割辫子党给害的,就等于我原来是审案结果是错的,将来巡抚大人肯定会追究我的失察之责。我从知县好不容易混到知府,自然不想因为这失察之责被降职罚俸。巡抚大人,我与割辫子党正没有任何瓜葛呀。” “这么说来,这位梁六爷能证明你的清白了?” 刘知府连连点头,他嘴里还一边嚷嚷着说:“不瞒巡抚大人您说。从年前到如今,不论是正一和尚失踪,还是这次您老人家去东昌府后我的各种布置,都是听从了梁六爷的主意。” 案子审问到这里,又凭空冒出来一个梁六爷,福汉觉着有些头疼。案子再审也审不下去了。 福汉吩咐官差准备好纸和笔,然后又让人跟刘知府去掉枷锁,让他把事情的原委从头至尾书写清楚。刘知府洋洋洒洒地写了份万言书,从梁六爷回家奔丧开始写起,一直写到他最后一次派人去京城找梁六爷问计的过程都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遍,最后还没有忘了说这次梁六爷写给他的回信还存放在东昌府府衙的书房里。 刘知府写完以后,官差把万言书交个了福汉,福汉扫了两眼以后,吩咐人先把刘知府带回监狱,等他说的这些事情调查清楚以后再继续审问他。 刘知府被带了下去,连同已经审问完毕的杨会长又被关进了木笼囚车,然后吱吱嘎嘎地被押送回了省城大牢。 106.第106章 审讯4 刘知府被带出了公堂,关入木笼囚车,送回监狱。一路上他都巴望着京城里的梁六爷赶紧从天而降,如今只有梁六爷才能证明他的无辜。 刘知府被押出了公堂以后,福汉又重新把刘知府写的万言书拿了出来,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他手里拿起一枝毛笔,一边皱着眉头读,一边把里面出现的名字都勾出来。 福汉读完以后,把其中拉拉杂杂的名字逐一罗列出来,琢磨了一会,他把巡抚衙门的官差们叫过来,一番细致的布置安排:张三临城调查这几个人,李四到东昌府负责那几个人,务必把刘知府交代的每一个细节都调查清楚,重要的证人一律调到省城来。 其他人都好说,有个人让他比较头疼,这个人就是身在京城的梁六爷呢。 在福汉看来,这个梁六爷像是个手眼通天的神秘人物。虽说这个人无职无权,但他却又是户部尚书的红人,从刘知府的万言书来看,刘知府做的诸多不齿之事,这位梁六爷更象是幕后主使,想证明刘知府到底是不是割辫子党,这个梁六爷实在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 福汉跟常大人没什么交往,连面都不曾见过。他有些担心,如果直接派人去京城调查梁六爷,梁六爷再死不认账,难免不惊动常大人,这样事情就多了些麻烦。 福汉把公堂上的官差,书吏等人都打发走。然后他枯坐在书案后面给乾隆皇帝写折子,把今天庭审过程仔细说了一遍。 福汉正愁眉不展地给乾隆写折子,这时候门口的官差进来送信,说皇城的侍卫准备回京城复命,特地来找他告辞。福汉正想找人打听打听常大人的事情,平时皇城里的侍卫伺候在皇帝上边,见多识广,没准可以从侍卫这里探听出来一些常大人的情况。 “快请他进来。”福汉放下手中的笔,冲着送信的官差说。 官差出去以后,很快侍卫便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他给福汉请了安,然后说:“福大人,我年纪轻,做事不懂得隐忍,这次幸亏您老及时相救,不然就耽误大事铸成大错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侍卫大人冰心可鉴,眼里揉不得沙子。莫说是你,如果换成我,看到徽州会馆的那些奸商做这样的卑鄙龌龊的勾当,也会控制不住情绪的。” 侍卫被福汉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嘴里忙不迭地说:“自打乾隆爷登基做了皇帝政通人和,百姓生活富足,可是也难免有些心存不轨的人。唉,地方不比京城,福大人还得要多多保重呀。” “多谢提醒,咱们都是满人,况且还拿着朝廷的俸禄,自然得尽心尽力给朝廷出力,为皇帝分忧。” 侍卫连连冲着福汉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一脸高山仰止的崇拜之情。他接着说:“福大人,我这次出来的任务也完成的差不多了,我准备动身回京城给傅恒大人复命,不知道福大人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福汉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今天审完案子,初已查明,这次雇佣你的徽州会馆应该和割辫子没有什么牵连,这些不法商人无法是借着百姓们对割辫子党的惶恐情绪借机发不义之财,如今是非常时期,他们的罪魁祸首杨会长肯定轻饶不得。” 侍卫听到这里,也跟着不停地跟着点头。 福汉接着说:“如今需要调查的是刘知府,自从我到了山东上任以来,遵照乾隆爷的旨意要求各地严查割辫子党。可是他一直避重就轻,阳奉阴违,在他身上有很多蹊跷事情。今天审问他时,他提到了梁六爷这个人,据他说是京城户部尚书常大人的幕僚。我跟常大人不熟,还想请你指点一二,探听探听常大人的性格秉性,免得出了岔子,走了弯路。” 侍卫听福汉提到这位常大人,不由地撇了撇嘴,满脸的鄙夷不屑,他显然是没有把这个户部尚书看在眼里。 “不瞒福大人说,常大人我倒是认识的。”侍卫说到这里,朝门外看了看,然后接着说:“我看福大人是懂大义识大体,有些话我也不跟您老藏着掖着。我告诉您老个秘密,这个常大人原本是宫里的普通蓝翎侍卫,飞黄腾达也是最近这几年的事情。” “嗯,所以我不熟悉,只是这次到济南来的时候,才听说过这位常大人,同僚知道这人的也不多。”福汉说。 “唉,要是官运亨通这些事正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靠的是文章,孤灯清影,读书写字,等科举考试的时候一举成名;有些人靠的是武功,就像福大人您一样,登上这高位都是凭着自己在疆场上拼着命换来的。还有一种人,文章写的狗屁不通,别说疆场杀敌了,连马都不会骑,但是照样官居高位,福大人知道靠什么吗?” 福汉摇了摇头。 “有些的人凭借的是长相,不瞒大人说这位常大人就是。” 侍卫偷偷往外看了眼说:“在宫里值夜,每逢巡查之余百无聊赖的时候,我的上司总跟我说些奇异的事情。有次他告诉我万岁爷要提拔一个侍卫去内务府当总管,这个侍卫平时奸懒滑馋,吃拿卡要,通身都是毛病。” “这样的怂货也能到内务府当总管?” 侍卫摇了摇头说:“要不说我的上司心里不平衡,平时尽职尽责,遇到好事的事情竟然还不如这种说空话,见风使舵的家伙机会多。宫里的侍卫们每到茶余饭后也经常议论这事,议论为什么乾隆爷怎么偏偏选中他去内务府当总管。” 福汉也不由地有了兴致,他支起耳朵听侍卫接着往下讲、 “有消息灵通的说,乾隆爷之所以相中他都是因为他的长相,这个怂货的眉眼唇齿跟归了天的孝贤皇后差不多。孝贤皇后我们都没见过,但是后来听年纪大的侍卫们说,这个家伙简直活脱脱得跟孝贤皇后转世差不多,细眉细眼的长得还真相。” “竟然有这种奇事?” 侍卫点了点,然后接着说“侍卫们经常在皇帝身边走动,乾隆爷对他印象格外深。这个家伙精明得很,他也知道有人说他长得象皇后,没事时他也就经常往乾隆也跟前凑合。他空闲时也不闲着,侍卫们喝酒赌钱的时候,他就躲在屋里练字,字写得倒是不赖,听说是平时经常模仿万岁爷写字的结果。就这样,时间长了,他格外讨万岁爷的欢心。” “哦,竟然还真有这种事。难道这位常大人真的一无是处?” 侍卫摇了摇头,接着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别看这家伙平庸无奇,但是也不是没有优点。不服气不行,有个优点别的衙门里的老爷都不见得有。这位常大人虽说自己懂得不多,但是知人善任,他手底下雇佣了一些才学不错的幕僚,只要听说哪里有高人,他就相仿刘备三顾茅庐,亲自去请,花重金请回来以后便委以重任,遇到事都听他们的,因此说这位梁六爷是他跟前的红人,很有可能是真的。” “如果真这样的话,这事可能有些麻烦。” “福大人的担心倒也不见得多余。我听说这几年常大人嚣张跋扈得很,他跟前的人不是说动就能动的。您老没有足够的证据的话,想要轻而易举地抓住这位梁六爷也不容易。” “哪该如何是好?这事不问他还真审问不清楚。” 侍卫想了想说:“福大人,这事虽然难办,但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您老不妨这样,保证不会出什么差错。” 107.第107章 审讯5 侍卫说到:“福大人,您老要把梁六爷调到济南来不难。您老给乾隆爷写折子的时候,把其中的是非原委都讲清楚,不劳您老费心,乾隆爷自然就派人把他给您押来。” 福汉说:“哦,我已经在递给乾隆爷的折子里把这事说清楚了 侍卫摇了摇头说:“福大人,给皇帝递交折子之前,您老还有件事需要提前做。” “还有什么事情?” “您老得提前把这事给常大人稍微透漏一些。” “我福汉行得正,坐得端,为乾隆爷的江山恪职尽守,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我犯得着去理会这种靠长相和心计混上高位的无耻之徒吗?” 侍卫接着说:“福大人高风亮节,尽职尽责,确实令人佩服。在下在皇宫里待得时间久了,很多不平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官场上也是讲究技巧的,尽管乾隆爷英明神武,举世无双,但是每年还是有象福大人一样的耿直贤臣蒙冤受屈,身败名裂。” 听侍卫讲到这里,福汉一下子沉默了。 “福大人,有些人您老越是讨厌,却又越得罪不得。再加上常大人刚刚调离济南,您老接了巡抚的差事就准备审问他的心腹,明事理的人都知道您一心为了朝廷,但是那些喜欢嚼舌头的无耻小人就不一定这么想了,没准会议论您老这么做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呀。您老还是好好琢磨琢磨吧。” 福汉听完以后,不由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别说抓梁六爷,单是刘知府被抓让常大人知道了他心里都不一定不嘀咕。刘知府原本是临城知县,恰恰是在常大人调入京城之前,他才被火速提拔为东昌府知府。他现在把刘知府下了大狱,常大人听说以后肯定会憋气窝火。 福汉不由地叹了口气,犯了愁。原本简单的事情,因为牵扯到常大人变得有些棘手了。 侍卫稍微停了停,说到:“福大人,我看不如这样。您老这就给常大人写封信,告诉他东昌府刘知府被奸人诬告,此事还牵涉到他门下的幕僚梁六爷,为证明刘知府的清白,恳请梁六爷回济南一趟以换刘知府公道。” 福汉听他说完以后,想了一会说:“现在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既然如此就有劳老弟你辛苦一趟了。唉,这官场比战场可难多了,我福汉打仗无数,什么时候怕过?这阵子却被巡抚这个要命的差事给折磨怕了。” 福汉提起笔来给常大人写了封信,侍卫看后都不满意,到了最后侍卫索性从福汉手里边要过毛笔,亲自捉刀代笔,直到最后笔调极其谦恭文字万分恳切以后,侍卫看着这封以福汉名义自己写的信,才点头说差不多了。 信写完封好以后,侍卫说:“福大人,我这就动身回京城,到了京城以后,我马上就把这封信交给常大人,您老给乾隆爷的折子可以稍微晚一天再寄出。” 福汉心里感激万千,他拉着侍卫的手说:“这次幸亏有老弟步步提醒,不然我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咱全部心思为国尽忠给皇帝效力,不要功劳也不要苦劳,最怕着急上火费了不少力气最后一事无成不说,还惹得一身骚。” 侍卫听完以后哈哈一笑,然后说:“福大人客气了,您老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就走,请大人您多多保重。” 说完以后,侍卫给福汉告辞,然后骑上马回京城了。 侍卫回到京城以后,就直奔常大人的府邸。到了府门口,先给管家看了看自己的腰牌,然后说自己是皇城里的侍卫,有急事要见常大人。 管家见来者不善,赶紧慌慌张张地进去送信,一会满头是汗地跑了回来,告诉侍卫说常大人有请。侍卫跟着管家进了府门,到了屋里拜见过常大人,然后把福汉写的信亲手交到了常大人手里。侍卫陪着常大人闲扯了些过去的旧事,便称宫里有事,借故离开了。 等侍卫走了以后,常大人把福汉写给他的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他信看完以后,脸色越来越难看,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吩咐管家赶紧去把梁六爷找来。 碰巧梁六爷正好在户部衙门里忙活,黄河淮河水灾连连,户部整天都得忙活赈灾救助之类的事务。管家一溜烟跑到衙门,找到了梁六爷。 管家悄悄地把梁六爷拉到个角落里,偷偷摸摸地告诉他:“六爷,常大人派我来叫你去府上一趟。您去了可得当心点,我瞅着今天常大人脾气不大好。” 梁六爷皱着眉头想了想,问到:“府上没有什么事吧?” 管家摇了摇头。 “是不是府上去过什么人?”梁六爷又问。 “刚才皇城里的侍卫去府上给常大人送了封信,这侍卫一身的疲惫,风尘仆仆的,好像刚出远门回来。” “哦……”梁六爷手托着腮帮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梁六爷拍了拍管家的肩膀,两个人开始往常大人的府邸走。 到了府上,管家借故走开了,梁六爷直接奔着常大人住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口,他直接掀开门帘子走了进去。 常大人正皱着眉头,面沉如水,象尊佛一样堆在椅上上。 梁六爷进了屋以后,也没看他的脸色,就嚷嚷着说:“常大人,衙门里一堆的事等着我忙活,这几天腿都跑细了,忙得跟三孙子似的,派管家找我又有什么事?您老人家总得容我歇息歇息吧……” 梁六爷一边嚷嚷着,一边走到桌子跟前。他把手放到常大人跟前的茶碗摸了摸,嘴里说着:“这茶水都凉了。” 梁六爷端着茶碗走到门口,掀起帘子把里面的茶水倒掉后,又转回身,重新回到桌旁,给常大人沏新茶。他一边沏茶,嘴里一边说:“下个月老夫人的八十寿辰的庆祝仪式我已经安排好了,该请的人的名单也都拉出来了,回头我给您送来过过目。夫人和小姐需要做衣服的丝绸料子我也专门派人从杭州买回来了。还有放出去的银子上个月生出的利息都交给账房了,待会让他给夫人报报数。” 茶水沏好以后,梁六爷小心地把茶碗挪到常大人的跟前。 常大人的脸变得舒缓了些,他端起茶水,小心地呷了一口,然后说:“少爷读书的事你可给我盯紧点,再过几个月就到了秋闱的时候,他还整天在外面鬼混不着家,简直不成体统。” “您老放心,为了这事我昨天晚上专门拜会了一位老翰林,人家绝对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如今他赋闲在家,整天闲得难受,等少爷进了家门,我就带他过去见见老翰林,让他花点心事给指点一番,调教调教。” 梁六爷就这么慢言慢语,不急不躁地跟常大人聊了几句,常大人满脸的怒气竟然很快消失地没有了踪影。 常大人放下茶碗,问梁六爷说:“老梁,你这阵子会临城没有。” “我的尚书大人,你以为我梁六会分身术?自打您老进了京城,我整天忙得跟旋转的陀螺一般,哪有时间回临城呀。” “我赴京上任之前提拔的那位刘知府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唉,去年我们家老五身遭不测,我回家奔丧时,刘知府倒是给行了些方便。” “你最近和他有没有来往?” 梁六爷先是心里突然一紧,然后他回答到:“年前,他到京城来过,顺便到我家里坐了坐。” “此后再无瓜葛?” “嗯,再也没有来往过。”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刚才我接到山东巡抚福汉福大人的来信,他说刘知府遭人构陷,还说只有你才能证明刘知府的清白,想请你到济南跑一趟。” “哦,原来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呀。我听您老的吩咐,您如果让我现在去,我马上就回去准备马车。” “不用慌,不用慌,你先忙完你手头的事务再说也不迟。” 梁六爷点头应承着说:“好,好,我听从常大人的吩咐。” 常大人问完这些话以后正要打算让梁六爷回户部衙门,这时候梁六爷突然开腔说到:“常大人,您老别怪我多嘴。我回济南倒没有什么事,但是我总觉得这位福大人没安什么好心,葫芦里没卖好药。您说他刚到山东才多长时间,怎么突然扯上这位刘知府了呢?这个刘知府可是您老人家赴京上任前才委以重任的。这里边是不是有别的事情?” 梁六爷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常大人脸上的表情…… 108.第108章 审讯6 听梁六爷说完以后,常大人皱着眉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说道:“我与福汉素无来往,也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务起过争执。照理说我俩无冤无仇,他初到山东,犯不着与我为敌呀?” “嘿嘿,常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您放心,我梁六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这事就这么着吧,我先回衙门忙活完手头的事务,随时等候着您老人家的差遣去趟山东。” “他奶奶的,如果福汉这次真是冲着我来的,我姓常的倒真想跟他掰掰手腕,较量一番。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太岁头上动土,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先回去吧,我倒想见识见识他能耍出什么花手段来。” “常大人息怒,咱犯不着与他这种费劲。不就是去趟山东吗?您老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对了,等少爷回了家,您就打发管家去叫我,老翰林那边还等着呢。” 梁六爷说完以后离开了常大人的书房,出了门以后便倒背着双手,哼着小曲,脚下踩了弹簧一般一步三摇地出了常家的府邸。 摇到了门口,候在门口的轿夫赶紧给他掀起了轿帘。梁六爷心情不错,上轿前破天荒地从兜里摸出些碎银子来,递给为首的轿夫,然后说:“六爷今儿高兴,给你们两位掏点茶钱。” 轿夫笑逐颜开,一边拱手作揖,一边嘴里忙不迭地感谢:“六爷您太慷慨,给我们哥俩几个铜钱就够了,怎么能给这么多银子呢?” “银子该散的时候就得散,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嘛。你哥俩喝完茶回家后再替六爷烧炷香,保佑我吉星高照,遇难成祥就行了。” “好嘞,六爷您放心,有您老人家照应着,别说是烧香,我回家以后把您老当佛来供奉着都行。” 梁六爷哈哈大笑,弯腰上了轿子,然后神清气爽地回户部衙门了。 第二天,福汉写给乾隆的折子也到了京城,交到了皇帝的手里。乾隆看完以后,气得肝儿都疼。他吩咐人赶快去把傅恒叫来。 傅恒已经知道山东发生的这些事了,侍卫离开常大人的府邸以后便直接去找他复命。他听完侍卫在东昌府的经历以后,先是骂侍卫鲁莽无知,然而东昌府的割辫子党迷局也让他胆战心惊了一番。 他原本想当时就去找乾隆禀报这事,但是他准备亲自带兵远赴云南平乱前的大小事务又接连不断,忙活完天就黑了,他便决定第二天再去拜见乾隆。 第二天他正要准备见乾隆的时候,送信的小太监常宁捉急忙慌地来了。常宁陪着傅恒进了宫,乾隆正发怒呢,脸青紫得跟茄子一样。 乾隆把福汉的折子递给傅恒看,傅恒也知道详情,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说:“姓杨的这位奸商唯利是图必当严惩……” 他话音还没落下,就看见乾隆蝎子蛰了屁股一样腾地站了起来,指着傅恒的鼻子骂道:“福汉这个笨蛋看不清楚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这么愚蠢?没看出来这群徽州商人明明就是制造混乱趁机造反吗?” 傅恒吓得一哆嗦,话还没有说完就无端被乾隆声嘶力竭地骂了一通,他干脆闭紧嘴巴,不敢吭声了。乾隆还没解气,接着往下骂,就像市井街头的泼妇一样骂了半天,骂完天骂地,骂完地再骂贤臣名相都他奶奶的死绝了,只剩下一群窝囊废物堆积在他跟前。 一番地动山摇,暴雨狂风以后,乾隆舒服了些,他长舒了口气,然后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再轻轻地咳嗽一声,然后问傅恒说:“傅恒,山东发生的这事你怎么看?” 傅恒赶紧说:“我太愚钝,这事还是万岁爷您明察秋毫,自己明断。” “福汉折子里说的这个杨会长传布谣言是为了渔利,竟然没看出这些乱党是冲着我大清的江山来的。这群人蒙骗得了别人,却逃不过我的法眼。这些人渔利是假,其实就是趁机让那些无知蠢民剪掉头上的发辫,这股风气象瘟疫一样传播开了,我大清江山不就完蛋了吗?” 傅恒连连点头称是,他心里想的却是:“抓紧带兵去云南平乱,皇帝惹不起,干脆躲得远远的。” 傅恒像个闷头葫芦一样不言语了,乾隆也懒得再问他意见。乾隆朝着他扬了扬手,打发他走。 傅恒如释重负,转身离开,刚要迈步出门的时候,他转身又回来了,他对乾隆说:“万岁爷,我原本计划五天后带兵去云南,如今各地征调的兵已经集中的差不多了,云南边境也是一天比一天乱,再过几天南方雨水更多。我都收拾利索了,想明天就走,昨天晚上就盘算着给您辞行。” “既然这样,你就尽早带兵去云南吧。” “还有件事,前几天派往各地调查割辫子党的密探由谁统管?别的大臣都不知晓这事。” 乾隆沉吟了一会说:“都交给户部尚书常大人吧。” 傅恒应承着退出了宫殿的门,如同躲避瘟疫一样离开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兵离开了京城,直接奔云南去了。 傅恒离开宫殿后,乾隆皇帝倒有点不知所措了。割辫子党事关重大,尽管自己英明神武,但是周边没有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不行,如今能用的傅恒要带兵去云南,接下来该找谁呢? 他很快便想到了户部尚书常大人。他又吩咐小太监常宁赶快去户部去叫常大人。 小太监常宁刚把傅恒叫来,气还没有透一口就又忙活着去户部衙门请常大人。到了户部衙门,看门的官差赶紧迎接,常宁说乾隆爷有急事找尚书大人。 看门的没敢吱声,他心里想:“尚书大人整天都不见个人影,衙门里的日常琐事都是他的亲信梁六爷替他忙活,找尚书大人得去他府上才行。” 他一边陪着常宁说话,一边示意同伴进去给梁六爷送信。梁六爷听说以后,如同屁股上插了火箭一般窜了出来。 梁六爷隔着三丈远就嚷嚷着说:“常公公最近可好?好久不见了,刚才尚书大人还在衙门里忙活,一炷香之前他府上的管家急匆匆地来送信,说他八十老母身体不舒服,常大人刚走,想必这会还在路上呢。” 梁六爷一边说话,一边冲着看门的使了眼色。看门的心领神会,趁常宁没注意,然后撒脚如飞地去给常大人送信去了。 常宁说:“既然尚书大人不在,那我去他府上送信吧。” 梁六爷赶紧拦住他说:“常公公身娇肉贵,这样的苦差事怎么敢劳您大驾,你先踏踏实实地喝口茶,歇歇脚消消汗。我这就派人去截住尚书大人,请他直接去宫里见皇上。等您歇歇气直接回宫,那时候尚书大人也该到宫门口了。” 小太监常宁也确实累坏了,让梁六爷这么说劝着留下来喝了两杯茶。过了一会,梁六爷远远地看见看门的回来了,他便对常宁说:“常公公,尚书大人这会估摸着应该去宫里了,您要是歇息的差不多了就回去吧。” 常宁也不敢久留,出宫前乾隆爷正在发雷霆之怒。喝了两杯茶,他觉着身上舒服了些,便起身准备回去。 这时候梁六爷凑到他跟前,从身上摸出个精致的玉制鼻烟壶塞在他手里。小太监谢过梁六爷以后,便离开户部衙门,慌着回宫了。 他快到宫门的时候,远远看见头戴顶戴身穿朝服的常大人在宫门前下了交,正气定神闲地等候在那里。 109.第109章 审讯7 常大人看见小太监过来,他紧走两步迎了上去,冲着常宁抱拳拱手说:“实在愧疚,家中老娘突然身体不舒服,就仓促着离开衙署,回家照顾,这次有劳常公公了。” 常宁赶紧弯腰施礼说:“常大人重孝道,我常宁抽空一定得跟万岁爷好好说道说道,万岁爷巴不得朝廷里的大臣都象您常大人这样。” “这都是万岁爷教化的,跟万岁爷孝敬皇太后相比,我老常实在是差得太远,少说也有十万八七里。” 两个人说着话,一起进了宫。 他们快走到大殿的时候,常宁想起来了梁六爷送给他的鼻烟壶,然后他停了下来,扯了扯常大人的衣服袖子说:“忘了谢过常大人,刚才在户部衙门等候您老的时候,梁六爷给了我一个鼻烟壶,说是常大人您吩咐的。” 常大人先是一怔,琢磨过味来以后接着说:“这点小玩意算得了什么,平时大事小情都没少麻烦你常公公,我一直叮嘱他有事没事多拜见拜见你常公公,略表寸心。”常大人嘴上感谢小太监,肚子里却是另外一番感慨:这个梁老六办事就是他奶奶得周到。 小太监连声感谢,然后应承着说道:“无功受禄,我也只好惭愧笑纳了。常大人,我提醒您老一句,待会进了殿以后您千万可得当心点。今天乾隆爷发了无名火,刚才傅恒大人都被他给骂跑了。” “多谢常公公提醒。要不是你提前告诉我一声,待会我这么个没长眼睛的到了里面再一番胡侃乱说,那就麻烦了。实在是感激不尽,以后宫里有什么大事小情,还得麻烦您多多留意提醒。谁让咱们都姓常,五百年前是一家人了呢。” 常宁听完以后也跟着连声称是,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 到了宫殿门口台阶处,两人都不吭声了。常大人停住了脚,常宁则快速上了台阶,进了大殿去报告乾隆皇帝常大人到了。 常宁很快从大殿里走出来,然后扯着尖利的嗓子喊:“宣户部尚书常大人进殿!” 常大人上了台阶,进了殿里面。进去后给乾隆磕完头,行罢礼,乾隆不耐烦地让他站起来,然后他就像半截木头一样站在一边不吭声,等着乾隆吩咐。 君臣相顾无言,过了一炷香的时候,乾隆问他说:“常大人,户部有什么事情没有?” 前两天梁六爷就告诉他说如今流年不利,全国各地的灾荒匪乱多如牛毛,北边旱南边涝,西边闹地震东边河决口,各处都有窟窿,到户部吵着要赈灾银子的官员排队能排到紫禁城门口。 常大人瞅着这会的乾隆跟个瘟神一样,心里边很清楚这时候最好报喜不报忧。乾隆这么一问,他赶紧低着头,弯着腰说:“托万岁爷的洪福,如今是物阜年丰,百姓富足……”如同他拉拉杂杂,半真半假地扯了些开心的事给乾隆听。 乾隆的神色稍微舒缓了些,他问常大人说:“常大人,你门下是不是有个叫梁六的山东人?” 常大人赶紧回答道:“回禀万岁爷,我们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这人既聪明又可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出身如何?” “梁六家是山东临城的,他爹娘过世得早,是他哥哥梁五把他给拉扯大的。” “他哥哥梁五怎么样?” “梁五是临城有名的士绅,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在当地口碑极佳。” 乾隆沉吟了一番,又问道:“常大人,你卸任山东巡抚回京做户部尚书之前,可曾听说过山东闹割辫子党的事情?” 常大人犯迷糊了,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割辫子党的事情,他偷偷瞅了乾隆一样,便盘算着说道:“皇上,我在山东待了多年,深知山东这地方民风淳朴,多数百姓都是良民。前两年,皇上您南巡江南,东巡泰山对当地的民风也是知道的。我做山东巡抚的时候,向来是宽柔相济,社会治安好得很,是不是我离开以后,这些割辫子党才开始闹腾?卑职若是在的话,相信这些人是决计不敢的。” 乾隆皱着眉说:“你在山东时,我一向还是放心的。割辫子党最初兴起于江南,到底是什么时候传入山东的恐怕一时半会也琢磨不清楚,但是接替你的福汉刚到山东就听说了闹割辫子党事。” 听乾隆说到这里,常大人心里就开始怒骂道:“梁六看的真没错,这次福汉这个乌龟壳忘八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他奶奶地到了山东,屁股还没坐下就胡言乱语大放厥词,说山东闹割辫子,这不明摆着想立功争宠,但是你犯不着因为这在乾隆爷面前陷害我吗?”乾隆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受不了了。 “常大人,你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常大人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福汉给我的折子上说到东昌府的刘知府,我调查过他的履历,这人原本是临城知县,是你调任京城做户部尚书前才提名任用的,可是据福汉调查,此人可能与江南的割辫子党有来往。如果这事是真的,你常大人可就难辞其咎了。” 冷汗顺着常大人的额头流了下来,他脑袋混沌成了一片。虽说他在山东多年,但是光晓得吃喝玩乐,大事小情都交给一帮门客幕僚应付着,山东的几个知府倒有些印象,但是他对当时的这位临城知县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禀告万岁爷,卑职在山东的时候,深知这位刘知府素来勤政爱民,把临城治理的井井有条,在众多知县中颇有些名望。当时卑职推荐此人作东昌府知府之前,事先也和巡抚衙门的诸位同僚认真商量过。罪臣该死,做事百密一疏,要不就是他姓刘的阴险狡诈,一直都没有漏出马脚。卑职定会调查清楚这事以弥补疏漏。” 乾隆看见常大人一副低眉顺首的可怜模样,不由地又想起来已经去世多年,让他魂牵梦绕的孝贤皇后。接着他眼睛昏花,跪在自己脚底下的人仿佛不是常大人,一下子变成了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的孝贤皇后。 事情就这么神奇,常大人没有到之前,他卯足了力气要骂他一顿,踹他两脚,可是突然之间也不知道哪根筋被拽了一下,神叨叨的乾隆开始觉着万分惭愧,暗自责备自己对这位象猫一样温顺的常大人太粗鲁了。 乾隆咳嗽了一声,让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然后朝着常大人抬了抬手说道:“常大人,站起来说话。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毕竟刘知府的事情还没有查实清楚。” 说到这里时,乾隆还特意往前走了两步,拽了拽常大人的胳膊。常大人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乾隆继续往下说道:“你回到户部以后赶快做两件事,一是火速派你的幕僚梁六回济南,福汉审问刘知府到底是不是割辫子党,有很多细节需要他配合。二是前阵子傅恒往江南各地派遣了一批调查割辫子的密探。现在云南边疆缅甸人作乱,傅恒得带兵去云南平乱,从今天起,密探们送到京城的情报暂时由你常大人先处理着。” 刚才乾隆搀扶他站立起来的时候,常大人受宠睡觉,紧绷着心倏地一下子松弛下来。这会他又意外听乾隆让他接替傅恒处理密探们的情报,他更是觉着一股滚烫的激流从心底悄然泛起,然后如迅速遍布全身,他瞬间觉着自己高大伟岸了许多。 常大人谢了恩,然后兴冲冲地出了大殿,下了台阶以后差点连东西南北都没有搞清楚。 他立住脚,使劲揉了揉眼睛,分清楚哪里是皇宫门的方向,然后心花怒放地往外走。 到了宫门口,他坐上候着外面的轿子,冲着轿夫说:“赶快回衙署。” 110.第110章 审讯8 常大人回到户部衙门,脚刚落了地便吩咐人去叫梁六爷。 梁六爷正端坐在户部衙门西厢房里陪着甘肃布政使喝茶聊天。今年甘肃境内旱灾严重,秧苗枯死,地面龟裂,牲畜缺水,百姓无粮,地方官员一面催促家境殷实些的捐钱捐粮,一面给乾隆爷递折子请求朝廷支援。 乾隆爷同意给甘肃划拨赈灾银子的旨意户部早就接到了,可是甘肃布政使进京等了个把月了银子还没弄到手。 他满京城地找人求助,后来总算是遇到高人给他指了条明路。高人先是说他愚钝,办事忒不灵活,各地等着要银子的人多了去了,从紫禁城排队能派到户部衙门门口。各处闹灾荒都需要银子,僧多粥少,空等着等到地老天荒,银子也到不了手。高人接着又告诉他到户部找常大人要银子,首先得先过梁六爷这一关,只要把梁六爷伺候舒服了啥事都好办。 甘肃布政使又四处托人,总算拐弯抹角地搭上了梁六爷。 官差在外面敲了敲西厢房的门说:“六爷,常大人刚从宫里回来,请你去他屋里,有事情要说。” 梁六爷赶紧站起身来,冲着甘肃布政使说:“你先在这里候着,常大人叫我,我得过去看看。” 甘肃布政使也跟着站起来,嚷嚷着说:“六爷,刚才咱们说好的事情,您老记着转告常大人一声。天也不早了。您这里忙,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紧接着,他又凑到梁六爷耳朵边,小声嘀咕着说:“今儿晚上,我已经在醉仙楼订好了座,还叫了京城唱曲唱得最好的姑娘陪着,其他的事咱待会到那里去说,您老千万别忘了。” 梁六爷满脸堆着笑,拉着布政使的手说:“好说,好说。”然后他推开门出去了。甘肃布政使也心事重重地离开户部衙门,梁六爷这人说话滴水不漏,求他办的事到底能不能办成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还是先去醉仙楼等着吧。 梁六爷走到门口时,看见常大人春风满面,正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曲乐呢。 他径直走进去,然后抓了把椅子坐下,问常大人说:“常大人摊上喜事了?” 常大人看见他进来,兴奋地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他跟前,挨着他坐下,竖起大拇指说:“老梁,今儿这事替我兜得漂亮。看来我身边没有您还真不行。” “宫里有喜讯?”梁六爷接着问道。 “也算不上他奶奶的喜讯。刚进了殿见了皇上那会先是吓了我个半死。还真让你猜对了,福汉那个怂货真没安好心,他这阵子一直给皇上递折子说山东闹割辫子党。这个老小子不是胡说八道吗?山东有割辫子党吗?” 梁六爷摇了摇头,然后说:“常大人,别听他胡咧咧,你主政山东时,咱们什么时候听说过割辫子党呀?这个福汉无非是借机在万岁爷跟前显摆显摆,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也不能往你头上烧呀?” “谁说不是,这个老小子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 “你这次可不能服软,要是让福汉这个老小子压住了你,你再想翻身可就难了。” “想压我一头?做他奶奶的春秋大梦,你猜怎么着?开始的时候,万岁爷倒是朝着我急呲白咧地要发火,我还不了解他的秉性?我老常扑通一跪,眼泪涟涟地装作可怜,结果满天的云彩唰地一声就散了。”听到这里梁六爷竖起大拇指说:“还是大人您高明。” “接下来确实好事了。万岁爷神叨叨地告诉我说如今江南的割辫子党猖獗,前阵子傅恒大人派了一些密探到江南各地调查此事,可是这几天云南边境战乱,傅恒带着人去平乱了,万岁爷便让我接管密探。照理说这是劳心费力的事,我才懒地管,可是反过来再想想谁不知道傅恒是万岁爷最倚重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让我接管他的事这不明摆着我常某的机会到了嘛。” 梁六爷听完以后,也点头称是,连连道贺。 展望完锦绣前景,常大人又想起来乾隆还叮嘱他火速派梁六爷去济南。他对梁六爷说:“老梁啊,我对如今的东昌府的刘知府没多少印象。我记得离开山东的时候,把他从临城知县升迁到东昌府知府还是你举荐的。这人很是麻烦,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瓜葛?” 梁六爷赶紧说:“常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和他也素昧平生,第一次打交道就是上次我奔丧回临城的时候。那次他忙前忙后,很是用心,后来我又听临城的士绅百姓对他评价极高。回到济南以后,碰巧你说起东昌府知府职位空缺的事情,便趁机举荐了。在下虽说是布衣白丁无职无位,但是为国举贤也是您教导的。” 这事过去的时间长了,其中细节常大人早就忘干净了,不等梁六爷说完,他就摆了摆手说:“我把你当成心腹,你说的话我当然相信,只要你和他没有什么牵连就好。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万岁爷发话让你火速回济南,配合福汉审案。你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我到了京城以后忙得跟陀螺似的,还从来没有回去过,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登登千佛山,逛逛大明湖。” “你可得速去速回,我这里一会也离不开你。” “我走之前还有个事大人得多惦记着。我怕福汉这次会无中生有,故意刁难我,明明能两天审完的案子,故意拖一年半载,那可就麻烦了。” “你放心走就是了。过了第三天还不回来,我就派人去济南,抢也得把你抢回来。如果他敢故意刁难,以后保准有他好看。我与他素不相识,连面都没见过,想不到这个老小子阴损到此种程度,竟然敢给我扛上。”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明天一早我就快马加鞭回济南。” 梁六爷又陪着常大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会闲话,然后说回家里拾掇拾掇东西,便起身跟常大人告辞,准备离开户部衙门。 刚走到门口,梁六爷又绕了回来,他对常大人说:“甘肃布政使刚才来衙署了,见您不在就回去了。我跟他说了几句闲话,听他说如今甘肃各地灾荒严重,百姓生活难以为继,他等着拨银子,已经在京城住了好几天,大人看如何处理?” “赶紧办,灾荒无情,不及时赈济,万一百姓们闹事就麻烦了。” “常大人,银子倒是有。但是咱们大清朝这么多地界,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有因为灾荒要银子的折子进京,咱们也得平衡各地仔细盘算,以我的意思先给他们划拨一半,剩余的那些过了阵子再拨也不晚。” “好,好,这事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天快黑了,梁六爷没有回家,而是坐着轿子去了醉仙楼,甘肃布政使在那里候着呢。 到了醉仙楼门口,梁六爷下了轿。久候在门口的甘肃布政使刚进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地把他迎到了楼上。他一边上楼,一边用蹩脚的京腔京调催促掌柜的说:“掌柜的,贵客到了,赶紧准备酒菜。” 很快酒菜便端了上来,两个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甘肃布政使端着酒杯,笑得跟弥勒佛一样凑到梁六爷跟前说:“六爷,银子的事您老给常大人提过了没有?” 又是一杯美酒入了喉,梁六爷含混着说:“不瞒大人说,甘肃旱情严重,我梁老六也是心急如焚呀。刚才我见了常大人,死乞白赖地跟他商量赶紧给你们拨过去。我嘴都磨破了,好说歹说常大人勉强同意先拨给你们一半,剩下的那一半缓缓再说。” 甘肃布政使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换了口气说:“一半就一半吧,先支撑一阵子再说。唉,照我说,人是死是活在阎王爷那里都有定数,一群穷鬼也不能总等着朝廷救济。” 两个人又喝了两杯,梁六爷醉眼朦胧地站起来说:“布政使大人,我明天一早还得动身离京去河南洛阳。今天就喝到这里吧,我先告辞了哈。” 布政使也随着他站了起来,偷偷从袖子里摸出来几张银票塞进梁六爷袖子里,然后说:“这次事情能办成还多亏了六爷,这些银票您老先花着。剩下的那一半银子还得仰仗着六爷您回来要。” “好说,好说,明天大人就可以先去办第一笔银子的事务。我这次去洛阳,少则十天多说最多半月。等我回来后,剩下的那一半再给你弄出来。西北偏远,你进趟京城也不容易,这段时间多逛逛,天子脚下,比你们那边可繁华多了。” 说完以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醉仙楼,梁六爷先是目送着甘肃布政使回了客栈,他自己才坐上轿子回家。坐在轿子上他也没闲着,第二天就要去济南,有不少事情还需要好好琢磨如何应对,这次回济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可马虎不得。 111.第111章 审讯9 这几天福汉也没闲着! 东昌府所辖的各县知县都被逐一调查过了,他们众口一词地把没有查拿割辫子党的责任推到了刘知府身上。 他们通过各种形形色色的方式证明起初他们也想抓割辫子,尤其是刚收到巡抚衙门下达的公文的时候,但是无奈顶头上司刘知府阳奉阴违,表面上嚷嚷着抓割辫子党,但是当他们真的费尽心机抓到可疑之人的时候,却又遭到刘知府的冷嘲热讽,除此之外,抓割辫子党劳神费力,官差们干劲不足,上下都不讨好,他们也就松懈了。 但是不能因为这就证明刘知府与割辫子党有关系,刘知府声嘶力竭地哭诉自己之所以没有配合配合福汉抓割辫子党,只是担心一旦割辫子党都被抓了,那么他当初审理临城梁五爷自杀案的失察之过就暴露了,他好不容易才爬到知府高位,不想承担失察之责,更不愿意因此罚俸降级,运气再差点,没准连官都做不成了。 就这样,福汉还需要重新调查刘知府去年审理梁五爷蹊跷而死那桩案子的过程。 福汉还亲自去了趟临城,提审关押在临城监狱的蒋捕头,因为去年蒋捕头参与了调查此案。蒋捕头说当时案子的结论是刘知府亲自下的。他一个听差的,知县老爷怎么吩咐就怎么做,犯不着因为这个得罪上司。 在福汉看来,临城的贾知县已经查明梁五爷和夫人死于江南割辫子党的妖术,而负责审理此案的刘知府当时莫名其妙的仓促结案,可能是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他跟割辫子党是同伙,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只能仓促结案。二是他庸碌无能,把梁六爷的死因归罪于自杀身亡的管家老白,这样一桩命案就这么结了。 可是刘知府既不承认庸碌无能,更不承认他是割辫子党,他一口咬定说当时仓促结案都是梁六爷的主意。只要梁六爷站出来证明这事,就能间接证明他跟割辫子党没有关系了。 最后寻来找去,最有可能证明刘知府是不是割辫子党的只剩下梁六爷了。 福汉盼着梁六爷快点到,因为乾隆皇帝被割辫子党闹得寝食不安,人都快精神崩溃了。只要梁六爷证明刘知府是割辫子党,他就能顺着刘知府这条线继续查下去,最后把割辫子党一网打尽,为皇帝分忧给朝廷效力,算是尽了自己身为人臣的责任。 最盼望着梁六爷早点到济南的是蹲在大狱里的刘知府,如果梁六爷不能来洗刷他的割辫子党嫌疑,他就完蛋了。 在很多人的期盼中,梁六爷终于回到了济南。 梁六爷到济南时,日头偏西,天快黑了。他带着一个仆人,他们先到了巡抚衙门,打算先拜见拜见福汉,这也算官场上的礼仪。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背着常大人给福汉准备了份厚礼,礼物装在一个做工极其精巧的礼盒里。 梁六爷带着仆人走到巡抚衙门前,正好在衙门口值班的官差老王是跟他很熟悉。 “六爷回来啦!”老王说着话,远远地迎了过来。 “回来啦,老王最近可好?巡抚衙门里的那帮老朋友都还好吧?” “托六爷您的福,我们还不错,但是跟六爷您是没法比啰。都说您进了京城越来越发达了,千万别把我们这些贫贱之人都忘干净了。” “老王,你这是说得哪里话。我撞了大运,承蒙常大人错爱,在他手下混口饭吃。一眨眼离开济南半年多了,一直惦念诸位,待会你给他们说好,今儿晚上所有事情都推掉,咱们坐下来喝几杯。跟以前一样,不醉不归。” “好说好说,今儿晚上先让我们给六爷您接风洗尘,等哪天我们这些泥腿子进京城的时候,再劳你破费吧。” “恭敬不如从命,前阵子想起来大明湖的鲤鱼我就心里痒痒,口水直流呀。” “好说好说,晚上咱们来个不醉不休哈。” 两个人又扯了几句闲话。梁六爷问到:“老王,巡抚大人在不在?” “在,在,跟您前后脚,他刚刚进了衙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老王,你进去先禀告一声,我这次回济南,顺便从京城给福大人带来些礼物做见面礼。” 老王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撇里撇嘴说:“这位福大人古板得很,整天耷拉着脸,瞅那样子刀枪不入,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些礼物他正不见得会收。” “你还是先拿进去吧,都说怒拳不打笑脸人嘛。” “好的好的,六爷先在这里等会,我进去给您禀报一声。”老王进去送信了。 梁六爷等候在门口。中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都跟梁六爷愉快地打招呼。 老王进去送信,福汉正坐在大堂上和随从老那商量事。 “巡抚大人,梁六爷到了,他说要拜见拜见您,这会正在门口等着呢。”老王一边说,一边把礼盒放到书案上。 福汉原想把梁六爷叫进来先询问询问刘知府的事情,但是他看见老王带进了来的礼盒他突然又改了主意。自从侍卫告诉他户部尚书常大人的过往以后,他对这位常大人有几分厌恶。人都有这毛病,爱屋及乌,恨乌亦及乌,福汉因为恶心常大人,他对常大人宠信的梁六爷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福汉斜了眼老王,然后皱着眉头说:“你出去,告诉他一声,我公务繁忙,没工夫见他。明天上午辰时开堂,叫他梁六务必准时到堂。” 老王转身刚要走,站在福汉身边的随从老那叫住了他。老那又转头对福汉说:“福大人,您不打算见见这个梁六的面?见不见他倒不重要,好歹算是给常大人点面子。” “这种蝇营狗苟之辈入不得我福汉的法眼,再说审案是公事。我这几天还在一直因为听信了侍卫的误导,画蛇添足,多余地给姓常的写信。” 随从老那知道福汉的犟脾气,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琢磨了一会说:“福大人,还是先提前见上一面好些,哪天见了常大人也说得过去。” 老那这么一劝,福汉的火爆脾气反倒更大了。他突然抓起来老王放在书案上的礼盒,“嗖”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怒气冲冲地冲着老那说:“老那,你想干什么?” 老那嘴角蠕动了一下,悻悻地退到了一边,不吭声了。 老王见状,只好慢慢地往后退。他刚退到门口,福汉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又吼了一嗓子:“把那些破烂给我拿出去。” 老王只得又转回身,手忙脚乱地把那些被摔散乱开的礼物收拾好。捆扎着礼盒的绳子断了,最后老王只能象抱柴火一样臊眉耷眼地抱了出去。 梁六爷在门口看着老王出来,手里抱着一堆乱糟糟的东西,脸色青紫,跟秋霜打过的茄子一样。 不用等老王说话,梁六爷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梁六爷不由地嘴角上翘,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等老王小心地下了台阶以后,梁六爷的神情恢复如初,他赶紧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来接过那些礼物。 “老王,怎么?在巡抚大人那边吃了闭门羹?”梁六爷哂笑道。 “六爷,您老心可真大。”说着话,老王往四处扫了一眼,见没有人,小声骂道:“唉,巡抚也忒他奶奶的不讲情理了。” “做官做大了,脾气都大,只是无端让你受了委屈,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今儿晚上换我做东,给你压压惊。” 天黑了,到了回家的时间。老王本想找个地方把散开的礼盒重新包起来,接过被梁六爷一把夺过来,丢到衙门旁边的旮旯里,然后拉着他去饭馆喝酒。他们走后正好有两个乞丐经过,看见旮旯里花花绿绿的东西,赶紧跑了过去,惊讶地打开,然后兴高采烈地藏在身后背的破包袱里跑掉了。 晚上,梁六爷请一帮熟识故交在大明湖边的饭馆吃饭,喝到很晚才散去,梁六爷喝得豪情万丈,最后倒在酒桌子上爬不起来了。 老王和仆人搀扶着梁六爷回到客栈。安排梁六爷睡下以后,老王惦记着明天一早巡抚还要开堂审案,便慌慌张张地回家歇息了。 112.第112章 审讯10 第二天清早,巡抚衙门前又紧张起来,虽然没有像上次那样搞封城戒严,搞得草木皆兵。一些闲得无事可做的百姓到巡抚衙门前驻足围观审案时也没有被驱逐。 福汉还是很谨慎,他昨天晚上就叮嘱提督大人把刘知府押解到巡抚大堂后,他务必亲帅绿营兵守护在周围,严阵以待,免得出现什么闪失。 天还没亮,提督大人带着几十个绿营兵去了监狱,第二次把刘知府从监牢里押了出来。 刘知府这几天在牢房里被折磨坏了,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原本肥胖得如同涨足了气的皮球一样的身体象是泄了气,肥嘟嘟的脸也凹陷下去。 他刚被关进监牢的时候赶上半夜三更,牢房里其他犯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没有人在意他。第二天审讯结束再次送回到监狱以后,他的麻烦就大了。 他被送回来的时候是午后,狱卒把他推进牢房,便锁上牢门离开了。他进了牢房,看见里面蹲坐着五六个人,其中为首的一个是身负五条人命的江洋大盗,这家伙长得豹头环眼,一脸横肉,脸上乱糟糟的络腮胡子足有半尺有余。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就等着名字送到京城,乾隆爷朱笔勾决以后,秋后就问斩了。 他凶巴巴地瞅了刘知府一眼,刘知府顿时感觉汗毛倒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刘知府刚想绕开他,回到昨天晚上自己蜷缩的那个角落,结果被江洋大盗伸腿挡住了去路。 “干什么的?”江洋大盗扯着嗓子问道。 “做买卖的生意人。”刘知府怯生生地回答说。 “放屁,一瞅你这幅德行就是混衙门的人。”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帮腔说:“快说,是不是衙门里的人?” 刘知府知道他们这些人对衙门里的人恨之入骨,他如果承认自己是知府,这些亡命之徒一定会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拆他的骨。他只能死扛下去,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你他奶奶的不说实话,大爷我懂得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看看你的嘴脸,再问问你身上的气味就知道你是朝廷的走狗。” “衙门里的人没他奶奶的几个好东西,咱们在这里遭罪受苦都是他们的功劳。” 刘知府不知所措,只能跟半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他遭了一天的罪,站了不到一炷香就受不了。他抬起腿来,想迈过江洋大盗的腿回到昨晚栖身的角落,不料江洋大盗的腿也顺势往上翘。 这时候挨着江洋大盗坐着的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说:“大哥,这阵子牢房里也没来新人,生活索然无趣,不如今儿好好折腾折腾他。他这人细皮嫩肉的,不是官府里的人也是有钱的财主,都是不招人喜欢的货色。” 其他人也跟着喝彩说好,江洋大盗点了点头。 江洋大盗把腿放下来,刘知府迈过去,拖着镣锁一步步往前挪。獐头鼠目的家伙说:“蹲到那个墙角里去。”然后朝着放着屎尿桶的角落撇了撇嘴。 刘知府往那斜了一眼,硕大的木桶周围聚集着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桶里的屎尿都快溢了出来。虽说刘知府昨晚在这个腥臊难闻的环境里倒也熟悉些,但是瞅了一眼以后,还是喉头蠕动,肚子里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 他犹豫着不想过去,獐头鼠脑从后面“咣”地就是一脚,刘知府猝不及防,身体前倾,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脑袋正好触碰到尿桶上,苍蝇轰地散开,木桶摇动,桶里溢出的尿流到他脑袋上。还没等刘知府爬起来,刚刚散开的苍蝇铺天盖地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幸亏这个家伙脚上也有镣锁,力气再大点的话,刘知府倒地时脑袋非得一下子就得扎进木桶里。刘知府再也憋不住了,肚子里的东西全部都吐了出来。他刚想站起来,獐头鼠脑又喝道:“蹲在那儿,两手抱住桶。” 刘知府刚想破口大骂,铁了心地跟这些不堪之徒拼个鱼死网破。这个时候江洋大盗斜了他一眼说:“你他奶奶得最后乖乖听着,敢撒野的话用不了三天你就得死在这。” 刘知府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些身陷困境的亡命之徒没有什么做不到。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刘知府嘴里嘟囔着,一边哆哆嗦嗦地半蹲到尿桶边,伸出胳膊抱住椭圆木桶,闭上眼睛,脑袋扭转到一边,尽量避开桶里散发出来的恶臭。 “王法?什么他奶奶的王法?干我们这行,王法就是胳膊粗拳头大。你们这些当官的忘八蛋的王法不就是谁的职位高谁说了算吗?在这里,大爷我就是王法。” 江洋大盗的话说完,悲伤中的刘知府觉着这个粗鲁的家伙竟然说得如此有道理。 就这样刘知府两手抱着屎尿桶,骑马蹲裆式半蹲着,屁股一碰地面就招来一阵咆哮。过了一会,几个犯人觉着没有意思了,也就随他蹲坐在屎尿桶旁边短暂歇息,谁有了兴致再随时叫他起来。 折腾到天黑,狱卒送来些清汤寡水的汤和冰冷的馒头,几个囚犯还不让他吃饭。让他吃他也吃不下去,与屎尿桶为伴,胃口能好到哪去? 接下来的这几天刘知府总做噩梦不断,梦醒了以后他终于体谅到他老爹当初为什么在监狱里上吊。如果不是身上套着枷锁行动不便,他也早就抽掉裤腰带上吊了。 刘知府在监狱里煎熬了几天,每天都掰扯着指头盘算着梁六爷是不是已经到济南了,盼望着福汉再审他一次,让外面的阳光晒晒,好歹能舒服些,他觉着这几天身上长满了白色的菌类。 提督大人带着绿营兵来到监狱提审他的时候,他刚刚睡着,獐头鼠脑的家伙又折腾他到半夜。狱卒咣咣当当开牢房门他也没听见,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还是没听见,只得按捺不住怒火的狱卒皱着眉头进来使劲踢了他一脚,他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跟个木偶一样出了牢房,脑袋混沌得跟一团浆糊一样。 出了牢房门,经风一吹,刘知府觉着身体舒服了很多,最好再下场雨,冲掉这一身的污垢。 押着刘知府的囚车到了巡抚衙门的时候还不到辰时,提督大人吩咐人先把囚车停靠在一边,等福汉喊升堂的时候再放刘知府出来,免得生出什么枝杈。 这时候不断有围观的百姓从四处聚拢过来,他们围在囚车的周围,指指点点,刘知府觉着自己就象杂耍戏班子里的猴子一样被路人围观,心里一阵凄然,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快到辰时的时候,巡抚衙门里面也准备好了,福汉戴好顶戴,身着官府,一本正经地坐在公堂上,站立在大堂两边的官差也一字排开,个个昂着头叉着腰,只要福汉敲响惊堂木,府门外悬挂着的牛皮打鼓敲响,他们就学着蛤蟆的模样高喊威武。 公堂这边戏已经做足了,就等着开场了,但是审案的大戏却迟迟开不了场,因为主角梁六爷还没有到,这戏缺了他就没法唱。 福汉有些恼怒,他记得清清楚楚昨天他让看门的官差老王转告梁六爷辰时务必得到,审案将在辰时开始。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辰时已过,日头升到了三杆子高,梁六爷还没有现身。福汉吩咐人去门口看了五趟,衙门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福汉又把老王叫进去,问他昨天是不是告诉梁六爷今天辰时开堂审案,老王信誓旦旦地说告诉了,而且他还反复给梁六爷说了好几遍。 福汉又问巡抚衙门里的官差有没有人知道梁六爷昨天晚上住在哪家客栈,官差们都说不知道。老王他们倒是知道,但是昨天晚上梁六爷酒喝高了,把福汉贬得一无是处,他们陪坐的几个人都听得胆战心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知道的也没敢吭声。 随从老那心里清楚,他站在一边心里埋怨福汉,昨天自己劝他见见登门拜访的梁六爷,这位福大人倒好,摆出一副君子不与小人同伍的做派,不听从他的劝告。现在倒好,重要角色梁六爷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这明摆着是梁六爷趁机让他福汉出出洋相,报昨日被怠慢的仇。 好不容易等到快晌午的时候,梁六爷才昂首挺胸,倒背着双手,踱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朝着衙门口走了过来。 他在济南多年,围拢在衙门外面的人群里有些人认识他,梁六爷看见他们以后还停下脚步和他们寒暄两句,拱手致敬。 刘知府一大早就被带了出来,水米未进,在囚车里等的时间长了些,再加上天热,他被阳光晒得迷迷糊糊。梁六爷的到来引起的人群躁动,他也听见了,他睁开懵懂的眼睛,看见梁六爷以后,他如同看见了救星一样,扯着嗓子喊到:“梁六爷,梁六爷。” 梁六爷听到他的叫喊,满脸惊讶,走到囚车跟前,抬起头,瞪圆了眼睛,故作惊讶地说道:“这不是我临城父母官刘大人吗?你都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还跟个顽童似的,不在外面好好待着,怎么好端端地钻到这么大的木头笼子里去了?” 113.第113章 审讯11 刘知府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带着哭腔说:“六爷呀,您老千万得救我呀。因为去年梁五爷的事情,现在巡抚大人怀疑我是割辫子党,其中的是非曲直你比谁都清楚。你一定得救救我呀。” 梁六爷听得厌烦,皱着眉头转身离开,朝衙门口走去。 老王远远地看见梁六爷过来,他陪着小心往四周看看,然后胆战心惊地凑到梁六爷跟前说:“六爷呀,您咋这个时候才来呀?您忘了我给你说今儿辰时巡抚大人要审问刘知府,巡抚吩咐您务必提前到巡抚衙门大堂门口候着。这眼瞅着都到午时了。”老王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了指脑袋上边的日头。 “老王,昨天晚上喝得稍微多了点。今儿早晨睁开眼太阳就照到屁股了,我起来后洗脸漱口,本来准备去大明湖边转转,想去看看湖边有个拉弦唱曲的老头还在不在。那老头真是了不起,弦拉得好不说,嗓子也亮。我半年多没见他,心里很是想念。”梁六爷絮絮叨叨地跟老王扯了这么些废话。 “六爷呀,您忘了审案的事啦?”老王跺着脚,急乎乎地说。 “没忘呀,我准备动身去大明湖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这次回济南是来审案的,不是来逛大明湖的,就赶紧转身到巡抚衙门来了。” 老王摇了摇头,他有些迷糊,平时那么精明透顶的梁六爷好像突然犯了魔怔,难道是昨儿晚上喝酒还没睡醒?怎么跟他说点事这么费劲呢? “六爷呀,待会巡抚大人传唤您老到了公堂上,你老千万客气些。别招惹了福大人,这个福大人发起火来,可是六七不认呀。” “谢谢老王哈,到了公堂上我只有分寸,巡抚大人问话,知道的我就交代,我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六爷呀,还有个事您老得给兜着点,您待会千万别在公堂上说昨天晚上我们几个陪着你吃饭了,我怕巡抚大人……” “老王,不用说了。这事如何处理我心里很清楚。只要你们不说,这事肯定会烂到我肚子里,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梁老六做过出卖朋友的事?” “那是,那是,梁六爷最注重义气了。”老王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晒笑着恭维道。 “我梁六爷重来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老王你也知道我这秉性,平时喜欢替人出头办事,事办成了也就成了,我也不贪图别人会感激我一辈子,好像欠了我多少情分似的。” “嗯嗯,梁六爷一贯是慷慨大度的,巡抚衙门里的人都知道。”老王竖起大拇指说。 梁六爷没理会他,接着又往下说:“我梁老六把事情办成了,万一再出现什么差错,不能总缠着我不放,老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梁六爷冲着老王说这句话的时候,扭头看了看关押在囚车里的刘知府。 老王听得似懂非懂,正当他琢磨着梁六爷这话到底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咚咚”的声音,有人敲响了巡抚衙门前悬挂着的牛皮大鼓。这个时候提督大人从公堂里走出来,吩咐绿营兵打开木笼囚车,把里面的刘知府放出来。 紧接着福汉的随从老那从公堂上走了出来,他吩咐官差把刘知府带进公堂。两个官差推着刘知府进去了。 “老王,你赶快忙你的,刘知府进去以后,就该轮到我了。咱先说好了哈,等这桩公事办完了,你可得好好陪我玩两天。” 老王连连点头,走开了。 果然,刘知府刚刚被押进去,老那又出现在门口,喊到:“传证人梁六到公堂。” 梁六爷稳稳当当地迈步上了台阶,两步走到了公堂门口。梁六爷站在门槛前往里看了看,他刚离开这里半载有余,公堂里的官差、书吏、布局景物还是如此的熟悉。 梁六爷迈过门槛,到了公堂上。他们看见披枷带锁,满身肮脏,泛着屎尿味的的刘知府可怜巴巴地跪倒在地上,正前方端坐着木雕泥塑般的福汉。 梁六爷往前走了两步,不亢不卑地冲着福汉拱了拱手说:“草民梁六见过巡抚大人。” 福汉冷冰冰地问到:“你不知道今天辰时开堂审案。” “知道。老王告诉我了,还反复嘱咐过我好几遍。” “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准时赶来?”福汉有些怒了。 梁六爷冷笑了一声回答说:“巡抚大人,这《大清律例》里哪条哪款对案件证人有这要求?” 福汉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确实不知道《大清律例》是不是有这么的条款,他这半年问了不少案子,但是也没见过哪个证人说过这事。他突然觉着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跪倒在地上的刘知府顿时心花怒放,他对梁六爷佩服得要命,心里暗想:“这位梁六爷真是厉害,第一个回合就把福汉来了个下马威。哼哼,待会瞧瞧梁六爷怎么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洗脱我身上的罪名。” “你认识他吗?”福汉指了指跪在梁六爷跟前的刘知府。 刘知府仰起头来,满眼热切地盯着梁六爷。 梁六爷瞅了他一眼说:“认识。这人以前做过临城知县,在下是临城人,去年我家兄梁五因为名声遭了奸人的毁坏,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了。我回家处理家兄身后事的时候,跟这位官爷有过一面之缘。” “你家兄梁五因为什么事上吊自杀?”福汉冷冷地问到。 “我家兄一直很器重我们府上的管家老白,收租放贷之类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我兄长仁慈宽厚,但凡遇到天灾*,他就告诉老白减免租子,没想到这个老白鬼迷心窍,把该减免的租子都收了还据为己有。我家兄是有些气性的,把名声看的比命都值钱,知道这事以后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绝路。” “你家兄的死因是谁告诉你的?” “自然是负责审理此案的临城县衙。” “这么说得话,你并没有参与临城知县审理此案?” “笑话。我梁六是一介草民,官府的人哪怕我梁六提出礼物巴结人家都不一定看得上,我有何胆量敢搀和官府里的事务。” 梁六爷说这番话是话里有话,福汉想起来昨天的事,脸不由得红了。跪在一边的刘知府心里没底了,他心里在琢磨:“梁六爷这话什么意思?当初如果不是你跑到县衙求我,我怎么能这么快就结案?” “姓刘的,你不是说你当初审案是这位梁六爷央求的吗?” 刘知府扭头看了看梁六爷说:“六爷,你忘了梁五爷出殡后第三天去县衙的事了?”福汉眼睛也盯着梁六爷看他什么反应。 “没忘呀,我是去县衙摆放你了。《大清律例》规定草民不能进衙门拜见父母官?” “你去县衙找他做什么?”福汉往前探着脖子问。 “我家兄梁五是临城有名的大善人,平时乐善好施,帮扶穷弱,临城百姓无人不知晓。我家兄遭此劫难,临城百姓都觉着痛心,所以上到这位刘大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去我们府上吊唁过,尤其这位刘大人更是关心备至。福大人,难道我家兄入土为安以后,我就不能到县衙登门感谢吗?” 114.第114章 激辩1 梁六爷的这番回答正可谓密不透风,天衣无缝。 在梁六爷看来,虽说他家兄梁五爷活着的时候在临城做了不少善事,积攒了很好的名声,但是贵为一县之长的刘知府从扬善抑恶教化百姓的大局出发,屈尊纡贵地到了老梁家府上忙前忙后,所以等自己家里丧事办完,他登门回谢,从礼数上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还没等福汉接着往下问,跪在梁六爷旁边的刘知府不乐意了。 他把头转向梁六爷,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他扯着嗓子嚷嚷着说:“梁六爷,你说话得凭良心,你当初到临城县衙光是为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礼数吗?你忘了到了县衙以后,躲在我的书房里求我做了些什么事情了?” 梁六爷斜了他一眼说:“笑话!我求你什么?求你把我兄嫂的蹊跷而死定性为自杀?我当时就觉着此事没有这么简单,但不知道你个狗官是何心机,出于什么目的,仓促结案。我起初有疑问,但是看你那份自以为是的德行便没敢招惹你。” 梁六爷停下来喘了口气,刘知府刚想插话,没等他开口,又听见梁六爷继续往下骂:“好在如今我兄嫂死因查明了,狗官你听着,我爹去世早,从小是我兄长把我抚养成人,长兄如父,我兄长明明被坏人害了,你却说是自杀而亡,让凶手逍遥法外,沉冤不得昭雪,我梁老六恨不得宰了你。” 原本刘知府把梁六爷的到来当成了救命稻草,没成想他不仅不帮忙,反倒成了把自己压到水底的石头。希望破灭,刘知府的心情瞬间由山顶跌落到谷底。 刘知府扯着嗓子骂道:“梁老六,我****八辈祖宗。你他奶奶地不帮我也就罢了,哪有这样落井下石的。我冤枉呀!”骂完之后,刘知府泪涕横流,鼻涕一把泪一把,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梁六爷坦然而立,瞅都不瞅他一眼,任由他哭骂。 刘知府哭够了,转回头冲着福汉砰砰地磕响头,嘴里哭喊着说:“福大人,您老一定得明察。如今我保命要紧,也顾不得颜面了。福大人,您老听仔细了,我能从临城知县提拔到东昌府知府都是靠着花银子打点,买通了眼前这个黑了良心的梁六。他给他死鬼哥哥梁五出殡发丧以后,回省城之前,我给他送了几千两银子,央求他到常大人跟前说了好话,所以我才顺顺利利地当了东昌府知府。” 福汉斜了眼问梁六爷说:“梁六,他说的可是真的?” 梁六爷摇了摇说:“巡抚大人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收他的银子,谁能证明这个怂货给过我银子?再说了,他这不是明摆着把矛头指向常大人吗?人家常大人知人善任,错看了你个怂货,把你这块朽木当成了良材,土鸡当成了凤凰,如今还红口白牙地说人家收了你的银子才提拔你。你能当上这知府也是乾隆爷朱笔批过的,难道你也给乾隆爷送了银子不成?你这不是在拐着弯抹着角地骂皇上吗?骂皇上乃是欺君罔上,不赦之罪,小心福大人告诉了皇上诛你的九族。” 梁六爷一番气势凶猛地演讲。 “梁老六,你真狠。福大人,我索性竹筒倒豆子,都他奶奶地交代了。我给您老从头说起,自从临城的贾知县调查清楚,报告到东昌府衙说梁五爷不是死于自杀,而是被割辫子党的邪术害死的以后,我知道后很害怕,知道当初为了他们梁家的名声,听从了黑心梁老六的馊主意,昧着良心草草结案。贾知县找到了真相,我的麻烦就来了,我不敢独自承担失察之责,一门心思地指望着身靠大树好乘凉,所以贾知县抓住割辫子党净心和正一以后,我便备了厚礼,然后顶风冒雪地去京城找他商量对策。” 坐在公案后头的福汉觉着好戏来了,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往下听。 刘知府接着往下说;“我带着几个人辛辛苦苦地到了京城以后,绕遍了半个京城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宅院,这件事很多随从都能证明此事。” 梁六爷嘴角上翘,以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看着他。刘知府接着往下说到:“梁老六给我出主意,让我赶紧想办法把小和尚正一从临城押往东昌,到了东昌府我的一亩三分地什么事情都好说了,要么让正一改口供,实在不行就要了他的命,免得招惹是非。他反复告诫我说你福大人和常大人关系素来不和睦,一旦等到您老到了巡抚任上以后再处理此事就来不及了。” 福汉吩咐人把那次陪刘知府去京城的马车夫还有几个随从都带到了公堂上,让他们辨认了一番梁六爷,他们都承认那次确实去跟前这位爷的府上,刘知府也确实给这位爷准备了不少的礼物。 “梁六,您有什么话说?” 梁六爷点了点头,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说:“去年除夕夜,他们一些确实去京城找过我。他们等候在我家门口,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遇到他们。我把这个姓刘的带到了家里,其他人都候在了府门外头。到了我家里以后,姓刘的说正巧他到京城办事,事情办利索了,便顺便来看看我。家乡的父母官来了,我总不能让他吃闭门羹吧?刚才他们说的也没错,姓刘的确实往我府上放了些不知道作何用处的西洋玩意,当时刚下过雪,他说路湿滑得要命,他说那些东西不好带回去,先寄存到我这里。前几天我看他总也不来取,已经把那些东西我都登记在册,禀告常大人以后,封存在户部衙门的西厢房里了。福大人如果不信可以这就去派人查看。” 福汉将信将疑地看着梁六爷。梁六爷不以为意,冷笑着看了看刘知府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个怂包蛋向来就没说过真话。福大人,他刚才说我告诉他,说您与常大人向来不睦势如水火,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这次回山东之前,找常大人告辞时闲扯了几句,话里话外,听常大人的意思您二位素昧平生,连面都不曾见过,既然如此,又哪里来的势如水火呢?” 福汉点了头说:“这话不假,我跟常大人还真不认识。” 刘知府一时之间哑巴吃黄连,他拼命地想每个细节,他想起来他后来第二次派自己的亲信到过梁六爷府上,还带回来了梁六爷亲笔写的封信,有了这封信在,不怕他姓梁的不承认。 刘知府在他给福汉递交的万言书里提到过这事,巡抚衙门事先也已经把去京城的亲信传来,并且还找到了梁六爷写给的刘知府的回信,一并带了回来。 福汉吩咐把亲信传到堂上,亲信先给福汉行了礼,他看见刘知府如此惨状,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挨着刘知府说:“大人受苦了。” 不等福汉说话,刘知府便慌慌张张地指着梁六爷问亲信说:“你认不认识跟前站着的这个人?” “认识,开春后不久,我手大人您的托付去京城给这位爷送过书信。” 福汉听完以后,也问道:“梁六,你认识他吗?” 梁六爷斜了亲信一眼,摇了摇头说:“我梁老六这辈子都没见过他。” 亲信对福汉说:“巡抚大人,小人千真万确在这位梁六爷家里见过他。” “既然如此,你把见他时的场景说一说。” “我那天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地到了他府上,刘大人催得急,我怕耽误了他的大事,从东昌到京城一路上也不曾休息。到了梁六爷府上时,他开门给我说了话,回到屋里他就换上了厚重的羊皮袄,带上斗大的狗屁帽子,后来手里边还弄了个热气腾腾的手炉,我浑身都是汗,瞅着都难受,所以印象格外深。” “放你奶奶的臭狗屁。今年京城热得早,开春那阵子天热得厉害,穿单衣都热得难受,我他奶奶的脑子进了水竟然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羊皮袄,手里还捧着火炉子?” 公堂上想起来一阵哄笑声。梁六爷朝周围扫了一眼说:“福大人,这公堂的官差都是我往日的熟识故交,你问问他们我梁老六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官差们都摇了摇头。 “福大人,不怕他狡辩,您老把他写给我的信拿出来,不怕这个阴险狡诈的忘八蛋不承认。” 福汉说:“把书信拿给梁六看看。” 随从老那拿着信走动梁六爷跟前,在他跟前慢慢展开,上面的字迹横七顺八,如同螃蟹爬一般。 梁六爷冷笑了一声说:“纸上的字丑得要命,这不是我梁老六的字迹。” 亲信说:“这封信是你用左手写的,那天写信时,你突然中了邪一般,说右手抬不起来,只能用左手写字,我记得清清楚楚,连墨都是我替你研的。” 公堂上的人再一次把目光转移到梁六爷的身上,刘知府也跟着嚷嚷着说:“福大人,让这个黑心的梁老六用左手现场写几个字,跟信上的笔迹一对照就什么都清楚了。” 115.第115章 激辩2 梁六爷没有搭理他,冲着福汉拱拱手说:“巡抚大人,能不能借给我纸笔用用,毛笔最好两支。” 福汉吩咐公堂上记录的书吏给梁六爷准备好了宣纸,还有两支狼毫毛笔。梁六爷信步走到书吏跟前,挽起了衣服袖子,他先伸出右手抓起毛笔,蘸饱了墨,屏气凝神,然后笔走蛇形,随便写了字,字写得清新飘逸,苍劲有力,不由地引得公堂上的人发出啧啧赞叹声。 梁六爷写完字以后,把右手的毛笔放下,又伸出左手拿起一支笔来,蘸足了墨,又龙行蛇走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字迹金钩铁划,骨气洞达,反倒比刚才右手写的字还有漂亮上几分。 梁六爷写出来兴致,索性把脑袋后头的辫子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央求目瞪口呆的书吏重新换了张宣纸,等宣纸铺好以后,他两手同时拿起毛笔,左右开弓,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地写了副精妙绝伦的书法。公堂上的人忘了此时是在审案,有人不由地发出喝彩之声,连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福汉也不由地站起身来往这边看。 写完字以后,梁六爷把手里的毛笔交还给书吏,挽下袖子,然后缠在脖子里的辫子放下来,气定神闲地走到刘知府跟前,冷冷地说道:“姓刘的,你看我写的字和你的信的字是不是一个人写的?” 刘知府脑子开始冒汗,他先是狐疑地看了看他身边的亲信,好像当初他说了谎,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封信糊弄他。 刘知府一时语塞,不知道再从哪里说起。 梁六爷又说:“你这信上还提到京城里的妓女,你不妨再把她们叫出了看看能不能替你挽回点声誉。” 梁六爷不说,刘知府差点忘了这事,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冲着福汉大声嚷嚷着说:“福大人,你前几天在东昌府时,晚上在徽州会馆喝完酒,回到杨会长宅院里歇息,伺候在您老跟前的那两个妓女花红和柳绿就是梁老六在京城的老相好。” 刘知府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如果他稍微有点脑子也不会把威严的巡抚福汉和做皮肉生意的妓女联系到一起,经他这么一说,就无意于告诉了公堂之上的人:福汉前几天在东昌的时候,刘知府请他嫖了妓。 尽管巡抚衙门公堂上的官差嘴上没说话,但他们心里都没闲着,平素都觉着福汉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浩然正气,想不到他竟然离开济南之后也好这口。 唯恐天下不乱的是梁六爷,他站在旁边冷嘲热讽这说:“若是街头的贩夫走卒吃花酒逛妓院倒是容易琢磨,万万想不到巡抚大人身为朝廷二品大员,竟然也有狎妓的喜好。嘿嘿,这真是国运不昌盛呀!” 福汉的脸刷得红了,他伸出手抓起惊堂木“叭”地摔了一下,然后怒骂道:“姓刘的,梁六说你胡说八道,看来是真不假呀。你以为我福汉那天晚上真中了你的诡计?那不过是我福汉顺势做个样子,暂时稳住你,以便把你诓到济南抓你归案。你以后我福汉真他奶奶地做了哪些不堪之事吗?来人呀,带两个妓女上堂来。” 李翠姑和赵玉兰两个人被带了上来,她们到了公堂上以后,齐刷刷地在刘知府后面跪下。刘知府身上的屎尿气味太过浓重,两个人不时地微皱着眉头,抬起衣袖,掩住鼻翼。 福汉先自证清白,他冲着两个妓女说:“你们两个告诉公堂上的这些人,哪天晚上我去杨会长宅院住下之前,这个姓刘的和杨会长给你出了什么的阴谋伎俩。” 叫李翠姑的妓女口齿伶俐,她先说到:“禀告巡抚大老爷,那天晚上您老到之前,杨会长就受了刘知府的嘱托告诉我们姐俩,让我们使劲浑身解数好好伺候你。只要能把您老伺候得服服帖帖的,他们不光替我们赎身,还要再给我们姐俩每人五百里银子。” 福汉琢磨了琢磨,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问道:“你们告诉公堂上的人,哪天晚上本巡抚醉酒以后是不是轻薄过你们两个。” 她们两个人都使劲地摇头,被福汉卸掉胳膊的赵玉兰哭哭啼啼地说:“都怪那天晚上小女子不知道死活,竟敢不知羞耻,勾引挑逗巡抚大人,惹得大人动了怒,还卸了我的胳膊。苍天之上,我发毒誓,巡抚大人不曾动小女子一根手指头。” 到了这里,审案审偏了,本来是审理刘知府到底是不是跟割辫子党有关,这戏唱到这里却成了证明巡抚大人的私德清誉。站在一旁的梁六爷如同隔岸观火一般,他嘴角微微上翘,看着眼前的乱象,心里便乐开了花。 福汉也突然意识到审案审偏了,他又拍了拍惊堂木,指着梁六爷问两个妓女道:“你们认识这两个人吗?” 两个人转头看了看说:“前面跪着的这个是东昌府的知府大人,站着的这位爷我们不认识。” “花红、柳绿,你们好好看看清楚,你们真不认识这个梁老六,他在你们京城妓院里很有名气。” “知府大人,我们姐俩在天津卖笑,从来不曾到过京城去。我们没去过京城,哪里有缘分去认识这位爷。” 梁六爷低头瞅着刘知府说:“姓刘的,你说她们姐俩是我的老相好,刚才她们说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我从来没去过天津,这两个姑娘也到过京城,我哪里有这样的艳福?更奇怪的是我的老相好不认识我,怎么跟你刘大人这么熟悉呢?” 刘知府心乱如麻,脑子混沌成了浆糊,他晕头转向,想辩驳都不知道从哪里辩起。他如同中了魔怔一样,,傻呵呵地跪在地上。 福汉刚想接着往下问话,这时候官差老王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到了门口说:“启禀巡抚大人,到东昌府上任的贾知县到了,他说有急事找您,急匆匆地要冲进来,让我给拦住了。我告诉他说这会公堂上正在审案,等审问完了再见巡抚大人也不迟。可是他还是要抢着进来,说找您老回禀的事情跟审案有关,他说在东昌府的徽州会馆找到了刘知府蓄意谋反的罪证。” 刘知府听到这里,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一下子倒在地上,直挺挺地晕厥了过去。 116.第116章 暴打 新官上了任,都喜欢烧上三把火来摆摆威风。贾知县到了东昌府的第一把火就烧在了在门口值班的官差老宋身上。 贾知县奉了福汉的命令以后,由巡抚衙门的官差陪着,以代理知府的身份到了东昌府。 进了东昌府的东城门,因为脑袋上有了代理知府这么一块金字招牌,进了自己这块属于自己的地盘,骑在马上的贾知县瞬间觉着高了了很多,他挺胸昂首,趾高气扬象一只色彩斑斓的公鸡。让他稍感遗憾的是沿街的百姓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漠然地从他跟前穿过,后面的人还因为他挡了路,很不客气地催促着他快到走。贾知县没有享受到膜拜感,这让他很失望。 穿过几条街巷以后,贾知县和巡抚衙门的官差骑着马到了府衙门口。府衙门口冷冷清清的,里面的人还不知道刘知府已经关进了大狱,福汉又派遣贾知县来暂时署理东昌事务的消息,因此也没有人出来迎接。 贾知县肚子里莫名其妙地窝起了火。 贾知县他们下了马,把马栓在门前的青条石上,然后转身往衙门里走。这时候,他看见上次羞辱他的官差正蹲在衙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贾知县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次被他羞辱的经历又闪电般地出现在他脑子里。他脑子发热,胸发闷,手发颤,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得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忘八蛋。 贾知县下了马以后,本来已经把马鞭斜插到马鞍上,看见在门口发呆的仇人以后,他又怒气冲冲地转回身,伸手从马鞍上把马鞭抽出来。陪着他来的官差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瞪圆了眼睛跟在后面。 贾知县走在前,等他走到台阶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家伙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嚷嚷道:“喂,留步,知府大人不在,你们两位是干什么的?” 话音未落,贾知县抬起手来就是一鞭子,鞭子抽在他的脸颊上,顿时留下了一道青紫的血印子。 看门的官差被抽蒙了,他没想到眼前抽他一鞭子的人这个人就是被他羞辱过的贾知县。 他怒气冲冲地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贾知县的鼻子骂道:“我****祖奶奶,你为什么打我?” 贾知县觉着不过瘾,抬起手里想接着再补上一鞭子。他的手刚刚抬起来,这个莫名其妙挨了一鞭子的官差被彻底激怒了,他一个饿虎扑食把瘦弱的贾知县扑倒在地上。 他把贾知县骑在身下以后,先是伸出一只手使劲薅住了贾知县的脑袋后面猪尾巴一样的辫子,然后腾出来另外一只手攥成拳头以后雨点一样砸在贾知县的脑袋上。 跟随着贾知县来的官差见状不好,赶紧过来拉,无奈这个人体壮如牛,抬手把他拨拉到一边,继续发了疯一样揍贾知县。 “别打了,这是朝廷新任命的知府,快停手。” 这话管了用,骑着贾知县身上的这个倒霉鬼如同触了电一般,他停住了拳头,然后从贾知县身上爬起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刘知府在犯了案,被关进了大狱。巡抚大人特意派这位贾大人来东昌,暂时署理东昌府的事务。” 这个官差明白过来以后吓坏了,这算什么事?自己没有吃熊心豹胆,但是却结结实实地把新来的知府大人给揍了一顿。 贾知县差点没被他打死。他停了手以后,贾知县被打得如同病猪一样哼哼唧唧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他觉着天旋地转,稍微清醒了一点以后,贾知县张开嘴破口大骂,嘴里的血沫子如同开了闸的水一样涌流出来。 贾知县撕心裂肺地吐了半天。吐完以后,他开始断断续续骂:“我****奶奶的,你肯定是刘知府的同党,刘知府是逆贼,你他奶奶的也跟着造反。光天化日之下,知府衙门跟前,你竟然敢打朝廷命官。” 陪着他来的官差赶紧跑过去搀扶他,贾知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站起来以后乐子更大了,原本梳理得油光水滑的辫子被薅成掉了毛的鸡毛掸子,他的秃脑门子上肿起来好几个青紫的包,他的脸在青石地面上擦破了皮,血肉模糊的。身上的马褂扯开了线,裤子开了档,一只鞋也掉在地上。 打他的官差知道闯了大祸,心里有些胆怯,但是肚子里的火也没出来,他还没跪在贾知县跟前磕头请罪,而是犟着脑袋站在一边,喉咙里象漏底的风箱一样呼呼喘着粗气。 贾知县继续扯着嗓子不依不饶地骂,这个犟牛一样的官差被他骂急了,索性脱了身上的衣服跟他对骂:“你他奶奶的代理知府就了不起?你个龟孙脑袋是没戴顶戴,身上没穿官服,大爷我知道你是干啥的?****奶奶的,你是代理知府就用马鞭子随便抽人?你大爷我今儿舍了这条命也得跟你这个狗官争口气。” 府衙里面的人听到外面乱糟糟的骂成一团,都纷纷跑出来看。先来的看明白了怎么回事,就跟后到的小声嘀咕着其中的原委。 “身上挂彩的这位是新来的知府,刚才不知道因为啥抽了看门的老宋一鞭子,老宋不知道他是知府,犯了犟劲,把这个新来的知府暴打了一顿。” “怎么又来新知府了?刘知府到这里最多半年有余。” “听说刘知府犯了事,已经关进省城大牢了。” “这个新来的好象是临城的知县。听说这个家伙凶得很,这些老宋可倒霉了。” 看着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连过路的也停下脚步过来围观,陪着贾知县的省城官差的脸臊得象一块新染的红布一样,他赶紧劝贾知县说:“贾大人,还是先进府衙再说吧。大庭广众之下,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实在不成体统。” 贾知县没搭理他,冲着府衙里出来的围观人喊道:“我是巡抚福汉福大人派来的新任知府,想不到本大人刚到了府衙门口,脚还没着地,就被这个粗人莫名其妙地暴打。” 贾知县说着说着,嗓子里难受,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后,喉咙里又涌出一股粘稠的血沫子。贾知县顾不得仪容,伸出袖子擦了擦后嘴,接着嚷嚷:“刘知府勾结乱党,已经在省城入了大狱,你们中间的余孽走狗们听着,如今东昌府已经变了天,管事的是我姓贾的,不是他姓刘的。” 围观的听说这位真是新任知府以后,都吓坏了,纷纷给他鞠躬作揖。见此情形,贾知县底气更足了,他嚷嚷道:“刑房管事的到了没有?赶紧把袭击本府的逆贼抓住。” 有些人跟这个痛殴贾知县的老宋关系不错,刚才贾知县嘴里头血沫子飞溅,慷慨陈词的时候,他们就偷偷地扯了扯老宋的衣服角,暗自提醒他说:“你还啥愣着干什么?赶快跑吧!” 老宋开始还梗着脖子犟着脑袋跟贾知县评评理,但是听见贾知县嘴里边一口一个“逆贼”、“余孽”、“走狗”以后,他心里犯了嘀咕,尽管他跟被抓的刘知府从来没有私交。 老宋听见贾知县喊刑房的人,他知道再不跑就凶多吉少了。他心里还不解气,低头正巧看见贾知县抽他的那条马鞭子在自己脚下。 贾知县还站在那里骂,老宋咬着牙从地上捡起来,冲到贾知县跟前,劈头盖脸抽了两鞭子,然后把马鞭子丢在地上,分开人群,一溜烟跑掉了。 贾知县没想到自报完了家门以后,老宋竟然还跟动手打他,这次老宋下手更狠,有一鞭子正好抽到了贾知县的眼睛上,贾知县疼得一下子昏了过去。 陪伴贾知县来的官差虽说打心眼里厌烦贾知县,但是老宋这次跳出来又抽了贾知县两鞭子,他却看不下去了,而且他还担心回到济南以后不好给福汉交代。他怒了,冲着围观的人群骂到:“东昌府衙的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快点把这个袭击贾大人的恶棍给我抓住!” 先是刑房管事的大声喊了一声:“快,快,抓住老宋。” 围观的人也先是跟着嚷嚷:“老宋,你个忘八蛋站住。”他们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不紧不慢地冲着老宋逃跑的方向装模作样地追了出去。 117.第117章 探病 贾知县的第一把火没烧热,更要命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尽失。 贾知县被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宋暴打了一顿,皮肉伤倒还好些,不过三五日便结了痂消了肿,严重的是贾知县的左眼睛,老宋抽了他两鞭子,其中的一鞭子正好抽在他左眼睛上,从此便失了明。在接下来的日子,贾知县的右眼瞪圆如广柑大小,左眼则眯成了一条线。府衙里的人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独眼龙”的绰号。 老宋一溜烟跑掉了,府衙里的人追了几步没追上,便纷纷转回头来,一群人把贾知县抬到了府衙里面,有人匆匆忙忙地去医馆请来先生,先生到了以后给贾知县用了些药,叮嘱了一番便回去了。 贾知县醒过来以后便问抓住凶手老宋了没有,刑房管事的说以前老宋在驿站做过驿卒,除了跑得快,再也没有其他特长,有人看见他撒脚如飞地跑出城门以后,便跳上船顺着运河往南去了。 贾知县把刑房管事的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问老宋家还有什么人。刑房管事赶紧去打听,很快就打听清楚了,老宋是个光棍,他跑了以后家里只剩下个七十岁的老母。 贾知县一声令下,吩咐官差去老宋家里,把他的老母亲押送到了监狱里。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把他母亲关起来,不怕他不回来。老宋的母亲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听去押解他的官差说老宋闯了大祸,她连惊带吓,押到监狱第二天就死了。 贾知县起初不信,强忍着一声的伤痛,坐着轿子到监狱查看。去了以后,果然看见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牢房里以后,才咬牙切齿地回府衙了。 后来老宋的族人把老太太的尸体抬回了家,身体僵硬得象块木头,想给她换件去黄泉路的衣服都换不上了。 半年后,直到割辫子党风波过了,老宋才敢偷偷摸摸地从南方跑回来,快到家时在街口遇到本族兄弟,本族兄弟哭哭啼啼给他说了他逃离东昌府以后的事情。 老宋听完后悲痛欲绝,跟疯了一样,他又听说贾知县刚被革职罢官,灰溜溜地回临城了。老宋也没回家,他先去他母亲的坟上烧了些纸钱,然后到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直接去临城了。 老宋回来的那天晚上,临城飘起了鹅毛大雪,喝得醉醺醺的贾知县半夜三更独自回家的路上被人给杀了。他的头颅被割下,还被象后世竞技场上的链球一样被系在城门楼的旗杆上…… 贾知县的第二把火烧到了东昌府辖下几个县的知县。 这几天,东昌府管辖下的几个知县每天都在心惊肉跳中煎熬过,有的慌张着给老婆孩子写遗嘱交代后事。有的腰里缠好三尺长的白绫布,只要巡抚衙门里的人真驾着木笼囚车来了,准备着随时自挂梁头。 事情没有预想的糟糕,巡抚衙门很快来了人,先是问了些前阵子各自辖区割辫子党的事,他们都一股脑地把责任推到了刘知府身上。 接下来的事让他们如同剜肉一般得疼,不仅他们借给杨会长的银子得的利润被当成不义之财被罚没,连同本金也一并充了公。丢了银子固然难受,白花花的银子没有换谁都心疼,但是疼归疼,总比革职罢官,身陷大狱,掉了脑袋强。 他们先是听说临城的贾知县接替刘知府担任东昌府知府的消息,官场浸淫久了,他们精明得很,为了尽早知道府衙里的事,平素花银子送礼结交了些府衙里的官差充当眼线,但凡府衙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眼线能提前告诉他们一声。 这事确证以后,他们刚平静的心里又变得忐忑起来,他们不由地想起来上次与刘知府一唱一和捉弄贾知县的事情。他们都后悔当时有眼无珠地倒向了刘知府一边,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合起伙来欺负贾知县。如今倒好,人家贾知县发达了,回来报仇了,主谋刘知府已经入了大狱,贾知县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剩下的这些人。 惶惶不安之际,紧接着他们又听说了初到东昌府上任的贾知县刚到了府衙门口便被老宋打了个半死的消息。乍听到这事,他们心里觉着解气,浑身上下的通透:他奶奶的,这个姓贾的乳臭未干,无才无德的窝囊废一个,凭什么这个蠢货当了东昌府的知府?活该! 老宋给他们出了股子恶气,但是幸灾乐祸以后,他们心里又各自打起来了小九九。 对于一直巴望着得到贾知县原谅的几位知县来说,贾知县受了重伤成了接近他的最近时机,人的身体受伤时,精神脆弱,急需安慰,所以这个去见贾知县最合适。他们心里都在琢磨: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接近贾知县,多套套近乎,没准他就感动之余,尽弃前嫌了。 当天晚上几个知县就开始忙活,忙活着给贾知县准备养身的补品,明目的药材,初次拜见新任上司,光带着药材不成个体统,还得多准备各式的见面礼,除了金银,古玩,有的考虑周到的连贾知县安家置业的东西都准备齐整了。 礼品准备完已经到了后半夜,几个知县都没敢睡觉,公鸡叫过第一遍便带着人赶着马车出门往东昌府衙赶。他们心里都在算计着另外一个问题:其他人肯定也去探望贾知县,自己必须抢先一步先到府衙见到贾知县,第一个到的总能落个好印象。 就这样,等他们如同竞技场上的运动员一样冲到东昌府城门下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带着的马夫和仆人扯着嗓子在城门下叫喊了半天,守城的城门才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嘴里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城门。 进了城门以后,几辆车的马车夫挥舞着辫子,大声地吆喝着马匹尽量跑得快一点,力争第一个跑得府衙门口,以便成为贾知县最先看见的那个人。 可惜得是到了府衙门口的时候,还不到上班的时间,府衙的大门紧闭着。 几个知县焦躁地下了马车,然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府衙前面的空地上团团乱转。他们心里有事,也不让仆人们闲着,嚷嚷着各自的仆人赶紧收拾好给贾知县预备的礼物,只要府衙的门一开就往里面冲。 仆人赶紧把礼物从马车上卸下来,大包小包都紧紧地抓在手里,前腿弓后腿蹬,眼睛死死地盯着府衙黑洞洞的门,只要门有一丁点动静,他们就会象猎犬一样冲过去…… 118.第118章 探病2 终于听见了府衙里面的门廊里传出叮叮当当的锁链声,两扇漆黑的大门开始缓缓而动。 见此场景,几位知县一声吆喝,他们带来的仆人便拎着大包小包象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门还没有全部敞开,他们已经扎成堆,争先恐后地往里边涌,气势如虎,想挡也挡不住。 起初里面开门的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啥事,只能由着他们鱼贯而入,自己惺忪着眼睛,手里拎着一串钥匙,不知所措地站立在门口。 紧接着几个知县也盔歪甲斜地冲了进来,开门人赶紧拦住了他们说:“诸位大人,出啥事了?难道想打劫知府衙门呀?” 几个知县气喘吁吁地围住开门人,七嘴八舌地说:“贾大人起床了没有?” 开门人往周围看了看,然后轻声嘀咕着说:“还起啥床呀?没个十天半月,这位新来的大人是起不来了。” “竟然这么严重?”几个人表示很意外。 “诸位没听说吗?贾知县遭了大罪了,看门的老宋昨天差点没把他打死。” 几个知县都摆出一番痛心疾首的表情,回答道:“只是听说贾大人受了伤,我们便过来探望,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如此严重。” 看门人惊恐地说:“不瞒诸位说,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见惨得。平时老宋跟他奶奶的闷葫芦一样,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这次不知道因为啥跟这位贾大人杠上了。老宋壮得象头牛,这个新来的大人文文弱弱的,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仅被打得遍体鳞伤,好端端的一只眼睛还打上了。” “难道眼睛瞎了不成?” “指定好不了了,我在跟前亲眼看见的,红红白白、血糊糊的东西流得满脸都是,华佗转世,扁鹊重生也没用了。这位贾大人年纪轻轻的,模样长得也周正,好端端瞎了一只眼,可惜了!” 几个知县也跟着发出一阵惋惜,阳谷县知县更是如丧考妣,泪涕横流。 他忍不住说道:“贾大人竟然遭此劫难!这么好的一个人,长相好,才情也没得说,年纪轻轻的还懂得忍让。上次刘知府那么羞辱他,人家竟然没有动怒。想想上次的事,你们几位都得扪胸自问,好好反省反省,做得实在是有些过了。” 阳谷知县这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几个知县不乐意了。他们纷纷把他围在中间,挽胳膊撸袖子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如潮的吐沫星子差点把他给淹了。 “我们扪心自问?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然红口白牙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心里都跟明镜似得,那天狐假虎威,跟在刘知府后头嚷嚷得最起劲就是你。” “就是。脸皮厚得都赶上城墙拐角了,平时咱们谁不知道你跟刘知府关系最亲密,隔三差五就偷偷跑到府衙来巴结讨好他。如今倒好,刘知府刚入了狱,自己就跳出来充好人了。” “等着吧,你和刘知府那点鸡鸣狗盗的事情肯定会暴露,巡抚大人早晚会派人来抓你。到时候别怪我们翻脸无情了 喜欢出风头的阳谷知县犯了众怒,一番贬损以后,他原本还想反击几句,但无奈势单力孤,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阵抢白声给压了下去。最后他只得臊眉耷眼地躲在一边,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吭声了。 这会师爷带着医馆的先生从府衙外走了进来,抬头看见他们以后便拱手说道:“各位大人今天来得这么早。” 几个知县离开开门人,都跑到师爷这边来,接着打听贾知县受伤的事情。 “诸位还是请回吧,贾大人伤严重得很,今天估计不会见你们。” “还是进去说说吧,让我们亲眼看看贾大人的话,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了。” “既然如此,待会我试试看,如果贾大人心情好转的话,我就替诸位请示请示。最好见见,省得诸位白跑一趟。” 正当师爷陪着医馆的老先生正要往后院走的时候,他们又纷纷拦住了去路,忙活着从自己的衣兜袖口掏出来孝敬贾知县的礼单塞到师爷手里边。 然后又大声嚷嚷着随行的仆人先把给贾知县准备的补品药材交给师爷和医馆的先生先带进去。 忙活了好一阵子以后,师爷和医馆的先生才把他们准备的东西收拾好,拎着这些东西去了府衙后院见贾知县。他们在前面走,后面的知县还嚷嚷着告诉他们待会见了贾知县,千万别记混了自己准备的礼物。 贾知县正哼哼唧唧地躺在卧房里休息,脑袋肿胀得跟猪头差不多。 师爷和医馆的先生进了屋,贾知县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折腾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停地嚷嚷着腿疼胳膊痒。 医馆的先生胆子小,他心惊胆战地靠近贾知县,轻手轻脚地摸摸这动动那,一边陪着小心问他疼不疼。医馆先生忙活了半天,贾知县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先生劝他说:“贾大人安心静养就是了,多是些皮外伤,过上三五天就能痊愈了?” “照你的意思,我的左眼还有得救?” 医馆的先生擅长的是跌打扭伤,对于眼疾则一窍不通。他光顾着检查贾知县的皮外伤,把他的眼睛忘了。听贾知县这么一问,他才想了起来,他没敢吭声,只得说:“贾大人,眼疾小人是没有办法的,恐怕咱们整个东昌也没有人能医得了眼病。咱们这里恐怕是不行了,你不妨抽空到京城找找名医,没准他们还有些办法。” 贾知县突然又觉着眼睛一阵疼痛,他催促着先生说:“别管医得了还是医不了,你还是先给我看看,止痛痛,我他奶奶的实在是受不了了。抓住这个该死的老宋以后,我亲自动手,一点一点地割了他。” 医馆先生心里犯了嘀咕,自己压根就不懂,可是贾知县有病乱求医,一个劲地催促着他止痛。 无奈之下,他只能咬了咬牙,弄了些药水药沫往贾知县的左眼上一阵狂涂乱抹。非但没止住疼,却比刚才疼得更厉害了,贾知县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叫,就连候在前院的大堂里的几个知县都听见了。贾知县抬手打掉先生手里端的银盘,骂医馆先生跟老宋是一伙的,看病是假,借机害他才是真的。 医馆的先生吓坏了,嘴里一边忙不迭地赔罪,他看贾知县还不解气,赶紧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了。 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别的原因,过了一会,贾知县的眼睛竟然不疼了,他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 师爷突然想起来还等候在大堂里的几个知县,便硬着头皮问到:“贾大人,辖下几位知县知道您老受了伤遭了难,大清早便从各县赶来探望您。这会都在府衙大堂里候着呢,您见还是不见?” “不见!这些怂货都跟刘知府是一伙的,他们哪里是来探望我,明摆着都是听说我遭了暴徒的打,以探病为名来看笑话的。”贾知县气呼呼地说。 师爷瞅了瞅贾知县的脸,觉着好有些通融的余地,他便继续说到:“贾大人,这几位大人没有空着手来的,他们都各自备了厚礼。你瞅瞅这些名贵的药材补品都是他们送来的,我听城门守兵送信说这几位知县大人天没亮就候在城门口等着入城。一片冰心可鉴呀,大人能见的话就赏他们个脸得了。” 这时候医馆的先生也说:“这几位知县大人带来的人参、虎骨、灵芝之类的都是上等的好货,如果心不诚的话没有人舍得下这么大的血本。”他逐一看过这些东西,嘴里边一直啧啧赞叹。 “这些怂包蛋,还他奶奶的算是识时务,他们都准备的什么礼物?拿给我看看。” 师爷赶紧把几位知县给他的礼单递给了贾知县。 贾知县欠了欠身体,费劲地伸出昨天差点被打折的胳膊,把礼单接到他的手里,瞪着他的独龙大眼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然后心里边不由地一阵感慨:“当官还得往上爬呀,瞅着这礼单上的东西,我他奶奶的再干上三年临城知县也收不到这么好的玩意。” 贾知县看见礼单上的这些礼物,身上的病痛不由地减轻了,眼睛也不疼了。他半卧在床上开始浮想联翩:“我还得利用这次剿灭割辫子党的时机跟福汉福大人相处好,这样才能平步青云。虽说这次伤了只眼睛,但是如果能升官发财,赔上只眼睛又算得了什么。我这次给福汉写信说清楚,伤我眼睛的恶贼老宋这个忘八蛋是刘知府的同谋,是割辫子党。巡抚大人自然会因为这事嘉奖我,这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贾知县想着想着,身上舒服了很多。 “把他们几个给我叫进来。”贾知县对师爷说。 医馆的先生听了后,在一旁劝道:“贾大人还是暂时少谈公务,最好卧床静养为妙。” “巡抚大人派我来此地严查割辫子党,正好趁机问问他们那里抓割辫子的情况,耽误不得呀。”贾知县凛然说到。 医馆的先生给他换了药,又叮嘱了一番,然后知趣地离开了。 等先生走后,师爷到了前院,告诉几个知县说:“各位大人去后院吧,贾大人那边有请。” 119.第119章 罪证 听说贾知县要见他们,几个知县激动中又突然掺杂了些惶恐。 起初师爷没出来传话的时候,他们心里都巴不得早点见到贾知县,争取给这位代理知府留下些好印象但是等真到了师爷从后院回来说贾知县要见他们的时候,几个人又开始莫名慌张了,他们担心待会到了后院以后,万一小肚鸡肠的贾知县还在记恨他们,那进了屋以后可就是一场灾难了。 几个知县心里泛起了嘀咕,兴奋之情没有了,他们紧张地围着师爷问这问那。师爷不停地恳请催促,他们才不情愿地往后院走,走一步退两步,好像腿肚子里灌满了铅,慢吞吞地在后面磨,没有人愿意走在前面。 师爷不乐意了,他一个劲地在后面催促着说:“诸位大人,你们倒是快点走呀,刚开始着急忙慌的精神头咋没了?咱们这是去拜望贾大人,又不是龙潭虎穴阎王殿,总是折腾些什么?” 在师爷不停地催促之下,几个人好歹挪到了贾知县的卧房前。 师爷说:“诸位大人稍后片刻,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师爷在外面敲了敲门,里面传出来贾知县说话的声音,哼哼唧唧得象秋蚊一样:“进了吧。” 师爷赶紧应承推开门,走了进去。 几个知县手足无措地等候在门外头,如坐针毡一般。他们小声嘀咕着待会贾知县叫的时候谁第一个进去,都拼命推辞,最后举手表决,众口一词地推举阳谷知县。阳谷知县知道刚才自己犯了众怒,心里虽然有一万个委屈,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一会,师爷站在门口吆喝着说:“各位大人进屋吧,贾大人有请。” 几个人把阳谷知县拥在最前头进了屋。进了屋以后,他们看见贾知县无力地躺在床上,从头到脚浑身上下裹缠着白布,如同等待着抬进金字塔的埃及法老的干尸一样。 阳谷知县硬着头皮往床前走了两步,低三下四地说:“我们几个人听说贾大人受到伤害,今儿特地来探望贾大人,恳请贾大人这阵子安心静养,身体早日康健。” 他在前面把话说完,后面的几个人也象喜鹊一样喳喳个没完,都是些祝福贾知县的套话。 贾知县没说话,瞅也没瞅他们一眼,只是眯缝着眼睛不停地哼哼。 几个知县觉着无趣,只能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象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不敢言语了。 贾知县把他们晾够了,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停止住哎呦声。他朝着门口歪了歪脑袋,斜睨了一番站在门口的几个人,然后说:“谢谢诸位大人公务繁忙,还记得专门跑到府衙来,只是我贾某身体伤得严重,不能起身,还请诸位多多原谅。” 听见贾知县说话了,几个人心里稍微踏实了点,然后纷纷答道:“贾大人初到东昌府便遭次劫难,我们都难受得要命。” 贾知县冷笑着说:“唉,要说这东昌真不是我贾某人的福地。前阵子刚被人刘知府羞辱过,那次比这次可严重多了,虽说这次搭上了只眼睛,但是心伤难愈呀!上次的事诸位大人应该都没忘吧?” 听到这里,几个知县都觉着有些难堪,阳谷知县只得干笑了两声,然后说:“贾大人,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凡事都得听上级的,上次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治理你的临城,我管辖我的阳谷,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上司刘知府发话了,咱做下级的除了服从还能干什么?” 说起刘知府,贾知县又恨得牙根痒痒:“我知道是刘知府那个忘八蛋捣的鬼,上次你们助纣为虐的事情我这会暂不追究,怎么样?你们诸位也瞧见了,他姓刘的给我斗有没有好下场?” 几个知县赶紧连声称是,头点得跟啄米的鸡一样。 稍停了一会,贾知县又问道:“刺杀本府的老宋诸位认识吧?” “他一个低等的官差,平日来府衙议事的时候倒是见到过,人实在是憨厚的要命,不知道这次犯什么病了。”有人说。 “你说他憨厚,意思就是说我贾某蛮横无理了?”贾知县瞪着他的独眼龙怒骂道。原来他左眼没瞎的时候,人看着柔弱,哪怕发怒的时候也没多少威严,如今倒平添了不少威严,让人看着瘆的慌。 说话的知县听到这里,赶紧闭上嘴,低垂下脑袋不敢说话了。 “老宋这家伙别看着软塌塌的,但是咬人的狗不叫,没准他一肚子坏水,这有谁能看的出。”另外一个知县赶紧跳出来打个圆场。 “你们竟然没有看出其中的蹊跷?”贾知县不满地问,语气重得跟铁一样。 几个知县不知贾知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面相觑了一番,都在揣摩贾知县到的想干什么,谁也没有吭声。 “老宋和刘知府有没有亲戚?” 有的人心里想:“刘知府到了东昌还不到一年,而老宋十年前就在府衙混了,这两人远的八竿子都打不着。”虽说他们都知道老宋和刘知府没有亲戚,倒是都没有敢说,骂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再犯了贾知县的怒,那样何苦呢? 但是既然贾知县问了,他们都不说话还应付不过去,有人在后面轻轻地推了推阳谷知县,意思是让他站出来抵挡过去。 “回禀贾大人,老宋是东昌府本地人,刘知府家是江南徽州的,他们相比没有直接感谢,但是刘知府的老婆倒也是东昌府人,莫非他老婆和老宋有什么亲戚?” 贾知县皱了皱眉头说:“这事不可小视,师爷务必得嘱咐刑房的人好好查查。” 师爷赶紧应承着说一直在调查,他再去催促催促。说完以后,师爷便借故要离开去了前院。 他还没有迈开步子,贾知府叫住他说:“你先等等,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吩咐。”师爷只好停了下来。 贾知县又转过头,脸冲着几位知县说:“诸位,现在巡抚福大人已经调查清楚了刘知府就是无恶不作的割辫子党。诸位不想跟他有什么牵连吧?” 几个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都一口咬定跟刘知府没有任何瓜葛。 “你们也看到了这次这个老宋这么疯狂地袭击本府,这个忘八蛋招招都是死手,知道为什么吗?这明摆着是同党被擒,兔死狐悲。他知道本府与刘知府有仇,所以把我贾某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诸位看是不是?” 几个人这次明白过什么味来,都连声称呼说:“大人说的对极了,这个老宋肯定是隐藏在东昌府的割辫子党。” “嗯,既然各位大人也这么认为事情就好办多了。”贾知县长舒了口气说。 “各位大人,这次我来东昌府上任,福大人还有交代,就是彻底查清楚刘知府心存不轨的证据。我看这事还得有劳诸位大人,我看不如这样,既然今天大人们都来了,就不妨想想清楚,然后写下来,以便我马上转给巡抚大人看。” 众人相互看了看,只能点着头答应了。 “这事诸位务必要慎重,如果遗漏一丝一毫的被再被我查清楚的话,那就别怪我姓贾的不客气了。” 训完了几个知县,贾知县又对师爷说:“带着几位知县大人到前院大堂里,准备好笔墨纸砚,让他们各自把发现的刘知府徇私枉法图谋不轨的事情都说清楚。写完以后呈给我看,不得马虎应付,什么时候我看着满意了再放他们回去。” 师爷领着几个知县到了前院大堂里,知县们心里都乱了一团麻了。他们都挖空心思琢磨刘知府的事情,但是还是犯了难:“刘知府绝对不是清官,因为吃喝嫖赌之类的事情他都做过。但是要说他真有谋反这样的不赦之罪,倒真有些夸大其词。但是今天不说还不行,贾知县已经言之凿凿地说刘知府是有谋反之心的割辫子党。如果自己再说不是,那不是跟他对着干,唱对台戏吗? 正犯愁的时候,师爷吩咐人送来笔墨纸砚。几个知县长吁短叹地各自分开,琢磨着如何写刘知府图谋不轨的事情。他们慢慢腾腾地铺开宣纸,狼毫笔也蘸饱了墨,但是动手写时却实在不知道从那里动笔。 阳谷县知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前阵子他到府衙办事,临到晌午时没有走,正好赶上徽州会馆的杨会长来拜访刘知府。刘知府对他也格外客气,事情办完以后,便带着他一同去了徽州会馆用膳。 刘知府走到半路,中间有事突然折回了府衙,便吩咐杨会长先带着他去徽州会馆候着。到了徽州会馆以后,杨会长领着他在会馆周围闲逛,等着刘知府到了以后再一同用膳。 他们走到徽州会馆山门旁的琉璃照壁时,杨会长指着照壁上面镌刻着的“清明”两个字说:“知县大人,这是刘知府的墨宝,这字写得妙,相信当今再也没有人能写出这么遒劲漂亮的字了。” 阳谷知县很懂得些书法鉴赏,他品头论足地把刘知府写的这两个字大大地恭维了一番。等刘知府从府衙回来,三个人进了会馆吃饭他,他也没在惦记着这事。 阳谷知县想起这事了,脑子里电光石火闪现,他突然想到了能证明刘知府有不臣之心的证据。 刘知府心里琢磨:“谁都知道如今乾隆朝文字狱厉害,没准可以从这里入手来做点文章。刘知府为什么偏偏给徽州会馆题了这两个字?把清和明这两个字连到一起这不明摆着诅咒大清王朝要和已经完蛋的大明朝一样吗?这不是谋反这是什么?”想到这里以后,刘知府文思泉涌,洋洋洒洒的围绕着刘知府题写的这两个字大作一番文章。 阳谷知县写完以后交给了师爷,师爷赶紧送给了贾知县。贾知县展开仔细看完以后,不由地心潮澎湃,眼前一亮。 120.第120章 指控 贾知县把阳谷知县写的检举看完以后,心头不由地一阵兴奋,他吩咐师爷赶快去把阳谷知县叫来。 阳谷知县进了屋,陪着一脸谄笑的。贾知县从床上坐起来急切地问道:“你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千真万确,您如果不信,这会就可以派人到徽州会馆去看看山门正面的琉璃照壁上是不是刻着刘知府题写的字。” 贾知县听完以后,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冲着师爷嚷嚷道:“赶快去徽州会馆门前看看。” 师爷赶紧起身去了徽州会馆,过了一会兴冲冲地跑回来了。师爷进了门便嚷嚷着说:“贾大人,我刚才去看了,会馆前面的琉璃照壁上面确实刻着清明这两个字,斗大的字,清清楚楚得刻在墙上,是不是刘知府的却不敢说。” 看到贾知县脸上还有些疑虑,阳谷知县最后用脑袋担保,当时徽州会馆的杨会长给他说得很清楚,那两个字确确实实是刘知府写的。 贾知县心满意足地把阳谷知县打发走了。阳谷知县出来贾知县的房门,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嘴里嘟囔了一句:“可算摆脱了姓贾的这个忘八蛋了。” 阳谷知县快步离开了府衙,然后心满意足地带着早已经等候不及了的仆人,坐上马车回阳谷了。 到了晌午,兴奋劲过后,贾知县忽然胃口大开,想起来两天没好好吃饭了,他顿时觉得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 师爷赶紧忙活着后厨给他准备午膳,好不容易等饭菜端了上来,贾知县喝了满满腾腾一海碗的打卤面,啃了半只烧鸡,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身上的伤也不疼了。 贾知县盘算着立刻起身到省城,尽早把这事尽快告诉给福汉,可是他从床上下来,走到铜镜跟前照了照自己的脸。他吓了一跳,几乎不敢认识镜子里的自己,简直给个白无常一样,这般扮相如果到了巡抚衙门,丢死人了。 贾知县叹了口气,盘算着还是先养个三五天再说。 贾知县惆怅了一阵子,他才想起来前面公堂剩下的几个知县还在忙活着,他吩咐师爷去问问写好了没有。 师爷回来说:“那几位大人都在那抓耳挠腮地犯愁呢,他们还嚷嚷着比做八股文章还费劲。我看到天黑他们也写不利索。” “给他们准备好蜡烛,写不出来都不能回去,在公堂上过夜吧。” 师爷硬着头皮回到公堂上,把贾知县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几个知县听。 他们几个昨天半夜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家往东昌府赶,熬了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早已经饿得浑身难受。 有实在支撑不下去的问道:“师爷,能不能先给弄点吃的?” 师爷苦笑着说:“几位大人,你们千万别在难为我了。我看贾大人对诸位还一肚子的怨恨。给诸位准备饭食倒不是什么大事,万一让他知道了就麻烦了。我劝诸位还是赶紧写,写到他满意了,你们就可以跟阳谷知县一样打道回府了。” 几个知县心里骂骂咧咧的,他们又不由地想起来刘知府的恩情。刘知府什么时候想他这么刻薄过? 有的人实在累得够呛,这段时间着急上火,身心本来就疲惫,有的人干脆毛笔一丢,索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贾知县用完了早膳,心情不错,身上也舒服了些。一大早他便带着师爷到公堂上去通宵达旦以后,几个人是不是已经把该准备好的东西准备好了。 贾知县推开门,看见几个知县鼾声如雷,卧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贾知县的火气腾地升起来了,他破口大骂,几个知县被他的咆哮声惊醒了,赶紧站了起来。 贾知县挨个看他们写的东西,宣纸乱糟糟地用了不少,但是没有几张成句成行的。他一边咒骂,一边把这些纸撕扯得粉碎,然后气哼哼地回后院了。 师爷先是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又绕回来说:“诸位大人平时都机灵得很,怎么这次就没看出来贾大人的心思呢。你们尽管混乱写些东西不就罢了吗?如今刘知府得罪了巡抚大人,能不能活着走出大牢都难说,诸位随便罗列些东西应付过去这个贾大人也就罢了。还是人家阳谷知县高明呀。” 听完师爷的这句话,几位知县突然有了醍醐灌顶的通透,个个恍然大悟。于是各自连臆想带猜测,纷纷洋洋洒洒地写了刘知府图谋不轨的举报材料。一 他们写完以后,把写好的材料都交给了师爷。师爷接过来送到后院,贾知县看了还算满意,这才让师爷过来给他们送信,吩咐他们收拾收拾东西,赶紧滚蛋。 有过了两天,贾知县的身体好了些,脑袋上的青包消了,脸上的划伤也结了痂没事了。 他吩咐师爷把几个知县写得东西准备好,他要再去济南巡抚衙门拜见巡抚大人。 贾知县一大早便离开了东昌府去济南,等他到了巡抚衙门前的时候,看见外面站着不少绿营兵,正好在门口值班的官差正好是上次帮过他的老王。 老王看见贾知县以后,远远地便跟他打了招呼。 贾知县挤过人群,绿营兵的把总正要过来拦他。看门的官差赶紧过来说:“这位是东昌府代理知府贾大人。”把总冲着他施礼,放他进去。 “贾大人的眼睛怎么了?” “刚回到东昌府就被私通割辫子的恶人行刺本官。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这里围着这么多绿营兵,公堂上再干什么了?” “巡抚大人正在审问刘知府呢,把已经去京城的梁六爷都调回来作证了。” 贾知县吓了一跳,如果梁六爷站出来替刘知府说话,那他就完蛋了。他赶紧央求着看门的官差进去给巡抚大人送信,就是他已经找到了刘知府心存不轨的证据。 看门的人面露难色,他说道:“贾大人,这会公堂上正忙活,我这会进去不是自讨没趣吗?” 贾知县急得要命,他差点没给他跪下,哀求道:“老兄,赶紧进去传话吧,事不宜迟,我听说割辫子党已经磨刀霍霍了,随时都有可能组织大队人马杀到济南来。等他们杀进来,整个济南城就要血流成河了。” 贾知县这么连蒙带骗地唠叨,把老王吓坏了,但他还在犹豫。贾知县说:“老哥,咱们做场戏吧,你先让我到大堂门口。到了大堂门口就冲着里面嚷嚷说我有公事要硬闯公堂,那样的话福大人哪怕是怪罪下来,他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老王见他说得很是真诚,况且一只眼睛都看不见了,说的大概是真的,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贾知县到了公堂上,把福汉吓了一跳,前两天刚离开时左眼还好好的,怎么到了东昌府没两天却成了独眼龙了。 “贾大人,你的眼睛怎么回事?”福汉纳闷地问。 “刘知府的同党老宋行刺我,我拼命抵抗,虽说瞎了一只眼睛,但好歹捡了条命,也他奶奶的值了。”贾知县一边说,一边装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来。 121.第121章 指控2 “竟然有这种胆大包天的事?”福汉怒视着跪倒在地上的刘知府,怒骂道。 贾知县见福汉动了怒,心里不由地一阵窃喜,他赶紧说道:“只要能为朝廷效力,为福大人分忧,伤只眼睛又算得了什么。” “贾大人回去后好好休息养伤,等割辫子党一网打尽以后,我自然会奏明万岁爷。”福汉安慰他说。 贾知县连声称谢。 “你说找到了刘知府图谋不轨的铁证,铁证在哪里?” 贾知县从衣服袖子抽出来阳谷知县写的举报信,往前紧走了两步,凑到福汉跟前,伸出双手把信交到福汉手里。 福汉把那几页纸展开,从头到尾扫了两眼。他先是满头雾水,接着又皱紧眉头细致地看了两遍,然后指着跪在公堂下的刘知府说:“姓刘的,你可曾在徽州会馆写过字?” 刘知府经过一系列的匪夷所思的意外以后,整个人变得懵懵懂懂的。 他如同一块木头一样怔怔地跪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压根没听见福汉说什么。福汉啪地拍了一声惊堂木,又重新说了一遍以后,他才怔怔地抬起头,如同喝醉熟睡的人很不情愿地被人吵醒一样。他嘴里嘟囔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说:“我想不起了!” 福汉说:“把杨会长带上了!” 杨会长被两个身高力壮的官差从外面抬了进来。他前两天刚挨过板子,不能下跪,只能可怜巴巴地趴在公堂上。 杨会长这两天也被折磨的不轻,他连头都不敢抬,声音颤抖着说:“草民屁股疼痛得厉害,不能给大人磕头,请大人赎罪。” 福汉问道:“杨会长,刘知府是不是给你们徽州会馆题过字?” “写过。” “写的什么字?” “清明” “为什么请他题字?” “我们徽州人在东昌府做生意不容易,地痞流氓还有衙门里的人欺负外地人,他们隔三差五就到会馆里吃拿卡要。虽说我们克勤克俭,倒也挣了些银子,但是架不住占便宜揩油的人多,我们又不敢招惹,生意艰难。我请刘知府题字并且把他的字堂而皇之地镌刻在会馆前的琉璃照壁上,无非鸡毛当令箭,扯虎皮当大旗,吓唬吓唬那些不要脸的地痞流氓贪官污吏。”杨会长絮絮叨叨地发了一通牢骚。 “他为什么写‘清明’两个字?” “草民不知道。对我来说,只要是知府大人的字就行,至于他写什么,草民没有兴趣。” 福汉转过头问刘知府说:“刘知府想起来了吗?” “我不记得这事了。”刘知府冥思苦想了一番,还是没有想起来,他只好摇了摇头说。他那天喝得醉醺醺的,确实想不起来他初到东昌府时吃饱喝足曾经给徽州会馆题字的事情,至于写的什么就更没有印象了。 贾知县在一旁说:“巡抚大人,您千万别让他给糊弄了。这个忘八蛋故意装疯卖傻,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知道其中的厉害,当然不敢承认了。” 不知为何,福汉心里突然莫名地对贾知县有了几分厌恶,他原本想呵斥他一顿,但是瞅见贾知县的独龙眼以后,他心里又有了些怜悯,压了压心头的怒火没有搭理贾知县。 “你的同党老宋是哪里人?”福汉继续问道。 “我不认识这个人。”刘知府摇了摇头说。 巡抚衙门里人多,刘知府每天有忙活各种各样的事务,他对知府衙门里的下层官差多数都没有什么印记,他压根想不起来到底谁是老宋。 听他这么一说,不知道好歹的贾知县冲到刘知府跟前吵吵着说:“你他奶奶的还说不是认识?整个东昌府衙门谁不知道老宋是你的同党!” 刘知府哭着说:“巡抚大人,我初到东昌府不足半年,衙门里的人见了面倒是能认得出,但是这个老宋我实在不知道是哪一个。” “放屁。福大人,您千万别听这个忘八蛋狡辩。您老如果不信,可以现在就去调查东昌府辖下的几个知县,他们都知道刘知府与老宋关系素来紧密。我与老宋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为什么会袭击我?这不是明摆着要为他的同党报仇出气吗?还有东昌府不少人都看见了,老宋袭击我以后,逃到城外,坐着船跑到江南去了。福大人,江南可是割辫子党的老巢,您老说他是不是去江南搬救兵去了?” 贾知县这么一搀和,公堂上的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尤其听完他说到老宋回江南搬救兵以后,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公堂上多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公堂上的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刘知府看,好像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很快就会带来一场灾难。 贾知县的突然到来成了压块刘知府的最后一根稻草,本来他就被梁六爷搅得心神不宁,他睡了两个妓女两个月竟然忘了好好问清楚她们到底是哪里人。贾知县来了以后又说了他早已经忘记的事还有压根就没多少印象的人,他觉着眼睛的一切都不真实,自己揉搓着脑袋想把这事捋清楚,可是乱成了一团,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刘知府很快便晕了过去。 “福大人,他这是装死,您老得严刑拷问他才能交代。卑职在临城的时候深有体会。”贾知县瞪着他的独龙眼,扯着嗓子说。 福汉没搭理如同老鸹一样叫个不停的贾知县,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晕倒的刘知府跟前,蹲下身看了看。刘知府脸烧得跟火炭一样,浑身抽搐个不停。 福汉下令把刘知府暂时抬下去,找医馆的先生好好医治。 贾知县还在唠唠叨叨地说刘知府在徽州会馆题字的事,福汉不胜其烦,不由怒斥说:“巡抚衙门大堂上,如何审案我自己有分寸。我福汉最厌烦你们这些读书人玩这类无聊的文字游戏,他姓刘的写‘清明’两字无非是炫耀卖弄,不见得有什么谋逆之心,可是经过你们这些酸腐文人牵强附会,胡蒙乱猜,好像都成真的一样了。这事我会继续调查,由不得你胡说八道。” 听见福汉这么一说,贾知县吓地不敢吭声了。倒是梁六爷听完这话以后,先生略有所思,嘴角上挑,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书吏走过来问道:“福大人,刚才贾大人提到的刘知府题字的事情用不用记录在册?” “记个鬼,刘知府犯的罪行绝不放过,但是胡乱栽赃陷害的伎俩也万万要不得,这事等着刘知府醒来以后在调查。” 福汉转过头来,对贾知县说:“我奏请万岁爷去东昌府暂时署理事务,你只需要谨慎做事。要不得因为一些个人私冤罗织罪名,混淆视听,干扰剿灭割辫子党的重任,否则别怪我福汉不客气。” 贾知县赶紧点着头躲到一边不吭声了。 刘知府已经被抬离,审判无法继续。 梁六爷左右看了看,冲着福汉说道:“福大人,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做了也都做了。如今户部事务繁忙,况且常大人也给皇帝奏明了,如果您没有别的事务的话,我想尽快返回京城。” 福汉知道这位梁六爷心机很深,小觑不得,但是他也确信:虽然很多话这位梁六爷说得看似缜密,滴水不漏,但是刚才梁六爷说话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刘知府的表情,刘知府惊恐万状的模样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们两人之间肯定些不为人所知的勾当,只是梁六爷做事周密,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刘知府给耍了。 福汉本来就对梁六爷没有什么好感,又听他在公堂上大言不惭说常大人如何如何,他不由地心生逆反,说道:“梁六,这案子还没有完,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我再留在济南做些什么?” 福汉冷笑了一声说:“梁六,再诡异的事也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今天这位刘知府脑子一时混乱,等他休息够了,很多事情就自然清楚了。” “福大人,你这不是故意与我为难吗?需要审判的是刘知府,你平白无故跟我纠缠些什么,况且常大人……” 梁六爷话还没有说完,福汉怒喝道:“住口,你到了本巡抚的公堂之上,用不得说常大人如何如何,本府最见不得那种投机钻营的无耻小人靠卑鄙伎俩谋得大权。别人怕他,我福汉倒想见识见识。” 梁六爷刚想辩驳,但是他偷眼瞅了一眼福汉,看见福汉怒目圆整,脸颊上留下的箭伤也变得格外狰狞。 梁六爷不敢吭声了。 福汉吩咐把刘知府暂时押回监狱,让官差给牢头传话:刘知府身体虚弱,监狱里要好生照料,如果刘知府有什么三长两短,唯他是问。 梁六爷听到这里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他心里很清楚:眼下这事最好速战速决,拖得时间越长他越有可能卷进去。 福汉宣布退堂。临近离开公堂之前,福汉对梁六爷说:“梁六,这几天你不得离开济南,也不得在城内闲逛,必须在客栈候命,等着本巡抚随时找你问话。” 122.第122章 密信 退堂以后,福汉把审讯的经过写成折子递给乾隆皇帝。在这道折子里,福汉没有提到贾知县举报刘知府在徽州会馆题字的事,他觉着这事首先与割辫子党无关,而且单纯依靠两个字就判定刘知府有谋叛之心太过牵强。 福汉在折子最后说如今刘知府身体虚弱不堪,已经吩咐监牢好好照顾,等身体暂时康复以后再重新审理。 折子递上去以后,福汉脑子混沌成了浆糊,今天审讯过以后刘知府到底是不是割辫子党反倒是变得更模糊了。 用过晚膳以后,福汉吩咐人把随从老那叫来。 “老那,你怎么看这个梁六?” “福大人,这个梁六很难对付。今天您老也看见了,故意拖延到公堂的时间,到了以后不亢不卑,竟然还能引大清律给自己撑腰,实在是厉害。” “你看刘知府说的话指控他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福大人,我也觉着梁六身上有很多疑点。如果刘知府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那梁六这人实在是够阴险的。这人就像对弈棋局的高手,棋子落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揣摩透了。” “梁六这人的才华如同用到正途,没准能成为象傅恒这样的栋梁之才,可惜跟随了姓常的那个喜欢钻营投机的小人,明珠投暗,这种人做好事是一流,干点歪门邪道别人也比不了。” “福大人,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我老那跟随您多年,您的性情秉性我比谁都清楚。今天您老在公堂上实在是不该说那句话,这话若是传到常大人耳朵,您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福汉叹了口气说:“事是这么个事,理也是这个理,但是到了气头上,有些话还是脱口而出,最见不得皇帝身边有姓常的这种蝇营狗苟的小人。” 两人又闲扯了一些话,最后福汉对随从老那说:“你这几天派人好好盯住梁六,看他都与什么人来往,私下做什么事情。过两天刘知府的案子还得接着审,我对这姓刘的虽说没有好感,他犯了什么罪就是什么罪,一些是非曲直还是搞清楚,冤屈了他也不好。” 随从老那应承着离开了。 福汉的折子很快进了紫禁城,交到了乾隆爷的手里。 乾隆皱着眉头把折子看完,福汉做的事情让他很不舒服,他心里暗自琢磨着:“福汉本是行伍出身,想不到办起事情来竟然如此拖沓。按他上次说的,光是刘知府的纵容割辫子党这一项罪过就该砍头,梁六的证词也证明他以前说的那些话无法是狡辩托词,想不到福汉竟然还想拖拖拉拉地接着审问。更让人痛恨的是他竟然还专门嘱托监狱要好好照顾这个该死的刘知府。” 乾隆越想越气,差点没把福汉递上来的折子给撕了。 乾隆正在愤懑不平的时候,有不怕事大的人又到了。乾隆折子刚看完,小太监常宁进了报告说:“万岁爷,户部的常大人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奏报。” 乾隆摆了摆手,吩咐太监去把常大人叫进来。 原来退堂之后,梁六爷知道事情不妙,他看见福汉誓有不把事情查清不罢休的来头。 他回到客栈之后,掏出几两碎银子,让客栈的伙计赶紧去把济南城有名的泼皮牛二请来。 梁六爷没离开济南的时候,这个泼皮牛二因为伤人致死被抓进了大狱,牛二的一帮泼皮朋友找到他帮忙。他没推脱,带着这些人找到了济南知府,三言两语说完,又让他们赶快给苦主家赔些银子。他们到了苦主家留了些银子,然后又是一番恶言恶语的恐吓,苦主家忍气吞声地给写了个不再追究的字据,第二天牛二就被放出来了。 牛二出了大狱,当天便拎着银子登门感谢他,梁六爷慷慨得要命,不仅银子分文没留,反倒是自己掏银子请牛二等人到了济南府最好的饭馆好好吃了一顿。 牛二因为这事对梁六爷感恩涕零,视他为再生父母,说以后六爷有难,他牛二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义不容辞。梁六爷后来私下和相熟的人聊起此事说,他帮牛二不是为了银子,牛二这种人有其他的用处。 客栈的伙计去找牛二,梁六爷火速写了给常大人写了封信。信写完以后,他用漆把信封好。很快他就听见客栈外面听见一阵嘈杂之声。 他顺着窗户往外看,看见牛二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了,这些人都****着上身,前胸后背象张贴的年画一样纹刺着青龙白虎之类的滑稽图案。 牛二进了客栈的门就开始嚷嚷:“谁他奶奶的欺负我们六爷了?赶紧滚出来,牛爷我拆了他的骨头扒了他的皮。”牛二这么一嚷嚷,跟随着他来的人也扯着嗓子跟着喊。 梁六爷赶紧跑出来,挥舞着手臂让他们小声点。牛二看见梁六爷兴奋异常,跪倒在地,咣咣磕了几个响头,后面的人也冲着梁六爷异口同声地喊道:“六爷好!” 他一边拱手回应着,一边把牛二往自己住的屋里拉。牛二跟着着梁六爷进了屋。 “六爷叫我来有事?自打您老去了京城,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了。” “老牛你真是客气,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敢说什么功劳呀。”说到这里,梁六爷瞅了瞅外面,小声对牛二说:“我这几天因为公务无法离开济南回京城,可是我有件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给常大人禀报。别的人我也信不过,所以才把你请来看看能不能替我往京城跑一趟,给常大人送封信回去。” “我的天呀,六爷您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呢,不就是送封信吗?!您老放心,这事交给我没错。我这就派我的一个心腹兄弟去。” “这事万分重要,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六爷放心,如果这个兔崽子把事办砸了,等他回来我家法伺候。” 梁六爷赶紧让牛二把他的心腹兄弟叫进来,他进了以后,梁六爷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那人带着信,骑着快马进京送信了。 送信的人走后,牛二又生拉硬扯地邀请梁六爷去饭馆吃饭。梁六爷正好也觉着烦闷,便点头答应了,一群泼皮混混众星捧月一般拥着梁六爷到附近的饭馆开怀畅饮。酒席上,牛二一边喝酒还一边大声吆喝着说:“梁六爷回到了济南府,谁也不能招惹他,如果六爷不高兴了,谁他奶奶的不好使,巡抚大人也不行!” 牛二的心腹很能干,没等福汉写给乾隆的折子入宫,他就等候在常大人的府门口了。常府看门的给管家送了信,说是梁六爷派人送信来了。管家风风火火地跑出来,让送信的把信交给他,由他转交给常大人,他就可以回去了。 送信的脑袋一根筋,无论管家怎么说他都不同意,他瞪着眼睛对管家说:“你算哪根葱?我把信交给你,你私自扣下了怎么办?我大哥都交代给我了,梁六爷也有吩咐,这信我必须亲手交给常大人。” 管家之后跑回去给常大人送信,常大人听说以后,吩咐管家把送信的带进来。送信的见了常大人以后,才把信掏出来递了过去。常大人吩咐管家赏给这个人些碎银子,然后便把他打发走了。 常大人拆开了信。梁六爷在信里好一番哭诉,到了济南城,他以常大人的名义给福汉预备些礼物,然后亲自登门拜访,不仅连面都没让见,而且礼物都给丢出来了,然后他又添枝加叶地把福汉那些有影射常大人嫌疑的话说了一遍,最后梁六爷还总结到: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如今倒好,自己跟了常大人非得没占到半点便宜,还触了这么大的霉头,照理说案子审问了,他该回京城了,可是福汉就是不让他走,福汉这么纠缠着跟他过不去,明摆着矛头是冲着他常大人来的。 常大人看到这里以后,心里如同炸弹一样爆破了,他用最恶毒的言语骂了福汉的祖上十八代,然后气得跟头牛一样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福汉,我跟你无冤无仇,想不到你他奶奶的竟然处处跟我老常过不去,你他奶奶的心黑就别怪你常大爷手毒了。” 梁六爷接着又说他与刘知府仅是一面之交,如今刘知府不仅有些事情嫁祸于他,而且竟然还给徽州会馆的财主题写“清明”两字,这不是大逆吗?不良之心昭然若揭,而山东巡抚福汉竟然轻描淡写,未曾追究…… 梁六爷在信的末尾还不忘提醒常大人:“大人接到信后,最后即刻进宫找万岁爷奏明这事,东昌府代理知府在巡抚衙门公堂上说刘知府的同党老宋已经潜回江南去搬兵报仇了,如果万岁爷不及时行动,恐怕山东各地很快就引来一场腥风血雨。京城与山东近在咫尺,如果不火速行动,很快就会危及京城。 常大人看完信以后,吩咐管家赶快备轿,他要马上进宫见皇上。就这样,等皇帝刚看完福汉的折子,常大人就到了。 123.第123章 清明 乾隆正在郁闷的时候,常大人到了! 人都有这毛病,每逢心里边不舒服,遇到那些懂得揣摩自己心思的人时,便喜欢掏心窝子说道说道。他想让小太监去把傅恒叫来,但是突然想起来傅恒已经去了云南。 恰好在这个时候,常大人象及时雨一样赶到了。听说常大人来了,乾隆正好憋闷得慌,吩咐小太监赶紧让常大人进来。 常大人进了宫殿,给乾隆爷请了安磕了头。请安磕头时,他就偷眼观察乾隆的表情。 常大人颇精通此道,他只要瞅一眼乾隆的脸就能把他的心思猜出个*不离十。乾隆吩咐他起身以后,他便低垂着手,恭顺地立在一旁,等着乾隆打开话匣子。 “常大人,派往江南的密探可曾发回来消息?” “启禀万岁爷,这几天三三两两收到些情报回来,可能是割辫子隐藏得深,民间偶有议论,但是割辫子党倒还没有抓到。”常大人回答说。 “唉,你说得没错,这帮人隐藏得实在是够深的。可是割辫子在山东快炸了锅了!” “山东不是有福汉大人在吗?谁不知道福汉大人做事缜密……” 还没等常大人说完,乾隆朝着他摆了摆手说:“别给我提这个人,我现在想起来他来肚子里就窝火。” 常大人听到这里,不由地一阵窃喜,他心里说:“有笑话看了。” 尽管常大人心里面乐开花,他还是不漏声色地说:“当年福汉大人边境平乱,力保大清江山安稳如山,那可是功不可没呀。” “这话倒也不假,但是边境稳定却也不是他福汉一个人的功劳,再说了,如果我不是看着当年他军功显赫,自然也不会委以重任,调任他去担任山东巡抚。” “万岁爷赏罚分明,大清朝从上到下都是知晓的。”常大人不失时机地恭维道。 “福汉带兵打仗倒算是一员猛将,但是治理地方能力就差得远了。”乾隆说这话时,不由地摇了摇头。 “万岁爷,山东这地方乃是孔孟之乡,民风淳厚,从前我在山东任上的时候,山东什么时候让万岁爷如此惦记过。” 乾隆没有说话,他想了想从前常大人担任山东巡抚时,山东确实没有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福汉办事我倒是兢兢业业的,但是做事分不清轻重,抓芝麻丢西瓜,如今割辫子党在山东快翻了天了,他不是说用疆场上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查拿镇压,反倒跟小脚妇人一样计较些琐细的事情,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乾隆觉着说得不够痛快,索性把福汉递上来的折子从龙书案上拿起来,交给常大人,让常大人自己看。 常大人赶紧伸手把折子接到手中,翻开,一字不落地逐字细读了一遍。折子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内容,但是唯独没有提到梁六爷告诉他的那些事情,有关刘知府在徽州会馆题字的事情只字未提。 常大人看完折子以后,折叠好重新放到龙书案上。他瞅了一眼乾隆,然后说道:“万岁爷,有件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乾隆瞅了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事情?” 常大人咽下涌到喉咙的口水,缓了缓说道:“万岁爷,刚才户部当差的梁六从济南托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 “你说的梁六就是福汉在折子里提到的那个?” “是,是,上次万岁爷命令我派他回山东协助调查刘知府的事情,我回到户部以后就派他连夜回来济南。” “从折子上看,这个梁六和被抓的刘知府似乎并没有什么瓜葛。这个梁六回京城了没有?” “万岁爷,不瞒您说,梁六被福大人给扣到济南了,说刘知府的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得离开济南。福大人递上来的折子万岁爷也看过了,梁六与刘知府压根就没什么牵连,可是不知何故就是不放他回来。梁六能干得很,如今户部忙得不可开交,他不在我跟前,我就跟掉了左膀折了右臂,干什么都不利索。” “福汉为什么扣留梁六?” “明面上说是刘知府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骨子里却是冲着我来的,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呀。” “福汉与你有什么仇怨?” “我也纳闷此事。我和他素无来往,也不知道哪里得罪过他。梁六在给我的信中说福汉在公堂上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地说了我很多不堪的话。” 乾隆说:“你也不用听信梁六的一面之词,等割辫子党的事情弄完以后这事再细说不迟。” “万岁爷,这些都是些私下的恩怨,不足计较。但是有个很重要的事情,福汉大人不知何故却没有告诉你?” 乾隆听到这里,不由地皱紧了眉头,他瞪着眼睛问道:“福汉还有事情隐匿没有奏报。” “万岁爷,梁六告诉我审讯刘知府时,福汉选派的东昌府代理知府突然跑到了公堂之上,他刚到东昌府上任就遭到了刘知府同党的袭击,一只眼睛都被打瞎了。这位代理知府查明袭击他的官差老宋就是割辫子党,因为刘知府被抓急于复仇,还说老宋已经跑到江南搬兵去了。” “竟然有这事,福汉这个混蛋竟然只字未提。” “万岁爷,我刚才看这折子上福大人还有件更重要事情也没说。” “你接着往下说。”乾隆气得都快蹦起来了。 “万岁爷,刘知府初到东昌上任的时候就流露出来了谋逆的苗头。那位姓贾的代理知府查明刘知府曾经给东昌府徽州商人题写过字,而且他写的这字还被公然镌刻在徽州会馆的照壁墙上。” “他写的什么字?” 常大人喘了口气说:“他写了两个字,一个是大清的清,还有一个是前明的明。” “清,明……清明?”乾隆喃喃地嘟囔着。 “万岁爷,但凡题字都是很有讲究的,万岁爷到给地巡游时也经常留下墨宝,题写的字都蕴含着万岁爷祈祷国泰民安,物阜年丰,百姓富足的美意。大臣们每到一处,也喜欢效仿万岁爷题写些字句。” 乾隆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意。 “有那么多好的良词妙句不写,可是这位刘知府恰恰突兀地写下清明这两个字,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寓意?把我们万世昌盛的大清王朝跟已经被推翻的前朝联系在一起,这不是谋篡是什么?”常大人说到这里不吭声了,他又偷偷地看乾隆的脸。 乾隆的脸已经变成了紫色的茄子,他气得浑身哆嗦,嘴里骂道:“他奶奶的,想不到我大清朝建朝立国都一百多年了,一群读书的汉族穷酸读书人心里边竟然还念念不忘早已经完蛋的明朝。尤其可恶的是这些人还自以为是,欺负我满洲不同文理,便自作聪明地从字句上下功夫表达不满,却想不到如今的满洲人早已经今非昔比,他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难道我看不出来?”常大人也随声附和着。 乾隆继续骂道:“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想不到连混到知府高位的人竟然也有此意,这种狼子野心实在是比割辫子还要可恶。” 常大人看着乾隆象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尽管他也装出一副悲愤的样子,但是心里边很是解气,他思索着:“福汉,你个忘八蛋,这下有你好看的了!” 果然,乾隆骂完以后,扯着嗓子冲着外面喊道:“常宁,带上我的旨意,马上去济南,速速把该死的福汉给我调进宫里来!” 124.第124章 革职 看见乾隆爆发了雷霆之怒,常大人心里乐开了花,如果这里不是皇宫,身边没有皇帝的话,他一定会手舞足蹈狂歌热舞一番。 他赶紧凑到乾隆跟前劝慰道:“万岁爷,您想消消气,这事等福大人进了京城再询问询问。” 乾隆仍旧气得呼呼直喘,常大人又装模作样地说了些好话。乾隆的火气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更大了。常大人一看火烧得差不多了,便磕头告辞,说户部太忙,找了个借口赶紧走了。 再说小太监常宁,他奉了乾隆的旨意,不敢怠慢,赶紧带着几个侍卫离开了京城,快马加鞭地到济南宣福汉进京。 这几天福汉一直等候着刘知府的身体早点复原,时刻准备着等刘知府的脑子清醒些以后便接着审案,他心里越来越觉着审问清楚刘知府对查找割辫子党意义极为重大。 小太监常宁的突然而至让福汉有些意外。 常宁带着人风尘仆仆地到巡抚衙门的时候,福汉正要带着随从去监狱看刘知府,路上他问随从老那这两天梁六爷在济南可曾有什么异常举动。 随从老那回答说:“福大人,听说梁六这几天活得跟神仙一样,身边每天都跟着一群泼皮,白天闲登千佛山,泛舟大明湖,晚上好酒好肉喝得不醉不归,哪像您老人家,每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 福汉轻蔑地笑笑说:“先让他高兴几天,等刘知府过两天清醒了,就该到他难受的时候了。” 老那说:“您老千万别大意了,如果这个梁六惊慌失措倒了罢了,他越是这么轻松,您老越应该好好琢磨琢磨。” 他们刚走到半路,忽然门口值班的官差老王从后面追了上来,到了福汉跟前边嚷嚷着说:“福大人,宫里边的太监到巡抚衙门了,让您老人家赶紧回去接皇上的圣旨。” 福汉瞅了瞅随从老那,老那又瞅了瞅他,两个人都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不祥之兆。 监狱去不成了,福汉返回巡抚衙门,慌慌张张地进了大堂。他进了大堂门,看见小太监常宁正喝茶歇脚,两个人说了两句话,福汉便带着人磕头迎旨。 常宁宣完旨以后对福汉说:“福大人,抓紧收拾收拾,一起上路吧。” 福汉一边吩咐人准好马匹,一边去后面简单收拾收拾东西。 等福汉走出了大堂,随从老那凑到常宁跟前,低声问道:“公公,万岁爷宣福大人进宫能有什么事?” 常宁斜了他一眼,然后拖着长音说道:“这样的事情,我们这做奴才的怎么能知道?等福大人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了!” 随从老那讨了个软钉子,心事重重地退到了一边。这时候常宁又扯着嗓子问老那说:“你们这济南府就没点好吃好用的特产,我们几个从京城这么大老远的跑来,你们福大人就没吩咐人去准备点。” 随从老那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常宁尖着嗓子说:“这当巡抚的跟呆头鹅一样,没想到这当下人的也象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那个年轻的随从不答应了,冲着常宁骂到:“你他奶奶的说谁呢?你说你算什么东西?在宫里铺床叠被倒尿盆的货也配在这里吆五喝六?” 常宁气坏了,指着随从的鼻子问:“你骂谁?” 随从晃着膀子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就是骂你这个不忠不孝的死太监。” “你他奶奶的才不忠不孝,等我回去奏明万岁爷……” 没等他说完,随从薅起他的衣服领子,把他半提起来,常宁的两脚离开了地面。 随从接着骂道:“你个没皮没脸的烂货,你爹妈生你养你,你不思报答,反倒割了裤裆里三寸长的东西入宫当太监,骂你不孝委屈你了?万岁爷敲得上你,派你来传圣旨,到了这里你却红口白牙地嚷嚷着要礼物,骂你不忠愧对你了?你他奶奶的再敢大放厥词胡说八道,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狐假虎威的烂货。” 常宁见这个愣头青真气急眼了,吓得面无人色,嘴里忙不迭地求饶。 这时候正好福汉从后面收拾完东西回来,吼了一嗓子把年轻随从给喝住,常宁这才得以脱身,伸出手里不停地揉自己的脖子,喉咙里不时传出一阵接一阵的咳嗽。 福汉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说:“公公,我福汉收拾好了,咱这就启程吧。” 常宁没敢说别的,便领着他带来的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巡抚衙门候着。 年轻随从知道给福汉惹了货,他看见常宁出去以后,便红着脸走到福汉跟前请罪。 福汉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手说:“何必跟这种卑贱之人一般见识!先跟我进京吧,我预感着这场进京凶多吉少!” 就这样,福汉跟着常宁离开了济南府。他们刚离开,牛二的一个手下就到了巡抚衙门口冲着看门的老王说:“老王,梁六爷今天晚上定好了馆子,等你收工下班以后一定得过去一趟。” 到了京城,气也没喘一口,便直接进宫了。到了宫门口,常宁先进去送信,得了乾隆的应允之后,福汉便进了宫,入了大殿去见乾隆。 福汉还没进入殿门,他就感觉出来宫殿里如同铁一般的沉重。 他迈步进了大殿,看见乾隆皇帝正怒气冲冲地坐在龙椅上。福汉给乾隆磕头请安,乾隆“啪”地一声把他上次呈递上来的折子摔在他身上。折子砸到脸上,生疼生疼的。 “福汉,为什么办理刘知府的案子这么拖沓?” “万岁爷,臣觉着其中还有不少疑点……” “住口,还有疑点?还有啥疑点?难道等东昌府的百姓都统统割了辫子以后你才能查清楚吗?难道等刘知府的同党老宋到江南搬来叛军你才能审问清楚?” 福汉心里边一哆嗦,他想起来自己在给乾隆的这道折子里压根就没有提老宋的事情,怎么皇帝突然听说这事了? 福汉说:“万岁爷,这事疑点越来越多,在给我五天时间一定能审问清楚。” “五天?五天以后割辫子党就杀到京城里来了!” 这一句话就把福汉给噎死了。 “福汉,你做事太让我失望了。原本上次德州的张王氏因为你的疏忽死掉,我就非常生气,但是念及你刚到山东边放了你一马,轻描淡写地给了你一些处分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你却让我越来越失望!” 福汉说:“万岁爷,只有刘知府的事情查清以后,很多事情才能水落石出。” 福汉不吱声倒也罢了,他这么一辩解,乾隆更急眼了,他抬起手来啪啪地敲桌子,然后说道:“福汉你听着,我也决定割掉你山东巡抚的职位,暂时留在任上处理割辫子党的事情。等新任巡抚到了以后,你再返回京城。” 福汉心里如同倒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虽说乾隆革了他的官,他还得磕头谢恩。 革了福汉的职,乾隆的火气稍微消了些,脑子也不那么热了,他冲着福汉扬了扬手,意思上让福汉站起身来。 “福汉,我知道你这阵子在山东一直兢兢业业,为查找割辫子的事情殚精竭虑,但是治理一方不比疆场打仗,你终归还是差了些经验。” 乾隆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他接着又说道:“有些事情你看不出来倒也罢了,怎么连刘知府在徽州会馆题字这么明显的谋逆之举都看不出来呢?这个刘知府明明就是乱臣贼子,你还想查什么?单单凭靠着这一条,就可以直接要他的命。” 福汉心里明白了,看来前几天公堂庭审的情况乾隆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也猜到这些事情应该是梁六爷说给常大人,常大人又转告给乾隆了。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后悔很多事情没有听随从老那的意见,如果当时多找他商量商量,也就不至于落下这么个革职留任的凄凉结果。 福汉把面子看得比命都大,在疆场上打仗宁肯丢了命也得成全名声,如今倒好,自己在疆场上拿命换来的一世英名就这么烟消云散,一切归零了。 颜面丢了也就丢了,福汉心里面失落之余又突然觉着一阵轻松:这官不做也罢,等新任知府到了任,自己就马上回家侍奉老母亲尽尽孝道。 乾隆最后又对福汉说:“福汉,你马上回济南,回到济南以后,马上把刘知府和那个奸商杨会长押解到东昌府,然后在闹事繁华之地凌迟处死,决不能再容许半点推脱。” 福汉连声应承着:“知道了,知道了。我回去以后立刻照办!” 乾隆又说:“福大人,在新任巡抚接替你之前,你凡事还得尽心尽力,马虎不得。我听说前几天到济南的那位梁六,户部常大人的幕僚还没回来。那人虽说无官无职,但是人挺能干,而且以前在山东待得时间也很长,你有什么不懂不熟悉的事情可以找他询问,让他帮你出主意想办法,切不能小瞧了这些没有功名职位的能人!” 福汉听到这里,嘴上没说话,但是肚子里的肺都快气炸了! 125.第125章 建议 福汉原本想争得乾隆的同意顺道回家看看母亲,但是看看乾隆的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他只好打消了念头。出了宫门,叫上两个随从,心情郁闷地离开了京城,重新回到了济南府。 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地革了职,更讨厌的是革职以后还留任,这样的话还必须回到济南这个伤心地。 这次出了京城的门,福汉唏嘘不已:戎马倥偬一辈子,军功无数,一世的英明就这样化成了东流水。 他越想越气,信马由缰地跑在最前头,老泪纵横,也只能任由风吹干。 老那心思缜密,自打福汉离开紫禁城他就看出了些端倪,只是福汉没有说,他也不好意思问。 老那后来实在忍不住,招呼着同伴追上福汉。 他的马首快碰到福汉的马尾的时候,他才逐渐放慢了马,安静地跟着福汉后面。 “老那,我福汉到了山东这半年也他奶奶地算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实在想不到竟然最后落了个革职留任的下场。” “皇上竟然如此绝情!” “还不是听了奸人所言,老那你说得没错,我是有点忒小瞧那个梁六了。” 老那不停地宽慰他:“福大人,这事是福是祸还没个定论,想想这段时间折腾的寝食难安。到了济南以后,先把刘知府和杨会长正法,其他的事情走一步说一步吧。等新任巡抚上了任,我也陪你回家做盛世良民,这官场实在容不得好人混的。” 三个人很快便到了济南,再回到巡抚衙门跟前时,福汉看着眼前的景物是如此的陌生,他心里觉着有几分别扭。 回到巡抚衙门,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福汉也没来得及歇息,便吩咐人请来按察使、提督等人议事。 按察使和提督等人到了巡抚衙门,见了福汉以后说:“福大人,这次回京,万岁爷是不是有新的布置?” 福汉苦笑着说:“诸位以后不要叫我大人了,从昨天起,我跟平头百姓无异了,乾隆爷割了我的职,我就等着新任巡抚了。” 几个人听完以后,说了些半真半假的话,安慰了福汉一番。 “诸位大人,我临离宫的时候,乾隆爷有交代,让尽快把刘知府和杨会长这两个囚犯凌迟处决。麻烦诸位这事多操操心,尽早把这事办了,诸位不要懈怠,我福汉现在是戴罪之人,只是暂时维持,等新任巡抚大人到了他就卷铺盖滚蛋。如果你们再出现什么差错,我是前车之鉴,所以诸位多多用力。” 几个人商量了一阵,最后约定三天后在济南府最繁华的闹事区将刘、杨二人凌迟处死。 商量完事情,几个人就散了,纷纷打道回府。福汉劳累了几天,觉得身心俱疲,他简单用了晚膳,然后便回后院休息了。 福汉回到卧房里,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般。他趟在床上,脑袋一沾枕头,便鼾声雷动,自从到山东以来,他从来没有睡得如此香甜过。 第二天一早,福汉又早早地睁开了眼,他坐起身来,想起身就去公堂之上继续询问割辫子党的事情,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被革了职,地方大事已经与己无关。 福汉释然地重新躺下,他觉着浑身酸痛,接下来啥也不干,就他奶奶得好好睡上几天。 福汉刚躺下,突然听见悬挂在巡抚衙门前的牛皮大鼓咚咚地响了起来。一会随从到了他的卧房外面,老那敲了敲门,在外面说道:“福大人,梁六带着一个人到了巡抚衙门外面,说要见您。” “这个怂货肯定是昨儿晚上也听说了我被革职的事情,今天他明摆着是来看我的笑话来了。你告诉他,就说我连日奔波操劳,身体染了病,没时间见他。” 老那应承着说:“那您老休息吧,我去会会他。” 老那到了前院公堂,看见官差老王已经点头哈腰地把梁六爷请到了大堂上,梁六爷后面还跟着泼皮牛二。 老王看见老那以后,问道:“老那,福大人起床了没有,梁六爷有事找福大人。” 老那冲着梁六爷拱了拱手说:“梁先生,昨天福大人从京城回来,路上着了凉,身体不舒服,所以不能出来见你。你如果有什么事,由我代为转告就是了。” 梁六爷看了看老那说:“我没猜错的话,福大人应该不是身体有恙,应该是心里郁闷,没有心情会客了。这也难怪,刚被万岁爷罢了官,换成谁都不会有心情会客。” 老那斜了他一眼,没吭声。 梁六爷也没理会老那,接着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梁某人今天来是来献策的,按理说我这无职无权的下人无权对官府里的事情说三道四的。可是天下有难,我梁某人也想尽些匹夫之责。” 老那打断他说:“梁先生有话不妨直说,这里都是平头百姓,用不着绕弯子。”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今天来是建议福汉大人把处死刘知府和杨会长的地点由济南府改到东昌府。如今东昌府割辫子闹成了灾,这个时候把他们的两个同党押回割辫子党的重灾区当众凌迟,更能起到警戒震慑作用。最让让那位贾大人当监斩官,我看那位贾大人实在是个人才,厉害得很呀!” “梁先生,你说得有些道理,但是在济南处死刘、杨二人,这可是乾隆爷下的令,难道你梁先生比乾隆爷还英明不成?”老那冷冷地说道。 “嘿嘿,老那,你这么说可就是陷我于不义了。我梁某人草根屁民,怎么能跟当今万岁爷比高,星光能跟日月相比吗?老那,你这么比是不是忒不把万岁爷当回事了?居心何在?” 梁六爷把老那给说的心惊胆寒,闭上嘴不敢吱声了。 “老那,我今儿来这里,单纯就是献计献策。虽说福大人如今被免了职,但好歹算是在任上,这建议他能听则听,不听我姓梁的也没办法。” 梁六爷说到这里,就带着牛二大摇大摆地出了巡抚衙门的公堂,老王象跟屁虫一样紧紧地跟在后面,嘴里边说着:“六爷慢走,六爷您留下脚下……” 老那听到他那谄媚的声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瘆的慌。 老那离开大堂去了福汉的卧房。福汉问他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示威的,一副小人得志的埋汰相。他倒是也说了一件事情,说最好把正法刘知府和杨会长的地方放到东昌府,那样能震慑割辫子党。” “我离开宫的时候,万岁爷曾叮嘱我多听他的主意。我福汉再不济,莫说丢了官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与他这种野心勃勃的小人为伍。刑场也定好设立在济南城闹事区,岂能因为他说改就改,不用理他。” 第三天一早,按察使带着官差在济南城最繁华的街口布置好了刑场,提督大人带着绿营兵到了监狱把刘知府和杨会长用囚车木笼运到了刑场上。 整个济南府都听说了要凌迟囚犯的消息,看热闹的百姓天还没亮就挤到了刑场周围准备观看多年未见的凌迟盛况。 福汉和按察使等候在刑场上,济南府最有名的刽子手等得有些烦躁,头天晚上他就早早地把各种型号的刀打磨的寒光闪闪。 快到晌午的时候,木笼囚车在缓缓地驶了过来,刘知府和杨会长背后插着亡命牌,面无人色,如同两只待宰的羔羊一样。 囚车穿过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到达了刑场的中央。 囚车在刑场中央停稳当,一切准备妥当。几声巨炮响过以后,就等着福汉一声令下,按捺不住的刽子手便要行刑了。 正在这时候,人群外面来了几匹快马,为首的正是宫里的太监常宁,他们到了人群外面以后,喝退挡了路的围观百姓。然后径直走到了刑场中央。 听说皇帝的圣旨到了,福汉、按察使、提督以及周围的百姓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安静地聆听圣意。 常宁打开圣旨以后,大声念道:“福汉等人听旨,为惩戒警示割辫子党,速将罪犯刘知府和杨会长押解到东昌府正法行刑!” 126.第126章 邀请 这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上次的缘故,常宁对济南没有多少好印象,所以他传完圣旨,一步也没停留,便带着来人风风火火地返回京城了。 福汉有些错愕,他没想到梁六爷竟然有如此通天的本事,他前天亲临巡抚衙门,牛哄哄地提出这么一条建议在,他没往心里去。早晨起床的时候他倒还鬼使神差地琢磨了一番,今儿会不会收到乾隆发来的圣旨,让他把刘知府和杨会长押解到东昌府。他眼瞅着木笼囚车到了,以为不可能再有意外,没想到马上行刑的时候,皇帝的上谕还是不迟不晚地到了。 福汉叹了口气,心里边一阵凄凉,君命如山,违抗不得,况且他现在被革了职,再稍微有些差错就到了蹲大牢,掉脑袋的时候了。 围观的百姓也很扫兴,他们想亲眼目睹的凌迟盛况在即将上演的时候宣布落幕了。 有人开始骂娘,嚷嚷着说:“他奶奶的,天还没亮就守候在刑场周围。刽子手老张告诉我站在这里,我占的这个位置是极佳的,正面对着碗口粗的刑柱。老张站在这里,等他给犯人开膛破肚的时候恰好能看见他的五腹六脏象从撕裂的包袱里一样一点一点地流出来。当他给犯人剐完肉的时候,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死囚白森森的骨头。” “你他奶奶的闲得无数可做,非得凑热闹来看凌迟囚犯,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生活乏味得要命,闲着也是闲着,凑凑热闹看这人间惨剧,将来自己寿终正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就这样,巡抚衙门的官差和绿营兵们把一些不想离开的围观百姓驱散,把关刘知府和杨会长的木笼重新锁好。 “福大人,你看接下来怎么办?”提督问道。 “事情都这样了,还是速战速决吧。我看这两个人也别往监狱关了,今天就直接押送到东昌府去吧,提督大人和按察使大人同去,至于什么时候行刑,二位就和东昌府代理知府贾大人一起商量着来吧。” 提督和按察使也有些茫然,他们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福汉想了想,然后说道:“二位不用担心,如今济南府就有高人,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去询问对策。” “福大人说的是谁?” “前任山东巡抚常大人的幕僚梁六,前几天公堂审案的时候你们两位也见过了。如今此君的谋略连万岁爷都佩服,你们去东昌府的话不妨把他也带上,只要有这个梁六爷,啥困难都不是困难。” “哦,原来福大人说的是梁六爷。不瞒大人说,当初梁六爷在巡抚衙门当差的时候与我和按察使大人就熟识。这人素来精明强干深谋远虑,那是常大人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提督说。 福汉听完以后说:“那样更好,二位还是找他商量商量对策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按察使大人直接给万岁爷写折子说明就是了。” 几个人离开了刑场,福汉回到了巡抚衙门,他心里很是轻松,抓割辫子党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他这会只盼望着新任巡抚赶紧到任,那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京城了。 按察使和提督却乱了套,他们心里都悬着。他们很清楚,自从福汉到任以来,做事缜密,兢兢业业,到头来还是落了个革职留任的悲惨结果,这也就是福汉当年军功卓著,如果不是因为这,福汉早就被关进大牢了。 到了巡抚衙门口,按察使找老王打听梁六爷住在哪家客栈,老王把梁六爷落脚的地方说清楚以后,按察使和提督便风风火火地去客栈找梁六爷。 到了客栈,梁六爷不在。找客栈的伙计打听,伙计说大清早牛二便带着人抬着轿子把梁六爷叫走了。 按察使和提督问他们去哪里了。伙计指了指大明湖,说这会梁六爷八成在那里喝茶泛舟呢。 按察使和提督心急火燎,盔歪甲斜地杀到了大明湖。果然看见牛二的几个泼皮手下都在岸边候着呢。这些人平时横行街头,没少被官府找过,他们中间的有些人的诨名连按察使和提督大人都听说过。 他们几个按察使和提督大人到了岸边,有的人一脸谄媚地凑到给他们两个人请安敬礼。 “梁六爷在不在船上?”提督粗着嗓子问。 “在船上呢,远远得那条红棚船就是。牛哥还有他从翠苑楼叫来两个姑娘正陪着六爷在船上乐呵呢。”其中的一个泼皮应承着说。 为首的泼皮吩咐人给按察使和提督大人搬来了两把椅子,然后点头哈腰地说:“两位大人先坐下来歇会,喝喝茶。等会船就回来了。”这时候,泼皮又从附近的茶馆给他们叫来两壶茶。 他们坐在外面,边喝茶边等,几个泼皮觉得无趣,便远远地散开了。 慢慢到了中午,天气越来越热,炙热的太阳象个大火炉一样,按察使和提督两人都戴着顶戴,穿着官服,汗水顺着额头流淌下来,身上的臭汗浸透了官服里面的衣衫。 提督是个胖子,禁不起热,他不停地端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的牛饮,一会嚷嚷着跟班再续些新茶,一会招呼着他们弄两把纸扇回来。他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岸边转来转去,一会驻足岸边等着梁六爷坐着的游船赶紧划过来,眼巴巴的,望穿秋水一般。 按察使是个慢性子,被眼前晃来晃去的提督给弄得眼晕,他一边抹汗,一边扯着嗓子嚷嚷说:“提督大人,你消停会,稍安勿躁。等梁六爷呆够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我他奶奶的能消停得下来吗?福汉罢了官,人家倒如同卸了磨的驴一样解脱了,咱们两个还得可怜巴巴地驾辕,你说说木笼囚车里的那两个忘八蛋到底咋处置呀?” 两个人换乱闲扯着的时候,梁六爷坐着的红棚船从湖中间划过来了,里面传出来的丝竹声,还有轻佻放荡的笑声越来越清晰。 很快,船便朝着岸边划了过来,按察使和提督赶紧放下端在手中的茶碗,抹了把脸上的汗,然后齐刷刷地站起身子,走到红棚船停靠的地方。 船夫收起篙,船停稳以后,牛二从里面掀开竹帘子,红光满面的梁六爷从船棚子里迈步上了岸。按察使和提督大人赶紧迎了上去,没等他说话,两个人便抱拳说道:“六爷,这两天在济南过得还舒坦?” “托二位的福,我这两天是乐不思蜀呀。我巴望着福汉大人再扣我几天,我在这里活得跟神仙似的,真他奶奶的不回京城了。” “常大人身边可少不得六爷您,过不了三两天,京城就会来轿子接您回去了。” “按察使大人真会说玩笑话,我梁老六一介草民,哪里有这种福分。二位来找我有事?” 按察使和提督相互望了一眼,提督说道:“梁六爷,如今没有人扣留你了。扣留你的福汉已经罢了官。” “哦,福大人被罢官了?想想真是可惜!唉,这也难说,想必这位福大人位高权重,忒有点自以为是,但是哪怕你本事比天都高,但是做事还得依照万岁爷的意思来办。不揣摩圣意,一通蛮干,哪有不罢官的道理?” 按察使和提督听他说完,同时冲着梁六爷竖起大拇指说:“梁六爷三言两语就说出来了这官场金玉良言。臣子做事当然得瞅着万岁爷的脸色来干,江山都是万岁爷的,不揣摩圣意哪里能行。” “那我谢谢二位了,两位不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事的吧?” “嘿嘿,没有难事自然不敢劳六爷大驾。今儿原本要处死刘知府和杨会长,万事俱备,结果万岁爷突然下了道折子,吩咐把这两个囚犯押解到东昌府处置。” “万岁爷真是高瞻远瞩呀,如今东昌府割辫子闹腾得厉害,想必万岁爷把处决刘杨二人的地方放到那里也是敲山震虎,先给割辫子党点颜色看看。” 听梁六爷说到这里,按察使和提督不禁啧啧赞叹:“还是六爷看得准,没准万岁爷真是这么想的。六爷,不瞒您说,我们两个人今天来请你,不为别的,就是请您跟我们去一趟东昌府。清剿割辫子党不是小事,马虎不得,没有高人背后出主意想办法可不行,我们思来想去,能帮忙的也就是六爷您了。” 梁六爷听他们说完,哈哈一笑说道:“两位大人真是高抬我这个草民了,既然两位大人看得起,我梁老六恭敬不如从命,但是这事还得劳烦两位先给户部常大人提前说一声,免得以后他在埋怨。” “六爷,如今事不宜迟,两个囚犯已经押进了木笼囚车,即刻准备去东昌府。常大人那边你不用担心,咱们不妨先斩后奏,你跟着我们先去东昌府,另外我马上派人去京城给常大人送信。” 梁六爷低垂着脑袋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说:“清剿割辫子党是大事,耽误不得,常大人是极通事理的人,想必时候知道了这事万万也不会怪罪我。” “那是自然,六爷您放心,等山东的割辫子党清剿完毕以后,您老居功至伟,我和提督大人一定亲自送您回京城,然后到万岁爷跟前给您请功。” “哈哈,既然如此的话,以后我梁某的锦绣前程就全仰仗着二位大人了。” 三个人说到这里,便离开大明湖畔,然后带领着几十名绿营兵押解着囚车木笼,运送刘知府和杨会长去了东昌府。 127.第127章 凌迟1 送信的人快马加鞭,先行到了东昌府知府衙门。 他见过贾知县以后,说按察使和提督奉了乾隆的圣旨正押着刘知府和杨会长往东昌府来,让他准备准备抓紧迎接。 “福大人来了没有?” “贾大人原来还不知道,福大人不知道为何惹怒了乾隆爷,给了他革职留任的处分,这次没跟着来。” 听到这里贾知县吓了一跳,他赶紧拉住送信的人说:“是不是福汉被革了职,被他逮起来的刘知府又要官复原职了?不然把他弄回到东昌府算什么事?” “刘知府这次是死定了,兄弟听小道消息谈论,这次乾隆之所以革了福汉大人的职就是因为他处置刘知府的案子过于拖沓。” “万岁爷真是英明!唉,虽说福汉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他的抬举提拔,我现在无非还是临城知县,但是人情归人情,事理归事理,我也觉着这次福大人确实……唉,不说了,要是我早就上折子给万岁爷把姓刘的给咔嚓了。” “这次按察使大人押送刘知府到东昌府来不为别的,就是遵照乾隆爷的吩咐在东昌府设刑场,凌迟处决,震慑震慑割辫子党。贾大人,这下您可需要好好忙活忙活了。” 听到这里以后,想起他姓刘的对自己的几次羞辱,贾知县顿时兴奋了起来,他心里觉着真是解气:“这次皇天正他奶奶地开了眼了,姓刘的,到时候刽子手剐了你这个忘八蛋的肉,一定捡起一块放到嘴里,如果按察使大人允许,我他奶奶的一定上去也割你几刀,好好地出出我心中的怒气。” 事不宜迟,贾知县赶紧扯着嗓子把知府衙门的人都叫来,吩咐他们分头去组织城中的百姓赶快准备迎接按察使大人的到来,贾知县下了命令,大街小巷都得净水泼街黄土垫路,哪怕犄角旮旯都得收拾得干干净净,街面上哪怕一颗草根树棒都不能发现。 知府衙门里的人都匆匆忙忙地离开府衙去各处安排。 贾知县又吩咐师爷赶快去准备些酒肉,再多烙些大饼,以备不时之需,免得省城来客一路之上走得饥渴。 等这些东西准备齐整了,贾知县便吩咐官差把这些东西装进食盒,把食盒放到马车上,然后他带着几个亲信赶着马车,风风火火地出了东城门,恭候在十里长亭准备迎接按察使和提督大人。 天快黑的时候,按察使和提督带着一群人疲惫不堪地到了十里长亭外。 贾知县远远地看见尘土飞扬,他赶紧带着人一路小跑迎了上去。 按察使和提督走在队伍后面,看到他们快走到跟前的时候,贾知县的独龙眼闪烁着光芒,不知道他是兴奋得过了头,还是有意为之按察使的大轿到了他跟前,他不由地脚底下踉跄,一下子跪倒在路旁,嘴里边嚷嚷着:“东昌府代理知府贾仁义恭迎按察使大人入城。” 轿子停了下来,按察使满头大汗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时候后面骑马的提督大人也到了跟前,贾知县又给提督大人见过理。 提督满头大汗,如同馒头一样的一张肥脸上汗水混着尘土,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象是刚刚用水洗过一样。 他气喘吁吁地下了马,冲着贾知县嚷嚷道:“贾大人,抓紧给弄点水喝,一路之上快渴死我了。” 贾知县冲着凉亭下的官差招了招手,他们抬着食盒还有几个装着水的牛皮囊跑了过来。提督抢过一个牛皮囊,拧开塞子,然后“咚咚”一阵狂饮。他喝得太急,水不停地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 喝完水以后,正好看见来迎接他们的官差把酒坛子和食盒打开,提督觉着肚子饥饿,顾不得面子,兴冲冲地走到食盒跟前抄着一块牛肉放到嘴里大嚼起来。 按察使翻着白眼斜了他一眼,然后吩咐跟随而来的官差说:“赶紧去把梁六爷请过来喝点水,这天实在是太热了。” 过了一会,衣冠楚楚的梁六爷慢条斯理地从后面走了过来。按察使冲着他喊道:“六爷,请过来喝点水,肚子饿不饿,贾大人还给咱们准备好了食物。” 贾知县看见梁六爷过来,赶紧抓起一个牛皮囊冲着他走过去,走到跟前说:“早就听说了六爷的大名,前两天在巡抚衙门公堂上时间仓促,所以没找到机会跟六爷套套近乎,这次到了东昌府,一定得让我贾某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梁六爷两手接过牛皮囊来说:“贾大人实在是客气,照理说贾大人既是临城的父母官,又是我们梁家的大恩人,本应由我梁某登门拜谢才对。这次如果没有贾大人尽心尽责,我兄长屈死的事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沉冤昭雪了。” “六爷太过谦虚了,我贾某有很多说不完的话,一直想找机会给六爷您念叨念叨。” 梁六爷冲着他谦卑地笑了笑,然后走到按察使跟前,闲扯了些事情。 有些绿营兵也饿了,提督们吩咐人给他们把剩余的酒肉、大饼都端去给他们分了。 贾知县陪着按察使、提督还有梁六爷在长亭下坐定,然后说起来正法行刑的事情。 按察使说:“贾大人,这事宜早不宜迟,万岁爷吩咐过了,抓紧把刘知府和杨会长正法行刑,免得夜长梦多。你这会就想想在哪里布置刑场。” 贾知县对按察使说:“按察使大人,不瞒您说,我早就把地址想好了,刑场地址就设立在徽州会馆前的空地上。那里是割辫子党们的老巢。” 128.第128章 凌迟2 按察使听贾知县说完以后,他转过头又问了问梁六爷把刑场设在徽州会馆前是否合适。 梁六爷谦卑地说:“一切听按察使的安排,我梁老六可不敢胡言乱语,妄加评断。” 按察使听完以后,便对贾知县说:“贾大人,既然这事梁六爷都没什么意见,那就依了您的建议,把刑场设置到徽州会馆前。等咱们进了东昌府以后,麻烦贾大人立刻着手布置刑场,免得误了明天的事。” 贾知县赶紧应承着说:“姓刘的这个忘八蛋不仅是朝廷囚犯,而且还是我贾某人的仇敌,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会好好准备明天这台大戏。按察使大人放心,只要事关正法刘知府的事情,事无巨细,卑职我一定会亲力亲为,保证不会有任何闪失。 这时候,绿营兵也吃饱喝足了,按察使问坐在旁边盘腿大坐,正捏着根草根剔牙的提督说:“提督大人,你的手下休息够了没有?如果没事的话,咱们就起程吧,眼瞅着前面就是东昌府城了,再出现意外咱们就不好交差了。” 体胖如猪的提督大人打了个哈哈,费劲地从长亭的青石凳子上坐起来,然后大声嚷嚷道:“弟兄们,押上这两个囚犯,抓紧赶路。” 几十号人跟着沉重的囚车木笼吱吱嘎嘎地离开十里长亭往东昌府走。 天黑的时候,他们入了城,东昌府城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几条街巷上张灯结彩,如同过节一样。 绿营兵把刘知府和杨会长押解到了东昌府监狱。从囚车入城那一刻起,被折腾的已经没了人形的刘知府心情突然悲伤起来,他半睁着眼睛,昏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一条条他刚刚熟悉的街巷,心里边难受得要命,不由地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两辆木笼囚车入了监狱的门,监狱的狱卒正要把刘知府和杨会长从里面放出来,然后关进牢房。囚车木笼里逼仄得要命,伸不开腿直不起腰,刘知府巴不得赶紧从里面出来伸伸腿抻抻腰,好歹能舒服些。 木笼囚车的门还没有打开,这时候外面忽然进来个官差,他冲着正好解开说来的狱卒嚷嚷道:“住手。贾大人特意派我来送信,明天清早要行刑,让这两个人在笼子里待一晚上,省得明天一早再耽误事。” 狱卒听他这么一说,就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刘知府知道贾知县是故意折磨他,他张嘴大声骂道:“姓贾的这个狗杂碎,你他奶奶的不得好死,你公办私仇,心肠比狼还毒。我下辈子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官差押着木笼囚车去了监牢以后,贾知县把按察使、提督还有梁六爷等人请到府衙大堂,吩咐人准备些果品茶水,一边喝茶,一边歇脚。 等歇息够了,贾知县又吩咐师爷到东昌府最好的饭庄叫来一桌酒菜,他陪着三个人推杯换盏了喝了几杯酒。 酒席间又说了些明天行刑的事项,贾知县不停地让酒,但按察使推辞说明天事关重大,马虎不得,所以今天晚上无论如何爷不能贪杯,他催促着赶快回客栈休息,贾知县满口应承着把他们送到客栈休息。 到了客栈以后,贾知县原本想跟按察使和提督套套近乎,可是他们两个累得半死,加上又喝了几杯酒,进了客房以后便开始哈欠连天。贾知县只好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悻悻地下了楼,要返回县衙的时候,遇到梁六爷从客栈外面走了回来。贾知县赶紧迎上去说:“六爷这是去哪里了?” “贾大人好,今天辛苦了。”梁六爷抱拳说道。 “哪里,哪里,伺候好诸位是应该的。”贾知县赶紧点头哈腰地说。 “刚才趁你送按察使大人和提督大人进屋的时候,我在客栈附近转了转。我梁老六虽说是东昌府人,但是却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看得出贾大人虽说到这里没几天,但是治理的正是井井有条呀。” “多谢六爷抬爱。我这一年来在临城,可惜六爷一直没有回临城看看,所以我也没有机会拜见六爷您,实在是遗憾。” “管家和本族兄弟进京时倒是经常提起贾大人,平时很多事情也多亏县衙照顾。我心里一阵感激得很。但是户部实在是忙得要命,所以一直不能脱开身子回临城亲自到县衙感谢,还请贾大人见谅。” 贾知县听到这里,有些受宠若惊。不说别的,单是看看按察使和提督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贾知县就知道这位梁六爷身上的巨大能量,这么有能量的人竟然如此谦卑地给自己说话,他瞬间觉得自己伟岸起来。 梁六爷对贾知县说:“贾大人,时间不早,您赶紧回去布置布置明天正法刘知府和杨会长的事情吧。” 贾知县听到这里又兴奋了起来,他刚才敬酒时喝得多了些,借着酒劲嘴里打着秃噜说:“六爷,尽管咱们初次相逢,但是我一瞅您老就跟刘知府不是一伙的,您在巡抚衙门公堂上的事我都听说了。六爷您实在是厉害得很,听说把福汉这个莽汉都被您老辩驳的哑口无言。如今这姓刘的是咱们俩共同的死敌,当初蒋捕头偷偷告诉我说您老和姓刘的私下有交易,我他奶奶的竟然还信了。” “蒋捕头是谁?”梁六爷不动声色地问道。 “临城县衙的捕头,我待他不薄,这个龟孙后来竟然也敢羞辱我,我前阵子把他关进监牢了,等什么时候他改过自新了,我他奶奶地再放他出来。” 梁六爷沉吟片刻,说道:“贾大人,这个蒋捕头我想起来了,我回乡奔丧的时候,他去过我们府上,倒是见过他一面。现在想想可能是我当时心情悲痛,再加上事务繁杂,难免慢待了这位蒋捕头,所以他才胡说些我和刘知府有什么交易。这样的胡言乱语,贾大人万万信不得。” “我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六爷一向光明磊落,更不会屈尊跟刘知府这样的怂包蛋做什么交易。”贾知县瞪着他的独龙大眼,拍着胸脯请梁六爷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梁六爷没有吭声,只是皱着眉头朝着贾知县拱手表示感谢。 “时间不早了,六爷您赶紧回屋休息,我今天晚上格外兴奋,我得好好寻思寻思怎么折磨刘知府这个忘八蛋,给六爷您出出气,也泄泄我心中的怒火。六爷咱们有话以后再说。” 贾知县说着话,拱手告辞,转身离开了客栈。 看着贾知县离开客栈以后,梁六爷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房。他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临城的蒋捕头…… 129.第129章 凌迟3 贾知县回到府衙以后,府衙里空荡荡的。 人都到哪里去了?贾知县记得刚进城时就已经给师爷交代过:今天晚上府衙的人谁也不能回家,都留下来布置刑场,全城张贴布告。 他站在府衙门口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喊,府衙留下看门的官差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张新印的告示,告示上写着:明日上午在徽州会馆前凌迟处决割辫子党刘知府和杨会长,到时候各家各户务必出人围观。 “贾大人有何吩咐?” “府衙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贾知县问道。 “师爷带着几个人去布置刑场了,主簿带着剩余的人去各条街巷张贴布告,连我不能闲着,咱们这条街张贴布告的任务交给了我。” “哦,原来如此!”贾知县听到这里以后点了点头。 他转身往府衙里走,快进门的时候他转回身来,冲着看门的官差说:“你先停下手里的活,赶紧去趟徽州会馆,把师爷给我叫过来。” 看门的官差放下手里的布告,然后一路小跑去徽州会馆去叫师爷。 很快师爷便一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进门府衙的门便问:“贾大人,我正带着人在那边忙活呢。一丈高的行刑台马上就快搭建好了,您还过去瞅瞅吗?” “这事你看着办就是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贾知县皱着眉头说道。 “还有什么事?大人吩咐便是了。” “明天的行刑官选好了没有?我听说凌迟过程琐细繁杂,可不是一般侩子手能胜任的。” “贾大人放心,正好咱们东昌府的老罗前两年从京城回来,叶落归根回家养老,他当初可是京城最有名的刽子手,号称京城第一快刀,最擅长的就是凌迟。您陪着几位大人吃饭的时候,我就去找老罗了。” “老罗怎么说?” “老罗高兴得很,他说好几年不杀人,手还真有点痒痒。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他那套行刑的工具。最后找到一个精致的檀木箱子。箱子打开一看,乖乖,里面有十多把长短不一的钢刀,长得将近一尺,短的不过三寸。他指着那些刀说,至少有一百多人这些刀一点一点地剐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贾知县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对师爷说:“师爷,你赶快派人去趟老罗家,把老罗请到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他。” 师爷应承着到了府衙门口,把正忙活着往墙上刷浆糊贴布告的官差叫过来,然后吩咐他去请老罗。 过了很长时间,快到半夜的时候,官差才陪着老罗慢腾腾地到了知府衙门前。候在门口的师爷引领着老罗进了公堂,贾知县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呢,脑袋一点点得跟条磕头虫差不多。 师爷走到贾知县跟前,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然后说道:“贾大人,老罗来了。” 贾知县睁开惺忪的独龙眼,然后张开大嘴打了两个哈欠,摇摆着脑袋找老罗。 贾知县刚看见这个号称京城第一快刀的刽子手老罗时有些失望。 老罗是个罗锅,背部象驼峰一样隆起,低垂的脑袋差不多快碰到双脚了。他走到贾知县跟前,先是作了个揖,然后跪到地上给贾知县磕头。他本来就是驼背,跪倒以后贾知县连他的脑袋都找不着了。 “草民老罗叩见贾大人。”跪倒在地上的老罗说。 贾知县皱着眉头想:“见面不如闻名,真想不到名震京城的第一快刀竟然长成这么一副德行。” 贾知县忽然想起来,以前他曾经听人说过,刽子手少有善终的,因为他们杀人无数,其中难免有蒙冤受屈者,那些冤魂死后就会附着在侩子手的背上,没准这个老罗的腰身就是被冤魂给压弯的。 想到这里,贾知县突然心里变得惶恐起来,他使劲定了定神,然后说道:“老罗抬起头来说话!” 跪在地上的老罗仰起头,但是前倾的背部挡住了贾知县的视线。贾知县只好说:“你站起身来说话!” 老罗费劲巴拉地站起身来,贾知县往前探了探脑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看见老罗的脸,干瘦的一张猴脸上尽是层层叠叠的褶子,跟个干瘪的核桃一样。 虽说老罗的脸长得平淡无奇,像块枯木头雕琢成的一样,但是眼睛却象把冷冰冰的刀子一样。贾知县瞪圆自己的独龙眼看老罗时,恰好老罗也盯着他看,三目相对,贾知县如同看到了蛇眼,脊梁骨阴风顿起,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他打了个激灵,赶紧把自己的视线从老罗身上移开。 贾知县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茶,舒缓了一下情绪,然后对着老罗说:“老罗,师爷把明天的事都给你说了?” “回禀贾大人,师爷都交代清楚了。” “老罗呀,明天的事情一定得办利索。到时候围观的不仅有东昌府城的百姓,还有省城来的按察使、提督,就连京城户部尚书常大人的高级幕僚也到了,这可是你枯木逢春,焕发第二春的大好时机呀。” “贾大人放心就是了。虽说我已经归隐多年,但是这份技艺倒没放下,自然不会觉得手生,所以明天诸位大人还有各位乡亲就等着瞧好吧。”老罗信心满满地说道。 老罗的一番话引起来贾知县的兴趣,他问道:“你一直没放下这份技艺什么意思?没听说这两年东昌府有凌迟囚犯的事情发生呀。莫非你偷偷摸摸地谋人性命,用活人练过刀?” 老罗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说:“都怪草民没讲清楚,让贾大人误会了。实不相瞒,刽子手这种行当都是下贱人干的,我还乡以后,从前积攒的银子买房置地,本想过过安稳日子,但是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吃喝嫖赌,吃光荡尽不说,连房子都偷偷摸摸地抵押在了赌桌上。如今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还得靠我自己,我这一年来,一直在邻居胡屠夫的肉店里帮工,挣口饭吃。” 他这么一说,贾知县更糊涂了。“老罗呀,难道这凌迟术和杀猪还有异曲同工之处?” “回禀大人,精通凌迟术的侩子手都得先在杀猪宰牛的屠户家练手。凌迟可不是拿着刀在囚犯身上胡乱割肉,讲究多了去了。当年草民我正式出师上刑场前至少杀过一千多头猪。” “老罗,我听说凌迟的侩子手也是分等级的,一等的能剐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二等的能剐二千八百九十六刀;三等的也能剐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你号称京城第一快刀手,明天凌迟刘知府这个忘八蛋的时候,怎么也得剐他三千多刀吧?” 130.第130章 凌迟4 老罗听了以后,笑了笑说:“贾大人,您老说的这些不过是街头巷尾的闲话罢了。” 听老罗这么说,贾知县有些不高兴了。他扯着嗓子说:“老罗,这怎么会是道听途说呢?史书上记载的很是详细,明朝凌迟大太监刘谨的时候就剐了他足足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听说连剐了三天才剐完,中间还给刘太监喂食补品,白纸黑字,怎么能是闲话呢?” “既然贾大人这么说,那就是我见识短了。我听我师父说自从他从事刽子手这个职业以后,他创造的最高记录就是凌迟了五百刀。” 贾知县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老罗,如今咱们大清朝还有没有比你更厉害的刽子手?如果剐五百刀,姓刘的忘八蛋就去见阎王,忒便宜他了。” 老罗摇了摇,然后说:“我好像还没听说凌迟术有谁比我老罗更纯熟,如果贾大人信任我,我就准备明天这事;如果大人觉着草民技艺不精,那就另请高明吧。天不早了,我明天还得早起给胡掌柜杀猪,草民告退了!” 老罗说到这里,转过身来,然后佝偻着腰准备往外走。 看见老罗要走,师爷赶紧站起身来拦住了他,嘴里一个劲地劝说:“你他奶奶的还来劲了,贾大人随便问了你一句,你到耍起性子来了。” 老罗停住脚步,然后回头对贾知县不咸不淡地说道:“贾大人,不是草民耍性子,我明天重操旧业,无非是想弄点养家糊口钱。当刽子手是下贱活,挣的银子都沾着血,有个算命的说我腰弓成这样都是当刽子手遭到报应的结果。我担心死后入地狱,本不想应这个差事,为了几两银子糊口才提心吊胆地接了这个活,没想到了你这里还横挑竖拣的。” 贾知县这次听出来,老罗以为他是因为报酬的事跟他讨价还价,他原本想怒斥这个下贱的刽子手几句,但是一想起老罗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他只好把涌到嗓子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贾知县暗自长长地舒了口气,窘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然后慢声慢语地说道:“老罗呀,你误会本知府的意思了,我堂堂东昌府代理知府岂能跟起计较这几两银子。师爷还没有告诉我给你几两银子的酬劳,不过老罗你放心,明天你把事情弄得利利索索的,我姓贾的自己再掏腰包补贴你一半银子,你看如何?” 老罗听到这里,连忙拱手致谢。 “老罗,这个姓刘的和我贾某人有仇,这仇比杀父夺妻都大,我见不得他的好,我就是想让他临死前备受折磨,然后一点一点地死掉。”贾知县咬牙切齿地说道。 “既然是这样,草民就放心了。明儿我一定好好地剐,至少要打破我师父创造的五百刀的大清朝纪录。我老罗要成为这大清朝名副其实的凌迟第一人。” “既然这样的话,我明天上午亲自去刑场替你老罗数着刀数,你放心五百刀之内银子照付,如果超过五百刀,每超过一刀,我就再多掏一两银子给你。” “贾大人可要说话算话,我老罗保证,明天不仅保证凌迟他五百刀以上,而且我老罗再夸句海口,明天我剐下来的每一片肉上秤看看,我保证大小相同,分毫不差。” “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这就算达成口头协议了。师爷,先把你答应给老罗的酬劳交给他,等明天行刑结束,我再支付给老罗剩余的银子。” 师爷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几两银子递到老罗手里,老罗接过银子,然后谢过贾知县,离开知府衙门,回家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精神饱满地表演凌迟大戏。 老罗回家睡觉,贾知县这会却睡意全无了。他想起来明天上午刘知府就会象半扇子猪肉一样挂在行刑架上,任由刽子手老罗一刀一刀地割下一片片红白相间的肉,想到浑身是血的刘知府,他不由地兴奋了起来。 布置行刑台的官差们还没有回来,贾知县索性带上师爷去了徽州会馆去看看行刑台到底搭建的怎么样了。 自从杨会长被抓以后,徽州会馆的山门就没再打开过,很多徽州商人担心因为杨会长被抓而引火上身,前几天纷纷离开了东昌府,都盘算着等风声过后再回来。他们这么一离开,往日热闹非凡的徽州会馆变得冷冷清清的。 师爷引着贾知县到了徽州会馆前面,衙门里的官差还有雇佣的壮丁正在忙活,徽州会馆的照壁墙周围悬着灯笼,燃着火把,把运河两岸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琉璃照壁墙到运河边是一片宽阔的空地,行刑台就设立在这片空地上,这块空地少说也能容纳几千人驻足围观。 背靠着照壁墙的行刑台已经搭建完毕,壮丁们在照壁前挖坑埋下四根碗口粗的木头桩子,木头桩子离地一丈高,然后四个木头桩子之间又有同样碗口粗细的横木两两相连,再在横木上面铺设好了木板。简易的行刑台就是这样搭建成的。 木板搭成的台面中间还立着跟碗口粗细的柱子,柱子的顶部横钉着茶杯口粗细的木棍,远远看去,就像西洋传教士脖子里挂的十字架一样。明天一早,绳捆索绑的刘知府就会被几个彪形大汉架到抬上,然后扒掉他身上的囚徒,把他捆在木头桩子上,然后把他的双臂左右张开,分别捆绑在木头桩子两侧探出的横木上。 贾知县围着行刑台转了两圈,很是满意,他站到台上往左右两端扫了两眼,然后再看看正前方。 他隐隐感觉明天将会是一场东昌府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盛况。行刑台前面的百姓呈扇面散开,然后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睛齐刷刷地对准行刑台上已经快吓瘫了的刘知府…… 贾知县很是满意,然后又提了些不疼不痒的改进意见,夜色越来越晚,差不多折腾到后半夜,好不容易才把所有事情都准备齐整了。 众人忙活了多半天,晚上更是水米未进,早已经累得疲惫不堪,贾知县寻思了半天,觉得万事俱备,就等着看明日的凌迟盛宴了。他这次挥挥手,吩咐众人回家睡上一会,天亮以后,都务必准时到这里集合候命。 众人听说可以回家了,便熄了火把,吹灭灯笼,然后打着哈欠,拖着如同灌了铅一般的两腿回家了。 随着灯火灭了,人群散去,周围喧嚣的气氛安静了下来,新搭建的行刑台也沉浸在漆黑的夜色里…… 131.第131章 凌迟5 天还没有亮,东昌府城已经变得喧嚣起来! 徽州会馆象办庙会时节时一样热闹。小商小贩们早早起来,他们推着车挑着担,占据了会馆前面最佳的位置,等待着一天的生意。天空刚露出一点曙光便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各条街巷围拢过来。 虽说已经到了初夏时节,但是晚上风疾露水重,后半夜更是冷得要命,蜷缩在木笼囚车中的刘知府如同一颗会呼吸的植物一样栽种在木笼囚车,一动也不动。 大清早,监狱给他预备好了膳食。一个须发皆白的狱卒颤颤巍巍地端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香醇的酒,二斤牛肉,新烙的油饼,热气腾腾的汤水。 昏昏沉沉的刘知府闻到酒肉的香味,他的鼻翼不由自主地噏动了两下。 送饭的老狱卒认识他,他把托盘放到刘知府嘴巴说:“刘大人,好好吃顿饱饭,准备上路吧!” 刘知府听到喊声,睁开眼睛,看见托盘上的东西,他的眼睛放出一丝光亮。刘知府冲着狱卒笑笑说:“老哥,我手脚被捆着,行动不利索,还得麻烦你老兄。” 狱卒伸手拿了块牛肉送到他嘴边,刘知府摇了摇头说:“老哥,麻烦您先为我口汤喝,喉咙如同火烤一般难受,先喝口汤润润。” 狱卒用勺子给他舀了半勺热汤放到他嘴边,汤有些热,刘知府鼓起腮帮子轻轻地嘘了嘘,然后低头咬住汤勺后,往上一仰头。 一口热汤入了肚,刘知府有了些精神。他又让狱卒给他喂了几个汤,嗓子润贴了,空瘪的肚子舒服了些。刘知府胃口大开,在老狱卒的帮助下狼吞虎咽地把托盘里的东西吃光了,壶里的酒也喝光了。 吃饱喝足后的刘知府精神了很多,这时候他听见旁边那辆囚车上关押的杨会长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伺候杨会长的狱卒变得不耐烦了,嘴里嚷嚷着说:“你他奶奶的到底吃不吃?事到临头了却认怂了。勾结割辫子为非作歹时没想到今天。” “我不是割辫子,我冤枉。差官大人,你想办法救救我吧。”杨会长把眼前的狱卒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救你?天王老子也救不你了!京城里的皇帝下了圣旨,朱笔亲批你们两个凌迟处决。” 杨会长听到这里,哭得更厉害了。狱卒见他这样,便不再搭理他,他端着托盘在囚车旁边找了地方蹲下,自己把准备给杨会长的那份饭吃完了。 刘知府冲着杨会长喊道:“老杨呀,别哭啦。人生如赌场,我忙活着身居高位,你慌张着挣银子挣到钵满盆盈。唉,有些东西是不属于咱的,只能靠赌去争,赌赢了偷着乐,赌输了就他奶奶的乖乖认命吧。” 杨会长听不懂刘知府这番深奥的话语,怨天怨地,最后干脆骂刘知府是灾星,如果他不来东昌府做知府的话,他夹着尾巴做人,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被凌迟活剐的悲惨结局。 刘知府懒得与他计较,闭上眼睛不吭声了。他心里暗自盘算着如何在临死前再他奶奶地赌上一把。 过了一会,提督带着绿营兵来押解他们,两辆囚车沉重的车轮碾压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缓缓地朝着徽州会馆前的刑场驶去。 木笼囚车到达刑场的时候,贾知县陪着按察使、梁六爷已经等候在徽州会馆前。隔着行刑台十余丈以外,贾知县早就吩咐人摆好了一张长条桌子,还有四把高背靠椅,等会行刑开始,他就陪伴着按察使、提督、梁六爷坐在椅子上全程观赏这场凌迟好戏。 刽子手老罗也早早到了,他慢腾腾地走到徽州会馆前,他的肩膀上挎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装着他用来凌迟的各种型号的快刀。 行刑台太高,老罗的腰身又不好,他先是把木头箱子扔到行刑台上,然后用尽吃奶的气力往台子上爬,累得吁吁直喘,费了半天劲都没爬上去。 跟在老罗后头的师爷朝着两个绿营兵招了招手,两个绿营兵到了跟前问道:“师爷有什么吩咐?” 师爷指了指身体选在半空的老罗说:“把他托上去!” 两个绿营兵应承着走到老罗跟前,然后抬手把他托了上去。他们用力过猛,老罗上去后翻了个两个滚以后才站起来。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哄笑声。 老罗臊眉耷眼地站起来,然后悻悻地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土。 师爷站在台下冲着他说:“老罗,你他奶奶的好好收拾收拾,一会千万别丢人现眼了,那边坐着按察使、提督、贾大人,还有围观的百姓,几千双眼睛都盯着你呢,你千万别把你的京城第一快刀的金字招牌给砸了。” 老罗冲着台下的师爷说:“师爷,等会你就瞧好吧,你记着提醒贾大人哈,待会让他亲自上台来清点刀数。” 师爷摇了摇头,退到后面去了。老罗把他的木头箱子打开,一只手抓起箱子里面放着的一块白绫布,然后另一只手逐一把箱子里的刀具拿了出来,每把刀都用白绫布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太阳升了起来,天气瞬间变得燥热了起来。这时候通往徽州会馆的路上押解刘知府和杨会长的囚车慢慢感到了。围观的百姓都纷纷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囚车驶来的方向望。 提督大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他进了行刑台前面的空地以后把马停住,然后掉转马头,看着后面跟着的两辆木笼囚车呼呼隆隆地跟了进来。 等木笼囚车进入空地停稳当以后,他下了马,然后风风火火地朝着按察使和梁六爷这边走了过来。 “提督大人辛苦了!”按察使站起来冲着他拱拱手说。 “按察使大人,你们咱们先凌迟哪一个?”提督问道。 按察使转过头来问梁六爷道:“六爷,你看先从谁开始?” 梁六爷笑笑说:“照理说一切都得听两位大人的,既然按察使大人这么问我,我斗胆说一句还是先从刘知府下手,他是罪魁祸首,早宰了他早安生,省得再突出事端。” 没等按察使和提督说完,贾知县瞪着他的独龙眼,在旁边竖起大拇指说道:“六爷说得对极了,先把姓刘的正法为好。” 按察使和提督点头应允,提督朝着跟随他来的把总招了招手。把总赶紧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提督指着那辆装着刘知府的囚车说:“把刘知府从里面放出来,然后推到行刑台上去。” 把总答应着便离开了,招呼着几个绿营兵把囚车打开,把刘知府从里面放出来,刘知府在里面关了一天一夜,腿早已经酸麻得仿佛长在别人身上一般,况且身上还有铁索铁链,所以一下车就扑通瘫软在地上起不来了。 把总先是吩咐人摆放好蹬行刑台的木头梯子,然后对两个手下说:“把死囚刘知府架到台上去!” 132.第132章 凌迟6 刘知府被架到行刑台上,绿营兵把他丢在台上。刘知府伸出手来,揉揉腰,捏捏腿,慢慢地觉着舒服了些。 老罗走到他跟前,冲着他施礼说道:“刘大人,小人姓罗,今天由小人送您老上路归西。” 刘知府冲着他嘿嘿一笑说:“老罗,那么今天就有劳你了。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我死后化成厉鬼也不会找你寻仇。” 临行刑前,死囚都吓得象泥一样瘫软在地上,老罗当了一辈子刽子手,被他刀剐过的死囚成百上千,但是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竟然如此泰然自若,老罗心里反倒有些犯怵了。 刘知府在地上坐了一炷香的工夫,绿营兵在老罗的指挥之下把行刑架收拾利索以后,便走到刘知府跟前,把他身上的铁链和枷锁尽数除去,然后想扶他起来到行刑架跟前。 刘知府冲着他们摆了摆手,自己站起身来,慢慢地挪到行刑架下面,他冲着老罗说:“老罗,行刑的时候我身上穿的这些衣服会不会碍事?” “待会把大人绑定以后,小人用尖刀给大人划开就是了。” “何必这么麻烦?!不如让我老刘自己脱干净,省得你还得费事!”刘知府说到这里,解开上衣的扣子,脱下后仍到一旁,然后他坐在地上,除掉鞋袜以后把裤子也褪了下来。 刘知府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得,高喊一声:“四十年前,我刘某人赤条条地来到这世间,如今又要光溜溜地回去了。”说完以后,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行刑架的圆木跟前,正面朝着行刑台下的围观百姓,脊背紧贴住圆木,然后平伸开双臂贴在横木上,冲着几个人说:“诸位,麻烦把我刘某给绑住吧。” 老罗指挥着两个官差先用韧劲十足的牛皮绳捆住刘知府的脚脖子,然后是腰身,最后再把刘知府的两条胳膊死死地捆在横木上。 把刘知府捆绑利索以后,老罗把自己箱子里的那块擦刀的白绫布走到刘知府跟前说:“刘大人,小人待会给您行刑的时候,会把这块白绫布塞进大人的嘴里,不然的话,待会小人干起活来,大人承受不了疼痛,会疼得嚼断舌根咬碎牙齿。” “老罗,这就不必了!”刘知府摇摇头说。 正在这时候,贾知县慢腾腾地从下面走了上来。他先是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刘知府跟前说:“姓刘的,没想到有今天吧?” 刘知府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贾知县走到老罗跟前说:“老罗,咱们昨天晚上可是说好了的,今天你凌迟刘大人至少要五百刀以上,咱们可是君子一言,如果刘大人在四百九十九刀的时候咽了气,你那一半的酬劳可就没了哈。” 老罗唯唯诺诺地点了点。 “如果收拾好的话,那就开始吧,我帮你数着数。” 行刑台上安放这一把椅子,原本是给老罗行刑间休息时坐的,贾知县说着话,走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在上面。等着老罗开始动手。 老罗走到他的箱子跟前,从箱子里摸出来一个装满酒的锡壶来,他拧开壶盖往嘴里灌了两口酒,然后又把里面的刀尽数取出来,一把挨着一把地摆在跟前的木头凳子上。 老罗先挑了把五寸长的刀,阳光一照,寒光闪闪。 他右手拿着刀走到刘知府跟前说:“刘大人忍着点,小人要动手了。我跟刘大人没有什么冤仇,小人是刽子手,杀人是分内的的差事,冤有头债有主,大人来世寻仇可认准了。” 老罗正要动手,刘知府说:“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刘知府这话还没说完,贾知县就不乐意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刘知府跟前阴阳怪气地说:“姓刘的,到这个时候就别拖延了,拖也难逃一死。” 刘知府冲着他嘿嘿一笑,然后说:“贾大人,我知道今天必死无疑了。我死后怕下十八层地狱,既然在阳间已经被剐了一回。唉,死后就不想再上刀山下火海入油锅了。在阳间我做了割辫子党,作孽深重,我琢磨着临死前说出来割辫子党的首领和所在,没准到了地狱,可以将功折罪,阎王爷会善待于我。” 听到这里,贾知县摇晃着脑袋说道:“姓刘的,没想到你他奶奶的还真是割辫子党,这下你可以瞑目了。” “贾大人,你正不想知道割辫子党的首领和住所?我告诉你以后,你到乾隆那里一说,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呀。” “你他奶奶的哪有这份好心,我才不信呢。”贾知县心里觉着痒痒,他不知道马上就会被剐成肉片的刘知府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知府轻蔑地斜了他一眼说:“唉,你不信也就罢了,大不了我带着这个秘密见阎王,最多再他奶奶地下油锅。” “你可别骗我?”贾知县的独龙眼等得跟核桃一般大,加官进爵这种诱惑力实在让他无法拒绝。 “贾知县,你到了我跟前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让别人听见容易走漏消息,到时候你想立功都机会了。”刘知府安静地说。 “你他奶奶的可别耍花样,你不会是临死前想咬掉我一只耳朵吧?”贾知县一边往刘知府跟前凑合,一边心有余悸地说。 刘知府有些不耐烦,他冲着老罗嚷嚷着说:“老罗,快点动手吧。” 老罗刚要拿着刀走过来,被贾知县一声怒喝给骂了回去,他把嘴巴凑到距离刘知府的嘴巴半尺左右的距离,然后急切地说:“我听着呢,你赶紧说吧。” “你他奶奶的再往前点,牛皮绳捆着我的脖子,半寸都移动不得,我就是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也够不着,再往前凑凑,你个胆小鬼。” 贾知县定了定神,瞅了眼,看见刘知府的脑袋确实如同钉在木桩子上一样,确实咬不着他。 他把耳朵又往刘知府的嘴巴前凑了凑,刘知府斜了他一眼,然后大声说到:“贾大人,割辫子的首领是……” 话说了半句,他又突然放低了声音,又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贾知县的耳朵差不多贴到了刘知府的脸上,嘴里还不停地叨叨:“你说的什么?声音再大点!” 突然刘知府又大声说:“贾大人,快到布置人去抓吧,要不然他们知晓了消息就跑掉了。” 刘知府突然惊雷般地放大声音,贾知县猝不及防,耳膜差点被震破了。他吓了一跳,满脸狐疑地忘了刘知府一眼。 这个时候刘知府又冲着正前面喊道:“梁六爷,直隶省和京城的弟兄们就托付给你老照顾了,我老刘先他奶奶得早走一步了。”刘知府的声音大得惊人,如同洪钟一样。 梁六爷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刘知府喊了这一嗓子,也吓了一跳,他睁开眼睛,看见按察使和提督大人正狐疑地看着他。 正在梁六爷疑惑之际,他突然又听到行刑台上的刘知府大声骂道:“乾隆,你个昏君,我草你八辈祖宗!” 133.第133章 凌迟7 押赴刑场之前,二斤牛肉,几张烙饼入了肚,吃饱喝足后的刘知府浑身上下有的气力,再加上人之将死,所有的恐惧和顾忌都跑到了九霄云外。 刘知府放开了胆,扯着嗓子把京城里的乾隆皇帝骂了个痛快。 刘知府这么一骂,可把按察使和提督给吓坏了。他们两个下意识地相互瞅了瞅,他们心里都在琢磨:“他奶奶的,这个忘八蛋毫无顾忌得这么乌七八糟的一通胡卷乱骂,如果不及时加以制止,将来这事传到乾隆耳朵里,谁都知道乾隆喜怒无常,犯了他的忌讳,别说革职罢官,没准捎带会把他们也给凌迟了。 按察使和提督坐不住了,他们离开椅子,整整顶戴,扯扯官服,惊慌失措地跑到行刑台下,被刘知府喊了一嗓子的梁六爷也如梦初醒,也站起身来跟着他们两个跑了过去。 按察使到了台底下,指着刽子手老罗骂道:“你他奶奶的还傻愣着干什么?快点把他的舌头割了!” 按察使这么一嚷嚷,老罗这才如梦方醒,他后悔刚才没有用白绫布堵住刘知府的嘴,那样的话这个发了疯的刘知府就不会喊出这大逆不道的话来了。 听进按察使让他割刘知府的舌头,但是老罗又有些犹豫。依照他从师父那里学来的那套凌迟理论和自己半辈子的实践经验,凌迟第一刀都是他奶奶的从左胸开始,一刀划掉****,如今按察使大人突然嚷嚷着让他割舌头,乱了程序,老罗倒有些不适应。再说程序一乱,势必影响整个凌迟过程,凌迟过程一乱,打破他师父创造的五百刀的记录就泡汤了,如果泡汤的话,贾知县承诺给他的另一份嘉奖的酬劳也就没有了。 但是按察使大人催促得厉害,肥得跟猪一样的提督大人嚷嚷着说再不割掉刘知府的舌头他就让绿营兵砍了他的狗头。 老罗不敢细想,他一个箭步跳到刘知府跟前的凳子上。 这个时候刘知府正好看见台下有些慌乱的梁六爷,他大喊了一声:“六爷,兄弟先走一步……” 这个时候,跳到凳子上老罗伸出左手卡住刘知府的喉咙,刘知府喘不上起来,呼吸困难,再也骂不出声音,接着开始翻白眼,红彤彤的舌头伸了出来。 老罗看见刘知府的舌头伸了出来,握紧了右手的快刀。左手松开刘知府的喉咙,去抓刘知府伸出来的舌头。 不知道是久疏战阵,技艺生疏,还是刚才被按察使和提督一通怒骂乱了阵脚,老罗的左手更触到刘知府的舌头,没想到却失了手,刘知府湿滑的舌头象泥鳅一样,又缩了进去。 “乾隆,你个怂包蛋……”老罗赶紧重新卡住了刘知府的喉咙。好像有了上次的教训,哪怕刘知府脸涨成青紫色,眼睛白得如同没有上釉彩的瓷胎一样,看不见半点黑色,他就是不肯把舌头伸出来。 直到老罗觉得刘知府的喉咙快要卡断,嘴里不断挤出恶心的涎水,涎水拉成一条银色的丝线,滑落在他的手臂上。 慢慢得刘知府的舌尖露了出来,节奏慢得象春天钻出来地面的嫩草一样 老罗没敢马上松开卡着刘知府脖子的左手,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刘知府的舌头,如同捕蛇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即将要探出洞口的蛇一样。 慢慢得,慢慢得,好不容易刘知府的舌头露出了大半,老罗这才快速的松开左手,接着抓住刘知府的舌头。 老罗松开手以后,刘知府的舌头软塌塌地在他手里,然抬头看看,只见刘知府的脑袋微微地斜在一边。老罗心里犯了嘀咕:“怎么没动静了?刚才刘知府还骂得那么欢畅,是不是我刚才卡他的脖子用力过度把他给掐死了?” 老罗心里变得慌张起来,他在想:“他奶奶的,本来说好的是凌迟的,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下第一刀,死囚就被自己给掐死了。这事以后传出去,岂不成了侩子手这个行业里的笑谈?” 他又低头看了看刘知府两腿之间的东西,那东西刚才还象长矛一样挺拔,这会已经如同吐完丝的春蚕,被火烤化的蜡炬,软塌塌得低垂下去。老罗心里想:“完了!刘知府离归天不过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但是事已至此,哪怕是演戏也得好好地演下去。 老罗想到这里,然后大喝一声:“刘知府,想不到你死到临头,竟然还敢胡说八道,扯着这大逆不道的屁话来,看我老罗先割了你的舌头。” 说到这里,寒光一闪,老罗的刀划过,刘知府的半截舌头被割了下来,此时正游走在阴阳两界的刘知府受了刺激,用尽全身的气力,不由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唔”,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老罗把割下来的血糊糊的半截舌头丢在贾知县的脚下,然后嚷嚷道:“贾大人,您数好了,这是第一刀!” 紫红的血顺着刘知府的嘴流了出来。人之将死,心脏慢慢停止跳动,血液也随着变成暗红色,流速减缓,身体被割开,血液也无法象钻井喷薄而出。 围观的百姓见识浅,他们不知道活人被割了舌头,疼痛难忍,殷红的鲜血会喷薄而出,溅的整个行刑台都是,行刑台下的百姓顿时欢声雷动,鼓掌叫好之声顿时响起,台下的人嚷嚷道:“好呀,老罗努把力,把这个该死的割辫子一点一点地剐了。” 一直呆站在跟前的贾知县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他也跟着台下的百姓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好,然后兴奋异常的看这场饕餮盛宴。 台下的欢呼声正是刽子手老罗所需有的,欢呼声越大越能掩盖住刘知府死掉的事实,如果台下鸦雀无声,数千人瞅着刘知府被剐得只剩下一副骷髅,连一点呻吟声都没有,那岂不露馅了。 老罗像个滑稽戏演员一样,一边飞舞着手里的快刀,一边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调动着台下人的情绪。 割罢刘知府的舌头,他从凳子上跳下来,然后象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一样在刘知府跟前绕了绕去。 他手里握着的尖刀如同清风一样从刘知府的左胸掠过,连同豆大的乳粒,一块血糊糊地肉割了下来,在这块肉快要掉地之前,老罗的右手一翻,接住这块还温热的肉,“嗖”地一声丢在贾知县脚下,嘴里喊道:“贾大人,第二刀!” 134.第134章 凌迟8 第三刀割掉了刘知府的右胸。 身体白胖肥腴的刘知府去掉了左右胸部的两块肉,出现了碗口大小的两个血窟窿,胸脯凹陷下去,不断流出暗红的血。 贾知县看到这里举着肚子里一阵翻腾,早晨吃过的膳食开始一股一股的往嗓子眼涌。他使劲控制着,不能吐出来,当着按察使、提督,还有大名鼎鼎的梁六爷如果突出来那叫怎么回事?如此胆小懦弱,将来必定难堪大任。贾知县硬撑着,愣是强忍着把涌上来的东西咽了回去。 起初他还信心满满地准备着替老罗数着割了几刀,但是第三刀刚割完他就丝毫的念头。 贾知县心惊胆战地坐在椅子上,老罗从刘知府身上片下来的肉一块一块的丢在他脚下。 老罗惦记着贾知县允诺给他的那份酬劳,他一边忙活着行刑,一边提醒着贾知县说:“贾大人,您老可数清楚了,数错了数目可别怪我老罗。我已经割完七刀,您数数脚底下是不是七块肉?” 贾知县心里开始怒骂老罗:“你这个该死的罗锅,下贱的刽子手,我越不愿意去想,你他奶奶的越是喋喋不休。”他不敢吭声,他担心一张嘴,腹腔里的那些吃过的东西就会“哇”的一声吐出来。 成群的苍蝇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到逼仄的行刑台上,该死的老罗从刘知府身上割下来的肉都丢在了贾知县的脚下,苍蝇一层一层地趴在他脚下的肉块上,****着肉块上的血水。 不时有苍蝇停落在贾知县的脸上,在他脸上爬来爬去,苍蝇爬过的地方,他觉着黏糊糊的,突然想起来这些粘液可能是沾的刘知府的血肉,贾知县觉着恶心,他不停地挥舞着衣袖,怕这些不长眼的苍蝇再落到直接身上。 贾知县扭动着脑袋,挥舞着衣袖,他无意中扭头瞥见了被绑在行刑柱上的刘知府。老罗已经剔掉了刘知府双膝上的肉,上臂内侧的肉也被剐得差不多了。他又鬼使神差般地看见了刘知府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他,已经死掉的刘知府面冲着他的时候,嘴角竟然还微微上翘着,一副鄙夷的样子。 慢慢地快到了正午,天气酷热,太阳如同火一样从天空倾泄下来,贾知县不但不觉着热,反倒觉着两股战战,身上突然一阵接一阵冷,脊梁骨好像裸露在刺骨的寒风中。 贾知县赶紧把头扭转过来,他既害怕又恶心,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老罗的手再快点,赶紧结束这种恶心的场景。 他正要低头的时候,割肉已经割得兴奋起来的老罗又把从刘知府肚子上片下的肉丢了过来,这次用力过猛,不偏不倚地沾在贾知县的面门上。 贾知县觉着脸上黏糊糊的,胡乱地伸手抓了一下,再一看是块血糊糊的肥肉,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张开嘴,肚里令人恶心的东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他站起身来,弯下腰哇哇地吐了个没完。 好不容易把肚里的东西倒干净了,贾知县稍微清醒了些,他突然觉着裤裆里先是一股温热,低头一看,一股腥臭的尿液正顺着裤管流了下来。 贾知县窘迫得要命,万一被台下的百姓看见自己吓尿了裤子,那成何体统。他想站起来,可是两腿不听使唤,紧接着两腿一软,他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手正好按在地上一块落满了苍蝇的肉块上。 贾知县觉着眼前一黑,然后是金星跳动,接着便昏了过去。 行刑台上站着的几个绿营兵看到这情形,也开始丢掉长矛,扔掉砍刀,找到行刑台的一角,纷纷弯下腰呜哇呜哇地呕吐个不停。 老罗眼尖,他快刀狂风乱舞地时候,眼角的余光看见贾知府瘫软在地上。他放缓了行刑的节奏,冲着几个正呕吐的绿营兵说:“诸位,抓紧吐,吐利索了,赶快把贾大人抬下去找大夫医治,人昏迷了没事,万一吓死了事情就大了。” 绿营兵们听到这里,顾不得擦掉沾在嘴角那些恶心的呕吐物,纷纷赚回来头来抬贾知县,他们谁也不想再在这里再停留一刻。 几个人走到贾知县跟前,有的抬胳膊,有的架腿,如同躲避瘟疫一样顺着木头梯子把贾知县抬了下去。走在最前面的绿营兵下梯子时心里急了些,一脚踏空,一下子从梯子上跌落下去,后面的两个绿营兵,连同吓昏过去的贾知县都噗噗噜噜如同下饺子一样跌落到行刑台下面。 离行刑台近的百姓倒没有注意绿营兵和贾知县从梯子上掉下来,他们都在低着头呕吐,倒是站在远端的人看见以后,大声地喊了起来:“大家快点看,新任的知府大人胆子小,吓死了……” 经过绿营兵这么一折腾,栽倒在地上的贾知县苏醒了过来,起初他脑子里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时候一阵凉风吹来,贾知县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 他突然想起来这是庄严的刑场,他身为朝廷命官,贵为东昌府代理知府,怎么能够如此怂包软蛋?想到这里以后,刘知府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泥土。 抬腿踢了踢还没有来得及爬起来的绿营兵,嘴里边骂道:“都他奶奶的赶紧站起来,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几个绿营兵也赶紧站了起来。 刘知府觉着裤管发凉,他很不自在地收了收腿,使劲拽了官服的下摆,挡住尿湿的裤管,免得被眼睛尖的百姓给瞧出破绽。 贾知县原本想再顺着木梯爬到台上以证明自己的胆量,但是腿却像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只得轻叹了一声,朝着按察使、提督、梁六爷坐着的凉棚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行刑台上只剩下了刽子手老罗,他变得愈发兴奋起来。他娴熟地从已经没了呼吸心跳的刘知府身上一片一片地割肉,一边不时煞有其事地大声嚷嚷道:“刘大人,疼痛难受的话就哼一声……” 慢慢到了正午,刚才还在怒骂乾隆的刘知府已经如同屠宰场被分割完毕半扇猪肉一样,肥重的身体只剩下了血淋淋的一副骨架。黑压压的苍蝇随着老罗快刀的一起一落无声地落下,然后“轰”的一声散开。 老罗累得满头大汗,头上脸上沾满了血迹,到了最后他也没了气力,站在台上喘了口气,然后走到台前,冲着远端的坐在凉棚下的贾知县喊道:“贾大人,我自己数清楚了,刚才总共割了四百九十九刀。请诸位上眼,看看我老罗如何完成这剩下的最后三刀。” 说完以后,他换了把短刀,走到行刑柱前,飞快地剜了刘知府的左眼,紧接着又一刀剜下右眼。他又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大喊一声:“刘大人,请上路!” 然后他一刀插进了刘知府的心口,用力过猛,穿透心脏,连刀柄都看不见了…… 135.第135章 凌迟9 被绑在行刑柱上的刘知府只剩下一副血糊糊的骨架,紧接着他的五脏六腑如同稀泥一样流淌了一地,泛着难闻的臭味。 老罗收了手,抬起袖子把额头上冒出的汗擦了擦,他的袖子上沾了刘知府的血,血迹和额头上的汗珠混在一起,脸红得如同戏台子上的关公一样。 台下的围观百姓有些开始散去,尤其那些站着前面真真切切目睹这凌迟盛况的人,行刑台正下面满是恶心的呕吐物。 老罗走到行刑台前面,冲着坐在冷棚下的几个人喊道:“诸位大人,草民更剐了刘知府五百零一刀,完美收官,如今行刑已经结束,诸位大人还要不要上来查验查验?” 按察使和提督相互瞧了一眼,谁也没有言语,提督大人脸色苍白,小声嘟囔着说:“刘知府都被剐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可查验的?你们几位谁愿意上去,谁上去,反正我不上去,我看见血就头晕。” 听他这么说,按察使皱着眉头说:“提督大人,你身为武将,带兵打仗看见血都头晕,难道让我去查验?” 贾知县也哼哼唧唧地说自己刚才摔坏了腿,没法走路。最后按察使说道:“好了,不用查验了,还有一个囚犯等待着行刑,快些动手吧。” 老罗看了看天说道:“既然大人们不需查验,那就凌迟下一个。” 几个绿营兵硬着头皮走到关押杨会长的木笼囚车跟前,拖拖拉拉地打开囚笼。囚笼打开,他们看见里面的杨会长紧闭着眼睛,如同木雕泥塑一样一动不动,为首的绿营兵骂了几句,他还是纹丝不动。 绿营兵吓了一跳,有个胆子大的把手指放到他的鼻翼,发现杨会长已经没有呼吸了,在摸摸他的身体,已经硬得象木头一样。 为首的绿营兵如释重负,既然杨会长已经死了,那也不用着再多此一举地凌迟了。围观的百姓开始散去,路上三三两两地讨论这场乏味的凌迟大戏。 “他奶奶的这凌迟实在乏味,还不如逢年过节的时候到屠宰场看杀猪宰牛更有意思。” “你们说刘知府被剐之前死了没有?我竖着耳朵听都没听到他哼上一声。” “当然死了,你没听见老罗在炫耀吗?刘知府是在老罗最后一刀插入心口一样才咽气的。” “杨会长已经足够幸运,虽说死了,好歹保了个全尸,没有遭受酷刑的折磨。” 围观的百姓就这样边说边谈地散去了…… 看到百姓们都散去以后,贾知县吩咐师爷赶紧去找几个乞丐清扫现场。 师爷带着几个官差抓来了几个乞丐,然后挥舞着皮鞭吆喝着他们打扫刑场。 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地把散乱在行刑台上的碎肉和那副还滴着血水的骨架清扫到一辆独轮车上,连同杨会长的尸体,一起运到城西的乱坟岗上挖坑埋掉了。 乞丐们运送着一车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后,师爷又吩咐官差把搭建好的行刑台拆除,官差们都觉着瘆的慌,生怕木板和圆木之上附着了刘知府的冤魂,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就这辈子都得晦气。 他们在忙活的时候,又有几只闻到腥味的野狗从远处跑过来,****着刚才乞丐们没有清扫干净的肉块和骨头。 到了天黑的时候,徽州会馆前的空地被清扫干净,官差们这次三三两两地散去。 凌迟完刘知府,全城的屠夫都怒不可遏。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东昌府的大小肉铺都门可罗雀,百姓们都没有胃口吃肉了,他们一看见肉铺钩子上挂着的红白相间的肉,他们就会想到凌迟刘知府时的血腥场面,然后就会呕吐,这种情况直到半年以后才稍有改善。 至于雇佣老罗的胡屠户更惨,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往他店里去,即便他店里的肉价钱再低也没有人去买。人们一看见他店铺里的肉就会想到给他帮工的老罗,想到老罗时,凌迟刘知府的场景在脑子里再也抹不掉了,自己买的猪肉好像成了刘知府的肉…… 贾知县陪着按察使、提督、梁六爷坐上轿子往府衙走。 按察使和提督如释重负,虽说折腾了这么几天,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是这两个朝廷重犯总算依照乾隆的意愿杀掉了,虽不完美,但是好歹也能交代过去。 贾知县却丝毫轻松不下来。他坐上轿子以后,先是满头满脑都是刘知府直勾勾的眼神和微微上翘的嘴角,他觉着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好像刘知府的阴魂也跟着他坐在轿子里。他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别再想这事,可是刘知府临行刑前故作玄虚地告诉说割辫子党的首领和身处何地的事情又开始反复出现…… 梁六爷也浑身不舒服,他脑子里不停地响起来刘知府被割掉舌头前高喊的那句话:“梁六爷,直隶省和京城的弟兄们就托付给你老照顾了,我老刘先他奶奶的早走一步了。” 这句话如同针一样刺痛着他,然后难以心安。 梁六爷原以为已经安然无恙,胜券在握了,因为刘知府一旦被杀,他和刘知府做的那些事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昨天晚上贾知县意外提到临城的蒋捕头,而今儿被低估了的刘知府竟然在临死之前喊传出来这种陷他于不义的话来。 他实在没想到刘知府竟然在临死之前又给他挖这么大一个坑。如何填补这个坑?他需要好好费一番心思。 几架轿子陆陆续续到了府衙门口。贾知县下了轿,心事重重地在前面引路,引领着按察使和提督大人到了公堂里面。 几个人坐定以后,按察使冲着贾知县拱了拱说:“贾大人,这两天多多辛苦了,万岁爷交给我们的任务好歹算是做完了。” 贾知县胡乱应付道:“按察使大人高抬卑职了,这次如果没有三位大人亲临压住阵脚,此事万万不会如此顺利。” 按察使沉吟片刻,瞧瞧贾知县,看看梁六爷,然后说道:“二位,回到省城以后,我得给万岁爷写折子把今天的事情经过详细说明禀报,但是有两件事,我有些疑问,还得劳两位解释。” 说到这里,按察使先把脸转向贾知县,他说道:“贾大人,刘知府好像在行刑台上告诉了你一些割辫子党的事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贾知县赶紧回答说:“回禀按察使大人,刘知府确实说过,但是到了关键地方的时候,他突然放低了声音,卑职也没听清楚。” 按察使冷笑了一声说:“贾大人,我们三位的眼睛都好好的,明明看见你把耳朵都贴到他的嘴边了,怎么说没听清楚呢?” 听到按察使这口气,贾知县差点急哭了,他不停地给自己辩解说确实没听见。 按察使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说:“既然如此,我给万岁爷写折子就直说了。割辫子党的信息金贵,以后贾大人就指望着这到万岁爷跟前请赏去吧。” 按察使接着把脸转向梁六爷,问道:“六爷,刘知府说把直隶和京城的弟兄拜托给你还说说他先行一步,这是何用意?” 梁六爷的脸刷得一下变白了,他处事向来机智明断,但是这个时候他也一时词穷,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他擦了把额头上浸出来的汗珠,然后故作镇静地说道:“按察使大人,这些不过是他姓刘的故作玄虚,想临死前拉个垫背的,借机制造混乱,陷我梁老六于不义,按察使大人万万不要当真!” 按察使皱着眉头说:“六爷,你说的这话倒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事关重大,我必须在折子中说明此事,至于万岁爷信不信,我就无能为力了!” 136.第136章 应对 梁六爷冷笑一声,说道:“按察使大人,您这话说得一点不假,万岁爷英明神武,怎么能像庸人们一样有眼无珠呢。” 说到这里,梁六爷站起身来,朝着众人说:“诸位,现在该杀的也杀了,我再留在山东也无事可做,我梁老六告辞回京了。诸位哪天到京城的时候,记得找我梁老六喝酒闲聊。” 他起来就往外走,按察使赶紧说:“六爷,天这么晚了,等明天天亮再走吧。” 梁六爷摆了摆手说:“大人,我来东昌以前,常大人就天天催促着我回去,户部太忙,实在耽误不得。” 说完之后,梁六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府衙,骑上快马回京城了。 梁六爷走了以后,贾知县提心吊胆地陪着按察使和提督说了闲话,两个人疲惫得不行,肥胖如猪的提督还坐在椅子里打着呼噜睡着了。 贾知县凑到按察使跟前说:“大人呀,刘知府说的什么我确实没有听见,我也琢磨着梁六爷说的对,他对我们两个恨之入骨,这个忘八蛋肯定是临死前拉垫背的。” 按察使呷了口茶,斜了他一眼说道:“贾大人,你说奇怪不奇怪,怎么刘知府偏偏来你和梁六爷垫背呀?” 贾知县脑袋上开始冒汗,张口结舌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偷看了眼提督,提督鼾声雷动,睡得正香,然后把脑袋靠近按察使,小声说:“大人,您老行行方便,只要给万岁爷的折子里不提这事,啥事都好说。卑职这就去给大人准备好银票。” 按察使赶紧歪着脑袋看了看提督,然后咳嗽一声说道:“贾大人,谁都喜欢银子,纸里包不住火,刑场下面那么多百姓可都看见了。我替你隐瞒倒也可以,人多嘴杂,万一哪天这件事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他老人家动了龙颜之怒,还不得把我们全家都杀了。” “万岁爷整天躲在深宫大院,市井街巷发生什么事他哪里知道呀,只要大人不说,这事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贾大人,这事容我好好想想,我尽力而为哈。我累得要命,得赶紧回客栈好好睡上一觉,我告辞了。” 说到这里,按察使站起身来,把酣睡着的提督摇醒,然后两个人离开府衙回客栈休息了。 等他们走了以后,贾知县心情忐忑不安:“他奶奶的,这些麻烦了,按察使给皇帝上折子说起刘知府告诉过自己割辫子党的事,万一皇帝派人来问,自己该怎么回答呀?” 贾知县越想越怕,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府衙大堂里转圈,转到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悻悻地回卧房休息。躺下后边开始做噩梦,梦见的都是刘知府,刘知府浑身是血,冲着他嘿嘿地冷笑着。 梁六爷离开东昌府以后,不敢有半步停留,打马扬鞭风风火火地往京城赶。 他拿定了注意,必须赶在按察使写给乾隆的折子送到之前赶到京城,他心里很清楚乾隆皇帝疑神疑鬼的,再抓割辫子党这事上,他是宁错杀一千,绝对不放过一个。喜怒无常的乾隆皇帝如果看了按察使的折子肯定会不问青红皂白,吩咐把他关进大牢,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接着装进木笼囚车,押往菜市口,然后象凌迟刘知府一样把他给活剐了。 想起刘知府象半扇子猪肉一样被那个罗锅给一片肉一片肉地割了,他浑身发冷,腿肚子发麻,不时感觉背后有明晃晃的快刀在晃悠。 这个时候只有常大人才能救他,他必须早点见到常大人。 梁六爷心急火燎,他一路上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就这样过了两天,累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拖着快散了架的身体进了京城。 进了京城以后,他也顾不上喘口气,便直接奔着常大人府上去了。 到了常大人府门口,他翻身下马,身体疲惫得要命,腰酸腿麻,脚一着地就像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正好府门外站着两个仆人从街上买菜回来,看见梁六爷以后吓了一跳。平时梁六爷穿着整洁干净,衣冠楚楚,把自己捯饬得跟唱戏的小生似的,站如松,坐如钟,如今灰头土脸,寒碜得跟野庙里的泥胎差不多。 两个仆人赶紧扔了手里的菜蔬,跑过来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然后问道:“六爷你这是怎么了?没摔出个好歹来吧?” 梁六爷喘着粗气说:“没事,死不了。常大人在家吗?” “在家呢,正陪着姨太太喝茶闲扯呢。” 梁六爷想自己站起往里走,挣脱开两个,迈步往前走,可是刚迈了一步,又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他顾不得体面,朝着两个仆人说:“二位快点把我扶进去,我有急事找常大人。” 两个仆人赶紧弯腰把他从地上重新搀扶起来,然后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搀扶着他进了院子。 常大人和新娶的姨太太喝茶嗑瓜子,你摸我一下,我挠你一把,正嬉皮笑脸,忙活着打情骂俏。 两个仆人隔着屋子八丈远就扯着嗓子喊:“常老爷,梁六爷回来了。” 常大人听见以后,在里面骂道:“老六来了就来了,脱了裤子放屁多费的力气,你他奶奶的嚷嚷什么,赶快让老六进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姨太太赶紧站起身,整整发髻,扯扯衣服,然后嗲嗲地说:“老爷来了客人,我回避回避。” 常大人掐了一把她的屁股,然后说:“回避啥呀,老六又不是外人。” 说着话的时候,仆人搀扶着梁六爷进了门。 常大人看见灰头土脸的梁六爷以后,有些惊讶,他赶紧问道:“老六,出什么事了?皇上已经罢了福汉那个忘八蛋的官了,你应该觉着出了口恶气才对呀?怎么这么一副德性,跟斗败了的公鸡差不多。” 梁六爷冲着两个仆人挥了挥手,两个仆人识趣地转回头离开了。梁六爷又瞅了瞅姨太太,常大人朝着梁六爷说:“老六,有话直接说就行。” 他看了看梁六爷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脸对姨太太说:“你先出去吧,我和老六有事说。” 姨太太噘着嘴离开了。 等姨太太出了门,常大人说:“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梁六爷端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直接倒满了茶,然后饮驴一样咕咚咕咚地喝光,然后又倒满一杯。倒满以后才说:“常大人,福汉倒没什么事了,想不到他奶奶的刘知府临死前给挖了个坑。” 梁六爷便把发生在东昌府刑场上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说完以后,梁六爷说:“常大人,按察使的这倒折子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看见,如果皇帝看见了,恐怕我会有性命之忧。” 常大人听完以后,说:“你说的没错,如今割辫子党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以他此时的心情,最好别让他看见这倒折子。可是不想让他看到,有谈何容易?唉,这事挺麻烦的。” 梁六爷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常大人,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要有您老的鼎力相助才行。“ 常大人说:“老六,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有什么办法赶快说出来吧。” “大人,山东按察使递给皇上的折子经不经过你的手?” “哦,原本是不经过的。但是这阵子皇太后身体不好,皇帝前两天刚给宫里边的人下来旨,说各地送来的跟割辫子党相关的折子都暂时交给我,然后再由我适时地找他奏报。” 梁六爷听到这里,顿时兴奋起来,他长舒了口气说:“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137.第137章 篡改 听梁六爷说完,常大人问道:“老六,你有什么办法?” 梁六爷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朝着外面望了望,然后说道:“常大人,估计这两天您老就能收到山东按察使递上来的折子,我想来个偷梁换柱。” 常大人紧张起来,凑到梁六爷眼前,瞪圆了眼睛说:“你想把山东按察使的折子给替换了?” 梁六爷点了点头,然后说:“大人,没有别的办法了!” 常大人站起身来,在屋子转来转去,琢磨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老六,这事一旦传出去可是死罪呀!” 梁六爷瞧了一眼常大人说:“大人,如果不这么,那我可就死定了。您也知道刘知府说的这些话都是胡说八道。” 常大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问道:“老六,按察使的笔迹你熟悉吗?” “从前在济南的时候我见过他写的字,他写得工工整整的小楷,想要模仿应该不会太难。为了保险起见,等他的折子一到,只要大人让我瞅上两眼,我就能模仿到真假难辨的程度。” 常大人愁肠百结,思索万千,然后点了点头说:“老六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明后两天一旦折子上来,我就把你叫过去。” 梁六爷给常大人跪倒磕头,然后说道:“常大人的救命之恩,我梁老六没齿难忘!大人放心,山东按察使的折子我只把刘知府胡说八道的话隐去,别的地方不会动。皇帝不会起疑心,按察使知道您老如今位高权重,断然不敢因为这事为难我,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 常大人点了点头说道:“老六,你办事我素来放心。好了,这件事暂时到这来吧。我几天没见你,身边的事情都乱了套了,你回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你在我府上用晚膳,我正好为你接风洗尘。” 梁六爷赶紧应承着说:“多谢常大人!” “这阵子,我心情舒爽异常,除掉福汉这个忘八蛋实在是解恨。当然,这次还是多亏了你,啥也不说了,待会多喝两杯,好好庆祝庆祝。” 就这样,常大人留梁六爷吃了晚饭,两个人喝得不亦乐乎,直喝到半夜时分,姨太太不停地派人请常大人到后院歇息,梁六爷这才识趣的站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坐上常府赶紧准备好的轿子,告辞回家了。 又隔了一天,梁六爷正在户部公房里忙活,临近天黑的时候,常大人派人过来叫他。 梁六爷到了常大人的屋子里,常大人吩咐官差把守好房门,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入。 梁六爷掩上了屋门,然后又吩咐官差把门盯紧了。 梁六爷凑到常大人跟前,常大人从衣服袖子里摸出来折子,然后告诉梁六爷说:“老六,这折子刚刚送来,你赶紧看看,笔墨纸砚我已准备妥当,千万不要出现差错。” 梁六爷兴奋地接过来折子,如同捞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 他坐在椅子上,翻开奏折以后,从头至尾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以后,梁六爷不由地吓得脊背升起一阵接一阵的凉风。在折子的前面,按察使大人倒还算老实,他在折子中的写的事情和经过都是如实直书,没有添枝加叶。 但是折子的后面,按察使把当时捆绑在行刑柱的刘知府高声喊的那些一字不落得都写上了,然后想象加臆测,又做了一番裹脚布一般的长短的评价,他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割辫子党已经扩散到直隶,甚至京城,而且梁六爷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的首领。 梁六爷看得心惊胆战,手脚冰凉。他暗中庆幸,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回到京城,然后又做了这么一番精心部署,不然的话,乾隆看了这道折子,二话不说肯定会要他的命。 看折子的时候,梁六爷又发现了一个诡异之处,按察使在折子里压根就只字未提提刘知府跟贾知县行刑前的那番对话。 梁六爷精明得很,他瞬间便觉察出来了其中的猫腻,按察使准时收了贾知县的银子,不然他不敢胆大包天地替贾知县兜着。 想到这里,梁六爷心里发狠说:“按察使,你他奶奶的等着,我早晚给你点苦头尝尝。” 梁六爷屏气凝神,长长地舒了口气。让自己安静下来以后,他提起笔来,模仿着按察使的笔迹伪造了一道折子,前面的内容不增不减,只是把刘知府说的那些话还有臆想加猜测的评论全部都省略掉了。 写完以后,梁六爷先把真假两道折子放到一起比较一番,模仿得很象,连他自己揉了揉眼睛,都差点没分出来。 看他忙活完,常大人也过来看了看,他也很是满意,冲着梁六爷伸出大拇指说道:“老六,还是你厉害,这足够以假乱真了。” 梁六爷点燃蜡烛,用烛光把伪造好的折子的墨迹烤干,然后收拾利索以后递给常大人。 梁六爷想起来按察使在折子里对他的一番贬损,恨恨地说道:“常大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想想以前,我对按察使大人素来敬重得很,从来没有得罪过他,没想到这个忘八蛋到了这紧要关头却在皇上跟前搬弄是非陷害于我,实在是可恶。” “老六,你大可不必理会他。照我看,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借机在乾隆爷跟前借机争取功劳。福汉被革职以后,山东巡抚暂时空缺,多少人都盯着这块肥肉,按察使在山东多年,他自己也想占据这个高位。他这种人实在不足挂齿,咱们连福汉都扳得倒,以后有机会教训教训他就是了。” 梁六爷赶紧说:“常大人说得是。” 常大人站起身来说:“老六,你这两天在户部赶紧忙活忙活,我去宫里见见皇上。我见了他以后,如果看他心情好,我就把这道折子递给他;如果他心情不顺畅,我隔日再给他,省得再多出现事端来。” 常大人坐着轿子去宫里。 进了宫,正好在养心殿前碰见小太监常宁。 “常公公,万岁爷在不在养心殿里?”常大人朝着常宁拱手问好道。 “万岁爷刚从慈宁宫回来。今儿皇太后身体康复了些,胃口也比前几天好了,所以万岁爷回来后心情好得很。” “唉,万岁爷心情好,我心里也舒坦些。劳烦公公进去禀告一声。” 常宁慌慌张张地进去送信,很快就出来了,他站在台阶前冲着常大人喊道:“常大人,万岁爷有请!” 138.第138章 失算 常大人进了养心殿,给乾隆请了安。 乾隆正哼着调调在宫殿里倒背着手转悠,看得出既轻松又愉悦。他招呼着常大人站起来,然后吩咐常宁给他搬了把椅子坐下。 乾隆问道:“常大人,这阵子各地有没有紧急事情发生?” 常大人赶紧说:“托万岁爷的洪福,各地都顺顺当当的。” “山东的事怎么样了?” “山东官员已经按照万岁爷的吩咐,在东昌府设置刑场,把刘、杨两人给凌迟处决了。这是山东按察使递上了的折子。”常大人一边说着,一边恭恭敬敬地把这梁六爷编造的假折子交到了乾隆的手里。 乾隆展开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时候常大人的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他屏住呼吸,不时偷眼观察乾隆的表情变化。 乾隆把折子看完后点了点头,然后说:“这样很好,不仅警告了那些心存不轨的割辫子乱党,就连那些不好好听差办事的官员们也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常大人也跟着说:“万岁爷圣明,这样给混迹于山东的割辫子八个胆也不敢出来胡作非为了。” 乾隆想了想说:“把福汉留在山东也没用了,我这就发到圣旨把他给调回来。接下来的麻烦是由谁接替福汉,常大人,你看山东按察使是不是合适的人选?” 常大人与按察使在山东共事多年,知道这人做事素来小心谨慎,他原本也想举荐,但是按察使这次在折子里竟然敢置梁六爷是他的幕僚于不顾,胡说八道,大放厥词,实在是可恨,这种人一旦得势,将来说不定就是自己的麻烦。 想到这里,常大人便说道:“他久在山东,对山东的情况熟悉得很,照理说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乾隆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就降旨擢升他为山东巡抚,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谁是合适的人选。我一直以为福汉是个难得的可用之材,唉,找个像样的巡抚太难了。” 常大人赶紧说:“既然万岁爷没有合适的人选,山东巡抚不如暂时空着。按察使虽说在山东多年,但是我听说他身体一直有病,跟个药罐子似的,而且惧内怕老婆,巡抚衙门里不少人都知道他老婆经常在生活上苛刻他老母亲。” 常大人这招很阴毒,尤其后边这句。 他知道乾隆孝敬皇太后,他最容不下当大臣的不孝顺父母,果然乾隆听他说完以后,火气腾地起来了,然后怒骂道:“竟然有这种事情,实在是他奶奶的可恶。” 常大人一阵窃喜,然后说道:“万岁爷,不如让他暂时代理,等有合适的人选以后再派往山东。” 乾隆怒骂道:“这种忤逆不孝的忘八蛋绝对不堪大用!莫说不让他接替巡抚之职,我觉着按察使这差事都高了。马上传旨下去,革掉他的职位,赶回老家,永不叙用。” 就这样,常大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这位按察使就从正三品高位被革职为民了。乾隆态度之决绝,连常大人都没有想到。 “万岁爷,如果把按察使再免了,山东岂不是更没人了?” 乾隆想了想说:“我还想再给福汉次机会,既然按察使没了,那就让福汉暂时留任山东巡抚吧。” 常大人听了后,肠子都悔青了,他心里清楚:“按察使成了巡抚也不过是个庸碌之徒,福汉这个忘八蛋就不好说了。有了这次的暗斗,万一哪天福汉再得了势,自己就有了个可怕的对手。” 常大人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刮子。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再说别的了,他再劝乾隆必须把福汉调离山东,没准乾隆就起了疑心,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得栽进去。 常大人只得顺着乾隆的意思往下说:“万岁爷圣明,上次估摸着福汉大人是一时疏忽,再给他一次机会也是应该的。” 乾隆说:“常大人,这阵子光忙活山东的割辫子党了,我反倒把他们在江南各地的老巢给忽略了。这阵子派往南方各地的密探有没有消息传来?” “回禀万岁爷,隔三差五的总有密报传到京城,但多数都是语焉不详,道听途说。探听南方割辫子的消息光指望着咱们派出的密探远远不够,还得指望着各地的督抚大员,官民合力,同心同德才行。” 乾隆点了点说:“我也正有此意,必须给南方诸省的总督巡抚下令,让他们马上动手,让他们务必在今年年底之前把割辫子一网打尽。” 常大人又陪着乾隆闲说了会话,然后借故户部公务繁忙,离开养心殿,出了紫禁城,心情郁闷地回户部衙门了。 常大人回到户部衙门以后,马上吩咐人把梁六爷叫到自己屋里来。 梁六爷慌慌张张地赶来,进屋以后,他看见常大人如同一尊瘟神一样气呼呼地堆在椅上里。梁六爷吓了一跳,以为私自改折子的事情露出了破绽。 他赶紧凑到常大人跟前,胆战心惊地说:“大人,折子的事情露馅了?” 常大人摇了摇头,梁六爷这次稍微放下心来,然后问道:“那还有什么值得犯愁的事情?” 常大人便把他在宫里跟乾隆交谈的那些话给梁六爷讲述了一遍。 梁六爷心里也跟着叫苦不迭,但是他转念又想:“反正刘知府已经死了,到时候我来个死不认账就是了。” 他先安慰了自己一番,又转回头来安慰常大人:“常大人,福汉不过是一介武夫,由我梁老六给你出主意想办法,你大可不必把他放在眼里。” “老六,你以后多留心着点,没准哪天我就得跟这个忘八蛋拼个你死我活。” 梁六爷看常大人再没有别的事情,便告退回公事房忙活。 出了常大人的屋,梁六爷突然觉着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劲,脑子里也乱糟糟的,他突然想起来还关在临城监狱里的那个蒋捕头…… 乾隆的圣旨又到了山东。 本来已经把行李收拾好随时准备返京的福汉走不成了,而一门心思觉着自己会得到乾隆一番奖赏的按察使却突然祸从天降,革职为民遣返回乡了。 福汉听说以后,带着随从老那到了按察使的府上送别。 按察使见了福汉以后,委屈得泪流满面,拉着福汉的手说自己冤枉,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情把乾隆给惹恼了。 福汉问道:“你给万岁爷递的折子里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疏漏?” 139.第139章 风停 经过福汉一提醒,按察使马上琢磨过味来了。 “唉,一时糊涂,折子送走以后,我就后悔了。明明知道这位梁六爷招惹不得,但是我升官心切,最终还是铸成这大错。” 按察使见福汉满脸的疑惑,他便把自己折子里写的内容给福汉说了一遍。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急匆匆地跑到书房,一会便拿着折叠好的折子出来。 “福大人,这就是我递给万岁爷的折子,折子写好以后,一时马虎,边角上沾了墨迹,不得已又重新抄了一份递上去了,原本我保留下来了。” 福汉从按察使手里边接过折子,翻开后认真读了两遍,然后递给随从老那说:“老那,你也看看按察使大人写的这道折子。” 老那也逐字逐句地看了两遍。 福汉说:“刘知府临死前说的那些真假暂且不说,但是依照万岁爷对割辫子党的痛恨之情,照理说他见了折子以后,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最起码也得调你和提督一起进京询问一番呀?” 老那也跟着点头称是。 福汉又问按察使说:“万岁爷是不是调提督进京了?” 按察使摇了摇头说:“没有!在福大人到我府上之前,提督刚刚离开,他压根没有提这回事。” 福汉说:“那就邪门了?难道万岁爷没有看见你写给他的折子?可是万岁爷没有看你折子的话,有怎么会突然降旨把你革职为民,遣返回乡呢?” 按察使叹了口气说:“福大人,万岁爷跟前有奸臣呀!事已至此,我也认了。我也得知足了,虽说没有了职位,但好歹人还活着,我突然想起个人来。” “谁?”福汉问道。 “刚刚被处决的刘知府。死得那才叫一个惨,我说句该掉脑袋的话,看看我这下场,我突然觉着被凌迟了的那位刘知府挺冤的。” 听到按察使说的刘知府,福汉的脸刷得红了,比新染的红布都红。 按察使把这话说出以后,也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他劈头盖脸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冲着福汉说:“福大人,您瞧我这张破嘴,一张一合,差点又说错了话。” 福汉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按察使接着说:“福大人,我说这话绝没有半点对您老不尊的意思。虽说您到山东时间不长,平素大人的所作所为,我很是佩服,您这样的人才是大清的栋梁。这位刘知府被抓确实是因为您,但是他被凌迟处死的事跟您就没有多大关系了。” 等按察使说完以后,福汉叹了口气,然后说:“不瞒你说,我后来越来越觉着事情太过蹊跷,我原本给万岁爷上折子说,再给我福汉几天时间,很多事情可能就问清楚了。刘知府虽算不得好官,但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杀了,我福汉也心有不甘呀。” 外面的人把行李物件都收拾好了,这时候按察使的夫人亲自搀扶着按察使年过八旬的老母颤颤巍巍地从内宅走了出来。 老太太见了福汉之后,给福汉行了礼,然后冲着福汉说到:“福大人,我原以为临死前都没机会回乡了,没想到现在能回去了。”然后老太太有颤颤巍巍地指着按察使夫人说:“这些年,我儿子公务繁忙,多亏得我这儿媳就像孝敬亲娘一样侍候在左右,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的没少费心思了,要不然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被老太太这么一夸奖,端庄贤淑的按察使夫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搀扶着老太太往外面走,准备上马车。 等她们出去以后,按察使把福汉悄悄地拉到一旁,从衣服袖子里摸出来几张银票,递到福汉手里,然后满腹愧疚地说道:“福大人,我为官以来,虽不敢说两袖清风,但是违背良心的事情倒也从没做过。这次去东昌府监斩刘知府,竟然鬼迷心窍,受了东昌府代理知府贾大人的几千两银子,我都交给你吧。一旦哪天万岁爷身边的那个奸臣再秋后找我算账的话,正好也请福大人做个证人。” 福汉接过银子说:“按察使大人如此坦荡,那我就暂时保管这些银票,说不定哪天这些银票就是呈堂证供了。” 按察使听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外面的马车收拾好了,家人过来催促按察使赶快上路,福汉说道:“大人回乡以后打算做什么营生?” 按察使笑了笑说:“活路总是用的。我起初准备开馆收徒,招收几个学童,教给他们读书写文章,补贴家用应该足够。这些年省吃俭用,倒也有些积蓄,还可以回家购置些田地,自己耕田种地倒也不错。这些年,没有吃喝嫖赌,身体硬实得很,回家当农夫也能终老此生了。” 说到这里以后,按察使跟福汉告了别,坐上马车回家过太平日子去了。 福汉带着随从老那回到巡抚衙门。 到了衙门以后,福汉问老那说:“老那,接下来你看我该怎么办?” “福大人,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时隐忍为妙,万岁爷没有让您马上回京,看得出对您老还是信任的。” “难道就眼瞅着常大人还有那个诡计多端的梁六爷胡作非为不成?”福汉有些不快地说。 “那倒不是,善恶终有报,只是他们如今气势很盛,还是慢慢等待机会为好。福大人这阵子最后顺着万岁爷的心思做事,别惹怒了皇上,将来报仇雪耻总会有机会的。” 福汉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又问:“接下来这阵子我们该做些什么?” “巡行天下,抚兵安民,做好您老的本质工作之余,通告各地的知府知县抓割辫子党的事情也不能放松。” 福汉听从了老那的劝告,通告各地的知府知县尽职尽守,以后但凡再有割辫子的情况发生,一定要详细查问,不得有任何疏漏。 刘知府被凌迟处死以后,山东割辫子党造成的恐吓稍微平静了下来,唯一曾经几次跑到省城报告说抓到割辫子党的地方是东昌府,事情报到巡抚衙门,福汉详细查问后都是之虚乌有,他把独眼龙贾知县调到省城大骂了一顿,后来东昌府也没再听说有割辫子党的动静。 山东平静了,但是别的地方却又乱了起来。 140.第140章 扬州1 当乾隆催命般把抓割辫子党的圣旨下达到扬州的时候,江苏巡抚彰宝正焦虑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自从他接了江苏巡抚这块烫手的山芋以后,就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刚过完年,远在京城的乾隆皇帝就给他出了个难题,有人写折子举报先前管盐的盐政贪污,乾隆给他下了道旨意,让他调查此事。 接到这道圣旨,彰宝瞬间就懵了。 送圣旨的太监前脚一走,彰宝后脚就冲着师爷老乔抱怨:“真他奶奶地瞧得起我,撞了狗粪大运,这千年不遇的倒霉差事咋就让我给赶上了?” 老乔说:“彰大人,万岁爷交代的事情可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加官进爵近在眼前呀。” “好他奶奶的腿,你知道刚刚离任的两淮盐政使是谁吗?” “是谁?” “高恒,这人可招惹不起。” “彰大人,有万岁爷给你撑腰,他再厉害还能厉害到哪里去。” “唉,你知道啥呀!他如今可是吏部侍郎,他老爹做过大学士,姐姐是当今慧贤皇贵妃,这可是万岁爷的小舅子,你说要是查出事来怎么办吧?还有个大麻烦,高恒的哥哥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两江总督高晋,妈拉个巴子的,你说这案子好查吗?” “事情还真挺麻烦,那您老可得多上点心了。” 万岁爷交代了,彰宝只好引着头皮查下去。 有几个盐商偷偷地告诉彰宝说:“彰大人,高恒贪污的盐引钱都是经过管家老顾的手,只要把老顾抓了,这事就清楚了。” 高恒回到了京城,老顾却不知道为什么留在了扬州。 他派人把老顾请到了扬州巡抚衙门府里,整天香茶美酒喝着,大鱼大肉吃着,象供奉祖宗一样给供奉着,别看老顾无职无权,但是靠山可招人不得,打狗还的看主人,打骂不得。 彰宝只得软磨硬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话说了一马车,磨破了嘴,但是管家老顾的嘴就像铁锁封住了一样,说别的事天文地理古今中午没有他不知道的,但是只要彰宝的话头刚想往高恒贪污银子上面引,他就啥也不说了。 乾隆那么催促得紧,隔三差五就要调查结果,可是老顾这边犹如乌龟吃秤砣一般,铁了心的啥也不说。 彰宝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便对他说:“老顾,你也别隐瞒了,扬州的这些盐商都给我说了,拿没拿银子,拿了多少银子,你比谁都清楚。你也不用替你主人兜着,乾隆也怎么处置早就算计好了,让你交代无非是走个过场。再说这事乾隆爷压根不以为意,只要到时候皇贵妃吹吹枕头风,高大人再到万岁爷跟前陪个罪,啥事也没有了。” 他已经仁至义尽,可是老顾仍旧装疯卖傻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彰宝忍受了他这么多天,看他这副刀枪不入的熊样,实在气不过,抬手扇了他两巴掌,然后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他奶奶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来人呀,把这个怂货给我拖出去,先打三十大板,看他嘴还硬不硬。” 没想到老顾挨了两巴掌以后,马上跪倒在地,把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了。果不其然,高恒确实私扣了十五万两白银。 问清楚以后,彰宝赶紧给乾隆爷写了折子,连同管家老顾一同送到了京城。 高恒原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忍气吞声得支撑了这么几天,好歹万岁爷要问的事情都问清楚了,剩下的就与自己无关了。 让他没想到的事来了。老顾被送到京城以后马上就翻供了,他在刑部大堂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在扬州遭到了皮肉之苦,心狠手黑的彰宝把大清朝能折磨人的刑具都给用上了,他的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最后没办法,他屈打成招,昧着良心说清如水明如镜的高恒高大人贪污了…… 消息传回到扬州,彰宝的鼻子都气歪了。 接下来他的顶头上司两江总督高晋也好像故意跟他过不去,有事没事就找他的麻烦。高晋管着江苏、江西和安徽,好处想着江西和安微的两个巡抚,花钱费劲吃亏不讨好的事情都一股脑地推给了他。彰宝也没办法,只能打掉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 这阵子彰宝最不愿意见的就是高晋,可是高晋就像跟他铆上了一样,动不动就把他调到南京城教训一番。 这天一大早,南京又来了消息:两江总督高晋邀请江苏巡抚彰宝火速到南京城,有重要事情商议。 彰宝心惊胆战地离开扬州,到南京见高晋。 他了总督府门前,差人进去送了信,然后回来说总督大人有请,便引着他到了总督府里。 彰宝进了屋以后,看见高晋面沉如水,跟半截僵尸一样坐在椅子上。他硬着头皮跟高晋请了安,心里边还一直在嘀咕:“看看今儿这个老小子到底要唱哪出戏。” 请完安以后,高晋扯着嗓子问他:“彰宝,这阵子你江苏是不是闹出事端来了?” “托乾隆爷的福,总督大人领导有方,整个江苏物阜年丰,百姓富足,没听说有什么事端。”彰宝嘴上这么说,心里边却骂道:“你个忘八蛋,你待在这金陵城,江苏还能发生你不知道的事?你他奶奶的明白着是借机找茬,替你犯了事的兄弟出气,公报私仇。” “彰宝,你不知道扬州闹割辫子党的事?” “割辫子党是干什么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彰宝一边回答着,一边说:“老兔崽子又想玩新花样了,竟然弄出割辫子党的噱头来了。” 高晋冷笑了两声说:“彰宝,事情发生在扬州你眼皮子底下,你竟然还不知道?京城里的万岁爷都知道了!” 彰宝瞪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高晋,心里却说:“还他奶奶地给加码了,这次把万岁爷都给搬出来了!” 高晋斜了他一眼说:“彰宝,起初万岁爷说江苏闹割辫子党,我也回应说没有,但是万岁爷红口白牙地说割辫子党的头头就在你扬州,还因为我替你辩解了几句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总督大人,没准是万岁爷身边有些喜欢搬弄是非,听风就是雨的人,有些事您老给万岁爷解释清楚也就是了。” “是呀,万岁爷身边就是有这么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忘八蛋,想尽办法在万岁爷身边胡说八道,搬弄是非,愣是能把清清白白的人给说成是贪污犯。至于编造割辫子党这样的谣言更是小菜一碟了。这种小人实在是可恶!” 高晋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边斜着眼瞅了瞅他。 彰宝的脸刷地红了! 141.第141章 扬州2 彰宝恨得牙根痒痒,心里头把高晋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心里尽管不服气,但是还得装出谦恭的模样凑到高晋跟前说:“总督大人放心,我回到扬州就布置抓割辫子党的事,绝对不敢耽搁。” 高晋说:“彰宝,照理说皇上安排给你的事,我这当总督的也无权过问,但是我觉着你最好先把手头盐政的案子先放下,先抓割辫子党。” “好,好,总督大人说得对极了,我回到扬州以后就布置抓割辫子党的事务。” 两个人咸不咸淡不淡地扯了几句闲话,彰宝借口巡抚衙门事情多,告辞离开了。 他走出总督府以后,坐进轿子里,冲着总督府小声骂道:“老兔崽子你等着,我才不管你奶奶的什么割辫子党,我回去接茬审你高恒贪污银子的事,到时候证据确凿,连你这个老兔崽子也一窝给端了。” 彰宝回到扬州。 第二天一早,他便吩咐人去把师爷老乔叫来。 老乔屁颠屁颠地到了彰宝跟前问:“大人找我有事?” “总督大人说接到皇上的旨意,说江苏境内有割辫子党,你听说过没有?” 老乔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然后说:“去年倒是听说浙江杭州发生过游方和尚盗剪人家辫子,但是重来没有听说过咱们江苏境内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你确定没有?” “反正我没听说过。如果江苏各地真发生了这事,知府知县还不赶紧报到巡抚衙门里来?” 彰宝琢磨了半天说:“我看也是这么回事,这次准是高晋这个老家伙故意捣乱,制造事端影响我调查他弟弟贪污的事。我才不上他的当,你马上把扬州城里的那几个盐商找来,我来个敲山震虎,不怕他们不交代。” 老乔转身要走的时候,彰宝又把他叫回来,“老乔,为了防止意外,你给各地的知府知县送给信,问问他们那里这阵子是不是闹过割辫子。以后万一高晋在皇上跟前搬弄是非,我也好做足准备,揭穿他的诡计。” 老乔随便应承着离开了。他挨个传唤盐商到巡抚衙门接受问话,忙活完以后准备再回衙门给各地知府写信,让他们汇报所辖区域内是否出现过割辫子党。 老乔走到半路,遇到一个老友正在街上闲逛,看见老乔以后,便拉着去饭馆喝酒。老乔瞅着天到了晌午,跑了几条街以后,肚子里饿得慌,便跟着老友去饭馆喝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再加上好久不见,两个人聊得火热,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便喝高了。 离开饭馆,老乔喝老友道了别,然后晕头转向地回到了巡抚衙门,正好那会彰宝忙活着问盐商话,也没顾得上搭理他。 老乔到了公事房,倒在椅子上睡着了,鼾声雷动,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日落西山,巡抚衙门里的人都回家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得一个人。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也迷迷糊糊地回家了,但是彰宝让他给知府知县写信的事给彻底忘干净了。 过了两天,彰宝见了老乔,想起来交代给他的事情,便问他说:“老乔,让你给知府知县们写信的事情办利索了吗?” 老乔听完以后,开始时没有琢磨过味来,后来忽地想起来。他怕彰宝骂他,便撒谎说:“大人,早就安排好了。” “为什么还没有回音?” “大人呀,我看你这两天调查盐政案调查得辛苦,再说各地的知府都说压根就没有割辫子党,我就没把各地呈上来的公文交给你。” “哦,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这次彰宝猜错了高晋的想法,尽管高晋因为他调查高恒贪污的案子瞅着他很不顺眼。 高晋前阵子隔三差五地接到乾隆下圣旨让抓割辫子党。乾隆言之凿凿,红口白牙地说江苏、江西和安徽等地藏着一群居心叵测的割辫子党,让他赶快行动起来抓割辫子党。 开始的时候,高晋也没往心里去,不紧不慢地应付着,但是随着乾隆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就差破口大骂了。 他意识到这事的严重,在调彰宝之前,他已经着急忙活地先把把安徽巡抚和江西巡抚也调到了南京总督府,询问他们那里有没有割辫子党。 两个巡抚听完他的问话,一头雾水,然后说自己巡抚衙门里从来没有接到过跟割辫子党有关的案子。 高晋又凶巴巴地吓唬了他们俩一顿,最后说:“两位大人,这事关系到大清江山稳固,千万马虎不得,千万记着前几年马朝柱的案子,事后皇上因为地方官员预防处置不力,不仅革了很多人的职,还砍了几个官员的脑袋,千万马虎不得。” 江西巡抚和安微巡抚听完以后,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两个人火烧屁股般地回去,然后吩咐人到各地严查细访,千万不用有任何疏漏,如果有个胆敢知情不报,一律斩首不留。 过了几天以后,他们给高晋回了信,说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边没发现割辫子党。 高晋这才放心,他又等了两天彰宝的消息,可是彰宝从他这里走后,一张纸片也没送来。 高晋没再等彰宝的消息,他心里合计着:“彰宝,你他奶奶的不给我回信更好,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弹劾弹劾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忘八蛋。”赶紧给乾隆上了道折子,说所属的江西和安微肯定没有割辫子党发生,至于江苏啥情况他也不得而知,他责成江苏巡抚彰宝调查,但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彰宝公认拒命,与他为难,问他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却连个信都没有。 高晋的折子到了京城,乾隆扫了两眼以后便发了雷霆之怒。他刚看到山东来的折子,上面白字黑字地说又抓住了三名割辫子党。 乾隆像头发了怒的公牛一样被惹毛了,那时候傅恒还没有去云南,他吩咐常宁去把傅恒叫来。 等傅恒来了以后,他一边把高晋递上来的折子递给傅恒,一边扯着嗓子把高晋骂了一通,说:“高晋这人真是他奶奶的比猪还笨,山东这边接二两三地抓到割辫子党,他那边竟然连割辫子党的毛都没有。” 傅恒接过来从头至尾好好看了一遍,然后说:“皇上,你看出其中的玄机没有?高晋这折子除了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发现割辫子党以外,他重点更像是弹劾江苏巡抚彰宝,这明摆着是借着割辫子党说事,公报私仇呀。” “他和彰宝有什么私仇?” “你忘了彰宝正在调查高恒贪污的事了?” 142.第142章 眼线 经过傅恒这么一提醒,乾隆恍然大悟。 “这群窝囊废,割辫子党都弄成这样了,他们竟然还敢搞相互构陷的幺蛾子,实在不成体统,我大清江山早晚得败在他们这群忘八蛋手里边。” “如今大敌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同心同德。” “我马上降职,把这两个忘八蛋全部革职查办。”乾隆咬着呀发着狠说道。 “皇上,那倒不必,这样一来咱们不就乱了阵脚了吗,扬州乃是咱们大清的财赋重地,千万乱不得呀。” “你说咋办?” “皇上,继续严令高晋和彰宝严查割辫子党,您的旨意直接下给彰宝,不要再由高晋转告,不然彰宝容易抵触。另外,我觉着应该再在扬州安插眼线,这样一来,江南割辫子党的行踪咱们就清楚了。” “我也有此意,只是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看有一个人比较合适?” “谁?” “苏州织造萨载。” 乾隆低着头想了想说:“傅恒,还真亏得你想起来他。” “皇上,萨载可靠得很,从出身来说,他是皇族的旁支,又是将门贵胄的后代,而且他还中过举人。他离开内务府到苏州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江南的很多事比谁都清楚,称得上是江南通。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乾隆点了点说:“嗯,萨载应该能担此大任,他这几年做事尽职尽责,给宫里置办丝绸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差错。我这就他下密旨嘱咐他暗中关注。” 没过几天,皇帝的旨意同时到达了江苏。 在给高晋的折子里,乾隆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骂他假公济私,办事不利,浮皮潦草。皇上安排的事不认真去办,随便找来下属问问,得出来一个无关痛痒的结论,就把抓割辫子党这么重要的事情打发掉了,实在是可恨。乾隆最后说了,如果割辫子党在江南酿成大祸,到时候非得砍了他的脑袋不可。 高晋接到圣旨后吓了一跳,赶紧重新给几个巡抚下了命令寻找割辫子党的行踪。 圣旨到扬州的时候,江苏巡抚彰宝正在和新任两淮盐政尤拔世商量着盐政案子的事情,乾隆派彰宝和尤拔世联合调查这案子。 尤拔世幸灾乐祸地说:“彰大人,您听说了没有,前几天京城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先前的几任盐政都落了马了,我听说前几天刚告老还乡的卢见曾都被抓进刑部大狱了。” 彰宝说:“听说皇上派人去抄他的家,只抄出来几吊铜钱和几件破衣服吗?多清廉的官呀,怎么后来也给下了大狱了?”彰宝有些惊讶地问。 “彰大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卢见曾这个老家伙提前听说了消息,把家里的财产都转移出去了,后来都给找到了。” “谁这么大胆子,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敢通风报信。” “听说是翰林院的纪晓岚,他这几年在宫里陪着皇子们读书,久在宫里待着,消息灵通得很,知道的事情格外多。” “哦,这个忘八蛋胆够肥得,他也不担心乾隆爷要他的命呀?” “听说他跟卢见曾是儿女亲家,亲家有难,当然得帮了。” “这倒也是,这样一来,他可凶多吉少了。听说这个纪晓岚挺有才学,这次估计得掉脑袋了。” “是,这家伙鬼心眼子多得很。听说他知道皇上要派人查姓卢的老小子,他便偷偷派人给姓卢的送去一封信,信里面没有信纸,放了一把盐和一把茶叶。” “尤大人,为什么往信封里放盐和茶呀?”彰宝突然有了兴致。 “彰大人,盐是盐务,茶音同查,意思大概是说盐务的事情暴露了,皇上要查他了。” “这纪晓岚真是他奶奶得够狡猾的,这人满肚子的学问,听说就是嘴损,朝里的人都被他给得罪遍了,咱们等着看好戏吧。” “彰大人,剩下的这条大鱼就是高恒了,这事如果怎么能办利索了,没准也能名垂青史了。” “唉,尤大人,你那边得赶紧追查盐商,前几天抓的高恒的管家老顾到了京城就翻供了,越来越被动了。前几天,高恒的堂兄,我的顶头上司两广总督高晋让我暂时中止此案,让我调查他奶奶的割辫子党的事,我看他是快坐不住了。” “彰大人,管他做什么!宫里的事您老应该听说过,虽说高恒的姐姐贵为皇贵妃,但是并不被皇上恩宠,咱们这次把高恒贪污的事情搞清楚,顺便再把高晋这个老家伙也扳倒。到那时候,两江总督的高位没准就是你彰大人的了。” “哈哈,老尤你可别说笑了,咱们好好办皇上交代给的案子就是了,升官这样的事情最好别想,咱别因为这是栽进去就不错了。” 彰宝和尤拔世两个人谈话正谈得热烈,忽然外面的人进来报信说皇帝的圣旨到了,两个人慌慌张张地接了圣旨。 乾隆在给彰宝的圣旨里也没说好话,他骂彰宝不分轻重,两淮盐务案不过地方公事,况且已经查出端倪来了,算不得棘手,割辫子党却是洪水猛兽,实在容不得耽搁,接到圣旨之日,暂时先停止查两淮盐政的案子,赶快调查割辫子党的事。 传旨的宣读完圣旨,又给彰宝留下几张纸,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山东巡抚福汉审讯割辫子党得来的消息。最后,乾隆严命彰宝赶紧把纸上提到的人尽早查拿归案,不得有误。 传旨的人走后,彰宝与尤拔世面面相觑一番,彰宝说:“老尤呀,盐务案这阵子你多费费心吧,我瞅着皇上这意思,就像江苏各地都藏着割辫子党似得。” “彰大人,这事是不是高晋那个老小子捣的鬼,偏偏到了这时候,皇上突然下旨不让查了,真他奶奶的蹊跷。” “别管他捣没捣鬼,既然皇上下了令,我就得赶紧忙活这事。” 说到这里,彰宝便端茶送客,打发尤拔世回去了。 同样接到圣旨的还有苏州织造萨载,他正在忙活着给宫里置办一年一度的绫罗绸缎的时候,宫里传来密旨,让他暂停置办丝绸的事情,务必密切观察江南各地的动静,派人到江苏各地调查割辫子党的动向,有了情况,赶紧向皇上汇报。 143.第143章 追查 彰宝做了两件事。 他先是吩咐官差给江苏各地的知府知县下了令,让他们第二天午时之前务必到扬州巡抚衙门问话。 第二天,接到消息的知府和知县陆续到了扬州。 众人都候在巡抚衙门宽敞的公堂上,等人都到齐了,彰宝问道:“诸位,我前几天给你们发了公文,劳烦诸位禀报自己的辖区里是否发生过有贼人割人辫子的事情,诸位都说没有,到底是不是认真调查了?” 彰宝说完,下面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回答说从来没有收到过巡抚衙门的公文。 彰宝纳了闷,吩咐人去把师爷老乔叫来。 老乔慌慌张张地赶来,到了公堂上问道:“大人有事找我?” “我前两天安排给你的事到底办了没有?”彰宝冷冷地问。 “我每天都忙得跟陀螺似得,大人到底想问我哪件事?”一时之间,老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为割辫子党的事,我前几天让诸位大人发公文,你到底办了没有?” 经彰宝提醒,老乔这才琢磨过味来,他突然想起来那天彰宝确实给他交代过,但是因为一时贪杯,他便此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乔吓得赶紧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嘴里说道:“回禀巡抚大人,都怪我粗心大意,我当时以为这事不是很重要,再加上一时贪喝了两杯马尿,把大人吩咐的事情给忘记了。” “你割怂货,你忘了办也就算了,你事后还敢撒谎说收到了各地呈报的公文说平安无事,你他奶奶的差点耽误了大事。” 老乔知道捅了篓子,只能跟琢米的鸡一样不停地磕头认罪。 彰宝扯着嗓子吩咐人把老乔推出去打三十板子,公堂上的众人七嘴八舌的一番劝说,他这才忍住怒气,没给老乔用刑,把他怒骂了一顿,然后打发走了。 彰宝的脸气得跟猪肝一样,老乔走后,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对公堂上的人说:“诸位,皇帝下了旨意说山东各地正在闹割辫子党,被抓的几个人都纷纷交代说割辫子党的头目可能藏在咱们江苏境内,诸位好好想想,这半年多来,各位的辖区内是不是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听彰宝说完,下面的人面面相觑,然后彼此之间小声地嘀咕着。 停了一会,彰宝清清嗓子说:“诸位,这事非同一般,如果有人胆敢隐瞒,将来被查明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因为割辫子党的事,山东不仅革了一些知县的职,凌迟了一个知府,而且连山东巡抚福汉也被革职留任了。诸位,事情是大是小,各自好好掂量掂量吧。” 有几个知县先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最小站起来的事安东县的知县,他擦了把脑袋上流下了的汗,然后对彰宝说:“彰大人,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前两个月,我们县里有个叫刘五的地痞无赖被送到了县衙,捆绑他到县衙的人说他在集市上绞人家的辫子了。” 彰宝的眼睛瞪得象铃铛一样,他站起来问:“你们审问过了没有?这个刘五是什么来头?” 安东知县摇了摇头说:“卑职此前倒也听说过浙江闹割辫子党,开始的时候以为他可能是割辫子党的同伙,但是一番审讯之后,刘五交代说他当时割人家的辫子只是想制造混乱,乘机偷人家的钱袋子。” “你确信他跟割辫子党没有关联?” “我调查过刘五的乡邻,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平时好吃懒做,小偷小摸,但是从来没见他与外地的人交往过,所以卑职认为刘五说的应该是实话。” 彰宝又问道:“刘五现在在什么地方?” 安东知县回答说:“还在大牢里关着呢。” 彰宝冲着安东知县摆了摆手说:“你回去后,马上把派人把刘五押解到巡抚衙门来,我要亲自审问。” 这时候,沛县知县站起身来说:“彰大人,前阵子我处理过一场人命官司,也跟割辫子有关。” 彰宝听到这里不由地勃然大怒,他怒骂到:“娄知县,为官这么多年,难道不晓得地方上发生人命官司必须上报到巡抚衙门吗?” 娄知县委屈地说:“彰大人,我确实已经呈报上来了,我记得清楚,时间是三月二日,那次还应您老的吩咐,同时送来了十斤上等的酱狗肉。您说过我们沛县的狗肉实在是好吃……” 沛县的娄知县还想接着往下说,彰宝打断了他,然后说:“待会我再查查你到底有没有送来过。没准又是该死的老乔犯迷糊了,这个怂货我早晚得赶走他,总是耽误事。你先说人命官司的是事吧。” 娄知县说:“二月底,一个叫姜三的山东狗贩子往沛县集市上送狗,他把狗卖给了狗肉馆掌柜的老李,从老李那里换了银子以后,自己在沛县街上闲逛,正好碰见一个姓杨的农夫带着他母亲到沛县看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姜三碰了老太太一下,接过那个老太太就昏迷不醒了。” “老太太死了?” “老太太倒没死,姜三死了。” 彰宝愈发迷糊了。 娄知县接着往下说:“姓杨的农夫一口咬定姜三割了自己母亲的辫子,纠缠着姜三,不让他走。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众人听说姜三割了老太太的辫子,看看老太太如同死人一样倒地不醒,一时群情激愤,把姜三给活活打死了。” “你是怎么处置的?” “我先是把姓杨的农夫拘押进了大牢,后来因为他母亲无人照顾,便经保长担保,先放回家去了。狗肉店的老李也被抓了。” “抓老李干什么?” “这个奸商起初站在人群外面看热闹,他知道姜三身上有银子,后来趁着混乱,把姜三褡裢里的银子给偷走了。” 娄知县说完,邳州的知府也站起身来说:“巡抚大人,我那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那里有个叫丘大丰的,前段时间到知府衙门自首,他说有个姓王的地痞躲在灌木丛中,偷剪他老婆的一片衣服角,被他发现了,便叫上几个人看着砍刀、棍棒追拿这个姓王的地痞。最后姓王的地痞走投无路便投河自杀了。” 彰宝听到这里,脑袋都大了,但是他又暗自庆幸:“他奶奶的,不调查不知道,想不到竟然出了这么多幺蛾子的事,幸亏没等皇帝发雷霆之怒就追问了此事,要不然真是凶多吉少了。” 144.第144章 刘五 三个知县禀告完毕,彰宝命令他们回去后赶紧再盘查一遍,务必把其中原委调查清楚。 公堂上没有了声息。 彰宝扫了两眼,然后目光落到了扬州知府身上。 扬州知府正眯缝着眼睛打盹,几个盐商昨夜陪他喝酒狎妓,快活到了天明,浑身无力,迷迷瞪瞪地刚想回家睡觉,经过师爷提醒才突然想起来昨天便接到消息,今天一早到巡抚衙门议事。 因为盐务的案子,彰宝听说他当年与高恒勾搭连环,还听说这个王八蛋如今正充当两江总督高晋的眼线。 彰宝冲着他说:“谢大人,扬州城有割辫子党吗?” 谢知府微闭着眼睛,正沉浸在梦乡里,他满脑袋都是昨夜的美酒佳人,彰宝冲着他说话,他竟然没有听见,继续跟磕头虫一样犯迷糊。 他身边的同僚看不下去了,伸手捅了捅他,他这才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谢知府睁开眼睛,看见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瞅着他,他再下意识地偷眼看了看彰宝,看见彰宝的脸都快气成茄子色了。 谢知府吓了一跳,他吧嗒下嘴,赶紧站起身来说:“彰大人,这几天公务繁忙,熬夜熬到天亮,一时没克制住睡着了,请大人原谅。” 彰宝冷笑了一声说:“谢大人确实够忙的,日夜操劳呀。一条画舫游船,赵、钱、孙三个盐商,请了妓院里五个娘儿们,喝了两坛子好酒,在小秦淮河上浪荡了整个晚上,别他奶奶地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的行踪!” 谢知府听到这里,低垂下脑袋,不敢吭声了。 彰宝说:“谢大人,这些事我先给你记上,等今后有机会再给你算总账。我再问问你扬州城里有没有割辫子党?” 谢知府赶紧应承着说:“回禀彰大人,从来没听说咱们扬州出现过割辫子党。” 彰宝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说:“你连调查都不曾调查过,就红口白牙地说没有,如果抓到了割辫子党,你怎么办?” 谢知府脑门上浸出来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他赶紧说道:“不瞒大人说,扬州府今年发生的案子不多,割辫子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如果有这事的话,卑职好歹会有些印象。” 彰宝说:“山东方面的消息,有两个咱们江苏的和尚流窜到山东临城割路人的辫子,被官府抓获,其中的师父净心病死在公堂上,他的徒弟正一交代说割辫子党的罪魁通元就在扬州。另外还有个叫怡安的游方和尚流窜到山东济南,在那里雇佣了一个姓尹的乞丐割人发辫。” 谢知府赶紧说:“彰大人,正一和尚是不是说过通元是哪所寺庙里的僧人?还有他的体貌特征?” 彰宝不耐烦地说:“纸上没有说他藏身于哪里,直说这个秃驴豹头环眼,身高过丈,还说他与扬州城有名的术士张半仙斗过法,张半仙斗法输了,连性命都搭进去了。” 谢知府说:“如果不知道通元藏身于哪所寺庙,查找起来想必会有些困难。” 他刚说完,就听见彰宝“咣”地拍了一声桌子,然后骂道说:“如果京城的万岁爷知道通元在哪里还用得着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皇城的御林军早就直奔扬州把他押到京城了。扬州城还能有多少寺庙?把你手下那群吃干饭的废物全部打发出去,挨个寺庙查,哪怕把扬州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通元和尚给我找出来!” 谢知府赶紧说:“等卑职回到府衙马上就办。” 彰宝又扯着嗓子骂道:“还等啥?马上滚,天黑之前必须把通元和尚给我抓回来,不仅如此,还要查清楚怡安到底是哪所寺庙,顺藤摸瓜,再找出他的同党。” 谢知府吓得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彰宝又冲着海州知府说道:“布大人,你那里也不让人清净,也出现割辫子的贼人了。” 布知府赶紧冲着彰宝拱拱手说:“彰大人,卑职到海州上任刚两个月,海州的事情还不熟悉,如果大人听说海州有不法之徒,卑职回去后一定严查,抓住以后,一定从严法办。” 彰宝说:“布大人,山东的一个姓韩的秀才说他曾经到海州的三教堂找明远和尚学医道,学医道学到一半的时候又跟着他学了些割人发辫的妖术。” 布知府赶紧说:“巡抚大人放心,我这就回海州,离开奔三教堂捉拿明远和尚。” “很好,你抓住明远和尚以后,直接送到巡抚衙门里来。” 说完话,海州的布知府也起身离开,回海州抓三教堂的明远和尚去了。 彰宝布置完这两件事以后,巡抚公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诸位大人,割辫子党的事情千万小觑不得,请诸位回去以后,认真查办。” 彰宝说完以后,吩咐众人回去抓割辫子党,一帮大小官僚提心吊胆地离开了巡抚衙门。 第二天一大早,安东知县把刘五送来了。彰宝听说以后,马上审问刘五。 旧时有相由心生的说法,彰宝看到刘五以后,心里就莫名其妙地产生厌恶之感。公堂下面跪着的刘五长得獐头鼠目,目光闪烁。彰宝拍了声桌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刘五。” “为什么被抓?” “因为割路人的发辫。” “为什么割人发辫?” 刘五眼珠子转来转去,胆怯地瞅了瞅彰宝,然后说道:“巡抚大人,草民在安东县衙已经交代过了,我没钱吃饭,想通过剪人发辫制造混乱,借机偷些钱花。” 刘五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彰宝。彰宝知道他心中有鬼,便瞪着眼睛冲着他吼道:“刘五,抬起来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彰宝脸长得黑,再加上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刘五看他一眼都觉着胆颤。听见彰宝让他抬头,他不敢不抬,怯生生地扬起脸来。 彰宝的眼睛如同刀子一样紧紧地盯着他,然后声音冰冷地说:“你从实招来,到底为什么割人家的发辫。” “巡抚大人,我真是为了偷……” 不等他说完,彰宝冲着两边的官差说:“来呀,恨恨地打他一顿,不然这个王八蛋不会说真话。” 两个官差冲上前来,把刘五按倒在地上,扒掉他的裤子就准备打板子。 刘五吓得怪叫,赶紧说:“大人饶命,我交代,我全部交代。” 145.第145章 药引 刘五擦了把汗,然后说道:“巡抚大人,我在安东割人的发辫确实是受人所托。” “你到底是受谁所托?”彰宝问。 “我平时好吃懒做惯,衣食无着落,平时只能指望着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维持不死。前几天,安东药店的老板魏胡子遇到我,他鼓动我去三条辫子,而且每条辫子给我一百五十个铜钱,我饿坏了,觉着这笔生意很划算,便满口应承下来了。” “魏胡子要辫子干什么?” 刘五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在安东县衙的时候为什么不如实招待?” “巡抚大人,在往县衙的路上,押解我的两个官差说山东现在正闹割辫子党,问我跟山东的割辫子党有没有关系。安东县地处苏北,和山东挨得近,我也听说过山东各地都有雇佣人割辫子的事情发生,严重得还被砍了头。” 听刘五说到这里,彰宝突然糊涂了:“这事真是蹊跷,山东那边说割辫子党的老巢在江苏,可是这江苏人却都以为割辫子的事是从山东传过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彰宝一边寻思,一边听刘五接着往下说:“巡抚大人,我听说以后很害怕。我不知道魏胡子这个怂货到底是不是割辫子党,如果他真割辫子党,我替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县衙的老爷非得宰了我不可,所以我便编了瞎话,说割辫子是为了制造混乱,借机偷钱袋子。” “安东知县没有怀疑你?” “我刘五在安东有点诨名,街坊们都知道我手脚不干净,隔三差五就得到县衙过过公堂。虽说有贼性,胆子却小得要命,现在想想,河底的螃蟹掀不起风浪,即便我当时嚷嚷着说自己是割辫子党,县衙里的人也不会相信,他们知道我有贼心也没贼胆。” “你这次没再撒谎?” “巡抚大人,这次我要是又半句谎话,您老人家就把我活剥了喂狗。”刘五对天发誓说。 彰宝宣布先把刘五关进监牢,然后又派人去安东县城,按照刘五说的找到了开药店的魏胡子,连夜把魏胡子带回扬州审问。 魏胡子长得愣头愣头的,脑袋转悠得慢,眼睛看人时总是直勾勾的,活到了四十多岁,没学会好好说话,瓮声瓮气地张开嘴就让人听着不舒服。 穿着号衣的绿营兵到了他店门口,说巡抚大人有重要事情找他询问。他吓破了胆,一路上寻死觅活的,被不耐烦的官差踢了两脚,扇了两记耳光才哼哼唧唧地象受了气的小媳妇不嚷嚷了。 官差带着魏胡子赶回扬州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彰宝听说人带回来以后,不敢怠慢,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审案。 魏胡子折腾了一路,到了扬州巡抚衙门公堂上的时候,人困得跟死猪一样,怎么叫也叫不醒,不耐烦的官差又是一顿拳打脚踢,他才咧着大嘴,打着哈欠醒了过来。 彰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道:“魏胡子,你是不是雇佣过刘五割人家的辫子。” “是,有过这事。”刘五眨巴着眼睛说道,不等彰宝再问,他便如同街头说书的艺人一样自顾自地唠叨了起来。 “刘五这个臭不要脸的,忒他奶奶的不是东西。他不找我,我还想找他呢。” “你找他做什么?” “原本说好了,我雇他割辫子,每天辫子一百五十文钱,货到两清,谁也不亏欠谁。可是这个忘八蛋哭爹喊娘地说他肚子饿,有气无力,想割辫子也割不了,非得让我先交给他二百文钱的定金。老魏我太实诚,轻信了这个怂货的话,稀里糊涂地先给了他二百文钱,,他拿了钱以后,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这我老婆还狠狠地骂了我一段,骂我是榆木脑袋,天生挨坑的蠢猪。” “你为什么花钱雇佣他割辫子?” “我是开药店的,收辫子当然是配药了。” “放屁,脏兮兮的辫子能当药材用?”彰宝怒气冲冲地问。 “当官的,你忒外行了,你听谁说得头发不能当药用?说头发不能当药用的这种人真是比驴还蠢,竟然不知道头发能入药!” 彰宝的脸被魏胡子给臊得一会红一会白,他强压着怒火说:“这头发能做何用?” “头发的用途多着呢,你听说过血余炭这味药材吗?”魏胡子忽然兴奋起来,如同喜欢炫耀自己满肚子学问的教书先生一样。 “什么是血余炭?它能作何用?” “血余炭的妙处可多了去了,配上蒲草、生地、甘草,用水煎服可以治疗吐血,便血,崩漏等病;与滑石,白鱼同用制成滑石白鱼散,实在是治疗小便不利的良药。大人,以后您老如果撒不出来尿,草民给大人您进贡点我们魏家独创的滑石白鱼散,绝对药到病除。” “放你奶奶的臭屁,你才撒不出尿,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打断你的狗腿。”彰宝怒骂道。 魏胡子见彰宝生了气,嘴一闭,不敢吭声了。 过了一会,彰宝冷静下来,问魏胡子说:“血余炭是什么做得?” 魏胡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彰宝,如同木雕泥塑的神像一样不吭声。不等彰宝说话,旁边的官差看不下去了,不能彰宝发火,抬起脚来跺了他一脚,然后怒骂道:“真是个不开窍的蠢货,快点说!” 魏胡子莫名其妙挨了一脚,他梗着脖子犟着脑袋堵着气抱怨:“到底让说不让说?” 官差又给了他一脚,喝到:“大人问你话,血余炭到底是什么来路?” 魏胡子赶紧说:“头发除去杂质以后,用碱水洗去油垢,再用清水漂净,晒干,焖煅成炭,放凉了就成血余炭了。” 彰宝听完以后将信将疑,他问公堂上陪他审案的官差说:“你们听说过魏胡子说的血余炭没有?” 正好公堂上有个官差家里也是开药铺的,他站出来回应说:“巡抚大人,这个蠢货没说谎,确实有血余炭这东西,这东西是有止血利尿的功效。” 彰宝扭头又问魏胡子说:“既然头发有这功效,你为什么不公开收购,却偏雇佣刘五这个无赖去偷盗人家的发辫?” “大人呀,从前是有人卖头发的,可是前阵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人造谣说我们开药店的买发辫制药是假,都偷偷摸摸地利用人的头发搞歪门邪道,用妖法勾引人的魂魄,盗窃人家的家产。这风越刮越厉害,从那以为便再也没有人到我店里卖辫子了。” “你是听什么人说的?” “去过山东的安东人说的,那些来安东的山东人也都这么说。这些人胡说八道以后,我药店里血余炭从此就断了货了。我那里实在又离不开头发,最后没办法,便只有雇佣刘五去偷了。” 第146章 寻觅1 魏胡子说完以后,彰宝吩咐人把他押下去。 第二天,彰宝又派人去安东打探了一番,派去的人回来以后说:“巡抚大人,魏胡子说得不假,他们店里有血余炭这味中药,他老婆说的跟他交代得差不多,也去保长和街坊四邻那里打听过了,众人都说魏胡子脑袋一根筋,说话冲,人容易犯犟,但是为非作歹的事情倒也很少听说过。” 彰宝挠了挠头,心里琢磨着:“这下麻烦了,到底是哪里先有的割辫子党?山东那么说是来自江苏,可是安东这案子里的两个人却说割辫子党的消息是从山东传到江苏的。”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门口值班的官差进来说:“扬州知府谢大人在外面候着要求见大人。” 彰宝吩咐他去把谢知府叫了进来。 谢知府前两天被彰宝揭了老底,回去后寝食难安,他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件事:“真他奶奶的邪门了,彰宝竟然对我平日的行踪了若指掌,好像整个扬州城到处都是他的耳目似得。不管如何,以后得小心点了,千万不能让他给抓住把柄,不然就麻烦了。” 谢知府回到府衙以后,把官差们都叫来,让他们火速在扬州城里查找通元和怡安两个秃驴,而且反复强调:“所有佛堂寺庙挨个问,挖地三尺,也得把这两个妖僧给收出来。” 天黑以后,扬州城里忙活了一整天,把腿都跑断了的官差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到了公堂上,嗓子都渴得冒烟,都摇着脑袋说:“谢大人,整个扬州城,包括周围三十里,我们查遍了所有的寺庙,都没有找到通元和怡安两个人,莫说有没有,大小寺庙的和尚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 “你们都仔细查了?” “仔细查过了,我们把如今扬州城所有寺庙里的和尚名单都拉出来了,大人不信的话可以过目。” 说完以后,他们把刚刚整理出来的和尚名单递交到了谢知府手里。 谢知府扫了两眼名单,“啪”的一声把名单摔在地上,吹胡子瞪眼地说:“你们这群蠢驴,如果换成你们是通元和怡安两个秃驴,官府拿刀动枪地去查问,你们敢承认吗?” 官差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 谢知府接着骂道:“连你们这样的蠢货都知道不承认,何况诡计多端的通元和怡安?有可能在你们进了寺庙以后,庙里一群贼和尚便相互商量好如何应对了。” 众人觉着谢知府说得有几分道理,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问道:“既然如此,请谢大人明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彰宝倒背着双手,如同拉磨的驴一样在府衙公堂上转了转去,然后说道:“他奶奶的,秃驴们死不承认,我也有办法找出人来。” 众人都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谢大人,有什么好办法?我们明天就试一遍。” 谢知府刚要说,但是话到了嘴边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硬生生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咳嗽了一声说:“我这法子倒是精妙得很,但是我现在不能说,免得你们中间藏着割辫子党的同伙,我这边刚说完,有人出了府衙的公堂就敢故意泄露出去,到时候割辫子党提前有了应对之策,那样的话,我这精妙绝伦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你们都记清楚了明天一早来府衙集合候命,到那时候,我再详细告诉你们对策。” 听谢知府这么一说,官差们不敢问了,都臊眉耷眼地回到了家,等着明天清早再来听谢知府的计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官差们便早早得到了府衙公堂。 谢知府已经到了公堂上,等人都到齐了,他下命令说:“诸位,人的姓名是可以随便取,张三李四,阿猫阿狗,随便叫什么都行,但是人得长相一时半会却变化不得,除非他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 众人不知道谢知府到底想要干什么,便都支起耳朵往下听。 谢知府继续往下说:“山东来的情报说通元和尚长得豹头环眼,身高过丈,今天你们就依照这条标准,凡是这种长相的人都给我抓到知府衙门里来。” 众人连连点头,齐声夸赞谢知府这个主意实在是秒。 谢知府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接着说:“听说扬州城有个叫张半仙的术士,张半仙跟秃驴通元斗过法,他和一个儿子都死在通元和尚手里边了,另一个儿子在张半仙老婆的苦苦哀求之下才捡了半条性命。看山东来的情报,张半仙的老婆是见过通元的,只要咱们再找到张半仙的老婆,让她帮着辨认,事情就解决了。” “谢大人,张半仙的老婆敢出来指认他吗?” “她巴不得有人替他的死鬼丈夫报仇雪恨,她如果听说通元被抓了,一定会出面为他的丈夫和儿子复仇的。” 扬州知府衙门里的官差分了两路:一路去抓长得豹头环眼,身高过丈的和尚;另一路则是分成四拨,在扬州城东南西北不同方向打听张半仙。 又是一整天的忙活! 快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官差们押着七八个秃头和尚到了公堂门口,这些和尚个个豹头环眼,身材高大,凶巴巴得很吓人。他们披枷带锁地站在知府衙门前的空地上,扯着脖子吆喝:“还有他奶奶的王法吗?凭什么抓我们?” 找张半仙老婆的公差们还是没有回来,这让彰宝很恼火。他骂骂咧咧地说:“等这些酒囊饭袋回来,每个人都赏顿板子吃。” 快到半夜的时候,寻找张半仙老婆的人才盔歪甲斜地赶了回来。谢知府看见他们脸上如同上坟的表情就猜清楚了:他们没有找到张半仙的老婆。 果然不出他所料,几个人说:“谢大人,山东的情报到底准不准确?我们找遍了整个扬州城,访问了二三十个半仙,有姓王的,姓李的,姓钱的,就是没有听说有姓张的半仙。” “你们兵分四路,难道连个靠谱的消息都没有?” 有个人应承着说:“回禀大人,我带着人沿着城东找,隐隐约约听人说过张半仙,我们按着听说的去找,最后倒是找到了张半仙,但是这个张半仙绝对不是山东情报里说的那个。” “为什么?”谢知府扯着嗓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