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一代商娇》的灵感,来源于数年前,我在央视的一部历史纪录片中,看到的关于北魏太后胡充华的故事。 这是一个与武则天相类的女人,甚至连后世所传武则天修建通天大佛之事,都是起源于她。 只可惜,到最后,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是以失败者的形象,湮灭在历史的风云里,为后世所遗忘。 看完这部纪录片后,我便一直在想,这样一个传奇的女人,该有着怎样的人生、爱恨情仇以及政治野心,可以打破北魏宫廷一直传承的“立太子杀其母”的传统,成为朝廷、宫斗中的胜利者?又怎么可以一面慈悲念佛,一面争权夺势,乃至弑杀亲子?所以遍翻史书,想查找她的人生轨迹。只可惜,千载而下,有关这位传奇的,失败的北朝太后,史书上的记载终是潦潦数笔,乏善可陈。 当是时,我刚创作完人生第一部穿越小说《倒霉穿越遇真爱》不久,成绩也还尚可,正在思考着,如果当真可以穿越时空,我们作为一个现代人,会与古代的人在思想、意识、生活、行为、婚嫁等方面发生什么样的碰撞?我们当真就能凭借着自己在现代所学的知识,在古代封建社会,混得风生水起,顺风顺水吗? 于是,两者相结合,便有了这部《一代商娇》的雏形。它不是历史小说,却是一部被我放在了南北朝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创作出的一部穿越小说。 为何不干脆写正史?这是许多文友都问过我的一个问题。在我创作《一代商娇》之初,便已感受到这种可以说已滥俗的小说形式带给我的无形压力。甚至有很多人都劝我放弃,或是写成正史。 但是,我仍然坚持选择了穿越这个形式。不仅是因为我对这种小说形式的思考,也是因为我逝去的阿公曾是一位优秀的历史老师,一位博古通今的儒雅的学者。我在他的熏陶下,从小也酷爱历史。也正因为热爱,所以更觉得,历史不容更改,不容侵犯,否则便是对历史的背叛。 历史,是庄重的,是厚重的,更应是严谨的。 所以,我可以接受的别人写的以正剧为背景,却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小说,和一些非历史类电视剧刻意或不刻意地更改历史。但我的古风小说,只会以架空、穿越的形式呈现在大家眼前。 不轻易言史,这是我的原则。 当然,对于《一代商娇》中所涉及到的一些历史节点、商业史话,我还是尽量怀着一个敬畏历史的心,放在一个架空的空间内为大家一一呈现出来。所有参考文献也会一一罗列。当然,肯定会有现代的元素在里面,经不起推敲,大家权作一笑罢。 最后声明,这本就是一部穿越小说,所以感情才是全书的主线。伲子的风格依旧沿续,天雷滚滚,狗血淋头,虐人虐心,然后坐看各种撕,哈哈哈……(突然发现又暴露本性了,哇卡卡~~) 阔别八年,伲子归来。只为带给大家一部不一样的《一代商娇》! 最后,谢谢一直等待着伲子回来的读者们——感谢你们一直在伲子万年潜水的群里一等数年,不离不弃!群抱抱~~ 也谢谢一路陪伴支持着我的朋友们,你们的鼓励,是伲子前进的动力。 谢谢大家! PS:伲子文风就是前头铺线,后头大虐,典型慢热龟速裸更型写手一枚,所以请大家千万别催更——催更也没有~~~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最是自在惬意! 楔子 异星 楔子异星 “阮太史,该你了。” 只是一句话,满头银霜的大魏国太史令,阮正,先是蹙眉,然后抿唇。如盘根老树般干枯的手,捏着一粒圆润光洁的白子,停在半空,来来回回,仿佛落在哪里都是错。 半响,阮正一声长叹,无奈又感佩地说道: “王爷已成合围之势,偏偏围而不堵,留下三处活眼给老臣。所谓皇家气度,老臣今日再次领教了。” 被阮正称作王爷的白袍男子懒懒一笑。 “难怪人们常说孩子都是自家的好。阮太史看着阿濬长大,便觉得阿濬做什么都是好的。阿濬今日留下三处活眼。不过是听闻太史新得了半卷残书,似是《烂柯谱》。这《烂柯谱》可是神仙之术,小王不想输的太难看,故而给自己留了点退路。” 阮正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将棋子放回棋盒,然后端身坐好,看向斜倚在自己对面的白袍男子——大魏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太皇太后唯一的骨血,当今圣上唯一的手足兄弟,睿王,元濬。 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一个男儿最富锐气的时候。但那份锐气,在睿王元濬的身上,半点儿找不到。 不,准确的说,他的锐气,都被他恰到好处的留在了心底。 “老臣那点儿家底,都是太皇太后给的,包括这半卷残破的《烂柯谱》。” 阮正恭敬的说着。历经岁月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世祖开创大魏,便定下‘立子杀母’的国律。何为?实为不再重蹈汉、晋外戚专权的覆辙。然,世间万物,有阴便有阳,有满便有缺。‘立子杀母’看似斩断了外戚专权之路,然后宫的嫔妃,为求自保,皆恐承恩怀嗣。以至传至本朝,只有今上和王爷两支龙脉。 老臣听闻,因今上常年缠绵病榻,王爷体恤兄长,不得不站出来主持朝局。有人便嘀嘀咕咕,说先帝当年若立王爷为帝,何其幸哉。王爷听闻,不但将此人罢黜朝堂,还在朝会时,对今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我大魏朝有如王爷如此贤明之王的辅佐,便是只有今上和王爷,也会国运昌隆,万世流芳!” 元濬听罢,微微颔首。狭长的凤眼,顺势低垂。骨骼分明的脸颊和下颚在倾斜中,流露出一种潇洒恣意,却又不怒而威,让人从心底折服的王者之气。 如此气度,让阮正在心里一叹再一叹。元濬则将握着墨玉雕大雁酒樽的右手往上一抬,一个体态风流的绿衣美人,深情款款地走了出来。这个美人儿,正是月前郎中令魏贤君送来的,名唤绿依。 常言道是舟中观霞色,灯下看美人儿,别有风情。 此时夜已深重,整个睿王府都笼罩在朦朦的夜色中。而他和睿王元濬对弈的闻松亭,每隔五步便放着一盏或青铜镂雕的瑞兽灯、或白银浇筑的飞鸟灯、或宝石金玉堆砌的宫阙灯。 盏盏华灯,映着天上的明月,将这位只有三分风情的绿依,生生的衬的宛如西子般可人。 阮正不由一声长叹。“王爷什么都好,就是着偏爱美人的嗜好,实在让老臣不知该如何说道。”说着,阮正又往闻松亭外的盏盏华灯望去。 只见每盏华灯半步距离的地方,都站着一位或浓艳如火、或温婉如水、或娇嫩欲滴、或端庄娴雅的美人,莺莺燕燕,享不尽的风流。 看了一圈,阮正又忍不住一声长叹。 元濬斜睨着凤眼,笑道:“阮太史日日为我大魏殚精竭虑,却忘了人活一世,总要有些嗜好,有些念头,否则何以尽欢。“ 说着,元濬一把拉过绿依,也不管绿依如何娇嗔惊呼,直将还未饮尽的半樽美酒,沿着绿依山峦起伏的衣襟淋了下去。绿依打了娇颤,两点圆嫩如红豆的豆蔻,从湿透的衣襟下立了起来。当真是春色无边。 阮正简直不知如何摆放自己的眼睛,只得急急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樽饮将下去,不料元濬却在此时风流无比地戏谑道:”不若本王就将绿依赐给太史大人,好生体会一下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滋味?” 阮正再忍不住,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阮正咳了又咳,直降一张阅遍千帆的老脸咳的通红,才顺过气来。 整个大魏谁人不知他与夫人贺氏青梅竹马,恩爱非常。又因贺氏醋意甚重,他府中不是人老珠黄的老妈子,就是膀大腰圆的健妇。人人都笑他畏妻成疾,偏生王爷拿这样的话头来说,真是,真是半点没将他这个幼时为其启蒙的老师放在眼里。 想到睿王年幼是的淘气顽皮,阮正越发气恼,“王爷青春年少,府中繁花似锦。使得遍尝人间风流滋味。却不知‘情’之一字,何其可贵。老臣且等着他日出一个蕙质兰心的奇女子,好好的让王爷尝尝情之滋味!” 元濬愣了又愣,旋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他本就生的英姿浓烈,放肆的大笑又为他平添了一股霸道邪魅的独特气息。 “美人于孤,如蝶戏百花,皆是常情常性之使然。老师这话听在阿濬耳里,倒像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好酸,不当吃一般。哈哈哈……” 阮正气结,正想好好的再说道一番,便见原本隐在云中的明月,突然跑了出来。而在明月的不远处,一颗星星宛如染上了鲜血般,越来越亮,直到红色的星芒变的似金非金。 阮正身为太史令,掌管的便是天象。此时夜空忽显异象,人间必有与之呼应的变数。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还未来得及迈出闻松亭,便看到那颗流光四溢的星星,拖着长长的星尾,向大地扑了过来。 这下阮正更是目瞪口呆,就连看到因阮正猛然站起,不得不转身向夜空看去的元濬,也跟着瞠目结舌起来。直到流星在向着连州的方向殒落,两人才不由自主地看向彼此。 “阮太史,刚刚的天象,何解?”元濬沉声问道。先去的风流邪魅,再无半点踪迹。 阮正咬牙,又看了看流星所过之处,心里一阵拈算,冷声言道:“老臣观星数十载,未曾识过此星。此星位北极,居于紫微之下,然则所发之光芒竟可照耀帝星,实乃异星也。不过却是一个有吉兆异星!” “此吉应在何处?” 阮正嘴角微翕,最终垂袖拱手道:“臣,暂不得知。” 阮正嘴上如是说着,心里却想着那颗流星滑过闻松亭时,星尾亮处竟好巧不巧地扫在了睿王的印堂上。以至睿王的印堂,一时间红如怒桃。 这,分明是红鸾星动的征兆。 只是那红鸾星光一扫而过后,睿王的印堂却笼上了一团说清道不明的黑色轻雾。 吉耶?凶耶? 阮正当真不知了…… 1、既来 1、既来 大魏王朝连州商府 青石砖瓦砌成的商家大院内,此时正白幡高挂。 一具棺材端端放在灵堂内。本该*肃穆、哀乐齐奏的灵堂内此时却冥襁翻飞,哭闹成一片。 一身白麻孝衣的商娇睁着哭得红肿的双目,惊惧地望着那拉着她手腕的揪扯自己的男人和一众起哄的家丁,竟连呼号的勇气和力气都似乎耗尽。 这商府原来也算是连州城的富商。从祖上起,便靠着倒卖米粮的营生发了家,经过几代经营,也算是小有名望。 可到了商娇的父母处,因夫妻二人均身子有恙,故膝下仅一子一女,哥哥商振亮比商娇大了整整十岁。 商娇五六岁时,父母相继去世,只留了商娇与商振亮相依为命。 商振亮小小年纪便开始扛下家里的生意重担,又心疼幼妹小小年纪便失去爹娘疼爱,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生意场中桩桩件件的烦心之事,从来都被他阻隔在商娇的世界里,不曾惊扰着她。只待她长大成人,替她找户好人家嫁了,看着她幸福顺遂一世,便也了了一桩心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 眼看着商娇一天天长大、及笄,商振亮与妻子商量着为商娇寻一门好亲事之时,却一朝风雨忽至。由于商振亮经营不善,导致家中负债累累,家业几近亏空,商振亮急怒交加,一病不起。 而才过门两年的嫂嫂见家中境况中落,竟把商府值钱的东西变卖一空后回了娘家。 闻知此事,商振亮当时便口吐鲜血,终一命呜呼。 于是,商娇便真的成为了孤女。 为操办哥哥后事,她将哥哥为她早早备下的嫁妆和陪嫁的地契都折了现银,只想让这个爱她疼她的大哥能够风风光光的离开人世——却怎么也料想不到,就在大哥准备下葬的前一天,这连州城中的一霸,掌管着米粮生意的刘家少爷刘虎却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拿着几张据说是大哥生前亲手所签的借据,口口声声说大哥以前在生意上欠了他许多银钱,如果她还不上,便要将她拖走,做他的小妾,或是卖给人牙抵债。 商娇抵死不从,忠心的小丫环常喜也拼命争夺拉扯,但奈何刘虎人多势众,又有借据在手,前来奔丧商家的族老们也无人上前相阻。 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拉出灵堂的大门,商娇万念俱灰,死志萌生,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那人的手,凄呼一声“哥哥,我来了!” 飞身扑向棺材,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 三天后的夜半时分,败落的商家大宅,漆黑幽静。 杜怀瑾躺在曾经的商家大小姐睡过的黑漆雕花木床上,瞪着粉色绸帐的床顶。 此时已近春天,但入夜后仍有点微微透寒。杜怀瑾的心里也沉郁郁的,莫名的窒息感令她几近没顶。 实在睡不着,她走下床来,顺手从床边衣架旁扯了件白色襦衫披在身上,趿了绣花鞋慢慢踱到窗边的妆奁台前坐下,借着窗外一点明亮月色,拿起镜子细细凝看。 镜子里,倒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秀美的瓜子脸,虽然额间还缠着染血的纱布,但两弯微微蹙起的淡扫蛾眉,水盈盈的湿漉漉的一双大眼睛,端挺的鼻,不点而朱的樱唇…… 分明就是一个纤弱美丽的妙龄少女。 杜怀瑾轻扯嘴色,镜中的少女便唇角微动;杜怀瑾眨眨眼,那镜中的少女便也眨眨那双水盈盈的大眼;杜怀瑾抬抬手,镜中的少女便也抬起纤细的手…… 可,这镜子里的那个人,分明不是她,不是她杜怀瑾! 天哪,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明明三天之前,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广告策划师杜怀瑾,虽然不敢称精明强悍,但能力也算优秀。可为何一场电梯事故,却让她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时空,成为了这大魏王朝连州商府的大小姐商娇? 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难道真的如同那些现代小说里所描述的一般……穿越了么? 开玩笑!这是什么狗血剧情!如今穿越都变恶俗好么?所有的主流媒体都禁止穿越了好么? 她怎么可以在这美好和谐傻白甜当道的时代里,就这么诡异的穿越了? 世界上几十亿人口,怎么就她偏偏中了这穿越的套路了? 这个大魏,这个连州,这个商府……这都是些什么鬼啊? 对,这是一场噩梦,一定是! 可是,都已经来这里三天了,每天晚上闭眼睡去前,她都期待着再次醒来时,自己还躺在自己温暖的小床上,抱着自己喜欢的玩具熊,舒服地缩在被窝里,听着妈妈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准备早餐的脚步声…… 可是,每每睁开眼,却总是让她失望。 难道,她当真要在这见鬼的大魏,以这见鬼的商娇的身份……活下去? 思及此,杜怀瑾内心如掀起惊天骇浪,不能平静。 素手一挥,梳妆台上,那映照着那与杜怀瑾截然不同的容貌的铜镜便被重重的扫到了地上。 “啊!”杜怀瑾抱着头,竭厮底里的大叫。三日来所受的惊吓与慌张,终让她崩溃。 外间突然有了动静。一阵慌乱的穿衣声、趿鞋声之后,帘子被人掀了开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娇俏丫头急急地奔进了里屋。 “小姐,小姐,”她跑到杜怀瑾跟前,一把将她抱住,细瘦的手臂圈紧杜怀瑾发抖的身体,用自己同样小小的身体温暖着她,关切地问,“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得厉害了?” 相依相偎的两人,彼此温暖的体温,终于让杜怀瑾慢慢冷静下来。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她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的丫头,摇了摇头:“……常喜,我没事。我,我只是有些害怕……” 是的,她害怕。 害怕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时空; 害怕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 更害怕,在这未知的时空里,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 常喜也红了眼眶,紧紧地抱住杜怀瑾,轻声安慰着她,“小姐,别怕,别怕。常喜还在呢,常喜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常喜的安慰,化解了杜怀瑾慌失措与恐惧不安,她再也忍耐不住,反身抱住常喜,大声的痛哭起来。 这样清冷的夜,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紧紧相依哭泣着,汲取着彼此的温暖…… 2、定计 2、定计 痛哭一场之后,杜怀瑾的心,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冥冥中,属于她的命数。但既然她已经来到了这里,代替了这个身体的前主人,便只能承担起那属于她的命运,努力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从此后,世上再无杜怀瑾,只有重生之后的商娇——绝不受命运的摆弄,绝不做替罪的羔羊!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如何能够摆脱这个困局。 思及此,她不由得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忆及当日初初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刘虎,以及在族老们见差点闹出人命,才纷纷上前劝解时的嘴脸…… 她明白,原来的商娇为何宁可选择触棺而亡,也不愿面对眼前的处境时的心情。 这样一个养在深闺,从小便受人保护,未经过世事风雨的失怙少女,在这些人的眼里,无疑就是一只陷入狼群的小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所幸的是,拜商娇的触棺之举所赐,刘虎也怕闹出人命日后难以收拾,暂时留她在商家养伤。所以这三日,她与常喜尚还享有片刻的宁静。 可是,这隐藏在暴风雨中的宁静,是不会长久的。 再过不了几天,待她伤癒,刘虎的凌逼只怕会更变本加厉。 但杜怀瑾不是商娇,她不愿自己的命运受人摆布,被人逼迫;也从来不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更对这座寂静幽深的商家大宅没有感情和牵连。 是故,她觉得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商家现在业已没落,她作为一个外人,本也对这个家无甚感情,大可趁养伤之际,无人防备之时外逃,隐姓埋名,待找到安身之处,再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现在,多了一个常喜,只怕出逃之事得重作打算。 毕竟,常喜在她最危难之时,只为相随于她,她自然亦不能置常喜于不顾! 可是,两个女子外逃,没有点银钱傍身,只怕举步维艰。 可现如今,商家已经掏空了家底,所有值钱的物什要不被商娇的大哥用以抵债,要不被嫂嫂席卷一空,要不被商娇抵押了出去换取银两为大哥置办后事…… 想到这里,杜怀瑾不禁摸了摸身上穿着的水衣的内里。 这里,还有一张房契。 整座商家大宅的房契。 想来,原来的商娇,虽然知道家业已败,但到底不舍自己的家就此落入他人之手,故而将这张房契紧揣于身边,缝于最贴身之处,以防被外人所占。 本来,这张房契倒还值钱。 商家的大宅位于连州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南通北达,视野也开阔。再加上商家几代人的经营,在当地也颇有些声望。宅院修得也颇是气派,砖石瓦当,建筑用料皆属上乘,若在平常之时卖出,定也能赚到一大笔可观的银两。 但在杜怀瑾看来,这张房契,却是无用之物。 现在全连州城的人都知道商家已败,况且刘虎已摆明了态度说这商家大宅已是他囊中之物,又有谁会与他作对,花重金买下这处大宅,平白竖敌呢? 除非…… 正苦思良策之时,一旁的常喜探过头来,低声问道:“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杜怀瑾回过神来,看着常喜,暗骂了自己一声。怎么竟把常喜给忘了?她是初来乍到摸不清连州城内的人与事,但常喜毕竟已在连州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底细? 于是她问道:“常喜,在这连州城中,可有业下有做房牙或典当、抵押生意……或者说,可以又能力不惧怕刘虎,又有能力接下我们商家这座大宅的商户都可以——有吗?” 常喜略略思索了一下,答道:“我虽然一直在小姐房中侍候,不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但早年间我曾听大少爷说过提起过,咱们这连州城里的商户,若王氏称了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别看那刘虎是连州城的一霸,可他若见着王家商铺的东家,只怕也只有恭敬听命的份儿——毕竟,这王家可是当朝睿王的姻亲呢!正好,王家祖上就是靠做房牙生意,帮人买卖、租赁房屋,居中抽成而发的家。现在虽然在连州城涉及的产业较多,但也一直没有把这祖宗的老本行给丢掉。城西那边的王记牙行,就是王家的房牙铺子。” 杜怀瑾闻言大喜,又不敢让常喜看出异常,便一手拉着常喜,一手捂着自己头上的伤口,佯作疑惑的样子,道:“常喜,我自撞破了头之后,好多事都已想不起来了。关于这个王家,你可否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还有,他们与当朝的睿王是姻亲,又是怎么回事?” …… 在常喜断断续续的零碎话语中,杜怀瑾终于周遭的情势了解了个大概。 她现在处于大魏皇朝的时空下,皇族乃元姓,因开国皇帝定下“立子杀母”的国律,为后宫之人所惧,故而一传五朝,皆子息不丰。 当今坐在龙椅之上的,乃是代宗皇帝元淳,据传自幼体弱,后宫亦无所出,政绩亦无建树,朝中政令,多出于其皇弟睿王元濬。 而这睿王元濬在大魏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朝政上令行禁止,大权独揽,私下里却是一个极风流的人物,虽才二十出头,府中姬妾却已无数。 据说,世间美女,但凡睿王看得上眼的,便都纳入王府,日日笙歌,享尽齐人之福。 而王东家的一个族妹,生得年轻貌美,故被王东家买通了连州官员,获了御女之名,本想送入宫中服侍皇帝,若有机会得到皇帝垂青宠爱,便可飞上枝头变凤凰,光耀门楣。 不想采选御女当日,此女竟被睿王看上,求得皇上赏赐,带回王府当了侍妾。 然则,既便仅为侍妾,因着睿王在朝中的权势,王家在连州也是风光无限。 了解了这些事情后,杜怀瑾有了主意。 她向常喜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然后凑到她耳边,将自己计划详细地说了起来…… 3、房契 3、房契 第二日深夜,外面更鼓刚敲了一声,便有人扣响了商家的侧门。 早侯在大堂的杜怀瑾——商娇听见扣门声,命常喜提了灯笼去开门,而后端坐在大堂正中的主座上波澜不惊的饮茶。 昨日夜间,商娇自常喜口中闻知了这连州王家的家世背景后,便已在心中断定,只有王家可帮助她逃过将要面临的劫难。 所以今日一早,商娇遣了常喜,避过大路,暗中找到王家经营的分号,将售房之意向其道明。 果然,接待常喜的房牙听到消息,虽然兀自镇定地跟常喜打着官腔,说要禀明主家再作决定,但商娇却早已断定,今夜必会有人上门。故而入夜后一直与常喜等在前厅。 果不其然,来了! 略坐了一小会儿,便见常喜提着灯笼从影墙处将身后一人黑色大氅之人引入厅堂。 那人甫一入厅堂,便放下大氅的斗笠,露出一头花白头发。待商娇看清此人脸上刻意堆起的一脸笑容,眼中却精光闪现时,不由得中暗暗一惊。 观此人穿着与气度,虽与常喜形容的王当家不相一致,但在王家的生意里,亦绝不是小角色。 再观从此人的年龄,她心中便已有了七八分的确定。 于是,她从容淡定地扬笑起身,冲着来人一福,大胆地道:“原来是王家大掌柜亲至,商娇这厢有失远迎,失礼了。” 王大掌柜闻言一怔,精明的小眼亦打量着眼前这位虽身着热孝白衣的女子。 但见她一脸浅笑,从容淡定,触棺时留下的伤口虽在额头用白布缠了,有些打眼,但丝毫不失清丽与风华,心里不禁暗暗称奇。 同在连州城,各家商铺的庭院秘事如王掌柜这般消息灵通之人又怎么不知?故平日里早知这商家当家的有一位小妹,但因失了爹娘,得荫于长兄的庇护之下,养于深闺之中,亦不喜出门,不喜见外人,故素日倒未曾识得。 却不想今日一见,先不说容颜俏丽,单就那气度非凡,一眼便能看出自己身份的锐利目光……只怕也不像外人所传,仅仅是个性格胆小懦弱的富家小姐而已。 是以也不敢轻视,笑着作揖道:“大小姐这是哪里话,王某不过鄙微小人罢了,素日里也只是仰着主家庇护讨口饭吃,大小姐这么说,着实折煞了小人。” 寒喧过后,各按主次落座。 常喜伶俐地煮了茶来奉上,方才退至商娇身后,默然静立。 王掌柜甫一坐下,便率先打破沉默,端了黑底红漆的茶碗,故作饮状,淡声问道:“大小姐,早间你遣贴身小婢来我们王家的牙行里传话,说要卖掉这商家的祖宅,不知此话可当真?” 不愧是王家最倚重之人,说话简单扼要,开门见山。 商娇亦不敢慢怠轻敌,饮了口手中热茶,眉目见隐见凄色,道:“商娇不幸,自幼父母早逝,本得哥嫂庇护,奈何兄长天不假年,商家遭逢巨难,又逢人落井下石,迫不得已,只能将这商家的百年祖宅售出以保全自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故意目露迷离地环视了商家雕梁画栋的厅堂,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想我商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祖上数辈人也是兢兢业业,克勤克俭,辛苦持家,方才有了这座宅院。王掌柜,您也看到了,我们商家大宅,不说地处繁华,单就说这屋子的建造施工,哪一处不是雕梁画栋,精心设计?便是这铺石的青砖、头顶的一片瓦当,也无一不精致独到。只可惜,商娇却保不住它,保不住我们祖辈几代人的心血……若是王东家无心,想来也不会遣大掌柜深夜前来。所以,王东家与掌柜的若是不弃,便开个诚意的价格,商娇便将这商家祖宅出让给王氏商铺了。” 一席话,滴水不漏,前半段话道出了孤女的愁苦无助,被迫出让祖宅的无奈,本正中王掌柜下怀;后半段马上又说明商家祖宅的价值,竟让久经商场的王掌柜有些莫名尴尬。 但这尴尬却也只是暂时的。 身为商人,本就是无利不起早,更何况商家已败,本就是大捡便宜的好时机。 想这连州城内,王家可说是第一家,而他王掌柜亦是王家在生意场上的一把利剑,见过的世面何其多? 又岂会因商娇一席话而让出主家与自己可得之利? 是以,他清咳了一声,将这小小的尴尬掩下,脸上重又堆回笑意,道:“大小姐即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所了解,那在下也就实话实说了。 实不相瞒,若这宅子放在以前,也算得上是连州城内不错的内宅。可如今时移事易,小姐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这宅子若说是换了其他商户,只怕也是无人敢接手的,也只有我们王东家,因着自己的族妹与睿王的关系,方才有能力将这房子购下。 否则,咱们姑且不论其他,单就那城东头的刘东家……小姐亦是聪明人,事到如今,商家无力回天已是定局,小姐现在还当自保为是。” 商娇闻言,不由气结。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一席话,看似是在跟她和风细雨的讲事实摆道理,但话里话外却又字字句句杀招毕现。 房契即已现世,若今日卖房之事不成,王家一拍两散,将此事泄露给刘虎,刘虎岂会轻易放过她? 况且,就如他所说,依着王家的族妹是当朝睿王的宠妾那一点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连州城内还有谁可以与之相抗衡? 故而,从商娇向他们传出消息之时,他们就已算准了她只能将房契卖给王家,是以老神在在的等她入彀! 话已讲至明处,商娇也是聪明人,明白此时再争已无意义,于是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王掌柜准备出多少钱买下这间祖宅呢?” 王掌柜未料商娇竟如此快的明白眼下之局势,不禁长长地“唔”一声,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之后,伸出了自己枯瘦的一只手掌,慢慢地比了一个“五”。 “五千两?”商娇惊呼。转头看了看身畔立着的常喜。 她才来到这个时空不久,还不太懂得银钱的换算,但常喜不是说,按照以往商娇大哥的说法,商家的祖宅市值最低可也可以卖到六千、七千两吗? 回头时,却见王掌柜脸上露出了一个讪讪的笑容,但说出的话却毫不含糊:“不,是五百两!” 商娇顿时有种想把手里的茶泼到这只老狐狸脸上的冲动。 何谓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她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握紧拳头,她尽量逼自己冷静下来。 不错,就像王掌柜说的那样,如果她不将宅子卖给他,那房契被刘虎霸占了去…… 不仅商家大宅没了,银子没了,连自己和常喜都得搭进去! 而现在,她至少可以得到五百两,至少还可以带着银子和常喜,逃开刘虎的逼迫与魔掌——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于是她咬咬牙,笑道:“行!成交。” 条件既已谈妥,一切自不赘言。 商娇立刻吩咐常喜拿来笔墨,亲写下房产切结书,按了手印,和着怀里的地契一并交予王掌柜。 待查验无误后,王掌柜也从怀里掏出两张一百两,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递给了商娇,自此银货两讫。 但令王掌柜想不到的是,商娇接过银票后,却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抽出,转而塞进了他的手里。 “商娇与小丫环两人出门在外,银票多了亦是不便,一张银票足矣。望大掌柜万莫推辞!” 王掌柜看着眼前的少女,眨眨眼,又眨眨眼。精明的小眼第一次写满了迷蒙。 待得醒悟过来商娇言中之意,王掌柜眼一眯…… 转瞬间微笑着把那两张银票揣进了怀里。 “既如此,那事不宜迟,小姐还请准备一下。在下的马车就停在商府的后门隐蔽处,正好可送小姐一程。” 4、方向 4、方向 待天灰蒙蒙的亮起时,商娇已带着常喜,坐着王掌柜的马车,顺利的出了州城,到了连州西郊的郢村。 商娇在马车内卷起素色的轿帘,看着外面草长莺飞的景色,听着马蹄踢踏,方才真正的松了口气。 心中,无比庆幸自己送给王掌柜那两百两的银票之举实在没有白费。 商娇此举原来的意图,一来只是请王掌柜送她们出城,二来亦是请其对她们的行踪代为保密。 可直到她们出城时被守城官兵拦下时,她才发现,原来古时的朝廷竟有宵禁,规定境内各州城一般的百姓人家,入夜后皆不得出城! 而当初她在计划这出逃时,因不熟悉古时的宵禁制度,常喜也没有想起提醒她,竟生生算漏了这一环! 万分庆幸的是,朝廷对于宵禁也有一些应备之策,规令各州府衙可因事制宜,对所辖之地一些较为特殊的人家登记造册,发放临时通行令,以方便这些人家如有急事,可临时禀告守城兵将,出城办事。 而这临时通行令若非大富大贵之家,极其难得。 纵观整个连州城,得此通行令的竟只王家一户而已! 幸而王掌柜因是王家主事,临时出城替主家办事的情况时有发生,他的身上竟有一块这样的通行令。 所以,当马车被守城兵士拦下,商娇几近绝望之际,王掌柜及时出示了令牌,方才叫开了城门,令马车顺利出了城门。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得对安坐于马车之中闭目养神的王掌柜多了几分感激。 这老狐狸虽然有算计,但毕竟没有为难她这个孤女,亦没有在商家落难之时落井下石,也算难得。 许是感应到商娇的目光,王掌柜半阖的双目睁开,精明的眸子竟直直对上了商娇的眼睛。 商娇一时不察,尴尬地撇开了眼。 王掌柜也没说话,挑开车窗布帘往外看了看,便开口吩咐在外赶车的马夫停下了马车。 转回头,他对商娇拱了拱手,道:“此处已是郢村,大小姐已暂时安全了。在下也已践诺。商铺事多,在下若迟迟不归,亦恐不妥。不若便在此与大小姐作别吧。” 商娇闻言一愣,还来不及说话,一旁的常喜便跳了起来,急急地冲着王掌柜道:“什么?你不送我们了?你收到我家小姐这么多银子,竟只送我们到这儿?这天大地大的,你让我们小姐去哪里?” “常喜!”商娇忙喝止住常喜的话,看常喜一脸委屈憋闷的住了口,方才也站起身,对着王掌柜温言道:“掌柜今日救命、相护之恩,商娇没齿难忘。请受商娇一礼。” 说罢,她向王掌柜深深一福。 王掌柜忙站起身,虚扶起商娇,亦感慨道:“小姐之聪慧通透,令在下刮目相看。万望小姐自此脱得虎口,此生自在安乐!” 商娇微笑着再一福身,“那商娇就在此与掌柜作别了。” 说完,立起身,命常喜拿了收拾的包袱细软,从马车上下得车来,亦不回头,牵了常喜的手便欲往前走。 “大小姐且慢!” 身后,王掌柜突然唤她。 商娇回转身,但见王掌柜亦出了车厢,正立于马车辕上,此时天空还灰蒙着,更显得这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有几分干瘪。 “大小姐一介女流,未知欲往何处安身?” 商娇一时无语。 事实上,从她醒来之后便一直在计划出逃之事,但出逃之后又该怎么办,她倒是从未想过。 但商娇从来都是一个乐观的人,亦相信无论何种境地,她都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双手安生立命。 是以,她转头向王掌柜道:“商娇谢过掌柜关怀。只要逃出牢笼,何处都是飞鸟自在林。商娇也相信自己,不管何处,总有安身之法。” 王掌柜闻言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大小姐一介女流,想来自是不知,这连州刘家虽不比我王家势大,但经商之人,走南闯北,几代经营,关系自是是盘根错节。若小姐私逃之事闹开,那刘虎势必不会轻易罢休。小姐想要安身,只怕还得早做打算方能周全。” 商娇闻言一愣。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一点。原以为逃出了连州城,便能从此自在,海阔天空,却未曾想过若有一日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上前两步,对着王掌柜又是一福。 “请掌柜明示。” 王掌柜捊了捊颔下胡须,望了望天,又转头望了望北方,幽幽一叹,道:“小姐可知,一粒沙子要如何才能隐藏起来?” 商娇闻言皱眉,喃喃重复:“一粒沙子,如何才能隐藏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王掌柜却突然笑了一声,于车辕上拱手道:“在下言尽于此,大小姐多保重!”言罢,拂开车帘,径自坐回了车里。 坐在辕上的车夫一鞭抽在马臀上,马车转辙,向前来时方向绝尘而去。徒留商娇与常喜二人,立于苇草萋萋的路边。 “一粒沙子,如何才能隐藏起来?”商娇犹自苦思。 “小姐?”常喜肩上扛着包袱,踱到她身畔,有些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那现在……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商娇回头看看常喜,又转回头看看北方…… 突然间豁然开朗! 她缓缓抬起右手,纤指向着北方的方向遥遥一指。 “去天都!我们,去大魏的京城——天都!” 一粒沙,隐藏起来的最好方式,便是混入一堆沙粒之中! 而天子脚下,达官显贵何其多,自是一国最富贵繁华之处——也是隐藏她这一粒小小的细沙,最好的地方! 5、商队 5、商队 前往天都的官道,连通了天都与各州县之间的往来商路,一畔长水依依,一面便是往来的客商、各家的商队满载货物出入京城的驼铃声、马蹄声和吆喝声,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十分热闹。 这几日,返回天都的茶商领队叶傲天颇觉奇怪。 他的商队后面多了一条小“尾巴”——两个衣着朴素,共乘一骑枣红大马的半大“小子”。 记不得是从哪天开始,在他某一次回头审视自家的商队队形之时,赫然便看到这两个“小子”骑着马,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商队尾后。 起初他并没在意,以为只是凑巧同路,未料一连数日,这两个“小子”都时时紧跟着他的商队。 他们投栈,“他们”亦投栈;他们停下休息,“他们”亦停下坐在不远处喝水吃东西…… 就这样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商队行进,既不惊扰商队的人,也不曾离去。 这种情况,逃不过叶傲天的眼睛,自然也引起整个商队的注意。 行商之人出门在外,为防有意外,都会比在家时警惕很多。这两人连日来跟在自家的商队屁股后面盘桓不去,又摸不清来路,任谁都会有所忌讳。 所以,当叶傲天喝令全体商队停下休息时,镖头丁不言终于耐不住性子找到了他。 “那两个小子,”丁不言蹲在叶傲天面前,用眼神示意叶傲天看向那两个“小子”的方向,此时,“他们”也正下得马来,不动声息地紧挨着商队的人坐了,吃着自家带的干粮,还自以为行事低调,不引人注目。 “也不晓得是什么来路。用不用我去把他们打发了?” 叶傲天想了想,也觉得这样被人尾随着甚为不妥。 他们运的货,虽然不是价值千金,却牵连着皇家,万万容不得出一点差错,这也关系着主家与自己的身家性命。 眼看着还有一两日便要到天都了,万不可在此时出了什么岔子才好。但…… 叶傲天回头再次打量这两个“小子”:两个人模样倒也清秀,身材也同样的干巴瘦小,粗布衣服穿在他们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此时,他们正安静地坐在队伍的不远处吃着干粮——可就连吃干粮的动作看上去也是这样“秀气”。 这种感觉,倒像是两个小娘子一般。 叶傲天着实看不出,也感受不到他们对于商队会有何威胁与杀伤力。 于是,他抬手制止丁不言,道:“暂且不用。待我去会会他们再说。” 言罢,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草根,故意装出一副恶狠狠的姿态,大步径直走向这两个“小子”。 此时,商娇和常喜正坐在路边草堆上,狠命地嚼着随身带着的干粮,正噎得脸红脖子粗。 再不补充一下体力,她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这也怪不得商娇。她从不知道在古时赶路是一件这么辛苦的事情。 原本自郢村别了王掌柜,商娇是打算雇辆马车去天都的,却又因王掌柜的一席话,害怕雇车会给刘虎留下线索,二也是因为毕竟两个女子单身上路,雇车着实不太安全,所以她索性找了个钱庄兑了五十两银子带在身上,先给常喜和自己换了身男装,又找了一户养马的人家,花三十两银子买了匹马。 可事到临头,她和常喜却都不敢骑上这匹马赶路。最后在马主人再三催促与保证之下,商娇方才硬着头皮,驮着常喜上了路。 待走到第三天,她们终于走上了官道。 商娇为自身安全计,又看准了叶傲天带领的商队足有五六十人,想来人数众多肯定更安全,所以便悄悄跟在商队后面一路前行。 可是商队的人虽载着货物,但脚程都不慢;她却不熟悉马况,还带着常喜共骑,一路跟到此处,也已是筋疲力尽,勉力支撑。 此时,正在大口吃着干粮喝着水补充体力的商娇,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以为的“低调行事”,早已引得所有人的注意与防备,差点儿就“打发”了她。 直到一双穿着布靴的腿出现在自己面前,商娇才回过神来。 仰头,不解地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粗壮大汉。 “你……你有什么事吗?” 看大汉正皱着眉头,瞪着一双牛眼,一脸凶恶的打量着自己,商娇突感气虚,说话也结结巴巴。 一开口,女性特有的柔婉音色就出卖了她。 叶傲天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坐在草堆上,左手抱着腿,右手拿着吃了一半的面饼,仰着惊惶的小脸望着他的“小子”…… 目光再往下移,看向“他”的襟口处—— 果然,没有喉结。 再看“他”旁边的那个“小子”,竟也一样的没有喉结。 这哪里是两个“小子”? 分明是两个模样清秀,弱质纤纤的姑娘嘛! 再细细一看,叶傲天发现,这个拿着面饼的“小子”,虽然额头缠了黑布带,又戴了顶小帽,却仍能看到额间隐隐的伤痕。 在两个娇弱的姑娘面前,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傲天突然却觉得尴尬了。 清咳了两声,他只得抖袖拱手道:“二位小……兄弟有礼了。鄙人姓叶,是天都陈家商号的管事,此次带领商队从外地贩茶回天都,看二位小……兄弟一路跟随,未知是何道理?可是二位遇到了什么难处?” 商娇与常喜对视一眼,从草堆里站了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草和土,也学着叶傲天的模样拱手还礼。 “有劳叶兄挂心了。鄙人姓商,单名一个’蛟’字。这位是舍弟。因家中父母亡故,没有活路,想着天都热闹繁华,总也有我兄弟二人容身之处,故想去天都讨份差使,混口饭吃。 因我二人独身在外,恐有不便,便一直随着叶兄的商队前行,想着多个人多份照应,若是打扰了叶兄,万望见谅。” 她刻意压低嗓音,道。 “原来如此。”叶傲天恍然,听着商娇用刻意伪装成男音的语气道明原由,又看着眼前的两位男扮女装仍难掩姿色的纤纤女子,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怜惜,语气也不由得温和了下来。 “即如此,二位兄弟只管跟上我们商队就好。此地已过允州,再有一两日功夫,便可到达天都。若有什么难处,烦劳知会一声。” 商娇听叶傲天说得真诚,不由得内心感激,忙又是深深一揖,“如此,那就叨扰叶兄了。” 叶傲天点点头,又清咳了一声,方才略有些尴尬地走回商队里。 丁不言立刻迎上前,小声问道:“怎么样?这两个小子是什么来路?” 叶傲天偏偏头,回道:“能有什么来路?两个孤女,父母双亡,估计在家乡被人欺负得也没有什么活计,想到天都去讨生活罢了。” 丁不言闻言呛了一口气,继而也咳了几声。 再回头看了看重又坐回草堆,大口吃着干粮的商娇二人,咧开嘴也笑了起来:“原来……果然是两个姑娘家。我就说嘛,怎的有男人长得这么娘们儿。” 叶傲天叹了口气,道:“世事艰难。两个姑娘出门在外,也着实不易。咱东家不也常说,遇人有难,能帮则帮么?而且这两个小姑娘也没碍着咱们什么,她们愿意跟,便让她们跟着罢。” 言罢又想了想,拍拍自己的头,唤来一个小头目,若无其事的吩咐道:“去,看看咱们包袱里还有些啥好吃的,瓜果肉脯……对,上回在镇上买的一些糕点,都匀点给那边那两个小……兄弟——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 于是,在领队叶傲天的嘱咐下,整个陈家商队上下所有人均心照不宣的关照商娇与常喜。 虽然她们仍只是低调的尾随着商队前行,但为了她们,整个商队刻意调慢的脚程;每到用餐的时候,也总会有人给她们送来瓜果及一些新鲜的吃食;若错过了投宿的客栈,她们跟着商队露宿野外,睡醒时身上也必搭有衣物,身畔也总会生起一堆篝火…… 每一桩每一件,都令商娇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同时,她也记住了叶傲天,记住了陈氏商队。 6、天都 6、天都 三日后,商娇终于跟着陈家的商队抵达了天都。 在城门口与叶傲天的商队作别后,商娇与常喜肩并着肩,遥遥望向天都皇城。 但见红墙黄瓦,檐牙高啄,高不可攀,极尽威严奢侈;再四周看看街坊市井,九坊十三巷,四门通达,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天都,大魏的京城,果然繁华热闹! 而她,终于摆脱了自穿越以来就一直缠绕着她的噩梦,仿佛之前无数的担忧、惧怕、应对……都只是为这繁华入梦而作的铺垫。 一粒沙,终于融入到一堆沙子里。 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人认得她,再也不会有人逼迫她! 这一切的噩梦,都只到今天为止。 从此后,她自由了,如飞鸟投林,如鱼儿入海。 无拘无束,无惧无忧。 找了间名唤“天锦”的客栈安顿下来,商娇与常喜好好的梳洗了一番。 换了一身绯色的短褂,杏黄的罗裙;又绞短了额前头发,细密地用刘海遮住痕前的伤疤,常喜再将她的头发篦好,将前面的头发于脑后挽成一个小髻,用一枝蝴蝶式样的木簪簪好,后面的头发则梳成小辫儿垂于胸前…… 再看时,那个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假小子,已变成了一个活泼漂亮的少女,眼波流盼,神采飞扬。 待一切安置完毕,已过了申时,商娇与常喜都已饿得饥肠辘辘。 从客栈的轩窗外看向窗外热闹非凡的大街,再闻着空气中飘散的各类食物的香味,两个女孩儿对视了一眼,手拉手飞快地跑上了大街,融入人潮中,大买特买,大吃特吃。 以前的杜怀瑾,虽然也爱约上三五好友逛街压马路,但现代的都市,拘于城市规划与街道的管理,早把占道经营列为禁止之列。 所以,当她亲身融入古代的国都,那番热闹的景象简直出乎了意料。 无数行商往来穿梭于坊间,所售之物包罗万象。大街上买卖声、吆喝声、谈笑声更是连成一片,繁华尽,也充满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常喜更是兴奋,跟在商娇身后,东跑跑西看看,手里拿满了各色各样的吃食和小玩意儿,嘴里囫囵地嚼着糖葫芦,还不停的喳喳呼呼—— “小姐,小姐,快看哪,那边有耍猴儿的……哇,那猴子翻个儿翻好快!” “小姐,小姐,快看哪,这胭脂颜色真漂亮,竟然是桔红色的耶!哇,你闻闻,好香呢!” “小姐,小姐,快看哪……咦,那边怎么有人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哇,他的眼睛竟然还是蓝色的?好可怕!他是不是妖怪啊?你说他们看东西会不会也是蓝色的?”…… 商娇实在被小丫头闹得脑仁疼,再一看因为她的大嗓门,一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她们——特别是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却被常喜指着说是“妖怪”的外国男人,竟也转过头来看向她们,显然已经听到并听懂了她们的对话,更让商娇尴尬得无以复加。 终于忍无可忍,一把薅住常喜的脖子,就着她的手叼了一颗糖葫芦,然后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嗔道: “小丫头,小声一点儿好吗?你想整条大街上的人都注意到我们吗?那个人不是妖怪,他只是和我们不同种族的人罢了。你的眼睛还是黑色的呢,那你看东西是不是全是黑色的?这样指着别人说很不礼貌欸!还有,拜托你小声一点儿,这样大呼小叫的,别人会以为我们是土包子进城啦!” 常喜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冒失,摸了摸后脑勺,诺诺应声。 人声鼎沸中,商娇从身后似听到一声轻笑。 但再转头看时,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子已走远了。 …… 吃了满肚子杂七杂八的吃食,信步穿过繁华的大街,商娇带着常喜越逛越深。 渐渐地,弄堂小巷多了起来。 两旁或高门大户,或小院人家,屋内屋外均次第花开,映照在夕阳中,宁静而悠谧。 隔绝了外面的热闹繁华,这里自是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叫作——家。 此情此情,让商娇突然意识到,若她与常喜若想在天都安身立命,便应该有个可以扎根,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当天夜里,商娇与常喜在天锦客栈的房间里合计了一宿。 统计了一遍来到天都这一路来所需的费用,七七八八下来,她们身上统共还余有二百六十两银子。 但这些银子想要在天都这种繁华之地购置一处宅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更不用说,既使能购得了宅子,但没有了钱傍身,两个女孩想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又何以为生? 所以商娇与常喜合计了一夜,决定还是得尽快租到一间房子,安顿下来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商娇向客栈小二打探了一下,便和常喜找到了天都十三坊中著名的“利来牙房”。 房牙的主事高大嫂是个寡妇,身材高佻,穿着一件素色的一色布裙,看上去精神爽利,待人接物,察颜观色极有一套。故尽管牙房内虽只有数个房牙,但房屋租赁、买卖生意极好,在坊间业界也颇有口碑。 问明商娇的来意之后,高大嫂热情的接待了商娇二人,端茶递水无比殷勤。 因着是女子,料想与其他房牙交谈不便,她便亲自引了商娇、常喜进内室商谈。 只是,听商娇讲述了租房的要求之后,她立时有些面带为难。 “二位姑娘,不是我不想做你们的生意,只是你们两位的要求实在太过严苛,想这天都皆是来往行商,也多的是外来人口租凭房屋,这价格自然是节节上升。你说你们每月只出一两银子……且不说你们租房了,你们去天都的哪间客栈住上个一两天,不也得一两银子?你们现在开这个租金,实在是为难嫂子我呀!” 冲商娇摊摊手,高大嫂撇着嘴为难地道,腕上的大金镯与玉镯撞的咣当当响。 商娇向她微微一福,“我们也知嫂子为难,但我们姐妹初到天都,本也就是来讨生活的,所带盘缠确实不多。也不敢有什么要求,只求能有一个单间,有片屋瓦遮雨度日即可。” 说到这里,商娇从衣袖里拿出一吊钱,悄悄塞进高大嫂手里。 “请嫂子务必可怜我们姐妹两人,为我们寻一处安身之所。” 高大嫂推辞道:“两位妹子,莫道姐姐刻意刁难你们。” 她端着面前的茶饮了一口,又道,“只是你们开的这个价着实太低,想我大魏虽然一直重农抑商,但毕竟这是天都,是皇城,是一国的中心所在!在这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谁不想在这里做这些贵人们的生意啊?你看这都城里九坊十三巷,哪处没有住满外来的人? 这天都的人啊,都精着哪,谁出的钱多,就把房子租给谁,这租房的价格也就一直居高不下。依我看,你这一两银子的租金,委实为难。要不这样,你再把租金提一提,嫂子也好给你们想想办法。” 说罢,她伸出白胖的右手,轻轻将商娇的钱推了回去。 商娇见她推拒,便知此事是真的为难了。 想想自己要在这京城繁华之地,以一两银子的租金,租一个单间安身,好像也确实有些难为情。 可是…… 她在心里略略估算了一下,昨晚带着常喜逛街逛得倒是开心,但回头一合计,连着住客栈的钱,昨天一天竟已花出了七八两的开销!可见天都消费水平委实不低! 虽然现在她身上还有两百多两银子,但初来天都,前途未知; 她又带着常喜,能不能找到糊口的工作也未可知。 若此时不紧着点钱花,她这一点散碎银子很快就会见底。 到时她和常喜又该怎么办呢? 于是,在高大嫂期待和鼓励的目光下,她咬咬牙,抹下脸皮,终于开口道: “如果实在不行……那就一两五!不能再多了。” 高大嫂:“……” 磨了半晌,就在高大嫂一脸无奈地准备送客之时,在外间办事的接引小厮却突然引了掀了帘子,半弯着腰走了进来。 “管事的,您送洗的衣物安大娘已经浆洗好,给您送过来了。” 小厮恭敬地笑着,边说边让出半个身子。 但见一中年婆子,手里捧了一摞洗叠整齐的衣物,径自走了进来。 7、租屋 7、租屋 一抬眼,见内室中有人,那婆子又退回了帘处,语气温和,却又不卑不亢地道: “高家嫂嫂,您的衣服已经洗好了,您且看看。” 商娇不由得多打量了那个婆子一眼,但见她约莫四十年纪,面容慈祥,一身家常的棉麻织衣,十分朴素,却又合体。想来虽为生计所累,但却也是个懂礼得体之人。 高大嫂站起身,笑迎上前,对那婆子道: “几件衣物而已,大娘您把衣服洗好就放在您家就好。我得空便亲自过去取。怎生得劳烦安大娘亲自跑这一趟?” 边说着,高大嫂边吩咐在外听差的小厮取了钱来,奉上,“这是劳您洗衣的费用,您点点?” 安大娘接了钱,也不点算,略略伏身施了一礼,温言笑道:“不用点算了,高家嫂子给的钱,每一次都只会多,不会少。” 言罢,看了商娇的方向一眼,又道,“您既有客在,那我便不叨扰了,以后有什么衣服需要浆洗的,您吩咐一声就好。” 言罢,安大娘便要转身离开。 许是她的话提醒了高大嫂,她突然回头看向商娇,似想起了什么,高声唤住了正欲掀帘出去的安大娘:“大娘慢走!我有一事相问。” 安大娘转身疑惑地看向高大嫂,高大嫂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了她的手,问道:“你那屋子,不是还空出一间吗?前几日还听说你想把空出的那间客间租出去贴补家用……不知现在可否租出去了?” 安大娘听她这么一问,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羞赦难堪的神情,低垂下头,嗫嚅道,“还未曾租出去……高家嫂嫂,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那……” “既如此……”高大嫂突然扬高声量,打断安大娘的话:“那真是太好了。我这里正好有个客人——”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商娇,冲她飞快的招手,示意商娇上前。 商娇也明白了高大嫂的用意,立马站起身,走到高大嫂面前。 高大嫂握住她的手,笑着对安大娘道,“大娘,这二位妹子初来天都,正想租个合适的单间安身。只是她们二人所带银两不多,每月的租金只有一两五钱……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大娘若是觉得方便,我就做一桩现成的生意,将房子租给她们,可好?” 说罢,高大嫂暗中用力,捏了捏商娇的手。 商娇会意,礼数周全地向安大娘施了一礼,甜甜地叫了一声:“安大娘好。” 安大娘显然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胡乱答应:“欸,欸,姑娘好。” 转头,又惊疑不定地看向高大嫂,“可是,这两位小姑娘……” “哎哟,我的大娘欸!”高大嫂兴高采烈地打断安大娘的话,道:“您也甭管是小姑娘还是老爷们儿了,总之一句话,您若觉得合适,价钱也能接受,我今儿就领着这两个妹子到你那儿看房去!若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把这件事儿定下来。您说可好?” 安大娘还在犹自挣扎,“可是,我那里……” “好了,知道您是做浆洗衣物的营生,您那房子岂会不乱?这两个妹子长得又水灵又聪慧,一看也是会料理家务的好手,她们去了,没准儿还能帮你点儿忙呢!” 高大嫂果然会说话,一席话,把安大娘堵得严严实实:“反正你那房子也还空着,现在既得了租金,又得了两个乖巧的姑娘帮您的忙,您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安大娘的嘴张了张,看着高大嫂,面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也好。我先领二位姑娘去看看房,若二位姑娘还觉得满意,我们再说后话吧!” 在安大娘与高大嫂的陪伴下,商娇与常喜的整个看房的过程出奇的顺利。 安大娘的房子就座落于天都城南靠近十三巷内,虽处于城市中心地段,但因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倒也难得的的清静。 到得房子墙外,商娇抬眼望去,便可见屋内一棵桃树上,正次第结了累累青的,如小拇指大小的小桃。 虽然已错过花期,但仿若一闭眼,仍能想象出那墙内是如何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景象…… 不知为何,在那一刹那,商娇的心里,突然想起了那道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也就在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这里。 这座小院……有种家的感觉。 待入了门,一眼便看到一条青石铺就的人行通道,右侧是一个小花圃,里面种满了各色花卉。此时已快入夏,兰花,百合、一串红,芍药花,木槿,……各类花卉竞相开放,引得蜂飞蝶绕,煞是赏心悦目。 而花圃的正中,便是她刚刚所看到的结了青桃的桃树,郁郁苍苍,茂密非凡;紧贴着桃树不远处,竟还有一棵桂花树,枝干上的叶子一层覆盖一层,想来过完盛夏,便能闻得金桂飘香。 商娇不禁叹道:“想不到安大娘衣着如此朴素,却是如此风雅之人!” 安大娘闻言,面上似乎浮上一层尴尬的神情,只低头前行,道:“先夫在时,便爱舞文弄墨,这院子便都是他收拾打理出来的,只可惜后来……” 商娇闻言,想是勾起了安大娘的伤心事,于是歉然地对安大娘一笑,转而顺着来时的青石板路,看向尽头的房屋。 这是一处小跨院,主屋居于正堂,坐南朝北的方向,分东西两室,东面一室据说是安大娘的卧房,而西面一室则上了锁,窗棂上也钉了厚厚的木板。据高大嫂说,那是用来堆放安大娘浆洗的衣物的房间。 而东面还有一处耳室,便是一间单独的小屋,西面则是厨房与厕室。 整个房屋布局有致,虽是青砖瓦房,倒也看得出算是小康之家,想来安大娘从前的家境也还殷实。 正打量着四周环境,常喜已走到了正堂,刚刚跨过门槛,突然掩住鼻子,皱眉道:“好奇怪,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大的药酒味儿?” 不知为何,常喜此话一出,商娇突然感觉到空气中,突然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她有些疑惑地回头,正好看到安大娘正一脸不安地看向高大嫂,张着嘴,似乎想与她询问什么; 而安大嫂则伸出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安大娘的手。 商娇心下生疑,快步向着常喜的方向走去。 果然,刚刚跨入正堂的门,一股浓烈药酒味便扑面而来。 “大娘,这是怎么回……” “嗨!” 商娇正想开口询问,高大嫂突然截住了她的话头,但见她满脸堆笑,扭着腰身走上前来。 “没事儿,没事儿!安大娘平日里靠着给人家洗洗补补维持生计,天天沾水,这身子骨难免湿寒之气重些,所以家里常备着药酒,以备不时之需。没事儿,没事儿!” 说罢,她又拉住商娇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是,是!”安大娘听高大嫂这样说,忙忙点头应是。 商娇偏头一想,似乎高大嫂的话又有些道理,不免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太小心了。 高大嫂又俯到商娇耳畔处,悄声道:“我说大妹子,你还真别挑剔了。今儿也是你运气好,赶巧了,要不然,就你出的那点钱,要租到这样一个房子可不容易。嫂子劝你,如果你觉得这屋子还成,就赶紧定下来。安大娘是老实人,不太懂这租房的门道,如果你现在不下订,小心过了这村,便没这店儿了。” 听她这样讲,商娇也觉得自己仿佛是有点多疑了。 这租金比照现在天都的市价,的确算是很低了,且房东又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婆子而已。 况且,自己和常喜有两个人,难道还怕有了一个老婆子不成? 再者,她的确很是中意这个房子。 于是,她也不再犹豫,冲着高大嫂点头笑道,“行!既然嫂子都这么说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8、有鬼 8、有鬼 租房之事既已议定,那便事不宜迟。 在高大嫂的操持下,商娇很快便与安大娘签定了租房的定契。 一切都顺利得出乎想象。唯一的一点问题,就是在商定租赁年限时,商娇本想先签一年租约,但高大嫂却力劝她多签几年,以免途中安大娘生变或提价。 商娇一想也对,便签了三年的租约,连着零零总总的一些费用,刚好六十两,全给了高大嫂。 高大嫂得了银子,从中抽出了五两作为中间人的抽成,其余的便全给了安大娘。 房子既已租下,商娇便带着常喜回到天锦客栈退了房,又委托客栈的小二帮忙,以底价三十五两银子的价格,找合适的买主把马卖掉,并承诺若多卖了银两,除去照顾马的费用,剩余的五五分成。 因有利可图,小二自然也是欢喜,满口答应帮忙,让她七天后再来看看情况。 当天下午,商娇便和常喜搬到了新租的房子里。 安大娘是个很勤劳的人,素日里便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很干净。商娇与常喜几乎没怎么收拾,她们的房间便已焕然一新。 屋内有一床一塌,小床自然是商娇睡觉的地方,常喜恪守身份,不敢与自家小姐同睡一床,自行铺了茵席垫絮在小塌上,紧靠着小床,也方便照顾自家小姐起夜。 另有一张小矮桌和一个书架,书架上堆满了许多书籍。 商娇略看了看,都是一些诗词史籍或谋略方面的书,但看书上无尘,料想是安大娘素日里把这些先夫遗物收拾打理得很好。 她取下书来翻了几翻,发现书中很多字都是繁体,识得的并不多。 于是商娇便想,以后若要谋取生计,还得好好在认字写字上下一番工夫。 傍晚时分,安大娘做了几样小菜,端到小屋里,招呼正在收拾整理的商娇与常喜一起吃饭。二人都已忙活了一天,正觉腹内空空,大唱空城计,此时见安大娘端来饭菜,不由又惊又喜。 吃完饭,安大娘边收拾碗筷,边嘱咐商娇与常喜道:“二位姑娘,你们刚来,大娘也不拿你们当外人,便嘱咐你们一件事:是这样的,我每天傍晚会到城南的醉倚楼里上工,为那里的姑娘们浣洗衣物和做些吃食招呼客人,所以晚上就不回来了。这屋子……就拜托二位姑娘代为照看。如果……如果晚上有什么动静,二位姑娘不必理会便是。” “啊?”商娇闻言一怔。 还没等她回神,常喜先反应过来,嘴快地说道,“醉倚楼?姑娘们?……大娘,你白日里浣洗那么多的衣物不说,晚上竟然还在,还在……青楼上工?那你与我家小姐签租契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明此事?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 说罢,脸上露出一丝不豫与不屑,悄悄将脚朝商娇的方向挪了挪。 安大娘察觉出常喜的嫌弃,她搓着一双粗糙的手,面露尴尬,“这,这……” 商娇虽也有些不悦安大娘没有在订立租契时,说明她还在青楼上工的事情,但毕竟身为现代人,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毕竟,安大娘一个寡妇,独身一人,且世事多艰,她靠着自己的劳动,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并没有什么错。 想到这里,她上前拉住安大娘的手,柔声道:“大娘且安心去上工,这里既然已经租给我们,我们必会照应妥当。” “小姐!”常喜一听就急了,在她身旁急急跺脚。 商娇回头,用眼神制止住常喜不合时宜的举动,转头又对安大娘笑道,“大娘放心去罢,不要耽误了上工,误了时辰。” 安大娘看看她,又看看常喜,方才扯开一抹笑,连连答应着,收了碗筷去厨房洗了,急急出门上工去了。 直到看着安大娘出了门,常喜才又对着商娇跺脚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觉得这是对我们的侮辱吗?那个安大娘,她平日里给人洗洗涮涮倒也罢了,可她竟然……竟然还在青楼帮佣,去侍侯那些……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还不跟我们说实话……小姐啊,虽然我们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的人,但好歹也是正经人家啊!现在住在这种人的家里,我们……” “常喜!”商娇打断她的话,看着她一脸卒郁的表情,绷不住地笑起来,捏了捏她的小脸,“傻丫头,我都不着急,不生气,你这担的是哪门子的心啊?况且,你又当我们是什么身份?当日若我们没有逃出连州,被那刘虎抓住……还指不定我们会是什么下场呢……” 说到这里,商娇重重一叹,又道,“那安大娘虽然在签租契时没有告诉我们实话,但毕竟她只是帮佣,靠着自己的劳力养活自己,我们有什么立场去怪她?说到底,我们和她,都只是无依无靠的女人罢了。再者说,租契已签,租金已给,若我们毁了约,那六十两银子可就是白白给了人家?所以此事不必多言了。” 常喜瞠目结舌地听商娇把话说完,许久许久,才一脸不解地摇了摇脑袋,喃喃道:“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变了这么多?” 商娇心里一惊,以为常喜发现了什么端倪,忙抬头看向常喜。 常喜一脸茫然,看着商娇道:“以前,虽然老爷和夫人去世得早,但大少爷从来都把小姐保护得很好。小姐也从来都是自重身份的。 想以前,府内因为经商的缘故,老是人来人往,但小姐宁愿镇日把自己锁在绣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从外出去接触那些三教九流的人。 想当日,刘虎相逼,小姐宁死不受其辱,何等节烈?可现在,自从小姐受伤醒来之后,常喜跟着小姐,亲眼看到小姐如何与那王掌柜周旋、如何自保的跟着商队来天都、现在又如此理解和袒护安大娘…… 而这些,如果换成以前,小姐是断断不会这样做,这样说的!常喜总觉得,小姐和以前,已经判若两人。小姐,再也不是常喜所熟悉的那个小姐了。” 说话到这里,常喜的研判的细细打量着商娇。 在这样审视的眼神下,商娇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下意识地避开常喜的目光,她故作若无其事地踱身至书架旁,拿起一本书翻开,借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人在面临变故的时候,都是会变的。” 许久,她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淡淡,“若当时我不强迫自己迅速的成长起来,冷静下来,与各色人等周旋,又岂能有你我今日的自由?常喜,你记住我今日的话:任何时候,哪怕情况再糟,都不要放弃自己。所谓的节烈、自戗,只会是亲痛仇快而已。遇到再大的事,我们都要冷静,从而找到解决事情,处理问题的办法,让自己的生活不再艰难。” 说完这段话,商娇回过头去,佯装仔细阅读书籍,然而耳朵,却敏锐地留意身后的动静。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黑暗降临,月已中空,身后终于再次传来了常喜走路的声音。 但听得“嚓嚓”两声,屋子里透出一丝火光。常喜已点了火烛,慢慢踱到商娇身后。 “小姐,天已黑了,这样看书伤眼睛。”她边说边秉了烛火,走到矮几旁,“今天我们也累了,常喜这就去厨房打点水来,侍侯小姐早点安寝,可好?” 商娇借着烛光,打量了一下常喜,但见她面色已如常,便笑着点头应允。 常喜悄悄地退了门口,拿了门口的铜盆,出门往厨房去了。 直到听到常喜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商娇陡然放松了全身的神经,一下瘫坐在坐席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常喜,常喜,我该如何对你说,你家小姐,你印象里那个节烈的小姐,你无论如何亦要追随的那个小姐,已经不在了? 而现在,这个站在你眼前的人,只是一抹游魂,她穿越了千年的时空,莫名的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你家小姐? 你,又会不会把这样的我,视为异类?视为鬼怪? “咣当!”屋外传来一声巨响,金属声,水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还没等商娇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常喜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利的、恐惧的惨叫声便划破了小院宁静的夜空。 “啊!有鬼啊——” 商娇悚然惊起,来不及细想,立刻冲出了小屋…… 9、思予(一) 9、思予(一) 甫一出屋门,商娇便借着月色,看到不远处的正堂西屋外,那个瘫坐在地,努力蜷缩着身体,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常喜,常喜!”商娇几步奔到她面前,一把拥住她,却感觉她小小的身体正抖如筛糠。“发生什么事了?”商娇急急地问道。 常喜抬起头来,月光映照在她的面无血色的脸上,更显得青白一片。 抖抖索索地抬起手,她指了指那扇用木板封住窗棂的屋子。 “有鬼,有鬼!小姐……我看到了,那里有鬼……”常喜口齿打颤,断断续续地道,“我看到了……那个鬼,他的手伸出来了……还有眼睛,血红血红的……” 商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那屋子里漆黑一片,不见动静,也不见任何人影鬼影。 于是她伏身安慰常喜道:“常喜,什么也没有啊!你肯定是连夜来赶路太辛苦太累了,出现了幻觉,是不是?” 常喜摇摇头,吞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没有……我没有看错……不是幻觉,不是幻觉……我没有看错……那只手,那只手从窗子里伸出来,就,就抓着那窗棂……惨白惨白的,好吓人,好吓人……我没有看错……” “常喜,你冷静一点。”商娇正待再劝,受惊过度的常喜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断断续续道,“难怪……难怪那安大娘要的租金……这么便宜,难怪没有人租她的房子……这里闹鬼啊!小姐……小姐,我们走吧!租金我们不要了,不要了……好不好?我们走吧……” 常喜像一只到惊吓的八爪章鱼,揪着商娇的衣襟,紧紧靠在她身上,深身颤抖着,浑然不觉商娇已被她勒住脖子,差点儿背过气去。 好容易挣脱常喜的束缚,商娇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了几口气,又抬眼望向那扇窗户…… 前世的自己,爸爸是医院的老教授老医生,妈妈是医院的产科护士长,自己从小便在医院的大院里长大,也见惯了生老病死,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所以,她站起来,大步越过常喜…… 常喜瘫坐在地上,看着商娇欲往那间闹鬼的屋子走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直起身,扯住商娇的裙袂,“小姐,你要做什么?不要……不要过去……” 商娇回头向她安抚一笑,“常喜,我就过去看一下,你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罢,也不理会常喜的焦急与阻止,一步步向着窗户走去。 黑洞洞的窗户,仿若一个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欲吞噬一切。商娇谨慎地慢慢靠上前去,先倚在窗畔墙上,小心翼翼地转头,透过木板与木板间的缝隙向窗内张望。然而黑灯瞎火间,她什么也没看见;再隔着墙听听动静,里面也什么声音也没有…… 于是,她壮起胆子,索性直接站到了窗边,凑近前仔细朝内观望,却除了鼻间闻到屋内飘出的阵阵药酒味,其余依然什么也没有。 也许,真是常喜这小妮子连日来奔波劳累,眼睛花了吧? 商娇本就是不信鬼神的人,再这样一想,心里顿时也一轻。转回头,冲着常喜嗔道,“看,我说是你眼花了吧?” 却见常喜一脸惊恐,死死地盯着她。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音节,右手抬起,指着她的身后。 商娇不由得好笑,“好了,常喜!世间哪有什么鬼啊?看把你吓成这样!” 边说她边回头,一指身后的窗户,“不信你自己过来看看,不过就是一间空房而已……” 巧在此时,天边一道突然闪电亮起,划破小院的夜空,也照亮了那间黑洞洞的房间。 在惨白的光芒的映照下,商娇赫然发现,窗棂的右下角,有一双血红的双眼,透过钉封的木板,正牢牢地盯着她!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正企图透过窗棂,向她抓来…… 那一刻,商娇觉得自己突然浑身一麻,紧接着一股透心的寒凉与恐惧瞬间从被陡然揪紧的心尖上传来,汇入四肢百骸,传入发麻的头皮,让她的头发似都要吓得根根耸起。 “轰!”紧随闪电而至的一声惊雷声中,商娇“啊”的一声惨叫,转身,滚落下正堂的石阶,又马上爬起,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往小屋跑去。 身后,常喜也紧随而至,惊恐万状的大呼:“小姐,等等我啊小姐!” 待常喜跑进小屋,商娇赶紧阖上大门,两个女孩儿紧紧拥在一起,瑟瑟着抖成一团。 好半晌,常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拥着商娇,颤抖着带着哭腔问道,“小姐……我没看错吧?那……那是不是鬼啊……” 商娇很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咧咧嘴,却比哭还难看。刚刚的状况,她完全理解无能。 刚刚的那个东西……会是人吗?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那么恐怖? 可是,若说是鬼……她却又是万万不信的。她从小就在医院长大,小时候与小伙伴还曾在太平间里玩过躲猫猫,若说世上真有鬼,她为什么却从未遇到过? 这安大娘,到底还瞒了她多少事啊?怎么她才刚刚搬进来,就发生了这样的怪事?那间被锁住的房间里,到底有多少秘密? 商娇越想越想不通,却到底还是慢慢冷静了下来。 这世界上,谁又真正见过鬼?不过是唯心的说法而已! 对,那不是鬼,绝对不是! ——即便是,她也要亲自再去确认一次! 若说有鬼,她是穿越来的,她才是鬼呢!那还怕什么鬼呢? 打定主意,她横一横心,扫视了一下屋内,见书架旁正好横放着一根抵门用的木棍,也不多言,放开常喜,直接走上去,将木棍紧紧攥进了手里。 常喜跟上前来,看她的举动,立刻猜出了她的意图。 “小姐,你不会……你不会还要再去看看吧?”她的声音抖索,不可置信。 商娇仰头,泠泠一笑,“我就不信这世间有鬼!我非得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不可!倘若有人看我们是弱女子,想要装神弄鬼瞒骗我们……我也非得让他们明白,我商娇手里的棍子也不是吃素的!” 说罢,也不多言,拎了棍子径直开门,就直冲厨房而去。 常喜僵在原地片刻,到底还是不放心自家小姐,忙出声唤道:“小姐,你等等我。” 她追出去几步,想了想,又退回来拿了桌上的蜡烛,用手掌着防着风,方才急急地跟了出去。 厨房内,商娇已找到素日里劈柴用的斧头,一手执斧,一手拎棍,大踏步走到了西屋的门前。 常喜也跟着到得门口,商娇看了看门上的锁头,将棍子递给常喜,眯了眯眼,看准门锁,猛地举起了斧头—— “哐、哐……”几声巨响,门锁终于被砸得歪到一边,摇摇欲坠。 商娇上前,用力一拧,一把便将门锁从门上摘了下来。 “小姐,小心!” 随着常喜的惊呼,商娇已飞起一腿,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房门一开,一股浓烈的药酒味顿时兜头兜脸扑天盖地而来,盈满鼻端,直冲脑门。 商娇拿过常喜手里的烛火,率先进入黑洞洞的房间。 在烛火的映照下,商娇看见房内堆了许多的换洗衣物与杂物。 一张简陋的木床,就这么突兀地掩映在这堆积如山的杂物里。 床单与掀开的被褥上到处是紫黑的血迹,显得凌乱不堪。 商娇不禁皱眉:这里……是住着人吗? 10、思予(二) 10、思予(二) “啊!”身后紧跟进来的常喜突然一声惊呼。商娇心一跳,迅速转头,“怎么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歪倒在墙角处的一个人。 确切点说,是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子。 此时,男子正咬着唇,倚在墙上轻轻喘着气,身上原本纯白的水衣已脏污发黑,见商娇与常喜正看着她,一双血红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飘散着,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此时,他的左腿弯曲,手支撑着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努力站起却力不从心。长长的右腿却以奇怪的姿势僵挺着。 商娇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右腿正用木棍夹住、固定,绑腿的纱布全浸满了污黑的污渍,想来正是药酒留下的痕迹。 再看看他的身边不远处,一方桌上,正摆放一把茶壶,和一个尚在滴水的茶杯。 商娇恍然大悟。 刚刚的“鬼”,想来不过是这个腿上受伤的男子下床喝水,却不慎摔倒,欲扶墙站起时,被她与常喜看见所引发的误会。 只是,这个男子又是谁? 他与安大娘又是什么关系? 看对方不过一个受伤的男子,商娇也大了胆子。 秉了烛子慢慢走近男子,她俯身问他:“你……是谁?怎么会在安大娘的家里?你的腿……又是怎么一回事?” 男子见商娇靠近,似乎想躲,将头又低了低,披散的头发几乎完全遮住他的脸。 直至商娇走近,他避无可避处,方才仰起头,露出一张许是因为没有血色而显得白皙,却很是年轻英俊的苍白脸庞。 一双泛着血丝的桃花眼亦正视着商娇,他略显虚弱地靠在墙上,喘着气道:“二位姑娘见谅。在下名唤安思予,是安大娘的儿子。因前些时日摔折了腿,家中无钱医治,故我娘想把姑娘现在住的房子出租出去,得些银钱给在下治疗腿疾。因恐外人知道后,觉得家中有病人晦气,只得锁了门,嘱我在此养伤,不可惊扰了租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方才在下口渴,却也知今日姑娘方到这里,故不敢唤我娘来为我倒水。后来听到娘上工离去,实在忍不住了,便自行下了床来,只想说喝了水便了,谁知我的腿实在是疼得厉害……惊吓了二位姑娘,实属在下不是,请二位姑娘宽恕。” 说到这里,他强抬起手,朝着商娇长长一揖。 常喜在一旁听得安思予的话,不由得冷嗤一声,道:“好个安大娘啊!对,还有那高大嫂!她们都是知道情况的,是也不是?且不说你病着晦不晦气,但看你一个大男人……而我和小姐是两个未嫁女子,她们竟然诓得我们和一个男子同住……她们……她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名节?她们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在常喜伶俐的责难中,安思予颇是自责地沉默着,又低垂下头。 “常喜!”商娇打断常喜愤然的说辞,看安思予一脸羞愧难当的神色,又往他的右腿看了一眼,她走近前蹲在他身边,温言问他道:“所以,现在是腿疼得厉害吗?” 安思予闻言一怔,迅速抬起头,惊疑地看着商娇,一脸不确定的表情。 商娇安然地对他一笑,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伸到安思予的面前。 安思予身体一僵,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娇,脸顿时涨得通红,仍只是扶墙坐着,没有起身,没有伸手。 商娇等了等,见他没有伸手,于是又将雪白的素手往他眼前凑了凑:“我扶着你,你可以站起来吗?” 安思予咬着唇,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地向商娇伸出了手。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只苍白,一只素白,于空中交会,握紧…… 手扶着墙壁,安思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挪着身体,终于,在商娇的支撑下,他站直了身体。 “现在,慢慢的走过去,可以吗?”商娇仰着头,又问。 待安思予站直了身,她这才发现,他竟然很高大,她扶着他,竟只到他的胸膛。 若不是受了伤显得虚弱,这样一个帅气英挺,身材高大的男子,应该会迷倒很多的姑娘吧? “嗯。”安思予低低地应了一声,原本苍白的脸竟红得似快滴出血来。 “小姐——”常喜在一旁跺着脚,无可奈何的低喊。 商娇抬头瞪常喜一眼,轻叱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我把人扶到床上去!” “……”常喜吃瘪,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跺了跺脚,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扶了安思予,与商娇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连搀带扶地把人扶到了床上,躺好。 弯腰替安思予盖好被子,商娇问他:“你的腿还疼吗?可还要吃什么药?” 安思予摇摇头,眼睛从商娇脸上挪开,轻轻转向一旁,闭上。 商娇见他闭上眼睛,以为他想睡了,直起腰便转身往外走。 “姑娘!”安思予在身后喊。 商娇回眸,朝他笑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安思予支起身子,抑下眼帘,想了想,方才低低道:“今日之事,可否请姑娘不要怪罪我娘?我娘……也是为了我,才不得不欺瞒了你……” 商娇踱回他身边,让他躺平身子,又替他把被子盖好,方道,“安大哥你且放心吧,安大娘这也是爱子心切。况且她把房子出租给我也是实实在在的,不存在什么欺瞒,所以也不存在我怪罪她一说。” 想她的前世,在城市里讨生活的男男女女,为了省点租金而混租在一起的举不枚举,所以这在她看来,的确不觉得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你……会因为此事,搬离这里吗?”安思予急急问道。 “什么?”商娇一时没有回神。 “……我是问你,你会因为……我是男人的原因,搬离这里吗?” 商娇恍然大悟,嘿然笑道:“搬?为什么要搬?安大娘可是收了我三年租金的,租契还在那儿呢,租金不退不还的。况且,我离开这里,还能到哪儿找这独门独院,租金还这么便宜的房子?” 安思予闻言,胸口闷闷的笑了一声。 “好了,你且安心把你的腿伤养好吧。如果有什么事情,你招呼我们一声即可。” 说到这里,商娇抽抽鼻子,又道:“待明日安大娘回来,便让她把封着窗的木板拆了吧。这屋子里堆着这么多别人家浆洗的衣物和杂物,还不见阳光不通风,着实对你养伤不利。” 安思予安静地看着商娇,待她把话说完,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由衷道:“谢谢。” 商娇亦还他一笑,带着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兀自生着闷气的常喜转身出去了。 11、破题 11、破题 回到小屋子里,常喜噘着小嘴,一言不发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也不和商娇说话。 商娇也明白常喜的心思,说穿了,她也是为着自己好。 古人一直视男女大防为第一要紧之事,何况此事还关系到商娇与常喜的名节。 可是…… 她毕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杜怀瑾,不是真正的商娇。 想她前世,有多少的好哥们好姐妹,彼此勾肩搭背,嬉笑玩闹也是惯了的,哪里懂得什么名节,什么男女之防? 所以,她理解不了常喜那所谓的“节烈”,正如常喜也理解不了她的“随意”。 更何况,她总不致因着那所谓的“节烈”,就将六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吧? 到时,她们又要到何处去安身呢? 与其如此,倒不如现在就和安大娘、安思予搞好关系,将来同住一个屋檐下,想来也是有好处的。 所以,常喜既然不说话,那她也不便多说,径自洗潄完毕,商娇一头栽在自己的小床上,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当安大娘下了工回来,看到西屋大门畅开,堆放在西屋里的衣服和杂物都被搬了出来,整间西屋打理得整整齐齐,又见安思予正不安地地躺在小床上,看着商娇与常喜忙忙碌碌地收拾打理,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目瞪口呆。 “姑……姑娘……”安大娘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刚刚从药铺里买回的油纸包好的药材,又羞又惭的的开口。 商娇正满头大汗的打理着一堆杂物,听安大娘唤她的声音,抬起头,对着安大娘一笑,汗和着灰尘将她的脸染得一道黑一道白,像一只小野猫儿。 “大娘,你回来了?正好,我刚刚还在想把那封着窗户的木条给拆掉呢!安大哥在这里养伤,空气不流通,不利于他的腿伤恢复呢!……可我不知道你起子放在哪儿……大娘?大娘?” 安大娘这才回过神来,与安思予对视了一下,见他轻轻向自己点了点头,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愧悔难当的情绪。 “姑娘,对不起,我……”她走近商娇,眼神闪躲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娘,”商娇拉住她的手,笑道,“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赶紧帮忙把这窗户的木条给拆了吧。现在都入夏了,昨晚打了几个雷,却没下雨,天气好闷。我和常喜丫头在这里打理,都觉得热呢!” 商娇的话,终于令安大娘放下了心。 同时在心里升腾起的,却是无比的感激与喜爱。 这个姑娘,这个姑娘…… 着实可心哪! 她于是擦擦眼角,忙不迭地点头,“欸,欸!”提着药包便小跑了出去。 走到门口,却又突然顿住,转头问商娇,“姑娘,这大清早的,你们还没吃早饭吧?” “啊?”商娇被她这一问,顿时才记起自己一大清早的,就拎了常喜过来打理卫生,还没有生火造饭。 现在被安大娘一提醒,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大娘,你这一说,我还真饿了呢!” 她抚着肚子,笑嘻嘻地向安大娘撒娇。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只除了常喜。 小丫头此时正埋头将剩下的杂物整理归类,闻言,她噘噘嘴,轻轻地哼了一声。 其后的几天,商娇很快便融入了安家的生活。 每天,安大娘下工回来,就会先做好几人的早饭,大家在一块说笑着吃了,安大娘再进屋去补眠。 而后,商娇便会带着常喜去厨房给安思予熬药,然后守着他吃了,再回到自己屋里看书练字。 午时安大娘起身,给大家做了中饭后,就开始浆洗别人送来的衣物,商娇和常喜也会帮忙洗洗涮涮,大家彼此说说笑笑,小院里总是笑声不断。 在这样的环境下,安思予的伤势也恢复得很好,很快的,他便能杵着拐杖,让安大娘搀扶着,到小院里坐坐,晒晒太阳,脸上的气色也终好了很多。 但安思予的腿,终是落下了病根。 来瞧过的大夫都说,安思予的腿伤得太重,即使伤好,走路也可能会有些跛,或者刮风下雨时腿脚便会酸痛难耐。 但即便如此,安大娘看着儿子伤势渐好,也是开心得很,干活时总是笑眯眯的,做什么都有劲儿。 而她待商娇更是和譪可亲,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某天无事的时候,商娇正在合计最近的银钱支出时,才陡然想起,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托着天锦客栈的小二哥帮自己卖马的事情。 于是忙嘱了常喜让她帮助安大娘照应一下家里的一应事务,出门往天锦客栈去了。 天锦客栈的小二伶俐,看着商娇来了,忙笑脸迎了上去,迭声的恭喜她。 一问缘由,商娇也惊喜不已。 原来她寄放在这里的马不仅已被小二给卖出去了,并且竟卖了五十五两银子。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她给了小二五两银子的中介费,剩余多出的二十两银子,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得了十两。 拿着四十两银子,想着自己买来的马,将自己送到了天都不算,竟然还赚了钱,这让商娇心情大好。 找了一家钱庄把钱存了,商娇拍拍胸口的银票,决定再去好好逛逛天都,顺便看看什么营生赚钱,也好为自己的将来做个打算。 给自己买了个大大的糖人儿,商娇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边吃边逛。 突然眼波流转间,瞧到一个摊前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时好奇,几步上前,分开众人,挤到了摊前瞧个究竟。 这个摊位仅仅是两张桌子拼凑而成,上面搭着一张白蓝相间的粗布,而粗布上,却根本没有出售的商品,仅仅只有十七枚铜钱,却引了多人驻足围观,低头深思。 一时好奇,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身右侧,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正在低头冥思苦想的男人。 “公子,这桌子上的铜钱有什么说道么,怎么大家都看得目不转睛的?” 思绪被人打断,那男子扭头看向一旁正莫名其妙盯着桌面铜板的商娇,正要开口,突然对面桌前传来一声轻笑。 “姑娘有礼了!”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从桌后传来。 商娇抬眼一看,竟是一个装束打扮皆是大魏衣饰,却有着一头金发的外国男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一双湛蓝的眼睛,仿佛天空般洁净。 “在下叫温莎,是这个摊子的摊主。”那男子道,又一指桌前的铜钱。 “我这个摊子不卖货物,却有一道题请大家帮忙破解。每人只要一两银子,就可以有一柱香的时间去思考,如果答出这道题,则本人奉还十倍银两。未知姑娘可有兴致一试?” 商娇偏着头,又叼了口糖人儿,指着桌上的铜板问:“跟这几枚铜钱有关吗?谜面是什么?” 却见温莎狡黠地冲她一笑,身体前倾,向她伸出一只大掌,“想听谜面吗?一两银子。” 商娇叼着糖人儿,偏头看看温莎,又看看桌上的铜板,大大的眼睛滴溜溜一转。 “好啊!”她咧嘴一笑,伸手入怀。 “啪”,一两银子拍在桌面上。 温莎戏谑地看着她,伸手将桌上的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缓缓公布谜面: “姑娘看好了:这桌上有十七个铜板,第一次要除去二分之一,第二次要除去三分之一,第三次还要除去二分之一。只要能把这十七个铜板整除,就算你赢了。” 说完,温莎又将手里的银子在空中抛了抛,似嘲似笑地对商娇道: “不瞒姑娘,在下自幼便随父游历列国,十数年下来,所经之国不在少数。但能解此题者,至今也寥寥无几。姑娘这一两银子,恐怕是要白给在下啦!” 说罢,他自信满满地咧着嘴,便要吩咐身边的帮工点香计时。 “慢慢慢!”商娇将嘴里叼着的糖人儿拿在手里,笑得比温莎还要自信,“这道题哪里还需要点香计时么?如果我现在就可以给出答案,未知摊主可有额外的奖励啊?” 此话一出,举众皆惊。 周遭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尚梳着一双小辫儿,一双大眼忽扇忽扇,手执着糖人儿笑得一脸自信的小姑娘身上。 这个摊子已在天都摆了数天,每天都来许多人交钱,企图破解此题。但这么多的人,冥思苦想了这么多天,还是无法解开这道题。 这小姑娘,怎么可能只看了一眼就解得开? 温莎显然也吃了一惊,但他从未遇到过敌手的自信,让他想来这姑娘也只是说大话而已。 是故他也大方应道:“如若姑娘真能现在给出这道题的答案,那作为奖励,我把你这买谜面的一两银子双手奉还,如何?” “一言为定!”商娇点头成交。 然后,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下,她拿起手中还剩一口的糖人儿,对温莎道,“你等等,我把这最后一口糖人儿吃完。” 于是,一群乌泱乌泱的围观群众就这样无语的,尴尬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张大着嘴往嘴里塞糖人儿,然后嚼得“卡嘣卡嘣”脆…… 大家顿时都觉得心里不好了。 终于,商娇吃完嘴里的糖人儿,又伸出小舌舔了舔唇上的糖糊糊,在众人的屏气凝神的注视下,她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左摸摸,右摸摸…… 然后,她不好意思地冲着众人吐吐舌: “不好意思……谁能借我一个铜钱么?” 听她的请求,身畔被她搭讪的男子自怀里掏出一枚铜钱,递到商娇眼前,“姑娘,请。” 商娇抬眸一看,但见那男子长身玉立,月白锦衫衬得他温润柔和,竟是个很是温雅清俊的男子。 当下对男子嫣然一笑,道了声“谢谢”,伸出手去,自他手里取过了那枚铜钱。 然后回身,把铜钱丢进那十七枚铜钱里,边笑边划拨着铜钱,边道:“现在,这里总共是十八枚铜钱。二分之一就是九个,三分之一就是三个,再一个二分之一就是一个,剩下的一个……” 说到这里,她拈起刚刚那一枚铜钱,笑盈盈地双手奉与白衣男子,道:“双手奉还公子!” 白衣男子看着眼前掂着铜钱的素手,又看看桌上的铜钱,深目里有着赞叹,道:“原来要破解此题,竟是如此简单!姑娘聪慧,陈子岩拜服。” 说罢,他伸手将铜钱自商娇手里取下,长手一揖。 商娇忙也向陈子岩略略一福,还了一礼。 围观的人群沸腾起来。 所有的人都在惊叹这道题竟如此简单,又在惊叹一个小小的姑娘,竟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借子之法,将这题一举破解。 就连温莎,看着桌前的被商娇划拉出来的那十七枚铜钱,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只有商娇,在所有的人惊呼与惊叹中,偷偷地在心里贼笑。 ——开玩笑,想当年TVB的《再生缘》播出时是多么火爆啊!杜怀瑾当年还在上初中,却着实为剧里孟丽君的风采所迷倒,誓要做一个像她那样绝不输于男人的奇女子。 而开场的那集戏里,十七枚铜钱的题更是让她想了很久,所以今生今世都不敢或忘。 却未想曾到,有一天,竟真会有人出这道题! 面对这飞来的意外之财,不出手赚这十两白花花的银子,简直对不起自己啊! 她一手摊在温莎面前,一手径自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对温莎戏谑地道:“温莎摊主,说话可得算话啊,你这十一两银子恐怕要白给在下啦!” 温莎知她是在还他刚刚戏谑他的话,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叹口气,耸耸肩,“好吧,你赢了。我愿赌服输。” 说完,自怀里摸出了十一两银子,递给商娇。 商娇一见银子,眼睛嗖的一下亮了,正要伸手去拿,却见温莎又缩了回去。 “温莎摊主,你这是何意?”商娇站直身体,质问,“众目睽睽之下,你该不会想反悔吧?” 温莎摇摇头,“非也,非也。” 然后他转身,面向众人宣布道,“这位姑娘刚刚破解的,只是在下设置的第一道难题。在下这里还有一题,谜面价值十两银子,如果破解,赏金将有一百两!当然……” 他湛蓝的眼睛看向商娇,道,“如果破解不了,那这十两银子,理所当然还是归在下所有。姑娘可有兴趣一试?” 这下轮到商娇瞪目结舌了,“啊?还来?” “怎么,姑娘不敢么?”温莎语带挑衅地问道。 商娇一时沉默。她有些犹豫。 这十两银子算是飞来横财,够她与常喜一阵子生活了。况且她现在才刚在天都立稳脚跟,天天都有进无出,不如见好就收…… 似看出她的犹豫不决,温莎于是更加刺激她道:“姑娘可想好了。你可是现在天都城中,唯一一个有机会破解我第二道题的人,而且,十两换百两,这天大的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说到这里,他更是朝着围观的人群高声询问,“大家说,是不是?” 围观的人群里顿时有人起哄应道:“是啊,姑娘,且试试吧!” “一百两啊!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姑娘,应下来,跟这人一决高下。” “……” 看着温莎将众人煽动得此起彼伏的喝应,再看看温莎负着手,一脸“诚恳”的笑意,商娇心里哼了哼。 谁都知道,这个温莎,存的什么坏心眼儿 不就是见不得她平白的赚了他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吗? 也罢,她就陪他玩一玩。 反正十两银子本也是白赚来的,如果她当真赢了,就可以得到一百两; 如果她输了,大不了就是这十两银子原数还给温莎,自己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想到这里,商娇点头道:“既如此,那就请温莎摊主开题吧!” 12、借匕 12、借匕 见商娇答应应试,温莎湛蓝的眼睛一亮,立刻朝旁边的工人招了招手。 一个工人立刻上前,将一个用麻绳打成的绳结放在了桌子上。 商娇拿起绳结左看右看,但见这个绳结,是用粗细相同的麻绳绕在一起打成的。可细瞧时却发现这个麻绳结成的绳结,外形像一个球,竟然找不到任何线头。 “……这就是谜面?” 她开口询问,有些不解温莎出此题究竟想要做什么。 温莎唇角一勾,点点头,大声公布道题的题目,“在三柱香的工夫内,如果这位姑娘可以找到将这个麻绳结成的绳结解开,就算姑娘获胜!” 说罢,温莎手一挥,在一旁的工人已点燃了一柱细香,插入温莎身后的一个香炉内,开始计时。 听完温莎的要求后,商娇将这个绳结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个绳结结得奇形怪状,却无任何线头或破绽可以解开,不由心下犹疑。 莫非,她遇到的,竟是传说中的“高尔丁死结”? ——那个连亚历山大大帝都曾为难的战车之结? 那么,这破解的方法唯有—个了。 她轻抬起了头,将绳结放回桌子上,眼睛开始快速地往四周众人的腰间瞄去。 可是,这京城天都,皇帝脚下,京畿防卫是何等严密,一般的平头百姓,又有谁会无事佩戴那个东西上街呢? 眼看着第二柱香已经快烧到一半,但商娇还没能在人群里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心里不免也有些焦急起来。 “咣嘡、咣嘡……”恰此时,人群外围,她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是人在行走之时,身上所佩之物与身体接触,所发出的独特声响。 商娇眼睛一亮,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飞快地拨开人群,寻着那声音望去—— 但见前方有两个人,当先一人身形颀长,着一件湖水绿云翔符蝠纹宽袖长袍,腰间系着镶玉缎带,头发黑亮,束以金冠,正负手而行; 另一人身形魁梧,着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束以同色腰带,却佩一柄错金镶玉的宝剑,紧随其后而行。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商娇快步上前,一把拦下后面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这位公子,请留——” “锵!”一个“步”尚在嘴边,但见眼前一道白色的流光闪过,一柄出鞘的宝剑已险险地顶在她的喉间,硬生生让她将还未说完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商娇惊恐地望着眼前那挥剑相向,一脸警惕的盯着她的黑衣男子。 “你想做什么?”男子满脸警惕地盯着商娇,剑抵着她的颈间,仿若她一有动静,便会被他一剑封喉。 商娇完全被眼前这一幕吓得愣怔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她……她只是想借他的剑用一下,一下而已啊…… 现在这个状况,是怎么回事啊? 好半晌,她才咧咧嘴,指了指抵在喉头的剑,讪笑道:“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想……” “发生什么事?”身后,传来一个沁凉且略显威严的声音。 商娇抬眸一看,竟是刚刚走在黑衣男子前面的那位贵家公子。想来是听到动静,调头回来查看动静。 见商娇睁着一双鹿儿般的大眼打量自己,那位公子眼眯了眯,唇畔勾起一丝笑痕。 微微抬手,他示意黑衣男子放下抵在商娇喉间的剑,又向她拱手为礼,端得是有礼有节,品貌风流。 “姑娘受惊了。在下王睿,这位是我的兄弟牧流光。敢问姑娘拦住我们,可是有什么事吗?” 商娇眼光流转,看看牧流光,又看看王睿,立刻意识到王睿才是两人中的主子。 于是她向上前两步,向王睿施了礼,然后昂着头,扬着笑,手指着牧流光道:“公子,可否借你们的剑一用?” 王睿闻言挑了挑眉,继而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姑娘,道:“敢问姑娘借剑何用?” “这……”商娇咬了咬唇,又扬头看他,“现在我不方便告知公子。但我真的只是借剑用一下,用完马上便会归还公子,可以吗?” 王睿饶有些兴味地挑挑眉,薄唇微抿,道:“实在抱歉,姑娘。我的这位兄弟是个剑客,他所佩的这把剑从未离过身,恐不便相借。” 商娇闻言,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嘴张了张,“啊,这样啊……那,对不起,打扰了。” 说完,低了头,转身就想往回走。 “不过,若是姑娘实在有急用,在下这里倒有一把匕首,”王睿在她身后继续道,“虽不如宝剑锋利,但也是削铁如泥,未知可否?” 商娇本已觉借剑无望,但听得王睿所言,心头顿时一喜,赶紧转回头,但见王睿的手里,果然多了一柄匕首,纯金锻造的鞘身嵌着红蓝绿宝,十分华贵。 她立刻奔上前,自王睿手中接过,喜出望外,水盈盈的大眼更是盈满开心的神采。 “太好了,谢谢公子。” 说完,她朝王睿躬身一福,拿过匕首,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王睿道:“请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待我用完,即刻将儿就匕首归还给你。” 说完,裙袂翻飞,人已跑得远了。 待商娇气喘吁吁地跑回摊前,第二柱香刚好烧完。 商娇径直跑到桌前,将握着匕首的手藏在身后,昂着头,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绳结,她对着温莎笑得狡猾,“温莎摊主,你汉语说得这样好,想必在大魏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温莎方才看商娇不思怎么解开绳结,反而跑了出去,已是大觉奇怪; 现在见她回来,问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更是大为诧异,“什么话?” 商娇露齿一笑,腾地从身后亮出匕首,但见一道寒光闪过。 温莎顿觉不妙,正要开口阻止,却见商娇已手起刀落—— “快、刀、斩、乱、麻!” 随着商娇的话,那个找不到线头,编造精致的“高尔丁死结”,顿时被匕首斩成了几截断绳! 13、包子 13、包子 绳结解开,看着桌上那零零落落线头,温莎突然觉得,他今天遇着了克星。 想他自小从大洋的彼岸出发,跟随着父亲一路经历了诸多国家,遇到了当地形形*的人和事,好容易才搜集到这么两道世人难以破解的谜题。 在这大魏,他原本是极端自信没有人可以破解,所以才许以高额回报,以期吸引大家过来交钱作答,并以此赚取银两,此举实为空手套白狼, 事实上,商娇没有出现之前,也确实没有人破解这两道题,他靠着第一道题目,更已经轻轻松松的赚了很多钱。 但是…… 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看似还没完全长成,吃过糖人儿的嘴边还残留着糖糊糊的女孩,竟能在一瞬之间,便轻松破解了他两道难题! 这不得不让温莎的自信摧枯拉朽般的崩塌。 于是,他抬手制止大家的起哄和欢呼,犹作最后的挣扎:“慢着,慢着!” 转头对商娇道:“姑娘,你这样做不对吧?我出的题目是——三柱香之内,请你解开这个绳结!可是你看你——你这是砍开的吧?”。 商娇昂头望他,自信地辩解道:“对啊!是砍开的。可是,你刚刚有规定说不可以用刀砍吗?既没有,那只要我解开了这个绳结,我——就是胜利者!” 商娇的辩解理直气壮,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支持商娇。 “对,就是这位姑娘赢了!” “既无规定不准用匕首砍开这个绳结,那这个姑娘为何不算赢?” …… 在一片支持与欢呼声中,商娇歪着脑袋,又冲温莎伸出了手,笑得像只抢到肥肉的小狐狸。 在这一边倒的形势下,温莎终于败下阵来。 在身后的工人不安的眼神中,伸手掏出了一只装有一百两银子的钱袋,递给商娇。 商娇也不客气,直接接过钱袋,点了点,抬眼觑见温莎垂头丧气的表情,忍俊不禁地冲他扬扬手,“今日就多谢摊主厚赐啦!改日见。” 说罢,商娇拿着钱袋就打算离开,找刚刚那两位公子归还匕首。 刚转身,一抬眼便看到王睿与牧流光早已来到人群当中,将她刚刚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 她赶紧大踏步地向他们走过去,感激地将握着匕首的手伸到王睿面前,“完璧归赵,多谢公子相助。” 王睿刚刚混在人群里,才听人说了商娇解第一道难题的事,又亲眼目睹了她以“快刀斩乱麻”之势,毫不犹豫地砍断那个绳结的破解之法…… 此时再见这个小姑娘跳脱而来,立于自己身前,但觉她年纪不大,脸蛋长得也算是清丽脱俗,虽然比之府中的各色如花美眷相差甚远,却端得是聪明机灵,灵慧非常。 接过商娇手里的匕首,他目光凝笑,道:“姑娘言重了。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能帮到姑娘已是在下的荣幸。” 说话间,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指端轻轻抚过商娇的小手。 商娇只觉得手心如火灼了一下般,立时收回自己的手。 待细察时,却见王睿神色无异地将匕首重新拢回袖中。 拿捏不准是否是自己多心了,她只得再次向王睿一福,辞身欲走。 此时,温莎的声音却突兀地又从人群里传来。 “姑娘且慢!” 商娇闻言驻足,转头见又是温莎,不由戏谑道:“我说温莎摊主,你还有什么指教?难不成,这一百两银子还不够让你心疼?” 说完,又得意又嘲弄的扬了扬手中的钱袋。 温莎被商娇连破两题,也激起了他骨子里不服输的头,是以他的确是想和商娇再比试一场。 “在下确实还有一题,想请姑娘破解。当然,这次的彩头,也不会再是区区的一百一千两银子——而是在下这么多年在外游历,所得的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姑娘可敢应战?” “应战?”商娇听出这话里的火药味儿,不由挠了挠头。 这温莎……是在给自己下战书吗? 可这不就一百两银子的事儿吗?值得他这么大张旗鼓么? 商娇哪里明白,这温莎自幼便跟着父亲飘洋过海,远渡重洋见识各国不同的风情文化,所经所历,所见所闻,皆远非常人所比。 也正因为这多年的游历,造就了温莎自负自信的性格。他自觉放眼天下,再没有几个人,能有他这样的经历,有他这样的眼界与智慧! 然而,他对自己的自信却在一夕之间,被一个小姑娘全盘推翻,这在温莎看来,是一件足以摧毁他自信和人生的大事! 所以,他可以不计较那一百两银子——虽然眼见着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他的确也很是心疼,但眼见商娇要离开,他内心那种不服输的劲头更占了上风。 是以,他开口撂下战书,同时也下了重注,只为求再与商娇一战。 这一次,他有极度的自信, 自信自己,根本不可能会输! 因为这道题,不要说放眼整个大魏,便是放眼整个天下,能解者也寥寥无几! 围观的众人见好戏还未结束,自然欢喜异常。 尤其,这次这个金发碧眼让无数人吃了瘪的外国人还下了重注,许诺的彩头竟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大家自然欢欣鼓舞,想再次看他落败。 于是所有人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劝着商娇应战。 但商娇压根儿不想再去理会温莎那没完没了的谜题。平白得了一百两银子,她心里已很是开心满足,只想带着这一百两银子离开。 此时见围观的这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兴高采烈,口唾横飞的鼓动自己,她心里当真是哭笑不得。 唉,敢情这一百两当真不是你们的钱啊!她在心里嘀咕。 这世间上的难题何其多,为了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却要她拿出这么大笔钱出来,去破解一道鬼知道是什么难题的难题…… 万一这到手的银子飞了,她找谁哭去? 再说了,温莎既敢赌上他价值连城的宝物,那绝对是笃定她破解不了这道题。 那她岂不是输定了? 所以,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 可她不知道,连看着她破解了两道难题,围观的众人早已来了兴致,都想看看这位小姑娘能否再创奇迹,再次破解难题,故全都兴趣高昂地把她围在中央,直把街市都快堵得水泄不通。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壮大,后面的人一阵推搡,前面的人站立不住,包围着商娇的圈子便越来越小。到最后乌泱乌泱的人群已把商娇挤在中间,避无可避。 商娇没有想到,只是一道题而已,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就这样把她给围困了。 她夹在人群中,左右不得逃脱,又要顾及自己手里的钱袋,又怕人越来越多,发生意外,心急得上天无门,循地无路。 正想呼救之际,突然一道月白的身影迅速分开了人群。 紧接着,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商娇的手臂。 “诸位小心,莫伤了这位姑娘!”头顶处,有人用温和却有力地说着话,一只温暖的大手,也迅速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护住。 商娇本能地抬头看去,见来人正是刚刚借她铜钱的陈子岩,不由得心下一安。 陈子岩此时一手分拨着人群,一手护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姑娘,跟紧我,先出了人群再说。” 商娇点点头,紧跟在陈子岩身边,看他侧着身体,在前分开众人,终于将她从人群中央带了出来。 离开风暴中心的商娇正松了一口气,一只着湖水绿云翔符蝠纹宽袖的手却又挡住了她的去路。 还未回神,商娇已感觉刚刚一直攥住她手臂的手,微微一僵。 “王……” 陈子岩吃惊地正欲说话,却被满脸寒喧笑意的王睿生生将话切断。 “陈兄?好巧!怎么今日有空,来集市上转转?” 说罢,狭长的眼落在陈子岩攥住商娇的手上,意味深长地问,“怎么,这位姑娘,是你的相识?” 陈子岩立刻松开攥住商娇的手,对着王睿一揖作礼。 “王……兄有礼了。今日陈某得闲,便出来巡视一下铺子。刚巧,方才看到有人在这里开设谜题,便上前凑个热闹而已。至于这位姑娘,陈某之前并不认识,见她被这么多人围困,恐生事端,故出手相助一下,倒让王兄见笑了。” 王睿闻言轻点下头,幽深的眼睛却始终落于商娇身上。 “姑娘所思所想,在下方才业已见识,确与常人不同。既如此,姑娘何不应下此题,让大家再开开眼界?便是输了,姑娘也算长了见识,何乐而不为?” 商娇刚刚才从人堆里逃出来,又闻王睿竟也如此说,心里不免也有些气恼。 人皆有好奇之心,这不奇怪。但若非温莎这样折腾,她哪会差点被人围攻? 算了,那就应战吧! 若自己赢了,小小的惩诫一下温莎也好; 若自己输了,便把一百两还给他,也算了了一桩事。 于是轻轻喘了口气,待心绪稳定,方才对着王睿一笑,“既如此,那就依王公子所言,我应下此题便是。”转过头,看向对面的温莎,没好气地道:“温莎摊主,既如此,你且出题吧!” 温莎听得商娇答应应战,竟高兴得一击掌。 “好!太好了!” 他转头向身后的工人耳语了几句。工人得令,躬身退了下去。 众人但见工人跑到不远处的包子摊上,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用一只盘底描红鲤的漆盘盛了,又端回来放在桌上。 温莎手指了指包子,对商娇道:“姑娘,这便是这道题的提示:对面那条街上,从左往右数,共有四家客栈。” 他的手指了指对面的客栈,示意商娇和众人看了看,才接着往下说,“而我刚刚所说的那件稀世珍宝,便藏于这四间客栈中的的某一个房间里。如果姑娘可以在五柱香的时间里,从这只包子里找到提示,那就算姑娘获胜。这件稀世的珍宝,在下拱手奉送!” 题目一出,不仅商娇,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眼。三三两两,面面相觑。 然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盘子里,那只包子之上。 商娇听得此题,觉得这温莎这脑洞,也的确开得太大了。 从一只包子上,找到所要的提示,还要对应几个客栈的某一个方间? 我又不是神!鬼知道那提示是什么?商娇很想大吼一声。 恰此时,众人也纷纷上前出主意。 “数褶子!这包子上的褶子肯定就是提示!”某人出了主意。 “绝对不是。” 王睿肯定地道,“刚刚大家都看到了,那工人是随意到大街上买来的包子,而包子也是摊主随意挑拣的。如果这是提示,未免随意性太大了些。所以,褶子绝对不会是提示。” “把包子扒开,说不定提示在里面。”人群里,又有人出了主意。 陈子岩否定道,“还是那那个问题。既然包子是在摊上随意买来的,那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提示夹带在里面?” “那看看那盘子,那盘底的描的鲤鱼的鱼头指向哪家客栈!” “就算鱼头指向的客栈正确,那又应该对应哪个房间呢?况且,人家摊主已经说了,提示在包子上!” “……” …… 众人的七嘴八舌里,只有商娇从头至尾一言不发,默默地盯着那只冒着热气的包子,一言不发,神情严肃深沉。 她亦觉得,刚才众人所说的提示,绝对不会是温莎的答案。温莎能有这种自信,赌上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那这提示就绝对会是她,或者众人都意想不到的。 会是什么呢?她挠挠头,伸手,将盘里的包子拿到手里,左看右看…… 围观的众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商娇。 前面两道题,这个小小的姑娘给出答案的时候,思维迅速敏捷,见解独到,下手也利落。 所以,大家都想看看她到底能发现什么线索…… 只见商娇怔然地思索着,将包子拿在手里翻来复去的细细查看…… 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她将包子凑到嘴边…… “吧叽”——— 一口咬下了半只包子! 围观的众人只觉得自己下巴掉了一地。 此时,商娇才突然回过神来,讪笑着冲着众人摆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恰巧饿了,这包子又实在太香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温莎闻言,只觉得心里一堵,“嗝儿”的一声,差点一翻白眼,吐出一口血来。 这女子,这女子!她竟然说……她饿了? 她不刚刚才吃了糖人儿吗? 现在,她又饿了?饿了!饿了…… 关键是,她现在面临的,是他出的最难的题啊! 姑娘,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儿啊? 14、圆周 14、圆周 听到商娇这么实诚的话,站在她身后的王睿和陈子岩也颇感无颜。 不约而同地用手遮脸,将头侧到一边,一副“我不认识她”的神情,却又忍俊不禁地在心里闷笑。 就连王睿身后的万年冰山牧流光,也止不住的脸抽了抽。 在众人的嘘笑声中,商娇丢人败兴的将手上的包子放回了盘子里,佯咳了两声,假装严肃地思考了起来…… 可是,一个包子,与一个客栈间,能有什么关联呢? 一柱香、两柱香的时辰过去了,待第三柱香都已燃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思绪。 那所谓的提示,到底是什么? 陈子岩走上前来,站在她身畔,轻声询问:“如何,姑娘还是没有头绪吗?” 商娇觑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一个包子而已,就算她把它盯出个洞来,它还是个包子啊…… 这道题,难!难! 陈子岩见状,在身畔轻言安慰她道:“别放弃,好好想想。这道题,既然摊主已明说是以包子作为提示,那你可以多往包子本身多想想。” 说到这里,他也看向那个包子,“或者,提示是否是在包子的别名上?包子,又称馒首、笼饼、牢丸……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讲究?可也不对啊,这里面根本没有与数字相关的东西……” “与数字相关的东西?” 商娇重复着陈子岩的话,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令她根本抓不住。 陈子岩还在思索,“这包子,本身就只是一个有馅儿的馅饼而已。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和数字联系起来呢?” “……有馅儿的馅饼……”商娇一字一顿的重复着,慢慢扭头,看向陈子岩。 再抬头,看看白肤金发,高鼻蓝眸的温莎。 一瞬间,如醍醐灌顶。 装作不经意地,她指着盘里的包子,对着温莎笑问道:“对了,刚刚这位公子说到包子的别名,那在摊主你的故乡,将这种有馅的馅饼叫作什么呢?” 温莎未曾留意商娇话中的陷阱,随意答道,“我们那里,管馅饼叫作‘派’。” “派——啊?”商娇拖长了声音,眉眼上挑,脸上那抹笑意越来越大…… 温莎心里一惊,正待确定她这神情所代表的含义,便见商娇陡然转头,对着众人道:“诸位,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说完,她的素手扬起…… 指向不远处的街对面,慢慢地,却直直地定在了第三间客栈——迎客来。 “这个所谓的价值连城的珍宝,就在这迎客来客栈!至于哪一间房……” 她清清扬扬的声音传来,已回头看向温莎,“我自然也已知道!温莎摊主,可否请几位在场的朋友,跟我一起前去见证?” “不,这不可能!”温莎喃喃自语,面上已然惊奇变色。 这女子,这女子…… 她怎么会知道包子这种馅饼在他的家乡的别称? 又怎会把数字与之联系在一起? 这太不可思议了! 但他还存着侥幸的心理,生生将心里的疑惑惊奇按下,勉强扯开一丝笑容。 “姑娘既说宝物就在迎客来客栈,那我自然是要与姑娘去验证的。未知姑娘还想请谁一同前往?” 商娇看向身畔的陈子岩与王睿,道:“二位公子今日帮了我不少忙,现在可否再帮我一次,一起前往客栈,验证我的猜测是否正确?” 陈子岩闻言点头一笑,“姑娘所求,不敢不应。” 王睿也颇有兴致地挥挥手,道,“正好,本……本来我便有些好奇姑娘的答案,且还想去看看摊主收藏的究竟是何宝物。就算姑娘不请在下,在下也愿前往一瞧究竟。” 当下商议定了,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迎客来客栈。 进到客栈里,商娇也不找小二问路,径上得二楼住宿处,按照客栈的号牌,一间一间寻过去。 很快,一行数人便来到了迎客来客栈十四号房的门前。 商娇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温莎,自信地笑道,“温莎摊主,请把门打开吧。” 当商娇的脚步终于在十四号房门停下的那一刻,温莎原来还怀抱的一丝侥幸终于落空。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问道“姑娘,在下看你年轻应该不大,可为何却懂得这么多?这道题的答案,姑娘究竟是怎么想到的?” 商娇早料想到温莎会有此一问,从容笑道,“摊主此题,若是换作旁人,确实可能无解。但我家祖上曾走南闯北,所见所闻亦是不少。幼时,我曾读过一本书,里面曾讲到过圆周率的由来…” “哦?”王睿听到此处,来了兴致,插进话来,问道,“圆周率?何谓圆周率?” 商娇笑道:“以前的人们将任意大小的圆做同样的计算:圆周除以直径得出的值,结果发现这些值是一个固定的值,这就是圆周率。根据这个圆周率,已知直径,人们就可以求出该直径的圆的周长;已知圆的周长,人们就可以求出该圆的直径。 每一个圆的圆周长大约是直径的三倍,我们把这个’大约三倍’的数值就叫做圆周率,为了计算方便,在计算时我们可以把圆周率当成3来算。此书还记载,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叫古希腊的国家,那里有一位科学家叫阿基米德,他利用圆内接96边形,估算出圆周率的数值为3.141,而我们东方则有一位科学家,则利用圆内接24567边形,成功计算出圆周率数值在3.1415926和3.1415927之间,并推算至小数点后一千多位。后来大家为了方便,一般计算时,便将圆周率定为3.14。” 商娇的径直把话说完,抬头时却发现除了温莎之外,所有的人都一脸或震惊或迷蒙的表情,不由心下一惊。 刚刚她只顾自己卖弄,却忘了在这一两千年前的大魏王朝,这些现代科学常识简直就是举世震惊的大发现啊! 想到这里,她赶紧摆摆手,笑道,“不过我也只是在那本书上偶然看见的而已,至于是不是如此,当真不可考。” 温莎激动的上前,一把拉住了商娇的手,急急问:“那姑娘可还记得,那本书叫什么名字么?” “呃……”商娇词穷。 开玩笑了,这哪里是她从什么书上看到的?她要是能说出来那才见鬼了! 于是,她赶紧她挣开温莎的手,摇摇头道,“幼时看的书而已,书名我早就已经忘记了。” “哦——”温莎湛蓝的眼中立刻浮出浓浓的失望,想了想,又问道:“那姑娘又是如何从一个包子,想到了圆周率,从而找出这家客栈的呢?” 商娇侧头看着身旁的陈子岩,道,“说来商娇还要多谢这位陈公子的提醒。” 陈子岩一惊,“我?” 商娇看着陈子岩,道,“正是因为陈公子提示我,往包子的别名上思考此题,且又提示我,这包子就是一个有馅的馅饼,我才突然想起,温莎摊主是外国人,不知在他的国家,管包子这种有馅的馅饼叫什么。 当他告诉我,他们把馅饼叫作‘派’时,我突然联想到那本书上曾写过,古时有一个西方的国家,就把圆周率叫作π! 继而,我又联系到温莎摊主说过很多次自己曾周游列国,就想他会不会到过个国家,知道圆周率的这个称呼,所以才出了这道题目。 再想当时,他曾提示到,这四间客栈从左到右数,那我数过来,刚好就是间迎客来客栈。所以,我就是凭着这些猜测,才找到这里。” 解释完思路,众人皆沉默了片刻。 蓦地,听见身后传来“啪啪”击掌声。 商娇回头,只见王睿脸上带着笑,带头鼓起掌来,看向她的眼神中,分明有几分欣赏。 “厉害,厉害!如此曲折之题,姑娘竟也能答出,看来姑娘不仅人长得美,才识更是博古通今。王某佩服!” 商娇在他的灼灼的的目光下,竟微微有些脸红,弯腰向他一福,“王公子过奖了。” 转过身来,她真诚地对温莎道:“温莎摊主,这道题虽然的确难解,但在我看来,摊主出此题,亦不见得高明。毕竟,一方水土一方人,大魏普通百姓,怎可能知道你家乡的语言?你游历多年,自然见多识广,用这种本就优于别人的见识,来设题考验别人,彰显自己见多识广,学识渊博,不免有些胜之不武。摊主你说是吗?” 商娇的话语音不重,却让在场之人不由得震惊。 王睿料不到商娇的话竟如此通透,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而陈子岩亦对商娇的见地钦佩的点头称是。 而这些话,对于温莎而言,则是心内巨震。 他设置这些题目的基石,本就是出于对自己多年游历海外,见多识广后的高度自信。 却不想今日被商娇一语说破,自己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比别人见多识广的优越感,来难倒别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已。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已经错了。 温莎知道,他输了。这一次,他输得心服口服。 一拱手,深深一揖,他对着商娇行了个大礼。 “姑娘此言,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是温莎托大了。姑娘高见,令温莎真心拜服!” 商娇忙还了一礼,“摊主过奖了。我也只是机缘巧合,懂得一些别人不懂的知识而已,不敢担高见之名。” 行礼起身,温莎将身后房门打开,对着商娇躬身邀请道:“姑娘既答对温莎的题,那里面的稀世之宝自然也归姑娘所有。姑娘,里面请。” 15、宝物 15、宝物 商娇率先踏进房门,温莎跟在身后,也引了众人入房。 进得房间,但见入眼处,房间内桌几板凳、雕花大床,摆放设置与其他客栈无二,唯多了左壁处一壁博古架。 商娇行至博古架旁立定,抬头看架上之物,果然奇珍异宝无数,不算其他,单就大魏珍品便有错金嵌玉的玉条纹兽耳簋、和田玉制海东青啄雁饰、玉寿鹿山子、青玉合卺杯……另有无数奇珍异宝,制作精美,奢华夺目。想来这温莎十数年游历经营,当真搜罗了不少宝物。 商娇一眼晃过,正欲走到另一边,突然,在博古架下方的一个角落处,她看到几个满满的锦袋,布料皆是白色,亦无甚花纹,看上去毫不起眼,仅用一根锦钱系住,静静安放在不起眼的位置。 商娇一时好奇,伸手拿过锦袋,入手时,只觉轻飘飘的,似没有多少重量,里面装着的东西亦不似金银珠宝般趁手,于是好奇地将锦袋凑到鼻尖嗅了嗅…… 猛然间,她全身僵立。这味道……这竟是…… 正怔忡间,温莎已与元濬、陈子岩已行到她身畔。温莎伸手,自博古架上取下一只小小的锦盒,打开—— 众人但觉眼前一道蓝色光芒一闪而过,不由得定睛一看,但见锦盒内,竟盛着一枚五六岁小儿巴掌大小的蓝宝石镶金项链,只见得流光溢彩,如湛蓝的天空般纯净剔透,美不胜收。 温莎将锦盒托到商娇眼前,定定地看着商娇道:“姑娘也许不记得了,十数日前,温莎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温莎当时因着金发碧眼,还被姑娘的女伴当作了妖怪,但姑娘当时你的女伴说的话,温莎至今都记得。姑娘说,在下不是妖怪,只是与我们不同种族的人。姑娘还说,你们的眼睛皆是黑色的,但看东西却并非黑色……” “啊!”经温莎一提,商娇方才想起十数日前,她与常喜刚到天都之时遇到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不由又惊又喜,道:“……原来,那天那个人,竟是摊主?” 温莎点点头,又道:“当日在下听到姑娘关于种族的言论时,便觉姑娘眼界才识与常人不同。今日姑娘连破在下三题,更是温莎刮目相看。若说在这个世界上,温莎有什么佩服之人,自今日始,惟姑娘一人而已。” 说着,他将盛着项链的锦盒往商娇眼前再递了递,“宝剑赠知己。温莎十数年游历间,自觉所得最价值连城之物,便是这枚出自天竺王室的幽蓝项链,本预备着有朝一日归国,送予心爱之人,但今日既以此为注,温莎输了,便该将此物双手奉与姑娘。万望姑娘不辞。” 商娇还未及说话,王睿已踱到温莎身边,看着幽蓝项链,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抬头,对着商娇微一点头,开口提点她道:“此物乃金刚石,果然世所罕见。按说此屋中,搜罗的奇珍异宝也不在少数,但金刚石放眼整个大魏,均现世不多,更遑论竟是如天空般湛蓝之色。姑娘,既然温莎公子以此物相赠,你便但收无妨。” 说罢,他转头看看陈子岩,陈子岩会意,亦朝商娇点点头。 商娇当然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这两位公子相貌穿着均是不俗,想来也出自天都的大户人家。他们俩人既然都认同这幽蓝项链的价值,想来温莎也的确不曾蒙骗于她。 ——这的确,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可是,商娇心之所向,却并不在此。 她于是朝王睿与陈子岩点头示礼,却并不接过温莎手中的锦盒。只是偏过头,对着温莎扬了扬手中的几个锦袋:“温莎公子,如果可以,可否容我再看看这几个锦袋里的东西?” 闻言众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吃惊。温莎愣了愣,掩下异色,微笑着向商娇点头,道,“当然可以。姑娘但瞧无妨。” 商娇于是将锦袋的丝线一一拆去,打开,往里一看…… 当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她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原以为,在这距她一两千年的时空里,她再也看不到的东西,没想到竟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几乎想也不想的,便从锦袋里掏出几粒黄黄的、小小的颗粒放入嘴里,咀嚼…… “欸!姑娘……”看着她的举动,温莎几乎失声惊叫。身旁的王睿与陈子岩亦是一脸的惊异,不解地看着她。 当嘴里那熟悉的感觉传来,商娇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 那种味道,那种感觉…… 就像是她还是杜怀瑾,她从不曾有过意外,她从不曾穿越到这个时空,这个世界。这一切,只是她的一个梦——梦醒了,她依然还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空气里,还能闻到妈妈在厨房炒菜时飘来的香味…… 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知道,口中这个感觉的意义,代表着——家的味道。 不自觉地,双手将那几只锦袋,握紧,再握紧,牢牢地放在心上,心脏的位置。 再抬头时,她双目微红。在屋中几个男人神色各异的凝视下,她扬起一抹笑,声音喑哑地对着温莎道:“温莎公子,我不要你的宝石项链。虽然它也许很难得,也许价值连城……但可不可以,”她将几只锦袋摊在手里,递到温莎面前,“把这几只锦袋内里的种子给我?” 温莎先前见商娇面无惧色的吃下那几粒种子时,便已大为惊异。这东西的霸道,当年初尝之时便已让他深受教训。此时闻得商娇竟然不要他价值连城的蓝宝项链,却单单向他讨要这东西,不由得更觉奇怪,“怎么,姑娘竟识得此物?” 商娇点点头,情不自禁的,又拈出几粒种籽来,放进嘴里咀嚼着,“这东西,名唤辣椒,既是蔬菜,也是一种调味剂。” 除了温莎,此言让在场的另外三人不禁失笑。尤其王睿与陈子岩,联想到在不多的时辰里,就见她吃掉了一只糖人儿,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失神一口啃掉了半只包子,现如今,为了几袋“辣椒”的种子,竟放弃旁人求也求不得的宝物…… 这姑娘,明明看上去那么聪慧,可……到底是有多爱吃啊? 只有温莎表情复杂,犹犹豫豫地问,“那姑娘可知此物厉害……”他可是深受其害啊! 商娇一看温莎的表情便知道温莎被辣椒“荼毒”过,不由得吃笑,“我当然知道!不过,那只是原先的人不懂如何制作而已。我会用这些辣椒籽作种,待结出辣椒后,经过一番制作加工,它不仅可以成为人人都爱不释口的美味,并可以成为一方菜系。” 说到这里,她掂掂手里的锦袋,讫望地看着温莎,“温莎公子,你给的项链太过名贵,人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商娇只是一个弱质女流,若然把这样名贵之物带在身边,难免惹人注目与觊觎。而且,在我看来,这几只袋子里装着的种子,不会比你这锦盒里的项链的价值低。所以,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的东西。如果公子愿意割爱,商娇当感激不尽。” 听完商娇的话,温莎的嘴张了张,随即又看了看手中的锦盒,终于长叹一声,将盒盖合上,“看来,温莎自诩游历十数年,竟未敌姑娘之眼界。既如此,这几袋东西,温莎便赠予姑娘了,左右还是温莎占了便宜。” 商娇闻言,乐开了怀,赶紧端身一礼,“如此,多谢温莎公子了。”她紧紧把锦袋捂在胸口,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得了世间无上的宝贝,又转身向王睿、陈子岩等人施礼道,“也谢谢二位公子的相助。” 陈子岩见商娇如此宝贝这包种子,忍不住好奇,行上前去,眼睛望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锦袋,低声询问道:“这辣椒,当真有如姑娘所说的这般好吃吗?”竟让她连价值连城的宝物都可轻易放弃,只为得到这么一小袋不起眼的种籽…… 商娇抬眼觑他,见他一副好奇宝宝的表情,大大的眼睛忽的一转…… “当然好吃了!”她正经八百的回答,边从锦袋里拈出几粒辣椒籽递到陈子岩面前,“不信,你试试,可好吃啦!” 陈子岩摊开手,接过那几粒黄黄的辣椒籽,端在手里细细端详,眼睛瞟见商娇又拈了几粒放进自己嘴里,于是也不迟疑,手一抬,将辣椒籽全倒进了自己嘴里,牙齿上下一动…… 然后,大家就看到陈子岩嘴角刚刚动了几下,突然就顿住了,身体僵直地立在当场,面上无甚表情,只是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一抹绯红也凭空从脖颈处蹿起,迅速蔓延到脸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扑——”终于一个没忍住,一股气流合着还没嚼碎的辣椒籽从嘴里喷出,连带着当事人的一阵呛咳,“咳咳……你……咳咳……”陈子岩一手指着商娇,一手抖索着捂着辣炸了天的喉咙,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温莎同情地看着陈子岩,缩了缩肩膀,以手盖脸,撇过头去。既同情陈子岩的遭遇,心里又觉得好笑,闷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而商娇早已捂着嘴,笑得肚子发疼,乐不开支,就连胸前垂下的两条小发辫也随着她的笑一抖一抖的。 王睿先是一脸不解的看看陈子岩,又看看温莎……待最后看向笑得前仰后合,见脸不见眼的商娇时,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哈哈……”他也不由得开怀大笑了起来。 这个姑娘……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16、拐带 16、拐带 待商娇拿着今日的战利品,蹦蹦跳跳的回到安宅的时候,已近傍晚掌灯时分。 在巷中刚走近安宅时,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争执的声音,有常喜的,也有安大娘的。 商娇不由得愣了愣:往常这个时候,安大娘已经赶着去醉倚楼上工了,怎么今日倒有闲在家?还有,怎么自己才出去一下午,常喜就和安大娘吵起来了? 于是,也不多想,她脚赶脚地跑到安宅门前,手往门上一敲,门竟然自行开了,也不知谁外出归来,竟没有上锁。 她跨进门去,一眼便看到院中常喜竟气势汹汹地拉扯着安大娘,嘴里不知骂着什么话,二人均一副发摇钗落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旁,安思予也正拄了拐,站立不稳,想劝架却左右为难的神情。大家竟都没注意到商娇何时已回了家。 商娇张大嘴,全然不知她出去的一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平时还算乖巧的常喜与安大娘、安思予起了冲突,竟致这般拉扯难堪? 她来不及多想,当下一声厉喝:“常喜!”飞快地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常喜的胳膊,将她拉到一旁。“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干什么?” 常喜被商娇拉开,但仍是一副忿懑不平的表情,摇晃着一头被打散的乱发,喘着粗气,指着被安思予扶住安大娘怒喝:“发生什么事了?小姐,你问她!你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你问问他们!他们太欺负人了!”边说,眼底边噙上了泪水。 商娇于是转头,看了看安思予与安大娘,但见安大娘历此一闹,捂住胸口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而安思予也是一副难堪隐忍的表情,终是觉得不妥,一拉常喜的手,低低道:“常喜,现在我们终是在别人家里。有什么事,进屋去说。” 说罢,不待常喜回话,她拉了常喜径直回到了小屋内。 甫一进屋,关了门,常喜就扑到商娇身边,拉住她的手,道,“小姐,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安大娘,还有安思予,他们太坏了!我想不到他们竟然这样骗我们……” “什么?”商娇讶叫一声,拉了常喜的手,“来,我们坐下,慢慢说。”说着,引常喜坐在床边,让她平复一下情绪,又起身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常喜手里,才才在她身边坐了,轻声问道,“常喜,我知你不是一个刁蛮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安大娘和安大哥他们骗了我们什么,竟让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常喜一口气把水喝干了,方才拉过商娇的手道,“小姐,这里我们恐怕是真的住不下去了。那个安大……安思予,他不是一个好人。你知道他的腿是怎么折的么?” 商娇怔了怔,“怎么折的?他不是说……”此时她突然反应过来,安思予竟从未告知过她们他腿折断的原因,一时词穷。 常喜点点头,愤恨道,“就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腿是怎么折的。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认为他的腿出意外摔折的。我们却没想过,他竟然是因为勾搭了妓院的一个妓女,意图和那妓女私奔,被龟奴发现,给打折的!” 商娇眨眨眼,好半晌,“……啊?”才讶然出声。 常喜继续道:“今天下午,小姐你出去半天,一直没有回来。眼看日头晚了,我担心你,便外出去寻你。谁知才走出门,就看到几个婆子在对着安宅和我指指点点的碎嘴,脸上还一脸不屑的表情。我心下生疑,上前细问,方才从那几个婆子处知道此事。小姐,你说他们过不过分?先是锁了西屋的门,骗我们这宅里只有安大娘一人独居,突然蹦出个腿折了安思予,孤男寡女的与我们共处一室……这都算了,小姐你都能忍,那我忍忍又有何妨?可现在,这个安思予……没想到竟是这种人!难怪没人敢租他们的房子呢,这种人品的人,谁敢与他们住在一起啊?” 说到这里,常喜扭过身去,与商娇并排坐在一起,低头拨弄着自己裙间的襦带,又道,“我听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下气愤不已。于是便找到安大娘责问此事,要她把我们的租金退给我们,让我们另找别处安身。没想到,这个奸狡的安大娘,她竟说我们给的钱已经被她用来给安思予看病买药去了,任我怎么说怎么骂,她硬是不退。所以我才和她拉扯上了……” 常喜说完,商娇兀自埋头沉思,屋子里,顿时沉默。好半晌,常喜见商娇也不回答也不说话,扭过头来,看向商娇,迟疑地唤她,“小姐?” 商娇被常喜一提醒,这才回过神来,“唔”了一声,拍拍她的肩,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休息一下,今晚便不要再出去与安大娘他们照面了。一切的事情,由我来处理。” 说罢,商娇起身,欲向门口走去。 常喜一把拽住她的裙袂,眼神犹疑地望向商娇,“小姐,你该不会又心软吧?” 商娇想了想,回头对常喜道:“常喜,虽然安大哥与妓女私奔的事我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十数日与安大娘他们相处下来,我想不仅是我,你也能感受得到,无论是安大娘,还是安大哥,他们都不是坏人。所以此事,我们不能人云亦云,必须要问个清楚明白,再作决断,明白吗?” “……小姐!”常喜惊讶,又无可奈何的低吼。 商娇拍拍她的手,温言道,“好了,我知道了。我的常喜丫头都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好吗?你好好休息一下,嗯?” 常喜撅撅嘴,终于点了点头。 商娇这才转身,开门出了屋。站在屋外想了想,径直往安思予的房间去了。 到得西屋门口,但见屋里灯光如豆,思予已在安大娘的搀扶下,回屋倚坐在了小床上,安大娘坐在他的床边,正在伤心的抹泪,而安思予一手支着床,一手轻拍着安大娘的背,正轻声的说着什么。 商娇站在门口,轻声唤道:“安大娘,安大哥。” 听到商娇的声音,母子二人这才发现了她。安大娘忙起身向她迎来,握住她的手,一双眼睛通红带泪的看着商娇,哽咽道,“商姑娘,对不起,我实在是……” “娘!”床上,安思予坐直了身体,唤着安大娘,“娘,天色不上了,你先去醉倚楼上工吧,有什么事,我自会跟商姑娘说。” “可是……”安大娘犹是不安地看看商娇。 商娇浅笑,安抚地拍拍安大大娘的手,“大娘,安大哥说得对,时候不早了,你该去上工了。你放心,有什么事,我自会与安大哥好好说。” 得了商娇的话,安大娘也不好再说什么,又转回头看了看床上的儿子,咬了咬唇,终是出了西屋。不久,便听到安宅的大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西屋里,只剩了商娇与安思予两人。安思予坐在床上,低垂着头,看着身上覆盖的蓝布被褥,脸上一派无波无浪的表情,仅一双手攥紧,复又松开,反反复复。 商娇深呼吸了一口气,走近床前,找了张圈椅坐下,与安思予两两相对,见安思予一直反复着握拳,却未有说话之意,于是开口道:“安大哥,今日之事……” 尚未等她把话说完,安思予蓦地开口,却是急急地打断她,“商姑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当日你们前来租房之时,我娘的确有哄骗之意……我的腿,的确也是因为我……我想拐带醉倚楼的穆颜姑娘……私逃,被打折的……对不起,我知道你们现在想要退租,但我娘为了治我的腿伤,先前借了不少利钱,你们的租金确然已所剩无几……对不起,待我伤好了,我一定……我一定尽快筹钱还你……” 商娇静静地听安思予把话断断续续地说完,方道:“安大哥,你错了,其实我来,只是为常喜今日的举动向你与安大娘致歉的。常喜她也是维护我,初听此事,定然有些难以接受,方才与安大娘起了争执。安大娘已是老人,你也正病着,就算当日之事有欠妥当,常喜也是鲁莽了,对不起。” 安思予本已作好了被商娇责骂的准备,此时闻听商娇的话,猛地抬起头,惊疑地看着商娇,片刻,转过头去,一言不发,低头沉默。 商娇往后靠着圈椅的椅背,叹了一口气,温言继续道,“其实,我一直都认为,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不容易,都会有自己的不想放弃,也都会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人与人之间,更应该懂得体谅彼此。就像这件事,也许在外人看来,你拐带妓女私逃,多少会有些不齿,但在我看来,如果你与那个穆颜姑娘彼此有情,却因重重阻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觉得也可以体谅。况且,青楼女子如何?她们有多少是因为家庭困苦,或被人牙或拐或卖,才堕入这一行当之中的呢?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谁也不愿自己走上这样一条路,你说对吗?” 然而,回答她的,是安思予的沉默。他紧闭着双眼,手紧紧拳握,但闻得呼吸沉重,似在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商娇等了许久,见他没有开口之意,只得又说道:“所以安大哥你且放心,虽然这笔钱于我而言不是小数,但我保证今后不会向你与安大娘讨还租金。安大娘每日如此辛苦的劳作,也是因为你的伤和你们母子的生活。而我……我还能找到生计,赚到银子,总能维持自己与常喜的生活……如若,我们住在这里当真不便,我会带着常喜搬出去。” 说罢,她从圈椅中站起身,福了福身,转身向门外走去。 “没有!”就在她快要跨出房门之际,身后传来安思予急急的话语。商娇回望时,却见安思予匆匆撇回头去,似意图躲避什么,“没有不便……你……你们住在这里,我,我和娘都很开心。”说罢,他又低下头去,目光依然紧盯着被褥上的花纹。 商娇笑笑,又转身向外走去。 “如果……”安思予的声音再度响起,又一次打断了她离去的脚步,“如果我说……我与那穆颜姑娘,根本没有任何私情……你,会不会信?” 商娇闻言一愣。自打从常喜处知晓此事后,她便也如此认定的事,竟然出现反转,让她一下理解无能。 “既如此,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她复折返,重新坐回圈椅,看看安思予的腿,又看看他。 安思予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抬起头,一双细长的黑眸与她对视着,似要望入她内心深处,“……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贪恋穆颜的美色,哄骗她私逃,所以被打折了腿……所有人都笑我活该,骂我活该,骂我自找的……我这样的一个人,所说的话……你信吗——你真的会信吗?” 商娇亦望着他,向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真诚地道:“你说,我就信!” 刹那间,安思予的眼眶,蓦地红了。狭长的眼一眯,意图将涌上眼的泪意压下,他猛地昂起头,眼睛紧闭,许久许久,默然不语。 终于,压抑住内心突然爆发出的委屈与激动,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商娇,慢慢地开了口…… 17、穆颜 17、穆颜 “我与穆颜,相识于十年前。那时,我家中虽不算殷实,倒也衣食无忧。而我父亲曾为国子学生,成绩优异,又得朝廷中人举荐,正赋闲待家,准备充任中书散人。然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急症,父亲突然去世。父亲一走,我与娘的生计便断了。娘为了我,终放下一身傲骨,去醉倚楼做了浣衣妇。那时我年方九岁,娘去上工,我不敢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于是便央着娘带着我同去。而我,就在那里,遇到了六岁的穆颜。 那时,穆颜还是个可怜的小丫头,听人说是因为家里闹了饥荒,她与家人逃难时走散了,被人牙捡到,辗转卖到了醉倚楼。鸨娘见她年纪虽小,却生得漂亮伶俐,便先让她做了个烧火丫头,只待她长大一些,再教些曲艺歌舞,准备梳弄。但当时的我哪里会知道这些?看她与我年纪相当,又同情她的遭遇,便总是去找她聊天、玩耍,渐渐地,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于我而言,就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样。 后来,我们渐渐大了些,再去找穆颜时,楼里便有些风言风语。鸨娘也下了令,让龟奴防止我再靠近穆颜。我当时已有十二岁,正是开始懂事的年纪,又自幼深受父亲训诫,礼义廉耻,不敢或忘。听得这些闲言碎语,又见鸨娘如此作派,自觉受了侮辱,便再也不去醉倚楼,也没有再见去过穆颜。只偶然闻得娘说过一两次,说穆颜渐渐长大,眉目端丽,音貌俱美,鸨娘已将她视为明珠宝玉,不仅给她分了房间,还陪了个丫头陪侍,诗辞歌赋,皆有教席悉心教导。她亦聪敏灵巧,所学无一不精。 当时的我,也意欲继承父亲未竞之志,一心向学,并得人举荐,成为了中书学生,只待学业结束之后便可入仕为官。本以为,此生我与穆颜不会再有交集,哪知今年初春时分,穆颜却绕过我娘,托着身边的丫头辗转传信于我,信中提及多年前的情谊,又道鸨娘见她长成,意欲让她梳弄接客。她不愿,鸨娘便令人毒打她,又将她囚禁于醉倚楼的阁楼之上。她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我,便托人传讯,希望我可以救她于水火。 看了她的传讯,我心如火焚。遥想当年,我父新丧,她亦是个堕入红尘的小小孤女,我们彼此安慰、彼此关心,此情此谊,犹在眼前。我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小妹,如今见她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于是,我托了丫环回信于她,告知她务必忍耐数日,我必定想法救她。 后来数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醉倚楼的动向。终于,趁着一日月黑风高,楼里生意繁忙,众人无暇顾及之时,我潜进了醉倚楼,在小阁楼见到了穆颜,看到她一身青紫伤痕,全是鸨娘毒打所致,想来老鸨也是用尽了办法折磨她,可她还是不愿就此屈服。当是时,我心里对这个丫头也是敬佩有加…… 然而,就在我带她逃离时,我们被龟奴发现了。为了能让她顺利出逃,我引开了龟奴的追捕与她分散逃离,但最终被龟奴逮住打断了腿,送到了鸨娘那里。鸨娘大怒,本欲抓我去见官,但娘听说了此事,急急赶来,跪地哭求,鸨娘碍于我娘的情面,又见我腿伤颇重,也得了教训,这才将我放了回来。” 商娇静静地听着安思予的讲述。两个小小人儿的彼此取暖,得知友人出事的焦急,多日来打探的焦虑,那一日的紧急,被抓时的惊惧痛楚……这些,在安思予淡淡的话语间,似乎已显得如此遥远,云淡风轻。但却令她对眼前的安思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那后来呢?”她双手托腮,凝视着安思予,问道。 安思予淡然一笑,眼看着自己的那条伤腿,“后来,穆颜被他们抓了回去。许是出了这件事,让鸨娘觉得她不安分,恰此时又有人来为她赎身,鸨娘便干脆将她高价卖了…… 而我,因为拐带穆颜私逃的事,一夜之间,成为了全天都的笑柄,被从中书学生中除名。坊间所有的人都在笑话着我和我娘,就连娘想租一间房出去,筹钱为我买药治伤,别人一听我的事,都断然拒绝。直到我娘遇到你……”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商娇,又垂下眼帘,“我声名已败,此身已无望。只连累了你们,无端受这般牵连与讥嘲……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商娇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对安思予不由得又敬又佩。他虽出身寒门,却已是中书学生,原本有机会重振家门,有一个好的前程和未来,将来甚至可能仕途亨通,娇妻美妾,坐享荣华富贵。可为救一个幼时的好友逃离苦海,竟置自身安危与前程于不顾,虽有些鲁莽,乃让自己如今身陷困窘之境,但也当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所以,她摇了摇头,真诚了对他道:“安大哥莫说此话。商娇今日方知大哥的至情至性,能与大哥结识,已觉三生有幸,又何来对不起我之说?至于别人的讥嘲,又于我何干?嘴长在别人身上,且让他们说去,我根本不会在意。至于安大哥,你更不用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声名尽毁如何?身陷困境又如何?别人毁你谤你又如何?且问这个世上,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处处有之,但真做能做到宁负虚名不负心之人又有几个?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其余的便根本无须理会。” “所以,”说到这里,商娇向他伸出手,温言笑道,“安大哥,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我相信你,就算不能入仕为官,完成你父亲的遗志,但凭你不顾声名,也要相助穆颜逃离苦海的那份至情至性,你也一定会在别处,重新站起来,重振你安家声望,让安大娘过上好日子!” 安思予听着商娇的话,心里似翻腾起滔天的巨浪。 好一句“宁负虚名不负心”! 自断腿后他所经受的一切委屈、责难、嘲笑、嗤讽,本已让他的心竖起一块厚厚的冰墙,但此时,因她的话,心里的坚冰,竟在瞬间土崩瓦解…… 那只向他伸来的素手,莹白剔透,仿佛泛着白玉的光芒。 那只手……真的是伸向他的吗?不是看他可怜的安慰,不是见他困窘时的同情…… 而是对他所做的事,给予的最真诚的理解与支持。 他迟疑地,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的手,向着那只手,慢慢,慢慢地伸过去…… 十指相触时,那温暖的触感中,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如此鲜活,如此有力,如此的……猝不及防。 不由自主地,紧紧将入手的纤手握紧,想要汲取那份温暖。 这个女子,让他打从心里,感觉到温暖。 眼中一直倔强着,不肯坠下的泪,突然间滑下了脸庞。 他的手紧紧握紧她的纤纤柔荑。 她含笑的明眸映入他的泪眼…… 他知道,这一刻,便是万年。 18、寻工 18、寻工 第二日,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的商娇,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常喜。 常喜虽一时心有芥蒂,但一来自家小姐已决定留下,二来想想住进安宅的这段时光,其实安大娘与安思予对小姐和自己也的确不差,所以两个小女人合计了一番,便安心在安宅住了下来。渐渐地,两个姑娘也真心融入了这个家庭,与安氏母子亲如一家。 住宿的问题终于圆满解决,商娇便决定要尽快出去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是她一入天都以来,就一直都有的计划。身上的银子现在看来虽是不少,但长远计,商娇觉得还是必须先找到事情做,才能真正在天都安身立命下来。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商娇买来纸笔,又拜托安大娘把安思予的以前的书籍全翻找出来,开始发奋苦读。毕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她现在却连古时的繁体字都还认不全,毛笔字更是写得一塌糊涂,更别提她本身就是个女子,在这样一个男权的社会里,如果连字都认不好,写不全,谁又能相信你有满腹的才华与智慧? 所以,商娇给自己定下了严格的学习任务,每日早间,她便与安思予学习文字、文章,并力求理解。此时,作为曾是中书学生的安思予的学识便帮了商娇不小的忙。每日吃罢早饭,尚在养伤中的安思予便开始悉心教导商娇文字文义。对于不明白的地方,总是耐心细致地为她解答。 由于商娇本来就有文字基础,所以但凡安思予一说,她便完全能把古代字的字与现代的简体字相对照,理解起来倒也不难,难的是要将这些古代的繁体字的笔划记下,再用毛笔工整端正的书写出来——习字与习文,是通向古代世界的大门,这个过程,商娇半点也不敢马虎。 是故,剩余的时间,商娇便都用在练习用毛笔写字上。古文字的一笔一画,横竖勾撇,她都练得极是认真。此时已是盛夏时节,每每练到夕阳西斜住笔之时,她早已满身是汗,几近虚脱,让常喜和安大娘心疼不已。 一个月后,安思予的腿伤业已大好,可扔了拐杖慢慢走动,只是确如大夫所说,行动之时脚有些跛,但若不着急行走,也不容易看出,料得只要好好将养,将来遗患不大。只是每到刮风下雨,他的腿就疼得难受,这倒无法可医了。 一日,当他坐在院中的小几上,看完商娇所写的字,再抽查完商娇的文章功课之后,不由得点了点头,低低一叹:“姑娘的字已进步了很多。对于文章的理解,虽不甚精深,但于我而言,能教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此时的商娇,正立在安思予的身畔的揉着肩颈,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师父”的点评,听闻安思予的回复,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大的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他,“安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安思予温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又满是期望看着自己的姑娘,点了点头心中对她的赞叹与佩服油然而生。 眼前这个姑娘,年岁明明不大,身量明明也长成,却为何会善良如斯,体谅如斯,慧敏如斯,坚毅如斯?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上苍又为何偏偏让声名狼藉的他遇到? 见他望着自己,却神游天外,商娇伸出手,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安大哥?安大哥?” 安思予猛地回神,心念巨震。看着商娇慒懂又期待的脸,强强压下心里莫名泛起的涟漪,笑道,“……当然。姑娘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 商娇顿时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将他手里的宣纸取过,慢慢卷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看来,是时候实行自己的计划了。 第二日,商娇便起了个大早,吃罢早饭,因怕常喜知道自己有外出寻工的打算,又将她教训一番,于是索性瞒了常喜与安思予,独自偷偷上街,寻找工作的机会。 九巷十三坊间,依然人流如织,处处热闹繁华。但此次商娇有别于上两次的闲逛,穿梭其中,左顾右盼,寻找着各种的招人信息。 虽然也曾想过世人会对外出做工的女子有偏见,但真正面对时,商娇才发现,古时的人男尊女卑的思想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一路走去,但凡遇到铺面外有贴寻人启示的商铺,商娇都上前一试,可一旦她说明来意,所有的店铺主事无不对商娇充满排斥,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便将她请了出去——这还算好的,有一家商铺的主事听说了她的来意,直接眼一横,叫来店里一个五大三粗,长得铁塔般的彪形大汉,一把提溜着她的衣领,拎小鸡一样的把她扔到了街上,摔了个屁股墩…… 于是乎,一个上午走下来,商娇不仅腿疼脚疼,连屁股也疼。好容易挪到一户人家门前坐下,她轻轻拍打着自己酸疼的腿,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却突然有一种无处安身的感觉。 “天大地大,难道竟无一处真的容不下我一个女人找一份工作吗?”仰望着天都上空的蓝天白云,她喃喃地道。一整天的连连受挫,令她不由得有些忧伤。 但商娇很快便振作起来,转而一想,不过半天的工夫而已,想她还是杜怀瑾的时候,大学毕业找工作,不也投了很多简历,应聘了很多公司,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才找到工作的吗? 这样一想,她便又有了斗志。 猛然跳起来,她活动活动手脚,觉得自己又无限强大了起来。 突然心念一转,她想起了一个人。 如果说,别的商铺由于男性主事比较多,不愿用她,那这个人,商娇想不到她不用她的理由…… “利来牙房”内,高大嫂着一身藕色对襟丝绸衣裳,正抬起手,端起面前桌上的茶杯,腕间,一个大金镯与一只玉镯互相碰撞着,发出小小的“当当”声。轻轻地啜了一口刚煮的茶,她眼角一撇,悄悄地看向眼前的商娇。 自那日她示意安大娘刻意隐瞒家中情况,成功将安宅的小屋租给商娇,已有三个月了。其间,她也曾问过安大娘商娇的情况,却未曾想这个小丫头在知道了所有的隐瞒与真相之后,不仅没有搬走,反而留了下来照应着安大娘母子,并且与他们相处融洽,亲如一家,这让高大嫂对商娇也是另眼相看。 按说,现在商娇想在她这里求一份事做也不无不可。她高大嫂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寡妇,自然知道这个世道对于一个女人有多么的苛刻与艰难。且房牙的薪水全凭自己努力,按签定房契的佣金业绩分成,接纳她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 高大嫂更知道,房牙一行看似容易,在外人看来无关成本,只需红口白牙,两边拉拢成交即可——但实际上,这一行需要接触的却是形形*的人,下至平头百姓,上至富商权臣…… 这其间,无一不需要面面俱到,费心耗神,察颜观色以及——及时让自己脱身的智慧与技巧。 而这个商娇,人虽聪颖灵慧,却是个未成婚的妙龄姑娘,长得也眉目娇丽,心思纯良…… 若稍有不慎,逗引到不该逗引的人,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在与安大娘的交流中,安大娘曾透露过甚是喜欢这个姑娘的意思。她家的安小哥儿,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如今受了些磨难,却委实是一个极好的男儿。若有朝一日,这姑娘与他当真有这个缘份…… 不行!此事不妥,大大的不妥! 仅喝茶的工夫,高大嫂已心思百转,拿定了主意。 是故,放下茶杯的同时,高大嫂已扬起了笑意,看着对面一脸期待着她答复的商娇,打着哈哈道:“大妹子,我们也是打过交道的人了。本来,在租下安大娘房子的这件事儿上,嫂子确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不该向你隐瞒安家小哥的情况,但当时你的租金开得低,嫂子也确实为难……此事过了也就过了,按说,此时妹子求到嫂子这里,嫂子应该帮这个忙——但实在对不住,咱们牙行里现在并不缺人,嫂子也只是个管事,上面还有掌柜的,大掌柜的,东家,他们不开口招人,嫂子也不敢轻易松口留你下来啊!” 言罢,高大嫂状似无奈的拍了拍商娇的手,以示安抚。 商娇虽也早料到高大嫂有可能会拒绝,但她这样的说法,商娇却并不认同。于是商娇轻扯红唇,笑着驳道:“高大嫂若不能帮忙,我也能理解。只是小妹疑惑,既为一铺之管事,那一铺之内,人员的任免提升,管事若不能做主,还有谁能做主?” 高大嫂闻言眉心微微一动,知道商娇已将她的推托之词想得清楚明白,于是也开门见山道,“妹子说得不错。那嫂子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了。嫂子觉得,妹子你并不适合吃牙行这碗饭,便是如此。” 商娇听她此言,只觉得荒谬。仅她一人之判断,便草率的将自己拒之门外? “嫂子这样说,那妹子我更想闻听一下嫂子何以对我下这样的判断?” “高大嫂?高大嫂?” 高大嫂正要说话,突然牙行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即近而来,便闻得外间牙行的伙计正迎上前去说着恭迎的话,想来已经进了铺子。 商娇闻听,不由疑惑的侧了侧头:这声音,怎么有几分耳熟? 19、商行 19、商行 未及细想,高大嫂已从圈椅中站起,也来不及与商娇招呼一声,独留了她在管事内室,快步地撩门帘,迎了出去。 “哎呦,叶管事!贵客啊!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房外,高大嫂高亢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谄媚,又带着几分惊喜,“来来来,您快请坐!小高,快去煮一些般上好的茶来……” 屋内,商娇挠挠头,喃喃低语:“叶管事……” 但听闻外间,来人爽朗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必麻烦,不必麻烦。高大嫂,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再闻得这个声音,商娇突然眼前一亮:叶管事?是他! 忙站起身,撩开门帘一角,往屋外望去。但见屋外的牙行内,赫然端坐着一个壮实憨厚的汉子,高大嫂正满脸堆笑,唯恐不周地张罗着倒水布茶。 可不就是她从连州逃往天都的路上,遇到的商队的叶领队么! 商娇不敢忘记,就是这个老实忠厚的领队,看穿了她与常喜的窘境,一路上虽不曾明言相护,却处处为她们着想,照顾有加,才让她们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达了天都。 原以为,城门一别,今后再不会有相见之日,没想到却突然在此处相遇,可见得有缘。 而此时,叶傲天正与高大嫂说着今日的来意,“……我们东家就想着四角齐全,所以想在城南闹市之地,寻一处宽阔敞亮的大铺面,再做一个茶庄。” “哎呦,陈东家真是厉害!”高大嫂适时的迎合赞叹,“自他接手陈氏茶业以来,天都城内,若陈家的茶庄自认第二,怕整个天都的茶铺便都不敢自称第一了。” “哈哈,”叶傲天爽阔的笑道,“可不是。自我们东家接受以来,便绕过刘宋,将蜀地新茶运回了咱们大魏天都,这在大魏茶业上都是头一遭啊。现如今,又进得贡茶入宫,咱们陈氏茶业的生意,自然也是越做越大。这不,此次咱们正准备招工,为城南铺子的开张做准备呢!” 高大嫂也跟着笑道,“自然,自然!陈东家有手腕,又有叶管事这样忠心又理事的管事为其奔忙,生意自然是要越做越大的。就是未知陈东家相中了城南哪处地段,我也好去跟那边的房东们说和说和。” “具体哪里咱们东家暂未定下,总之一切照旧,地段要热闹繁华,铺面要大一些的,其余的大嫂比我懂,就交给大嫂了。相好了,通知我过去看看,若使得,我再请东家相看。成交后酬谢照旧。大嫂看如何?” “叶管事就是爽快!好,好,好,就这么定了!” …… 送走了叶管事,高大嫂绕回屋内。但见商娇仍坐在桌旁圈椅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妹子?”高大嫂唤她。 商娇抬头,冲高大嫂一笑,“大嫂,事情谈完了?……刚刚那个人,好像是哪家的管事?” 高大嫂无谓地挥挥手,笑道,“嗨,他啊,是城东陈氏茶业的东城管事,此次来就是想让我帮他们东家看个铺子罢了。” 末了,她一挥衣袖,坐到商娇对面,意欲继续刚刚的话题:“妹子,不是嫂子这牙房铺子容你不下,嫂子这么做,自有嫂子的道理,请你务要理解嫂子……”说到这里,方才发现商娇似乎在埋头思索着什么,连她刚刚跟她说话都没听见,不由心下一奇,伸出一手在商娇眼前一晃,“妹子?妹子?” 商娇这才回过神来,眉目一振,唇际绽开一抹笑,“哦,好的。高大嫂,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了。”说罢,她娉婷地起身,朝着高大嫂一福,“大嫂,我这就告辞了,谢谢你。” “啊?”高大嫂显示没有从她前后的反差中回过神来,微张着嘴,看着商娇毫不犹豫转身,急急地掀帘出门离去,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商娇急急地出得牙行,举目四望间,很快就在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看到了叶傲天的身影,忙脚步匆匆地跟了上去。 自刚刚在牙行内看到叶傲天,又听闻了他所说的话后,她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所在的陈氏商行之上。 商娇不会忘记,在她与常喜来天都的一路上,便是这个陈氏商行的商队里的所有人,不仅没有为难、驱赶、欺负她们,反而在她们最需要的时候,适时的给予了她们帮助。既不让她们感觉难堪,却又于无声处让她们感觉温暖。 见微知著,如果一个商队的人都是如此的善良,那这个商行的东家,应该也是一个又有能力,心地又好的人。如果能在这样的东家的手下做事,那真是太好了。 所以,商娇在打定主意之后,立刻追了出来,想拦住叶傲天,一是叙叙旧,感谢他一路相护之恩;二来也想向他打探一下陈氏的用人情况,看看自己是否有机会可以进入陈氏。 眼见着马上就要追上叶傲天,商娇却突然脚下一滞—— 她想到,当初一路跟随商队进天都时,她与常喜均作的男装打扮。 若此时贸然上前与叶傲天相见,一是会不会让叶傲天惊讶反感,二是如果被叶傲天发现了自己的是女儿身,去陈氏找工作的事情只怕要黄…… 正迟疑间,突然身后传来低沉带笑的声音,商娇那绑在脑后的两条小辫儿被人拽了拽,“啊哈!小辫子,又遇到你了!” 商娇下意识地抚住自己的头发,回头一看,来人竟是那天在温莎的摊铺前借给自己匕首的那位王公子,立时也笑了起来,“王公子,这么巧,又见面了。” 边说,边把自己的辫子不着痕迹地从王睿手中抽走。 王睿也笑看着眼前这个比他矮了一头的姑娘,“对啊。反正我也是饱食终日,闲来无事,上街逛逛,了解了解天都的风土人情也不错。你呢?你又是在做什么?” “我?我……”商娇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一拍自己的脑门,娇声道,“完了完了,差点儿忘记了。王公子,今日咱们就聊到这儿吧,后会有期!” 说罢,她也顾不上王睿在身后呼唤,转过身飞快地跟着叶澜天的脚步跑远了。 眼见着商娇才说了一两句话,便丢下自己飞快的跑了,王睿站在原地,有些傻眼。毕竟,被女人丢下的体验,在他的生命中并不多见。 牧流光走上前,垂首道:“王……公子,既然商娇姑娘走了,那请公子还是速速上车回府为是……” 王睿不露自威地缓缓抬手,止住牧流光后面的话。眼波流转间,勾起唇边的一丝笑痕。 “你们先行回府罢……我倒要看看,这个姑娘在玩儿些什么有趣儿的事情。” 20、逗弄 20、逗弄 商娇一路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叶傲天,走走停停,终于在城西处,见到叶傲天停在了一处高宅大院门前,商娇抬眼,但见门上一块匾额,工整地题着“陈氏茶行总部”六个大字。门前搁置的一口太平缸端得四平八稳,大得出奇,几尾红鱼正在缸悠然摆尾。 再看左手边不远处,正立了一块牌子,几名工人正拿了只桶,用刷子蘸了桶里的浆糊,细致地刷在牌子上。看叶澜天来了,忙停下活碌,笑着与他打招呼。 “叶管事,您来了?” “嗯。东家在里面吗?” “在呢。东家已候您多时了,嘱小的们见到管事您,直接让您进房找他。” 叶傲天点头,“好,那我这就去。”末了,又叮嘱道,“这告示刷仔细点儿,一会儿贴好了,就摆到显眼一点儿的位置上去。” 说完,一撩下袍,方才踏上台阶,向内走去。 “小的明白。”工人哈着腰道。待叶傲天走远,方又复蘸了资料,在牌子上认真地刷了起来。 商娇藏身在一棵垂柳后,静静地看着工人们忙碌着。待见告示贴出来了,几位工人把告示移到较显眼的地方,方才佯装闲逛的样子,慢慢踱到告示处,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一看,商娇果然喜不自胜。 她方才就猜到,叶傲天既奉陈氏商行的东家出寻买铺面,那自然是要扩张生意的。既要扩张生意,那肯定就要招工。 果然,这陈氏商行现在贴出来的告示,便是关于招工的。 商娇好歹也在连州的商家待过几天,自然也听常喜说到过这些商行的招工规矩,一般刚招来的人,商行是不会允许他们马上上工的,而要集中训练一段时间,既是见习,学习商铺的规矩,又是考核。只有在合格之后,才会被东家录用上工。 看了看招工的告示,但见上面林林总总地写了许多职位,脚夫,小工、库管,账房、掌柜…… 商娇一路看下来,也在脑海里评估着这些职位与自己的是否相称。 脚夫、小工,她没这么大力气,直接跳过;掌柜她怕自己一不了解风土民情,二是不解商铺对内对外的事务,暂时跳过;至于库管和账房嘛…… 正咬着右手食指,对着告示仔细琢磨,忽然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后背也感觉有热力传来…… 她回头一看,但见王睿正负着手站在她身后,亦不出声,只是低头笑睇着她。 商娇忙把咬在嘴里的指头拿出来,见他眼角含笑地看着她,以为他在取笑自己有些幼稚的行为,讪讪地冲他一笑,“咦,你怎么还没走?” 王睿从胸口处闷笑一声,也不答她,一双上挑的凤眼看看告示,又看看商娇,眉微微一挑,“那你呢?你又在干什么?对着一张招工的告示看得这么出神?” 商娇见他注意到了告示,又怕他取笑自己找工作不自量力,于是假装不在意地将两只手擦着裙边拂了拂,笑道:“没有啊,我就看看,看看而已。” 王睿点点头,面上表情似笑非笑,显然对于她的说词不至相信。 商娇也有些尴尬,于是朝王睿匆匆一福,“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王公子,后会有期啦!”说罢,也不待王睿多言,抬腿就往前走去…… “喂,小辫子。”见她又要走,王睿突然想起一事,出声叫住她,“你上次赢得的辣椒种子呢?种下了吗?现在长势如何?” 见他问到辣椒的事,商娇立刻来了精神:“辣椒得在初春的时候播种,至盛夏初秋时秋便可以收获了。而现在却已经入夏了。如果现在下种的话,只怕之些得之不易的种子会全烂在土里。” 王睿闻言又问:“那你明年种时,可找到合适的田地了吗?这么多的种子,你准备种在哪儿?” 商娇顿时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她倒还真没思考过。 难道,种在安宅的小圃里?这才真是开玩笑了。 她于是挠了挠额前的头发,仰头看向王睿时,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可这天都城内,哪有什么田地可供种植呢?” 就在商娇撩起额前头发的时候,王睿不经意的一瞥,竟发现她厚厚刘海下隐隐的伤痕,眼不由得一眯。 “你额上的伤,怎么弄的?”他突兀地问,说话间,不自觉地便多了几分深沉。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看到她额间淡红色的伤痕时,心里为什么会有一种像是被突然一揪的感觉。 商娇愣了愣,待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立刻用手将额前的头发掩住伤痕,俏笑着四两拔千斤,“以前不小心撞到的,早没事了。谢谢公子关心。” 王睿不理会她的话,目光仍落在她额上。那样的伤痕,即使今天只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印记,但他也知道,在受伤时她会有多痛。 那伤痕……在当时,只怕是会致命的吧?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伤?或者,是谁伤了她? 明明,眼前的人,有着那么聪敏才捷的智慧,有着那么巧笑俏兮,自信飞扬的一张脸,仿佛世间所有的事情都难不倒她一般…… 可那一道疤痕,那样突兀地盘旋在她的左侧额间的要害处,竟让他突然心生怜惜。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站定在商娇面前,抬起右手,轻轻地覆在她额前那厚厚的刘海上,轻轻地问:“这伤口……还疼吗?” 感觉到额发处传来的体温,商娇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如一只受到惊吓的猫儿,戒备地看着王睿,“王公子?” 开玩笑了,她与他总共才见过两次面,他竟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怎能让她不心生防备? 王睿方才觉出自己的失态,云淡风轻地收回右手,负于身后,淡笑道,“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对不起。” 商娇偏着头,打量了王睿许久,确定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这才笑着摆摆手,道:“小伤而已,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多谢王公子关心。” 王睿紧抿了唇,侧过身去,却不说话。 商娇又等了等,见王睿似乎为她刚刚地戒备的举动生了她的气,不免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解释,遂告辞道:“王公子,我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今日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说罢,她他福了一礼,也不待王睿回答,转身就想走。 “欸,小辫子!”见她想走,王睿急忙伸手,竟又一次抓住了商娇背后的小辫子。商娇吃痛,却听王睿道:“你到底还想不想找地种你的辣椒了?” 听他这么说,商娇顿时想起刚刚的话题,不由得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想啊,当然想!怎么,你有办法?” “呵呵,”王睿得意地笑着,负起手,“在下虽不至什么是什么达官贵人,但赖着家里祖荫,尚有几处薄地,就在天都南郊。不知小辫子姑娘有没有兴趣租去?” 商娇大喜过望,“有有有,当然有。”她高兴地蹦到王睿面前,“你当真有地?还可租给我?没吧?” 王睿看到她开心的样子,唇角也不自觉上扬,“当然。反正那边的地我也不常打理,如果你想租,就租给你好了。至于租金嘛,一年一亩收你五两银子就成。” 商娇并不知道古时租地的租金是多少,但一亩地五两银子,想来也不是很贵,她也可以承受,于是高兴地道:“成!那你不许反悔哦!” 王睿含笑点头,“君子一方,驷马难追。” “那你的地在什么地方?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看看?”商娇继续追问。 “随时欢迎。”王睿道,“只要姑娘方便,便可自去南郊,那里有一处‘鸿锦庄园’,你只需找到庄内的李管事,告诉她是王睿让你来的,他便可领你去挑你想挑的地。选好地后,你径跟他签下租约,把种子给他,其余的他自会帮你打理。待到来年辣椒收成的时候,你把租金付了,把辣椒拉回来即可。” 听王睿说完,商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只要五两银子,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到时去收辣椒就好?” 可心思一转,她又有些担心起来,嗫嚅道,“可是……就那小小的几袋种子,我不知道会租几亩地,若租得少了……” 王睿无所谓地摆摆手道:“这你不用担心。便是你只租一亩,只要是我答应你的事,便不会有所改变。你到时只管去找李管事,他自会为你打点妥贴的。” 商娇的心顿时放下了,对王睿嫣然一笑,“行!那就谢谢王公子了。” 她的笑如杏花春雨,虽不艳丽,却美得耀眼。王睿不由心神一荡。 上前一步,他凑到她的颈边,轻声地,带着点诱惑地笑问道:“既然我解决了小辫子的一个大麻烦,未知你想如何谢我?” 商娇还未回过神来,便觉得一股热气喷吐在颈边,蓦地瞠大眼,脸却不争气地红了。 忙跳开两步,商娇对着王睿怒目而视,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儿般低吼,“王公子,请你自重一点!虽然你家可能有点钱,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待看清王睿眼中闪过一抹恶作剧得逞后,忍俊不禁的笑意,立时知道自己上了当,顿了顿脚,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就走。 王睿犹自在她身后哈哈大笑,“小辫子?小辫子?真生气啦?莫要忘了有空去‘鸿锦庄园’哦!还有,我要你尝尝你亲手用辣椒做成的菜作为谢礼哦!” 商娇架不住王睿的调侃,一边心里偷偷地骂着这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一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还有!” 她回过头来,脚也不停,斜瞟着王睿,恫吓他道:“不许你再叫我什么小辫子!我可是有名有姓的,本姑娘姓商名娇,你给记住喽!下次你再乱叫小心我弄你!哎呦……” 一个不查,商娇结结实实地撞在道边一棵枣树上,“咚”的一声闷响,被反弹着倒退了几步。疼得她眦眉弄眼,欲生欲死,脑后的两条发辫也跟一耸一耸。 可怜的枣树无端遭受一劫,粗壮的树身晃了晃,几颗刚刚结出不久的青枣噼呖啪啦地落在地上…… 见此情景,王睿再也忍不住地捂住肚子,笑得肚子发痛,脚下打跌。 21、鸿鹄 21、鸿鹄 商娇丢人败兴地捂着撞了个大包的额头,回到安宅的时候,一眼便看到院中支了个小桌,上面一盘熟透了的大桃整齐的摆放着,个个娇艳欲滴,令人望之垂涎。安大娘、安思予与常喜正坐在桌前说着话。 商娇几步蹦过去,也顾不上自己额头青紫的大包正又肿又疼,一手指着他们,笑骂道:“好哇!趁我不在,你们竟然摘了树上的桃子来吃也不等我!大娘,你偏心,我不依不依!”她揉身上前,圈住安大娘的胳膊撒娇道。 安大娘笑着拍拍商娇的手,爱怜地道,“哪会不等你啊。今天思予看树上的桃子已经成熟了,便让我摘了下来。你又不在,我们大伙儿便盛了桃子,一直等着你回来呢。” 说着,安大娘又扭过头看向安思予,意味深长地道,“再说了,就算大娘我不等你,这不还有人会等你吗?” 商娇顺着安大娘的目光望去,正好对上安思予的眼睛,但见他眼中一抹含笑的柔情一闪而过,面上却云淡风轻,只温温道,“是啊,常喜这小丫头说什么她要等小姐回来才能吃,害得我们围着一盘鲜桃聊天,都觉着馋了呢。” “是啊是啊,”常喜也站起来,拿起一只桃递给商娇,“我也有份和安大娘一起摘呢。小姐快尝尝,新鲜的桃子呢,味道一定很甜。” 商娇接过桃子,奉给安大娘,笑道,“大娘,你是长辈,你先尝尝这桃子甜不甜?” 安大娘接过,咬了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道,“甜,甜到心里去了。”又忙拉了商娇紧挨了安思予坐下,将桃子分发给几人。 商娇捧了桃,一口咬在嘴里,只觉清甜多汁,果真又香又脆,顿时幸福得眉眼弯弯,也不管他人在场,当下张开大口,卡崩卡崩几下,一口桃子便只剩了果核,自己也吃得脸上手上全是桃汁。 常喜正小小的咬了几口桃子,听得声音扭头看向商娇时,只见她已经吃完了整只桃子,正在啜着手指上的桃汁,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有辱淑女之风,当下无可奈何地低吼提点:“小姐!” “嗯?”商娇扭头应她,犹不自觉地啜着手指,突然眼前伸过来一方绣着些许遒劲飘逸的小字的丝帕,竟是…… 安思予随身的丝帕。 见商娇一脸惊诧地望着自己,安思予含着一丝浅笑,又将帕子往她眼前递了递。 正怔忡间,一旁的常喜也摘了自己别在襟间的绣花丝帕,往商娇脸上擦去,边擦边念叨着:“小姐啊,看你吃得这一手一脸的桃汁,都多大的人了……” 商娇嘿然地避闪着常喜的魔手,斜眼再看安思予时,只见他握着手帕的手顿了顿,又收回了手,将丝帕放在了桌边。 这一晃神,常喜的手直接招呼到了她受伤的额头…… “哎呦!”只听得一声惨呼,商娇捂住刘海遮住的额头,疼得泪眼花花。 几人诧异,均起身围到商娇身边查看。 常喜撩开商娇的那厚厚的刘海,立时就看到她额头从前的伤处,正鼓了个又青又紫的大包,心疼的大呼:“小姐,你这是怎么啦?这额上的伤不是好了么,怎么今天才出去一会儿,回来就成这个模样了……” 安大娘闻言也上前查看,但见得商娇额上一道浅浅的红印,显然是之前受过重击,愈合之后留下的疤痕,又见此刻却又起了个犄角般的大包,也跟着心疼得哎哎叫。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这额上怎么鼓了个这么大的包……疼不疼?” 商娇心虚地用手掩住额头,嘿然笑道,“大家别担心,没事没事,我今天出去闲逛的时候,不小心撞树上了,嘿嘿……” 常喜拨弄着她的头发,小心地在她额上吹着气,眼圈都红了起来,忍不住地唠叨,“都多大的人了,走路还能撞树上!……现在还疼不疼?” 商娇抬起一只手,逗弄着常喜的小下巴,挤眉弄眼地道:“不疼不疼,被我家常喜丫头的仙气儿吹几下,早就不疼了。” “哎呀,”安大娘在一旁发话,“还说不疼?这么大一个包……不行,得上药才行!” 她这一提醒,常喜也才回过神来,连连道:“对对对,我这边再去煮只鸡蛋,给小姐消消肿。” 说罢,两个聒噪的女人行动一致的离开商娇,一个进屋翻箱倒柜,一个进到厨房开始忙活。 院子里,矮桌旁,只剩下了安思予与商娇。 商娇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啊,总算清静了。” 果然是一个女人顶五百只鸭子啊,刚刚这一千只鸭子般的闹腾,她都感觉得身体被掏空。 转眼又看到安思予刚刚递给她的帕子还放在桌上,一时好奇,拿了起来,展开一看,但见上面绣着的字竟是汉朝的两句诗:“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 商娇不由得笑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安大哥可是在感慨知音难觅?” 安思予浅笑,从她手里轻轻把帕子抽走,揣进了怀里靠进心口的位置。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已足愿。” “哦?”商娇惊讶之余,有些好奇地追问道:“安大哥原来还有知音人啊?是谁?我认不认识?” 安思予转过头,并不答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商娇,眼眸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商娇亦望着他,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两只耳朵竖起,一脸期待。 然而,安思予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许久后,他只是抬起一只手,伸到她的额头处,撩开刘海,看着她额间的伤,轻柔地问:“疼吗?” 商娇没料他会有此一问,反射性地回答:“不……” “在我面前,你可以说实话。”安思予打断她,轻轻地触到她的伤处,眼神中带着怜惜,“在我面前,你勿需假装坚强,无论多疼,总会有人与你分担。” 自从穿越以来,无论之前到了多少事情,商娇也总是笑容以对。因为她知道,她不光只是一个人,她还要顾及常喜这个宁愿放弃自由,也要跟随着她的小丫头、小妹妹。所以她尽管再紧张再害怕,也总不能让常喜看出一点异样。只有她坚强起来,才能为她们寻出一方出路,一方天地。 久而久之,一些近似于软弱的情绪,在她的压抑之下,似乎已磨灭得消失殆尽了。 可今天,此时此刻,许是安思予的眼神太过温柔,也或许是他春风化雨般的话触到了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商娇的眼里,竟然有些涩涩的感觉。 她于是也摸了摸额上的伤,对着安思予撇了撇嘴,颇幽怨地道:“疼……真的很疼。” 安思予看着她的近似撒娇的表情,突然间,柔和地笑了。 商娇与他对视着,亦傻傻地笑了起来。 安思予拿过盘里的一只大桃子,递到商娇面前,“疼的话,吃个桃子,应该就不疼了。” 商娇嘿嘿一笑,伸手一把从安思予手中接过桃子,“果然还是安大哥最了解我!”说罢,又捧着桃子,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两条腿在桌下不停的晃啊晃。 安思予也不制止商娇毫无淑女可言的行为,只是含着笑,眼看着她开开心心吃东西的样子。 待吃完了桃子,商娇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安大哥,你既然以前是中书学生,那文采应该很好吧?我有一个想法,是有关术算的,可否请你代我将一些术算的方法与心得,写成文稿?” 安思予偏偏头,有些疑惑地问:“术算?” 继而展眉又道,“你说说看。” …… 22、步摇 22、步摇 第二天,商娇起床梳洗完毕,安大娘正好上完工,提了买的菜蔬回家。 “真奇怪,”她一手提着一篮子的菜,一手握了个小小的锦袋,边走边喃喃地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早已起床,正坐在院里的借着天光看书的安思予闻言站起,走到安大娘面前,询问道:“怎么了,娘?” 安大娘看了看手里的锦袋,递给安思予,“我买菜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锦袋就放在我们家门口。我手里没空,还未来得及细看。但里面沉甸甸的,像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帮我看看。” 安思予接过锦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商娇正和常喜跨出屋门,听到安大娘与安思予的对话,亦走上前来探个究竟。 待看清安思予手中之物时,商娇与常喜顿觉眼前一亮。 此物竟是一只精工细作打造出来的银步摇,虽然并不甚华贵,却是难得的匠心独蕴。整个步摇的簪身全篆刻着吉祥如意的花鸟祥云图案,更难得的是,那长长垂下的流苏竟全是用绿色的玉髓串彻而成,随着光线的流转,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光芒,端是精致美丽的一件佳品。 “好漂亮!”常喜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地感叹。伸出手,将步摇从安思予手上取出,拿在手里反复端祥,爱不释手。 安思予又从锦袋中掏出一张折叠得规整的纸条,展开,仅匆匆扫了眼,便如定住了一般,久久不语。 商娇见他面有异色,遂上前询问道:“安大哥,怎么了?” 安思予扭头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商娇刚刚梳好的两条发辫上。良久,方将纸条递给她,“我想,这个步摇,是有人送你的。” “送我的?”商娇闻言大感诧异。她在这里根本不认识什么人,况且又有谁会知道她住在这里?还送她这么名贵的礼物? 伸手将纸条拿过来,一看,但见上面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地写道: “小辫子,昨日重遇,甚感欣喜。然因吾无心之失,竟害姑娘受伤,吾心甚感内疚。为表歉意,特奉此物。姑娘甚美,配以此物饰以额前,定能颠倒众生,令人心摇神旌矣。” 落款处,一个大大的,挥洒自如的“王”字。 商娇想起昨日那个颇无礼的,像个登徒子似的富家公子哥儿,遂又想起昨日他看她受伤,竟捧腹大笑的无赖嘴脸,顿时恼恨不已。 这个王睿,还真是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家伙啊!逗弄她上了瘾,竟然还打听到她住在哪里,找上门来了。 唉唉,商娇啊商娇,看看你都招惹了些什么人啊! 不过,既然王睿都说了是给她赔礼的礼物…… 那她也懒得给他退回去了!俗话不是说得好么,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咳咳…… 至于这步摇如何处置…… 她扭头看向常喜,却见这小丫头竟还拿着手里的步摇左看右看,很是喜欢宝贝的神情。 商娇于是偏过头问常喜:“你很喜欢这步摇吗常喜?” 常喜点点头,眼睛都没有离开手里的步摇,“对啊。这步摇真的好漂亮。小姐,你难道不喜欢?” 商娇笑了笑,“既然你喜欢,那就送你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说罢,她顺手撕了那张纸条。 “啊?”常喜讶异于商娇的反应,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追上前来问道,“小姐,这是谁人送的东西啊?怎么会有人想到送你这东西啊?” 商娇伸了个懒腰,无所谓地道,“一个浪荡的富家公子而已,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我总共才遇到过他两次,他就这样逗弄我,我昨天额头受伤就是他害的,可见不是什么好人。” “啊?”常喜听商娇这么一说,作势要将手中的步摇掷向地上,“那这样的人送的东西,我也不要!” “欸欸欸,”商娇忙转回身住常喜的手,笑道,“东西又没什么错,凭什么不要?况且,我的常喜戴着这个步摇一定很好看!” 说罢,拿过常喜手里的步摇,替她插在额间鬓发中。 常喜本也生得美丽,步摇长长的玉髓流苏垂下,更显她巴掌大的小脸更加娇俏。 商娇笑着拉着常喜的手,将她端祥了又端祥,方才叹道,“唉,我家常喜这么美,将来我这当小姐的,还不知道要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多少心呢!” 常喜见商娇越说越离谱,顿时又羞又恼,跺了跺脚,扭捏着身体道:“小姐你坏!常喜不要理你了!”说罢,一扭身跑进屋子去了。 只留了商娇一人捂着嘴,站在廊檐下吃吃的笑。 回转身,不经意见,却见到已重又坐回桌边看书的安思予,抬起头来,正深深地望向她。 那眼神里,有着一些说不分明的意味。 23、应试 23、应试 三日后,陈氏商行招工的日子。 商娇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趁着常喜与刚刚回家的安大娘忙活的时候,偷偷换了男装,还在鼻下贴了两片她从街市上买来的,足以乱真的小胡子,从安宅跑了出来,快步跑到了陈氏茶行的总部,参加招工考试。 饶是见多了现代的许多大企业、大公司面试的场面,但当商娇赶到陈氏茶行的时候,还是被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来见工的人给吓了一跳。 商娇不知道,古代的商业并不发达,商铺用人多是师带徒制,师父一般是店内的掌柜、主事一类的管理人员,学徒则是一般的用工人员。 在当学徒的三年时间内,学徒是没有任何薪水可拿的。只有在学徒从师三年,出师后才能根据师父的推荐和选择,成为正式的员工,得到薪水。 而像陈氏茶行这类的大商户,此次招工不但没有沿袭师带徒制,而是唯人善用,一经录取,便可直接上工领薪,这对普通百姓来说,诱惑有多大。来参加见工的人自然多。 商娇挤进这人山人海的面试人群里,左观右察,终于让她发现,其实这里面的很多人都是冲着小工、脚夫一类的职位来的,真正来应聘文职的人却并不多,想来也是由于古时的人大多不怎么识字,故而应聘的一般都是劳力,这让她多少安下些心来。 果然,待她挤到招工的管事桌着,按照要求填写好自己的应聘信息,交给管事的时候,那个管事一看她一手漂亮的字体,再看看她应聘的职位,面上便露出了几分满意的表情。 “小兄弟既来应聘我们茶行的账房一职,那请问你对术算可有一定的了解?” 商娇咳了咳,故意压低声音道,“小的的术算并不精深,管事的只管提问,小的但凡知道的,必定作答。” 那管事的便点点头,粗浅地问了几个关于加减乘除类的问题,这对于商娇来说并非难事,于是对答如流地很快回答了出来。 管事见眼前的这位长着两片八字胡的“公子”竟能快且精准地答出自己所问之题,显得很是满意,这才收了商娇的资料,又发了块小木牌给她,叮嘱道: “小兄弟请入门往左走,在第三间考房门外侯着,待会儿待人齐了,用工的几位管事会嘱你们进去参加此次用人考试。” 商娇拿了木牌,对着管事有礼的一揖,行了一个男子的大礼,但见管事很是满意地冲她笑了笑,方才转身,步上台阶,走进了那朱红色的大门。 甫进到陈氏茶行总部,商娇四处打量一番,但见这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居中的大堂端得是富丽堂湟,主次分明的席位处,摆放的皆是黄花梨木精雕而成的圈椅,想来便是总部的各位主要管事开会叙事之地。 左边第一间房门则落了锁,门旁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块朱漆的木牌,黑漆的几个字写着:处事间,想来必是那陈氏商行的年轻东家办公之地。 接下来,左右两旁的数个房间处,却均是用黑漆红字的木牌分别写上各门所掌之职能,挂在各房墙上,让人一目了然。 整个四合院内更是干净利落,人员往来亦是精神整肃,颇有几分干练与气派。让商娇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个陈氏的当家人的御下之风。 按照那招工的管事的叮嘱,商娇很快便找到了左下处第三间房的房门。但见墙上的牌子清楚地写着:账房考场。 此时,考场的房门紧闭,外面或坐或站了几位男子,都显得有些焦虑与紧张,或不时伸长脖子,望望那紧闭的房门,或不时三三两两互相耳语两句,询问一下对方的情况。 商娇身材本就娇小,此时作男装打扮,混在一群男人里更显得格格不入。 为不让对方疑心,她索性避开众人,绕到柱子后面,从怀里拿出她让安思予为她写好的关于记账方法的说明,又仔细地温习起来。 许久之后,考场的大门终于打开。 一群先前进入考场的人员三三两两的走了出来,均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管事模样,身材矮胖但穿着一板一眼,一脸严肃的壮年男子,但见他手中拿了一本名册,中气十足地开始点名:“张天赐、李小二、陈三壮……商蛟……” 每念到一个人,被点名的人均答一声到,那男子便用笔在纸上划上一笔,直到念到最后一人,方才合上名册,面无表情地道:“随我进来吧。” 商娇忙随着众人进入考场,但见考场内室宽敞明亮,右边一众矮桌依次排高,桌上放着笔墨纸砚,铺着干净的纸张,用大理石纸镇镇好,平平整整,干净爽利。左边上位处,一张长长的几桌后,分别坐了几位均表情严肃的考官,想来应该是商行中的管事级别的人物。 见到商娇一众进来,居中而坐的王管事向着他们挥了挥手,指了指下处的考席,颇有些傲慢的道:“诸位,请按牌子上写的数字,找到你们相应的坐席落坐,我们的考试一会儿便开始了。” 说罢,看着众人开始纷纷拿着木牌找自己的座位,颇不以为然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衫。 这位王管事姓王名渊,是账房的最高管事先生。 打从十四五岁开始,便在当时老东家所带领的陈氏茶行中做学徒,受尽了师父的打骂指责,好容易出师,成为一名记账的员工,在这一职位上尽职尽责、恪尽职守了数十年,方才做到现在的最高管事,在他手里培养的一批学徒,亦皆是如今陈氏茶行总部与分铺间的账房管事,主理着陈氏的往来账目,将陈氏的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 因有之前当学徙的经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师带徒是最好的招收人员的方式。 但自从前几年老东家故去,新东家当家做主,便一味改革,在将茶行的生意带入了一个新的台阶后,便将账房的人员问题提上了议程。认为师带徒年限太久,不利于茶行扩张所带来的管账人才增长,竟借着此次欲在城南开新铺之机,广招管账的人才。 这便如同扇了王管事一巴掌,将他以前的招人方式全盘否定了一般。这多多少少令王管事有些不痛快。 而此次来应工的人,管账的素质也着实太低。 就说刚刚出去的那一批人,有的连简单的术算都有问题,有的术算倒是过得去,但一看到账目就晕头,连收支借贷都拎不清…… 各种各样的问题,让王管事对东家的这个决策更加不满。 这些人,没有经过严苛的师父的带领与培训,哪里能够轻易胜任账房一职? 且账房一职,本就关系着银钱与生意往来,届时若出了什么问题,可如何是好? 更不用说品德、思想方面的教化问题…… 东家啊,终归是太年轻,想问题难免太简单了些。 但饶是如此,多年来培养出的对茶行的忠诚以及素养,令王管事还是勉力支撑着看着眼前的这一群年轻人来参与考试。 待一众人落座后,他点点头,让身边的一位管事抱了一摞卷子,开始分发给众人。 商娇拿到分到的卷子,打开一看,立觉得头皮发麻。 但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竟全是账目的往来明细,皆是繁体的中文数字,有收有支,若不细看,很容易忽略或出错。 果然,拿到试卷的其他人一看到这些复杂的账目,纷纷侧目,犹疑。 这时,只见王管事缓缓站起身来,双目微闭,慢慢悠悠地道: “诸位,眼前的试卷,便是你们今日应试之题。我们的要求很简单,便是在三柱香之内,要求诸位不借助任何辅助工具,把账目的收支总额罗列出来,速度快者、精确者为胜。” 此话一出,考场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王管事也不理,只一扬手,一旁的另一位主考便从己旁的一张矮几上抽出一根细长的香来,凑近烛上点燃,插入香炉中。 “诸位,现在可以开始了。”王管事宣布。 话音刚落,但见一瘦小的年轻人高高举起右手,两片八子胡在他唇边很是显眼,虽然他的声音故作低沉,但听着仍有些尖细,显得此人有些孱弱。 “先生,可以多给我一张纸吗?” 24、录取 24、录取 王管事诧异地看了看那个年轻人,案上已有一张现成的白纸,足已够用,他不知道他还要纸干什么。 但这个要求并不在不借助任何辅助工具之列,王管事也乐得成全。 一扬手,让刚刚发卷的管事又多拿了一张白纸给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纸,很恭谨地抬手,行了一礼。 然后落座,开始运笔如飞。 考场内,顿时寂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百无聊赖间,王管事索性站起身,走下台来,开始巡视各位考生的答卷。 第一位考生,见到他行至自己身边,顿时急得面红耳赤,汗如雨下,下笔的手抖索得连笔也快握不住了; 王管事皱皱眉。 第二位考生……还不如第一位呢,一开始就算错了! 王管事摇摇头。 第三位考生……唉!又是一个收入与支出都没拎清的。 王管事叹了口气。 如是者,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一番巡视下来,王管事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快要精神不支了。 东家啊东家,你这是给我老王出难题啊! 这些人,不经历一番磨练,如何能招至我们陈氏麾下充任管账? 王管事这样想着,走到第十七位考生的身边——那个刚刚要纸的年轻人。 他正运笔如飞,似乎在努力的运算着什么。 已觉无趣的王管事本想一走而过,却又觉好奇这个年轻人要多余的纸做甚,故便也往他的试卷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王管事的眼便顿时直了…… 只见一张纸上,那位年轻人划出许多的横线与格子,仔细一看,那些横线的数目,竟与卷子上的账目明细数目相等,每几个小格为一项,上书着借、贷二字。 而格子里,则填满了一些王管事奇怪的符号。 更奇怪的是,那奇怪的符号有的填入“借”字格,有的填入“贷”字格…… 待这些横线上的格子都填满了,那年轻人又将这些奇怪的符号誊写在多余的一张纸上,填完后便划出一条横线,又在横线下写下另一些奇怪的符号…… 这年轻人,在干什么? 王管事越看越惊疑。 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从未遇到过如此奇怪的人,如此奇怪的事…… 莫非,这年轻人被这试题吓魔怔了? 正感莫名其妙时,却见这年轻人已开始在卷子处的最末端,用行云流水般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填上每一个数字。 填写完毕后,再移至卷子最上端,端端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商蛟。 然后,王管事便惊异地看着这个叫商蛟的年轻人将桌上的两张纸一收,站起身来,捧起试卷,现着他及上座的各位管事躬身一礼。 依然是细细弱弱的声音,却不卑不亢地道:“各位先生,小的已作答完毕。” 考场上一片哗然。 各位正奋起作答,焦头烂额的应试者的吸气声、交头接耳声响成一片。 王管事扭头看向上座的各位管事,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而几案上,那计时的第二柱细香,此时正好燃尽…… 王掌柜不可置信地一把从商蛟手里扯过试卷,直接看向最后的答案—— 竟然全对! 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 看着这张卷子后的答案,王管事手竟然莫名的发抖。 如此繁复的账目明细,便是他王管事自己,在不借助算盘等计算工具的情况下,要想在两柱香的时间内完成,也是有些难度的。 可这个看上去又矮又瘦的年轻人,却做到了。 他怎么做到的? 压抑住心里的惊涛骇浪,王管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风平浪静。 将卷子折好,他瞟了一眼眼前这个叫商蛟的年轻人,淡淡道:“你留一下。待考完试后,诸位管事要问你话。” 商娇低头很恭敬地应了,举步离开了考场。 商娇无所事事地在商行的廊外等了一会儿,考试便结束了。所有应试的人从考场鱼贯而出,与商娇擦肩而过时,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矮小的年轻人。 商娇淡定从容地立于一旁,待所有人都离开了考场,才又折回考场,重新站在了几位主考的管事面前。 此时,王管事已拿着商娇的试卷细细看了几遍,又让几位管事互相传看了一番。 待商娇再次进来之时,大家都惊讶与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眉目不动,看上去很是淡定从容的年轻人。 见他站定于案前,王管事率先发了话: “商蛟,你今天的成绩很优秀,不仅符合我们要求的速度快,而且答案也非常准确。我们陈氏茶业的账房内,现在也很缺少你这样的账房先生……但是我们几位管事都很好奇,在不借助算盘等计算工具的情况之下,你是如何做到这样快而准的算出答案的?” 说完,王管事又想了想,放低了声音,继续道,“我方才在巡视考场之时,分明看到,你在那两张稿纸上,写下了许多奇怪的符号,还划了许多格子,未知那又是什么?……王某不才,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因此在此斗胆向你请教。未知可否指点一二?” 说罢,王管事竟站起身,向着商娇拱手一礼。 商娇忙还了一礼,待重新立定,方才刻意压低声线,缓缓道,“王管事言重了。商蛟不敢说指教,只是在做账一事上,商蛟原确也有些自己的独特之法,在此可与几位管事探讨一下。” 说罢,他向王管事又讨要了一张纸,径直转身,走到方才考试的矮桌处坐下,开始动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诸位管事好奇,上前细看。 但见在一张纸上,商娇依次写下了零至九的繁体数字,又依次写下了九个王管事刚刚所见过的几个奇怪的符号。 “对对对,”王管事指着纸上的符号,叫道,“就是这些符号……这是什么意思?” 商娇抬起头望向众人,道:“这是阿拉伯数字。是小的早年间,在一本书上看的到的,关于数字的不同写法。这是零,这是一,如此类推。” 她边将阿拉伯数字指给大家看,边讲解道,“大家不要小看了这些数字,它们在运算中有大用。就比如,如果我们用我们的方式书写一个一百二十三,”她边说边在纸上用汉字写下这几个数字,“大家看,这中间的百与十,便需要我们用字来连接。但是,如果我们换成这种数字,则只需要写成123即可。这就大大简化了我们在做账时,由于长时间看着数字头晕眼花而发生的错误。 而如果我们要几组数字相加,则我们只需要按照这个规律,将数字竖着罗列出来,然后按相对的顺序,个位加个位,十位加十位,百位加百位,逢十进一的规律,加出来的数,即便不用算盘等工具,也准确率极高。” 听商娇这么一解释,众人皆恍然大悟。 于是纷纷按照她所说的规律,对照着阿拉伯数字在纸上演算一番,皆觉得此法不仅易懂,而且计算简便,不觉都对眼前这个年纪人刮目相看。 商娇继而从怀里摸出刚刚的稿纸,展开,道:“至于王管事所说的画着的表格,则是我了解到的另一种记账方式,称之为现金日记账。这个方法相对于我们流水账的记账方式,简单明了许多。 整张表大家可将其视为一张资产负债表,增加即为‘借’,减少即为‘贷’。我们再借着刚刚我讲的阿拉伯数字,对照我们的试卷来看,资产增加时我们填入‘借’方,减少时我们填入‘贷’方,那么,我们的整张表上,就显示出了我们的收与支的不同的款项与数额。然后我们再借方加借方的数额,贷方加贷方的数额,然后借贷方总数再一相减,则是盈是亏,一目了然。” 商娇的讲解详尽又简单易懂,众管事经她几句点拨,竟都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禁都在心里暗暗赞叹。 此时,商娇又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双手奉到王掌柜眼前,真诚地道:“商蛟也知道账房一职,关系着整个陈氏茶行的银钱往来,既来应聘账房一职,商蛟自然也可以为商行出点力。故将以前自己所看所学的关于记账的一些内容都记录于这本小册之上,希望可以减轻一些大家的工作之余,也为茶行略尽薄力。还望王掌柜勿辞。” 想当年,原来的杜怀瑾上大学的时候,为了修满学分,选修了几门课程,其中一项便是会计。俗话说,多个证书多个饭碗,技多不压身,她还千方百计地考了初级的会计证,故在这里找工作时,她一眼便看中了账房这个职位。 这本小册,还是她将自己的大意说给安思予,由安思予帮她起草写的。想来,虽然她对会计一门所学不深,但这些经由数千年来人们所累积的智慧,放在古时,应该也是够用了。 王掌柜接过小册,粗略一看,眼睛都直了,紧接着,这个自认老练的老账房、老管事便全身激动得发抖。 “这……”王管事紧紧攥住手里的小册,将它贴到心口处,一双老脸已经开始泛红,“你当真给我了?” 商娇一笑,点头。 王掌柜抱着小册,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缓缓抬起头来,对着众管事道: “诸位,大家对今天的考核都已经看到了。这位商蛟小弟,且不说他的试卷已拔头筹,单就品德而言,他所会所学的,皆是我们不懂的。可他却没有一点藏私,全教授给你我。所以,我如果擅自做主,留下这位小弟,相信诸位也不会有异议,是吧?” 众管事不约而同的看了商娇一眼,均点头称是。 于是王掌柜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看着商娇,郑重地道:“既如此,我便把今日考核所定的人才上报给东家了。商蛟小弟,三日后,欢迎你来商行的账房上工!” 25、乐极 25、乐极 顺利找到工作的商娇心情好得尾巴都快翘上了天,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安宅。 悄悄地进了大门,商娇见院子里常喜正背对着她帮着安大娘晾晒着今日洗好的衣服。 另一边,安思予正坐在小桌旁看着书。 厨房内正飘出阵阵香味,想来安大娘正在做饭。 商娇突然玩心大起。见安思予抬起头来看着一身男装打扮的她,满脸惊讶地欲开口,她忙向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常喜身后,突然出手,一把将正背对她晾晒衣物的常喜抱在怀里,刻意低沉着嗓音叫道:“小娘子,来,让大爷我乐呵乐呵!” 常喜一时不察,被商娇抱个满怀,惊诧之下回头一看,还未来得及辨出商娇的模样,先瞥到她嘴边那两撇八字胡,以为是哪个登徒子闯了进来,意图非礼自己,顿时“啊”的一声尖叫…… 然后,抬起手来,跳起来反手就冲着这个调戏她的“登徒子”脸上就是狠狠的一个大耳刮子。 商娇本想逗弄一下常喜,哪里预料到画风会这么突变,根本来不及躲避,就像一只蚊子一样,被常喜那卯足了劲儿的一巴掌给拍得贴在墙上。 连带着弄断了晾洗的衣绳,刚刚晾好的衣服全都掉落在了地上。 “欸,商姑娘!” 安思予一声惊呼,站起身,快步奔到商娇跟前。 此商娇已被常喜的大巴掌耳刮子打得晕头转向,正靠着墙壁慢慢滑向地面,安思予接住她下滑的身子,将她稳住。 “商姑娘,你没事吧?”他急急地询问。 商娇好不容易站稳,开口刚想说话,却只觉鼻端一热,两管殷红的鼻血就像水龙头一般哗哗地流了下来。 吓得她赶紧用手捂住鼻子,抬头看天,脸上手上糊了满脸的血。 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小姐?” 常喜方才回冷静下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调戏自己的“男子”,突然惊叫道,“怎么是你啊?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商娇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委屈地撇撇嘴,眼泪在内心里哗啦啦地淌。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她今天才是真的领教到了。 …… 又是止血又是换衣一番折腾后,商娇终于鼻子塞着棉布,捂着被扇了五指红印,肿得老高的左脸,坐到了院子里小桌前。 看着眼前的安思予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她哪里知道常喜的武力值竟会这么高! 竟一巴掌就把她的血槽给扇空了…… 丢人败兴!丢人败兴啊! 一旁,常喜还不饶她,碎嘴地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小姐,你刚刚怎么扮成这样?还有,那两片小胡子是哪里来的?还有,你今天一上午又偷偷跑去哪儿了?你……” 商娇无奈地以手支额,一边是安思予无可奈的苦笑,一边是常喜的碎碎念,她简直都有被辗压成渣的感觉。 正正精神,拉了常喜的手,她正色道,“常喜,来,坐下。我有事要跟你说。”常喜依言挨着商娇坐了。 商娇看着常喜与安思予,宣布道,“我今天去找事情做了。” 常喜闻言,一双眼立刻睁得老大。 安思予也一脸的惊讶。 商娇忙又道,“其实,外出找事情做的这个想法,并不是我临时的起意,事实上,早在我们来到天都之前,我就一直有这个打算。所以请你们都不要觉得惊讶。” 常喜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小姐,是不是……我拖累你了?带着我,我们两个人的花销,是比一个人多得多……可是小姐你也不用出去的做工啊,常喜能做事养活你。对,我会绣花,我今后可以做一些绣品出去卖,不用小姐出去做工这么辛苦……” 商娇听常喜这么说,心里对常喜的怜爱满得快要溢出。 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温言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常喜。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是我对于自己的未来所作的决定。我觉得女子就应该自强自立,不能依附任何人!我相信自己,那些男人可以做的事,我一样可以做到,可以做得很好!!”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搂了搂常喜,继续道,“况且,给别人做事只是暂时的。我会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学习一些经验,也可贴补一些家用,何乐而不为?等有朝一日时机到了,我也许也会在天都也开一家店,做些小买卖。待赚了钱,咱们也就算在天都真正站稳了脚跟。若还有盈余,便给我的常喜存起来,将来到你出嫁的时候,风风光光地给你做陪嫁,必不让你的夫君看轻你!” 常喜原本乖乖地任由商娇搂着,听着商娇对着未来的畅想,突然听她话风一转,又说到自己出嫁的事情上来,不由又羞又急。 白了商娇一眼,又嗔又怒的捶打了商娇一下,“小姐,你又取笑我!”。 商娇哈哈一笑,偏头,亲昵地触了触常喜的小脑瓜。 在旁未作声的安思予此刻了然地问道:“所以,你现在是已经找到事做了吗?” 商娇看向他,点头笑道,“之前之所以没有告诉大家,是因为事情还没成,我不想大家平白为我担心。今天我终于应试成功,被陈氏商行录取,充任他们账房的记账先生,所以才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安思予闻言,又看商娇的装束,问:“那你今天这身男子人装扮……莫非,你是以男子的身份去应试的?” 商娇颇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上次外出找事做的时侯,凡是招人的商铺我都去过了。但他们只要一听完的来意,要不就不再搭理我,要不就把我赶了出来。甚至连高大嫂那里我都去了,可还是不成……所以这一次,我索性女扮男装,成功地参加了应试,并被他们给录取了。” 说到这里,商娇想到了什么,又拉了拉常喜的手,笑道,“常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天都时跟着的那个商队?还有那个叶领队?” 常喜点点头,继而一惊,磕磕巴巴地问:“小姐,你该不会是……” 商娇冲她点点头。 “就是他们的店铺。我觉得那个商队的人都很好,虽然表面不说,但私下却都很照顾我们……连手下的人都这么善良,我相信这个陈氏的东家,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况且,我们一路走来,他们不是也没发觉我们的身份吗?想来我扮成男子,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是,”安思予打断商娇的自我感觉良好,有些担忧地道,“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是去做工的,需得和那么多的人相处,就算大家都一时不察,但总不致一直都不起疑吧?” 商娇闻言挑眉,嘿嘿一笑,从怀里拿出那两片小胡子,往自己人中上一贴,呼呼吹了两口气。 “所以我才需要借助道具啊!有了这两片小胡子,就算他们有人怀疑我的身份,也不敢轻易断定我的女子了吧,哈哈……” 安思予闻言,又看商娇一脸得意的卖弄,只得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安大娘端了做好的饭菜转出厨房,笑道:“来来来,吃饭了……” 然后就呆在原地,看着院子里正耷拉的两根晾衣绳,还有匆匆收拾起来的,正堆在盆里的一堆掉落在尘土的衣服…… 商娇过意不去,立马站起身,帮安大娘端过饭菜,讪笑道:“不好意思啊大娘,刚刚把你洗干净的衣物给弄脏了。” “哎哟!”安大娘看到商娇的脸上红肿一片,立时心疼地抚弄着她的脸,“姑娘,你的脸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商娇嘿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八字胡,“刚刚和常喜开个玩笑,没想到小丫头没认出我来,这不,就这样了……嘿嘿……” 安大娘错愕了半晌,才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商娇的额头,“你们这些小孩子啊……” 说罢,擦了擦手,又去看那两根断掉的晾衣绳。商娇忙赔笑着跟上前去,赔罪道:“大娘,待会儿这些脏掉的衣服我会和常喜重洗一次的。至于这两根绳子,我也会尽快给你换上。” 安大娘回头嗔她一眼,道:“衣服重洗就行了。让你们开玩笑没个分寸,该受点教训!” 回头又看了看绳子,“至于绳子嘛,这会儿天气热,衣服一会儿就干了,剩下的两根绳子加上晾衣杆倒也够用,不用急在一时,你得空买回来就是。” “欸!”商娇狗腿地应了,又拉了安大娘的手,把她推到桌边,笑着招呼大家,“来来来,大家吃饭了吃饭了……” 26、相见 26、相见 三日后,商娇早早就起了床,换了一身蓝色的布衣男装,又将小胡子细细贴好,自觉看不出任何破绽,才匆匆出门,赶往陈氏茶行应卯上工去了。 到得商行的时候,天时还早,商娇到得账房一看,却见账房与管事都已到齐,正在清算各自的账本项目。 房间内各人各司其职,只闻算珠噼啪之声,一派忙碌却井井有条的景象。 王管事正在核账,见商娇到了,很是高兴,拉了她与各位管事和同事一一见了礼。 随后将她安置在靠近自己的一个位置上,拿了些账册出来,让她先账房的事务。 商娇打开账册,一页一页地翻过,正细细琢磨间,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无数人影在窗外晃动。 这时,王管事向她走了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 “商蛟,快跟我来。” 商娇站起,疑惑地问:“王管事,有什么事么?” 王管事笑道,“没什么大事儿。今日是你们这些新进的人员上工的日子,咱们东家要亲自与大家见个面,这也是我们商行的循例,走个过场而已。” 说罢,又冲她招招手,“快点快点,不然咱们就迟了。” 商娇闻言,立时跟在王管事身后,出了账房,绕过长廊,走到天井处。 此时天井处已站了许多人,均是各部门的管事,带着此次新聘的人,在此恭侯东家训话。 所有在场的管事们均正在招呼着自己的新人列队站好,商娇左右看了看,也惟有她所在的账房,仅她一人孤零零的站在王管事的身后,当真像鹤立鸡群。 刚列队完毕,正厅旁的处事间,那扇朱漆的大门忽然慢慢打开了。 一身材颀长,气质风华,着一袭月白项银细花纹底锦服的年轻男子,缓缓地从里面踱了出来。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深邃的黑眸正俯视着前方立于阶下的一众人等。 商行管事们齐齐出列,高声道:“陈氏商行各房管事率新聘人员拜见东家!” 说完,皆向眼前的男子抱拳躹躬,施以大礼。 商娇混在人群里,仰视着台阶上的清雅的男子,匆匆一瞥之下,只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她来不及细想,随着管事们行礼,一从新人也跟着向东家施礼,商娇自然也只能弯腰照做。 待行礼完毕,台阶上的男子亦抱拳躹躬,还以大礼。 “诸位辛苦了,今后陈家茶行的生意还得有劳诸位,我陈子岩在此谢过大家。”男子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 陈子岩! 乍听这个名字,商娇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头顶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惊得全身僵硬。 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个男子眼熟了…… 他就是那天在温莎的摊前,借了她一枚铜钱男子。 也是后来她玩心大起,用辣椒给捉弄了的男子! 她怎么可以点儿背到这种程度? 好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东家竟然就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还被她捉弄过的人! 关键是,他还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哪! 商娇无语问苍天。 所幸此时,众人已行礼完毕。 商娇混在人群里,正暗自庆幸自己的蒙混过关…… 却惊悚地看到,各管事已带领众人分站于两旁,让出中间的通道,然后…… 各房管事开始带领身后的新员工,各自向陈子岩见礼。 噢,老天! 此情此景,商娇连死的心都有了。 其余的部门人数众多,再不济的,也有三五人,只有账房—— 竟然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打眼,若说陈子岩还注意不到她,她都觉得见鬼了! 眼看着见礼的部门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商娇急得真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想着怎样才能脱身,库房的管事刚刚领着新员工见礼退下。 王掌柜理了理衣衫,站出了队列。 商娇别无他法,只能紧缩着肩,尽量低头,躲在王掌柜身后,跟着他站了出去。 “账房管事王渊,率账房新进记账先生商蛟,拜见东家。” 王掌柜拱手,躹躬,向着台阶上的人施以大礼。 商娇有样学样,也赶紧跟随着他的动作,深深地躹下躬去,脸埋得差点伸进土里。 只盼着,陈子岩也许眼花没看见她,或者干脆不记得她了,见了礼赶紧回去,她隐于商行上上下下一两百号人,只要低调行事,陈子岩哪里还能找到她? 然而,她的愿望却并不顺遂。 商娇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陈子岩还礼的声音。 心里惊疑不定,她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觑着一只眼,看向台阶之上的男子…… 却见台阶之上的陈子岩,竟也偏了头,目光透着狐疑与不确定,正也打量着她! 四目相对时,片刻…… 陈子岩突然喉头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突兀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商娇心里剧跳,顿觉不妙。 忙垂了眼,再次把头垂低,再垂低…… 一粒汗珠,已顺着额头,滴落到地上。 阶上,陈子岩的声音终于传来,“辛苦王管事了。今后还要偏劳您多指教指教新人。” 王管事大声回答:“王某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说罢,终于站直身,带领着商娇退回队列。 许是刚刚东家的答礼时间太长,他半是莫名其妙,半是狐疑地扭头看了商娇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更是漫长。商娇混在人群里站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漫长的朝会宣告结束,她简直想大呼万岁。 紧跟着王管事,她正想赶紧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阶上的陈子岩却突然出声道:“王管事,请你与新账房留步一下!” 完了!被发现了! 商娇心里哀嚎一声,脸皱成一团。 27、揭穿 27、揭穿 王管事显然没想到东家会突然出声叫住他,回身向阶身的陈子岩拱手行礼道:“东家,可还有什么吩咐?” 陈子岩垂眸,慢慢从阶上踱下,行至王管事身边,眼睛平静无波地觑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缩头缩脑,以手盖脸的商娇,然后移到王管事身上,含笑淡然道: “无甚要事。只是上次你将新账房做的账目报给我时,我发现这些账目的确做得别出心裁,方法与见解也非常独到,所以想趁此机会,单独请教新账房几个问题。未知可否?” 王管事亦笑,“东家既然这么说,当然没问题。” 回转身,拍了拍一脸焦灼的商娇的肩,叮嘱道:“商蛟,那你好好跟东家说会儿话,东家问你什么,必定要知无不言,知道吗?” 说完,他又转回身,对着陈子岩揖道,“那东家,我就先下去了。” 陈子岩点点头,王管事便退了下去。 眼看着王管事离开,商娇急得团团转,伸出手去,急急地想去抓,“王管事?王管事,别……别走啊!”她讷讷地道。奈何她话还未尽,王管事早已渐行渐远。 此时,各房管事已经早已带着新人退场,众人各司其职开始办公,偌大的天井处,只剩了商娇与陈子岩两人,说不出的尴尬。 回想起昨天,自己才信誓旦旦地对安思予、常喜说没人会认出她——好嘛,今天上工第一天就被人戳穿了。 商娇以手掩住半边脸,偷偷转头去觑陈子岩,却见身后的陈子岩也正似笑非笑地偏着头看她。见她回转身张望,索性上前一步,绕着她开始打量…… 商娇又惊又怕,也绕着圈的躲避着他。 如是者,转了两圈之后,陈子岩终于决定停止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住了脚,负着双手,悠悠地唤:“商……蛟?”尾音处,故意上扬。 商蛟情知躲不过去了,只得苦了脸,转身面向陈子岩,讪讪地,又带着谄媚地应答,“小的在……东家可是有什么指示?” 陈子岩看着眼前这个扮成男子,躲躲闪闪一脸别扭的小姑娘,颇有些忍俊不禁。那天她的聪慧与捉弄,让他一直记忆犹新,所以刚刚看到扮成男子的她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直到看她也抬头来,用一双大大的猫儿眼偷偷地瞅他,他在确定是她的同时,竟觉得喉咙处仿佛又被辣椒给呛住了,连连咳嗽。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在上,她在下,被拿捏住了命门。 所以,身为主家的他问道:“我是该叫你商蛟,还是……商娇?” 商娇闻言心里一跳,眼睛溜溜一转,装作一脸迷蒙地咧唇一笑,“啥?东家你说啥呢?商蛟听不懂。”竟想来个抵死不认。 陈子岩眉目不动,只唇边勾了一抹笑痕,上前一步,“哦,听不懂啊……”突然快速出手,商娇还没反应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便被他一把抓住唇边的小胡子,猛力一撕—— “嗷呜!”商娇掩住自己的嘴,痛得一声惨叫,上唇一片火辣辣的疼。 陈子岩示威性的扬扬手上的小胡子,“现在明白了?” 被人揭穿的商娇扁扁嘴,低了头,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陈子岩看她委屈的样子,从心里叹一口气,又向四处望了望,低低道:“你随我来。”转身便往台阶上行去。 商娇还能干嘛?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进到东家处事间,陈子岩将那两片小胡子“啪”的甩在自己的桌上,坐到圈椅上,看着像个受虐的小媳妇般跟进来的商娇,“把门关上。” 商娇恍然,赶紧回身将门合紧。 大大的房间内,便只余了两人俩俩相对,相对无言。 许久,陈子岩才道:“商姑娘,虽然我与你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道你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若论私交,我陈子岩对姑娘的才学、机智非常佩服。但站在茶行的立场上,我也想请你明白,这里是我陈氏的茶行,不是一个女人可以随随便便进来的地方,更罔论你竟然还女扮男装企图混进账房……敢问姑娘,你这么做,是何目的?”说到这里,他已目露警惕。 商娇自知理亏,又见他警惕的看着自己,显然已将自己当作商业间谍,顿时有些委屈地讷讷辩解,“我,我不是随随便便进来的啊,我是经过你们的考试,才被招进来的……我选择账房的工作,只是因为你们提供的工种里,只有账房一职最适合我……我,我只是想找一个事做而已……” “找事做?”初闻之下,陈子岩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一个女子,只需待字闺中,生活在父母的庇荫之下,或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即可,需要找什么事做?” 商娇默了默,咬着唇想了半天,才道,“我父母与哥哥都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而已……我只是想找一份差事,可以养活自己。” 陈子岩愕然。 他想了许多关于她的身份,但唯独没有想到…… 她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可她还明明那么的乐观,那么的聪慧,想法奇特,见解独到,甚至连用人唯严的王管事都对她赞不绝口…… 一时间,他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商娇还在解释,“……真的,我不是你的对头派来的奸细,曾经我也没想到要男扮女装来这里求聘,可是我找遍了整个天都,那些招人的铺子一见我是个女人,就把我给赶出来了……我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扮作男子来到这里……”末了,她嗫嚅道,“况且,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啊……” 陈子岩抬手,打断她急急的解释,犹自沉吟了许久,方才硬下心肠,抑下自己蔓延的情绪,慢慢道:“商姑娘,于私而言,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于公而言,只怕我这里也留不得你。实在对不起。” 商娇听他这么说,垂下头,委屈的泪意再也抑制不住,迅速漫上眼眶。 陈子岩也有些不忍,只得低了头不看她,继续道,“商姑娘,恕我直言,生意场本就该是男人的天下,你一个女子,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不说别的,但说账房的王管事,若他知道你是个女子,他也是断断留不得你的。况且你一个女子,若镇日与一群男子相处,这话若传了出去……” “身为女子又怎么了?”商娇终于忍耐不住,愤懑地道,“女子就不是人吗?凭什么生意场便该是男子的天下?女子若跟男子一样有同等的机会走出家门,受教育、找事做,难道就一定会比男子差吗?” 一番话,如刀如匕,字字锥心,竟让陈子岩一时语塞。 因为,她的聪明,她的才学,他是知道的。 看着她瞪着渐红的泪目,有些愤懑,有些不甘地看着他,他竟找不到反驳的话来。 陈子岩闭了眼,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反复思虑了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 扬声朝外唤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工推门进来,俯首听令。 “到账房去,把王管事请过来一下。”陈子岩看着商娇,头也不转的下令。 小工应是,立刻掩好门,匆匆地跑走了。 陈子岩对商娇道:“商姑娘,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会觉得不平。不若事情这样解决:你是账房招的人,今后毕竟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更久些,我便把王管事请来,若他同意将你一个女子留在账房,你便可以留下,如何?” 28、挽留 28、挽留 商娇闻言想了想,也觉得此事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于是咬唇点点头。 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间廊上有脚步声由远即近而来,转瞬间,朱漆的大门便被推了开来。 “东家,你找我?”王管事走了进来,边垂首相询,边不经意地瞟了眼站在桌前的商娇…… 等等!王管事身体一僵…… 似乎这商蛟有哪里不对? 疑惑地,打量地,他又转过身,正眼去看商娇—— “商蛟……”他终于发现商娇唇上的那两撇有些碍眼的八字胡不见了,心里不禁又惊又疑,“你,你的胡子……你,你是……” “王管事,”坐在桌后的陈子岩发话了,将搁在桌上的八字胡拈在手里,晃了晃,“你说对了,你此次招的新人,是个女子。她也不叫商蛟,而是叫商娇。” 王管事闻言定在当场,看着商娇的脸,许久回不过神来。 商娇对着王管事一福,“王管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瞒你欺瞒大家,只是因我是女子,实在找不到事做,所有的商铺也都不要我……不得已,我才出此下策……请你见谅。” 王管事抬手制止她继续讲下去,沉吟了一下,向陈子岩拱手赔罪道,“东家,是我用人不察,此错全在王某身上。只这商娇……”他略略抬头,询问,“敢问东家打算如何处置?” 陈子岩一抬手,“既是账房招来的人,我想此事不若还是任凭王管事做主为是。”末了,他想了想,到底有些可怜这个小小的孤女,又道,“我曾也与这商娇姑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这位姑娘的聪颖与才学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次账房招人,能够让账房的几位管事一致决意留下的,也仅有她一人,若王管事觉得这姑娘还成,不妨给她一个机会……” “东家!”商娇尚在诧异陈子岩为何会帮她说话,王管事却已反应激烈的跳将起来,忙拱手道,“东家,万万不可!王某招人不慎,竟让这姑娘女扮男装蒙混过去,已是王某失职,王某甘愿领罚。但若要让她一个姑娘留在账房,却是万万不可行的!望东家三思。” 商娇看着王管事激烈的反应,一时错愕。若说刚刚陈子岩不愿留下她还情有可原,那王管事的断然拒绝,却让她心里唯一的一点希望也熄灭了。 “王管事……”她轻轻地唤,疑惑地、不解地问,“为什么?三天前,我可是从所有的应试者里,被你们几位管事共同一致推举出来的啊……你当时不也觉得我做账的方法独到,对我赞不绝口的吗?现在,为什么不能让我进账房?……就因为,我是女人?” 王管事负了手,义正辞严地回道:“当日姑娘应聘之时,男扮女装,瞒骗了我们所有的人,我们都未曾想到过,这样的一场招工考试,竟会混入女子,故而我与几位管事都推举你充任记账之职。可是,现在知道姑娘原是女儿身,你让我们……如何自处?且账房本就是自律严谨之处,所有的记账先生均是男子,若你一个女子跻身其间,这成何体统?万一再闹出个什么好歹来,如何是好?况且,”他转头直视商娇,脸上有着明显的嫌恶,一字一顿,“姑娘身为女子,不在家中修习妇德女工,偏要到这满是男儿的地方来厮混,未免有牝鸡司晨之嫌!” 说罢,他愤然地一甩袖,又转过身去,对陈子岩躬身道,“东家,我们账房乃严谨之地,断不可让一个女子出入,所以也万望东家原谅王某此次的失察,将这商蛟……商娇姑娘除名,并治王某失职之罪。” 话音落下,满屋寂静。 商娇强忍着屈辱,仰头望天,始终不让泪水落下。 不哭,不哭,她偏不哭!绝对不让这些看不起女人的男人,白白的看了笑话! 牝鸡司晨…… 呵呵,这就是他们对她的评价。好,很好! 她不过就是想找个工作,不想拘于小小的一片天地,不想自己在现代所学的知识就此埋没,想做一些想做的事情而已…… 何至今日,却要受到这样的侮辱! 所以,当她再次看向陈子岩与王掌柜时,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礼数周全地向他们一福,她从容平静地道,“人都说良禽应择良木而栖,既然陈东家与王管事都认为商娇是牝鸡司晨,想来这里也并非商娇的良木,如此,商娇便在此拜别二位了。” 说完,她挺起胸膛,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脆弱,维持着自己的自尊,大步地朝门口走去。 陈子岩在听到王管事说出牝鸡司晨之语时,便觉此话大不妥,不免有些担忧地看着商娇,但见这个个子小小,纤弱的姑娘,却要强地,倔强地,把已经摇摇欲坠的泪硬逼回去,然后尽量维持着自己的尊严,走得潇洒利落…… 突然之间,心里某个角落,猛地柔软。 一攥拳,他作出了一个此生从来没有做出的决定。 “商娇姑娘!”他出声唤住了她,见她顿下脚步,回头望向他,陈子岩缓缓站起身,道,“既然账房你回不去了,那未知姑娘可否能胜任文书类的职位?” 商娇一愕,“什么?”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子岩继续道,“我这里刚好差一个帮我整理文书和处理公文的人,如果姑娘有意,就留在我这里,担任我的文书一职,可好?” “东家!”王管事忙出声相劝。 陈子岩抬手制止他的话,“吾意已决,不必多言!”说完,又望向商娇,温和了脸上的表情,再问:“姑娘可有决定?” 商娇咧咧嘴,想笑,却又错愕。这算什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既如此,她当然不会放过这次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于是,她昂昂头,傲然地一笑,望着陈子岩,坚定地道:“既然陈东家诚意相留,那商娇也一定会把文书一职做好,必不辱没今日东家的知遇之恩!” 说罢,她回身,端正郑重地,向陈子岩一福。 29、报恩 29、报恩 王管事回到账房,立刻招来账房诸位管事,告知了商娇的事情,并将东家的处置决议也通传了大家。 整个账房顿时炸了锅。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受到大家认可,以最优的成绩进入商行账房的年轻记账先生商蛟,竟然会是一名女子! “所以,如今便这样了?”李管事最先表示忧虑。捊了捊自己的胡须,沉吟,“一名女子,既便是乔装打扮进入商行,也算得上是我们用人考察之上出了大错。即使她有多出色,能力有多强,但毕竟是个女子啊!让她留在商行,外间会如何看待我们陈氏?” 孙管事也面带忧心,“老李,此话差矣!现在此事的关键,并不是账房失察,而是东家!你说一个女子,乔装打扮混入咱们账房,一经发现,逐她离开便是。但现在的问题是,东家竟然把她给留了下来。一个女人,留在东家身边,成了文书,日日相对……这,这成什么事儿?” “……”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王管事却端坐主位,满面严肃地沉思。 待得最后,所有人激烈的讨论皆没有定论,只得又纷纷看向王管事,盼他能出个主意。 “大管事,你看这件事,我们要如何做?是否需要我们联名,去老夫人那里……” 提到老夫人,王管事眉心微微皱了皱,下意识地抬手制止。 “不可。老夫人年迈,东家又侍母至孝,一般事务都不惊动她老人家。若我们此时为了一个女人而去惊动了老夫人,就算最终逐了这个商姑娘离去,也难免惹东家不快。” 他袖手而起,又眉心深锁地沉吟良久,再对众人道:“诸位,我刚才细思了一下,觉得东家既然想让商娇姑娘留下,那便让她留下吧。想来,这位姑娘心地不坏,能力也是咱们有目共睹的。况且,就算他们日日相对,想来也只是做事而已。东家心性坚定,就算这商娇有些姿色,但也不致令东家智昏。总之,她不留于我们账房,便于我们账房无关。咱们账房之人,便不要插手了罢。” 王管事的话令众人都愣了愣,不由得皆想起那日应试之时,这位姑娘的博学与杰出,令所有人都折服。 如果她当真是男儿,就凭着她那日的表现,想来日后在账房,至少也是管事一级之人。 但就因为她是女子,便要被逐离……想来也确实可惜。 如今东家既有意留她在身边,给她一个事情做,既于账房无碍,大家也都不愿再去当个恶人。 于是,纷纷拱手,向着王管事一礼,“一切,便依大管事之言。” 就这般,商娇留在了陈氏商行,充任陈子岩的文书。 初闻此事,商行内立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态,看着这位年轻的姑娘,就这样被安排入驻了处事间,坐于陈子岩的下处,帮助他处理商行内部的经营、运作与文书来往。 商娇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自己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充任东家的文书,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等着看她的表现。稍有行差踏错,自己便会失去这样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于是,上任之初,她便向陈子岩提出,由于自己不熟悉茶行的经营与运作,希望他可以让自己去到陈氏在天都东、西、北三个铺子各待几天,了解茶行的日常事务,经营管理等情况。 陈子岩对于商娇的要求大为惊讶,但转念一想,商娇也的确并不了解茶行的情况与主营业务。如果只当记账先生,当然没有多大的问题,但如果要成为他的文书,不知道这些事管与日常管理,也的确为难了她。 于是,细思了一番之后,陈子岩答应了商娇的要求,俱文告知三铺管事,安排商娇到铺见习之事宜。 商娇得了陈子岩的正式公文,也悉心准备了一番,首站便选择了由叶傲天掌事的东铺。 这天一早,叶傲天应卯上工,刚在自己的办公间端了茶饮了几口,看几案上有一份公函,正要拿起细看,便见外间小工从门外引入一名身着鹅黄布衣,身材娇小的女子踏入房内。 叶傲天还未来得反应,便见那女子已端身向他一福,清秀的眉目低垂,用清扬的声音快语道:“叶管事您好。小女子商娇,应东家之命,来陈氏东茶铺来见习。望叶管事日后不吝赐教。” “唔,唔……”叶傲天敷衍地点头,突然顿了顿—— 抬起头,他睁大牛瞳,将面前清丽的女子细细打量了一番,一声惊呼:“商娇?商蛟!是你!” 那个小小的姑娘在他的惊呼声中抬起头来,厚厚的刘海下,一双大眼明亮清澈,清秀的小脸上,笑意嫣然。 “叶管事,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 此后数日的时日,商娇便留在了东面的茶铺上,接受叶傲天的调度,了解和学习经营与日常事务。 因着之前的缘份,叶傲天对商娇颇为怜惜与照顾,常常在铺里的事务之上提点她,并找来许多关于关于茶史、茶事类的书籍,又给她讲解了许多关于茶的故事,帮助她尽快熟悉事务。 而商娇也知道这样的机会得来不易,在叶傲天的指引下,她白天在铺中与众人一起做事,看大家是如何接待客人,如何讲解,如何议价,如何成交,如何点算库存……每每到月垂星稀之时,才收工回家。 回到安宅之时,常喜与安思予一般都已睡了。商娇也不打扰他们,独自点了灯,在灯下翻阅着叶傲天借给她的书籍与资料,慢慢地阅读与琢磨,终于对大魏的茶业,有了一点认识。 关于茶的起源,据书中记载,商末时候,巴国已经以茶与其他珍贵产品纳贡与周武王了,且还记载了巴蜀地区当时已经出现了人工栽培的茶园。 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随着华夏的统一,四川的茶树栽培、制作技术及饮用习俗,逐渐向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区传播。 到了大魏,茶的产量渐多。茶叶已开始商品化。人们开始注意精工采制以提高质量,上等茶更成为当时的贡品。 而大魏崇尚佛教,随着佛教的兴盛,茶又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相当一部分名茶皆是佛教、道教胜地。 而关于茶的饮法,古时的人用茶最早是从咀嚼茶树的鲜叶,然后逐渐发展成吃熟茶,即生煮羹饮。 后来有人将采来的茶做成饼,晒干、烘干,茶叶经过初步加工,有着深厚的青草味,便有了蒸青制茶,再通过洗涤鲜叶,蒸青压榨,去汁制饼,降低茶叶的苦涩味。 而此时的大魏,类于商娇前世所知的北魏时期,市上所售之茶,多为武夷岩茶、蒙顶茶、普洱茶等,均为团饼,吃茶时,配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亦可作药用。因产地均为西南滇蜀居多,故茶行每年会在年后组织商队远赴西南采购新茶。 陈氏商行之所以可以成为茶行的翘楚,一来是因为现在这个时空,茶业还未大规模兴起; 二是皆在于陈子岩打通了远赴西南的所有关卡,成功绕开了与大魏并立的宋朝,将滇蜀之茶运回天都,并将蜀地的上等蒙顶茶进贡入宫。 据闻,当朝皇帝品过茶后,亲口下旨,将其列为贡茶,令其年年进贡。 所以,陈氏商行名声大噪,各茶行亦唯其马首是瞻。 有了这些知识,商娇在茶铺上,看管事们接待客人、议价时,便多了一层了解,不再茫然,不知所措,渐渐也能听出一些门道来。 在东铺待了十日之后,商娇又分别在西、北二铺上待了数日。 起初,二铺管事安管事、郭管事见她不仅是上面派来的“监工”,更是一个女人,多多少少感觉有些心里不舒服,对她都十分冷淡。 但商娇却不以为忤,在铺子里无论打杂还是给大家端茶送水,均无怨言,也毫不叫苦。遇上不懂之事,也是虚心请教。甚至若铺子上主顾较多,管事与工人接待不过之时,她还能帮忙打个下手,应个声答个话…… 这多多少少,都令大家对她女子的身份有些淡化,反而对她的人品与能力有了些改观。 一月之后,当商娇再次回到茶行总部的时候,安思予需要她处理公事之时,有了调研了解的她,心里已经有了底气,做起事来也得心应手了许多。 陈子岩也发现了这一点。 自从商娇下铺见习一个月回来后,陈子岩明显觉得自己的事情轻松了许多。 每天,商娇都会是第一个应卯的人。应完卯后,她便会在处事间,将桌椅打理干净,笔墨纸砚备好,给他煮好茶放在桌上,待他来时,茶温正好入口; 他昨日没有审阅完的公文,商娇会按轻重缓急分别摆放,一些处理过的公文也被她建了档案,一一归档,待他需要查阅时,便是一目了然; 若他需要下达什么命令,只要交待给她,她总能领会他的要义,并在不长的时间内拟好,拿给他过目,小作修改后即可示下; 他的行程和安排,她也会细心记好,到时便会提醒他…… 如此这般,一个月后,但凡商娇有事外出,或休沐之时,陈子岩觉得自己竟会心神不定,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哪里都不得劲。 而与他有相同感觉的,还有商行的各位管事。 起初,对于陈子岩接纳商娇作为文书,并与他们共事之时,大家都是极排斥的。 却不曾想,这个小女子不但没有一般女子的娇气柔弱,办事干净利落不输男儿,凡是经她的手上报的事情,不久便可得到回复、落实,东家处置商事之时也得心应手,整个总部的做事效率竟快了许多。 再加上她待人亦是细心周到,有礼有节,进退有度,时日久了,整个商行上上下下的人也都接受了她,彼此相处融洽。 而商娇压根就没在乎过商行中其他人曾对她的排斥与不快。当陈子岩将她第一个月的薪资交给她的时候,她心里已是满满的感动。 一个月三两银子的薪资,已当得管事的标准了,而自己,却仅仅是一个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的女子而已。 这样的知遇之恩,让商娇何以为报? 所以,现在的商娇,只想跟在陈子岩身边,赶紧熟悉商行所有的事务,手里的事情都能井井有条,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这也是她所能想到的,对陈子岩的恩情最好的报答方式! 30、甜蜜 30、甜蜜 有了压力,便有动力。 自开始做事起,商娇每日便总是第一个到商行应卯的人。到了下工时间,陈子岩若不先走,她绝对不会先行下工。 因自己下工实在太晚,她早已嘱了安思予与常喜不必等她。待回到安宅时,常喜早已睡下,她便自行洗濑后,便又挑灯苦读,直到夜深人静方才睡下。 这样高强度的连日做事,商娇的身体开始出了状况,这几日,只觉得喉咙疼得厉害,与陈子岩说话时也常有几声咳嗽。 这日,商娇正在记录陈子岩最近几日需要处理的事务,叶傲天突然求见,禀报陈子岩说高大嫂的一个手下已经在城南给他们找了个铺子,请陈子岩过去相看。 陈子岩听闻铺面已相看好,自然是要去实地考察的,于是立时起身,带了叶傲天便想赶过去。 方走到处事间门口,似又想起了什么,转回身看着正边捂着嘴咳嗽边还在抄抄写写的商娇,吩咐道:“商娇,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商娇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来,有些错愕地指着自己,问道:“我?我也要去吗?” 难得看到商娇一脸迷蒙地样子,陈子岩有几分好笑,却只转过头,道“当然,你是我的文书,我去处理公事,你当然得跟着我。还愣着干什么?走快一点。” 言罢,也不理她,径自朝前走。 只听得身后有小跑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间或还有几声咳嗽的声音传来…… 陈子岩脚步未停,却不觉地皱了皱眉头。 一行三人一路走来,陈子岩与叶傲天在前,询问着铺子的情况;商娇则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二人身后四处张望。 大街上,人来人往,依然热闹繁华。她恍然觉出,自从自己找到事情做之后,一直都是早出晚归,竟好久没有上街逛过了。 待行到十三坊之中时,路过一家卖果脯的摊位,陈子岩停下脚步,让小贩给他包了一包蜜渍青果。 深知自家东家从不吃这些甜甜的吃食,叶傲天见状,深觉奇怪,正想开口相询,却见陈子岩转身,很自然地将油纸包好的青果递给商娇。 商娇不明其意,胡里胡涂地接过,不解地看向陈子岩。 陈子岩眉目淡淡地对她道:“最近听你有几声咳嗽,喉咙不舒服的时候,将这个含在口中,既生津又解渴,会舒服一些。” 商娇未曾想陈子岩竟连她咳嗽的细节都注意到了,心中很是感动,忙道:“谢谢东家!” 说完,立刻将油纸打开,拈起一粒青果便吃了起来。 一入口,便觉这青果被蜜渍后果然很是香甜可口,喉咙倏时舒服了许多。 商娇顿时笑得眼角弯弯,捧了青果招呼陈子岩与叶傲天道:“东家,这青果做的果脯果然很好吃呢。你也吃一颗吧!叶大哥,你也吃啊。” 叶傲天忙摆摆手,“别别,我可不爱吃这些甜食。东家也从不……” 话未说完,便惊异地看见平素里从不吃甜食的陈子岩正凝视着手捧着吃食,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商娇,伸出手,从她捧着的油纸里拈出一粒青果,含在了嘴里。 唇畔,竟噙着一丝笑意。 叶傲天哑然。 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似乎,自从商娇这小丫头来到茶行之后,东家就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再一看,又见东家面色如常地负手前行,商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正低着头,吃着手里的果脯,趁人不注意还到处张望街这新奇的玩意儿与吃食。 叶傲天又觉得似乎是他多心了一点。 到了城南与高大嫂约定好的地点,早已侯在那里的高大嫂见陈大东家也一起来了,忙热情热切地上前见礼寒暄。 正走在陈子岩身后,低头只顾着吃青果的商娇听到高大嫂的声音,从陈子岩身后探出头,正想与高大嫂打声招呼…… 却正好看到高大嫂身畔,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也拱手与陈子岩、叶傲天见礼。 “安大哥?” 惊喜来得太快,商娇一时顾不上众人,欢快地冲安思予招了招手,提着裙袂,快步奔到他面前,扬声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思予看到商娇,也颇是诧异,看了一眼陈子岩,正要开口说话,高大嫂这边已注意到商娇。 见她竟是与陈子岩与叶叶傲天同行,高大嫂拍了拍大腿,笑道,“哟,大妹子现在竟然在陈氏商行里做事?不得了啊!小小年纪,竟能得到陈东家的赏识。看来嫂子当初是看走眼了。” 陈子岩亦步上前来,看了看商娇,又打量了一下安思予,俯身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商娇点头,“之前我刚到京城之时,便是托的高大嫂帮我租的房子。而这位是……”她拉了拉安思予,笑着对陈子岩道,“安思予安大哥,就是我现在租的房子的房东的儿子。” 商娇的话未经思索冲口而出,但闻得她的话,陈子岩的眉头不由轻轻皱了皱。 “房东的儿子?” 叶傲天一听,也觉出了几分不妥,行上前来,指了指安思予,又指指商娇,“这么说,你现在和这位安……安兄弟住在一起?” 商娇还来不及答话,陈子岩面色淡淡地喝了一声:“叶管事!” 叶傲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倏地闭了嘴。 陈子岩已转过头去,面色带笑地向高大嫂道:“高大嫂子,你说的铺子在哪里?先引我们去看看罢。” 高大嫂察颜观色,已觉出场面有几分尴尬,而这种尴尬,间或她还夹杂其中,自是巴不得结束这个谈话,立刻热情引了陈子岩与叶天澜向前行去,并介绍起铺子的情况来,趁机便将话题错了开去。 安思予本就腿伤刚癒,本不能走得太快。于是便慢慢跟在众人身后。 商娇根本没有注意刚刚的状况,走了几步,回头见安思予落在自己后面,便又笑着折转回来,与他同行。 “安大哥,你怎么会有这里呀?还是跟高大嫂在一起。”她笑着问安思予道。 安思予从方才开始,便一径地沉默着。听商娇问他,方才扬起一抹笑,“前些日子高大嫂来家中取衣,看到我腿伤痊愈了,便询问起我以后的出路。我娘正发愁这件事,高大嫂便建议我可以去他们牙行先上上工,学学如何做生意。毕竟……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靠着娘亲帮人做工养活。 所以我便去了牙行,先跟着高大嫂见见客人,熟悉一些事务。其实我都上工几日了,只是你一直早出晚归,便没有告诉你。” 商娇闻言,有些自责地敲敲自己的头,“哎呀,都怪我,这些日子总在忙着商行事务忙晕头了,竟连你找到事情做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真是对不起!” 安思予伸手拿下她敲打自己头的手,温笑道,“不怪你。你茶行事情多,我想你也是想尽快上手适应自己的事情,故也嘱了常喜和我娘,大家都没告诉你罢了。” 饶是安思予如此说,但商娇心里还是颇有些过意不去。 “这么大的喜事,我不知道便罢了,但我既然知道了,便总得庆祝庆祝……” 说到这里,她低头想了想,眼前一亮,道,“不若这样吧,今天晚上我早点下工,再让安大娘和常喜做几道菜,我们大家为你庆祝庆祝,好不好?” 安思予想了想,点点头,“好。”虽然表情仍是淡淡,但眼里却蕴出了笑意。 “那就这么说定喽!”见他答应,商娇心里也由衷地为他高兴,扬扬右手的小拇指,“那我们拉个勾!今天晚上不见不散!” 安思予的笑顿时变得颇有些无奈,但仍从善如流地伸出右手的小拇指,环住商娇的,“嗯,说定了。” “商娇!” 已行远处的陈子岩发觉商娇未跟上来,回过身来却正好看到二人手指相环,相视而笑的一幕,不知为何,竟冲着商娇便是一声厉喝,语气前所未有的凌厉。 商娇猛地醒悟过来,自己在上班时间,竟然当了老板的面和别人闲聊,当真是不拿老板当干部了! 赶忙应了陈子岩一声,商娇提起裙袂飞快地向他跑去。 跑着跑着,她脚步一顿,趁着陈子岩又被高大嫂缠住说话,无暇他顾之机,又转回身飞奔向安思予。 安思予眼看着商娇转身重又奔向自己,正不明其意,商娇已又在自己面前站定。 “安大哥,给。” 她向他摊出左手,但见一张已被揉皱的油纸里,放着一颗青青的,圆圆的果脯。 “这是蜜渍的青果,”她向他咧嘴笑着,拉着他的手,将油纸放在他手心里。 “天气热,吃这个可以生津解渴。可惜,被我吃得只剩这一颗了,你莫要嫌弃!” 说完,她又转回头,作贼似的看了看陈子岩的方向,确定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才吐了吐舌头,向陈子岩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安思予摊开手,看着掌心里,沾染了她手指温度的油纸,轻轻拈起那颗圆圆的青果,将它含入口中。 甜甜的感觉,立刻在嘴中化开,沁入心扉。思予看着商娇飞奔的身影,那翻飞的裙角,就像一只翩跹的蝴蝶…… 摊开手,看着掌心里,沾染了她手指温度的油纸,轻轻拈起那颗圆圆的青果,将它含入口中。 甜甜的感觉,立刻在嘴中化开,沁入心扉。 31、危情 31、危情 商娇跑到陈子岩身后,刹住脚喘息的时候,高大嫂刚好带领着众人走到了一个大大的重楼的店面前。 但见店面坐南朝北,上下两层,铺面宽阔畅亮,铺前还高起高大的牌楼,装潢甚是精致,二楼的平顶做成露台,顶上铺着滴水的瓦檐,构造极是不错。 门口处,正有几个工人搭了竹梯,正在拆御着原先的招牌,铺子里也有小工正在忙里忙外,搬着一些前铺主未尽的货物与器物。 高大嫂让开正在忙碌的小工,殷切地讲解道:“陈东家,这可是城南最顶级的铺子了。前面那个铺主是个绸缎商人,生意在这儿也做得不错。若不是年岁大了,想落叶归根回乡养老,这铺子是断断不会出让的。你看看,这装修,这气派……啧啧!” 高大嫂吹嘘得起劲,陈子岩却只袖着手,四处打量着铺面。 忽闻身后有微微地喘息声传来,回首一看,果然看见商娇立在他身后,正拍着胸口喘着气。想来刚刚跑得急了,一张小脸染上了一抹绯色。 一时之间,陈子岩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火气。一开口,严厉的训斥便脱口而出:“让你跟着来这里,是来做事的。要聊天的话,辞了工,回家去聊个够!” 商娇本已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走近时一直尽力小心翼翼,不引人注意,却不想被一向温和的陈子岩突然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数落一顿,且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时错愕地张了张嘴。 “啊?”继而低下了头,想想自己刚刚也的确不对,于是嗫嚅道,“对不起东家,我下次会注意的。” 陈子岩看商娇诚心诚意的致歉,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突地消失殆尽。 意识到自己对她似乎太严厉了一点,他张了张口,正欲说几句安抚的话…… 眼角余光却突然扫到,安思予正慢慢地走进铺子里的身影。 此时的安思予,嘴里似正品尝着什么东西,继而抬起右手,用一张眼熟的油纸,接住从嘴里吐出的一颗白白的尖尖的青果核。 陈子岩猛地回头,狠狠瞪了商娇一眼。轻哼了一声,拂袖大步而去。 商娇不只当陈子岩气得不轻,更加大气都不敢出,赶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不敢或离。 这边厢,高大嫂也唤了安思予一道,陪同陈子岩察看了铺子的总体情况,并做了装潢安排。 柜台设在哪里,会客室设在哪里,茶品的陈列又设在哪里,以及二楼的仓库也很大……林林总总,在高大嫂的描述中,均是物尽其用,尽善尽美。 由于铺主急于还乡,出让的价格颇公道,一番相看下来,陈子岩心中对这家铺面颇为满意。 是以陈子岩当场便做出了安排,让高大嫂拟了契约与铺主接洽,约定双方签约日期;又吩咐叶傲天与装潢的师傅事先接洽,先期拿出装潢的方案来,待地契交接完成后,便可直接动工,尽量缩短工期。 交代完事情,陈子岩也不久留,遣了叶傲天与高大嫂接洽后续事宜,便欲带了商娇回商行。 高大嫂又做成一桩大买卖,喜得眼角眉梢都堆了笑,话语间全是对陈子岩的恭维与推崇。见陈子岩要走,忙与安思予恭送至铺子门口。 陈子岩负手当先步出铺门,商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走过安思予身边时,商娇想起与他的约定,于是脚步稍停,站在铺门处,笑着向安思予比了比刚刚与他拉了勾的小拇指。 安思予知道她是让自己记得约定,笑着对她点头示意。 “喀啦啦……” 突然,商娇站定的头顶上方,响起几声木头断裂的声音。 紧接着又听“哐”的一声巨响,同时耳畔传来了正在拆御牌匾的小工惊呼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头,但见头顶上方一道黑影蓦地劈头向她砸下—— “商娇!” “商姑娘!” 耳畔传来两声疾呼的同时,一道月白的身影闪过,一把将她带入怀里,宽阔的身躯紧紧将她护住…… 其后,突然被一道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推,二人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只听“轰”地一声,一块黑色的巨大招牌擦着她的身体,砸到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事情来得太快,商娇甚至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与死神险险的擦身而过。 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与自己近在咫尺,被巨大的冲力砸裂成两段的绸缎庄的招牌,商娇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正欲起身问个究竟…… 一转头,唇,便与扑在自己身上,紧紧护住自己的人撞在了一起。 眨巴眨巴眼,她的眼睛好不容易定焦…… 待看到在她身体上方,陈子岩那张表情不明的脸时,她的脸瞬间如火烧。 “东家,你……”她红唇嫣然,正欲开口说点什么…… “东家!” “安小哥!” 恰此时,叶傲天与高大嫂错愕之后,也惊叫着扑上前来查看。商娇但觉身体一轻,陈子岩已被叶傲天扶着坐起身来。 她赶紧爬将起来,压抑住自己刚刚小鹿般乱跳的心脏,胡乱而焦急地询问,“东家,你没受伤吧?有没有哪里伤到……” 正想伸出手去,查看他是否受伤,却又不敢去碰触他的身体,只好尴尬地定在半空…… 陈子岩却伸出手来,一把握住她定在半空的手,掌心汗湿却温暖的温度,竟让她安下心来。 “没事,我没事。”陈子岩神色淡定地道,“你呢?伤到哪里了吗?” 商娇摇摇头,“还好,我也没事。刚刚那匾没有砸到我……” 未尽的话,在越过陈子岩的肩膀,看到被高大嫂艰难扶起的安思予时,嘎然而止。 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喃喃唤,“安…安大哥?” 一把挣脱陈子岩的手,飞扑到安思予的身边。 “安大哥,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哪里受伤了?” 蹲在他的身边,看着安思予一脸惊魂未定的苍白脸色,商娇只觉五内俱焚,担忧地抓起他的手,查看他的情况, 安思予被扶坐起来,见商娇尚能跑到他的身边,想来也没有受伤,不由得笑得有几分欣慰。 活动活动手脚,他安慰她道,“还好,我没事。没有被砸到。” 商娇看看地上的匾额,又想起刚刚那扑倒自己与陈子岩的力量,顿时明白了一切,不由地又急又气。 眼中蕴泪地捶了安思予一拳,她朝他吼道,“安大哥,你是笨蛋吗?你的腿伤刚刚才好,奔来救我做什么?万一你有什么事,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如何向安大娘交代? 想到这里,眼里的泪再也经不住地流了下来,被她倔强地一偏头,一袖子抹去。 安思予看着她的泪,心里又疼又酸,拍拍她的头,笑着安慰她道,“好了,傻姑娘,我这不好好的么?” 边说,他边在高大嫂的扶持下,想慢慢地站起来。 商娇见状,忙上前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倚靠着自己站起身来。 “好了好了,站起来了就好。刚刚真是吓死大嫂我了。” 见安思予站起,高大嫂终于确定他没事,又开始絮叨起来。 安思予对高大嫂拱手一礼,“有劳管事挂心了。” 又回头对尚不放心打量他的商娇道,“好了,我没事儿了,你放心吧。” 说到这里,他对商娇扬扬头,温言提点道,“你也该跟陈东家回商行了。” 商娇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查看安思予的情况,竟忘记了刚刚是陈子岩也救了自己,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的粗心。 回转身,却见陈子岩早已站了起来,被叶傲天扶住,立在不远处,脸色阴晴不定。 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叶傲天也一脸责备地看着她。 商娇讪笑着走过去,抬眼正想向陈子岩道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唇上,顿时想起刚刚那个“意外”…… 心跳,毫无预兆地又加剧起来。 低下头,商娇不敢去看陈子岩的脸,有些嗫嚅地、讪讪地问:“东……东家,你,你没事儿吧……” 陈子岩却已面无表情,大手一挥,冷声问道,“没事了?” 商娇一愣,“啊?……嗯,我没事。” “那就回去吧。” 陈子岩冷淡地说完,一拂衣袖,与她擦肩而过,率先步下阶去,走得飞快。 商娇自也不敢耽搁,忙与安思予、高大嫂及叶傲天打了声招呼,跟着陈子岩的脚步,匆匆离去。 32、茶室 32、茶室 一路无话。 回到商行,商娇跟着陈子岩各司其职,埋头做事,似乎在城南铺子里所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小小的插曲。 但一整个下午,商娇都有些心不在焉。每每不经意抬头,看到陈子岩的唇…… 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就会莫名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令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虽说她也知道这只是一个意外,但不知为何,一想起这个意外,她便总是心如鹿撞,胡思分神。 如此一来,便频频出错。当她依照陈子岩之意起草的一纸公文被陈子岩用朱砂笔画出数个错别字扔给她的时候,她脸如火烧,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最后,她索性将案上堆叠的书籍公文摞于一处,阻隔可能与他相触的视线,不敢再去看一旁主座之上的陈子岩,内心汹涌波涛才稍稍平复。 好不容易,下工的钟声响起时,商娇如闻天籁。迅速收拾案上纸笔书文,便准备下工回家。 一则,既与安思予有了约定,那想必他会一直记挂在心,早早回宅与大娘和常喜早作准备。商娇是守时之人,自不愿让大家久等她一人; 二则,今天与陈子岩处于一室,商娇却与素日的自己大相径庭。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古怪的气氛,让她觉得自己已掌控不住自己的心跳与神思。这种陌生的感觉令她有些害怕。 商娇的一举一动,自然避不过陈子岩的眼睛。正当她自圈椅里站起身,准备向陈子岩告辞的时候,耳畔已传来了陈子岩轻飘飘的声音。 “怎么,今日有事?” 商娇抬眼望去,却见陈子岩握了笔,正在一页公文上勾划批示,似乎只是不经意地问她一句。 她却莫名地有些心虚,站在原地吭哧半晌,才小小声地应道:“嗯。” 陈子岩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约了人?” 商娇讪笑一声,“……嗯。” 陈子岩终于顿住笔,从公文间抬起头来,斜睨着她,似笑非笑。 “哦?可是今天遇到的那位,你的那位安大哥?” 四目相触,商娇的脸突然又红了起来,整个人站立不安。 忙低下头,不敢再看陈子岩的脸,她飞快地“嗯”了一声。 然而,她脸上的嫣然,她的不安,落在陈子岩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就仿佛是一个怀春的少女,要去约会自己的心上人,却被他无意间撞见、戳破般害羞与不安。 握笔的手,不觉间越攥越紧…… 一阵静默之后,商娇听见陈子岩淡淡的声音传来。 “是吗?那只能抱歉了。今晚的事情可能有点多,明日有些文书也需要传达。我这边一个人处理不过来。” “嗯?”商娇未料到陈子岩竟然会拒绝,不由得瞠大眼,呆呆地看着陈子岩。 倏忽又想起与安思予的约定,不由得急了起来,“可是东家,我……” 陈子岩慢慢坐正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愿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商娇纵然再有意见也只能苦笑了。 在心里把陈子岩的祖宗都问候了一遍,商娇咧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意见。” 然后一步一挪,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想她自来商行做事以来,从来都是克己敬业,不仅从未迟到早退,还天天自觉陪着陈子岩加班到深夜…… 却不想,今天仅有的一次正常下工,陈子岩竟然都不批准!太可恶,太没人性了! 可见得资本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从古至今,都是剥削阶级! 枉她还一想到今天那个“意外”就脸红心跳,心神不宁…… 如今想来,都是错觉,错觉! 看着商娇一脸气鼓鼓的模样,重新坐回座位上开始做事,陈子岩也重新拿起手中的笔,继续手中事务。 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是,自己的唇角处,不经意间,勾出了一丝得意的笑痕。 这就算是对这个小姑娘今日漠视自己的小小报复罢! 时间,在不觉中流逝。 待商娇按陈子岩的指示,把所有公事都整理完成之时,已经月正中空。 商娇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拨了拨眼前的烛火,抬头看向陈子岩,却见他明明已经没有了公事,却仍对着案上的一张纸,皱眉深思,丝毫没有离开之意。 抬眼看天色已晚,商娇终忍不住暗示地问道:“东家,你看还有什么事吗?” 陈子岩闻言,目光却仍停留在那张纸上,却是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近前,“你来,帮我看看这个。” 商娇站起,秉了烛火走到案后陈子岩的身畔。俯身看向他摊在案上的那张纸。 只见纸上竟画着一些房屋的结构图,商娇细细一看标注,顿时明了,“这是今日的铺子的示意图?” “嗯。”陈子岩点点头,眼睛仍未离开图纸,皱眉道,“你去过我们的三家铺子,便该知道我们原来的铺子都是平顶的铺子,只有一层,而今日的铺子却是两层……是故,虽然我看得上这间铺子,但这间铺子的价格相比其余三家,却是最贵的。但其二楼除了做库房存货之用,其余基本利用不上,所以我在想,我今天的决策会不会有些问题……” 商娇想了想,点头应是,“的确有这个问题。其实说起库房的问题,我们茶行总部便在天都,完全可以统一仓储,铺子上的存货根本不用太多,若需拿货则由总部的库管统一调度、运送即可,一来可以加强管理,二来在铺子上另辟专门的库房的确很是浪费。” 陈子岩闻言点头,赞赏地看了商娇一眼:“你这个想法很好。但……”他沉吟着,“若说连其余三家的库存今后都让总部统一调度和运送,那南门的这家铺子的问题便更突出了……二楼,难道竟完全空着?” 商娇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摇了摇头,道,“为何二楼要空着?相反,我倒觉得,二楼可能有大用呢。” 陈子岩诧异地看着商娇自信的笑,“莫非你有什么好的提议?” 商娇道:“提议倒算不上,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在二楼,格出几个小间,建几个茶室。” “茶室?”初闻这个名称,陈子岩眼前一亮,鼓励地道,“是什么?你说说看。” 商娇受到鼓励,于是大胆道:“所谓茶室,便是品尝茶叶、茶味的地方。这是我上次去三家铺子上见工时便想到的。 东家,我们茶行虽说在整个大魏首屈一指,但要说到茶叶的销量,我们的客户却总是固定的,均是些达官贵人、有钱人家,除此之外,进项并不多,为什么?因为放眼整个天下,除了这些固定客户之外,现在百姓喝茶的风气还没有流行与推广起来。 其实来天都的许多外来商家,流动人口,那些人也是我们的潜在客户啊,可是我们却没有途径让他们知晓茶叶的等级、好坏、味道以及对人体的好处,这样的话,人家又怎会去购买?便是人家想买,但没有亲自尝试过,人家的购买欲也会降低。而且人口一味,再好的茶,也会有喝不惯的人,每逢这种时候,若光凭我们茶行的口碑来说话,毕竟不能服众,倒不若让他亲自尝过茶叶的味道,了解茶叶的制作,知道茶叶对于身体的好处来得让他信服。东家,你说对吗?” 陈子岩越听眼越亮,商娇提出的固定客户、潜在客户等观点,均是他闻所未闻的,他听正得兴起,见商娇停顿,他立刻催促道,“你继续说。” 商娇于是从茶叶的制作、冲泡方法、茶具、茶礼、养生等各个方面谈起,结合现代茶叶的炒制工艺,甚至衍生出各类的花茶的制作等,将她所知道的各类有关茶叶的事都详尽道来,总结出品茶室应有的特色,便是做到由客户挑选心仪之茶,由专人执礼冲泡,请客品尝,并宣讲茶叶特色与养生之道,最后再达成买卖交易。 陈子岩闻弦知意,就着商娇的观点,对茶室的布置进行了一番构思,从铺子的大小,茶室的分割,整体的装潢,茶具的制作,桌椅的选择,人员的选择上,也与商娇一番痛快淋漓的探讨,兴起之时,两人竟不顾男女之分,主次有明,头碰着头,肩并着肩,在纸上写着、画着,时而大吵,时而大笑…… 最后,当所有讨论终结的时候,月已西斜,二人也已筋疲力尽。 陈子岩将临时的草图卷起,双手捧起,郑重地交到商娇手里,眼里有着欣赏与器重。 “商娇,关于茶室的一切布置,既是你提议的,我便交托于你了。这是你的构想,也是我的构想。我想,你应该是执行与建立它最好的,也是不二的人选。” 商娇看着那双手交托的草图,也看懂了陈子岩对她的器重。双手接过图纸,只觉得那一卷薄薄的纸,有如千钧之重。 “东家,你放心,我绝不辜负你的嘱托。”她笑着,郑重地向他许诺。一双大眼,盈盈如水,盛满坚决。 陈子岩亦笑,心里充满着欣慰与庆幸。 欣慰的是,当初自己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留下这个姑娘,如今的她,果然担得起自己最初的抉择。 庆幸的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竟让他得遇,何其幸哉! 33、情痛 33、情痛 与陈子岩议定所有的事,从商行出来的时候,已是一更,四周黑漆漆一片。 商娇执了灯笼,本想一个人走回安宅,但陈子岩不放心,执意提了灯笼,送她回宅子。 二人仍旧一前一后,身影交融在黑夜里。商娇走在后面,看着身前那执了灯笼,月白长袍在的微风中微微轻拂的陈子岩,内心深处,忽然升腾起一种安心的感觉。 陈子岩,她的东家,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 安宅位于十三巷内,要走过一条长长的巷子才能到达。 白日里,巷子倒还清静,但此时夜色已沉,巷子里漆黑空旷得吓人。 商娇不由得有些庆幸陈子岩陪伴着她,否则她一个人要经过那条长长的,幽黑的巷子,她还真有些发怵。 跟着那月白的身影,慢慢走到巷口,正要往里行去,前面的陈子岩忽然长身一顿,停下了脚步。 商娇正低着头追逐着他月光下的身影,见他停下,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东家,怎么不走……”然后,一个“了”字便生生吞进了口中。 她看见,巷口处,一人一身浅蓝布衣,也提了一盏灯笼站在那里。 黄黄的柔和烛光,照亮了黑暗幽深的巷口,也照亮了他温和的眉眼。 “安大哥?” 商娇又惊又诧地叫了一声,越过陈子岩,向他走了过去,“你怎么出来了?” 安思予显然也没料到陪同商娇一起回来的,竟还有陈子岩。 怔了怔,急忙拱手与陈子岩见礼:“安思予见过陈东家。” 陈子岩也礼数周到的还了一礼:“安公子,幸会。” 双方答礼完毕,安思予方才对商娇笑道:“我看天晚了,你还没回来,又怕这巷子太黑,你一个人回来会有危险,方才出来等你一下。” 商娇闻言一愣,想到今天与他的约定,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啊安大哥,今天晚上我和东家有点事,耽搁了……你等了很久了吗?” 安思予摇遥头,“还好,只站了一小会儿。” 商娇正欲答话,身后陈子岩却忽然清冷地开口。 “商娇。” 她回头,却见陈子岩正执着灯笼,一张脸隐在烛火后,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面色有些冷然。 “既然已经有人接你来了,我也就不再相送了,告辞。” 不知是不是商娇的错觉,她竟觉得陈子岩的声音里全是冰冷,全不若刚刚在商行时那样谈笑风声。 虽心下有些疑惑,但商娇还是礼节性地点头答应。 “好。那今天就谢谢东家相送了。东家回去时也请注意安全。” 陈子岩鼻子轻轻“嗯”了一声,又似不经意地瞟了安思予一眼…… 一转身,一手执着灯笼,一手负在身后,顺着来时的小路,快步离去。 待他走得远了,商娇方才回转身来,一双手自然而然地扶着安思予,嗔道:“安大哥,你的腿伤才好,干嘛到巷口处来接我?虽然现在天气热,但毕竟更深露重,万一腿又疼了怎么办?” 安思予领了商娇往安宅行去,边走边笑,“我腿伤早好了。就你还一直惦记着。” 商娇皱皱鼻子,也笑,有些撒娇地道,“我当然惦记你啦!我初到天都,身边除了常喜,便没了一个亲人。安大娘与大哥都待我好,就像我的娘亲和我的哥哥一样。你说,我能不惦记你吗?” 安思予的脚步突然顿了顿。 “安大哥,怎么了?” 安思予眼睛有些躲闪,脸上绽开一抹尴尬的笑,抬脚,依旧行走如常,却不再说话。 回到安宅,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初绽的几朵桂花正幽幽散发着阵阵香甜的气息。借着月色,商娇看到院中的小桌上,正摆放着几个凉掉的小菜与一壶酒。 商娇指指桌上的食物和酒,问安思予,“这是你准备的?” 安思予嗯了声,吹灭手中的灯笼,道,“你说今天会早点下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本来常喜也要等你,但后来着实晚了,我看小丫头又饿又困,实在撑不住了,便让她先吃了点饭菜,回房睡了。” 商娇顿时又愧疚起来。“对不起啊安哥,今天因为铺子的问题,我跟东家讨论得久了一些。你……你不会还没吃饭吧?” 安思予淡淡一笑,“没关系,我不饿。” 他将灯笼放在檐下,转回头对商娇道,“好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说罢,便走到桌旁,欲收拾桌上的酒菜。 商娇心中有愧,忙上前拦住他,双手合十,笑着对安思予道,“安大哥,你不饿,我可饿了呀!要不,你陪我吃点儿?” 安思予看着商娇撒娇的模样,失笑,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肩并肩地坐下,商娇往安思予的碗里夹了菜,又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安思予,豪爽地笑道上:“来,安大哥。我敬你一杯!庆祝你旗开得胜,找到工作。” 安思予接过,轻啜了一口,却见商娇拿着酒杯,先用舌头舔了舔,大大的眼睛一亮:“唔,这是桂花酿的酒?真好喝!” 说完,商娇一仰头,一干而净。 安思予忙按住她的手阻止,“这是去岁的桂花酿,虽好喝,后劲却大。浅酌就好。” “没事没事,”商娇笑着挥开他的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酒量大着呢!况且就算喝醉了,我这不在家里么?待会儿倒头睡一觉就好。” 说罢,又仰头干了一杯,只觉得酒一入喉,身上暖暖的,不禁伸了个懒腰,噫叹道,“啊,劳累了一整天,睡前喝杯甜酒,真舒服啊!” 安思予颇无奈地看着商娇无赖的模样,摇了摇了头。 低头,吃了几口早已凉掉的菜,安思予终抵不过心内的纠结挣扎,问道:“商……商娇,你这里去陈氏做事业已日久,你觉得……陈东家怎么样?” 商娇正在跟桂花酿博斗,闻言头也不抬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我们东家人很好啊!其实,我初来天都不久,便在街上遇见过他。初时见面,他便很是温和的人。就连我捉弄他,也未见他有半分计较; 后来也真没想到,再见面时,我竟会成为他所率商行的账房先生。身份被他识穿,到最后,他却依然将我留下,做了他的文书。 还有,他对人真的很好。对我很温和,对其他人也是客气有礼。这不,今天他才救过我,晚上又担心我一人走夜路不安全,执意要送我回来……” 商娇越说,心里越发想起陈子岩素日里对她的好,心里不由得柔柔一片。待说到今日相救之事,那个“意外”又浮上脑海。 商娇的脸突然又红了起来,眼神也变得飘忽躲闪,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笑道:“……总之,东家是个很好的人,能跟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安思予看到商娇嫣红的小脸,柔若一汪春水般的眼眸,再听着她述说着她与陈子岩之间的事,桩桩件件,一字一句,皆温柔且温存的声音…… 只觉得字字锥心,句句刺骨。 一颗心也直直地,下沉,下沉…… 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一个出神间,商娇已连喝了几杯桂花酿,待安思予发觉不对,伸手抢过她手里的酒壶时,已经有些迟了。 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想回小屋去睡觉。 商娇面色酡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似乎想往小屋行去。 边走,她边抚着脑袋,喃喃道,“安大哥,这酒……酒劲似乎有点……大啊!”说话间,已脑袋一蒙,天旋地转间,腿脚也跟着一软—— “欸,小心!” 眼看商娇的身子就要往地上倒去,安思予来不及思考,忙上前一步,大手一捞——一商娇柔软温香的小小身体便落入了自己怀里…… 那张酡红的娇憨小脸,正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心脏跳动的位置…… 安思予的脑中,倏地一片空白。 低头,看着这个靠在自己怀里的女子。 如春日之暖阳,融化了重挫之下,他内心竖起的坚冰; 又如如涓流之小溪,汩汩地滋润着他的心田,让他有重新站起,面对嘲笑,面对明天的勇气…… 她那样好,她那样好! 怎能不动心,怎可不动心? 只是,早已声名狼籍的自己,如何能配得上她,如何能对她说出那句话?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颤抖着…… 轻轻地,抚上怀中的她她娇艳的小脸,留流着,摩娑着…… 无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笑,却含着些许痛楚与宠溺。 “傻丫头呵,娇娇,你真是一个傻丫头……” 34、约定 34、约定 数日后,城南的铺子总算尘埃落定。 由于房牙们的居中说和,再加之买卖双方均对价格无异议,于是交易很快达成。 从此后,陈氏商行在天都四个方位均设立了茶铺,风头一时无两。 南门的铺子虽新,却乃四家铺子里最大的,对于装潢事宜,由于之前商娇与陈子岩的有了一致的决议,故在商行召开的管事会议上,陈子岩力排众议,决意起用商娇的建议: 其一,将二楼建成品茶室,由商娇来总体负责装潢事宜及后期事项的安排。而铺子一楼,仍与其余三铺无异,做茶叶买卖生意。故装潢的问题仍交由叶澜天负责; 其二,从此之后,陈氏旗下各茶铺不再各设仓库,所有的仓储调度从此后由总部统一安排,以加强管理。三个老铺子空下的仓库之后再作打算——当然,这也是商娇的提议,她想将其余的三家铺子的仓库改造成现代的茶楼,方便天都往来的客商商谈或百姓之间人情往来之时有个去处,也可为茶行增加进项。只是现在建立第一所品茶室乃第一要务,故茶楼的构想需稍后再议。 这两个决策一下,又在陈氏商行掀起了轩然大波,各掌柜、管事虽知商娇处置事务的能力尚可,可却从未想到,这个从来不多言不多语的女子,一出手,竟直接提出了两个让所有人闻所未闻的提议并付诸实际。 一时间,非议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赞成者有之…… 这一切之于商娇,是压力,亦是动力。 于是,她近日的日程安排便变成了待在城南的铺子上,与装潢师傅研究讨论二楼的分割、设计、装潢、材料等问题。 好在她的前世本就是广告策划师,对于室内设计并不陌生,数次沟通之后,师傅便领悟了她的构思,开始了品茶室的装潢。 与之相比的,却是细节上的繁琐更让商娇头疼。 商娇原本的构想,是按照现代的茶艺及冲泡方式,制作出精美的茶具来改变茶砖的饮用方式。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她兴致勃勃地画好了一套茶具之后,竟找不到一家能制作出这种茶具的工坊! 原本,商娇的要求很简单,无论是哥窑瓷、密瓷、青花瓷……只要能烧制出成套的瓷器茶具就可以——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大魏的烧瓷工艺,不要说这些现代有名的瓷器,就连普通的白瓷也烧不出来。 受工艺限制,那时的瓷器,顶多只能视作陶器! 若使用市面上那种普通的工坊制作出的,坯体未完全烧结,敲击时声音发闷,胎体硬度较差,甚至还能看出刀片划出沟痕的陶器作为茶具,这显然与商娇当初的设想相距甚远。 于是,一连数天,商娇就这样拿着图纸,从天都城内到城外,一家一家的找寻烧瓷工坊,却又一次次的失望,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这日,商娇才从城外拜访一家据说是大魏民间最好的烧陶工坊回城,走得两腿酸软,口干舌燥,正站在街道边的小摊旁,掏了一文钱买了一碗茶水喝得起劲儿,突然脑后的辫子被人揪了揪。 “小辫子,是你啊!”耳畔,又传来一个喜欢捉弄她的声音,透着惊喜与浓浓的笑意。。 商娇翻着白眼,有气无力地回头瞪着眼前身着一袭紫色绣祥云锦袍,正偏着头,似笑非笑打量她的男子。 “王睿王公子,又见面了。” 有了上一回被他捉弄的经历,这一次商娇见到他,也就不再那么客气。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你真是闲、得、蛋、疼、啊!” “啊?”王睿显然没有听懂她的话,偏头想了想,艰难地问,“蛋疼?什么意思?” 商娇冲他咧咧嘴,摇头苦笑—— 没文化,真可怕啊! 握图的右手冲王睿摆了摆,商娇脱力道,“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今天就先告辞了。拜拜你呐!” 说完刚想走,不想手里的图纸却被王睿一把抢了过去。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打开。 “还我,你还我!” 上一秒还在自己手里的东西,下一秒便被人抢走,商娇火了,伸手就抢,奈何王睿身高体长,她跳将起来也够不着。 王睿一手将她的脑袋按住,防止她蹦达起来抢回图纸,一手将图纸展开,待看到纸上的图案,眼睛顿时一亮。 “这是……杯子?”他看看图,又看看商娇,笑道,“挺漂亮的,你画的?” 边说,边将图纸还给商娇。 商娇气鼓鼓地抢回图纸,索性将其揣进怀里,怄道,“是啊,我画的。但有什么用,我要的东西这里根本做不出来。” 王睿摸摸下巴,“听闻你到陈子岩的商行去做事了,这些东西,该不会是茶具吧?” 商娇闻言,无语地瞠大眼瞪着王睿,“你是包打听啊?怎么什么事儿你都知道?”说到这里,她眼一眯,想起一事,“对了,上回你是怎么找到我住哪里的?居然还送我个什么钗子……” “那是步摇!”王睿没好气地反驳,继而又笑着偏头问她,“如何,漂亮吧?这可是天都最有名的工匠打造的。对了,你怎么不戴上它?” 商娇傲娇地抹了抹额上的刘海,“本小姐就喜欢锅盖头、梳小辫儿,简单!谁要戴你送的什么步摇?我早拿去送人了。” “送人?”王睿忽然觉得自己呼吸不匀,差点背过气去,“你竟然把它送人了?你知不知道那枝步摇的价值——你送给谁了?” 商娇冲他做鬼脸,歪头歪脑地道,“我管你贵不贵重,你既送我了,那便是我的。我要送给谁……要、管!” 说完,看着王睿张大嘴,一副吃瘪的表情,她心情大好拍拍手,冲他摆了摆,“好了王公子,我真还有事,就先走了。拜拜了,下回见!” 说完,她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小小惩戒了一下这个无所事事整天闲逛,还曾经逗弄过、笑话过她的二世祖,看他吃瘪,她简直开心得很哪! 然而,王睿下一句话却成功地让她停下了脚步。 他说:“如果,你的那套茶具,我可以想法帮你做出来呢?” 商娇很没节操地回身,迅速飞扑过去,扯住他的衣袖,惊喜地问:“当真?我要的可是瓷器做的茶具,你当真可以帮我想办法?” 王睿勾唇一笑,将她拉着他衣袖的手掸下,骄傲而又自信满满地道:“当然!放眼整个天都,就没有本……公子不能办到的事情。” 将手伸到商娇眼前,“把你的图纸给我。七天后,我给你答复。” 商娇惊喜异常,忙掏了怀里的图纸,正要递给他,忽而一想,又缩回手,“等等,七天后,你怎么答复我?我去哪里找你?” 王睿眯着眼睛想了想,“七日后……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正好我要去上次跟你说过的‘鸿锦山庄’,要不你到那里去寻我。顺便你还可以去看看那边的田地。可好?” 商娇顿时警惕,双手抱胸地看着他,“去你的庄园?……你该不会是想对我做什么吧?” 毕竟,有着现代人灵魂的商娇,对“陌生人”还是保有一定警惕的。 王睿呆了呆,待反应过来商娇指的是什么时,顿觉哭笑不得。 “我对你做什么?我能对你做什么?”他把她从头比划到脚,一脸鄙夷,“拜托你看看你自己,除了长得清秀点之外,还有哪点儿像女人?我府里的女人每一个都比你漂亮比你强好吧?” 言罢,他白她一眼,无语问苍天地摇摇头,“算了算了,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不管你了,你走吧。” 这一下,商娇反而尴尬被动了。 想想也是啊,这王睿跟陈子岩既然相识,想来家境也不会太差,况且他人除了自命风流了点儿,也不是坏人…… 大概,估计,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强抢民女之类的事情吧? 再不济,她先把行踪告诉常喜和安思予,到时侯再机灵点儿,见机行事,应该可以应付吧? 想到这里,她谄媚地笑着,拍拍王睿的肩头,“王公子,误会,一场误会而已!”说着把图纸递给他,“那就谢谢你了,辛苦你了!八月十五,我们鸿锦山庄见。” 王睿哼哼两声,见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样子,又忍不住嗤笑一声。 接过图纸,他没好气地道:“既然小辫子你这么信任我,那我也就勉为其难地效劳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八月十五,鸿锦山庄见!” 34、山庄 34、山庄 王睿既答应帮商娇烧制茶具,商娇便不再费心去管。反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天都作为一国之京城,能人异士自然是聚集一处,她找不到,不见得王睿这个富家公子就找不到。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她专心地把时间用在了茶室的装潢与茶器的制作上。 为此,她还特意托了画了图纸,托了工匠师傅留心与打磨制作。 洗杯的茶夹、撇茶沫及通壶嘴的茶桨、疏通茶壶内里的茶针、撬茶用的茶刀,储茶用的茶瓮、取茶用的茶匙、分盛茶叶用的茶则、鉴赏茶样质色的茶荷……以及一应洁净器皿,如茶船、茶盘、水盂等,凡她所能想到的,无一不要求做精工细作,力求彰显品茗之神韵。 在茶室的布置上,她也走遍了天都各大小绣坊及书楼,挑选了许多书法、雕刻、摆饰及绣品制作的屏风,务求做到诗兴茶风,相得益彰。 另外,在茶食的选择上,商娇到街市把可以佐茶的小食都品尝了一遍,最终选择以果脯为主。因果脯多出自北地,以鲜果用糖煮后再经干燥,保持原色,质地特明,为佐茶佳品,再配以瓜子、蚕豆类的炒货,可以让茶客食茶的同时,一手把茶杯,一手掂茶食,在视觉与味觉上均得到放松与享受。 最后,她利用下工的时间,与安思予就茶礼茶艺进行了演绎。商娇把前世所见识过的,关于茶礼茶艺表演出来,再由安思予来进行点评、修正,逐渐也整理出了一套茶艺思路。 待所有茶事的准备都已妥当,欠的东风便只有交予王睿制作的茶具了。 转眼,与王睿约定的八月十五之期便到了。 这天一大早,商娇便揣着她那包珍而重之的辣椒种子,与常喜、安思予道了别,出门去南郊的“鸿锦山庄”。 一开门,便见牧流光正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站在安宅门口,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 这逼仄的巷子里,这一人一车也不知等了多久。 见商娇出来,牧流光上前抱拳行了一礼,道:“商姑娘,我家公子派我来接你,请上车。” 商娇看看牧流光身后的马车,隐觉不妥。 这本只是她与王睿的私下里的一个约定而已,他却派亲信和马车来接自己,阵仗似乎搞得有点大? 但商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些有钱公子哥儿还真是不管古代现代还都是一样,就喜欢搞些香车美女的派头,反正他要这样做,省了她不少脚力,于是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几步上前,上了马车。 待她坐定,牧流光坐到车夫身边的辕上,便吩咐起程。 马车一路向前,很快便出了天都,向南郊行去。 商娇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看着窗外,但见蔚蓝的天空云雾缭绕,远处群山连绵起伏,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花开得五颜六色,空气里也弥漫着山花烂漫的香味。 道路两旁是许多农田,结满了当季的蔬菜瓜果;再向前行去,便上了一条大条石铺就的弯曲小径,枝头小鸟啾啾鸣叫,悠扬婉转,和着夏里的蝉鸣,别有意趣。此时正值晚夏,小径畔荷花正在盛开,幽香阵阵…… 正看得起劲,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牧流光轻轻掀了车帘一角,对商娇道:“商姑娘,山庄到了,请下车。” 商娇下得车来,便见小径的尽头,一处气派宅院便出现在眼前。 但见院外绿柳低垂,门楼垂花,大门处上悬“鸿锦山庄”的匾额,门内游廊曲折,阶下石子铺设错落有致。 此时,有门子远远看见他们到来,一人忙转身入园禀报,一人忙跑过来垂首拱手相迎。 商娇看着眼前的宅院,不由惊叹道:“这宅院……未免太气派了吧?” 说着,她转向牧流光,有些狐疑地问,“在这天都,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之地,王公子家却单单一处庄园便已如此气派,牧大哥,王公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牧流光眼睛闪了一下,旋即淡定地答:“我家公子倒没做什么营生,只是祖上几代经营,确实在天都也算小有成就,薄有家产。” “哦。”商娇听出牧流光话里的模棱两可,有心多问,又想有钱人都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家世另有所图,在心里转了几转,旁敲侧击道,“那,你家公子的祖上……是当官的吗?” 老天,可千万别被她料中,这个王睿是个官二代啊! 这种*搁现代都招惹不起,更不要说在古代这样人治的社会了。 若王睿当真是个官二代,那她今后看到王睿,怎么着都得绕道走了。 牧流光听她这么问,又见她面带抗拒,噫笑一声,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家公子的祖上,都没有做官的。” 商娇闻言,顿觉自己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那王公子的祖上到底是做什么的?”她还是好奇,大眼睛溜溜一转,回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景,陈子岩与王睿的相识,心头一亮,“莫非,跟我们东家一样,都是商人?……这么大的家业,莫非也是皇商?” 牧流光咳了咳,挠挠鼻子,声音模糊地敷衍道,“算是吧。是跟皇家有些牵连……” “哦。”商娇自以为懂了,拍拍小胸脯,自言自语道,“管他呢,只要不是做官的就好。” 牧流光闻言诧异,侧头问身畔的商娇,“这是为何?” 商娇白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俗话说得好,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啊!我就一个平头老百姓,跟做官的打交道,还能讨得好去?” “……”牧流光竟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庄园门前。正欲踏入门内,但见刚刚入内禀报的门子小跑着出来,对牧流光道,“牧爷,公子现在正与庄上各管事在谈事情,暂时脱不得身。故差小的禀报一声,烦请牧爷先带商姑娘在院内四处转转或去内厅喝茶稍坐,待公子处理完事情,便来与牧爷、商姑娘相会。” 牧流光闻言皱了皱眉,看向商娇,“那商姑娘,我们便先去……” 商娇方才坐在马车上,看着四周的田园风光,本就向往不已。此时听门子这么说,立刻打断牧流光的话,笑道,“那不急。我看此处风光秀丽,正想四处转转、看看。就烦请小哥跟你家主人说一声,处理事务要紧,不必急着来寻我。” 门子打着揖,连声应了。 牧流光听着商娇竟想一个人外出,原想跟着商娇一处,但商娇嘱咐完门子,又转而对他道:“牧大哥,你也不用再陪着我了。我难得出来透透气,想一个人走走,顺便可以在这里选几块好地来年好种我的辣椒。你有什么事,且忙你的去。我待会儿自行回来便成。” 牧流光闻言,料想此地乃山庄的地界,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便道,“既如此,请姑娘务必注意安全。” 商娇点点头,便转身往来时路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35、温莎 35、温莎 一路走走停停,商娇漫步在来时的小径之上,欣赏着田原景致。 深遂的碧空,如黛的远山,绿郁的青草,滑过的飞鸟…… 一切,是那么的自由自在,随心随意,让她也止不住的心情飞扬。 不觉间,便来到了庄外不远的那个荷塘。 商娇闻着荷花的清香,眼前正在盛开的荷花,上空有蜻蜓飞舞着,塘内正有人或挽了裤腿趟水或划着小舟去采摘已结了果实的莲蓬…… 正舒服地伸了伸懒腰,感慨生活之时,背心处却突然一痛,似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 商娇回头一看,只见一枚小小的铜钱正落在她身后的草地上。 她走过去,将铜钱捡起,正疑惑间,忽闻身后大树簌簌而动…… 商娇闻着响动,抬眼一看,但见一金发碧眼之人正坐在树上,手里拿着笔和一本册子,正冲她笑着打招呼。 “温莎公子!”商娇认出他来,惊喜的唤他。 温莎居高临下,刚刚看背影,他便已认出了商娇。见她还记得自己,不由大喜,将手中的笔与册子往树下一扔,手脚并用,几下跳下树来。 “商娇姑娘,太巧了!你怎么也在这里?”他站定在商娇身边,笑得灿烂,湛蓝的眸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像极了天空的颜色。 商娇也兴奋地跺着脚,“是啊,太巧了。我今天是应王睿公子的邀请来他的庄园玩儿的……对了,就是那天借我匕首的那个公子,你还记不记得?” 温莎笑着点点头,“哦,记得记得……那个公子啊?” 他说着说着,笑容滞了滞,眼睛里带了点疑惑,“这里是他的庄园?我可刚刚偷偷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人说,这里是……” 然而没等他说话,商娇的目光已被他扔在地上的笔和册子所吸引。 “欸,这是什么?”她好奇地蹲下,拾起地上的笔和册子,将册子一展开—— 顿时眼前一亮,不由得惊呼出声,“天哪!” 忙一页一页的翻过,不可置信,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竟然,竟然去过这么多地方……” 温莎也走过来,笑着与她并肩站立,看着册子上所绘的东西,解释道:“这是我这十多年来去过的地方。我把这些地方的地形、物产、风土人情都绘了出来,今后回国,也好做个纪念。你看,这里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把圆周率叫为‘派’的国家,他们那里有个海叫爱琴海……这里就是天竺,那里的女子穿的纱丽很漂亮……” 商娇将册子里所画的内容一一翻过,心内已是震惊不已。其实温莎的画,在前世的她看来,十分粗陋,但在现在的她眼里,却是一个古人,用尽生命去追求自己所看到的世界。 她再也想不到,原来早在大魏这样的时空里,便已有人用尽十数年的时光,来到这里,只为看一眼这神秘的东方国度! “温莎,”她抬起头来,盈盈大眼中全是感动与敬佩,“你真的,是个很伟大的人呢!” 温莎闻言,心内巨震。从开始周游世界开始,所有的人都把他与父亲当作疯子,不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所在。至后来,到了别的国度,又因为肤色、发色、眼眸的不同,总被视为异类,遭到驱赶逐离,好几次险些丧命……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东方的女子,会用感动与敬佩的眼神,赞叹他一声“伟大”。 他感动、震惊之余,也有不解。 商娇抚着他画的册子,内心激荡不已,“我们出生在这个地球上,便受着交通工具不便之困,局限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看不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可也总有一些人,走出这样的困局,用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去丈量世界,去看看外面的天空,也改变着我们的世界……哪怕一生不得理解,一生漂泊,一生困窘,甚至遭到异样的眼神、遭到驱逐,历经万劫而不悔,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伟大的吗?” 说到这里,商娇轻轻一叹,想起前世的自己,突然无限伤感,“就像我,以前也总想着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遍所有的美景,吃遍所有的美食……如今却只能困囿在这方天地里,做一个过了今夕不知明朝的小女人……” 温莎听出商娇话语中的伤感,不由心内升出几分怜惜。犹豫地伸出手,他拍拍她的肩,发下誓言:“商娇姑娘,若你愿意,现在也可以!我会带着你,一起去周游世界,看遍所有美景,吃遍所有的美食!” 商娇扬起头,笑道,“好啊!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说着,她伸出小拇指,“我们拉勾!今后你周游世界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 温莎亦笑,伸出小拇指,“好,我们说定了!” 两个小拇指,紧紧地勾在一起。 从此,两个同样渴望自由的人,便成了朋友。 “不过,”放下手指,温莎有些疑惑地挠挠头,“你刚刚说的地球……是什么东西?” “啊?”商娇怔了怔,没想到她刚刚的有感而发,竟让温莎记在了心上。 要怎么跟他说呢?难道说我们生活的星球是个球体,然后说到地心说,万有引力? 对于一个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人来说,这样的言论简直是颠覆性、爆炸性的。 商娇正犹豫着该怎么把话圆过去,突然荷墉里,那刚刚涉水采莲的一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啊——八爪怪!救命啊,救命!我被八爪怪咬住了!” 边叫边跌跌撞撞往岸边跑去。 没等商娇回过神来,但见随着那人的惊叫,采莲的人轰然而动,全都惊恐万分争先恐后地岸边涌来。 惨叫的人最先奔上岸,裹泥带水,早就成了泥人。 一到岸上,他立刻抱住自己的腿,痛呼阵阵。 商娇好奇,定睛一看,顿时乐了。 36、螃蟹 36、螃蟹 只见那人脱了靴袜的光裸的左腿脚趾,此时正被一夹裹着泥水,形似蜘蛛,却比蜘蛛大得多的东西紧紧钳住,痛得那人哭爹叫娘,抱着腿在地上一阵翻滚,却完全不敢去触碰那钳住自己的“东西”。 “啊哈,”商娇的视线完全被那东西逗引住了,不由得大笑一声。 毫不顾及周遭涌上岸的人们怪异的眼神,商娇奔上前去,大叫着,“螃蟹!好肥的螃蟹!别动别动!” 她生怕那人动作时会伤了螃蟹,忙按住那人的腿,然后伸出两只手去——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她上前从后背一把掰住螃蟹正紧紧钳住那人脚趾的两只大螯,用力一扳,螃蟹吃痛,松开了钳人的螯,八条长爪嚣张地在空中挥舞。 商娇拈紧它的后背的硬壳,把螃蟹翻来覆去的看了看,但见螃蟹的脐眼圆圆,几乎覆盖了整个肚皮,立刻辨出这是只母蟹。 此时正是八月中秋时节,这么肥美的母蟹,一定有很多蟹黄才是…… 想到蟹黄的美味,她不禁舔了舔小嘴儿。 殊不知,她的举动落在一群将螃蟹视过怪物的古人眼中,是如何的惊天动地。 “你,你是什么人?” 刚刚被她解救的男子不但不感激,反而最先发难,又惊又恐地喝问商娇。 “你怎么会进到庄园里来的?还,还……” 他指着她手里的“八爪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女子,竟然有胆量,把这为人所忌的“怪物”玩弄于股掌之中? 商娇还来不及回答,温莎也好奇地走上前来,俯身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噢,娇,你竟然把这东西捏在手里?小心它夹人!” 人群里,先是一阵寂静,继而迸发出一阵惊叫。 “快看哪,这女人身边竟然还有个黄毛怪……” “快看哪,那人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妖怪,他们是妖怪!” “快跑啊,妖怪来了!” …… 恐慌的力量是强大的,见有人撒腿就跑,瞬时间,所有的人便尽皆四散逃命,惟恐跑得慢了,便被“黄毛妖怪”给抓去了。 商娇被夹裹在奔逃的人群里,被卷了好几个圈,等她在温莎的扶持下站稳脚跟,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早已没了踪影。 此情此景,温莎习以为常,但却深觉遗憾。 他耸耸肩,道,“噢,我以为他们会和天都城里人一样,见得多了色目人,不会大惊小怪的。” 商娇也学他的样子耸耸肩,笑道:“或许,他们并不是怕的你,而是……”她陡然将拈着螃蟹的手送到温莎眼前,吓得温莎一抖。 “这里突然凭空冒出一个敢抓‘八爪’怪的我,还有一个黄毛蓝眼睛的你,哈哈,我们这就是妖怪二人组!” 商娇越说越觉得好笑,不禁捂着嘴,自己把自己逗得大乐起来。 “……” 温莎蓝眸向上一翻,只觉得眼前一群乌泱乌泱的乌鸦飞过。 商娇一个人笑了翻天仰地,好不容易收了笑,大大的眼睛乌溜溜一转,又出了个主意:“既然这里没人,不如咱们就下去把这些八爪怪都给抓了,待会儿蒸着吃了吧?” “……” 温莎闻言,瞬间石化,风化…… 当王睿带着牧流光骑马匆匆赶到荷塘时,远远地便听到了商娇的笑声。 “快快,按住它!欸欸,小心,别让它跑了!” 听到商娇那银铃般的声音,王睿心里的大石倏地落了地。 刚刚山庄内有人来报,说是有人闯入了鸿锦庄园的领地,且还金发獠牙,面色凶恶,恐是异族派来行刺的异人。 王睿甫议事完毕,才出庄园,便听闻此事。 生恐商娇有事,王睿来不及多想,便带着牧流光骑马冲出了山庄,一路寻到了荷塘。 却不想,刚接近荷塘,便听到了商娇的笑声飘出老远…… 他心里一松,拉了马绺,顺着她的声音缓缓寻去。终于在荷塘里,看到了商娇娇俏的小身影。 此时,夏末的阳光正映照着荷塘,粉色的花,青青的荷,潋滟的波光,映照在少女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美丽。 但下一秒,当他看清这个站在荷塘中的少女的所作所为时,不由得一下子沉下了脸去。 只见商娇竟将自己粉藕色的上衣长袖挽起,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下摆碧绿色的裙袂束在腰间,挽了裙下的水色裤角,脱了鞋袜,站在没过小腿的水中,时而弯腰在水里摸索着什么,时而向着一旁,与她同样脱了靴袜,站在水中手忙脚乱到处乱按的温莎兴奋的比划; 恰此时,温莎突然从水中提出一物,王睿尚未看得仔细,便听商娇拍掌大笑。 “啊,抓到了抓到了……小心点,别弄断了它的腿……脱衣服脱衣服,把它包起来,快啊!” 然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她竟然伸手—— 去扒温莎套在身上的热褂! 而那个温莎,居然也不反抗,还笑嘻嘻地任她扒自己的衣衫! 他身材高大,她一时扒不下来,他竟然还转了身,让她继续扒! ……这二人,简直是反了天了! 大庭广众之下,有伤风化! 牧流光跟着王睿身边,看他脸上不豫的神色,重重咳了两声。 对着塘里正笑闹的二人,出声提点:“商姑娘,你在做什么?” 商娇正与温莎笑闹,听到岸上有人唤她,循声望去,但见王睿与牧流光居然都来了,于是兴奋地冲着他们挥挥手,“王公子,牧大哥,你们来啦?” 边说,她边从温莎手拈过一物,朝着他们的方向一丢,“来,接着!” 便见一黑乎乎一物,伸着长长的八只脚,在空中形成一道物线,直冲着王睿的方向飞去。 根本来不及看清是何物,牧流光本能地瞳孔一缩,上前一步挡在王睿身前,一声低喝:“公子小心!” 但见一道寒光闪过,手中流光剑业已出鞘,那物顿时被劈成两半,掉落在距离王睿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被削掉一半的身体上,怪物的四只长脚还在兀自动弹。 “欸,你!” 眼看着这一幕的商娇立时急了,提了裙袂,飞快地踏水而来,上得岸来,两只光裸洁白的小腿还淌着水珠。 来不及理会他二人,商娇低了头,从草丛里找到那被削了一半的螃蟹,提起一看,但见蟹身已被锋利的剑身削成两半,露出内里的白白的肉与内脏,间或还有黄黄的蟹黄,不免大呼可惜。 蹲在地上,她仰头,气呼呼地看着牧流光这个罪魁祸首,全然没有发现,一旁王睿看着她十趾如姜的小脚,那逐渐幽深的眸光。 “牧大哥,你干什么呢?这可是我和温莎好不容易才逮到的!想说今晚正好可以吃呢,你倒好,一刀下去就把它劈成两半了……” 听到她的话,牧流光的冰山脸顿时龟裂。 “你……吃它?”他指着商娇手里的螃蟹,嘴已惊讶得合不上,“你可知这是何物么?这可是八爪怪!” 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这八爪怪一直以来,便因长相可怕而为人所忌,被大家当作妖异怪物,敬而远之。便是看上一眼,也会觉得倒霉。 而如今,她竟然告诉他,她准备吃它—— 吃这八爪怪? 她还要不要命了? 商娇闻言白了一眼牧流光,反驳道,“什么八爪怪啊?这是螃蟹,螃蟹!现在正是八月中秋,正是蟹最肥美的时候,如果再配着桂花酒,那真是无上的美味啊!真是可惜了!” 边说,边幽怨地看了牧流光一眼。 牧流光一脸无辜,无语。 王睿走上前来,俯身也看了看那半只蟹,“小辫子,这么说,这八爪怪……哦,螃蟹,当真能吃?” 商娇颇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然能吃!我和温莎刚刚在荷塘里忙乎了半天,这东西藏在石头缝里,跑得又快,一捉就夹人,可难抓了!我们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只,还是只母的,居然还被牧大哥一刀给……” 说着,她扔掉半只蟹身,拍拍手站了起来,看着还在荷塘里的温莎,鼓了鼓劲儿,“看来只能再去抓几只了!” 王睿闻言,眉心动了动。 见商娇转身就要再往塘里走,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眼睛却转向一边,沉沉开口:“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先把你的鞋袜穿上,我,我待会儿派人给你抓来,好么?” 商娇听他这么一说,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当真。”王睿颇无奈地应她。“你先把你的鞋穿上。” “那好,你派人多抓点儿,可好?今晚正好中秋,刚好我又遇到了温莎,干脆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蟹,好不?” “……好。”王睿觉得自己太阳穴开始暴跳,“……你先把你的鞋穿上!” 37、求妾 37、求妾 于是又是好一阵忙乱。 温莎先与王睿见了礼,再差了许多人下到塘里抓螃蟹。众人虽以为螃蟹为怪物,尽皆恐惧,但奈何主上有令,怎么敢不从,于是纷纷跳到塘里抓起螃蟹来。一会儿工夫,竟也抓了一篮。 王睿令人将抓来的螃蟹送到庄上,令李管事按商娇所说的方法,洗净清蒸,这才又回过头来,调理选地种植辣椒的事宜。 刚好,由于温莎也在,鉴于他对辣椒的种植了解比自己深刻,商娇于是也邀了他,在王睿的陪同下,于庄园内帮她挑了几块适合辣椒种植的土地。 选完了地,一行四人待感觉腹内饥肠时,已是下午时分。 由于王睿盛情邀约,温莎也同三人返回庄院之中,待得他们四人回庄时,李管事早已带领着诸多随从下人恭侯已久。见众人回来,忙吩咐下人备饭备菜,又问明王睿的意思,将用饭的地点定在了庄园内风景最为雅致的“迎风亭”。 于是,李管事在前引路,众人于山庄中越走越深。商娇但见院内佳木茏葱,奇花异石,白玉抱阶,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花坛盆景无一不美,不觉心中称道。 目不暇接间,沿着长廊,李管事已将众人引至了一个亭子里,但见亭尖黑瓦,亭柱墨绿,亭外一处高崖,苍竹掩映,流水潺潺,竟让人有如入仙境之感。 除牧流光之外,李管事又引了三人坐下,这才拍了拍手。掌声响起之际,但见训练有素的侍女鱼贯而来,端茶奉菜,无不举止端丽得体。 商娇完全被这种阵仗所惊呆,心中不由泛起怪异之感。想象不出这王睿到底出身怎样的大户之家,才能有如此作派。 正疑惑间,忽有侍女端了蒸蟹上来,但见螃蟹个个个大肥硕,通体透红,甫一上桌,便香气四溢。 商娇顿时将刚刚脑海里闪过的疑惑抛到了九宵云外,眼睛发光地看着螃蟹吞口水。 王睿拿起一只螃蟹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原来这八爪怪蒸熟了,竟然是这个模样,确也并不可怕啊!” 说完,大手一伸,将螃蟹递给在旁早已馋得不行的商娇,问道:“小辫子,这怎么吃?” 商娇也不客气地拿过他手里的螃蟹,冲他得意地一昂头,“看着啊!” 说罢,一双素手拿起螃蟹,上下一分,蟹壳便被剥离了下来,螃蟹肚子里满满的蟹黄便显露在众人面前。 商娇拿起桌上的小勺,舀了满满一勺蟹黄,蘸了点醋,在众目睽睽之下塞进嘴里 ——顿时被那鲜美鲜甜的滋味激得浑身哆嗦,幸福感爆表。“唔,真好吃!太好吃了!” 又舀了一勺,正想再塞进嘴里,眼角却突然瞄到在场众人正瞪大眼睛看着她,商娇不由得老脸一红,拿了一只螃蟹,剥好壳递给王睿,“王公子,你是主家,来,你先尝尝。” 王睿咂咂嘴,想试却又不敢。想起初见面时被商娇捉弄的陈子岩的窘样,有些心有余悸:“……还是算了吧!” 商娇眼珠一转,又看向一旁的温莎,温莎一惊,赶忙也摇摇头,“娇,你别看我,我帮你抓可以,但吃这种东西……你还是饶了我吧!” 眼见没人敢与自己分享美食,商娇有些急了,站起来,她挽了袖子,双手叉腰,道:“欸,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胆儿怎么还这么小呢?我都已经吃过了,你们还怕什么?” 说罢,她径自拿起刚刚自己吃过的小勺,舀了一勺蟹黄递到王睿嘴边,“我保证,你不吃绝对会后悔!来,张嘴!” 到伸到自己嘴边的勺子,王睿愣了愣,眸光越来越深沉…… 身后的牧流光见状,上前伸手欲接,“公子,要不让我先试试……” 王睿抬手止住他的举动,“你先下去吧。” 牧流光一怔,但不敢违令,只得拱手退了下去,留了李管事一人侍侯。 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王睿俯下头,张嘴,轻轻含住勺里的蟹黄。 在他的灼灼目光下,商娇的脸突然有点烧,这才意识到那勺子竟是自己刚刚用过的,忙松开了握着勺柄的手。 王睿似根本没有发现商娇的小心思,将口中的蟹黄咀嚼一番,兀的眼睛一亮,笑道,“味道果然鲜美!” 说着,他若无其事地拿过商娇手中的螃蟹,拿着勺,自己径吃起来。 商娇得意地看着他,“是吧,好吃吧?我就说你不吃一定会后悔!” 说罢,又拿起一只螃蟹,往温莎处一抛,“温莎,你也快吃。” 温莎接住,有些犹豫地看看手里的螃蟹,又看看正在大快朵颐的王睿,终于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吃了一口。 “唔——果然美味!” 温莎眼睛一亮,随即也开始加入吃蟹大军,大快朵颐起来。 三人且吃且聊,兴致昂然。吃到兴起时,商娇又向王睿讨来了桂花酒,一边喝酒聊天,一边风卷残云般地吃蟹,看得一旁的随侍的李管事脸止不住地抽搐。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底细,竟然逗引得主子吃这八爪怪……若出了什么事,叫他们如何担待啊? 一顿饭毕,宾主尽欢。王睿与温莎聊到海外见闻、风土人情,兴致浓烈。商娇已有醉意,在旁抱了酒壶,只听着二人问答说话,也觉有趣。 不知不觉间,便已夕阳西下。 王睿吩咐李管事撤了残席,又上了些时令瓜果与小食,然后轻轻拍了拍手。 闻声,一侍女手托一个黑底描红翟凤漆匣,款款上前,奉于商娇面前。 商娇有些不解地看看王睿,但见他对她扬扬下颔,面带得色,“打开看看。” 商娇狐疑地将木匣慢慢打开,待看清里面的东西时,醉眼一亮,不由得“哇”的惊叹一声。 温莎也探过身来看个究竟,待看清匣中之物时,目光巨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见木匣里,一套瓷器的茶具端端正正地摆放其中。釉色如雨过天青,温润古朴;素手抚过,但觉釉面温润,平滑细腻,如同美玉;器身更是薄如蝉翼,微微透光。最为难得的是,整套茶具的器身上,均用红绿相间的色彩,描着亭亭莲花,嫩蕊于珠,盈盈欲滴,莲之神韵跃然之上。 这样一套精致华美的瓷器,便是温莎遍游天下都不曾见过,碧蓝的眼眸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王睿,却见他正眯着眼,托着腮,向商娇请功:“小辫子,如何,喜欢吗?” 商娇目光摇摆地还在茶具上流连着,连连点头。 喜欢,她太喜欢了! 见她点头,王睿颇得意地坐直了身子,装作不在意地理了理身上佩饰,“既然此物还合小辫子心意,本公子便送予你了。” “什……什么?”商娇闻言,迷蒙着醉眼看着王睿,但见他一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又转回头看了看匣中的茶具…… 这样一套瓷器,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工细作的赶制出来,只怕已是不易,更罔论是在这样一个连瓷器都不多见的时空下! 所费所耗,只怕不菲。 合上木匣,她疑惑地道:“王睿,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王睿眼眯了眯,见商娇问得小心且试探,眉头一挑,反问:“哦?那依小辫子你看,我到底是什么人?” 商娇摇摇头,她实在想不出他的底细,“我,我哪儿知道你是什么人哪?在人口密集,寸土寸金的天都,你家却有这么大的庄园,便是庄园里普通的侍女,也皆是训练有素,容貌与举止极合体之人……若说你家是当官的,我还当真会信。但牧大哥偏又说你家祖祖辈无人做官。还有,你还认识我们东家……莫非……你与我们东家是同行,也是个皇商?欸,你家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王睿闻言,先从胸腔里迸出几声笑,继而突然大笑不止。 伸出手,他拍拍商娇额前的刘海,笑得开怀,“小辫子啊,你真的……真的很聪明啊!” 商娇捂住自己的额发,听他夸赞自己聪明,以为自己猜对了,将匣子推至王睿面前,“但是,不管你家多有钱,这礼物,我也不能收。我原不知道,你帮我制作的这套茶具,竟会如此精致贵重……” 王睿挑眉笑了笑,将匣子又推至她面前,“既已送出手的东西,本公子也是断断不会再收回的。你且安心收下吧。若你当真觉得此物贵重,过意不去想谢我……”说到此处,他故意顿了顿,突地伸出手,勾住商娇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狭长的眸一眯,说不清是诱惑还是逗弄,“不若,便以身相许,嫁我作妾,如何?” “……”商娇眨巴眨巴眼,半晌回不过神来。 38、逆语 38、逆语 待反应过来,她冲着勾住自己下巴的手就是一巴掌,气急败坏地高吼:“王睿!你一天不逗弄我会死啊?” “哈哈哈哈……”王睿开怀的大笑,见商娇仍一脸愤懑的表情,忍不住抬起手,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小辫子,果然还是只有你,每次都能让本公子这么开怀!” 商娇打掉他的手,侧了头,气鼓鼓的不去看他。温莎坐得远,见此情景有些担忧,奈何却无法出言提醒,只得急得干瞪眼。 王睿见商娇气呼呼的模样,心中更是开怀,伸出手去,在商娇眼前晃来晃去,“小辫子,小辫子?怎么,真生气啦?” 商娇被王睿的手晃得眼发昏,转回头正想对他说教说教,让他今后改改自己自命风流的个性,别老是见个姑娘都去逗弄一番,却听他低低一笑:“都说‘妾为丝萝,愿托乔木’,莫非小辫子是觉得,依王某之家世,并非可托终身之人么?亦或,你是觉得,做妾是埋没了你?” 一句话,差点没让商娇喷出一口老血来。 ……嘿,这还没完了! 商娇转过脸来,向着王睿道:“王公子,你刚说‘妾为丝萝,愿托乔木’,可我商娇不是丝萝,也不愿做攀附乔木而生的丝萝。我的感情,只为值得的人付出。那个人,也许不会很富有,也不会很有权势,但必定是一心一意待我,与我心意相通之人。我爱他敬他,但绝不会依附于他!如我有幸,当真遇到这样的人,我只会与相扶相持,不离不弃,共历风雨,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我要的爱情。” “说得好!”一旁的温莎闻得商娇此话,情不自禁地击掌叫好。自早上与商娇一番交谈,他早知这个女子虽然外表娇小柔弱,其实心内却强大独立,此番再听她说出此话,心中更是感佩不已。 这个女子,不羡权势,不慕富贵,只想与自己心爱之人双宿双栖,共抵风雨。 这样的女子,何其难得?这样的真心,何其可贵? 见温莎对自己大加赞赏,商娇颇为自得地笑了。举起自己的一只手,对温莎做了个“V”的手势。 再看王睿,寒棱角分明的脸上,似冰霜冻,全然冷了下来。静默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轻扯唇角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喃喃地念,却嗤笑一声,骨节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盛着茶具的黑漆的木匣,不屑道,“世间男子与女子,在我看来,却似这茶壶与茶杯。一个茶壶,若只配一个茶杯,岂不怪哉?小辫子,你的愿望虽然美好,但你毕竟还不太了解男人。不管家世清贫或是富贵,能做到与一人白首偕老者,敢问世间又有几人?” 说罢,他挑眉看向商娇,似嘲讽又似规劝,“所以小辫子,我劝你还是早些认命的好。在天都城内,能找到一个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之人,护你周全,让你一世安然无忧,便已是最好的归宿了。” “你!”商娇被他这番话所激,愤然而起。 “王公子,也许你家在天都也算是富贵之家。但我告诉你,莫说是做你这小小的皇商家的小妾,便是大魏的睿王、或是皇上要明媒正娶我当正室,当皇后,我商娇说不嫁,便也一定不会嫁!” “噗……”温莎正端了玉樽喝茶,闻言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边咳边冲着商娇挤眉弄眼。 李管事立在一旁,汗如雨下,面如黄土,干瘦的身板抖抖索索。 王睿也显然被商娇的“豪言壮语”所震惊,双目圆瞪,竟半晌无语。 好不容易回过神,他嗤笑一声,问道:“……却是为何?若说小辫子你不为我家的钱财富贵所打动,我尚有几分相信。但皇上与睿王,那可是权倾天下,主宰他人生死的天下之主,至贵之人,何以不令你动心?” “动心?”商娇只觉好笑,浑然没发觉温莎在旁向她脸歪口斜的示意,凛然道:“天下之主如何?权倾天下又如何?不过只是因为每个人都怕死,而这些称孤道寡者手握生杀大权,所以人人惧怕而已。可真心之可贵,温情之可贵,那高高在上的人,却未必体验过。” 听到此处,王睿眸色幽深,再不见刚才的调侃戏谑,英俊的脸庞笼罩着一层阴鸷之色,双手握拳,收紧…… 商娇却浑然没有发现他的变色,仍在侃侃而谈,“立其子则杀其母,何其无情的律令?罔顾人伦,罔顾人情。这大魏的当权者,何尝不是将女人视为玩物,视为绵延后嗣的工具而已?这样的人,便是权倾天下,手握生杀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我看来,也不过冷血无情之人而已。对于这样的人,又有谁人会动心,敢动心……” “大胆!” 王睿突然一声厉喝,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陡然站起,目光阴沉地看着商娇。李管事早已吓得跪伏于地,抖如筛糠。 商娇不料王睿会突然发怒,莫名其妙地打量着眼前那笼霜罩雪的男子一番,一时错愕当场。 恰此时,她的目光正好瞄到温莎,但见温莎正冲着她摇摇头,又用手在颈间一横,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以作示警。 商娇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褒贬时政国策,似乎已犯下了大罪。 毕竟,这是古代,一个人治的国度。平民百姓妄议君主,褒贬朝政,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心下惊急,避是避不过了,商娇眼珠一圈乱转,竟急中生智,佯作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昏昏然道,“王公子,你这桂花酒后劲好大啊!我似乎都醉了,竟说起了醉话……呵呵,呵呵呵……” 说着,她拿眼瞄了瞄王睿,见他一副看好戏的神态盯着她,唇角却似嘲非嘲的微微扬起,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说词,于是她咬咬牙,干脆做戏做全套:“哎呀,头好晕,我醉得好厉害……好想睡……” 然后,商娇索性将头重重往桌子上一磕,连带着还弹了几弹,然后便趴在桌上装死不动了。 王睿看她这浮夸的演技,心中的怒火突然消弥得无影无踪,只余满腔无奈和苦笑。 伸手,推了推她,“小辫子?小辫子?” 某人依然伏桌挺尸中,一动不动…… 王睿的手复抬了抬,半晌,却轻轻落在她的头顶,抚了抚她额前柔柔的软发,只觉得心里似都她柔软的发丝缠得再也硬不起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唉,罢了,李管事!”王睿目光幽深地看着商娇,伸出手,朝着在旁听令的李管事招了招。李管事得令,立刻战战兢兢地行上前来,恭身听差。 “商姑娘醉了,吩咐一下牧流光,让他送商姑娘回去吧。” 王睿话语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是。”李管事领命,忙退了出来,方才用蓝锦缎制的衣袖擦了擦额间的汗。 刚刚听了那个姑娘的话,又见主子那已然变色的脸,早将他的半条小命吓得都快没了,额前的冷汗差点都滴到地上去了。 话又说回来,这个商娇姑娘……胆也实在忒肥了点儿!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竟也敢当着众人宣之于口——还是当着主子的面。 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了主子的真实身份…… 只怕有得她哭的时候! 吩咐完李管事,王睿转身,又拱手向温莎作辞,“温莎公子想来也累了,便坐府里的马车一道下山去罢?” 温莎赶忙起身,执礼甚恭:“温莎今日不请自来,已叨扰了王公子。王公子盛情,温莎不敢辞。” 王睿点点头,又转过身去,看着仍然伏在桌上一动也不敢动的商娇,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打横抱进怀里…… 商娇本来就清醒着,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呢,刚刚王睿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已让她心里一惊,正觉这个动作有些暧昧和不妥,不料此刻竟突然被王睿打横抱进了怀里,吓得她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全身戒备地蜷起…… 王睿感觉到商娇身体的僵硬,唇角一勾,手臂却更加用力,将她更紧地贴在自己胸前,举步向外走去。 39、来历 39、来历 车轮辘辘,在傍晚的乡间小道上奔驰,已远远离开了鸿锦山庄。 一直装醉趴睡在马车软椅上的商娇半睁了眼,瞅了瞅车厢内的情况,但见牧流光居于左座之上,抱剑闭眼,不欲多言;温莎正抵着车壁,随着马车的颠簸晃动着身体,闭眼打盹,终长长地吐了口气,腾地坐了起来。 “呼!可憋死我了!” 她晃晃脑袋,又捏了捏自己的脖子。没有了王睿在旁,她觉得自己周遭的气压都似轻松了许多。 抬眼看,却见温莎与牧流光看到她的忽然“清醒”,一个笑得憋红了脸,一个脸上虽无表情,却满是了然,不由得冲他们吐了吐舌头,嘿然而笑。 牧流光摇了摇头,一脸无奈与不赞同,“商娇姑娘,今天的事情,你做得太过了。怎么可以当着公子,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商娇讪然地向牧流光一笑,“嘿嘿,一时情急,说话没注意。”边说边从袖子里抓出一把瓜子,拈了一粒含在嘴里磕了磕,便将瓜子仁卷进了嘴里,边嚼边嘟嚷着,“谁让你家公子说话这么难听来着?仗着家里有几个钱,看着哪个姑娘就勾搭,还张口闭口就妾啊妾的,当真是仗着家里有点钱就找不着北了?” 温莎和牧流光都闭了口,挑着眉,看着她摇头晃腿跨跷着脚,将瓜子一粒粒放进嘴里,嗑得卡卡有声…… 这些瓜子,她是什么时候藏进袖子的啊?这女人的嘴,就没见停下来过! 然而吃货娇还浑然不觉别人怪异的眼神,在又磕巴了一粒瓜子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腆着脸凑到牧流光跟前,“嘿,牧大哥,我今天的话,王公子应该不会碎嘴地去跟别的人说吧?我应该不会被‘咯嚓’了吧?”她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划。 牧流光白她一眼,径直抱了剑,闭眼,再不理会她。 旁边的温莎张了张嘴,似想开口跟商娇说什么,但瞄了一眼身旁闭眼打盹的牧流光,又将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憋回去…… 就这样一路无话,马车颠簸一路,终于到了安家大宅。 商娇跟牧流光道了声谢,跳下了马车,正要上前敲门,身后的牧流光却突然叫住了她。 商娇回头,正想询问他有何事,但见他跃下车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收下。 商娇一见包袱的形状,便知里面是何物。摆摆手道:“牧大哥,请转告王公子,这套茶具实在贵重,我真不能收。” 这包袱里装的,正是王睿送她的瓷器茶具。这样的一套瓷器,便是在现代,只怕都是精品,自不提在大魏这样的古代,烧瓷工艺极不发达的时代,只怕更是世所难寻的珍品、孤品,价值难以估量。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商娇自忖与王睿也就数面之缘,萍水相逢,今日更是把他惹生气了,就连以后还能否做朋友都难说,又如何敢收? 但牧流光像是已预料到她的拒绝,冷冰冰的脸上无甚表情,只将包袱往她手里一塞,道:“牧某也是得了公子之令,将这东西交予姑娘。姑娘若当真不喜欢,便直接去与公子说去,或是扔掉也使得。” 商娇怔然看着被牧流光硬塞进怀里的包袱,踟踌了一会儿,想来这王睿既嘱牧流光待送她回家时再将木匣交给她,便也是下定决心要送她的,如此推辞反倒不妥,于是终不再辞,只咧开嘴向牧流光笑道:“那行,请牧大哥转告王公子,就说茶具我收下了,改日定当好好谢他。” 牧流光方才点点头,转身跃上马车,载了温莎离开。 待马车走远,商娇才捧了包袱,上前叩门。 门很快开了,常喜一开门,见是商娇,很是欣喜的迎了上去:“小姐,你回来了?”她边说边走下来,自然而然地欲伸手接过商娇手里的包袱。 商娇忙侧身避过,双手捧了包袱,嘱咐道:“小心,别把里头的东西摔了。”边说边与常喜一同进了宅子。 甫一进宅子,鼻间便盈满了桂花的香气。再看小院内,安思予正点了油灯,坐在静谧的小桌前看书,桌上正放着一盘月饼,似动也没有动过的样子。 “安大哥,我回来了!”商娇笑着招呼他,将包袱往桌上一放,拉了常喜坐到小几上,信手拈起一块月饼放进嘴里,立刻被月饼的香甜气味盈满味蕾。 “好香!竟然是桂花馅儿的月饼呢!是大娘用院里结的桂花做的么?”她惊喜地问,三下五除二,已将小小的月饼吞进腹中。 安思予点点头,昏黄的一豆灯光下,他的表情柔和温存,“嗯。娘今晨新摘的桂花,做了两盘有余的饼子。本想今日是中秋,你会早点回来过节,却等到日暮还不见你,只得给你留了一盘,自己上工去了。”说着,抬手为商娇倒了一碗茶,嘱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商娇听了安思予的话,心里顿时难过起来,就连嘴中的月饼也全然没有了香气。 想到前世的自己,一天到晚只知道忙着工作,根本无暇顾及爸妈,就连过节也没怎么正经的陪过他们。 而如今,自己与爸妈,更是已在时空的两端,只怕今生已无法复见,无法团圆,只能遥望着天上那轮满月寄托思念。思及此,她一时不由得红了眼眶。 安思予察觉到商娇的异样,惊疑地唤:“商姑娘?你怎么了?” 商娇被他一唤,蓦然回过神来,忙压抑住自己有些悲凉的心情,掩饰地咧唇一笑, “没什么……对不起啊,安大哥,我,我没想到你们在等我,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安思予没有接话,一双黑眸只仔细打量着商娇,见她确无甚异样,方才道,“没关系,回来就好!”说话间,正欲伸手去拿盘中月饼,眼睛却突然扫过商娇带回的包袱,“咦,这是什么?” 商娇还没来得及开口答他,一旁的常喜也看着包袱,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是啊,小姐,这是什么呢?” 商娇看两人皆好奇的样子,有些好笑地打开包袱,道:“也没什么,这不我们商行在南边的商铺不是要开张了么?我这里设计了一套茶具,托一个朋友辗转制出了成品,看能不能用在茶室里迎客。” 说话间,已将那黑漆木匣打开。借着灯光,当看清里面的茶具时,常喜不由得“哇”了一声,拿起一个茶杯来,凑到灯下细看,“小姐,这真的是茶具吗?真的太美啦!这是怎么制出来的啊?这是陶吗?怎么我拿在手里,却觉得像抚摸一块玉一样?” “这不是陶,而是瓷。”安思予看着常喜拿在手中的杯子,眉头却蹩一起来,“我在当中书学生之时,便曾看过宫中有制瓷的工匠曾烧出过这种模样的瓷器用于进献给皇帝使用。只是此物烧制不易,是故民间极其难得一见。” 他说着,眉目间的忧色越来越浓,眸子一转,直视商娇道,“这套瓷器,却比我当初所见的更为精致华美,工艺也更为复杂。只不知,帮你制作这套瓷器的人,是何来历?” “啊?”商娇闻言挠挠头,“我只知他是个皇商,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倒还没问出来。算来我们也就萍水相逢而已,但他已三番几次的帮了我的大忙,倒也确是一个好人。就是……”她咂咂嘴,看看一旁坐着的常喜,生生将“风流了点”四个字吞回了肚里。 安思予低头沉吟,“皇商?”他抬头,直视着商娇,担忧地道,“据我所知,大魏善制瓷的工匠可说是寥寥无几,且都是皇家御用的烧瓷官匠。这套茶具,质地工艺皆是上乘。若说他只是个皇商,想请动这些匠人,只怕绝非易事;再则,既便他只是皇商,其背后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跟各朝廷官员之间也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人,轻则大富,重则大贵,接近于你,是何目的?” 商娇错愕,嗫嚅道:“……不,不会吧?我们东家不也是皇商么,他不也挺好的么?” 安思予摇摇头,解释道,“姑娘不知,皇商其实也是有分别的。像陈氏这种,根在民间,虽为皇商,但严格意义上来讲,只是帮皇家采办或进贡而已,是故涉商不涉政; 而有另一种皇商,则是本来就出自宗室或官员之家,专为皇家操持一应宫庭事宜大内物资、木材、织造、花木、后宫用物……皆出自他手。再加上本身出身高贵,是故他们不仅在朝堂之中有任职务,更甚者可直接面君述事。姑娘可知,你这位朋友属于哪一类么?” 商娇听到这里,已经完全蒙了,“这……我倒真不知道……”她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怎么会知道皇商竟都有同的类别之分? 安思予抚抚额,继而规劝道:“既如此,我劝姑娘便断了与这位朋友的往来。要知道,天都是天子脚下,各种势力在这里盘根错节,稍有不慎,轻则获罪,重则殒命。我自小生活在这里,这天翻地复之事已见得太多,听得太多。而我们只是平头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安乐即可,万不可卷入这些是非之中。否则,一朝不慎,便是累人累己,一世蹉跎。” 商娇瞠目结舌地听完安思予的一番话,许久,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不至于吧……我也就是和他做个朋友而已。” 安思予反驳道:“姑娘,我并不是反对你结识友人,可姑娘是否想过,若你与他只是朋友,那他为何会对你的事如此上心?姑娘,我只怕你不小心惹到权贵之人,招来不必要的觊觎与争夺,明白吗?” “可……”商娇还欲辩驳。 此时常喜插话进来,听了安思予的衷告,她突然也担心起来,“小姐,安大哥说得对。你结识的这个人,你连来历都摸不清楚,又如何跟他做朋友?况且,若他当真有权有势,又对你起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你该怎么办?小姐,你忘记了在连州,刘虎一个小小的米粮商人,也敢凌逼我们之事了吗?” 商娇闻言,心内巨震。 连州之事,看似已过去日久,但如今想来,她依然心有余悸。 一个小小的商户,都可凌迫欺压原来的商娇致死,更何况是有权有势的皇商? 安思予久居天都,自然看问题想事情都比她要通透,连他这么温和的人都不赞成她相交的人,只怕她当真要考虑一下了。 思及此,她笑着合上木匣,对安思予和常喜笑道:“好好好,既然安大哥与常喜都觉不妥,那今后碰到他,我绕道走便是。” 安思予看商娇接纳他的建议,心内一松,拿了一块月饼递给商娇,温言笑道:“来,快吃吧。” 商娇接过,一口便咬掉了半边月饼,却再不复刚才快乐轻松的心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身旁的木匣,有片刻的凝滞与疑惑。 这个王睿,到底是何来历? 他当真如安思予所说,是极其厉害的人物吗? 40、茶艺 40、茶艺 接下来的时间,城南的商铺底层装潢已近尾声,二楼的茶室装潢也进入到如火如荼的阶段。 每一日,在商行总部应完卯之后,她先照所有日程,办妥陈子岩交托的一应文书事务,然后便匆匆赶往城南的茶庄,亲自督促茶室的装潢。茶室内的一桌一椅,一屏一画,摆放的位置,均由她精心设计布置。 另外,鉴于王睿送她的茶具太过贵重,而放眼大魏,能制出此等瓷器的匠人又着实太少,所以商娇听从安思予的建议,决定更改用瓷器作为茶具的想法,改为用玻璃器皿作为茶具。 初初听到安思予的建议后,商娇当真是大吃一惊。 她原本一直都以为,玻璃应是现代才具备的工艺,直到后来安思予翻阅古籍与讲解,她方知道,玻璃即琉璃、颇黎,原来早在西周与战国时期,玻璃的工艺便已趋向成熟。至汉代时,玻璃产地便已分布在中原、河西走廊及岭南地区。 而到了大魏,随着罗马、波斯等国外玻璃器的大量输入,大魏本国的自制玻璃有所减少——但饶是如此,天都能吹制玻璃的匠人也还有很多。 在安思予的带领下,商娇找到一家工坊,很顺利地便跟吹制师傅交涉了茶具的制作,并约定了交货的时间。 半旬之后,当茶室的装潢初见雏形之时,商娇的玻璃茶具也制成了。 万事俱备之后,她邀请陈子岩,在还未装潢完毕的茶室内,观看她第一次茶艺表演。 陈子岩来到商铺,先检视了一遍一楼的整体装潢。在叶傲天的监督之下,一楼的设计与装潢皆选用上乘的木料,入得门来,便见一个长形柜台一字排开,后面的货架上,用于储茶的各类陶器皆作好分类标识,整齐码放在架上。再行去,便是两张红木制成的桌子与圈椅,方便大宗客户在此休息与商谈交易事宜。 见一楼最要紧的商铺的已被叶傲天安置妥当,陈子岩满意地点点头,又信手往二梯走去。 甫一踏上二楼,陈子岩便被大大地震惊了。 入眼处,是一处玄关,一雕有荷花图案的石制小缸中,尾尾红鲤游曳其中,竞相取食,很是可爱悦人;两盏红纱四角宫灯中,烛火摇曳,映照着上方一木雕成的一首诗:“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意境悠远而高雅。 再往前随着脚踏前行,便见左右各两间茶室对称和谐,门上挂着水晶制的帘,往里望去,但见不大的茶室中,清幽雅致,富丽堂皇,不规则的木雕条案古色古韵,其上一尊红木制成的弥勒佛开心惬意,禅意十足。空气中,檀香淡淡,让人静心。 陈子岩正抬眼打探间,一阵悠扬的琴声响起,竟拂的是一曲从未曾听闻过的小调,明快,婉转,悦耳悦心。 正欲向琴声处望去,却见商娇竟一下蹦到了他的面前,笑靥如花,一双大眼流光溢彩,竟让陈子岩心内一跳,不由得怔了怔。 “东家,你来啦?”商娇负着手,退了两步,语气中有着小小的骄傲,“你看,这茶室的布置如何?” 陈子岩不由轻扯唇角,环视了一下茶室的环境,对上商娇期待的眼睛,温言道:“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商娇得到陈子岩的夸奖,一颗心立时飞上了天,高兴得胸前的小辫都微微摆动着。 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商娇引着他向前走,坐到几前的红木圈椅上,然后飞快跑到案几后,献宝似的捧出了她的那套玻璃茶具。 “东家,你看!” 陈子岩定睛一看,但见一套由玻璃制成的茶具,晶莹剔透,洁净透明,在阳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不由得惊异道:“琉璃?你竟用琉璃做了茶具?” 商娇用力地点点头,“嗯。”边说边把茶具摆到茶盘之上,一一为他讲解道:“这是这是茶壶和品茗杯,用以泡茶饮茶;这是茶海,亦称公道杯,可均匀茶汤浓度;这是闻香杯,用来品闻茶香;这是杯托,是承托衬垫茶杯的碟子……” 从备水器到理茶器,置茶器、洁净器,商娇缓缓讲叙着各种器具的功用与特点,陈子岩只觉眼花缭乱。他本就是茶商,与茶长年累月的打交道,竟不知品茶是这样一件繁复之事,心内不由感慨商娇的心思细腻。 讲解完各种茶具之后,接下来,商娇便开始为陈子岩泡茶。 第一道茶序,为“焚香执妄念”。商娇娉婷起身,眉目整肃平和,于红泥小炉上,点燃细细檀香,青烟袅袅间,小小的茶室里,顿时笼罩着祥和宁静的气氛; 第二道茶序,为“冰心去凡尘”。商娇执起小炉上的小水壶,将煮沸的泉水遍淋于品茗杯上,雾气升腾处,茶杯洁净剔透; 第三道茶序,为“玉壶养太和”。将沸水入壶,静坐待至茶温降至合适温度; 第四道茶序,为“清宫迎佳人”。但见商娇用茶刀,将事先选好的茶饼悉心切下,置于茶匙之中,缓缓投入洗净的品茗杯中,香叶犹如落英缤纷; 第五道茶序,为“甘露润莲心”。此序也称润茶,以轻柔之势,在茶开泡之前先向杯中注入约三分之一的热水,由此氤氲之气可完存,达到润茶之目的; 第六道茶序,为“凤凰三点头”。此序即为冲水。商娇将壶抬至一定高度,从高处开始冲水,水壶有节奏的三起三落,并保持着水流不间断,犹如百鸟之王的凤凰频频点头致意。茶叶充分受到水流的激荡,均匀洋溢,茶香扑鼻而来; 第七道茶序,为“碧玉沉清江”。此是为泡茶。晶莹透明的茶壶中,茶叶逐渐舒展开来并慢慢沉入杯底,茶如碧玉,水愈青翠,淡淡如雾。如绽开的春色,娇艳欲滴,翠嫩醇美; 第八道茶序,为“观音捧玉瓶”。商娇将泡好的茶水注入品茗杯中,端于胸前,神态端庄肃穆,缓缓奉于陈子岩,以示恭敬。 陈子岩接过,但见玻璃品茗杯中,茶叶已开始舒展,叶片态势各显,茶芽尖尖如枪,展开叶片如旗,在碧水之中旋转似舞,温润清华尽量。茶舞之后,茶香清幽淡雅,香郁如兰。 送至唇边一品,只觉芳香沁人心脾,入喉回甘,净是茶叶清香芬芳之气,方觉素日里煮茶时所添香辛之物,实乃画蛇添足,暴殄天物。 不觉一口一口,将茶饮尽,只觉清心不已。 饮罢,他将品茗杯放回茶托之中,轻叹道:“以茶为生十数载,今日如此饮茶,竟是人生第一遭!” 商娇闻得陈子岩的话,却依然面容柔和,眉目温婉,唇边含笑,待得陈子岩将茶托置于桌间,方才慢慢起身,一挥两腋衣衫,纤手置于小腹之上,向着陈子岩恭身一礼。 陈子岩方才醒悟茶艺展示至此方才结束,立刻也从圈椅中站起,长身玉立,向商娇一揖长礼。 表演结束。 商娇抬起来头,对陈子岩狡黠笑问:“东家,怎么样?感觉如何?” 面对商娇前后截然不同的风格表现,陈子岩不觉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站直身子,他清咳两声,掩住唇边的笑意,淡淡评判道:“尚可。” “啊?”商娇眉间一抖,愿本晶亮期待的眼神闪过一丝失落,嘟嚷道:“只是‘尚可’啊?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点个赞呢!” “什么?”陈子岩莫名其妙地问,“何谓‘点个赞’?” 商娇撅着嘴,幽怨地看他一眼,回身开始收拾茶具。 “没什么,不告诉你。谁让你都不称赞人家一下……”她喃喃道,用小炉中的热水冲洗着茶具,思索着未尽之处,“不过东家你既然觉得只是尚可而已,看来我还得琢磨琢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陈子岩俯看着正在清洗茶具的商娇,明明上一刻,他觉得她是如此的端庄美丽;可下一刻,他又觉得她皱眉苦思的模样,竟又如此娇憨可爱。 不自觉地,他抬手拦住她正在忙碌的手,眼里满满的笑意,面上却认真真诚,“商娇,不必琢磨了。你的茶艺我已认可。” 商娇本能地抬头,顺着拦住她的大手望去,却见陈子岩正看着她,唇边笑意浅浅,眸光深沉柔和。 “我饮茶十数年,今日方才领略何谓品茗……商娇,你让我……刮目相看。” 本章参考文献:《跟中国<茶经>学养生》.P156《龙井茶茶艺展示》山西科技出版社于观亭编注 41、落跑 41、落跑 此时已近初秋,天已清凉了下来,却不知为何,在陈子岩的注视下,商娇陡然觉得这个茶室内,温度竟比盛夏还要炙热。 脑海里,竟莫名其妙的浮现起那天,与陈子岩两唇相触的“意外”。 商娇的脸扑腾着就红得透了。 腾地一下从圈椅中站起,商娇眼神四处打晃,努力地在空白的脑中翻滚思索着好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 “东家,你,你先坐坐,我去如个厕……对,我要去如厕!” 然后,也不敢再看陈子岩的脸,撒开脚丫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快地,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茶室。 厕室里,商娇左右揪扯着自己两条可怜的小辫儿,在小小的空间内走来走去,喃喃自语。 “商娇,不,杜怀瑾,你冷静点儿哈!你再怎么说也是个现代人,电视里那么多高颜值的小鲜肉你还少见了?怎么能那样被‘么么’了一下就空血槽了?这不科学!” “可这也怪不了我啊!谁让我妈在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一直严防死守我谈恋爱的?说什么女孩子怕吃亏怕吃亏——好嘛,好不容易工作了,正说去相亲交个男朋友,结果就这样嗝儿屁了!一辈子连个初吻都没有,哪个女人能有我悲催?” “……所以,只要是男的,活的,如果我不小心‘么么’到,都会是这样的,对吧?我只是害羞,不是心动,是吧?” “嗯,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我就说嘛,作为一个现代人,爱情武力值我还比不过一个古代男人,真是笑了话了!” “……” “……” 在厕室里自言自语嘀咕了两刻钟,当商娇做好心理建设,从厕室出来时,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臭了…… 忽扇忽扇着自己粉色对襟的衣裙长袖,商娇慢悠悠地转回茶室,刚掀帘入内,听到动静的陈子岩便从圈椅中站起身来,担忧的看着她:“商娇,你怎么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腹内不舒服?要不要请个郎中瞧瞧?” 去了那么久? 腹内不舒服? 请个郎中? 商娇脑海里把这几个关键字眼一组合,突然闪过一念: 陈东家,他该不会以为她……便秘吧? 然后,她立时觉得心头不好了,凌乱了,崩溃了…… 满头满脑,晃过无数“便秘”二字的弹幕。 啊啊啊啊啊…… 东家啊,你就不能不关心我吗?你这样关心你的女下属,我真的好尴尬呀! 好容易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商娇又与陈子岩就茶室开张后的经营与方向讨论了许久,终确定下来,商行再聘几位姑娘为茶博士,统一由商娇作为教席,教授茶艺。 事情议毕,时日尚早。陈子岩尚有事需赶回商行,而商娇则需留守铺子监督装潢,故商娇亲送了陈子岩于铺子门口,作别后转回身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然茶室的装潢已近尾声,师傅们也不用再加班加点赶工。日暮时分,商娇见事情已差不多了,便散了众人,也赶着下了个早工。 因着今日下工时间尚早,回家的时候经过十三巷繁华之处,商娇见大街上许多铺子都尚在营业,便转向往书铺走去,想淘几本关于茶业的书籍回去琢磨。 毕竟,陈子岩相信她,采纳她的建议,委她以重任,她总不能负他所望。 正要穿过大街,到得对面的书铺,商娇眼尾突然一扫…… 人群中,一个身着湖绿祥云簇锦袍的浊世佳公子正慢慢向着她的方向踱来,端得是风流倜傥。 身后,一个身着黑衣,身材魁梧,脸上无甚更让男子紧随其后。 可不正是王睿和他的保镖牧流光么? 乍见熟人,商娇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招呼。 耳畔,却蓦地响起了安思予的忠告。 “……我劝姑娘便断了与这位朋友的往来。要知道,天都是天子脚下,各种势力在这里盘根错节,稍有不慎,轻则获罪,重则殒命……而我们只是平头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安乐即可,万不可卷入这些是非之中。否则,一朝不慎,便是累人累己,一世蹉跎。” 抬起的手,顿在半空中。 是的,她只是个平头百姓,甚至是个无权无势的,失怙的孤女…… 而这个人,她却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 如果,他真如安思予所说,有着一重非富即贵的身份…… 她与他,便如云泥之中,又怎可能成为朋友? 更何况,她想要的,从来都是岁月静好,安安静静,无风无波的小日子,万不能卷入风波是非之中! 思及此,她回转身,趁着王睿未曾发现她之际,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只是,商娇看不到,也不会知道,就在她转身跑走的那一刹那,早就远远看着,却故作没有留意,等待着她主动上前的王睿,在看到她转身跑走的那一幕时,那如墨的剑眉骤然蹩起。 原本雀跃的一颗心,也兀地往下沉去。 为什么,她看到自己,反倒要跑? 他还以为,山庄之后,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至少能更进一步。却不想,却似乎将她推得更远。 是哪里出了错? 是那一席大逆不道之语吗? 可是,他明明已令牧流光将她送至家门时,把他特意为她命宫中御匠打造的茶具送给她。她那么聪明,难道还不明了他并无怪罪之意吗? 还是,因着他说出了要纳她为妾的话? 可是,聪明如她,为何就看不透,想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孤女,这样的身世……若能找到一个值得倚靠之人,许她一世繁华,免她苦,免她累,免她孤苦无依——便是为妾,也是她最好的归宿? 偏生的这个女子,却在看到了他家高门大院,莲渠生池之后,不仅没有动心,反倒与他有心疏远。 说什么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样的美梦,敢问世间有多少女人敢做?又敢问世间有多少男人轻许这样的承诺? 到头来,只怕是空负了时光与容颜罢了。 牧流光也看到了这一幕,见王睿眸底倏冷,蹩眉凝视着商娇跑走的那条青石小道,迟疑地道,“公子,商姑娘她……” 王睿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止住他的欲言又止,面色似平静无波,就连语调也是淡淡。 “……罢,回府去吧。” 42、解语 42、解语 天阶夜色凉如水。 睿王府邸之内,宫灯摇曳,纱幔低垂,空气里脂香浮动,莺歌慢语,声声入耳。 而“静心斋”里,三角雕龙凤黄铜烛台上无数火烛映得房中灯火通明,总管刘恕正恭谨垂首,静立于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觑眼看书房内,紫檀几型画桌前纸张铺陈,自家主子正立于案后,握袖执笔,正在纸上作画。 烛火下,素日里的风流不羁似已掩去,狭长的黑眸,轻抿的薄唇,似蕴了锐利,又似孤傲清冷。 却无端地,让刘恕感觉到一种压迫感。 王爷,似遇到了什么不悦之事?刘恕心里暗忖。 身为睿王府总管,王爷身边得力之人,察颜观色是刘恕的求生之道。所以,尽管此时睿王看上去眉目淡淡,似无甚表情,但刘恕就是知晓,自家主子心情不佳。 可是,近段时日以来,王爷的心情不是一直颇好的么? 朝堂上,他是手握大权,雷厉风行的大司马、皇上亲弟,君国大事,天下苍生,皆在他一念之间,容不得半点差池; 而私下里,他看似性子风流随和,身侧姬妾成群,夜夜笙歌,欢声笑语,其实也只是掩了真性情的逢场作戏罢了。 只有刘恕知道,在生身母亲与唯一的手足之间,力持平衡的他有多么辛苦。在无人之际,那双狭长的幽眸里,有多么疲惫与无奈。 是故,王爷从来都不是个放开怀抱,显露真性情的人。 可近段时日里,刘恕却发现,王爷似突然开怀了不少。 每每遇到不豫之事,王爷便带着牧侍卫,微服出府,去民间游玩一番。 回来之时,必是心情大好,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但今日似乎有些例外…… 早前,刘恕便已知,今日王爷下得早朝,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之时,又被太皇太后以无嗣为由,留于长乐宫中训诫了一番之事。 是故王爷回府后,先是将自己闭于静心斋中,看书念佛,良久方歇。 至日暮时分,却突然吩咐不必传膳,换了身上衣物,带了牧侍卫,径自出府去了。 刘恕本以为,王爷回府之时,会像往日般心情舒朗一些。 却不曾想,未到一个时辰,王爷却与牧侍卫突然匆匆回了府,又一次将自己关进了静心斋。 而且,刘恕观之神色,似比出府之前更加黯然郁郁。 到底出了何事,竟让自家主子今日如此反常? 心内正揣测不定,突闻书房外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同时,一个温婉轻柔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王爷,妾身婉柔求见。” 这个声音刘恕识得,是连州王氏女王婉柔。因其音柔貌美得誉连州,故虽出身商户贱籍,仍被当地知府选送入宫,以充皇上待选的御女。 可谁知,采选之前,太皇太后亲自过问采选之事,并请来相师为众待选的御女相面。相师看后,说此女长相俊俏伶俐,天庭饱满,身量柔美,丰乳肥臀,是个宜男有福之相。 于是,太皇太后亲选了此女,赐予睿王为妾。若待为睿王诞下一个男孩儿,便可扶为侧室。 对于此事,一向孝顺且体弱多病的皇帝并无异议。而一向以风流著称的睿王自然也欣然接受。将王婉柔接回王府后,当晚便留宿于王婉柔的新置的住处——“风露阁”。 可是,让太皇太后失望的是,如此一个宜男、有福的人,纵然睿王恩宠不断,雨露不绝,但其服侍王爷已近两载,肚子却仍像王府内其他姬妾一般,未传出一丝动静。 大魏宗祠之中,仅余皇帝与睿王二子。皇宫之内,魏帝所纳之后妃皆无所出;睿王府上,也无半点子嗣的消息。也怪不得太皇太后会为此事着急上火,每每召见睿王,必是一番训斥…… 此时,闻见书房外动静的睿王神色不变,只握笔之手一顿,淡淡扬声道:“进来。” 但闻房门“吱呀”一声,已向里打开。 王婉柔入得房来,眉目艳丽,妆容细致,体态丰腴却腰若扶柳,风姿卓绝。身后,是紧随一个托着一盅羹汤,目不斜视的小丫环。 刘恕赶忙迎上前去,恭身向她请安。 王婉柔亦俯身还礼,“刘总管辛苦了。” 又上前几步,在画几旁停住,柔柔拜倒,“妾身拜见王爷。” 睿王闻言,驻笔抬眸,转至画几之前,俯身相扶,脸上净是温柔的浅笑,“柔儿来了?快起来。” 王婉柔在睿王的相扶下娉婷立起,眉目含情地看了睿王一眼,盈盈转身,身后丫环立刻托了漆盘上前,献上羹汤。 “王爷,妾身听闻您今日还未曾用膳,心中担忧,故特命厨房炖了一盅血燕羹奉予王爷,万望王爷保重身体。” 取过银盅,她双手奉予睿王,含情脉脉地缓缓道。 睿王亦笑,接过银盅,“柔儿来得正好,方才孤只顾作画,正觉有些饿了。” 说罢,拿起盘内银匙,径舀了一匙羹,含笑吃下。 见睿王开始用膳,王婉柔的目光在书房内四处一转,落在睿王的铺陈于几案,方才所作之画上。 颇好奇地上前几步,她绕过画几,轻声问道:“王爷方才在画什么……” 温婉的声音,却在看到纸上所绘为何时,一下顿住。 纸上所绘的,竟是一个梳着两条发辫,观之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俏丽少女,斜倚在一棵枣树下,一双流盼的大眼,悠闲的神态,端得轻灵可爱,自信飞扬。 睿王放下手中银盅,冲丫环挥挥手,待丫环恭身躲下,方才负了手,踱到王婉柔身边,伸手将薄薄的画纸拿起,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 “柔儿,本王此画,如何?”睿王问。 眸光,却凝在纸上,画中之人上。 王婉柔脸色一黯,再抬头时,却了无异样地扬起了微笑:“……画中姑娘,甚美。” 顿了顿,她又叹道:“看来,王府之内,又要多一位佳人了。” 此话即出,她眼角便瞄到睿王眉间微微一动,凝着画中人的眼神更加幽深。 “柔儿此话错了。”他将画纸一抛,唇角勾起一抹讥嘲,“恐怕,只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罢了。” 王婉柔闻言大惊,“王爷,此话怎讲?” 不自觉地,又瞄了一下画中之人。虽是容颜俏丽,有些灵气,但年纪尚轻,还显稚嫩,中上之姿而已,尚无风情可言…… 可她的夫婿,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朝政生杀大权的亲王,令人仰望的人中龙凤! 这画中的姑娘何德何能,令如此优秀的他,生出这样的感叹? 睿王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但旋即又笑问道:“柔儿,你说这世上,当真有那种不慕富贵,不惧权势,甘愿自己辛苦谋生,夹缝求存,也不愿倚附权贵,只愿活得自由的女子么?” 王婉柔默了默,温婉地道:“都说妾为丝萝,愿托乔木。试问这天下的女子,有谁不愿意自己有一个好归宿?又有谁愿意自己辛劳一世,无枝可依?……故妾身以为,许是这丝萝,并不知她所倚靠的,是参天的乔木罢?” 闻言,睿王狭长的双目一眯,沉吟片刻。 待再睁开时,他的唇边,已勾出一抹淡淡的,了然的笑意。 “柔儿,”他浅笑着,一只手温柔地执了王婉柔的手,拇指轻柔地摩挲,另一只手顺势将王婉柔拥进怀里。 “你当真是孤的一朵解语花。” 43、睿王 43、睿王 此后的一个月,商娇颇为忙碌。 自与陈子岩商定的茶博士的培养问题之后,第二日,陈子岩便雷厉风行地令人将聘人告示贴了出去。 只与上次招人不同的是,这次招的,却是长像端丽,身段窈窕的二八佳人,无论家世如何,一旦录取,皆待遇从优。 此举立时轰动了天都。百姓们都不知何以商行会突然一改前风,招收女子入行做事,就连商行的管事们也不明所以。故一时间风言风语流传,幸而陈子岩一力扛下所有异议,未改初衷。 虽有异议,但所幸天都人口众多,只要出得起银子,招人并非难事。告示贴出数日后,便有数十名寒门女子前来打听并应聘。 应聘的女子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待陈子岩亲见过后,选定了六名相貌清秀,举止有度且聪慧的女子,聘为茶博士。 继而,商娇取了这六位女子,在商行内独辟一室,作为教席之所,潜心研究和传授几位女子茶艺茶礼之道。 商娇并不藏私,教席之上,将自己泡茶并表演茶艺的心得倾囊相授。几个姑娘因缘际会得了事做,也是学得认真,凡遇不懂之处,必当场向商娇请教。加之商娇也觉学无止境,若在教学之中,遇自己也不懂之处,便会当即请教陈子岩,或回家后请教安思予。 就这么一点点的琢磨,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反复演练,一个月后,六个姑娘已将商娇自创的茶艺习了个七七八八,虽不甚完美,好在亦没有比较,自觉在天都亦无人能出其右。 是以,在月底的考评之后,六位姑娘均留任于南铺,成为名符其实的茶博事。 从七月底过契,装潢,经过两个多月的忙碌,一切准备就绪后,十月二十八这日,陈氏城南茶铺正式对外开张营业。 开业那日,热闹非凡。 商行及其余三店的掌柜、管事、天都的茶业同行、与陈氏有过合作的各色人等纷纷到场致贺,洋洋洒洒几百号人,加之天都看热闹的百姓,竟将城南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商娇作为陈氏东家的文书与左右手,也是茶博士教席,自然也是要出席的。 当她带着亲自教导的六位茶博士,身着同款描青花白底笼绡衣裙,身配红缨缎带,娉婷而来,立于陈子岩身后时,虽不张扬,却甫一出场,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陈子岩正与宾客寒喧,忽见对方噤声,看向他身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艳,不由得回头望去…… 只一眼,便觉再挪不开目光。 当初,商娇建议茶博士可统一制作一套待客的服饰,一来可与客人相区别,二来也要让客人觉得受到尊重。 陈子岩想也不想,便同意了商娇的建议,遣人请了裁缝,为几位姑娘都量体裁制了两套衣服。 可直至今日,当商娇与几位姑娘同时穿着这一袭白底描青花素色锦衣,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之时,他竟觉得呼吸一窒。 面前之人,散了素日里常绑的两条小辫儿,长发披于背心,用与衣服上青花之色同系的缎带系了,挽于脑后,不插任何钗钿,却脸若朝阳,颈如蝤蛴,肌肤胜雪,那一袭素淡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似有烟霞轻拢,粲然生光。 见他打量着自己,她抬起头来,厚厚的刘海下,一双亮若星子的大眼一弯,向他粲然一笑,竟如春光般灿烂。 “恭喜东家南铺开张。祝我们陈氏生意兴隆。”她跳脱而来,拱手作揖,欢快无比地说着讨喜的吉祥话。 陈子岩方自怔愣中回神,发现自己竟一直痴望着她,竟一时无语。 清咳了一声,掩下心头涟漪,他向她微微一笑,不失风度地点点头,淡淡“嗯”了一声,又道,“跟我来。你身为我的文书,日后少不得要与今日到场的一些宾客打交道。” 说罢,他调过头来,又神态自若地与前来致贺的宾客们寒喧起来。 只是,微微转头之际,看着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商娇,正目不斜视地看着他所来往的宾客,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 陈子岩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很快便到了吉时,工人在案台点了腊烛,祭上三牲,陈子岩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焚香祭了天地,又走到用遮了红绫的招牌下,将红绫用力一扯—— 红绫掉落,朱漆铺门顶端悬着楠木匾额显露,但见上面工工整整地题着四个大字:陈氏茶铺。 一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舞龙舞狮,热闹非凡。众人纷纷围向陈子岩,贺喜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商娇心里盘算着,既已揭了红绫,茶铺便算是正式开张。 接下来,陈子岩便会广邀众人入铺参观与品茶,而这一次在她提议下,商行独创的茶室,只怕会是众人参观的重中之重。 为免出得任何差池,她决定还是趁着这小小的空隙,再入内察看一次,做到万无一失。 于是,她上前一步,拉了拉陈子岩的衣袖。 陈子岩侧头看她,“商娇,有事吗?”当下附耳倾听。 “东家,我先进去,再察看一下茶室可否布置妥当。”商娇也附到他耳边,大声地道。 陈子岩闻言点头,“好。那你先进去吧。我这里马上会带了人进来。” 商娇得令,点了点头,转身,正欲带着六位茶博士们往铺子里行去…… “睿王到——” 恰此时,忽一声尖利高吭的声音突然在人群外唱道。 倏时间,刚刚热闹喧嚣的场面,鸦雀无声,万籁俱静。 睿王? 商娇闻言不由一惊,脚下一顿。 睿王…… 可是那个数月前,在连州的王家,靠着族妹被纳入睿王府为妾而得势,从而间接救了她与常喜的那个睿王? 可是那个从她穿越而来,便一直听说的,当今天子唯一的皇弟,独揽朝政大权,左右天下大局的那个睿王? 今天只是陈家一个小小的商铺开张而已,何以竟上达天听,惊动这位权倾天下的王爷? 正怔忡间,围观的人群却已立时自动让一条路来,在一群佩刀红衣侍卫的护卫之下,一顶十人抬银顶黄盖红纬舆轿缓缓抬至。 陈子岩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舆轿落地之时,他已带领着商行众人,恭敬肃穆地立于轿前。 “草民陈子岩,率陈氏商行所有人,恭迎睿王殿下!” 陈子岩朗朗地、大声地道,双手一揖,已跪下恭迎。 身后,浩浩荡荡近百人,业已齐齐跪下,齐声道:“恭迎睿王殿下。” 紧跟着,看热闹的百姓,齐刷刷地跪下,俯首于地“恭迎睿王殿下!” 在商娇完全没有回神之际,大街上的所有人,均已俯首跪倒在地。 独留她一人突兀地站在一群跪地之人中,犹如鹤立鸡群般。 不知所措地左看又看一番,当商娇终于意识到自己也应该跪下时,睿王那边,早已有佩刀侍卫上前,掀开了舆轿的轿帷—— 舆轿当中,一人镶蓝宝燮纹金冠束发,一手持和田白玉念珠,一手轻拂身上大红藻井纹锦绫宽袖长袍,长身站起,步下舆轿。 狭长的利眸往四周一扫,然后直直地落在惊傻在当场的商娇身上,剑眉一扬,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笑意。 商娇眨眨眼,再眨眨眼…… 眼前的人,却依然那么熟悉。 “不许你再叫我什么小辫子!……下次你再乱叫小心我弄你!” “王睿王公子,又见面了……你真是闲、得、蛋、疼、啊!” “要你管……拜拜了,下回见!” “去你的庄园?……你该不会想对我做什么吧?” “王睿!你一天不逗弄我会死啊?” “……莫说是做你这小小的皇商家的小妾,便是大魏的睿王、或是皇上要明媒正娶我当正室,当皇后,我商娇说不嫁,便也一定不会嫁!” “……这样的人,便是权倾天下,手握生杀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我看来,也不过冷血无情之人而已……” 耳朵里,似开了一列火车,轰轰作响。脑袋上,似有惊雷劈过,白刺刺一片…… 商娇觉得,她可以去死了。 而且,她可以预见自己死得何其悲惨。凌迟处死,削首示众,血溅五步,抽尸踏骸…… 老天爷,不带这样玩儿的! 44、威胁 44、威胁 正欲哭无泪间,商娇突然觉得自己的裙摆被人重重地扯了扯。 低头,但见跪于地上的陈子岩正偏仰着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眉头一抖,她这才回过神来。 水袖一扬,双膝一软,陡地跪地拜倒,商娇大呼一声: “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捞起衣袖,抖抖索索,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额际的冷汗。 此情情景,让睿王元濬忍俊不禁,上一刻还凌利的眼睛掩不住地一弯,唇角亦抑不住地上扬。 终于,睿王淡淡的,威严的声音传来。“平身。” 商娇还未从震惊中回神,见睿王已抬步向陈子岩走来,她颇不安地将脚向后挪了挪,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掩到陈子岩身后。 睿王在陈子岩面前站定,笑道:“子岩,你们商行为大魏的茶业做了诸多贡献,故孤听闻今日你的铺子开业,特来贺你。” 说罢,手向后一挥,便有侍人手托红漆木盘,其上一尊和田白玉关公像威风凛凛,冰映寒光,虹开色明,温润琼瑶,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拍拍陈子岩的肩,睿王笑得爽朗。 “孤闻关云长仗义守信,是为历来皆被商家奉为财神,亦取其守义自律之义。故命宫中玉匠端无名,以西疆进贡的一块玉石,雕此摆件赠予子岩。望你引领大魏茶商,共为大魏茶业劳心劳力。” 陈子岩忙大礼以谢,“多谢王爷厚赐!草民一介商人,能王爷如此知遇、厚赐,已是感激涕零,自当事必躬亲,为大魏茶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不敢言辛苦。” 乃命人取过玉雕,又是一揖到底。 睿王温笑着点点头,手抚玉雕串珠,目光似不经意地,拂过正躲在陈子岩身后商娇。 “子岩茶铺今日开张,孤既然来了,未知可否入内一观?” 陈子岩不明其意,恭敬地答道:“王爷亲临,陈氏于有荣焉。” 说罢,抬手一引,“王爷,请。” 睿王一甩衣袖,当先前行,陈子岩行于其后,往茶铺而去。 身后,王府所率之随邑、侍卫等亦浩浩荡荡紧随其后。商行的各家掌柜,管事亦低头小步随在后面…… 商娇左右观望了一下,见众人皆自顾不暇,眼珠溜溜一转…… 刻意地放缓了脚步,缩了肩膀,摒了气息,轻挪脚步,慢慢往后退去…… 只恨自己不能隐身遁地,不要引起睿王一丝一毫的注意,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虽然前头已猜到与她相交的王睿,有可能身世不凡,她也有意与他疏远,但她的猜测仍与现实大相径庭。 唉,这也怪不得她啊。前世活到二十来岁,撑了天她也只见过一两位省级官员一两面而已,那还是托了她那身为医院的老专家的爸爸的福。 所以,她所猜测的王睿最可能的家世,不过也就是个有钱的皇家商人——顶了天了,可能与朝庭大员们有些沾亲带故而已。 谁能想到,好个平素里看上去风流浪荡的富家公子,竟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掌一国权鼎的睿王元濬! 唉!看看,她都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现在想起来…… 噢,她简直巴不得自己现在就死得透透的! 我说睿王欸,您老没事儿把封号颠过来当幌子勾搭姑娘,成天价的在街上闲逛浪荡混脸儿熟……你皇宫里那一大家子成天宫斗、掐架的亲人们知道吗? 渐渐混到了队伍的最后,眼见就要成功脱逃,商娇在心里一阵欢呼。 东家啊,您可千万别怪商娇不仗义。我再不跑,难道还让睿王给抓回去定个谋逆大罪? 反正这么乌泱乌泱几百十来号人,谁能注意到一个小姑娘不见了呢? 睿王啊,你一定要忘记我,忘记我哈! 转过身,她躬着身,踮着脚,正准备把自己投身于广大爱看热闹的百姓中间去—— 一转身,一堵玄色的肉墙生生挡住了她的去路。 “商姑娘,你要去哪里?”那人问道。原本冷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笑意。 商娇看清挡她之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牧大哥!”她恨怒地跺跺脚,低吼,“你骗我!” 牧流光冷眸微动,“我骗你?” “你不是说……”商娇激动的欲说还休,左右观察了一下四周动向,压低声音,“你不是说,王……公子他家祖上无人做官的么?” 她的小手挥舞着,恨不得揍牧流光一拳。 都是牧流光的误导,害她以为王睿只是个与陈家一般的商人,所以才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说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 现在好了,就算现在睿王要想拿她杀头祭刀,她也觉得自己死得不冤。 奈何,牧流光面色虽冷,却实在是个玩冷幽默的高手。 他面带无辜地看着商娇,缓缓道,“对啊,王爷祖上,确实无人做过官。”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大大的实话啊! 商娇闻言,面部神经失控地抽了抽,竟无言以对。 心里,只蹦出八个字:面似忠良,心存奸诈! 正在心里问候这主仆两人的八辈儿祖宗,牧流光伸出手,拎着商娇的衣领轻轻一提—— 很轻易地就将商娇调了个方向。 “快进去吧。”他的声音仍然冷冷,朝着茶铺的大门冲她昂昂头,“待会儿王爷还要召你侍候饮茶呢,茶博士。” 商娇闻言差点哭出来,五官全都挤在了一起,“不……不是吧?” 继而想到了什么,她神色一喜,“咱们铺子里有六位茶博士呢,全是我们东家亲自挑的,个顶个的漂亮!王爷想饮茶,召谁都成!至于我……” 她靠近牧流光,用手肘撞撞他,谄媚地笑道,“牧大哥,您老就当眼瞎……不不不,您老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我,成不?” 牧流光闻言,依然面无表情,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重重地抖了抖手里的流光剑。 商娇但听剑与鞘相撞,迸出“咣当”铿响,心里一惊,赶紧退开两步,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别,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边说,她边苦着一张脸,迈着小腿,赶鸭子上架地往茶铺里冲了进去。 45、惹怒 45、惹怒 睿王在陈子岩的陪同下,参观着陈氏的新茶铺。 年轻英俊且威严的面容上,虽无甚表情,但眼角过处,当扫到商娇分开环拱的众人,挤到陈子岩身后不远处的身影时,薄薄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陈子岩正对铺子里一些独具特色的设计进行讲解,一扭头看到睿王的表情,却陡然愣怔了。 睿王的目光,正看向他的身后,脸上显露出一丝笑意。 陈子岩顺着睿王的眼神看去,正好看见垂头摒息,隐于他身后的商娇。 眉,不自觉地一皱。 不动声色地,陈子岩的脚步挪了挪,正好将商娇完全掩在了身后。 “王爷?” 睿王收回目光,却似什么都没发生,冲着陈子岩赞许地点点头,“嗯,子岩这茶铺的设计果然独具匠心,着实不错。不过……”他顿了顿,目光又一次落在他陈子岩身后。 “孤此次前来,乃是听闻你此次在铺子里,似增了一项新奇的事物?叫什么……茶室?”他偏偏头,似不经意地问。 陈子岩不明其意,恭敬地答道:“正是。此次新铺二楼之上,草民建了四间茶室,设了数名茶博士,日后一些贵客入店,可来此品尝新茶。” “唔,”睿王赞许地点头,“子岩此举甚有新意。既如此,孤今日也要讨杯好茶尝尝。不若就请子岩请出一位茶博士,也为孤泡上一杯子岩的绝品好茶,可好?” 陈子岩忙拱手笑道,“王爷言重了。请王爷暂侯,草民这就为王爷安排。” 转过身,刻意避开商娇,陈子岩往身后侍立的六位茶博士中一指,挑了容貌气质最为出众的一位,“芊芊,你先入茶室准备一下。” 被点名的茶博士芊芊心内剧跳,她本只是寒门女子,虽长得甚美,但因得家中困窘,只得无奈外出做事养活生计。本以为被陈氏商行选中,成为茶博士已是万幸,今日竟又得见大魏的至尊至贵之人,还能近身侍奉,不由激动得双颊飞红,手脚作颤。 在其余几位茶博士又羡又妒的眼光中,她莲步轻摇,正欲上前…… “且慢。”睿王却连正眼都未扫过她一眼,便转过头去,向陈子岩浅笑道:“子岩,你这数位茶博士,均是由一位教席教出的吧?既为教席,功底自然最是不凡。不若便由那位教席亲自为孤奉茶,如何?” 睿王话音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商娇身上。 商娇闭了眼,在心里哀嚎一声。 方才牧流光就说过,睿王今日就是来找她的茬的! 不就是上次说错话了么?至于吗,至于吗? 惊极至怒,商娇恶向胆边生,抬起头狠狠地瞪了睿王一眼。 睿王亦望着她,脸上浮起一丝逗弄的笑容,冲她快速眨了眨眼睛。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商娇可不敢造次。只得出了人群,向睿王行了一礼。 “禀睿王,民女商娇,正是六位茶博士的教席。如若王爷不弃,请让民女为王爷侍茶。” …… 茶室内,红泥小炉吞吐着火苗,其上,盛着山泉水的小陶壶正冒着咕嘟咕嘟冒着薄薄的水雾。 隔着茶几,睿王甚是悠闲地拨动着手上玉珠,斜眼看着端身而坐,却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的商娇。 唇角一勾,睿王满眼笑意地倚着圈椅,与商娇打招呼:“嘿,嘿?小辫子,怎么,认不出我了么?” 商娇却只低头注视着正冒着水雾的小陶壶,依然面无表情,“王爷说笑了,民女只是一介草民,何德何能,能与当朝睿王相识?” 睿王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旋即,睿王又扯开了笑,凑上前去,直视着商娇的脸。 “怎么,吓着了?小辫子不是一直勇气可嘉的吗?中秋的时候,你在锦鸿山庄里所说的话,令我至今思来,都记忆犹新啊!” “王爷。”商娇打断他的话,站起身,离开圈椅,跪于地上,却依然面目冷淡地道,“锦鸿山庄内,是民女冒犯了。民女不知轻重,酒后狂言,犯下重罪,还请王爷宽恕。” 说罢,她伏身于地,头重重一叩。 她的小心翼翼,她的谨小慎微,她的冷淡抗拒…… 让睿王脸上的笑意隐去,终不再现。 “本王并未怪罪于你,平身吧。”他亦冷淡了声音,缓缓地,威严地道。 商娇闻言,站起身来,也不看他,径直回到圈椅里,坐定,依然不发一言,只扭头注意小炉上的陶壶,关注着壶内水温。 睿王鹰眸一垂,待看到桌上那套玻璃制成的茶具,不由得眸色一暗。 “怎么不用本王送你的那套茶具?”睿王伸手,点了点桌上的茶杯,终于开口询问。 商娇深吸一口气,点了一柱檀香,插入博山香炉内,顿时满室宁静芬芳。 “王爷所赐之物太过贵重,茶铺内往来之人多是平常人家,故还是用寻常物什的好。” 睿王闻言,终忍不住地,抿了抿薄唇。 恰此时,小陶壶中的水沸了起来。商娇忙起身泡茶,一套茶艺展示得行云流水,技艺娴熟。 待茶泡好,她执了玻璃壶,倒入玻璃杯里,端敬地奉予睿王。 睿王见她泡茶的方法与素日里惯常的方法全然不同,心下本已的几分好奇,待接过来饮上一口,顿觉茶香浓郁,口齿留香,回味悠长。 “唔,”不由得长长一叹,将茶饮完,方赞道,“小辫子泡的茶,果然非同凡响,竟将茶的草木之香泡出了神韵。” 商娇得他称赞,立起身来,又是恭敬一福,“多谢王爷盛赞。” 睿王见她恭谨肃穆,冷冷冰冰的模样,终于领悟到商娇的用意。 放下茶杯,他缓缓地靠向在圈椅椅背,索性开门见山地。 “所以,小辫子这是要与孤划清界线吗?” 商娇闻言,眸子微微一动,垂下眼,亦不说话。 睿王仰起头,微眯着狭眸带着疑惑:“小辫子,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不过是在山庄内说错几句话而已,孤并非没有容人雅量之人,何以孤都可以不作计较,小辫子反而如此待孤?” 商娇颇不自在地移开与睿王对视的眼,静默了一下,心下将安思予以前告知她的话细想了一遍,方觉他的思虑果然正确。 他不仅从一套茶具,联想到王睿的身份,绝不仅是天都富商如此简单,甚至已猜测到了他的身份尊贵。 是以,他才会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这些位高权重之人,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一己之爱憎,便可夺人生死…… 她商娇只是一个连亲人都没有的孤女,又如何敢与这样的人有所交集? 届时,只怕真如安思予所说,落得一世蹉跎的下场! 所以,她当真还是少沾惹睿王为妙! 想通这一层,商娇心下大定。只垂首漫声道:“王爷,以前是民女有眼不识泰山,错将王爷当作普通富商,故在王爷面前颇多不敬,实属大逆不道。如今得晓王爷身份,民女实在惶恐至极。王爷与民女,一个至尊至贵,一个贱如尘土,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万望王爷日后不要再逗弄民女,以免失了王爷威信,堕了王爷威名。” 睿王先前还只是面容淡淡地听着商娇的话,待到后来,当她说出“以免失了王爷威信,堕了王爷威名”之语时,他胸口处似突然被火一燎,火辣辣地疼,一股怒气也油然而生。 “啪!”忍不住地,一掌重重地拍在几案之上。 商娇再不料睿王会突然发恼,怔然过后,满是惊恐与不知所措。 却见睿王已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眼神中满是恼色。 “本王贵为大魏一国之亲王,当今皇帝亲弟,何以结识一个平民女子,便是失了威信,堕了威名?商娇,你是看不起本王吗?” 商娇惊恐万分,急急跪地,“王爷息怒!民女不敢有此意。”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睿王来回走了两步,手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地抖的商娇,“你连孤与皇上都敢骂,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商娇已被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听得睿王的怒斥,只得喏喏道:“王爷息怒。” 睿王又来来回回地在茶室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一拂袖,道:“罢,罢。你既如此,孤也觉无趣得很。今日之事,就此罢了。” 说罢,转身掀帘,快步离开了茶室。 只余了商娇一人,跪在地上,许久许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睿王下楼之时,陈子岩正率着众人恭侯在一楼阶梯处,听见动静,立刻迎了上去。 “王爷……” 他正拱手欲言,却见睿王一脸阴沉地将手一抬—— 陈子岩欲出口的话便全被阻回了腹中。 陈子岩心中惊疑,抬头看了看二楼,又看了看睿王的脸色。 这是出了什么事? 商娇不是不懂事的女子,她一向伶俐通透,待人接物亦无可厚非。 而睿王,久历朝事,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更自不必说。 更何况,当日在街上,商娇与睿王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如何今日一见,商娇竟惹得睿王动了怒意? 正心下不解,却见睿王负手于阶前,静立沉思。 片刻后,竟抬手抚额,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宠溺笑意。 陈子岩敏锐地察觉到睿王脸上那一抹表情,心,不由得沉了沉。 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在心底泛滥,漫延…… 莫非,除去那一次他所知道的相遇,睿王与商娇之间,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交集与隐情? 莫非,睿王已对商娇…… 陈子岩立刻命自己顿住那种猜测。 那种……他想也不敢去想的猜测。 “子岩。”正心神不宁间,睿王突然唤他。 陈子岩忙压下心里那奇异的感觉,上得前去,拱手道,“王爷,可是有何吩咐?” 睿王转身向他,缓缓道:“孤有一事,要请子岩帮个忙。” ……… 46、许诺 46、许诺 陈子岩脚步沉重地拾阶而上,来到茶室前,掀开珠帘,便见商娇正低头抱膝,颓坐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地板发呆。 他踯躇了一下,踏入室内,缓步走到商娇面前,站定。 “商娇?” 陈子岩轻轻一唤。 商娇闻声瑟缩一下,抬头,见来人是陈子岩,大大的眼睛立时盈了泪光。 “东家……”她嗓子喑哑,嗫嚅着开口,“我,我似乎……惹睿王生气了……” 见她的眼神如同受了惊的小鹿,陈子岩心里一阵钝痛。 俯身,他缓缓蹲在她的面前,目光与她相触,温言劝道,“无事。睿王大人大量,不会与你计较的。” 说着,干脆也双腿一伸,与商娇并排着坐到地上,侧头看她,“商娇,你告诉我,你除了第一次在街上与我,与睿王相识,可曾私下里,还与睿王有过接触?” “……”商娇沉默着点了点头。“那次初遇之后,我与王……睿王在街上还偶遇过数次。他租地给我种辣椒;帮我找人做茶具,中秋之时邀我去他的山庄做客……中秋那晚,喝了些酒,说了些不知深浅的话……” 心中的猜测成真。陈子岩静默无语,半晌,才颇无奈地抚抚额,叹道,“这些事,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这样,他至少会告知她,这个“王公子”的真实身份,不至于今时今日,如此被动。 商娇急了,侧过头来,急急朝陈子岩解释,“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会是睿王啊!我见他与东家相识,便以为他也是个皇商,或是哪个大富之家的风流公子。若我知道他的身份,我,我……” 可是,她会怎么做呢?商娇自己也说不清楚。 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实在太过寂寞了。 所以,当生命中出现这么一个人,与她玩笑,总是询问与帮助她,她便也下意识地,把这个人当作了朋友,如此而已。 可是,当她发现这个人,也许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与单纯之时,她不也开始躲避了么? 又怎么能料到,今日这个她曾以为的朋友,会以这么尊贵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旦发怒,竟让她以为自己小命休矣。 所以,她当真急了,害怕了。 她急切地,只想找个依靠,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保护她,让她心安的人…… 情不自禁地,她扯住了陈子岩的衣服,紧紧揪住。 “东家,不会有什么事的,是不是?”她眼睛晶亮地看着陈子岩,急切地想寻求一个保证,“睿王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是不是?” 陈子岩看着她揪着的自己月白色的衣摆,目光深沉,唇抿了抿。道,“刚刚,睿王吩咐了一件事,嘱我来告知你一声……” 商娇心头又一跳,“什么……事?” 陈子岩静默了半晌,最终在商娇不安的眼神下,沉缓地开口:“睿王道,他今日对你泡茶的技艺十分赏识……想借调你入王府为教席,教授王府专司泡茶的侍女这种新的技艺。为期两个月。” “什么?”商娇闻言大惊。 去睿王的府邸充任教席? 那岂不是要与睿王朝夕相对? 依她的性格,届时岂不动则得咎? 想到此处,她揪紧了陈子岩的衣服,连连摇头,“不要,东家,我不去……” 看着商娇可怜兮兮的模样,陈子岩只觉得自己的心已软得快化成一汪水。 他抬起修长的手,犹豫地一下,轻轻地抚上商娇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 他轻轻地,缓缓地,坚定地,道,“好。你若不想去,那咱们就不去。” 商娇的颤抖止住,抬起头来,希冀地看着他,“东家……你说的是真的吗?” 陈子岩回商娇一记安抚的温笑,又轻轻拍了拍她,“你不想去,便不去。谁也不能逼迫于你。你只是在我的商行做事的而已,并不是卖身的奴婢。我总有法子替你回绝,你放心。” 说罢,他柔柔的看着商娇,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有些凌乱的发角,双唇轻抿,似下了决心一般,长身立起,转身便向外走去…… 商娇看着陈子岩的背影,竟觉得,他的脚步,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到,也许因为她的任性,回绝,可能会给陈子岩带来灭顶的灾难! 那个人,毕竟不是王睿,而是当今太皇太后唯一的亲子,皇帝唯一的弟弟,大魏唯一的亲王——睿王,元濬! 回拒他,等于不把整个大魏的皇室放在眼里! 这是何等的大罪! 她如何能,让对她有恩的东家,替她挡在身前,为她去背负? 眼看着陈子岩已快步走至门口,正欲掀帘而去,商娇急了,蹭地一下从地上立起,疾声唤他,“东家,我愿意去!” 陈子岩掀帘的手一顿,转回身,惊诧地看着身后,那似乎瞬间充满了力量的女子。 “商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惊疑地开口。 商娇咬咬唇,缓缓踱到陈子岩身边。感激地,感恩地,向陈子岩深深一福。 “东家,你的知遇之恩,相护之情,商娇无以为报。我断断不能再让你为了我,而开罪了睿王……东家,只是两个月而已,我相信凭着我的才智,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到商行。所以,我愿意去。” 商娇直视着陈子岩,微微地笑道。笑容里,满是勇气与坚定。 陈子岩心内激荡,却又担忧道,“可是,那毕竟是王府,若你……” 商娇侧头想了想,自信地道,“我入王府,只是教席而已。我想,睿王虽然风流,但毕竟出身高贵,自恃甚高,想来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强人所难之事。东家放心便是。” 说完,她低头想了想,又朝陈子岩走进几步,低头拉了拉他的衣袖,仰头问道:“只是,我此去王府,东家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放进二人靠得太近,陈子岩头一低,便嗅到商娇发间一阵幽幽清香。不由得心念一动,呼吸一窒。 “你说。”他眸子中不觉染上一抹柔色,温和地询问。 商娇犹不知已搅动一池春水,恳切地请求道,“王府虽好,但毕竟是非之地。我不愿久留,两个月后,请东家一定接我回来,好不好?” 她的眉目里有着恳求,有着信任,亦有着托付。陈子岩看着这样的商娇,心里一阵心疼,一阵怜惜。 “……好!”他缓缓地,郑重地,向她许诺。 47、入府 47、入府 商娇在牧流光的护送下,回到安宅收拾包袱细软时,安思予正好下工回家,安大娘与常喜在灶间忙里忙外。 安思予俯着身子摆完碗筷,正准备去灶间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一抬头,便见商娇脚步沉重地缓缓自小径处走来。 “咦,姑娘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 安思予甚觉奇怪,正想出声相询,却在见到跟在商娇身后,一身玄衣,仗剑而入的牧流光时嘎然止住。 但见此人脸色冰冷,利眸微闭,却衣饰、气度不凡,安思予眉心一蹩,心头一沉。 赶紧朝着商娇迎去,他立于她的身畔,轻声询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商娇正心思凌乱,听安思予出声询问,索性叫来了常喜和安大娘,简要地将自己要去睿王府当两个月教席之事简短地跟大家说了,便带了常喜入屋,收拾起自己的日常用物。 只余了安思予在原地紧蹩眉头,低头沉思。 屋内,商娇正打开抽屉,收拾自己的物什。一想到一旦入了王府那等深门大院,只怕万事都身不由己,便不禁为自己担心忧虑,连带着也冷落了常喜。 常喜在一旁商娇将几件贴身小衣装入包袱,却久久不见商娇与自己说话,终于忍不住地出声询问道:“小姐,上次送你步摇,送你茶具的人,当真是当朝皇帝的亲弟睿王?这一次也当真是他召你去王府做事的?” “当真。”商娇收捡着衣物,有气无力地道。 忽觉出常喜言语间的兴奋,她惊异地抬眼一看,却常喜眼角眉梢间喜不自胜的神情一目了然。 商娇不由有几分纳闷,“常喜,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小姐就要入王府做苦工,受苦受难了,你做什么这么开心啊?” 常喜却笑得神秘,紧挨着商娇坐了,对她道,“小姐你难道忘记了,当日连州城内的王家,便是因为族妹入了睿王府为妾,才能那么风光了么?小姐,你既与睿王素有交情,现在他又命你入王府当教席,若你能……” “叩叩”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却将常喜的话打断,安思予在外淡声道:“商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商娇忙应道:“安大哥,你进来吧。” 小屋的门被缓缓推开,安思予步入屋中。“商姑娘,我想和你聊聊。”他淡淡地说,又望了一眼一旁的常喜。 商娇观他神情,明白他有话要单独问自己,遂遣了常喜去厨房帮安大娘的忙。常喜一走,屋中仅余商娇与安思予二人。 安思予看着商娇,和缓道,“今日之事,事起仓促,方才未能细问,姑娘究竟因何被王爷召入王府?” 商娇见他语气和缓,先前一直堵于心处的担忧与焦虑似纾缓不少。 深吸了几口气,待心绪冷静下来,商娇将之前与睿王相交,山庄上的不敬之言,与今日睿王动怒之事和盘向安思予托出。 安思予边听边来回踱步,待商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他亦明白了商娇的思虑。 负手沉思半晌,他道:“所以,如今姑娘担忧的,只是今日睿王动怒之后,又借故令你入府,日后是否会旧事重提,借机定罪于你?” 商娇点头,“上次在山庄时,我的话的确说得大不敬。今日睿王前来,我明明已是小心恭谨至极,可他还是发了怒。偏偏转过头,又命我入王府充任教席……我只怕日后我去了王府做事,他会旧事重提,寻机降罪于我。” 安思予沉眸看着一脸忧愁的商娇,微微一叹。 其实,在安思予的心里,商娇的顾虑全然不值一提,他担心,倒是睿王作为一个男人,几次三番借故结识商娇,这样的意图,若说睿王对商娇无意,只怕也只有商娇这样单纯的女子才没有察觉…… 所以,他在心里将今日之事分析一番之后,对商娇言道:“若说是这件事,姑娘倒不必忧虑。想睿王是何许人也,若他要拿你治罪,只一句话的事而已,何须寻机?姑娘先前说,今日自己已是小心恭谨至极,可睿王还是发了怒……那是否,这样的小心恭谨,才是触怒睿王的主因?” 商娇闻言,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长长地“啊”了一声,“你是说……睿王并不喜欢别人对他小心恭谨?” 这是什么逻辑?她完全理解无能。 古时的帝王将相,谁不喜欢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感觉? 难道安思予认为,睿王会是个例外? 安思予颇无奈地摇摇头,又道,“不是别人,而是你。姑娘细想一下,你与睿王相识之初,你并未知他身份尊贵,在他面前亦不似他人般恭敬有礼,他却几次三番与你刻意相遇,邀你去王府别苑玩耍,甚至你在他面前口出不敬,他也并未治罪于你。倒是今日,姑娘知晓了他的身份,对他恭恭敬敬,他反而动了怒,由此可以想见,睿王当真是喜欢姑娘的真性情,不愿姑娘因为他的身份,与他生分了。” 听了安思予的话,商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后,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是故,姑娘入了王府,素日里若在人前遇见睿王,应保持礼数;但私下里若与睿王相处,姑娘只做自己便好。” “只做自己便好……”商娇仔细地琢磨着这句话,终豁然开朗,展颜一笑。 “安大哥,我懂了!谢谢你。” 是啊,那睿王虽高高在上,但高处不胜寒,又如何能不寂寞? 而商娇不知他的身份时,所表露出的真性情,才是触动他的地方。 想通这一层,商娇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不少。 安思予见商娇明白了此中关系,心下也安定了几分。 只是,睿王的身份贵极,又身处一国权力中心,朝堂时局云诡波谲,翻云覆雨之事实不鲜见,而睿王本人,又是那样一个风流多情的性子,王府内不仅美女如云,各方势力更是在此相汇、交锋…… 睿王府,对商娇这样一个心思纯良的姑娘而言,绝不是安生立命的好去处。 是以,他再次提点她道:“但是姑娘,你也须记住一点,君子相交淡如水。睿王毕竟手握重权,身份高贵。姑娘入得王府两月,与之相处融洽,乃权宜之计。万不可涉入睿王私事,否则只怕不易脱身,切记,切记!” 商娇连连点头,应道:“安大哥放心,我记住了。” 离了安宅,商娇又坐在马车上,穿行于街市繁华地,人烟阜盛处,待马蹄杂沓声停,她自轿帘处抬眼望去,但见一座高宅大院当街而筑,门前一对大石狮子,端得威武*。门前阶上,依次站立了数名身着一系绿衣黑裤,小厮打扮之人。正红朱漆大门顶处,高悬黑色匾额,匾题龙飞凤舞三字“睿王府”。 下得马车,便有两个眉目端正的小厮肃然前来,先与牧流光见了礼,得了牧流光吩咐,在前引了商娇自王府角门而入,进了垂花拱门,行过超手游廊,经过水光潋滟的白石小桥,绕过了正堂厅房,一路往深处而去。 商娇紧随在小厮身后,分神打量着这巍峨*的王府,但见花树相映,宫灯明亮,幽雅别致,雕梁画栋,道不尽奢华瑰丽。 远远闻得有人抚琴,琴音清冽空灵,若流水潺潺。空气中,脂香暗暗浮动,有侍女行于廊间,举手投足,婀娜多姿,别有风情。 正目不暇接间,突然景致一换,前方处,一座白墙小院落入眼帘。上覆黑瓦,清雅别致。门棂上方,柚木匾额上大书“青矜苑”三个大字,落拓遒劲,细看之下,竟与大门处匾额上书字迹别无二致。 商娇抬眼看着题字,不由想到一句诗:“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商娇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念头。 这小苑的名字,透着如此的暧昧,睿王为何却独独安排她住在这里? 跟了小厮进入青矜苑,便见廊下立了一个婆子并一个丫环,见商娇入内,赶忙上前见礼。 一阵见礼之后,婆子自道姓李,商娇便唤了一声李嬷嬷。丫环名叫月然,都是王府总管刘恕派来侍侯商娇的。 商娇全然未料入了王府,竟还有专人服侍自己,本想拒绝,却想到她二人必是得了睿王之令前来,也不便再与二人为难,遂遣了小厮回去,与李嬷嬷和月然一同入了屋。 因着小厮临走叮嘱商娇睿王晚上会召见她,所以甫一入屋,李嬷嬷与月然便忙活开来,好好侍奉商娇一番梳洗。 之后,李嬷嬷又捧来王府内新制的鹅黄百蝶云锦裙,替商娇穿戴整理。 月然则打开妆奁,取起螺黛、胭脂等物,为商娇化好了妆容,又撩起她的发,细细篦通后,将发分股,结鬟于顶,束结肖尾,垂于肩上,是为垂鬟分肖髻。 一切完毕,商娇揽镜自照,但见镜中人,两道弯弯笼烟眉,一双含情妙目,娇俏挺秀的鼻,妖娆的樱桃唇,肤若凝脂,颊似粉霞,竟美得让商娇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正怔忡间,月然却抬了她的头,左右打量半天,咬唇思索。 “姑娘这样打扮甚美,但似乎……总觉得哪里差了点……” 李嬷嬷也行了过来,帮着月然研判了半天,忽一拍大腿:“嗨!我知道差哪里了。”说话间,她已撩开商娇的刘海,向月然笑道:“姑娘脸小,若将这刘海梳上,露出额头,定然……”声音,却在目光定格于商娇左额际处,那甚是骇人的伤痕时顿处,与月然二人皆露出诧异之色。 商娇忙将刘海盖下,颇尴尬地冲二人嘿然一笑,“无事,我这处伤疤本便无法见人。这样妆容已经挺好,挺好……” 说完,便欲起身,结束这非人的折磨。 “姑娘且慢!”月然却出声叫住她,将她按坐下来,又伸出素手,再次撩开她的刘海,细看半晌…… 忽而巧手一翻,将刘海斜斜梳开,抹了发油,勾于右鬓,全然露出额际的伤痕。 商娇正不解其意,月然已将妆奁中的拿出朱砂,用水和了,又拿出小笔蘸了,在商娇额际伤处,沿着伤痕的走向,细细勾勒描绘一番。 花钿画成,月然直起身来,面露讶色,与李嬷嬷相视一眼。 “怎么?”商娇察觉二人神色有异,忙拿过镜子一照—— 大大的瞳仁顿时也充满了惊讶。 但见她的额际,一只小小的,朱砂画就的凤凰盘桓其上,拖着长长的凤尾,状似一飞冲天! “这,这……”商娇当然知道凤凰在古代所代表的含义,她竟从未发觉,她的额间伤痕,竟会描绘出这样的图腾。一时又惊又骇。 月然却不知晓她心中翻沸,又笑道,“姑娘的伤痕好生奇怪。不仅像一只凤凰,也有些像一颗星子呢!你看,这是星子,这就星尾……” “丫头,闭嘴!”李嬷嬷却在一畔严厉地喝止月然,“你可知你所说的,乃为扫帚星?这可是不祥之兆!” 月然经她提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由缩了肩膀,再不敢吭声。 商娇亦是哑然,心中闪过万千计较。 古人最为信奉这些巫术预兆之说,此时她又身在王府,她这额间伤痕一会儿状若凤凰,一会儿状若流星的,若此事流传开来,她好一点说不得会被送入宫闱,从此绝缘自由;坏一点,指不定会被乱棍打死…… 当务之急,可得堵上这两人之口! 她于是心生一计,再照照镜子,装作不经意地道,“嬷嬷,月姐姐,你们一会儿说像凤凰,一会儿又说像流星,我倒觉得,这伤痕更像一只孔雀呢!” 二人正不知所措,听商娇如此一说,顿时释然大笑。 “哎呀,对啊!”李嬷嬷抚掌道,“看看,这伤处果然像一只孔雀!” 月然也立马拿来巾子,将商娇额间凤凰擦了,“既如此,那月然便为姑娘重新描只孔雀,掩了伤痕!” 48、知音 48、知音 一切整妆完毕,天色已完全黑沉了下来。 恰此时,有王府家奴来请,道睿王召见商娇,请商娇跟了他速去拜见。商娇不敢推脱,只得跟了家奴,在华灯映照下,一路穿亭行廊,越往王府中心走去,越闻悦耳琴声阵阵。 终于,在朦朦夜色中,家奴将她引至行至一处亭台之前。远远望去,但见亭台宽阔,居于花丛深处,盏盏华灯映得亭台明如白昼。 而亭台正中,一人浅束一头披散乌丝,着一袭飘逸白衣长袍,若世外之散仙,跪坐于琴案席间,保养得宜的修长十指,正慵懒而闲散地拨弄着案间一焦尾梧琴,但闻指间琴音流淌,若淙淙溪流缓缓流淌,悠悠空灵。 商娇不由脚下顿住,凝神摒息,竖耳聆听这清冽如天籁的琴音,再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毕,只余余音悠悠。那人双手压弦,将余音散于指间。抬起头,狭长幽眸深深,凝视着亭台之外,尚未曾从绕梁余音中走出的商娇。 商娇远远见那人抬头,眉目似曾相识却又看不真切,不由得眯了眼,想确认自己的记忆中,是否与那如同散仙般的人物,便听身前家奴已上前回禀:“王爷,商姑娘来了。” 王爷? 商娇眉毛一阵乱抖。 再抬头细看,那亭台花丝中,散仙般的人物,不是与她相识的睿王是谁? 蓦然间,商娇眼前满屏弹幕横飞,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二字:装逼! 身为王爷,摄一国之政,掌苍生福祉,便该积极入世,却偏偏要在自己这王府是非之地处,扮作出世之散仙模样,不是装逼是什么? 但商娇哪敢再造次,听得家奴禀报,不待睿王回话,已盈盈拜倒,执礼恭敬地道:“民女商娇,拜见睿王殿下。睿王万安。” 亭台上座之人却已浅笑出声,挥手让家奴退下。 “平身。”睿王道。待得商娇起身,他向她招招手,“小辫子,来。” 商娇抬阶而上,缓缓步入亭台。华灯映照间,映得她薄施脂粉的小脸妩媚妖娆,待得睿王看清她额间花钿,狭眸一眯,幽光愈甚。 示意商娇近身,坐于对面席间,他这才将商娇仔细打量了一番,眼神灼热而惊艳。 “以前只道小辫子只是刚长成的小女子而已,却不想此番盛装打扮,竟也美得不可方物。尤其……”隔着琴案,他略略起身,欲伸手去抚她额间艳绝的孔雀花钿,“以孔雀之华美,掩去额间伤痕,更是妖娆妩媚……” 商娇眼觑着睿王越来越靠近的手,额间肌肤似已感觉到他指间的温度,不觉又惊又怕,忙闪身堪堪避过。 睿王手指一顿,停在半空中,半眯的幽眸中,似有一丝不快闪过。 商娇见睿王神色不豫,心中暗叫一声糟,瞳仁一转,想起安思予提点她的话,忙敛了脸上惊惧神色。 不管了,生死在此一搏!她索性硬下心肠,赌上一把! 是以,她只当他还是素日里与她相交的那个浪荡公子王睿,伸出手来,将睿王的手一把拨开。 “甫一见面就逗弄我,睿王当真不改风流本色啊!”她偏昂着头,拿眼觑着睿王,故意说得一如平常直率性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小心肝快抖得心脏病发,一双腿在桌案下早已颤抖得跟打摆子似的。 安大哥欸,你可千万不能害了我啊!不然我做了鬼,得天天晚上立在你床头,你一起来嘘嘘就吓得你尿崩! 但一切出乎意料的顺遂。 如安思予所料,睿王见状一怔之后,脸上不豫之色稍霁。 缓缓地收回手,他打量着商娇,眉头一挑,语气戏谑地道:“怎么,不怕孤了?孤还以为,知晓了孤的身份,小辫子便一辈子都要对孤如此这般恭谨有加了。” 商娇察颜观色,见睿王果然如安思予所言,不仅没有怪罪她的无礼,反而脸色和缓不少,心知此计奏效,不由心里一声欢呼。 信安哥,得永生! 遂更加肆无忌惮,无形无状起来。伸了伸懒腰,她索性瘫坐在席上,耍起了无懒。 “今日初知王爷你的身份如此尊贵,是有些怕。但后来我想了想,我在你面前无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王爷当真要追究,只怕我也死了几回了。所以,”她的目光一撇,看到琴案上摆放了一盘新鲜瓜果,伸手拿起一个鲜梨,张嘴便咬了大大一口,“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归我都把睿王你给得罪透了,那我还怕你干什么?索性该吃吃,该过过。俗话不是说么,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睿王看着她不顾形象的吃梨,又听她说得无赖,一时之间大张着嘴,竟无言以对。 抚额长叹一声,他先是无奈地笑了笑,继而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伸手,指着正大口啃梨的商娇,用力地点了点,他大笑道:“小辫子啊小辫子,也只有你,真的只有你,敢对孤这般无礼。” 商娇手捧着梨,细察睿王语气神态,但见他当真没有怪罪之意,心里的恐惧终于消散,便真大胆了起来。 她正色看着睿王,道:“王爷,其实不管你是睿王,还是王睿,在商娇心里,你都是我的朋友。这无关身份,也无关权力。” 商娇的话,语气虽轻,份量轻重。 睿王闻言,面色渐渐亦变得郑重与深沉。 “你说……当我是朋友?”他轻声地问,一双鹰眸却仔细地打量着商娇仿佛想确认什么一般。 商娇听他不再自称“孤”,便知他心内已接受了自己。于是咧嘴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盘腿坐在席上,她轻轻噫叹了一声,道:“有人说,人人生而寂寞。生于世,长于世,不过只为在这空旷世间,寻找可以陪伴自己的人而已。” 说到此处,商娇不由得有些感伤,有些悲悯地看着睿王,“其实,生为皇室中人,虽然高高在上,但谁又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我想王爷,从小亦是孤独的吧?所以,你遇到我这个不知道你的身份,无关利益权衡,不懂拘谨谦恭对待你的人,也许反而会觉得快乐自在…… 王爷,今天在茶铺,是商娇错了。知晓你的身份的时候,我的确有些害怕……但请你相信,我商娇认定的朋友,便不会改变。” 商娇这段话说到最后,坚定而真诚。 睿王看着她,素日里,那惯常浮于脸上,或威严阴沉,或风流浪荡的表情再不复见,仅余动容。 “小辫子,你说的话,可当真?”静默半晌,他缓缓问道,声音却已喑哑。 商娇见他神情庄肃,面色却已动容,笑道:“当然当真!” 她捶捶的小胸脯,铿铿有声地保证:“我商娇虽不是什么君子,但我说的话,可比金子还真!” 睿王闻言,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第一次,不含一丝戏谑逗弄,亦不含一丝刻意威严,如春暖花开,大地回春。 一展白衣宽袖,他又翩然风流起来,刻意地清了清嗓音,道,“唉,既然小辫子你哭着求着,要做我的朋友,本王虽贵为王爷,却也不忍拂了你的心意。便也只得从善如流,纡尊降贵,且交你这个朋友吧!” 商娇张大嘴听着他自负的话,哑然失笑,虚挥了王睿一拳,“欸,越说越过分了啊!我什么时候哭着求着你了……” 挥出的拳头却被睿王一把给紧紧握在了手里,温暖的手心,所容着她纤若无骨的素手,却似有一丝无法言述的情意在纠缠、蔓延。 “小辫子,”睿王轻轻叹,握着她拳头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既是朋友,以后于无人处,便唤我阿濬,如何?” “阿濬?”商娇跟着他轻唤了遍,凑过身轻声问:“这样唤你,妥不妥?” 睿王亦凑过来,与她头碰头地低语,“所以才叫你无人时,才如此唤我啊。” 商娇但笑点头,伸出另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哦了!” 睿王也学着她的样子比划着手势,“‘哦了’是为何意?” 这商娇,为何总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商娇偏晃着头,机灵古怪的模样,“不告诉你!阿濬,阿濬,阿濬……” 睿王听她这样挤眉弄眼,一声声唤着他的小名,不由得哑然失笑。 握住她的手使劲,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他略抬衣袖,十指抚于琴弦之上。 “会弹琴么?”他偏过头,问着坐于自己身边的商娇。 商娇摇了摇头,向他耸耸肩,一双大眼眨啊眨地,无辜地看着他。 睿王轻斥:“哪有闺阁女子不懂弹琴的?不懂风雅!”说罢,便将她拉至自己身旁,“来,我教你。” 商娇忙摆手拒绝,“别别,阿濬你还是饶了我吧!这宫商角徵羽,我就没有弄明白过。实在不是弹琴的料,污了阿濬的耳朵,那可就罪过了。”说罢,她一手托腮,一手指琴,“你弹,我听就好。” 见商娇确是无意,睿王无奈地哼了一声,终不再勉强她,只眉目凝肃,修长指端轻拨琴弦…… 然琴声扬起时,再不是清冽空灵的孤寂之音,却似仰止高山,崇峦叠嶂,又惟奔腾江河,带着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商娇睁大眼,看着他指尖飞舞,耳畔琴声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一曲终了,她还沉溺于那上天入地的激阔中,无法平静。 抬眸,凝视睿王似凝了心绪万千的眉眼,她指了指身畔古琴:“此曲为何曲目啊,似高山空幽,又似有流水奔腾……意境真好!当然,阿濬弹得更好!” 睿王浅笑,脸上颇有得色,对于商娇拍的马屁欣然领受。 他轻声答她道:“此曲的曲目正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意,谁复是知音。 商娇,这样的情义,你可懂得? 49、宅斗 49、宅斗 俗语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俗语再有云:人怕出名,猪怕壮! 初入王府第一夜,新来的茶博士教席商娇与睿王于闻松亭内,谈笑风声,饮酒作乐,琴奏靡音,引得睿王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抚额大叹……竟一夜未至各姬妾住处留宿的流言,便不胫而走,传遍了睿王府邸每一个角落。 当然,也引来了无数红颜或妒忌或艳羡的目光。 一介商户贱籍的女子,逗引得王爷竟下令开天劈地设立茶艺教席一职,接她入府不算,当晚便与王爷卿卿我我,语笑嫣然,让王爷流连忘返,竟将府中数十位美人皆冷落一旁…… 这还了得! 于是一大早,商娇便出了状况。 清晨,梳妆完毕的商娇出得青矜苑,抱着她的整套茶具,正欲跟着前来引路的王府家奴九平,去往教席处准备教案,迎接王府挑选的几位专司上茶的侍女前来上课。 却不想,甫一出小院,便见一红衣如火的妖艳女子不期而遇。 来人为睿王妾室刘莺莺,为给事曹刘宏庶女,性格泼辣骄纵,最喜暗中欺人。九平甫一见她神色骄矜持挑衅,便知来者不善。 是以,他暗暗退后一步,用只他与商娇才能听到的声音暗暗嘱咐:“姑娘且小心,紧跟着小人。” 商娇未曾料想自己才入王府,便已会成为众矢之的。但听得九平此言,心下虽有些疑惑,不免也提防了几分。 此时,刘莺莺带着侍女已行到跟前。九平见状,忙上前见礼。 “奴才九平,见过莺夫人。” 刘莺莺却不理会九平,一双傲目将商娇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扬着尾音道:“这位姑娘似乎没见过?未知妹妹是王爷何时新纳的佳人?” 商娇闻得九平唤她夫人,便知来人必是睿王妾室了。又见刘莺莺与她说话间,语气透酸,不由心内一嗤。 上得前来,她恭敬地向刘莺莺弯腰一福,学着九平的模样,却不卑不亢地道:“民女给莺夫人请安。小的是王爷从陈氏商行请来的茶教席,来王府为府内上茶侍女们教授茶艺。” 刘莺莺闻言,唇角一挑,悠悠道:“哦?原来只是王爷请来的教席先生。罢了,那先生便快去授课吧,不要耽误了时辰。” 说罢,她扭腰侧身,示意商娇先行。 如此轻易过关,商娇反倒不安。向刘莺莺弯腰一礼,抱了茶具匣子,她跟着九平,抬腿向前走去。 刚行了两步,堪堪与刘莺莺擦身之际,脚下却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 商娇早有防备,行得也不快,立刻稳住了重心,却故意“哎呀”一声,身体一晃,往右侧刘莺莺的身上重重一倒—— “啊!”刘莺莺没有任何防备,顿时被商娇的体重压倒在地,充当了商娇砸地的人肉垫子不说,商娇手里沉重的木匣也非常“不小心”地重重磕在了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差点撞断刘莺莺娇挺的鼻梁…… 好容易料理了刘莺莺,九平与商娇走出不远,便到得一处花园,里面开遍了月季花,红的、黄的、粉的,朵朵娇艳飘香。 一绿衣女子身段袅娜,眉目多情,正执了一把花剪,穿梭其中,修剪着花枝。正是妾室绿依。 九平见状,心又提了起来。赶忙上前,正欲请安…… 绿依却似早已看到了他们,抬手止住九平的请安,一双妙目幽幽,翘了兰花指,指了指九平身侧的商娇,似当她是府中侍女一般,颐止气使道:“此时花开得正好,你过来,帮我拿一下,待会儿好送至王爷书房去。” 商娇与九平四目相对一下,见九平眼中有着隐隐的不安,她回了九平一个安抚的眼神,将手中茶匣交予九平,盈盈上前。 绿依看也没看商娇一眼,见她近身,便挑了一朵开得最大最艳的月季,将花剪移至大茎之上,刺最大最锐之处,大剪一铰,月季连花带茎便被她铰断。 小心地提溜着花颈处刺小且少之处,她将铰下的月季横递至商娇眼前,似没有看到大茎上的锐刺,淡淡命令道:“拿好!若碰到一花半叶的,仔细你的皮!” 商娇弯眉微微一动,看了绿依一眼,伸出素手,便欲避过锐刺,握住花枝—— 绿依却突然发难。陡然上前,一把拉住商娇的手,狠狠地按在月季大茎上,锐刺处,斥道:“小贱婢,让你拿住,怎生动作这么慢?” 商娇不察,一茎大刺扎入手心,道道血痕便出现在柔嫩的掌心,顿时痛得呲牙裂嘴,一声惨呼:“啊!” 但随着惨呼,她手一抬,似无意的一抛,一茎娇艳刺锐的月季脱手,直接招呼到离她最近的绿依一张娇俏的脸庞上! 绿依哪里料得到会有这出,害人反害己,一张美丽的俏脸顿时被月季的锐刺划出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痛得她捂着脸,惨叫不已。 …… 好容易打发了绿依,商娇抚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心,跟在九平身后,一路穿花过柳,行至一处回廊,见一身材丰腴的蓝衣美人,正倚了美人靠,在晨光中微微闭目打盹。正是睿王另一妾室兰芝夫人。 九平恐又生事,忙拉了商娇上前见礼。 兰芝夫人倒是没有为难他们。因为她倚着美人靠,一手支颐,头还一点一点的,仿佛真的睡得很熟。 自然,也听不到他们见礼,不能未唤他们平身。 商娇与九平僵直着身体,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过了半晌,见兰芝夫人还是没有一丝一毫清醒的意思,一旁服侍的丫头不仅也没有上前唤醒主子之意,面上还浮出嘲讽的得色…… 她终于意识到,这兰芝夫人,怕也和先前的刘莺莺、绿依她们一般,故意找茬,想要欺她! 她就不明白了,她才刚入王府而已,且又非睿王姬妾,如何就惹到这群睿王的新欢旧爱对她群起而攻之? 想到这里,她也来了气。索性径直起了身,又拉了一旁的九平直起身子,道:“我等已给夫人见了礼。夫人既睡得熟,我等也不好再打扰,便先行告辞罢。” 说罢,她拉了一脸不安的九平,经过已目瞪口呆的侍女面前,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地走远了。 兰芝夫人哪里睡着了?听得商娇的话,待她回神睁眼时,商娇已经走得远了。她指着商娇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几经波折,商娇终于来到教授茶艺的“书香阁”。 此时,由王府挑选出来的九位司茶的侍女早已侯在阁外,见了商娇,忙上前见礼。 商娇与几位侍女一一见礼后,便开始了正式的授茶艺课。 由于之前已有了给铺里六位茶博士授课的经历,她现在授课已驾轻就熟。先将早已备好的,关于茶史的课程宣讲了一遍,又打开茶匣,将茶具一一摆出,讲解了每一样茶具的作用,让九位侍女辨别、熟悉…… 很快,一堂课便结束了,九位听课的侍女谢礼退去。商娇亦收拾教案,准备回她的青矜苑。 正忙碌间,便又见两位女子相携而来,一女身材高挑,着一袭鹅黄撒花褶裙,上绣桃红芍药,肩若削成,虽不甚美,但笑容温煦;一女体态略丰,年龄却也不大,着一身淡紫素服,倒显娇俏。 见到商娇,二人齐齐一福,向她见礼。 “先生见礼了。”黄衣女子先开了口,笑道:“我是睿王的妾室杨昭容,”说着,又一指身边紫衣,娇俏可爱的女子,“这位妹妹亦是睿王的妾室,李月眉。只因我二人素知王爷爱茶,故也对茶有些关注了解。此番听闻王爷请了位茶博士来府中充任教席,故前来请教先生一些茶事。望先生不吝赐教。” 说罢,二人又齐齐向商娇行了一礼,甚是恭谨,礼数周全。 商娇本已被今早一群睿王爱妾给磨得有些心理阴影,此刻见此二女前来,心里已颇有戒备。但见二人并无恶意,礼数也周全,也不便拒绝,于是只得又坐下,给二女将刚刚讲过的内容再重新再讲了一遍。 杨昭容与李月眉听得极是认真,遇到不解之处频频询问,商娇见她们确然心诚,便逐一解答,又说了一些自己茶史茶事,供二人参详。 一时间,席上气氛热烈而友好。 课毕,二人见时间尚早,便提议让商娇用茶具泡杯茶给她们看看,让她们也一睹茶艺风采。 商娇不便推脱,见二人很是好学,便点了小炉煮上泉水,又将茶具摆放规整,待得水沸,切了茶饼,一边演绎茶艺,一边为二人解说了一番。 末了,商娇将新沏的鲜茶倒入上已备好的茶杯中,双手为二人奉上。 杨昭容很是恭谨地倾身向前,从商娇手中接过茶杯,却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刚接过手去,她素手忽然一翻,一杯滚烫的茶水,便倾倒在商娇毫无防备,却已满是伤痕的手上。 “啊!”商娇被烫得尖叫,忙缩回手,只见洁白的手背与手臂上,已是红红一片,火烧火燎的疼。 “啊!商姑娘,你怎么样?”李月眉见商娇被受伤,很是关切,忙站起身来,从左至右,快步绕过席案,似意欲察看她的伤势。 商娇经此一烫,原已放下的戒备立时复苏,见李月眉居于案前左边,却刻意绕往右边过来看她,猛然意识到—— 她的右手处,小炉之上,还座着一壶未熄火的沸水! 她来不及多想,眼见李月眉已行至炉前,她就地一滚,往左避去…… 但仍是来不及了。由于她跪坐于席间,双腿收缩不及,已来不及避过,便见李月眉目光闪烁,状似无意地一拂,那壶沸水倾下—— 商娇将双腿下意识地往边上一闪,玻璃茶壶“咣”地落在地上,碎成碎片,溅起的沸水浇在她右边小腿之上! “啊!”虽已避过大部分的沸水,但商娇仍被烫得惨叫,忙缩回双腿,使劲扇风、拍打…… 睿王甫一下朝回府,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便得知了商娇受伤的消息。 匆匆地赶往青矜苑时,商娇已上了药,吃过午饭睡下了。 睿王站在商娇床前,看到她伸出被外,涂满了烫伤膏药的手背,听着李嬷嬷在一旁絮叨着商娇手上、腿上不仅有烫伤,手心内亦是满满伤痕之时,他心内不由怒火中烧。 回到书房,令牧流光速速召来九平细问今日之事,待当闻得今日数位妾室对商娇群起而攻之时,睿王眼一眯,已有一抹狠戾一闪而过。 几乎没有犹豫,睿王迅速作出处置:“传令下去,侍妾刘莺莺、兰芝,在王府之中为人骄纵,不全礼数,现遣回外家,闭门思过,终生不得外出;侍妾绿依,为人粗鄙,无礼骄矜,开罪睿王,现逐出王府,没为官婢。至于杨昭容、李月眉……”睿王低吟片刻,缓缓道,“暂且留于王府之内罢。” “是!”牧流光抱拳领命。 九平跪于下首,听得睿王重罚几位开罪了商娇的侍妾,待听得睿王言道“暂且留于王府”之语时,只觉得肝胆俱颤。 那几位妾室,明明就在数天之前,皆还为睿王所宠爱,倚入君怀,夜夜笙歌,恩宠不断;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赏赐犹甚。 哪知一夕之间,翻云覆雨,天地颠倒,被遣归家、没为官婢……竟已是最好的结局! 那两位“留府”的妾室夫人,只怕是…… 那位商娇姑娘,不过一介民间女子,为何竟得王爷如此重视?让王爷再不见往日潇洒风流,流连花丛,浑不在意之态,竟对伤了她,却是昔日枕边之人出手狠厉? 正惊恐间,睿王鹰眸一转,目光落在跪于下首,瑟瑟发抖的九平身上。 “家奴九平,护主不利,着削去一手小指,由二等家奴将为五等家奴,看守马厩。”睿王缓缓又道。 九平听得对自己的处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但转瞬间又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的命算是保住了。 忙匍匐于地,他颤拌着声音谢恩:“奴才谢王爷不杀之恩!” 睿王点点头,遂五指一挥,冷然道,“你且退下罢。” 九平赶紧起身,倒退至书房门边,这才匆匆赶往刑房领罚去了。 50、请休 50、请休 商娇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之时,日已西斜,余辉正透过屋中窗棂透过。 正迷蒙地揉着眼睛,忽闻一人于床边头顶处轻问:“小辫子,你醒了?” 商娇未料到屋中竟还有人,忙抬头望去,正好与睿王目光相触。见他端坐于床头椅上,目光柔柔地看着她,也不知已坐了多久。 商娇一惊,翻身而起,“王爷……”刚要说的话,在接触到睿王不满的眼神时,又突然改口。 “阿……阿濬,你怎么来了?”她结结巴巴地问,不着痕迹地将被子掩在胸前。 哎哟我的王爷喂,你当真是随意出入女子闺房惯了嘿,竟然趁我睡着的工夫就进到我房里来…… 你这样做,你那群大小老婆们知道吗? 睿王却似没看到她的防备,起身替商娇拿来淡粉素锦的外袍披在肩上,方才坐到她的床边,温笑着看着她。 “我甫一回府,便听闻你受伤的消息,特意来看看你。”说着,他的鹰目转至置于被子上的手,眼中,是浓浓的关切,“如何,可还疼得厉害?” 商娇也顺着他的目光,将自己受伤的手看了看,又试着握了握,“还好,不疼了。”她边说边笑,“李嬷嬷给我擦的药当真有用呢。我还以为手背和腿上会被烫得起水泡呢,但现在睡了一觉起来只觉得凉凉的,也不这么疼了。” 睿王听她这么说,拉过她的手察看了一番,见她手上烫伤的红肿确有消退,终是放下心来。 遂缓缓道,“你受本王所召,入王府充任教席。本王的姬妾们却不识大体,害你受伤……是我平素里对她们太过放任。你放心,我已训诫过她们。日后你于王府之内,见到任何人皆不必理会,她们也再不会扰你。” 商娇听睿王此话,点了点头。 “谢谢你,阿濬。”经了此事,她自是知道女人内斗有多么恐怖,多么令人防不胜防。如今得到睿王亲口承诺,她在王府的时日,方才能平安。 又偏头看着睿王俊美无俦的脸,商娇不由得又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怪不得她们。王府里有那么多如花美眷将心托予,睿王却只有一个,偏生得还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的性子……” 说到此处,她抬头觑了眼睿王的表情,见他只眉头挑了挑,并无生气之色,遂又大胆道,“是以,我一介民女,竟得王爷器重,借调入府充任教席……任谁都会认为我在勾引王爷,冷落了她们。是以,她们想小小惩戒我一下,也情有可愿。” 说到这里,商娇重重一叹,幽怨地看了睿王一眼,道:“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不得夫君宠爱怜惜的可怜女子,争风吃醋的戏码罢了。” 睿王听得商娇如此说,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抬眼与商娇对视,他缓缓道,“全天都皆道我元濬多情,府中姬妾无数,可谁又知这些女子不过是朝中官员送入王府,作为一颗安置于我身边的棋子而已。我从善如流,纳之入府,不过是虚于委蛇,利益权衡罢了。宠爱、怜惜,是必然的。但内里有几分的真心,她们与我,皆再清楚不过。” 说到此处,他抬起手,轻轻捊了捊商娇的耳发,状似温柔地道,“这些姬妾之间,各有背景与势力,我素日里不过坐山观虎而已。但她们不该,将你也卷入其间……累你受了牵连,实在是罪过。” 许是睿王的眼神太过怜惜与深沉,他的动作又太过暧昧,商娇不由得有些尴尬。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 随即她眼珠一转,偏头笑问:“其实阿濬也不必愧疚。若当真觉得对不起我,便答应我一事,可好?”她仰头笑道,心中小小的算计。 睿王眉头一挑,静待下文。 商娇咳了咳,道:“我既只是阿濬请来的茶教席,那我的职务依然是陈氏的文书,对吗?” 睿王微微皱眉,目光探究地看着商娇。 “既如此,我是不是还是应该照陈氏的规矩,有休沐的时间呢?”商娇接着问。 她扳着手指算,“我一不是王府之人,二不占王府编制,三不拿王府俸禄,那我便不该受王府府规所限,对吧?既如此,我应该是可以有休沐的,是吗?所以,阿濬可否答应我,每五天让我休沐两天,可以自由出府,回家休息?” 睿王瞠眼,听着商娇的话,不由失笑,“上工五天,休沐两日,一月下来,便是八日。商娇,你当本王是傻瓜吗?哪个商户会让工人如此休沐的?” 商娇对着手指,嘀咕道:“当然有。” 只不过,那是在千年之后罢了…… 不过,此时说来,倒像商娇故意使诈,确是不太地道。 睿王原不愿答应,但见商娇既盼望又委屈的模样,再想到今日她被自己的一群姬妾一致欺负,倒也确实可怜,心里不由得一软。 “你若实在想休沐回家,也不是不可。” 他缓缓道,笑睇着商娇倏然一亮的猫儿眼,“不过,时间不可能有这么长。陈氏我是知道的,每六日休沐一日。或者你若觉时日短,亦可改为十二日休沐两日。你待如何选择?” “当真?”商娇闻言,又惊又喜。一双大大的猫儿眼晶亮,在心里飞快盘算。 一日太短,若能改成十二日休沐一次,一次两日,那她可以回安宅好好休息,更能再回商行帮帮忙什么的,刷点存在感。 “我选十二日一休!”她于是大声答道,笑靥如花,右手小拇指伸到睿王面前,“就这么说定了!” 睿王凝视着商娇这幼稚的举动,不由鼻中一嗤,却仍是从善如流地伸出自己的小指,轻轻环住她的,“嗯,就这么说定了。” 51、刺客 51、刺客 有了睿王的照应,商娇在王府内的果真再无人叨捞,一应生活用度王府也照应周全,是以商娇只管专心在青矜苑内休息将养。只用了三四日,身上的烫伤便消退殆尽,手背与腿上也只余了浅浅的伤痕。 伤既痊愈,商娇便重拾教案开始给侍女们授课。课程也是轻松,每日一个时辰,完事后商娇便回青矜苑自行休息。 睿王却自那日前来探视过商娇之后,再无召见。只王府内气氛骤然的紧张,睿王每每上朝晚归,身后也总有一众大臣紧随入书房议事,秉烛夜谈至深夜。 商娇也又不知出了何事,但想来应与朝政有关,便不敢多问,只行事更加谨慎低调,每日将自己教席之事做完,便回青矜苑看李嬷嬷、月然绣花、编织缨络,与她们闲话家常,入夜后便各自回房睡去,不理外事。 却不想,几日后的夜晚,王府里却出了大事。 出事当时,商娇正在睡梦之中,自是万事不知,只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踢沓声,此起彼伏,动静越来越大,间或夹杂几声“刺客”的声音,然后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给惊醒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商娇来不及穿衣,仅着了一袭白色的粉衣,将自己那件粉红折枝红梅锦袄披了,便匆匆应着,下床打开了房门。 甫一开门,商娇便见牧流光一身玄甲,立于门外,眉目整肃,身后站着数个甲士,同样也是目光凝肃。 商娇见此情形,心知必然出了大事,忙出声询问道。“牧大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侧眼看时,另一边,李嬷嬷与月然一脸惊慌,早已被带至小院中,两队甲士出入她们各自房中,似在搜察什么。 牧流光声音紧张而低沉,向商娇抱一抱拳,道:“商姑娘,今日王府有刺客意图行刺,我们奉王爷之命全府搜索,还请行个方便。” 商娇听闻有刺客睿王,不由瞳孔紧缩,呼吸一窒,立刻问道:“那王爷呢,王爷可有什么事?” 牧流光摇摇头,“王爷平安无事,姑娘且放心。” 商娇听闻睿王平安,心下稍定,立刻让开身去,“既如此,牧大哥入内查看便是。” 牧流光向商娇点点头,手一挥,一队甲卫入得商娇屋内,开始里里外外搜索起来,窗户、角落、床下,柜子……没有一处遗漏。 趁着众人搜察的工夫,商娇扯了扯牧流光的衣袖,将他引至门外一旁,问道:“牧大哥,这到底是出了何事,好端端的,为何竟有刺客行刺?王爷当真无事吗?” 牧流光见商娇相询,又见她如此担忧睿王,沉吟了一下,沉声道,“姑娘是王爷带回府的,想来也不是外人,流光便实话对你说吧。” 说到此处,他凑近商娇耳旁,悄声道:“刺客之说,只是托词。今夜有人夜探了王爷书房,并杀死了所有守卫兵将。” 商娇听牧流光说得隐晦,却也知睿王素日里办公议政皆在书房,立刻明白过来,侧头问牧流光,“那书房可是丢了什么紧要之物?” 牧流光沉吟一下,点了点头,压低声量道:“大魏的行军布阵图……丢了。”说着,牧流光目光倏冷,哼然一声道,“今夜刺客共有十三人,皆武艺高强,王府兵将尽皆出动,方才俘获十二人,却竟全咬毒自尽,无一活口……可见此番来人身份非同一般。” 此言一出,商娇只觉遍体生寒,两股战栗。 “那,还有一个……” 牧流光向她点点头,二人心照不宣。 此时,三处搜查的甲兵各自来报,皆搜索无果。 牧流光只得让人送了李嬷嬷与月然回屋休息,又亲嘱了商娇闩好门窗,这才引着所有兵士匆匆前往下一处进行搜索。 商娇听得众人脚步声渐渐远了,赶紧闩好了门窗,料想自己住处应该安全,只是经这么一闹,她再不敢熄灯睡觉,便行至屋角梁下楠木矮柜处,准备多拿几支蜡烛以备照亮所需。 刚打开柜门,正想挑选几支粗大一些的蜡烛,商娇突然感觉右脸一湿,似被雨滴淋在面上的感觉。 怎么回事,漏雨了么?她本能地用右手揩了揩脸,边往屋顶望去,却见屋顶青瓦垒叠,并无损漏缺失。 再细细一听,外面也并无雨声。 奇了怪了! 商娇心中疑惑,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却在看到手上斑斑血痕时,陡然间遍体僵硬,呆立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眼珠上掀,她仔细打量着刚刚血滴滴下的房梁,却见黑漆条木加成的两缝梁架之间,与平梁相交之处,因为隐蔽,刚刚搜察的兵士若不细看,很容易看漏此处。 而那里,却隐隐似有一处黑影…… 商娇心内剧跳,头皮发麻,口里也冷气咝咝。 但此时屋中仅她一人,她也不敢呼救,只能装作无事一般,自柜中拿了蜡烛,慢慢踱至屋中,距门不远的地方—— 然后,她突然加速,跑到门边,伸手一拉门闩—— “救……”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色身影如闪电般自梁上窜下,一黑衣人已一掌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牢牢扣在门板上,一柄寒光闪闪的锋利长剑已抵在了她的咽喉。 “不许动!”一个年轻男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威胁她的同时,手里长剑又向她喉咙压下几分,“我不会伤你。但如果你敢大叫,我便立刻取你性命,听懂了吗?” 商娇瞠大一双眼,感受男子手下剑压进自己喉管的力道,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听他这样说,她明白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赶紧点头如捣蒜。 开玩笑了,她可有着现代人的灵魂呢,电视机里的公共安全教育里天天在呼吁,遇到歹徒要配合,再伺机逃生。 她现在已然被人控制,再不敢做出激怒他的事情来。 男子见她点头,半信半疑地慢慢放开捂住她嘴的手,见她只是惊恐地看着自己,却果真没有发声,方才收了长剑,重将门闩闩好,倾身靠在墙上喘息。 借着黯淡的烛火,商娇打量着眼前陌生的黑衣男子,只见他颇为年轻,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庞俊秀,剑眉星目,面上却有几分苍白,唇色似也比常人淡了些。 许是感应到商娇打量的目光,男子星眸一闪,亦抬头看她,清秀的面庞竟有几分儒雅贵气。 “你不用害怕,我只借你的地方暂避一下,稍侯便走。”他缓沉地开口,语气平和,似尽量安抚她的情绪。 商娇观他言行,见他确无恶意,便也胆大了一些。慢慢走近他,她小心询问:“你……便是那个刺客?刚刚王府的侍卫,是在找你么?” 男子皱皱眉,却并未回答她的问话,只靠了墙,侧身缓缓坐下,缓缓抬起左手,向右侧后肩按去。 随着他的动作望去,商娇只见厚厚的衣袍下,大团褐色正从他右后肩处浸染而出。 “你……你受伤了?”商娇想起方才滴到她脸上的血迹,不由惊呼一声,伸出手想去查看男子伤势。 男子却警惕,目光流转间,已一把抓住她伸过来的手,轻轻推开。 “小伤而已,不劳姑娘费心。”他微微喘息,眉有痛苦的微蹩,却语含拒绝,显然信不过商娇。 商娇被他乍然推开,也知他在警惕自己,急道,“可是你的伤……” 话音未落,门外却陡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睿王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商娇,开门!” 屋内二人再料想不到睿王竟会亲至,皆大受惊吓。尤其是商娇,在听到睿王的声音时,更是惊慌无措地与黑衣男子面面相觑。 瞬间之后,男子反应过来,一把抓起地上长剑,再次抵上商娇的咽喉,目露威胁。 商娇也从惊吓与威吓中回神,强逼自己稳下快要跳出喉咙的心,用口型对男子道:“你让我开门,一切我来应付。” 说罢,她无比真诚地向男子点点头,“相信我。” 许是被她真诚的眼神所打动,许是除此之外再无他法,男子终放下手中长剑,亦向她点点头。 商娇见他终愿相信她,忙满屋打量了一番。 此时屋内烛光摇曳,睿王就在门外,黑衣男子想重跃上梁上,必然会在窗上留下黑影,再不可行。 那最佳藏人的地方,只有…… 商娇忙拉了男子,矮身贴墙,快步回到床上,指了指床上被子,示意他躲进被子里。 男子也知情急,忙和衣跳上床去,将被子往身上一覆,往床里一滚,乍然一看,像极了起床后来不及打理的凌乱床铺,根本看不出里面藏了一个人。 门外,等不到商娇回应的睿王又再次叩门,语气中却已多了一丝紧张与催促,“商娇,开门!” 再不敢耽搁,商娇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口中边道着“来了来了”,边快步走至门边,将门打开。 甫一开门,睿王率着一从甲兵便挟霜带雪地跨入门来,眉间俱是厉色,边环视了一下屋内,边目光凌处地斜视着商娇,“怎么回事,现在才来应门?” 商娇有些心虚,忙挠头嘿然而笑,“没想到王爷会驾临,民女刚刚已经睡下了。” 睿王听她解释,心中因她迟来开门而起的焦急方才慢慢平复,点了点头,询问道:“今晚你这里可有什么异常之处?”边问,目光边扫过屋中各个角落。 商娇忙就应道:“刚刚牧侍卫过来,说王府闹了刺客,已带兵搜过青矜苑,未见任何异常。所以,民女也就重新睡下了。” 边说,边打量着睿王目光,见他的目光自屋内角落和各处陈设,落至她的床上,忙不着痕迹地挪步,遮住睿王视线,“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刺客可曾伤到王爷?” 睿王看商娇一眼,缓缓道,“本王无事,被俘的十数名刺客已尽皆伏诛,唯有一名遗漏。有侍卫分明看见朝青矜苑的方向来了……本王不放心,怕流光搜得不仔细,遂又带兵再过来看看。” 说到此处,睿王看向商娇,声音柔下几分,“你平安无事便好。” 商娇听睿王这样说,大为感动。 她如何能不明白,作为亲王,丢了一国的行军布阵图,等同泄露国家军事机密,那是何等大罪! 可偏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却都还在关心着自己安危…… 忙向睿王一福,感激地道:“多谢王爷。民女无事。” 天知道,就在刚刚那一刹那,她有多想告诉睿王,他正在搜索的那个刺客,此时正藏身于她的床上锦被之中。 而作为唯一的活口,行军布阵图——只会在他的身上! 可是,能从如此防范严密的王府内,成功盗得图纸,只怕此人武功也是一流。 现在,他与他们同处一室,若她出声提醒,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既便睿王带了亲兵而来,但刀剑无眼,在打斗间,谁又能确保睿王与她定能全身而退? 这边商娇脑迅飞快的算计着,那边睿王却又一次将目光凝到了商娇的床上。 紧盯着床上锦被,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过去,向着床上蜷成一团的锦被伸出手去…… 商娇回神抬眼一看此景,立刻吓得毛发竖起,飞身扑上前阻止,生怕睿王有个闪失,“王爷,不可……” 但还是晚了,随着她的惊呼,睿王已牵住被子一角,一下掀起了被子! 52、放敌(为表歉意,加更一章) 52、放敌 然后,睿王全身僵硬地立在当场。 商娇一颗心简直快要跳出来了,扑到睿王身边,见到这一幕,也是瞠目结舌。 但见被子上,床上白色锦单上,除了隐约的斑斑血迹,便空空如也。 商娇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大口喘气,呵呵而笑。一颗心,终落回了原处。 她刚刚还在算计着有什么方法,既可令大家全身而退,又能拿回行军布阵图,这睿王倒好,一把把她藏人的被窝给掀了…… 若那刺客当真从里飞出,伤了睿王,那她也当真说不清了! 特么的,要不要这么惊险啊! 得亏那刺客对自己尚不信任,没老实待在被窝里,不然她可得扣上一顶窝藏刺客的帽子,拉出午门斩首示众,凌迟处死了。 麻蛋!被睿王这么一吓,吓得她都快尿了! 伸手擦了擦额际冷汗,商娇抬眼,正好瞥见睿王转头凝视自己,目光含疑。心里一颠,她只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颇不自在地舔了舔唇,脑中飞快地运转一番,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的理由。 吭哧吭哧地道:“那个,我来了癸水……恐被王爷看到,不,不吉利……”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屋内甲兵此起彼伏的隐笑声。 睿王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得又红又紫,眼神飘忽,颇不自在地咳嗽两声,将手中被角扔回了床上。 商娇被众人一嘲,亦面色通红,再不看睿王,赶紧背对着他站了,不敢回头。 睿王凝视着商娇的后背,半晌,终向着身后甲兵挥了挥手,令大家都撤出了屋子,方才踱至商娇身旁,轻声叮嘱了一句:“今夜,自己当心一些。” 说罢,他伸手,在商娇的肩上重重一拍,方才负了手,走出了房门。 见睿王率众走远,商娇赶紧闩了门,方才拍了拍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跑到床边,她掀开被子正欲再次察看…… 却在此时,听到头顶上方一声轻轻的唿哨声。 她抬头一望,不由吓了一跳。 好家伙!那黑衣男子竟不知何时,跃至了床顶,紧抓了悬挂帐帏的四角黑色木梁,呈“大”字将自己高高隐于帐帏之中! 难怪刚刚站在床边的睿王没有发现他。烛光隐暗中,若不是他出声提示,连现在进到床里翻看的她都不会注意到他。 当真是好功夫啊!她简直忍不住要为他点个赞了。 赶紧向他招手,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上去了?快下来吧,现在安全了。” 男子点点头,示意商娇退开,方才飞身而下。甫一落入床上,便用手捂了受伤的右肩,闭眼咬牙,颓然倒在被中,似脱了力一般。 商娇忙扑上前,将男子扶起,关切地轻问,“你没事吧?” 男子唇色茜白,额间冷汗直冒,却勉力向商娇一笑,“没事。”说罢,他双眸真诚地看着商娇,终不再防备地道,“谢谢你。” 商娇看他难受,赶紧起身到桌旁倒了一杯水,递至他的唇边,“喝点水,会舒服一些。” 男子不再拒绝,就着商娇的手,将她喂的水喝了个精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似有了一丝力气。 商娇喂他喝完水,又担忧地看着男子抚着右肩伤处的手,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这么重的伤,伤口也还在流血,得赶紧想想办法。”继而她一拍手,笑着对他道,“你等等我。” 她跑到梳妆台边,一阵翻箱倒柜,终找到一盒药膏,高兴地跑回男子身边,似献宝般举给他看,“前几日我被王爷的侍妾用茶烫伤时,就用的这个药,听给我药膏的嬷嬷说,这药对烫伤、刀伤都很好!你若不嫌弃,就让我帮你上药,可好?” 男子闻言不觉一怔。瞟到她素白的手背上还余有烫伤癒后的痕迹,他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怜意,直觉地问:“王爷的侍妾……竟拿水烫你?” 忽又觉得自己问得唐突,忙垂头掩了神色,不自然地低语道,“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说罢,他背过身去,解了自己的夜行衣,*了身体,露出肩胛处,一处尚在淌血的深深剑伤。 商娇乍见这么深的伤口,不由一声惊呼。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的皮肤。“这么深的伤口,一定很疼吧?”她轻轻地问,充满着关切。 男子被她凉凉的手指一碰,身体微微一跳,转头向她柔柔一笑,“还好,不疼。” 商娇剜了药膏,轻轻靠近他半裸的背,语气轻柔地道,“那我开始上药了,也许会有些疼,你且忍一忍。”言罢,她小心地将药膏慢慢地,均匀地抹在他的伤口上。 男子只觉一只凉凉的小手,轻柔地抚过他的伤处,如此的小心翼翼,又如此的温柔,生怕弄疼了他一般。 令他的心,也跟着那只手的牵引,不停的起伏,荡漾。 好容易涂好了药膏,这只手的主人,又找出一件自己的素衣,小心用剪子绞成布条,一圈一圈,绵绵密密,细细地替他把伤处缠住。 她缠得那么仔细,既怕弄痛了他,动作轻柔,又要将伤处裹紧,以免再次崩开…… 只她不知,她每缠一圈,必要经过他的胸口,在她靠近他的背时,她的呼吸便吞吐于他的肩胛处,而她的手,就似环住他的胸口…… 这形同撩拨一般的包扎,竟令男子觉得心跳如雷,却又甘之若饴。 好容易包扎完,男子穿好衣物。看向商娇的目光早在不觉间蕴了一抹柔色。“谢谢你。” 他真诚地向她道谢,脸上却有些微赧:“我听睿王似乎唤你……商娇?你……不会是睿王的内室吧?” 商娇失笑,赶紧摆手否认,“不是不是,我只是王府请来的茶艺教席罢了,不是王府的人,更谈不上什么王爷的内室……” 说到此处,又觉得跟个再不可能见面的陌生人解释有些徒劳,生生地住了口。 男子的眼睛却因她的话蓦地亮了,急急追问:“你不是王府中人?那你……住在哪儿?” 商娇见男子说得热切,眉心不由得跳了一跳。 这小子作什么打听我的名字与住处?他想干什么?许身相许? 想到这里,她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人家还身陷危难,能不能逃出去都是个未知数,哪里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也只有她,还有这等闲情逸致玩儿冷幽默给自己找乐儿。 是以,她正正神色,陡然变了画风:“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公子便不用打听我的名字与住处,寻思报恩了吧。更何况,我救公子,也是有代价的。” 她缓缓起身,站于床边,向男子伸出手,郑重而严肃地道:“请公子,把行军布阵图交出来吧!” 陡然从她口中听到“行军布阵图”这个词,男子的脸色蓦地一变,瞳孔紧缩。 刚刚生起的一丝旖旎心思,顿然消弥无形。 蓦地从床上一跃而起,下一刻,他手中锋利的长剑再次抵住了商娇的咽喉。 “你怎么知道行军布阵图在我身上?”他已然冷了声调,目光锐利狠戾。 思索了一下,已将事情前因后果想得清楚,“你与睿王的对话我全都听得清了,想来便应是那侍卫统领告诉你的……这么机密的事情,他竟也告诉你?你究竟是与那侍卫交好,还是与睿王交好?” 商娇闻言皱眉,有些厌恶他的言辞,道,“我已说过,我只是王府请来的茶艺教席。若说我与他们的关系,那便是朋友,如此而已。” “朋友?”男子挑眉嗤笑,“你当我是傻瓜吗?如果只是朋友,你竟会为了睿王只身涉险,向我索图?” 商娇亦回他一记嗤笑,继而正色道:“那今日公子涉险盗图又是为何?商娇虽只是一介女流,却也知何谓家国天下!” 商娇说得大义凛然,令男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终不忍对这样一个女子下手,男子冷哼一声,反手收剑,转身便欲离开。 才行了两步,商娇冷然的声音已从背后传来:“公子以为,今日你不交出行军布阵图,能走得出这间屋子吗?” 男子脚步顿住,回转身望着商娇,目露警惕:“你这话是何意思?” 商娇自信地撇唇而笑,扬了扬手里的一个小纸包:“方才公子喝的水里,抹的药里,皆有我下的毒。看似一时半会不会发作,但待明日毒发,便会倾刻毙命,药石罔灵!敢问公子,此刻是否感觉全身酸软,脚下无力?” 男子闻言,忙细察自己身体异状,果然感觉此刻身体酸软无比,脚下也虚浮无力。 看向对面那笑得一脸自得的女人,他目光透火,低吼,“你这恶毒的女人,竟敢如此诓我!” 枉他,枉他…… 竟会在前一刻,觉得她美丽善良,起了一丝倾慕之心。 他简直是瞎了眼! 商娇却不理他的愤怒,只扬了扬手中纸包,“这是解药。公子若爱惜自己性命,便以图相换,我管保公子平安无恙。” 她说到此时,语音已有浓浓的笃定,“公子,图被盗了,睿王自会警惕,魏国兵力自会重新部署。但若你的命没了,便当真是什么都没了。敦请敦重,公子当思考清楚。” 男子双手握拳,眯了眯眼,继而仰头蔑笑,“这屋中,只余你我二人。若我杀了你,你手里的解药,自然也是我的。” 商娇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挠了挠耳朵,伸出素手,指了指窗外,莫地高声道:“公子且看看外面吧!” 男子眉心一跳,赶紧附窗往外一瞧,但见外面小院寂静无声,没有一丝波澜。遂回头冲商娇一嗤,“你竟然还想诓我?”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脚步声、兵甲声大作,无数兵将手举手中火把,顿时将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中一人,一身紫金蟠龙锦袍,面色冷峻,鹰眸如炬,不是睿王是谁? 但听睿*音泠泠而来,端得威严凝肃:“里面的朋友,你若还想活命,便请交出行军布阵图,放出里面的女子,本王保你不死,今日之日,权作从来没有发生,如何?” 男子再不料竟会如此身陷重围,转回头,看着身后笑得一脸无辜的女子,只觉得真真是平生之耻! 他于是一个跨步冲到她面前,一剑便要直逼她的喉咙,咬牙切齿道:“我的同伴尽皆身死,你们又怎知我想活命?我偏要杀了你这可恶的女人替我陪葬,看那元濬能奈我何!” 商娇早有防备,忙退后几步避开他的剑锋:“公子且冷静点。我只是一个小小教席而已,你杀了我也无一用。更何况你杀了我,你也出不了王府,行军布阵图终归还是得回到睿王手中;即便侥幸逃脱,你身中剧毒,一切皆是枉费。所以,倒不若先保得性命,有机会咱下回再来,岂不更好?” “……”听完商娇这番既耍无赖又带着戏谑嘲笑,却又在情在理的话,男子只觉得自己牙齿磨得格格响,真想一剑将她刺个透光亮! 商娇见男子腮帮咬紧,面色阴郁,显然已是怒极,再不敢逗惹,遂动情道:“世人皆有父母,公子虽是死士,难道便不想尽孝膝前?请公子不要再为一时意气,置自身性命安危于不顾,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到最后一句,商娇想到自己前世的父母,不禁鼻子一酸,忙眨掉眼中泪意,真诚地又道,“我给公子下毒,只为自保而已。公子只要答应睿王条件,我自会保公子平安离开。” 男子见商娇提及父母,突然眼中含泪,便如山火遇雨,心中燎原怒火瞬间被浇熄一半。 终不忍再为难面前这小小女子,一番犹豫挣扎之后,他终于将手中长剑放下。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与睿王互通消息的?”他不死心地追问。 商娇咬唇,竟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赧意。“太难为情,可不能告诉你!” 男子深深看她一眼,重重一叹,“罢了,今日我败在你们手里,也算是败得不冤。”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图,向商娇一扔。 商娇伸手,将图纸接住,也将手中解药扔给男子。 交易完成,商娇再不管男子,径自打开门,当先步出房去,一步一步走至睿王身边。 双手捧图,恭敬地奉予睿王,“王爷,民女幸不负所望,行军布阵图已取回!” 睿王目光幽深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还来不及说话,但听得商娇身后传来异动。商娇抬眸一看,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快速地冲出门外,几步跃上屋顶。 睿王目光一沉,右手高举。 身后弓箭手见令,立刻齐齐举弓,对准屋顶那道黑影,拉弓搭箭,只待睿王一声令下,便要齐齐发射。 “王爷!”千钧一发之际,商娇一声疾呼。伸出双臂,挡在睿王身前。 睿王未料商娇会有此举,正待下令的手一时顿住。 趁着这一时的工夫,那道黑色的身影几下跃下屋顶,再不再踪迹。 眼见黑影逃走,睿王眼睛一眯,凌利地扫了商娇一眼,侧头冷声唤道:“流光。” 跟随于睿王身后的牧流光会意,飞身出列,紧随黑影而去。 眼见牧流光追上去,睿王将目光调回商娇身上,忽冷冷下令:“来人,将商娇拿下!” 眼看着刺客逃走,商娇刚长吐了一口气,突闻睿王竟下令左右将她拿下,一时错愕,看着睿王锐利如刀的目光,全然蒙住了。 王爷欸,你是不是拿错人了?你看仔细了,我可是帮你拿回机密图纸的人哪! 我是大大的功臣啊! 你现在让你手下兵将将我拿下,这是要闹哪样? 53、处罚 53、处罚 待所有兵士退出青矜苑,睿王端坐于商娇屋中圈椅中,冷冷地瞥一眼跪在地上,一脸无辜与不解的商娇,重重地哼了一声。 “商娇,你可知罪?” 正跪于下首的商娇抬眼觑睿王一眼,不服气地撇撇嘴,强道:“民女不知。” 想了想,她又为自己抱屈:“王爷是要责怪民女放走了刺客吗?可是王爷刚刚不也说,只要他交出行军图,放了民女,便保他不死吗?那我放他离开,又有何问题?” 睿王顿时眼中冒火,大手狠狠地拍身旁桌子,“大胆。” 商娇又听睿王拍桌,不免胆战心跳,全身抖了一抖。 睿王起身走至商娇面前,蹲下,狭长的眸子与商娇的大眼平视,沉声道:“孤答应保他不死,却未说过放他离开。商娇,他盗的毕竟是大魏的行军布阵图,是大魏一国之绝密,此人不管是大魏官员或是他国派来,都只会是敌人!你今日阻止本王抓他,你可知是多大的罪状?若非念在你巧计通知孤刺客在你屋中,又取回图纸有功,孤即刻将你处死,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你知道吗?” 说到此处,睿王伸出手,一把揽住商娇的头,一双鹰眸凌利地直视着商娇,见她一脸的惊怕神情,言辞厉语到了嘴边,不由又温软了下来。 “小辫子,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的心思,因怕屋中刺客伤了我,你甚至不顾屋中诸多兵将耻笑,谎称自己来了月事,却又转身让我看清你一身洁白衣裤,以此告知我刺客受伤,正藏于你房中,让我趁机退出房外,自己却留在房中与刺客周旋……小辫子,这些,我都明白……只是,你不该在最后这紧要的关头,将他放走。你可知就因为你这样的举动,会为你引来杀身之祸?” 商娇听睿王唤她“小辫子”,又语气温软,便知睿王怒气渐消,当下心里也撤了防备,颇委屈地看了一眼睿王,嗫嚅道,“原来我的思虑,阿濬都明白……可是阿濬,我与那刺客同处一室,他行为端方,对我并无恶意与唐突,即便被我假意下毒,诓他拿回行军布阵图时,他几次拿剑,最终都未对我出手……而且,我既已拿回图纸,达到了目的,你又为何非得取他性命,让自己双手染血?” 睿王见商娇迷蒙的神情,长叹一声,苦口婆心道:“小辫子,你怎么还是不明白?那盗图之人,无论想用此图作甚,都只会是魏国的敌人。你阻我放了他,便是通敌——若他是敌国之人,你此举更是在叛国!小辫子,国事之上,没有小义!你是魏人,便只能站在魏国这一边,站在我这一边。你明白吗?” 国事之上,没有小义! 睿王此话,震耳发聩,令商娇再无言以对。 是啊,于商娇而言,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来自现代,从未见过战争与血腥的女人。所以她今天所做的事,只不过不愿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而已。 ——可于睿王而言,他所考虑的,是于国于家的大事。今日她放走刺客,有可能会在将来某一天,为睿王,为大魏带来致命的打击! 想通这一层,商娇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考虑的,只是一己之善;而睿王考虑的,却是大魏江山! 她伏身,拜倒在睿王脚边,真诚地道歉道:“阿……王爷,民女知错认罪,一切但凭王爷处置。” 睿王见商娇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处,原来的怒意也已消弥殆尽,轻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道:“小辫子你要明白,本王并非想定你的罪,而是要让你知道,事关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便得舍下私心——有时,甚至必须狠心!明白了吗?” 商娇再不敢看睿王,低垂的脑袋轻点了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既然知道错了,便起身吧。”睿王淡淡下令。 商娇依言起身。恰此时,牧流光大踏步地迈进了小屋,行至睿王身后,拱手为礼:“王爷。” 睿王微微侧头,“如何?” 牧流光默了默,道:“我跟踪那人到了城西,却半路杀出了另一队黑衣人与我缠斗……我一时大意,跟丢了。” 牧流光说到此处顿了顿,又沉声道:“不过我观此那些人的武功路数,竟像出自……”他欲言又止。 睿王见牧流光似有犹疑,眼眸不由一眯,回身问道:“出自哪里?” 牧流光沉吟一番,语气沉重地启唇道:“……宋国宫廷。” 言罢,他抬起头,急急请示,“王爷,不若我再带兵前去城西搜察一下?” 睿王想也不想便挥手否定,“不用去了。若果真是宋国派来的奸细,一击不中,自不会停留,更不会傻到让我们搜察到他们。” 说完,他转过身,鹰眸中含着责备,狠狠看了商娇一眼。 商娇早已听到二人对话,便知自己放走的果然是敌国之人,早已吓得浑身哆嗦。此时见睿王责备地望向她,立时肩膀一缩,低头再不敢看睿王眼睛。 牧流光顺着睿王的视线,也看向因犯了大错,吓得六神无主的商娇。 咳了两咳,他抱拳请示:“那敢问王爷,商娇姑娘……要如何处置?” 睿王闻言,又睨了商娇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今夜商娇阻止本王擒下刺客,本是大罪。然其助本王取回行军布阵图,却也有功。本王念其初衷本善,并非有意为之,准她功过相抵。就罚她……明日一日面壁思过,不许吃饭!” 说到这里,睿王眉头一挑,看着商娇瞠目结舌的模样。又特意下令,“吩咐下去,明日府内大厨做一桌山珍海味,赏给青矜苑众人食用。” 啊? 商娇先闻得睿王说到“功过相抵”,知道自己性命无忧,本是心间一喜; 待听得睿王让她“面壁思过,不许吃饭”,又吩咐大厨明日做好吃的赏给小院中的人食用时,一张小脸顿时苦得皱成一团。 睿王欸,你让我一个资深吃货面壁思过,饿上一天,又让人故意在我面前好吃好喝…… 这惩罚,会不会太重了一点啊? 天都南郊,一辆马车正飞速奔驰在蓑草枯树之间。乍看之下,飞驰的马车毫不起眼,拉车马匹却颇为负重,原来车身竟是由玄铁所造,牢固无比。 马车之上,一黑衣男子长身端坐,正伸出手,让下首处一位年轻医者为其把脉——正是今日夜探睿王府邸,盗取大魏行军布阵图之人,宋国太子,刘绎。 医者细细听脉半晌,终停下手,向刘绎敛衽拱手,恭敬答道:“回殿下,微臣细察殿下全身,除肩胛之处外伤颇深之外,殿下流血过多有些乏力之外,再无异状。” 听闻随行医官奏报,刘绎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丝龟裂。 抚了抚发疼的太阳穴,他只觉得额上青筋暴裂。 “刚才伤口上涂抹的伤药,你当真仔细检查过,确认无毒?” “正是。微臣已仔细验查过,却不曾验出毒物。此药只是上等的金创药,对治疗烫伤、刀伤确有其效。” “……那包本宫带回的解药,当真只是普通的珍珠末?” “禀殿下……那纸里包的,确实只是普通的珍珠末。民间女子最喜用来敷粉匀面,可使容颜妍丽,青春长驻。” “你,确认本宫身体当真无恙,没有中毒迹象?” “……确然。殿下身体健壮,并无中毒之状。” “那何以本宫会觉得全身酸软,腿乏无力?这难道不是中毒之兆?” “禀殿下,”医官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将头低了又低,喏喏答道,“殿下,您受了重伤,流血颇多,为避府兵搜察,想来也颇费了一番力气与周折……这,这任谁也会全身酸软,腿下无力啊!” 刘绎闻言,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忙用着捂着心脏位置,喘息不匀。 良久,醒转过来的他又气又恨又恼地狠狠一捶车壁,“世间竟有这种女子,敢如此戏耍本宫……实在可恶,可恶至极!” 若早知那个女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奸狡可恶,他刚刚便该一剑刺下去,结果了她的性命。 万不该因一时心软,手下留情,平白让自己成为天下人的笑话! 大怒之后,他渐渐平静下来,看向一旁吓得跪地伏首的医官,无力地挥了挥手。 “没你事了,你且下去罢。吩咐外面随骑,加快脚程,天亮之时,务必离开天都境内。”他淡声,威严地下达命令。 医官得令,哪里还敢多待,赶紧起身,从飞驰的马车上跃下,端得也是身手利落。 遣走了医官,刘绎一个人倚着车壁靠了,捂住心口,微微闭目休息。 迷蒙中,只觉得后肩上的伤口处,敷着伤药的地方,有微微沁凉透出。 就如,一双纤纤素手,游走于他的肩胛处,柔柔的,凉凉的,轻轻的撩拨…… 百千思绪翻滚中,却不由地想起,当他逃出她房间的那一刻,小小的院落里,侍卫环立,拉弓搭箭,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可恶的女子,用自己小小的身体,阻住了睿王即将出口的命令。 那一声“王爷”的娇喝里,包含了多少对他性命安危的担忧? 她毕竟是善良的。喂他喝水,为他上药,语气与动作,是如此的和缓与轻柔,甚至怕弄疼他; 可她又是如此奸狡!喂他喝水,为他上药,却骗他说水与药里,都已被她下了剧毒,用一包珍珠末骗他是解药,要胁他交出本已盗得的行军布阵图…… 世间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又善良,又狡猾,又……可恶!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对,商娇!隐于她屋中时,他曾听到元濬如此唤她。 闭了眼,他手指轻敲座下座椅,唇边,不由含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打了一辈子的大雁,今日竟被大雁啄了眼……商娇,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见!” 54、归来(有改动) 54、归来 来到王府的第十三日,便是商娇与睿王约定的休沐的日子。 天色刚渐亮,商娇便早早起身洗漱,仍穿上自己来时的素色衣物,仍是厚刘海、小辫子模样,禀明了管家刘恕之后,便舒舒爽爽地出了王府,心情愉悦地休沐去了。 自商娇走后,陈子岩这十数日来,一直心神不宁。 每日到得商行,推门的刹那,他仿佛总会看到商娇梳着两条小辫儿,穿着素衣,像一只不知忙碌的小蝴蝶,一会儿泡好茶水,放在他的几案之上;一会儿执了鸡毛掸子,正将桌上灰尘轻轻拂去;亦或,一会儿将他案上公文一一整理好,正细细归类放置…… 看到他,她大大的眼睛会倏然一亮,然后对他嫣然一笑,向他迎来,甜甜地唤他一声:东家。 只是他知道,这些都是错觉。 那个姑娘,此时想必正在那金碧辉煌、奢华尊贵的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万事无忧的生活,再不需她再为生活操心、劳碌…… 睿王年轻有为,手握大权,偏又生得风流多情,若对她稍加体贴温柔,只怕稍假时日…… 终有乱花迷人眼的时候吧。 从她被睿王接入府内的那一天起,整个商行的人便都在传,睿王对商娇心思非同一般,所以才借着一个教席的名头,将她接入王府。 就连一向欣赏她的叶傲天也曾摇着头,叹息着说,有了睿王这样的大树,她也算是有了终生之托,怕是再不会回商行了。 而自己之于她,也许只是有过一场主雇缘份的东家,也许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或一时记起,随即便会相忘于江湖。 是以,当今日陈子岩甫一推开处事间的大门,看到屋中窗明几净,几案上,一杯刚泡好的茶正散发着阵阵茶香。 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正绑了两条小辫子,穿了一件素色的家常衣服,正将他昨日临走时尚未来得及整理的公文一一收拾、整理…… 陈子岩只觉得自己如坠梦中。 可为何,今日梦中的她,却如此真实? 似梦非梦,陈子岩竟无法辨别。 听见大门“吱呀”声,正在忙碌着打理房间的商娇转回头,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东家,你来啦!” 他听见她说,看着她向他迎来……只能呆立当场,无法动弹。 直到她小跑着来到他的面前,像往常一般,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拿着几本书…… 他才如梦初醒。 “商……商娇?”他小小声地唤,犹恐自己在梦中,“你怎么回来了?” 商娇浑然不知他心中,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所掀起的惊涛骇浪。 笑着将书放到他的桌上,她拍拍手,回转身向他解释道,“我跟睿王请示过了,仍按商行的休沐时间,上六休一。只这两个月我早晚都住在王府里,若只休一日的话,我怕时间太紧。所以央着睿王改为了十二休二。这样,我便可匀出一日的时间回来商行,听凭东家吩咐啦!” 她说着,手上却不停,继续帮他整理着案上的公文、档案、笔墨纸砚…… 嘴里,像一个小小管家婆似的絮絮叨叨:“东家,真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案头上乱得……唉!也不知道让外间的工人管事帮你收拾收拾,可累死我了!” 陈子岩看着商娇忙碌的小小身影,听着她嘟嘟嚷嚷的絮叨,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想着这十几日来,在心中一直横亘的担忧与失落,他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个丫头,即便身处繁华地,但初心却当真一点都没变啊! 依旧如此要强、聪颖、倔强,不羡财富,不慕权贵,只想着靠自己走出一片天地…… 这样的她,如何不让人心动? 所以,陈子岩亦含了笑地行上前去,站定在她身后,微微倾身,问:“所以,今日你是准备来商行,当我一日的文书,陪我处理公事吗?” 商娇转过头来,昂首挺胸地看着他,理直气壮道:“当然!我这文书的职务,不是谁想替代就能替代得了的!” 商娇说得自信满满,却不想落在陈子岩眼中,不过是小小的她,如小猫小狗护食般护着自己的饭碗,不禁开怀大笑。 陈子岩从几案中挑出一本账册,递给商娇:“那你看看这个。” 商娇接过,翻开略略一看,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是,南铺这几日的收入?也太好了些吧……”她匆匆的,一页一页翻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数字。 陈子岩点点头,“嗯,这就是最近十几日间,南铺的业绩情况。”他用赞赏的眼神直视着商娇,叹道:“未到半月,已敌得过三铺业绩总和。商娇,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商娇闻言,心内也是一阵狂喜与骄傲。 再翻了两页账册,她沉吟了一下,侧头问陈子岩:“那东家,现在你的第二步计划是什么呢?其余三间铺子的改造吗?” 陈子岩点头,赞道:“知我者,商娇也。” 说罢,他回身坐回主座上,从抽屉中取出三张图纸,一一展现给商娇。 “现在,我已基本可以断定,茶室的创立,确实可以为我们带来新的客源。这几日,其余三铺的管事也在找我商量,希望可以将原已空下的仓库改为茶室。你觉得此事可行否?” 商娇拿过图纸细看,又沉吟良久,摇头道,“东家,我认为此事不妥。一则,俗语云‘物以稀为贵’,若陈氏的茶铺均改为茶室,必会削弱人们的好奇,便不会觉得我们南铺的茶室尊贵、神秘,从而再无了一窥究竟的欲望; 二则,我们陈氏本就已掌握了天都大部分客源,又何必四铺同设茶室,分散客源呢?届时,若得不到新的客源,反倒是让我们增加了为其余三铺培养茶博士人才的成本,这样做岂非得不偿失?倒不如我们就好好的经营南铺的茶室,将之做精,做细,成为茶业的标杆,别人但凡提到品茶,但会联想到我们陈氏南门茶铺,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道,“是以,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认为应该改造成茶馆。一来,茶馆与商铺一墙之隔,相互照应,取货买卖都相当方便;二来,天都人烟兴盛,往来的客商都可以茶馆里歇歇脚。这样,散客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主顾,其余三铺的利润便也出来了。其业绩,不会比南铺的茶室差。” 陈子岩听得频频点头,但仍眉心紧皱。 “你的主意虽可行,但你可曾想过,若主顾们进得茶馆,却无甚消遣,若只是饮茶,未免无聊。长此以往,喝茶的人不见得会多。” 商娇点头赞同陈子岩的建议。“东家的提议很对。这个问题,我也早想到了。所以,我建议我们的茶馆内,不仅只设饮茶的座位,还应请些说书的先生,更可设立棋牌室,将空间独立出来。日后,主顾若只单人喝茶,便可在大厅听书听戏;若不想坐于大厅,便可包下一个棋牌室,三五好友在其中聊天、玩耍,既尊重了主顾们的私人空间,也不致大家无聊。” 说到这里,商娇不由想到一种消遣方式,不由笑道,“我知道有一种游戏,名唤麻将,亦叫马吊。主顾们各踞桌子一方,打起来千变万化,特别有意思。若引入茶馆的经营,不仅能招来很多主顾,更能留住许多客人!” 想前世,杜怀瑾可是麻坛老手,小小年纪麻技超群,工作闲暇最爱便是约上三五好友喝茶搓麻,她妈好容易给她约好的相亲宴,就因为她搓麻忘记了时间,给错过了好几场! 本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就这样迷迷胡胡地穿越了! 正想着前尘往事出神,陈子岩的一只手已伸至眼前,“商娇?商娇?” 商娇猛然间回神,看向陈子岩,“东家,你说什么?” 陈子岩见商娇一副刚回过神来,尚有些呆傻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是问你,这麻将是何物?如何玩法?” 商娇早料得陈子岩会问这个问题,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缓缓解释道:“麻将呢,是一种博弈游戏,是由竹子、骨头等制成的小方块,共一百三十六张……” 待得商娇把麻将的玩法一一说完,陈子岩的眼睛已然灼灼发亮。 “世间竟有如此有趣的游戏?”陈子岩搓搓手,跃跃欲试,“如此说来,我当真想见识见识。” 商娇不由捂嘴失笑,“能令东家都如此感兴趣,看来这麻将如果引入茶馆,当真会吸引不少茶客呢。” 陈子岩闻言,也敛性沉吟,又在三间仓库的平面图上看了许久,终下定了决心。“既如此,商娇,那我们就再放手干上一回,一起来将这三间仓库改为茶馆,看看效果,如何?” 商娇与陈子岩在铺子的规划问题上,既达成了一致,那便事不宜迟。 陈子岩立刻派人请来了叶傲天,三人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三间铺子进行实地查看、测量,奔波了一日之后,待事情议定,已是月正中空。 陈子岩送商娇安宅时,趁着常喜来应门的工夫,商娇再次郑重向陈子岩道:“东家,你答应过我的事,请一定不要忘记!” 陈子岩今日见商娇利用休沐,也要回商行做事,便已知商娇心性之坚韧,不似外间所传、所想那般摇摆,所以,此刻他也再无忧虑。 点点头,他坚定地道:“商娇,你是我陈子岩的文书,这一点不会改变,陈氏的大门也永远向你敞开。我答应过你,便一定守诺!你放心。” 商娇得了他再次的保证,笑开了嘴。 微风过处,小巷内,屋檐下,二人相视而笑。 55、沉塘 55、沉塘 商娇突然休沐回来,安宅众人自是惊喜不已。 常喜兴奋地拉着商娇的人,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王府大不大,王府如何奢华,王爷为人如何……林林总总,不胜繁总; 安思予也是掩不住的喜悦,却只静立一旁,听商娇讲述着自己在王府这十几日的精彩生活。得知她在王府平安,面上便带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商娇起床之时,安大娘已经下工回了家。闻得商娇休沐回来,也是惊喜,忙下厨为商娇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饭。 吃完了早饭,商娇忆起昨天与陈子岩说的棋牌室的构想,遂告知大家自己想趁着休息,上街走走。 安大娘听闻,立刻喜得眉开眼笑,赶紧嘱了安思予今日不用上工,好好陪商娇上街逛逛。安思予自是知道他娘的心思,又不便当着商娇的面与安大娘细说,只得应声答应。 商娇听闻安思予今日可陪自己逛街,自是欢乐无比。吃罢早饭,二人便踏出了安宅的大门。 天都的大街依然热闹非凡,人流如织,往来商阜,繁华景象。 安思予先带着商娇去了几间匠铺,让商娇对各家匠铺的价格、材料有了些了解,之后商娇将自己昨夜画出的麻将图纸给了她选定的师傅看了,选了竹子作为材料,谈妥了价格,与师傅约定先制出一套成品,待她下次休沐时,先来铺里过目,确定没有问题,再先期制作十副麻将。交付时间以一月为限。 事情议完,商娇与安思予出得铺来,见一个小摊位有人叫卖各种粗细的麻绳,遂想起数月前被她与常喜弄坏的安大娘那两根晾衣绳,赶紧买了一捆,权作赔给安大娘了。 逛了半日,商娇便饿了。与安思予寻到了僻静的一条小巷的路边摊,坐下点了两碗馄饨填肚。 摆摊的小贩夫妇很是朴实,不几时,两碗皮薄馅大的馄饨便上了桌。商娇尝了一口,只觉美味可口,遂一口一个吃得欢实。 一旁的安思予看商娇吃得惬意,唇畔,也轻抿出一抹笑意。 正吃得兴起,身后却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与一阵“呜呜”的怪异声。 商娇吃着馄饨,听得声音走近,不由抬头一看,但见四名衣着打扮皆与家奴无二的壮汉,正一边两个,用一根扁担抬了一个用新鲜竹篾编成的长条大笼,吭哧吭哧地快步往前走去。 那笼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动物,“呜呜”的怪叫着,沉闷而怪异,不似牛羊等牧畜,竟有些像人被堵住了嘴发出的声音。 待一行人走过,却听得小贩夫妇小声的嘀咕起来。 “那不是……梁富户那家的族老么?那今天这是要拿那个小寡妇去……”妇人道。 小贩忙打断自家婆娘的话,“嘘,小声一点。各人各命,咱们还要在这摆摊儿呢。” 妇人被丈夫一说,顿时住口,只管各忙各的去了。 安思予却端了碗,双手颤抖,脸色倏变,似不可置信般地,全身颤抖。 “老板,”他蓦地开口,却是对着那摊贩,似尽量克制着自己般的轻问,“你刚刚说的梁富户……他们家,可是有一个得了痨病的儿子?” 摊贩夫妇闻言,皆看了安思予一眼。男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妇人却似找到了说话的人,忙走了过来,将手里抹布往桌上一扔,快人快语道:“可不怎的!原来客倌知道此事啊。那不过梁家那个得了痨病的公子已死了三个月了。” 安思予闻言,只觉呼吸一窒,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刚刚所说,那梁家人要拿那小寡妇……做什么?” 那妇人立时愤然起来,鼻中哼了一声,道,“还能做什么?要人家的命呗!那梁家公子得了痨病快死了,梁富户仗着自己家中有钱,不知从哪里买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硬逼着人家跟他家儿子拜堂以求冲喜。结果婚后没几个月,他家儿子一命呜呼,他们一家又说那姑娘是个扫帚星,克死了他家儿子,想逼那姑娘给他家儿子殉葬。但朝廷早有明令,禁止民间生殉,这梁富户便想出这一辙,请来了族老们,说这小媳妇与他人有染,不守妇道……其实那小媳妇自嫁了他家儿子,便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诵经念佛,何来与人私通之说?不过就是他们找的一个借口,让这小媳妇与他儿子殉葬罢了。” 说到此处,她重重一叹,又道,“刚刚看此情景,八成是按族中私规处置,让这小媳妇沉塘了。唉,也真是可怜!” “沉塘?”商娇闻言,不由大惊。 这个词,她是略略知道的。这种私刑通常也叫“浸猪笼”,是古时一种私刑,将私通的男女塞进竹子做的猪笼里,再塞进石块,扔入河里,将人活活淹死。 但是,这些对于作为拥有现代人记忆的商娇来说,却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她根本不能想象,当这种刑罚真实出现在她眼前,是这样的残酷。 安思予闻言,全身巨震,呼吸亦是不稳。 “那……那小媳妇……可是姓穆?”他问,声音业已喑哑颤抖。 妇人想了想,支唔道,“好像……是姓穆吧?我曾听梁家丫头说过……” 她话音未落,下一刻,安思予已迅速站起,飞快地冲了出去。 “安大哥?”商娇见安思予高大的身影疾弛而去,因为速度太快,原来不太明显的腿伤,此时已显跛态。 她忙从怀中掏出钱来,扔在桌上,追着安思予跑了几步,又折回摊前,一把抓起买来的绳子,方才快速地追安思予去了。 一路边追着安思予的背影狂奔,商娇边把事情前因后果想了一遍,也已猜出即将被沉塘的小媳妇是谁了。 穆颜! 那个令安思予背上拐带青楼女子“私逃”污名,声名尽毁,自己也被发卖的姑娘! 万没料到,这个姑娘命途如此多舛,竟被老鸨卖于这样的人家,不仅被逼嫁给痨命鬼冲喜,现在被诬与人私通,处以沉塘私刑! 想到这里,她也明白了安思予的意图。她只愿时间还来得及,他们可以救下穆颜! 安思予与商娇一路追赶着梁家人出了天都城门,又行了很久,终于梁家人在西郊的一处水塘处停了下来。 安思予喘着粗气,远远看着梁家族老们在岸边停下,命家奴放下竹笼,又祭了天地,开始读起了告文,安思予不由心内巨痛。 脚微微动,他轻唤一声:“穆颜……” 正欲上前,手却被人拉住,来人一把扯将他到路旁大树下,粗壮的树干隐住了二人的身形。 “安大哥,你现在不能去!” 他听到商娇急急地说。焦灼的小脸上写满担忧。 但此刻,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去救穆颜的决心。 “商姑娘,放开我!”他大力地挥袖,欲摆脱她的拉扯,“我不能让穆颜出事!我不能!” 商娇却是不放,反倒更用力地抓紧他,“安大哥,你先冷静一点!你现在不能去!你这样不仅救不了穆颜,还会把自己搭进去。”商娇苦劝着。 “冷静?我如何冷静?”安思予低吼,更用力地想摆脱她,“商姑娘,既便是路人,遇到这样的事我也会去救。更何况那是穆颜,是我有如妹妹一般的女子,现在她危在旦夕,我如何能不救?” 商娇一把将他按在树上,制住他的举动,努力均匀自己的呼吸,“你现在冲出去,于事无补。就连摆摊的小贩都知道,梁家就是要穆颜死!而且他们人多势众,你根本救不了她!更何况,此时天已这么冷,你的腿根本无法承受……” 正拉扯间,那边厢,梁家人却已完成了仪式,将猪笼里的女子自笼中拉出,扯掉堵嘴的布巾,验明正身后,又塞回笼中,又找到几块大石塞入其中,用绳子将笼子扎牢。 两个大汉提了猪笼,走到岸边挑台处,用边挥动手臂,甩动手中猪笼…… “不要,不要!”关于猪笼之中,被缚了手脚的穆颜,在生命最后的一刻,竭斯底里的惊叫与呐喊,“救命啊,救……” “卟嗵”一声,两个大汉同时放手,猪笼被抛出,连带着穆颜未竟的叫喊,瞬间被塘中无尽的水所淹没。 56、相救 56、相救 眼见猪笼已被淹没,料想穆颜再无生路,梁家族老立才挥了挥手,一群人立时便撤了个干净。 待得梁家人走远,安思予终于一把推开商娇,似看陌生人一般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飞快地跑到挑台处。 挑台处,早已看不到穆颜沉于水中的身影。不甚清澈的水里,仅余一丝未散尽的涟漪。 安思予又急又怕,迅速地脱着身上厚重的布袄,喃喃道,“穆颜,你等我,安大哥马上就来救你。” 商娇此时也已奔至,身上的浅粉小袄已被她扔至一旁,一看不远处渐渐趋于无形的涟漪,也知事情紧急。 几乎没有犹豫地,她将一截绳头硬塞入安思予手里,只嘱咐了一句“安大哥,抓紧绳子”,便越过他,飞身一扑,便朝着穆颜落水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寒水中。 事起突然,待安思予反应过来,商娇已在从水中抬起头来,冻得大口呼吸了几下,拼命向前划动,靠近穆颜入水的地方。 安思予呆呆地看着手中绳索,再看看在水中浮沉游动的商娇,绳索的另一端,便系在她的腰间…… 一时间,他明白了一切。 原来,她早已有所准备;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准备代他下水救人…… 思及就在刚刚,她还在惦记着他的腿伤,安思予不由得心里巨震。 商娇,竟为了他,奋不顾身地,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跳入如此冰寒的水里救人。 这个女子,不仅是他的知音,在他人生的最低端,伸手扶住他的人,更是理解他、信任他的人。 如今,更为了他,不顾自己性命危险,入水救人…… 他欠她的,只怕倾尽这一生,都还不清了。 只有手中的绳索,在一点一点的滑动,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商娇,商娇……”安思予紧紧握牢手中那捆缚着她的性命的绳索,眼睛在那水上的涟漪处探寻着,生怕有一点闪失,便再也见不到那个他最爱的女子。 甫一入水,商娇才知道,什么叫作水寒入骨。乍然的失温,手脚几乎全都被寒冷冰水所包围,身上的衣物浸水后有如千斤重,裹住自己立时麻木的身体,几乎人都快被冻得僵住,不能呼吸。 这样的冷水中,穆颜只怕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此刻,时间就是生命,她必须加快速度! 如此想着,她再顾不得冷,手脚并用,拼命地向前划动着,向下潜去。塘底不深,能见度却不高,长着长长的水荇,似漆黑一片。 商娇游了一阵,已明显体力不支,胸腔里闷得像快要炸掉。正准备浮上水面换一口气,突然,离她不远处的塘底,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几个小小的气泡。 商娇起初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就那瞬间的感觉,支持着她奋力向前游去。 终于,在刚刚气泡冒起的地方,她看到一个熟悉的竹笼,正躺在遍布淤泥的塘底。 找到了!她找到穆颜了! 商娇一阵狂喜,憋着一口气潜游过去,用手推了推笼子察看反应。里面的人似乎还活着,感觉到外面的动静,几个气泡又从笼子里钻了出来。 穆颜还活着! 让商娇精神大振,再顾不上胸腔被水挤压,以及缺氧的憋痛,她上前一把扣住笼子,大力拉了拉腰间绳索。 岸边正焦急等待的安思予感受到绳索的拉动,心知商娇已找到了穆颜,奋力拉动了绳子…… 商娇借着拉力,提了笼子,吃力地蹬动双腿,慢慢向水面游上去。好在沉沉的笼子借了水的浮力,尚不算太沉,几经挣扎,眼看着水面上的天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噗”的一声,商娇终于破水而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商姑娘!”岸上的安思予看到商娇终于浮出水面,心里大石总算落地,扑到挑台处,急急地问道,“你没事吧?” 商娇一抹脸上的水,答道,“没事。”赶紧把右手提着的竹笼改为双手平托,借了水的浮力,她奋力地蹬动双腿,“安大哥,你快拉绳子!穆颜坚持不了多久了!” …… 一阵忙乱之后,商娇好不容易被安思予拖上挑台时,早已冻得脸色青白,全身僵硬,仰面躺在挑台不甚齐整的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全身虚脱。 安思予此刻顾不上商娇,他转身扑至竹笼,找到竹笼的笼口,也顾不上笼上毛刺将他手扎得伤痕累累,用力解开捆扎笼口的绳子。 当穆颜终于从竹笼中被解救出来,商娇定睛看去,但见一纤弱美貌的女子,双目紧闭,脸泛青白,樱唇紧闭,一头乌黑秀发也似没了生气般的湿嗒嗒地垂着,俨然没有了呼吸。 安思予拍打着穆颜的脸:“穆颜?穆颜?” 却不管怎样焦急的呼唤,也唤不醒女子半分。 商娇顿觉情况不妙,忙扑上前去,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却感觉不到半点微弱呼吸;又俯在她的胸口细听,也听不到她心跳的声音…… 来不及细想,商娇立刻开始清理穆颜口鼻中的淤泥,确定没有堵塞的淤泥之后,她将穆颜平放仰卧,将她衣领拉开,解开腰带,头部后仰。 然后,她一手捏紧了穆颜的鼻子,一手打开穆颜的嘴,深吸一口大气,用嘴完全包住穆颜的嘴,将气体吹入穆颜体内。 安思予在一旁看着商娇的举动,只觉得怪异至极。他张了张口,想问却又不敢打扰商娇,只得看着她这样反复做着奇怪的举动,间或又屈膝跪地,将双手放于穆颜胸口之处,大拇指向内,其余四指向外,向下前压,做着看似徒劳,却又莫名其妙的动作。 如此反复多次,穆颜喉头竟传出咕嘟两声,眉心一皱,浑身紧跟着一阵颤动,继而大股的水“哇”地一声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 “好了好了,”商娇大叫道,向安思予招招手,“安大哥,穆颜醒了,她没事了!” 安思予闻言,立刻扑上前去,拍拍尚还迷蒙的穆颜的脸颊,“穆颜,我是安大哥。穆颜,你醒醒!” 穆颜有气无力地仰躺在挑台上,大口呼吸着空气,眨动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看着头顶上端的蓝天白云,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耳畔,似有人在轻轻呼唤;颊边,似有人在温柔的拍打。 她转过头,凭着本能寻找着声源。待失焦的眼睛对上安思予的容颜,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安大哥?”她不可置信地,轻轻地唤。仿佛只是一个美梦,轻轻一触,便碎了。“我,我是不是死了?”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安大哥出现在这里?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消失。他浅笑着,一如初见时的温柔眉眼,轻轻地将她扶起,轻声安慰她道,“没有,穆颜,你没有死,你得救了。你放心,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穆颜听着他的话,好半晌,才领悟他话里的意思。 “我没有死?我……自由了?”她靠在他怀里喃喃着,唇角若有若无地扯开一抹笑意。 下一刻,她头一偏,又昏厥了过去。 “穆颜,穆颜?”眼看穆颜又没了动静,安思予急了,“穆颜,你怎么了?” 抬头,他再次唤着商娇,“商姑娘,你快看看她……” 商娇赶紧上前一番察看,又抬手于穆颜的鼻下探了探鼻息,遂安心地冲安思予扯开一抹笑,“安大哥莫慌,穆姑娘只是暂时晕了过去。” 安思予闻言,一颗提起的心方才略略放下。 商娇又继续道,“这天太冷,穆姑娘入水时间又太长,我们得赶紧回去,找个大夫给她医治,不然只怕情况不妙。” 安思予点点头,站起身来,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包裹住穆颜,又将穆颜负于背上,又转头牵起商娇,担忧地询问,“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可还要紧?” 商娇披着自己的小袄,早已冻得全身冰冷哆嗦,但她不欲再让安思予分神忧虑她,遂摇了摇头,咬着牙道,“我还扛得住,大哥不必忧虑。” 安思予看着瑟瑟发抖的商娇,心中歉疚,此刻却无法顾及,只得点点头,背起穆颜,扶了商娇离开挑台,往回都的小径上走去。 刚行了几步,忽地,便听到身后传来得得马蹄。 二人齐齐回头望去,但见一个车夫,正悠闲地赶了一辆马车,自他们身后的小径处驶来。 安思予大喜,忙上前拦下马车,向着车夫拱手乞求道,“这位小哥,我这里有人落了水,需紧着回城换衣,可否行个方便,载我们一程?” 车夫还未及说话,马车车帘却被人掀起,一人一口流利的汉话问道:“怎么不走了,出了什么事?” 说话音,那湛蓝的眼眸扫视着车下三人,待看清商娇的容貌之时,不由大喜,“娇,怎么是你?” 商娇正站在安思予身边,拢着自己的小袄,冻得脸色青灰,嘴唇发紫,却仍咬牙勉力支撑着,乍听一熟悉的声音唤她,不由抬头一看。 见马车之上的人金发蓝眼,高鼻深目,不是温莎是谁? 商娇大喜过望地冲他招招手,“温莎!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 57、王怒 57、王怒 有了温莎的帮助,后来的事情便顺利了许多。 马车里,商娇与安思予先就穆颜的去处合计了一番。因着穆颜与安思予本就因“拐带”的事情被人说三道四,安大娘也不满穆颜当日拖累了安思予,再加上穆颜现在身份特殊,如果被“醉倚楼”的老鸨或是梁富户知道她还未死,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样的风波,故他们现在根本无法将穆颜带回安宅安置。 是以,商娇思考一番之后决定,将穆颜托给温莎照料,暂时将穆颜安置在他的住所。 温莎对此并不推辞。他虽不懂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却是对商娇冒险入水救人之举很是敬佩。 加之上当日商娇答出他出的难题,却没有向他索走幽蓝项链,后来更是视他为友,与他约定共游天下…… 在他心中,他对商娇,早是以知己待之。她今日有求于自己,他如何能不应。 是以,马车便载着四人,直接到了温莎租住在天都西市的一处小院,许多胡人、色目人杂居此处,不易被人察觉,更有温莎随从的一些下人,所以很是安全。 安置好了穆颜,商娇也也将自己打理了一番,见时辰已晚,方才想起自己早已误了回王府销假的时辰,顿时吓得汗毛直竖,忙辞了温莎与安思予,飞快地向王府狂奔而去。 待商娇气喘吁吁地赶至睿王府时,辰时已快过了。 睿王府门前灯笼全数点燃,映照得王府灯火通明。府门外,廊檐下,刘恕正焦急地四处张望。 自昨日王爷上朝回府,听闻商娇出府休沐,面上已有不豫之色;至今日午后,王爷又相询了一次,得知商娇尚未回府,便已有隐怒;直至晚膳时分,闻知商娇还未归府,王爷一言不发,只将自己关入了静心斋中,闭门念佛。 别人不知,但刘恕身为王府总管,心里却再明白不过,每当王爷将自己关入静心斋中念佛,心中便已是怒极! 只是,王府中群芳无数,无不争奇斗妍,却从未见王爷如此心绪起伏过。而这商娇姑娘,只是一介教席,却得王爷如此相待…… 只怕王爷,当真是对她上心了。 是故,刘恕也不敢怠慢,亲至府门之外,以待迟迟未归的商娇归来。 眼看辰时已快过去,刘恕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团团乱转,思索着是否应该派人去安宅相请时,远远地,就看到一抹粉红的身影飞奔着跑了过来。 刘恕赶紧眯眼细看,待看清来人正是他苦等不至的商娇,不由内心大喜。 赶紧地步向阶来,向着商娇迎了上去,刘恕激动地跺脚道:“哎哟,商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可等死老奴了。” 商娇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发热,头也晕沉沉地痛,见刘恕竟亲自在王府门外侯着自己,不由惭愧地向刘恕致歉,“对不起刘总管,我回来晚了。” 刘恕哪里还顾得埋怨她,忙拉了她便往府里走,“姑娘回来就好。王爷已念叨多时,此时正在书房里等着姑娘呢,姑娘既回府,便赶紧着向王爷请安去吧。” 商娇乍听刘恕说自己被睿王“念叨多时”,内心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遂小心地问:“刘总管,我迟迟未归,王爷可有说什么?” 刘恕只顾自己前行,根本没注意商娇一脸警惕的神色,自顾道,“姑娘迟迟未回,王爷自然挂念。自前个儿回府知道姑娘出府,王爷便一直不甚高兴,一会儿姑娘见了王爷,还请多赔几个不是。” 一时又走了几步,却未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上,刘恕奇怪地向后一看:嘿!这小姑奶奶竟已脱离了他引路线,正蹑手蹑脚地准备往自己的青矜苑奔去! 刘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忙往后奔去,一把抓住正欲逃跑的商娇,“姑娘就别作怪了,王爷可是发了好大脾气,你快跟老奴来!” 商娇被抓包,忙使劲往外挣脱,“哎哟刘总管,您老就饶了我吧。王爷正发着火呢,我现在去就是当炮灰啊!反正我人也回来了,要不你就放我先回青矜苑,待明日王爷气消了我再去请罪……” 看看,多好的盘算!刘恕几乎都要被商娇给逗得笑起来。哦,你自己点的火,你不去善后,难道还让我一把老骨头给你当炮灰去? 当下不再多言,抓着身后不情不愿的商娇,死拖硬拽,终于把她拉到了静思斋外,敲了敲门,“王爷,商娇姑娘回府,向您请安来了。” 静思斋内,一个威严的声音沉沉缓缓地响起:“进来。” 刘恕得令,忙将书房门打开,向着身后一脸不安的商娇一伸手,“商姑娘,请。”说得恭敬,却掩不住脸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商娇无奈又幽怨地看了一眼刘恕,方才踏入静思斋。刘恕在外,忙将房门阖上。 甫一踏入房内,入眼便见一人玄衣绣燮龙锦衣,执了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正自一座金身如来佛祖塑像前缓缓站起,转首,一脸阴霾地看着自己。 商娇忙扬起笑,冲睿王摆摆手,心虚地笑,“王爷……阿濬,我回来了!” 睿王却犹自不理,转身,将手中的佛珠放于一旁供桌之上。 商娇挑挑眉,心道睿王果然被自己气得不轻,不由又心虚几分,顿觉自己的头也更加昏沉疼痛,只得强强抑住,笑出一口白牙,没话找话道:“阿濬原来还信佛啊?我还当真不知呢。” 睿王闻言回转身,脸上表情不变,冷然道,“信佛之人,最讲修身养性。孤自小脾气狠戾乖张,每每动怒想要杀人之时,便会跪于佛前参悟一番,以免失了自己风雅。” “……”商娇被睿王的话吓得心里一跳,冷汗涔涔。也不敢看睿王眼睛,只能呵呵一笑,“阿濬,你可真幽默,呵呵,真幽默。” “幽默?”睿王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商娇身边,眸色深沉地看着商娇,感受到她的不安,鹰眸微眯,“商娇,看来你还真不了解本王。本王不是什么都看得破的人,也最容不得别人的背叛与失信……” 商娇眼看着睿王步步逼近,感受到他带给自己的无形压力,不由一步步地后退。“可是阿濬,我并没有背叛你,更没有失信啊。”她小小声的辩驳,“我只是休沐而已,这是你答应我的。至于失信,更无从谈起。我只是有事,忘了回府时辰而已……” “哦?”睿王挑挑眉,越加地逼近,“那是何事如此重要,竟让你可以忘记回府时辰?” “我,我……”商娇嗫嚅着,许是感觉到睿王近在咫尺的体温,她的脸越来越烫…… 眼看着睿王还在逼近,似要将她逼入墙角,她又羞又恼,突然恶向胆边生,一伸手狠狠地将他推开,“王爷,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只是王府向陈氏借调的教席而已,凭什么我自己做什么事,都要按照王府的规矩来?况且,我不过一时晚回来了一些而已,何以要被你如此凌逼?” 睿王不察,一时竟被商娇推开两步,不觉愣怔一下,继而大怒。转回首,正欲大声喝斥,却看见商娇羞怒的表情,与脸上烫热的红霞…… 一时间,因她的晚归,她的失敬与冒犯而升腾的怒火,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熄了个干净。 这个姑娘,小小的个头,小小的脸,一切都还是那么小小的模样。 他身为大魏的王爷,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跟这样一个小姑娘致什么气呢? 思及此处,他终拂拂袖,哼了一声,指着商娇的鼻子,语带威胁道,“小辫子,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不能因你一人而例外。此次,本王念你初犯,不与你计较。若还有下次,定不轻饶,懂了吗?” 商娇自把睿王推开的刹那,就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是整个大魏唯一的亲王,是皇帝的亲弟,是掌管她生死的人啊! 她竟然把他一把推开!这样的冒犯,大概他长这么大,都不曾遇到过吧? 老天,她会不会死,会不会死? 正心头巨跳,却见睿王仅仅只是指着她的鼻子,虽语中威胁,却终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了几句,心里终放了下来。 忙不迭地点头,诺诺应道:“是是是,小的懂了。”赶紧作了一个长揖,偏抬起头来,向睿王笑道,“所以,阿濬是不生我的气了?” 睿王看着商娇边作揖边偏头看着他谄笑的模样,心里当真俱是无奈与好笑。 “起来吧,”他向她挥挥衣袖,“这次暂且饶了你。” 商娇闻言,一声欢呼,笑得弯了眉眼,“我就知道,阿濬还是待我好的。” 睿王看商娇娇憨的模样,心中一股柔意涌来,伸出手,重重在她脑门上弹了弹。 商娇笑着揉着他弹疼的额头,又看他已气消,又道:“阿濬既然不生气了,那容我回青矜苑可好?许是今天有些受寒,我的头有些疼呢。” “头疼?”睿王惊诧,观之商娇脸色,这才发现她脸上的红晕红得异常,忙抬手覆在她的额头,刚刚一摸,立刻被手心滚烫的感觉惊了一下,“小辫子,你在发烧,你知不知道?” 商娇一愣,“啊?”也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果然觉得有些烫手,遂嘿然喃道,“我是觉得自己怎么头晕身热呢,还以为是跑得太急发热了,嘿嘿……” “你!”睿王气结,恨恨地瞪她一眼,蓦地将她打横抱起。 商娇不料睿王会有此举,惊叫一声,双手本能地推拒。 “阿濬,你这是干什么?放我下来!” 睿王侧头,几乎与商娇鼻息相闻,低吼:“少废话!”举步向前行去。 侯在门外的刘恕听见动静,早已打开了房门。睿王抱着商娇,走至他的面前,低声吩咐一句:“召御医。”便自行远去。 刘恕拱手谨立,待睿王行远,方才直起身,望着睿王将商娇横抱入怀,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一张老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看来,咱们王府里,当真又要多一位主子了。” 58、病吻 58、病吻 商娇这一病,竟来势汹汹。 睿王送商娇回青矜苑时,她原还精神着,以为自己不过受了点风寒,小病一场。待睿王将她放于床上躺下,正转身吩咐李嬷嬷与月然小心侍侯之际,她趁此工夫闭了眼,想休息一会儿…… 随即便晕厥过去,人事不知。 商娇这一病可急坏了李嬷嬷与月然二人。睿王请来的御医看过之后,原开出药来,道服完这几剂药,便可很快康复转醒。不想商娇服了药,反而反复高烧不退,如此两日下来,竟有水米不进的迹象。 这李嬷嬷原是魏宫侍女,自小便伴着睿王长大。后来睿王年长出宫自立府邸,李嬷嬷也入了王府,一直贴身侍侯睿王,在王府地位颇高。此次商娇忝为教席,睿王却让她过来服侍,李嬷嬷便知商娇在睿王心中份量不低,甚至敌过府中数房侍妾夫人。 是故,看商娇如此病势,也不敢隐瞒,赶紧将此事禀告睿王。 睿王连日繁忙,商娇虽病了两日,但料想有御医开药,又有李嬷嬷与月然服侍,想来不会有何大碍,是故也没多作过问。此时听到李嬷嬷的回禀,心里不由大急。 带着刘恕匆匆赶回青矜苑,待看见病床上的商娇烧得面上赤红,人事不醒,焦急之余,只觉得心中突地怒意升腾。 转身瞪住匆匆赶来,跪于屋中石砖之上,诚惶诚恐的御医,他厉声斥道:“不是说她只是受了风寒,服了药几日便可见好,怎生得如今还烧得这么厉害?” 御医感受到雷霆之怒,浑身战栗,忙回禀道:“王爷,姑娘当真只是偶感风寒而已,这几剂药服下,按说很快便该见好的。微臣当真不知,为何姑娘会烧得这么厉害……” “你开的药方可无误?”睿王追问。 御医忙叩首回禀:“王爷微臣医治,微臣不敢大意。药方,确然无误。” 睿王闻言,狠狠瞪了御医一眼,却也知他自不敢欺瞒自己,遂又转头问李嬷嬷与月然道:“那你们服侍可经心了?可曾按时喂姑娘服药?” 李嬷嬷拉了月然赶紧跪下,也不敢隐瞒,道:“回王爷,老身是王爷遣来服侍姑娘的,自是不敢不经心,每日的药也是按时喂服了的。只是……只是姑娘人事不知,又牙关紧闭,每次老身喂的药,只进得了小半碗,是以……”说到此处,李嬷嬷有些闪烁,低了头,不敢再看睿王。 “你!”睿王气结。但毕竟是服侍自己长大的嬷嬷,他也不便多作斥责,只得将怒气发作在一畔惊魂不定的月然身上,“现在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快将药热来喂姑娘服下?” 月然浑身一颤,忙抖索起身,飞快地将热好的药端了上来,跪至商娇床畔,用银匙舀了,凑到商娇嘴边,忙乱地撬开商娇的嘴,为她服下…… 黑黑的药汁进到商娇嘴里,却又缓缓从嘴畔尽数流出,浸湿了颈侧的小衣与锦被。 见此情景,睿王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抢过月然手里的药碗,蓦地飞起一脚将月然踹倒于地,他怒声斥道:“你们都给孤退下!” 屋中数人听令,哪里还敢久留,忙起身的起身,爬起的爬起,飞快地退出屋去。 睿王一手执碗,一手执匙,舀了一勺药汁,凑至商娇唇边,尽量将动作放柔,尽数将药灌入商娇口中…… 可睿王从小到大,何曾侍侯过任何人?喂进的药汁,仍从商娇唇边流出,一滴也没被商娇服下,比月然更加不如。 如是数次,睿王急了,又舀了一匙汤药,这回却是狠狠撬开了商娇牙关,全数灌进了口中! 却听商娇喉处咕嘟一声,竟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呛得病床上的人连连咳嗽,甚至还有少许药汁竟从鼻中流了出来。 睿王呆坐良久,看着床上烧得脸色透着异红的商娇。她本就瘦小纤弱,如今这一场病,原本那小小的瓜子脸便愈发显得小了…… 睿王看着这张小脸许久,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药汁渐凉的碗,突然间,如着了魔一般,将药碗凑至唇边,大大地饮了一口。 然后…… 一只大手,掐住床上小人儿的双颊,迫得她不得不张开双唇。 含了药汁的薄唇慢慢靠近,蓦地,紧贴上那微张的嫣红小嘴—— 缓缓将嘴里苦苦的药汁,慢慢哺喂入她的口中。一口,一口…… 碗中药汁渐渐见底,薄唇紧贴樱口,竟是舍不得离开。 她的唇,软软糯糯,又带着丝丝的甜,竟似最上品的蜜桔,一口咬下,便蜜汁四溅,清甜可口,让人欲罢不能。 原本清明的心思,此刻却突然幽暗起来。 犹记得,天都城内,她与他的初遇。她跳脱而来,巴掌大的小脸带着嫣然红晕,一双大大的鹿儿眼看着他,唇角轻扬,声音清越地问他借剑一用; 陈氏商行外,他抓住她的发辫,发丝柔软,似要将他的手绵绵缠绕; 鸿锦山庄外,碧荷连天,她踏水上岸,一双莹白的小腿淌着水滴,上小的脚洁白剔透,十趾如姜…… 原本他待她,便只若逗弄一只有趣的小宠物,看她恼怒炸毛,横眉冷对,吐字如刀,他便觉有趣,即便一时生气,也觉无伤大雅,不过心烦意乱之时的一个调剂罢了。 可是什么时候,他竟开始对这个小东西动了心思? 是她在鸿锦山庄时,那一番针对大魏国律的激扬陈辞,刺痛了他内心经年不愈的伤疤? 是她于天都城内偶遇,却只作未见的转身遁逃? 是她得知他身份,有意保持距离的疏离? 还是她一声一声唤他“阿濬”时,他心内闪过的一丝悸动? 说不清了,一切都说不清了。 他只知,如今她小小的身体被他拥在怀里,嫣红双唇惑人心魄,端得惹人怜爱……怎能令他不动情? 商娇,我对你,似乎当真上了心了。 大手伸出,捧住她红红的小脸,他辗转,倾轧,刻意加深着这个吻,执意勾了她的小舌与他共舞…… 正意乱情迷地拨弄间,商娇却突然皱了皱眉,身体如小蛇般,在被窝中不舒服地扭了扭。 睿王一惊,身体倏然直起,心底的绮念瞬间消弥于无形。 他刚刚……在做什么? 他是大魏唯一的亲王,皇帝唯一的弟弟,当今太后唯一的亲子——睿王元濬。他的身份是何等矜贵,从来便只有风情万种的女人向他投怀送抱,用尽手段只为得到他的恩宠。 而他,竟对一个尚在病中的小姑娘,起了唐突之心…… 当真辱没了自已尊贵与骄傲的身份! 转回头,他不确定地看了看商娇,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她,想确定她是否发现自己刚刚如此孟浪的行径。 推了几下,病中的商娇只嫣红着小脸,皱了皱眉,似不满地噘了噘嘴,全然没有苏醒的征兆。 睿王遂放下心来。看着她病得全身发同灼红的小虾,又放心不下,一边用手轻轻覆了她的额头,感觉她的体温,一边试图将她唤醒。 “小辫子?商娇,商娇?你醒了么?” 商娇迷迷蒙蒙间,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座大山压着,全身又沉又痛;又似浸入忽冷忽热的水中,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热得喘不过气来…… 在那似梦非梦的朦胧间,忽闻耳边有人一声一声,柔柔地唤着:商娇,商娇…… 是睿王么?她还记得,她如今身在王府。 可是,她所认识的睿王元濬,除了逗弄与吓唬她,哪曾这么温柔的对待过她了? 这么温柔的声音…… 只有她的东家,才会这么对她。 她的东家,总是这样温柔和煦,在她感觉被世俗所遗弃时,向她伸出手接纳她;在她遇到危险时,奋不顾身地将她护在怀里;在她提出自己的建议时,力排众议信任她;在她害怕的时候,将她挡于自己的身后…… 感觉一只凉凉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那手心的温度,熨贴着自己滚烫的额头,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糊里糊涂的,她伸出自己的手,将额上的手攥住。 “东家……”她没有意识地,轻吐出两个字。 那只带着凉意的手兀地僵住,就这样任她攥在心口处,任她手心灼烫,冰寒沁凉。 半晌,睿王将冰冷的手,自商娇的手中抽出,缓缓搁于那着玄衣绣燮龙锦衣的膝上…… 慢慢紧握成拳。 59、冷.情 59、冷.情 当商娇再次睁开眼,已是第三日的午后。 冬日的阳光,正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一室俱暖。商娇躺在床上,只觉得头晕晕沉沉,嗓子也火辣辣的疼。 李嬷嬷和月然正守在商娇床前,见商娇睁眼,皆是惊喜。 “姑娘可是醒了?”李嬷嬷问道,摸了摸商娇的额头,一颗心终是放了下来,忙吩咐月然,“快去禀报王爷,就说商姑娘醒过来了。” 月然应了声是,忙匆匆出屋,向王爷禀报去了。 李嬷嬷又见商娇欲坐起身,忙拿了一个软垫给她垫在背后,方才笑道,“姑娘此次病势来得凶猛,连着三日高热,王爷请了宫里御医来,也说姑娘受了很重的寒湿,病势深沉得很,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不过御医也说,姑娘只要退了热醒过来,便无事了。今日看姑娘醒来,病势应该就无碍了。” 商娇倚着软垫,听李嬷嬷如此说,忙向她点头致意,“辛苦李嬷嬷了。”说着,又指了指桌上水壶,“可否劳烦嬷嬷倒杯水给我?” 李嬷嬷忙转身给商娇倒了杯水,商娇接过,一口便下了肚,方才觉得喉中辣痛稍解。 不由又忆起昏迷这几日,似感觉东家来过,遂装作不经意地问李嬷嬷道:“嬷嬷,我病着的这几日,可是有人来过?” 李嬷嬷接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见前去禀告的月然又折了回来,神色颇不自然。 李嬷嬷遂笑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可禀告王爷,说姑娘醒了?” 月然看了看李嬷嬷,又望了一眼商娇,兀自咬了下唇,欲言又止。 商娇有些奇怪,问道:“月然,可是王爷有什么事吗?” 月然忙摇摇头,又看一眼李嬷嬷,见大家都看着她,只得吞吞吐吐道:“我已将姑娘醒来的事情禀明王爷,只王爷说……” “王爷说什么?”商娇见月然一脸为难,又问。 月然咬咬唇,道:“王爷说……姑娘醒了便醒了。今后此等小事……不用再禀告他……” 话音落地,屋中一片寂然。 李嬷嬷与月然面面相觑,一个惊异莫名,一个一脸茫然。 明明前一日,王爷见到商娇姑娘病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会儿斥责御医没有对症下药,一会儿责怪她们没把商娇姑娘侍侯妥帖…… 怎生得今日姑娘病好苏醒,王爷却一反昨日着紧的态度,不冷不热不闻不问起来? 商娇却全然不知二人心中所思,也当然不知她病中所发生的事怀,故听完月然的话,她倒是一点没往心里去。 哈哈一笑,她指着月然嘲道:“月然,我本就只是府中外调的教席而已,生个病多大点儿事啊?还需得你去禀明王爷?如何,找骂了吧?该!” 说罢,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抻抻了脖子,只觉得身上酸痛,头也昏沉,“病了这么久,身子都僵了。”边说边掀开被角,“我得下床走走。” 李嬷嬷忙上前将商娇按下,对于这个全然没有开窍的姑娘颇有些哭笑不得:“姑娘还是消停些吧。病了这些时日,如今才刚见大好,可得好生将养一下才是。” 商娇被强按回被窝,不满地犹自挣扎,“嬷嬷,我已经病好了,你让我下床走走,活动一下呗……” 李嬷嬷却老眼一瞪,“不行!”伸手将商娇按住,“姑娘只管闭眼休息。早日养好身体才最是要紧。” 商娇又挣扎了几下,见李嬷嬷是铁了心了,只能一翻白眼,无奈地长叹口气,阖眼再次睡去。 李嬷嬷又守了商娇半晌,见她又睡得沉了,方才起身,轻声地嘱咐一旁的月然:“你在一旁守着姑娘,我这边去厨房看看给姑娘炖的紫苏老姜粥可炖好了,待姑娘醒来好给她喝了,去去体内的寒气。” 月然赶忙应是。李嬷嬷这才迈步步出小屋。 一开屋门,李嬷嬷猝然愣了。 只见睿王着了一件湖绿细花纹底锦服,身上披了一白色莲花纹大氅,身如玉树静立于小屋外。浓眉下的狭长鹰眸,竟带了丝怅然地望着商娇的小屋,似浓得化不开的墨。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正是天冷的时候。紧随在睿王身后的刘恕,早已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很显然,二人已不知在屋外站了多久。 李嬷嬷忙上前向睿王请安,睿王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淡淡地“唔”了一声。 李嬷嬷起身,正捉摸睿王来此是为何意,却见刘恕正拿眼示意她,又朝着屋中方向扬了扬头,顿时了然。 向睿王福了一礼,李嬷嬷小声禀道:“禀王爷,商娇姑娘今日已经大好,热也退了,人也清醒了过来,刚刚姑娘本想起身走走,但老身不敢让她下床,现下姑娘又睡着了。” 李嬷嬷说话间,睿王面色一直淡淡,似根本无心听她说话,却也没有打断。 待得李嬷嬷把话说完,睿王静默了半晌,方才冷冷开口:“她醒来后,可曾说过什么?” “……”李嬷嬷不解其意,忙拿眼去觑刘恕,见刘恕朝她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禀明,又垂首道:“姑娘醒来后,要了水喝,又问她病中之时可曾有人探望,还有就是……”她欲言又止,惴惴地望了睿王一眼。 睿王侧头,睨了李嬷嬷一眼,“就是什么?” 李嬷嬷低头,不敢与睿王对视,忙禀道:“还有便是,月然丫头回来告知,说王爷道自己公务繁忙,此等小事不必劳烦王爷之事时,姑娘却颇不在意,反倒赞同王爷的话,反过来对月然那丫头说,她只是王府借调的教席,月然多事,才会拿这些事去烦劳王爷,活该挨了骂……” 说到此处,李嬷嬷小心地抬眼去觑睿王,见他虽面无异色,却眸光倏冷,面色阴郁,在揣度了一番睿王的心思后,又状似无意地笑道:“唉,其实这商姑娘素日里处事虽还算老成,对老身,对月然都颇有礼有节,亲和可人,但说到底,也不过十五六岁,尚是小孩心性罢了。只怕男女之事上,更是一窍不通的。” 说罢,她忙侧头,拿眼睇刘恕。 刘恕也知自己主子自前日听闻商娇病情,赶来探望之后,便一直面色不佳,想来也应与商娇有关,却不知是何缘故。 如今见李嬷嬷拿眼示意,立刻会意地站近睿王,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商姑娘在王府内,虽说待任何人都是和善有礼,但到底太小了,不谙世事,更不懂得王爷待她好,那是她的福分。” 二人一唱一和的说完,却闻睿王冷冷一笑。 “呵……有礼有节,亲和可人,和善有礼……”睿王拿眼觑了二人一眼,挑眉道,“你们倒都很了解她。” 刘恕与李嬷嬷忙噤声垂首,不敢看睿王一眼。 睿王眼皮一撩,又看向商娇房间,那扇紧闭的门。 “小孩心性,不谙世事,一窍不通……”他薄唇满是嘲意地一勾,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缓缓道,“却只怕……未必罢!” 说罢,睿王似想起了什么令他恼怒之事,神色一时沉下。薄唇轻抿,冷冷一拂衣袖,轻身便步出了青矜苑。 刘恕与李嬷嬷茫然相顾,皆一副不知其然的表情。刘恕机灵,赶紧使了个眼色给李嬷嬷,让她注意看顾好商娇,方才迈步追赶睿王去了。 60、赐浴(上) 60、赐浴(上) 两日后,商娇病势大好,余热已退,人也精神了起来。李嬷嬷再不拦她,由着她下了床,到院中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 只商娇也未曾料到,自己的病会来得这么凶猛沉势,联想到被她救起的穆颜在水中待的时间更长,又受了惊吓,她就不免有些担忧,不知穆颜现下情况如何。 睿王自商娇醒后,竟一次也未来探望过她。起初,商娇有些担忧,不知自己是否又哪里惹睿王生气了,但后来一想,他身为大魏亲王,朝政繁忙,想来也的确无暇理会自己生病这种小事,是以全然没有理会。 就在商娇寻思着准备教案,重新开课授课之时,一日晚间,王府总管刘恕却突然找到了她。 彼时商娇早已用完晚膳,又洗了头,正披散了一头长长柔柔的秀发,穿了一件素常的鹅黄绿袄,围了火盆看书。李嬷嬷与月然在她旁边,说说笑笑,借着火光边绣着花样,边闲话家长。 听到敲门声,大家都有些诧异,按说平常此时正是王府里主子们热闹的时候,众人皆去前厅侍侯,几乎没有人会来这小小的青矜苑中打扰她们三人休息。是以,彼此对望一眼之后,月然起身开了门。 门一打开,便见刘恕正站在门外,一张老脸笑得如同一朵菊花。 “月然丫头,商姑娘可歇下了?”他开口问。 听到刘恕的声音,商娇料想睿王可能传召,忙丢下手里正读的书,起身也走到门口。 “刘总管,此时前来,可是睿王有什么事吗?”她向刘恕福了一礼,问。 刘恕也忙向商娇拱手还了一礼,笑道:“商姑娘好。刚刚随在王爷身边的奴才传回消息,说王爷今日于宫中饮宴,席间众人劝酒,王爷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现下正在回府的路上,派人前去王爷屋中奉茶醒酒。老奴思来想去,现下整个王府里,也只姑娘沏的茶尚可入得了王爷尊口,是以特前来相请姑娘。还请姑娘万莫推辞。” 商娇一听刘恕此言,又亲身来请,故不疑有他。又看自己一身素衣棉服,头发也披散着,一副清汤挂面的样子,怕此时应召有所不妥,只得道:“那请总管等等我,待我收拾打扮一下便去。”说罢,便欲转身回屋让月然一番。 刘恕却催促她道:“姑娘只管带好自己的泡茶器具即可,王爷醉得不轻,现下已在回府路上,怕是等不及姑娘梳妆打扮了。” 商娇闻言细思,想睿王从小便在宫廷官场长成,什么样的应酬场面没有见过?竟能让刘恕匆匆赶来找到自己,并说出“不胜酒力”的话,想来应是醉得不轻。只怕也无力在意自己妆容是否齐整,况且自己本就只是教席,只管沏了醒酒茶便好,其余的事情想来也有王府其他人等照应。 于是她再不敢耽搁,草草将用一只酸枣木枝发钗将发绾了,只带了自己的茶具,便跟了刘恕出了青矜苑,往睿王起居的“安和园”而去。 到得园内,睿王尚未回府。刘恕领着商娇来到一处房间,推开两扇并着的红漆木门,对商娇道:“姑娘,请进吧。” 商娇不作他想,举步跨入屋内。但见房间当中放着一张花梨雕蝙蝠的案几,案上笔墨纸研皆是齐全,案上香炉之内,檀香袅袅,熏得满室馨香。左侧隔着垂着碧玉串成的珠帘望去,便是杏黄花卉纱帐的卧榻;右侧处,一面硕大的楠木雕花屏风上,画着高山流水雁徘徊,写意逍遥。 商娇将寝室粗粗浏览了一番,又想到王爷不久便会回来,忙在案几之后坐了,将带来的茶用三分之一的滚水沏了,只待茶叶舒展,睿王回府之时,正好可以热水冲泡,趁热喂给睿王解酒。 一切准备工夫就绪,商娇细听门外仍然没有动静,便放松心神,舒展了一下身子,步出案几,行至屏风前,正准备再欣赏一下屏风处的画作,却突然听到满室的寂静中,传来阵阵水声轻响。 商娇忙侧耳细听,却觉屏风后,似有水声潺潺,从卧室的一侧穿过。 商娇脚步轻移,循声转向屏风的一侧,却通室只见一冰簟小榻,想来是睿王午休小憩之处。 可耳畔那流水细细之声,却又当真是实实在在的。且越凝神细听,水声越大,间或令商娇感觉屋中似有微潮气息。 当真奇怪。 商娇的目光不由打量起整间小室,终于,在小室的一角,看到一处用白色襦绸纱帐掩住的一角小门。 心下好奇,她走上前去,撩开纱帐,轻轻一推那扇小门,只听“吱呀”一声,小门打开,一股热热的水气扑面而来。 乍见眼前情景,商娇不由大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爷的寝室之后,是一处人工修凿的汤池。两颗东海夜明珠缀于石壁之上,荧荧有光,映照着一处小小不过四五人合抱的热汤,一处石柱中空,不知从何处引得热汤沸反,热气蒸腾,散发出缭绕的云雾,润人肺腑。 商娇瞠目结舌,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咂了咂舌。 都说古时有王公大臣、权贵之家,引温泉入室,泡汤享受,商娇却只当这是现代人的臆想与艺术创造罢了,当不得真。 却未曾料到,今日自己竟当真亲眼目睹这一奇景。 真真是想象不到的奢侈、奢靡! 不过…… 她喜欢! 时值隆冬,有谁会不喜泡在一汪暖暖的温泉水中,任源源不断的活水,将自己的肌肤滋润得水腻光滑的感觉? 思及此,商娇再顾不得其他,竖耳听了听外面,依然寂静一片,她遂也大了胆子,向着那一汪热汤走去。 站在汤池边,她伸手入水,轻轻探了一探…… 不烫不热,最是合适的温度……好舒服!商娇不由得打了个战栗。 眼珠儿溜溜一转…… 反正睿王现在还没有回来,趁着这工夫…… 想到此处,商娇赶紧坐到岸上,三下五除二的褪了鞋袜,露出一双莹白的小脚。 轻提着裙袂与裤管,小小心地,将自己的一双小脚,放入温暖的汤池中。感受到温暖的泉水将自己的脚细密包裹、浸润,她不自觉地噫叹一声,觉得天上地下,最是舒服没有了。 一边泡着脚,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商娇的打算很周全,她自以为,睿王回府,一定醉得不省人事,府中一众家奴仆妇必然也是前呼后拥,忙前忙后的照应。届时自己听到外间动静,再趁乱出去,一定不会被人发现。 况且,她只是小小的泡一下下脚而已,兴许待她回到睿王寝室之中时,睿王也还未回府呢! 只她没有料到,她刚刚把自己的脚浸入水中,身后便传来一声冷冷厉喝:“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 61、赐浴(下) 61、赐浴(下) 乍听喝声,商娇悚然一惊,只觉得身上汗毛根根竖起,忙不迭缩回泡在热汤里的一双脚,回头看向来声处,竟是睿王不知何时带了一身酒气,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阿……阿濬?!”被抓了包,商娇慌乱地想穿上自己的鞋袜。但忙乱间,袜子根本套不回脚上,又不敢让睿王久等,只得先翻下汤池,手足无措地又颇不好意思地立在睿王身前,伸手摸了摸鼻子,嘿笑道,“阿濬,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滴汗,从商娇的额间滴下。 妈蛋,那些个丫环呢?仆妇呢?侍从呢?家奴呢? 你家主子醉得这么厉害,你们干什么吃的?你们就算不前呼后拥抬着你家主子进屋,也至少——给我吼一嗓子啊! 这还按不按套路出牌了? 商娇这边厢一颗小心脏扑通乱跳,睿王这边厢,乍一见到商娇,一双迷蒙的醉眼也蕴了一层幽暗。 “商……商娇?”他口中吞吐着酒气,醉笑着伸手试图想摸她的小辫子,却只摸到脑后浅浅一绾的如云秀发,“小辫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辫子,小辫子…… 这几日,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明明那日,你嫣红的唇色,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的感觉还那样记忆犹新; 明明我是大魏最高贵的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说出大不敬的话,我一笑置之;你放跑盗图的刺客,我敷衍了事;你出府休沐,却迟迟不归,我竟生出一丝惧意,害怕自由惯了的你厌倦了王府的生活,从此不再想回来…… 我对你,如此上心。 何以,从你口中唤出的,却是别人? 他恼,他恨,他怒。 所以这几日,他故意不去看她,不去想她,不去听闻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可是,却为何坐拥美女如云之时,想起她笑眼弯弯的模样,他会觉得有一丝寂寞?又为何,明明不想再去关注她,却还是仍不住,去到她的青矜苑,站在她的屋外,只为看一眼她映在窗纱下的剪影? 心中郁郁,今日皇宫饮宴之时,便来者不拒,引得一众王公大臣皆来劝酒,竟令向来酒力甚佳的他也颇有醉意。 宫娥奉来的茶,他只饮了一口,便尽数吐了出来。简直难以入口! 世间上,再没有人,可以像她那样,沏出一壶令他口齿留香,流连难忘的茶。 可是,如若她的心中,当真有了别人,那他也断然不会委屈自己,低下自己高贵的头,去把她留在身边。 所以,就这样吧。 他与她。 睿王元濬与商娇。 只是,当看到眼前这个自己挂在心中几日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是在自己的寝室,自己的私人汤池,这样幽闭无人的空间里…… 他数日来在心中筑起的那道城墙,突然一溃千里,土崩瓦解。 可眼前的商娇哪里懂得睿王心中的千曲百折,见他相问,忙谄笑道:“刘管家说阿濬你在宫里饮宴醉了,特意让我过来为你沏茶醒酒。我刚刚不过是好奇,寻到了此处,见了这汪汤池,就忍不住……嘿嘿……阿濬海量,就请放过我一次吧!” 说罢,她双手合什,作忏悔乞求状,却偷偷拿眼觑他。 睿王闻言,醉眼一眯。 刘恕? 这老东西,果然成精了。 自己这几日来的心思,他只怕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本来只遣了随行的家奴回府通报一声,让刘恕率人先行准备换洗衣物及醒酒的药物,却不想这老东西谁也没吩咐,径直将商娇引到了他的屋中…… 他的幽暗心思,刘恕果然比任何人都明白。 “好了,”喑哑了嗓音,睿王唇角一撩,似笑非笑道,“本王并未怪罪于你,不用再装可怜了。” 商娇惴惴地看了看睿王脸色,见他果然并无怒容,遂心下一安,对睿王展颜一笑,“我就知道,阿濬对我最好!” 说罢,她俯身拾起池边鞋袜,又对睿王笑道:“那阿濬你慢慢沐浴泡汤,我先去外间帮你把茶泡了,待你出来正好温口。” 说罢,商娇提了鞋袜,便想从睿王身畔走过,赶紧离开这个幽闭的,二人独处的小空间。 却不料,堪堪与睿王错身而过时,睿王的鹰眸不经意地低头轻瞟,正好看到商娇的小脚趾,正踩着汤池旁边的山石,一步一步,在裙袂中若隐若现,如玉如姜,说不出的白嫩可爱。 脑海里,蓦地又浮现起当日在锦鸿山庄,她挽着裙袂,踏水而来,那纤纤十趾,在他眼前晃动,竟让他心跳不已。 而如今,再次见到那双莹白如玉的小脚,那一丝好不容易按下的幽暗心思,如秋日枯草遇到山火,星星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一时间,许是酒精催发了一直压抑的情意,睿王一把攫住了商娇的胳膊,将她拖回自己面前。 “阿,阿濬?”商娇不解其意,一双大眼满是疑问,抬眼望着睿王。 睿王撩撩唇,俯视着对面的女子。 “你,似乎很喜欢这热汤?” 湿热水气萦绕在她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容颜俏丽可爱,偏又带着一丝魅惑,在荧白的珠光下,拢着一层旖旎柔色,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商娇此刻见睿王举动不同平常,只觉诧异,不由得轻轻“嗯”了一声,“还……还行……” 睿王闻言,头越发地低了低,蓦地一把揽过商娇纤腰,将她盈盈抱满怀,见她兀自睁大一双猫儿眼看着自己,惊慌失措,嘴角笑意渐浓,眼神也变得隐暗。 “那么,孤便赐你……与孤共浴,如何?”他突然贴近她的耳边,嗅着她身上一缕馨香,缓缓道。 商娇被睿王陡然搂入怀间,已是又惊又羞,正欲抬手摆脱钳制,却突然听闻睿王此话,一时瞠大了眼,张大了嘴,“呃?……啊!” 随着一声短促的叫声,商娇被睿王重重一推,身体一偏,扑通一声,栽进热汤里。 62、不放 62、不放 温热的泉水瞬间将她淹没,一阵细密的气泡从商娇口鼻溢出,绾发的木钗脱出,一头乌黑发丝在雾气蒸腾的水中荡漾。 幸好泉水只及胸口,拼命翻滚挣扎几番,商娇终于站实了脚,破出水面,偏偏倒倒地看向岸上之人,却见岸上之人正紧盯着破水而出的她,微醉的目光中,有惊艳,更有掠夺。 意识到睿王微醉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再低头看着自己的衣物因被水湿透而变得紧贴身体,商娇赶忙将自己环抱住,任由一头乌发掩面。 意识到今日的睿王不同往日的异常,商娇心中不免又慌又怕,扬着哭腔道,“阿濬……王爷,你做什么呀?你喝醉了……” 边说,她边紧拢着身上滴水的小袄,在水里移动双脚,企图靠近池边…… 不想,刚伸出手,攀住岸边山石,一只绣着五彩祥云的青缎朝靴,却轻轻踩住了她纤白的小手。 一时间,商娇进退不得。 只得又抬眼去看睿王,黑眸中,有着乞求,有着害怕,有着不解,更有着恐惧。 “王爷,你怎么了?你当真是喝醉了啊……”她惊慌的大叫,双目蕴泪。 睿王却犹自不理,只眯眼看着在水中挣扎的女子。 水声噼啪,袅袅雾气中,她身上那身鹅黄绿绸濡湿,贴着身体,一头长发掩了美丽的小脸,乌瞳含泪…… 当真是好春色! 让他不由得只想将她揉进怀里,结实的拥着,细密的吻着,再不放开。 如此想着,他开始动作。 伸手,解着腰间玉带,缓缓脱掉身上那满是酒气的紫色绣四爪蟠龙的朝服,任由衣服一层一层,堆砌在他的脚边。 脚下,尚踩着她的一只小手,不轻不重,却刚好让她挣脱不得,只得惊慌失措的在水中挣扎翻滚,扭得像一只不小心掉入水中的小蛇。 商娇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夜,眼前,这个人,当真是睿王元濬吗? 是那个时常以逗弄她为乐,却愿意租地给她,倾力为她烧制瓷具的睿王元濬吗?是那个为她弹一曲“高山流水”,引她为知音,无论她说了什么大逆之语,做了放敌错事,也愿意为她一意遮掩,不予追究的睿王元濬吗? 为何,今夜的他,会如此陌生? 陌生到令她害怕? 眼前这个男子,当真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睿王吗?亦或……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正惊慌失措心思芜乱,却感觉那只踩在她手上的脚却蓦地一松。 素手得脱,商娇大喜。忙攀了池壁,准备一跃而起,赶紧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却听身后“哗啦”水响,睿王竟只着了白色单衣,跃入了泉水之中。单薄的白衣被水渐渐浸湿,贴在身上,透出浅浅的肉色。 “商娇……小辫子……”他薄唇轻唤,一双幽深的鹰眸正直视着她,缓缓踏水而来。 “王爷……你,你别过来!”猫瞳陡然睁大,眼见着睿王越来越逼近,慌乱之中,商娇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撑了池壁,手脚并用,竟一下子跃出水面,趴到了汤池岸上,只余双腿还悬空于池面之上。 赶紧向前爬了几步,商娇正准备收回自己双脚,一只大手,却已将她的一只脚踝,紧紧攥在了手中,再也挣脱不得。 “王,王爷?”商娇惊吓之余,脚上用力,试图摆脱睿王禁锢自己玉足的手。 “小辫子,”睿王轻轻唤她,却手下用力,将她又拖入水中几分,刀削一般清隽的脸上,竟有着不容拒绝的神情,“小辫子,今日是你逗引我的……既然你开了头,那便由不得你了……” “不,我没……”商娇犹想挣扎解释,但下一刻,睿王手下陡然使力,商娇倾刻间,便又没顶于汤池之中,呛了一大口温热的泉水。 一番折腾,商娇好容易从水中站起,呛得涕泪纵流,一双有力的手臂却自身后紧紧将她拥住,贴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辫子,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夜之后,你会是我的。” 她听到一个声音凑近,在她颈间耳畔吞吐热气,说出的话坚定而有力。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人陡然一转,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一切,睿王已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深深吻住。 “唔……”商娇拼命摇头想要避开,手下也有力推拒、抗拒,却奈何怎么也挣不脱睿王的钳制,反倒令他将自己紧贴着抱得更紧。 挣扎间,脚下突然一滑,商娇还来不及反应,仰头跌入水中。 睿王却还是不肯放过她,紧拥着她,深吻着她,一同跌进水里。 水面之下,除了气泡咕嘟之声,寂然无声。 睿王紧压着她,在水中睁开眼,看着眼前犹自抵抗推拒,俏脸嫣然的女子,感受着她在水中摇曳的秀发如青荇般,将自己柔柔缠绕,当真痴了,醉了。 不自觉地加深着这个吻,他与她唇舌相交,气息相哺,密不可分。 直到胸腔闷痛,直到感觉到她的挣扎从剧烈变得无力,他才轻放开她,抱着她破水而出。 甫一出水面,商娇惊魂未定,无力地倚在睿王肩上,呛咳几声,重重地喘息,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刚刚的感觉,好可怕!可怕到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溺毙在汤池里。 睿王也粗喘几声,侧头看向正倚靠在自己身上喘息的女子。她那样娇小,那样纤弱,就连喘息声也细细弱弱的,令他又爱又怜。 大手轻拍着她的背,他沙哑地问:“……好些了吗?” 一句话,立刻惊醒了原本倚在他怀里的女子。 她全身一震,又开始挣扎,手脚并用,企图摆脱他的束缚。 到了此时此刻,她竟还以为可以摆脱他么? 岂能让她如愿? 他也来了意兴,一把将她抵在池壁,双腿制住她乱踢乱蹬的腿,再一次与她双唇交叠。 大手伸出,抓住她的湿透的小袄,只轻轻一扯,便从头顶脱出,“啪”的一声扔在岸上,湿答答一团。 不理会她的推拒,手伸向她的纤腰,解着她束腰的襦绸,带着势在必行的决绝…… 眼见着自己腰间束带越来越松,商娇急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挣扎起来,小手握拳,捶打着睿王的胸膛。 “阿濬,不要,不要……放了我,放了我!”她哭吼,声嘶力竭。 在她带着绝望的哭喊中,睿王拉扯襦绸的手,终于微微顿住。 水气氤氲中,他看着她,粉面乌发,梨花带雨,犹是可怜。 这个女人…… 曾几何时,竟如此牵扯着他的心? 她病中那一声呓语,便已令向来自诩风流,府内姬妾侍女千娇百媚,却从未留意上心过的他忿懑郁郁。 ——若有朝一日,她当真另属他人,他竟不能想象,自己会作何反应。 不放,不能放! 一定要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才能放心。 思及此,他缓缓地放开她,伸手,替她将漉漉发丝捋在耳后。 他的举动,带着怜惜,徐和温柔。 商娇似看到希望,抬头含泪看他。 下一刻,他却坚决地伸手,在商娇一声惊呼中,将她打横抱起,一跃出了汤池,向外间的寝室而去。 63、挣脱 63、挣脱 怔忡片刻后,待商娇意识到睿王的真实意图后,她在他怀里死命的挣扎起来。 “阿濬,不要……不要!王爷,你喝醉了……不要……” 但她的反抗,在睿王的力量面前,是如此的微弱,不值一提。将她手脚缚在怀里,他几步便出了那热气蒸腾的斗室,绕过屏风,穿过珠帘,抛在自己那张雕和合二仙的楠木大床之上。 湿漉漉的身体甫一碰到床,商娇便一个翻滚撑坐起来。 “不要!”商娇摇头惊叫,身体不由的蜷缩,她慢慢向床内移去,床上褥被被她身上淌下的水也弄得湿漉漉一片。 直到身后,一堵墙阻住她的去路,她才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望向睿王。 但见床上杏黄花卉纱帐低垂,与她同样全身湿透的睿王正站在床边,俯视着她,一双醉眼迷蒙,却但着志在必得的决心。 “小辫子……”他轻轻叹,单薄湿衣裹住身体,一步一步向她逼近,跪坐在床边,伸出手来…… 眼见那只大手朝自己伸来,商娇惊恐到绝望的同时,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与力气,忽然一扬自己的胳膊,狠狠将那只手挥到一旁。 睿王不料她有此举,正愣怔间,商娇从床上一跃而起,几步跑到床边,跳下床便欲向外跑……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她竟还想跑? 睿王都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大手一伸,便将正要从自己身边逃过的商娇揽住,揩紧她的纤腰,几步便将她拖回自己怀里。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她的耳边,他轻吻着她小小的耳垂,看着她的耳朵与颈子迅速蹿出如桃粉色,当真是又爱又怜,心猿意马。 那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扭动,像只滑腻的小蛇…… 这女人,这样的撩拨他…… 如何能忍? 大手一带,再次将她抛到床上。 连带着,将自己沉重的身躯也重重压了下去。 她尖叫,躲避,伸出十指,在他身上又抓又挠,死命的想要推开他。 他伸出一只手,很轻易地便将她的两只小手抓住,置于她的头顶。 没有了利爪的小猫便只能被他压在身体之下,摆动着身体,喵喵直叫,一双猫眼蓄满了泪水。 他撩了薄唇,俯头而下,轻啄她的红唇,一口一口,如品上等的醇酿,沉醉中带着痴迷。 “小辫子,不用怕……”在她唇上轻辗,他轻声的出言安慰,声音喑哑深沉,“是女人,便都有这一遭的……过了今晚便好了……” 过了今晚,小辫子,你便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从此后,我会许你一世繁华。 这样想着,他手下不停,大掌在她单薄的身体上游移,渐渐来到腰间,轻解她束腰的襦带…… 感觉他的手在自己腰间的动作,商娇身体一僵—— “不要!”下一刻,她迸出一声惊叫,像一尾濒死的鱼作着死前最后的挣扎,身体弹跳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曲起自己的右腿,狠狠向他要紧处顶去…… 素日里本就习惯了无数风情万种的女人投怀送抱戏码的睿王,哪能料到商娇会有此着,顿时痛得一声闷哼,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握住她的手便松了松。 双手得空,商娇趁着睿王这一时的不察,将他压住自己的身体一把推开…… “小辫子!”眼见她要逃,睿王伸手便抓,却被商娇慌乱而机警地堪堪避过。 连滚带翻的翻身下床,她再不敢久待,也不敢回身去看睿王,裹了湿衣,飞快地跑到房门处,也不顾自己又湿又冷,一把将房门拉开,便跑了出去。 刘恕垂着头立在门外,听着屋里动静,心中正暗自窃喜。 自那日睿王差人来报,说府中会来一位茶艺教席暂住两月,让他紧着安排处所,他心中便暗自诧异,不知这位女教席到底何方神圣,竟让王爷开天劈地头一遭地设了什么茶艺教席的职位,将她请入府中。后见王爷又调了从小便侍奉自己的李嬷嬷和大丫环月然去侍侯,他便知此女在王爷心中份量,必然有所不同。 后来商娇入府,他一见果然是个俏丽佳人,又兼聪慧伶俐,温和善良,对下毫无骄纵之气,随和可人,对王爷更是不卑不亢,礼节周到,却相处似友——尤其在知道王爷为了她,一日之内便严惩了几位犯错的侍妾之后,他便已通嘱府中下人,待这位教席必然恭敬有礼,待之如主。 至前几日商娇生病,他看睿王如此着紧,便知睿王当真对商娇上了心。但奇怪的是,睿王自那日探视过商娇回来,面色却十分阴沉可怖。此后,更是再无探视之举——偏生的又每日必到青矜苑中,痴望着紧闭的房门。若偶看到商娇映在窗上的剪影,睿王眸中便会生起一丝波澜…… 这哪里还是他原来那个看似风流,实则冷心冷情的主子? 分明是情海生波,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男子哪! 是以,眼看睿王一连数日郁郁寡欢之后,待今日家奴传来睿王醉酒,吩咐府中做好接应准备之时,他便自作主张地请来了商娇,并在王爷回府时,遣走了一众上前服侍的家奴仆妇,只让商娇与睿王独处一室。 府里原来的那些个侍妾们,性情个顶个的骄纵,闲来无事便斗来斗去,心机不绝。偏还要在王爷面前,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以争恩宠…… 他看着都觉腻味,何况王爷这般尊贵且自视甚高之人? 倒是这个商娇姑娘,当真是乖巧单纯,又为人低调自谦,关键还颇得主子欢心。 若这样一位女子伴在王爷身边,让王爷可以时时开怀,自是再好不过了! 是故,在听到室内传来异响时,刘恕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淡定姿态。 唇边,却泛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他虽然被去了势,但到底还是男人最了解男人幽暗心思的。 这送到嘴边的肥肉,若不赶紧剥皮拆骨生吞入腹,反倒完好无缺完璧归赵…… 那王爷便不是王爷了。 只怕今日之后,他们都得改口,唤商娇一声“夫人”了罢? …… 64、闯府 64、闯府 正想得入神,屋内却突然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由远即近的脚步声,似有人脚上沾水,飞快地朝门口奔来。 刘恕刚及回头,便见屋门一下从里打开,商娇头发披散,身上仅着一件单薄衣衫,浑身湿透淌水,面色惊慌苍白,赤足从屋里跑了出来,身后,是一串湿湿的赤足印。 刘恕大惊,正待细问,一个“商”字尚在嘴边,商娇便捂紧身上衣衫,眼眶通红的跑走了。 此情此景,完全出乎刘恕预料之外。他站在大畅的门口,一会看看商娇飞快跑走的身影,一会又扭头看看屋里,一时急得不知所措。 好半晌,他才匆匆唤来一个家奴,吩咐道:“快,快跟上去,看着商姑娘。若有异状,随时回报。” 家奴领命,赶紧追了上去。刘恕这才转身匆匆奔进寝室,查探睿王情况。 甫一入室内,便见睿王仅着了一身白色单衣,亦是一身湿透,正坐在床上,面色平淡,只一手大力地揉着太阳穴,试图逼自己清醒一些。 刘恕大惊,拱手战战兢兢地唤:“王爷?……”声音中,竟带着一丝颤抖。 正待服侍睿王先行更衣,睿王却抬眼觑了刘恕一眼,冷声问道:“今日之事,可是你的主意?” 刘恕闻言,腿不由一软,跪倒在地。“是老奴糊涂了,王爷饶命……” 睿王盯着刘恕惊慌失措的脸,半晌,又轻抚上自己冰冷的额头。 “起来吧。”睿王语气淡淡,“今日之事也怪不得你,孤也是糊涂了。但,”他复盯着刘恕,又恢复了威严,冷声道,“你妄加揣测孤的心意,以致让孤趁醉做下如此糊涂之事,这个罪孤不能宽恕!” 刘恕忙匍匐于地,抖如筛糠。“是,是老奴糊涂了。请王爷念在老奴素日里服侍王爷尚算尽心的份上,请饶老奴半条性命,让老奴还有机会服侍王爷。” 刘恕说得可怜,面对着这个自小便长伴左右的奴才,睿王只觉无奈,好半晌,才缓缓道:“王府管家刘恕,妄加揣测本王心意,犯下大错。念其素日服侍本王有功,着责令笞刑二十,月俸减半,以示惩戒。” 刘恕听完王爷对他的判罚,心知睿王已是轻判,赶紧磕头谢恩,又抖抖索索地站起,侍侯睿王换衣,又张罗仆妇进来,将弄湿的被褥床铺全换了下来。 待一切事毕,刘恕心中犹豫许久,终忍不住地俯身轻询睿王:“王爷,那商姑娘……怎么办?” 这种男女之事,便该一股作气一举拿下,待生米煮成熟饭,即便商娇不从,王爷纳她也是势在必行,天经地义。 只现在,竟成了夹生饭…… 可怎生是好? 然而刘恕等了半晌,睿王也没有回复。 他倚了妆台的圈椅坐了,轻抬起手来,轻轻抚着自己的唇,面上,渐渐浮出一丝懊悔的神色。 商娇赤着脚,一路向前王府大门的方向跑去。 身上衣服透湿,在这冬天的夜里,已透骨透髓的冷,冷得四肢麻木僵硬,好似身体都已不再是自己的,就连一头湿湿的黑发,也结出了冰棱。 可商娇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 身后,就似有怪物在追赶,让她又惊又骇,唯恐再跑得慢一分,身后便会有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追赶上来,将她吞噬。 好可怕,今天的睿王好可怕! 她现在好想离开王府,好想回家,只想回到安宅,在那阳光照射的小院,过着自己宁静的小日子;好想回到商行,继续做东家的文书,与他探讨着各种事务,提着自己不成熟的小建议…… 每日里,只要有吃有喝,便开心无比,岁月静好。 再不似在这睿王府中,小心低调,不敢张扬,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再不似面对睿王时而温煦体贴,时而阴沉冷血,时而霸道侵略时那般小心翼翼,疲于应付。 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心底这个念头翻滚着,催促着她的脚步,哪怕身体僵硬,哪怕四肢麻木…… 她也要离开这里,回家! 也许过了不长时间,也许过了很久,商娇总算奔到了王府门口。 看着那扇大门,她心头涌起一阵激越。 只要跨出那扇大门,她就自由了! 被这样的想法所激励,她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也顾不上一路走来,赤着的脚被小石硌出的伤口还在流血疼痛,她掩住自己的衣服,只闷了头,拼了命的往那扇大门奔去。 守门的府兵听得身后响动,回头看商娇没头没脑的向大门奔来,立时警惕起来。 “锵”的一声,两柄寒剑已抵住商娇的脖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么晚了,姑娘这是要做什么?”一名府兵持剑问道。 商娇抬眼看着眼前锋利的剑锋与警惕的府兵,心中却突然没有了惧怕。 赤着脚上前一步,她眼底透红,却坚决无比,一字一句的道:“我要回家。” 边说,边一步步抵着剑,跨出府门。 两名府兵赶紧将手中之剑收了一分,以防伤及商娇,又见商娇一身湿透,一脸狼狈,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冷声道:“入夜后睿王府邸禁止闲杂人等走动,更罔论擅出王府。姑娘若想出府,待请示睿王手令再说罢!” “……”商娇只作未闻,也不作声,脚下却又向前跨出一步。 府兵见警告无用,立时紧张了几分。手中之剑再无退让,冷冷喝道:“姑娘再往前行一步,休怪我等剑下无情。” 商娇羞愤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阻住她去路的府兵,仍是不言,又上前一步。 正剑拔弩张之时,刘恕吩咐的家奴见状不妙,忙从暗处现了身。 “诸位冷静,诸位冷静!”他大叫着奔上前去,拱手向守门府兵赔了一礼,腆笑道:“这位姑娘乃王爷亲请入府的教席。今夜家中出了些事,心里一急,便想回家看看。出来得匆忙,也未来得及请示王爷与总管。我这便带她回去。”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拉住商娇的手便往里拽。 商娇见出府无望,绝望的挣扎起来:“我不是睿王府的人,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就是要回家!” 家奴又拖又拽,抓扯间,脸上被商娇挠出了数道血痕,却仍不敢放手,只是用力将商娇拖回王府花园之中。 一松手,商娇便跌坐在花园小石路上。 经过一路挣扎,商娇此时也清醒不少。慢慢从地上爬起,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我只是想回家……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安大哥,我好想回家……东家,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家奴无奈地看着商娇削瘦纤弱的背影,听着她绝望的哭声,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挠了挠头,只得上前轻劝:“姑娘冷静些。王府禁卫森严,没有睿王手令,姑娘是出不去的。天这么冷,姑娘又穿着湿衣,若再冻坏了可怎么办?不若咱们先回青矜苑罢?” 可等了半晌,却无人答他。 商娇却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哭声倒是渐渐小了,只眼泪仍是流个不停。 家奴又不敢强劝,只得立在商娇身后,静静守了半晌。 当再听不到商娇任何声息,家奴上前察看,才发现商娇早已晕厥了过去。 65、浮尸 65、浮尸 商娇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正和几个死党坐在河边晒着太阳搓麻,随着一声“胡了”的欢呼,她一把推倒自己面前的*清一色,然后冲着面前三个脸黑的像锅盖似的好友伸手,“给钱给钱,今儿姐们儿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花儿别样红!”…… 梦里,她偷偷溜入厨房,趁着母亲大人正在做菜,赶紧从盘子里拈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大快朵颐,却被突然转身的妈妈发现,挥着尚在滴油的锅铲,一路追她追回房间里。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这一幕,淡定地抬抬老花镜,眼睛不离电视,只慢悠悠地对妈妈道:“老婆子,菜糊了。”…… 梦里,她接到好友从厕所里打来的救场电话,旋风一样冲入一家高级饭店,打开包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拉起好友,“吧嗒”一个湿吻,然后特牛逼哄哄地扫过一众目瞪口呆的相亲大军,对着当中那个长得像河马一样立体,却要求老婆是X女,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的奇葩男人挥了挥拳头,呲着牙道:“下回再让爷碰到你勾搭我女朋友,小心爷打你个桃花朵朵开!” …… 可是,当商娇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依然身在睿王府的青矜苑,自己的屋子里。一场一景,一事一物,都没有转变。 原来的一切,曾经熟悉的亲人朋友…… 如今,反倒成为黄梁一梦。 多可笑!多可悲! 商娇想笑,眼角却流下泪来。 月然正端了洗脸的水进屋,一跨入门内便看到商娇醒了,不由又惊又喜,忙放了盆子上前笑道:“姑娘可是醒了,昨晚你被人抱回来时全身都冷得像冰,我多怕你……” 在看到商娇满脸的泪水时,月然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姑娘,你……你没事儿吧?”月然赶紧上前细问。 商娇不欲让月然看出她的心事,忙将脸上泪水拂去,强笑道:“没事,我很好。” 遂平复了心神,从床上坐起,如往常一般穿衣梳洗。 只她心中明白,经过了昨天之事,她与睿王之间,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她只单纯的认为,睿王身居高位,却也只是凡人,自己只要如待前世的好友般,视他为友,真心相待,却淡淡相交,不涉他私事便可。 可经了昨夜,她才发现,睿王毕竟是男人——手握重权的男人。纵然她只当他是朋友,毫无私心杂念,攀龙附凤之心,但若他当真对她起了心思,只怕事情难了。 即便他并未对她有何旖旎心思,但经了昨晚之事,她又将以何等面目面对他? 她,还能把睿王当作单纯的朋友吗? …… 月然正帮商娇梳头,见商娇今日精神焉焉,满腹心事,又联想到昨日刘恕相请,商娇回来时却全身湿透,人事不知,就连身上的小袄也不知去了何处…… 莫非…… 月然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只作了不在意般,边梳头边问:“姑娘可是有何心事?我看姑娘自昨日刘管家相请去侍侯王爷,回来时却是那副模样,可是王爷昨日……”说到此处,她故意笑着不把话说完,却拿眼瞄向镜子,察看商娇的反应。 商娇乍听月然提及昨夜之事,心下一慌,面上腾地就红了起来。 “别胡说。”商娇赶紧斥道,“我和王爷什么事也没有。” “可……”月然还欲再说。 忽然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未等屋内二人回神,便见李嬷嬷已快步进了房来,脸上一阵青白,拍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哎呦,阿弥陀佛,太可怕了,可吓死老身了……” 商娇与月然甫见李嬷嬷突然从外面跑回来,一脸的惊恐万状,皆不解其意。 “李嬷嬷,你这是怎么了?”商娇好奇地转头,问道。 李嬷嬷拍着心口顺了口气,又双手合什,看着月然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找到了。” 月然刚给商娇梳好头发,见李嬷嬷这么说,也顾不得商娇妆容,忙搁了手中篦子,走到桌前给李嬷嬷倒了杯热茶,小心问道:“当真给人害了?” 李嬷嬷点点头,抖抖索索地伸手指了指窗外,“就在后山的月湖里……也不知泡了多久,捞起来的时候,那臭味老远都能闻到……” 说到此处,李嬷嬷忙喝了口热茶定了定惊,方才继续道:“我去看了看,那场面,太骇人了!” “哎呦!”月然听李嬷嬷如此说,也双手合什念叨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商娇听二人所说,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并不明大概,于是问道:“李嬷嬷,月然,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太懂?” 李嬷嬷闻言,与月然对视了一眼,搁了茶杯,方道:“此事姑娘大概还不知道吧?是这样的,数日前,王府不是闹了刺客么?” 商娇点点头,“对啊。”那刺客还是她放走的,此事她怎会不知。 李嬷嬷接着道:“就在那刺客逃走后,王府内清点府中各处人数时,却发现王爷的两位夫人杨昭容与李月眉却不见了。” “不见了?”商娇惊呼。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她刚入府,被数名睿王侍妾群起而攻之的场景。 那杨昭容与李月眉也算是宅斗的佼佼者,饶是她商娇抵过了几位夫人的攻击,到底败在了她们二人的手中,还因烫伤休养了数日,至今身上都留有伤痕。 莫非,刚刚李嬷嬷所说的二人,是她们? 李嬷嬷道:“可不是?本朝是有律例的,那杨夫人、李夫人即使入得王府,不甚得王爷宠爱,为了家族,她们也是万不敢私逃的。是以咱们王府中的下人当时就在猜测,她们的失踪恐怕与那逃走的刺客脱不了干系。 是以,咱们王爷得知此事之后,为了二位夫人名节着想,便没有把事情扩大化,只马上派人通知了二位夫人的娘家,让他们派人在天都城中暗寻。咱们府里的家奴也将府中上上下下都找了个遍……不想今日,这二人才从后山那处月湖中浮了起来。我去看了,唉,皆是喉头处一刀毙命,尸体都被泡得没了形儿……造孽啊!阿弥陀佛!” 商娇听得此处,心内巨震。 杨昭容与李月眉…… 当日那般有心机城府的两个女人,竟就这样……死了? 继而一个更大的疑问便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李嬷嬷他们这些下人不知,但商娇却是对当日刺客之事一清二楚的。那刺客本便是冲着行军布阵图而来,又怎么可能去绑架王府里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妾夫人? 况且,当日她再三触怒那名刺客,那刺客几次向她挥剑相向,却终没有伤她性命。何以却要去杀害那样两名跟他们甚至都没有过过节的女子? 这件事,还当真是想不通。 但其后她转念一想,她只见过这十数名刺客中的一人而已,却并未与其他十二个自尽的刺客有过交集。万一是这些刺客在行事之时,刚好被杨昭容与李月眉撞破,为达目的,他们杀人灭口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想,商娇又觉得心下释然。 但到底是两条性命,即便她们不喜甚至暗害过自己,但如花年纪便枉死,商娇心里也是震惊恐惧,竟生出物伤同类之感。 反正昨日刚发生了共浴之事商娇此时心内恹恹,索性便让月然去“书香苑”里等她授课的众人散了,又只说自己想去王府各处走走,瞒了李嬷嬷,悄悄去了后山发现杨昭容与李月眉的现场看看。 一路行去,令商娇叹为观止。她原以为睿王府便只前后院两处,却不曾想,府后竟还有一处后山,曲径通幽,小路蜿蜒,山石林立,美伦美焕。 到得月湖时,那处后山上小小的湖泊已恢复了宁静。杨、李两位夫人的尸体已经被闻讯赶来的杨家、李家人拉走安葬。那些在现场看热闹的家奴与仆妇丫环,大家皆面露惊恐,议论纷纷。商娇留意众人言辞,亦说忤作验尸之后,确定是武功高强的人一刀毙命,是以刺客杀人之说已成定论。 虽是如此,但商娇却想起上次那刺客待她的态度,却仍有些怀疑之处。但到处转了一圈,她确也看不出任何异状,遂也只得作罢,对着二人陈尸的月湖遥遥一拜,便慢慢转了回去。 66、疑因 66、疑因 出了后山,商娇沿着王府的大路慢慢而行,忽听身后一阵马车响动,转身一看,但有二三十名家奴正各各赶了马车往王府外行去,马车上,全拉了满满一车的炭渣。 商娇忙避站靠墙,让这拉炭的车队源源不断地从她面前走过,却就在队伍的最后,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九平?”她有些惊讶地出声唤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商娇明明记得,九平分明是王府的二等家奴,可以侍侯主子与来客的。与她相处的短短一日,九平也算恪尽职守,尽力相护,所以商娇对九平也算是印象深刻。只那一日后,便再没见过九平踪影。她原以为只是王府家奴的正常调度,不想再相见,九平竟成了拉杂物的下等家奴。 是犯了什么错么?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二等家奴怎么会突然沦落至此? 听到有人唤自己,九平原本快行的步伐停住,拉停了自己的马,转过一张被炭污得黑花的脸来,待看清来人是商娇时,脸上浮出一丝尴尬与赧意。 忙向商娇弯腰拱手道礼,“姑娘见礼了。” 却不想,那被削去一指的手还缠着厚厚的绷带,煞是醒目,商娇一眼便瞧到了他负伤的左手。 目光紧盯着九平的手,商娇眸光中透出惊讶,缓缓踱上前去察看,“九平,你的手……” 九平一惊,怕将左手藏到背后,又见商娇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赶紧强笑道:“没事儿,伤不重。” “伤不重?”商娇却是不信,走到九平身边,一把将他的手拽起,立刻发现了异常,“你竟断了一指?” “……”九平默然片刻,忙又强笑道,“是奴才自己干活儿时不当心……” “当真是你自己不当心吗?”商娇见九平躲闪,心内疑惑,道,“九平,你是二等家奴,府中会有什么拿刀切菜的事需要你去做?即便是拿刀切菜,最容易受伤的也该食指、中指,哪会被削断一截小指?” 说罢,商娇默了默,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这个念头令她毛根竖起,遍体生寒,却又觉得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解释。 “看你伤势,应该是我烫伤那几日受的伤,而自那日被烫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你。你是受了罚,对不对?是不是王爷下令的?”忍住全身的颤栗,她悄声问。 九平沉默了一下,道:“是奴才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姑娘安全,是以王爷如此处罚奴才,也是奴才咎由自取。” 商娇听完九平的话,顿时觉得全身凉透。 “果然,果然……”她喃喃着,嘿然一笑,“断人肢体,罚为下等奴才……我当真没有想到,王爷会如此狠心……”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静默了。 心中,另一个可怕的猜想油然而生。 九平仅仅因为在她入府与几个侍妾发生冲突之时,没有保护好她,便受了如此重的刑罚,那其余几位与她有过冲突的侍妾呢? 杨昭容与李月眉的死,究竟有没有可能是…… 不,她完全不敢想象,如果这个猜想当真成立,那她一直引以为友的睿王,是何等无情残忍的人。 还莫说昨日,他对她所做的事。 那样强取豪夺,强势掠夺,根本不管不顾她的意愿。 或许,这才是睿王本来的样子。他手掌一国大权,生杀予夺,令行禁止,皆出于他手,他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良善之人? 那个她曾以为笑语晏晏,风流倜傥,却自恃身份的矜贵男子,到底只是他想让她看到的一面罢了。 是以,商娇问九平道:“那你可知,当日与我发生冲突的几位夫人,如今现况如何了?” 九平听商娇有此一问,便知商娇心中所疑,却不敢与商娇实话实说,只轻描淡写道:“具体情况小人并不清楚,只依稀听得,因姑娘之事,当日王爷确实处罚了几位夫人,责其归家思过,不得外出。” 商娇闻言,心中方略略宽心。 “那何以杨昭容与李月眉竟是死于王府后山?其他几位夫人只浅浅的教训了我一番,便都被王爷责令归家思过,那伤我最深的杨昭容与李月眉为何却仍留于王府之内?”紧接着,商娇又抛出自己的疑问。 九平唇微微一动,正待说话,商娇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 听到身后有人接话,商娇下意识地回头,果见牧流光正板正着脸,缓缓向她走来。 “杨夫人是内秘书中散官杨大人的庶女,李夫人也是监曹李大人的内侄女,此二位大人官虽不大,却一位管着奏章的拟定与起草,一位掌管着奏章的收受。皇上政令想要上通下达,离不开二人襄助。是故,王爷并无责令二位夫人归家自省。” 牧流光边说边向商娇走来,在商娇面前站定,轻撩眼皮扫了眼九平,九平接到牧流光的示意,忙不迭地拱手告退,牵了自己的马匹,赶着车走远了。 牧流光又温和地看了一眼商娇,淡道:“至于那几位被谴回家中的夫人,一则家中势力背景并无紧要,二则几位夫人留于王府,除了每日莺歌燕舞迷惑王爷外,便是每日使计害人。王爷谴她们回家自省,也是情有可原,姑娘当日被其所欺凌之事,只是给了王爷处置她们的由头罢了,王爷并非是为着姑娘,处置了几位夫人。我这般解释,未知姑娘是否还为杨、李二位夫人之死怀疑王爷?” 牧流光短短两段话,便轻轻松松解释了睿王府里各夫人其后的朝廷势力,也表明了睿王并非商娇所想,为袒护商娇而有意击杀自己的枕边人,是以商娇再也挑不出破绽。 不过想想也是,若当真为了自己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便杀害与自己曾有夫妻之情的妾室夫人,这样的事,睿王若非冷情冷性到了极点,也万是做不出的。 想来,大约自己也是为昨日之事气糊涂了,才会这般无关的联想,恶意揣测睿王。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浅笑着向牧流光一福,道:“牧大哥怎么会在此处?” 牧流光见商娇不再怀疑睿王,遂也轻笑,答道:“今日一早,后山传来杨、李二位夫人之事,我不放心,便来现场看看,看是否能查到些蛛丝蚂迹,验证二位夫人死因。不想甫一下山,便见到你正在质问九平。我听你言谈之中,似对睿王颇不信任,故才出声解释。” 商娇闻方,颇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或许是我太多疑了。今日乍听二位夫人死讯,又见九平被削去一指,我便想起那日众位夫人欺负我的事,怕此事与之有关。” 说到此处,商娇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王爷那些夫人在家时,谁不是官家小姐,小家碧玉?家人宠着,奴仆捧着,本该生活如意顺遂。却为了一门荣辱,不得不入王府为妾,与他人共侍一夫,心里原也委屈,有时使些小性子小伎俩,也只是因为夫婿薄情,日子无聊罢了,说来也是可怜。是以,杨、李二位夫人虽伤害过我,但我却并未怪罪她们。只说自己日后机灵点,避开她们也便是了。却不想今日听得她们死讯,心里也是难过。” 牧流光静静听商娇说完,心中也不由为这个姑娘的善良而柔和一片,不由轻轻一叹,道:“商姑娘,你当真是个很善良的女子。” 商娇苦笑着摇摇头,对牧流光道:“牧大哥,也许王爷有王爷的驭下之法,我无法干涉,但九平之伤,却是实实在在因为我而起。请大哥跟王爷说一下,将他调回二等家奴,再给点银钱,为他延医治伤,可好?” 牧流光听商娇言谈中,竟似有与睿王疏远之意,不由偏了偏头,好奇道:“王爷今日便在府中。姑娘与王爷交好,何不亲自求了他去?” 面对着牧流光不解的目光,商娇顿时哑口无言。 要如何对牧流光说出昨晚睿王对她所做之事?这不仅有损她的名节,也会破坏睿王在所有人心中那清贵的形象。 想了想,她摇摇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牧流光眸光深沉,看着商娇远去的背影,不由地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67、秘辛(上) 67、秘辛(上) 商娇回青矜苑时,已是近午,阳光和煦,青矜苑微闭了大门,里面悄声一片,很是清静。 正准备推门进院,商娇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二人说话的声音。 “……那嬷嬷你说,昨晚王爷有没有可能,已将商姑娘给……嘻嘻……”月然的声音,小丫头心性单纯,又颇是好奇的问。 李嬷嬷正坐在廊下,拿了绷子绣花,闻言轻斥道:“掌嘴!小蹄子,主子这些事儿也是你敢胡乱议论的?”边说,边伸手怜爱地一戳月然的小脑袋瓜,笑骂道,“赶明儿看我不把这事儿禀了刘总管,扒了你这小蹄子的皮!” 月然嘿然地捂着李嬷嬷戳她的脑袋,攀住李嬷嬷的胳膊撒娇道,“哎呀,嬷嬷最疼月然,才不舍不得刘总管扒月然的皮呢。”边说,边往李嬷嬷身边拱了拱。 “况且,月然也只是关心咱们王爷啊,嬷嬷你说对不对?这商姑娘本就只是一个寒门女子,咱们王爷却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如果不是对她有意,又怎会破例在府里开设茶艺西席,接她进府,又派你我前来侍侯?况昨日情景,嬷嬷你又不是没听刘总管身边的人说……嬷嬷,你觉得王爷昨晚到底有没有宠幸商姑娘?我们王府是不是真如外间传的那样,又要多一位主子了?” 李嬷嬷停下手中正在绣的蝴蝶戏花手帕,“唔”了一声,道,“这种事当真不好说……但昨日王爷将商姑娘留在寝房内这么长的时间,若按我说,这一男一女共处一室这么久,商姑娘这次只怕当真要嫁给咱们王爷了罢?” 得了李嬷嬷的确认,月然拍手欢呼一声,“若如此,当真再好不过了。” 李嬷嬷拿眼睨月然一眼,奇道,“你个小蹄子,自己终身大事都还没定呢,便来替王爷着急。王爷既便再纳一房夫人,与你又有何干,做什么你这么开心?” 月然忙笑着摇头,心中却自有一番道理:“嬷嬷这就不懂了罢,正因为月然终身大事未定,所以才指着商姑娘可以成为我们的主子呐。你想想,商姑娘那么善良,也没有什么架子,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好,王爷又是如此的宠爱她……若她当真当了我们的主子,她是断断不会把我配给哪个不成器的小厮家奴的,对不对?” 说到此处,她双手合什,叨叨地向天祈求,“佛祖菩萨,请保佑我月然的梦想成真,让王爷纳了商姑娘为妾室夫人罢!” 她这么说,李嬷嬷也心有戚戚然,放下手中绣花绷子,叹一口气道:“是啊,商姑娘确然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别看王爷表面看似风流多情,又是手握重权,但实则却是可怜得紧。我看着王爷长大,他这一次,怕对这个姑娘是真上心了……” 说到此处,李嬷嬷默了默,又道:“只我观这个商姑娘,心地虽好,为人也不错,但只怕心不在咱们王府之中。若当真如此,只怕会伤了王爷……” 说到这里,李嬷嬷似又想起了前尘往事一般,神思不属,黯然神伤。 月然看李嬷嬷神情,不觉得有些好奇地问道:“王爷如今年少气盛,又是大魏最尊贵的亲王,府中娇妻美妾无数,这样的人生,试问几人能有?可嬷嬷为什么每次说起王爷,却总觉王爷可怜?到底当年大魏宫里发生了什么,王爷母妃舒妃,当年明明是大魏最受宠幸的皇妃,何以最后却是让体弱多病,无所依仗的淳王爷成了当今皇上?” 李嬷嬷斜睨着月然,嗤道:“小妮子懂什么?这些宫廷旧事,便不要再说了罢。” 月然却是不依,撇撇嘴嘟嚷道:“嬷嬷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大魏那‘杀母立子’的国律?咱们王爷如果当真成了太子成了皇上,那现如今的皇太后,哪里还会是舒妃娘娘?” 说到此处,月然抿唇一笑,“所以说,咱们王爷的母妃,当今的太后也是颇有见识的,不仅保全了自己,还保全了王爷。现如今,舒妃已是太后,就算咱们王爷未登大宝又如何,天下不也尽皆在手吗?” 李嬷嬷斜睨了月然一眼,摇了摇头,慢悠悠地道,“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见王爷亲母现在贵为太后,王爷又重权在握,端得是人生如意,却又怎知太后还是舒妃时所思所想,又让王爷经历过怎样的苦楚?” 月然瞠大眼,顿时好奇起来,“太后让王爷经达苦楚?这话从何说起?”说着,她拉了李嬷嬷衣袖,又是一阵撒娇,“哎呀,嬷嬷,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反正如今姑娘也不在,整个院里仅余了你我二人,不若你便讲给月然听听罢。嬷嬷,嬷嬷……” 李嬷嬷被月然好一顿缠,最后实在烦不过,只得严肃了表情,问道:“当真想听?” 月然忙点着小脑袋,“想听想听。” 李嬷嬷于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如今想来,竟觉恍如一梦。 “太后舒氏,系先帝明皇帝在位时,左辅舒相之嫡女。入宫后,甚得先帝欢心,被封为舒贵妃,一时受尽万千宠爱。但世事岂能皆如人意,宫中多的是貌美年轻的妃嫔贵人,时日稍长,舒妃也渐失恩宠。 当是时,先帝一直有一件憾事如梗在喉。宫中妃嫔虽多,却未有人诞下皇嗣。先帝为此事一直大为烦恼,也曾怀疑妃嫔为‘杀母立子’之说所忌而保全自身,从而避子以避祸。为此,先帝大肆搜察过众妃嫔的处所,也曾发现并处置过一些避子的妃嫔,但后宫仍然无所诞育。 要说舒妃,那也是好手段哪!她深知自己色未衰爱却驰,但也深知先帝之苦恼。为了固宠,她将身边一个长相极美,性子宁静温婉的宫女柳嫣然送到了先帝面前。 说起柳嫣然,与我颇有些渊源。我与她是同乡,不仅年龄相当,自小更是在一处长大,后来又同选入宫充作了宫女。只不同的是,嫣然貌美稳重,而我却粗手粗脚。是以入宫之后,她便被选入舒妃身边随侍,而我却被送到浣衣处,每日浣衣为生,做些粗使活计。 柳嫣然是何时被先帝看中、临幸的我不知道,只有一日,我忽然被宫中管事的宦官调出了浣衣处,说让我去侍侯有孕的柳嫔。待我惴惴不安地前往柳嫔的住所时我才发现,那有孕的柳嫔,竟就是我的好姐妹柳嫣然!当时我那种兴奋与开心的心情,简直无以描述。当是时,我尚不知大魏那‘杀母立子’的国律,直以为柳嫔如今受宠,只要诞下龙子,便可母凭子贵,扶摇而上,甚至母仪天下。而我跟随着她,今后也能过上安生的好日子。是以我也不敢掉以轻心,侍侯柳嫔更是上心——却从未意识到,我的好姐妹,现在的柳嫔娘娘,自怀孕之后,脸上便从未有过笑容。 后来,柳嫔十月怀胎,生下了长子元淳,便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初闻喜讯,舒妃与各宫妃嫔前来庆贺,那脸上的笑意更是诚挚热情,所有吃穿用度,更是事无巨细,悉心照料周全,更是上请先帝,言柳嫔诞育皇嗣有大功,请立为柳妃,当真是后宫典范,贤惠至极。 皇子元淳两周岁庆宴时,舒妃便率各宫妃嫔、朝臣向皇上请命,以淳皇子天姿聪颖,颇似圣恭之说,请立太子。当时,我已知大魏那条天杀的国律,听舒妃请命,又见柳妃脸色瞬间煞白,便知舒妃用心何在……那一日,也许是天意吧,正当我为柳妃急得一头冷汗之时,跪在地上的舒妃,却不知为何突然晕倒在地,被人抬回端宁宫中。 庆宴一时大乱,御医匆匆赶去了端宁宫,诊脉后竟告知先帝,舒妃已有身孕。先帝大喜,竟当众宣布,册立太子之事,需待舒妃诞下皇嗣之后再议。为免皇嗣有恙,先帝还下旨封闭宫门,禁止一众嫔妃请安送礼,还立刻增派了许多宫女宦官随身保护侍侯,以确保皇嗣平安。 就这样,在众人小心翼翼的看护之下,舒妃终于平安产子,便是当今睿王元濬。按说,母子连心,舒妃应该最是疼爱亲子才是。却不想舒妃却以自己产后体虚,无法照拂亲子为由,将濬皇子送予当时已有一子的柳妃看管照应。 68、秘辛(下) 68、秘辛(下) 当是时,柳妃已知舒妃将自己送予先帝,便是为求她诞下龙子,然后将淳皇子立为太子,按国律处死生母之后,舒妃便会能名正言顺地将淳皇子接进自己宫中抚育,从而确保自己及舒氏一门即可平安无恙,又可以自己为太子养母身份晋位中宫,甚至是太后。然人算不如天算,现在舒妃也育下一子,却托由自己照顾,当下也是不知其意。 后来,濬皇子便在柳妃宫中长到了五岁。说也奇怪,这五年来,请立太子一事,朝中再无人说起。 而濬皇子在柳妃宫中这五年,也当真是灾祸连连,时而落水,时而从树下掉落,时而莫名摔伤……林林总总,让我们防不胜防。然则,稍大一些的淳皇子却是时时护着濬皇子,每有危险,淳皇子总是舍己保弟平安。要说这两兄弟的情谊,也便是那个时候开始便有了的。 当时,我与柳妃都弄不分明,何以这小皇子总是这般多灾多难?至后来,我们无意中捉到一名想下药毒害濬皇子的小内侍,并撬开了他的口,我们才总算明白过来,那是舒妃做下的局啊! 柳妃虽诞育了淳皇子,但出身并不高贵,也无外戚支持。然舒妃不同,她乃当朝左辅之嫡女,本就门庭高贵,现在也诞有皇子,那两相权衡,皇上心中必然会倾向濬皇子接立太子。可若是濬皇子被立为了太子,舒妃便会被赐死,濬皇子也将会交由其余妃嫔抚养长大——日后濬皇子登基,那抚养他的妃嫔便会是太后。那太后身后,必会有支持她的亲族,哪里还论得到舒家这个真正的外家发号施令? 是以,两权相害取其轻。舒妃宁愿放弃自己的亲子,也要先保全自己。若是濬皇子不在了,淳皇子便会是再无异议的太子,亲母柳妃赐死,舒妃便可顺理成章接过淳皇子来抚养,从而成为太后,舒氏一门,才会门楣光耀,再无可替代! 我还记得那一天,当我们想通这一层利害关系,柳妃落了泪。她摸着濬皇子的头,对我道:‘我只道虎毒尚不食子,竟不知世间会有如此母亲,为了保全自己,保全家族荣耀,狠毒至此!’说罢,毅然决然地起身,往端宁宫去了。 那一夜,端宁宫中,舒柳二妃究竟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只事后听宫人们说起过,那夜宫中烛火彻夜未熄,间或有舒、柳二妃哭声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又过了几日之后,朝堂之上,忽又刮起了请立太子的大风。这一次,朝臣们众口一词,皆说数年之间,观之两位皇子,濬皇子虽这舒妃亲生,出身高贵,然则娇憨痴傻,多灾多难,若以国相托,恐生变数;而淳皇子最是聪明伶俐,深肖先帝,况又是皇长子,最应册为太子。先帝思虑再三,终决定立淳皇子为太子。 消息传到时,柳妃很是镇定。她先去两位皇子处所看了看,搂过两个皇子亲了一亲,便回到自己寝宫之中,推说自己头疼需要休息,谴走了所有宫人,然后……便自己投缳自尽。遗书里,只称自己本为舒妃宫女,如今便将孩儿托予舒妃照应,望其厚待自己的孩儿,让他得享天年……” 说到此处,李嬷嬷声音有些哽咽,一双老眼亦有泪涌出,看向月然道:“我竟不知,竟不知那一天柳妃谴走我们,便已是生了去意……不过也许,她心生去意,并非是在那一日——而是在那端宁宫中之时,便已有了决断。毕竟,她没有外家权势,也没有与所有妃嫔勾心斗角的心眼……所以,入了此局,便唯有死方能解脱罢。” 月然早已在李嬷嬷的讲述里,越听越变了脸色,待听到后来,早已脸色青白。听李嬷嬷讲至此处,又禁不住好奇地问道:“我说为什么咱们王爷为什么与当今皇上这么要好呢,原来是有这段渊源啊……嬷嬷,那后来呢?” 李嬷嬷微微皱眉,似在回忆往事,“后来……一切便是顺理成章。舒妃成为了这场册立皇子的争斗中的胜利者,不仅接回了自己的亲子,也将淳皇子接到了自己身边,还允我贴身照应两位皇子。只是,许是分开良久,亦许是五六岁的孩儿已有了自己的记忆,饶是舒妃再怎么尽力修补与濬皇子的关系,母子之间却终有着隔阂。濬皇子最亲近的人,从来便只有淳皇子与我二人而已。即便现在母子二人,一个贵为太后,一个贵为亲王,这样的关系也未见改善。小蹄子,这样的宫廷秘辛,你还敢知晓么?” 月然忙摇摇头,机灵地道,“嬷嬷今日说了什么?月然全然不记得了。” 李嬷嬷闻言不由失笑,轻敲月然脑瓜一记,斥道:“要当真不记得才好。千万莫要到处碎嘴,不然哪一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明白么?” 月然忙不迭的点头,捂紧自己的嘴。 李嬷嬷说了这么多话,不觉有些怅然。望着廊上蓝天,幽幽叹道:“……其实,我今日告诉你这些,又何尝不是死罪呢?只是我已年老,好多事经历过,便总也忘不掉……总想有一个人,可以听我说说话儿,说说这些往事儿而已……” 说罢,二人皆是静默无语。 只除了,一只轻推着小门的手,轻轻放下。 商娇转身,默然而去。 王府的一隅处,幽静的青矜苑,便再次寂静无声。 那被岁月掩埋的前尘往事,宫廷秘辛,曾经的刀光剑影,血色无情…… 再次归于记忆无声之处。 脚踩着青石路板,一步一步,似没有尽头。 商娇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李嬷嬷的话还言犹在耳,她竟不知睿王小时候,竟有着这样的过往。 被亲母送养,被外家抛弃,小小年纪,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来自亲人的杀戮…… 只因他的存在,会成为亲人们的威胁,成为他们争取权势的绊脚石,所以,也许母亲也有过不忍,事后也有过想要修复彼此间的关系,但造成的伤害,只怕终生难以弥补。 这也难怪上一次在鸿锦山庄内,她说到大魏国律之时,睿王会倏时变色。 那时以为自己只是说了不该说的大逆之语,却不知,原来自己也在无意间,触碰到睿王心头最痛的伤处。 睿王,当真也是可怜人!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大抵如此罢! 可是…… 一想到昨日他的凌逼,想到他的强势…… 商娇只觉得心乱如麻,千滋百味,一时涌上心头。 李嬷嬷是宫中老人,见惯的世事何其多;月然虽小,却是伶俐通透之人;还有刘恕…… 昨日之事,若说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商娇断断不信。 连他们都已看出睿王待自己非同寻常,只怕…… 睿王当真是对自己起了意,上了心了! 可是,商娇本便是个向往自由的人,前世的父母一生一世相扶到老的爱情,间接或直接地也影响了她的婚恋观。 前一世,她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却也知爱情必当深情专一,就如自己的父母般,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理想与信念,相扶相持,一同老去,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何尝不是最美的爱情? 所以她从来便知道,自己所向往的生活,从来都是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可如今,她穿越了,又入得这皇权威严的睿王府,就连出入都必须禀告,每走一步皆要小心,每说一句话都要谨慎——更休提王府内的如花美眷,面上争奇斗妍,私底钩心斗角,如一潭表面平静,底下去暗流涌动的深水…… 这天都的睿王府邸,哪里有自由可言? 这年轻英俊,却为了皇权与利益权衡,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睿王,又哪里会是她想要寻觅的那个人? 她对睿王的感情,有感恩,有友情,有同情…… 却独独没有爱情。 只是眼下到了这种境况,睿王对自己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得分明…… 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此处,商娇亦迷惑了。 69、拒绝 69、拒绝 又过了几日,便又逢商娇休沐之日。 一大早,商娇便收拾准备了一番,找到刘恕,准备告假回家。 却不想,刘恕听到商娇告假,脸上浮出一抹为难的表情。 斜睨了商娇一眼,刘恕沉吟半天,道:“商姑娘,不是老奴刻意为难你,只上次你休沐晚归,回来时又生了重病,惹得王爷又气又急,已将擅自答应放你出府的老奴给狠狠训诫了一顿,是以……” 说到这里,刘恕看商娇一脸不解,便腆笑着提点道:“姑娘若当真想休沐,便亲自去找王爷,跟王爷请示,如何?” 看看,他这个管家容易么?自那日事出,刘恕便已看出睿王已有悔意,但自从家奴又回禀这商姑娘闹出欲硬闯出府之事后,王爷便阴沉了脸,数日来郁郁寡欢,再不召见于她。甚至不许他与牧侍卫在面前提及商姑娘的名字。只每日下朝,便随意走至哪位侍妾的寝室,与之弹琴歌舞,夜度春宵。 而这商姑娘……哪就这么不醒事儿呢? 王爷不召见,她便落了个轻松自在。这几日倒是开始重新授课,却只出得青矜苑一个时辰,然后便匆匆回房,闭了大门,万事不管,当真自在悠闲。 难为了王爷,看似又恢复了风流本性,日日笙歌,实则却闷在了心底,成了内伤! 唉!即便是清算,她倒也该去找王爷质问一番啊! 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只当无事发生,闭门谢客,如此冷淡? 这商姑娘,是存着心要拒王爷于千里之外啊! 是故,连日来眼看着王爷越来越阴沉,越来越落拓,偏又要故作风流地周旋于如花美眷之间,刘恕心里急啊! 是以,今日当商娇找上他,却是为出府休沐之事时,刘恕便想出了这个好主意。 一来,上次王爷发怒是真;二来,这两个冤家也该碰碰头了。 见面三分情,他就不信,这商姑娘就算再铁石心肠,再怎么恼怒,但凭着王爷与她的交情,她会当真负隅到底,冷淡到底? 到最后,若她从了王爷,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就算她当真不从,至少也断了王爷念想不是? 何必如现在这般,彼此拉据着,山不就我我不就山,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但刘恕这般心思百折,费力讨好、提点,商娇却并不领情。 听刘恕说完,商娇只静默了一刻,便轻扯唇角,向刘恕一笑道:“既如此,那我也不便为难刘管家,休沐一事,便作罢了吧。” 说罢,她骄傲地挺直腰杆,转身便走。 只留了刘恕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半晌,刘恕才回过神来,无奈又焦急地跺跺脚,“这个小姑奶奶,你……你这当真是和王爷杠上了嘿!” 其实,刘恕的话并不妥当。自那日听得李嬷嬷说起宫中陈年秘辛,商娇对睿王便一直存在一种复杂的感情。同情,不忍,又交杂着气怒与担忧,这几日也折磨着商娇,令她辗转反侧,日夜难安。 思来想去,商娇现在应变的最好方法,便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她既是王爷请来的教席,便只管每日里做好自己的授教之职,令人无可指摘便可。待下了课来,便闭门自居于一方小天地中,只待日子一日日过去,两月时日过去,睿王便再无理由留她。 她,便又自由了。 所以当下,能不招惹睿王,便不去招惹。 只是,她不去招惹睿王,却并不代表睿王不来招惹她。 第二日授完课,商娇抱了授课资料返回青矜苑,刚折过月门,便见睿王正一身素净的蓝色衣袍,披了件白色的狐皮大氅,正站在院中花台之处,眼望着她的处所,眸中那一抹寂寥神伤,将这素日里骄傲尊贵的风流公子,衬得竟有几分落拓寡欢。 看到睿王的一瞬间,商娇停下脚步,本能的反应便是转身想逃。但睿王显然已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回头来,凝眸注视着商娇。 两两相望,商娇知是逃不掉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睿王一福:“民女向王爷请安。” 睿王负了手,看着眼前这个径垂着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女子,不由轻哂一声。 “如今在小辫子眼中,我只是王爷,再不是阿濬了,是吗?”他上前一步,轻轻问道。 商娇忙惊恐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依旧不看他,只继续垂头道:“王爷今日来此,不知有何事要吩咐民女。” 看商娇如此恐惧与疏远,睿王的眸中有一丝失落一闪而过,却立刻掩藏起来。又向前行了一步,他伸出手去,将手中一物递至商娇面前。 “本王今日来,是来将此物归还于你的。” 商娇定睛一看,只见睿王摊开的手中,赫然是那枝自己遗落于热汤之中的酸枣枝木钗! 顿时,商娇只觉一股热气迅速蹿至脸上,通红一片。 不自在地将眼撇向别远,她稳住自己心神,一把将木钗从睿王手中抢过:“多谢王爷。”又忙道,“王爷公务繁忙,民女不敢耽搁王爷宝贵的时间,就此拜别。” 说罢,也不管睿王是否有话要说,匆匆又福了一礼,便要绕过他往自己屋中跑去。 刚绕过睿王身侧,细瘦的胳肢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握住了。 商娇大惊,正欲挣扎,抬眼间,却见睿王神色凝肃,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为唇边淡淡一句:“小辫子,我们谈谈,好吗?” 商娇摆脱睿王握住她的大手,只作垂耳恭听状,“王爷有何吩咐,民女洗耳恭听。” 睿王默了默,呼吸已是不稳,“小辫子,可不可以不要这样?那一日本王喝得醉了,的确是唐突了你,但就凭你我素日来的交情,便不能原谅本王一回么?” “……”商娇撇过眼去,只作不语。但眼角眉梢间,却写满了抗拒。 睿王于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些焦躁地来回走了两步,声音陡然增高,“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你说!若你当真觉得我唐突了你,坏了你的名节,那我便纳你入府又如何?……你不愿做妾,那本王便向太后请旨,封你品阶,纳你为侧室,如何?” 做妾?请旨?侧室? 商娇听到此处,都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知道,睿王府中美妾不断,而且皆是朝中大臣送来,身后势力背景皆不容小觑——即使如此,却至今没有哪个侍妾被晋为侧室。 而作为她这样无亲无故无权无势的孤女,睿王封她品阶,纳为侧室,已是做到了他所能给予的极限! 只是,这哪里是商娇所求所要? 她的愿望,只是找到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将心托予,共携白首而已。 至于什么侍妾,侧室……这都是些什么鬼? 她穿越而来,难道便是为了做这大魏天都睿王府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侧室、禁脔,从此与无数女人勾心斗角,拘于一隅,了此残生么? 不,这绝不是她商娇想要的生活,也绝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所以,商娇不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睿王摇了摇头,沉声道:“王爷,虽然你潇洒风流,府中美女,但看来你当真不懂女人心——至少,我商娇,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女子。” 说完,她再次侧身欲走。 睿王却再次将她抓回身边,一双鹰眸透出审视的锐利,“那你说,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你说出来听听。” 商娇反抗地抬头,面对睿王的审视,竟半步不让,凛然以对。 “我要什么?我有手有脚,何需向人委身,向人乞讨?我要的,从来都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我要的,从来都只有自由的人生,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所爱的人,过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王爷,这些话当日在鸿锦山庄内,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商娇的话,掷地有声,坚定无比,突然间令睿王心内巨震。 他以为,他一直以为,世间上所有的女子,都应该是攀援的莬丝花,娇弱美丽,若没有大树依持,便不能独活。是以,当日商娇在鸿锦山庄内,说出与今日相同的话时,他并未往心里去,只以为她不知自己身份尊贵,若知道自己身份,只怕断断说不出当日拒绝的话来。 可是,当今日商娇再次坚定的告诉他,她只愿靠自己的双手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时,他这才倏然明白,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可是,这毕竟颠覆了他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对女人的认识,让他疑惑,也让他不解。 所以,他先是嗤笑一声,继而仰天大笑。 笑罢,他嘲弄地看着商娇,吐字如刀。 “商娇,你以为你一个弱女子,当真能凭自己的双手,改变自己的人生么?你说你不靠任何人,只依靠自己,你凭什么认为?就凭你在陈氏商行里,当了个什么文书,什么教席?这些都只是陈子岩纵容你罢了,说到底,难道这便不是依附男人?” “你!”想不到睿王竟将东家扯进他俩的争执当中,竟还将他俩的关系想得如此龌龊,商娇气结,反击道,“睿王殿下,请注意你的言辞!我当日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考入陈氏账房的,这其间东家根本不知实情!至于后来,乃是因为我的身份被人揭穿,账房管事不敢留我一个女人在账房做事,才有了文书一职。更何况,我与东家从来都是清清白白,我在陈氏兢兢业业,靠的都是自己的实力与能力,何来的依附之说?殿下乃当朝亲王,莫非连这等是非曲直都分辨不明了吗?” 商娇情绪激动的说完,一张俏脸也染上了嫣色,微微喘着气,愤恨地看着睿王。 睿王俯头看着商娇,那样俏丽的脸上染着如桃的颜色,像极了那一晚,她在他怀里哀哀哭泣求饶的模样…… 一时间,他竟有些情难自抑,眸光也不由得深沉了几分。 深吸了几口气,他方暗自抑住自己心中升腾的绮念,冷笑道:“任本事考入账房?陈子岩并不知情?商娇,你当本王当真是好哄骗的么?你一个女子,识得一些字,懂得一些道理,这本王相信。但若说你能凭真才识学,让陈氏账房中久经历练的一众账房都一致佩服,举荐,本王却是万万不信的。说到底,这不过是陈子岩将你纳到身边的一个由头罢?” 商娇无语。心中又是愤懑难平又是满脸的无奈。 “王爷,你做什么老是要将我与东家扯到一处呢?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她烦躁且疑惑地问道。 “……”睿王抿抿唇,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商娇于是平复了心绪,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才又出声道:“王爷,不管你信不信,我曾说过当你是朋友,我便是认真的。世上女子何其多,想嫁入王府得到王爷宠幸的女子又何其多,王爷也并非非我不可啊!既如此,你何必强留我在你身边?就当我是你的一个朋友,一个民间的朋友,一个对你有用的朋友,这难道不好吗?” 如此明显的拒绝,睿王怎会听不出?他的希冀,渴求,在那一瞬间,全然灰飞烟灭。 咀嚼着商娇的话,他也冷了心情,挑眉轻哂,“朋友?有用的朋友?商娇,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说罢,他衣袖一拂,终于松开了钳住商娇的大手。 “于我元濬而言,女子的用处,便只暖床而已。”他眸中带着嘲意,但轻掀的唇角间,却有一丝涩意,“罢了,你既无心我便休。就如你所言,这世间想爬上我元濬的床的女子不计其数,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本王也不介意。你便径过你所谓的自由日子去罢!” 他再不看商娇一眼,冷冷吩咐道:“只在王府这两个月,你便老实待着罢。既入了王府,一切便得按王府的规矩行事,休要再提什么休沐之事,让刘管家为难。想来,以前也是本王太过纵容你。今后在王府,你好自为之罢!” 说完,睿王再不看商娇,直了直身,转身大步离开。 70、探见 70、探见 自那日与睿王一番不怎么愉快的交谈过后,商娇在睿王府中待遇倏冷。 原本一直待侯她的李嬷嬷与月然,第二日便被刘恕以府中缺少人手给调走了,原来一应俱全的吃穿用度也被克扣得七七八八,如今的青矜苑,便只余了商娇一人住在里面,更是冷清无比。 但这难不到商娇。无人梳妆打扮,她便还是只绑两条小辫,穿着自己的布衣出门,为侍女们授课讲茶;无人做饭洗衣,她便自己动手炒菜做饭,洗衣晾晒,很是自得其乐。至于被克扣的用度,节省一些,倒也能应付,每日里她除了教席之事,闲暇时便在小苑中泡茶读书,打理花草,日暮时便早早睡去,过得自在得很。 便这样又过了十几日,商娇见府中一切平静,睿王并府中一众下人也并未再多加为难于她,便又想起被她连累的九平,也不知他如今境况如何,便索性找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偷偷地溜出小苑,去找九平去了。 一路问到九平所在的马厩,商娇老远便看到九平正在给一匹枣红牝马套车,想来又要外出。 “九平!”商娇挎着自己的小篮,快步跑过去,脸上绽着笑意,快步向九平奔过去。 九平正在着忙,突听有人招呼,抬头一看,见竟是商娇来了,不由又惊又喜又忐忑不安。忙起身迎了上去,笑道,“商姑娘,你怎么来了?” 商娇跑到九平面前,嘿然一笑,将臂中小篮递到九平面前,“今日无事,我见阳光又好,便想来看看你的伤势。给!” 九平接过小篮,问道:“这是什么?”边说边将上面盖着的小碎花蓝布掀开,竟是一碗喷香的面条,面汤晶莹,小葱翠绿,让人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九平一时惊得呆住,又有些感动,抬起头看着商娇,“姑……姑娘,你这是……” 商娇嘿笑着挠了挠头,歉意地道,“你因我而受罚,我很是过意不去,一直便想来看看你。这阵子我在王府的用度也有些紧张,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便给你做了碗面条,你凑和着吃吧!” 九平本就只是家奴,素日里除了让人使呼,便再一人关心过他。如今更因犯错受了罚,不仅残了肢体,还降为了五等家奴,更是低人一等,何时曾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如今见商娇不仅来看他,甚至还为他送来热气腾腾的面条,心里不由大为感动。 当下九平也不推辞,只含泪笑着,拿出篮中碗筷,挑起面条大吃特吃起来。面条味道之好,竟让九平觉得此生再也未吃到过如此美味。 趁着九平吃面的工夫,商娇将马厩打量了一番。只见马厩外堆满了十几筐细碎的布头,不由有些吃惊地问:“九平,你是要外出将这些东西倒掉吗?” 九平吃面正吃得稀里哗啦,听商娇如此问,忙道:“是啊!这都是府中制衣坊给府中主子、下人制衣后扔掉的细碎破布。质地还好,但全是细碎布料,看着可惜,但着实全无用处。管事的便让我们把这些东西全拉到外面填埋起来。” 商娇翻了翻,果见筐内碎布全是零零碎碎,基本全是小巴掌大一块的细碎布料,虽颜色倒还齐整,但用来制衣想来是不成的,不由也叹了一声可惜。 如此上乘的布料,如此多的数量,却只能用来倾倒填埋,王府平日里的开支之大,可想而知。 九平喝着面汤,听商娇大叹可惜,便向她念叨道:“姑娘莫说可惜。咱们王府后园中养着一位养花的匠人,因着宫中太后生辰,想在冬日里戴花,王爷便令那位匠人催开四时花卉……可这冬日里冷啊,怎能令花早呢?王爷便在后山侧处独辟了一室,将花卉养在屋中,天天烧木以维持温度……那里烧出的木炭,都快堆成了小山了。咱们日日倾倒,都不及那匠人烧炭的速度……啧啧,更是奢侈可惜呢!” 商娇听九平的话,眉头微微一皱,喃道:“是吗?”抚着下巴沉吟起来。 此时一碗面条已见了底,九平又去桶里舀水洗净碗筷,将之放回篮中,又递给商娇,真诚地道:“姑娘,谢谢你还记得九平。但这里又脏又乱,实不是姑娘该待的地方,姑娘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商娇却不接小篮,只将手往怀里一掏,竟掏出一张银票来。 “九平,这是我入府时带的私钱,本是预备在王府内打发家奴下人时使的,但后来一直没有用处。你为我受了罚,我本也求过牧侍卫,想将你再调回原来的位置上去,但奈何人微言轻,想来也是帮不上忙了。这银票请你务必收下。钱也不多,只五十两银子。你日后用来做些营生也是好的。万望你务必收下勿辞!” 九平大惊,急忙推辞,“商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你快拿回去!” 商娇却硬塞进他手里,“九平,你若想让我良心好受一点,就请不要推辞。这一切都是我惹出的事,你便当是为了我,也请一定收下。你若当真不收……”她回头望望那边十来筐的破布,笑道,“便将这些碎布卖给我罢!我有大用!” 九平边推辞边笑了,道:“姑娘莫说笑话,你拿这些碎布作甚?快将银票收回去!” 商娇狠狠瞪他一眼,猛地将银票掼到他手里,喝道:“你推辞做什么?你现在有了残疾,谋生更是不易。即便你不要,难道你家中没有老娘妻儿需要供养?就算没有妻儿,难道将来你不娶亲生子?这钱又不多,你且拿着,权作我的一点心意,你若再推,便是没将我当朋友!” 商娇话已至此,九平再无理由推辞。只得将银票揣进怀中,对着眼前这位姑娘深深一揖。 “姑娘恩情,九平无以为报。今后但凡姑娘有何差谴,只管告诉九平一声,九平定将竭尽全力,以报姑娘恩情。” 商娇忙摆摆手,笑斥道:“什么报不报恩的?你若当真寻思报恩,便将这些个碎布都送我那里去罢!” 九平诧异:“姑娘当真要这些东西?”他还以为仅仅是商娇为给他银票想的一个托词呢。 商娇坚定的点点头,“当然!你当我诓你呐?现在就要。” 71、宫花 71、宫花 商娇从九平处回来,原本寂静了十数日的青矜苑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然后,商娇所住的小屋内,灯火彻夜未熄。 第二日一早,商娇便拿着自己忙碌了一夜的成果,求见刘恕。 刘恕早知商娇回绝睿王之事,心中也早已为当日自己的莽撞后悔了不止千百次,如今听闻商娇求见,以为她回心转意,心中大喜,忙让通禀的家奴把商娇带了来。 却不想商娇见到自己,却只是面色淡淡,如常的行礼问安之后,便向自己摊出手来,亮出手中几样物什:“刘管家,今日我前来,乃是昨日我用府中制衣坊中破布做了些物什,想让管家帮我看看,可还使得?” 刘恕才知商娇大清早的求见自己,原不是为睿王之事而来,心头热情如遇冷水浇头,遂也意兴阑珊起来,懒懒道:“商姑娘一大早找老奴,便是为这些许小事么……” 待看清商娇手中之物时,那原本只是打发的话,却陡然收了声。 但见商娇手中,四朵清新艳丽的花朵初绽,分别是桃花、玉兰、菊花、水仙,花蕊处,亦用米料大小的珍珠点缀,风姿各异,在北方冬天极寒的大魏,四时花卉凋零之时,很是应景漂亮。 刘恕定睛再一看,才骤然发现,这四朵花朵,竟全是用雪纱或缎带,在已打造制型之后的细铁丝上,细细缠绕缝制而成,不由心中讶异。 王府内每年为给太后祝寿,当真是银子如流水价的花出去。作为王府总管,刘恕心中最是清楚,单单是睿王为太后喜戴花,令人造苑烧火,以增地热,催开花卉,便已是府中很大一笔出项银子。关键在于,那真花毕竟不能长久,不出一两日便凋零得七七八八,真真愁坏了王爷与他这个总管。 府中工坊匠人也曾想过用假花替代这真花,但做出的花却总达不了真花的效果,反倒重三叠四,繁杂交会,毫无美感,连府中侍女都不屑佩戴,哪儿还敢晋献给太后? 但商娇所制的花,既能一眼辩出花卉品种,却自带风骨,造型简洁优雅,美观大方,花瓣交接,却不显繁复,似花非花,却令人眼前一亮。 刘恕不由诧异地看了一眼商娇,小心问道:“姑娘这花,当真是自己制的?” 商娇见刘恕先是不经意,待后来见了自己手中宫花时,已目露赞叹,便知他已被自己做出的宫花打动,遂笑答道,“当真。这花便是我用府中制衣坊扔出的破碎布料,经过自己的一些造型所制成的。” 说罢,她拈起桃花示意刘恕道:“总管请看,这桃花的花瓣,全是我昨日将铁丝制细,做了些造型之后,从制衣的宫纱面料中,拣拾出相同的粉色碎布,用相同的丝线将之缝缠在铁丝上,再绑于一处,缀了些小小的珍珠,便成了这样一朵桃花。其余的花朵,也是如此。” 刘恕拿过商娇手中的桃花,细细观察了一番,又将其余几朵花也看了一下,不由疑道:“商姑娘,你当真是用那些制衣坊中扔出的碎布,制出的这些花卉么?” 商娇点点头,道:“当真。我看府中制衣坊中扔出的碎衣料竟有十几筐之多,其中不乏名贵的衣料,实在可惜,所以,便将这些破碎衣料制了这些花卉式样。这些假花本就费不了多少料子,只需微微造型、缝纫,再缀些饰物,便能制成好看的花卉。若能再绑在发簪上,再饰些漂亮的同色流苏与晶石,便可成为一件高雅美丽的鲜花发簪,簪于府中贵人或侍女鬓角,或拿出府去贩卖,只怕还能卖个好价钱,也能替府中省下一笔开支。” 刘恕听商娇说完,又看了看手中的宫花,又问道:“那姑娘除了这些常见的花卉式样外,可还能制出不同的式样来?” 商娇点头,“当然。其实只要造好型态,任何花卉便都能做出,这并非什么难事。总管需要什么样的式样,我都可以描出。” 想当然,商娇前世本就是广告策划师出身,什么样的花卉造型没有见过,这于她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但这在刘恕看来,却是突如其来的天大的好事。王府中的制衣坊,也是开支很大的一个大项。府中人数众多,下至、管事、家奴、长随、侍女、仆妇,上至王爷及其侍妾,每月里制衣的银两也是数不甚数。这余下面料的处理,也是一个大大的难题。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如同鸡肋。最后还是王爷命令其部抬去郊外填埋了事。 可若商娇当真用这些布料,能制出这些姿态美艳的假花,大不了他再从中牵线,让工坊将这些假花全制成簪子…… 那便当真是变废为宝了啊! 更甚者,若当真能制出华贵美丽的宫花簪饰来,那献给太后,送入宫中,也不是不可能啊! 退一万步讲,就算不能送入宫中,那府中王爷的侍妾们,侍女们,难道便不会喜欢吗?这岂不是又能省下一笔打造首饰的用度? 若今后制得多了,甚至还能运些出府,到民间售卖。这些造型美丽的簪饰,民间的姑娘们怕也会喜欢得紧。 毕竟,这样美丽的花簪,既漂亮又能长久,有多少女人可以拒绝? 想到这一层,刘恕只觉得自己浑身透爽,只差没欢呼出声。 赶紧对商娇作揖道:“商姑娘,那可否将这些方法教给府中制衣坊与工坊的人,让他们也可学着做做你所说的这种花簪?” 商娇笑着点点头,道:“当然。我今日来找总管,便是想将这些府中的无用之物全利用起来,给王府节省开支。” “哦?”刘恕听商娇话中有话,不由一诧,忙又问道:“府中无用之物?姑娘可还有所指?” 商娇道:“总管,我听闻王府后苑,有一位工匠,利用烧木之法,催开四时花卉以献太后佩戴,可是确有些事?” 刘恕忙点头应是。这在王府内,并不是什么秘密。 商娇又道:“烧木取火,保持地热,确实能催开四时花卉,此法不假。但在这寒冷的大魏,此法所用之木料,数量必也是庞大的。” 刘恕连连点头,商娇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也正为这件事每年冬天头疼呢。 商娇见刘恕应是,又道:“我那日遇到九平,正巧赶上他将府中燃尽的木头送出府外,这木头燃尽便是炭啊,总管何以不再用之?” 说到此处,刘恕连连摇头,回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木头烧出的炭,全是薪炭,一燃便全是黑烟,熏人不说,一个不好便会让人昏迷甚至致死,民间都不敢放至屋中使用,更何况王府?” 商娇便知刘恕会如此说,于是笑道:“这便是了。但总管可能有所不知,此时的薪炭,只是因为燃烧不充分才形成的。若我们在府外可以开个炭窑,将这些薪炭放入密闭的炭窑中再次燃烧,便可得银霜炭。此炭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灭,选尤佳者贮盆令满,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爇之,足支一昼夜。入此室处,温暖如春。如此一来,这王府大量的无用之炭,便都有了用处。若王府用不完,总管可卖于民间,也是一笔进项。” 商娇说完,刘恕只觉得自己心头激跳,舌头都快捋不直了。 “姑……娘,此话,此话可,可当真?” 商娇慎而重之的点点头。“总管若不信,大可实验一下,以辨真假。” 刘恕沉吟了一下,觉得今日商娇的举动实在太过诡异。她不仅不怪罪他当日擅自作主,让她与醉酒的睿王同处一室,以致差点闹出事儿来,坏了自己名节。反倒一出手就一举帮他解决两个王府中的大难题…… 这小姑娘,只怕另有图谋。 是以刘恕也不敢掉以轻心,思索了半晌,索性开门见山地问商娇道:“商姑娘,你如此帮老奴解决府中难题,可是有何事相求么?” 天哪,这商姑娘可千万莫再提出府休沐之事。她可不知,那日王爷知道她想硬闯出府,后来又找他要求休沐出府两事时,那阴沉得似乎想要杀人的表情…… 便是后来,王爷亲自找她解释,向她提亲,被她拒绝,王爷心冷情冷,也没有要将她赶出王府的意思,更是再次剥夺了她出府休沐的权利! 可见得王爷是当真铁了心,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留在王府里的。 他当真是想不明白了。天都睿王府,那是集大权于一身的地方,所有的达官显贵,无一不削尖了脑袋,只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王府,为妾为婢,只要能有一席之地,他们都感恩戴德,乐此不疲……更不用提有多少如花似玉的民间女子,更是把王府视作一生梦想之地。 偏只有她,偏只有这个商娇,入得王府,没有一丝一毫引诱王爷的举动,没有一点半点攀龙附凤的心思,却一门心思的只想要出府! 这外面的世界,能比得上王府么? 她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幸而,商娇却并未提出府之事,只是淡笑道:“总管所言极是。我确实有事相求。总管若按我说的方法,将这宫花发簪和银霜炭制了出来,有所进账,或抹平原来的亏空,可否让我将这两笔进项誊去,重制一个账册?” 刘恕眼皮一跳,心中大诧,“重制账册?” 商娇忙解释道,“总管不要误会,我并无窥探王府机密之意。我只需这两笔的造账,也知我为王府做了哪些贡献,赚了多少钱而已。” 刘恕这才安了安心,想了一想,道:“也行。若姑娘只要这两笔数目,我到时誊写给你便是。” 商娇也便安了心,忙笑着向刘恕浅浅一福,“多谢刘总管。” 72、求见 72、求见 其后数日,商娇便是一改往日悠闲度日的状态,每日茶艺课后,她开始频繁往来于制衣坊与工坊之间,为制衣坊中的侍女们教授宫花簪饰制作的过程,又画了许多的新奇、简洁,造型美丽高雅的式样,和大家一起制作完成后,又让工坊匠人们将这些宫山全镶在簪子或饰物之上,得出的成品精致得无以复加,未几日便名动王府,一时成为睿王府中侍妾们争相佩戴的装饰。 据说,睿王一日赴宫宴之时,携了太后亲赐的妾室王婉柔夫人一同前往。王夫人髻簪一朵由天都睿王府制衣坊中所制之红色牡丹,其花艳丽高雅,雍容华贵,饰以长长的岫玉流苏,当真人比花娇,艳压群芳,竟连太后亦再三垂询,令王府制来宫花晋献。 回府后,睿王一时高兴,趁着几分酒意,亲至制衣坊封赏,赏金竟达千两百银。令制衣坊众人惊喜不已。 而就在制衣坊一众喧哗之中,商娇却悄悄掩了身形,避开了睿王的赏赐。 与宫花同时进行的,便是银霜炭的制作。因为要制作炭窑,便晚了三日,但炭窑烧炭之后,果然得到银霜炭,无烟不熄,经久耐用,立时便受到了王府诸位主子欢迎。挑上佳的炭用铜丝罩笼了,果然温暖如春,昼夜不熄。 另稍差一些的,王府管事们便各自用了。再次一些的,卖于民间,果然也是大受欢迎。这不仅令王府减少了冬日买炭的费用,竟还从中倒赚了许多银钱,睿王对刘恕的这个决定也是赞赏有加,将刘恕乐得一连几日皆面上带光。 日子便这样无声的流逝,终至商娇入王府两月期满。 王府的侍茶侍女们早已能熟练泡制茶水,其汤其色,甚至已超过商娇这个半道出家的教席,相信年节皇上亲至王府饮宴,侍女们侍茶再无任何问题;制衣坊内如今风生水起,侍女们制衣闲暇,亦在挖空心思制作精美的花簪;银霜炭更是好用,府中现成的废薪炭,如今也已成为王府取暖新宠…… 商娇觉得自己来到王府,也算完满。 但有些事,总得有个交代。 就如她与睿王。 是以,期满的前一日晚间,商娇找到刘恕,求见睿王。 此时正值晚间,睿王正在“风露阁”王婉柔的处所与其抚琴逗趣,阁中欢声笑语一片。 商娇在外等了许久,才见前去禀报的刘恕颠颠地跑了回来。 “刘总管,王爷可传召于我?”商娇忙上前相询。 刘恕却是一脸的尴尬与无奈,腆着一张老脸苦笑道:“商姑娘,你还是回去吧。王爷今儿与王夫人相谈甚欢,实在没有时间召见你呐。” 商娇闻言,一颗心瞬间凉透。 自那日她明确的拒绝睿王之后,睿王虽再不与她见面,却明令她不许外出。明日便是出府之日,她今日前来求见,便是拜别。 可睿王明知道她的目的,却避而不见…… 明日出府的事,只怕是悬了。 商娇咬了咬唇,终还是扯出一抹笑,向刘恕福了一礼,“那多谢刘总管了。” 说罢,她转身便慢慢往来时路而去,瘦弱的背影,却倔强而骄傲。 刘恕看着商娇远去的背影,又抬眼看看阁内人影攒动,听着里面一片欢声笑语…… 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清晨,刘恕起床,刚吃罢早饭,准备前去睿王跟前听差,便接到外间的家奴通禀,说天都陈氏商行的东家陈子岩,远远侯在王府之外,也不知所为何事。 听到消息,刘恕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便大了几分。 今日是商娇出府的日子,陈子岩此时前来,虽只远远侯在府外,也未曾明说所为何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所为何来。 ……难道睿王对商娇的不同寻常,他陈子岩久经商场,会当真没有一点察觉? 这商娇说来,不也就是他身边一个小小的文书吗? 他犯得着为了这样一个小女子,开罪王爷? 还是……他陈子岩莫非以为,凭着一个小小的皇家采办,便能与王爷相抗衡?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陈子岩既然来了,他刘恕自也不敢置之不理,忙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匆匆赶到了“风露阁”中,将此事禀告给了睿王。 睿王此时正在王婉柔的服侍下梳洗更衣,听闻刘恕禀告,不由挑了挑眉,微微一哂:“呵,来得好快。” 说罢,他略一抬头,任王婉柔将他身上衣服佩饰打理得服贴,看前镜中刘恕小心翼翼,俯低作小的模样,淡声道,“他既来了,那便传他至前厅叙话吧。另外,传话下去,今日本王身体有恙,便不去早朝了。” 刘恕得令,忙应了个是,退了出去,忙派贴身的家奴将陈子岩带至前厅待侯召见。 陈子岩远远地站在睿王府门前,看着门里金壁辉煌,*肃静,却望不到自己一心惦念的那个小小身影。 自商娇两个月前,突然出得王府,告知他是王爷同意她出府休沐之后,他便满心以为,每隔十二日,她便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却不曾想,待她再一次休沐的时侯,他等了又等,却没有见到商娇的身影。 陈子岩当时便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忙托人辗转打听,却只闻得商娇似乎惹怒了睿王,被王爷下令禁足于王府的消息,当下心急如焚。可奈何商娇还在王府教席期内,他不敢贸然入府相询,只得强捺下心中焦急,只盼时侯一到,便能依约接商娇离去。 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完全断绝了与商娇之间的所有消息。他不知道商娇在王府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过得怎么样…… 还有,睿王到底对她有没有…… 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简直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每日里都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好不容易盼着,望着,终于到了今日,他再也顾不得一切,一大早便来到王府大门外远远侯着,只期待能早点看到商娇的身影从王府内走出,走到他的面前,再甜甜地唤他一声“东家”,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回去。 可是,他拢着身上那件靛蓝的大氅,在王府门外,顶着凛冽的寒风等了又等,等来的却是王府的家奴远远便朝他跑来,说王爷召他前厅叙话。 听说睿王召见,陈子岩微微蹩了蹩眉。 他本意不欲太过张扬,所以侯在王府门外多时,却也只是远远的观望,并未派人通传进去。 却不想王爷得知此事的速度如此之快,还派人请他入府叙话…… 再联想到商娇一直迟迟未出之事,他心中便已知事出有因。 只怕,睿王当真不会轻易放走商娇了。 思及此,陈子岩心中不由沉了几分。 面上,却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听家奴相请,他也忙作揖回礼,“如此,有劳小哥前面引路了。”便跟了家奴入了王府。 因着为皇家采买贡茶的关系,大魏睿王府邸陈子岩也来过几次,是以也算是熟悉,随着家奴行过长廊,忽然暗处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闪出,飞扑至他的面前。 “东家!”那人声音清糯,短短的两个字,却似含了无数的委屈与欢喜。 73、交锋 73、交锋 待看清眼前来人,陈子岩心中不由一喜,不由得失声轻唤:“商娇,你怎么在这里?” 边说,边抑不住心中惊喜,打量着近在咫尺,让他惦记与担心了整整两个月的眼前人。 她瘦了些,原本便细瘦的小身体如今更加显得剥落了。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圆圆的大眼扑扇扑扇地看着他,有热切,有欣喜,有委屈,有焦急…… 却最终,化为弯弯的眉眼与唇畔的笑意。 “我一直在等东家来接我。东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接我的。” 说话间,她的手也攀上了他,紧紧揪住他月白的衣袖不放,犹如抓紧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回头,她看了一眼因她的突然出现而焦急不安的家奴,轻轻走近他两步,悄声道:“睿王不愿放我离开……”语气中,有无限的担忧与焦急。 陈子岩自是明白商娇心中忧虑,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她梳着两条小辫的头,温言安抚道:“嗯,我都知道。你现在便安心回去收拾东西,待我见过睿王,便接你一同离府,可好?” 商娇得了陈子岩的保证,心下大定,顿时抿唇黠笑,“早收拾好了。我就等着东家来接我了。”说罢,她指了指行廊暗处。 陈子岩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待看清暗处商娇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不由咧唇无声而笑。轻轻敲了她的脑门一记,笑斥道,“小丫头,原来专在此处侯我呢!”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问,“若我今日不来呢?” 商娇便也笑了,再不见眼中忧虑,活泼而狡黠,“大商之人,皆讲诚信。东家既然应了我,我就相信东家不会失约。我虽无令出不了王府,但我相信东家一定会来带我走的。” 商娇的话中眼底,满满的都是信任,一时间竟让陈子岩心中一动,继而又有些微微的疼。 这个姑娘啊,是如此的信任着自己。 怎能令她失望?怎可令她失望? “嗯哼!”恰此时,早已等得不耐的家奴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似提醒,也似警告。 陈子岩抬眼望望家奴,又低头看看身边的商娇,动情地捏了捏她的手,坚定却轻声地道:“商娇,且在此处等我。” 商娇闻言,点了点头,目光深切地看着陈子岩。 陈子岩回商娇安抚的一笑,方转身跟随着家奴而去。 到得前厅之时,睿王早已坐于厅中正席间,正端了侍女初初泡好的热茶,轻轻啜饮。 陈子岩上前恭身行礼,“草民陈子岩见过睿王殿下。” 睿王忙放下手中茶杯,笑道,“子岩免礼。”又向他招了招手,“快坐快坐,你今日来得正好,尝尝孤府上侍女现沏的好茶!” 陈子岩原以为睿王此时召见,必然是雷霆施压。却不想甫见睿王,竟是如此和风细雨,不由心下更是警醒,忙礼数周全地应是,落坐。 这边,侍茶的侍女也执了茶壶,娉婷而来,向陈子岩奉上一杯沏好的上等茗茶。 陈子岩谢过,端起茶来,轻抿了一口,向睿王笑道:“果然是好茶,饮之令人口舌生香,神清气爽。” 睿王亦笑,啜了一口茶,又问道:“那,孤府中侍女所沏之茶,与子岩的茶博士教席相比,又敦优敦劣呢?” 陈子岩不敢掉以轻心,忙正身笑答道:“王爷府中侍女沏茶的技艺虽是商娇所授,但就技巧而言,却比之专熟,是以当是这位沏茶的侍女为优。” 睿王浅笑道,“是吗?孤也是这么觉得。若论专熟,商娇的技艺,比之还欠些火候,不仅如此,此女乃王府侍茶的侍女中,长得最是美艳动人的。是以……”睿王剑眉一挑,陡然转了话题,“不若我便将这个侍女送予子岩,以换商娇,如何?” 陈子岩未料睿王竟突然话锋转变,直切话题,惊怔半刻,忙起身答:“王爷恕罪,商娇在陈氏,只受聘于草民文书一职,并非草民家中签有字契的奴婢,草民实不敢对她的未来擅作决断。” “是吗?”睿王轻撩眼皮,看了一眼陈子岩,唇畔笑意依然,声音却是淡淡,“商娇既只受职于陈氏,那便如前头两月一般,让她依然在王府供职,她的薪俸,由王府数倍赏还陈氏,如何?亦或,由陈氏出面将她解雇,王府这边将她重新聘入王府也可。子岩,孤这两个提议,你觉得如何?” “……”陈子岩万没想到,睿王竟会提出这种建议,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若他坚持,则只怕陈氏从此便会失去睿王倚仗;若他退让,则失信于商娇,只怕还会陷她于王府这座牢笼之中。 可是……自他两次答应商娇,要接她离府之时,便再无想过退路! 是以,他缓笑着,答:“王爷,商娇在陈氏任职期间并无错处,且不仅无过,反倒有功。如今陈氏的茶室便是她的构想。是以,若陈氏无端解雇于她,只怕难以服众。至于于何处任职之事……草民认为,这也要基于商娇自己的意愿才是。若她愿意留于王府,草民自是无异议。” 睿王拨弄着手中茶杯,面上看上去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愈显凌利,“基于她自己的意愿……那倘若孤不欲让商娇离府,而商娇自己却想离开王府,子岩也会带她离开吗?” “……”不想睿王会如此步步紧逼,陈子岩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蹩了眉,站在原地。 睿王又饮了一口茶,将茶杯重重放在案上,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却是索性与陈子岩交了底:“子岩,想当初,你与孤同一日结识商娇,便皆知这个姑娘年纪虽轻,却慧黠灵敏,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孤有意结识,巧立名目,带她入府,将她留于孤的身边……子岩,你与孤皆是男人,难道你当真不懂孤的用意么?亦或——你懂,却装作不懂?” 睿王话音虽缓,眼神中的审视却重,陈子岩低头避过,只觉得睿王的目光,几乎可以将他洞穿。 他知道,若他聪明识相,在睿王将这一层大家都懂,却从未有人挑破过的窗户纸捅破之时,便应该难而退,任由得睿王将商娇拘在身侧,再不理此事。 毕竟,眼前的人,是大魏最尊贵的王爷。只要那人一句话,便可覆手翻云,倾覆他一切。 而他,却是陈氏的当家人,商行里数千口人靠着他养家,他的家中也尚有年迈的寡母需要供养…… 他实在不应该,因着一个小小的女子,放弃这一切,让陈家祖上几代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要是,一想到商娇那一双热切而期盼的大眼,想起她拉着他的衣袖,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救赎…… 他便实在狠不下心,将她放弃。 若商娇愿意留在王府,留在睿王身边,即使他心里会不舍,会阵痛,他也会断然放手,从此与她一刀两断,再无牵涉。 毕竟,民不与官争,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是,她不愿。 她那样明确的告诉他,她不愿! 她想要回家,想要自由,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他怎能不顾她的期盼,不顾她的意志,擅自为她的人生做主,将她推进王府,再不得自由? 想到此处,他心中终于作下决断。 沉吟片刻,他不卑不亢地答道:“不瞒王爷,商娇入府前,曾与草民有过约定,借调期满,便让草民接她离开王府。草民虽只为无名商贩,但亦知诚信二字,是以不敢失约。王爷,草民与商娇只是主雇关系,实不敢左右她的人生。若商娇心仪王爷,不愿与草民一同离府,此事自是一如王爷所愿,两全其美;但若商娇执意离开王府,草民也只能践诺,带她离去,万望王爷成全!” 说罢,陈子岩躬身重重行礼。 睿王高居座上,听闻陈子岩的答话,鹰眸冷冷一眯,阴沉锐利,“是以,子岩便是要为这‘守诺’二字,打算与本王为敌了吗?” 短短一句话,却是锋刀毕现。陈子岩再不料睿王竟已对商娇上心至此,不由心头一紧,忙再重揖行礼,恭敬小心地道:“草民不敢。草民能有今日,全仗王爷提携倚重,只草民觉得,王爷令商娇入府之时,曾明言只是借调二月而已,如今时日已至,王爷若强留商娇,只怕于王爷威名有损。” 睿王闻言,冷冷哼笑一声,大手重重一拍桌案,“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本王身为大魏的亲王,便是要强留一个女子,又有谁敢异议?陈子岩,你当真以为你那陈氏得了皇家采办,本王便不敢拿你了吗?” 陈子岩听得睿王大怒,忙跪伏于地,却依然坚定地道:“王爷恕罪。草民不敢如此作想。但……”陈子岩顿了顿,似鼓足了平生之力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草民仍是那句话,商娇并非草民家婢,草民委实不敢为她做主。王爷若想留住商娇,需得商娇本人同意才是。” “你!”睿王着实想不到,素日里性情温和的陈子岩,在此时竟会如此冥顽不灵,一时不由气结。 两个杰出的男子,此时各踞一隅,竟是半步不退,半分不让。 场面一时胶着,空气里,硝烟的味道弥漫,浓烈。 恰此时,刘恕迈着老腿儿匆匆进得厅来,也不敢看尚跪在地上的陈子岩,小心禀道:“禀王爷,商娇姑娘在外求见。” 睿王此时正在气头之上,乍听商娇求见,又见同样听到通禀的陈子岩浑身一震,状似惊起,欲保护商娇的样子,顿时又是一股邪火从心里蹿起。 大手一挥,他怒道:“本王岂是她想见便见的?刘恕你当真是老糊涂了!” 刘恕一听睿王语气,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告罪,却一脸为难的踟躇着,并未退下。 睿王见状,怒问:“怎么还不退下?……她还说了什么?” 刘恕缩缩肩膀,面色犹豫了半晌,方才又道:“这商娇姑娘还让老奴给王爷带一句话儿,说……睿王可以不见她,但……但阿濬一定不会不见她。” 阿濬…… 陈子岩甫听二字,一时怔忡当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顿时萦绕心头。 阿濬…… 位高权重的王爷,竟允她这么唤他? 他对她的感情,当真竟已如此深厚? 相对的,睿王听到这两个字,心中升腾的怒意与戾气,却突然间烟消云散。 她有多久没有这么唤过他了? 久到他都觉得,乍听这两个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思绪,不由飘回两个月前,她刚入府的那一晚,闻松亭内,她眉眼俱笑,支手倚额,听着他为她弹奏那曲高山流水。 那一晚,如此宁静,如此美好……让他至今思忆,都只余温存。 可这一切,原都是自己一手打破的。 醉酒那一日,到底是自己执念了,冒进了,唐突了…… 怎能怪她从此躲避,想要逃离? 思及此,原来心中支撑他的怒意消散,睿王无力地向刘恕挥了挥手,哑声道:“请她进来。” 他到底,还是想见见她。 想再听,她那清糯的嗓音,唤他一声“阿濬”…… 74、暂放 74、暂放 商娇得到宣召,很快便随了刘恕入得厅来。 第一眼,便看见笔直地跪在地上的陈子岩。他就静静地跪在那里,眼望睿王,一言不发,却透出他的倔强与不妥协。那不甚健硕的肩膀,犹如一道挡风的墙,以一己之力,为她挡住所有风浪。 商娇不由得抿抿唇,内心百感交集。 她刚刚在外面时,等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突然发觉,睿王如果当真对她有意,不愿放她,此时东家前来带她离去,势必会被睿王视作与之作对的敌人。 东家肯定明白这一层利害,但他依然来了,并让她等他带她离开…… 那便已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与……整个陈氏的未来。 这份恩情,天高地厚! 而自己,又于心何忍? 所以,想要出府,她不能牵扯东家。她只能靠自己。 想到此处,商娇定了定神,抬眼望向高处,正深深地看着她、审视着她的睿王,轻声道:“阿濬,可否让东家先退下,我想单独与你聊聊?” 睿王闻言,面色未动,却向陈子岩轻轻挥了一挥衣袖,示意他退下。 陈子岩得令起身,退下,却在与商娇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忧心忡忡地看了商娇一眼。 如何能不忧?睿王已摆明了对她的情意,与想要留她在身边的决心。他可以不惜一切,冒着激怒睿王的危险执意带她离开,甚至押上身家性命——却仍不能撼动睿王半分。 而她现在前来,是想与他撇清关系,让他置身事外,不要让睿王迁怒于他? 可是,没有了他这个砝码,她如何自救? 可能吗?可以吗? 带着这样的忧心,陈子岩退了出去,眼看着刘恕将大厅的门缓缓合上,商娇的小小身影消失于门内…… 一双大手,紧握成拳,垂在那月白锦袍两边。 随着大门缓缓阖上,大厅里,仅余了睿王与商娇二人,一上一下,一坐一站,两两相望。 许久,商娇抿抿唇,踏着厅内描着金莲的黑色大理石花砖,缓缓走近睿王案前。 慢慢跪下,庄重地行了一礼。 睿王见商娇此举,目光冷痛,唇边哼然一笑。 “商娇,你此举何意?是来与孤辞别吗?” 商娇缓缓地抬头,看着上座的睿王,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她慢慢地起身,走到睿王身边,手伸进怀里,将一本不大的画册摆到了睿王案前。 “阿濬,我那日曾对你说过,我会成为你的朋友——一个对你有用的朋友。这是我最近一段时日,用府中残余的布料制成的宫花样式,另还有银霜炭的制成方式。本想着离府时拿给刘总管,让他可以为府内节省一些开支,不过现在阿濬亲自过目,也是使得的。” 睿王抬眸冷睨了商娇一眼,伸出一只手,将案前小小的画册略略翻了一翻,不由轻嗤了一声,翻手将画册扫之于地,一脸不屑。 “奇淫巧技,难登大雅之堂。”他嗤之以鼻,“这宫花与银霜炭,即便可为王府节省一些开支,但说到底,我睿王府尚不缺那几百千把两银子的花销……商娇,这便是你这个朋友的有处?你果然小看了本王!”话语间,已带到浓浓的嘲讽。 商娇却丝毫不见惊慌,淡然微笑着看着睿王将画册扫至地上,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薄册。 “阿濬说得对,这些都是奇淫巧技,难登大雅之堂。想阿濬贵为大魏亲王,又岂会为几朵宫花和几许霜炭感兴趣?” 说到此处,商娇将那薄薄的小册子,轻轻放到睿王案前。 “但我想这一样东西,阿濬一定会很感兴趣。” 睿王料不到商娇手中竟还有一本小册,而且会令他“很感兴趣”,不由心下一疑,又抬眼看了商娇一眼,方才伸手,将那小册轻轻拨弄开来…… 甫看之下,睿王便眯了眯眼。 惊疑地再次抬头扫了商娇一眼,他低下头,将第一页的东西细细看完之后,又翻到第二页,第三页…… 越看,睿王眼睛越亮,面上越来越深沉。 商娇也不催促,只站于案前,看睿王一页一页翻看着册上记录的每一个字,时而沉吟,时而惊喜。 薄薄的小册,不过十来页而已,睿王却足足细看了大半个时辰,待总算翻到了最后一页,合上小册,睿王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直视着商娇,眼底目光深沉。 “这宫花与炭火的账册,怎会如此不同?……这种记账的方式,你究竟从何习来?”好半晌,睿王轻问,带着不可置信与惊喜。 商娇浅笑,眉宇间带着自信,“阿濬看完账册,还会觉得当初我考入陈氏,是因为陈子岩的一己之私么?” “……”睿王顿时哑然。 想起那日青矜苑前,他对商娇与陈子岩关系的恶意揣测,不由一时赧然。 商娇看睿王面上表情,便知他已对当日之事有所悔意,于是索性上前一步,行至睿王面前,又道:“阿濬,你身为大魏的亲王,又掌管着大魏的朝政,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这本账册,便是我对你的用处。自古以来,朝廷财政便是一国命脉,你只用按我这本小册上记账的方式,令户曹重新造账,便能很快掌握一国财政及疏漏,对你,对皇上,对朝廷便都是一件好事。当然,一国的账务,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我还有许多记账的方式,都一一记于脑海,只待日后细细罗列给你便可。” 睿王静静听商娇说完,又再看了一眼案前的账册,“是以,你前些日子与制衣坊的侍女们制作宫花,又让刘恕令人制作霜炭,看似是在变废为宝,为王府增加收入,其实真正目的,却是要将这两项造账,让我看到你记账的本事?” 商娇默然一笑,向睿王福了一福,“阿濬聪明,我的这点小伎俩,全然瞒不过你的眼睛。” 睿王浅笑,继续追问,“是以,你便要以这造账的本领,来告诉我你对我的用处,继而让我允你离府,是也不是?” 商娇点点头,又摇摇头,“并不全是这样。一来,我曾说过,我当阿濬是好友,我入王府仅短短两月时间,便曾遇到刺客盗取行军布阵图,阿濬平日来的辛苦,可见一斑。作为好友,我既能帮你分担一些,便分担一起,这是朋友的道义; 二来,阿濬误会我与东家之间的关系,从而否认我的能力,是以我务必要以事实告诉阿濬,我商娇永远不会靠别人活着,我能用自己的双手与智慧活得很好,这是我自己的尊严; 其三,便如阿濬所言,我素爱自由,不想被拘在王府,更不想只作一朵莬丝花,依附着阿濬这棵大树生活。我想告诉阿濬我的用处,继而让你允我离府。” 说到此处,商娇慢慢跪坐于睿王案前,一如当初入府那晚般,伸出一只素手,将睿王置于案上的大手轻轻按住,动情地道:“阿濬,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也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但能不能,让我只做你的朋友,不要折断我的双翼,让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属于我自己的天空里飞翔?放我自由吧阿濬,让我回到民间,这样,你居于庙堂之上,每当处理朝政累了的时候,总还会想到,有一个民间的朋友,可以让你身心自在,无拘无束,还能找我玩儿,说说知己话儿,岂不更好?” 商娇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深深打动了睿王一直以来的坚定。 睿王低下头,看着商娇覆在自己手背上的纤纤素手,根根如玉,却是如此温暖。 这种温暖,令他贪恋,却总在他想要紧抓不放时,与他背道而驰。 或许,他当真可以考虑,以一时的放手,来换取一世的温暖。 想来此处,睿王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再开口时,却带了无比的轻松。 “看来,我只能暂且还你向往的自由了……”睿王幽幽叹道,但转瞬间却眉目一凝,语气陡然转沉,“不过商娇你且记住,我既允你唤我一声阿濬,那这一生一世,你都不得背离于我!” 商娇终得了睿王松口,压在心口两个月的大石此时总算落地。一颗心简直快要飞扬起来。 巴掌大的脸扬起久违的,轻松的笑意,如一缕阳光照入久在背阴处的玫瑰,慢慢绽放,生机勃勃…… “那是自然!”商娇扬起一朵如花笑靥,郑重道,“我与阿濬既是朋友,一生一世,我自然都不会背离于你。”说到此处,她偏偏头,伸出一根小指,“不信,我们拉勾为誓。” 睿王见商娇幼稚的举动,不由一哂。 他的话,她是真的听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当糊涂? 他要她,从来便不只是朋友般简单。 但此时,商娇久违的笑容就在眼前,他贪看着,竟无法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只能淡笑着,从善如流,勾住她的小指,任由她拉来拉去,念着如孩童般的誓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或许,自己一时的放手,当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那个放下心防,天真真诚的商娇,又回来了。 至于那些阴暗的,隐诲的心思,他却不得不暂且放下。 她也懂,却宁愿一切如过眼云烟,转瞬即忘。 75、思怒 75、思怒 商娇步出前厅那道黑漆寿桃蝙蝠雕花大门时,方才发现十二月底的大魏,第一场大雪竟不期而至。飞雪如鹅毛般裹挟着呼号的北风簌簌,寒霜凛冽。 大厅外,花苑内,一人拢了靛蓝冰绸的大氅,长身玉立,任飞雪落满他的全身,却只遥望着方才紧闭的大门,一动不动,执着而坚定。 见商娇走了出来,他原先凝肃的脸抬起,温和的双眼望向商娇,似求证,似确定。 商娇感应到身后睿王的目光,不敢透露太多表情,却向陈子岩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陈子岩得到商娇确定的答案,倏然只觉心内狂喜,一身轻松。 但王府王苑中,众目睽睽下,两人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就这么两两相望,心照不宣。 然后,他转身率先离开。 身后,又响起了“小尾巴”久违的,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陈子岩听着,一抹安心的笑意,慢慢浮上唇角。 他的“小尾巴”,终于回来了。 甫出王府大门的时候,商娇抬头,看洁白的雪花在头上飞扬,落下。 鼻端呼吸的空气里,似乎有着自由的气息。 她不由得扬着头,笑得无比开心。 一旁的陈子岩侧头看着商娇那美丽如花般的笑脸,心里不由得也柔柔一片。 伸手,解了披在手上那件靛蓝的大氅,在商娇讶然的神情下,覆在她小小的,单薄的肩上。 “东家?”商娇顿觉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企图取下身上那件温暖的大氅。 陈子岩犹不理她,径自替她将大氅的绳结细细打起,他方才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替她拂了拂头顶的雪花。 “天冷,大氅你便披上吧,不要冻坏了。”他淡淡的说,所有关心,皆掩于云淡风轻中。 商娇于是也不再推辞,披了他的大氅,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只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他亦笑,负手先行。 可走了片刻,这一次身后却没有传来“小尾巴”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陈子岩不觉奇怪,回头一看,不由乐了。 只见那只“小尾巴”正抱着一只大包袱,因不想被地上浅雪弄湿那长过她身体的大氅,只得小心翼翼偏挑着干处走,走得偏偏斜斜,东倒西歪,像一只生怕掉进水里的小猫儿。 陈子岩无奈叹笑,只得折转身去,不由分说地,将商娇手中的包袱接了过来。 “东家……我自己来……”包袱被夺,商娇不由更是不安,一手扯着大氅的边角,一手便想来抢夺包袱,却不想雪地湿滑,商娇站立不稳,差点跌到雪地里。 陈子岩忙伸手扶住她堪堪下跌的身体,一时忙乱间,大手已不自觉地揽过她的腰…… 待发觉时,商娇已被他拥在了怀里,身体相贴。 感受到彼此温暖的体温,商娇不由心内巨跳,不自觉地抬起一双大眼,仰头看向陈子岩。 陈子岩石低头,正好与商娇目光相触,心跳的瞬间,突然发现两人现在的距离,竟如此暧昧…… 意识回神之时,两人赶紧推开对方,一人尴尬无比,一人脸红如桃。 不自在地轻咳几声,陈子岩装作无事人一般,淡声吩咐道:“马车便在前面,你今日刚出王府,便不用赶着回商行上工了,我送你回家吧。” 说完,他再不敢看商娇,只大步向前疾行。 商娇见陈子岩走了,赶紧也拍了拍自己突然热腾的脸,压下自己心中那无端升起的绮念,看前面那道月白身影走得飞快,只得提了大氅的衣角,也赶紧地跟了上去。 风露阁中,王婉柔斟了杯茶,浅笑着来到正在案前作画的睿王身边,待看清睿王笔下之人后,不由轻声一叹。 “王爷,既不舍,为何不将她留下?” 睿王闻言,作画的手顿了顿,直起身来,望向门外。 眼中,浮出一丝迷茫,却渐渐凝为唇边一抹苦笑。 “柔儿,孤记得你曾说过,没有丝萝不愿依托乔木,只视乔木是否是参天巨树罢了……可为何,孤的身份,孤的权势……却到底没能留住她?这世间,当真有这种性喜自由,宁愿为了自由,放弃唾手可得的名利权贵的女子么?” 说到此处,睿王的一双鹰眸,再次转向案边那两本薄薄的册子。 一声长叹,充满着浓浓的自嘲。 她为了逃离他,逃离王府,竟早有此谋算…… 这让他如何还能留她,如何开口留她? 他的身份不允,他的自尊更不允。 于是,只得暂且放手。 以一时的退让,换她一世的心甘情愿。 只是,就这么放下,到底心不甘,意难平。 王婉面对着睿王眼中的迷茫与心事忡忡,柔静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从来只是一个小小商户的女儿,身份卑微,即便是太后亲赐,想在这王府众位有着高门背景的侍妾中找到一席之地,也是相当艰难。 在这深门大院的王府中生活得久了,王婉柔早已褪去青涩单纯,懂得逢迎讨好,察颜观色,总能适时的配合着睿王,上演一场丝竹笙歌,恩爱风流的浮华假象,当好他身畔的那朵解语花。 那位商娇姑娘,她是见过的。那是在商娇入府的第一日,她听闻睿王将陈氏商行的一名女子带回王府,充任茶艺教席,又见刘恕等人如此上心,不仅亲派人手,将“青矜苑”洒扫出来让她住下,还派了李嬷嬷这睿王身边的贴身之人前去照应,心中便疑这名女子是何来历。 所以,当当晚听闻身边贴身丫环来报,说睿王于闻松亭中召见商娇之时,她便起了心思,慢慢移步过去,远远的观望了一下。 却见闻松亭中,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身着一袭府中新制的鹅黄百蝶云锦裙,肤若凝脂,颊似粉霞,一双妙目弯弯,很是机灵可爱的样子,偏额间一处孔雀花钿,又将其衬得有几分妖娆多情——那女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当日,她在静思斋中,亲眼见睿王笔绘的那个姑娘啊! 而睿王,她的夫君,此时一袭白衣素淡,眼角眉梢间却全是笑意,望着身边的女子,手指轻拔琴弦,一曲高山流水激越滔涌,似他澎湃的情意与思绪,欲说还休。 她便知,饶是王府中美女如云,却都敌不过这个女子,在王爷心中的份量。 所以,她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此后也从不与商娇晤面,只在自己的处所安然度日。 而那些曾招惹过商娇的,与她在王府地位相等,出身家世却比她高贵万分的侍妾夫人们,却逐的逐,死的死…… 她原以为,仗着睿王的这份恩宠,商娇不知在王府中会嚣张跋扈成什么模样;也原以为,就凭睿王对她的心思,商娇成为王府内苑之人,也是迟早的事。 却不想,商娇自来到王府,却是行事小心低调,待人和善温良,每日里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拘于一隅,不问外事。 甚至,就连王爷表明了对她的心意,她也拒绝了…… 偏这商娇,竟还想出用王府制衣坊不要的碎破布料制成高雅别致的宫花,用王府那堆积成山的薪炭制成银霜炭,不仅变废这宝,更是为府中省下一大笔开支。 这般特立独行的女子,连睿王都拿捏不住,王婉柔也是平生仅见。 王婉柔对睿王,有深爱,有敬畏,也有着出身寒微所带来的深深的自卑。所以,睿王在她心中,便是她的大树,是她的天。睿王若稍有不快,对她来说,那便是树倒天塌的大事。 此时见睿王为商娇之事闷闷不乐,王婉柔心中自是又酸又痛又不舍。 是以,她缓缓开口问道:“王爷年轻风流,又尊贵如神祇。妾为女子,也实不知这商姑娘心中所想……这商姑娘能如此拒绝王爷,莫非是心中另有所属?” 王婉柔一句无心的话,却如醍醐灌顶,令睿王原本尚还迷茫的鹰眸突然变得清明冷冽。 他不由得忆起商娇病中,抓住他探她额温的手,梦中呓语的那句“东家”; 还有陈子岩今日的不退不让,宁愿以身家性命相抵,亦要带她出府的坚决…… 双手,陡然拳握,青筋毕现。 下一刻,随着王婉柔的一声惊呼,那双手往案上一挥…… 但见案上笔墨纸砚,以及那张刚刚画至一半的画,全都被扫到了地上,糟污一片。 王婉柔再不料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会令睿王如此大怒,一时惊吓无比,赶紧跪下身去,连连告饶。 睿王深吸几口气,再看风露阁被自己搞得七零八落,王婉柔也被吓得不轻,方才堪堪平复心中那陡生的邪火,唇边扯出一抹笑意,又成为了那风流的贵族公子。 “柔儿,不好意思,孤吓着你了。”他伸出手,将那吓得花枝乱颤的王婉柔扶起,拥进怀中,细声抚慰。 仿佛,刚刚那个雷霆震怒的睿王,只是王婉柔的错觉。 恰此时,刘恕颠着脚步,匆匆入得屋来。 甫一看到屋中景象,立时停下脚步,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睿王眼角瞄到刘恕,轻轻放下拥着王婉柔的手,冷声问道:“刘恕,可是有事?” 刘恕尴尬地笑了笑,方才腆着老脸回禀道:“回王爷,无甚大事……只,只府门外来了一个姑娘,说,说要找商娇姑娘……” 睿王听刘恕说完,不由冷笑着点了点刘恕,斥道:“刘恕,此等小事也来通禀,孤看你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管家你怕也是不想当了罢?” 刘恕闻斥,当即吓得额冒冷汗,两股生栗,陪着笑想退下,却又犹豫不决。 “还有何事?”睿王见刘恕迟迟不退,又喝问道。 刘恕擦擦额间冷汗,背也愈显佝偻,迟迟疑疑地禀道:“王爷,这姑娘头上戴的,可是当日皇上所赐的爱物,前朝宫匠刘道仁打造的珍品——‘凤求凰’啊!” ………… 76、遛鱼 76、遛鱼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载着商娇与陈子岩,很快便回到了安宅。 安大娘为商娇开了门,见商娇回来,安大娘喜不自胜。忙迎了商娇回屋,又忙前忙后为商娇张罗了半晌,便去灶间为商娇煮茶去寒。 商娇见整个小院冷冷清清,不由有些奇怪。安思予她是知道的,他在牙行上工,自然不能时时在家。但素日里极少出门的常喜大雪天的,竟也不在家,这倒是奇事一桩。 商娇遂进到灶间,问正在烧火煮水的安大娘道:“大娘,常喜去哪儿了?” 安大娘拍拍身上的草木灰,笑道:“喜姑娘刚刚说是有点事儿出去一趟。估计是去街上买一些针头线脑的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商娇听安大娘这么说,也不再多问,又与安大娘聊了聊大家的近况,便又转回屋去,收拾整理自己的物品去了。 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商娇不由回想起自己在王府的这两个月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先被睿王的侍妾们联手相欺,再有刺客盗图,后来又发生了睿王酒后唐突她的事情,还有被断手的九平,死于非命的杨昭容与李月眉,再来便是自己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些事,在她回到安宅,回到自己的小窝,终如前尘往事,戛然而止。 想到这里,商娇顿觉轻松愉快,一个后仰倒在床上,她舒服得一声喟叹: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自由自在,不为名利拖累,世间再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连日来在王府中,她一直紧绷着神经,是以从不觉得累。但此时回到自己的家中,心情放松,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困和累,就连眼皮也禁不住地打起架来。 反正现在再无人管束于她,是以,她索性将头埋进粗棉被子里,睡起了回笼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突然感觉有人轻轻地推着自己,一个熟悉且清甜的嗓音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小姐?小姐?” “唔……”商娇迷蒙地应着,翻了个身,眼睛睁开一条缝,待看清来人竟是常喜时,突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 “啊哈,常喜,我回来了!”她大笑着,伸手捏了捏常喜娇俏的小脸,又伸出双臂作乞抱状,“想不想我呀?来,让小姐我抱一个!”说罢,便倾身上前,准备给常喜来个熊抱。 却不料被常喜冷淡地一把推了开去。 “小姐,你在做什么呀?”常喜跺着脚,颇有恨铁不成功的意味,“这好不容易进了睿王府,你做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放眼大魏,有多少姑娘想要入得睿王府为奴为婢,或是嫁给睿王作妾?你倒好,睿王亲召你入府,你竟然不思进取,又离府回来了!小姐啊,你长点儿心吧,你难道忘记你入府之时,常喜曾给你说过的话了么?” 商娇一片茫然。入府当日,她正心乱不已,常喜说了什么,她哪里还会记得。 常喜见商娇一脸迷蒙的模样,不由又气又怒,道:“当日我便告诉小姐,莫要忘记连州城内的王家,便是因为族妹入了睿王府为妾,才能那么风光。小姐得了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趁机让王爷纳了你,便是作妾,那也总好过过现在这种居无定所的逃亡日子啊!小姐,你怎么就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仔细盘算一下啊?” “……”商娇听完常喜的这一番话,简直瞠目结舌。 忆及当日初闻商娇要进入王府时,常喜那兴奋异常的表情,商娇此时方才恍然大悟。 敢情这小妮子,竟替她存着这样的盘算呢! 没能嫁给睿王做妾,便是不思进取了? 常喜这个想法,真真让商娇哭笑不得。 单单一个睿王府的侍妾,都已让这丫头如此看重……若她告诉她,睿王不仅要纳她为妾,更要封她诰命,立为侧室,却被她决意拒绝…… 这丫头恐怕会气得掐死她这不成器、不会为自己将来盘算的小姐!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感而发,商娇不由吟道:“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果然,吟完这首诗,商娇成功地看到常喜脸上出现了蒙圈的表情。 “小姐,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常喜完全理解无能。 商娇也不解释,只拍拍常喜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常喜,你还小呐,哪里知道自由之可贵啊!况且,这些王侯将相之家,岂是我们寻常百姓可轻易入得的?所以啊,谢谢你为我的将来的盘算,但你家小姐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就甭为我这不成器的小姐担忧了,啊?” 说罢,商娇一拉被子,蒙头继续睡自己的白日大觉。 任由常喜怎么推搡,唤她,她径岿然不动。 最后,常喜无奈,只得一跺脚,转身出门去了。 安思予今日下工倒是颇早。 急急地回到家来,待看到商娇正在厨房里帮着安大娘端饭端菜的背影,近两月来的心神不宁,在此刻终是安宁了下来。 他从来都相信,她会回来。 但他亦怕,那个权贵之人,不会放她。 所以,当看到她真的平安无恙地归来,他既不意外,也颇感意外。 不过还好,她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想到这里,安思予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上前几步,他立在她正在桌前忙碌的身影背后,浅笑着问道:“回来了?”语气云淡风轻,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商娇闻声回头,看到两个月没见的安思予,又惊又喜:“安大哥,你回来了?” 安思予点点头,笑问道:“如何,这两个月还好吗?” 商娇闻言噘了噘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安思予见她表情犹豫,料想有事,恰此时安大娘正从厨房走了出来,招呼大家吃饭,遂也不再多谈,只淡声道:“既是一言难尽,那待会吃完饭,安大哥便听你慢慢说。” 当下四人围坐在院中小桌,吃起了晚饭。今日因着商娇回来,安大娘显得特别高兴,不停地给商娇挟菜,将商娇碗里的饭菜堆成了一座小山。安思予也兴致颇高,与商娇时而交谈几句,问问她睿王府的情况。 只常喜一人却一言不发的吃着菜,似有满腹的心事,神情也是恹恹。 商娇只当常喜还在为今早的事情与她堵气,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只待她过了这阵儿,知道她对睿王的真实态度,便也就打消了让她嫁入“豪门”的心思。 吃罢了晚饭,安大娘便上工去了,常喜许还气不顺,只说头疼,便径回小屋睡了。 于是,小院中便又只余了商娇与安思予两人。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大雪此时业已停了,商娇索性便点了烛,坐于院中,将近两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大致与安思予说了一遍,只略去了睿王醉酒那夜,所发生的事情。 安思予静静地听说,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上次商娇回来休沐时,说起睿王允她休沐之事,可在此之后,睿王却再没放过商娇回来,他便知商娇在睿王府里出了变数。 只一路听来,安思予觉得,商娇却并未将那真正的变数告诉他。 睿王何以会突然向商娇提出纳她做侧室的要求? 商娇何以会如此坚决的拒绝? 这中间,似乎缺了某些连贯的事情。 这让安思予的内心充满了不安。直觉告诉她,商娇与睿王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事情——亦或是商娇羞于启齿,不欲让外人所知晓的事情。 但商娇不说,他也不便问。 他只知道,商娇对睿王当真无意,这便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他不用去刨根问底。他相信她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能力,妥善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一如她在睿王府中,明着是用宫花与霜炭为王府创收,让睿王认为她只是奇淫巧技,暗中却悄悄将这些东西造账,让睿王看到她真正的价值,是以再不敢小瞧于她,方才放她离府。 只是,这一步棋,她走得太险。 安思予想来,只觉忧思无比。 “商娇,你可曾想过,你祭出账册的事,是一柄双刃剑。你让睿王看清了你真正价值,知道了你的能力,是以不敢再将你与其他女子等同视之,轻易将你纳入王府。可他既知了你的价值与能力,今后若他有求于你,只怕你便不易推脱。又或者,你这些超乎常人的能力,日后更会吸引他……若他有朝一日,再不能对你放手,执意要将你禁锢到他身边,你又要怎么办呢?” 身为男子,他几乎可以将睿王的心思揣摸得十之八九。 初见时,他只当她是个稍有趣味的寒门女子,逗弄招惹,只是图个有趣罢了。 待发现商娇知道了他的家世,有意回避于他,他颇感意外之余,只当是商娇扭捏作态,是以干脆以真实身份以对,以为商娇得知他便是当朝权贵之后,便会改变初衷,对他投怀送抱。 当商娇面对他睿王的身份,却仍是拒绝时,他气怒之余,也许也生出一丝不服输的意味,是以借故将她召入王府,想以名利富贵诱之。 可是,入得王府的商娇,却仍是行事低调,淡泊,并不为王府的富贵奢华所动,甚至一意的只想出府,为此还祭出他不能拒绝的杀手锏,让他看到她的价值与能力…… 这一步步走下来,睿王只怕会越陷越深,越来越不想放手。 所以安思予觉得,睿王此次会答应放商娇出府,只怕只是暂时的,甚至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便如钓鱼一般,若一把将鱼竿提起,鱼儿反倒容易脱钩溜走——非得要拉一拉,松一松,反复遛上一段时间,待鱼儿筋疲力竭之时,再收绳钓起,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若当真如他所想,那睿王对商娇,只怕已是势在必得。 商娇显然也明白安思予的顾虑,她悠悠一叹,道:“我也知道,如睿王那般的人物,江山美人两相权衡之下,江山必为他的首选。是以,我今日祭出账册,也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不如此做,我今日能不能离开王府都得两说……更何况,当时东家也在场,也想接我出府。若我执意离开,睿王又执意不放,那我们双方势必会有所冲突……我岂能让东家为难?” “……”商娇提及陈子岩,安思予一时无言,神情中,浮起一丝黯然。 商娇没有发现安思予表情的变化,径自又道:“我原先做账的目的,便是想着睿王执意不放我走时,交换自由。如今这般,便也算是求仁得仁吧。况且如今我已经出了王府,再不受睿王约束,今后与他疏远一些也便是了。” 说到此处,商娇又想起自己无意间听李嬷嬷讲起的那段宫廷秘辛,不由心中酸楚,长长一叹。 “其实说到底,睿王也是可怜人。他想留我在身边,与其说是做夫妻,不如说他只是想有一个可以说说话儿的朋友而已。若他今后断了对我的心思,我与他说不得还真能成为好朋友呢。” 听商娇说完这段话,安思予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那欲说还说的情思,那揪心揪肺的拉扯,那辗转反侧的渴求…… 若当真能说断就断,哪还会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世间至苦? 可这些话,安思予如何开口与商娇说呢? 他不也入了这求不得的魔障,遍尝这至苦滋味了么? “对了,”商娇说完自己的事情,突然想到一事,于是撞撞陈子岩的胳膊,问道:“别光顾着说我,穆颜姑娘近况如何了? 77、堪破 77、堪破 听商娇提及穆颜,安思予的眸光倏地一痛。 “穆颜情况尚好。”安思予沉缓地道,“初时几日,发了一场高热,幸而温莎得了你的嘱咐,为她延医救治,身体已无大碍。只……只她醒来后,便道生无可恋,想剃度出家,侍奉佛祖。我劝了几回,她也不听,如今镇日里除了吃斋念佛,素服宽衣,看模样当真是看破红尘了。” 商娇闻言大惊,“穆颜年纪轻轻的,怎么生出了出家的念头?她才多大?怎么经历点事儿,便看破红尘了?” 安思予长叹一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穆颜所经历的事,也的确难为了她。她一个孤女,活在世上本已艰难,偏巧还有那么多人想要置她于死地……我待她如亲妹,肯定是不愿她年纪轻轻便出家的。可我后来想想,若她有朝一日被那梁富户家的人发现了,只怕又得受一番折磨……所以,也许她要出家,未必也是一件坏事。毕竟,我朝对佛教历来看重,只要穆颜出家,她便再无性命之忧……” 商娇忙作手势打住安思予的话,“打住!安大哥,你糊涂啦?既怕梁富户家的人发现,那我们便帮穆颜逃啊!她只要远远的离开天都,到哪儿不能重新开始?” 面对商娇的激动,安思予默了默,方才反驳道:“商娇,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穆颜她从小被人发卖,在妓院中长大,所会所学,除了迎合,便是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若放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身上也许并无不妥,但若要靠此营生,只会艰难无比。 你想想,便是聪明灵巧如你,为谋得一份差事,不也经过几番折腾吗?那还是陈东家心好,才不顾流言将你留下。而穆颜……她毕竟不是你啊!更何况,我朝的户籍制度中,穆颜的身份是伶人贱籍,这到哪里都是改变不了的。你让她如何去谋生?” 商娇闻言哑然。 她知道,安思予告诉她的都是事实,残酷的事实。 他们可以救下穆颜,但终救不了她的命。 商娇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绞着手指想了想,终还是挣扎着道:“不若,让我先见见穆颜吧,或许我可以劝劝她,帮她出出主意。天无绝人之路,我不相信,事情当真会有这么糟。” 安思予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穆颜醒来后,总念叨着救她的那位姑娘,在我跟前已问过你好多次了,总寻思着要报答你的恩情。” 商娇忙挥挥手,“报恩便免了罢。我救穆颜时,就没想过要她报恩。”她又想了想,道,“我这里才刚回来,东家允了我两日假期在家休息。不若明日一早,我们便去看看她吧?” 安思予点点头,笑道:“好。” 第二日,外面天气稍好了一些,但因昨日那场大雪,空气还是寒冽。 商娇与安思予出了门,一路穿街过巷,终到了西市温莎临时租住的小院。 甫一进院,温莎便得了通传,飞快地从房中跑了出来,待见到果然是商娇到来,一双蓝眸顿时笑得眯成一条缝。 “娇,你总算回来了!”他上前便给了商娇一个熊抱,也不顾一旁安思予大声的咳嗽,将商娇揽在怀中细看,“看看,瘦了好多。想来这大魏睿王府也不过如此嘛,肯定没让你吃饱饭。”边说,边捏了捏商娇那尖尖的小下巴。 商娇打开温莎的手,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少来!这儿人这么多,你这样小心被当作登徒子。” 说笑完,她正正神色,问道:“穆颜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温莎闻言一撇嘴,不满道:“哦,原来你却不是来看我的?枉我听说你进了睿王府,还为你提心吊胆了一番呢。生怕依了睿王的个性,把你收作小妾,不许你再出门了呢。” 商娇一愕,立刻明白过来,“原来你早知王睿公子的身份了?” 温莎耸肩,嘿笑道:“我如何不知?那日在鸿锦山庄时,我便想告诉你来着,先前是被你给打断了话头,后来再想提醒,就寻不着机会了。” 商娇闻言气结,指着温莎狠狠点了点,“真不仗义!” 吵吵闹闹间,一行三人已来到一处房门前。但见房门紧闭,从里面传出一阵木鱼的敲击声,和一阵低声的呤经声。 温莎对商娇呶呶嘴,道:“那位穆姑娘自病好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每日里便在房中闭门诵经。这件事这位安兄弟是知道的,可怪不得我。”说罢,又向商娇挤挤眼睛。 安思予上前,郑重地向温莎行礼拜谢,“多日来有劳温莎公子照料穆颜,安某在此谢过公子。” 温莎忙摆摆手辞谢道:“安兄弟客气了。在下也是受商姑娘所托,代为照料一下穆姑娘罢了,实担不起谢字。” 说罢,又转身对商娇道:“娇,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有事你吩咐一声便是。” 商娇忙点头称谢。温莎也不客气,拍拍商娇的头,笑着转身离去。 安思予上得前去,轻轻拍了拍房门。 房内诵经声与木鱼声顿停,未几,那紧闭的房门便从里打开,一个长发披散的姑娘便立在眼前。 安思予见穆颜开门,忙笑道:“穆颜,你看今日谁来了?”边说,边让开身体。 两个姑娘甫一见面,商娇便被眼前这位女子给生生惊艳。 但见眼前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的纤长削细,清丽秀雅,容色极美,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秋水,虽是一身蓝布长袍,但却格外的楚楚可怜,令人心生怜惜。 想当日自塘中救起穆颜,商娇只见她面色青白,双目紧闭,虽模样极美,但奈何救人时间紧急,根本没来得及看清穆颜的真实相貌,如今一见,当真是一朵绝世仙姝。 穆颜也见到了商娇,又听安思予如此说,料定眼前女子便是当日救自己一命的商娇姑娘,忙跨出房门,声音娇柔悦耳:“穆颜见过商姑娘。姑娘当日的救命大恩,穆颜没齿难忘。”说罢,便欲下跪行礼。 商娇忙上前一步拦住穆颜欲下拜的身体,笑道:“姐姐莫要多礼。那日救得姐姐,实属偶然,姐姐要谢也该谢安大哥才是。” 说罢,她扶起穆颜,拉了她的手,真诚地笑叹道:“那日姐姐危难,尚未看清姐姐真容。今日见到姐姐,当真是容貌绝美,天人之姿,连我看了都不禁有几分心动呢。” 穆颜闻得商娇这么说,不由脸红了一红,却也知商娇并无轻视她的意思,甚至刻意在拉近彼此距离,不由得也对商娇心生好感,遂浅笑道:“妹妹过誉了。我自与安大哥重逢,便一直听他念叨着你。妹妹年纪虽轻,却见识非凡,自立自强,当得女中豪杰呢。”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虽是第一次见面,却彼此都颇觉亲近。 一旁的安思予此时插话进来,笑道:“好了,外面寒冷,你们两位姑娘身子都纤弱,不若便到屋中叙话吧。” “是是是,安大哥的话,我们哪儿敢不从啊。”商娇嘻笑着,一边戏谑安思予,一边拉过穆颜,一同跨进屋去。 入得屋中,但见小小的一方斗室里,只余一床一桌,一目了然。桌上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塑像,一卷经书置于一旁。另一旁,则放了一个木鱼。想来便是穆颜素日里念经诵佛之处。 商娇将屋内布置打量了一番,不禁长长一叹。 “姐姐正值花样年华,便是之前曾遭过一些磨难,也都过去了,难道今后当真想要了却尘缘,一心向佛吗?” 78、拒议 78、拒议 商娇所言,开门见山。穆颜不由得看向安思予一眼,见他面上虽无甚表情,眼里深切的担忧,便知他已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商娇。 遂她转头向商娇笑道:“妹妹想来也听安大哥说起过我的事情。都说前世因,今世果,我年纪虽轻,却一生命途坎坷,无依无靠。如今想来,许是前世我作下的孽太多了罢……所以如今我只想一心向佛,求得来世可以修得一个圆满。” 穆颜虽笑着,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凄苦,令商娇不由得也心里一酸。 只是,穆颜的话商娇却是不赞同的。她摇了摇头,驳道:“今生未尽,谈何来世?纵然姐姐此前是经受了一些坎坷磨难,但如今毕竟已是自由身,姐姐完全可以活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活出一番自己的精彩,方才不负此生年华,又何须看破红尘,如此悲观?” 穆颜默默地听着商娇的话,心底对商娇这个比她还小上一些的姑娘充满了敬佩。 关于商娇的事,穆颜曾是听安思予提及过的。这个姑娘,有着与她相似的境遇,无父无母,只身在外,却有着一颗善良、热情、美好的心灵,靠着自己的双手奋斗打拼,与命运相博。 如今相见,她的字里话间,也无不透出那种对自己人生的渴望与精彩。 堪堪令她羡慕。在商娇面前,穆颜觉得自己几乎连叙述人生不幸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站在原地,垂首看着地面,咬唇不语。 商娇见穆颜如此模样,以为她已被自己说动,又抬眼看了下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安思予,突然间,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安大哥,你可不可以先出去一下,留我与穆姐姐说说话儿?”她偏过头,俏声问道。 安思予闻言一愣,转头看了看穆颜,却见她只低头不语,却没有拒绝,遂点点头道:“好。你们两位姑娘在一处聊天,我在这里也不方便,那我便先出去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小屋,并体贴地为两人将门阖上。 只在小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商娇,示意她多开导一下穆颜。 商娇怎么会不知其意?也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 屋门闭阖,小小斗室间,便只余了穆颜与商娇二人。 少了安思予在场,商娇也不客气,上前拉了穆颜的手,与她并到床前坐下,方才开口道:“穆颜姐姐,昨日我回府后方才听安大哥说起,你想剃度出家。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绝望,看破红尘。如果你是担忧你将来的生活,那这件事尚有解决的方法。我现如今所在的陈氏商行建有茶室,茶馆的建设也正在筹备之中,可以招收一些女子作为茶博士,虽然薪俸不多,但毕竟可以使你先安顿下来,生活不成问题。我如今是陈氏东家的文书,如果我与东家说起此事,想来他不会不允……” 穆颜却摇摇头,道:“妹妹,谢谢你为我所做的打算,但此事不可行。其实你说的这些,安大哥也早与我说起过,但我若外出抛头露面,势必会被梁家人或醉倚楼的人察觉,届时,不仅是我性命堪虞,还会连累你和安大哥。” 商娇摆摆手,道:“姐姐,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知你现在的处境艰难,但若是离开天都呢?亦或者……”商娇索性将自己的想法向她挑明,“是安大哥带着你,离开天都呢?” 穆颜闻言大惊,一下从床上跳起,惊讶地看着商娇:“你……你说什么?” 商娇也站起身,拉了穆颜的手,轻道,“这有何不可?姐姐与安大哥从小便已相识,安大哥为救姐姐,甚至可以不惜自己的性命与名声,功名与前程……若姐姐有意,何不让安大哥带了你远走高飞?若姐姐担忧自己将来的生活,我大可恳求一下东家,替姐姐与安大哥在商行远离天都,外设的一些店铺上谋得一份差事,必不叫你们为生活担忧,这样岂不更好?” 穆颜听商娇说着她心中为他们规划的未来,慢慢又坐回床边,脸浮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妹妹,你到底……不懂安大哥的心呐。”听商娇说完,她低低噫叹一声。 抬眼看商娇一脸无解的表情,穆颜继续道,“安大哥看似温和善良,实则却是心性骄傲坚定之人。他有情有义,却也有着自己的底线与原则。他视我为妹妹,可以为了我数次与命相救,可若说男女之情,那却是万万没有的。” 说到此处,穆颜有几分失落地道,“否则,他不会为了几句闲言碎语,便在十年的时间里,从未到醉倚楼来看过我,却又在闻知我有难之时,不顾自身安危来解救我……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与安大哥,可以是极好的朋友、兄妹,却绝不会有男女之情。所以商娇妹妹,你这个提议,不管我赞成不赞成,第一个反对的,便会是安大哥。” 商娇一时无话,良久之后,才弱弱地反驳:“这男女之情,不是可以培养的么?若你们当真在一起了,那日久生情,也不无可能……” “商娇妹妹,”穆颜打断她的话,语气陡然加重,“你还不明白吗?安大哥是不会与我在一起的。当日他为助我逃离醉倚楼,被人打断了腿,整个天都流言四起,将他说得如此不堪……若往后我与他在一起了,岂非当真被人坐实了他拐带我私逃的污名了吗?” “……”穆颜的一席话,令商娇哑口无言。 穆颜说到此处,情绪似乎也起伏很大。微微顺了口气,却红了眼眶。 将头偏至一处,她缓缓又道:“所以妹妹,今日此话,断断不可再说。莫说安大哥对我无意,我对他也仅仅只有兄妹之情,敬仰之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说罢,穆颜起身,向商娇福了一福,淡声道:“外面天冷,莫让安大哥在外久侯,妹妹也快回去了罢。我也要开始念经了。”转身回到桌案前,执了小槌轻敲木鱼,一阵诵经声便回荡在小屋之内。 商娇站在远处,看着眼前那个披散着头皮,冷寂孤清的纤细身影。 心里,微微有些泛疼。 虽然极力抑制,但她刚刚泛红的眼眶,到底出卖了她。 倏然转身向外疾走了几步,商娇又陡然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一抹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轻轻道:“穆颜姐姐,你对安大哥……除了兄妹之情,就真的再无其他吗?” 木鱼声停了停,却又立刻重新敲响。 小屋中,一个声音轻轻地,缥缈地响起,如隔了云端一般,似有似无。 “或许,曾经有过吧……但如今,我早已放下了。” 79、不配 79、不配 作别了温莎,商娇与安思予往安宅的方向缓缓漫步行去。 与穆颜一番私聊之后,商娇有些闷闷不乐。 一想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正是如花似玉的锦绣年华,却从小与亲人失散,被人拐卖,威逼,沉塘……终至心死绝望,只想皈依佛门,以修来世…… 商娇的心便一阵钝痛,就像有一块大石压在自己胸间,沉沉郁郁的。 安思予侧头看向身畔的商娇,见她噘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遂轻声问道:“怎么,还有为穆颜忧心?” 商娇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抬起头,颇疑惑地看了安思予一眼。 “安大哥,你既救了穆颜,又为何不能救人救到底呢?” 安思予闻言一愣,停下了脚步。 “救人救到底?”安思予细细地咀嚼着商娇的话。 一双素来温和的眼,第一次带着审视地看着商娇,出声询问。 不知为何,商娇在安思予这样的凝视下,竟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不敢再看安思予的眼睛,商娇低头轻语道:“今日,我与穆颜姐姐提议,让她与你远远离开天都,她却告诉我,你对她只有兄妹之情,断无男女情意。说你……断断不会带她离开……安大哥,你既救了穆颜,又为何不能救她一生呢?” 安思予静静地听着商娇说完,一颗心渐渐下沉,沉至无望的黑海。 许久许久,安思予的脸上才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刻意地淡声,不让商娇听出自己任何的情绪,他轻声救道:“救穆颜一生……商娇,你的意思,可是用我的婚姻,去周全穆颜一生?可是……我既视穆颜为妹,又如何能视她为妻?若我当真如此做了,不仅是对穆颜不负责任,也是对我自己不负责任。商娇,你明白吗?” 商娇万没料到,平日里一直温和淡雅的安思予,当真会如穆颜所说,拒绝这个提议,心里不禁有些疑惑。 “那安大哥,你便当真忍心看着穆颜这样美丽的女子,在这样好的年纪,遁入空门,从此了却尘缘,只与经书木鱼为伴吗?” 话说到此处时,商娇声音已然尖刻。 “你与穆颜自幼相识,彼此性情都是清楚的。就算现在没有男女之情,但难道就不会日久生情吗?安大哥,你为何非要拒绝这种可能?” “因为,”安思予陡然大声地打断了商娇的话,一双眸子里,浮出一抹浅痛,“因为,我知道我不会爱上穆颜。” 他直视着商娇,眼底的痛,灼热的情,再也掩映不住:“商娇,我安思予的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哪怕我配不上那个我所爱的人,哪怕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也唯有她一个人,今生今世,除她以外,我安思予再不会娶别人!” 安思予的话,如同誓言般,重重地砸在商娇的心上,商娇再不料安思予会说出这样决绝而坚定的话来,一时瞠目结舌,呆立当场,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思予说完这番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却猛地转过头去,不想让商娇看到他脆弱的神情。 “所以商娇,别再为我与穆颜的事擅自作主了。穆颜有她的骄傲,我也有我的坚持。我们,是注定无缘的人。至于穆颜……从前的她,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现在的她,至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我想,我们救她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至于她要如何选择她的人生走向,那是她的决定。我们可以不赞同,但必须学会尊重,商娇,你说对吗?” 说罢,安思予又转回身看向商娇,面上又恢复了素日里平淡温雅的神情。 商娇被安思予的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细思一番,却也觉得不无道理。毕竟她有着现代人的灵魂,觉得每一个个体的想法与选择都值得尊重。现在无论是安思予,还是穆颜,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商娇无法置喙。 许久,商娇才点点头,轻声道:“安大哥,你说得很对……我其实没其他的意思,就是有几分怜惜穆颜姐姐罢了。” “不过……”商娇嘿然而笑,突然转了话题,“现在让我更好奇的是,安大哥心上的姑娘到底是谁,竟让你连穆颜姐姐这样美的女子都不动心,想来更应该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罢?” 边说,她边用胳膊撞了撞他,“如何,安大哥?还不老实交代么?” 安思予无奈又好笑觑了商娇一眼,脸却突然红了红,“别胡说。”他轻斥道,“哪有这个女子,我只是作个比方罢了。” 商娇看着安思予陡然蹿红的脸,愈发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更加不依不饶起来:“肯定有!刚才我都听见你这么说啦。安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吊人胃口?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安思予左闪右躲,终避不开商娇的纠缠,最后只得无奈地道:“好吧,我便实话对你说了吧……” 听到这句话,商娇忙拉长了耳朵,凑到安思予跟前,准备一字不漏地听完整条最新出炉的八卦新闻。 安思予看着都快要凑近他怀里的商娇,她那娇小的身子,就近在自己咫尺之处。 缓缓地,他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拥进自己怀中。 却就在要碰到她纤腰的那一刻,又陡然停住…… 双手重重的握拳,颓然地垂回自己身侧。 轻轻地别开眼,他干涩地道:“我,确实有喜欢的姑娘,但我……配不上她。” 短短的两句话,数个字,却已是他能表达的极致。 商娇瞪大眼,颇失望地看向安思予,“就这?” 安思予点点头,无奈又好笑地肯定道:“就这。” 商娇于是不满的噘嘴,“什么嘛,说了等于没说。”她喃喃道。 想了想,又皱了皱眉,颇不满地为自己的安大哥抱不平,“这哪家姑娘这么没眼力劲儿啊?我们安大哥生得这么英俊,又满腹经纶的,配谁家的姑娘配不上啊?便是现在有些坎坷,但是金子就总有发光的一天啊!竟敢这么小瞧我安大哥,可见得也没什么好的……” 安思予闻言,嘴角抽了抽,当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也不知从哪里生起一股念头,他突然一把攫住商娇的手,轻声问:“商娇,那你觉得……我配得上你吗?” 商娇只觉得攫住她手的那只大手灼热无比,手心微微有汗,似乎那只手的主人很是紧张。 突然间,一种怪怪的想法,浮出商娇的脑海。 这安大哥所说的心上人……该不会是我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商娇不由得心头一紧。 若安大哥心中的人当真是她,那她该如何拒绝?那毕竟是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下,如邻如兄,对她关爱有加的安大哥啊! 可转念一想,她又马上否定了这种可能。 她当安大哥一家犹如亲人,安大哥也待她也极是包容与宠溺,犹甚亲妹,哪里会夹杂什么男女之情? 更何况,刚刚安大哥不是说了吗,他配不上那个姑娘…… 可她只是一个孤女,身份既不高贵也无权势,何来配不配得上之说? 一想到这里,商娇心里顿时坦然了不少。 一把挥开安思予的手,她打着哈哈,边笑边退:“安大哥,你怎么拿我与你心上的姑娘做比较呢?可不带你这么玩儿的。” 说着,商娇看看天,又道:“时辰不早了,我也饿了,我们还是赶快回家吧。” 说罢,她向前疾步而去,把安思予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只余了安思予在身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伸出一只手,徒然的,轻轻的抓,轻轻的握…… 指尖,却终是什么都没有。 80、新愿 80、新愿 商娇的归来,让除陈子岩之外的整个陈氏商行的人都跌破了眼镜。 想当初睿王接她走时,商行内外的人都觉得此女是攀上了高枝,只怕再过不久,睿王府中便会传来睿王纳她为妾的消息——却不想,此后两个月,睿王府迟迟没有动静;更甚者,时日一到,商娇竟当真回到陈氏,继续上工。 一时间,陈氏商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商娇个性骄傲,不愿为睿王妾,是故借机出府的; 也有的说商娇入了王府,却不甚得睿王欢心,所以两个月期一至,便被睿王给赶了出来的; 也有的说商娇其实另有心上人,是以对睿王不屑一顾的…… 总之,商娇如今已成为整个商行的传奇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对她指手划脚,品头论足一番。 但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却自归来的那一天,便忙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 与东家原来议定的茶馆开始正式提上议程,因着快要过年的关系,商娇每日里跟在陈子岩身后,东西北三店来回巡视,出方案,出设计,出草图,请工人,定工期,选材料…… 而此时,陈子岩竟当起了甩手掌柜,将所有的事情全托给了商娇,让她决策处理。 一时间,商娇忙得那叫一焦头烂额,几天几宿的连轴转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但所幸上回南铺的装潢商娇已积累了不少的经验,是以三个店铺同时装修的事情虽多,她也颇能应对。 腊月二十日,陈氏的三个茶铺下辖的茶馆同时开张,三店同庆。 彼时已至年关,正是天都百姓忙前忙后,准备年货的时候,陈氏的三个茶馆一开张,便吸引到无数上街采买货物百姓与客商,大家来此喝茶歇脚,听书会友,不甚其乐。每日里茶馆迎来送往,竟是座无虚席。 至腊月二十九闭门关张时,仅仅十日工夫,三个茶馆并一个茶室的总收入,竟占了陈氏全年收入的一成! 此消息一出,商娇顿时一跃成为整个陈氏的焦点。 这样的业绩,不仅在陈氏,放眼整个大魏的茶商中,都是绝无仅有。 除夕之日,陈子岩按照以往惯例,在陈府内大摆流水宴,宴请商行所有主事以上级别的雇员,以谢大家一年的辛苦。而入职才半年的商娇,作为陈氏的功臣,当之无愧亦在受邀之列。 商娇入得陈府时,只见高门大院,红渠生池,府中张灯结彩,三十桌流水席于院中一应铺开,果五色,肴十品,海陆毕陈,很是热闹奢侈。便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陈母,今日竟也扶了陈子岩,出来与大家同乐,气氛和乐喜庆至极。 待陈子岩引着商娇与陈母见礼,陈母甫一见商娇,便喜欢得什么似的,径拉着商娇的手,将商娇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慈祥的脸上笑得如一朵菊花,直夸陈子岩有福,得了这么一位福将,又一手拉了商娇,一手拉着陈子岩,坐于自己的左右,笑着与商娇闲话家常。 商娇前世看多了豪门剧,多知道高宅大户中的婆婆皆是厉害角色,却不想今日得见陈子岩的母亲,却是如此慈祥和譪的老人,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妈妈,遂也觉亲近,与陈母谈天说地,很是欢乐。 一旁的陈子岩见到这一幕,唇畔亦不禁勾起一抹温暖且安心的笑意。 正式开席之前,便是东家的讲话。陈子岩长执了酒杯,长身立起,先是感谢在座所有管事一年辛劳,其次也总结了商行一年中所遇到的诸多问题以及对来年的期许,到最后,却是谁也想不到的,点名将商娇唤了起来。 其时商娇正与陈子岩一左一右,坐于陈母两旁。听得陈子岩点到自己,赶紧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来,不明所以地望向陈子岩。 陈子岩也正温和地注视着她。执起酒杯,他郑重地道:“商娇,谢谢你入职陈氏这段时日以来,对陈氏所做之贡献。你让我知道,商场并不只是男人的战场,女子也一样可以做得很出色。希望来年,我们可以再创辉煌。” 商娇忙也端了酒杯,回敬道:“东家过誉了,商娇一介女流,若无东家赏识,此时只怕也不知如何营生,东家知遇之恩,商娇不敢或忘。只望日后能为陈氏效犬马之劳,以报东家大恩。”说罢,一仰脖,便将杯中酒饮尽。 陈子岩却不饮,只令人将商娇的酒杯再次斟满,继而又道:“鉴于商娇在此一年中对陈氏的杰出贡献,我决意将此次四铺开设的茶室、茶馆收入之总合的百分之一,作为对商娇的奖励。” 话音甫落,举座皆惊。所有人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就连商娇自己,也是惊讶得无要言状。 要知道,茶室并着三个茶铺,开张至今,已创下三万两银子的佳绩。按陈子岩所说的结算下来,商娇竟可得三百两银子的奖励! 这在以每月三两薪俸的管事里,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大笔收入了。 陈子岩压下众议,又道:“不止商娇,日后在座诸位若有人有新的提议,并付诸实行,为商行创下优绩者,皆在此例。” 就罢,陈子岩挥了挥手,一个丫环便手托一盖了红布的托盘行上前来。 陈子岩一把将布掀开,一锭锭银光灿灿的银子便显露了出来。 在众人或羡或妨的目光中,丫环托了银子,行至商娇身前。 商娇抬头看看陈子岩,见他正向她点点头,示意她收下。 可商娇却并未接过托盘,低头思索了一下,她抬头笑着,向陈子岩福了一福。 “多谢东家厚爱。但这奖励里,商娇委实不敢独受。茶馆茶室的创立,离不开商行各管事的照拂与关照,是以商娇建议,我自己便留下一成银子,其余的二百七十两,皆请东家发给在座的所有管事们,希望大家来年齐头并进,为陈氏再造辉煌!”说到这里,商娇转头向所有人拉开嗓门笑问道:“大家说,这样好不好?” “好!”三十桌坐席顿时欢声雷动,掌声如潮。 所有人都欢腾起来。原先的羡妨,皆变成了欢呼的笑脸。 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商娇与陈子岩相视而笑,举起彼此的酒杯,一饮而尽。 陈母坐于席上,看着席中所有人那山呼的欢呼声,再看着陈子岩与商娇那默契的相视一笑…… 唇一抿,赞许地点了点,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除夕夜,天空又飘起了大雪。 陈府宴席早便散了,陈子岩伴着陈母,围着地笼坐着,安静的守着岁。屋外,一应丫环仆妇再不见素日里的严肃,在院中点了爆竹烟花,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陈母年岁大了,守岁便有些吃力。倚着软榻,稍微打了个盹儿,待再睁开眼,屋中依然寂静无声,只余地笼中的炉火噼剥。倒是窗外院中,传来一阵喜庆的笑闹声。 陈子岩正坐在陈母榻旁看书,见母亲醒来,便忙上前相扶。陈母就着儿子的手坐起身来,转眼看了看外面喧闹的场景,慢慢问道:“子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陈子岩恭敬地答:“回母亲,现在已过亥时了。” “哦。”陈母拖着长音,有些寂寥地看看眼前室内母子二人寂然相对的场景,心里突然有些悲凉。 “想从前你爹在时,咱们家每年过年,都是全家人一同守岁,那时候,咱们家里多热闹啊,你在外面与奶娘丫头们滚雪球,打雪仗,放鞭炮,我与你爹就在里屋吃茶聊天,笑呵呵地看着你笑,看着你闹……可如今,却只剩了咱娘俩……”想起前尘往事,陈母不由悲从中来。 陈子岩忙安抚地替母亲顺顺气,温言安抚道:“娘,切莫再伤心了。孩儿不会离开你,总会陪着你的。” 陈母闻言,却颇不顺意地翻翻眼皮,瞪了陈子岩一眼,没好气地道:“谁让你一个人陪着为娘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府里人太少了,这大过年的,一点儿也不热闹喜庆。” 说到此处,陈母见陈子岩仍是一脸不解状,遂拍拍儿子的手,温言笑道:“子岩,你年纪不轻了,该给咱们府里,找个当家主母了。” 陈子岩闻言,神情立时尴尬不已地轻咳几声,再不敢看自己亲娘。 “娘,如今商行中事务繁忙,此事只怕还得缓缓……” 陈母握着陈子岩的手一捏,佯怒道:“还得缓缓?儿啊,过了年你便二十有四了,娘年近四十方才得了你一个孩子,你让娘如何还能等得?这立业与成家,又不是什么矛盾的事情。况且,若能娶回一位贤内助,说不得更是能帮得上你的忙呢。” 说罢,陈母轮了轮眼珠,见陈子岩静默不语,不禁有些急道:“子岩,不若你今儿便给为娘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按我说,你那个文书商娇便挺好,为娘很是喜欢!” “娘!”乍然从母亲口里听到商娇的名字,陈子岩惊得跳起来,只觉得脸若火烧,心似擂鼓。 陈母看着陈子岩过激的反应,心里偷笑,却白他一眼,嘲道:“怎么,子岩并不喜欢这个姑娘吗?莫非为娘当真老眼昏花了?为娘今日倒是看见,自那商姑娘一来,你的那双眼睛啊,可全在这姑娘身上啊!” “……”陈母的一席话,竟迫得陈子岩说不出话来,只脸越来越作烧。 陈母见状,又趁热打铁,拍拍陈子岩的手,道:“子岩,都说知儿莫过母,你的心思岂能瞒过为娘?今日我也看了这姑娘,她虽说无父无母,家世与咱们陈府不太般配,但这姑娘的长得模样端正,为人处事也极好,人也聪明伶俐,为娘颇是喜欢。况且,没有家世,便不会骄矜,不会心向娘家,不会仗势压人,总好过那高家的小姐……” “娘!”陈子岩待听出陈母言下之意,立刻冷冷地绷起了脸,“孩儿对那高小姐断无一点情意,此话请娘今后万勿再说,以免传出去招人误会。” 陈母也知自己说错了话,顿了一顿,脸上显出几分尴尬。 良久,陈母方强笑道:“好,此话咱娘俩都不再提了。为娘就说眼下,这商姑娘虽出身不算高贵,但咱们商人籍别本也不高,她配你啊,倒也配得上。娶妻唯贤,这姑娘来商行仅半年时间,便不仅能帮你处理文书事务,还能帮咱们商行想得法子,开拓财源……这姑娘将来若成你的媳妇,也必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帮你料理家务,把我们陈氏发扬光大。儿啊,你认为呢?” 陈子岩又静默了下来,只他虽不作声,但眼底的认同,陈母一览无遗。 陈母便很是欣慰地笑了起来,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话题。 扶住陈子岩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踱至门边,看着门外院前,那些年轻的丫头仆妇燃着鞭炮烟火,笑闹成一团。 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陈母的眼睛里,不觉心生向往。 “想当年,我与你爹恩爱非常,却结缡二十载亦无子。我也曾劝过你爹纳妾,以延续陈家香火,可你爹却总是不听不愿。也幸得老天垂怜,为娘年近四十,得了你一子,你爹与我这一生,方得圆满。可这偌大的陈家,只你一个孩子,如今你爹又去了,逢年过节便总显冷清…… 若明年此时,咱们陈家能多一位聪明活泼又伶俐的当家主母,或再多出一个刚会满地爬的小孙孙,与为娘一起笑笑闹闹的守岁,那不知是件多美的事情啊!子岩,你说是也不是?” 陈母絮絮地说着自己的冀望,回过头来,一双老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陈子岩静默不语,犹豫再三,却终避不开亲娘希冀的目光。 终于,他点了点头,有些微赧地拱手应道:“……娘说得极是。” 81、思亲 81、思亲 正月初一的早上,商娇很晚才起床。昨夜是她来到这个时空,过的第一个新年,自是有些新鲜,又与常喜及安大哥母子一同守岁,笑闹到很晚才睡,自然今早便醒得迟了。 一开门,一股寒冽的气息便扑面而至。昨夜大雪纷飞,已然是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安大娘与常喜早已包好了饺子,此时见商娇醒了,大家便笑闹着将饺子下了锅,围坐在屋内,吃着热腾腾的饺子,好不热闹。 吃罢了早饭,商娇与安思予趁着常喜与安大娘在厨房洗碗的工夫,便带了些礼物,悄悄溜出了安宅。 商娇与安思予一路来到睿王府,嘱了安思予在远处等候之后,便一个人来到了睿王府前,将自己的新年礼物托了门房转交给睿王。 因着年节,睿王府正在宴请朝中重臣,门外送礼拜会之人无数,几乎所有人都提着贵重的礼物侯在王府门外,等侯府中管事收礼造册。 是以,当商娇送上礼物时,门房掂了掂那小小的礼盒,颇不屑地便丢在了一旁的案上。 商娇也不以为忤,见心意已至,便退出了人群,悄然离去。 直到午时,刘恕察看收受礼物之时,从那堆积如山的礼物中,发现那不起眼的小锦盒,再追出来时,哪里还看得到商娇的身影。 而给睿王拜过了年,商娇的一件心事也了了,与安思予一同往西市温莎的住所而去。 今日本是过年,一来商娇与温莎便是好友,相互拜会串串门子也是应当的;二来,她与安思予也惦念着穆颜孤身一人,逢年过节必定更加孤独寂寞,是以早就商量好今日偷溜出来,去拜会一下两位好友。 二人来到温莎处住拜会时,温莎正在院中烤着全羊,准备充作午饭。听闻商娇竟然此时来给他拜年,自然喜不自胜,忙亲自迎了上去,拉了商娇与安思予一起吃羊腿。 安思予一边推辞着,一边四处观望。商娇自是懂他的心思,料想他担忧穆颜,便笑着对温莎道:“温莎,咱们先不着急吃烤羊,还是先去看看穆颜姑娘吧。这大过年的,她一个人,虽有你照料衣食不缺,但毕竟孤寂,我们也担心得紧。” 温莎方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放下手边的羊腿,擦了擦手,边在前方为商娇引路边道:“这穆颜姑娘实在太过冷清,来我这里数月,从未出过房门不说,便如今日过年这样的日子,也是闭门谢客。我相请过她数次,但她皆以诵经为由给推拒了……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何必如此自苦?你们也要劝着她一些。” 一行三人,边说边来到了穆颜的小屋外。 商娇上前,正欲敲门,忽从紧闭的房门缝隙处,闻到一股怪怪的,仿佛是什么东西烧焦了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因着方才温莎的话,商娇害怕穆颜心中抑郁,做出什么傻事,此时嗅到焦味,商娇心中倏的一紧。 “穆颜姐姐?穆颜!你在里面做什么?你快开门哪!”再顾不得其他,商娇使劲拍打着房门,大声叫喊起来。 商娇这一喊,立刻让安思予与温莎紧张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紧张地飞身上前,当闻到了屋中焦味时,心里也是一紧。 温莎也不多言,当机立断,朝着那闭阖的房门就是大力的一脚。 随着“啊”的一声娇呼,小屋的门被撞得大开,一股烧焦的气息和着烟气便扑鼻而来。 商娇一行三人冲进屋里,一眼便看到小屋里,吓和跌坐在地,一身素白,脸上尚挂着来不及拭去的泪珠的穆颜,以及…… 她身畔尚还在燃烧着的火盆。 火盆中,燃着熊熊的烈火,正吞噬着数页墨迹未干的,写满经文的白纸。 眼见穆颜无事,众人心下定了几分。 商娇挥了挥鼻端那烟气,又看着屋内场景,纳闷且疑惑地问道:“穆颜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安思予此时也上得前来,蹲到穆颜身边,也是一脸不解地问:“是啊,穆颜,今日过年,正是喜庆的时侯,你不出去与温莎他们同乐,反倒闷在屋中烧这些抄写的经文,却是为何?” 说罢,安思予捡起地上尚未来得及焚烧的经文,略略看过,剑眉深深蹩起。 “平安经?往生咒?穆颜,你可是在祭奠你爹爹?” 穆颜苍白着脸,重新从地上跪起,也不看安思予,一双大泪只凝泪望向火盆,哽咽道:“安大哥,对不起……我也知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做这些晦气的事……可是,愈是这个时候,我便愈是惦念我那生死不知的爹爹,我……我只是想尽一份女儿的孝心而已,对不起……” 说到此处,穆颜再也阻不住眼中泪水,修长玉手捂了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大滴的泪珠,透过指缝,滴落在屋中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此情此景,令在场人无不心酸。 商娇默了默,伸手扯了扯一旁的温莎,指了指安思予,示意他们暂且出去。 温莎会意,忙上前一拉安思予的胳膊,笑道:“哎呀,姑娘家哭的时候,最烦男人在场。咱们两个大男人留在这里做甚?安兄弟不若便跟我出去吃点羊肉,饮两杯热酒罢。” 安思予本不欲离开,却看见温莎正用眼神向他示意。再转头看了看商娇,见商娇也向自己点点头,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与温莎一同出了房间,将门阖上。 没有了两个男人在场,商娇慢慢踱上前去,与穆颜一道跪在了地上。 执起经文,一页一页地放入火盆,看着那蹿起的火舌,瞬间将那白纸黑字吞噬。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商娇喃喃地吟着令人闻之断肠的千古绝句,火光映照下,惨然一笑。 “穆颜姐姐,我与你是一样的……你的挂念,你的心痛,我都能感同身受…… 我曾经也有疼我爱我的父母,他们待我如掌上明珠,时时关心,无微不至,我却总是时常气得他们横眉竖眼……那时候,我总以为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伴在他们身边孝顺他们,所以惹得他们生气,我甚至连哄哄他们都嫌累……却不想,只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今生今世,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 穆颜缓缓止了泪,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眼,看着眼前一脸惨然的商娇。 心中,不由生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不由地,伸出自己纤长的手,将商娇的手轻轻覆住。 商娇心中难过,将经文递给穆颜,与穆颜一道,一张一张放入火中焚烧祈福。 盆中火光又盛,映着两个同为孤女的女子的面庞,噼剥声中,静默无声。 沉默了许久,商娇方抑住心中悲痛,强笑着问道:“穆颜姐姐,不说我的事儿了,说说你吧。我听安大哥说起过,你是打小被人牙拐卖到醉倚楼的,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家乡?还能找到自己的爹娘吗?” 穆颜闻言,脸上的悲伤绝望更甚。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当时我已有六岁,正是记事的年纪,所以我记得我的家乡是在青州柳县大河村。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我一直是由爹爹抚育长大的。 六岁那年,我们家乡闹了饥荒,地里颗料无收,爹爹便带着我,随着很多人一路逃难到了允州。后来在允州,我们遇上了官兵阻我们逃荒入城,混乱中,我便与爹爹失散了。再后来,我便被人牙拐卖到了天都醉倚楼……可这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也不在惦记着爹爹,虽说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商娇一听,忙问:“姐姐既记得如此清楚,何以不回老家去找找?说不定你爹与你失散后,又回到老家去了呢?” 穆颜还是摇头,叹了口气,“这十年来,我一直惦念爹爹下落,自两月前你与安大哥救我脱险后,安大哥便与温莎公子各托了人,去我说的家乡打探过……可是回来的人都说,据他们打探的消息,我家早已房垮屋塌,爹爹自十年前带着我逃难之后,便再没有回去过……想来,一定是不在人世了罢。” 说到此处,穆颜的泪水再次盈眶而出,她赶紧伸手抹去。 “商娇妹妹,”穆颜抬眼,汲着鼻子强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何执意出家了罢?这一生,我已一无所有,一个人苟活在这个世上,历尽苦楚,受尽折磨……这也许便是我前世做孽太多所得的果报。 所以,我想用我的下半辈子来敬奉佛祖,以修得来世,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以享尽今生没有享受到的天伦之乐,不再沦落风尘,不再无枝可依……这便是我如今的选择,也是我能选择的,最好的选择。” 穆颜的话,让商娇心酸无比。 她的前世,好歹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中,生活无忧无虑;她的今生,虽然父母早亡,但至少还有一个长兄,待之如珠如宝;还有一个常喜,无论逆境、艰难,始终不离不弃。 可穆颜的一无所有,当真是一无所有。 想到此处,商娇再无力,亦无法说出劝阻穆颜的话来。 便如安思予所说,虽不赞同,亦应尊重。 商娇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穆颜肩上衣上的纸灰,然后,她缓缓起身,向大门走去。 将要跨出门槛之际,她扶着大门,又转身看向尚跪在地上,只双眸垂泪望着火盆的穆颜,轻声道:“姐姐,你的心思我懂了。既然你已为你的人生,你的将来做出了抉择,我与安大哥尊重你的选择便是。只是穆颜姐姐,你一定要记得,在这红尘俗世里,你也并非一无有。你还有愿为你舍下一切护你周全的安大哥,也还有我这个……妹妹。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穆颜闻言一滞,半晌,方才缓缓转头,看向门口处的商娇。 她那样真诚,那样的诚挚,说尊重她的选择…… 说她,是她的妹妹,是她的亲人…… 那一刻,穆颜泪如雨下。 “谢谢……谢谢你,商娇。我的好妹妹。”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82、择寺 82、择寺 商娇从穆颜处离开,找到正与温莎一同坐于院中喝酒的安思予,颓然地坐下,夺过安思予的酒杯与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饮尽。 狠狠将酒杯掼到桌上时,商娇已红了眼睛。 安思予见状,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将商娇手中的酒杯轻轻取下,执在自己手中。 温莎也看出商娇情绪不对,忙咧嘴劝慰道:“这酒热了,虽暖身体,却最是上头。娇,你若有不快,大可与我们说说,不必如此自苦。” 商娇却摇了摇头,良久后,方才道:“……我没有自苦。我只是觉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至苦,大抵如此罢……” 说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强逼回眼中泛滥的酸意,情绪低落地趴到桌上。 安思予见她如此,便知她想念自己的父母了,不由得也是心头一酸,伸出手来,犹豫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好了,商娇。”安思予温言安慰她,“都过去了。你父母纵然不在你身边,但只要你过得很好,我想他们心里也是安慰的,你说是不是?” 安思予的话如温风化雨,商娇顿觉心里的伤痛好了泰半。 抽了抽鼻子,止住眼里的泪意,商娇坐起,向安思予笑道:“嗯,安大哥你说的没错。纵然相隔两地,隔着不同的时空,但只要我过得好,我想我的父母便是欣慰的……” 说到此处,商娇看着安思予,转了话题:“安大哥,穆姐姐如果当真想皈依佛门,我们便依了她的愿望,尽早送她剃度吧,不然我只怕……” “只怕夜长梦多。”安思予平静地说出商娇未说完的话,偏了偏头,问她,“穆颜还是不肯改变主意吗?” 商娇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穆颜姐姐说,她今生已是一无所有。只盼来世,可以修得一个完整和乐的家……” 安思予闻言亦不禁伤情,只得勉力点了点头。 “我早知她便是如此想的……穆颜从小便心思单纯,自入了醉倚楼,这十年间她无时无刻不想与生父团聚,哪知如今却是事与愿违……她既说出这番话,想来也是下了决心了。”说到此处,安思予重重地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便也不再坚持了,一切,都尊重她的意思吧。” 温莎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当真是可惜了这么美丽的一个姑娘……”他摇了摇头,向商娇挤眼笑道,“这穆姑娘性子着实无趣,若她能像娇你一般洒脱,心随意动,跳脱有趣,我倒是不介意带她离开这里,随我遨游四海。” 商娇听出温莎话里的打趣,对他横眉以对,伸手作势欲打:“去!我们说正经事儿呢!” 温莎却混不在意,嘻嘻哈哈地躲开了商娇的粉拳。 笑闹了一阵,商娇正正心神,又转头向安思予道:“安大哥,我们既决定了,那此事便不宜再拖。一来温莎这里全是男人,穆颜姐姐住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二来她久居此处,万一一不小心让人发现了她的行踪,只怕醉倚楼和梁家那里不会轻易放过她……不若待年节过了,我们便送她入寺吧?” 安思予点头应了,却又深蹩起眉,似忧心忡忡。 他的神情令商娇不解,遂问道:“安大哥,可是还有什么问题么?” 安思予沉吟道:“你有所不知,我只怕穆颜这小小的剃度出家,也会有所为难。” 商娇闻言不由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安思予嘴张了张,正要回答,一旁温莎抢先道:“这还用问为什么吗?以这穆姑娘此前经历的事情,就算她出家为尼,若被那些从前迫害她的人发现,逼她还俗,那这事儿就麻烦了。”说罢,温莎求证地看向安思予。 安思予赞许地向温莎点点头,“温莎公子所言甚是。” 他又转头向商娇道,“我朝笃信佛教,僧尼人数众多,是以大大小小的佛寺庵堂也多。可穆颜情况有殊,她若出家的话,一般的寺院只怕庇护不了她。只有那规模较大的寺庙,方能应对那群人,让她能安心向佛,一世平安。” 商娇这才恍然大悟,重重地点头,“安大哥说得极是。虽说穆颜出家,是了断了尘缘,但若要求得平安,只怕当真只有有势的寺庙或庵堂,方能庇护得了她。譬如……那种与皇家有些关联的寺庙?” 安思予点点头:“天都城外南郊的华林山上,便有一座静安寺,却是我朝历任皇帝驾崩后,宫中无子的太妃太嫔出家清修之国寺。我想,穆颜若要出家,只怕还得指着这静安寺?” 一旁的温莎听到此处,却连连摆手,“非也非也!安兄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静安寺既是宫中太妃们清修的国寺,朝廷自会派兵驻守,不会让无关人等扰了太妃们的清修,穆颜既非皇家人,也与皇家无甚牵连,要入这静安寺,只怕不易。” 安思予听得连连点头,待温莎说完,忙拱手相询,“我也正作如是想。那敢问温莎公子,可是有何指教?” 温莎摆摆手,却笑得颇是自得,“指教不敢当,只我这段时间,已把天都游历遍了,这天都城外大大小小三十处寺庙,十七处庵堂,我均亲身实地见过。是以我提议,将穆颜送去城西云月山的西芳庵。 一则,这小小的西芳庵不比国寺,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也不会有那么多规矩约束,繁文缛节;二则,这西芳庵乃是先帝为当时颇为受宠,又一心向佛的一位胡姓妃子所建,后来先帝驾崩之后,这位妃子便在此出家,法号静德师太。是以这西芳庵与皇家也颇有渊源,我料得迫害穆姑娘的那些人便是知道穆姑娘在此出家,也自不敢前去骚扰才是。” 温莎的提议,令安国予与商娇眼前一亮。 “若是这样,便再好不过了!”商娇抚掌大笑,“只要穆颜求得静德师太的同意,便可在那西芳庵中出家修行,也不怕恶人骚扰,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思予也赞同地点头,恭敬地向温莎施了一礼,“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温莎公子的确让安某受教了。” 温莎忙推辞,又冲商娇挤眼笑道:“安兄弟过誉了。我行了何止万里的路,却仍是败给了娇,可见娇才是最厉害的人。”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商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83、妙静 83、妙静 穆颜出家的事情既定,那便事不宜迟。 正月十三,趁着年节还余两日工夫,商娇与安思予决定便在今日,送穆颜出家。 因着“西芳庵”住的是宫中太妃,商娇考虑到安思予作为男子,上山、入庵恐多有不便,故最后二人商议决定,由商娇亲送穆颜前往西芳庵。 临行前,穆颜与前来为她送行的安思予依依作了别,踏上马车时,却被商娇再一次地,抓住了自己的手。 商娇看着穆颜一身素净的青衣,不施粉黛的俏脸有着与她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与心灰意冷,不由打心中为穆颜感到可惜复可悲。 “穆颜姐姐,你难道就不能再等等么?你爹爹没有消息,兴许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你爹爹还尚在人世,也在四处找你……若有朝一日,他找到了你,而你却出了家……你们父女又该怎么办呢?”许是惋惜太过沉深,商娇规劝的话紊乱不已。 穆颜闻言,唇际挽出一朵浅淡的笑花,虚无缥缈。 “好妹妹,谢谢你为我着想,可这样的事哪里还会发生?毕竟,我与爹爹分开的业已十年,若他尚在人世,怎会无半点音讯?十年,我早已断了这个希望了……” 说到此处,穆颜有些神伤,隔了片刻,方才强笑着,看了看安思予,又看了看商娇,真诚地道:“安大哥,商娇妹妹,谢谢你们当日的舍命相救,也谢谢你们从未曾嫌弃我往日的身份,还总是处处为我着想——更谢谢你们对我的尊重与成全。商娇妹妹,你说得对,我虽没有亲人,却还有安大哥和你。你我相交的时日虽不长,但说句托大的话,在我心中,已当你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般。你与安大哥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惟愿从此以后,诵经念佛,为你们消灾解难;若有来世,穆颜定结草衔环,以报你们的大恩!” 说罢,穆颜双腿一屈,便要给商娇与安思予下拜。 商娇急道:“姐姐,使不得!”忙与安思予一同扶住穆颜下拜的身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让两个孤女的心此刻无比贴近。 安思予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女子手执着手,相顾无言…… 却是胜过千言万语。 此情此景,让他也不由心酸。 沉默良久,他抬头看看了天色,终打起精神强笑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也早些上路吧。” …… 马车一路向西驶去,快至午时许,终来到了云月山脚下的西芳庵。 西芳庵并不大,却是倚山而建,庙廓绿树环抱,花草簇拥,飞檐朱壁,屋瓦镀金,光彩夺目。 入了庵堂,但见香客寥寥,一派幽静,肃穆,殿宇、经堂、佛塔、禅房,掩映在古木参天之下,相映生辉。 商娇与穆颜一路前行,将这西芳庵打量了一番之后,不由叹道:“此处香客虽不多,却是远离红尘俗世的清幽之地。穆颜姐姐,你若在此落发出家修行,我们倒也安心。” 穆颜闻言,侧头看了商娇一眼,也点头赞同,却拉紧了衣角,表情肃穆,看来很是紧张。 二人正往前行去,忽闻身后一个脚步响起,同时一个低沉的女声道:“阿弥陀佛,妙静你怎生还在此处,还不快……” 听到身后声音,商娇与穆颜同时转身,却见一半老女尼,身着腰宽袖阔,圆领方襟的黑青色海青缁衣,正念着佛号,立于她们身后。 在看清同时转身的商娇与穆颜的容貌时,那尼姑倏时收声,无甚悲喜的双眼正看着穆颜,有丝疑惑,有丝惊讶。 穆颜见那尼姑正看着自己,立刻转身下拜:“穆颜拜见师太!”边说,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方才直起身问道,“未知师太法号?” 尼姑见穆颜如此恭敬有礼,料想必有事相求,忙念了声佛,答道:“贫尼法号静玄。敢问施主此来,有何见教?” 静玄?竟不是那传说中的清修太妃静德? 商娇不由得有些小小的失望。 但穆颜却仍是一脸虔诚,答道:“静玄师太,小女子穆颜,年十七,因看破红尘,故想来庵中落发修行,还望师太恩准。”说罢,深深地磕下头去。 静玄一听,忙道了声佛,扶了穆颜起身,一脸和蔼慈祥地看着穆颜道:“佛法宏大,普渡众生。施主既有心向佛,便也算是与佛有缘。只庵里之事,一向由静德法师做主,贫尼不敢擅专。” 说到此处,静玄犹豫片刻,又道:“只今日静德法师尚有些急务需要处理,只怕赶不及见两位施主。若两位施主不弃,可自用些斋饭,再于庵中禅房住上一晚,待明日一早,贫尼将此事告知静德法师,待法师见过施主之后再作定夺,未知可否?” 穆颜听静玄如此说,忙也念了声佛,再次合什为礼,“如此便有劳师太了。一切谨遵师太安排。” 一切议定,穆颜便与商娇一道,在静玄的安排下用了斋饭,又择了间禅房住下。 商娇不料今日阻滞,住持静德师太未能见上一面,能不能收下穆颜尚未可知,又担心穆颜一人住在这庵堂之中,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是故也不敢轻易离开,遂出了庵,嘱了在庵外等候的温莎的马车车夫让他自行回去,自己则留了下来,只待明日静德师太做了决定之后,再自行回去。 帮着穆颜安顿下来,已是申时,商娇有些乏累,见穆颜正坐下翻看经卷,无所事事的她索性脱鞋跳上禅床,拉了被子盖上,补一补眠。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庵内暮钟响起,商娇方才醒来。 打了个呵欠,商娇就着擦黑的天光举目四望,却突然发现禅房寂静无声,独不见了穆颜身影。 商娇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忙起床穿鞋,拉开门出了禅房,在庵内四处找寻。 这西芳庵虽不大,却也不小,商娇一路行去,却终未看到穆颜身影。 正急得不知所措时,忽然一阵疾风刮过,带着一阵呜咽抽泣声,吹入商娇的耳朵。 商娇凝眉静听,辨得了方向,随着声音来处一路寻去,在一处小花园处,终于看到了穆颜的背影。 此时,她披散着一头长发,正斜靠了一处山石。哭得哀伤而绝望。身着一袭青黑色海青的纤弱身影在擦黑的天光中,显得如此孤独而无助。 此情此景,让商娇不由得一阵心酸。 摒了呼吸,她轻轻踱上前去,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拍了拍穆颜的背。 “穆颜姐姐,你别哭了。若你现在后悔,我们便离开这里罢……”她涩涩地开口。 随着她的话,那道正在抽泣身影蓦地一僵,哭声顿止。 随即,穆颜循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通红,布满了惊讶与疑惑,将商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你……你是何人?”穆颜开口,却如不认识她一般,柔声问道。只那嗓音里,因为刚刚哭过,而有着不同以往的沙哑。 啥? 商娇看着眼前的穆颜,傻了眼。 什么叫“你是何人”? 商娇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将眼前的穆眼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笑地道:“穆颜姐姐,你怎么了?怎么我一觉醒来,你竟不认得我了?你是想起什么伤心事,竟给哭得傻了?” “穆颜?”穆颜喃喃着自己的名字,带泪的脸上,全是茫然与迷蒙,一双哭得略显红肿的眼更是疑惑地看着商娇。 “是啊……”商娇正待肯定地答她,却借着已然黑下的丁点天光,陡然看到穆颜的眉间,多了一颗如粟米大小般,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还有,穆颜的衣裳,怎会是庵里尼姑的海青缁衣? 正惊疑不定,却见“穆颜”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认错人了?我是这西芳庵中的居士妙静,庵中静德法师便是我的依止师。我在此清修已十载有余,并非施主口中的穆颜。” 原来如此! 联想起今日她与穆颜碰到的静玄师太,也曾称呼过穆颜为“妙静”,商娇恍然大悟,忙双手合什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惊扰了师父。” 妙静居士扯了一抹淡笑,亦合什回礼。 商娇尴尬地转身退了回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夜暮中,那张与穆颜相似的脸。 这妙静居士,竟与穆颜姐姐如此相像?若不细看,她差点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这世间,竟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而这与穆颜长得如此相似的妙静,她又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一个人躲在花园的山石后,哭得如此伤心? 但这人既非穆颜,商娇也实在不便相询。只得挠了挠头,疑惑地走远了。 84、突变 84、突变 商娇回到禅房的时候,穆颜正坐于桌前翻看佛经。见她回来,穆颜扬起一抹笑,轻问:“商娇妹妹,你去了哪里,怎生的现在才回来?” 商娇看着眼前的穆颜,脸上未施脂粉,眉间半无红痣,头上乌丝一丝不苟地绑成一条辫子垂于胸前,一袭淡青色的素袄纤侬有度…… 商娇便觉得自己刚刚便如做了一场梦。 “姐姐又去了哪里?”商娇拉过一张小椅坐下,“我一觉醒来,便不见了姐姐,只得到处寻你去了。” 穆颜闻言,脸上浮出一丝歉意,“不好意思妹妹,我在屋里看书倦了,便想出去走走。又见你睡得香甜,便没有扰你。却不想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商娇忙不甚介意地摆了摆手,想了想,又好奇地问:“那姐姐外出行走,可曾见到一个与姐姐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 穆颜闻言一愣。“长相与我极为相似的女子?” 商娇点点头。“我方才在庵中花园内,见到一个与姐姐长得颇为相似的女子,她自称是庵中的居士,法号妙静。” 穆颜一愣,掩不住眼底的惊奇:“当真?”继而转念一想,也是恍然大悟,“难怪今日我们来时,静玄师太会将我唤作妙静……我们当真如此相似吗?” 商娇连连点头,“简直像得不能再像。我初见她时,就把她认作了你。若非她眉间有一点粟米大小的朱砂痣,我还当真分辨不出你与她谁是谁呢。” 穆颜便笑了起来,轻道:“若当真如此,我俩又在一处修行,那也是缘份。” 商娇也撞撞她,嘻笑道:“当然是缘份!欸,穆颜姐姐,你与那妙静居士如此相似,如果今后又一同清修,这庵里的香火啊,看来会旺很多啊,不知会有多少人争相来这里进香,看这对绝代孪生佳人呢!” 穆颜料不得商娇会拿她取笑,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作势要打,“小妮子,你打趣我!” 商娇吐吐舌头,飞快地站起来,满屋乱逃。 禅房里,响起两个姑娘银铃般的打闹声。穆颜第一次放下满满的心事,畅开心怀,与商娇一同放声大笑。 山里寺庙清静,一入夜,庵中众人便都早早歇下了。 夜半时分,月华如敛,熟睡中的商娇忽然被尿意所憋醒,她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见身边穆颜睡得正香,也不扰她,便披衣汲鞋,打开了禅房的门,独自入厕去了。 解决了人生三急的“大事”,商娇晃着身从茅厕出来,正待回禅房去,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呼号声。 “……小姐,小姐!快来人哪!”那女声撕心裂肺,惊惧交加。 未几,随着这阵厉的呼号,商娇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直往仅一墙之隔的居士禅房而去。 商娇意识到这清静的西芳庵中出了大事,下意识地也随着那呼救声,匆匆赶了过去。 刚绕过红墙,正要再往前行跨过月洞,却听到居士所住的禅房处,突然响起“啪”的一声重重的耳光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女子闷闷地哼声。 “混账东西,你怎么看顾小姐的?”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沉沉响起,在这突然寂静的夜空中,显得阴冷狠戾。 商娇刚要跨过月洞的脚步蓦然停住,迅速背转过身,将自己隐于红墙暗处。 这西芳庵里住的,不全是姑子么? 而且住持静德师太还是太妃啊! 现在深更半夜的,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 正想着,却听那年轻男子又急急问道:“如何?可还有救?”似在问什么人。 屋里寂然了片刻之后,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的传来,语气中有着惋惜与深深的沉痛:“小姐只怕已悬梁多时,如今气息全无,已是回天乏力了。” 禅房里,便静默了下来。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另一端的红墙外匆匆传来,由远即近。 “太妃,您慢点儿,小心脚下。” 商娇听到一人正小心劝慰,听声音,正是今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静玄。 那她唤作的“太妃”,莫不是今日未能谋面的静德师太? 正想着,那边厢静德与静玄师太已几步步上台阶,进入一间小小的禅房内。 待看清屋内情况,静德师太只觉心里一阵揪痛,从胸腔里迸出一声哀号,“沁儿,沁儿?你怎么了?你怎生忍得离开姑姑?太医呢,快去寻太医过来!” 屋子里静了静,那年轻的男音又再度响起:“姑姑,没用的。我刚刚已差人看过了,沁华已经自尽身亡,断无生机了……” “自尽身亡?”静德师太强忍悲痛,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蓦地起身,狠狠一巴掌甩在男子的脸上。 “沛儿,你为何苦苦相逼至此?你难道不知沁儿自幼便与世无争,一心向佛吗?自十年前先帝驾崩,我被送入这庵中修行,她便一直伴在我身边,从不过问世事。可你呢?今日一来,便要带她回家,让她以一己之力,换你与胡氏一门荣辱……若非你如此强势,她又怎会自我了断?沛儿,你这下可是满意了?沁儿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啊!你如此做,于心休安哪?” 那男子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已颇是烦躁,疾辩着道:“姑姑,正因沁华是我的妹妹,是我们胡家的女子,便更应该如姑姑一样,以家族重任为己任,参选入宫,延续我胡家满门荣耀——而非这般懦弱胆小,因惧怕入宫,竟以死相拒。如今圣旨已下,沁华却自缢身亡,这分明是要置我胡氏一族生死于不顾啊!如此这般懦弱胆小,她又怎配为我胡家的女儿?若胡氏一族因她而获罪,她又怎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娘?” 说到这里,男子又沉了沉声,再道:“姑姑既为太妃,又曾蒙受先帝宠幸,便更应该知道选秀在即,沁儿自杀身亡,于胡家是何等大罪?姑姑,沛华不是不知沁华相伴姑姑多年,姑姑早已待沁华视若己出。是以爹娘在世时,也怜惜姑姑无后,送沁华前来相伴……但姑姑,如今沁华既死,我劝姑姑暂且收起悲伤,想想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如何保全胡家方才是眼前紧要大事!” 屋里静德师太一声长叹,抑下哭腔,哀哀道:“胡家?保全?我早已是胡家无用之人,谈何保全胡家?千百年来,这后宫的争斗,从来都是刀光剑影,凶险万分。想我在魏宫那些年,虽不及舒、柳二妃受宠,诞育龙嗣,却不也是众矢之的?在宫中的每一日,我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如今我好不容易活下命来,只想在这庵里平静度日,安享晚年罢了,只是我想不到,竟连沁儿也……罢了罢了,既免不了父兄为了家族荣耀,被当作玩物送入宫中的命运,她走了也好,也免受了这些苦楚与折磨……说到底,沁儿才是真正聪明之人……” “……姑姑如此说,便是不肯相助侄儿化解此次危机了么?”男子闻言,沉沉地道。语气中,已有了浓浓的警示。 静德师太听出男子语气中的警告,大怒,厉声质问道:“胡沛华,你待如何?你是怕此事败露,想杀我灭口吗?” 胡沛华忙软下语气,拱手恭敬地道:“侄儿不敢!”想了想,又道,“只是想我胡氏一门,数代儿孙均为内侍校尉,掌管内宫禁卫,又出了姑姑这位太妃,是何等荣耀?若因此事得罪皇家,招至灭门之祸,侄儿这当家人便是胡氏一族的千古罪人!是以,侄儿只想请姑姑相助侄儿度过此次难关,以保全我胡氏一族!” 胡沛华的话,凉薄而无情,一口一个胡家,一口一个保全,让隐于一墙之隔的商娇不由心惊肉跳。 皇家…… 怎么又与皇家有关? 为什么静德师太的侄女,一个太妃的侄女…… 会如此惧怕入宫,甚至不惜一死,也拒绝入宫? 这大魏的宫廷,究竟可怕到何等境地? 正想着,却听静德师太沉声喑哑地回道:“老身早已是化外之人,不问世事多年。如今出了此事,又事涉我胡家,我只作无视便罢了。至于相助,实无从谈起。沛儿,你自行想法解决此事便罢了吧。” 静德师太显然还没有从胡沁华的死里脱出,说出的话,便带了几分堵气的意味。 但却未曾料到,胡沛华听她如此答复,静默半晌之后,竟目光狠戾地沉声道:“姑姑即不愿相助,那侄儿便只能自救。姑姑,得罪了!” 话音刚落,从袖中脱出一匕,狠狠一挥,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迅疾如电—— “啊!”半个音节,从一个女人口中呼出,一道殷红的鲜血随着那把锋利的匕首过处,从脖颈处飞出,映着屋内摇曳烛光,喷溅到禅房纱窗之上。 “啊!”商娇料不到屋中竟会有些突变,见到窗上血光飞溅,以为静德受害,竟无意识地叫惊叫出声。 待反应过来,她立刻用手紧紧捂住自己,浑身汗毛惊悚得根根竖起。 却不知屋内之人耳力过人,只一刹间的惊愣之后,禅房中忽然想起一声喝问:“谁?谁在外面?” 商娇只觉屋中之人犹如修罗,听他喝问,心中又惊又怕,慌乱无比,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蹲身紧倚墙角,企图隐藏自己的踪迹。 但已经晚了。只见屋中一人一身青色劲装,循声径向商娇的方向飞去。 商娇眼看着那人向着自己而来,蜷缩成团,只恨不得自己能循地隐身,逃之夭夭。 但眼下,她什么工夫也没有,一身粉红色的小袄在黑夜中也煞是扎眼,要想不被发现,哪里还有可能? 那人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如老鹰一般从天而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 “不,不要!放开我,放开……”商娇大惊,忙四肢并用地挣扎着,吓得魂飞魄散。 但那人却已抓紧商娇,整个人腾空而起,犹如抓住小鸡般的老鹰,迅速地飞回禅房。 85、李代 85、李代 “啪”的一声闷响,商娇被人狠狠掼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疼痛,尤其胸肋处,简直像被人生生摔断了肋骨。 “主子,我们不料今日庵中尚有外人,竟被此人听了墙角。”青衣人声音凝重地回禀。 禅房里,一时寂静无声。 但商娇知道,此时屋中之人的目光,尽皆在她身上。 商娇艰难地爬将起来,一抬头,便见一角浅蓝素锦的袍角划过,一双皂靴出现在自己眼前。 抖抖索索地抬头,却见一男子身材高大,黑发高束,剑眉斜飞,眸含冷戾,薄唇轻抿,刀削般的轮廓,强势而冷酷。 若平时,商娇定会觉得这也是个充满着荷尔蒙气味的型男。但此时,眼见他右手中那一把尚滴着鲜血的匕首,商娇只觉见到了地狱修罗。 此时,那修罗也正眯了那双冷酷的眸,自下而下,打量着商娇这个不速之客。 眼里,有着探究,更有着浓浓的杀机。 商娇眨眨眼,爬起身来,正想避开,不意手却触到地面,顿时热呼呼湿漉漉滑腻腻的一片,鼻间,也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商娇惊疑,抬起自己的手一看,但见一双素手已染满鲜血,方才注意到自己竟不意触上地上一汪血泊。 而血泊的不远处,一身着青黑海青缁衣的年轻女子倒在地上,脖颈被人划开一道大口,鲜血还在不断汩汩涌出,一双无神的大眼正直瞪瞪地凝住商娇,当真是死不瞑目。 此情此景,犹如人间地狱,商娇何曾见过?一时倒抽一口气,便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随着商娇惊恐万状的尖叫,胡沛华眸光一闪,一抹残忍一闪而过。 手一挥,那柄尚在滴血的匕首便向着商娇脖颈要害处而来,迅雷不及掩耳。商娇只觉得一阵风过,再看时,那匕首已就在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色海青缁衣扑来,将商娇牢牢护在自己怀里…… 匕首堪堪停在那身缁衣的后背,若差一毫,只怕便会划过后背要害。 “姑姑?”那人惊唤,似不可置信一般。 “太妃!” 耳畔,静玄焦急的声音响起,下一秒,她已赶至那抹缁衣身畔,蹲身欲将救下商娇的那人扶起。 “太妃,你没事吧?”静玄急急地问,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我没事。”那姑子温缓地答,扶了静玄的手,颤颤地站起,又将商娇扶了起来,掩在自己身后。 商娇在慌乱之中抽空看去,但见那救她的姑子徐娘半老,却眼角眉梢温和雅致,又听静玄如此唤她,便知她便是胡太妃,如今的静德师太了。 “静德师太,救救我。”商娇惊恐地抓紧了静德师太的缁衣,如同溺水的人,握紧那救命的稻草。 静德师太侧身安抚地拍拍商娇的手,又抬眼看向眼前的胡沛华。 “胡沛华!”她一声厉喝,质问道,“你已害了沁儿,又杀了小薏灭口,难道还要在这我这西芳庵里,在佛祖眼前,再害人性命吗?” 胡沛华却不看静德师太,拱手缓缓施了一礼,“侄儿不敢。” 随即直起身来,目光却死死盯着商娇,“只姑姑应该明白,事涉皇家,若沁华自杀之事败露,只怕我胡家便完了,杀掉自幼服侍沁儿的小薏,实乃情非得已。” 边说,他边隐了眼中杀机,缓缓向静德师太走近,“至于这个姑娘,更非是我胡家与西芳庵中之人,便是杀了,也无人理会过问。此中厉害,还望姑姑体谅。” 眼见着胡沛华一步步走近,静德师太与商娇吓得连连后退,静德展开双臂,如护崽的母鸡一般,将商娇护在身后,“不行!我不许你伤她……” 话音未落,胡沛华却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推开了静德。 商娇未料胡沛华会突然出手,挡在身前的静德不在了,她便暴露在了胡沛华身前。惊恐之余,再想逃已来不及,被胡沛华一把攫住脖子,再一次掼到地上,两具尸体中间。 “胡沛华,你敢!”静德大怒,急急地上前想要再次救下商娇。 胡沛华却将执匕之手往前一拦,阻住了静德去势。 “姑姑,此女不除,只怕将来后患无穷。侄儿求姑姑莫再阻拦!”胡沛华大声道,语中却已有浓浓的威胁,“侄儿历来便知姑姑心地善良,亦无意冒犯姑姑,但若姑姑再推三阻四,今夜西芳庵众人,只怕都得死于非命!” 话已至此,静德亦知胡沛华所言非虚,一时怒目而视,却不敢再上前相救。 制服了静德,胡沛华便递了个眼色给身畔青衣人,“靖风!” 靖风得令,也不多言,上前一脚,便狠狠地踏在商娇的腹上。 商娇痛苦地哀号一声,只觉得那脚犹如千斤重,狠狠压在自己腹上胸口之处,竟连呼吸都困难痛苦,只能拼命地摆动着身体,像一只濒死的鱼,痛苦挣扎。 慌乱挣扎中,她的头无意识地摆动着,手也拼命地挥舞着…… 却触碰到另一具冰冷的女尸。 那尸体本是侧里而卧,此时被商娇的手扳弄,一下子倒卧过来,露出一张美丽异常的脸。 商娇痛苦迷蒙间,待看清那具尸体的容貌,竟惊得忘记了自己死期将至,一时呆愣当场。 那张脸,与穆颜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同的却是额间一点粟米大小的朱砂红痣,以及如今的死气弥漫。 正是今日傍晚之时,有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妙静居士! 正惊讶间,眼前一道剑光闪过。 商娇回神一看,只见靖风已抽出腰间佩剑,双手紧握剑身,对准商娇胸口要害,阴冷的双眸眯了一眯,便竖着欲往下刺去…… 死神近在咫尺,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商娇只觉得自己的灵台从未如此清明过。 利剑伴着啸音,狠利地向商娇刺下—— 电光火石间,商娇一声大喊:“公子不想成大事了么?我有办法!” 随着商娇的大喊,那柄已至胸口的剑骤然停住,仅差寸余,便直透要害。 商娇只觉得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惊吓之余,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那柄悬在自己胸口上方不动的剑尖,一动也不敢动。 胡沛华却慢悠悠地转了过来,半蹲下来,半眯着阴鸷的双眼,打量着地上惊吓得无以复加的商娇。 “成大事?你有办法?”他问,眼中却犹是不信。 商娇大口喘着粗气,看看胡沛华,又看看尚拿剑抵住她的靖风。 胡沛华大手一挥,靖风立刻会意,暂时撤下那随时都会落下的寒剑,又收回了踏在商娇腹上的大脚。 商娇只觉腹间一轻,原来被压制得连动也动不了的身体也回复过来,赶忙一个翻身从血泊中坐起,望着眼前的胡沛华,吓得浑身发抖。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胡沛华再问,似乎笃定商娇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他的语气轻缓悠然。 商娇却从中听出了危险的讯号,她毫不怀疑,若她说不出他想要的办法,只怕下一秒她便会血溅五步,横尸当场,成为继胡家小姐与丫环之外的第三具尸体。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商娇自知今日之祸自己是避不开了,遂将心一横,祭出了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胡公子,我并非庵里素常的借宿香客。今日来此,是陪同我一位姐妹前来庵里落发出家的。” 胡沛华闻言,剑眉一挑,眸中透出一这利光。 商娇怕他再起杀机,忙又道:“我这位姐妹,与这位刚刚过世的妙静居士长得竟无二致,除了妙静居士的额间有一粒红痣之外,两人生得竟像一对孪生姐妹一般。公子若想成事,还需她的帮助。” 说到此处,商娇犹怕他不信,指静德师太身边的静玄,大声道,“不信你自可问问静玄师太。今日我与那位姐妹前来之时,师太便曾错认过她是妙静居士。” 商娇话音刚落,胡沛华便转过头去,求证地看向一旁扶了静德师太的静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静玄的身上。 静玄忙念了个佛号,转头向静德师太轻声地、恭敬地道:“太妃,这位施主所言句句属实。今日与她前来的那位女子,无论身量容貌,确与小姐长得颇为相似。我见她有心剃度出家,又不知太妃会如何定夺,是以留了她与这位施主在庵中歇息,本待明日禀了太妃再作定夺,不想今晚……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胡沛华听得静玄确认真有其事,不由得再次挑了挑眉,眸色深沉地看了一眼商娇。 “靖风,你速去香客暂住的禅房,将那位小姐‘请’过来。”他不动声色地吩咐身后侍卫,犹在“请”字上加重了音节。 静德师太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待明白商娇的“办法”,又见胡沛华如此举动,不由脸色煞白地看向胡沛华。 “沛儿,你莫非……你莫非是想……”她抖抖索索地问,连都说不利落。 86、桃僵 86、桃僵 “有何不可?”胡沛华骤然起身,直视着静德师太反问,“沁华虽死,但皇命难违,我杀小薏,便是有意掩盖此事,以免有人走漏风声!” “你!你……”不知是怒是怕,静德师太指着胡沛华,竟全身战栗,“所以,这便是你想出的办法吗?你难道不知……这样做是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 胡沛华闻言,唇边噙出一抹既嘲且讽的笑意,有着报复的意味,“姑姑,方才侄儿已出了下策,请你代为上报朝廷,便说待选良家子胡沁华不幸染病去世,由我胡家再选适龄族女入宫待选……可姑姑你不是否定了我的提议了么?现如今侄儿意外得到这上上之选,姑姑已是化外之人,又何惊何惧呢?” 商娇听到此处,方才明白过来胡沛华原来的打算。他见胡沁华自尽,便企图掩盖真相,只说胡沁华是病死的,皇家便不会再行追究。而胡家则可另选人入宫参选。 可静德师太许是赌气,许是害怕欺君累己,竟不愿相帮。是以,他便杀了胡沁华身边侍女,一来恐吓一下自己这“不明事理”的姑姑,二来…… 只怕在他心里,这李代桃僵之计,在他发现胡沁华死亡之时,便已定下。 既有人长得与他妹妹长得如此相似,又能成为他安插在皇宫中的傀儡——何乐何不为? 此人心思之深,行事之阴狠,令商娇心恻。 不由地,她开始担忧起自己命运。 求生的本能,让她为了救自己,将早已看破红尘的穆颜拖下了水…… 可即使如此,她当真能逃脱被杀、被灭口的命运吗? 正想着,忽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间杂着一阵“呜呜”的女子的闷哼声,急促地向禅房奔来,转眼便见靖风挟着被他捂着嘴的穆颜,匆匆奔入了屋里。 狠狠一推,仅着一件单衣的穆颜便跌坐在地,又是惊慌又是茫然地,无措地打量着屋内场景,正想爬将起来,却正好对上小薏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顿时吓得一声尖叫。 商娇害怕惊叫声让胡沛华对穆颜亦起了杀心,忙扑过去,用染血的手一把捂住了穆颜地嘴。 “穆颜姐姐,别慌,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她尽量平复自己的声音,凑到穆颜耳边轻声安抚。 听到熟悉的声音,穆颜惊惧的心才方方安定了一些,终不再尖叫,颤抖着手拉下商娇的手,侧目看着一头一脸全是血迹污渍的商娇,慌乱地问:“商娇妹妹,这……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明明上一刻还在禅房平静无波的酣然熟睡,怎么下一刻,便被人支持,带到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屋内? 然而商娇还来不及答她,便听到胡沛华的一声惊叹的轻笑。 一只大掌倏地托起了穆颜的脸,胡沛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穆颜,半晌,唇角勾出一个很是满意的弧度。 “果然有八九分像!” 胡沛华略带惊叹的肯定。放开穆颜的脸,任她与商娇紧紧拥在一处,簌簌发抖。 待穆颜稍事平静下来,胡沛华蹲身下来,与穆颜的双眼平视,缓沉道:“姑娘不用害怕。我深夜派人请你,自是有事相求。” 说着,他一指一旁胡沁华渐僵的尸身,道:“我这不成器的妹妹,本是今年待选的良家子,可她怯懦胆小,听着我要接她回府入宫待选,竟害怕得上吊死了。是以,看在你与我妹妹长得如此相似的份儿上,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你代替我死去的妹妹入宫参选,若得中选入宫,谋得皇上宠幸,你自是从此锦衣玉食,尊荣富贵——便是不能中选,我亦放你归家,另谋出路;二、你若是不应,或不敢应,那为了家族之安全,我是必不敢留二位姑娘于世上的。何去何从,姑娘当思虑清楚。” 胡沛华一番话说完,小小的禅房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穆颜初听胡沛华之言,先是一脸茫然,待看清那一旁横卧的妙静遗容,终于恍然彻悟。 侧身,她握住商娇仍然颤抖的双手,轻声问道:“妹妹,你可是不小心发现了此事,被他们给威逼了?” 商娇自觉无颜面对穆颜,只得低了头,一径小小声地道:“穆颜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穆颜便安静了下来。沉吟片刻,她抬头望向胡沛华,问道:“为何妙静居士宁死也不愿入宫待选?这魏宫中,究竟为何这么可怕?”她想了想,复又问道:“可是因为魏宫那条‘杀母立子’的国律么?” 胡沛华显然不意那已被自己拿捏住的小女子,竟会问出这般的问题,不由哑然而笑,目露赞叹。 “大抵……有此原因罢!”他思索片刻,避重而就轻,“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若担心侍寝有子,会成为宫中众矢之的,我自会让人给你配好神鬼不知的避子药送予你服下,保你一世平安。便是皇上不在了,你也要如静德师太一般出家修行,也正如你现今所愿,如何?” 说到此处,胡沛华又看了一眼地上胡沁华的尸体,慨然一叹,“我这妹妹呀,生来便这般胆小懦弱,竟宁愿自缢身亡,也不敢入宫侍君,以荣耀家族,真真不像我胡家女儿。” 说完这番话,他再不多言,只拿出匕首,在手中反复观赏把玩。 间或有意无意地,映着烛火的反光,闪射一下两个小女子的双眼,威摄一下二人。 “二位……不,穆颜姑娘,考虑得如何了?其实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只不过考虑到你与沁华二人颇为相似,亦可省却我不少掩盖的工夫,如此而已。”胡沛华轻轻笑道,却是语含威胁与凌逼。 他在告诉她们,没有了穆颜,他还可以有别的选择——而她们,除了答应与接受他的提议,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逃出生天。 穆颜握着商娇的手尚在发抖,面上表情却平静了下来。她沉思着,思考着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 到最后,她侧头看了一眼商娇,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地向胡沛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穆颜姐姐!”饶是商娇知道,今日之事必有决断,但听到穆颜亲口应承,她仍是有些不忍,有些心急地一拉她的手。 穆颜侧头回了她一个温婉安抚的笑容,柔声道:“妹妹,自相识以来,你已为我做了太多。现在,该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况且于我这样的孤女来说,入宫也不见得便是坏事。至少……也许我可以有一个夫君,有一个家,不再飘零,不再孤苦无依……” 商娇唇微微颤,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知道,穆颜这番话是在安慰她,今日之事迫在眉睫,若穆颜不应,只怕她们俩都会毙命于此。 此时穆颜应下,是在救自己,更是救她。 可明明,若不是自己好奇惹祸,穆颜又哪里会背负这样的抉择? 偏偏穆颜此时却对自己没有一句怨言,反而轻声宽慰于她…… 这让她情何以堪? 胡沛华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虽然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答案。 他俯身下去,面带笑意地向穆颜伸出一只大手。 穆颜咬咬唇,思索片刻,亦伸手搭住他的手。 一施力,他将穆颜从地上拉起,另一只手替她拭去脸上血污。 “识时务者为俊杰,穆颜姑娘,你做出了很明智的抉择。从此后你便是我的妹妹胡沁华,我们——便是一家人。” 说罢,他转眼一扫靖风,冷冷一斥,“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天一亮便要回府,还不快为姑娘准备回府的衣裳?” 靖风得令,抱拳应是,行上前去,有意无意地,竟隔开了穆颜与商娇。 “姑娘,请。”他毕恭毕敬地向穆颜伸手示意。 商娇觑了一眼胡沛华,却见他也正状似无意般地扫过她脸,那眼神,意味深长。 一时间,商娇心里警铃大作。 这胡沛华可以为掩人耳目,轻易杀掉胡沁华的侍女,又岂会留她这样一个知情人独活于世? 想到此处,商娇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大叫一声:“穆颜姐姐,等等我!”然后,她飞快地跑到穆颜身边,拉了穆颜的手,与她一同往屋外而去。 待胡沛华与靖风反应过来,已无从下手。 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拉着穆颜,跟在穆颜身边,亦步亦趋地走远了。 胡沛华看着商娇远去的背影,双眼危险的眯起,仿佛看到了一只有趣的猎物般,唇边噙了一丝冷冷的笑意,轻轻一哼。 逃得了一时如何,只待她与穆颜回了胡府,他有的时间和办法让她死! 回身过去,他向一畔静默的静德师太长长一揖,笑道:“姑姑,侄儿今日多有得罪,万望姑姑海涵。侄儿这便接了妹妹回府去了。至于其他的事,姑姑是聪明人,当知如何保全自己,保全整个西芳庵。侄儿言尽于此,就此拜别!” 说罢,再不看静德师太脸色,只低头看了看脚边两具如花凋零的尸体,眼中有一丝阴霾闪过,似怜惜似不忍…… 却终是一拂衣袖,大步走了。 87、脱险 87、脱险 天蒙蒙亮的时候,穆颜与商娇坐上了胡府的马车,在胡沛华及手下一批高手大张旗鼓的“护卫”下,离开了西芳庵,缓缓向天都城驶去。 至于胡沛华为何大张旗鼓,在商娇看来,颇有一些欲盖弥章的意味。 一来,大魏盛行佛教,一个在庙里修行过的官家小姐,有着一心向佛的本心,其品性绝对让人推崇;二来,此时胡家为接回“胡沁华”而大造声势,也就再无人怀疑,真正的胡沁华已不在人世,被人冒名顶替。 只是…… 如此一来,商娇想要半路脱逃的计划,便生生给阻断了。 商娇心里清楚,她不能跟着穆颜一起,被胡沛华带回胡府。她与穆颜不同,穆颜对胡沛华有大用,胡沛华自不会害她性命——但对于商娇这个多余的人,甚至有可能暴露他计划的人,杀之而后快是胡沛华绝对选择。 但要杀她,胡沛华自也不会当着穆颜的面杀。穆颜是因着商娇的关系,才答应随他回府,成为他利用的傀儡。若他此时当着穆颜的面杀了商娇,他也不敢确定穆颜会有何过激的反应,间或坏了他的计划。 所以此时从庵堂出来至回城的途中,商娇紧跟着穆颜,半步不离左右。 可是,若被胡沛华带回了胡府,带回了属于他的地盘,那情况便再不能掌控。 身为胡府当家的胡沛华,有太多机会隔离开她与穆颜,趁机谋害于她,并且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商娇一点都不怀疑胡沛华有这个能力,更有弄死她的决心! 是以,在回城的一路上,商娇无时无刻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全神戒备,寻找时机,逃离这个让她随时可能丧命的陷阱。 只这一路过来,胡沛华打马在前,靖风与一众护卫护卫在马车左右,她哪里有半分逃脱的机会? 放下掀开的轿帘,商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色凝重。 同坐在马车里的穆颜见她如此紧张,心里也甚是担忧。握住她的手,悄声问道:“如何,可发现有何疏漏之处么?” 商娇的计划,穆颜如何不知? 胡沛华想要瞒住天下所有人,商娇这个未知的变数便是他不能允许的存在。 可穆颜既答应了他的计划,用自己的一生作赌,陷入这个局里,她唯一所求的,便是保住商娇! 这个姑娘,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那个给了她十年流落的时光里,唯一的温暖的安大哥…… 他此生的所爱啊! 安大哥。 一想起他,穆颜心里便觉一股暖流涌动。 初识君时,他尚是一个小小的少年郎,身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布衣,白净且略带稚气的脸上尚还有着年幼丧父的淡淡忧伤,却将那个因为害怕而哭泣的小小的她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穆颜妹妹,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再见时,她被锁在妓院高处小阁,他不顾自身安危,冒险而来,如同神祗般,出现在困在小阁里,遍体鳞伤的她面前。素白的手温暖而有力,轻轻为她拭去颊边泪水,拉起她的手,对她说:“穆颜,不要怕,快跟我走!” 那一日,她高热初醒,他守在床边,见她睁眼醒来,温和的脸庞满是安心笑意,执了她的手,轻声道:“穆颜,你终于醒了!你吓死安大哥了!” 她原也以为,自己历过这十年苦难,终于等到上苍开眼,苦尽甘来的一日,从此不再飘零无依,能与自己思念爱恋的心上人日日相伴。 所以那一日,尚在病床上的她,终于鼓起勇气执了他的手,用尽平生力气,对心中那人道:“安大哥,我虽身陷风尘,又曾受人逼迫与人拜堂冲喜,但请你相信我,我依然洁身自好,白璧无暇。不若……你便娶了我罢,我会跟着你,用一生一世来报答你!” 可是,在她她那样的希冀与祈求下,安思予却决然断然地,第一次放开了她的手。 耳畔,尚回荡着他用温和的语气,却断然地拒绝:“穆颜,对不起……我许不了你一生一世。因为我的心,早已许给了一个也许今生今世都得不到回应的女子。可即便她永不会知道我的心意,即便她永不会回应,在我安思予的心里,这一世,也只有她是我惟一的妻子!所以穆颜,对不起……我待你,只如亲生妹妹一般,却无并点男女私情。” 那时的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他缓缓地述说着他心里苦苦压抑的,绝望而无助的爱恋。 然后,她翻身背对着他,潸然泪下。 从此,心死。 从此,此生所愿,惟了断尘缘,侍奉佛前。 安大哥未明言过他心中之人是谁,可当穆颜看到商娇的第一眼时,她便已知晓,安大哥心中的那个人,便是她。 她活泼跳脱,笑若朝阳,仿佛寒冷的冬日,都因着她的笑而融化。 她热情大方,自信自强,善解人意,不但不曾嫌弃过她的出身,反而为她的人生而担忧,为她多舛的命运而悲伤…… 这样的女子,谁能拒绝,谁能不爱? 所以,当看到安大哥总是如此温和多情地凝视着商娇时,她虽心里酸楚,却当真放下了。 原以为,一旦落发出家,便会了却所有尘缘,从此心如止水,安静度日。 却不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与她的命运,便这样交织在了一起。 穆颜知道,若她不救她,商娇必死无疑。 她自然要救她! 她怎能不救她? 商娇,到底是安大哥所爱的人啊! 更何况,在她最危难的关头,是商娇毫不犹豫地奋身跳入冰冷的塘水里,将她救了起来…… 大恩大德,她怎能不报? 所以,穆颜只能原来所选择的人生,不惜再一次让自己身处险地,不惜让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的自己,陷入更大的局里! 而此时,这个灿如阳光般的商娇,却是满面愁容。 摇了摇头,她轻声向穆颜道:“前后左右均有胡府的护卫,想要脱身而出,只怕不易。” 说到这里,她担忧的看了穆颜一眼,反握住她的手,“好姐姐,对不起。让你为了救我,陷入这样的事里。” 穆颜温笑着摇了摇头,道,“妹妹切莫这么说。当日若非你与安大哥,我早已是城郊臭水塘中的一具枯骨,还谈何修佛,谈何救你?” “可是……”商娇仍是担忧难安,“我若逃了,你又如何脱身呢?难道当真如那胡沛华所愿,参选入宫吗?这大魏宫廷之中,权力利益纵横交错,各路势力盘根错节,还有那悖逆人伦的国律……姐姐若入了宫,可能再无宁日啊!” 穆颜拍了拍商娇的手,浅笑安抚:“妹妹无须忧虑。我在醉倚楼时,见多了迎来送往之事,后来在梁家,亦历过苦难。世事人心,朝堂江湖都是一样,我未必不能揣摩应对,况如今我再不是孤女,有了胡家倚持,我想便是入了宫廷,日子也未必艰难。只是……” 穆颜讲到此处,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这短暂的自由日子,一心向佛的清静日子,只怕日后终不会再有了……想来,我终究与佛门无缘罢。” 穆颜的话,让商娇颇是歉疚,低了头,再不能语。 穆颜不忍让商娇心存愧歉,忙又笑着安慰道:“其实,我一个人孤苦半生,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此时陡然多了一个哥哥,若入了宫中,也许还能多得一个夫君……从今往后,我也不再是一个人了,妹妹你说对吗?” 说罢,她轻轻抚了抚商娇的小脑袋,满满的怜惜与疼爱,正色地提醒道:“好了,不要再为我担忧了,此时此刻,妹妹还是想想如何脱身方是正事。” 穆颜的话提醒了商娇,她醒悟过来,方听到街上人声鼎沸的声音。原来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缓缓驶入了天都城,想来再过不久,便应到胡府了。 商娇忙侧身掀开帘子细看,只见马车行进之处,正是九巷十三坊,天都最繁华之处。再往前行,便至皇城中轴线以外,皇亲国戚府邸所在。而朝廷官员的府邸则呈东西向,分建环拱于两旁。 在心里细细思虑了一遍,她福至心灵,终想出了一个妙计。 眼见着马车渐渐驶出热闹的街市,人群开始稀少,达官显贵府邸越来越多,此时马车也开始偏向西行而去,商娇眼珠溜滴滴一转,突然捂住肚子,大声痛叫起来:“哎呦,哎呦……” 坐在她对处的穆颜一愣,以为她生了什么病,忙扑身过来察看,“妹妹,你怎么了?” 商娇一把攫住穆颜的手,大力一捏,冲她眨了眨眼睛。 穆颜立刻醒悟过来,回握住商娇的手,叫得越发焦急大声:“妹妹,你怎么了?可生了什么病?停车,快停下!” 在穆颜的大声疾呼中,马车果然慢慢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车帘一掀,靖风的头便探了进来。“二位姑娘,可有何事?” 商娇抱着肚子直起身来,一副腹痛至极之相,“我腹痛至极,需下车如厕……” 靖风闻言,面色浮出一抹尴尬与犹豫。 “再行不远便是胡府,姑娘不如回胡府后再……” 商娇忙摆摆手,痛苦无比地捂住肚子,“我忍不了了……我肚子好痛……” 靖风听商娇这么说,有些为难地转头看了看前头马上的胡沛华。 胡沛华颇不耐地哼了一声,“女人就是麻烦!”再抬眼看看四周动静,料想自己胡府高手众多,两个弱女子也翻不了什么风浪,便向靖风点了点头。 靖风得令,方才允了商娇所求,让她下了马车,只留了穆颜独在车上,又点了两名护卫下马,一左一右“护送”商娇如厕,自己则与主子侯在原处等待。 商娇下得马来,一路抱着肚子哀叫连连,转头四顾,只作找寻茅厕状。见她脚步颇慢,两名护卫虽有不耐,但也不好催促,却也放松了警惕。 渐渐地,一座金壁辉煌的府邸越来越近了,近到一街之隔,近到咫尺眼前…… 趁着两名护卫不备,商娇陡然间撒开脚丫,飞快地向着那座府邸狂奔而去。 两名护卫不料商娇会有此着,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商娇已跑过了街头。 “快追!”二人一声低喝,忙追着商娇而去。 但此时睿王府便在眼前,门口皆有侍卫重兵把守,两名胡府护卫不敢名目张胆的飞身拿人,只得紧紧追着商娇不放。好几次都差点抓住商娇衣角,却被她像条泥鳅一样闪身滑过。 短短的一条街,在商娇看来,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她不敢往后看,只能闭了眼,以从未有过的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快地向着街对面的睿王府跑去。 近了,近了…… 商娇看着那一月前她还尚避之不及,只想抽身而退的王府,只觉得世间再没有一处地方比之更好。 眼看着宁静的对街斜刺里冲出一个,向着王府狂奔而来,戍卫王府的侍卫倏时紧张起来,纷纷拔剑厉声而喝:“什么人?” 商娇终于跑到王府门前,听到王府侍卫的厉喝,只觉犹闻天籁。 生生刹住双腿,她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支住不断打颤的腿,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唇边,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意。 她赢了,她终于赢了! 直起身,她边喘着粗气,边向着已空无一人的对街竖起了中指。 特么的,还敢追老娘!老娘当年在学校跑八百米第一名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旮旯吃奶呢!你来呀,你来呀!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老娘就跑了,看他不气得脸儿绿! 正笑得得意,一双胳膊却突然被两个孔武有力的执矛侍卫一左一右地架提了起来,反身拖着就往王府而去。 商娇脚下打跌,忙扭头回望,大声喊着:“欸欸欸,侍卫大哥,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乱抓人呀?” 一侍卫回头睨了商娇一眼,冷声道:“你个小女子,未经许可擅闯王府门前禁地,视同行刺!我们自是要拿你回去问罪!” “……”商娇目瞪口呆,她哪儿知道,王府门前的那片空地,也算是“禁地”啊? 片刻后,待反应过来“问罪”二字的涵义,她如杀猪般地挣扎惊叫起来,“侍卫大哥,误会,天大的误会呀!” 这两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她出门真该看看黄历! 眼看着便要被拖进王府,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商娇?你怎么在这里?” 88、陈怒(感谢籽籽长评,特加更一章) 88、陈怒 那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极是熟悉,商娇扭头望向背后,见到来人,不由大喜:“刘总管,刘总管快救救我!” 刘恕见来人果真是商娇,也不由得又惊又喜,忙上前向侍卫追问:“两位且慢,这位是王府以前的茶艺教席商娇姑娘,你们抓她却是做甚?” 侍卫听得商娇与刘恕竟是相识,已知自己错怪了人,忙不约而同地放开商娇的手,向刘恕拱手笑道:“哦,原来竟是总管的熟人。我等奉命戍守王府,这姑娘莫名其妙就飞快跑来,闯到王府门外禁地处,我等误会她是刺客,方才把她抓了起来。既是误会,我等便向姑娘赔罪了。” 说罢,两名侍卫也向商娇施礼长揖。 商娇也忙回礼,看着侍卫退回原处,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身旁的刘恕却已笑得见牙不见眼,腆了老脸向商娇问道:“商姑娘,你怎么会跑到王府来呀?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商娇头四处一转,见府门处只刘恕一人,料想睿王肯定上朝去了,于是眼珠溜溜一转,咧嘴大笑道:“哈哈,刘总管说笑了。我多日未见王爷,就想趁着今日无事,便来看看王爷,顺便再给王爷拜个晚年,哈哈……不过我走到府外才想到,这个时辰王爷一定上朝去了,是吧?唉,我来得太不巧了!只好下次有空我再来王府拜见王爷。总管事忙,就不用将我来过的事情告诉王爷了!嗯,就这样,告辞!” 说罢,也不待刘恕发言,商娇一个回身便准备脚底抹油开溜。 刘恕忙一把拉住她,“哎……” 却听到门内墙角处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谁说本王不在府里?”边说,那声音的主人边慢慢转过墙角,出现在商娇面前。头束金冠,一身湖蓝绿的绣金燮龙长袍,衬得来人长身玉立,风流无俦,不正是睿王是谁? 此时,睿王一双鹰眸正凝视着不期而至的商娇,眸底闪过一丝喜悦,自得地扬头向商娇笑道:“小辫子,多日不见,今日特来王府,可是想念本王了?” 睿王笑得随意温和,却特意在“想念”二字上加重了音节。也不知有意或是无意,说话间,睿王的眼角往墙角处轻轻扫了一眼。 商娇料不到睿王竟在府中,顿时笑得比哭还难看,艰难地舔舔唇,哈哈强笑道:“……是啊!许久不见,甚是想念!王爷,近来可安好否?” 睿王慢慢踱身走近,俯视着眼前这个一月未见的女子,唇角一撩,笑道:“甚是想念?那小辫子何以过年之时,只混在送礼的人群里,给本王送来一份若不留意便会遗忘的小小礼物,连照面都不曾?便如今日,小辫子都来得府门前了,却依然不曾令人通传本王,可见得小辫子并未诚心想念我这个朋友!” 说到此处,睿王言语间,已多了一丝怨怼。 商娇哪里敢否认,忙指天发誓地道:“诚的,诚的!”她忙走近睿王,急道:“上次送阿濬的礼物,虽然不很值钱,却是我精心挑选的湖州狼毫。还有还有,那礼盒中的窗花,可是我第一次学剪的呢,费我老劲儿了!你看,我的手还被剪子给戳出个口子呢!还有今日,我也是因为想念阿濬,才来府里探望的……”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商娇就是! 毕竟睿王刚刚不知不觉间便救了她一命,她从善如流地夸大自己想念他的心意,讨他欢心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哄哄人开心又不用花钱,有什么关系? 却不料,睿王听得她受了伤,竟神色一变,立刻紧张了起来,“你受伤了?”他伸过手,一把将商娇的手拉到近前。 王府府门处,众目睽睽之下,商娇就这样被睿王拉住双手,细细察看伤处,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使劲地挣了挣,却未能挣脱,商娇只得大声道:“阿濬,小伤而已,我早就好了,你不必……” 正角力间,突然墙角处一人步了出来,带着急怒地低低一喝:“商娇!” 商娇再不意会在睿王府里听到这个熟悉亲近的声音,扭头循声望去,只见陈子岩正转过墙角,一双总是温柔温和的眸子如今却是又惊又怒,铁灰的脸上写满了不赞成,正看着她与睿王拉扯的手。 “东东东东东家……”商娇又惊又急,又莫名其妙的一阵心虚,差点闪了舌头。再不管睿王如何,忙一使狠劲儿,赶紧从睿王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掠过睿王,商娇几步跑到陈子岩跟前,心虚得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不知所措,“东家,我,我只是……来给王爷拜年而已。”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这理由颇为牵强,不自在地咳了几声,又笑问道:“对了,东家你怎么也会来王府?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陈子岩也看清了商娇的尴尬与不自在,虽不懂她为何会突然跑来王府,但却选择了不再追问,只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然后行上前去,向睿王恭身行了一礼,道:“多谢王爷相送,草民就此告辞。” 说罢,他直身侧目,面色淡淡地看了商娇一眼。 商娇也知陈子岩有意要带她离开,忙上前几步,与陈子岩并肩站在一处,也向睿王行了一礼,“那阿……王爷,我也走了。有空我再来探望你。” 睿王闻言,剑眉不由一挑,鹰眸在陈子岩与商娇身上来回巡视一番,笑问商娇道:“哦?小辫子不是来探望我的吗?怎生的连王府都不进便要走了?” 商娇不由有些尴尬,抬眼望了望一旁默不作声的陈子岩,又向睿王强笑道,“我……我就是来看看王爷是否安好而已。王爷既然很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她不动声色地靠近陈子岩,拉了拉他的衣角。 陈子岩只作不知,却再次弯腰施礼,向睿王致歉,“商娇小孩心性,叨扰了王爷。草民这便带她回去,好好惩罚一番,必让她不敢造次。” 说罢,他向身畔商娇凝眉一喝,“商娇,还不快走!” 商娇立刻装作颇害怕,颇无奈的表情,再向睿王福了福,“王爷保重,下回有空我再来看你。” 说罢,夹紧尾巴,颠颠地跟在陈子岩身后,就要跨出王府。 睿王沉着脸色,看着商娇与陈子岩如同唱双簧一般的默契表演,一言不发。 只商娇的脚即将跨出王府门槛之时,方才唤住了陈子岩,语气淡然地吩咐道:“子岩,商娇即是你的文书,又精通茶艺,此次便让她与我们同去罢。” 陈子岩此时已跨出府门,听到睿王的话,全身蓦然一僵。 商娇听得睿王的话,左右摸不着头脑,不由得看看陈子岩,又看看睿王。 陈子岩却不答,只惊讶地转身回看向睿王,直到确定睿王所言非虚,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王爷,事关国体,商娇一介平民女子,不识大礼,与我们同去,恐有不妥。”他直觉地拒绝。 睿王却一挥衣袖,威严地道:“此事孤既做了主,子岩便不必多言。” 只淡淡的一句话,便让陈子岩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得拱了手,向睿王恭敬的一礼,“草民遵命。草民告退。” 说罢,恭身退了几步,转身疾去。 商娇看着睿王与陈子岩像打哑谜似的,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议定了某项与她有关的事,她却完全不知其意。 可当下她又不敢细问,见陈子岩离去,只得赶紧追了上去。 一路跟紧陈子岩走出了很远,再也看不见王府那连院的高墙,商娇方才气喘吁吁地追上陈子岩,与他隔着一步的距离,在他身后小声问道:“东家,王爷是什么意思啊?你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陈子岩脚步陡然一顿,大口喘气,似在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 转回身时,口气里已带了凌利与责备:“商娇,你今日到底在做什么?你为何会去了王府,还与睿王在王府门口举止如此亲密?” “……”商娇不料一向温和的陈子岩会突然如此这般疾言令色的责问于她,一时怔愣当场。 陈子岩似心中愤懑,侧头又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你若放不下睿王,放不下他所能带给你的泼天富贵,衣食无忧,当日又何必苦苦求了我,让我带你离开王府?或者,这只是你欲擒故纵的伎俩?” 欲擒故纵的伎俩? 只一句话,便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捅在商娇心口上,令她心头巨痛,鲜血淋漓。 “我放不下睿王?舍不了富贵?我欲擒故纵?”每问一句,她的脚便慢慢后退一步,泪水也不自主地盈在眼眶,沾湿了长睫,“东家,原来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的女人……” 看到商娇受伤的表情,陈子岩脸上浮出一抹懊悔,唇张了张,似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商娇倔强地抹了一把眼睛,硬是将那欲坠将坠的泪水又生生憋回,方才咧嘴笑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与东家是有着不同常人的默契的朋友,我心中所思所想,别人不懂,东家却是懂的。可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自己……” 说到此处,商娇长叹一口气,慨叹道:“帝王将相如何,泼天富贵又如何?到最后,谁不是荒冢一堆,枯骨一具?我商娇又岂会羡慕,岂会放下自由去攀附巴结?东家,你到底不懂我!” 言罢,商娇蓦地转身,昂首挺胸地疾速离去。 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陈子岩伸出手,似想要拉住她…… 却最终,只得懊悔地收回自己的手,紧握成拳,贴在自己的胸口。 89、云涌 89、云涌 “什么?你说什么?” 听到护卫禀报的胡沛华,双目圆睁,震惊得无以复加。“你是说,那个女子,竟与睿王关系密切?……你们可当真看得仔细?” 两名护卫彼此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当中一人答道:“属下不敢欺瞒主上。方才我们见那个姑娘跑入王府禁地,本料得王府侍卫定会将她拿下问罪,或者驱逐于她,是故便隐身于远处观望,想借机行事。怎料竟看到睿王在王府门口,竟与她拉拉扯扯,状似亲密……此景乃我二人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唔——”听到此处,胡沛华双目微眯,低头沉吟。 靖风听得此话,也不由得紧张万分,倾身上前,悄然问道:“主上,那如今我们……” 胡沛华抬手制止,细思片刻后,他转头回望一下身后寂静的马车,一个翻身,利落下马,猛地撩开了马车轿帘。 正坐在马车里瑟瑟发抖的穆颜看到胡沛华,顿时吓得往车角缩了缩。 胡沛华跃上马车,冲入轿中,一把攫住了穆颜的脖子,厉声低问:“说,你与那个商娇,与睿王府有何关系?” 穆颜脖子被胡沛华掐住,动弹不得,只得痛苦地摇了摇头,“我……我不认识……睿王……” 胡沛华双眼危险地眯起,冷笑道:“不认识?你当我是傻瓜吗?若不认识,那商娇为何与睿王如此亲密?” 穆颜拼命地扳着那双攫住自己脖子的双手,断断续续道:“商娇妹妹的事……我全然,全然不知……她只是救了我,送我……送我出家而已……其余的事,我,我全然不知……我当真,当真不认识……不认识睿王……” 胡沛华闻言,剑眉微微蹩起,“救你?她只是救了你而已?你与她并不熟悉,甚至一无所知?” 穆颜赶紧点头,手死命地扳着脖子上的手。“商娇不会……她绝不会出卖我的!我相信她!求求你不要杀我……” 胡沛华却猛地掐紧了穆颜的脖子,狠戾地道:“你凭什么相信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外人?你又凭什么,让我赌上整个胡家,去相信你所相信的一个外人?你帮了她,日后死的便会是你我,懂吗?” 穆颜料不得胡沛华会因为她的话而发难,看到胡沛华眼中浓烈的杀机,脖颈处压迫加剧,她呼吸越来越困难,拼命扭动着身体,猛踢着双腿,额前青筋爆起,口舌突出…… “主子,不可!”就在穆颜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那一刻,靖风却适时地入得车内,劝阻道,“主子,虽然小姐自幼便在庵堂修行,但那庵中人来人往,指不得有人见过小姐真容。这穆姑娘与小姐容貌最是相似。而今眼看过了年节选秀便要开始,若主子此时杀了她,再想找人顶替,一时只怕不易。” 靖风的话如及时行雨,瞬间浇熄了胡沛华心中疯涨的杀机。 胡沛华的手稍稍松开了一点,却仍有些犹豫,“可若是那个商娇将此事告知了睿王……又如何是好?” 靖风忙道:“我刚刚仔细询问了一下那两个护卫,他们虽不敢靠近王府,但却隐身他处观望了一阵,皆说商娇只在王府门口与睿王拉扯了一番,随后便与一男子匆匆离去了。想来,此事事关重大,她还不敢轻易出卖咱们。更何况,我观她与穆姑娘甚是交好,现在穆姑娘在我们手里,我想她肯定也是有所顾忌的。” 胡沛华听闻了靖风的这番话,终冷静了下来,仔细思索了一番,方才猛然一挥手,放开了穆颜。 穆颜被挥到车角处,自觉如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捂住脖子剧烈的咳嗽。 胡沛华踱步上前,在穆颜惊恐的目光下,缓缓蹲身下去,与穆颜平视:“穆颜,你既承了胡沁华的命,那便要记得,你与我才是一家人,你所能相信,所能倚靠的,也只有我这个哥哥,以及我身后的胡家而已。从今往后,你与我才是一体。至于今日之事,我先暂且放下,你也权当得个教训吧,明白了吗?” 穆颜瑟缩成团,连连点头。 胡沛华便再不看穆颜,转身下得车来。 靖风紧随其后也下了马车,倾身上前,询道:“主子,我观那商娇,也不似有何家世背景之人,不若趁着她现在尚不敢吐口,我找个时机,先下手为强……” 胡沛华大手轻抚着指间箭扣,闭眼想了想,抬手道,“不可轻举妄动。这个商娇就算无甚背景,但睿王是何等人也?此时选秀在即,若此时我们动手杀了与他有所关联的人,只怕会引起他的警觉,将火烧到我们自己身上。” “那……”靖风有些为难起来。 胡沛华又在心里计较了一番,又道:“……可一时不会吐口,不代表永生不会吐口。若今后车里那位当真入了宫,留这商娇在世,终是我心头大患!……你便寻个机会,制造一场意外,了结此事罢。记住,务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一点痕迹,万不可让人——尤其是睿王有所察觉!” “遵命!” 静思斋中,睿王正坐于案前,盯着眼前书籍,却终神思不属。 眼睛,不由得瞟向案前砚台处,搁的一管狼豪上。 那是她送的礼物。虽不贵重,却在新年的第一日,给了他意外的惊喜。 他原以为,有了在王府那段与他不愉快的日子,商娇出了王府,只怕是再不想与他有所交集的。 可是,当过年时,她却给他送来了礼物。 还有那一纸窗花,那上面红彤彤的四个大字:万事顺意,竟是她亲手所剪。 竟还为此弄破了手…… 今日看到她手上的伤口,虽已是小小的一道血疤,却当真令他心疼! 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他的吧? 她,还当他是朋友,是阿濬吧? 到底,他不能忘怀于她。 身为大魏的王爷,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冷静的,冷情的人。可……竟从何时开始,对这样一个民间的小女子,有了这样患得患失的情感? 想到此处,睿王眼里的幽光深了深。 不禁又思及今日商娇的突然出现,又匆匆地离去的场景。 思来想去,他甚不明其意。 连送个礼都悄无声息,怕他发觉的人…… 又怎会突然想起要给他拜年,突然这么冒失地跑来王府,被王府侍卫逮住? 她,可是有什么事么?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想来向他求助,却无法开口? 想来想去,他总是心神不宁。 抬头,他冲门外唤了一声:“刘恕,进来。” 侯在门外的刘恕听令,赶紧颠颠地跑了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商娇今日前来王府,究竟所为何事,你可知晓?”睿王直接了当地问。 …… 商娇郁郁地回到安宅时,安思予正在屋里整理明日年节后第一日上工的物什,见商娇面色凝重地进到自己房里,不由得有些惊诧。 “商娇,你回来了……”话音未落,却见商娇已转身关了房门,匆匆走到自己身边,拉了他的衣袖,沉声道:“安大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安思予顿时觉得不妙。商娇带穆颜去西芳庵,他因是男子,恐有不便,是故没有一同前往。怎么时隔一日再见商娇,竟会是这样的神色? “穆颜怎么了?你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安思予急急询问。 商娇点点头,拉了他坐下,将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再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一日的工夫,两个姑娘竟会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惊吓之余,他抑下心中如火焚般的焦急,耐心地听着商娇始末述说了一遍,他反而沉静下来。 拍了拍商娇的手,他温和地安抚她道:“商娇,此事不能怪你。那胡沛华一心想让自己的妹妹如姑姑一般入宫争宠,以巩固家族长久以来的荣誉与地位,甚至于不顾妹妹的意愿,那发生这种事,也在情理意料之中。你求生心切,情急之下做此决定,也并无什么过错。” 商娇紧皱眉头点点头,安思予的话,让她心里的不安与罪恶顿减了许多。 “可是,穆颜姐姐如今被胡沛华所禁锢,说到底,这还是我的错。”这是她如今惟一的不能释怀。 安思予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以为,没有你说出穆颜的事,穆颜便不会被胡沛华挑上了么?毕竟,那静玄师太也曾见过穆颜。胡沛华若当真想做出李代桃僵的事,便一定会想好退路。穆颜与胡沁华长相相似,也许倒还保全了西芳庵众人性命。不然,若胡沛华找的人与胡沁华并不相似,他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会如何做?若静玄师太为了保住庵中所有人的性命,她又会如何做?” 商娇惊得跳起,忙用心捂住乱跳的心口,“你,你是说……如果不是因为穆颜与胡沁华长相相似,让胡沛华罢了手,他极有可能因为替代之人与其妹妹并不相似的原因,杀了庵中所有见过胡沁华模样的人灭口?而当真到了那时,静玄师太为保全庵里的人,也一定会出卖穆颜?” 安思予点点头。“所以,当你与穆颜前往西芳庵的那一刻,命运便已不可逆转了。穆颜……或许真如她自己所言,有向佛之心,却无向佛之命罢。” “可是,”商娇被安思予这个结论所惊怔,犹自不信地挣扎,“胡沛华当真会为了灭口而杀害西芳庵中的人吗?那静德法师,可是他的亲姑姑,是先帝的妃子啊!” 安思予听罢,冷冷苦笑,“既是太妃,何以不住在宫内安心颐养天年,反倒要自请出家修行,过得如此清苦?一个早无权势的先帝后妃,不愿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姑姑,与一个可以带来家族升腾希望的傀儡相比,敦轻敦重?胡沛华会作何选择,无庸置疑。” 听完安思予的话,商娇再细思当时静玄师太的反应,豁然开朗。 “我道当时为何静玄师太会如此配合我,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她喃喃道。 安思予见商娇心神渐定,行至屋中小桌之上,倒了杯茶水递给商娇,见商娇一口饮尽,方才又道:“商娇,今日你虎口脱险,保得性命,已是万幸。现如今宫中选秀在即,你又向胡沛华表明了你与睿王相识,他想要明着害你,须也得投鼠忌器。是以,你只须日后行小心谨慎一些,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就好。倒是穆颜……” 说到此处,安思予紧紧蹩起了眉,面带忧思。 商娇见状,忙放下手里茶杯,问道:“安大哥不是说穆颜于胡沛华有大用吗?那穆颜性命应该无碍吧?” 安思予闻言摇了摇头,“现在确是无碍。但若是穆颜失了用处呢?” 短短几个字,商娇一点而透,再次心悸失常。 “……如果穆颜未能选入宫中,那她对于胡沛华而言,便就是无用之人,那只怕……”商娇在心头算计一番,却又摇头道,“不会!穆颜姐姐生得沉鱼落雁之姿,如此美丽动人,又怎么会不雀屏中选?” 安思予闻言,眸光流转,却只淡淡一句:“商娇若读得史书,便不会忘却汉朝明妃王昭君之典故吧?” 商娇一时哑口无言。 是啊,自古君王选妃,家世考量必不可少,余下的才是选才选色。 胡家家世也许对于他们这些市井小民而言,算得是高门大户。但在权贵官家多如过江之的天都皇城内,不值一提。 想要从一群系出名门,出身高贵的待选秀女中脱颖而出,胡家,还缺点火候。 那若是穆颜选不上,又该怎么办? 她本便非胡沛华亲妹,若不能才选入宫,胡沛华岂能容她背负着如此大的秘密,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么说来,穆颜姐姐还当真只有进宫这么一条出路了?”商娇思量着,说出最不愿想的那个答案。 安思予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穆颜若落选,只怕性命堪虞……” 商娇听到此处,心中愧悔之情又油然而生。不自觉地咬紧双唇,弯弯的柳眉皱成一团。 “安大哥,既如此,那我们便需想个良策,务要让穆颜顺利入宫不可!”商娇再开口时,已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让穆颜有事,也不能让自己不明不白地任人宰割!” 安思予听商娇这么说,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同时意识到,唯今之计,要想保全商娇自己与穆颜的性命,穆颜入宫之事,必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面对选秀中可能发生的无数变数时,这万无一失谈何容易? 90、债主 90、债主 经了一晚的辗转反侧,第二日商娇特意起了个大早。 今日是年后商行第一天开工,商娇不想迟到,连饭也没吃,便匆匆赶至商行应卯。 到得商行的时候,天方大亮,整个商行方才稀稀落落来了几人。商娇推开处事间的大门,不意竟看到陈子岩坐在案前,正翻着一本账册在查看。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温和的眸子正好与商娇相对。 商娇蓦地想起昨天的事,陈子岩的话言犹在耳,句句锥心,心里不由钝钝一痛。但毕竟今日是新年第一日上工,眼前之人又是自己的东家,她实在无法与他狠下心肠视作不理,遂强笑着福了一福,“东家,早。” 陈子岩看商娇神情,也颇有些不知所措,轻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不敢看她,只淡淡道:“嗯,早。” 商娇便不再多言,径直走到自己案前,开始整理打扫起来。 陈子岩眼睛虽盯着面前的账册,心神却早已飞向了商娇那里。 昨日的话,是他冒失了。他本无意说出这番伤害商娇的话来,可一想到商娇与睿王手拉着手的那一幕,那么亲昵,那么暧昧,他便再无法镇定心神。 心里也知商娇并非轻浮的女子,更无意攀龙附凤,但他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心里浮起的酸意,吐字如刀,字字句句,皆伤害了眼前这个姑娘。 叫他怎么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初心,从来没有将她等于一般的世俗女子? 他……他只是看着她与睿王那亲密的模样,心里有些吃味罢了。 小小的处事间内,虽二人共处,却莫名的满室寂静,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商娇此时已将屋子里全都打扫归置了一遍,只余了陈子岩的桌案。 执着抹布的的商娇有些犹豫,脚步顿了一顿,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站在陈子岩的书案旁,帮他将案上散乱的公文与账册重新一一整理着。 陈子岩坐在圈椅里,抬眼看商娇,却见她只专注地整理着他案上物品,眼睛甚至不曾瞅过自己一眼。 不由地又咳了一声,他抬头低低唤她,想向她赔礼道歉:“商娇,昨日是我……” “东家!”商娇却快速地打断他的话,面上表情依然淡淡的,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今日是年后第一天上工,我想铺子里肯定事情繁杂,茶室与茶馆也不知怎么样了,我想去铺子上看看情况,可以吗?” 陈子岩几乎宣之于口的道歉便生生哽在了喉间。 她看似在请示他,却眼角眉梢间,却是拒他于千里的神色。。 陈子岩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沉声答道:“哦,好,好吧。” 商娇便不再与陈子岩多言,福了一福,便转身出了处事间,出了商行,独自一人巡铺去了。 陈子岩一人呆呆坐在桌案后,待回过神来,他身体向后倚着圈椅,懊恼地一把拂开面前摊开的账册。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自己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没有说。 自己昨日的话,当真是伤她伤得深了。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想了一想,终是放不下心,越性起身,紧追了出去。 出了商行,商娇一路闷头前行。 今日陈子岩欲说出口的话,她不是不知其意,却只作不理。不是她矫情,而是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她从来都以为,东家是懂她的。她所做的一切,她的所思所想,他都是明白的,赞同的。 可昨日,他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全然否定了她的努力,也伤害了她的自尊。 他难道当真以为,她是那种喜欢攀龙附凤,倚附权贵的女人吗? 那她曾经的努力,在他的眼里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商娇颓然地低下了头,有些神情恹恹,闷闷不乐,却也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陈子岩的一句话,会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以致于从昨日至今,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甚至,连自己在西芳庵中差点遇险,连穆颜如今被囚胡府……都不及陈子岩那句“欲擒故纵”那样,令她心伤难过。 她到底怎么了?商娇问自己。 为何她没有理由的相信他,依赖他?会因为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而思考半天,忧伤不已,甚至夜不能寐? 这种感觉,她百思不得其解。 恍恍惚惚地走走停停,一抬头,竟发觉叶傲天掌理的东铺便近在对街。 忙抑下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商娇深吸了几口气,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便准备抬脚往对街铺子行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厉喝:“商娇?” 这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商娇下意识回头,待看清身后之人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长相时,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心跳得都快要炸裂。 刘虎! 竟然是刘虎! 那个连州的恶霸刘虎! 逼得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撞棺自尽的刘虎! 他,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天都? 然而,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容商娇多想。眼见得几步之远的刘虎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一挥手,带了两个手下,边薅起袖子边一脸不善地快步向她奔来,商娇惊吓之余,唯一能做出的反应便是扭头拔脚,飞快地狂奔。 东铺就在一街之隔,那里有陈氏几十上百号工人,还有叶傲天…… 只要能进到铺子里,她便会是安全的。 看到商娇拔腿就跑,刘虎与手下家丁立刻飞快地追了上去。 刘虎怎么也没想到,本是来天都给朝廷掌管米粮的户部官员拜年送礼的天都之行,竟会让他碰到此生想来便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 想他刘虎在连州,那叫一个横行无忌。便是官府也得卖他几分面子。是以当日他凭着一纸借据,要霸占商家的产业,抓商娇回去做小妾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商家的族老们皆不敢作声。 若不是当日闹出了商娇撞棺,血溅灵堂之事,他怕搞出人命不好脱身,又料想这个小小的孤女怎么也翻不出他的掌心,他早将她掳回自己府里好好玩弄去了,岂会容她好好住在商府里养伤? 却不料,就是这个商娇,竟敢瞒了他私自与连州王家搭上线,贱卖了商家大宅,卷了卖房的银子,趁夜溜之大吉。 待隔日他大摇大摆地去商家大宅收屋拿人,却看到王家管事正坐于屋中,气定神闲地喝茶,并拿了房契交接的文书与他看时,他才知道自己着了这个女子的道。 因着此事,他刘虎在连州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一连数月皆人笑话数落。 这口气,他如何忍得? 是以他发誓一定要找回商娇,狠狠凌.虐.折磨一番,再卖到青楼,让她受尽凌.辱! 可是,饶是他这几个月来派了许多家丁外出打听消息,却仍是一无所获。 却不想,这小贱.人当真聪明,竟跑到了天都销声匿迹,将自己藏了起来! 但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 绝不放过她!他要好好的折磨她,以出这口恶气。 想到这里,刘虎加快了脚步,飞身向商娇追去。 商娇拼命往前奔,但奈何天已大亮,大街上行人渐多,阻碍着她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刘虎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刘虎眼见着拉住她衣角的刹那,商娇略一回身,狠狠一拂眼前一个小摊,瞬时那些红的粉的胭脂水粉全扬到刘虎脸上。 刘虎不察,眼一眯,只听得“嘶啦”一声,商娇的衣角硬生生撕裂开来,像一只断尾的壁虎一般,连滚带爬地往前奔去。 “给我追!”刘虎抹着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胭脂,气急败坏地下令。 两个家丁立刻往前追去,在大街上与商娇上演着一出猫抓老鼠的好戏。 眼见着东铺已在眼前几步之遥,商娇拼尽全力跑上前去,正要几步跨上台阶,身后家丁却终于撵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商娇脑后长长的发辫,狠狠一扯。 “啊!”商娇痛得头不禁后仰,发出一声惨叫,脚下再也迈不开步,只得忍痛朝着铺内疾呼:“叶管事,叶傲天!救我!救我!” 恰此时,刘虎已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见商娇呼救,抬手便狠狠地一个巴掌扇到了商娇的脸上。 商娇不察,一下被打得跌跪在街道之上,眼冒金星,口角流血,偏头发还被那家丁攥在手里,痛得头皮像要被撕裂了一般火辣辣的疼,那模样说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再也无力逃跑。 刘虎见商娇再无反抗的力气,长出了一口心中恶气,咧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一把提起商娇的头发,骂道:“小贱人,你跑啊!你再跑啊!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说罢,他抬起脚,便一脚重重地踹在商娇的小腿上。 “啊!”商娇又是一声惨呼。 但商娇的惨呼丝毫没让刘虎同情罢手,反倒增加了他凌虐折磨她的快.感,一把提起商娇的衣襟,他血红了眼,一掌一掌,狠狠地,重重地扇着商娇的耳光。 “小贱.人,让爷好找啊!竟然躲到天都来了,真会跑!看爷打不断你的腿!” “住手!” 刘虎正扇着商娇耳光,面前的铺子里却传来疾声的喝斥。原是叶傲天得了消息,说有人在铺门前闹事,匆匆从管事的房里赶了出来。 商娇此时已被刘虎打得口鼻流血,脸上红肿,迷迷糊糊间,听到叶傲天的声音,虚弱地开口哀求:“叶管事,救我……” 叶傲天方才看清刘虎手中的人竟是商娇,不由大吃一惊。 “你是谁?竟敢当街殴打我陈氏的文书?这还有王法吗?”叶傲天厉声斥问,急急地步下阶来,俯身便想要去扶商娇起身。 “慢!” 叶傲天俯下的身体却被一只粗大的手臂给拦了下来。 刘虎听了叶傲天的话,不仅没有丝毫退让,长满横肉的脸上反而挂了一丝嘲讽又快意的笑。 “王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就是王法!”刘虎边说,边从上襟里摸出一纸借据,展开,出示在叶傲天面前,傲慢地道:“看清楚!她商娇的哥哥商振亮,本是咱们连州一个小商人,借了老子一万两银子做买卖,没钱还,病死了。你说她这当妹妹的,不该替她哥哥把钱还上吗?结果她倒好,欠了老子的银钱还不上,在她哥哥的灵堂上寻死觅活,撞得头破血流!老子心好,容她待在自家宅中养伤,她却瞒着我偷偷卖了祖宅,隐姓埋名跑到这天都来好吃好喝地过日子!你说,这笔债老子不该讨回来么?” 刘虎说得振振有辞,叶傲天听着听着,眼神复杂地看了商娇一眼。 想当初官道相遇,他便知商娇可能是有难言之隐,才会一路跟着他们。却不想,她当时的处境原是这样的艰险。 难为这个姑娘,历经了这些人世艰险,却还不忘初心,一心做自己的事,靠自己坚强而独立的生活。 他叶傲天除了东家,平生没有佩服过什么人。而今天,他却佩服起商娇的不屈与坚强来。 只是,刘虎有借据在手,叶傲天想要救她,也是一筹莫展。 刘虎觑见叶傲天一脸为难,当下又神气地狠踹了商娇肩膀一脚,“小贱.人,给我跪直了!看我今晚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商娇呼痛的闷哼,叶傲天再也按捺不住,狠狠推了刘虎一把,“你做什么?便是她欠你钱,你也不该如此待她!” “哟呵?”刘虎被推了个趔趄,却浑不在意地浑笑道:“倒有人怜香惜玉起来了?”边说,他边将字据刻意向叶傲天抖了抖,“你既如此为她打抱不平,不若便按这借据上的数字,再加上这小贱.人私逃数月的利钱,一共三万两付给我,你既得了美人,我也乐得少养一人吃饭,如何?” “你!”叶傲天眼见刘虎狂傲无赖的嘴脸,直气得怒目圆睁,双手握拳,却又无计可施。那么多银子啊,叫他一时之间如何能拿得出来? 刘虎于是更加猖狂得意起来,将借据往襟里一揣,笑道:“拿不出来?那这小贱.人是生是死,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说罢,他衣袖一挥,冲手下家丁摆了摆手,得意地大喝一声,“给我带走!” 两个家丁得令,立刻便要拖走商娇。 “住手!” 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尽皆往声音的来处望去。但见一个月白的身影,披了一件靛蓝的大氅,如芝兰玉树一般,分开众人,缓缓走了进来。 91、怜惜 91、怜惜 那个人,温润如玉,一双温柔的眼看着商娇,带着疼痛与怜惜。 “东……东家?” 跌跪在地上的商娇看着眼前的来人,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只恨不得能挖个地洞将自己藏起来。 为什么,要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被他看到? 她可以让所有人看到她的无助,受无数人的嘲弄与耻笑——却独独不想让他看到她此时的模样…… 正不知所措,自觉难堪时,商娇却突然觉得身上一暖,一件靛蓝色的大氅已披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温暖的体温,遮掩了她被刘虎拉扯与殴打间被扯得松开的襟口,裸露的肩膀。 商娇不自觉地抬头望去,却见陈子岩已蹲身下来,眼神柔和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经了所有的惊惧,历了所有的伤害,商娇咬着牙,硬是没有掉一滴泪。可当陈子岩抱住她的那一瞬间,感觉到自己被一阵熟悉的温暖所包围,商娇突然委屈得泪如雨下,埋首在陈子岩的怀里,和着血泪,哭得无声,却撕心裂肺。 听到商娇隐忍的哭声,陈子岩只觉得自己的心从未像现在这般被揪着疼过。 他只看到她乐观、聪慧的一面,却万万不知,她竟有着这样的遭遇与苦楚。 明明已是这般艰难与无助,她却从来都是乐观积极的,活泼开朗的,聪明慧敏的…… 就像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小草,再怎么任人践踏,也不屈不挠地,从石缝中伸展出来,汲取着微弱的阳光,努力地展现着自己不屈的生命力。 这样的女子,怎能不令人怜惜?怎能不令他心动,心痛? 陈子岩于是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商娇的头发,一下一下,只觉得心都已经化成了水,柔和成一片,“好了,商娇,不要哭了……”他轻声地安慰她道。 她哭得他的心都快碎了。 蜷缩在他怀里的小小身体发着抖,是那样无助与害怕。陈子岩只能紧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告诉她,一切有他! 可偏生此刻,刘虎却凑上前来,叫嚣道:“喂,你是何人?竟然敢阻挠老子带走这个小贱.人?不想活了是不是?” 陈子岩眼波一转,循声看向刘虎的眼顿时满是冰凌。 “我是何人?”他冷冷一笑,缓缓起身,逼向刘虎,褪了身上温和气质,竟变得凌利逼人。“一个连州里的小商户,竟敢跑来天都的陈氏商行里肆意行凶,殴打我陈氏的雇员,我倒是想问问——你是何人?竟敢对我陈氏这皇家采办如此无礼,你可是在藐视皇家天威?” 一席话,掷地有声,威严相逼,竟在瞬间便让刘虎额冒冷汗。 皇家采办? 这可办的都是皇差啊!放眼大魏,这样的商户也是寥寥可数,得此头衔者,几乎都是行业里的佼佼者。得罪了他,便等同于是在自寻死路!若将来他振臂一呼,天下行商之人,还有谁敢与他刘虎做生意,打交道? 思及此,刘虎心里已有些惊惧退缩。但偏偏还不肯示弱,又从怀里拿出借据,色厉内荏地道:“皇商,皇商便可不讲国法了吗?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要说是你,便是天皇老子来了,我刘虎也不怕!” 陈子岩轻眯双眼,看着刘虎叫嚣,一言不发地劈手便夺下了刘虎手中借据,拿在手里仔细察看。 刘虎在陈子岩身后得意地道:“如何,这白纸黑字,又有她哥哥商振亮的亲笔签章,岂会有假?” 陈子岩唇角浮出一丝冷笑,“不错,这张借据无甚问题。”他慢慢转回身去,眼底认过一丝算计,刻意冲刘虎笑道,“那按刘公子你的意思,只要我替商娇将这一万两银子还上,这笔账,你们便两清了?” 商娇闻言巨震,忙拉住陈子岩的衣角,“东家!” 她自与陈子岩相识以来,便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陈子岩的关心、信任与袒护,陈子岩对她的恩情,她已觉如山沉重,无以回报。 若今日陈子岩当真拿出这一万两银子,替她了债,那今后她要如何回报他? 她欠他的,已经太多。要怎么还? 要她怎么还? 可是,若陈子岩不救她,还有谁能救她?谁会救她? 商娇陷在这矛盾的情绪里,一时理不清头绪,脑中如浆糊一片,混混沌沌。 刘虎听得陈子岩这么问,以为有戏,大手一挥,得意地道:“非也非也!这一万两,乃是借据上的数字。若加上这小贱……”说到这里,他突然觑见陈子岩怒瞪着他,立时心虚地改了口,“若加上商娇这出逃几月的利钱,以及我派人找她的各种损失,非三万两现银不可!” 话到此处,他摇头晃脑,洋洋自得地问:“如何,公子可是有意帮这小……美人还钱?” 陈子岩闻言浅然一笑,却有着浓浓的嘲意。 上前一步,他逼近刘虎,缓缓开口,“一万两银子,几月下来,便生出两万两的利钱?刘虎刘公子,你当真好算计!都说狮子大开口,刘公子的口,可比狮子还大啊!” 刘虎大咧咧地笑着,却死不悔改,反将陈子岩的军道:“陈东家既是皇商,想来家中也是家财万贯,这一万两的本息,再加上两万两的利钱,左不过区区三万两银子而已,陈东家既有心于这个女人,难道连这点儿散碎银子也拿不出来?” 陈子岩却摇了摇头,依旧笑得和风细雨般,“莫说三万两,便是三十万两,于我而言,也是小数而已。” 说到此处,陈子岩突然一侧头,唤道:“叶管事!” “东家!”商娇听得他唤叶管事,焦急地拉扯着陈子岩的衣角。 这刘虎分明就是在讹诈他,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陈子岩感受到商娇的焦急与担忧,回过头来,冲她安抚地微微一笑。 待得叶傲天听令来到身侧,他扭回头,目光直视着刘虎,面上依然带笑,声音却陡然寒冽无比:“只不过,要想从我这里拿到这些钱,也要看你刘虎的本事!叶管事!此人当街掳人、要胁、殴打、讹诈、收取高利贷,令你速将此人拿下,送交官府依法查办!”他指着刘虎,一字一句,细数他的罪状。 一时间,画风陡转。 商娇不意素来温和的陈子岩竟也有如此凌厉的时候,不觉怔愣当场。 面对强敌,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直击要害!她的东家,能带领陈氏走向茶业的顶端的人,原来并非没有手段。 只不过,他从来便不曾将这些手段,用来对付身边亲切之人罢了。 果然,刘虎一听陈子岩细数他的罪状,立时急了眼,“你,你想干什么?你想欺负我们这些来客商么?天都还有王法么?” 陈子岩闻言,从胸腔迸出一声轻嘲,慢慢走近刘虎,道:“王法?刘公子,我今日便来告诉你,什么是王法!商娇欠你的钱外逃,固然是她不对,可若不是你苦苦相逼,她又如何会以死相拼?她若不逃,落在你手里,可还有活路?你仗着自己有点财产家世,在连州横行于市,欺男霸女,目无王法,此罪一; 你在这天都城中,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掳人、要胁、殴打、讹诈,扰乱我京城治安,在场诸位皆是人证!此罪二; 我大魏立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对民间高利借贷之事深恶痛绝,曾三次下诏严查,行至今日,朝廷虽不再下诏彻查,但这种民间高利借贷仍是大魏明令禁止之事。如今你一万两借债,短短数月竟涨至三万两,难道不算高额借贷吗?此事若上达天听,你当人头难保!此罪三。” 在陈子岩的疾陈之下,刘虎气势越来越弱,额际竟冒出了冷汗。 “更何况,”陈子岩步步进逼,“你可知你今日打的人是谁?还是那个在连州被你欺凌的小小孤女?商娇她如今不仅是我陈氏的雇员,我陈子岩的管事、文书,更是当朝睿王都曾点名盛邀入府的茶艺教席,是连睿王都敬重的先生!刘虎刘公子,你这样当街打她,可是连睿王也不放在眼里了?即便我不将你送官纠治,仅凭你现在所为,便是睿王来了,断断也饶不了你!” 这一番猛药一下,刘虎吓得差点当街尿了裤子。 好半晌,方才抖抖索索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强道:“你……你莫唬弄于我!这商娇不过就一个弱质女流而已,哪会连,连睿王都器重她?” 他话音方落,这一次不用陈子岩开口,人群里已炸开了锅。 “你且信了陈东家吧,陈氏商行还当真有一个女子入了睿王府任过教席呢!”看刘虎倒灶,人群里有人扯着嗓子喊。 “可不是!这事儿在天都谁不知啊!”有人随即附和。 陈子岩淡笑,扬着头,略来嘲弄地问:“如何,刘公子,需要我上请睿王来与你对质吗?既如此,便辛苦你与我们往睿王府走一趟,让睿王来定夺此事,如何?” 刘虎在围观众人的呼声中,已经渐渐蔫巴了下来,此时再听陈子岩这么说,早已心跳如雷,脚如筛糠。 他终于明白,何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天都本就是达官权贵聚集之地,哪容得下他一个小小的商户来此闹事? 擦了擦额上大冷天冒出的汗珠,刘虎终于弯腰赔罪道:“别别……陈东家,怪我,都怪我……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还请陈东家原谅刘某这一回罢!这事儿咱们就此作罢,作罢,如何?” 陈子岩看着刘虎卑躬屈膝的样子,知道他再无反抗之力,遂也不再趁势追击。 回头招来叶傲天,他轻声吩咐道,“去铺中账房处,先支一万两银票出来” 叶傲天得令,快步步入铺中。片刻后,便已取得一张银票,奉到陈子岩手中。 陈子岩拿了银票,向刘虎伸出手,道:“刘公子,今日之事,你既已知错,我便也既往不咎。但你需记得,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行商之人,更是万事不能做绝,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四处结仇,否则必遭天谴! 至于你与商娇的债务,商娇是我陈氏商行的人,她欠你的银子,我陈氏一力承担!自此你与她两清,若你敢再造次伤害于她,我必不会再轻饶于你!” 刘虎本以为陈子岩拿了他的错处,必会死纠不放,以图为商娇开脱。却不料陈子岩却并未穷追猛打,反倒将一万两的银票拿给了他,饶是他再无赖,此时也不由又是意外,又是对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商感佩至极。 刘虎双手拱拳,向陈子岩拜了一礼,道:“陈东家既如此爽快,那我刘虎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无赖之人,便如陈东家所言,我刘虎与商娇自此两清,再无瓜葛!” 说罢,他双手捧着那一张借据,奉到陈子岩面前。又接了银票,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赶紧揣进自己怀里。 向陈子岩拱了拱手,刘虎越出人群,带着两个家丁飞快地溜走了。 至于那两万两的利钱,他哪里还敢再提? 眼看着恶主恶仆三人走得远了,人群也渐渐散去,陈子岩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低头,看着手中借据,他长指一动,“嘶啦”几声,那页薄纸便被撕得粉碎,扬洒于风中。 商娇跪坐在地上,看着那被风吹得远了的碎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家?”她嗫嚅着,心绪翻动,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张一万两的借据啊,这巨额的债务,几乎可以买断她的一生! 可是陈子岩,就这样的把它撕了…… 陈子岩转头,紧走几步,俯身伸手,温柔地替商娇拢了拢覆在身上的大氅。 “商娇,没事儿了。从此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商娇看着眼前的陈子岩,他清俊的脸上,泛起柔柔的涟漪,唇微微向上,勾出一个温暖的弧度,就这样直视着她,目光清澈而柔和。 商娇咬着唇,想笑,却再又落下泪来,心里的感激与感动,已将她湮没。 “东家……对不起……谢谢你……” 陈子岩怜惜地她红肿的小脸,尚还在淌血唇角,心里阵阵闷痛。 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商娇揽进自己怀里,与他头颈相抵。 温柔的手,轻轻抚着她柔柔的发,悸动的心终在此刻安宁。 还好,今日他放心不下,跟在了她的身后。 若她当真被刘虎掳去,从此失了音讯…… 他要怎么办? 没有了商娇,他要怎么办? 偏着头,轻嗅着商娇发间的清香,陈子岩满心的爱怜与歉意,缓缓道:“傻丫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从不知,你经历过这般的苦楚与艰难,却还能活得这么坚强……昨日竟对你说出了那样的话,是我不好,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在陈子岩说出这番话的这一刻,商娇所有的心防,全然土崩瓦解。 这个人,如此温柔,如此懂她,让她如此依赖,让她如此信任…… 伸出手,她缓缓地环住他不甚宽厚的肩,窝在他温暖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感受到她的回应,陈子岩拥着她的一只手愈发的用力。 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柔的,轻轻地哄着,“傻丫头呵,别哭,别哭……” 听着陈子岩柔声的轻哄,商娇的泪却越发的止不住,倚着陈子岩的肩,第一次如此放开心怀,放声痛哭。 内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宁。 仿佛有他在,纵然深陷阿鼻地狱,她亦安稳圆满。 这样的感觉,她从未有过,也再不会有。 92、妙策 92、妙策 “什么?睿王我随商队,出……出使柔然?”商娇回转身,一脸惊诧地看着坐在上方案前的陈子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着前几日被刘虎打街殴打的关系,陈子岩特意延了商娇几日的假期,令她在家休息养伤。 却不想好容易将脸上身上的伤养得好了,她才刚刚回到商行上工,便听到这样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赶忙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她几步走到陈子岩的案前,问道:“东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为什么事先你都没跟我说过呢?” 陈子岩正面色淡淡地批复着手中的公事,闻言头也未抬,道:“就那日在睿王府,睿王召见我们几位皇家采办的商户,通传的此事。若当日你没有突然闯入王府,只怕睿王也不会临时起意,让你与我们随行。” “哦,那日啊?”商娇忆及她与陈子岩告辞出王府时,睿王突然跟陈子岩所说的话,恍然大悟。 遂好奇心起,她索性趴在案上,趴在案前,贼笑着问道:“东家,我们去柔然做什么呀?睿王出使柔然是为国事,可带着我们这些商队随行是什么意思啊?”莫非朝廷有银子没处使,带着他们公费出国旅游考察? 陈子岩抬头看商娇有形没状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好气,拿起手中笔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自古使臣出使番国,皆会带上商队同行,一是展示国力,二也与当地进行交流与沟通。” “哦。”商娇揉揉脑袋表示明白了,转了转眼珠,又好奇地问,“那东家,睿王此次突然出使柔然,又是所谓何事呢?” 陈子岩批复公文的手顿了顿,面色便有了几分凝重。 “大约,是为皇上向柔然公主求婚之事罢。”淡淡一句话,一笔带过。 商娇却瞠大眼。“啊?求婚?皇上向柔然公主求婚?”她大声问。 脑海里,不由得忆及现在尚困于胡府的穆颜,商娇的心沉了沉,又问道:“不是说春节过后,皇上便要广招天下秀女入宫待选了吗?怎么皇上此时又要向柔然提亲了?” 陈子岩大约没想到商娇会反应如此剧烈,诧异地抬头看了商娇一眼,“采选秀女入宫是每年朝廷例行之事,为的是为皇家充实后宫,开枝散叶。而向柔然可汗提亲,则是国事,若柔然公主答应下嫁,至少亦是妃位以上的命妇,这二者并无矛盾,自然可以并行。” 商娇却并无解惑,咄咄追问,“可是为什么偏是今年呢?皇上登基日久,若为国事,那为何不早日向柔然求亲,却偏得等到今年,突然行此决定呢?” 陈子岩默了默,商娇对此事超乎寻常的关注,让他心里有些疑惑,却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此前我朝与宋国并非无此打算,也分别派过使臣前往求亲,但均被柔然可汗以公主尚幼所拒。但现今公主便已年满十五,柔然可汗也已有意为公主选婿婚配。此时皇上派使臣求娶,份属自然。” 说到此处,陈子岩皱着眉,将商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问道,“倒是你,今日怎生如此关注皇帝婚配之事?奇奇怪怪的?” 商娇见陈子岩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惊,生怕自己露了馅,忙嘿然笑道,“我哪有?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说完,忙避过陈子岩半信半疑的目光,又问道:“那东家,我们何时随睿王启程去往柔然?又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再过半月我们便会出发。柔然不比天都繁华,此去算上来回行程,估计会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这段时日,你便多留心,早早备好行装吧。” “哦。” 商娇应答,在心里估算了一番。 现在刚过完年,再有半月便是三月初春时分,再有个三四个月的时间在外面,那待她回来之时,已是六七月份了。 早已过了穆颜参选、入宫的时分。 而她这段时日,竟都不能陪在穆颜身边。 想到此处,商娇面上虽不显,端端坐回自己的书案前,心里却早已沸反盈天。 自古以来,皇帝便是天子,自然有权将天下间最优秀的女子留于身边,以供享用。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一个不是每年经过全国精挑细选,家世容貌均为上品的佼佼者? 将来,更有可能还会多一个带着政治目的而来的公主…… 皇帝的后宫佳人之多,情势之复杂,可想而知。 而穆颜容貌虽美,性子却沉静,胡家家世又一般,即便参选,也无十分把握可以入宫。 可按照安大哥的分析,若穆颜落选,胡沛华是绝不会让她与商娇这两个知道他李代桃僵的秘密的人苟活于世的。 看来,她的确应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帮穆颜在这样百花争鸣的选秀中脱颖而出,先顺利入宫,暂时保全她俩性命再说。 可是,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非易事。 琴棋书画,诗词歌舞,穆颜自然不差,但若与那些系出名门的闺阁小姐相比,未必可以拔得头筹。一个不当心,反倒容易成为朝中大臣攻讦的目标,竖敌无数。 一想到这些,商娇心乱如麻,头大如斗。 她本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民女,既便有着现代的灵魂,看多了宫斗戏码,但到底从未亲身经历过。 那日在王府,听得李嬷嬷说的那些皇宫秘辛,已觉人心算计,可怕至极,是以巴不得赶紧逃离王府,远离那些权力纷争。 可现在,命运却逼得她不得不挖苦心思,想法搅局,扶持穆颜入宫,来保全她与自己性命。 可谈何容易?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凡家有适龄女儿的,有谁不想入宫侍君,以图家族显耀,升官晋爵? 便是有大魏“立子杀母”的国律如头顶悬刀,那些人亦何尝不是蜂拥雀跃,削尖脑袋往宫里送人,以期凭一个女子,换得满门辉煌荣耀。 更何况,那些女子入了宫,她们身后的亲族为保地位不失,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她们立于不败之地。 便如舒妃,现今的皇太后,睿王亲母,不就是这样一个先例? 现在,她既是皇上养母,又是王爷亲母,身为皇太后,地位已是至尊至贵! 有了这样的例子,那些送女入宫的外戚家族就不能效仿之? 至于这些被送入宫的女子,她们在后宫过得如何,可曾步步惊心,可曾如覆薄冰,可曾备受冷落备受欺凌备受折磨……又岂会在他们的考虑之列? 想到这些,商娇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蹿上了她的脑海。 这个想法令她心惊,却又兴奋得全身战栗。 她想,她找到令穆颜可以顺利入宫的方法了! 只是这方法太险,太过引人注目,甚至会引来皇帝的关注…… 但只要穆颜可以平安入宫,受到皇帝的宠爱,保得她一时平安,便也保了商娇的一时平安。 至于后面的事,便可走一步算一步! 想到这里,商娇都想为自己的想法点个赞了。 嗯,这个方法得早点通知穆颜,让她有所准备才行。 不然到时她去了塞外,穆颜的事她想管也有心无力了。 想到此处,商娇兴奋得突然站了站起,动作大得甚至碰翻了案前的茶碗。 响声惊动了陈子岩,他不由得从案前公文里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商娇。 “商娇,今日到底怎么了?怎生得如此莽撞冒失?”他出声相询。 商娇哪敢实言相告?只得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案上的书籍文件,抽空向陈子岩不好意思地一笑。 “东家,我……我想今日去铺子上看看茶铺的情况……上回我定的麻将想来工艺铺的师傅应该也做出来了,我……我想去拿回来,教教铺里的小工,让他们教给茶客们。”她边擦着案上的汤汤水水边向陈子岩请示道。 陈子岩见商娇状况频出,本有些不解,但听商娇这么说,倒觉也合情合理,遂点头同意。 “既如此,那你便去罢。” 商娇点点头,莲步轻移,向着门外走去。 开门的瞬间,商娇突然又想起一事,转回头来看向陈子岩:“东家。” “嗯?”重又伏头办公的陈子岩头也未抬,只轻轻应了一声。 商娇看向陈子岩,抿了抿唇,终下定决心,坚定地道:“前几日刘虎逼债之事,谢谢东家替我解围。这一万两银子的债务,东家虽未提,但商娇却不敢忘。我一定会想法,将这一万两还给东家!一定!” 说罢,她也不看陈子岩作何回应,转身便走。 仅余了陈子岩一人,端坐在处事间里,僵硬了身体,久久不能回神。 这商娇…… 在想什么呢? 他救她,他替她还债,皆由心而为罢了。 是因为,她值得他这么做! 可何时想过要她还了? 但当他回过神来,抬头再想告诉商娇这些话时,却发现商娇的身影早已出得门去,走得远了。 93、遇袭 93、遇袭 商娇一腔兴奋地出了商行的大门,待站在繁华的街头闹市之时,方才如梦初醒,暗骂自己冒失了。 此时穆颜早已在胡府之中,她想要去见穆颜,便得经了胡府通传,再怎么也绕不过胡沛华这个煞星去。 而胡沛华早就巴不得的就是赶紧杀了她这个知情者灭口,她若是此时贸然前去,不啻送羊入虎口,让胡沛华不费吹灰之力便置她于死地。 哪里还会让她见到穆颜? 看来,要想将她的想法通知穆颜,还得另外想办法。 想到此处,商娇挠了挠头,脚下回转,想要回到商行里去。 可再一想,刚刚她已告知了陈子岩自己出来是去商铺巡视的,此时若再回去,不知陈子岩会不会觉得她今日行为有异? 想到此处,商娇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悠悠闲地往铺子上行去,一路走一路思考着如何能与穆颜传递消息的方法。 却丝毫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墙根处,一辆马车之上,一个看似正在打盹的马夫,正半眯着双眼,看着商娇渐渐走近的身形,那阖着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锐光。 商娇边走边想得入神,街头的吵闹,人群的拥杂,都没有引起她的丝毫注意。直到耳畔,听到一阵快似一阵的“得得”马蹄声在她身后传来,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近在咫尺之时,她才突然醒悟过来,本能地回身看去。 只一眼,便看到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架巨大的马车,如一只巨大的怪兽般,横冲直撞,向她飞驰而来…… 速度快得商娇完全做不出任何回应,转眼间便已在咫尺,眼看着便要撞上商娇,将她卷入沉重的车轮之下…… 电光火石间,但听一声“小心”,一道玄色身影如救星般从天而降,就在马头堪堪撞上商娇的那一瞬间,拎起商娇细瘦的胳膊往旁边用力一带,与那辆疾驰而过的马车错身而过。 待得马车扬长而去,留下街道一片混乱,商娇犹自张嘴呆怔着,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刚刚,似乎又一次险险与死神擦肩而过? 呆怔之后,商娇回过神来,心内一阵火起。 “特么的,那个车夫在搞什么鬼?眼瞎了?在人流如织的街面上,怎么可以这样驾车横冲直撞?万一撞到别人可怎么办?”她跳着脚,指着远去的马车痛骂道。 耳畔却传来一声嗤笑,正是刚刚救她的那道玄色身影。 “你刚刚差点儿就被撵成肉泥了,竟还有空关心别人?” 商娇这才想起刚刚救她的人,再一听声音,扭头一看,只见来人一身玄色衣衫,怀抱一柄镶金错玉的宝剑,面色冰冷,却目光锐利地看向远处,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是睿王那贴身的万年冰山侍卫牧流光还能是谁? 见方才救她的人竟是牧流光,商娇不由又惊又喜:“牧大哥?好久不见啦!好巧呀,你怎么在这里?” 牧流光侧头,一双冷眸扫了商娇一眼,不由轻嘲地冷哼了一声。 “好巧?不巧罢!若非睿王猜到你有事,派我前来留意你的动向,商娇,你今日便没命了!”他冷冷地、重重地道。 商娇闻言,眨巴眨巴眼,觉得牧流光说了一个绝顶好笑的笑话。 摊手大笑道,“我?我能有什么事?刚刚发生的事只是一个意外罢了。” 说到这里,商娇这才反应过来,不由虎下了一张俏脸,看向牧流光,“睿王让你留意我?他竟然让你跟踪我?” 喂喂喂,我的睿王欸,您老知不知这样做是侵犯人权侵犯隐私的事情啊?这事儿要搁现代得多猥琐啊!我可以告得你倾家荡产你信不? 可这一次,商娇却当真想多了。 牧流光冷眸横了她一眼,淡声问:“你前几日无故跑到王府,道是来看望王爷,却连王府也不进,仅在府门与王爷叙了几句话便走了,是为何事?” 边问,牧流光边逼近她,“商娇,你别跟我说什么是王爷多心的话,有侍卫亲眼看到,你奔向王府之时,分明身后有两个人在追赶于你。商娇,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之事?” “……”商娇立时无言以对。 她想不到,她本以为可以糊弄过去的事,睿王却早已留了心。 牧流光能知此事详情,可见睿王早已询问过侍卫,知道她那日跑去王府,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是以才派牧流光暗中保护于她。 睿王待她,当真也是有情有义。 想到这里,商娇不觉有几分理亏,尴尬地咳了咳。 “可是刚才那马车只是意……”她犹自强笑辩解,并不认为刚才之事与之前有何关联之处。 “你别跟我说刚才之事是个意外!”牧流光打断她,语气很是严肃,“方才你不清楚,我在高处却是看得分明。那个车夫一直将车停在那里,假意打盹,却在见到你出了商行之后,立时振作,驾车直撞过来——商娇,这是有人要致你于死地啊!”说到最后,牧流光已是语重心长。 商娇死死咬住下唇,已将红唇咬出了血。 有人要致她于死地,所以刻意制造了这一起意外。 这天都城中,还有谁会与她一个小小民女过不去,要害她性命? 她用脚趾想也知道是谁了。 见商娇咬了下唇,却沉默不语,牧流光心里不由也有几分焦急起来,欺身上前,追问道:“商娇,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可是有人想要害你?你说出来,王爷会替你做主,彻查此事,护你周全的。” 商娇却退开两步,沉默以对。 她何尝不想将胡沛华威逼甚至想要害她的事告诉睿王,让睿王查办了他? 如果任由胡沛华这样害了自己,自己岂不冤枉? 可是,此事还牵扯着穆颜…… 若胡沛华伏罪,穆颜作为同谋,必脱不了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顶大帽若压下来,穆颜便是有一线生机,只怕此生也得流徙发配,再无他路可循。 穆颜何辜,她是为了救自己性命而已!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供出胡沛华,不能出卖穆颜。 想通这一层,商娇看向牧流光,面含嘲弄,狠心挖苦道:“王爷会为我做主?牧大哥,我且不说此事是否只是一个意外,端是王爷在府中时对我存着怎样的心思,我便不信他派你前来保护我,只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只怕,这监视的成分比保护的成分,要大得多吧?亦或,王爷想就这种意外事件告诉我,只有他有能力保护我,好让我屈身就范,成为他的禁脔?” “你!”牧流光万料想不到商娇会如此曲解睿王的好意,一时愤然无语。 商娇别开眼,不敢再看牧流光的神色,径直道,“当然,我与王爷仍是朋友,我亦相信王爷视我为友的真心。但牧大哥,我本就只是一介民女,有谁会无事特意来害我?可否请你回去转告王爷,请他免了这种以关心之名,行监视之事的举动吧?” 牧流光听完,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得体内血流倒逆,万年冰山的脸,成功被气得赤红。 他想不到,他的关心,王爷的好心,在商娇的眼中,竟是如此龌龊腌臜! 曲手指向商娇的脸,牧流光咬牙切齿地狠狠点了点商娇,一字一顿道:“好!商姑娘的意思,牧某明白了。回去也自当禀明王爷,自此再不管姑娘任何事,任由姑娘自由自在,自生自灭!” 说罢,他再不看她,愤然转身,疾驰而去。 商娇目视着牧流光去得远了,确定他再不会监视于她,方才紧靠了墙,拍了拍胸口,大力地喘了一口气。 睿王,牧大哥,你们的关心,我何曾不知? 可是我有我的难处,我有我的不得已。 所以,你们的好心,我只能拒绝,以曲解、以伤害的方式。 只待我凭一己之力,化解了这场危机,再来向你们负荆请罪吧! 胡沛华,胡沛华!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我死吗? 老娘今天跟你拼了! 就算死,我今天也要咬你一嘴毛! 94、较量(长评加更) 94、较量 “什么?你说谁在府外求见?商娇?” 胡府内,胡沛华正赋闲在家,看书饮茶,听到外面前来通禀说商娇求见,只觉不可置信。 这姑娘莫非魔怔了?明明知道他要杀她,竟还把自己往枪口上凑。 一旁的靖风听到禀报,也是一怔,继而一脸的警惕。 俯身下来,他凑到胡沛华耳边低声示警:“主子,当心其中有诈。” 胡沛华却抬手止了靖风话头,凝了脸色,想了想,唇畔勾出一抹有趣的笑容。 “狐假虎威的小狐狸,竟然有胆量自己撞到猎人的陷阱里来……有意思了。” 看来,他非得会会这只小狐狸,看看她想要干什么了。 “让她进来。” 因为胡家官职并不大,其府院规模自是无法与睿王相比。商娇随了胡府的下人,一路穿堂过院,很快便到了前厅,见到了高座堂前席前的胡沛华。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知道了胡沛华设计杀掉自己的商娇正在气怒当中,见了胡沛华也不请安,只恨恨地盯着堂上昂藏威武的男人。 胡沛华等了等,待终于意识到商娇不会给自己请安时,不由眉头一挑,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 “大胆民女商娇,见到本官,竟敢不跪!你可知这是何罪?”他神情严厉,大喝一声。 但商娇来此,本便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是以仗着一口意气,亦是无惧无畏,听他喝问,不仅没有退让,反倒将头一昂,几步冲上前去,双手“啪”的一声,重重拍在胡沛华的案上。 胡沛华再未料几日不见,商娇竟变得如此胆大,不由眉微微一蹩:这只小狐狸,几日未见,竟然敢在他面前甩脸子?她当她有睿王庇护,自己便怕了她不成? 倒是一旁的靖风反应快,见状手中长剑一挥,大喝一声“大胆!”剑尖已直指商娇咽喉,“你敢对大人无礼!” 商娇却对指着自己咽喉的长剑看也不看,只双眼愤恨地对胡沛华对视,半步不退,半步不让。 “今日大街之上,为何指使他人暗害于我?胡沛华胡大人,我的存在当真是你如此大的威胁么?”再不啰嗦,商娇开门见山,直指重心。 胡沛华听完商娇控诉,一扯唇角,眉目低垂,面上却已杀机显露,“既然你知道我的打算,今日怎么还敢前来?商娇,你怎么这么天真?以为自己作出一番鱼死网破的模样,我便会害怕,不敢杀你?” 说到此处,胡沛华缓缓起身,还着凌利的杀机,俯身直视只到自己胸口处的商娇。她那么娇小,他只要用力捏住她的脖子稍稍用力,便能轻易置她于死地。 “你信不信,今日你进得府来,我便能让你再无出府之时?” 本以为这样可以吓住当时那个惊吓得如同小兔一般的小女子,却不料今日这只小兔子却当真发了狠,冲他呲出了一口尖利的小牙。 “是吗?”她也笑,却笑得颇带讥讽嘲笑,竟将头往他身前更凑了凑,“胡大人身为武官,想来手下的人身手都是不弱。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我猜到是你让人制造意外暗害于我,却仍能好端端地来你胡府找你兴师问罪么?” 商娇的话,成功地让胡沛华已伸到她颈前的手一顿,随即又地收了回来。 “姑娘此话是什么意思?”他偏偏头,问。心下却因她的话而惊疑不定。 派去暗杀商娇的人武功不弱,亦是擅长制造“意外”的人,何以她现下平安无事不说,竟还有胆直闯入府,找他兴师问罪? 商娇怒瞪着他,恨恨道,“我才想问你胡大人是什么意思呢!你明知穆颜与我交好,又是为救我而随你入宫参选,你觉得我还会出卖于她吗?你明知我与睿王关系匪浅,却仍想制造意外杀我灭口,你当真以为能瞒过睿王吗?” 说到这里,商娇昂了昂头,又逼近胡沛华两步,笑得越发嘲讽,“我告诉你胡大人,睿王已经注意到我那日的异常,早已派了他身边的牧流光牧侍卫暗中护我周全。你自以为今日之事,你做得神鬼不知,殊不知却早已被睿王发觉,派人成功地将我救了下来。” 听到睿王二字,胡沛华全身倏然一紧,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你现在前来……”他眯着眼,打量着商娇神色,略略紧张。 商娇好笑地看着眼前刚刚还一脸杀机的冷漠男子瞬间变了脸色,只觉得心里如三伏天吃了冰西瓜一般,通体爽透。 很好!这场较量中,她终于扳回一城! 她于是越发越逼近他,浓浓地嘲意与戏谑,“怎么,胡大人是怕我引了睿王的人前来,从而败露你的计划?” 胡沛华不答,眸中却已惊涛翻涌,再不知是惊是怒,双手握拳负于身后,却终不敢再轻易向商娇出手。 商娇见胡沛华得了教训,想来以后再不敢轻易向她或她身边的人下手了,方才缓了神色,淡然道,“你放心,我既说了我不会出卖穆颜,那自是会想法回了睿王的人,确定自己没被人跟踪,方才敢来找你。” 听商娇如此说,胡沛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忙扭头示意靖风外出察看情况。 靖风会意,飞驰电掣般几下跨出厅去,跃上府中屋顶,将胡府四周与府内情况细细探查了一番,方才回到厅内,向胡沛华摇了摇头。 得了靖风的覆命,胡沛华方才心下大定。抬手扳着手中青玉箭扣,又恢复了刚刚自信的神情。 “商娇,看来我竟当真小觑你了。”他低低叹,打量她的眼满是好奇与探究。 “你一个小城商家的小孤女,来到天都仅半年有余,竟能引得睿王对你另眼相待,不仅破格擢升你为教席,还将你留于身边长达两月之久。既便此时你已不在王府,他竟还能惦念着你,还特意派他身边得力侍卫来保护你……看来,你与睿王当真如你所说,关系匪浅啊!” 到最后,胡沛华的话里已透出浓浓暧昧与揣测。 商娇闻言有些厌恶,却到底生生忍住。 这个时候,让胡沛华多一分猜不透她与睿王的关系,将来她便多一分安全。 “胡大人即知我与睿王关系,便该知道,若我出事,睿王必不会坐视不理!” 她扬头,笑得自信,直逼胡沛华道,“不若我再告诉胡大人一句,我既单独前来见你,便已有万全的准备。他日,我若今日出事,明日睿王便会接到我派人传给他的信,里面的内容,胡大人当知有多么精彩!所以,大人不想自己计划败露,便最好祈求我平安无事,长命百岁!” 胡沛华料不到商娇竟有此后着,一愣之后,一股恼怒蹿上心头。“大胆商娇,你竟然敢威胁于我!” “是你在害我!”商娇一声厉喝打断胡沛华,“胡大人,我与穆颜交浅言深,在我心里,已然视她为自己亲生姐妹一般。她为了救我,陷入你的局里,我即便不为自己,为了穆颜,我也不会轻易吐口出卖你们!我只会助她,不会害她!你为何要苦苦相逼,赶紧杀绝,逼我奋起反抗,鱼死网破?我告诉你胡沛华,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若再一再相逼,我必不会一再退让。我若他朝出事,也必叫你不得善终!” 商娇张牙舞爪,却说得义正辞严,悍不畏死,一时竟令胡沛华当场怔愣。 心里,不禁也是一番翻腾、计较。 眯着眼,他俯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疾言令色的女子。 她虽娇俏美丽,却只中上之姿,若谈姿色,天都城中比她美艳百倍千倍的女子有的是。 方才他一直疑惑,何以睿王这样权倾天下的人物,府中美妾如云,却会对这样一个姿色只算上可的民女感兴趣,甚至破格召她进府,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令身边得力之人暗中护她周全…… 现在看来,他似乎有几分明白了。 这个商娇,看似年岁不大,但道行却深得很哪! 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这般威胁叫嚣…… 还当真令他对她有几分感兴趣了。 是以,他索性轻扯唇角,笑得意味深长,索性嘲讽地问道:“所以,姑娘今日前来,除了兴师问罪,更多的便是表白自己绝无背叛我胡家之意,以期让我饶你性命?” 商娇仰头看向胡沛华,毫不退缩,“刚才我已向胡大人陈清此事利害,至于饶不饶我性命,我相信大人自会掂量。我今日来胡府,只是向大人陈清一个事实:我与大人皆有着相同的目的,那就是穆颜能顺利入宫,一生平安顺遂。所以,”商娇缓了声音,真诚地向胡沛华道,“我与大人,是朋友,是伙伴,而非敌人,也希望今日之事再不会发生!” 胡沛华闻言,再次陷入沉默。 他在思索,在探究,在掂量。 眼前这个女子,到底并非普通平民百姓。她是穆颜想要保护的人,更得睿王青睐。 他一意想要杀她,若当真惹怒了她,只会落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而已。 不若…… 便将她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将她收为己用,方是上策。 想通这一层,胡沛华便也不再执着。 “既然商姑娘有如此诚意,那胡某便相信姑娘这一回。但倘若……”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脸上杀机一闪而过,话语间已是浓浓的威胁,“若让我发现姑娘有任何出卖我胡家,置我胡家于危险之地的举动,便休怪胡某剑下无情!” 胡沛华的话,让商娇心里,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哪里留有什么书信给睿王揭发此事?不过是瞎乱编派,以图保命而已。 所幸,她今日的气势与战术,终对他有所威慑,从而深信不疑。 他与她,到底因为有着共同的利益,达成了和解。 和平协议既已达成,商娇便不再与胡沛华迂回,直接了当地道:“大人既已信我,那我便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除了与大人和解之外,还有一事必须面见穆颜。” 胡沛华一听,直觉地便警惕起来,正想出声拒绝,商娇却早已看透他的想法,立刻道:“此事事关穆颜选秀之事!我有一计,可保穆颜能顺利入宫,万无一失。” 胡沛华甫听此话,眼前一亮,张嘴正要询问。 “——便我必须见到穆颜,当面传授予她方可!”商娇却不给他询问的机会,直接了当地说。 胡沛华讨了个没趣,遂又沉吟了半晌,方才道:“你们姐妹分开几日,沁华倒也是颇想念你。既如此,让你们见上一面也未尝不可。” 说到这里,胡沛华偏头,吩咐一旁已被商娇的机智震惊得无以复加的靖风道:“你便带商姑娘去见见小姐罢。” 商娇闻得胡沛华一口一个“沁华”、“小姐”,便知他是在警示自己,从此后这世上再无穆颜。 有的,只是胡府小姐沁华一人而已! 遂屈身行礼,向胡沛华毕恭毕敬道:“多谢大人成全。民女这便看望沁华小姐去了,告辞。” 说罢,商娇不再与胡沛华赘言,恭身而退,随在靖风身后,向胡府后院去了。 95、沁华 95、沁华 胡府后院中,穆颜——不,胡府小姐胡沁华正在教琴师傅的指导下习琴。 素手轻拨琴弦,一曲汉宫秋月幽幽袅袅,如凄如述,欲断人肠。 想数日前,她刚入胡府之时,还以为生死不知,前途渺茫。却不想,胡沛华却只是将她暂时囚禁于胡府密处,待派人给她验身后,又亲自在她额间眉际黥了与胡沁华相同的朱砂痣,便放了她自由出入胡府之权,对外只称小姐回府,让人好生侍奉。 自入得胡府,她便再不是当初那个醉倚楼中卑贱的清倌伶人,亦再不是梁府中受人欺凌摆布的冲喜新娘,一切前尘往事,皆随着她承继了胡沁华这位官家小姐的身份而烟消云散,与她再无半点关系。 这几日,胡沛华更是请来仪容、女红、琴棋书画等教席,倾心传授各种技艺,为她入宫备选做足准备。 她本就天份颇高,原在醉倚楼时又得老鸨赏识,特聘师傅习得这各类技艺,虽青楼作派稍显下作,但她本就洁身自好,又一心向佛,心地自是纯净。是以现在习来得心应手,再得教席指正,很快便脱了流气,得到教席赏识。 便如此时,一曲汉宫秋月奏罢,身边的教席刘嬷嬷便很是满意地点头赞许道:“琴音最能体度人心,小姐习琴初时,方还带着一丝轻浮之气,可仅仅三日下来,却已是琴音婉转悠扬,清澈明透,令人惊叹!老身也曾教过许多官家小姐,她们对于琴音的参悟皆不如小姐。想来这与小姐侍奉佛祖多年,修心养性颇有缘故。如此甚好,甚好!” 胡沁华闻言,赶紧起身拜谢,一身水色绣双色芙蓉的粉锦穿在她身上,只显得纤侬有度,锦绣华美,加上她面容美艳却又沉静自持,堪堪便是一位系出名门,气质风华的大家闺秀。 恰此时,靖风带了一人前来,拱手禀道:“小姐,商娇姑娘求见。” 甫听商娇的名字,胡沁华大喜,扭头看去时,头上长长流苏摇曳,美得不可方物。 “商娇妹妹?”待看清来人面孔,她轻轻唤,不可置信。一双妙目迅速氤出一丝泪意。 “……”商娇张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忙跪下请安道:“民女商娇,给小姐请安。” 胡沁华哪里敢受,怕侧身避过,赶紧上前,将商娇搀起。“妹妹做甚多礼,快快起来。” 商娇站起,与胡沁华均不敢多言,只得拉了彼此的手,泪眼相视,无语凝噎。 短短数日,却像是分开了数年一般长久。再见面时,却已物是人非。 看着屋中二人情绪激动,却碍于外人在场,皆不敢畅所欲言的模样,靖风索性便向刘嬷嬷拿眼示意,将刘嬷嬷引了出来,又细心地为二人阖上了房门。 待得屋中只余了商娇与胡沁华两人,商娇方才惊喜得跳了起来,扑了胡沁华的手转了几圈,方才赞叹道:“穆……不,沁华姐姐,以前见你,从来都是青衣素袍,却不想换套衣衫,立时美得我都不敢相认了。你现在的样子,当真好漂亮!” 胡沁华亦是开怀,引了商娇在屋中圆桌上坐下,替她倒了茶水,又特意将各色点心果子摆在她面前。“来,喝口水,吃点东西。” 又在商娇旁边坐了,拉了她的手,关切地问,“哪有!对了,妹妹近日过得可还好?你今日怎么进得胡府,还能来看我?大哥他……可有为难于你?” 商娇笑着摇了摇头,双目微转,注意到胡沁华额间方才落痂的红痣,不由神色一黯。伸出手去,小心轻抚,缓声道:“姐姐当真是不一样了……这段时日,姐姐过得可好?” 胡沁华情不自禁地,也抚了抚自己额中那颗红痣,神色也黯了下来,强笑道:“先头以为入了胡府,不知会受何种折磨。却不想大哥待我当真如若兄妹,府中下人不知内情,亦待我如同真正的小姐。我现在不仅衣食无缺,还得他悉心照料,过得亦不算太差……” 说到此处,她环视一番屋内情景,长叹一声,道,“妹妹方才也看到了,现下我的主要任务,便是修习各类技艺,以备入宫参选……我对大哥尚有用处,他又岂会待我不好?” 商娇听得此话,心中难过,不由垂了眼帘,伤恨不已。 “如此境况,姐姐可曾怪我?” 胡沁华温柔地笑,摸了摸商娇的头,爱怜道:“我若怪你,当初便不会救你。况且当时情况危险,我若不应,你与我便都活不成了。我救你,也是救了自己,不是吗?况且,你看我现在境况不也很好?” 商娇听得胡沁华的话,知她是在安慰自己,不由得拉紧了她的手。 胡沁华伤神了一阵,遂强笑着问道,“对了,妹妹今日怎么来了?那日你逃脱大哥控制,听说竟是逃到了睿王府,大哥大怒,想欲除你而后快。今日怎生的竟放你平安入府,前来见我?” 商娇狡黠地冲胡沁华一笑,道,“世人皆有软肋,胡大人的软肋,不过是怕我泄密而已。我只用告诉他我与他是友非敌,再加上我与睿王的关系,他自是不敢再加害于我。” 胡沁华闻言恍然大悟,却又若有所思起来,“你与睿王的关系?从前在温莎公子那里时,我便隐约听人提起过,你被睿王召去王府做了教席之事。你与睿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商娇今日第二次听得有人问她与睿王的关系,本不欲瞒胡沁华,但又怕万一落入胡沛华耳中,让他知晓她只是假借睿王之势,逼他不敢对她轻易下手,实则外强中干,与睿王亦谈不上什么交情,遂不敢再实言相告。 只淡淡道:“我与睿王本是朋友,睿王待我,确是极好的。”便敷衍了过去。既不明说自己的心意,也让人揣摸不透睿王待她的心思。 胡沁华听完也只是笑笑,只道商娇不愿多谈,便不再多问。 商娇却怕胡沁华误解此事,拉着胡沁华的手道:“姐姐,我曾想过将此事禀告睿王,让他揭破胡沛华的阴谋,还你自由。可转念一想想,这些上位者的心思,我们皆捉摸不透,若我擅自做主,将这件事密告睿王,你事涉其间,若睿王追究下来,只怕牵连到你,于你大大不利。” 胡沁华心思剔透,岂能不知商娇心中对她有所愧疚,忙拍拍商娇的手安抚道,“好妹妹,我明白你的心思。我既允了胡……大哥入宫,便已是同谋同罪。你不向睿王告发,便已是在保全我。” 商娇听胡沁华如此善解人意,心里方才稍稍安定了一些,看着胡沁华,只觉得她虽命运多舛,却心思纯良,难得的出淤泥而不染,不由心里对她更是怜惜。 “姐姐,再过几日,我便要随商队外出,这一去只怕得数月方能回来,只怕要错过你选秀与入宫的时刻了。” 商娇缓缓向胡沁华道,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姐姐,虽然妹妹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能在你身边,但有一事,妹妹却免不得须提醒姐姐。” 胡沁华见商娇神色严肃,心知必是大事,忙点头凝耳敬听。 “我见姐姐连日来在这胡府,过得也尚算不错。胡大人也并未为难姐姐。可姐姐万莫忘记,这胡大人为了他胡氏一族,可是眼看亲妹身亡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人啊!如此心狠之人,若你对他再无用处,他会如何待你、待我,姐姐想过没有?” 商娇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胡沁华心上,竟令她重重一震。 “你是说,他会杀了你我?”她唇角颤抖,慢慢道出这个可能。 她原想,反正她已是心如死水,代替真正的胡沁华入宫参选,一切便皆由天命。若上天让她被选,那她便入得宫去,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宫妃,终老此生;若选不上,届时胡沛华亦再无理由强留她,她亦可借了胡沁华的名字与身份,重新找一处佛寺剃度修行,从此此生安心侍佛,落得清静自在。 却不想,商娇的话却让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早已没有了退路。 商娇再不济,却还有睿王可寻求庇护——可是她,已深陷其中,若不能奋起一搏,便当真是成了他人垫脚之石,用过之后,便除之而后快,以免日后碍脚。 想到此处,胡沁华长叹一口气,苦笑道:“看来,你我想要保全性命,也只有这入宫为妃一条路可走了。可是……”她犹豫片刻,不由愁苦道:“可是京中达官贵人家的适龄小姐皆会入宫参选,届时宫中繁花似锦,我想要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商娇便笑了起来,声音低了几分,“姐姐,我今日来见你,便是要告诉你,我有一计,可保你入宫万无一失。你只需……” 说到此处,商娇压低了声音,用只胡沁华与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在皇上钦点之时,说一句话便可。” 胡沁华闻言一愣,“说一句话即可?” 商娇笑着点点头,俯身上前,附到胡沁华耳边,轻轻说出了那句话。 胡沁华闻言,全身巨震,忙侧头瞪着一双美丽的凤眼望向商娇,不可置信。 商娇直起身,向她自信地点点头。 胡沁华犹自不信,犹豫不定,“可若如此说,那日后若我……那岂非欺君之罪?” 商娇忙伸手按住胡沁华的肩膀,黠笑道,“姐姐只需在皇上钦点之时,按我教你的话说,则可暂保我们一时平安。至于日后的事……便日后再说罢。毕竟,那种事也需看天意。姐姐,你说是吗?” 胡沁华震惊地看着商娇,好半晌,方长吐一口气,妥协了下来。 “妹妹说得也是……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能入宫避祸。既如此,便按妹妹的计策办吧。” 96、欲言 96、欲言 年节过后,春日便近。忽几日时间,阳光便温暖明亮起来,处处生机勃发,婉转鸟啼。 三月十二日,正是春分时节,睿亲王兼大司马元濬得诏,会同礼曹、工曹、户曹等各部官员,领文官太学五经博士、僧官沙门统等数百官员,率禁军两千人马,召集大魏盐铁、丝绸、茶叶、陶瓷、米粮……等各大皇商随行,出天都城门,亲使柔然,代年轻的大魏皇帝向柔然可汗阿史那布罗求亲,迎娶柔然公主阿那月。 出发那日,天都城内禁卫森严罗列,皇帝亲至城门相送,授睿王使臣符节,赐酒壮行。待得睿王车驾驶出,万民跪道相送,各部官员、随同商使车驾整肃其队,按列缓行,车马绵延数里之外。 作为天都第一大茶商陈氏商行的东家文书,商娇有幸坐于出使的车驾内,与商队一同随使出发,看到这万民跪送的空前盛事,不由心内热血澎湃。 所谓的皇家气派,一国天威,不外如是吧? 作为有着现代人灵魂的她,可以亲身参与其中,见证这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真不知是幸是叹! 出发前,为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地有所了解,商娇特意托了安思予找来书籍,对柔然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柔然,是蒙古草原上继匈奴、鲜卑等之后崛起的部落制汗国,最高统治部落乃为鲜卑别部的一支。历经两百多年发展壮大,如今的柔然与大魏及南朝刘宋形成了长期的并立。 在安思予的讲解下,商娇也终知为何此次大魏会如此看重与柔然联姻之事。 大魏所处地北,宋朝地处于南,南北两势长期对峙,而柔然居于大魏之北,草原之上,其政治军事及地理位置便犹显重要。 若大魏取得柔然支持,则自此雄踞北方,两国联兵,刘宋皇朝再无还击之力;反之,若刘宋取得柔然支持,则可与柔然形成夹击之势,对大魏构成巨大威慑! 也难怪当日陈子岩会对商娇说,大魏与宋朝从来便有与柔然联姻的打算,并一直为之努力,直到今日成行。 这柔然的公主,哪怕貌似无盐,只怕也是两国争得头破血流的香饽饽啊! 而有没有感情,在政治联姻里,是最不容考虑的一环。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想起出发之时,天都城楼之上,那遥遥一眼望见的君王。 虽隔了很长的距离,看不清皇帝元淳的面容,但却如传言所说,不甚康健,一身明黄龙袍穿在他身上,只觉身形羸弱,与形容高大,英俊风流的睿王站在一起,更衬得他清俊瘦弱,身似有疾。 而睿王待这位仅有的兄长,也确如传闻所言,谦恭有礼,礼让有加。 但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商娇却不敢断言。 毕竟,皇帝至今无子,再加之身体欠安,若有朝一日皇帝西去…… 大魏,便将会是睿王的天下! 这份至上的荣耀,岂是兄弟亲情可比拟的?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为那素未谋面的柔然公主叹了一口气。 这女人呐,尤其是皇室的女人,当真可怜可悲。 至尊至贵又如何?不过是受人摆布,沦为他人争权夺利的一件工具罢了。 这便是既享了常人不可享的富贵,便要承受常人不可承受之痛苦罢? “在想什么?怎么才出天都,便哀声叹气的?”正思虑得深沉,耳畔却传来一声温和的询问。 商娇循声望去,但见宽畅的马车里,陈子岩正倚了柔软的靠垫,坐在一方四脚固定的小桌旁,一双深眸正温柔地凝视着她。 商娇忙打断自己跳跃的思绪,俏笑着滑下座位,与陈子岩并肩坐在小桌旁,“没有啊!我只是在想,这里出使柔然山高路远,车马颠波,只怕有得累乏了。” 陈子岩闻言便轻笑起点,伸手爱怜地戳了戳商娇的额头,笑斥道:“小家伙,这还没出天都地界呢,就想着偷懒,可见得素日里的勤快都是哄我的。” 商娇听陈子岩这么说,也嘻嘻笑了起来。 马车里,仅有东家与她,纵然路远,也似还在商行里二人相处,温馨和乐。 陈子岩亦笑,边笑,长指边拈起一块荷叶包着的肉脯放进嘴里。 “这肉脯味道很好,你在哪里买的?”他尝了尝,问道。 商娇便想起今日临行之时,安大娘将肉脯并一些零食干粮放在她手里的场景。 当时,安大娘拉了她的手,红着双眼,依依不舍地拉了她的手,焦虑不安地道:“商娇,你一个女子,竟要随着商队跋山涉水,该是多么辛苦?这传出去,也于你的名声不好啊!不若,这次回来,咱们便不做了,好么?今后你便是我的亲女儿,你安大哥一人做事也养得活你。咱不去受这份罪,好么?” ……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得亦红了眼眶。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她现在无父无母,却有安大娘如亲娘一般的为她担忧挂念,虽然这份牵念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但思来又如何能不感动落泪? 还有安大哥、常喜…… 这些,都是她现世的亲人啊! 回神之际,商娇觑见陈子岩正疑惑地看她,忙用手擦擦眼睛,又笑着答道:“这是安大娘听说我要随商队远行,特意为我准备的。外间可是买不到的。” 陈子岩正拈起另一块手脯的手便顿了顿。 “安大娘?可是你那位安思予安大哥的亲娘?”他低低地问,面色淡淡,眼眸低垂,辨不清神色。 商娘自是不察,笑得颇是自得地应道:“是啊!东家你有所不知,安大娘可疼我啦,今日我走时,她拉着我的手,把这些东西塞给我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陈子岩清咳几声,手一松,便将肉脯扔了回去。 无甚表情地拿了手帕擦着手上油渍,他淡声道:“我突然觉得腹中有些腻味,商娇,你帮我泡壶茶吧。” “哦。”商娇听陈子岩这么吩咐,也不多想,起身取起些炭,放入小桌上固定的一盏小炉中,待火烧得旺了,便开始烧水烹茶。 一时间,马车中寂静无声,只余炉火噼剥,沸水咕嘟。 沏好鲜茶,商娇恭敬地奉到陈子岩手上。见他不作声响地低头饮茶,商娇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 今日因着要应卯出发,商娇四更便起身整装,此时车队已行了半日,她自是有些犯困。 正思索着自己当着老板的面打瞌睡的可行性,耳畔,突然听得陈子岩低低一声询问:“商娇,过完年,你便快十七岁了吧?你……难道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打算?” “打算?”商娇迷迷糊糊地睁着迷蒙睡眼,看向小桌旁正摊着一本书看得专注仔细的陈子岩,一时不明其意。 陈子岩眼睛看着书本,貌似随意地问,“商娇,你再如何出色,却也终归是个女子。难道还当真想要如此这般,混在商行一辈子吗?” 商娇眼睛轮了几圈,才终于反应过来陈子岩话中含义。 他……是在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吗? 他为什么会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莫非他…… 想到这个可能,商娇不由心内巨跳,血流加速,脸色酡红。 细觑着陈子岩的脸色,商娇试探着问:“东,东家,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赶我走吗?” 陈子岩闻言默了默,一抹飞红却迅速蹿至耳根。 马车不大的空间里,突然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气流盘桓其中,直熏得二人身体发热,背心冒汗。 许久,陈子岩猛然抬头,直视着商娇的双眸,似下了某种决心一般,郑重地、沉缓地道:“商娇,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更应该过一个女人该有的生活,有疼爱你的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孩子……” 商娇摒住呼吸,听着陈子岩的话,只觉心如擂鼓,双耳轰鸣。 却没来由的,甚至是雀跃地,期待陈子岩接下来的话…… 说到此处,陈子岩的话顿了顿,看向正望着自己的商娇,缓缓地伸出手去,抚上她小小的、滚烫的俏脸…… 眸底,闪过浓浓的怜惜与温柔…… 终于,他缓缓道:“而那个人,我希望是……” “陈东家!” 恰此时,外面却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生生将陈子岩未竞之语打断。 刹那间,屋内旖旎的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子岩突然岔了气,呛咳几声,忙放下抚着商娇的脸的手…… 商娇亦转头坐正身体,头四处乱转,只作打量车内布置…… 刚刚,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97、相请 97、相请 正尴尬间,外间男子的声音又再次传来:“陈东家?” 商娇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股火气,也不敢看陈子岩,径自翻身站起,几步掀开马车轿帘,神色不善地向外张望:“谁啊?” 待看到马车边骑着高头大马,却腆着一张胖脸,笑如菊花的刘恕时,立时收声。 “刘,刘总管,”商娇忙换了一张笑脸,向马上的刘恕伏身致意,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可是睿王有事要吩咐我们东家吗?” 刘恕忙摇了摇头,勒马紧随着商行的马车前行,向商娇笑道:“那倒没有。王爷也没甚事嘱咐陈东家。老奴来此,是来相请姑娘的。” 商娇一时不解,待反应过来,立刻瞠大了眼,“请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置信。 下意识地,她转回头看了陈子岩一眼。刘恕与她的谈话想来他已听到,此时他正微蹩了眉,亦正担忧地看看商娇,又抬眼看看刘恕。 商娇遂转回头,强笑着问刘恕道:“那请问刘总管,王爷找我有何要事?” 刘恕佝偻着背,笑得温良无害,温脱脱便是一个谨小慎微的老人般,道:“若说此事,也确是难为姑娘了!今儿一早王爷出发之时,原配在队伍中的两位司茶的侍女竟一位得了痢疾,一位起了高热,竟皆不能成行。老奴匆忙间,挑了另外两名并不常随侍王爷的侍女随行,可……可这方行了半日,王爷便嫌两个侍女不中用,竟发了好大的脾气!老奴匆忙间,想起这一路还有姑娘随行,只得来请姑娘去王爷跟前侍茶……还望姑娘可怜老奴,万莫推辞才好。” 商娇听完刘恕的话,颇觉为难,忍不住地又转回头看了眼陈子岩,但见陈子岩眉微动,却不动声色地向她摇了摇头。 商娇遂定了决心,笑向刘恕婉拒道:“刘总管,我在王府之时,那几位司茶的侍女的技艺皆是我所传授的,她们泡茶技艺早已是青出于蓝,若她们皆服侍不好睿王,我去了又有何用?况且,我乃商队之人,若然贸然去到王爷那边服侍,将来指不定会受外间多少非议与编排。是以商娇只得回绝,还望总管见谅。” 刘恕听得商娇拒绝,且条理清晰,一时亦无法辩驳,当真急红了一张老脸。 商娇却视而不见,径自礼数周全地向刘恕福了一礼,便放了车帘,回到了车里。 车外,刘恕的马蹄声紧随着马车行了一阵,似犹豫,似踯躇,许久之后,终响起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 车内,商娇终松了口气。 与陈子岩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皆看到了忧虑,再没有了刚出发时欢快的心情。 商娇心头暗忖,这方才出发半日,睿王身边最亲近的总管便来相请,即便刘恕口口声声不是睿王授意,只怕也是揣摸着睿王心思前来。看来,睿王让自己随同陈氏的商队一同出使柔然,是一早便存了心的。 若当真如此,只怕此事不会就此作罢。 果不其然,再过了个把时辰,车外由远即近,便又响起了一阵马蹄。 只不过,这次前来的人,换成了牧流光。 但见牧流光一身玄衣甲胃,威武勇猛,面色却依然冰冷,见商娇掀帘,立坐马上,抱剑为礼:“商娇姑娘,睿王有请。” 商娇强捺住心头焦躁,笑问:“哦?但不知睿王所为何事,竟劳动牧将军亲来相请?” 话语间,已有些不耐与讽刺。 牧流光却面色冰冷依旧,再不见当日被商娇所激时的怒意,只淡淡道:“半月前,姑娘在商行外面遇人行刺,王爷记挂,遂让在下前来相请姑娘前去叙话。” 商娇闻言一愣。牧流光练武之人,本就声音雄浑,虽不大,却已教车中的陈子岩再也坐不住。 “商娇,”他爬将起来,行至商娇身后,不无担忧地问:“半月前你曾在商行外面遇刺?这事可当真?为何我从未听你提及?” 边说,陈子岩边拿眼看向牧流光,想向他求证此事真假。 商娇再不料牧流光竟会旧事重提,拿她险被胡沛华谋害的事为由说事,当下本就心虚,又见陈子岩也被惊动,一时慌乱无措。 “哪有什么遇刺的事?牧大哥悚人听闻罢了。我只是险些被一驾路过的马车撞倒,刚好被牧大哥救下罢了。”商娇强笑着,向陈子岩解释道。 “可……”陈子岩却犹不放心,张了张口,还欲追问。 这牧流光是何人?乃是睿王身边得力的侍卫,从小便跟在睿王身边,受过专门的训练,见惯朝事更迭。若无赁据,岂会空口说出“遇刺”二字这样的话来? 商娇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一无所知,这让他如何能不急? 陈子岩有意追究,但胡府之事,商娇身陷其中,再有一个穆颜尚需保全,岂能轻易吐口?她既不想欺瞒陈子岩,又别无他法,只得向牧流光福了一礼,道:“当日之事本便是意外,睿王既派牧大哥前来相请,我便跟随大哥去回了睿王罢。” 说罢,她甚至顾不得马车正在缓慢前行,便支起身想往地下跳去。 陈子岩大惊,忙伸手想要去拉商娇,手指刚滑过衣角,牧流光却早已长臂一伸,将商娇一把抱上了马背。 在商娇惊声大叫中,牧流光勒马调头,便向着睿王当先的车驾而去。 只余下陈子岩望着商娇远去的背影,马蹄扬起的阵阵尘土,神色凝重而担忧。 随行于商队中的叶傲天见得前方马车动向,打马上前,侧行于马车前,俯身问:“东家,睿王又将商娇姑娘请去了?” “……”良久,陈子岩却不应声。 叶傲天想了想,终忍不住劝道:“东家,有一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这自古以来,民皆不与官争。若睿王当真中意商娇,她恐怕迟早会……” “住口!”叶傲天话尚在嘴边,却被陈子岩急急地打断,“商娇不是这样的人,你别人云亦云,坏她名节。” 陈子岩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又云淡风轻地吩咐道,“你速速归队,整肃队形,此次出行不同以往,务要跟紧皇家人马才行。其他的,不必多言。” 说罢,陈子岩轻轻放下车帘,回到车中,再不出声。 叶傲天见状,不由长长一叹。打马返身,折回车后商队去了。 商娇被牧流光一路裹挟,很快便到了睿王车驾之前。 牧流光抱了商娇跃下马车,拱手于车前禀道:“王爷,商娇姑娘来了。” 车内寂静了片刻,才听到睿王的声音缓缓响起,“让她上车。” 商娇便在牧流光的扶持下,抬脚踩上车辕,上了马车。 甫一入内,便觉一股龙涎香味和着温暖气息扑面而来。抬眼一看,只见内里宽敞明亮,宽大的座椅上铺着厚厚的青色燮龙纹案的绒毯,车中摆着一案一桌,皆四脚钉死,很是稳固。下面是同色地毯与之相映,雅致尊贵。 车角处,正燃着地龙,其上架着精致的雕花铜壶,正咕嘟地沸着热水,却皆也是嵌在架中,很是稳定。饶是车中颠簸,热水也不会溢出。 而案前正伏案看书之人,风流倜傥,英俊风流,不正是此次出使柔然的使节,大魏睿王是谁? 意识到睿王一双鹰眸正灼灼注视着自己,当下商娇便换了脸色,浅笑着举步上前去,俯身行礼,“民女商娇,拜见王爷。” 睿王直起身来,睨着眼前毕恭毕敬礼数周全的商娇,唇边勾起一抹带着嘲意的微笑,“小辫子,你现在本事见长了啊?召你前来叙话,竟还要本王三催四请,你这是刻意让本王难堪么?” 商娇岂会听不出睿王话里的怒意与嘲讽? 忙一溜眼珠,咧唇傻笑,“商娇不敢!刚刚刘总管来时,只说是自己来请我的。我想着既然阿濬都没发话呢,我这一头撞上来,万一这不是阿濬的意思,岂不尴尬?更何况我本就是随着商队在一处,若他前来这么一邀,我便迫不及待地跑来阿濬这里,指不定商队里的人会如此编排我与阿濬呢!我也是为了阿濬你的名声着想啊!” 睿王看得商娇在自己眼前耍无赖,装无知,唇边的嘲意未减,出口却已是凌利,“哦,这便是说,我堂堂大魏的王爷,竟敌不过陈氏的人对你的看法?看来,这陈氏的人,对小辫子你当真很是紧要啊?” 商娇知睿王意有所指,忙扬着笑,索性装傻装到底,笑得更是无辜,“哪有!阿濬在我心里,也很紧要好不好?你看你后来派牧大哥前来请我,我这不马上就过来了么?” 商娇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却让睿王着实挑不出错处,只得悻悻作罢。用手点了点商娇,睿王无奈道:“小辫子,你就作罢,我待看你迟早一日会闯下大祸!” 商娇见此情景,便知睿王已原谅了自己,也随他嘿然而笑。 98、强留 98、强留 正当商娇以为万事大吉了,睿王却瞬间变了脸色,一脸严肃地道:“那好,你便说说那日的事罢!” 商娇的笑还僵在唇边,当意识到睿王所说何事时,顿觉心头不好了。 她偏头,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问:“阿濬想要我说何事?” 睿王抬眼睨她一眼,“明知故问!你知我所问何事。” 商娇想了想,避重就轻道:“那日之事,是商娇不对……阿濬关心我,牧大哥救了我,我实不该以为你们在跟踪监视我,便对你们乱发脾气……是我错了,阿濬便原谅我这一回话?” 睿王眯着眼,听商娇的话风越来越不对,不由心下愈发生疑。 “这一段尚不追究。”待商娇答完,睿王淡声略过,却紧抓重点,道,“本王只是好奇小辫子你遇到此事的反应。寻常人若听到有人说别人要置自己于死地,不是应该惊恐之余,继而弄清是谁想要谋害自己么?可偏偏为何小辫子你,听了流光说有人要害你,不但没有惧怕,反倒用话把流光激走?你这样的态度,未免不让人生疑。” 商娇闻言,心里顿然一惊。 她当日用话激走牧流光,便是想让睿王心中生怒,遂放手不再管她之事。却不想,睿王不仅没被她的话激怒继而置之不理,反倒对她遇袭的事更加生疑…… 遂商娇赶紧回话,以期消除睿王疑虑:“阿濬,此事我当真觉得就是个意外!你仔细想想,我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小小孤女,在天都能跟谁能结下深仇大恨,让人来加害于我?可牧大哥却非说有人想要害我,这我有什么办法?我倒觉得,此事是他过于紧张了而已。” “你此话当真?”睿王犹有不信,却显得有几分犹豫起来。 毕竟,商娇说得也对,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寻常女子罢了。她才来天都多久?能与谁结下大怨,让人置她于死地呢? 而他却从来生活在阴谋算计中,身边亲人尚不足信,朝堂之上更是尔虞我诈……是以遇事多看多闻,多想几步,便是他的人生信条。 而牧流光跟了他,自然想法做事亦不单纯。 若说此事他没有看走眼,将一件简单的意外小题大作,睿王心下也不能十分确定。 遂表过此事暂且不提,他又问她道:“那为何那日你来我王府,道是来看望于我,却不愿久留?事后,我也问过当日值守的侍卫,他们皆说,在你闯入王府之前,皆见过有人在你身后追赶于你?” 商娇便料得睿王既提她遇袭之事,便一定会问及此事。幸好当日牧流光已向她发问过,她自是早有准备。 但见她红了脸,嗫嚅了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道:“这件事……我确是利用了阿濬的威望……那日上街,我遇得两个登徒子,对我动手动脚的,我恼怒之下,便……便踢了一人的子孙根……咳咳……” 睿王未料商娇道明的缘由竟会如此,立时不自在起来,一阵呛咳。 心下,不由忆及那日他借醉酒之机,意欲强占商娇之时,也遭来商娇那致命的一脚,让他其后几日面对娇美的侍妾却差点不举…… 遂极不自在起来。 “……那两人怒极,便追赶于我,我被追得没办法,看到王府近在眼前,便……便跑到了王府寻求保护……”商娇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神情也是颇不自在。 睿王好不容易听她说完,只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嗯哼……咳咳……原来如此……看来,本王是该责令京城防卫司的人好好治理一下京城治安了……”睿王边说,边尴尬无比地以手盖脸,竟不敢再去看商娇。 当然便也不好再向商娇询问关于这件事的诸多细节。 而这,也正是商娇所期望看到的结果。 她这么说,原就是想要勾起睿王对于那日他醉酒之事的记忆,以此不敢再往下询问。 她就不信了,睿王对自己所做之事,当真没有半点亏心! 果不其然,听到她这么说,饶是睿王素日里风流成性,却还是不禁有些尴尬,再不好询问下去。 此事,终于就此掩盖过去。 恰此时,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 但听车外牧流光回禀道:“王爷,侍女素纤奉茶来了。” 睿王便坐直了身体,朗声道:“进来。” 便听得外面一阵挪动木阶的声音,一个脚步声踏阶而上,掀帘入得车内。正是商娇当日在王府所教授的九名司茶侍女中的一位,名唤素纤。 素纤人如其名,人长得淡素端丽,体态纤长,颇有几分风姿。只见她入得车得,先向睿王及商娇叩拜了一番,便行到小桌边,先取了地笼上的铜炉放在桌上,又在茶杯中放入茶叶,悉心冲泡,待茶泡好,方才点入茶杯之中,置于托盘之上,行上前来,端跪在地上,双手将茶举过头顶,奉至睿王面前。 “王爷,请喝茶。” 就连声音都谨谨慎慎,小心翼翼。 睿王伸手接过茶杯,才堪堪饮了一口,便已沉了面色。 “素纤,你与红袖也算得跟着商娇习过茶艺的,可这极品的蒙顶甘露到了你手中,真当算作是暴殄天物了。”睿王边说,边将茶杯重重地案上一放,话中已有隐怒。 素纤立时吓得面如菜色,忙跪地磕头不止,“素纤学艺不精,望王爷恕罪!”头磕在地下,闷闷作响。 睿王却只不言,双眼睇着商娇,任素纤磕得额头青肿,美眸含泪。 此情此情,商娇实在看不过眼。素纤本便是她的学生,见此情景,她身为王府以前的教席,岂能坐视不理。 是以,她长叹一声,道:“王爷想喝我沏的茶,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我便沏给王爷便是。” 说罢,她起身站起,拉起身边的素纤,向睿王勉强笑道:“王爷,素纤学艺不精,也全赖我素日里偷懒,没能督促她们勤加练习技艺。既如此,便由我带着素纤,给王爷再沏杯好茶谢罪,如何?” 睿王听商娇如此说,也不否认推辞,只浅笑着指着素纤点了点,嘱咐道:“难得你们教席离了王府却还愿意给你们解围,既如此,你便与她好好学学。” 素纤忙点头应是。任商娇拉着,走到桌边,看商娇将茶重新放入壶中,取来沸水。 “素纤,这蒙顶甘露最讲煮水,必须沸水冲泡。”商娇小声地、却仔细地为她讲解道,“我观你刚刚泡茶步骤,却是先把铜壶取下,再行放茶,这样水离了火,便很快失温,泡出的茶水,自然便失了香气。所以,泡蒙顶甘露之时,最好煮沸再行凉汤。” “另外,甘露冲泡时最好不好盖杯盖,待片刻出汤即可。甘露叶嫩,若沸水泡后再盖上杯盖,不免茶叶闷黄,饮入口中,会有涩感。” 边说,商娇边用公道杯,将几次冲泡的茶汤聚在一处,静待水凉至合适温度,起壶冲水。沿茶杯边沿缓缓注入杯中,她边悄然向素纤解释着,“不要直冲,也不要太急,水到杯沿即可。” ………… 在商娇的一番示范与讲解下,当素纤再次将茶奉予睿王时,睿王只品了一口,便闭口叹道:“果然,只有小辫子泡的茶甚得孤的心意。缕缕清香,齿间萦绕,人间美事尽在此间!”睿王轻声笑叹。 末了,他鹰眸一撩,看向素纤,“还不快谢你们教席替你解围?” 素纤一听,忙曲膝便要下跪,“素纤多谢姑娘。” 商娇忙搀住素纤欲下拜的身体,浅笑安慰:“素纤并非学艺不精。只还未摸清各类茶叶的特性,是以冲泡之时难免步骤及火侯掌握不佳。日后你回到王府,多与几位侍茶的姑娘们切磋比较一番,自不会犯今日的错误了。” 睿王眼中含笑,看着商娇体恤安慰素纤的这一幕。如此谦谦有礼,如此温风化雨…… 那张含笑的俏脸,是如此美丽,竟让他觉得世间万物,皆不可比拟。 若她能伴在自己身边,让他无论何时转身,便能看到她那如花的笑靥,拥她入怀共赏花月…… 便是这世间最美之事! 他如此想,便也如此做——更何况,将她唤来时,他便有此意。 不然如何?他令陈子岩让她随行出发,莫非是成全她与陈子岩孤男寡女,同处一车,朝夕相对? 舒展了一下身体,他抬眸直视着商娇,道:“既如此,何必等日后?小辫子你便留在本王处,侍奉本王饮茶,顺便着教教素纤与红袖这两个丫头熟识茶性吧。” 商娇闻言,心里“叮”的一声,倏然警醒。 “王爷不可!”她大叫一声,急急驳道:“我可是陈氏商队的人,怎么能……” 睿王却犹自不理,大手一挥,笑道:“本王说行便行!这陈氏商行,本便是大魏的商家,难道本王命令,岂能不遵?” “可……” “更何况,本王此去柔然,乃是皇命在身,肩负着国事使命。”睿王打断她的话,又道:“前途跋涉本便辛苦,若本王膳食饮水还不得保证,若本王途中病倒,谁能替代本王,与柔然可汗议事?” 睿王祭出国事,这如山重压,便生生阻断了商娇任何推脱的理由。 见商娇立定,半晌无语,睿王遂又开口问道:“商娇,本王都这样说了,你还不领命吗?” 一阵犹豫之后,商娇终于明白,此事再无转圜。 心,一沉再沉,终沉入黑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无论她无何小心谨慎,也终不过是翻不出如来佛祖手掌心的孙猴子罢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或许,从一开始,便已是定局。 她只能接受,不管她的意愿如何。 收回所有心绪,她向睿王曲膝一福,道:“王爷既不嫌商娇粗鄙,那商娇自是领命不辞。” 99、势弱(答谢打赏我红包的亲们,特加更 99、势弱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商娇一身桔黄水缎绣折枝梅的宽衣杂裾,悠闲地坐在车辕上,吹着草原微熏的春风,用手挡着眼前炽热的阳光,低低地吟着这首千百年来久为传唱的北朝民歌,只觉得身心舒畅,自由自在。 一路北行,经过二十几天车马劳顿奔波,大魏的使节队伍终于到达柔然边境。 眼前,一碧万顷的草色铺开,如绿绸绒毯,在和煦的阳光中,细细柔柔,随风摇摆。不远处身着柔然服饰的的牧民正纵马挥鞭,放牧着牛羊,自在随性的歌声在远处回荡…… 放眼远望,边际处野马群纷沓而过,身后一群壮实的柔然汉子挥舞着套马索,一路追赶,扬起阵阵尘土。 所谓的自由自在,便该如此! 商娇这样想着,唇畔,不由扬起一朵美丽的笑花。 闭了眼,感受着这大草原上微醺的春风,自在的气息,商娇不由痴了,醉了。 正恣意享受着这无忧无虑的时光,睿*音从背后传来:“在哼着什么呢?”边说,鹰眸边看向商娇耷拉在车辕之外,有一搭没一搭晃动的双脚上,含了一丝清浅的笑意,斥道:“没规没矩!” 那声音,看似纵容,却又含了浓浓的宠溺。 商娇侧头,仰望着睿王的脸,丝毫没有惊慌,眉目舒展,笑意妍妍,指着车外远处风景,道:“阿濬快看,这草原风光,当真好美啊!无忧无虑,好自在啊!” 睿王倚着轿厢,长身玉立,却不并看向远处,细长锐利的鹰眸只贪看着商娇的笑脸,笑道:“无忧无虑……?” 说完,他侧头沉默了片刻,低声又道:“有人曾对本王道,若欲活得随性自在,便得自甘平凡;若欲活得尊贵辉煌,青史留名,则自当承受痛苦……商娇,若是你,你会如何作选?” “我?”商娇闻言沉吟,细细地咀嚼着睿王的话意,思索半刻,笑道:“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欲戴皇冠者,必先承其重’么?阿濬整日打理朝政,公务繁忙,如今见得此般美景,可是有感而发?” 睿王剑眉微蹩,犹自语道,“欲戴皇冠者,必先承其重?这话说得也颇有几分道理!”遂笑起来,俯身轻敲商娇的脑袋,“少跟本王装糊涂,本王是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商娇嘿然而笑,遥望着草原景色,启唇而唱,一曲《好了歌》道尽人世荒凉:“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睿王安静地站在商娇身后,起初并未听出此曲意味,待渐渐回过神来,鹰眸倏时变得深沉,径不作声,只看着眼前的小小女子,只觉不可思议。 她明明还那么小,可想法做事,怎生得如此通透澈悟?仿佛世间事,在她的眼里,都不及快乐自在重要。 商娇哼唱完歌曲,默了半晌,回头向睿王道:“其实在我这里,阿濬便是不问,也应是知道答案的。若要我选,这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至尊至贵又如何?到最后谁不是黄土埋身,荒冢草掩?还不如平凡自在,一世快乐逍遥,也不枉来这世上走这一朝。” 商娇的话说完,半晌,身后的睿王都没有回音。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话,已在睿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二十来日,商娇一路伴在他身边,随身侍侯,为他烹茗,但他与她,却总是若即若离,能避则避。 每一日,但有大臣前来请安奏事,她便避到远处;若他阅事,她便出得车厢,宁愿与马夫坐在车辕之上,也不与他同处车内;委实避不过了,便在他眼前闭目假寐,直到当真睡去…… 这些,睿王口中不说,但心里却是明白,商娇自那日被他醉酒唐突之后,便对他存了戒心。饶是他素日流连花丛,自诩风流,面对这样的商娇,他终是一筹莫展。 是以今日,他问这句话时,本便存了试探之意。 却不想,一曲《好了歌》,让他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当真并不慕他富贵荣华,只愿自由自在,过她自己的人生。 这天下间,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女子?名利富贵,滔天权势,在她眼中,竟当真敌不过她想要的自由么! 那他要怎么办?若没了大魏睿亲王的头衔,没有了这富贵权势,他还有什么可以留下她?拥有她? 正想得深沉,忽听身后马蹄阵阵,急促朝着王驾而来。 回头时,只见牧流光引着各部大人快马前来,面色凝肃。 睿王见随行各部官员尽皆快马前来,心知有事发生,慢喝令停车。 诸位大人到了车前,纷纷下车叩拜,当前一人,乃此次随军禁卫,四品中郎将秦肃,抱拳沉声道:“臣等拜见睿王!” 睿王眉目一肃,威严地沉声问道:“秦将军,诸位大人,此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秦肃沉声道:“王爷,末将有要事相禀,烦请王爷……”边说,边拿眼瞟了一眼商娇。 商娇乖觉,不等秦肃说完,一屁股便从车辕上溜下车内,再向车上的睿王恭身行礼道:“王爷议事,请容民女先行告退。” 睿王不觉蹩眉,俯看向车下的商娇,虽眉目不动,但他却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欢呼雀跃。 一股怒意从心底油然升起,却只能强强压抑。 “嗯,去吧。”他云淡风清地淡声道。 商娇便恭身,一路慢慢退了下去。 待退到睿王目光不可及处,方才一转身,满心欢喜地往来时的路上跑走了。 王驾中,一众大臣俱跪在那铺着厚厚的青色燮龙纹案的绒毯上,面容严肃,又有些担忧地看向居于上位的睿王。 “王爷,此事可如何是好?”户曹侍郎李忠不无担忧地请示道。 睿王听完奏报,径眯了一双鹰眸,面色凝重地思考了一番:“我大魏地处北地,此次出使柔然,也用了二十余日。可宋国地处南方,却比我们早一日入境……如此快马加鞭,想来便是与我们争抢时日了。宋国……这一次当真是抱了志在必得的决心。” 秦肃沉声回道:“臣等亦是如此认为。布罗可汗此次为公主阿那月招亲,便是没安好心。只怕是巴不得我们两国内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秘书监肖祈亦道:“布罗可汗心思尚不好断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便是那阿那月公主毕竟是布罗可汗唯一的女儿,布罗可汗一直将其视为掌上明珠,是以我大魏与宋国几次三番的遣使求亲,均遭到拒绝。此次布罗可汗想要下嫁公主,必会在两国皇室之事上有所考虑。我大魏国……只怕势弱。” 肖祈此话一出,在场诸位大臣皆心有戚戚。 立子杀母,大魏国律! 若柔然布罗可汗当真把公主下嫁大魏,成为大魏的皇后,那公主与大魏势必会面临两难的选择。 皇上至今无子,若公主生下皇子,依柔然公主的尊贵身份,她的皇子便是嫡长子。 立长立嫡,自古已然。 可若当真立嫡长子,那公主要如何自处? 大魏,难道能因这道国律,杀掉柔然国主唯一的女儿吗? ——可若公主无子,则虽可避过杀身之祸,却难逃孤苦一生的境地。 这样的局面,布罗可汗绝不想看见。 所以相较之下,宋国虽在三国之中稍显势弱,但宋国太子刘绎却与公主最是岁纪相当,又无那立子杀母的国律所限,与公主实在堪为良配。 况且,若娶了柔然公主,宋国实力必然大增,大魏再不能与之相较。又何必计较宋国今日的国势稍弱呢? 但若让大魏眼睁睁看着宋国娶走公主,与柔然达成联盟,从而对大魏形成合围之势,大魏亦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是以,虽知此行艰难,睿王仍召集了所有要商,来柔然提亲,替皇上迎娶公主。 一来,展示大魏国力;二来,若能娶回公主便是最好,若不能…… “是啊……”一旁久未发言的谏议大夫苏大文无不忧心忡忡道,“此次宋太子刘绎亲至,若当真让他迎娶了公主……” “这哪里还是可能,分明已是定局!”御史中慰孙庆截断苏大文的话,乍乍呼呼地道:“臣听闻昨日柔然八部大人,宁王阿拉辰便已至边境亲迎宋国使团,并与宋太子刘绎密谈了一夜。可今日大家看看,咱们大魏使团入境,柔然竟连半点回应都没有!王爷,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睿王坐于几案之后,听着底下大臣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不由拧紧了眉,手支着头,轻轻揉着生疼的太阳穴。 此次宋国来势汹汹,志在必得,只怕…… 现在已与柔然达到了某种秘密的约定。 若当真如此,大魏危矣! 这境况,原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自柔然国使递交邀请国书至大魏始,他与代宗皇帝元淳便一直加紧时间布置谋划布置。及至使团出发,这一路行来,也未敢稍有懈怠…… 却不想,竟被远在南方的宋国半道截胡! 宋太子刘绎,作风行事果然凌厉! 既知前途艰险,那入得柔然,每一步他都必须慎之又慎! 若真到了那万不得已的时候…… 想到此处,睿王抬了抬手。 方才讨论热烈,各抒己见的一众大臣立刻噤声,恭身领命。 睿王沉吟半天,缓缓道:“传令下去,使团全体就地扎营休整,停止前行!无孤命令,不可擅自前行!” 睿王命令一出,众大臣皆一脸不解。 秦肃不解,开口提醒道:“王爷,现在方才正午时分啊!末将愚昧,不知王爷何意?” 他们一路行来,从来都是不敢懈怠。这正午时分便就地休整,可是使团自出发始便从未有过的先例啊! 睿王淡笑,答道:“等。” “等?” “等!我大魏从来便是三国势力中最为强盛,孤就不信了,即知我大魏使臣入境,柔然还敢坐视不理!孤就在此处,等柔然的八部大人,宁王阿那辰亲自前来,迎我们入可汗王帐!” …… 100、屁孩 100、屁孩 商娇兴高采烈地向回跑着,一路跑,一路观察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车马队伍,生怕错过陈氏商行的车队。 自出发那日,她便被睿王招至身旁,这二十余日下来,她虽长时与睿王朝夕相对,但睿王待她却是再无唐突,往日在王府时那般霸道、威严不见,两人独处时,倒也轻松以许多。 久而久之,商娇原先的戒备心理便淡化了许多。 想来,那日睿王的唐突,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只是酒后失德而已。 见睿王有心缓和彼此关系,商娇也不再矫情,渐渐与睿王又回复了以往的关系。 但到底,商娇心里尚还存着一丝戒备。 她终不忘不了那一日,汤池中,睿王的霸道,强势…… 是以,尽管她与睿王这二十余日来相处尚算融洽,但有些时候,她还是觑着空儿的能避则避。 便如此刻,她趁着他与大臣议事的工夫,悄悄跑出来,和陈氏商队会合,并“顺便”看看东家陈子岩。 初时,她尚还小心翼翼,唯恐睿王知道后怪罪。可当她第一次偷偷溜出来,之后却被牧流光接回王驾上时,睿王却只平静地问了她一声。她答他回商行应卯之后,睿王只面色淡淡地嘱了她一句注意安全,跟紧使团,此外便从此再不过问。 商娇原还有些放心不下,后来几次三番也不见睿王有所反应,便也想得通了。 她尚是陈氏商行的人,而睿王身为使节,强留她在身边侍侯已是为人诟病,若再不允她与商行的人应卯、见面,这让几千人的使团会如何看待睿王? 商娇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相当正确,是以时日一久,她便胆大了许多。 每每总趁着睿王召见大臣议事,批阅公文,或是扎营修整之时跑回商行,跑回商队去,与大家说说笑笑,每每直到牧流光骑马来接方才回去…… 所以今日,一见众大臣前来求见,商娇便雀跃兴奋地跑回了商队去。 原本商队马车飞快,她逆行而至,费不了多少时间。但她尚不知睿王已传下令去,令随行商队就地驻营休整,是以便活脱脱地跑了几里路去。待好不容易找陈氏商队时,早已大汗淋漓,手脚俱软。 此时商队所有的人早已开始在官兵划定的范围内搭营,场面一时混乱。商娇穿梭其中,与众人笑着打招呼,暗中却踮脚伸脖,搜巡陈子岩的身影。 好不容易在人群里看到叶傲天,商娇奋力挤上前去,伸手拍拍他的肩。 叶傲天回头一看,只见商娇正背了手,笑得眉眼弯弯地招呼着他:“叶大哥,大家都忙呢?” 边问,一双大大的乌瞳边滴溜溜乱转,四处乱转,似在找寻什么。 叶傲天便笑起来。 他岂会不知商娇这鬼丫头在想什么?这丫头哪是真心来跟他打招呼的啊? 她这分明就是来找东家的嘛! 是以他朗声大笑起来,索性开门见山地道:“娇丫头,你来得真不巧。刚刚睿王快马传讯,让使团中随行的各家商队的主事之人前往王驾前叙事听令去了。怎么,你一路跑过来,没有碰到东家?” 商娇闻言,陡然张大嘴巴,“啊”了一声,一张娇俏的小脸上,立时抑不住地布满了失望。 她好不容易觑着空儿才溜出来了,本以为和以前一样,天天见到陈子岩,不想却错过了。 今天,她都还没有见着他呢…… 黯然地一偏头,却刚好看见叶傲天也正偏头打量着她,一脸好笑的模样时。 商娇心里猛然警醒,忙咧嘴笑着打哈哈:“叶大哥说笑了,我就回商队应个卯……我没事儿找东家做什么?哈哈哈……” 叶傲天哪里会信,脸上全是打趣的神色,“哦——”他刻意拖长了音节,笑觑着商娇,“原来你只是回来应卯的啊?我还以为你在找东家呢!” 在叶傲天的逗趣下,商娇便红了老脸。 咳了两声,硬着脖子道:“哪……哪有!我就回来应个卯而已……叶大哥休得乱说!” 两人正言笑时,一个工人却拿了一套月白色的衣服,从一旁走了过来,向叶傲天请示道:“管事,我这便去河边了”。 那件衣服的衣襟处,用青色的丝线,绣着芝草的图案,商娇再熟悉不过。 正是她的东家,陈子岩最喜欢的衣裳。 鬼使神差般,商娇一把便从那工人手中把衣服抢了过来。 “我去洗吧!这可是东家最喜欢的一件衣裳。你们大男人都粗手粗脚的,万一给东家洗破了怎么办?” “……” 叶傲天与那工人瞠直了眼,看着商娇,又看看她手里捧着的衣裳,半晌说不出话来。 待回过神来,两人对视一眼,一抹促狭的笑意,同时出现在两人脸上。 商娇本只觉得她欠陈子岩太多,只恨自己不能回报陈子岩一二。所以她方才见状,本能便将衣服抢过来,想多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报答他对自己的恩情。 只是…… 当看到叶傲天与工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的了然的笑意时,她突然觉得手上这件衣裳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想还还不得,想扔扔不掉。 直烫得她的脸差点滴出血来! 尴尬无比地咳了一声,商娇再不敢看叶傲天与工人的脸,捧着衣裳,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 大魏使团入得柔然境内,驻营处紧依着阴山水系,河水横切丘陵,支流极少,河床宽坦,河水清澈,是使团饮水驻马的好去处。 商娇到得河边,在不断流动的河水中漂洗着陈子岩的衣裳。本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却不想男子衣裳本就宽大,浸水后竟极为沉重。商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将沉重的衣袍漂洗干净,又从水里湿淋淋地拖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绞着水。 正撅着屁股干得起劲儿呢,她忽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生疼得紧。 “哦!”她不由得呼痛一声,伸出被水浸得发白的右手,捂住被砸中的后脑勺。 本能地回头,向砸她的方向看去。 却见身后一个约摸六七岁大的小男孩儿,穿着一身绿色绣白鹤图案的绸衣,颈戴黄金嵌翡翠缨络项圈,一张圆呼呼的脸蛋,大眼睛忽闪忽扇,很是机灵可爱的模样,却楞头楞脑故作凶狠的模样,正气呼呼地看着她。 再往下看,男孩儿一手叉在腰上,一手…… 竟还拎着一块小石子! “喂,你怎么在这里洗衣服?你不知道这河下游有人吗?我们在下游饮水饮马,你这脏水全流到我们那里去了!” 小男孩偏着头,一开口,便是气呼呼地质问。 商娇左右看看,此时大魏使团所有人都还在忙着扎营,尚无人来此取水饮马,空荡荡的河沿上,除了她,便只有这个胖胖的小男孩儿而已。 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小男孩道:“你在说我?” 男孩儿冷哼一声,竟颇有几分气势。奈何年纪太小,看在商娇眼里,便成了假扮大人的老成,一点也出不可爱。 “不说你说谁?你再不走,小心我扔石头砸破你的头,让你嫁不出去!”说罢,男孩儿又冲商娇比划了一下手中的石子,威胁道:“还不快滚?” 商娇看着眼前冲着自己叫嚣得像一只飞扬跋扈的小老虎般的男孩儿,不由得摸了摸后脑刚刚被砸到的地方。 她现在用脚趾想,也知道刚刚必是这小男孩扔石子砸了自己。 嘿!这谁家的孩子?这般的不讨喜! 商娇在心头想了想:因着出使柔然是为国事,是以使团中随行睿王的朝廷官员皆没有携带家眷,那么—— 就肯定是哪个随行的商户家的孩子喽? 仗着爹妈有几个臭钱,现在还这么小,就这么霸道,仗势凌人…… 长大了还得了? 商娇遂再左右观望了一番,确定河道上暂时没有别人,便薅了薅袖子,露出捉弄的笑容,慢慢向小男孩踱了过去。 “小屁孩子,你家大人呢?”她笑得恶形恶状,伸手轻掐住小男孩胖胖的圆脸,逗弄地左右晃了晃,“你这么小就这么横,你家大人知道吗?” 小男孩料想不到商娇会突然上前揪住自己的脸,一时怔愣当场,只一双圆圆的大眼傻傻地看着商娇,全然回不过神来。 商娇又趁机再揪着小男孩嫩嫩的小脸再扭了扭,那孩子特有的嫩滑的手感令她大感快意,简直停不下来。 边大力地扭,她还边说,“小屁孩儿就要有小屁孩儿的样子,知道不?这般逞凶斗狠,将来走大街上,说不得就被人用麻袋一套,当街打个半死知道不?姐姐今天教你个乖,看你今后还敢不敢仗势欺人!” 小男孩儿好容易回过神来,立刻炸毛起来,狠狠一挥小手,打掉商娇正在掐他的脸的手,眼中露出受辱的愤然,冲商娇呲牙咧嘴道:“你!你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我管你是谁!”商娇再给了小男孩一个牙崩儿,“屁大个孩子,你家大人放你出来惹祸的么?你到底是哪家的?” 小男孩儿被商娇的牙崩儿给弄得蒙了半晌,方才愤怒地大吼:“你放肆!一个粗野丫头,竟敢这般侮辱戏耍孤?” 但奈何孩子的声音,终脱不得奶气,威严中带着稚气,反倒更令商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孤?” 商娇听小男孩儿自称“孤”,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边笑,她边摸着笑疼的肚皮,反手一下一下削着小男孩儿的脑瓜,“孤什么孤?孤什么孤?难道你还想冒充睿王不成?说谎的孩子小心尿床哦!” 说罢,商娇一把抓起小男孩儿的手,便往使团驻营处走去,“来来来,姐姐带你回家找你爹去!” 小男孩儿自是不愿,手脚并用的剧烈反抗、挣扎,“你……你放开孤……放,放开我!”说话间,已急得声音带了哭腔。 下一刻,他像一只被人逮到的小狼,呲了一嘴尖牙,一口咬到商娇手腕。 “哎哟!”商娇一声痛呼,忙撒开手来查看腕上伤势。 趁着这个工夫,那小男孩儿哧溜一下挣脱她的钳制,飞快地逃走了。 嘿,这孩子还真野! 商娇也来了气,几步追上前去,伸手一把便揪住男孩儿耳朵。 “你谁家的孩子,太不乖了!河边危险,快跟姐姐回去!再不听话,小心我让你家大人打你屁股!” 小男孩被商娇揪住了耳朵,又强强挣扎了几番,奈何人小势微,挣了几下没挣开。 突然一撇嘴,“哇”的一声,竟一阵震天价响的号陶大哭,直哭得飞沙走石,天地失色。 边哭,那倒霉孩子还哇哇乱吼:“大哥,大哥!你快来呀!” 商娇再不料这倒霉孩子会哭得这般魔音穿耳,忙一手堵住自己发疼的耳朵,一手揪着男孩儿笑骂道:“嘿,我说你这孩子,这还有完没完了?” 边说,边欲拖着小男孩儿往回走…… “轩儿,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忽然一个急促的声音从商娇身后传来。 这声音,略略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商娇本能地向后望去—— 待看见来人那剑眉星眸的清俊面容之际,商娇只觉得自己就像《鹿鼎记》中的周星星一般,全身过电,两条辫子被吓得向天倒耸! 101、追逐 101、追逐 艾玛,这这这这不是那日王府里盗图的刺客吗? 商娇立时想起自己那晚哄他上药,又谎称自己在药中下毒,再用一包珍珠末诓他交出行军布阵图的“英勇事迹”…… 叹人生哪!当真是何处不相逢! 被他逮到,不被他一剑给刺个“晶晶亮,透心凉”,她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而显然,那位年轻帅气的刺客先生也认出了她,那双如星的黑眸里,倏时浮起一股惊讶的神色。 “是你?”他吐出两个字。 语气中,有意外,也有惊喜。 惊喜?商娇眉毛一阵乱抖。 当然惊喜!身为一个合格的刺客,被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给狠狠摆了一道,能不恨得咬牙? 而这个让他恨得咬牙的人,突然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岂能不惊喜? 肯定得赶紧逮住,剐来丢进锅中煮了、炖了,趁热香喷喷的吃进腹去,以消心头之恨! 商娇赶紧以手盖脸,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是我!” 话一出口,商娇立刻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刘绎听得商娇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忍耐不住地放声大笑。 这丫头…… 还当真古灵机怪着呐! 边笑,他的边朝着商娇走了几步。 却听得轩弟尚在商娇的“挟持”下,抽抽答答地哭声。抬了胖手,他一指商娇的脸,咬牙控诉道:“大哥,这坏丫头欺负我,你快帮我抓住她!” “嘿,你个倒霉孩子!我哪有欺负……”商娇见了刘绎,已是又惊又怕,现在又听刘轩这般火上浇油,不由心虚地正想辩驳。 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揪着刘轩的耳朵…… 商娇吓了一跳,忙讪笑着一把放开,边帮刘轩揉着发红的耳朵,还觑空偷看一眼对面神情不定的男人,笑得一脸讨好。 “误会,纯属误会……我以为他是咱们使团里谁谁的孩子,正想好心带他回去呢……” 刘轩见商娇有了怕头,于是更加趾高气扬起来,坏心眼儿地嘴巴一撅,撒着欢地向刘绎告状:“才不是!大哥,这坏丫头欺负我,打我头,嘲笑我,还揪我耳朵!你快帮我把她抓……唔……” 刘轩话还没说完,已被商娇一把掩住了嘴。 但刘轩本就伶俐,语速已快,饶是嘴巴被商娇堵住,但泰半的话都已冲口而出。 好容易捂住刘轩的口,商娇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刘绎神色。 只一眼,她的心便“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那刺客看她的眼神,仿佛草原上盯着猎物的狼一般,幽深而黑暗。 然后,他脚步轻启,盯准自己的猎物,缓缓向她走来。 商娇心中警铃大作,不由得随着刘绎的逼近慢慢退,慢慢退…… 忽而将身前的刘轩猛地往刘绎怀里一推,转过身去撒丫子就跑。 那速度,仿佛身后真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她一般。 刘绎堪堪接住刘轩,看着像只被狼追赶的小狍子一般夺路乱蹿的商娇,唇际,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自那日在睿王府里见到她至今,他一直甚为想念她。 想念她素手纤纤,为他包扎伤口时的温柔;想念她面对他逼近的长剑,却毫不退缩的勇气;想念她看似狠毒,实则诓哄,却成功诱他上当的小伎俩…… 还有她挡在睿王面前,放他离开时的小小身影…… 不是没有想过派人将她寻来,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国事所托,他不能任意而为;时间紧迫,也逼得他无暇分身他顾。 却不想,因缘际会,竟会在这柔然的草原上,在这春天的灿烂阳光中,与她再次相逢! 怎能不惊喜?怎会不惊喜? 只他万万没料到,连出使柔然求亲这样的大事,大魏睿王竟也将她带在身边。 看来,睿王对这个女子,当真宠爱有加。 她,是元濬的女人么? 一定要抓到她,向她问个清楚! 心随意动,他朝着那抹拔腿狂奔的桔黄身影便飞身追了上去。 此时已是四月天气,阳光温暖和煦,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草原上的草如铺陈的绿毯,生机勃勃。 但这些草……绊脚啊! 商娇边跑,边气喘吁吁地注意着脚下刚长出的草根,生怕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给后面的男子给追上。 看看,睿王当真说得不错。当初一时的好心,反倒让她今日沦为猎物了! 被他逮到,还不被他给生吞活剐了? 边在心头暗骂自己,边摇摇晃晃地往前跑。眼见着上了小坡,再往前跑不远便是营区,商娇回头一看,却见一抹青绿翟衣的身影正向着她飞身踏草而来,速度比她快了不知几倍——不正是她最怕的刺客是谁? 眼见他已到得眼前,伸出大手向她后背抓来,商娇急智,一个蹲身,堪堪避过那差点便抓住她的大掌,折身虎虎生风地又往别处跑去。 刘绎眼见得商娇脱逃,像一只机灵的小狍子一般折往别外,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大手…… 他都要为商娇的急智与勇气大赞一番了。 这小家伙,落跑看来倒是她的强项嘛! 看看那经验,看看那身手,啧啧……她门儿清啊! 说她没有经验,他打死不信! 想到这里,他唇角一弯,心情奇好。 似乎今天甫从一见到她开始,原本从出发来柔然开始,便一直阴暗如古井无波的心情,突然变得阳光普照,晴空一片。 这样想着,他咧嘴一笑,星眸升光,再一次飞身向她追了上去…… 这一次,不消一刻钟,他使如从天而降的老鹰,成功地拎住了她后背的衣服。 却不想,小狍子却突然折过身来,“死克死克!”她喘着粗气咬牙骂,奋力在他手下挣扎,转身便飞起一腿,径往他要害处而来! 那力道,若那真被她踹到,只怕下半生他再无“性”福可言。 他赶忙放了拎着衣领的手,赶紧去挡。 顺便成功将她的一只小脚捏在了手掌心中。 好小的脚,穿着一双粉白的绣双蝶戏花的小小绣鞋,端是可爱…… 捏在手中,尚还没能仔细看清、把玩,那只小脚却陡然一缩,像一只断尾的壁虎,徒留了绣鞋在他手中,一只没穿鞋的脚与另一只脚并用,又飞快地一蹦一蹦地逃走了。 他一怔,再也忍耐不住地笑出声来。 她,怎么这么可爱? 可爱得……令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来此的使命。 只想能逮到她,拖回自己的洞里,好好戏耍一番,再不知今夕是何夕。 于是她逃,他追;她再逃,他再追…… 乐此不疲。 终至小狍子晕头转向,气力耗尽,一双绑在身后的小辫子也跑得散了,吭哧吭哧地捂腰喘气。 他料想她再没力气逃跑、挣扎,终于嘴角噙着胜利的微笑,上前将她连皮带肉一把拎起。 “如何?”他将手里的小狍子抖了抖,微微喘气,笑得眉目清朗,“服不服?” 却不想,已经落入敌手的小猎物却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商娇抬起眼,大眼忽扇忽扇,可怜兮兮地看他,却在他还没回过神之际—— 操起一只剪刀手,狠狠戳向他的双眼! 刘绎不察,“啊”的一声惊叫,身体也重重地晃了晃,本能地松手去捂巨痛的双眼。 手上的猎物便趁机哧溜一下逃脱出来,顺便还在他金尊玉贵的脑袋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喊你龟儿子追老娘!统统给老娘死克!你以为你是刺客就好了不起嗦?瓜娃了!”他听到她骂,用他听不懂的方言。 然后,就是猎物又脱逃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听着商娇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仔细辨别着方向,终于等到眼睛缓过劲来。 睁开眼循着方向望去,只一眼便看到那抹桔黄的身影,已经跑过远处一处小土丘处,只待翻过小丘,便是魏使来时的官道。 一旦和使团会合,他便再拿她不住。 好不容易再次遇见,他岂会再轻易放她? 是以,刘绎再不迟疑,再次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她飞身而去。 土丘不高,但商娇方才被刘绎一阵乱追,早已临近脱力。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她才辩明方向,总算识得那来时路上的小土丘,只想翻过去,便能追赶上使团末尾的商队,自己也就算安全了。 正奋力奔跑间,陡然又感觉到身后危险的气流流转。那感觉太熟悉,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追了上来。 再不敢多想,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奋力跑过土丘的顶端,开始向另一端翻越…… 可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土丘虽不高,但她没了力气,手脚俱软,奔跑在杂草丛生的土丘上,被草根重重一绊…… “小心!”刘绎刚好奔至,见状瞳孔圆睁,出手想要拉她。 但已经迟了。 “啊!”随着一声惊呼,她的身体往前一倒,再也稳不住重心,从小丘上滚了上去,头脸朝下扑跌到官道上,扬起一头一脸的尘土。 102、狐狸 102、狐狸 “嗷!”商娇一声痛呼,四仰八叉地扑到地上,只觉得浑身巨痛,四肢像要断掉一般。 勉强抬起头来,“呸呸”两声,吐掉口中泥土,商娇摸了摸火辣辣发疼的脸。刚才好死不死的,滚下来竟然脸扑到地上,撞得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她现在严重怀疑自己破相了。 手刚摸到脸,却听到背后不远处有人在大声询问“喂,你没事儿吧?” 那声音,不是那该死的刺客还有谁? 商娇扭头去看,他还站在土丘那端,正有些担忧地向她这边张望。待看清她的样子,他猛地一愣,唇边勾起一抹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 “你别动,我下来看看你!”说罢,他飞身跃起,便要往这边而来。 ……妈蛋,这还有完没完了!还要“下来看看”? 我若不躲你,至于摔成这样么? “别别别!”眼看那人就要飞身跃下,商娇急得大叫,赶紧就地打滚,想爬将起来…… 恰此时,脚下的土地却隆隆大震。一阵马蹄声自远处纷至踏来。 正全身酸痛,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商娇一愣,待转头看时,只见一队人马奔腾而至,转眼已在眼前。 我的妈! 这要被马蹄给踏中,只怕得成一堆肉泥啊! 大惊之下,更是手忙脚乱起来,想要避开那转瞬即至的奔马,却奈何越是慌乱,身体越是不听使唤…… 抬眼看,那数米之远的矫健神骏已轰然而来,商娇脑中空白,闭了眼再不敢看…… 正以为自己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马蹄之下了,商娇却觉腰间倏然一紧,似被一根长绳缠住。 陡然间,商娇被一股大力拉得腾空而起…… “啊!”她一声惊呼。 小小的身体稳稳落入一个宽阔温热的胸膛里。 睁眼时,自己已在飞驰的马背之上。随着马匹奔跑而起伏、飞驰。 满是泥污的双手赶紧抓好身下的马鞍,商娇瞠着大眼,惊魂未定地回头,想看一看救她的人。 正好与一双也正打量着她的虎目相对。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约摸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披下束于脑后,脸似雕刻,有棱有角,五官分明,看似狂放不羁,野性俊美。高挺的鼻子下,唇角勾起一抹惊喜的笑痕。 “哈!看我逮到了什么?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狐狸!”那男子看着商娇,爽朗不拘的大笑。 末了,拍拍商娇的头,笑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小狐狸?” 商娇从未与男子同乘一骑,更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的,性感的陌生男子,不由得倏时红了脸。 “你才是狐狸呢,你全家都是狐狸!”她大声抗议,在男子怀中胡乱扭动着身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男子却夹紧粗壮的双臂,将商娇圈在自己的臂弯中,压根不理会她的挣扎,薄唇漾起一抹令人目眩的笑容。 “咦,小狐狸还挺凶呢!”他边说边一手策马,一手环住商娇的腰,“小狐狸,你是从哪个山洞里跑出来的?” 商娇被他有力的臂膀揩紧得差点翻白眼,好容易螣出双手,就伸出长长的指甲,朝着男子英俊的脸庞便狠狠挠去。“你谁呀?要你管!” “嘶——”男子躲避不及,脸上顿时被挠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虎眸一眯,他更加揩紧了商娇,笑道,“好啊!竟还是只带爪的狐狸!本王喜欢!哈哈哈……”他笑得越发大声狂肆。 本王? 商娇却听出了异样。 这人,竟是个王爷? 她不由打量他的穿着,才发现这个缚住她的年轻人一身浅黄锦衣左衽小袖袍,小口裤褶,脚蹬一双黑色深雍靴,俨然便是一位柔然的贵族! 她立刻冷静下来,问道:“你是柔然的亲王?”她又往来马儿奔跑的方向看了看,又道,“你们是柔然贵族?你们可是来迎大魏的使团的?” 她的话一出口,便成功看见男子脸上调笑戏谑的表情一顿,倏时归于严肃。 褐色的虎目打量着怀里的女子,他眉头一皱,问:“……你,是大魏使团的人?” 商娇张口正要答话,却听见马儿的前方传来一阵兵戈交叠与脚步声。 “什么人?”前方传来一阵熟悉的魏国口音,想来他们已经近了使团的范围,引起了后方警戒的兵士的警觉。 男子拉住辔头,手一抬,其后一队人马立刻纷纷勒马停下。 “请诸位通传大魏使节,睿王元濬,柔然八部大人,宁王阿那辰求见。” 兵士一听,立时骚动起来,很快便有将士骑马往前方通报而去。 商娇全身一震,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男子,“你,你竟然就是柔然的宁王,阿那辰?” 岂能不熟悉?出发前,她便曾听安思予说起过这个柔然的少年亲王。这二十余日与睿王同处马车,她也听往来大臣或睿王提起过这个王子。 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啊! 柔然布罗可汗的大阏氏珧氏,原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咄伏家族的二女。十数年前,其兄接掌咄伏家族不久,北方高蛮入侵柔然,咄伏族长亲率族人与高蛮交战,全族战死。 大阏氏珧氏当时正有身孕,闻得消息,大恸,派人寻到兄长遗孤,接入可汗王庭抚养。那孩子当时尚且年幼,刚巧那一年,珧氏为布罗可汗诞下唯一的公主阿那月,布罗可汗为嘉奖咄伏一族之功绩,遂将那孩子收为养子,赐改名为阿那辰,以示与公主同等尊贵的身份,自小养于身旁。 其后,大阏氏珧氏病逝,几位续娶的阏氏皆无所出,而阿那辰王子在王庭长大,从小便骁勇善战,精骑射,读史书,通汉人文化,常誎言布罗可汗与宋、魏交好、互市,是以很受布罗可汉重用。 可以说,阿那辰在柔然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一个养子,也不仅仅是一个亲王。 若无意外,他将会是下一任的柔然可汗! 只是商娇想不到,因缘际会,她竟与这个将来可能统领柔然的王子,如此意外的相见。 阿那辰听商娇惊疑不定地问他,遂笑了笑,长臂一伸,便将商娇抱下马来,放到地上。 然后,他拍拍商娇的头,朗声笑道:“好了小狐狸,既然你到家了,那就快回去吧!今后不要再乱跑,小心被草原上的猎鹰给叼走了!” 商娇想不到阿那辰会如此轻易便放了自己,一时愕然。片刻后,待看阿那辰当真,这才冲他咧唇一笑:“如此,便谢谢宁王殿下了。” 说罢,她转身便往魏军中走去。 却不意与快步而来的睿王不期而遇。 四目相对,睿王的鹰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商娇?”睿王快步上前,分开列阵的兵将,众目睽睽下,一把拉过商娇的皓腕,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眸底焦灼的烈火终于渐渐趋向安宁。 “你跑哪儿去了?你可知整个使团的人都在找你?”心情大定之后,怒意浮上睿王的面容。 睿王与大臣及各商家主事议事完毕,便派牧流光去接商娇回来。却不想,这一次牧流光却扑了个空。询问之下,才从陈氏商队的工人口中得知商娇去了河边浣衣。 得到消息的牧流光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河边,可河水茫茫,哪里还有商娇的身影。 牧流光见此情景,心知不妙,赶紧打马飞奔回王驾,将此事禀告了睿王。睿王闻言大惊,马上派属下在各队人马中搜寻商娇身影,一时间,使团内乱成一片,却仍不见商娇身影。 因着商娇是在河道上失的踪,睿王怕她被是河水冲走了,又派了亲兵卫队沿河岸再次搜寻商娇下落,自己也领了人马,亲自一路寻找。 直到一路寻到队末,方才有兵士急急来告,称柔然宁王求见。 而与他同乘一骑的女子,似乎便是那搅得整个使团队伍沸反盈天的商娇! 睿王寻了半日,正心如火燎,此时闻听奏报,不由心中大喜,急急赶来。 果然,那被柔然王子抱下马来,又与之话别的女子,不是商娇还能是谁? 她怎么会掉到了队末?又怎会被阿那辰带回? 还有,她全身上下,怎么会这么脏? 那明亮跳脱的桔黄色衣衫,如今仿佛在泥地里滚过一样,扑满了灰尘与泥土。 她的脸上,也是一道一道黑的白的污渍…… 若不是一双大眼尚还忽扇忽扇,他几乎快要认不出这只小花猫了! 她发生了什么事? 正着急地开口询问,忽闻背后一阵爽朗笑声。 “敢问阁下,可是大魏睿王殿下?” 睿王立时清明过来,循声望向来处。 但见一队人马下马列队,军纪整肃。当前一人,高大威武,爽朗中透出威严,一双虎目带着笑意,却正探究地看着睿王拉着商娇的手。 睿王便收回了脸上的关切,但笑威严,趋身下前,拱手为礼:“孤正是大魏睿王元濬,敢问阁下可是柔然宁王阿那辰殿下?” 阿那辰便朗笑点头,亦拱手还礼,“小王正是阿那辰!昨日小王方才闻得大魏使团已到得边境,相迎来迟,万望睿王见谅!” 睿王哈哈大笑起来,又向阿那辰迎上两步,道:“岂敢岂敢,宁王言重了!”说着,睿王抬头,脸上笑意不减,说出的话却已含了冰凌,“本王刚入柔然,便得消息称,大宋太子也早大魏使团一日入境。宁王想来早与大宋太子相谈甚欢啊!” 阿那辰闻言一愕,继而笑着挥手道:“睿王此言差矣!我柔然布罗可汗自来便与魏、宋两国交好,今日两国国使远道而来,皆为舍妹阿那月的终身大事着想,本王岂会厚此薄彼?” 说罢,两位国之砥柱相视大笑。 商娇站在两位最尊贵的亲王面前,左看看,右看看,总觉他们刀来剑往,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笑罢,两位亲王便你辞我让,向大魏的使团行去。 只睿王经过商娇面前时,眼含警告地,狠狠剜了商娇一眼。 商娇顿觉寒毛倒竖,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夹紧了尾巴,随在睿王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去。 行了几步,忽觉手腕一暖,一只大手轻轻握住了她。 商娇回头,待看见陈子岩温柔中满是担忧的眉眼,不由又惊又喜。 “东家!”她张口轻声唤他,脚步停了下来。 陈子岩默然地看了商娇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动作极轻柔地为她拭着脸。 “跑哪里去了?害我们好找!怎么弄得这么脏?”他柔声轻问。 至于方才得知她为他浣衣,却在河边失去踪迹,遍寻无果时的担忧、焦急、懊悔…… 他却只字未提。 他只知道,她平安回来,他便放心,安好。 商娇吐吐舌头,任由他为自己擦着脸,有些抱歉地看着陈子岩,“东家,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眼睛突然瞟到陈子岩手里的白色手帕已变得污黑,她陡然一愕,继而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我,我自己来!”她胡乱地说着,抓过陈子岩手中的帕子,背过身去,尴尬地兀自擦着自己的脸。 手忙脚乱地擦着脸,越擦,手里白色的帕子越黑…… 商娇一脸黑线:她的脸到底是有多脏啊? 刚刚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看过她这灰头土脸的样子…… 两个国家的至尊至贵的王爷且不说,还让东家看到她这个样子…… 哎呀喂,这次丢人丢大发了! 尤其,当身后传来陈子岩抑不住的低沉闷笑声时,商娇巴不得自己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睿王与阿那辰在前彼此推让,笑谈着,行出一段路之后,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似漫不经心般地,回头望了一眼。 但见商娇早已不知不觉地离了自己身后,正抓了一块手帕,像小猫舔爪般,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满是泥污的脸。 那张脸,在阳光的映照下,竟红得嫣然如桃! 而她身后,一位如玉般的公子,身着白衣,长身玉立,眸底温柔含情,正笑看着她…… 睿王的眉,微不可见地蹩了蹩。 再转头时,却仍是满脸的笑意,与柔然宁王阿那辰谈笑风声,彼此推让,向着王帐的方向行去…… 103、太子 103、太子 当晚,宁王阿那辰便宿于魏营之中,与睿王彻夜长谈,谈笑风声,气氛很是和乐。 逾二日,睿王下令拔营,使团整肃,由宁王当先引路,驶往柔然的中心,布罗可汗的王帐。 将至傍晚时分,便与大宋使团队伍会合于一处。 坐于王驾中的睿王得知消息,一点也不感意外。 便如阿那辰所言,魏宋两国皆为求亲柔然公主而来,在形势未明之前,他自不会厚此薄彼。 于是睿王下得王驾,在宁王的引领下,与大宋此次的求亲使节,宋太子刘绎会晤。 商娇只暂代司茶一职,自不必掺和这些外交国事,于是她也乐得清闲,径躲到素纤等侍女的车里,与她们一处磕着瓜子,闲聊谈天。 会晤之后,睿王便派兵传来命令,令使团队伍就地扎营,以迎晚上柔然的篝火晚宴。 夜幕临近时,草原上升起明亮的繁星,便有附近的牧民得了消息,纷纷拿上自家最好的酒,打马前来,在阿那辰王子帐前点燃了明亮的篝火,开始载歌载舞,宁静的草原顿时便热闹了起来。 这样的君臣同乐景象,在中原自是罕见。但在柔然广袤的草原上,却端是热闹无俦。 入乡随俗,是以睿王再传命令,令大魏使团所有人等,除值守将士外,今晚皆不必拘泥身份,前往宁王帐前,参加晚宴。 得了睿王命令,大魏的随行官员、商队皆雀跃起来。大家纷纷走出营帐,朝着宁王帐前聚集,一时将大帐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商娇本就孩子心性,耍性颇重,得了这样的机会,哪有不参加的道理? 是以她会和了陈氏商队的人,随了陈子岩,也到了晚宴之处。 篝火晚宴开始,柔然的女子向在座的地位尊崇的各国皇亲贵戚献上了洁白的哈达,又有牧民拿来了自家酿的马奶酒,满场献上后,便有人弹起了马头琴,几位柔然的姑娘开始表演舞蹈,但见她们热情洋溢,时而扭动着美丽的身姿载歌载舞,时而上前拉人一同跳舞,便连阿那辰也被她们拉了下来,自不必说睿王与宋太子等人以及一干众人,也被拉来围着篝火跳起舞来,一时便将晚宴的气氛拉到顶点。 一时间,再分不清谁魏谁宋谁柔然,大家彼此敬酒,交谈,欢歌笑语,飞入天际。 商娇与商队他们来得迟了,只坐在人群远处,与陈子岩并肩看着大家围着篝火欢乐起舞,笑笑闹闹,只觉此刻全然放下心头之事,再幸福不过,不禁也笑得眉眼弯弯。 端了一碗马奶酒,她大大饮了一口,含于舌尖,苦苦的又有一丝辣味,再细细一品,竟然有一点点甜…… 坐在陈子岩身边,看着他眉目温存的笑意,商娇正满心满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的肩膀却被人重重一拍。 商娇本能地转头,却见一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庞,星眸飞耀,正看着她,笑得张扬:“喂,你昨天没事吧?” “噗……”商娇口中的马奶酒便喷射而出,喷了那人一头一脸,一身狼狈。 刘绎今日也是喝得高了。他前日已与阿那辰会合,并有了基本共识,是以今日与魏使睿王会合,本是慎之又慎。但他知阿那辰心思,在公主终身大事未定之前,断不会开罪一方,讨好一方,是以阿那辰举行晚宴,他便也前来共襄盛举。 但他不知,原来草原上的人是如此好客热情,全然不似中原之人,如此拘泥,如此小心谨慎,不知不觉间,便心情大好,遂放下心头之事,也喝得畅快淋漓。 欢闹一场之后,不经意间,却突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是昨日那只脱逃的小狍子是谁? 他不由得关心起她来。 那小丘虽不高,但这样摔滚下去,又差点陷入马蹄之下,她一定很疼,也吓坏了。 若在平时,他便是心下惦记,也断不会自找麻烦,出声相询。 但今日不同,如山人海掩了他的踪迹,群情激昂激出了他身上的热情…… 他突然凭着一时的酒意,向着商娇走了过去。 然后…… 便如此时,被这只可恶的小狍子喷了一头腥膻的马奶酒! 侮辱啊,简直是侮辱啊! 他堂堂大宋的太子,何时曾被人这般当众喷过酒——还是从嘴里喷出来的酒! 恶…… 更令他感到侮辱的是,他尚还没回神嫌弃她喷了他一头一脸的酒,这边厢,可恶的小狍子倒先炸了毛,一下从桌旁跳将起来,警惕地瞪大了双眼,全身警戒地看向他。 “你,你要干什么?你莫要乱来哈!”她右手高抬,坚起两指,作势又要戳他双目。 刘绎顿觉双眼又火辣辣的痛了起来。 更过分的是,她身边的白衣男子此时发觉不对,也站了起来,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护到身后,一双眼睛退下温柔,警惕警戒地看向他。 “哪来的登徒子,竟敢当众调戏我大魏商队的人?” 登徒子? 那人,确定是在说他? “东家,”男子背后的小狍子仗了势,从后面探出脑袋来,圆圆的大眼满是委屈,指着他大加控诉,“东家,就是他!昨天在河边欺负我,吓得我弄丢了你的衣服,还从土坡上滚下来,差点儿被阿那辰王子的马队给踏到!” 说到这里,小狍子像想到了什么,立刻又回身挡在了男子身前,向他张牙舞爪起来,色厉内荏道:“喂,你有什么事就冲我来……不许伤害我东家!” 哦,刘绎明白过来,她想到自己会武功,怕自己会伤害那个男子。 不自觉地挠了挠下巴:有趣了…… 她不是睿王的人吗? 怎就不见她这般维护过睿王? 这个让她明明害怕,却倾力相护的男子,又是谁? 正疑惑时,突然满场安静了下来。 刘绎毕竟是大宋的太子,再是想掩藏自己,但架不住满场大宋的使臣目光都随在他身上呐! 是以,当他发生异状时,全场的目光便都聚在了此处。 宁王阿那辰与睿王发现有异,忙分开众人,向这边匆匆赶来。 “商娇!”睿王绕过桌子,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全然不看一旁的陈子岩,伸手轻抚她娇俏的小脸,询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何事?” 边说,鹰眸边向刘绎的方向扫来。 阿那辰也是一脸无解,看看刘绎,又看看睿王,爽声笑道:“哟,刘绎太子,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轰! 商娇听到阿那辰唤出眼前这个她一直以来,以为只是死士、刺客的男人的名号时,只觉几道闷雷闪过,生生炸得她里焦外嫩。 太子? 刘绎? 眼前这个人,那个从前被她诓哄又救下的刺客…… 竟然是一国的储君——大宋的太子,刘绎? 104、密语 104、密语 因着这一场意外,篝火晚宴虽勉力进行,但气氛已大不如前,草草结束。 晚宴过后,睿王回到王帐,第一时间便将商娇召了过去问话。 今日得知了宋太子的身份,商娇便也知隐瞒不住,是以睿王相询,她便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自然,关于刘绎便是那日前来睿王府中盗取行军布阵图的刺客一事,商娇也不敢有所隐瞒。 睿王面色沉肃地听完商娇的陈述之后,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寂静的王账里,灯火明灭,掩映着商娇与睿王相同担忧的神色。 许久,睿王才坐在书案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往日,睿王总觉得商娇只是一个小女子,料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是以对她的事,并不太过约束。不想今日询问之下,才知商娇身上发生的事情,竟事关重大。 沉吟了一番后,睿王方才面色沉凝地看着商娇,道:“小辫子,你可知当日你进王府不久之后,有一段时日,我十分忙碌之事吗?” 商娇想了想,点头应道:“记得。我那时刚入王府不久,有一段时日便觉阿濬异常忙碌,王府内气氛也很是紧张,阿濬每每早出晚归,便是在府内,也是与一众大臣彻夜议事。只这是朝廷之事,我一介民女,实不敢私下打听。莫非……” 说到此处,商娇顿了一下,似有所悟,“莫非那时阿濬的忙碌,便是与宋国有关?” 睿王便轻轻点头,思索了一下,忧心忡忡地缓声道:“那段时日,恰逢宋国有意与我大魏修好,谴使来我大魏面见皇上,缔结盟约。” 商娇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宋国与大魏修好?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好事么?”听商娇这么说,睿王唇边浮起一抹嘲意。“可本王如今想来,却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只怕宋国谴使前来,是别有目的。” 商娇一愣,在心里将议和与盗图之事合计了一番,立刻醒悟过来,“阿濬怀疑,当日宋国谴使前来,是明修桡道,暗渡陈仓?宋国其实不是有心想要与大魏议和,他们的真实目的,是想让我们放松戒备,从而令他们可以顺利盗走大魏的行军布阵图?” 睿王嗤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说到此处,睿王站起身来,负手行至王帐中间,目光中,透出无比的忧虑。 “我朝源自鲜卑,入主中原以来,一直雄踞北方,与南方宋国划江而治。可我大魏以北,却有柔然环伺。一直以来,我大魏历代君主,皆与柔然修好,为的便是不让宋国有机可趁,与柔然形成合围之势,为祸我大魏江山。 而南方的大宋,也知这个道理,是以数代以来,也竭力向柔然示好。三国间,谁都知道彼此利害,是以皆不敢轻举妄动,反倒相安无事。 然则眼前形式却有所不同。柔然可汗布罗膝下唯一的公主阿那月,如今已年满十五。布罗有意为她选婿,然则在本国,能与阿那月公主相配之人却是凤毛麟角。是以,布罗可汗便将目光转向了魏宋两国,却又盘桓不定……恰此时,宋国却谴使来魏,欲与我朝缔盟……商娇,你觉得此事单纯吗?” 商娇听得睿王分析此间利害,已渐渐明白了些门道,不由叹道,“不过一个柔然公主选婿而已,怎会牵扯之事如此复杂?” 睿王缓缓答道:“两国交锋,不是仅在战场,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布罗此次是为公主选婿,并非招婿,便已说明他有意让公主联姻。如是招婿,那魏宋两国定然不会让位高权重的宗亲前往;而若是联姻,则宋魏两国迎娶之人,必是皇帝或手掌重权的宗亲。如此看来,布罗是铁了心的,要与魏宋之一达成姻亲,以巩固柔然的势力了。” 睿王说到此处,商娇心里已然明了,“哦,我明白了。原本三国各踞一方,尚可相安无事。但若是柔然当真让公主和了亲,与魏、宋任何一国结盟,则与公主结亲的魏或宋一方势力必然大增! 是以当日宋使前来,一则探听虚实;二则说是缔盟,却是为公主若与魏国成为姻亲,趁着缔盟之时,魏国一时尚不能对宋国出手,求得缓冲;三则,若能取得大魏的行军布阵图,知晓大魏的军事布防,以后若公主和亲大魏,则宋国可以全力布防以御强敌;若公主和亲宋国,则大魏便几乎全部暴露于柔然与宋国的两相夹击之下,可令两国不费吹灰之力,将大魏一举攻破?” 想到此处,商娇不禁心生赞叹,“当真是个好谋划,好计策!无论柔然公主最终花落谁家,宋国或求取平安,或全力布防,或联合柔然攻魏,皆进退有利,有利无害。” 睿王听商娇说完,眼底浮出一抹赞叹神色,“举一反三,小辫子果然聪慧。不过,你想错了一点。我朝与大宋对峙近百余年,彼此之间仇怨已久,宋国又岂会轻易向我们求和,以期和平相处?” 说到这里,睿王眸色愈发深沉,更加深入地道:“那宋国元宗皇帝刘诚性子柔懦,在位二十余年,却无甚建树,原不足为惧——但宋太子刘绎却不同!他虽年方十九,却自小被元宗皇帝抱在怀里上朝听政。长成之后,谋略远见亦是不凡,经他所出之政令,十之八九皆不再保成守旧,而是锐意进取。是以当日宋国要求缔盟,我便觉奇怪。若只为求取平安,绝不符合刘绎平日作派。 是故我当日便已料定,宋国使臣此来,必有所图谋。所以才在王府中加强了警戒,令王府侍卫枕戈待旦,一刻也不放松戒备。才能在当日刺客入府时,及时作出反应,取回被盗的图纸,化解了大魏的危机。只我不料……” 说到此处,睿王看向商娇,欲言又止。 商娇却已明白睿王心思,他虽不明言,亦无责备,但商娇却已在心中愧悔万分。 “只是,阿濬料不到,这大宋太子竟胆大至此,亲自前往睿王府中盗取图纸。更料不到,我的一念之仁,竟放跑了刘绎,让大魏生生错失良机。” 思及此,商娇在睿王身后缓缓跪下,心悦诚服,却又满是愧疚地道:“阿濬,此事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国事之上无小义,商娇永铭于心!” 睿王听得商娇真心的道歉,转身时,眼中已满是柔情。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苦心。 伸出大手,他爱怜地拍了拍商娇低垂的小脑袋,轻声道:“起来吧,你既已罚过,便勿须自责。” 说完,他缓缓俯身,向商娇伸出自己的手。 商娇看了看那只伸向她的大手,又看了看睿王,见他当真并无责怪之意,也伸出手来,与睿王紧紧相握,站起身来。 心中,犹自放心不下。 端看今日宁王阿那辰的态度,虽似不偏不倚,但商娇却直觉地认为,他心中更偏向宋太子刘绎。 魏国皇帝体弱多病,且还有立子杀母的国律且在眼前,任谁也不会认为,魏国皇帝会是良配。 若柔然最终偏向宋国,那大魏……只怕危矣! 突然间,一个念头跃上心间。 商娇想到此处,便直接了当地询问睿王:“阿濬,你现在尚未册立王妃,那你可曾想过,若大魏向柔然求亲之人并非皇上,而换作是你……” 那么,大魏现在所有的被动局面,便皆可迎刃而解! 毕竟,大魏相对宋国,所占之优势,便是与柔然相邻,且地域广阔,国力亦更强。 而睿王,年轻英武,手握重权,便是不能令阿那月为后,亦可让她一生幸福圆满,尊贵无俦。 却不想,商娇的话还未说完,睿王却突然眉目一竖,褪却一身温和,戒备得如同一只刺猬。 “商娇!”他冷冷厉喝,促不及防间,吓得商娇浑身一抖。“此事休要再议!” 商娇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噤口再不敢言。 睿王却似气怒未平,负手在王帐中行了几圈,方才强强压下心中怒意。 待得心绪逐渐平静,睿王再看商娇,却见她仍是一脸惊惶与疑惑的神色,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行上前去,他俯头看着商娇,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低低叹道:“小辫子,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我既许你唤我一声‘阿濬’,便也真心视你为友。如此,我便与你说句实话吧……” 说罢,他俯到商娇耳畔,缓缓地说了几句话。 商娇听着,心内巨震不已。猛然间抬头看向睿王,急急道:“皇上当真……” 皇上当真如此想么? 睿王缓缓向她点头,眸底,却有着沉痛。 “小辫子,你现在,当知我真正的心意了罢?” 商娇便是错愕地看着睿王,想细细分辨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 可是,睿王脸上的沉痛是真,担忧是真,不忍是真,不弃也是真。 原来,有些情谊,在那刀光剑影的天家中,可以真实的存在; 原来,到了今日,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地读懂了他的心。 睿王元濬,看似风流,看似无情,却当真是有情有义的一个人! 105、飞燕 105、飞燕 一夜辗转反侧,夙夜难寐。 天蒙蒙间时,商娇自帐中起身,披衣下床,告了值守的禁军,径出了营地。 草原的清晨,雾气湿重,草地中满是露水,不知不觉间,便濡湿了商娇的鞋袜。但商娇心中思虑甚重,竟毫不察觉。 飞快地跑到河边,看着那宽阔的河边,在晨曦中静静流淌的河水,商娇只觉得心中苦抑的思绪像要将胸腔爆裂开来。 她一屁股坐到满是露珠的草地上,只觉全身脱力。 脑中,却不停回荡着,昨日睿王俯在她耳边,跟她悄然说起的那段话。 “商娇,其实你的办法,便是皇上交托给我的,非到万不得已时,我要行的最后一步棋。皇上多病无子,而我却身体康健、位高权重,生母更是至尊至贵的太后……若然我再娶了公主……皇上被废,只怕便是眼下之事……商娇,皇上是我的兄长,从小便疼我怜我护我,与我一同长大的,唯一的兄长!” 若到了万不得已,便让睿王见机求娶公主,哪怕任由睿王权势滔天,任由太后废黜自己,也要确保大魏与柔然成功联姻。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君王,为保一国安泰,宁愿舍弃自己。 而天下间,竟当真有这样的兄弟,虽非一母所亲生,却情同手足。你年幼时,我怜你惜你;你长成后,换你保我护我…… 哪怕自古天家无情,哪怕世人为争权夺势而兄弟兄弟阋墙自相残杀,你我依旧手足情深。 原来,那一日李嬷嬷的话,竟是真的。 睿王,原来你当真在乎你的这位兄长。 睿王元濬,虽有时无情狠戾,但对自己在乎的人,他当真是极好的。 商娇觉得,因着这个认知,原先对睿王曾有的戒备与怀疑,竟渐渐的在消散。 正想得出神,原先平静的河水中,突然一人破水而出,带出阵阵水花。 那人一甩头发上的水珠,赤.裸的身躯高大威猛,古铜色挺拔的脊梁肌肉纠结,泛着晶莹的水光。 “啊!”兀自忧伤的商娇大惊失色,再不料自己会突然看到这么香.艳的一幕,错愕之际,陡然一声大叫,忙一手盖脸,一手指着那破水而出的人,“啊啊”乱叫,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本是初晨,自小便习惯晨起在河中游泳锻炼的阿那辰也万没料到河岸上竟会有人,刚刚从水里破水而出,就陡然听得一个女人尖利的乱叫,也被吓得不轻,忙下意识地捂住要害之处,虎眸圆睁,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待看清那乱吼乱叫之人的面容时,他不由得乐了。 咦……这不是前两日,自己在马蹄下救下的那只小狐狸吗? 她怎么在这儿? 看她看见自己上身赤.裸,吓得惊叫连连的慌乱模样…… 阿那辰突然扬扬眉头,咧嘴笑了。 粗壮的长腿踩着河中细软的沙石,他一步一步踏水而出,行上岸去。 “嘿、嘿!”貌似被吓坏的小狐狸却指着他,边退边叫,“你不要过来啊!你不要再过来啦!” 阿那辰的脚便顿了顿,眉毛耸成一个疑惑的弧度。 再定睛一瞧,他差点儿“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那只盖在小狐狸脸上的小爪子,此时正五指分开,小狐狸那双大大的狐狸眼儿正透过缝隙,精光闪闪地朝着他这边打望呢! 阿那辰胸口闷笑,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纠结的肌肉,昂藏的身材,以及身下裹着亵裤的长腿…… 他突然也来了逗弄她的兴致。 几步便踏水上岸,俯了身,透过那爪子之间的缝隙,向她扬了扬头。 “如何,还好看吗?”他浑身滚着水珠,憋着笑向小狐狸问道。 爪子之间的缝隙立刻被合上,掩盖住那双晶亮的大眼。 “辰辰辰辰王子……什么,你说什么?”小狐狸犹不认账,索性装起了糊涂。“我没看我没看,我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阿那辰今日算是见识了。 她既没看他,如何又能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来? 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他于是开心地咧嘴大笑,笑声旭日初升的草原上,爽朗飞扬。 怕这只让他颇为开心的小狐狸会突然跑掉,他一手突然抓住她的发辫,在她的惊呼声中,他将手放入口中,打了个唿哨。 立时,一匹在远处兀自悠闲吃草的黑色神骏便撒蹄奔跑了过来。 不理会小狐狸的挣扎,阿那辰一手址着她的小辫儿,一手从黑马驮着的包袱中取出干净的衣裤,背对着她,几下便套在了身上。 末了,他甩甩尚在淌水的头发,长臂一伸,一把揽过商娇的纤腰,将她甩上了马背,在她的惊叫声中,自己也跃上马背,将她牢牢圈在双臂之间。 “嘿,辰王子,你要干什么?”贴在胸口的小狐狸仍在挣扎,显然惊慌无措了。 阿那辰却一拉马缰,朗笑道:“今日本王心情不佳,你便陪本王去散散心罢。小狐狸,坐好了” “啊?”小狐狸一愕,待反应过来,她大叫一声“不要吧……” 话音未落,阿那辰早已一夹马腹,胯下神骏得了主人命令,立刻撒开四蹄,飞快地冲了出去。 商娇从前也骑过马,但却从未如现在这般纵马驰聘。此时在马背上感受着风驰电掣般的狂奔,不由吓得一声尖叫,死死闭着双眼,紧紧抓紧缰绳,全身伏在马背上,四肢冒汗,身体僵硬,生怕从马上摔下来。 阿那辰低头看着商娇狼狈的模样,又是一阵大笑,双臂更加揩紧商娇,反手又是一鞭打马,在达达马蹄中,径自向草原深处奔去。 商娇惊魂不定地坐在马背上一阵,渐渐地发现无事,遂胆子也大了起来。刚刚蜷成一团的身体放松下来,放任自己随着马儿颠簸而起伏,睁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草原的景致。 清晨的草原,太阳渐渐升起,黑色的夜空渐渐被一道橙红的光芒破出一道优美的轮廓,渐渐地,那抹橙色的光从丘陵背后升起,一道红霞铺洒开来,那丘陵与天相接的地方一片金黄,那金黄的光伴着红霞,照亮了远处的蒙古包和马群。 风,扑面而来;阳光,映照着双眼;不远处,平静流尚的河水,也泛起鳞鳞波光…… 如此美景,让商娇在马背上不由坐直了身体,极目远眺处,似要将今日的一切都刻入自己的脑海里。 低低地、兴奋地低叹:“哇,好美啊!” 阿那辰听得商娇喟叹,低头看看她像一只刚出洞口的小狐狸般,窝在自己胸口处四处乱转,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小脑袋,不由笑了一笑。 也随着她的方向,望向远处蓝天红霞,以及远处那轮渐渐腾起的朝阳。 这司空见惯的草原日出,不知为何,今日看上去尤其的壮观,美丽。 深吸了几口带着青草气息的新鲜空气,阿那辰突然身形一动,揩紧商娇的腰,将她带下马来,放在地上。 唇角噙了一丝笑,环顾四周,骄傲地问商娇:“小狐狸,如何?我草原的日出,可与大魏有何不同?” 商娇以手搭棚,望向远处逐渐变得耀眼的朝阳,狠狠地点头,笑道:“大是不同!草原的日出,蔚为壮观,观之可让我觉得天下之大,人之浩渺;而大魏,屋宇鳞次栉比,便再也看不到日出的壮观与美丽景象了。” 阿那辰看着商娇,此时阳光洒下,映着她俏丽的笑颜,越发显得她活泼可爱,灿若朝阳,不由心生爱怜。 大手伸出,拍了拍商娇的小脑袋,他笑道:“你既如此喜欢草原的日出,那便开心的去玩儿吧。莫要辜负了这番美景。我便在此处等你!” 说罢,他再不理商娇,径自找了处干净的草丛,也不管草上露水深重,和衣一躺,仰倒在草丛中,嗅着青草气息,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光芒,兀自闭眼假寐。 阿那辰的爱骑骏风也悠闲地踱着四蹄,径往远处吃草去了。 只留下商娇一人,还傻傻地站在原地,颇是疑惑不解。 这阿那辰王子带她来此,便只是让她看看日出,自由的在草玩耍? 她还以为…… 不过他不理她也好! 商娇便也不打扰他,转身跳脱地跑开了。 在草原上摘着野花,看着美景,观察着小昆虫,看不知名的小鸟在空中掠过……她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过了多久,商娇见日头不早,想着今日使团还要出发,阿那辰王子迟迟不归,只怕大家便都等得急了。这才掉头,捧着手里自己采摘来的野花,回到阿那辰的身边。 商娇原还在担心,若阿那辰睡得熟了,自己是否应该唤醒他,却不想走近一看,却见阿那辰虽然仍和衣躺在草丛中,却并没有睡着。 他手中拿着一物,珍而重之地压在胸口处,目光惆然,只抬头望着远处蓝天中,几朵悠然的白云。 听着商娇悉索地走近,他眉眼一动,坐起身来,只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回衣襟中,隔着心脏的位置。 商娇眼尖,一眼便瞅出那物竟是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飞鸟祥去,看不出有何奇物之处,却难得令阿那辰如此珍爱,竟贴身收藏。 阿那辰抬头时,已退去眼中怅惆,虎目又溢出爽朗的光采。看向商娇,他笑问道:“如何,这一早小狐狸可还玩得开心?” 商娇忙点头,蹲身下来,手一伸,将手中采来的花束递到阿那辰眼前。 “我看这花奇特美丽,想来王爷应该也喜欢,便采来送给王爷。” 阿那辰乍见商娇手中的花朵,但见此花似蓝色飞燕落满枝头,很是美丽,不由微微一怔。 “飞燕草?”他喃喃地道,手缓缓伸出,抚向那美丽的花朵。本是狂放的人,却目光含情,动作轻柔。 “飞燕草?”商娇颇惊异地笑,看看手中的花,问阿那辰道,“这花竟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说到此处,她又拿过飞燕草看了看,笑道,“这名字,倒让我想起一首诗来。” “哦?”阿那辰颇感好奇地挑眉,“什么诗?说来听听?” 商娇便清了清嗓子,吟道:“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吟完,商娇娇笑着,向阿那辰解释道,“此诗写的是一个女子,经过了别离的苦痛,命运如春残的落花,却仍刻骨铭心地思念着自己的情人——虽然有些伤感,可不管怎么说,这飞燕草却当真漂亮。王爷今日带我来赏景,我无以为报,便将此花送给王爷罢。” 说罢,她嘻嘻笑着,将手里的花再次送到阿那辰面前。 阿那辰却不接。目光中,再次透出迷惘与情伤。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低低地吟着,长指一朵一朵,抚过那蓝色的花朵,唇畔,忽而扯出一抹苦笑,陡然一叹,“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却不曾想,竟暗喻着别离……如此不详呵……” “嗯?”商娇瞠大眼,不解地看向阿那辰,问道:“王爷,你说什么?” 阿那辰似从自己的思绪中转回,朗笑道,“没什么!”他虎躯立起,向商娇伸出手来。“走吧小狐狸。出来甚久,咱们也该回去了。” 商娇就着他的手站起,再次将手中的飞燕草送到他面前,“那王爷……” 阿那辰默了默,伸手接过商娇手里的花,却缓缓弯腰,将那飞燕草珍而重之地,轻轻放在草地上。 “既是草原的花朵,便让它留在草原吧。”他浅笑着道,眼底,一抹怅然一闪而过。 说罢,他不再留恋,转身打了个唿哨,待得骏风前来,一把将商娇抱起,翻身跃马,打马加鞭而回。 106、私情 106、私情 到得营地,商娇与阿那便与行色匆匆,神情焦灼,正准备外出寻找商娇的牧流光撞了个正着。待看清商娇正与阿那辰同乘一骑归来,牧流光不由大吃一惊,脸色巨变。 赶紧向阿那辰毕恭毕敬地见了礼,牧流光这才拉起商娇的胳膊,轻斥道:“商姑娘,这一大早地你跑哪里去了?王爷清晨起来,便派我一直在寻你。快,随我回去。” 商娇本便回来迟了,如今又听得睿王派牧流光寻她已久,不由也是一阵心虚。遂匆匆辞了阿那辰,随着牧流光回到王驾之上。 甫掀帘入轿,便见睿王面色淡淡地坐于轿中几案之后,正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自己与自己下着一盘残棋。 商娇行过去,福了福身,“商娇请安来迟,请王爷恕罪。” 睿王闻言,从棋局中抬起头来,虽面上不显,但一开口,却已隐有怒意。 “整个使团队伍整装待发,却独因你一人而滞留。商娇,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商娇闻听睿王的话,便知睿王已然发怒。忙俯身再拜,:“商娇知错。只今日一早,我偶遇宁王阿那辰,是他强让我陪他去了草原深处散心。归来迟了,我亦是迫不得已。阿濬便原谅我这一回吧。” “阿那辰?”睿王闻言眉头一蹩,神情也立时紧绷起来,“你们不是刚认识吗?他怎会带你独自外出?” 说完此话,睿王颇为无奈地饮了口茶,待心绪平静,方才轻揉发痛的太阳穴,斥道:“前一个大宋太子尚未平定,如今又来了个柔然的阿那辰……商娇,你便不能少给我惹点祸么?” 商娇便颇惭愧地低下了头。少倾,她抬起头时,却已换上了郑重的表情。 “阿濬,这些事我们容后再议。现在,我有重要的情况要跟你说。”她缓缓道,语调也不由降下几分。“是有关宁王阿那辰的事情。” 睿王见商娇面色,便知此事不小,遂也严肃了起来。“你今日可是探到了什么情况?”他沉声问道。 商娇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听壁,便行上前去,与睿王对案而坐,低声道:“我怀疑……宁王阿那辰,与公主阿那月……有私!” 睿王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继而大怒,大手一拍桌案,向商娇横眉冷喝:“放肆!” 商娇吓了一跳,再不敢言。 一时间,轿厢之内,空气凝着,寂静无声。 渐渐地,睿王从甫听此话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细细思量一番,也知商娇做事素来沉稳,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遂冷静下来,压低声量,问道:“此事事关国事,不容你胡言乱语。小辫子,你可有真凭实据?” 商娇默然地摇了摇头,认真道,“尚无。”她抬起头来,又急道,“可我今日确实有所怀疑。” 说罢,商娇便将今日在草原深处与阿那辰相处时,所见的那个香囊,以及关于飞燕草的事情向睿王一一讲述了一番,尤其提及那首翁宏的诗,及那首诗所引申出的含义。 “是以,你仅凭阿那辰对那个香囊的重视,便断定他心中有思恋之人。又借着飞燕草,以一首暗喻女子与心上人别离的诗相试探;再观他神情黯然,便断定他心中思恋之人,竟是公主阿那月?” 睿王静静听商娇说完,细思之后,沉声问道。 这个推测实在太过大胆。就连大魏安插在柔然的眼线亦从未禀报过此事,若商娇禀告之事是真,那…… 思及此,睿王不由得抬头,一双鹰眸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子。 她是有多心细,方能仅凭这点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线索着,发现这柔然从未向外界透露过的机密? 她又是有多心大眼盲,才能将他对她的早已显见的情意,视作未见,置若罔闻? “那香囊上的飞鸟祥云,全是由金丝银线细细绣成,岂是贫苦牧民能用之物?今日,我借着飞燕草,道出一个女子与心上人分离之后的相思苦痛,宁王眼中的神伤再掩抑不住。既是地位极高的女子,又与他即将分开的人,阿濬你说,现如今还有谁?” 商娇没有察觉睿王细加打量自己的心思,犹自在小心谨慎地分析此事。 “阿那月、阿那辰……名义上虽是兄妹,却一个是可汗亲女,一个仅为养子,血缘上并非特别亲近。自古以来,姑表结亲之事亲非罕见,他们俩久在王庭,从小便在一处长大,朝夕相对,男女之间互生情意,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是以我觉得,他们之间即便无私,也极有可能有情。” 说到此处,商娇却又紧蹩眉头,疑惑起来。 “只我不懂,若说阿那辰对公主有情,他又为何要允魏、宋与柔然联姻之事?甚至亲自来接两国使臣,前去迎娶自己所爱之人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睿王沉吟一下,方笑起来。 “小辫子,先前我对你的话尚有几分存疑,但你刚才的话,却令我有几分相信,宁王阿那辰,可能当真爱着这位柔然的小公主。” “嗯?”这次便换商娇迷惑了。 睿王看着案前棋局,手执黑子,轻轻落下,方道:“阿那辰虽受重用,但毕竟并未接掌柔然实权,成为可汗。布罗可汗年轻时,便一直致力于发展壮大柔然。如今布罗年迈,膝下又仅有一女,自然希望公主可以嫁予魏、宋之一的君王,两国联姻,公主既得良婿,两国实力又均可壮大,一个称霸中原,一个称雄草原,何乐不为?” 商娇闻言,恍然大悟。“所以,即便再不愿,宁王也无力干涉可汗远嫁公主。他只能尽他所能,在魏、宋两国中,为公主择一佳婿,以确保她今后地位尊崇,无忧无虑?” 睿王赞许地点点头,“一点就透,小辫子果然聪明。” 商娇却并没有因睿王的表扬而沾沾自喜,反而低头蹩眉,沉思了起来。 “王爷,容我直言。我们大魏虽国力强盛,但这‘立子杀母’的国律,在柔然可汗心里,只怕也是一根刺。相形之下,宋国承自汉人朝廷,最是讲究礼节礼数,哪怕现在国力稍弱,但若与柔然联姻,必将一跃成为大国。两相比较之下,咱们大魏,只怕难在这种局面里讨得好处。” 睿王心有戚戚地点点头,浅笑着反问道:“既如此,小辫子觉得此时我们应该如何?” 商娇自信地笑了笑,拈起一颗白子,胡乱落在棋盘上,“既然我们不能占强,也不想宋国有所倚仗,那倒不如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睿王再次赞道,眸光中,有柔光隐隐流动。“知我者,商娇也。”“只是……这只是宁王阿那辰一人之心思而已,而阿那月……”商娇继续深思着,“她才是最为关键的一环。” 睿王点头笑道,心中自有沟壑。 “那咱们只能探探这个小公主心意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 有些意外,商娇抬头,正好撞见睿王看向自己的,深不见底的目光。 两人相视而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107、刺谋 107、刺谋 七日后,柔然王庭中,阿那月公主正在自己的寝帐中,准备过半月后迎接魏、宋两国提亲使团到来的盛装。 神情恹恹地坐在柔软的烟罗床帐中,阿那月眉目如画,却意兴澜珊。任下方侍女如何兴奋地捧着锦衣华服问她主意,皆不理会,只端坐在床上,凤目含忧,一双白净的纤手,紧紧握着手中一个金丝银线绣成的香囊,看殿中各色侍女来来往往,为她准备着衣锦、佩饰,嘈杂繁闹。 别过头去,似满怀心事,又似若有所思。 所有人的忙碌,兴奋,繁杂,似乎都与她无关。 正心烦意乱间,帐外走进一名侍女。姿色平常,穿着也是极普通的侍女服饰,并不引人注目。 但这却吸引了阿那月的注意。 她一眼便看到,那侍女的手里,竟捧着一束蓝色的飞燕草,朵朵花儿盛开,如成双成对的蓝色燕子交颈昵戏。 那侍女行上前来,极为恭敬地向着阿那月行了一礼,笑道:“奴婢给公主请安。宁王殿下已在迎两国迎亲使臣回王庭的路上。宁王迟迟未见公主,心中惦念,特托奴婢为公主带来一束公主最欢的飞燕草,以搏公主一笑。” 阿那月闻言,精神一振,脸上阴霾立刻如晓风霁月,散了个干净,欢喜地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亲扶起那侍女,从她手里接过那束飞燕草,紧紧捂在胸前,阿那月心绪激动,抑不住凤眸含泪。 好容易平复心情,阿那月捧着飞燕草,急急地,期盼地问那侍女道:“王兄可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么?” 侍女哑然,低垂了头,轻轻摇了摇。 “除了让奴婢给公主带来一束飞燕草外,宁王别无他话。” “没有?”阿那月蛾眉淡蹩,神色黯然,眼中冀望也渐渐冷却,“王兄竟没有其他话吩咐你带给我么?”她喃喃自语,神情失落。 侍女点点头,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那侍女顿了顿,咬了咬唇,又看似安慰地道,“公主莫忧。殿下心中也是有公主的,便是只身在外,也还记着公主喜欢飞燕草,让奴婢给公主送来。至于殿下没有带话给公主……许是,许是宁王殿下最近与魏使睿王带来的一名侍女交好,是以忘了要奴婢带话给公主,也未为可知?” 阿那月闻言,身体陡然一僵。 “你,你刚刚说什么?”她圆睁着一双妙目,精致清雅的小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的惊讶与受伤,“你说,王兄竟看上了魏使的一名侍女?” 侍女一诧,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忙摇了摇头,惊慌失措地匆忙跪地,“奴婢说错话了。请公主恕罪。” 阿那月呆呆立在当场,许久也回不过神来。 俯身,她将那侍女搀起,又问:“王兄……当真竟看上了魏使的一名侍女?” 在阿那月的咄咄逼问下,那侍女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说实话!”尊贵的公主陡然发怒,一张俏脸满是不甘与委屈。 侍女再不敢隐瞒,低头嗫嚅道:“奴婢也只是听传信的人说起此事……听说,宁王接迎大魏使臣时,与那睿王身边的一名叫商娇的侍女颇为投缘,十分交好,常载着她二人一骑,清晨出营去看日出;那侍女说喜欢马,宁王便亲自为她上阵,去草原深处为她套得一匹骏马送给她……” 阿那月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飞燕草,早在不知不觉间,被她蜷紧的双手纠得变了形。 那侍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尖刀剜在她的心上,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狠狠地将那束已然变形的飞燕草扔在地上,阿那月再控制不了自己伤心绝望的心情,扑到床上,将头狠狠扎进绵软的被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公主一哭,这还了得。当下殿中忙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的事,纷纷上前询问,安慰…… 谁也没有发现,那个侍女,何时不见了身影。 清晨,蔚蓝的天空一只浅白的鸽子飞过。 牧流光眼尖,拈起一块小石子,巧使暗劲地掷去,鸽子便直直从天空坠下,在即将落地的刹那,被轻身跃起的牧流光一把接住。 取下鸽子脚上绑着的细竹管,牧流光匆匆入了睿王营帐,将手中的竹管奉于睿王。 “王爷,安插在柔然王庭的细作来信了。” 睿王闻言,放下手中正在品饮的香茗,拿过竹管,取出里面的密信,细看之下,脸上浮出一抹意外深长的笑意。 “看来,商娇果然没有料错。” 抬起手,将那一张极小的字条凑至案前青铜飞鹤灯中,点燃。 瞬间,纸条被火吞噬,化为灰烬。 得到确切消息的牧流光神情也舒朗下来:“王爷,那我们接下来……” 睿王手略略一抬,云淡风轻地道:“便依照商娇的计划行事罢。” “可……”牧流光尚有些犹疑,“此事事关重大,而商姑娘她毕竟只是个平民女子,若……” “流光,”睿王却打断他的话,径自为茶杯续水,却依然眉目淡淡,语气轻松,“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即用了商娇,便不会干涉她所有的部署。” 说到这里,睿王放下提壶,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清浅而柔和,唇际,浮出一抹笑意。 “……更何况,她曾说过,要当孤有用的朋友。既然她敢向孤讨要一万两银子,那孤自然也要得到她更大的用处!” 商娇站在草原高处,兴奋地看着远处阿那辰驾着骏风,信马扬鞭,追逐着奔腾而去的野马群。 “宁王!辰哥哥!加油,加油!”商娇兴奋地跳着脚,一手拢在嘴边奋力大喊,一手拼命地挥舞。 这段日子以来,因着当日与睿王策谋的结果,商娇总会与宁王阿那辰“不期而遇”。时而是睿王相请宁王饮茶,商娇端坐一旁,为两位尊贵的王爷沏得一壶香茗;时而是河边的“偶然”相逢…… 林林总总,不计其数。 阿那辰虽身为柔然王子,也有着警醒的性子,但毕竟商娇地位卑微,说话爽利又极聪明伶俐,对他也并无私心杂念,是以,本就个性爽朗的他便也放了戒心,并不怀疑这其中的“偶遇”别有用心。 久而久之,他与商娇便当真成了好友。有时途中休息,他也会骑马入得魏营,邀请商娇与他外出玩耍。 商娇也曾疑惑过,魏、宋使团中亦有侍女,且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身材、长相比她好的有的是,何以阿那辰便会对她如此不同? 直到细作从柔然王庭传回消息时,她才恍然大悟。 那个柔然的小公主,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也是活泼跳脱的性子,个性真爽,伶俐可人,还有些小娇蛮、小任性…… 敢情,阿那辰在不经意中,竟将自己对阿那月的情意,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想通了这一层,商娇便刻意不把阿那辰当作一国尊贵的王子,却总如同妹妹对待兄长一般,会在阿那辰面前耍些小性子,提一些任性的小要求。 甚至,她便如阿那月那般,唤他一声“辰哥哥”…… 果然,阿那辰听到商娇如此唤他,不仅没有责备,反而又爱又怜又亲近于她,但凡他力所能及,也总会为商娇办到。 便如今日清晨,商娇对他说,想要套得一匹马来当作自己的座骑,他二话不说,便带着她来到远处的草原,寻到野马群,要为她套一匹矫健的骏马做她的座驾。 正骑在骏风背上,持着套马杆,追逐着撒蹄狂奔的野马群的阿那辰,此时听得远处商娇兴奋的呐喊助威,抬眼看时,只见那女子面映朝阳,眉目如画,声音清越,活泼可爱…… 他不由亦心中开怀,朗声大笑,更加快马扬鞭,追逐着前方那奔腾的骏马,在草原上无际的驰骋。 近了,更近了…… 在一群野马中,他一眼便相中一匹火红的骏马,但见它四蹄翻腾,长鬃飞扬,神峻异常。他于是打马飞奔,手中的套马杆持起,瞅准距离,迅速将打着绳环的一端,套在马头上。 野马受惊,前蹄立起,拼命挣扎,扬起四蹄,拉着阿那辰飞速前奔,企图摆脱钳制。 但阿那辰是谁?是从小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人,是柔然将来的王! 这种场面,他早已见惯不怪,只手中使劲,稳稳拉住套马杆,任由前方骏马如何挣扎,皆死命不放。 渐渐地,骏马脱力,不得不脱离马群,速度亦慢了下来。瞅准时机的阿那辰顿时趁其不备,飞身跃至野马背上,几下便抓紧了马鬃,任由野马如何奔腾、撂撅,皆稳坐其上,绝不撒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骏马终于无计可施,渐渐安静与臣服下来。 阿那辰便取来绳索,套到马脖上,然后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大笑着骑上骏风,牵了野马,向着商娇奔来。 商娇此次亲见了套马的惊险与刺激,此时见阿那辰归来,早已欢呼雀跃地如飞出笼子的小鸟般,快速向阿那辰奔了过去。 “辰哥哥,”她笑靥如花,鬓边尚有因刚刚的惊险而吓出的冷汗,大眼晶亮地看向阿那辰,惊叹道,“你竟连这么烈的野马你也能驯服,当真好厉害!” 听到商娇夸奖自己,阿那辰也颇是自得的扬眉大笑。翻身下马,拉了商娇走了新猎的马儿旁边,拍了拍马背,“如何,可还合你心意?” 商娇连连点头,看向那匹枣红色的大马,长长的脖子上覆着长长的马棕,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对小三角形的耳朵警惕地竖起,随着四周的动静四处转动,很是机敏的样子,四蹄也极为有力,显得很是威武矫健。 “合意!实在太漂亮,我太喜欢它了!”她向阿那辰笑道,“它真的是我的吗?那我可以摸摸它吗?”边说,她边向骏马伸出手去。 “不可!”阿那辰立刻打下她的手。 就在此时,商娇便已看到,那马已双耳倒竖,冲着商娇喷吐着热气,威胁地呲出了一口白牙。 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呀,”阿那辰颇无奈地敲敲商娇的头,笑道,“这刚得的野马,岂是你可以随便碰的?便是我,只怕也得花些时日,将它驯服以后,才能送给你。” 商娇便嘿然讪笑。 笑过之后,她看着阿那辰那张年轻英俊,却又略显粗犷的脸,真诚地道:“辰哥哥,谢谢你如此真心待我。请相信我,将来我一定会回报你的。” 阿那辰闻言大笑,笑完后,仿佛只是听了个笑话地拍拍商娇的肩,“那好,你的承诺,我便记下了。”却全然没有放在心里。 在他看来,商娇只是一个侍女,地位亦不高,能回报他什么呢? 他不过是与她性格投契,权作一个好友罢了。 商娇也知阿那辰并不相信,却只是淡笑,再不言语。 108、胖揍 108、胖揍 又一路行进了十数日,阿那辰终于迎着两国提亲的使团深入柔然的核心腹地,可汗王庭。那里西靠燕然山右依安侯河,水草丰美,地理位置优越,是历来柔然王庭所在。 布罗可汗闻听两国使团已至,率文武百官相迎三十里,亲迎使节入得王庭大帐议事。又派了显要侍官,各领了两方使团成员,入得各自营地修整、休息。 这一个多月以来,商娇与使团数千人奔波赶路,方知行商之辛苦。如今虽入得王庭,更不敢随意懈怠,稍稍与底下侍女们整理好行装之后,便出了帐去,准备四处走走,以熟悉情况。 却不想,才出得帐去,商娇便被一个熟悉的月色身影拦住了去路。 “东家!”乍一看到陈子岩,商娇颇是惊喜,忙迎上前去,笑得眉眼弯弯,“东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用休息么?” 陈子岩却并不答话,一双温和的眸子直盯着眼前的姑娘,有些闷闷地道:“我来看看你。商娇,这十几日,为何不回商行应卯?我听说你与那柔然的宁王阿那辰走得很近,这可是真的?” 商娇闻言一怔。 前一阵,自她发现阿那辰的秘密之后,便与睿王有了一个约定。这十几日的时间,她都待在睿王处,因怕阿那辰心血来潮,随时召见,是以不敢或离;又因为有些事尚需布置,确保万无一失,她实在抽不出空闲,便没有如出发之前那般,天天回商行应卯。 她也知外间对于她与柔然宁王交好之事颇多揣测,但她行事问心无愧,所以也无惧流言。 但陈子岩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却是夜夜忧心,既担心睿王待她心思,又担心她被阿那辰所看上,被睿王当作迎合阿那辰的礼物,轻易将她送给阿那辰…… 是以,每每思及此,他总是夙夜难寐。 他不懂,商娇如此聪明的女孩,又并无攀龙附凤之心,为何会在这件事上处理失当?她难道不明白,如今大魏想求娶柔然公主,正是逢迎柔然无所不用其极的时刻,若…… 若阿那辰对她表现出一丁点儿意思,睿王为国事计,只怕会陷她于万劫难复的境遇? 她为何,还要这般频频与阿那辰交好?甚至每日与他偕同出游? 据说那阿那辰王子偶然间听说商娇想要一匹好马,竟不惜身份,亲身为她套来一匹良骏,日日驯化! 这是何其危险的讯号? 商娇,她难道不懂吗? 他以为她不懂,或许,他宁愿她不懂。 是以,他日日着急上火,心心念念的,只想见她一面,当面与她陈清利害,让她今后能避则避。 可商娇近日时时待于王驾之中,他一介商户,若无紧要之事,如何去到王驾,见上商娇一面? 他按捺了又按捺,压抑了又压抑,好容易到了今日,使团入了王庭,趁着休整的工夫,他便赶紧来到了侍女们住的帐蓬,想要唤出商娇来,与她好好谈谈。 却不想,商娇听了他的来意,竟是一脸的了然。 她笑着,如同没事人一般,只向陈子岩摆了摆手,道:“东家,你多虑了。我与阿那辰王子的事情,事出有因,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太多。但请你相信我,我心中自有分寸。” 所以,商娇并非不知此中利害的,却还甘心情愿地做睿王的棋子,被利用来勾引柔然政要? 陈子岩想到这里,一颗心倏地下沉。 骤然一把便拉住了她的胳膊,他急道:“自有分寸?商娇,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做的事,已经超出了商行的范围,也超出你一个平民女子能够处置的范围……商娇,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商娇岂会不知陈子岩在担忧什么? 这件事,她早已考虑过,并与睿王商量过。 她相信睿王会护她周全。 所以,她低头思索了一下,方正色对陈子岩道:“东家,我现在很多事无法向你明言。但请你相信我,我会平安回来,回到你的身边,好不好?” “可……”陈子岩犹不放心。商娇的话不尽不实,让他心里七上八下,越发觉得可疑起来。 恰此时,耳畔传来一声悠悠闲闲的唿哨声。 商娇与陈子岩双双顿住,不自觉地望向声音的方向。 不远处的宋营外,大宋的太子刘绎,不知何时带了只六七岁的弟弟刘轩,皆一脸嘲讽地看着眼前二人。 整个营地的划置,是呈半圆形,中间环拱着睿王的王帐,靠近王庭的方向,则环拱着所有随使前来的朝中重臣的营帐,最后外围方才是侍卫、侍女、商队的营帐。是以,商娇所处的地界,正好与宋国的营帐所隔不远。 商娇与陈子岩对话时,思绪皆在彼此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如今见了刘绎,商娇一时心惊不已 忙拉了拉陈子岩的衣袖,商娇祈求地看着陈子岩,“东家,你先回去好不好?我说了,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相信我!” 陈子岩看了看刘绎二人,又转头看看商娇,眉深深蹩了蹩,却终禁不住商娇的乞求,只得点头作罢。 “好,那我先回营帐。你做事时务必小心谨慎一些,知道吗?”他殷殷叮嘱道。 商娇连连点头,好不容易将陈子岩送走,回转身时,已换了一副恶狠狠地嘴脸,盯着面前不远的二人。 在刘绎似笑非笑,又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她莲步轻移,缓缓踱上前去,站在两国营帐的交界处,望着彼端的二人。 “你们,想干嘛?”商娇警惕地问,全神戒备,语气不善。 刘绎闻言,挑了挑眉:商娇已知他尊贵的身份,见到他却连礼也不行,反倒这般语气生硬地对他说话,看来当真没把他放在眼里了。 但他也不恼,直望着远处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越行越远,咧嘴笑道:“不想干嘛。只是有些事本宫挺好奇。” 说到此处,他抬头望了望陈子岩,笑问道:“譬如,这个人,与睿王元濬,你心里究竟爱的是谁?” “什么?”商娇眉毛微皱,待明白过来刘绎话中的意思,立刻戒备地哼笑出声:“我爱谁?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罢,她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刘绎凉凉的话语:“唉,轩弟,你说这女人可不可悲?明明心里爱着一个,那便与自己心爱的人双宿双飞多好?却偏要去做那妄想飞上枝头的麻雀。可惜睿王尊贵,她自知高攀不上,便想留在草原,做做王妃的美梦……这样的女子,是不是可悲可气?” 刘轩颇是嘲讽地冷哼一声,稚声稚气地道:“这样的女子,咱们在宋宫里还见得少吗?只不过别人可比她貌美许多,性子也和顺。不像某些女人,凶神恶煞,竟还指望能得到柔然王子的青睐……哼,当真是痴人说梦!” 商娇刚走了几步的脚便顿住了。 强抑着胸中怒火,她转头快步又向刘绎、刘轩走来,气怒道:“你们说什么?” 刘绎揽着刘轩,见商娇走回来,半步不让,反倒挑眉问道:“怎么,本宫兄弟二人说得错了吗?” 边说,刘绎边行上前来,看着商娇的星眸中,含着愤怒与不知意味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吐字如刀,“你在睿王府中之时,便与元濬交好,一番默契的配合,差点设计将本宫诱擒。即便后来你阻止元濬击杀本宫,元濬却也并未处置于你……你与他,难道当真没有私情? 而后来,你教席期满,出了王府,便没了倚仗。是以便又打起了你雇主的主意,只要能混个衣食温饱,便心满意足,本太子可有说错? 此次出使柔然,你又巧遇了阿那辰王子。你看王子待你亲厚,便又觉得自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是以便日日与他相见,相交,便对你的雇主越发冷落了下来……你说,你这样的心思,不是攀龙附凤,又是什么?” 说到此处,刘绎嘴角扬出邪魅的笑容,越发靠近商娇,道:“或者,是因为阿那辰王子待你尚有几分不同,是以元濬便想出计策,让你去勾引阿那辰,以期他在柔然可汗面前,替大魏皇帝美言几句,让他抱得美人归?” “你胡说!”商娇听到此处,气得脸红脖子粗,指了刘绎的鼻子,痛声大骂。 “我胡说?”刘绎冷嗤一声,又嘲讽地笑道:“也对,你的心思,本宫当真琢磨不透。或许,你心里也正巴不得睿王将你送予阿那辰,让你既能如愿当上阿那辰的侍妾,又能得个以身许国,如再世王昭君的美名,也未可知,是吧?” 说到此处,刘绎缓缓俯身,几乎凑到商娇的耳畔,轻柔的吹着热气,讥笑着,半真半假地诱哄道,“柔然草原太过清冷,有什么好?除了大魏,我宋国也是举世繁华。你若当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不若便跟了本宫吧?念在你曾救过本宫,待本宫抱得公主归国之时,也顺便成全了你,留你在身边当个五品的良媛,如何?” 商娇闻得此话,已气得只觉七窍生烟,正想开口大骂,又听刘轩正倚了刘绎的腿,刻薄道:“良媛?皇兄许得太高了一些!她一介平民,便是曾救过皇兄性命,顶多便许个六品的承徽,或七品的昭训,便已是了不得的恩宠了。” 商娇闻言,差点气得闷过气去。 一伸手,她一巴掌便向刘绎扇了过去:“我去你的良媛……” 刘绎眼明手快,飞快地一把抓住商娇的手腕,剑眉倒竖的厉喝一声:“大胆!你竟敢……啊……” 话音未落,商娇一头狠狠撞向他的额角。 刘绎完全没有戒备,顿时疼得捂额痛呼,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商娇趁胜追击,伸出自己腿,大力地,重重地又一脚踏在他的脚背上。 “啊!”又是一声惨叫,刘绎抱着腿,眼冒金星地在地上一跳一跳地呼痛起来。 这女人,这女人…… 趁着刘绎呼痛跳脚,无暇他顾之时,商娇又一把揪住一旁没了倚仗的刘轩,挟在腋下,狠狠地削了几个巴掌。 “小屁孩子,去你的承徽,去你的昭训!让你跟着你哥不学好,小小年纪舌头便如此刁毒!” “放开我,你放开我……”刘轩再料不到商娇竟然敢打了刘绎还打他,一时不停挣扎,但奈何人小力,挣脱不开,被商娇一顿好打。 教训完这毒舌二人组,商娇心里舒坦了不少,丢开刘轩,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不可爱的人。 一个满头金光地抱着脚,犹自缓不过劲儿来;一个被她打得呆若木鸡地傻在原处的。 这场景,让她颇是满意地拍了拍手。 得意地昂起头,商娇道,“你们一个太子,一个皇子,被一个女人打了,想来也说不出口吧?这话若传出去,柔然上下会如何看待大宋,我且先不说。大宋的颜面保不保的,也很难说哦!” 边说,商娇边环视目瞪口呆的二人,微笑着,却志得意满的样子,道,“所以,我没有以下犯上,你们也没有被打,记住了,嗯?!” 说罢,商娇再不理会二人,大摇大摆地转身走了几步,又小小心地回头,待确定身后两人还傻不楞地站在原处没有跟上,她忽然撒腿,一溜烟儿的就跑远了。 独留下瘸子与傻子二人组,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过了许久,刘轩才呆傻地伸出小胖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望向那个一向被自己视若神祇般的皇兄。 “大哥,你我刚刚……似乎又被那个女人……给打了?”他扁扁嘴,泫然欲泣。 犹自不敢相信,这个女人,竟然敢自己一个人单挑他们两人,还胖揍了宋国的太子与亲王世子! 还威胁他们,如果敢追究,她就会把她胖揍他们的事情说出去…… 她胆子当真是包了天了! 刘绎俯头看向刘绎,也是哭笑不得,“好像,是这样……” 好吧,刘绎承认,她说得对! 这事如果传出去,他这个宋国太子只怕会沦会天下笑柄。 这闷亏……他只得吃了。 只是,吃得好心塞! 抬起一双星眸,刘绎眼望向远处,商娇跑得远了的身影,心中浮出一丝惆怅。 他也不知近日自己到底怎么了,自在草原上与商娇再次相遇,他的目光似乎就紧随着她。 她与睿王、与陈子岩交好,他尚能理解。但阿那辰…… 她为什么与他走得这么近? 她,当真想成为阿那辰的人吗? 或者,是睿王想用她、命令她去讨好阿那辰? 一想至此处,刘绎心里又堵了起来。 109、公主 109、公主 大魏使团在柔然王庭一待便已是数日。 这数日来,柔然布罗可汗自是日日在王帐中宴请两国使臣,歌舞生平,热闹非凡。只这歌乐齐飞中,两国交锋,已是锋芒毕露。 而两国使团所随的商队,在这时自然也发挥了极致的作用。 柔然从来便游牧业为主,手工业主要有冶铁、造车、制铠甲、搭穹庐、制毡及毛皮加工等。由于畜牧业经济比较单一,手工业不甚发达,是以柔然需要与相邻地区尤其中原加强经济联系。 而此次随行的商队中,有建筑、米粮、茶业、丝绸、陶瓷等各行各业的商户大家,所带来的均是柔然所需,自然也在柔然的大臣带领下,与当地牧民进行互市,一时两国行商的多寡、物品好坏,均成为考量两国实力的标准。 一时间,整个使团的商队均忙得晕头转向,再不知今夕何夕。 在这一片热闹繁华中,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不求有功,但必须确保无错。 但与这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的,却是睿王随侍的侍女营帐,却在此时紧闭帐帏,将外面的喧闹全部隔绝。 每日清晨,当草原金色的太阳升起,陈子岩与商队的人开始忙碌之时,他总会下意识地转头,看看那户营帐。 可是,那营帐的帐帏从不曾开,他心心念念的人,从不曾走出来。 他心中生疑,直觉商娇可能在做什么事,但却总摸不透她的心思。 也或许,她的心,从未让他走进过。 想到此处,陈子岩有些失落地苦笑一声,一扭头,怅然离去。 陈子岩确然料得不错。这几日,商娇正将几位预留下的侍女与自己关于一处帐中,密谋一件事情。 而这件事情,关系着大魏一国未来的走向,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睿王,竟以国事相托付,这样的重任,她只能一肩扛下。 是日正午,商娇正与几名侍女商讨一些细节,突然听到有人在外,急急地唤她。 商娇闻声忙掀帘出了营帐,便见一名侍卫急急地向她道:“商娇姑娘,你快去马厩那边看看吧,刚刚有人到那边闹事儿,想强拉走你的红飒!” 商娇闻言一愣。红飒便是阿那辰亲为她套得那匹神骏,养在身边驯了多日,昨日方才谴人送来,道是驯得顺了,可以与她亲近。她见那匹马通体枣红,又英姿飒飒,便给马儿取了红飒的名字,喜爱得昨晚拿着糖块喂了一夜的马。 却不想今日,竟有人便想要来拉走她的马! 谁这么大胆?难道不知这马是什么来历吗? 她这么想着,脚下刚走了几步,又顿了下来。 侧头,她问那个前来的侍卫道:“那来拉马的人,是位姑娘吗?” 那侍卫愣了愣,低头道:“姑娘如何料得?不错,那强来拉马的人,正是一位穿着华贵的姑娘,很是娇蛮跋扈,想来可能是柔然贵族的女儿,看上了这匹好马,想要强拉回去。几名侍卫上前阻拦,还被她给抽了几鞭。” “哦——”商娇闻言,双眸一眯,心中已是了然。 唇畔,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飞起。 脚下飞快,急急向马厩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到马厩,商娇便看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姑娘,也束着两条发辫,穿着红色的锦衣,脚上蹬着一双同色的马靴,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明妍奔放。 此时,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似乎憋着一口气,正拉着红飒的马缰,想要将红飒从马厩中拉出。奈何周遭侍卫阻止,她几次拉不住红飒,便气愤地看着离她较近的侍卫,趁人不备,便飞出一鞭。 在场的侍卫每人皆身俱武功,但显然得了睿王严令,不敢在柔然的土地上贸然生事,被这样一个小姑娘抽打,皆不作声,却依旧上前阻拦。 于是,那姑娘便下手愈发的重。商娇看见,几名近前的侍卫手上、胳膊上,竟满是血痕。 商娇行上前去,淡然道:“阿那月公主若喜欢红飒,尽管牵去便是。何以要如此出手伤人,堕了公主端庄圣洁的雅名?” 商娇此言一出,那娇蛮的红衣女子顿时停住了手中乌金制成的长鞭。 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商娇,颇有些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商娇淡笑不语,转身向诸位侍卫躬身行礼,道:“各位侍卫大哥都辛苦了。请大家都先下去吧,我想单独与公主谈谈。” 几名阻拦的侍卫先前看阿那月一身高贵的锦服,行为蛮横,皆料到此女出身可能不凡,却未曾料到竟是柔然公主亲至,一时愕然,忙捂着伤口退出了马厩。 一时间,马厩里,便只剩了商娇与阿那月二人,面面相对,彼此打量。 商娇看阿那月身量娇小玲珑,与自己颇为相似,再看她那双灵动的大眼,搭在双肩的发辫…… 心中,只得一声无奈的笑叹。 看来,阿那辰对阿那月,还当真是情深。 而阿那月对他……但看她今日夺马之举,还用得着她说吗? 看着商娇的阿那月,也觉得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下一时惊疑不定。 “你……你到底是谁?”她偏偏头,脆生生地问。手中的马鞭,不觉执得更紧了些。 商娇便笑了起来,向阿那月走近几步,恭敬地福了一礼,缓缓道:“民女商娇,见过公主殿下。” 阿那月听得商娇的名字,一双柳眉不由倒竖,如水晶般的大眼便隐隐有了怒意,“你,你便是商娇?” 商娇点头,“正是。” 话音刚落,但见阿那月手中长鞭便如一条黑蛇般,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商娇正行礼的右手便入骨入髓的一阵巨痛。 “嘶……”商娇忙捂住手退开两步,拼命忍住痛呼,只觉得整条手臂都痛得麻了起来,眼底不由溢出泪花。 阿那月却不依不饶,执了鞭子指向商娇,娇喝道:“便是你,勾引我皇兄,让他日日与你出游,还亲自为你套来这匹马,日日驯好了送给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凭什么?” 商娇好不容易待到手中痛楚稍散,方才憋回眼中泪花,向阿那月笑道:“公主,你只是宁王的妹妹,如今魏宋两国的提亲使团皆已在柔然驻扎多日,你又凭什么,来管您皇兄的私事,来牵你皇兄送给我的马?” “你!”商娇一席话,便令阿那月憋红了脸,手一扬,便想再甩起一鞭飞向她。 “公主您不觉得奇怪,何以宁王会与我如此亲近吗?”在鞭子就要落下的那一刻,商娇陡然出声,问道。 那原本要落在身上的鞭子,便生生顿住。 商娇迎向阿那月疑问的目光,一字一顿地笑道:“因为,我与公主长得很相似。因为,宁王心里爱的,是公主你。” 阿那月闻言,骤然惊住。小脸一下涨得通红,半晌方才吭哧吭哧地嚷道:“你……你胡说!”声音里,却陡然带了一丝被人看破的慌乱与颤抖,再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凌人,飞扬娇蛮。 商娇行到阿那月身旁,低头,伸手碰了碰她腰间的香囊,道,“同样的香囊,宁王也有一枚,贴身放在心口处。那是公主做给他的吧?宁王在每日的清晨,都要带我去采一束飞燕草,然后看着那花,神情忧郁……这飞燕草,不也是公主最喜欢的么?……公主,宁王对你的心意,你当真还不明白吗?” 阿那月便呆了,痴了,半晌,方才嚅嚅道:“怎么会……你胡说……皇兄他怎么可能对我……” 商娇挺起胸口,笃定地笑道,“我是否胡说,公主心中自有掂量。” 她说着,又朝安那月更进了一步,道:“宁王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既是草原的花,便该留在草原之上。而公主你,便是宁王心中的飞燕草。宁王并非对你无情,他想留你,他并不想你外嫁他国,可是,他毕竟只是养子,布罗可汗对他有养育之恩,便是他有留住你的能力,也不能不顾可汗的恩情……” 阿那月听着,眼圈便渐渐地红了。 “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我还以为,皇兄从来都只对我视而不见,根本不曾在乎过我……” 商娇长叹一口气,伸手牵起了阿那月的手。 “公主,如今你既知宁王对你的心意,可还愿意嫁到魏、宋,放弃眼前所爱之人,放弃自由自在的草原,去到那宫闱深处,做一个未曾谋面的君王的后妃中的一人?” 阿那月想也不想,便连连摇头。 “我自是不愿的。我从来都不愿的。可是父汗一意孤行,我……” 商娇拉紧阿那月的手,切切地问:“其实,公主不来找我,我也想为了公主与宁王的将来去找公主。只问公主一句:公主,你可愿信我?你若信我,我自有办法,让你留在草原,与宁王在一起。” 阿那月默了默。她想起,自从父汗起了联姻的心思,所有人,便都没有顾过她的想法,她的一生。 如今,终有一人,来到她的面前,问她一句,愿不愿选择自己的人生。 便如将要溺毙之人,抱住那救命的稻草般,岂能不愿? 她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赌上了这一局:“好,我信你。”她望向商娇,郑重地道。 商娇于是附耳上来,对阿那月道:“那公主,你只需按我所说,做一件小小的事情便可……” 110、献舞 110、献舞 十日之后,两国商队与柔然的互市结束。这一次的两国求亲,大魏与宋国的商队为柔然带来了许多的物资,盐、米粮、茶叶、丝绸、陶瓷及日常用物等,皆是柔然百姓素日所需,在互市中极受欢迎;而柔然的马匹、骆驼、皮货等,在两国商队里也极受追捧。待十五日的互市结束时,三方皆是各得所需,偕大欢喜。 相较于互市的热闹场景,王帐中,魏宋两国的使臣之间的交锋,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睿王与宋太子刘绎每日或端坐王帐与可汗宴饮;或纵马草原陪可汗狩猎;或斗以诗文,以显示国之教学…… 总之,五花八门,林林总总,不胜繁总。 在这看似花团锦簇,繁花似锦,欢声笑语的一次次交锋中,所有人都已敏感地察觉,在老可汗布罗的心里,已有了一些偏向。 譬如,柔然以左为尊,他会在宴请之时,刻意安排刘绎坐在左席; 譬如,他会在狩猎之时,特意邀请刘绎太子先行开箭,以示仪式开始; 譬如,他在唤出阿那月公主陪酒之时,有意地令阿那月坐得靠近刘绎…… 种种倾向如此明显的暗示,睿王自然明白,面上不显,却心思通透。 他在隐忍,在等待。 只要布罗可汗一天未宣布与阿那月公主定亲之人,大魏便还有机会奋力一搏,扭转乾坤。 这最后的一注,睿王便押在了商娇的身上。 虽然他也知道,对一个女子托以国之重事,多少有些的黔驴技穷的意味,但却无端地,他就是信任她。 自古便是柔能克刚,既然国事行不通,那便徇一下私情又如何? 他信任商娇,凭着她的聪明可人,善解人意,或许当真可以成为他扭转大魏颓势的一柄利器! 就在互市结束的傍晚,布罗可汗派人通传两国国使,称可汗明日宴请使团队伍有要员、商队主事之人,并称布罗可汗有要事宣布。 此令一出,睿王与商娇便都明白,明日,便是大魏唯一的机会了。 于是,二人秉烛于营帐,密谈了许久。 至于密谈的内容,外人再不得知。 所有人只知道,那一夜,睿王王帐中的烛火,一直燃到漏夜三更时分方才熄灭。 第二日,广阔的柔然草原便热闹了起来。 布罗可汗位于王座之上,左手处,是柔然新贵,八部大人、宁王阿那辰;右侧,则端坐着自己引以为豪的独女,阿那月公主。 柔然的几大部落首领早已得到消息,前来拜见布罗可汗。魏宋两国除兵士外,所有随行官员,皇商皆列席而坐,因人数众多,布罗可汗便将宴会设于王账之外的草原空地上,大家一边欣赏柔然歌舞,一边喝茶饮酒,一边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时值正午,但闻一阵鼓响,布罗可汗便宣布开宴。 一时间,随着悠扬的柔然音乐,一群侍女鱼贯入到会场,将富有柔然特色的烤全羊、油炸驼峰、全牛宴、包子、馅饼、马奶、酸奶干、奶豆腐、酪酥……等一一铺排奉上,又奉来用鲜奶和盐新煮的奶茶,马奶酒等饮品,丰盛之极。 布罗可汗于王座之上站起,率先举杯。顿时,所有人皆起身站起,端酒奉迎,草原之上,更显盛事空前。 布罗可汗精神矍烁,但草原上的雄鹰毕竟也有老的那一日,眼角的皱纹,再也掩不住岁月的沧桑。他满意地看着下座浩浩荡荡举杯的人群,稳稳举起酒樽,朗声笑道:“长生天保佑,让远方的客人来我柔然,为我柔然带来了新的生机。这一杯,敬我们大宋、大魏两国来使!大家请!” 宋太子与大魏睿王执樽站起,领声道:“敬布罗可汗。愿宋(魏)与柔然两国永享太平!” 说罢,对席而坐的两人当先饮酒,后面列席的所有人等亦山呼“敬可汗”,遂亦满饮杯中酒。 一樽饮罢,可汗按手示意大家入座。然后,他浑浊却仍然凌利的双眼,不自觉地看了看居于自己左下位的阿那辰,以及与之列席而坐的刘绎。 然后,再次执樽,却是笑向睿王,道:“睿王,这一杯,本汗要先敬你。谢谢大魏皇帝不嫌小女阿那月从小长在草原,无拘无束,野性难驯,派你不远千里,前来提亲。” 睿王忙也举樽回应,笑道:“可汗言重了。阿那月公主貌美端宁,难得纯真可爱,我大魏皇帝神思已久。此次得知公主有意择婿,我大魏皇帝因有国事在身,不能亲身前往,孤忝为亲王,只得替兄请愿,前来求娶公主。若得公主青睐,委身下嫁,我大魏皇帝愿许以后位,疼惜爱护公主一生一世。” 说到此处,睿王特意曲身,向一旁上位处的阿那月公主屈身行了一礼。 阿那月却只端坐于案后,眉目低垂,辨不清神情,微一侧身,堪堪避过睿王的灼灼目光和礼数。 布罗可汗脸上微不可见的泛出一丝尴尬,看了一眼阿那月,又笑道:“小女自小母亲早逝,又无人管束,粗鄙得很,万望睿王殿下无怪。” 说到此处,布罗可汗顿了顿,也不待睿王回答,又腆笑道,“是以,本汗思来想去,这大魏的后位,小女……” “可汗陛下!”睿王高声打断布罗可汗,长身立起,拱手笑道,“今日乃我柔然、大魏与宋国三国齐聚的大喜之日,自该喜庆欢乐。恰孤下属有一侍女,名唤商娇,自入柔然境内,便颇得宁王阿那辰照顾,她心生感激,遂有报恩之意,想在这喜庆之时,为可汗陛下、阿那辰王子献上一曲歌舞助兴,未知可否?” 睿王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布罗可汗一脸的疑惑,不知睿王意欲何为,一时怔愣当场。 阿那辰显然也未曾料到睿王怎会突然扯上自己,不由也全然不解地看着睿王。 而宋太子刘绎,在听到睿王说出商娇的名字时,身体倏时一僵,手中的酒樽,不自觉地握紧。星眸里,闪过一丝轻视,一丝不以为然。 惟阿那月公主却显得很有兴趣般,听了睿王的话,她面上的表情稍缓,微微侧身,向布罗可汗禀道:“父汗,大魏睿王远道而来,盛意拳拳,他手下的侍女既想为大家舞上一曲助兴,我们便不要辞了睿王的心意才是。” 阿那月公主的话,让布罗可汗原本戒备的心思顿然开朗起来。 也是,不过一个侍女,表演一段舞蹈为大家助兴而已,又何惧之有? 若拒之,倒显我柔然失了风度。 是以,布罗可汗再不续前话,向睿王伸了伸手,“睿王,既如此,那便请吧。” 睿王长身微躬,行了一礼,缓缓起身时,唇畔已带了一抹笑意。 双手微抬,他向空中轻轻拍了一拍。 瞬时,一阵激越的舞曲响起,却似柔然的曲风,热辣明快,抑扬顿挫,全然不似大魏婉转丝竹之声。 在阵阵曲声中,五个身着蓝色左衽锦衣,全然柔然女装打扮的女子,拥着一个穿着一身红艳如火,也作柔然装扮,颈披一条哈达的娇俏女子,踩着鼓点欢乐的踏歌而来,行过两畔座席,快速来到王座之前的空地上,翩翩然舞。 她们的舞姿美极了,个个杨柳细腰,原显粗犷的柔然锦衣穿在她们身上,是如此明艳欢脱,再不似中原时兴的霓裳舞姿,断魂流水,却像一个个活泼的精灵,热情万分,默契十足美丽的蝴蝶般飞舞着,像婀娜多姿的同时,又轻盈跳脱。 而当前那个穿着红衣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头梳长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左额处,一只朱砂描绘的孔雀跃然额头,更是美得明艳,不可方物;娇丽的脸庞,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魅惑如丝,如沐浴在阳光在的精灵。她舞步轻盈地旋转、起舞,热情洋溢地展现着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最美丽的生命力。 边跳,那个红衣的少女,竟还随着那响起的乐声,声音清扬欢快地启唇高唱起来: “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给我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给我一只雄鹰一个威武的汉子,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 明快的舞步,野性却激情的歌声,赤.裸.裸.的情意,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所吸引。 再不知有多少人,在那一刻,不自觉倾洒了酒樽中的美酒。 睿王起先尚还能浅笑从容端坐,待听到商娇唱出的歌词之时,鹰眸里,终有了一丝惊讶与不淡定。 商娇……她竟没有跟他说起,她还会唱歌。 细听之下,这歌中之词,竟是如此大胆、泼辣! 她今天那么美,那么美…… 而唱出的词中,那么明确的示爱之意,如一个个性张扬,明辣的女子,舞向自己心中的英雄…… 万一—— 想到这里,睿王抬起,扫向对面案前的阿那辰。 在看到阿那辰直视着在他面前起舞的商娇,虎目中透出的惊艳、惊喜,继而闪出的掠夺光芒时,睿王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似原想的那般从容。 这个万一,他不能赌,不敢赌,更…… 输不起! 左席的刘绎在看到商娇的那一刻,只觉眼前一亮,手一抖,竟将手中的酒泼洒而出。 今天的她,好美!不矫柔,不造作,如同一束向阳而开的花,热情而明艳。 可是…… 待听到她歌中之意时,他眸里的星光闪了闪,又瞬间泯灭。 她,竟当真如他所料,终脱不开攀龙附凤的心思,顺从了睿王,以身换取富贵…… 一旁的刘轩见状,鼻子里颇不屑的一哼,“早便知会是这种女子,如今倒果然应验了。”说完,他又低头喝着自己杯中的牛奶,再不理会。 刘绎也很想像刘轩那般,对她嗤之以鼻,奈何双眼却总是跟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打转。 那一声声热情洋溢的歌曲,唱在他的心上,竟如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他的心上,钝钝的痛。 商娇犹是不知众人那复杂的心思,她唱着,舞着,额头隐隐已有微汗。 结束的时候,她几个旋转,转出几位陪舞的侍女所围成的圈,一下一下,快步转到阿那辰的身边,望向上座的王子,取下颈上洁白的哈达,清澈纯净的大眼有着崇敬,有着期盼,有着诱惑。 热切,热烈。 “套马的汉子你在我心上,我愿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所有的日子像你一样晴朗……” 在她那般热切的歌声的引诱下,阿那辰长身站起,目光炯炯地看着底下那个如此娇艳明快的,向自己表达爱意的女子。 在她那样崇敬与期待的眼神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飞扬起来,飞向高山,飞入云中。 他自小一直寄人篱下,虽然布罗可汗待他如同亲子,甚至许以高位,可到底,他仍有着小小的自卑自怜,不能为外人所道。 是以,布罗可汗的决定,他不敢违背;阿那月对他的心,他不敢回应。 那如山的恩情,他只能以出卖自己的心,去作回报。 可眼前这个女子,她与阿那月多么相似。 她们年纪相仿,一样的活泼可爱,一样的娇憨任性,一样的…… 令自己心动。 所以,在甫相见时,他便不自觉地想亲近她。 所以,愿意带着她四处游玩,套马送她,像宠爱阿那月那般去宠爱她…… 只为贪恋,她身上有着的,那一丝阿那月的气息。 因为,阿那月永远不会属于他。 可现在,这个女子,与阿那月相似的女子,却来到了他的身边,向他唱着挚切的情歌,期待他最热切的回应。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便是长生天对他的补偿么? 让他竟无力抵抗。 “套马的汉子你在我心上,我愿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所有的日子像你一样晴朗。” 她,还在吟唱,手捧着哈达,眼神热切。 如此诱惑,如此甜蜜。 他不禁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准备接受她的如火热情。 从此以后,让她走近自己的世界。 她亦笑,如最灿烂的玫瑰,带着清晨的露珠,娇艳无比。 捧着哈达的手轻轻抬,她举过他的头顶,欲为他戴上那象征定情的哈达。 …… 111、退出 111、退出 “哐当……”一声巨响,如一声惊雷,打破了那旖旎诱惑的魔咒,令还沉浸在热切歌舞中的众人倏然回神。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紧靠着可汗王座的右侧,阿那月公主的身上。 只见她一身紫色的锦衣,华贵无俦,却与那张明丽的俏脸极不相称。 站起的脚边,翻倒着桌案,倾洒着美酒…… 而此时,那张方才长开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看着不远处正准备接受商娇示爱的阿那辰的俏目,满是不甘与幽怨,与欲述难述的情意。 “皇兄……”她低抵一唤,大大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阿那辰听到动静,回首看她,待接收到她的目光,心中不由一阵巨跳,呆立当场。 “月儿,我……”他着紧地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时怔立当场。 他们,就这样静静凝视着对方,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贵的柔然公主,便再抑不住胸中愤懑,忽然委屈地转身,再不顾身份,再不顾在场众人,绕过翻倒的桌案,飞快地哭泣着跑走了。 所有人都就此怔住,音乐停顿,欢乐不再,空气似乎凝滞在那一刻。 阿那辰在阿那月跑走的那一刻便直觉地抬脚想追,但身体刚动,却无端的止住脚步。 那一步,仿佛近在咫尺,抬脚处,却有千钧之重。 仿佛跨越了那一步,一切便会失控。 可偏偏却有人摇晃着他的胳膊,火上浇油。 “辰哥哥,还不快追?”那人一声娇斥。 他眉头一低,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红色锦衣的女子,她的额角描着一只火红的孔雀,魅.眼如丝,却满是焦急。 见他不应,她再用力地推搡了他一把。 “你曾说过,草原的花朵,便应该留在草原之上。你既然连花草都能怜惜,为何却不能怜惜一下,那个你爱的,也爱你的姑娘?” 她在轻斥着他,声音清扬,却重重击撞着他的内心。 看着她了然的双眸,他突然明白,原来,那双满是天真,而今却充满魅.惑的大眼,早已洞穿了他内心苦苦压抑,不得为外人知的秘密…… “难道,你当真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离开生她养她的故土,离开自由,离开爱她,她也爱的人,去做他国皇帝皇宫中,一个寂寞无依,不得幸福的女人么?” 她在说着,用力地搡着他,诱.惑着他悸动的内心。 “你既爱着阿那月,为何便不能为了你与她的幸福,去争一争?” 到最后,她急了,大声的斥责着他,推搡着他。“难道,为了所谓的恩情,为了那所谓的国之利益,便要牺牲掉你的一生,她的一生吗?” 她的话,如利斧,如重锤,狠狠击打着他以为严密紧实的心门,一下一下,那道重重的闸门,终于出来一道裂隙。 瞬时间,那往日间苦苦压抑的欲.望,对于爱情的畅想与甜蜜,如惊涛骇浪,倾泄而出,倏时淹没了所过之处,荒芜的田野。 他低眸,看着眼前的女子,在她的眼中,他看到了真诚的期盼与祝福,以及为他们而担忧的焦灼。 抬手,他温热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脸,笑容里有了一丝动容,一丝坚定。 “商娇,谢谢你。” 下一刻,他再不管不顾,向着阿那月远去的背影,拔腿飞奔而去。 举座哗然。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布罗可汗再也无法淡定。 他直起身,看着远处草原那两道一跑一追,竞相远去的背影,竟手足无措。 在这一片哗然声中,在所有人或惊或疑的目光中,唯有那道如火般的红色身影,傲然伫立。 如星的大眼中,蕴满激动与感动的泪水。 阿那辰,阿那月,你们终究没有错过彼此。祝福你们。 抬手擦干眼泪,转回身,商娇昂首挺胸,走到布罗可汗的面前,跪了下去。 “尊敬的布罗可汗,柔然草原的雄鹰,请用您锐利的双目去看看眼前的恋人吧!草原的花朵,便该永远留着草原。便如星辰,便该永远伴着月亮,永不分离。 可汗,您既疼爱阿那月公主,又如何舍得这朵草原之花离开草原,去到那深不见人的宫墙之中,任由她在寂寞孤独中独自枯萎、老去?倒不如把她留在草原,留在爱人身边,享受自由自在的阳光,尽情绽放自己最美的一生,那才是您疼爱公主的最好方式,是您回报自己已逝的心爱之人最好的方法! 所以,商娇在这里恳求您,尊贵的柔然可汗,请您怜惜这对彼此有情的小儿女,成全他们对彼此的心意,收回成命,不要远嫁公主,不要让相爱的人永远分离,抱憾终生!” 说完这段情真意切的话,商娇深深叩下头去。 “你、你……”布罗可汗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姑娘,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 他从不知,阿那月与阿那辰,竟对彼此有着这般的情意。 也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叫商娇的小姑娘,竟会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了解儿女心事,并当众揭破此事,生生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而现在的关键,是两国使臣皆齐聚于此,共同目睹了刚才这一幕,此事要如何收场? 一时间,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正左右为难,大魏睿王再次长身立起,笑容淡定从容,向着布罗可汗深揖一礼。 “可汗陛下,孤王远道而来,本欲是替吾皇求娶公主。可如今看来,公主却是早已心有所属。是以,孤王在此表明心意,此次联姻之事,我大魏就此作罢。只愿可汗陛下可以成全公主与宁王这对有情人,让他们终成眷属。我大魏与柔然结成兄弟之邦,永享太平!” 睿王此言,掷地有声,立时举座皆惊。所有人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满座的目光,于是全不约而同地定焦在了宋国太子刘绎的身上。 宋太子刘绎立时头大如斗。 本来,大魏那道“立子杀母”的国律,已令大魏在此次联姻之事上占尽了弱势。再加上他的刻意打点,无论是布罗可汗,还是阿那辰,都已默认了刘绎迎娶阿那月公主的计划。 却不想,就在这个当头,竟生出如此变故! 这件事事发突然,事前也没有任何预兆,竟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而如今,迎娶之事本就尘埃未定,睿王又说出成全公主的话,若他再执意坚持,反倒落个骂名。 一双星眸,不由得落在这场变故的主导,那抹尚跪在可汗面前的红色身影上。 恰此时,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儿却转过脸来看向他,待与他四目相触之时,竟向他挑衅地扬了扬眉。 刘绎的眸色不由便深了深。 他原来一直以为,她是因为想要攀龙附凤,倚附权贵,才如此竭尽心机的魅惑阿那辰。 却不想,她的心思是如此缜密,如此细致入微,环环相扣,将所有的人都算进了这场局里,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更在他的腰眼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她,到底还是那个在睿王府里算计了自己的人呐! 当真令他刮目相看! 而在得知了真相后,不知为何,原本最该生气的他,心里却浮上了淡淡的喜悦。 那便如她所愿罢! 原本便不过一场政治联姻罢了。没有了这场婚姻,三国不过是依旧势均力敌,维持原状而已。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结果,他愿意成全她! 不是成全阿那月,不是成全睿王,而是——成全她! 刘绎缓缓起身,淡笑道:“大魏既有心成全,那本太子亦有成人之美。可汗陛下,我大宋也愿撤回此次联姻的请求,玉成公主与宁王美事。” 说罢,亦是长长一揖。 “可……”布罗可汗眼看局势突变,一时左右为难,颇是惋惜地欲言又止。 商娇自是清楚布罗可汗到底在惋惜什么,忙扬声道:“可汗陛下雄心壮志,想要壮大柔然,为百姓谋福祉,何必非得依靠联姻?都道‘商之大者,可商天下’,一国实力,皆在农商。我大魏商业繁荣,宋国亦是物产丰富,若三国免战事,开通边境贸易,共同繁荣,岂不更好?” 此话一出,即惊全场。 商娇的话触动了布罗可汗。他此次想谋求联姻的本意,不也就如这个小女子所言,壮大柔然,让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吗? 若当真能依靠通商,壮大柔然实力,他又何乐而不为? 思及此,布罗可汗便笑了起来,手指着商娇点了点,道:“这位姑娘所言甚是。未知二位使臣意下如何啊?” 睿王再料不到商娇会说出这番话来,一句“商之大者,可商天下”,竟令他为之心生敬佩。 刘绎也再次心内巨震,免战事,通互市,这样的提议,出自一个小小女子之口,怎能不令他刮目相看? 即是有心成全,此时见布罗可汗相询,二人岂会不遵? 是以,睿王与刘绎双双于席上拱手为礼,异口同声道:“既如此,自是最好不过!” 说罢,三人哈哈大笑。 音乐再次响起,众人再次举杯,宴席再次开始。 而这一次,再没有了彼此算计,当真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商娇功成身退,悄悄掩了身影退下席来,方才拍着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背心凉透。 112、还债 112、还债 一场宴会,三方宾主尽欢。 一场联姻的政事,因着阿那月与阿那辰的彼此相爱,戛然而止。 柔然布罗可汗终于承认公主与宁王相爱的事实,并有心成全,只待萨满巫师择得吉日,便可完婚。 而大魏与宋国虽看似谁也没有占着好,但维持现状,不再各自为敌,况此次出使柔然,亦换得良驹无数,柔然的冶铁、造甲等技艺亦通过互市,传入中原,亦是圆满。 这样的结局,三方无损,皆大欢喜。 宴会后,商娇便迫不及待地进了睿王的王帐。 “阿濬,你许我的东西,该给我了吧?”甫一入帐,商娇便偏偏头,伸出一只素净的小手,摊在睿王的面前,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偷到肉吃的小狐狸。 睿王微醺地,和衣卧于一旁的软榻上醒酒,听得商娇的话,不由半睁着鹰眸,唇畔勾起一抹笑意。 他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商娇见他又喝得醉了,有些犹豫。但架不住诱惑,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只远远地站着,半步不敢靠近软榻。 睿王见商娇满脸戒备,便知她还记着当日在王府他醉酒轻薄她之事,心里不由苦笑。 伸手入怀,他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递到她面前。 “我既许了你,自不会反悔。”他轻轻道,眸中情意深沉。 商娇却对他的神情视而未见,只欣喜地伸出手去,去拿他手中的纸。 扯一扯,那纸还在睿王手里,纹丝不动。 商娇心下生疑,抬起大眼瞅瞅睿王,见他并无不妥之处,遂又大着胆子再去扯。 却不想,睿王反手一抓,却将她的小手握在了温暖的大掌中…… “啊!”随着她的一声惊呼,他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胸前。 那双如鹰如隼的眸子,满是柔情地看着她,再没了当日初见的戏弄,没有了逼迫与凌利,如此情真,如此意切,如此渴望。 “小辫子……”他喑咽着,低低唤她,用力拉住她的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处。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对她倾述,对她表明,如火山下最炙烈灼热的岩浆,翻滚灼烫,便要喷薄而出。 她聪明慧觉,自立自强,善解人意…… 令他每每与她相处,总是心情愉悦,宁静圆满…… 这样的感觉,如果他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那便枉费了他风流的名声。 从开始的戏弄,到后来的强留,再到现在配合默契,共度难关…… 她那么好,好得令他如何不怦然心动? 睿王明白,他当真是陷得深了。 可这快要满溢的情意,要如何才能对她宣之于口,又不至令她感觉唐突? 小辫子,小辫子……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愿意为你而回头,愿意为你而改变,愿意许你一个一人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你可愿意,再给我一些时间,待我理清眼下之事,助皇兄成为伟大的君主,还大魏一个清明盛世之后,带着你从此过着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 可是,这些话,尚还没能溢到唇边,却被商娇明显的拒绝而打断。 她使劲从他的桎梏中脱出手来,面色惊惶地站起,生生退开了几步。那双注视着他的大眼,很是戒备与惊恐地打量着他。 如一场大雨当头淋下,熄灭了心中快要满溢的激情与爱意,他眉微微一蹩,抬起眼来看着她。 感觉到睿王向她投来的审视的目光,商娇的一双眼睛溜溜乱转,再不敢看他,只径自向他微微一福,道:“王爷想来当真是喝醉了,便好好休息一下吧。商娇不便叨扰,就此告辞。” 说罢,她拿着手里的纸,转身飞快地出了王帐。 睿王抿着唇,眸色冰冷地半倚在软榻上,看着商娇火急火燎般地跑出自己的大帐的身影,全身僵硬,凉若冰棱。 出得睿王营帐,商娇按下方才惊慌到差点失控的心跳,抬起手,将手中的纸翻出打开,快速地看着那白纸黑字,越看,唇边的笑意越大。 那是一张银票。 金额,不多不少,正好白银一万两。 陈子岩当日为她还了刘虎的债务,还了她自由身,她感念他的恩德,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笔巨款非还不可。 虽然他从未提及过这一万两,但这件事,到底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若她不能还上那一万两银子,那即便陈子岩再不介意,再不提此事,她从心里也觉得,自己与陈子岩之间并不对等。 可是要弄到一万两银子,这对现在只拿月俸的商娇来说,无疑比登天还难。 所以,商娇嘴上虽从来不说,但心里到底总惦记着这件事。 所以,当大魏安插在柔然王庭中的探子第一次回话,将有关阿那月公主所有事情详细禀告,继而让商娇发现,自己与阿那月如此相似之后,她便与睿王私下达成了一笔交易。 她以一万两的价格,以自己为饵,诱取阿那辰的亲近,再将消息由探子转给阿那月,引起她的嫉妒与注意,从而瓦解二人之间的坚冰,打消了魏宋两国联姻柔然的计划。 终于在今日,成功将阿那月这朵草原之花,留在了草原上。 只是,这每一步行来,都是如此之险。 幸好有睿王天衣无缝的默契配合,她的计策才能一步一步进行下去。 方才有了今日,三国维持现状的局面。 这一万两,商娇觉得自己受之无愧。 想到这里,她将银票重新小心叠好,捂紧襟口,兴高采烈,眉开眼笑的径往陈子岩的营帐去了。 “东家,东家,你在吗?” 蹦蹦跳跳地来到陈子岩的住处,掀开帐帏,商娇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是喜悦的往内张望。 却见陈子岩正坐在案前,与身旁的叶傲天一坐一立,正在商讨回程的安排事宜。见到商娇掀了帐帏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他面色沉沉地扫了她一眼。 “出去!”一声喝斥,声音全然冰冷,温柔的神情不再。 商娇满腔的兴奋便如冰水浇头,倏时熄灭得只剩几点火星。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里一贯温和的东家,今天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商娇不解,只能呆愣在原地,疑惑地看着陈子岩,强笑着嗫嚅道:“东,东家,你怎么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东家对她有了什么误解? “咳咳……”正当她惊疑不定时,一旁的叶傲天却识趣地合上了公文,清咳两声,对陈子岩道:“东家,我这便出去了。” 说罢,也不待陈子岩答话,他抬头看看商娇,又向她飞了个眼神,示意她与陈子岩小心说话,方才颇不放心地大步迈出了营帐。 营帐中,便只剩了陈子岩与商娇二人,面面相对,却一个莫名其妙,一个面色冰冷。 商娇掀着帐帏等了许久,见陈子岩只是面色冰冷地整理桌案,也不理她,料想自己肯定惹陈子岩不痛快了。但又拿捏不准是何是惹得他如此大动肝火,心里不由得一阵打鼓。 轻挪脚步,她索性进了营帐,走到陈子岩身边,讨好的笑着,怯怯唤他:“东家?” 陈子岩却似没听到般,仍旧不理会她,一径只整理书案上的公文与用具。 商娇碰了一鼻子灰,颇觉尴尬。咬唇沉默了一阵,她伸手入怀,将一张银票放到了桌案上。 陈子岩正在整理桌安的手便顿住了。一双眼盯着那张银票,许久许久,有些阴沉地抬起头看向商娇,沉声问:“这是什么?” 商娇忙咧嘴强笑,答:“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我还给东家的……” “我是问你,这银票哪儿来的?”陈子岩蓦地高声打断她,隐有怒意在脸上浮动。 113、辞退 113、辞退 商娇从未见陈子岩对自己这般高声过,在他的高声质问中,她轻轻抖了一抖。 不敢看陈子岩审视的目光,她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纠着手指,喏喏道:“睿王给的……”继而又马上抬头解释道,“不过东家你放心,我没有做任何有损商行名誉的事……这是我与睿王达成协议,我助他将阿那月留在柔然,不让宋国与柔然联姻。他则许我一万两银子,让我能有钱还给商行……” “所以,”陈子岩伸手拿了那张银票,唇边咧开一抹嘲讽的苦笑,慢慢站了起来,与商娇对视道,“你今日在柔然的御宴之上所做的一切,那般卖力的演出,便都是为了这一万两银子?” “……”商娇一时便无言以对。不知为何,在陈子岩的质问中,她竟不由得心虚起来,再次低下头,不敢言语。 陈子岩掂了掂手里的银票,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它!因为这一万两银子! 当初救她,只是出自他的本心,他不能让她在他眼前,被人这般侮辱、毒打,以身抵债…… 却从未想过要她偿还,要她报答! 在他的心里,她比这一万两银子不知重逾多少倍! 可她呢?她在想什么?为了这一万两银子,竟甘心受人利用摆布,沦为上位者的棋子,以自己去引诱宁王…… 只为这区区一万两银子? 那自己这二十多天来的夙夜忧心,辗转难寐,担忧挂念……又是为了什么? 不由想起今日午宴,他坐于远处,看着她身着一身红衣而至时,心内是如何的震惊;看着她在一群皇亲贵戚面前蹁然起舞,在宁王面前极尽诱惑时,心里是如何的忧急如焚! 他以为,他快要失去她了。 他以为,她喜欢上了宁王,她会离开他,从此留在草原,留在宁王身边。 再不会随在他的身后做他的“小尾巴”,再不会看到她扬着一张笑脸,听她唤他一声“东家”…… 尤其,当她唱着那热情火辣的情歌,手捧着哈达向宁王而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几乎快要炸裂,快要死去! 若非随在一旁的叶傲天一直强按住他的手,他今天当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可是现在…… 她竟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这一万两银子? 一时间,苦味漫上陈子岩的心头,他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摇了摇头,他苦涩地开口:“商娇,你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说罢,他看也不看商娇一脸震惊的模样,反手一扬,将那张银票狠狠地甩在了她的脸上。 银票不重,但商娇却觉得,那张纸甩在脸上,犹如自己被人重重的在脸上扇了一巴掌,一时头晕眼花,全然蒙怔。 “东,东家?”她扬头,惊疑地、急急地在陈子岩脸上梭巡,企图弄清陈子岩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陈子岩几步走近商娇,愤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及自己下巴高的小女子,只觉得似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周身乱转,让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要炸裂开来。 “商娇,”他缓缓开口,语气却充斥着沉重与怒意,“自今日始,你不再是我陈氏的雇员。从柔然回去之后,我会给你解聘的书函。你……今后好自为之!” “东家!”商娇甫听这话,吓了一大跳,全然不敢相信地仰头看陈子岩,又惊又急。“东家,你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做任何有损商行名誉的事啊,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陈子岩厉声打断她,质问道,“你只是帮睿王处理了一件棘手之事,顺便从他那里拿到一万两银子还我,是吗?” 说到这里,陈子岩喘息一声,摇了摇头,伤心地道,“商娇,你当真是在践踏你我的情义……我救你,只是出自本心,是因为我们不仅是主雇,更是朋友;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可是你,到底不懂我的心……” 说罢,陈子岩再不理她,径直转身背对着商娇,冷然地道,“你走吧!我陈氏没有你这样的员工,没有你这种烟视媚行,以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员工!你走!” 烟视媚行…… 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商娇呆呆站在那里,只觉得今日的陈子岩是如此的陌生。 那般的吐词犀利,字字皆如锋利的匕首,插在她的心口,血花飞溅。 她只是不想欠他,她只是想要与他对等,如此而已…… 怎么在他眼中,就错得这般离谱? 眼中,不由得泛起泪光。有委屈,有无助,有屈辱…… 她红唇微动,上前一步,看着陈子岩的背影,又问:“东家,我在你心里,当真便是这般的女人么?” 陈子岩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一叹,也不答她,仍是重重的两个字:“你走!” 一瞬间,商娇便觉得面上一热。那眼里的泪水,终还是忍耐不住,倾洒而出。 深吸了一口气,她尽力抚平自己的情绪,尽力维持自己那仅有的,可怜的尊严,道:“好。我走。回大魏后,我自会向东家请辞。” 说罢,她再不多言,转身,抚着脸上的泪,飞快地掀帘离去。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亦看不清面前的不断闪现的人影。抹着脸上冰冷的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正朝营地外奔去,忽然便与一人撞成了一团。 “哎哟!”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骂,“你谁啊,走路不长眼睛么?” 抹开脸上眼中的泪水,她看到眼前那张熟悉的胖脸,竟是刘恕。 “刘,刘管家,对不起。”她边抽噎,边抹泪道。 刘恕乍见商娇哭得满脸是泪,也是惊讶,“商,商娇姑娘?”再顾不得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老腰,疑惑地道,“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哭得这般伤心?” 商娇自知失态,忙抹着泪,强扬着笑意道,“刘总管,我没事。对不起……” 说罢,再不理刘恕,掩面奔出了营地。 刘恕不知所措,望着商娇越跑越远的身影,又往不远处睿王的营帐看了看,不由挠了挠头。 在心中掂量了一番,他越想越觉此事不妥。 “不行,我得赶紧回禀睿王去!” 他喃喃自语,扭着胖胖的身板,迅速地往睿王的营帐奔了过去。 …… 商娇走后,偌大的营帐便只剩了陈子岩一个人。阳光透过沉沉的毡帐,显得黑沉而又冷清。 他缓缓回身,看着空寂的一室,再低头看看那张遗在地上的银票,慢慢踱上前去,将它拾起。 心中,沉沉地痛着。 商娇在哭。既便背对着她,他也知道。 听她哭,他的心中也不舍,也心疼。 今天他的话,确实说得重了。 可若非如此,又怎能纾解他心中愤懑与心痛? 她可曾知道,当看到宁王慢慢踱向她,俯身低头,欲接她手中哈达之时,他心中有多恐惧? 今日之事,如此行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她可曾想过退路?她要如何回头? 没有了她,他的一颗心又要往哪里安放? 商娇,商娇,你可知我爱你……有多深么? 我可以不要一切——可唯有你,是我唯一的不能放弃! 恰此时,叶傲天打帘进来。“东家,商娇怎么了?我刚刚看到她哭着往东边草原的方向去了……那边可有狼啊!” “狼?”叶傲天如此一说,陈子岩心中蓦地惊跳。 叶傲天没发现他的惊慌,犹自道,“对啊!听说前几日还有人在那边山头上看到过狼呢……” “你!”陈子岩急得几乎跳脚,狠狠瞪他一眼,“那你怎么不拦住她?” 说罢,他也不看叶傲天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脑海中一片空白,在原地转了几圈,便想也不想地往外冲了出去。 营帐里,便只剩了叶傲天一个人。 他探头探脑地看着陈子岩远去的身影,待确定他去得远了,方才“噗”地一声,捂着嘴笑将开来,边笑,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114、情定 114、情定 出了营地,商娇再无顾忌地流泪狂奔,朝着草原深处而去。 耳畔,陈子岩的声音一直在回荡盘旋。“你走!我陈氏没有你这种烟视媚行的员工,你走!” 她只是想要还他这份恩情而已,她只是不想自己欠他太多而已。 东家,他怎么可以这样曲解她,这样伤她的心? 她这么做,当真错了么? 她做错了什么?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像被刀捅了一个大洞,有风匆匆穿过,空荡荡的疼。 她的委屈,她的心痛……此时,在这天大地大的柔然草原,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述,可以化解,只能躲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默默舔舐伤口。 终于,在翻过一座小山后,她来到山后向阳的那一处,看着遍地向阳的绿草鲜花,一头扎了进去,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这近一年来,她穿越到这里,受了多少惊吓,多少委屈,有着多少寂寞,多少无助,全顺着那流淌的泪水,倾泻而出。 这一哭便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到商娇双目红肿,身体脱力,到最后,只能伏倒在草丛里,无力地抽噎。 迷迷糊糊间,她似听到有马蹄声朝着这边过来,又似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商娇,商娇……”一声一声,焦急万分。 听着那有些熟悉的声音,商娇恍惚觉得是在唤她,却又不是唤她。 她是杜怀瑾,是个无忧无虑的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孩,生活在人人平等的世界里,有着喜欢的工作,闲暇之余与朋友喝茶约麻,倚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女孩…… 不是这个千百年前,大魏时空下,想要寄人篱下,受尽委屈的小小孤女。 这只是一个梦,对!一定是场恶梦! 所以,她伏在草丛中,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只作不理。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草皮悉索的声音,直到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惊喜在身后响起,“商娇?”她才猛地惊醒,翻身坐起,望向那抹已在自己身边的白色身影。 “东,东家?”她不可置信的惊呼,想抬头看他的表情,奈何眼皮肿得厉害,被草原炙烈的阳光一照,又簌簌掉下泪来。 “商娇……”陈子岩长叹着,脚步更加走过,温和地唤着她。 商娇却突然想起刚刚他说出的话来,以为他还教训她不够,又追来了这里教训她,忙大声喝止道:“东家,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边说,边拿手擦着酸涩胀痛的眼睛,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珠,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好不容易打理妥当,她站起身来,也不看陈子岩的脸,径自低着头道:“我……我知道我也许做了在东家你看来很是错误的事,东家你教训得对,我也许是不适合再继续留在商行。” 陈子岩看商娇如今的模样,再听商娇这么说,一时心中涌起不尽的怜惜与愧悔,不由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商娇,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商娇却不待他说完,急促地打断他的话,整个人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慌乱无比,见他上前,她忙向后退,嘴里急道:“是,东家,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回到大魏之后,我会向东家你递交辞呈。所以……”她抬起头,乞求地,幽怨地看着他,嚅嚅道,“可否请你离开?请你,为我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说罢,她掩了面,偏过头去,只希望他赶紧离开。 但等了许久,却没有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陈子岩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遮掩,维护着自己小小的自尊,眼神却是温柔无比。 许是那眼神太过灼热,商娇不觉间便生出了一丝不自在。 见陈子岩迟迟不走,她索性迈开脚步,准备绕过他离开。 与他擦肩时,手臂却被陈子岩一把攫住。 “娇娇,”他唤着她,声音温润,似蕴着再也掩抑不住的深情,“你冷静点,听我说……” 商娇却不愿再听。 她怕。 她是如此的信任他,依赖着他。 可是,就在刚刚,他却让她走。 他说,陈氏没有她这样烟视媚行的员工…… 那一字一句,比剜她的心,更让她疼。 所以,她怕极了。怕再从他的口中,听到伤害她的话来。 所以,她根本不想再听他的话,使劲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 “东家,你放开我。我会主动递交辞呈,我绝不会让你为难……你放开我!” “商娇……”见她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听也不听他的解释,只一味的挣扎拒绝,陈子岩也有些急了,索性伸出另一只手,扳着她的肩道:“娇娇,你听我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好,我知道了东家,”商娇却还是挣扎,拼命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激动得脸色酡红,尖叫道,“你放手,快放手啊!” 可商娇越是这样,陈子岩越是不敢放手。 她现在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只想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疗伤。 若他放手,她必定张开双翅,一飞而去,再不会回来。 若她当真离开了,那他要怎么办? 那颗为她而跳动的心,要往何处安放? 陈子岩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想,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心却激越地跳动。 他突然双手捧住她的小脸,闭了眼,狠狠向着自己那渴望已久的红唇吻了上去。 双唇相触那瞬间,陈子岩不由一声喟叹。 那如花的红唇,温润炽热,带着少女玫瑰般的芬芳,让他辗转厮磨,舍不得放开,只想就这样抱着她,吻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商娇只觉得两片温软的东西覆上了她的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缓回神来,她突然意识到,陈子岩竟吻上了自己。 她不由拼命地挣扎,小小的拳头捶打着陈子岩的肩膀,奈何却挣不开他的束缚,反倒让陈子岩愈发亲吻得用力,一只大手托住了她的后脑,一只手拥住了她的纤腰,与她抵死缠绵不放。 渐渐地,那捶打着陈子岩肩膀的拳头,渐渐失了力道,慢慢垂到陈子岩的肩上,微微颤,微微抖。 陈子岩感觉到商娇不再挣扎,轻轻放开她一点,见她面色酡红如血,倚在自己身上的小小身体轻轻颤抖,眼帘低垂,却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由得眸光渐深。 轻轻俯身,他再次贴上她的唇,第一次畅开心扉,在她耳畔轻轻呢喃,“娇娇,现在,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吗?其实,我只是在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害怕我会失去你……娇娇,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听完陈子岩的话,商娇再抑不住全身的颤抖与激越着,一双红肿的眼,望向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呼吸急促,颤声轻问:“所以……东家并不是真心想赶我走,并不是真心不要我了,是不是?” 听完她稚气的询问,陈子岩不由无奈地一声笑叹,修长的双手轻轻捧住了商娇的脸,眸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傻丫头,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其实,我只是想你能陪着我,永远陪着我,如此而已……娇娇,你可不可以,永远的陪着我,再不离开我……” 商娇闻言便沉默了。 眼帘低垂,遮住她那双灵动的大眼,让陈子岩看不出她的神情心绪。只双手握拳,抵在他的胸口,倚在他怀里轻轻颤。 他愈发心细,声音却愈发轻柔和缓,带着些许诱惑与蛊惑,“娇娇,好不好?好不好?” 却见商娇依旧垂着眼,却慢慢地,那轻咬的唇瓣轻轻向上勾起一朵狡黠的笑花。 便在陈子岩还未回神之际,她突然双手一伸,一把揽住他的颈,娇艳的红唇,便吻上了他唇。 陈子岩一愣,却还没回过神来,那唇上温热便又离开了自己。 但见商娇抚着自己的唇,挑衅地,恶作剧般地,向自己咧唇而笑。 “东家你今天又骂我,又吻我……我总要扳回一城才是!”她骄傲地挺挺小胸脯,自得意满地道,像只终于打了胜仗,雄纠纠的小公鸡。 陈子岩怔了怔,待理清商娇话中的含义,先是心里一喜,继而哭笑不得。 用力一揽她的纤腰,他再无顾忌,笑得温润而张扬,眸子里全是喜悦,“坏丫头!到了此时,你还唤我东家么……” 话音还未落,他不待商娇反应,再一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再不似浅尝辄止,他用力地抱着她,唇舌也越来越激狂,温软的舌探进她的唇里,吮着那丁香小舌,与他一起纠缠、起舞…… “唔……”商娇再料不到素日里温润无害的陈子岩吻着自己,竟是如此的激狂,不由心里巨跳,面红耳赤,心如擂鼓,只能全身无力地倚在他怀里,发出羞人的嘤咛。 素腕,不由伸到他的颈后,将他紧紧揽住。在他的辗转亲吻中,她的身体渐渐发烫,腿下一阵虚软无力,身体不可抑地向后倒去…… 陈子岩顺着她后仰的力道,抱紧她,也一头栽进了那萋萋青草中…… 唇齿交贴处,两情相悦时,商娇素手轻抬,轻轻捧住陈子岩温润如玉的脸庞,心里那满溢的爱意,在周身炙热流淌。 “东家,子岩……我也爱你……” 那一天,在柔然初春的草原上,傍晚的夕阳余辉如火,映着两个彼此亲吻,交付真心的人,美如人间仙境。 115、追马 115、追马 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商娇与陈子岩回营时,便已是掩不住幸福与爱意的笑容。并肩走时,时而俩俩相视而笑,时而帮彼此抚抚沾在身上的草屑……但两只相牵的手,却满是坚定,从不曾分开。像两只交颈的鸿鹄,终于找到了彼此一生的伴侣。 但这样幸福的光景,在他们踏入魏营时,戛然而止。 此时正值掌灯时分,亦是使团队伍吃罢晚饭,最是热闹放松的时刻。但不知为何,今日的魏营中,却人人噤声摒息,气氛肃然,竟连一点人声也听不到,相比不远处的宋营,竟有天差地别。 商娇不知发生了何事,与陈子岩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生出警惕,忙分开双手,一前一后回到营地,抓住一个守营的将士询问。 因着睿王的关系,那将士对商娇自然熟悉。见商娇才从外面归来,又听商娇询问,那将士便一脸无奈地悄声对商娇道:“姑娘想来还不知道,今日午后王爷外出了一趟。再回营时,不知何故,竟突然发了好大的脾气,将帐中的东西能砸的都砸了。连王爷身边最亲近的牧侍卫与刘总管皆劝解不住,是故营中众人皆不敢高声,怕引王爷厌烦。” 听那将士说完,商娇心里一惊,“竟有此事?” 她在心里将今日午后的事情都过了一遍,不由惊疑地蹩了蹩眉,心里满是疑惑不解。 按说,今日她的计策得以成功,大魏成功阻断了柔然与宋国联姻的企图,这于睿王而言,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啊! 何以今日午后,睿王外出了一趟,便生了大怒? 又是什么事,能令睿王大怒?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有些忧急,忙转身就想往睿王王帐里去,“我去看看。” 身后的陈子岩却一把拉住了商娇。 不知何故,陈子岩初听此事,直觉有些不妥。现下眼看商娇要往睿王帐里去,他便拉住了她的手。 “娇娇,你刚才也听那位将军说了,睿王正在大怒中,若你现下进去,万一发生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商娇听陈子岩如此一提,便也犹豫起来,“那……” 陈子岩便又道,“你今日也累了,赶快回帐中休息去罢。睿王是朝中重臣,国之柱石,他有何事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女子可以左右的?待过两日事情过了,王爷心情自然也就好了,你说是也不是?” 商娇听陈子岩说得在理,便也点点头,“也是。”边说,边担忧地朝那尚未掌灯的王帐看了一眼,又扭头向陈子岩笑道,“那东……子岩,我先回去了。你也赶快回帐休息吧。” 陈子岩便再也掩不住眼里温柔的笑意,伸手拍拍商娇的小脑袋,温声道,“嗯。那我送你回去。” 说罢,二人便相伴着一路回到商娇的帐外,直到商娇依依不舍地陈子岩话别,入了营帐,陈子岩方才笑着,转身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一整夜,睿王帐中灯火未燃,黑漆漆一片,魏营中亦寂静无声。 三日后,睿王与柔然可汗布罗签定盟约,大魏与柔然约为兄弟之邦,通商互市,互不侵犯。与此同时,宋国也约定与柔然交好,三国和平共处。 余后两日,便是全体使团最为忙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准备回程的事宜,宋魏两国的营地皆一片忙碌。 宋国早大魏一日与柔然作别。临去前,本是大魏使团最是忙碌的时刻,商娇与侍女们收拾返程的物什,遥遥看去,但见宋国使团井然有序,整装待发,布罗可汗亲出王帐送行三十里,相送宋国太子。 只刘绎离去时那回眸的一眼,商娇有些不太舒服。 那一双星眸,纵在热闹的送行队伍中,仍笔直地向她望了过来,对她眨了眨,有着促狭,也似乎含了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他与她下一次再见么? 最好不要! 所以商娇将脸调往别处,只作未见。 宋国作别柔然一日之后,睿王也向布罗可汗辞行。 返程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行去,很快便将柔然相送的队伍抛在了身后。商娇坐在王驾之中,看着渐渐远去的柔然,心里很是失落郁郁。 她觉得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做什么事似乎都不甚顺遂。 这几日,她每日都去求见阿那辰,想向他解释当时之事,可皆被阿那辰的侍官拒之门外。 想想也对,作为一国的王子,阿那辰并非没有心计之辈,但对她,却当真算得是倾心相交,甚至在她面前都不曾掩饰自己的任何思绪。 不然,阿那辰与阿那月对彼此的心思,连大魏安插在柔然王庭的探子皆无所发现,何以却让她给识破,揭穿,从而大白于天下? 虽然,阿那辰待她,有一些移情的作用,但商娇却从不否认,他对她的情谊。 她原以为,她与阿那辰可以成为朋友,即便今后一个身在草原,一个身在大魏,也能彼此惦念,但到底是她想得太天真。 此事一经揭穿,她虽然成全是阿那辰与阿那月,让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到底是为国事的成分居多,阿那辰从此对她心生芥蒂,也是自然而然之事。 本来失去一个可能的朋友,已令商娇伤怀不已,而今日出发之前,她向刘恕的请辞,更是令她颇感郁郁。 商娇与陈子岩刚才互通了心意,正是难分难舍之时,她巴不得此时回程,可以重归陈氏的商队。再加上睿王自那日生了大气之后,虽其后几日在她面前皆作不显,但不知为何,她这几日总觉得睿王脸色阴沉,尤其看向她的时候,眸色更是深沉。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令商娇有几分害怕。但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是以,今早全员出发之时,她便偷偷找到刘恕,向他禀明这段时日以来,素纤的侍茶工夫已臻上乘,想让她来服侍睿王,自己则好回到商队中去。 刘恕彼时正忙着做最后出发的准备,听完商娇的话,不由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为难,又似乎欲言又止,却最终只化为不耐的一句话:“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就消停会儿吧。这段时日以来您也不是不知王爷心中烦闷,若您再让我拿这些事来烦他,岂不是要了老奴的小命?”说罢,也不待商娇说完,便几下把她打发了。 是以,如今坐在王驾中,商娇看着不远处,与自己同处一间斗室里,服饰华贵,却面色沉沉,只是埋头翻看诗书的睿王,商娇只觉得车厢内空气憋闷,不由得长长哀叹了一声。 正恹恹地托着腮,想趁着睿王不备的工夫偷偷倚着车壁打个盹,商娇却突然听得外面一阵马蹄飞快,像是朝着王驾的方向而来。 与此同时,便是外面护卫的牧流光一声喝问:“谁?”紧接着,便是一阵兵器出鞘的声音。 却听外面一人朗问,似已走到了近前:“我乃宁王阿那辰。牧侍卫,请问商娇在里面吗?” 阿那辰? 陡然听到来人的声音,商娇陡然间来了精神,心中涌起一股惊喜,赶紧掀了轿帘,站在车辕上,看向外面的来人:“辰哥……”刚想唤他,却突然想起如今的生分,与他连日来的拒而不见,遂只得诺诺地在辕上行礼道,“奴婢见过宁王。” 阿那辰骑在骏风背上,正俯首看着商娇。见商娇如此说,他挑着一双浓眉,虎眸中含着微微的嘲意,咧唇笑问道:“怎么,如今不唤我辰哥哥了,便连红飒也不要了吗?” 商娇这才注意到,阿那辰的身旁,竟还牵着一匹枣红的神骏——正是当日他亲自为商娇套来的红飒! 而今日一早,商娇随着使团离开柔然之时,将红飒留在了马厩,并在它的马脖上,束了一束美丽的飞燕草。 所以,此时见了红飒,她有些不舍,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不是不要,而是正因为我喜欢它,所以更加明白,草原才是红飒的家,若我将它带离草原,它不会快乐。更何况,宁王若见过红飒脖子上的飞燕草,便应该明白,我已将红飒送给了月公主。她才应该是红飒真正的主人。” 宁王遥遥望着商娇,不知为何,心里竟有几分动容。 他原本以为,她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女,又与阿那月年岁差不了多少,正是少女心思最为干净与纯粹的时候,所以自认识她以来,便从未对她设防。不仅如此,许是心里对阿那月的情意无法纾解,他对她竟生出几分情意来。 似乎对着她,便是对着他爱的阿那月,他的妹妹,他的公主。 可万万料不到,就是这么一个与阿那月有着很多共同点的,他以为单纯的少女,竟在可汗选亲的王宴之上,揭破了他与阿那月的心思,让他与她对彼此的思慕之情大白于天下,逼得他不得不承认,不得不为这段感情付诸行动。 本来,他对她尚怀着几分感激之情。以为她只是不忍他与心爱的公主分离,所以擅自作主,逼出他们的情意,逼得两国不得不退出竞婚,也逼得可汗不得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可是,当他与阿那月互通情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静下心来细思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才发现,她原来早已洞悉他的真实心思,并将他与阿那月,皆算计进了这场局里! 所以,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无论如何,大魏都是最大的赢家! 这个少女,何以会有这么深重的心思? 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民女吗? 他细思极恐,也有些后怕。 是以,这段时日以来,虽然她日日求见,但他皆将她拒于门外。 直到今日,大魏使团出发之后,有人来向他禀报,说她带走了一切东西,却独独将红飒留在了马厩。 他去到人去楼空的魏营见到红飒时,一眼便看到红飒脖子上,那一束盛开的飞燕草。 她,竟独留下了红飒,并将它送给了阿那月? 取下红飒脖子上的飞燕草,他拿在手里看了很久,突然间,有些明白了她的心思。 犹记得,她很早以前,曾对他说过,她会报答她。 也许,她确实心思深沉。 但她也有着一个少女最纯真的情感。 她的报答是真,她的祝福也是真。 那一刻,阿那辰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点懂她了。 是以,他翻身上马,牵了红飒,追了过来,追到了她。 而商娇何等聪颖,看他牵来了红飒,便已知他的来意。 是以,她也说出了她的真心话。 她,是为魏国做了一些事,探出他的真心,并加以利用。 但到底,她也为他与阿那月担忧,盼望着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所以,她将阿那月留在了草原上,留在了他的身边。 说不动容,便是假话。 阿那辰于是笑了。向她伸出手,温言道:“既如此,我们聊聊,可以吗?” 恰此时,闻得动静的睿王也走了出来,站在商娇身后,一双鹰眸直视着阿那辰,“宁王殿下,使团已经出发返程。敢问殿下想与我的侍女聊些什么?” 睿王的话里有着浓重的戒备与防范,仿佛商娇是他的所有物一般,令阿那辰瞬间蹩了蹩眉。 正待开口说话,商娇却笑着扬着嗓音道:“好!” 说完,她转头看着睿王,笑道:“睿王,请给我一刻钟的时间,让我与宁王聊一聊,可以吗?” 睿王便沉默了下来,略略想了想,他扬唇一笑,温和地向商娇道:“好,那你快去快回。” 商娇便笑着点了点头,下了车辕,走到红飒身边,翻身上了马,才向阿那辰仰头笑道:“宁王,我们走吧。” 宁王也不多话,一拉马辔,与商娇一起扬鞭而去。 116、交心 116、交心 “你是何时发现,我与月儿彼此有情的?” “……自第一次与你去到草原看日出,我送你一束飞燕草之时。我看你身上佩了一个香囊,又见你对那个香囊如此重视,便知一定是你在意的人相赠。 后来我以一首暗喻与情人相别离的诗相试探,我见你神情郁郁,心有戚戚的神色,便有些怀疑你喜欢的人是月公主。因为在当时,只有月公主是即将离开你的人。” 阿那辰便哑然,良久,方才苦涩一笑。 “原来,你竟是这么早以前,便发现了我的心思……所以,才会将此事告知睿王,让他派探子,假借我的名义,去试探月儿?”他斜眼看她,唇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叹道。“看来,我是该清理一下门户了……”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商娇不惧不怕,反笑道,“我将此事禀明不假,但睿王相不相信,试不试探,我并不知晓。至于探子……两国交锋,可以是在任何一个地方。宁王难道就能否认,柔然没有向魏宋两国安插探子,以查获两国机密?” 一句话说得似是而非,却让宁王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清咳了两声。 好容易淡定下来,他又问:“你们既知阿那月对我有情,是以你便借机与她面授机宜,好在御宴那日,趁着你向我表明心迹之时,让阿那月发作,以此逼得我不得不表明自己的心意?” 商娇点点头,眼望向远处的青青的草原,依然笑道,“是啊。本来我是想找时机与阿那月公主见上一面的,奈何公主听闻宁王为我亲自套了一匹良驹神骏,心中已是醋意大作,所以借故来魏营闹事牵马,我自然不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告诉公主宁王心里有她,只要她配合我,我便能让她留在草原,与宁王终成眷属。” 说到此处,商娇摊摊手,笑得无辜无害,“你看,现在不是一切均如我们所愿吗?” 阿那辰便有些恼怒起来。他看着商娇,虎目一瞪,怒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商娇便沉默了一下。半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若我说,我是为了天下,亦为了宁王,更为了我自己,宁王你信吗?”她偏过头,看向阿那辰,面色郑重地问。 阿那辰皱皱眉心,“愿闻其详。” 商娇便咬咬唇,考量了良久,方道,“当今天下,大魏、宋国、柔然并立。然则布罗可汗现在却想借联姻之名,联合另一国,吞并一国,双分天下。此计用意,天下皆知。但在我看来,这样的计策并非高明。大魏因那‘立子杀母’的国律,势必在联姻中占尽弱势,宋国自会成为柔然联姻的首选。届时,柔然与宋国两相夹击,吞并大魏,指日可待。 可吞并大魏之后呢?宋国与柔然是否能双分天下,和平共处?我看未必罢。柔然久处草原,逐水草而居,生活习俗与中原汉人大是不同。柔然便是得了大魏一半江山,但究竟能否适应中原生活,又需要多长时日适应中原生活,草原文明与中原文明能否交融……这都会是一个长期的,却又极待解决的问题。 而宋国呢?宋国承自中原汉朝,深受汉人拥戴。宋大子刘绎并非没有作为的东宫,反之,他从小便成长在宋宫中,替宋皇处理朝政,思想作派极为激进。届时,没有了大魏一国屏障,柔然又一时不能统治大魏的半壁江山,宁王想想,刘绎又会怎么做?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他只需振臂一呼,南方刘宋的汉人自不必说,失了大魏国土的汉人也自会响应。我不否认柔然兵强马壮,但汉人却胜在人数众多,届时两方开战,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所以,我觉得这所谓的联姻,便是布罗可汗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说穿了,不过是柔然获得一时的利益,却养大一只猛虎,换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罢了。” 阿那辰听着商娇缓缓分析此中利害,面色渐渐改变。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面色渐渐凝重,继而心中巨震。 那些他曾想到的,不曾想到的,竟从这样一个小姑娘口中,句句戮中他心中隐患。怎么能不令他惊讶? “……自古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是大魏被两国吞并,还是今后的宋国与柔然的对峙、火并,将来面对血雨战火的,都是最无辜的老百姓。我不愿看到这样悲惨的画面,宁王,你愿意看到吗?” “……”阿那辰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话,竟让他无颜以对。 身为宁王,身为柔然未来的王,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柔然百姓的处境,更不会考虑天下的百姓。 而今天,这个小女子,却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让他如何不汗颜? 商娇也不管阿那辰,径直又道:“其二,宁王你待我有恩,便我如此做,更是因为我同情阿那月公主。现在的世道,身为女子本就没有自我,只能依靠男人而活。而她年纪还那么小,便要因为父兄的一己之私,远离故土,去陌生的宫廷,与无数女人分享陌生的丈夫……何其可悲?更可悲的是,亲自将她送走的男人,还是她爱的,并且爱她的人! 宁王,你为了自己报恩之心,为了所谓的柔然强大,便牺牲自己爱的人,你会快乐吗?会幸福吗?将来若听到公主在宋廷并不快乐,你的心不会痛吗? 宁王,你应该早想到了这一切。所以在我们初识的时候,你并不快乐。你会拿着她送你的香囊,紧紧捂在心口上。你会把飞燕草留在草原上,说草原的花便应该留在草原…… 而我,我看到了这一切,也感念宁王对我的好。无论是为大魏,为天下,还是为宁王,我留住阿那月公主,成全你与她,我错了吗?” 听到此处,阿那月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商娇,我没说过你做错了……我只是……” 其实,我只是有些戒备罢了。怕你心思深重,并非与我如同朋友,真心相待。 但这句话,阿那月在商娇的质问下,竟 说不出口。 商娇说到此处,低头一笑,脸上一抹红霞泛起,似娇羞,似喜悦。 “其三,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其实,我心里早已有心仪之人。但奈何我欠他良多,无以为报,便总觉得自己无法与他对等,无法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意。此次我帮宁王你留下阿那月,阻止了一场可能威胁大魏的联姻,睿王……自然也许了我一些好处。是以……我与他,也算是平等了。” “嗯?”听到此处,阿那辰瞪大了一双虎目。待察觉商娇所言无虚,不由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 在那一刻,他明白,他与商娇,当真是可以倾心相待的朋友。 其实,刚刚商娇说出天下形势之时,他便已原谅了她。 她此计并未伤害任何人,反而成全了他,亦让三国维持现状,保持和平。 这不已是很好了吗? 三国通商、互市,没有战争,百姓安乐。 这要有多大的胸襟与情怀,才能冒险做出这样的大事? 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女。 而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女,愿将自己的少女心事和盘托于他,难道还不当他是朋友吗? 想到这里,他终于放下了心防,开怀大笑。 笑完,他抚了抚光洁的下巴,坏坏的捉弄她:“那让我想想,能让你心仪的男子会是谁?……睿王,自是不可能的;莫非,是当日我设宴之时,与你坐于一处的白衣男子?我听你唤他东家,莫非他便是你的心上人?” 商娇哪料到阿那辰会立刻猜中她心中之事,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急急跺脚嚷道,“你……你别说了……”边说,边猴跳起来,想去捂阿那辰的嘴。 阿那辰便笑得更是开怀,与商娇在草地上好一番追逐。 笑完闹完,阿那辰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商娇的肩膀,眸子里含了一丝郑重,“商娇,你的心意,本王算是懂得了。从此以后,你都是我阿那辰的朋友!这一点,此生不变!当然——也包括月儿。” 商娇闻听阿那辰如此说,也知他是真心把她当朋友了,不由亦开怀地点点头,却又有些失落。 “只可惜,临行未能再见月公主一面,也不知公主心里是否还怪我当时在王宴上对你那番引诱之事,会让她如何作想……” 阿那辰便双手叉腰,笑道,“难得你还记挂着月儿。放心,她心里明白,并对你心存感激。只是因为我听她说了一些事,心中对你戒备,便吩咐她不要与你来往而已……商娇,月儿单纯,你对她的恩情,她一定会永铭于心,一世不忘的。将来若有机会你再来草原,我与月儿定会为你举办最隆重的欢迎仪式,欢迎我们的朋友!” 商娇连连点头,心里溢满了感动与感激。 “谢谢你,宁王……不,辰哥哥!”说到此处,她走到红飒身旁,不舍地拍拍它的头,眼中已隐有泪光。 “辰哥哥,你曾说过,草原上的花,便应该留在草原上。花如此,马也如此。今日我离开之时,便想着你们的婚礼我肯定不能参加了,便将红飒作为礼物,送给月公主吧!那日公主还与我争抢红飒,想来她今后一定也会好好待它。毕竟,她才应该是红飒真正的主人!” 阿那辰听罢点点头,虎眸中也有着动容。 缓缓伸手,他解下腰间一枚青玉佩饰,郑而重之地交到商娇手里:“这个,你拿着。” 商娇低头一看,只见那枚青玉上,雕着一只飞翔的老鹰,威武不凡。玉质也是沁手温润,想来必不是凡品。 “不,这个太贵重,我不能收。”她直觉地便要还给阿那辰。 阿那辰便笑起来,道:“我既给了你,又岂有收回之理?你便拿着罢!你既唤我一声辰哥哥,我便也认下你这个义妹。这便是为兄的见面礼!” 义妹? 商娇瞪大了眼。还未等她回神,阿那辰又拍拍她的头,爱怜地道:“商娇,我既认你为义妹,便有句话不得不说:我观那睿王似对你……有一些爱慕之心,他权倾朝野,若当真对你有意,只怕你与你的心上人,皆免不得受一番波折。这印符你且贴身收着,日后若遇大事,托人送来柔然给我。为兄答应,必护你周全!” 商娇瞪大了眼,待看清阿那辰怜爱的表情后,一时间心里溢满了感动,紧紧攥住手里的玉佩,动容道,“谢谢你,辰哥哥……” 117、有孕 117、有孕 使团一路南返,转眼间,便已快进入大魏境内。 商娇这段时日依旧与睿王同居一车,愈觉尴尬。因着柔然联姻的事终于平定,是以回程路中,睿王便少了召集诸大臣议事的时间,她便不能见机便跑去商队与陈子岩见面,只得无聊透顶地坐在马车中,随在睿王身边。 而睿王……这段时日以来,她愈发觉得古怪。 他似乎再不似以前那般逗弄她,或找她说说话,只一天到晚窝在车里,面色阴沉地看书写字下棋……似乎商娇只是车中多出的一人而已。 初初几日,商娇尚有几次回头时,瞥见睿王眸色深沉,神情阴鸷地看着她的后背,吓得她不知所措。但时日一久,她发觉睿王并无异状之后,便渐渐胆子大了起来。 偶尔,她会趁着他自己读书写字的工夫,便偷个小懒,倚了车壁瞌睡。但每每醒来时,身上总会披着一件睿王的绸衣。但待她感激地转头想向睿王致谢时,睿王却总是径自忙着自己的事,并不理会她。 久而久之,商娇便也习惯了睿王的怪异,每日里奉完茶后,便与他各踞一隅,互不相干。 日子,便一天一天流淌而过,眼看便要到魏境,再行十数日便能回到天都,商娇心里便很是激越与开心。 这段磨人的旅程终于快要结束。回了天都,她又能与子岩日日相对。 想想以后的时日,她都觉得兴奋与开心,幸福得快要上天。 这一日,使团刚入魏境,便有飞马传书而至,称皇帝有信,要面呈睿王。 睿王甫一入境便得此消息,一时间也不知皇帝是否出了大事,忙匆匆召见来使,并取过那用火漆封印的密信,匆忙拆阅。 商娇这数月来一直伴在睿王身边,早知睿王与皇帝兄弟情深,此时见皇帝送到亲信,又见睿王如此着紧,心里也是惴惴,不知是否睿王不在天都的时间,皇帝又出了什么大事。 却不想,睿王匆匆将书信一览略过之后,竟是抚掌哈哈大笑起来,面色很是欣慰高兴。 商娇不知其故,见睿王心情大好,也有些好奇,想问却又不敢,只能傻傻地看着睿王。 睿王笑过一阵,又拿了书信再看了一番,心中似有万千情绪想要得到纾解,抬头见商娇一脸好奇的模样,便笑着向商娇招了招手。 商娇忙一个箭步飞扑到睿王案前,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那封信前探头探脑,好奇地问道:“阿濬,皇上来信说了什么?看把你高兴得!莫非皇上有什么喜事?” 睿王一脸欣慰地笑着,抖了抖手里的信纸,边向商娇凑近几分笑道:“当真是天大的喜事!我们节后走得早,错过了宫中选秀。却不想这批秀女里,有一个内侍校卫胡家送来的女儿,入宫仅一月有余,竟怀了身孕!皇兄有后,我大魏国祚得以绵延,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内侍校卫? 胡家? 商娇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不由心里巨震。 莫非是…… 睿王不知商娇心事,犹自高兴地执了皇上私信向她道,“你看此处,皇兄提及,这个叫胡沁华的良家子,不仅貌美温顺,更是在皇帝御选当日,当着殿所有人,说自己与家人皆深沐皇恩,虽知大魏国律森严,却愿意入宫侍君,为皇兄生育后嗣,以保我大魏国祚绵延昌盛……皇兄闻言,大为感动,便钦点了她入宫。果然,侍寝方才一月有余,她便当真有了身孕……皇兄有后,真乃我大魏幸事!” 说到此处,睿王显出几分遗憾之色,又道,“可惜,此次皇兄选佳人,我竟不在。不然定当见识一下这位嫂嫂的风采!” 商娇却只觉全身脱力,垂肩呆坐,完全不能回神。 睿王刚刚提到了胡沁华的名字…… 那穆姐姐,当真…… 当时自己即将远行时,与她相见的最后一面,不是明确地提点过她,在皇上钦点选秀之时,她只需说自己一族世受皇恩,愿以身许国,为皇帝开枝散叶,诞下皇儿而已吗? 更何况,当时自己不是还告知她,她只要能确保入宫即可,至于后来若她无孕,那也只是“天意”而已吗? 当初好好的计策,何以她才走了三个月而已,便出了这样的变故? 胡泌华入宫方才一个月余,竟有了身孕…… 这到底哪里出了错? 不不不,冷静,冷静! 现在不是追究哪里出了错的问题,而是…… 立子杀母,大魏国律! 若胡沁华产下一女倒还好…… 若当真产下一子,那便是皇长子啊! 届时,纵观大魏宫中,后妃皆无所出,却只有她育下一子—— 谁都知道等待胡沁华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更有甚者,届时整个后宫都巴不得她死,好接管她所诞下的皇长子! 怎么办?怎么办? 莫非,让商娇眼睁睁地看着胡沁华去死吗?她的穆颜姐姐,本就是为了救她,才陷到了这样一个无底漩涡当中…… 她怎能让她去送死?她怎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绝不! 可是,她能够怎么做呢? 要想救胡沁华,除非是推翻、废除这道国律! 可她商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这样想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她虽然不能与这道国律相抗衡…… 但,也许有人可以。 她的目光,不由转到了与她近在咫尺的那个人身上。 他,是位高权重的亲王,当今皇帝的弟弟,太后唯一的亲子! 天下间,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有能力去废除那道背逆人伦的铁律? 正天马行空地乱想,睿王无意中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由眼眸深了一深。 “小辫子,你何以这样看着本王?”他轻轻出声,问道。 商娇脑中百千念想便戛然而止,忙正襟危坐,摇了摇头,强笑道:“没有啊……”边说,边在心里掂量了一番。 她现在虽然无法知晓胡沁华那边发生了何事,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如今胡沁华已有了身孕,那道国律的废除,已是迫在眉睫,不得不为。 她虽然无法撼动这大魏国律,但为了胡沁华,她总得撼上一撼! 想到这里,商娇浅笑了起来,望向睿王的双瞳中,透出一丝了然,一丝迷惑。 “好吧,阿濬,那我便实话实说。其实我有一个疑问,一直埋在心里。今日借着宫中贵人有孕之事,我也想问你一问。” 睿王一顿,鹰眸扫了一眼商娇。见她正襟危坐,神情庄重,不由也心里一肃。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便好。” 118、废律 118、废律 “我想问……整个天都的人都知道,大魏睿王生性风流,王府中娇妻美妾无数……却何以至今亦无子嗣?” 商娇偏着头,轻声问道。 睿王自接到皇帝书信后便一直噙着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角,脸色也瞬间变得阴沉。 “小辫子,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 商娇便笑,掩住神绪,不让他看出端倪。 摇了摇头,她道,“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先前在王府中,我看阿濬府中庭院众多,所纳的夫人亦是不少,却无一人有所出时,便觉得很是奇怪。今日又见阿濬得知自己兄长将得麟儿时如此开怀,我心里的疑问便越来越大。阿濬身子向来健硕,非那体弱多病的皇上可比……却何以皇上能在宠幸胡嫔一月后,这胡嫔便有了身孕,但阿濬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 面对商娇的质疑,睿王却缄口不言,只双手暗中渐渐握拳。 商娇见状,轻叹一口气,又道:“可这个疑问,在我刚刚看到阿濬真心地替自己的兄长感到高兴之时,突然迎刃而解。便如阿濬当日在柔然之时,不敢轻易娶阿那月公主般,在子嗣问题上,阿濬也不敢先有自己的孩子……一切,皆是为了保全皇上,对吗?” 商娇话音不重,但话中的分量却是重重地落在睿王心上,让他默然许久,终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对……”好半晌,他沉缓开口,语气中,有着沉痛,有着沉重。 “皇兄继位数年,一直未能有子,后宫嫔妃也无一有孕,这件事早已引来朝野上下非议。若此时我有了后嗣,那皇兄的地位,便是岌岌可危。” 商娇点点头,释疑道,“所以,你宁愿背负着风流的名声,任由太后和诸臣往王府里送来不同的女人,看似恩宠非常,实则却暗中令她们避子。因为,只要睿王一天无子,便一天不会危及皇上的地位?” 睿王苦笑着点头。沉吟一下,继而苦涩地开口,“在我心里,皇上是我唯一的兄长,是把我从小抚育长大,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柳妃娘娘唯一的儿子!我,必须要保全他,保全柳妃娘娘留下的,这唯一的血脉!” “阿濬!”商娇早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如今再听睿王提及,心里一痛,继而一柔,伸出手去,按住了他按在案上的双拳。 睿王俯头看看商娇的手,小小的,温暖的,柔柔包裹住他,似要将他的心融化一般。他眸色一柔,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将手从她手中抽出,将头扭到一旁。 “小辫子,你不用同情我。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同情。”他冷冷道,语带伤痛。 商娇只得悻然地收回自己的手,低头沉吟了一下,方摇头道:“不,阿濬你错了。我从来不是同情你,我也知道你并不需要我的同情。我只是……想起上回在鸿锦山庄时对你说过的话……那时,我尚不知你是睿王,也不知你心里的苦,所以才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对不起。” 睿王闻言扭头看向商娇,一双鹰眸审视地看着商娇,似要确定她所说的话是否真心。待看到商娇当真一脸愧意,他突然一笑,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 “这仿佛,还是小辫子你第一次为那件事,真心向本王道歉呢。”他笑叹一声,道,“事情也过了这么久了,本王也从未怪过你。今后,此事便不提也罢!” 商娇摸着被他刮过的鼻尖,点了点头,与睿王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商娇神色一正,眼望着睿王,郑重地道,“阿濬守护手足的决心,我总算明白。但阿濬想过没有,造成你与皇上今日进退两难的局面的最重要的原因,又是什么?” 睿王闻言眉头一蹩,再次警然地看向商娇,“小辫子,你今日到底想说什么?” 商娇摇摇头,“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是在跟大魏的睿王,讨论一个不合理的律例,是否应该被废除!” “你!”商娇此话刚出,睿王便一拍案几,从榻席上一跃而起,狠狠地瞪着商娇,“商娇,你大胆!” 说罢,他甩袖负手,在车中疾走几步,指着商娇的鼻子点了点,怒声道,“商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说出那样悖逆的话?这是律例,是祖制!” “是律例又如何,是祖制又如何?”商娇也从地上站起,毫不退却地直视着睿王,大声道,“商鞅何以变法?不过顺天应人而已。千载而下,顺应天命的律例,便应该倡导、延续,违背人伦、逆天逆人的侓例,便应该得以废除!” 说到此处,商娇向前几步,行至睿王面前,面对他的一脸怒容,她心中有惧意,但也知此事到此,必须一鼓作气,不得不为。 哪怕今日惹怒睿王,哪怕会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为了胡沁华的安全,她今日也只能闭眼前行,无所畏惧。 “王爷,大魏自开国始,太祖皇帝立下这道‘杀子立母’的国律,原意是效仿汉武帝杀母立子,以防太后及外戚专权,祸乱朝纲。可时至今日,这道国律带来了它应有的效果吗?没有!这道国律所带来的,只有后宫嫔妃皆恐承恩怀嗣,造成皇家血脉凋零!或者便是后宫、外戚纷争不断,步步为营,只为杀母夺子!至于防止太后与外戚的专权?更是无从谈起!皇帝并非亲生,太后、外戚更是无所顾忌,每每冲突,皆是皇帝受胁!这样的律例祖制,早已令遗害皇室,再不废除,更待何时?” 说到此处,商娇软下声音,眼中含着同情地看着睿王,温言又道,“阿濬,如果你不是与皇上手中情深,今日我断不会与你说这番话。我只是一介民女,无权无势,何以要如此谏言,为自己惹来是非?可正因为我与你是朋友,正因为清楚你是真心忧心皇上,我才觉得这些话我非说不可!为的,是你与皇上的悲剧不再重演,为的是我大魏皇室不再人丁凋零,更是为大魏深宫中那些冤死的女子鸣不平!” 说完,商娇陡然跪在睿王面前,伏首一磕,“商娇自知今日冒死谏言,已是死罪。请睿王责罚!” 睿王俯首,看向那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小人儿,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杀母立子所来带的遗祸,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皇室中人,谁人不忧? 它的存在,已令多少人受害? 自己如此,皇上如此,太后如此,柳妃如此……还有历朝被杀后还被夺子的后妃…… 可是,却从未有一人,敢如她这般大胆地提出废除那条不合情理的国律。只因为那是祖制,是律例,所以不得违悖,不得违逆…… 也惟有她,敢当面指出这道律制的遗祸,建议废除。 这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讲出所有人都不敢讲的真话? 商娇,商娇,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想到此处,睿王心里不由一柔,又是一阵揪痛。 她那么好,那么独特,那么惹他怜受惹他震惊…… 却为何偏偏…… 忙深吸一口气,打断自己心中思绪,他缓缓弯腰,将商娇扶起。 “古有缇萦谏言,方使汉帝废制。缇萦尚为救父,小辫子却绝无私心,我岂会怪罪?” 睿王柔声地说道,面上神情却是凝重。“只是……要废除太祖立下的祖制,何其不易?稍有不慎,只怕……” 商娇见睿王犹豫,忙扬声道,“世间事,存在即为合理。这道祖制又令大魏前朝后宫皆受害无穷,王爷谏言废除,便是顺天应人!我相信,深受这道祖制遗害的皇上,只怕对这道国律也是深恶痛绝!王爷便是为了自己,为了皇上,为了大魏江山后继有人,都该放手一试,不是吗?” 睿王便不答,只一径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或许……这道律例,当真是到了该废除的时候了。” 119、求婚 119、求婚 十余日之后,大魏使团的车队,终于浩浩荡荡回到了天都。 此次睿王出使柔然求婚,却未能如愿带回柔然公主,这不免令不明真相的大魏百姓颇为沮丧。是以车马进城之时,除了两畔百姓洒扫跪迎,却没有欢呼鲜花相应的场景。 但知道详情的皇上元淳却是知道睿王此举是如何运筹帷幄,险中求胜。是以车马刚入天都,皇上便谴官内侍官相请,在官中大排宴席,为使团诸臣接风洗尘。又赏赐随行商队黄金白银不计其数。 睿王率全体使官入宫,随行的商队自入不得宫廷,各家主事之人便一阵喧闹告辞之后,带着各自的商队回去了。 商娇得了自由,便如脱笼而出的小鸟,立刻兴高采烈地随着商队的人马往商行而去。 行了不远,便听马车中的陈子岩淡声地唤她:“商娇,进来。” 正随车而行的商娇闻言,立刻羞红了脸,在商队众人打趣的欢笑与唿声中,飞快地蹿上了陈子岩的马车。 甫一入车厢,商娇尚未站稳脚,便被一只着着月白锦袍的手温柔而又霸道地揽住了纤腰,拖入一具温暖的胸膛。 下一秒,一阵温和的清芳气息,带着灼热的,潮湿的吻,扑面而来。 “唔……”商娇猝不及防地被陈子岩深深吻住,握紧小拳想反抗,手伸出去,却像有意识般地揽紧了陈子岩的脖子,闭上眼睛,与他唇舌交缠,抵死缠绵。 陈子岩轻轻一带,将她固定在车壁之上,感受着她唇间芬芳与甜蜜,只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她的一汪春水中。 “娇娇,娇娇,”他越发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你可知这数十日,我有多想你……”他微微喘息,轻叹。 他与她,才刚明白了彼此的情意,却又被迫分离数十日…… 这数十日,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想念她,想念得快要疯了! 这满满的相思,令他一刻也等不及,哪怕知道外面便是商队的人,他也顾不得许多。刚辞别使团,便将商娇纳入了他的怀中。 唇齿相依,用力的亲吻,辗转反侧…… 不够,还不够! 这个女子,如此令他动心动情,单单的亲吻,怎么能够? 他只能揩紧她的纤腰,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温暖的胸膛里,汲取着她唇上的甜蜜,只恨不得能一口一口将她吃下腹去,方才能完全的安心…… 马车轱碌中,他与她便这般交颈亲吻,似天雷地火,似天荒地老。 好容易一番亲热之后,他坐在马车上,怀里却仍抱着面色酡红的商娇,心满意足,却死死不放。 “娇娇,这阵子可有想我?”他握着她纤白的小手,眸中含笑,温言问。 商娇垂了头,将身子倚在他的身上,头轻轻靠向他的肩膀,双眼含情,热烈地点了点头。 “想。天天想,夜夜想……可是睿王国事即了,便很少再召诸臣入车问事,我便只能随侍在侧,不能轻易来找你……” 听商娇提到睿王,陈子岩脸上的柔色便沉了沉。 “睿王……”他看着商娇娇艳欲滴的脸,张了张口,似有些欲言又止,却终化为唇际的一抹苦笑。 然后,那握住商娇的手却陡然一紧。 “娇娇,我们此行回去,便成亲罢。”他突然开口,坚定而热烈。 “……咳,咳咳……”商娇不料陈子岩会如此突兀地提出成亲的要求,怔愣片刻,继而爆出一阵猛咳。 哎呦,我的东家呃,你这是要闹哪样? 我们这才刚刚确定彼此的心意啊,怎么就扯到成亲这件事上了? 陈子岩忙一边轻拍着商娇的背替她顺着气,一边既紧张,又刻意放柔声音又问,“如何,你答应吗?” “我……我……”商娇面色更加涨红,直要滴出血来。 这叫她如何答应?她现在这具身体才只十六岁而已,身量也刚长成,要搁现代她还得算早恋,非得让老爸老妈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得鸡飞狗跳不可! 况且,她与他才刚在一起,虽然彼此性情已知根知底,虽然她早已习惯他的存在,习惯对他信任与依赖,并且早已爱上了他…… 可……这也太夸张了吧? 面对陈子岩热切与期待,商娇颇觉为难,只得尴尬地笑着,却不敢回应。 好半晌,她嗫嚅地开口,有些心虚地问道:“那个……子岩,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成亲的话,有些……为时过早了吗?” 陈子岩满心以为商娇会高兴地点头答应,却不想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蹩紧了眉头,再不知商娇心中所思所想。 “还早?”他低声道,“娇娇,你快十七了,我亦早过了该成婚的年纪……怎能算早?” “可,可是……”商娇也知陈子岩的话按古时来说确实没有问题,但让她蓦然走近一段婚姻,她心里仍不免一阵发怵,只得忙乱地找着理由,“可是我们毕竟才在一起,彼此了解会不会还太少了一些?” 陈子岩却更加不解起来,“婚姻从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些夫妻便是洞房花烛之夜方才第一次见面,面目尚且不知,更何况知晓彼此性情?我们相处了这么大半年,难道彼此了解得还不够吗?” 说到这里,陈子岩默了默,满心的热切也被商娇浇熄了一半。他握着商娇的手,深邃的眸子似乎想要望进她的心里。 “娇娇,自你来到我身边之时起,我便开始喜欢你。通过这大半年多来的相处,我更是确定自己待你的心意。我爱你,便是一生一世,绝不改变!……可是娇娇,你能确定你的心意吗?你心里真正爱的人,到底是不是我?” 商娇听陈子岩这般说,忙连连点头解释,“我当然喜欢你!东家,子岩……这大半年的时间,自从来到你身边,我总是习惯地依赖你,相信你,你总会出现在每一个我需要你的地方,每一次我惹出事来,也总是你在帮我……更重要的是,我跟你在一起,总是那么开心快乐,总觉得有你在,我便现世安稳,风雨不惧……子岩,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不爱你?” 说到此处,商娇动情地伸出双臂,抱住了陈子岩的脖子,有些撒娇地道,“可是子岩,我到底还少不经事,说到成亲……我有些害怕……” 是呵,她在害怕。害怕自己还尚不能应对一场婚姻,面对自己嫁为人妇,从此相夫教子,平静而刻板的生活…… 陈子岩见商娇抱住自己,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微微抖着,待明白她的担忧与害怕,不由又爱又怜。 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瘦瘦的后背,他缓声安慰道,“傻丫头,不怕呵……一切有我呢。我会一生一世疼你,爱你,不让你受一分委屈……” 商娇听陈子岩这么说,有些感动,却越发矫情,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更是撒娇地摇了摇,“可我还是怕啊……子岩,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做好准备好不好?” “可……”陈子岩还欲再说,马车却在此时戛然停下。 “东家,商行到了。”马车外,叶傲天的声音骤然回禀道。 车里如胶似漆如连体婴的两个人立刻分开,面色绯然,只得尴尬地整理各自的衣衫。 待一切整理好,陈子岩当先下了马车,立刻吩咐车外随行的人将物什抬入商铺,各自点算,各自忙碌。 商娇则在车里又待了一会儿,待自己心绪平复,又见所有人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想是没有人注意到她,这才悄悄溜下了马车,缩头缩脑地跟在陈子岩身后,跑进了商行的大门。 只她与陈子岩方一入大门,便听得外面本来正在忙碌的众人中,突然爆出一阵轰然大笑。 笑声中,还时不时爆出一两个人爽朗而促狭的高呼。 “恭喜东家!哈哈……” “东家,啥时请咱们吃酒啊?” 笑声中,陈子岩回过头来看了看商娇,也笑,一脸无可奈何。 商娇望望天,看看地,挠挠头,摸摸鼻,清清嗓…… 羞红了脸,也是哭笑不得。 120、错过 120、错过 因为甫从柔然回来,商行堆集了一大堆的事务需要处理。陈子岩甫一入商行,连口茶也顾不上喝,便开始投入处置事务上。 一拨接着一拨的管事前来回话,将这数月来经营中所遇到的问题一一禀给陈子岩,陈子岩则需在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之后,精准地处置所有的问题。一场忙碌下来,待陈子岩与商娇忙完所有的事,早已又是月斜枝头。 提了灯笼,与陈子岩携着手走在漆黑寂静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商娇抬眼望着一轮皎洁的月光,只觉得此生再是圆满不过。 子岩的手,干燥而温暖,柔柔地将她包裹…… 这便是携手的感觉吧?如找到生命中另一个半圆,从此任风雨飘摇,不惧人生。 眼前的男人,温和而知性,总如避风港般,庇护着向她落下的霜风雪雨,纵容着她的小任性,听取着她天马行空的建议,并将之付诸实践…… 若能与他共看这春花秋月,携手一生,何尝不是她的幸福? 想到这里,她不禁吃吃的笑起来。 陈子岩转头,看着她傻傻的样子,温和地笑问:“傻丫头,一个人在傻笑什么呢?” 商娇捂嘴吃笑摇头。她又不傻,陈子岩今日方才跟她提了婚事,此事若被他知晓她心里所思,只怕又得纠缠说服一番。 她想了许久,再过两月,她便十七岁了。便再给她一年时光,让她做做自己想做的事,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过上一段时光…… 待得明年,她便嫁给他。 从此,只为他一人妍华,相亲相守,一生一世。 陈子岩见她不语,便无奈地摇头一笑,径牵着她往前走。 月光照映下,安宅后面那段漆黑的小巷,墙上便透出两个身影,从前总是一前一后,如今却并肩携手,看上去如此幸福快乐。 商娇正注意着墙上的人影,陈子岩却突然开了口。 “一年。” “嗯?”商娇不解,直觉地抬眼去看陈子岩。 陈子岩便停下了脚步,转头淡笑地望着商娇,相握的手轻轻用力,便将商娇揽在了身前。温暖的大手轻抬,爱怜地抚了抚商娇的头发。 “一年。娇娇,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做好出嫁的准备。明年此时,娇娇,我希望你会是我的新娘。”他柔缓地说着。 商娇怔然,待明了陈子岩话中的意思时,心里一片震惊与感动。 震惊的是,她方才便在想一年时光过后,她便嫁给他。 感动的是,她的心思,她的不安,他竟都明白,并愿意给她时间,为她等上一年。 她与他,心思是如此的相通! 感动过后,眼里却突然一涩,涌上泪来。 “子岩……”她咧嘴笑着,倾身上前,热烈地将他抱住。“子岩,谢谢你……我答应你,一年之后,我会为你披上嫁衣,做你最美丽的新娘,一生一世与你相守!” 陈子岩俯头看着商娇毛茸茸的小脑袋撒娇地直往自己怀里钻,又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不由柔和一片。 伸手,摩挲着她的小脑袋,只觉爱意在心头泛滥。 “小傻瓜,我的小傻瓜……”他浅笑着,将她的头紧紧揽在自己怀里,亲吻着她头顶的发旋,嗅着她发间的花香,喃喃道,“我现在,好想一年时间很快能过去……” 商娇窝在他怀里,闭着眼也幸福得连连点头,感觉自己的心,快乐得好像快要飞起来一般。 正两情缱绻,难分难舍之时,前方小巷尽处,却传来“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陈子岩与商娇一惊,忙同时遁声去看。当看清前方来人时,陈子岩身体不由一僵。 商娇却忙脱出陈子岩的怀抱,一声惊呼,便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安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一身深蓝的素衫的安思予此时正蹲身下来,似乎想捡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灯笼。“……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嗫嚅着,急急地解释。 却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与修长的大手都抖得厉害,竟连轻巧灯笼上的提秆也拿捏不稳。 商娇忙上前替他捡起地上的灯笼,又左右看了看,见灯笼一切尚好,才又还到他手里,笑道:“安大哥可提稳了,再摔到地上,仔细里面的烛火把灯笼给烧着了。” 安思予伸手接过,脸上的神色颇是怪异,似想笑,却一副欲哭的表情,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转了一下眼珠,商娇突然发觉不妥,笑问道:“咦,安大哥,我这一走便是近四个月,今日方从塞外回来,你怎么看到我,却一点也不惊喜?” 安思予闻言怔忡了一下,唇方微张欲答她的话,便见陈子岩行上前来,与商娇并肩而立。 大手伸出,再次与商娇交握,浅笑着与安思予打招呼,“安公子,好巧。” 安思予眼帘低垂,似不经意地扫过陈子岩与商娇交握的双手,薄唇一抿,亦执礼甚恭地向陈子岩行了一礼,“陈东家好。” 陈子岩淡笑点头,又看了一眼商娇,提点道:“时值暮春,天已渐热,若安公子夜不能寐,应是气血翻涌不平之症,当寻医调理,素日里不该忧心的事便少些忧心,平心静气,自可安枕而卧。” 陈子岩话音刚落,安思予的眉头便深深一蹩,闻弦知意,他岂会不知陈子岩此话? 偏生商娇完全一副全无心肝的样子,在一旁听得陈子岩这么说,忙摆摆手大大咧咧地笑驳道:“子岩,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安大哥自腿伤痊愈之后,身子一直不大见好,我还道他气血虚弱,身体欠佳,正想让安大娘请个大夫给他好好调理一下,哪来你说的气血翻涌之症?” 她话音刚落,两道视线便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一道目含警告,狠狠剜了她一眼;一道清浅,却有些尴尬,又有几分忍俊不俊。 商娇看看左侧拿眼剜她,似乎很是不满的陈子岩,又睇一眼右侧辨不清神色的安思予,挠了挠头,也有些莫名的尴尬了。 她刚刚,莫非说错了什么话? 正疑惑时,安思予已轻扯唇角,拱手再次作揖,道:“陈东家的话安某记下了,待得了空便好好调理一下自己,多谢陈东家记挂。” 陈子岩便满意地,不动深色地向他微微点头致意。转头时,与商娇说话的声音也更温柔了几分。 “娇娇,我们便不打扰你安大哥外出望月散步了,走,我送你回去。” “啊?可是安……”商娇本欲再与安思予再多上几句,却被陈子岩牵着,脚步跌撞地匆匆往安宅而去。 她全然一片茫然,莫名其妙地瞪大着眼睛,有些搞不懂陈子岩的举动是何用意,只能边走边频频回首,看向离她越来越远的安思予。 月光下,他眉目低垂,掩住了神色,再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映着手中的灯笼,他的面色竟有几分凄然的惨白。 作别了陈子岩回到安宅,商娇本不欲打扰常喜,只待明早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想常喜听到动静,却赶紧从紧闭的小屋中迎了出来,惊喜交加地闹作一团。 商娇这才知原来今日使团回京,早已是天都人尽皆知之事,常喜便是从早晨一直等她等到现在。 商娇心中惭愧,自己入了天都,因为事务繁杂,一直忙到这夜深人寂之时,却不想常喜还在为她等门,不免从心里对这忠心的小丫头有了几分歉意。忙拿出自己在柔然时为她买的一些小玩意儿与牛肉干等吃食,全堆到常喜的怀里。 常喜得了礼物,自然是兴奋,与商娇嘻嘻哈哈笑作一堆,又问了许多关于塞外的趣事,商娇便添油加醋,把自己如何发现宁王阿那辰与公主阿那月对彼此有情,又与睿王如何设计,将本来处于劣势的大魏从这场联姻的危机中解救出来的事,一一细述给常喜听,听得小丫头边吃着零食,边啧啧称奇,对睿王与商娇这场配合默契的并肩作战感佩与开心不已。 两个姑娘笑闹了一会儿,眼见天时不早,商娇这一路忙碌,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家,更是困倦,便洗漱了一番,与常喜各自躺回了床上。 熄了灯的小屋,漆黑一片,唯有那天上的一轮圆月月光挥洒。商娇躺在床上,看着那将屋中映得一片惨白的月光,迷迷糊糊间,突然想起安思予竟到现在还没回家! 她心中不免有些担忧,想要起身去寻他,奈何困意深重,眼皮一垂,但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阳光甫出,商娇便被院中的鸟啼给吵醒了。这段时日,她与数千人的使团日夜兼程,每每天不亮队伍便要出发,早已将她修炼得无论多困,总是天一亮便会醒来。 穿戴好身上衣物,她拿了洗漱的用具打开了小屋的大门,正要跨出门去,便被眼前的一幕惊了一下。 清晨的天都,刚刚退了露气,空气清新中,犹带着一股花的幽香。 小院正中处,安思予却还穿着昨夜相见时那一身素净的蓝衫,一双细长的双眸似含着忧伤,痴痴地望着不远处花圃内,那棵已谢了春红的桃树,似有想不尽的心事般,便是旭日初升,空气凝露,万物美好,皆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 “安大哥?”商娇赶紧行上前去询问道,“大清早的,你怎么坐在这里?” 边问,她边用手去扯他的衣衫,入手处,却似如水洗过,晒了些许时,衣衫将干未干边的湿润。 商娇心里更是一惊,细看之下方才发现,他的衣衫、头发上,竟全是水意,不由又惊又担忧地问:“你是在院中坐了一夜么?怎么身上全是露水?你在做什么?” 直到听到她的问话,安思予方才如同才回转过神来一般,缓缓扭头,目光空洞地看了商娇一眼,唇角轻扯,似乎竭尽全力地想笑,却最终只能化为无形。 伸出手,他向她指了指眼前的桃树,涩然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去年你刚来时,似乎也是桃花谢去的时分。” 商娇去拉安思予的手便顿了顿,抬起头,她顺着他的目光,也将视线投到那棵谢了花的桃树上,一时思绪万千。 “是啊……一年的时光竟就这般过去了!”想起这一年多来,自己在天都遇到的事,遇到的人,商娇不由心有感叹,“花开花落,时间过得好快啊……” 安思予便也淡笑了起来,目光凄离地看着那棵再不似繁花似锦处的桃树,薄唇轻启,黯然地、缓缓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他轻轻地诵着《诗经》中的《桃夭》,目光迷离,笑容也有着几分苍白无力。 “……可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的错过。” 商娇懵懵懂懂地听着安思予的话,心里有些迷惑,却似乎有一点明白。 犹疑半晌,她伸手拉了拉安思予的半湿的衣袖,轻声道:“安大哥,你还是……先把衣服换了吧?” 安思予闻言,涩然而笑,点了点头,缓缓地起身,轻轻与她擦身而过…… 徒留一地落拓,满身伤感,一步一步,与她渐行渐远。 121、金簪 121、金簪 一个月后,正是七月流火时节,天气沉湿闷热。 一日早朝时分,睿王突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代宗皇帝亲上了一道请求废除自大魏建国之初便一直彻行的“杀母立子”的国律的奏折,并痛陈弊端,力主废律,一时间令满朝震动。 平静的朝堂之上,瞬时如一石掀起千层浪,反对有之,拥护有之,渐渐变成了朝臣各站一派,相互攻诘的由头,每每上朝必沸翻盈天,令代宗皇帝一时无法左右,甚至惊动了太后,令人召来睿王,好一番训斥。 但睿王此次却似乎下定了决心,被太后训斥了几回,却在早朝上依然故我,力主废制。 正当大魏朝廷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商娇和陈子岩的感情却已渐入佳境。 回到商行之后,商娇突然发现,以前从来都觉得很是宽畅明亮的商行东家处事间,但自从确定了与陈子岩的心意之后,竟突然变得如此的狭*仄。 两个人,相处于一个空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一抬头,总会与他灼热的目光相遇;他眼轻轻一扫,便总能看到她慌张闪躲的大眼…… 空气里,便总弥漫着一种兴奋的,惊慌的、甜蜜的气流,暧昧而温暖。 但副作用却是,商娇的工作便频频出现状况。 有时,甚至连誊抄一卷公文,都会出现几个错别字,更别说账目的整理,更是令陈子岩连连叹气,又望着她酡红着小脸低头认错的可怜模样,无可奈何的浅嘲。 最后,商娇干脆用书籍与公文,在她与陈子岩之间搭了一道高高的“围墙”,阻断两人偶尔于空中交汇的目光,方才各自安稳太平。 但这样一来,陈子岩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在他以往的生命中,虽因为商行的关系,免不得要接触一些女性,但让他从心眼里喜欢的,却只商娇一人而已。 他与商娇才彼此确定心意,正是是为难分难舍之时,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个细微的表情……在他看来都是如此的美,如此的让他喜爱无比……每每与她的眼神相对,他的心便欢喜得快要跳出来;与她相处的每一天,他都觉得幸福快乐…… 而商娇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们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高墙”,这让他不禁有几分不满。 是以,曾经稳重的皇商陈子岩,便开始如每一个情窦初开,坠入情网的男子一般,开始琢磨一些小把戏。 便譬如现在,他手中持笔,眉头微蹩,神色很是严肃地对商娇唤道:“商娇,你过来看看这道文书,可有何问题?” 商娇听他召唤,立刻便从那堆积如山般的书籍里抬起头来,搁了笔,赶紧走到他身边,俯身欲看:“哪里?哪里出了问题?” 陈子岩便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把捏住她细瘦的手腕,仰头开心自得地望着商娇笑,“怎么,没有问题便不能让你过来了么?” 商娇便又知自己上了陈子岩的当,不禁面色嫣然。 自从回到商行之后,私下相处时,陈子岩便总捉弄她,想方设法想要亲近她。她避过几次,奈何他实在不放,也只得由着他去。 只是现在毕竟还是上工的时间,商行外人来人往,商娇着实有些害怕会被人撞破,便不由得挣了一挣。 陈子岩便将她的皓腕捏得更紧,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坐到自己腿上来。 商娇的脸便红得快要掐出血来,忙不迭地摇头,轻轻地挣着自己手。 陈子岩便威胁般地瞪大了眼,又使劲地扯了扯她的手,有些孩子气的撒娇瞪她。 商娇便无奈起来。以前总以为陈子岩从容淡定,温和睿智,却不想私下里的他,竟有如此稚气的一面。 不忍拂了他的意,商娇好气好笑地坐到了他的腿上,被他拖进了怀里。 陈子岩紧紧抱住商娇的纤腰,只觉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心里便说不出来的圆满与幸福,温柔地替她抚了抚鬓边散落的头发,顺带着亲了亲她小巧圆润的耳垂。 “啊!”小东西便敏感地一声惊叫,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再抑不住脸上的绯红。 陈子岩便在心里偷偷地乐开了花。 这小东西,天不怕地不怕,却怕他亲吻她的耳朵,每次他亲到她的耳朵,便会惊跳躲开,脸红成一片。 端得可爱,让他又爱又怜又有些逗弄地兴味。 见她捂着耳朵要逃,他手上用力,揩紧她的纤腰不让她动…… 商娇便在他怀里一阵乱扭,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子岩,你放开我,快点儿放开我……” 笑闹间,陈子岩却突然觉出身体某处悄然起了变化,又不能宣之于口,忙赶紧更加用劲地揽紧商娇,以图制止她在他身上各处点火。 “娇娇,别动!”他在她颈间吞吐着热气,微微地喘,再也笑不出来。 商娇却犹未发现他的变化,见他使力制止,她也更加用力地扭动挣扎。 “娇娇,别乱动!”陈子岩亦红了脸,声音亦有了几分沙哑,将商娇环住,箍紧,不敢再让这种危险的感觉继续下去。 商娇不知所以,又扭,直到突然查觉身下陈子岩身体上的变化…… 她愣了愣,待反应过来那种感觉从何而来时,她“啊”地迸出一声尖叫,一双大大的眼看着满脸通红,哭笑不得的陈子岩,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放……放开我!”身下的感觉是如此灼热,令她如坐针毡,更加想站起,摆脱。 “娇娇,娇娇……”陈子岩哪里还禁得起这番折腾,只得愈发使力地环住她,动情地轻声唤她,“你别动,别动……” 商娇便再不敢动,只蜷在他怀里,纤瘦的身体抖得厉害。 隔了好久,缓过劲来的陈子岩这才轻轻吐了口气,轻轻放松了环住商娇的手。 商娇早已面红耳赤,回过头来,待看见同样面红耳赤的陈子岩,不由轻啐了一口:“流氓。”说完,她突然想起陈子岩不知“流氓”之意,忙又再羞斥道,“登徒子!” 这句陈子岩倒是懂了,先愣了一愣,继而便一把将商娇搂进怀里,头放在她的肩上,幽怨道:“娇娇,这样当真不成啊……这一年时间,当真过得太慢了……” 商娇咬唇,听着身后陈子岩有些懊恼,有些无奈的话,忍不住又笑起来。 回身,她轻捧起陈子岩的脸,轻轻吻了他一下,动情道,“子岩,就一年……你放心,一年后,我终会是你的妻。” 陈子岩黯然,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说完,抱着她的手不放,却抬头示意她看案上的铺陈的白纸,“你看看,可合心意?” 商娇顺着他的目光,这才留意到案前素白的宣纸上,是陈子岩亲自绘的一副图。 那图上,只描着一只描金错玉的金簪,似如意状,簪身画着朵朵合欢,样式简洁,却美丽高雅。 “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婚后,妻子便会绾起长发,从此一心一意,追随着自己的丈夫……娇娇,我好希望你能有一天,用我送你的簪,让我为你绾发。”陈子岩在她耳后轻轻地说,亦笑着着纸上的簪子,憧憬着,温柔地轻声问她,“这式样,你可喜欢?若喜欢,我便找工匠打造去了。” 说着,他轻轻拨弄着商娇的头发,笑道,“我的妻子,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子。我也要送她一枝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发簪,让她只为我一人而绾起长发……” 陈子岩的声音轻轻柔柔,却令商娇眼中一酸,看那图上的金簪便有些水晕起来。 这一世,得一人,如同自己前世的父母,不管面对外面花花世界如何的诱惑,终携手共老,何其不易? 这样的梦想,在提倡一夫一妻制的现代,都仿佛成了奢望,更遑论允许三妻四妾的古代? 可到底,终于让她找到了。 得夫如此,她何其有幸? 想到这里,她轻轻抽了抽鼻子。 陈子岩听到她的抽泣,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忙问道:“娇娇,怎么了?可是我设计的簪图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式样,你说,我改……” 说罢,他便想伸手拿笔。 商娇忙止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却笑中带泪。 动情地倾身上前,她紧紧地抱住了陈子岩,幸福的眼泪淌在他的肩上,濡湿了他月白的长袍。 “子岩,不用改,我很喜欢……”她轻轻泣,却又扬着笑,“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幸福,幸福得让我害怕……子岩,今生今世,我们都不要放开彼此,好不好?” 陈子岩紧张的心方才放松下来,听商娇这么说,不由柔成一片。 情不自禁地,他亦拥紧了她。笑得温存。 “傻丫头呵!好,我答应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生一世,都绝不放开彼此。” 商娇便笑,灿烂得如冬日暖阳。 她轻轻放开陈子岩,伏身案上,执起桌上的白毫,郑重地在那画着金簪的图纸上,一笔一画,写着自己小小的心愿:愿得一心人…… 正欲写下句,手却被陈子岩握住。他眸色温柔地看着图纸上的字,掀唇而笑间,拿过了她手上的笔。 如誓言般,也郑重地写下了一句:白首不相离。 那一日,初夏的阳光透入窗棂,照着案前的一双爱得难分难舍的恋人,如两只交颈的鸿鹄,缠绵而遣绻…… ********* 睿王府内,睿王正一身湖蓝玉带锦衣,正于书房里作着画。 身前案旁,一张一张画就的画作上,一个明媚阳光,眉眼弯弯的少女,或梳着两条小辫拈花而站,或倚着花树闭眸而眠,或额描一只鲜妍的孔雀,着一身热烈的红衣翩然而舞…… 刘恕进来时,看到睿王又在提笔作画,不由轻轻低叹一声。 主子,这次只怕陷入深了。太深了! 深到,他甚至连再次面对她,告诉她自己真心的勇气也没有了。 只能如现在这般,一张一张临摹着她的一颦一笑,眼神温柔的摩挲着那画像上少女光洁的脸庞,便已觉心满意足。 这样,只怕当真要成内伤呐! 尤其…… 刘恕看看手上的纸,有些犹豫该不该拿出来。 正思索着悄然而退的可能性,正潜心作画的睿王却边画边缓缓开了口:“有什么事,讲!” 刘恕便顿下了脚步。将手里的纸拈了拈,恭身上前,奉到睿王面前。 睿王自刘恕手里拿出纸,展开,便见一枝描金错玉,似如意状的金簪跃然纸上,簪身画着朵朵合欢,高雅大方。 而吸引的目光的,是左侧抬首处,那两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两种笔迹,他都熟悉。 尤其,是那“愿得一心人”五个字,工整娟秀,柔而有骨,他再眼熟不过。 刹那间,那身着锦衣华服的尊贵之人便如遭雷击,僵立当场,久久不语。 “咳咳……”刘恕清清嗓,抬眼觑着睿王脸色,有些惶然地禀道,“今日陈子岩找到京城首饰工坊,说想就图纸所画,打造一枝金簪,并特意嘱咐,让工匠将这两句小诗镌在簪身上,说……说……”他嗫嚅着,犹犹豫豫,再不敢言。 睿王却不放过他,冷声问道,“还说了什么?” 刘恕抬眼看了一下睿王阴沉的脸,赶紧又低下了头去。 “陈子岩还说……要将这枝金簪送给他未来的妻子……” 说完,他怯怯地闭眼,生怕自家主子雷庭大怒。 便如,在柔然草原上的那一天…… 但这一次,很安静。 书房内,死一般的安静。 刘恕心怦怦直跳,偷偷掀开一只眼,抬眼去看上座的尊贵男子。 只见他脸色铁青,鹰眸中,掠过一丝阴狠。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大袖一挥,将那张轻飘飘的白纸扔到刘恕脚边,“把这张图,还回工坊去罢。” 122、约会 122、约会 今日商行休沐,因前日商娇便与陈子岩约定一同逛街,是以天刚亮,趁着安思予还在睡觉,安大娘还未下工回家的工夫,商娇早早起了身,揽镜自照,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准备出门去约定的街口等陈子岩。 正想出门,常喜却不知何时蹿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段时日以来,不知何故,商娇总觉得常喜待自己的态度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到底何处不对。 “小姐,今日商行休沐,这么早你要去哪儿?”常喜双臂一张,偏头问她。 商娇便有几分头疼起来。 因着常喜曾有把她与睿王配成一对的经历,不知为何,商娇总有些怕她知道此事,也觉时候未到,便向她隐瞒了此事。 不仅如此,就连安大娘与安思予,她也一并瞒着。 虽然,安思予可能早已发觉。 所以,商娇挠了挠头,挖空心思为自己找理由:“今日商行休沐,我去街上散散步。” 说完,她做贼心虚,正想绕过常喜离开,常喜却脚步一跨,又拦住了她的去路。 “正好!那小姐便带上我吧。刚巧我正想与小姐一同上街逛逛呢。” “呃……”商娇便一时辞穷了。好一会儿,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爽快地笑道,“那行,我们一起去。” 说罢,她又指了指着常喜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道:“咦,常喜,你今天这边的头发没有梳好呢?” “嗯?”常喜愣了一下,反射性地摸自己头顶编好的发髻,“哪里,哪里?” “这儿,这儿,”商娇胡乱地指着她的头发点了点,“这模样哪能出门见人啊?快,快去重新梳一下,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她把常喜转了个身,推了一推。 常喜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飞快地往屋中跑去。 临走时,她还是有几分放心不过,回身特意向商娇嘱咐道:“小姐,你说了带我上街的,你可不能失言。” 商娇站在院前花架之下,冲她扬扬手,笑道:“快去快去,我等你便是。” 待得商娇再也见不到常喜的身影,她不由缩了缩脖子,得意地吐了吐舌头,黠笑起来。 小丫头片子,竟还学会撵脚了——她能让她如愿么?哈哈哈…… 她猫着腰,刻意放轻脚步,飞快地溜到安宅的大门处,将门栓取下,拉开门…… 便开心地撒着脚丫,飞快地跑远了。 天都的大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商娇与陈子岩携手并肩,一路走走停停,在热闹的大街上看着杂耍,吃着各种零食果子,很是欢乐。 不觉间,便行到一处天都最大的首饰铺子“金香玉”门前。 似突然醒悟般,陈子岩突然侧头,看向一身素净,却犹不自知,自得其乐的商娇。 大手将她一拉,他不由分说的,便将她带进了铺子。 金香玉的掌柜自然识得陈子岩,一见他带了个姑娘进来,立刻走身相迎。 寒喧中,又抬眼打量他身后的商娇,但见她姿色尚算清秀,却一身略显寒酸的衣物,连头发也仅梳成两条小辫,身上更是空落落的连件看得上眼的首饰也没有,不由得有些啧啧,奇怪商娇这般普通的姑娘,如何便入得了陈子岩的眼。 商娇一见陈子岩将她拉进首饰铺,便知他心中所想,即使不甚情愿,但还是架不住陈子岩的盛情,几番挑选,选了一条尚算贵重的珍珠项琏,既不堕了他皇商的颜面,也不至让她觉得破费。 陈子岩本想再送几件更为贵重的玉器首饰给商娇,但终拗不过商娇执拗,只得作罢。幸而这项琏选料作工还算入眼,他便也觉得凑和。 付了账,他执起项琏,便要替商娇戴上珠链。商娇见状,也不好违他心意,只撩了发辫,转过身去。 陈子岩将项连细心为商娇戴好,正待细赏,突然发觉商娇的颈间有一条红绳。 “这是什么?”他一时好奇,将红绳一扯。 商娇颈间便掉出一块黑色的玉坠。 上面,雕刻着一只飞翔的老鹰,英武不凡,威风凛凛,却非中原之物。 陈子岩一看,便愣怔住了。 商娇却并未察觉陈子岩的异状,见他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之上,不由咧唇一笑,解释道:“这是在柔然时,阿那辰王子送我的。他说这块黑玉是他的印符,将来我若有事相求,让人执了印符去柔然王庭找他,他必设法护我周全。” 陈子岩淡笑着听完,点点头,“既如此,那此物实在贵重,你得收放仔细了。” 商娇赞成地点头,笑着又要将黑玉放回衣襟里去。 陈子岩看着,心里便更加不是滋味。 他所爱的人,胸口间却揣着另一个男人送的东西,还放在这么隐秘与敏感的地方,靠近心脏的位置…… 一口气在胸口盘旋间,他便冲口而出:“不若这样罢,”他依然是轻风化雨,云淡风轻的模样,“娇娇,此物太过贵重,你若时时揣在身边,万一哪天掉了就麻烦了……不若便交由我妥帖保管罢。” 商娇的手便停了停。思考了一番,觉得陈子岩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这样珍贵的东西,虽说她并不希望用到,但那毕竟是阿那辰的心意,是她与他之间的情谊。她看着这块黑玉,便会想起,远处的漠北草原,还有一个可以惦念朋友与兄长。 这样天天揣在身上,万一哪天不见了,也确实心疼。 交给子岩,由他妥贴收着,她也放心。 这样想着,她便将黑玉从脖子上取了下来,递到了陈子岩的手里。 “如此,便有劳东家费心啦!”她笑着,冲他眨眨眼睛。 陈子岩接过黑玉,又好气又好笑地刮刮她的鼻子,“调皮!” 商娇与陈子岩手牵着手离开金香玉时,不远处便行来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当前一个姑娘,着一件摇曳生姿的桔色名贵绸衣,小小的鹅蛋脸,衬着飞扬的细眉,显得有几分踞傲;身后一个姑娘,一身丫环打扮,却很是尖酸的长相。 “小姐!”待看清眼前渐行渐远的,两手相牵的两个人的背影,那丫环一跺脚,急急地指指二人背影,一声急呼。 那姑娘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却不动声色地抬手制止。一双飞扬的三角眼,含恨地看着与陈子岩双手交握的商娇的背影,不由银牙紧咬。 眼珠轻动,她抬头扫了一下“玉金香”的招牌,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我们进去吧!” …… 与陈子岩游玩一番下来,已是午时。在天都最大的酒楼“迎莱阁”用了午膳,商娇惦念着今日早间被她放了鸽子的常喜,心中总觉不安,便以暑热不适为由,与陈子岩匆匆作别,也不要陈子岩相送,又一路匆匆赶回了安宅。 快要到安宅时,她一眼便望见安宅门口停了五架板车,常喜正站在门外,与当前一人交谈。 再一看板车的东西,商娇大喜过望。赶紧快步跑了过去。 正与常喜交谈的那人也注意到她,转回头来,向她微微抱拳。 “商姑娘,许久不见。”他一身玄衣,面色冷峻。 “牧大哥好!”商娇也向他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指了指车上的东西,清扬的声音问道,“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牧流光淡淡道:“今年刚入春,王爷便令鸿锦庄园的管事将你带来的种子种下了,如今收得这几车,约两百斤的辣椒,便令我给你送了来。” 商娇看着满满五车大红新鲜的辣椒,又听得牧流光的话,心里对睿王充满了感激。 “实在太好了!牧大哥,请代我谢谢睿王。”她笑着,真诚地道。 牧流光却并不答应,鼻端一声冷哼,“要谢你自己谢去,各人欠的情份各人去还。”说罢,他也不再与商娇多言,回身一挥手,带着随行的几个驾车的人,匆匆走了。 待得牧流光及众人走远,商娇方才回过神来,讷讷地道,“这牧大哥今日怎么了,吃炮仗啦?” 说完,她回身又看身后的几车辣椒,立马又兴奋起来。 弯腰捧了一捧辣椒,又看向不远处正站在门边的常喜,扬着脸笑道,“常喜,快帮帮我,把将这几车辣椒弄进去!” 喊了几声,常喜却只作不理,站在门口看着她,面色有几分愤然。 待听得商娇再唤,她干脆一扭身,转身进屋去了。 只余商娇一人呆在原处,尴尬呆怔。 123、奴大 123、奴大 幸而安思予今日休沐在家,听得动静,忙与安大娘一起出得门来,与商娇三人合力,才将两百斤辣椒都搬回了院中,堆成一座小山。 而不管他们在外如何忙碌,常喜都紧闭屋门,只作不理。 好容易将辣椒都搬回了家,商娇一边捶打着自己酸痛的手臂,一边瘫在小院的桌子上,直累得脱了形。 安思予替她端了一杯热茶,与她并肩坐下,看了看商娇乏累的模样,又望了望那扇紧闭的屋门,面色不由沉下了几分。 “商娇,喜丫头可是在与你置气么?”他淡淡的问,有些担忧。 商娇哪里明白他的顾虑,大大咧咧地点点头,笑道:“今日早间我出门办事,这丫头非要跟来,我便使计哄她,自己走了。说来说去,到底是我不对,她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一会儿我哄哄她便好了。” 安思予听出商娇话里的维护之意,不由得低头沉吟了片刻,却终还是忍不住地出声提点,“商娇,我知你是个好性情的人,常喜也是随你共过苦难出来的……但大哥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自古主便是主,奴便是奴。常喜是个有主意的姑娘,若你再这般放任于她,只怕她将来会奴大欺主,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商娇正在掸着身上的灰的手便顿了一下,颇觉匪夷所思。 “安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与常喜共过患难,她的性子虽急,但到底也是一心一意待我好的。况今日是我不对在先,她生气也是人之常情,哪来什么奴大欺主之说?大哥多虑了吧?”她笑道,全然不把安思予的话放在心上。 “是吗?”安思予笑容浅淡,缓缓又道,“未必吧!想当日你初知与你相识的王公子便是当今睿王,是谁力劝你入王府作妾?你任职期满,回到家里,是谁与你一番争执,连续几日皆不给你好脸色?商娇,这还不能令你警醒吗?” 商娇哑然:这些,她还当真从未放在心里。 况且,她本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是以,她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道,“大哥多虑了。常喜也是以前跟着我逃亡的日子过得怕了,想我能有个终身倚靠而已。后来看我对睿王并无男女之情,她不也算了么?这算得什么大事?” 安思予便蹩了蹩眉。他低头想了想,又道,“好,权当你这说得通吧,但今日我可是实实在在的看见,外面门响,待她听得声音,立刻越了我去开门,并唤那牧侍卫为‘牧大哥’,与之在门口叙话多时……商娇,你想她一个小小的奴婢,何以会结识睿王身边的红人,并与之如此亲近?你不觉得此事可疑吗?” 商娇不知还有此事,听安思予这么说,她咬唇细想了一下,又开口替常喜辩解道:“有什么可疑?牧侍卫上次来带我入王府时,你们都见过。她素日里听我常提起牧侍卫为‘牧大哥’,是以一时冲口而出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这里,商娇想了一下,又道:“大哥说来说去,无非便是怕常喜为讨好睿王而出卖于我。但我便是当真嫁予睿王,这于她也并无多少益处,她又何需费力做这些事情?” 看商娇如此油盐不进,安思予的嘴微微一张,又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轻缓地道,“商娇,你怎么这么糊涂?你若当真嫁给睿王,常喜便是你的陪嫁丫环。若你允许,她便可成为通房丫环。若将来再有个一男半女,睿王将她晋为侍妾姨娘并非不可能之事!商娇,你还不明白这其中利害吗……” “够了!”商娇重重一拍桌子,第一次与安思予怒目而视。 安思予再料不到素日里脾气性情甚好的商娇会有朝一日向自己发如此大的脾气,一时也怔愣住了。 “安大哥,我知道常喜刚来之时,有对不住你与大娘的地方。但于我而言,在我一无所有之时,在我艰难之时,只有她不离不弃,与我相扶相持,一路走来。这样的情谊,刻骨铭心! 大哥,我已是一个孤女,自打来到这里,得你与安大娘如此照顾,我也早在心里把你与大娘当作了自己的娘亲与哥哥。这样的情谊,同样不可或忘。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与常喜相互诋毁,彼此防备!我们便是和和乐乐的一家人,这不好吗?” 商娇这番话后,安思予的脸上只余惨白一片。 他沉默着,许久许久,终长长一叹。 “罢了!兴许此事也是我思虑太过。”安思予雪白着脸,却仍强笑着道,“但商娇,请相信安大哥,大哥绝非因为常喜曾得罪过我而诋毁于她。大哥只是……” 说到这里,他再次沉默,眼中慢慢浮出一丝忧伤。 “大哥只是……希望你与陈东家可以快乐幸福,一世无忧而已。大哥不希望有人来打搅属于你的幸福……”他沉缓地轻道,面色缓和过来,便又扯开一抹真诚的浅淡笑意。 忧伤,孤独,绝望。 商娇便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有些过分,不由抱歉地拉了拉安思予的手,嗫嚅道,“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刚刚,是我说错话了……” 安思予便笑,轻轻摇了摇头,“商娇你无须抱歉,此事确是我不对。或许,的确是我思虑太过……” 说罢,他转身,指着身后堆在地上小山一般高的辣椒,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现在,这些,要怎么处理?” 商娇顺着安思予的方向望去,待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火辣辣的辣椒,不由一声哀叹。 她哪里知道,温莎的一袋种子,竟然会种出这般多辣椒? 而今堆在这里,天气又热,还真得赶紧处理。 一番思考之后,商娇决定,将这得的近两百斤辣椒分作三份,一部分晒干,取籽作种;一部分制成泡菜,腌制起来;一部分剁成细椒,制作豆瓣。 事情既定,便事不宜迟。趁着还有一个下午的时日,商娇让安大娘叫来街坊四邻中那些天天闲在家中的女人婆姨,按要求将所有辣椒择选,淘洗、泡制……忙得脚不沾地。 四邻的婆姨见大家都聚在一处,又有工钱可拿,自然也干得卖力,一时间,从来宁静的安家小院聚满了人,大家彼此交谈,彼此忙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争分夺秒地,在入黑时,商娇终于在众人的帮助下,将两百斤辣椒处理得干干净净。 新买的几个大陶缸中满当当地泡了辣椒,放置在院内阴凉处,院子里也铺满了晾晒的辣椒,连着近一百来斤的辣椒,也被细细剁成了辣椒酱,入置在不同的容器中。 待得十几位街坊邻居都得了工钱,嘻嘻哈哈回家之后,关上门来,商娇便要开始制作她独门的豆瓣了。 想前世,杜怀瑾每到夏日辣椒大量上市的季节,便会跟随妈妈去菜市场挑选几十斤最好的辣椒,让人细细用刀剁碎,然后静待辣椒酱发酵之后,制作成美味的豆瓣,放入家里的泡菜缸中,找一阴凉处搁置,作为一年炒菜佐料之所需。 豆瓣的制作工艺似乎各家不同,但杜怀瑾从来都觉得,自己身为产科护士长的妈妈所做的豆瓣才是最好吃的。 究其原因,便也在于制作豆瓣的关键步骤上。 素常菜市场的人将鲜椒剁好之后,便会替主顾加上食盐浸渍。但杜怀瑾的妈妈却是将鲜椒剁好之后拿回家中,先用上一整瓶老白干将鲜椒搅拌匀称,再搁上几日待酒将辣椒发酵散出香味,再加盐入味,再盖以清油封坛,这样做出的豆瓣颜色鲜亮,油香十足,很是美味。 怀着对前世的母亲的思念之情,这世的商娇按照母亲教的步骤,细心地处理着制作豆瓣的每一个环节。 待得忙到夜深,在安氏母子的帮助下,商娇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之时,早已累得脱了形。赶紧匆匆洗潄一番,上床休息去了。 而常喜的不满,安思予的警告,统统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124、约见 124、约见 第二日,商娇起床时,只觉得全身酸痛,特别是手臂,疼得连抬起来都成问题。 边往商行行去,边兀自揉捏着自己酸痛的手臂与肩膀,一个不小心,她便与一个路人撞了满怀。那路人撞了人却连一句对不起也不说,匆匆便走。 商娇有些生气,转头正想与那人理论两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凭空多出一张字条。 讶然中,她将字条拆开,仔细一看,却见纸上一行娟秀简洁的小字跃然纸上:三日后,西芳庵中盼君至。 落款处,一个“颜”字,让商娇心头剧跳。 穆颜姐姐……不,是胡沁华,胡嫔,给她的讯息。 她在宫里可还好?自打知晓她入了宫,并很快怀了身孕,商娇便一直很是惦记她。大魏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她也时有耳闻,但奈何皇宫禁卫森严,一道高墙,便阻住了她去看她的路。 如今,她托人辗转给她传来讯息,可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么? 这样一想,商娇便觉心内沸反,如同油煎,整整一日皆心不在焉。便连陈子岩在公事上的嘱咐也频频出错。 好容易挨到下工,商娇再不敢耽误,只道身体不适,匆匆辞了陈子岩,便赶回了安宅,正好与刚下工的安思予不期而遇。 商娇便将安思予拉至一旁,忙将今日自己收到的字条拿给安思予看了,又急急询问他的意见:“如何,安大哥可觉这真是穆姐姐传来的讯息么?她在宫里,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相对于商娇的急切,安思予则不动声色,将字条前后看了几遍,点头道:“穆颜的字我见过,这应该是她亲笔所书。商娇你不用着急,你许是不知,但我今日在铺上却听得消息,道宫中胡嫔有孕,欲在三日后出宫去庙,烧香还愿,拜谢神恩,并令各街铺洒扫,以待御辇。恰你此时收到她的讯息……想来,她也许仅仅是想见你一面而已。不然敬香那日,宫中禁卫众多,她若当真有事,也不会约你在西芳庵中相见。” “哦……”听安思予如此说,商娇一直惊跳的心方才稳妥下来,长长吁了口气,“若当真如此便好。” 边着,商娇又皱起眉头,“可此去西芳庵路途遥远,若我一人去……万一又是胡沛华想要从中作梗加害于我……” 安思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低头沉默片刻,道:“按说不会。胡沛华既知穆颜是为救你才答应他入宫参选,此时穆颜怀孕,朝堂之上又以睿王为首,主张废除杀母立子的国律例制,此时正是紧要之处,谁都知道现下宫中怀孕的嫔妃仅胡嫔一人,多少双眼在盯着胡嫔,盯着胡家……按说他应该不会选在此时加害于你,与穆颜反睦,更令睿王生疑。但……” 安思予沉吟一下,又道,“凡事也有万一。此时正值动荡之时,以太后母家舒氏一门为首的外戚势力正全力反对此事,并到处寻找反对官员的错处,胡家自然是众矢之的。若他怕你泄露这紧要之事,想要先将你除去,这也未可知……既如此,我便与你同去西芳庵。一路上,两人人总能有个照应。” “那怎么行?”商娇闻言大惊,直觉想要拒绝。安思予抬手止住她,淡然道,“此事皆因我而起,若非我执意要救穆颜,你也不会卷进这场是非。商娇,我不能让你出任何事。” 商娇听安思予如此说,便也不再与他相争。在心中默算一番,又问:“那我们何时启程去西芳庵?” 安思予低头思索一下,答:“字条之上,写明三日之后相见。但明日午时之后,天都便会清道洒扫,其后将会关闭城门,加强禁卫,直至后日皇妃出行城门才会打开。所以,我们需赶在午时之前出得城门。” “午时?”商娇瞪大眼,咬了咬唇,一时有些为难。 明日并非休沐之期,她该如何向陈子岩请休? #### 被这件事拖累得一夜辗转反侧,心绪难安的结果,便是直接导致第二日商娇醒来之时,脸色苍白,精神萎靡。 陈子岩进入处事间,待看到商娇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娇娇,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精神这么差?你生病了么?”他急急地上前,去查看趴在案上小憩的商娇。 “没……”商娇抬起头,揉了揉眼,看着陈子岩关切的询问,直觉想答他自己没什么事,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昨日她还在为今日午时如何开口向陈子岩请休之事发愁,何不利用这个现成的机会,向他请休一两日? 是以,她立刻用手支额,大力的揉了着太阳穴,愈发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没事儿……只是今日晨起时头疼得厉害,喉咙也痛得很……想来是昨日睡时受了些风寒而已,我能扛得住。子岩你放心。” 陈子岩一听,心里愈发紧张起来。忙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待感觉触手的温度并不烫手之后,方才略略放心。又见商娇今日这番模样,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怜惜。 “傻丫头,生病了便应在家安心休养啊。还来上工做什么?”他捏捏她的手,上前将她抱起,温柔地询问,“如何,感觉怎样?” 商娇站起来,如弱柳抚风般地摇晃了两下,靠在陈子岩怀里,装作犹自想挣扎立起的模样,“我,我没事,你放心……” 她这样说,陈子岩能放心才怪! 想也不想地,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便匆匆往商行外走。 “不行,你现在得马上回家,卧床休息。” 商娇作惊惧状,小手用力推着陈子岩的胸膛,“没事的,子岩,我能坚持……咳咳……”末了,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子岩见状,心里更是心疼担忧,狠狠瞪她一眼:“闭嘴!现在一切听我的,回家休息!” 说罢,他再不管她如何推拒,在商行众目睽睽之下,唤来了马车,将商娇抱上马车,匆匆往安宅赶去。 到得安宅,常喜并不在家,正在家中替人浣衣的安大娘见商娇被人抱回,以为商娇生了大病,一时惊慌失措,跟在陈子岩身旁忙前忙后,又是端茶又是递水。 陈子岩好不容易将商娇安置妥当,见她躺在床上闭目歇下,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向安大娘告辞离去。 商娇闭着眼,竖着耳朵听着外间动静,待听得安大娘送走了陈子岩,方才一个翻身坐起,穿鞋下地,寻到安大娘,只略略告诉她今日自己与安大哥有事需外出一趟,明日方回,便急急地出了门,寻安思予去了。 安大娘方才还当商娇当真生了急症,正急着想要为她延医请药,此时见商娇生龙活虎的站在自己面前,跟自己说她要与安思予外出一整天,她惊讶之余,也有些为儿子小小的窃喜,自然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心里简直乐得开了花。 正哼着小曲儿继续浣着院中没有洗完的衣服,突然,大门外又响起了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 商娇一路小跑到“利来牙行”找到安思予时已快至近午时,因着胡嫔是大魏宫廷中第一个怀有身孕的皇妃,她此次出宫拜神,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格外关注。通往天都城门的主路两旁的街市与百姓已开始洒扫各自门前道路,宫中禁军已出,四处布防,天都城内一派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模样。 安思予带了商娇,寻了一个相熟的驿馆,租了两匹马,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两人匆匆出了城。 出城之后,时间不再紧迫,商娇便与安思予一路打马小跑,倒也真如安思予所料,一路无事。 待到得西月山下的西芳庵时,二人翻身下马,商娇便向安思予道:“安大哥,你送我到此处便好。” 自昨日安思予坚持要陪伴自己前来之时,商娇便已想得很清楚了。胡沁华现在要见的人只有她一个,若她再带个男子进入西芳庵,一是引人注目,二是若让胡沛华发现除她之外,竟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秘事,只怕他当真会起杀机。 安思予自然明白商娇心中所思,他此来本就是为着商娇安全,此时庵中只是洒扫一番,禁军还未赶来,商娇入庵之后,只要与静德师太待在一处,安全自然无虞,他便也点了点头。 “也好。刚刚来时我已打探好,来时路边那处小酒馆应该可供路人住宿休息。我便在那里等你,明日你与穆颜相见之后,便来寻我即可。” 想了想,他又道:“不要告诉穆颜我来过,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她现在身份不同以往,我这故人……她能忘就忘了吧。” 商娇沉默一下,瞬时懂了安思予的心思。 的确,他从前与穆颜便只是兄妹之情,更与现在的胡沁华毫无牵连。 有时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好。”商娇点头答应。 安思予便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先行离去。 125、皇妃 125、皇妃 西芳庵本就地处偏僻的山脚之下,素日里香火并不旺盛。但自从这里出了个修行的皇妃之后,这里便比往日热闹了许多。许多香客皆慕名而来,只为参佛礼拜之后,再寻一丝皇妃在此居住时的风采。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原来居住在西芳庵中的皇妃,早已是佳人已逝。而现今的皇妃,只是与她相近的两个人而已。 此时,早已知得圣旨的西芳庵早已散尽香客,再无外人,庵堂内外业已洒扫一新,只待稍晚时分禁军入寺巡卫,以及明日皇妃亲临。 是以,当商娇入庵求见,道明原委,静德、静玄两位师太皆不由大惊。 但既然是现今的胡嫔的吩咐,二人也不敢不遵,是以赶紧为商娇换了海青缁衣缁帽,只作居士打扮,留在自己身边。 而也正因有了两位师太的照拂,是以稍晚时分,待大队禁卫进驻庵堂,各处严查之时,商娇才得以侥幸过关,并未接受过多的盘问。 至晚间,商娇睡在曾与穆颜睡过的禅房之内,看着外间灯火通明,无数甲兵脚步匆匆地调岗、布防,紧张得如临大敌,只为保皇帝爱妃一次出宫烧香拜佛之平安,再想起数月之前穆颜任人践踏,被人沉塘的惨况,孤苦无依,生无可恋,一心只想出家的境遇…… 只觉人生之变数无常,大抵如此。 因着前夜未睡好,今日又赶了许久的路,是以不管外面如何嘈杂,商娇依然闭上眼睛,一夜好眠。 再醒时,已是天亮时分。 刚及穿戴好衣物,静玄便来相请,只道宫中已来人回禀,说皇家的御辇已出了天都城,约摸午时时分便会到达庵堂,让商娇与自己去大殿,跟在自己与静德师太身边为将到的皇妃与其腹中孩子祈福,切莫出了岔子。 如此一来,商娇只得去了大殿,与静德、静玄及一众女尼一处,打坐念经祈福。只是这经文实在太过枯燥,她混在人群里念了几句,便已觉头大如斗。 好容易挨到巳时,已有禁卫开道,宫内侍人跑马来回禀报,及至御辇还有十里之地,内侍已来禀令庵中众尼尽数列于门前,敬待皇妃驾临。 临近午时时分,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胡嫔娘娘驾到!” 众人便知来了,各按方向站立,恭谨肃穆,连清嗽一声也没有。 忽听得了阵鼓乐之声,紧接着,远处便有执事太监当先而来,一队队过完,便见一辆金顶鹅黄銮辇缓缓行来。待到庵门方才停下。 静德等率众人赶紧跪下恭迎,商娇混在敬迎皇妃的一众女尼中,微微抬头处,已有宫中女官引着一位年轻女子下了辇,又令众人平身。 众人站起,商娇在人群里,一眼便看见了胡沁华。但见她肤如凝脂,眉目如画,青丝盘环,玉容凤冠,桃李端庄,宫女扶摆,雍容华贵,光采令人不敢仰视。 这哪里还是当日那个受人胁迫,走投无路,只能落发出家避世的可怜女子穆颜? 她,早已是名符其实的胡家小姐胡沁华,是如今大魏皇帝最宠爱的枕边人,更有可能……是未来太子的生母!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得有几分激动,看着胡嫔的大眼里,含满了泪水。 许是感应到商娇的目光,胡沁华凤眸过处,看到商娇的一瞬间,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顿时也满是激动的泪光。 她身体不由向着商娇的方向一动,却又生生停下了脚步。 她现在的身份,早已不是与商娇交好的那个孤女穆颜,而是大魏尊贵的嫔妃。 她与她,眼神在空中交汇,却只能强强抑住,不敢表露半分。 偏生的,只能作戏般与静德师太抱头痛哭,口口声声唤着“姑母”,然后在静德等一群人的陪伴与簇拥下,依照事先安排的流程,去往斋堂用斋,待得用膳完毕,方得休息。 趁着这休息的空档,胡沁华在与静德一番叙话之后,终于寻机挥退左右,将商娇召至自己身旁叙话。 商娇进屋之时,静德与静玄早已自一旁相通的隐墙去了另一间房间参悟打坐,是以房间中,仅余了胡沁华一人而已。 两个姐妹一见面,便如许久不见的亲人一般,手拉着手,打量着彼此,只盼对方安好。 “姐姐,数月不见,你可安好?”商娇眼中充泪,悄声询问。目光,不由集中在胡沁华的腹部,那一身明黄的凤冠霞帔也掩饰不住日渐隆起重的腰身。 胡沁华轻颔螓首,也是凤眼含泪,“好,我很好。你呢?去了柔然这么久,竟惹出许多风波来。当日我听哥哥提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边说,她边伸出素手,替商娇理了理遮住了一头乌丝的海青缁帽,便如一个亲生大姐对待自己爱撒娇闯祸的小妹一般,爱怜道,“你啊,还真是胆大!今后可不许再这么放肆调皮,惹人担心,知不知道?” 商娇赶忙点点头。看着胡沁华,心里是满满的暖意。 知道她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商娇忙拉了胡沁华坐下,看着她开始隆起的肚子,直切主题,问道:“对了,姐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从柔然回来,便听得你怀孕的消息。可当时我不是跟你说,你只需在采选之日如此说,换得入宫的机会即可。日后就算你无孕,那也是天意,皇上都奈何不了你的吗?……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胡沛华做了手脚吗?” 胡沁华听着商娇说完,淡笑着摇头,脸上却有着幸福的光芒。 “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自己的主意?”商娇疑惑了。 胡沁华点头,脸上神情便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妹妹有所不知,我当初入宫之时,确实也想遵照你的嘱咐行事,阳逢阴违,只保你我平安即可。可是……当我见到皇上之时,我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男子……文采斐然,温和从容。他待我如待知己,如待妻子……他虽贵为天子,却与我有着相似的人生际遇,我们同病相怜,在这空寂的宫廷里,就如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的圆……我只觉此生,能入宫遇到他,能成为他的女人,是何其的幸运。 其实我知道,皇上之所以爱重我,许是采选那日,我那句‘必不顾惜自身,愿承恩怀嗣以报天恩’的话,让他觉得我与他后宫中其他的嫔妃不同,是以才对我如此畅开心扉。但人心皆是肉做的,他既视我为妻,引我为知己,我便亦可为他而死! 所以,我当时便想,便这样吧。我本便是贱命一条,若非妹妹与安大哥当日相救,这世间还哪里有我?而如今,我遇到皇上,得他怜惜,富贵荣华,早已是向老天赚得的。 我一世孤苦,无家无根,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可以有一个属于我的,真正的家。所以,我愿意为他诞下皇子,成全我与他的家……哪怕,这只是暂时的,那柄悬在头顶的钢刀,终有将我的头砍下的一天……但至少,我快乐过,我幸福过,在这个世界上,有爱我的人,和我留下的血脉……我便也知足了。” “所以,”胡沁华温和地看向商娇,道:“妹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甘之如饴。你也不用为我担心。” 商娇听得胡沁华的话,一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安放了下来。 从前的穆颜,便是如此善良的人,知恩图报,舍身忘己。而如今,她的善心,终于得到了回应。她有了家,有了爱重她的男人,很快的,她还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终于,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不是一无所有! 这也许,便是善有善报,求仁得仁吧? 而那柄悬在她头顶上的刀如今已然松动,只要她能够保全自己……便总能等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日子! 126、劝嫁 126、劝嫁 想到这里,商娇由衷地为胡沁华感到开心。 “姐姐,看到你过得如此幸福快乐,我也便当真安心了!” 胡沁华的眸子便有一丝阴影闪过。她轻轻垂下头,有些犹豫道:“托妹妹吉言,但愿我今后,当真能够幸福快乐吧。” 商娇听她话里有话,心中不由一紧,忙问:“姐姐何出此言?莫非……皇上还有什么地方为难你么?” 胡沁华摇了摇头,“皇上待我,当真是恩宠有加,呵护倍至,我与皇上在一起时,觉得很幸福。只是……”她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商娇又好奇地问。 胡沁华咬唇,犹豫再三,终悄声道,“只是,自前年皇后病逝,皇上久未册后,又时常忙于朝政,是以我入宫之后颇为受宠,如今又怀了身孕,后宫中的嫔妃们便都对我看似亲近友好,笑语晏晏,暗地里却已加害过我数回,皆被随在我身边的哥哥选来的随嫁丫头清风及朗月及时识破。我只怕我腹中孩儿……终逃不过这一劫,是以总是夙夜忧心,及至夜不得寐。” “加害?”商娇听到这里,不禁有些不明其意。 早在她还是杜怀瑾的时候,便看电视里的后宫剧看得多了。后宫嫔妃为争宠,那叫不择手段,暗害明算,每每兵不血刃便令人血溅五步,看得让人犹为心惊。 “后宫历来便是女人的战争,姐姐初入宫闱,便得皇上如此盛宠,受人嫉妒而树敌倒也不足为奇,但是……” 商娇咬唇细思,却颇感不解,“大魏因着杀母立子的国律,是以后宫嫔妃皆不敢轻易有孕——却都巴望着别的妃嫔产下皇子,立为太子,好来个杀母夺子,以图日后登上皇太后的宝座……按说姐姐此时有孕,这于那些后宫妃嫔而言,应当是件天大的喜事才对。何以却反却被人加害?” 胡沁华摇摇头,也颇是疑惑。 “我亦如此作想。按理说,我此时有孕,对她们应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啊……可为何她们却要想暗害我呢?不仅如此,就连现在后宫中位份最尊的高淑妃,也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每日于太后宫中请安之时,她见了我,眼中都如淬了毒一般,狠毒得令我心惊……可我没有得罪于她呀……” 太后?商娇心里突的一下,一个念头很快蹿过她的脑海。 “姐姐说到高淑妃……那高淑妃是何家世来历,姐姐可清楚?为何后宫皆以她马首是瞻?”她赶紧问。 胡沁华想也不想便道:“她是当朝正一品中太尉高其昌之嫡女,其父高其昌乃是太后母家,左辅舒相之门生。据传,高家不仅高其昌位高权重,其族中之人在天都经营很多生意,当真一门俱荣。高氏更是得太后青睐,据说当年商议皇后人选之时,太后便有意立她为后。但奈何当时高氏突发急症,几愈不活,是以才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 后高氏病癒入宫,虽只得了淑妃之位,却与太后十分亲密,甚至每日太后的医膳料理,高氏都亲自侍奉,很是妥贴细致。是以皇后去世之后,太后便有意立高氏为后。但皇上却与皇后夫妻情深,日日悲痛,拒不立后。这立后之事方才暂时搁置了下来。” 商娇听完点了点头:看来一切与她所料分毫不差。 “那太后见了你,又是什么态度?”她又问。 胡沁华偏头想了一想,摇了摇头,“倒看不出什么态度来。只我入宫后第一次去太后宫中请安之时,侍奉的宫女说太后还在休息,打发了其余嫔妃回宫,却独留我跪在寝殿外两个多时辰……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何以我一入宫便惹恼了太后?我甚至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之后……便也无事了。每次去太后宫里问安,太后待我,便都与其他嫔妃无异。素日里,太后常做的便是打座诵经,除了偶尔召睿王入宫陪侍训话,便再不问世事。其余的,便看不出来了。” 商娇便在心里冷笑一声。 不问世事?若她不曾从李嬷嬷那里偷听得那段宫廷秘辛,只怕还当真要信了胡沁华的话。 太后,一个为了保全自己,保全家族,就连亲子都能下手加害的女人,怎么可能与世无争,不问世事? 而如今,她一心想要睿王登基,怎能放任皇帝得子? 犹记得,从柔然回来的王驾中,商娇曾亲口询问过睿王,王府中侍妾皆至今未孕,是否是睿王所为,以此保全皇帝。 而睿王,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那便说明,睿王对于太后想借无后为由,发动废帝计划的事,至少是知情者。 更有甚者,恐怕连皇上也是知道太后心思的。否则为何最亲近太后的高氏好巧不巧,刚好在议后之时,突发急症,几欲身亡?又为何在皇后死后,皇上不册高氏为后? 那……如果整个后宫的嫔妃都知道太后真正的心思呢? 于是整个后宫的妃嫔,一为着保全自己性命,皆恐怀上龙裔,二为着讨好这位太后与她身后的外戚世家、睿王……皆不敢轻言怀孕。 不怀孕,便不会有机会诞下皇嗣,不会被立储,生母便不会被杀;更不会得罪尊贵的太后,掌理后宫的高淑妃,权倾朝野的睿王! 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若来日睿王登基,高氏一门便可在这场博奕中,得到最大的利益。至于淑妃高氏,即便无所出,只要有太后在,留她在身边随侍,继续享尽荣华富贵并非难事。 而其余的嫔妃,大不了便是被安谴出宫,剃度为尼。但自身性命无虞,母家得以保全…… 而这大概,便是魏宫女子最期望的结果了罢? 想到这里,商娇望向胡沁华的眼里便了一丝担忧。 若当真如此,那胡沁华的出现,只怕是她们意料之外的变数。 采选之时,她语出惊人,令皇帝动容,从而不管不顾地,将她纳入了自己的后宫。 于是,一个以太后为首的后宫的默契与生态平衡便被打破了。 而胡沁华的迅速有孕,更是令大魏朝野上下广为流传的“寡人有疾”的流言不攻自破。 于是,太后的阴谋,于无形中便被胡沁华给毁了。 而那些紧抱太后大腿的后宫嫔妃们,她们想借此保全性命与家族的计划,也破灭了。 ——是了,也唯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胡沁华这次怀孕之后,不仅没有得到大魏后宫女人特有的“优待”,反而成为了众矢之的,人人含恨。 “这么说,我的怀孕,还当真触到了她们的痛处?”听完商娇的一番分析,胡沁华再联想到这几个月来整个后宫对她的态度,终于恍然大悟。 大悟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后怕。 “那妹妹,我现在该如何自保是好?”胡沁华紧紧捂住自己已微微隆起的肚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她的孩子。 是的,这一刻,她只是个母亲,一个单纯的想保护好自己骨血的母亲。 商娇沉吟片刻,道:“姐姐莫怕。你既有了孩子,那我们便都设法保全他。幸而现在睿王并不赞成太后的作派,与皇上也是手足情深,有些事太后也无可奈何。” 说罢,商娇想了想,又道:“近日睿王上呈请求废律的奏折,朝廷争执良久却还未有定论。这件事民间早有传言。睿王此举其实只是想根除这道律例所带来的遗祸,振兴大魏皇室。想来皇上也是赞成的。但碍于太后与舒家反对,一时左右为难,是吗?” 胡沁华连连点头应是。 “那便再给皇上添一把火!”商娇一把握住胡沁华的手,坚定地道:“而这把火,便是你,姐姐!” “我?” 商娇重重点头,“不错。姐姐,你只需抓住此次参佛的时机,回宫之时,向皇上这样说……”商娇凑到胡沁华耳边,轻声教授机宜。 胡沁华听完,大为震惊,“妹妹这招,当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商娇点点头,笑道:“对!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姐姐置自己于死地,但若皇上当真怜你惜你,那便是你的生机!届时,这道该死的国律一废,后宫妃嫔再无所惧畏,为保荣华富贵,家族地位,多半便会将心思放在如何争宠,如何早日怀孕之上……太后便再拿捏不住后宫妃嫔。你的孩子便不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只要你素日低调行事,万事留意,自然也可保安全无虞。” 胡沁华低头思索了一番,终点头笑道:“妹妹,我明白了。” 说罢,她偏着头想了一下,又道:“妹妹,虽然你刚才的建议很是妥帖,但睿王毕竟是太后亲子啊。况他的身后,有着舒家的支持,如今后宫又有太后把持,若有朝一日他与皇上兄弟情谊不再……可如何是好?” 胡沁华的话里有话,商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姐姐此话,是什么意思?” 胡沁华便咬唇沉吟了半晌,伸手将商娇的手拉到自己膝上,向她笑道,“姐姐倒有个好提议:你也到了快嫁人的年纪,与睿王又是旧识,你也曾跟我说过睿王待你极好,不若……你便嫁予他为妾?……或者,你寻个机会让他带你入宫,我便趁机与你认个姐妹,将你指给他做侧室……日后,你得了好归宿,又能在睿王身边日日规劝,姐姐这心里也安定许多。妹妹你看如何?” 商娇一口气提到胸口,瞠目结舌地听胡沁华说着,只觉得如同天方夜谭。 这件事绕来绕去,怎么就绕到了她与睿王身上? 她若对睿王有意,只怕现在早就是睿王的人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可是,当着胡沁华的面,商娇又不好直说,只得道:“姐姐,不说我不愿嫁给睿王,便是我当真嫁给了他,也无法替姐姐说和。否则万一暴露了我们的关系,引起睿王警觉,让他查到我与你的渊源……” 商娇这么一敲点,胡沁华立时明白过来,忙道:“哎呀,我差点儿忘记了这一层!还是妹妹想得周全。既如此,姐姐这个提议便就此作罢吧。” 听到胡沁华这么说,商娇笑容闪烁地点了点头。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 127、生父 127、生父 时间匆匆,商娇与胡沁华才叙得一会儿话,便有宫中内侍来传,请胡嫔移步大殿参佛祈福。 胡沁华闻报不敢迟延,纵心中有万般不舍,却也不得不与商娇依依话别。 临别时,胡沁华嘱咐商娇,若她在宫外遇到紧要之事,可去胡府寻胡沛华,让其带她入宫寻她。 商娇闻得胡沁华此时还在为自己着想,不由心内感动,连连点头应是。胡沁华方才与从隔室赶回的静德出了房,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 看着胡沁华渐行渐远的身影,商娇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自始至终,商娇不提安思予,胡沁华也没有想起安思予来,甚至连一声问候也没有。 商娇便清楚,安思予与穆颜虽有着往日生的情谊,但到底走向了各自不同的命运。如今在她眼前的贵人,姓胡,名沁华。她有着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贵重身份,得到了天底下最最尊贵的男人的爱,并有了她的孩子,她渴望的家。 所以,过去的一切,不能留恋,也不能留恋。 果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眼见胡沁华迤逦走远,商娇也不再久留,在静玄的安排下,避开禁军环侍的庵门,从一处小门匆匆离开,找到安思予,便打马回了天都。 入得天都城门之时日已西斜,商娇与安思予还了马,正往安宅走去。岂料刚走到十三巷的路口,便看到一群街头混子正围在一处,对一名衣着褴褛的老叟拳脚相向。 边打,一群人嘴里还骂骂咧咧。 “臭老头,真当老子是傻子,竟敢这样哄耍老子!” “打死你,臭不要脸的,一个叫花子,今早看到娘娘御辇过去,竟然敢到处自称是皇妃她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打死你!” “臭不要脸的骗子,我打死你!……” 皇妃她爹? 商娇蓦地住了脚,吃惊地抬头去看安思予。 却见安思予听到这句话,也顿然住了脚,满眼的不信与震惊。 两两相望,二人几乎同时转身,奔向那群正在围殴老叟的街头混子。 商娇不管不顾地将两个正在打人的混子推开,挤入人群里,一眼便看见一个骨瘦如柴,衣着破烂,如风霜残年般的老叟正躺倒在地,鼻青脸肿,浑身是伤。 “你们别打了!”她大喝一声,急忙蹲身下去,将老人扶坐起来。 一畔,安思予正向那群混子拱手作揖的赔着不是,“诸位,不好意思!此人乃家父,他神智不甚正常,惊扰了诸位,万请见谅,见谅” 见老人“家人”寻来,那群混子便也骂骂咧咧的渐渐散了。安思予见人群走远,这才折转身来,赶紧与商娇一起,将老叟扶了起来。但见那老叟又瘦又黑,满面病容的脸上此时又挂了重彩,一双浑浊的老眼满是被生活所累的疲惫与沧桑。 “老伯,你的伤势如何?”商娇搀着老叟,关心地问,“需不需要找大夫为你诊治一下?” 老叟一听,连连摆手。一双手又粗又黑,上面还有厚厚的茧。 “不用不用……”他一脚支地,一脚略微弯曲地向前走着,一双浑浊老眼甚至不看商娇与安思予一眼,“多谢姑娘与这位公子相救……老朽没事儿,你们走吧。”他有些敷衍地道着谢,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向城门的方向。满含着期待,似乎在等什么重要的人物,生怕错过一般。 此时于他来说,身上的伤不重要,痛不重要,他拼着这副老弱残躯,似乎只为那洞开的城门外进来的某一个人而悸动不已。 商娇半信半疑地,在旁仔细打量着那个老叟。 只见他虽然衣裳褴褛,面色萎黑,佝偻干瘪……可那满含期望的眉眼间,分明却有着与穆颜相似的轮廓。 这老叟…… 可能吗?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一阵发寒发凉。 穆颜惦记她失散的生父十几年,四处查探而不获,引以为终生之憾。 可偏偏,就在她冒顶胡沁华身份入宫,怀上龙裔之时,她的生父却自动出现了? 这是上天的捉弄,还是命运的玩笑? 嘴张了张,正想向老叟问个清楚,边那厢,安思予已先她一步,向老叟拱手一礼。 “晚生安思予,敢问老伯尊姓大名?我听老伯口音不似京城人氏,敢问老伯家住何处?” “……”回答他的,是老叟头也不回,目不转睛盯着城门的样子,似压根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商娇见状,便接过话头,问道:“老伯,我听刚刚那群人说,你竟说自己是哪个皇妃的生父?这不可能吧?你肯定是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她故作嘲笑地道。 那老叟便倏地转过了头来,横眉瞪向商娇,一脸的愤然:“我怎么可能认错,怎么会认错?她就是我的女儿,是我找了十年的妞妞……她的模样,从小便和她娘一模一样,我怎会认错?”他边说,佝偻的身体边激动得打着哆嗦。 “那你倒说说,你叫什么?你女儿叫什么,你们家住哪里,又何以父女分离?”商娇偏着头,故意刺激他。 老叟果然中计,想也不想便道:“老朽冯陈,我家妞妞大名叫冯颜,家住青州柳县大河乡拐枣树旁。十二年前,我们家乡闹旱灾,我没办法,便用一根扁担挑着妞妞逃荒到了允州。结果到得允州城下,被官兵拦阻,我一时大意,便将妞妞丢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行乞为生,穿州过府,四处寻找妞妞,找得好苦哇……” 说到这里,老叟突然一指城门,激动地道,“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我家妞妞了,没成想……今日皇上宠爱的那个胡嫔娘娘出城拜佛,御撵经过时,她突然掀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妞妞!对,是妞妞,她肯定是妞妞!肯定是!” 老叟犹自激动地道,旁若无人。他已全然陷入与失散多年的女儿重逢的欢乐与期望中。 商娇听着老叟的话,每听一个字,心就每沉下一分。 青州柳县大河乡,逃荒,允州…… 这与数月前,穆颜告诉她的自己的身世,全都对上了。 那老叟,当真便是穆颜的亲生父亲! 可如今,穆颜再不是穆颜! 她是胡沁华,是胡家的女儿,是皇上的后妃,宠妃…… 他站在城门人来人往之处,如此大呼小叫,对着过往的行人说着自己是皇妃的父亲…… 全然不知道,自己如此做,会将自己、将女儿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怎么办,她该怎么阻止这一切? “老伯,”正在商娇冥思苦想伤尽脑筋之时,安思予开口了,“敢问你家妞妞的右手胳膊上,是否有一道铜钱大小的伤疤?” 老人正喋喋不休立时被打断。那双饱含风霜的老眼倏地一亮,扑向安思予,“对对对,我家妞妞右手胳膊上确实有一道伤疤。她娘从小过世得早,她小小年纪就要洗衣做饭……那年她才五岁,在灶台边上烧水,被溅起的火星烧着了衣服给烫得手臂上留下了一块伤疤……你怎么知道?” 老叟说着说着,突然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安思予。 商娇也颇疑惑,但转念一想,她立刻明白过来:他曾与穆颜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彼此的底细,如今他这般问,定是为了让老叟信任他。 果然,见老叟相问,安思予忙拱手一揖,真诚地道,道:“老伯,我是冯颜的朋友,也常听她说起您。若您信得过晚生,现在便随我们离开这里,待过几日,我们自会想法,安排您与女儿见面,您看好吗?” 老人闻言,立刻摇了摇头,梗着脖子道:“那不成!我要找我妞妞。我早上看到她出了城,再过不久她便要回城了!” “老伯,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待在这里。”安思予忙跨前一步,急道,“你早上也看到了,你女儿现在不仅荣华富贵,她更是大魏皇帝的宠妃。若你此时与她相认,揭破了她的身份,她便是欺君之罪,是要砍头的!老伯,你寻女儿这么多年,难道是想一与她相见、相认,便害她身首异处吗?” 老叟便怔愣住了,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一丝不安,一丝动摇。他低着头,似乎在思索自己的举动,是不真的连累了女儿。 商娇见老叟迟疑,也赶忙帮腔,“是啊,老人家。您相信我们,我们真是冯颜的朋友,我们一定会帮您与冯颜见面的。你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赶紧跟我们走,不能留在这里,冲撞了御辇,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你难道想自己与女儿都获罪杀头吗?” “可……”老叟看看商娇与安思予,又看看那扇洞开的城门,犹豫不决。 恰此时,一队官兵从街的另一端走了过来,为首一个武官面色粗犷凶煞,边走边大声地问一个刚刚道旁的路人:“刚刚这里有人造谣,说自己是皇妃的生父?那人在哪儿?” …… 128、撞破 128、撞破 商娇听到那武官大声的喝问,再一看那一队官兵已由远即近,不由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没想到,此事竟会惊动了官兵前来。若被官兵抓住,那老叟的一句话,会害死穆颜,害死自己,害死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 “老伯,被官兵抓住就麻烦了。”她边说,边伸出手去拉住老叟的衣袖,“你现在必须跟我们走,马上!” 老叟显然也听到了刚刚武官的话,方知自己当真闯下了大祸。眼见着官兵马上便要到得跟前,他再不犹疑,任由商娇与安思予拉着自己,隐入街上人头攒动的人群里,一路飞快地穿街过巷,尽往暗处躲避…… 幸而刚才的官兵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踪迹,他们跑了一阵之后,见后面没有脚步声追来,便喘着粗气,慢慢放下脚步。 隐在一处小院的墙角处,商娇偷偷探头往四处瞧,再三确认身后再无人跟踪追捕,方才重重地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转头,她向着身后的安思予与老叟点了点头,又嗔怪地道:“老伯,你看到了吧?你今日在街上的胡言乱语,差点闯出怎样的祸事来!” 老叟经过这番折腾,知道闯下了大祸,听商娇嗔怪,不由露出几分自责与惭愧的神情。 安思予担忧地看了看一旁的老叟,向商娇道:“商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老伯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然,万一……” 商娇听安思予提醒,边匀着气边点点头,看了看身边的老叟,思索道,“是啊,必须把老伯先安置了……” 此事事关宫里最受宠的皇帝的嫔妃的声名,又惊动了官府,说不得官兵会不会追查此事。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将老叟安全的藏匿起来。 客栈是肯定不能住的,临时找房也来不及…… 突然,商娇福至心灵,“温莎,走,我们去找温莎!” 带了老叟来到西市温莎租住的院子,待应门的工人开了门,商娇忙向工人道明了来意,请求与温莎见上一面,顺便请他收留一下老叟。 没想到,工人见是商娇,便笑道:“姑娘来得不巧,我家主人带人去外地周游去了,说要考察一下大魏的地理风貌,只怕得过小半年才能回来。” “哦,这样啊……”商娇听了工人的答话,心里凉了半截。 正想告辞,却不料工人又笑道,“不过我家主人临走前说了,商姑娘是他的好朋友,若姑娘有事前来找他,叫我们分事情轻重缓急,能帮则帮。”说到这里,工人看一眼那老叟,向商娇点头道,“不过收留一个小老头而已,姑娘若不嫌弃便进来吧。” 商娇闻言大喜过望,忙向工人连连道谢,忙带着老叟与安思予,再一次跨进了温莎的院子,将老叟安置在了穆颜原先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待一切安置妥当,安思予向老叟讲述了穆颜与父亲分别之后的这十几年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她被拐,被卖,在青楼受尽苦楚却仍洁身自好,出逃被抓,被发卖被逼婚,沉塘,出家…… 直至为了救商娇,被迫答应李代桃僵入宫,却成为皇帝的宠妃…… 安思予的讲述很短,之前也弱化了许多穆颜之前所受的苦楚与伤害,但饶是只言片语,老叟还是从中得知了女儿与自己分离之后所有的遭遇,心痛难当。 泪眼朦胧中,他环视着穆颜曾住过的这间小屋,这里的布置与陈设自穆颜走后便再也没有变过,惨白的墙,简陋的家俱,敲经的木鱼,以及…… 他走过去,捧起穆颜曾经亲手抄写的平安经,逐字逐句的看,逐字逐句的读,只觉字字锥心,句句泣泪。 “妞妞啊,爹对不起你!”他把那几张薄薄的纸紧紧揉进怀里,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商娇看着眼前的老叟,想起自己前世的父母,只觉一阵心酸难过,再也禁不住,也跟着哭出声来。 安思予见商娇如此伤心,便知她一定想起了自己逝去的亲人,心里也是又酸又痛。 伸出手去,轻轻拍着她的肩,无声的支持与安慰。 “老伯,你放心……我们一定想法,为你传消息入宫,设法让你与女儿见上一面。”商娇红着眼,哽咽着向老叟郑重地许下诺言。 #### “安大哥,你当真能确定,这冯陈便是穆颜的生父吗?还有,穆颜姐姐的真名,当真是叫冯颜吗?” 回家的途中,商娇问安思予。 今天的事情,她至今思来,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万一,是老叟认错了人…… 亦或万一,是宫中的人嫉恨胡沁华得宠,而暗中设局陷害…… 可她的想法却被安思予否定了。 安思予点点头,沉重地道:“确定。穆颜小时侯曾告诉过我,她的原名便是叫冯颜。当初人牙将她卖到青楼,鸨娘曾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她当时年纪虽小,却也知落入虎口,害怕为爹爹带来灾祸,便只说自己小颜,至于姓什么,家住何处,全都不曾告知。是以鸨娘便根据她的名字,给她取了花名叫暮颜,后来又嫌这个花名听着像个短命的,才定了穆作为她的姓…… 这些事,穆颜只告诉过我一人,再无第二人知晓。今日那老伯一口说出穆颜的原名,我便知他当真是穆颜的生父,如假包换。” 商娇听完安思予的解释,方才释了心中疑虑,却又不禁惨然一笑。 “想当初穆颜姐姐出家之时,我曾问过她何不再等等消息,说不定她的父亲还在世……她却说,这么多年没有消息,父亲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不曾想她才一入宫……唉,这当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安思予心有戚戚地点头,“所以现在,我们还得想想办法,入宫与穆颜通个消息,设法让她与她父亲见上一面。” “谁说不是呢?”商娇烦燥地挠挠头。 可想要入宫传递消息,这谈何容易?穆颜现在身份今非昔比,今日西芳庵中的相见已是胡家几番安排暗中进行…… 可现在,若她想将穆颜父亲还在世的消息传递进去,势必要绕过胡沛华,可是,依他的个性,若知晓了这件事,只怕穆颜父亲性命难保。 可若找其他人带她入宫,她又如何向别人解释?譬如睿王…… 这件事,难哪! 正想得抓耳挠腮,安宅便到了。 安思予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地,安大娘便从里将门打了开来。 见安大娘来开门,商娇暂时放下这些烦心之事,笑着扬声与她打着招呼,“大娘,我们回来啦!” 边说,她边笑着走进宅子,丝毫没注意安大娘脸上的不安与欲言又止。 “大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吃饭啊,我饿得都……” 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停住脚步,震惊地,不知所措地,看向不远处,坐在院中小凳上的一抹月白身影。 “子……子岩?”天哪,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在这里多久了? 陈子岩也抬头看着她。惨白而疲惫的脸上,闪过沉郁与愤怒。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那个紧随在她身后,在看见他时,也一脸震惊的安思予。 缓缓起身,他逼视着她惊慌失措的眼,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在滴血。 眼前的女人,让他如此爱重,想要一生一世的女人…… 如今,却又如此可恨! 压着着心底,那如将要喷发的火山般爆发的千钧愤怒,他艰难地、涩痛地开口:“一天一夜……娇娇,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边说,他边扫了一眼一旁不安的安思予,只觉得心已痛到了极致。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与他,这一天一夜干什么去了?”尽管他尽量压抑,但到最后,仍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近嘶哑地低吼。 129、天敌 129、天敌 “子岩,你听我说……”商娇见陈子岩大怒,心中发虚,直觉地想向他解释,却突然生生地住了口。 无法解释,亦不能解释。 怎么说?告诉他实话吗? 可若告诉了他实情,那势必便会扯出穆颜李代桃僵之事,这件事如此机密,她陷在局里尚不得脱身,若让他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会不会令他也陷入危局?会不会给他带来杀机? 商娇发现,她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说,她怕此事就此暴露,从而给她身边所有人,还有穆颜招来无尽的后患; 可不说,又如何向陈子岩解释她单独与安思予外出一天一夜的事?尤其是在她与陈子岩已互述衷情,约定终身之时。 这一次,她左右为难,再不知该如何脱困。 见商娇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的咬唇,似有见不得人的隐情,陈子岩的心便凉了半截。 “你说啊!我在等你的解释,娇娇?”他心底透凉,却再也隐不住心底升腾的怒火,催促道。 “……”可越是催促,商娇却越是沉默地低下了头,面有难色。 陈子岩又偏头去看安思予,目光甫一相触,却见安思予调转了头,也不敢看他。 他终于再按捺不住自己满心的失望,几声怆笑。 “哈、哈……”边笑,他边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显得很为难,很无助,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可就是眼前这个曾令他满心满眼爱恋与信任的女人,不仅说谎骗了自己,更瞒着自己,在外与另一个男人共度了一天一夜。 谁也不能了解,他昨日带了大夫折身回安宅,想要给商娇看病,却被他发现商娇竟是说谎骗他时的震惊; 谁也不能了解,他在安家院中,望着前方那棵落尽芳华的桃树,枯坐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太阳西沉,眼看太阳东升时,心底是如何的煎熬…… 谁也不能了解,他心里其实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商娇一人回来,告诉他,她其实只是贪玩,外出迷了路…… 直到,他看到他们二人相携着共同回来,回到他们共同的家! 可到了这一刻,他都还存着希望,希望商娇可以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她解释,他就会信。哪怕这个解释有多荒谬,他也会信,会真的相信! 可是,没有。没有解释,没有辩解…… 她竟什么都吝于给他——就连一个谎言都吝于给他。 倏时间,陈子岩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坠永暗的深渊,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期望……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商娇,你简直令我太失望了。”他冷了眼神,失望的,无力地道。 再不多言,擦过商娇的肩便要往门外走。 一道身影飞身过来,生生拦住他的步伐,急急向他解释,“陈东家,此事你误会了,我与商姑娘外出,是……” “滚!”陈子岩却压根不想听眼前男人的解释,厌恶的一声低喝,一把拨开他的手,便快步向大门而去。 眼见陈子岩几步已走出了安宅大门,安思予匆忙地伸手一撞商娇的手臂,“商娇,你在做什么,快去追呀!” 早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得傻愣的商娇方才茫然四顾一番,待发现陈子岩远去的身影,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惊呼,飞奔出门去。 待得紧追着陈子岩出了大门,一旁的安大娘方才抬起头,偷偷看一眼安思予。 却见安思予正望着洞开的大门,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里盈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期许,更有失落…… “子岩,子岩……”商娇一路飞奔,紧跟着不远处全然不顾她的呼唤而疾走的月白身影,心急如焚,却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她与他,经历了这么,才确定彼此心意,走到一起。他爱她,她也敬他,只盼明年花开,他牵马而来,与她执手而归,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那个人,是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的人生岁月里,第一个爱上的人。他温和从容,爱她护她,让她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甜蜜…… 她怎能让他这般走掉?这般带着对她的误解走掉? 好不容易追到他,她再顾不得周遭有多少人经过,有多少人注目,一展双臂,便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心跳得如此快,就这样紧紧地贴住他的背,带着害怕失去的怯意,牢牢地抱住他。 “子岩,子岩,你信我好不好……我昨日与安大哥外出,当真没有什么……子岩,我爱你,从前到现在,我只过爱你一人……”她抱紧他,小手环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后背,在他身后恳切地、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哀求意味。 陈子岩听着她软糯的清音,低头看着她抱着自己的纤白小手,如缠绕着百炼钢的绕指柔…… 那一刹那,愤怒与冷硬的心突然便就这么软了下来。 这个女人,身后的这个女人,毕竟是他倾注了所有,第一次去爱、去相信的女人呵…… 他的大掌微微抬,眼看便要覆着那双纤手…… 却又在瞬间顿住。 转身,他直视着她惊慌的,失措的大眼,尽量低声的,轻柔的询问,执意要一个答案:“好,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信你?你告诉我,你与安思予这一天一夜,到底干什么去了?” 那张美丽的小脸上,便再一次写满了为难。 “子岩,”商娇哀哀的恳求,“这件事,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问?你只需相信我,相信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就好……好不好?” 陈子岩很想硬起心肠再继续追问,可看着商娇一脸为难的表情,他心头一滞,终不忍再横加逼迫。 唉!罢了,罢了…… 既然爱她,那便信她罢。 就算她什么也不说,他也试着去包容,去相信。 抬手,他轻轻抚了抚她光洁的小脸,看到因他这个举动,她的脸上绽出的光彩。 “好。这一次,我相信你。”他轻轻地说,“但下不为例。娇娇,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 商娇听到他原谅自己,立即点头如捣蒜,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 陈子岩想了想,又道:“还有,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你说。”眼见陈子岩都这么大度,原谅了自己这次的欺骗与隐瞒,商娇也赶紧应道,“子岩,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陈子岩俯头,注视着商娇的神情,斩钉截铁道:“你搬出安宅,我另行为你安排住处!” “……” 乍听这个要求,商娇以为自己听错了,只能呆怔当场,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为……为什么呀?”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急急地问。 她脸上的拒绝是如此明显,陈子岩看到,刚刚缓和的心绪便如阴天的太阳,刚跃出云层,却又被阴云所阻挡。 “为什么?娇娇,你难道不觉得你与常喜两个姑娘家,与一个未婚男子非亲非故,却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本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么?”陈子岩反问道。 “……”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只是租客,既租了他的屋子,与他同住一处便无甚问题。娇娇,我可以不在意,我可以选择相信。但娇娇,你可曾想过外人会如何看你,又如何看我陈子岩?娇娇,你是我未来的妻,我不希望将来别人拿此事来说项,有损你的名节!”陈子岩轻声劝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此话时,到底还是亏着心。 他在意,在意极了!怎能不在意? 打从第一次听说商娇竟租住在安思予的宅子里,与他日夜相处时,他就对此事在意至今,却一直苦于没有立场,劝她搬离安宅。 更何况,从初次见面,他就知道,这个安思予对她也有着同样深重的爱恋。 他一直为此事不安、焦急,即便面对睿王与商娇的亲密,这样的情绪都没有如此浓烈。 就仿佛……他与他,是天生的敌人。 而如今,她已是他爱的人,注定今生要与他携手共度,他此时劝她搬离安宅,有何不对? 但商娇却犹豫了。 她想起这一年时间以来,在安宅的点点滴滴。 安思予的豁达温和,知书达理,睿智多谋……还有他待她的温柔包容…… 还有安大娘,那么疼爱她,顾惜她,舍不得她做一点重活,每每她想帮她洗衣烧饭,却总被她吆赶出去;每每有好吃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她…… 她今世穿越过来,本就孤独,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如同家人的安氏母子,却又要生生分别…… 她不舍,她真的很不舍! 可是,她也知道,若她坚持,子岩会不安。 很不安! 不知为何,她总有这种感觉。觉得陈子岩,似乎对安思予存着莫名的敌意。 这敌意从何而来,她说不清,道不明。 但她知道,也许她确是该做个了断了。 毕竟,子岩才是她爱的人,是她今生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不能让他再这样为她不安。 想到这里,她执起子岩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好,子岩,我答应你。我会搬出安宅……但现在找房也需要时日,你可不可以……宽容我一些时候,待我处理好一切再搬出来?” 陈子岩听商娇这般承诺,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反手将她的手握紧,他点头道。“好。娇娇,我希望你别让我等得太久。” …… 130、锦匣 130、锦匣 辞了陈子岩,商娇心情沉郁地回到安宅,常喜正在院中哼着小曲浇花,见商娇面色不佳地从外面慢慢回来,立刻扔了水壶,飞奔到商娇面前。 “小姐,如何如何?那陈东家还是不肯原谅你么?”她急切地问,语气中,有一丝掩也掩不住的兴奋。 商娇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未曾察觉常喜的异常,摇了摇头,抬眼看院中,安氏母子都不在,便问:“安大哥和大娘呢?” 常喜便一指里屋,“他们在屋里呢。”边说,她边凑近商娇耳畔,神秘兮兮地道,“也不知为何,你刚走不久,安大娘便与安大哥起了争执……” “起了争执?”商娇有些疑惑。这对母子感情如此好,怎会起了争执?“你就没有去看一看,劝上一劝?”她反问常喜。 常喜一耸肩,没心没肺的样子,“谁知道他们怎么了?我一个外人,总不好去劝吧?” 说罢,常喜重新捡起地上的水壶,又重新给花浇起水来。她似乎遇到什么欢乐的事,唇角竟还挂着一抹笑意。 商娇哑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抬腿便往里屋安思予的房间而去。 甫入里屋,商娇便看到安思予正抢夺着安大娘怀里的一样物什,俩母子你抢我躲,正拉扯得不亦乐乎,全然没注意门口的商娇。 “安大哥,安大娘,你们在做什么?”商娇站在门口,问。 正在拉扯的俩母子便顿住了。趁着这个工夫,商娇方才看清,在安大娘怀里的,是一个小巧的,精致的锦匣。 “没,没什么……”安思予正答着商娇的问话,安大娘却挣出了儿子拉扯住她的手臂,立刻向商娇走了过来,怀抱着那个锦匣,一把将商娇的手腕拉住。 “娇娇,你来,大娘有话要跟你说……” “娘!”安思予突然迸出一声厉喝,竟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将门前两个女人皆吓了一跳。 屋子里,倏时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到声响。 商娇完全不意素性温和的安思予竟也会这么大的脾气,一阵怔然之后,她颇感莫名其妙地问:“大哥,大娘,怎么了这是?” 安大娘拉住商娇的手,回头看自己儿子,苦口婆心地劝:“儿子,娘这是为你好啊……” 安思予却不理,径直上前,看向安大娘抓住商娇的手。“娘,你先去上工吧,我与商娇谈谈。” 安大娘便似乎满含期待地看着儿子:“那?”她看看商娇,又看看安思予,目光热切中,有带着一丝犹疑。 安思予便显得很是疲惫,无力地点了点头。 安大娘立刻便雀跃起来,连连应声,放开商娇的手,将锦匣放到房间的小几上,目光又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番,方才出了房门。 商娇疑惑地看着此间这对母子打的哑谜,全然不知其意。直到安大娘走远了,她方才扬声问安思予:“安大哥,大娘这是怎么了?你们刚刚在争执什么?” 边说,边伸长脖子,想去看几上的锦匣,有些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思予察觉到她的目光,急忙返身,拿起锦匣就去拉抽屉,“没什么……对了,你与陈东家谈得怎么样了?” 商娇便又郁闷了起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告知安思予:“今天的事,子岩倒是原谅我了。但他……要我搬出去,另外找一屋子……” 安思予阖上抽屉的动作便顿了顿,但立时又回复了正常。 “也好啊!”他淡淡地笑道,压下心中泛起的,快要浮到眼里的阵阵苦涩,“你现在与陈东家在一起,总与我们住在一处,也确是多有不便……更何况,今日的事,也确实令他误会了。” 商娇便烦躁起来,挠了挠头。 “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想搬啊……我与大哥还有大娘,我们相处得这么好,你们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她越想越不自在,心头闷闷的,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安思予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商娇的头顶。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娇娇,这里……毕竟不是……你的家。你,你应该去……去陈东家……身边……”他温和地安抚着她,道。 不知为何,商娇觉得安思予的声音怪怪的,一段简短的话,他中断了数次,甚至还有些鼻音。 商娇便难过起来。她舍不得安氏母子,便如他们也舍不得她。 一时间,她有些犹豫。强笑了一下,道:“再说吧。我拖上一阵儿,兴许子岩便将这件事忘记了。” 安思予听她这么说,也不勉强。只他心里清楚,商娇的缓兵之计,只怕不会奏效。 陈子岩虽素性温和,却并非没有原则主张的人,商娇既答应了陈子岩,就算只是缓兵之计,但他一定会加快脚步,迅速的找到合适的房子,让商娇彻底与他们分开! 商娇,她离开的日子,便不会太远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一阵发涩,发苦,如被人用钝刀一刀刀撕裂般的巨痛。 商娇,商娇…… 若非他身败名裂,若他与她能在最好的时候相遇…… 他会抓牢她,追求她,永生永世不会放手! 可现在,他却深深的知道,唯有放开她,成全她,让她去找寻自己的幸福与快乐,才是对她最好的祝福。 哪怕,失去她的心痛会跟随他一生一世,他也甘之若饴! 天底下最好、最善良、最聪颖、最坚韧的女孩,他只愿她一生幸福,一世无忧,平安顺遂——因为,她值得! 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那只锦匣里,有一个翠绿的手镯。那是他过世的爹,用平生积蓄买下,准备送给未来的儿媳的。 但如今,那只锦匣只怕会随着她的离去,永远珍藏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永远永远,再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 第二日清晨,商娇出门,正匆匆往商行赶去,一出巷口转角,但看到一个威武的人影正立在巷口。 听到脚步声,他侧过脸,一双略略有些阴鸷的眼便盯着她,犹如老鹰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大清早的,怎么就特么的撞鬼了! 商娇这样想,本能地抬脚就想往巷子里跑。 “回来。”身形刚一动,耳边却听那人淡淡的声音,满含着威胁,“若你不想死得那么快。” 商娇的小腿便只得不情不愿的顿住。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简直比黄莲还苦。 131、条件 131、条件 迫于无奈地转身的刹那,商娇翻脸比翻书还快,马上扬起笑脸,向着眼前的人挥了挥双手,无比熟悉,无比热络地打招呼:“嗨,胡大人,好巧啊!怎么在这里碰到你?你到这里来,是走亲访友的吗?” 边说,她还边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巧吗?”胡沛华丝毫不上商娇的当,唇角勾出一抹了然的,阴冷的笑,索性开门见山地道,“商娇,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商娇闻言,心里一沉,暗道了一声糟。 果然,昨天之事,胡沛华还是知道了。 但商娇何其聪明,马上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笑回道:“胡大人是特意来找我的?你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看着商娇装傻扮憨死不承认的样子,胡沛华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索性与她面对面地开门见山,“别跟我在这儿装傻,商娇,你该知道我为何在此等你。” 说着,他看商娇想张口否认,又提点道,“昨日你见过胡嫔,回城之时发生了什么,需要我一一向你点明吗?若非街上人多,你们手脚又快,我的人跟丢了,否则昨日我便将那老头儿抓起来了。” “哦!”商娇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说的这件事儿啊!不过一个疯老头儿在城门口发疯乱说罢了,我见他越说越离谱,便劝了他一通,把他带离了城门。之后,我便离开啦,那老头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你大清早的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件小事么?” 商娇装得无辜至极,但胡沛华哪里会信她的胡扯瞎掰,见她还不吐口,他冷哼一声,泠泠笑道:“商娇,你说过的,我们是伙伴,是盟友。但你的态度,似乎却与你的说辞背道而驰啊?” 边说,他的左手便握住右手的手腕,恐吓性的转动着右手的手腕,向她上前一步。 看他动作,商娇眉毛一挑,无端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想起此人从前的心狠手辣,忙警惕地退开两步。 “胡沛华,你想干什么?别忘了,现在睿王正在主张废除律例,整个前朝你胡家就是出头的鸟儿,谁都盯着,谁都想打!若你杀了我,便是胡嫔饶了你,睿王肯定也会调查此事,你一定没好果子吃!” 胡沛华挑眉看着眼前全神戒备,其实色厉内荏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原本得知穆颜亲父在天都城出现的消息之后便一直阴云密布的心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奇好。 明明是一只牙还没长齐的小兔子,却偏偏要咧嘴呲牙,装作一副刺猬的模样…… 有点意思! 他摸了摸下巴,看着眼前对他横眉瞪眼的商娇,有些想笑,有些心痒。 再开口时,语调也便莫名的柔和了几分。 “其实你不必如此防备我。把那老头交给我吧,我自会处置。” 商娇却并不买账,她也知瞒他不过,干脆也冷笑一声,反问道:“交给你?你来处置?那你准备如何处置?” 胡沛华想了想,折衷道:“至少,我可以送他离开。” “是啊,你还可以送他回‘老家’!”商娇冷嘲,在“老家”二字上注了重音。 她怎么会相信胡沛华有这么好的心,明知穆颜的生父是个未知的定时炸弹,还能送他平安离去? 这个人,是连亲生的妹妹都可以逼死,还能就在妹妹尸体旁边,从容冷静的分析时局,做出对自己对有利的抉择的人啊! 相信这样的人,无异与虎谋皮。 见自己好话说尽,商娇却还是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胡沛华的耐心终于告罄。 “商娇,你不要逼我。你莫忘记了,我的职责便是内廷校尉,要抓拿一个造谣中伤宫中嫔妃的要犯,是轻而易举之事!” 商娇闻言,先是蹩眉,继而眼珠滴溜溜一转,咧嘴拍手:“好啊!那胡大人尽管让官兵全城搜索,捉拿造谣中伤胡嫔的要犯。只是,这件事可千万要瞒好,莫要让胡嫔知道了才是!否则,她若知晓自己一直惦念的生父,被自己现在的哥哥给捉了,杀了……你说她与你的‘兄妹情谊’还能维持多久? 哦,对了,还有!天都刚一传胡嫔生父另有其人,作为哥哥的胡大人便如此激动,四处领兵搜捕缉拿,这是否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呢?届时,天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胡嫔与胡大人身上,恐怕胡大人更是摘不干净了罢?” “你!”胡沛华被商娇说中心事,一时语塞,忤在原处许久,方才恨声问道,“那你究竟想怎样?” 商娇想了想,昨日里自己方还在为如何入宫给穆颜传递消息,让她与生父父女相认,今日便得了个现成的时机。 “带我入宫,我要再见胡嫔一面,亲自向她面陈此事。否则一切免谈!”她昂着头,提出自己的条件。 如此一来,穆颜便知道了此事,既能与生父相认,胡沛华也投鼠忌器,再也不敢暗害穆颜生父,当真是好计! 胡沛华的脸不由得气得歪了歪。 她这是完全的不信任自己啊! 也难怪她不信任,他原本的打算,本也是将这个老头抓来,不管他是否真是胡嫔的亲生父亲,一刀下去,便永绝后患。 可现在,这个计划却被商娇生生阻断。 若他不答应她的要求,却又一时半会找不到那老头,万一哪天他再跑上街胡说海闹,传到有心人的耳中,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罢了罢了,那便如她所愿,让她先与胡嫔通个消息吧。 只是……若当真确认了那老头身份,指不定胡嫔会要求与那老头再见上一面。 如此一来,这件事的安排还得落在他的头上。 一想到这父女相认抱头痛哭的戏码,胡沛华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届时,杀,杀不得;留,留不得。他还得鞍前马后的安抚,把那老头像送神一样的送走…… 真是头疼! 不过,若胡嫔当真是他亲女,想来他也不至反水害她。 “准备一下,三日后,我先安排你入宫,与胡嫔见上一面再说后事。”他低声吩咐,继而转身就走。 待得胡沛华的身影没入清晨的巷道之中,商娇这才长松了一口气,靠着巷子的青砖墙壁上,擦了一把额上涔涔的冷汗。 132、爱怖 132、爱怖 第二日的午后,商娇在商行的食肆里吃罢午饭,刚回到处事间,便被上座的陈子岩给叫住了。 “商娇,你准备一下,待会儿我们要外出一趟。”陈子岩正挥笔阅事,说得很是正式认真。 商娇见陈子岩表情严肃,以为有紧急公务需要他们外出处理,马上忙前忙后,细致妥帖的准备纸笔用具,待得陈子岩将案前的公文处理完毕,便屁颠屁颠地跟在陈子岩身后出了商行。 陈子岩出了商行,却是一路悠哉游哉的穿街过巷,与素日里素日里的行事作风全然不同,这让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娇很是纳闷,不知他们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一路南行了许久,终于,陈子岩在一处满是花香的小院门口停住了脚步,用钥匙开了锁,轻轻推开了那一处宅院的红漆木门,转头向商娇浅笑,伸出手来:“娇娇,来。” 商娇便明白了陈子岩今日带她出来的用意。 只是她没想到,陈子岩行事的速度会如此之快。 她以为,他会容她缓缓,容她慢慢与安思予、安大娘告别。 或者……容她再待在安宅,直至她嫁给他的那一天。 所以,现在的情形有点令她措手不及,全然没有心理准备。 可是,陈子岩就在那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 他是她爱的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不能让他失望,也不忍让他失望。 所以,她亦伸出手,由着他牵着自己,向那处的小宅里走去。 甫一入门,便见到小宅两旁开满了花树,紫穗槐与黄桷兰的芬芳香透了夏日的小院。小花圃里开满了各色花朵,更显花团锦簇。 小院并不大,只有东西两间屋子,却装修雅致簇新,进得主屋,便见里面陈设文雅精巧又不乏舒适,门廊、门厅向南北通透,客厅、卧室用精绘的芙蓉鲤鱼蜀锦分开,室内室外情景交融,相映成趣。 其中,一张放于客厅几案上的古琴犹引商娇注意。 踱上前去,商娇细看着那张琴形饱满,黑漆琴面,很是素净古朴的古琴。纤手伸出,轻轻一拨,一声泠泠之音,如珠落玉盘,余音绕梁。 一双大手从身后环紧了商娇纤细的腰肢,商娇的后背便整个贴于一处温暖的胸膛。 “如何,喜欢这琴吗?”陈子岩在商娇身后,轻轻拨弄着她耳边的头发,闻着她发间的清香,爱怜的亲吻了一下她的小脸,毫不意外地看到一抹绯红布满了商娇的俏脸。 商娇静默了一下,点头,“喜欢!”继而收回手,有些黯然地道,“可惜我不会弹琴。” 她知道,古人最喜夫妻“琴瑟合鸣”,视之为闺房之乐。陈子岩虽为商人,却到底身份不同于其他贩夫走卒,想来他的礼乐造诣也不会太差,自然也会要求自己的妻子也琴棋书画,与自己琴瑟合鸣,共效于飞。 可是,商娇毕竟是现代人,连古琴都极少见过,遑论弹奏? 见商娇心生怯意,陈子岩握住她的手,依然笑得和风细雨,“不懂,我们便学,我做你的老师,可好?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能与我的妻子琴瑟合鸣,方不负良辰美景。” 陈子岩话中已有请求之意,商娇如何能拒绝? 她低头想了一想,自己现在毕竟已在古代,既能学会古人文字,那再为心爱之人学弹琴,又有何妨? 所以她轻了头,笑答他道:“好。子岩喜欢,我学便是。” 陈子岩闻言笑得更是开怀,将商娇拥入怀中,心中的爱意与快乐几乎快要满溢。 环顾了一下四周,他颇满意地道:“这间宅院虽小,但比之你在安宅所住的那间小屋倒也好了不少,你与你那小丫环住在这里,我也能放下心来。娇娇,你过两日便搬过来,待我他日来迎娶你入我陈府,可好?” 商娇伏在陈子岩的怀里,听着他开怀的笑着,为她将日后的生活都一一妥帖安排,又见了小院陈设布置都是如此焕然一新,知他并非这一两日用心于此,心里不觉又是感动又是为难。 轻轻推开他,仰视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庞,含笑睇她的眉眼,半是犹豫半是为难地嗫嚅道:“子岩,你为我安排的这一切,我都很喜欢。可是……你可不可以再宽限我一些时日,再搬离安宅?” 商娇的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屋里旖旎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陈子岩不由的全身一僵,温润的面庞,含笑的眼睛,便都布上了一层霜色。 “这是为何?”好半晌,他冷睇着商娇,隐隐有些怒气在胸臆间流动,说出的话便有了几分冷硬,“你不是答应我会搬出安宅的吗?娇娇,你如今这般,是想反悔吗?” 商娇见陈子岩面色冷凝,忙开口解释,“子岩,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时间太仓促了一点,我还来不及做准备……” 陈子岩便蹩紧眉头,逼问道:“你还需要做什么准备?这里的一切,我都已经为你打理妥当,你只需将行李整理收拾一下,便可住进来。你还需要做什么准备?” 商娇一时哑然,咬唇想了半晌,嗫嚅道,“这一年多来,安大哥与安大娘待我便如亲人一般,如今我突然要走,总得跟人家好好道个别吧?” 陈子岩只觉心中那股怒气越来越盛,“告别?告别不就是一句话,一顿饭的工夫么?何须你要这般求我宽限时日?娇娇,你想要我宽限几日?” 说到这里,他上前一步,逼视着商娇的眼,“还是,前日你所答应我搬出安宅的话,只是你的缓兵之计,你其实根本就不想离开安宅,离开你的安大哥?” 陈子岩的话让商娇心里一惊。她是不想离开安宅不假,但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时空没有亲人,安大娘与安思予对她如此之好,她早在不知不觉间把她们当作了亲人,所以不舍离开而已。 如今她和陈子岩刚在一起,便要离开他们,便如刚刚扎下根的小树,突然将之挪入新土,难免会不适应,会难过。 何以每一次陈子岩说起,都会扯上安思予? “……子岩,你误会了,我与安大哥当真只是兄妹之情而已。”商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子岩,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为何如此敌视安大哥?” 因为我在乎你!因为我在那个男人眼中看到了对你的爱意,那样浓烈,那样压抑!因为我怕失去你! 陈子岩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却又生生憋回心里。 长长地吞吐着气息,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绕开商娇的话题,“那么你呢?你又为何如此会不得离开安家,离开安氏母子?娇娇,我虽然是男子,但我也会害怕,害怕我的真心托予,最后却不得爱人的真心回应。娇娇,我爱你,我想与你一生一世在一起。这一点我无比确定!你呢?你……唔……” 陈子岩话音未落,商娇便一把揽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她不知道陈子岩的不安全感到底从何而来,他可以不惧睿王,却何以对安思予如此上心?他难道看不出她对他的爱吗? 所以,她只能这般热烈的抱住他,吻住他,与他唇齿相依,口舌交缠,表达自己的心意。 陈子岩不意商娇如此主动,一番怔忡之后,立刻反客为主,揽住商娇的腰,迅速的激吻住她,与她纠缠到底。 吻,如此热烈,如此迅猛,彼此的舌在对方口中嬉戏,交缠…… 不够,还不够…… 身体在叫嚣,在颤栗,有如岩浆即将爆发的火山。无法忍耐,也不想再忍耐…… 在她的惊呼声中,他一把将她抱起,走到床边,将她放到了床上。吻着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脸,一路往下…… 她在他怀里略略挣扎片刻,便垂了双手,偎在他怀中,任由他亲吻,只蜷着身体,微微的颤抖,小脸潮红一片。 察觉到她的害怕,陈子岩用尽全力的,攥紧拳头,咬牙停下,将她拥紧,伏在她的颈间喘着粗气。 这女人,这女人…… 他怜,他爱,入骨,入髓。 他想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想给她一个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他不想亵渎了她! 一双纤细的手便伸了上来,揽住他的脖子,抚着他的肩背,轻轻地拍,轻轻的承诺。 “子岩,相信我,多相信我一些,好不好……这一生,我只愿做你的妻子,也只会为你一人披上嫁衣……” 陈子岩闭上双眼,那一刻,他突然笑了起来。 笑自己的多心,笑自己的猜疑。 可是两个人的爱情啊,又岂能容得下第三个人的存在? 因为太爱,所以害怕失去;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会多疑;因为多疑,才会迷失自己,也看不清爱人的真心…… 如此而已。 133、入宫 133、入宫 看完了房子,商娇与陈子岩手牵着手回到商行,正行至离商行不足百米之处,商娇陡然看见,温莎家的那个守门的工人正站在商行大门之外,满脸焦灼,抓耳挠腮,急得团团乱转地往里张望。 商娇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不欲让陈子岩知晓她的事,她马上急智地想起到了一个理由:“哎呀,子岩,”她一拍脑袋,大叫道,“我把装公文的布包落到刚刚的小院儿里了!” 陈子岩听她这么一说,回身一看,果见商娇两手空空,出门时挎在腰间,装着纸笔的布包果然不见了。 “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若没有,明日再过去拿,或我打发人去取都行。”陈子岩询问。 商娇便忙点头,佯作忧心忡忡地道:“我把今日账房送来的账册也一并带着呢……” “你!你出个门怎么把账册也带在身上?”陈子岩顿时无奈起来。账册是何等机要的东西,商娇怎么要以随便带出商行,还将它遗失在外面? 商娇便作惭愧状,“我……我这就回去取。你便先行回商行吧。”说罢,便要转身往来处走。 陈子岩忙唤住商娇,将小院的钥匙递给她,又嘱了她早些回来,眼见着她撒腿跑远,这才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走进了商行的大门。 可事实上,商娇的布包里根本没有账册,她也并未跑远,只是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待得陈子岩进了大门,她这才闪身出来,匆匆赶到商行门口隐蔽处,趁着看门的工人没有注意到她,捡起一块石头,向温莎的工人身上扔去。 工人被石子打到,本能的抬头一望,便看见商娇正隐在商行门口石狮处,正向他挤眉弄眼的招手,示意他过去,忙不动声色地抬腿跟着商娇,一前一后行到一处隐蔽的巷角。 确定左右无人,商娇方才惊疑地询问起那工人来:“师傅,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好冯老伯的吗?” 那工人便跺跺脚,急道:“我来便是要跟姑娘说此事。今日午时饭后,我上街买菜,留那冯老伯一人在家。谁知我买完菜刚回到巷口,便看到我们院子被官兵给围了,两个官兵堵了冯老伯的嘴,将他押解走了。我情知不妙,再不敢回去,只得赶紧来告知姑娘一声。” 商娇一听此话,只觉如五雷轰顶,脑袋嗡嗡作响,半晌回不过神来。 好容易醒转过来,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胡沛华这是要闹哪样? 昨日他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么,由他来安排,让商娇先入宫与胡沁华见上一面再作定夺…… 他怎么能出尔反尔,当着她的面说好不搜捕拿人,转眼又遣了官兵将冯老伯给捉走?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阵火起。拿出身上的钱袋,将钱全给工人,嘱他另行安身,万莫再回小院,便脚下不停,匆匆赶到了胡府。 到了胡府,她也不经通禀,直接闯直嚷着要见胡沛华,便想闯进府去。门子哪敢轻易放她入内,便与她在门口好一番拉扯,直到靖风闻声赶至,听明原因,立刻变了脸色,赶紧带她进了胡府。 彼时胡沛华正倚在书房小榻上翻书小憩,但听得门口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靖风来了,又听得脚步声很急,正立身想问发生了何事,便见书房门猛然大开,一个娇俏的姑娘便一头扎了进来。 “商娇?”待看清来人,胡沛华大奇,“你怎么来了?”边说,他边放下手中的兵书,坐在榻上,汲了鞋准备起身,“可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却见商娇旋风般地冲到他身前,面色不善地开口便道:“你把穆颜姐姐的父亲捉起来关在哪儿了?胡沛华,你也太出尔反尔了吧?” “什么?”事起仓促,胡沛华皱眉,一头雾水地问。 商娇见他一脸无知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我问你,你把穆颜姐姐的父亲捉进来,关在哪儿了?”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再问。 这一下,胡沛华听懂了。 心里,却骤然一阵巨跳。 “我何时派人去搜捕捉拿穆颜的老爹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沉声疾问。 商娇答:“不就午时过后,你……”话说一半,却陡然顿住,与胡沛华一站一坐,俩俩相看,面上皆浮现出惊惧的神情。 “糟了!”待反应过来,商娇一声大叫。 不是胡沛华下的令——不是胡沛华! 那……那是谁?那会是谁? 不管是谁,那人必然也是听到天都城中近日的流言,从而下令搜查与捉捕冯老伯的。 不管这人是谁,有一点商娇敢断定,此人绝对是敌非友! 想到此处,她不禁背冒冷汗,口中寒气咝咝。 胡沛华也赶紧穿鞋下地,忙唤来靖风,吩咐道:“立刻派人去查,今日是谁动用了京城官兵,捉了胡嫔的父亲。一经查实,速速来报。” 靖风立刻回道,“刚刚商姑娘来时,属下已知此事,早令下属去查了,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胡沛华闻言,便烦躁地挥退了靖风,负了手在屋中来回打转。想起昨日商娇若肯交人给他,哪会有今日之事,不由又狠狠瞪了商娇一眼。 商娇也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抬眼时看见胡沛华目含指责的瞪她,心里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 祸已闯下,当务之急,便是要如何弥补。 于是,商娇道:“胡大人,事不宜迟,请你现在马上带我入宫面见胡嫔,我必须马上向她面陈此事!此次捉拿冯老伯的人十有八九是冲着她去的,我们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想好万全之策,也不致被打个措手不及。” 胡沛华正苦无对策,此时听商娇如此说,立刻拍拍头,“我也急得糊涂了,忘记了这一层。也好,你现在赶紧换上宫里的衣服,随我马上入宫,待见到胡嫔之后我们再定夺此事!” #### 一路上,胡府的马车马蹄飞快,疾驰在通外大魏皇宫的官道上。马车内,商娇早已换了一身浅粉的宫女装束,与胡沛华相对而坐,却相顾无言。二人都知道将有大事发生,却又不知结果会如何,所以彼此心里都沉甸甸的。 马车很快便行至了皇宫门口,便有侍卫前来盘问。胡沛华掀帘,只道有事求见胡嫔。他本便是内廷校尉,现又是皇上宠妃的兄长,侍卫见了他无不从命,赶紧放行。 马车顺利通过了宫门,待进了宫门,再不敢驱车而行,商娇便与胡沛华一同下得车来。这本是她第一次入宫,若换作平时,她必然要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一番,可如今出了大事,她哪里还有得这等心情?只作垂首伏低的宫女状,与胡沛华一前一后脚步匆匆,绕过前朝正殿,向着后宫的方向走去。巍峨禁宫,*大殿,红墙宫柳,尽皆被她抛在了脑后。 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点,再快一点! 可这皇宫,怎么这么大,这么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路的尽头一般。 而此时,彼端大殿外玉阶之上,睿王正议完事退出大殿,立于大殿玉石槛杆,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只觉疲累不堪。 连月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废律的事,终于在今日有了一个结果。此时,年轻的代宗皇帝还在殿内,与诸位大臣商讨各种细节。 若无意外,明天诏书便会颁下…… 正想得入神,只觉远处红墙之下,一道熟悉的浅粉色的背影在眼前一晃,睿王不由脱口轻唤:“小辫子?” 话甫出口,他旋即轻扯开嘴角,闭目自嘲地摇了摇头。 商娇一介平民女子,怎么可能随意入得了宫禁? 他,竟思念她到如此境地了么?以至无论走到哪里,甚至禁宫之内,都仿佛能看到她的身影。 轻叹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那道浅粉色的身影早已失了芳迹。 随在睿王身后的牧流光听得主子动情的低唤,再抑不住心中愤懑,低声道:“王爷何苦还惦记着那个没心没肝之人?她如今与那陈子岩只怕是早已互许了终身,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从柔然回来,竟连一次也没来看过王爷……端得是枉费了王爷对她的一番情意!” 睿王面色淡淡地听着牧流光的话,直到听得他说出“互许了终身”,鹰眸中才流露出一丝阴冷,负在紫金蟠龙朝服后的双手亦不由紧握成拳。 “流光,”他淡淡的开口,听出不喜怒,“你的话太多了!” 牧流光便束手而立,缄口再不敢言。 睿王立于台阶之上,抬眼看着天边西斜日暮,晚霞如金,像极了柔然草原之上的暮色。 心里,不由得又忆起那日在柔然草原上,他听得刘恕来报,说商娇哭着冲出魏营,不知发生何事,他担心她,不顾酒后不适,策马前去草原深处寻她,却刚好撞见她环住陈子岩的脖子,向他献上自己嫣然红唇的那一幕。 那酡红的俏颜,那含羞的神情,那醉人的嗓音在低低地向他倾述着自己的爱慕…… 这一切,都是他所渴望的,所盼望的,所冀望的。 ——如今,却统统属于了另一个男人! 他不懂呵,明明他与陈子岩在同一日,同一时与她相识; 明明论权势、论富贵、论人才、论才华……皆他是上品! 可为何商娇的目光,却追随的不是他? 为何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他? 她到底是什么眼光?! 他恼,他怒,他砸了所有营帐中能砸的物什,坐在渐黑的营帐之中,仿佛被无尽的黑暗所包围。 可到底,心中却又存了一丝隐隐的期待。 期待着那小小的人儿可以掀起他的帐帘,为他提来一盏明灯,温言询问、劝慰他一番。 届时,他会将她揽进怀里,告诉她他对她的恋慕与不舍,告诉她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不顾一切阻拦,立她为他的王妃,此生此世,许她一世繁华…… 与一个她所盼望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不再是逗弄,不再是消谴,不再是玩笑…… 而是他的一颗真心,相托相予。 ——可是,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坐在黑暗的营帐中,耳中却灵敏的听到了她在外面询问守营的将士发生了何事。 他以为她会进来,马上就会进来。 可是,她始终不曾来——他所盼望的那个人,始终不曾走进他的世界。 任由他一个人,被无边的长夜所包围,溺没。 寒冷,孤独,无边无际。 终于,当天边晨曦微露,天光透过帐蓬,映入他眼帘的那一刻,他独自从营帐的一角站起,环顾着帐中的一片狼籍,怆然而笑。 曾经的企求、卑微、脆弱……在那一刻,尽数远去。 他,又成了那个手握重权而又流恋花丛的风流王爷,高傲的,尊贵的。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一夜,让他的心,变得冷硬。 …… 思及此,睿王怅惘地长出了一口气,侧头冷声道:“走吧。” 遂负了手,带着牧流光,脚步沉稳地往宫外而去。 134、淑妃(小密的长评加更) 134、淑妃 商娇与胡沛华一路脚步匆匆,待到得胡嫔独居的瑞宁宫时,胡嫔正用完晚膳不久。为免积食影响腹中孩儿,她正由着清风与朗月两个陪嫁的丫头牵着,在宫中慢慢散步消食。 听得内侍来报,说胡沛华求见,又见胡沛华大步进来,跪地行礼,身后却跟着一身浅粉宫装的商娇时,胡沁华心内不由又惊又喜。 待左右退下,仅留了清风与朗月在前服侍,胡沁华方才一把握住了商娇的手,喜不自胜地问道:“妹妹,我们这才刚分开数日,何以你今日又求得哥哥带你入宫来见我了?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姐姐相助么?” 却不想,商娇竟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急急问道:“姐姐幼时,可是叫冯颜?姐姐可认得一个叫冯陈的人?” “冯……冯陈?”胡沁华料不得商娇会突然提起她的往昔,怔忡一下,待意识到她口中之人,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父亲的名字时,瞬间激动得全身颤栗。 “冯陈?冯陈!”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在商娇脸上似探寻,似确认,“你怎么会知道我原名姓冯?你怎会知道我爹爹的名字叫冯陈?商娇,你……你是找到他了吗?他没死,你找到他了,是吗?” 她摇晃着商娇的手,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这一刻,再没有比这件事更让她激动的事情。直到,腹间蓦地传来一阵钝痛。 “唔——”她咬着下唇,赶紧捂住已略微隆起的肚子。 众人见状大惊,忙扶了胡沁华坐下,安抚的安抚,端茶的端茶,打扇的打扇,生怕她一个不妥,连累腹中才三月有余的胎儿。 胡沁华努力地平息自己心里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的狂喜,长长的调理自己的呼吸频率,好不容易待到腹中那阵隐痛渐去,她坐于石凳之上,仰望着商娇,带了无数的希冀与期待,拉住她的手,执意要一个答案:“好妹妹,你找着我爹爹了,对不对?对不对?” 看着胡沁华那溢满了希望光彩的小脸,商娇的心便突地一阵揪痛。她蹲身下去,将手搭在胡沁华膝上,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姐姐,我找到他了。你父亲没死,他还活着。他……也如你思念他一般,一直在找你,找了你十几年……” 饶是心里早已做好的准备,但听到商娇亲口确认,胡沁华依然泪如雨下。 十几年的分别,以为今生只能在梦中相见的爹爹,突然间就这么来了消息,她又悲又喜,那压抑在心里十几年的苦难,在这一刻仿佛找到倾泻的出口,轰然爆发,迅疾而猛烈。 边哭,她边用手绢擦着泪,哽咽着强问:“他……他现在在哪儿?他人可还好?” 她想见他,想见爹爹,想与他相认,想今后能好好的孝顺他,尽一尽为人子女该尽的孝道! 商娇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胡沁华。她给了她希望,却又亲手将这希望破灭。 胡沁华正热切地注视着商娇,此时见商娇面色为难地撇过头去不敢看她,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妹妹,我父亲……他现在在哪儿?”她小心翼翼地问,眼角犹带着泪水。 又思及今日商娇的来意,她又追问道,“你今日进宫来找我,便是为他的事而来吗?他可还好?”边问,边看看商娇,又看看一畔的胡沛华。 商娇自知再瞒不住,只得拉着她的手,缓缓道:“姐姐,你冷静些听我说。我……确实是找到了你爹爹冯老伯。可……我找到他的原因,是因为前日你乘辇出城,他于人群中认出了你来,在城门大呼大叫,逢人便说胡嫔是他的亲女,又站在城门执意要等你回宫……不仅遭了打,还引来了官兵。原本,我已顺利帮他脱困, 又与胡大人约定,只待明日大人安排妥当,便先入宫与你通个消息,再领他来与你相认……” 胡沁华犹没发觉商娇的为难,听到此处时连连点头,“嗯嗯,正当如此。这里毕竟不比民间,你们安排妥当一点,我们便多几分安全。不过妹妹且放心,自我怀孕之后,皇上每每便招来民间有名望的大夫入宫,会同宫中御医一同为我请脉看诊,你们只将爹爹扮作大夫带入宫来,断不会引人怀疑。” 胡沛华默立良久,见胡沁华到了此时还未领会商娇话中要义,只得适时地接过了话头。 “沁华,本来我们确是如此打算的,但现在,事情出了些差错……你可能要有些心理准备。”他缓缓地开口,将商娇不愿说,也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胡沁华闻言一愣,忙问:“出了差错?什么差错?” 胡沛华情知时不我予,直言告道:“今日午后,有官兵找到了商娇藏匿你爹爹的地方,将冯老伯抓走了……” “什么?”胡沁华一听,心里大惊,骤然而起,顿时又感小腹一阵钝痛,但此时她哪里还顾得腹中痛楚,急急又问,“是谁,此事是谁干的?” 胡沛华摇头,沉声道,“我暂未查到是何人指使……我一得了消息,便担忧此事是冲你而来,所以便先行入宫,与你互通消息,也好做打算……” “可……”胡沁华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外间内侍突然拖着长长的音调高声唱道:“淑妃娘娘驾到——”。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心里却不约而同的惊疑不定:淑妃?高淑妃?她来做什么? 胡沛华毕竟历过些事,短暂的错愕之后,他一把便将商娇由胡沁华身前拽起,掩至自己身后,不让人注意到她这个面生的“宫女”。 商娇刚刚在胡沛华身后站好,便见一人身着华丽的云霞织锦绣翟凤宫装,头间珠翠环绕,凤钗步摇随着她的脚步摇曳生姿,长长的披帛拖在她的身后,一路由着两个宫女扶摆迤逦而来,便知此人就是如今掌管后宫的高淑妃。 行至近前,众人尽皆跪地请安。高淑妃见胡沁华也欲屈膝下跪,忙笑着几步上前,几步堪堪将她扶住,扬声笑道:“妹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快莫如此多礼!大家也都平身吧。” 端得是笑语妍妍,温良无害,哪有胡沁华前日所言狠辣淬毒的模样? 众人得了令,便都尽皆起身。商娇立在胡沛华身后,这才看清了高淑妃真容。 但见她一张鹅蛋般的如玉面颊,容貌甚美,却偏生得眉目犀利,便多丝凌厉气势,少了女人该有的温婉柔媚。 高淑妃牵着胡沁华的手,转头见胡沛华也在,似颇为惊异,“哟,胡校尉又入宫来看胡嫔吗?看来你兄妹二人,当真是兄妹情深啊!” 胡沛华勉力一笑,“娘娘见笑了。微臣只得胡嫔娘娘一个妹妹,自小便与她兄妹情深。如今她入了深宫,虽有娘娘时时照拂,但微臣忝为兄长,也不免时时有些为她忧心。所以来得勤了,万请娘娘恕罪。” 高淑妃便也笑道,一双三角眼扫了一眼胡沛华:“当是如此!兄妹之间,血脉之情,岂是说断便断得了的?胡嫔有你这位嫡亲的兄长,也是她的福气。” 高淑妃此话,说得好像全然没有问题,但不知为何,商娇却觉得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尤其是她说“嫡亲”二字时,竟让商娇心里莫名的不安。 正想着,高淑妃已携着胡沁华的手双双落座。明月机灵,已赶紧奉来香茗。 高淑妃端了茶,笑吟吟地凑到鼻端一嗅,赞道:“我就说整个宫里,就数妹妹福气最是深厚,也最得皇上宠爱!看看,连妹妹宫里的茶,都要比别处的姐妹宫里的要香上几分呢!” 边说,边将杯子凑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 放下茶盏,她笑意不变,微启朱唇,道:“不过姐姐今日前来,倒也不是只想讨妹妹一杯茶喝,而是有一件要事,要请妹妹拿个主意。” 外人不知,但高淑妃素日里的为人,胡沁华却是知道的。本来她突如其来的到访便已让胡沁华心惊,此时再听她说话古怪,心中更是不安,忙颔首伏低,道:“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嫔妾便是,嫔妾一切谨遵娘娘吩咐。” 高淑妃便浅笑着,向身后服侍的宫女摆了摆手。那宫女会意,转身便向瑞宁宫外走去。 135、凌逼 135、凌逼 高淑妃见宫女去得远了,方才回身笑道:“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姐姐前两日听闻了一桩怪事,道妹妹前日前往西芳庵中拜佛祈福,御辇过处,竟有一老者在天都城中疯言疯语,道自己是妹妹生父,足足嚷了几个时辰,闹得整个天都人尽皆知。 本来姐姐也觉此事匪夷所思,原也不想理会,但姐姐忝为淑妃,又深得太后信任,委以重任,替皇上暂理后宫,且妹妹如今怀有龙嗣,若令这等闲言碎言在宫外疯传,坏了妹妹清誉,可如何使得?是以,姐姐便令人搜查了整个天都,终于找到了那个造谣之人,将他带来让妹妹发落。” 说罢,她看也不看胡沁华一眼,只向着宫外方向轻轻一击掌,扬声道:“带上来!” 便见刚才那宫女在前,后面跟着两名禁卫,押着一名瘦小干巴的布衣老者大步而来,行至胡沁华身前,气势汹汹地将老者掼在地上,方才拱手回禀道:“娘娘,人犯带到。” 商娇隐在胡沛华身后,在高淑妃甫开口之际,便心里“咯噔”一声,情知大事不好。此时再见禁卫押来的人,果真便是冯老伯,更是心里巨震,忙抬眼担忧地看向胡沁华。 而此时,胡沁华早已脸色煞白,虽努力压抑面上不显,但内心已是翻江倒海。 高淑妃押来的犯人,那样熟悉的眉眼,那样熟悉的样貌,却与她孩童时记忆里,爹爹的形象如此相符。 相隔十数年,尽管他瘦了,黑了,白发苍苍,衣衫不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爹爹。 那是她的爹爹! 是那个在她小时侯相依为命,为怕她受欺而不愿另娶的爹爹; 是将她举得高高,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唤她“妞妞”的爹爹; 是逃荒之时,宁愿自己饥肠辘辘,也要将讨来的唯一一张面饼给她吃的爹爹…… 一声“爹爹”几欲脱口而出,她却又只能将那两个简单的字硬生生的咽回肚里。 只因,她现在的身份,再不是当年小小的冯颜,也不是醉倚楼中受尽凌迫的穆颜——她,是胡沁华!是大魏皇帝的宠妃;她的腹中,更怀着龙嗣,怀着一国未来的希望!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所以,她咬紧牙关,挤出一丝笑容,刚想向高淑妃开口,却见高淑妃白嫩的手指一指地上的冯老伯,厉声喝问:“冯陈,抬起你的头来,仔细看看这位娘娘,可是你的女儿?” 她此言一出,在场人所有目光全集中在了冯老伯的身上,整个瑞宁宫中便静得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商娇只觉得心内巨跳,如同擂鼓。 这冯老伯认女如此心切,看见胡沁华的御辇过去,便在天都大吵大嚷,直言胡嫔是他的女儿,此时高淑妃将他押来与胡沁华对质,当真是其心可诛! 正内心惶然,但听得胡沛华一声冷哼,“荒谬!”便一步踏到高淑妃面前,拱手道,“娘娘,胡嫔娘娘乃我胡家之女,我胡沛华之亲妹,此事岂能作假欺君?娘娘身为一宫之主,暂代皇后摄六宫之事,便更应广纳言路,耳聪目明,岂可被区区一个小老头的几句疯言疯语所蒙蔽?况小妹在西芳庵中曾修行数年,庵中常有香客往来,静德、静玄几位师太更皆是人证!娘娘为何不请来他们与胡嫔对质?” 一番话,说得从容不迫,有理有据,一时间竟让高淑妃面露尴尬。 只商娇心里知道,胡沛华的话,还有着别的意思。 一来,他是在警告冯陈,若此时坦露实情,那穆颜冒领胡沁华身份便是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二来,他也是在提醒高淑妃谨慎言辞,不得随意诬蔑胡嫔身份。 毕竟,穆颜长得与胡沁华如此相似,也是他当时决定起用穆颜,冒领胡沁华身份入宫的主因。 而冯陈显然也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明白了自己的出现,已成为女儿最大的威胁。是以他抬头看了一眼胡沁华,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伏下了头去:“罪民该死!罪民思女心切,误将娘娘错认为自己的女儿,罪民该死!” 冯陈此话一出,除了高淑妃,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咚”的一声落回了原处。 胡沁华见高淑妃面色不善,赶紧温言劝慰道:“娘娘您看,不过一个无知老头思女心切的疯言疯语罢了,嫔妾尚不介意,还请娘娘也不必介怀此事。” 高淑妃闻言,面色方缓了缓。沉吟半晌,她又眉头一挑,幽幽地问:“那依妹妹看,此人该作何处置?” 胡沁华便以为看到了希望,她救父心切,几乎没有犹豫的立刻道:“嫔妾未入宫前,曾在佛前侍奉多年,更知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若便留这老头一条贱命,将他逐出天都了事,娘娘以为如何?” 高淑妃听完瞥一眼胡沁华,冷笑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虽知上苍有好生之德,却不知皇家亦有天威!此人在天都城中大吵大嚷,污妹妹清誉,若只驱逐了事,妹妹今后在宫中还如何立威,何以服众?” 高淑妃此言一出,胡沁华心中立时又是一紧,忙紧握住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依娘娘所言,此人该如何处置?” 高淑妃唇角微挑,眼中却隐隐显了杀意:“此人犯下大罪,如今既已认罪,便该依照国律,立即杖杀!” 杖杀? 商娇闻言心头重重一震,如五雷轰顶,脑海里倏时一片空白。 杖杀?高淑妃是要杀死冯老伯吗?冯老伯犯了什么罪?他不过就是在城门处,嚷嚷了几声罢了,何以便惹来她这般的凌厉杀机? 胡沁华也惊得差点跳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与爹爹骨肉分离十几年,今日才一相见,便要置爹爹于死地么? 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爹死在自己眼前? 于是她赶紧强笑着求情道:“娘娘,此人不过多说了几句疯言疯语而已,应是罪不致死吧?不若改为杖责,或是黥面,流放……何必非得……” “妹妹,”高淑妃却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倨冷地“提点”道:“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玷污你的清誉,何以你不仅不怪罪,反倒一味替他求情?若换个不知内情的,只怕当真要以为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呢!” 高淑妃此话狠厉,立时呛得胡沁华满腔的话如梗在喉,再无法言语。 如何说,还能如何说? 说出实情,说自己冒名顶替胡沁华参选入宫,自己原本的身份,就是这个“罪人”的亲生女儿? 届时,罪犯欺君,不仅是她,爹爹、胡沛华、商娇…… 所有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可是,如果她保持缄默,那爹爹…… 就当真没有活路了。 一时间,胡沁华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前所未有的两难,逼得她浑身打颤,心中巨痛。 高淑妃看着胡沁华浑身颤抖,面色青灰,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一抹笑意。 大快人心!简直大快人心! 她早就看这个妖孽不顺眼了。素日里便装作一副我见犹怜知书达理的清纯模样,实则却心思深重。竟在选秀之时,说什么“愿承恩怀嗣,以报天恩”,勾引得皇上对她又爱又怜,日日来她宫中,恩宠无上,全然冷落了后宫诸多后妃。 更可恶的是,她竟然怀孕了!她竟然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无视整个后宫的生存法则,怀上了皇嗣! 她可知,她同样盼望可以有个皇儿,可以承欢膝下,聊慰平生? 她胡沁华凭什么?! 更可恶的是皇上,不过一个内廷校尉的妹妹,就因为那句话,他竟破格钦点她为嫔,只待她诞下皇嗣,便可晋为妃子,与她平起平坐! 如今,皇上甚至还要为她,打破流传于大魏宫中数百年的“立子杀母”的国律…… 若她当真生下皇子,那就将是皇上的长子,若将来再顺利继承皇位,那她便是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太后! 凭什么?凭什么! 她已如置沸水,进退维谷,凭什么她胡沁华却优雅从容,得尽上天宠爱? 所以,她得了这个消息,简直喜不自胜,立刻便派心腹出宫,让父亲点兵亲自搜察,终将这个造谣生事的人抓住,甚至并未请示太后,便送到了胡沁华的面前。 胡沁华,你不是自诩侍奉佛祖,心地善良,不忍杀生吗? 我今日偏要让你进退两难,让你亲手杀死这个人,让你每每想起,便日日难安!看你日后还能否静心养胎,勾引皇上! 想到这里,高淑妃心中愈发痛快得意,越发催促起来:“妹妹,怎的还不下令将此人杖杀?莫非,你当真要我将此事揭到太后那里,由她老人家发落么?” 136、弑父 136、弑父 “嫔妾……嫔妾……”胡沁华嗫嚅着,浑身颤抖,心中惊涛骇浪,沸反盈天,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将手心几乎掐出血来。 爹爹,爹爹…… 她可怜的爹爹,惦记了她十几年的爹爹,辛苦找寻了她十几年的爹爹…… 他们父女分别了十几年啊!如今才第一次重逢,尚还未来得及倾述别后思念之情,怎么就成了永诀? 不行,不行!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她顾不得了,再也顾不得了! 什么胡家,什么商娇,什么她的性命…… 都没有她的爹爹重要! 大不了,她与爹爹一起死!黄泉路上,她也要搀紧爹爹的手,再不与爹爹分离! 她这样想,便也这样做。陡然站起,“砰”的一声跪到高淑妃面前,“淑妃娘娘,我其实……” “淑妃娘娘!”胡沛华突然大喊一声,一掀衣袍,也单膝跪在了高淑妃面前,生生截断了胡沁华的话。 “淑妃娘娘,此人在天都城内造谣生事,中伤宫中嫔妃,其心可诛!但胡嫔生性胆小怯懦,又自幼跟随太妃吃斋念佛惯了,况如今还怀着龙嗣,实不敢再造杀孽!万望娘娘念在胡嫔腹中孩儿的份上,留此人一条生路,也算为皇上的孩儿积福吧!” 说完,胡沛华神不知鬼不觉地拉了拉胡沁华的衣袖,以示示警。 他何曾看不出胡沁华刚刚想说什么,只怕到了这一刻,在胡沁华心里,无论是他胡沛华,还是商娇的性命,皆敌不过她的生身父亲! 所以他及时出声制止,告诉她,她还有皇上,还有腹中的孩儿…… 他们也是她的亲人,也需要她的顾及! 若她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胡沛华的提醒,令胡沁华终于想起,她现在腹中,还有一个有着她与皇上的血脉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甚至尚未成形…… 她若性命不保,孩子也必死无疑! 那一刻,她彻底颓顿下来,牙关紧咬,再不敢说出实情。 听闻胡沛华的求情,高淑妃反而恻恻的冷笑起来。 他不提孩子还好,提起孩子,高淑妃反而更想令胡沁华难堪。 他还当此时是彼时么?自睿王提议废除“立子杀母”的国律之后,皇上早已是摇摆不定。刚刚她来之前,已得到确切消息,明日早朝,皇上便会下诏,正式废除这道律制了! 届时,大魏后宫的妃嫔们,还有谁会稀罕她胡沁华的孩子? ——哦,不,她们本来也从未稀罕过!皇上势弱,朝政一直以来便是由睿王把持,虽说睿王尊敬皇上这位兄长,从未有僭越之举,但架不住太后、舒相外戚势力相逼,届时若太后、舒相发难,这天下是谁的还尚未可知! 所以这道国律废了最好! 废了,后宫的嫔妃连同她们身后的母家才会有出头之日!到那时,大家都摆脱了太后那个老巫婆的控制,紧着要生养自己的孩儿…… 而纵观大魏后宫,现在谁还能与她的位份、身世相较? 她的孩子,才会是未来大魏的正主! 她又岂会稀罕一个内廷校尉家的女子生出的庶子? 想到这里,高淑妃红唇一勾,向着跪在地上的胡沛华道:“皇上乃是天子,若妹妹为皇上诞下麟儿,便是皇上的长子。若他连这区区一点风浪都禁不起,将来皇上岂能托予江山社稷?” 边说,边瞟了一眼胡沁华,冷然道:“妹妹怎么还不下令将此人杖杀?莫非当真要我将此事上禀太后、皇上,劳烦他们来定夺么?” 胡沁华便知唯一的一点希望也被剥夺了。她的心倏地下沉,下沉,永坠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娘娘,”正痛心疾首之时,冯陈却开了口,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是罪民胡言乱语,冒犯了娘娘,罪民该死,求娘娘处罚!罪民该死,求娘娘处罚” 他磕得如此急,如此重,一声一声,如同重锤,敲打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看着这一幕,商娇拼命地咬着牙,却禁不住热泪盈眶。 而胡沁华看着自己年迈的老父,却竟连泪都不敢流下。 她知道,她的爹爹爱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在成全她。 那一声声越来越急促的“罪民该死”之下,是他在催促,是他在请求…… 催促她,请求她——处死自己,保全她的安危性命! 父爱如山,为了子女,当真可万死而不辞! 那一刻,爹爹跪在自己面前“咚咚”磕头的声音,成为她永生的噩梦! 她终于身形一动,在胡沛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 纤手一指地上的老人,她强忍着悲痛,缓缓道:“来人,将这造谣诬蔑本宫的罪人,依律……”她顿了顿,再次看了看跪地的老人,腮帮紧咬,挤出两个字,“杖毙!” “是!”左右禁卫得令,立刻架住老人,快步便往瑞宁宫外拖去。 胡沁华站在高淑妃身旁,看着冯陈被倒拖着一路走,一路留恋地看着她。那双浑浊的双眼,却满含着安慰,微笑地、心安地赴死去。 与自己渐行渐远,终于没入宫门,再也不见。 耳畔,很快传来阵阵“嘭嘭”的声音,是棍棒击打在身上时发出的响声。 一声,又一声,再一声…… 却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一声呼号,一声求饶! 商娇全身颤抖着,别开头去,泪流满面,只得赶紧用手将泪拭去。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冯老伯竟还在担心着自己的呼号会触动女儿的悲痛,怕她不管不顾的冲出来,暴露了自己…… 她想,这便是父爱吧,因为爱,才可奋不顾身,才可甘之如饴,才可棍棒加身痛苦难当之际还惦记着自己亲女的安危。 泪眼朦胧中,她抬眼去看胡沁华,却见她站在那里,身体笔直,目光滞涩的直视前方,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可是商娇却知道,她心底有多痛,有多煎熬。 不由想起那一晚,若她没有因为好奇,而看到真正的胡沁华的死…… 若穆颜不曾为救她,答应胡沛华冒名顶替入宫…… 那么冯老伯与穆颜的父女重逢,是否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从此父慈女孝,享尽天伦…… 只可惜,世间事,再无如果。 怔忡间,宫外的声音终于停止。 行刑的禁卫匆匆走进来,跪地向高淑妃禀道:“回禀娘娘,人犯已气绝身亡。” 高淑妃这才心满意足地笑着,缓缓站起,转头向胡沁华叮嘱道:“人犯既已处决,你我姐妹便也心安了。妹妹便安心养胎罢。” 说罢,将保养得宜的纤手搭在一旁宫女手上,柳腰款摆,袅袅而去。 身后,胡沁华率着一群人跪送,妍妍清音,听不出情绪,“嫔妾恭送娘娘。” 137、皇上 137、皇上 高淑妃行至宫外,瞥一眼墙角旮旯处,已没了气息的老头,手伸到鼻端,嫌恶地扇了扇,“真晦气!来人,把这死人拖走,扔到乱葬岗喂狗了事。” 说罢,再不理侍卫诺诺应声,径自向前走去。 走出不远,突闻身后“噗嗤”一声轻笑,她眼角一扫,却是她的心腹陪嫁丫头绿柳。 “傻丫头,你笑什么?”她问。 绿柳忙上前恭敬地扶住她,笑道:“娘娘刚才这一番逼迫,吓得胡嫔那个骚蹄子浑身打颤,面色都变了,看得奴婢好生痛快!想那贱.人自入宫以来,一直标榜自己是侍奉过佛祖的人,心地善良,逗引得皇上待她如珠如宝,另眼相看。如今还不是为了自保,下令将那老头杖杀?看她今后在娘娘面前,还敢不敢装纯良扮无辜!” 高淑妃听绿柳这么说,但笑不语,眼角眉梢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得色。 “不过……”绿柳犹豫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太后也是恨毒了胡嫔的,娘娘为何不将那老头交予太后来处置?万一太后能借此查出一些胡嫔的猫腻来,定她个死罪,岂非更加大快人心?” 高淑妃便一声冷嗤,斜睨了绿柳一眼,道:“猫腻?太后能查出什么猫腻来?莫非那老头还能当真是胡嫔的亲爹不成?而且那贱.人现在怀着龙种,皇上正是稀罕之时,即使太后当真查出什么猫腻,皇上为了她与她肚子的小杂.种,万一与太后正面冲突,咱们岂非得不偿失?毕竟,现在那道国律一废,咱们可就不用再依附太后这个老巫婆了……哼!倒不如我就给胡嫔这个贱.人找个不痛快,看她不痛快,咱们不就痛快了么?” 绿柳听完,赶紧笑着连声附和,“是是是,娘娘高见,实在令绿柳佩服!不过……”她欲言又止,拿眼去觑主子,似有犹疑。 “不过什么?” “不过今日之事,倒令奴婢想起前几日,娘娘本家那位族叔差人入宫给娘娘送差使银子,偶然撞见胡嫔,竟说……” “哦?竟说什么?”高淑妃好奇地问。 绿柳便附到高淑妃耳边,一阵叽咕耳语。 高淑妃听着听着,竟噗嗤失笑起来:“妓.女?他说胡嫔像他旗下青楼里的一个妓.女?”说罢,失笑地摇了摇头。 绿柳忙道,“娘娘您还别不信,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那妓.女叫什么什么……对,穆颜!说她们二人长得可真像,若非那妓女与人通奸被抓着沉了塘,他都要以为胡嫔就是那个……” “好了好了!”高淑妃颇觉无聊,挥手止住绿柳的话头,“那胡嫔说到底,也是出自天都官宦之家,就像胡沛华说的,她自小居于西芳庵中,见过她的人也不在少数。这种无稽之谈,咱们还是少听为妙。”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冷哼一声,又道:“哼!说起我那族叔,对手下之人也是太过放纵!上次他们殴打那个中书学生的事儿,闹得还不够大吗?连天子门生都敢打,简直是目无王法!若非我设法替他们平了此事,这事儿指不定还要闹多大呢!下次我那族叔再遣人来,你可仔细嘱了他,让他约束手下,管好自己的舌头,更不得再胡作非为,免得引火烧身,连累咱们。” “是是是,娘娘教训的是!”绿柳扶着高淑妃,恭谨地连连应声。 一行人就这样去得远了。 瑞宁宫里,一片寂静。 微风过处,明明已是盛夏,与瑞宁宫众人跪在地上的商娇,此时却觉得阴冷彻骨。 想前世她看过很多的后宫剧,也知后宫争斗历犹胜战场,但那毕竟只是小说与电视,哪及得上自己如今亲身经历,才知竟是如此残酷血腥。 一个活生生的人,因着贵人的一句话,便可立刻丢掉了性命…… 而她与所有人,都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冯老伯有什么错?他不过是寻女心切,说错了几句话而已,便就这样遭到灭顶之灾! 商娇突然觉得,这座魏宫,无论外面是多么的金壁辉煌,内里都是如此的险恶肮脏! 悔不该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保自己性命,让穆颜陷入这场局里,痛失生父。 可当时,她又能怎么办呢?若一切要以重来,她又会如何选择呢?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抬起一双泪目,看着身前那道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背影。 直到再看不见高淑妃的身影,再听不到寝宫外的任何动静,她才随着胡沛华起身,走到穆颜身边,俯身下去,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姐,起身吧,”她哀哀地求她,“地上凉,你还怀有身孕,需得顾及腹中孩儿啊!” “是啊,”胡沛华也伸手搀她,“沁华,起来吧。逝者已逝,如今保全自己与腹中孩儿才是你应做之事。” 胡沁华方才如大梦初醒般,脸色惨白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商娇,又看了看胡沛华…… 最后,定在那道宫门处,她爹爹身影消逝的地方。 良久良久,她喉头咕叽一响,像被人捏住脖子般,呵呵两声喘息之后,忽然仰天大喊:“天啊——”那声音,凄厉绝望,撕心裂肺,痛入骨髓。 商娇一把抱住胡沁华,不禁洒泪如雨,“姐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害了冯老伯……姐姐,都是我的错。” 胡沁华终于动了动。伏在商娇的肩上,她反手将她紧紧抱住,紧得商娇快要透不过气来。 “妹妹,妹妹,我没有爹爹了,我真的没有爹爹了……”她喃喃地道,哀恸欲绝。 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唯一的想念,如今当真没有了。 她想哭,却突然发现,自己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爹爹爱了她一世,寻了她一世,最后终于寻到她,却是为她而死…… 可现在的自己,竟连为爹爹哭上一场,都做不到了。 只能脱力地倚在商娇肩上,任由她抱住自己,泪水浸透了自己身上精致的宫装,反复低喃,反复痛心,任谁也劝解不了。 许久许久,直到外间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内侍匆匆来报:“胡嫔娘娘,皇上即刻便到瑞宁宫,请娘娘准备接驾。” 报完讯,那内侍抬眼一瞧,立刻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查看:“哟,胡嫔娘娘,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您怎么坐在地上?” 胡沛华忙闪身遮住内侍的目光,敷衍笑道:“无事。只刚刚娘娘不小心滑了一下,将脚崴了。这不,把侍侯的小宫女儿都给吓得哭了。娘娘这里马上准备接驾,你且退下罢!” 小内侍便唱了个诺,转身飞快地回禀去了。 胡沛华见内侍走远,方才回身扑到胡沁华身旁,一把抓住胡沁华的肩膀,使劲地摇了摇,凝着她呆滞的目光。 “胡沁华,我不管你现在如何的悲痛欲绝,都不要忘记你还有皇上,还有腹中的孩子。你父亲是被高淑妃所害,你若想为他报仇,就必须振作!而皇上和孩子,就是你对付高淑妃最有利的武器,明白吗?” 边说,他边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让她振作。 果然,胡沁华终于有了反应。空洞的眸子转了几下,渐渐地回过神来,直直地看向胡沛华:“对,我要振作,我要为爹爹报仇……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高淑妃!”她喃喃地念着,越念,神情越来越清明。 强撑着一口气,她将手伸向商娇与胡沛华,“扶我起来。” 商娇与胡沛华忙一左一右,扶了她的手将她搀起。刚刚站稳脚,胡沁华突然面色一抽,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隆起的小腹。 商娇察觉,立刻紧张地问:“姐姐,你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舒服么?” 胡沁华不答,面上却泛出痛楚之色,闭了眼,长长地深呼吸几下,方才似平息下来,向商娇摆了摆手,微微喘息道:“还好,我没什么事。” 正说着,一抹明黄的身影便已跨入瑞宁宫的大门。身后,一众内侍宫女也紧随而至。 “沁儿!”看到胡沁华面色苍白地由着商娇与胡沁华二人一左一右扶住,那人紧张的一声轻唤,急匆匆地跑过来,从商娇手中接过胡沁华的手,将她扶住。 商娇这退到一旁,低头抬眼,悄悄打量那人。只见他头戴紫金冕玉冠,一身明黄五爪龙袍,身材不甚健硕,却有着与睿王相似的眉眼,便知他就是代宗皇帝元淳。 犹记得她跟着睿王出使柔然之时,曾于天都城头遥遥见过皇上的身影,当时只觉他身体羸弱,却看不清面容。 不想今日相见,却是个温润孱弱的谦谦君子,相较于睿王稍显冷峻的眉目,他则显得清风朗月,温和从容。 138、恩爱 138、恩爱 此时,他正扶了胡沁华的手,担忧地询问:“刚刚传话的小内侍来回朕,说你崴了脚,可曾伤到哪里?” 说罢,他又转头,环侍了一下在场的商娇与清风、朗月三个宫女,冷声责问道,“你们是如何看顾娘娘的?” 胡沁华忙拉住皇上的手,茜唇微掀,强笑道:“皇上,不要怪责她们,是嫔妾没有一时不察而已。” 皇上便不再责怪几人,转身浅笑着嗔怪道:“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声音中,有着浓浓的宠溺。 边说,边搀了胡沁华的手欲往前走。可刚往前走了一步,胡沁华便一声闷哼,痛苦地闭上眼睛,死死抓紧他的手,大口大口的喘息。 “怎么了?”皇上立时又紧张起来,忙上下打量胡沁华,“可是孩儿……” 胡沁华闭眼吸气,好不容易睁眼,额上已隐有汗意,“嫔妾无事,只是脚崴了,疼得厉害。” 皇上闻言,又看胡沁华如此痛苦,几乎毫不犹豫地,便伸出了双臂…… “皇上!”胡沁华一声惊呼,下一刻,整个人却已被自己的爱人打横抱起,紧紧圈在胸膛。 “皇上,皇上……”胡沁华在他怀里乱扭,一双凤眸颇不自在地看向他身后,皆一脸震惊的宫人与内侍,轻声拒绝,“快放嫔妾下来,皇上您这样不合礼数……” 皇上却是不理,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脸上的爱意与宠溺如此明显,一双眼中透着深情的光芒,“朕不放!你是朕的妻,腹中还有朕的孩儿,朕抱着自己的妻儿,有何不妥?” 胡沁华便不再挣扎,只痴痴地看着自己年轻英俊的夫君,将头靠进了他的怀里,任由他抱着自己,大步走向寝殿。 商娇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百感交集 这样一个温和淡定的男子,与如此温柔善良的胡沁华,若只是一对平常夫妻,该有多好?他们会相敬如宾,一世恩爱,白首共老,成为一段佳话。 可偏偏,命运却如此残酷,让他们在危机四伏的大魏宫廷之中相遇,相知,相爱…… 于是,所有的真情,都紧随着残忍与血腥的恶意与杀戮! 躲不开,避不过…… 便只能生生承受。 眼前这两个人恩爱的走向寝殿的背影,她不知为何,突然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到了寝殿,皇上直接将胡沁华抱到了床上,亲自为她盖上薄被,又指挥众人端茶送水好一番忙碌,方才坐在床边,将手探入被中,轻声问她:“哪只脚崴了,让朕看看。” 胡沁华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唇如茜色,额上冷汗涔涔。听得他询问,只胡乱指了指右脚。 皇上便坐在床边,握住她的脚,褪了她的鞋袜,仔细检察了一番,遂放心一笑,“还好,没有淤肿。” 遂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出寝殿,待整个宫殿只余二人之时,他伸出温暖的大手,替她轻轻地揉了起来。 边揉,他边浅笑着,温和地解释,“朕查过医书,凡消淤之药,皆容易对胎儿不利,是故只能用揉搓之法散去血淤。沁儿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胡沁华不言,只眼神温柔似水,看着眼前年轻的皇帝,这般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脚,边揉,还轻声地问:“如何,力道如何?还疼不疼?” 这哪里还是帝王对待自己的后妃,这是这个年轻的,寂寞的男子,在对待自己最心爱的妻子时才有的温柔情意啊! 一时间,她眼中涩意难当,温热的泪水,那眼见生父死在自己面前都不能流出的泪水,却在他的温柔中,滚落了下来。 皇上抬眼,见她竟流出泪来,吓了一跳,忙问道:“沁儿,你怎么了?可是朕弄疼你了么?”边说,按在她脚上使的手劲便松了松。 胡沁华摇了摇头,咧唇笑着,温柔的看向皇上,任由脸上泪水纷纷坠下。 “没有……嫔妾只是高兴,皇上如此爱重嫔妾,嫔妾此生……无以为报……” 皇上便也笑了。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有些汗湿的发。 “傻姑娘,朕得了你,便已是平生最幸福之事。如今更有了自己的孩儿,朕心中已是心满意足!若说报答,你为朕平安诞下皇儿,永生永世伴在朕的身边,便是对朕最好的报答了。” 胡沁华听得皇上的话,看着他英俊削瘦的面容,含着泪点了点头。 皇上说完,抬头四顾一番,见左右无人,便又握紧胡沁华的手,俯身到她的耳旁,“再说件让沁儿你高兴的事……今日,朕终于下定决心,力排众议,决意废律了。诏书明日便会颁下。” 胡沁华闻言,凤眸大睁,握住皇上的手陡然一紧,“皇上!”她紧张地看着他,“皇上如此做,太后……” 皇上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沁儿放心,有濬弟帮忙,从中斡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便是太后来了,也再无法阻止。” 说到这里,皇上长长叹了口气,将头靠在胡沁华肩上,“沁儿,自前日你敬佛回来,与朕说起,自己在佛前许愿,只愿皇儿平安诞下,朕的江山稳固,自己生死皆不要紧时,朕便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为你,为皇儿废掉这条律制!朕不能……不能再让母妃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不能再让朕的皇儿经历与朕同样的丧母之痛,受人挟制之苦……如今,朕终于办到了,沁儿,你开心么?” 他的表情像极了亟需得到大人表扬的孩子,有些撒娇,有些期待地看着她,让胡沁华心里生怜,又紧紧揪痛。 抚住他的脸,她扯着笑容点点头,“嗯,开心,嫔妾……很开心!” 听到胡沁华的表扬,皇上也笑了起来。边笑,他边伸手环住胡沁华,有些疲惫地闭了眼,“好累……今晚朕终于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胡沁华将头靠在皇上的头上,与他相依相偎,想笑,却泪如雨下。 可是眼见,她只能赶紧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侧首看时,皇上已靠着她,阖上了双眼,显然已是疲累之极。 她却不得不伸手,轻轻将他推开,看着他迷蒙地睁眼,她向他温言劝道,“今日嫔妾崴伤了脚,身子不适,皇上若困了,便早日回自己宫中休息罢。” 皇上唇动了动,似乎有些委屈,但看胡沁华苍白的脸色,便又温和地点了点头。“也罢,那朕便不扰你,你好生休息。” 说罢,他俯身下去,在她头顶轻轻一吻,轻声道,“这几日你好生卧床歇息养伤,莫要胡乱走动。待过几日你好了,朕再来让沁儿给朕读奏章。” 胡沁华强笑着,点了点头,“好。” 皇上便笑着看了胡沁华一眼,这才转身依依不舍地走了。 胡沁华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强笑着送走了皇上,听着他与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再也忍不住,翻身伏在了床边,凄声大呼:“来人,快来人哪——” 139、失子 139、失子 商娇与众人刚跪送皇上走远,以为今日之事告一段落,皆放松下来喘了口气,却突然听到殿内胡沁华的凄呼,情知不妙,心又立刻揪了起来。 与胡沛华对视一眼,商娇旋即冲进了大殿。 刚入内室,她一眼就看到胡沁华倒在床边,面色如纸,唇色虚白,头脸、颈中全是冷汗。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她扑到床边,惊恐万分地问。 胡沁华此时却连说话答她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手伏在床边,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了指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 商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伸出手去,将被子一掀—— “啊!”倏时,她迸出一声惊叫。 只见被子下,胡沁华的身下,早已汪出了一滩血迹,泅染了她一身明黄宫纱,使她整个下.半身如浸在血中一般。 见此情景,商娇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转回身,冲着身后三人大喝:“快,快宣御医,快啊!” 一只手,却拉住了她的手。商娇回头,却见胡沁华用尽全力拉住她,大口喘息,眼中却含着乞求:“不,不要宣御医,我不,不想让皇上,皇上担心……更不能让他,让他失望……” 商娇便知胡沁华不愿让皇上知晓她身子有恙,否则刚才皇上就在寝殿之内,她断不会等到皇上离去方才呼救。 可今日她才刚经历了大喜之后的巨悲,此时出血量如此之大,孩子只怕是…… 商娇便想了想,扭头问胡沛华道,“姐姐现在的情况很是紧急,刻不容缓。方才我听姐姐提及,皇上不是招有民间的名医入宫,会同御医一同看诊吗?这些人此时也在宫里吗?” 胡沛华见此情景,也知胡沁华情况大不妙,忙点头道,“都在宫里。为方便照顾沁华腹中胎儿,他们皆在不远处的同医馆中听侯差谴。” 商娇闻言点头,“那便快去请民间的大夫过来瞧瞧……姐姐这胎,怕是险了……” 听商娇这么说,胡沛华脸色大变,二话不说转身冲出了寝殿。 胡沁华此时早已疼得大汗淋漓,全身的血液好像全凝在下腹,汩汩涌出,身体也似要裂开一般。她疼得死死抓住商娇的手,却仍抱住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商娇,似求证,似乞求,“妹妹,你说我的孩儿……你是哄我的吧?你是哄我的,对吧?” 商娇反握住胡沁华的手,另一只手替她拨了拨被冷汗湿透的发,努力地想扯开一抹笑安慰她,却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只有泪水从眼中涌出。 她前世的时候,妈妈便是医院产科的护士长,家里关于产科的书籍何其多,闲得无聊之时,她也拿着产科的专业书看过不少,自是知道现在胡沁华的情况,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胡沁华期待地看着商娇许久,却并未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倒看见商娇黯然流泪,心便瞬间凉透,闭目咬牙,手陡然松开商娇,一下一下捶打着床沿。 “我恨……我好恨!高湘云,我与你……不共戴天!” 刚说完,小腹内又是一阵剧烈撕痛,直痛得她在床上翻滚煎熬,冷汗凉透。 “姐姐,姐姐你冷静一点!”商娇忙止住她的兀自挣扎,“你现在情绪激动,不仅保不住腹中孩子,只怕你也会有性命之忧,你冷静一点。” 转回头,她又冲着傻在一旁的清风、朗月低吼:“你们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去烧水,准备干净的布条与厚实的被褥,快去啊!” 清风与朗月方才似醒悟过来,正要转身去做准备,胡沁华喘息着叫住了二人。 “去把外面所有人打发干净……紧闭宫门,今天晚上,除了哥哥与……与请来的医者,谁,谁都不能入内!”话音刚落,她又是一阵痛苦的低低*。 又是一番忙乱之后,胡沛华终于带着一位民间医者气喘吁吁地赶至。商娇赶紧放下床帐,将胡沁华的手拉出,让其把脉听诊。 那老年医者甫一把脉,立时手便如被火燎到一般一抖,忙转身向胡沛华道:“大人,娘娘此胎……此胎已是不保,必须尽早去药娩出,否则……否则娘娘也会有性命之虞。” 胡沛华闻言,精壮的身体一晃,面色便铁青如死灰。 “可还有希望?哪怕一丝也行!”他犹自不信,欲作最后的挣扎。 老医者便摇摇头,哀叹了一声,“娘娘身体康健,腹内胎儿本已逾三月,按说应该稳当,却不知究竟发生何事惊扰了娘娘,以至气血逆行不畅,胎儿在母体内受到重创,再无一丝生机,若不尽早落下,反连累母体受损!” 医者话音刚落,胡沁华那只伸在外面的纤手便再次握拳,狠狠捶着床沿,直捶得纤纤玉指全都破皮出血。 既已保胎无望,那便只能按医者的话,做最坏的安排。 当商娇将一碗浓浓的药汁端至胡沁华嘴边之时,早已痛到脱力的胡沁华狠狠攥住了她的手:“妹妹,你今日看到了吧,这便是我在宫里所过的日……日子!那……那高湘云欺我、辱我,弑我父……杀,杀我子……这仇,这痛,我一定要,要向她讨回……讨回来,一定要让她……如我今日这般,感同身受……不,我一定要她十倍偿还!妹妹,你会帮我……帮我想办法讨回来,对不对?” 胡沁华素日温柔善良的眸子里,第一次如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狼,流露出阴狠的光芒,紧紧盯着商娇,执意要她一个承诺。 商娇也知胡沁华已气得狠了,赶紧拍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忙连声安慰道:“好,姐姐,我帮你,我会帮你。你现在先把药喝下了,好吗?” 胡沁华的眼睛便转到商娇端来的药汁上。那样浓,那样苦的味道,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气息。 但她再不犹豫,将头凑过去,就着商娇的手,将那碗药一口饮尽。 然后,她躺倒在床,开始了那漫长的,似永无止境的挣扎,翻滚,痛楚、撕裂…… 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痛到极致时,商娇见胡沁华竟一声不吭,担心她会咬伤自己的舌头,拿了块巾子想要她咬住…… 胡沁华却偏头,避过。 倔强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她要细细体会这种剥离的痛苦,永远铭记这种剜心绞肺,刻骨铭心的痛楚。 待得他日,她必要叫那些曾经欺她的,害她的,伤她的人,加倍偿还! 她今日丧父失子的痛苦与绝望,必要叫这些人感同身受——不,是要比她痛苦上千倍、万倍! 140、毒蛇 140、毒蛇 马车辘辘,响彻在深夜寂静的天都街道上。月光透过车帘,照着车内的人,时暗时明。 胡沛华铁青着脸,看着自己对面那个自打从宫里出来,眼泪就一直没有断过的女孩。突然觉得疲惫透顶,又颇为无奈。 今日一天之内,接连发生这么多变故,也确实把这个不经事的小丫头给吓坏了。 他怔然地看着她,看着她无声的哭泣,抹泪,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便越来越觉得自己一身腌臜。 世间善良的女子很多,却难得有她这般慧觉聪颖,干净纯粹。尤其她在柔然之事传回国内,他听闻之后,都不觉乍舌称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要有如何的大智慧,大情怀,大气魄,才能协助睿王扭转乾坤,让三国间本已预见偏离的轨道,又回到正轨上来?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在完成这样一桩大事之后,没有一丝倨功自傲之态,没有依附睿王以求富贵,却依旧回到商队中,屈居在一个茶商手下,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书,朝夕劳累,拿着微薄的薪俸,租住在一个小屋中,竟还怡然自得。 像她这样慧黠的女子,又颇有点姿色,若再有一些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怕当真会成为天都某位权贵的新宠罢? 据传,她以前在睿王府任教席之时,便深得睿*任与宠爱,令睿王一度想纳为侧室。 可偏偏,她拒绝了睿王,却爱上了自己的东家,那个贩茶的商人,并甘愿与他一生一世,甘苦与共。 如何令他不觉奇怪?如何令他不另眼相看? 还有,她明明与胡沁华非亲非故,却情同姐妹,更为她今日的遭遇哭得这般伤心难过,看在他眼里,竟让他也跟着百感交集。 这是一种自我厌恶、怀疑,觉得自己满身污秽与阴暗的感觉,是他胡沛华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让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乏累,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从小,他自父亲那里承自的教育,便是使尽一切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以求光大他胡家门楣,荣耀胡氏一族,让胡氏可以永立于朝堂之上,位列九卿,手掌权鼎。 为达这个目的,他狠辣绝决,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做事也从来不择手段,顺者昌逆者亡。 他将之视作理所当然。 所以,他逼迫与姑姑避世在西芳庵中的妹妹,直至她上吊身亡,他唯一的感觉都只有惋惜:惋惜自己,惋惜胡家失去了一枚上好的,可以利用的棋子,如此而已。 可今日看到商娇蜷在自己面前,这般无声的掉泪,他的心,突然生出了悔意。 到底,是他把这两个无辜的善良女子,拖入了这场残酷的纷争里,一个伤,一个哀。 想到这里,他阖了阖眼,无声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伸手入怀,自怀里取出一方手帕,递到商娇面前。见商娇抬头,一双红红的大眼疑惑地看他,他突然有些慌张起来,解释道:“擦擦吧,你的袖子实在太污糟了。” 商娇抽泣着,一把从他手里抽走了帕子,鼻音浓重地道了声谢,便拿着他的帕子,似猫儿洗脸似的在脸上一阵猛擦着泪水,间或“哼”的一声巨响,把浓浓的鼻涕擤到手帕上…… 此情此景,让胡沛华的脸一阵抽动,再一阵抽动,赶紧将脸转到一旁,不忍直视。 心思转动一番之后,他终于沉沉开口劝道:“好了,不要哭了。今日之事,我们已算是幸运至极,还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什么?”商娇正兀自擦着泪,一时没听懂他话中的含义,待明白过来,心中顿时蹿起一阵无名邪火。 什么叫幸运至极?一日之间,穆颜姐姐连失了父亲与孩子两个亲人…… 这一切,不就是拜眼前这个煞星所致吗? 他居然还有脸,跟她说什么幸运至极,没什么值得伤心? 他到底还有没有心肝?他的血当真是冷的吗? 想到这里,商娇愤然跃起,一把将手中那团糟污的手帕向着胡沛华的面门掷了过去:“玛丽隔壁的,胡沛华你到底是不是人?你的血是冷的吗?” 胡沛华迅捷的偏头,堪堪避过那块快要掷到他前脸儿的帕子,用手拈起,嫌恶的扔到地上,方才挑眉看她,“怎么,我说错了吗?今日幸得是高氏那个蠢妇自作主张,轻易处死了冯陈,否则一旦让他落入太后的手里,依太后的精明,又恨毒的沁华怀孕令她拥立睿王的计划毁于一旦……这个把柄若落入她的手上,她岂会善罢甘休? 而穆颜入宫以前,干的是什么勾当?她甚至还与人私奔过,与痨病鬼成过亲,又被污与人通奸处以私刑……可以说,在天都知道她‘事迹’的人不在少数!若当真让太后查到蛛丝蚂迹,不仅冯老伯受尽折磨而死,这李代桃僵、欺君罔上,玷污皇室血统几大罪状,足以让沁华、你与我凌迟处死,胡氏满门族诛,便是皇上来了也保不了我们任何人!” 听着胡沛华的分析,商娇不觉得冷然而笑。 是啊,他的血就是冷的。 他此时的样子,与西芳庵中那个站在自己妹妹尸体旁,冷酷无情的胁迫静德师太的模样有何区别? “胡沛华,是不是在你眼中,别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别人的痛苦,别人的无助,你都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是不是所有人在你的眼中,都只有利用?一切阻挡了你光耀你胡家门楣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说到此处,商娇忽然眉头一蹩,想起一件事来,忽然寒毛倒竖。 “今日给姐姐看病的大夫,你后来把他怎么样了?” 那个民间大夫,自胡沁华坠胎之后,便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她当时正忙于为胡沁华清洁整理及更换被褥,交代清风与朗月小产后所需要照顾与注意的事项,竟一时没能发现胡沛华与大夫的去向,还一心以为胡沛华将大夫送回医馆去了。 此时想起此事,再思及胡沛华那狠辣的行事作风,她心中忽感不妙,不禁为那个大夫担心起来。 果然,胡沛华见她询问,薄唇一抿,挑眉冷道:“有些时候,要叫一个人保守秘密,只有一个办法。” 商娇一听,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她太清楚,胡沛华所说的那个办法是什么了。 能叫一个人永远保守秘密的办法,就是死亡! 胡沛华,胡沛华!你当真好狠的心! 可是,他为何要替胡沁华保守住这个秘密?皇上宠妃落胎这么大的事,又岂会是秘密?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商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传大脑,散入四肢百骸。 李代桃僵,再一次的李代桃僵! 上一次,以穆颜冒顶胡沁华的身份,入宫侍君; 这一次,换作胡沁华瞒报小产之事,让所有人以为她依然有孕,只待分娩之时,托心腹从宫外抱来一个孩子,权作皇子养在身边,她便可母凭子贵,依然享尽皇上无尽的宠爱! 这种事,可能吗?有可能吗? 商娇额上冷汗涔涔,她想否定这个想法,可只要一想起今日穆颜绝望的恨意,痛得在床上翻滚时也咬牙避开的那块让她咬口的巾子…… 她便否定不了这个令自己害怕的臆测。 原来,胡沁华自父亲被高淑妃所害之时,便已有了后来的打算; 原来,胡沛华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所以不用她与他合计,便自作主张,杀死了大夫,让他永远地守住这个“秘密”。 而她,就成了这件事中唯一置身事外的知情者。 想通这一层,商娇默立在车里,俯身与胡沛华冷酷如狼的眼对视着,突然冷笑着问:“那么我呢?我也是此事的知情者,胡沛华,你打算何时下手杀我?” 胡沛华便站起身来,在颠簸的马车中伸出手去,托起商娇的下巴,邪肆一笑,“商娇,你不是说我们是盟友,是伙伴吗?既如此,我为何要杀你?” 商娇只觉他托住她下巴的手满是血腥臭气,不由一把狠狠拂开他的手,厉喝一声,“滚!”便一把推开他,冲到车前,掀开车帘,大声喝令马夫停车。 待马车停下,商娇便迫不及待地从车辕上一跃下地,抬眼瞪着车辕上,紧盯着她冷笑的胡沛华,恨声道:“胡沛华,你就是一条伏草丛里,肮脏阴暗的毒蛇!和你在一起,真令我恐惧和恶心!” 说罢,商娇兀自转身,快步向前走去。只愿赶紧摆脱他,越远越好。 才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胡沛华冰冷的警告:“商娇,无论你如何看待我,我也要奉劝你一句:管好你自己的嘴!” 商娇脚步顿了一顿,便头也不回,没有丝毫迟疑地大步离去。 141、光明 141、光明 寂静黑暗的深夜中,月光映照着青石板的路面,将商娇颓然的身影拉得老长。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只觉前途茫茫,竟不知何处才是归途。 她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孤女,从现代而来,所求不过三餐温饱,自由自在,得一人懂她怜她,共度此生,于愿足矣。 可仿佛间,就像是有一张命运的大手在推动着她,一步一步,将她卷入不知未来,不知吉凶的漩涡之中。 想躲,躲不开;想退,退不出。 可前方是已知的深渊,她若进,必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她怕了,真的,她怕了。 不能再这样继续,不能再放任自己越陷越深! 想到这里,她突然无比佩服安思予的智慧与先见之明。 他救起穆颜,全了他与她的情义,却在得知她冒顶身份入宫为妃之后,及时与她划清界线,从此相忘于江湖。 只有她还傻傻地以为,入了宫的胡嫔,还是当日那个需要她扶持相助,心思善良的穆颜,每每凑上前去,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出谋划策。 却不知,时移事易,再是心思纯良之人,入到皇宫那各方势力纵横交错,肮脏复杂的环境里,也再难保持初心。 就算胡沁华尚能一时不变,但今日自己被人威逼杀害亲父,又突然间失了孩子…… 那颗单纯善良的心,当真还能如最初那般,一尘不染,一成不变吗? “妹妹,你今日看到了吧,这便是我在宫里所过的日……日子!那……那高湘云欺我、辱我,弑我父……杀,杀我子……这仇,这痛,我一定要,要向她讨回……讨回来,一定要让她……如我今日这般,感同身受……不,我一定要她十倍偿还!妹妹,你会帮我……帮我想办法讨回来,对不对?” 她想起喝药之前,已然痛得脱力的胡沁华,却使劲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的那番话。 原来,那不是恨极怒极之时的气话,而是一个宣告。 ——宣告那个心思单纯善良的穆颜的死,以及那个为报杀父失子之仇的胡沁华的生! 可是她商娇所认识的,所熟悉的人,只是那个善良的穆颜,而不是那个想要复仇的胡沁华。 她有想要的生活,有阳光,有花开,有两情缱绻相依相偎…… 她有她想要去爱的那个人,他如此爱她,也值得她今生全心以待的爱。 她不能只有仇恨,不堪与肮脏充斥了她以后的生活,终年的岁月。 更不能让自己生活在阴暗里,卷入莫名其妙的暗战与纷争中! 所以,她只能走到这里,只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思及此,商娇转身,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红墙黄瓦,烟笼翠柳,数不的繁华与富贵,却被黑暗笼罩着,看不清模样。 商娇在心里,默默道:“穆颜姐姐,再见。” 然后转身,飞奔而去。仿佛身后有吞人的怪兽,仿佛前方有足以喝退一切令害怕与怯懦的光明与力量。 她跑得那样急,那样快,却又如此坚定。 冷不防,却与斜刺里一个月白身影撞作一团。 “对不起……”她惊惶地头也不抬,向被她撞到的人道歉,正要退出那人怀抱,一双有力的臂膀却紧紧拥住了她,将她带入那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 耳畔,那人提了灯笼焦急地询问,没有了素日里的温和淡定,却多了一丝慌乱与焦急:“商娇?你怎么在这里?这半日你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商娇听到这熟悉的温柔声音,抬起头来,当看到那拥住她的人那熟悉的面容,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仿佛这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魇。 他是她的光明,替她驱赶了所有可怕的恶梦的光明! 伸出手来,紧紧将他拥抱,伏在他的怀里,嗅着他淡淡的清新气息,听着他剧烈的心跳,一瞬间,商娇泪流满面。 “子岩,子岩……”她唤着他,身体不可抑止的颤抖,泪流不止,“不要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好吗?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子岩,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了。你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陈子岩俯头看着身前紧紧拥住自己的女子,有些震惊,有些不安。 今日他与商娇分手回到商行,才一进处事间,便看到一本账册正四平八稳地放在商娇的几案上,当下就心觉得奇怪,不知商娇诓骗于他,独自外出,究竟是有何要紧之事。 耐着性子,如坐针毡地在商行等到下工,却迟迟不见商娇回来,陈子岩终按捺不住,离开商行,先去了城南的小院,果见大门紧锁,便直觉地以为又是安思予将她哄骗了出去,心头不由一阵火起,遂马不停蹄地去了安宅,想找安思予询问一番。 不想,刚刚下工的安思予与他一碰面,得知商娇独自外出了半日,直到现在也音讯全无,竟变了脸色,连饭也没吃,便与他一同出了安宅,四处寻找商娇。 陈子岩此时才知事情不妙,发动了商行里的人也出来一同寻找商娇,可找到找去,从傍晚直到夜深,他们找遍了整个天都城,商娇常去之处已去过几次,都没能找到商娇的下落。 心下忧急如焚之余,陈子岩不由想到了睿王。 他也与商娇相识、交好,会不会是他派人将商娇接了去,强留在了王府? 他们找遍了整个天都,唯独与商娇有所关联的睿王那里却不敢轻易前去惊扰。眼见此时快至戊时,眼见天色已至深夜,陈子岩再顾不了许多,将商行的所有人打发了回去,又与安思予商定,留他在安宅等侯商娇消息,自己便独自一人提了灯笼,准备前往睿王府中打探情况。 岂料,刚从安家那条窄窄的巷子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便闷头闷脑的与他撞了个满怀。 不正是他的商娇是谁? 陈子岩一夜的担心忧急,想要脱口而出的询问,在商娇抱着他哀哀哭泣的那一刻,化为乌有。 双手紧紧拥紧,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鹏,将小小的她紧紧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好,我不问……你回来就好!”他下颔抵住她的头顶,手抚着她柔柔的发,轻声地、温柔地安抚她道。 商娇在他怀里,只觉得无比温暖,无比安心,那压在心头的巨石移去,人也越发轻松,更加大力地回抱着他,将泪落在他的怀里,闷声道:“子岩,我们不等一年了,好不好?我想早点嫁给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这样一生一世在一起,好不好?” 陈子岩闻言心里巨震,继而又惊又疑,捧起商娇的小脸,“娇娇,你……” 究竟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般又惊又吓,甚至改变了她与他原来定下的一年的约定? 她的反常,让他焦灼,让他不安。 商娇察觉到他的不安,却无法向他解释,只得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撒娇般的闷声道:“好不好?子岩,好不好?” 陈子岩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管今日到底出了何事,但商娇能改变心意,早日嫁给他,也是一桩好事。 所以,他拥紧她,压下心里所有的不安与疑问,点了点头。 “好。” 商娇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心里不由大定,又是感动又是感恩,伏在他怀里,将他抱得更紧。 这个人,便是她的光明,是她的所爱,更是与她在未来共沐风雨的大树。 有了他,她便现世安稳,人生不惧。 天阶夜色凉入水,在这般空寂无人的夏夜的街道上,两个相爱的人紧紧相拥相偎,难分难解,如交颈的鸳鸯,如纠缠的藤。 殊不知,小巷尽头转角处,一人正提了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笼,颓然地靠在墙边,缓缓坐到沁凉的青石板地面上,心痛难当,潸然落泪。 142、离开 142、离开 商娇回到安宅时,常喜屋中的烛火早已灭了,想来早已歇下。只有安思予还在院中枯坐,似在为她等门,却连门都忘了上闩,只呆呆地看着小桌上的一盏烛火,神思不属。 “安大哥?”商娇走近他,轻轻唤。 安思予一顿,似方才回神,见商娇回来,扯出一抹笑意,云淡风轻地淡声问:“嗯,回来了?” 商娇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听子岩……东家说,你今日也找了我一晚?不好意思,我回来得迟了。” 边说,她边挨着他旁边坐下,借着烛火的光芒,竟看到安思予眼眶有些通红,“咦?安大哥,你可是等了我许久了?我看你眼睛都熬得红了。” 安思予怔了怔,忙抬手用修长的指按了按眼角,颇不自在地道,“没关系,没有多久……你平安回来,这便很好了。” 边说,他边侧头,看了看身侧的商娇,默然良久,终忍不住地问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到此处,他想了想,又道,“可是因为冯老伯的事?我去了温莎那里,但还未上前敲门,便听周围的人在议论今日官兵抓了冯老伯的事,所以我料得你不会在那儿,便转身走了。” 商娇便沉默了,想起今日皇宫中发生的一切,不由得心中一恸,点了点头:“嗯……我今日去了宫里,便是为了这件事。冯老伯……已经死了。” 说到此处,商娇再无隐瞒,将今日发生的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未料事情会如此严重,闻言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紧张起来:“那你……” 商娇知他在关心自己的安危,强笑道,“我若有事,便也回来不了了。只是穆颜姐姐……同一日失了父亲,又失了孩子,身心巨创,我怕她将来……” 安思予便也沉默下来。 宁静的夏日小院,便笼罩上一层阴云。 商娇无力地抱头坐在小凳上,愣怔了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轻轻开了口:“安大哥,我要离开了。我想搬去……子岩为我找的地方。” 身侧许久没有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思予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穆颜的性子,我想我还是清楚一些的。她既能为报你相救之恩而答应冒死入宫,现在她得皇上宠爱,自然更有可能不顾一切的去报高淑妃逼她弑父失子之仇! 今日她明知自己有小产之忧,尚还拖到皇上离开之后再发作,之后紧闭宫门,不让消息外露……我只怕她会因此生了心结,执着于仇恨,从此迷失了本性,沦为胡沛华争权夺力的棋子。” 商娇尚未告诉他今日马车中与胡沛华的那番对话,但凭着安思予的九曲心思,闻知了胡沁华与胡沛华今日的所作所为,便已将他们其后的计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竟与商娇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令她越听心里越沉。 正觉得前方愁云惨淡,一只温暖的大手便轻轻拍了拍商娇的后脑勺,充满着怜惜,又带着一丝不舍。 商娇转头,便看见安思予淡然却和煦的笑着,道:“商娇,你本性善良,这些事原便不该掺和进来。现在,你尽早搬离这里也是好的。这样,陈东家才能全然的安心,你也才能尽快与陈东家成亲,从这些事中脱身。从此,有他护你平安,让你幸福,才是你该有的人生。” 商娇望着安思予浅淡却真诚的笑容,轻轻的点点头,心里俱是满满的感动。 但她到底心里还有些放心不下,又问:“那穆颜姐姐……我们便当真放手不管了么?毕竟,她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人胁迫,陷入如今的局面……” 安思予坚定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些事,你管不了,也不该你来管。商娇,你只看到穆颜为救你而答应胡沛华入宫——那当时你又是为了谁而去到西芳庵,才陷入胡沛华的杀局中? 其实这件事,说来说去,只能怪天意如此。现如今,你救过她,她救过你;她帮过你,你也帮过她,你们便已两不相欠。至于穆颜在宫中的一切,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可你却不能再越陷越深,不然只恐万劫不复。” 安思予的一席话,顿时点拨了商娇,令她心结顿解。 是啊,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胡沁华,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命是她救下的吗? 可再往上追溯,她若不是为救穆颜,护送她去西芳庵剃度,又岂会与胡沛华这种人有何交集? 这笔烂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算不清。 而现如今最重要的,便如安思予所言,她应该及早从此事中抽身,不管胡沛华与胡沁华到底想干什么,她只作不知,过好自己的日子,把握好现在的幸福,才是她现在生活的重心。 想通了这一层,她感激地冲安思予笑了笑,真诚地道:“安大哥,我明白了,谢谢你。” 每一次,当我徬徨无解的时候,都有你在身边…… 这感觉,真好! 安思予便也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道:“现在天色已晚,你也累了一日,赶紧回房休息吧。” …… 其后两日,商娇都很忙碌。 既然已与陈子岩约定将婚期提前,那现在搬出安宅独居之事,商娇便不得不提上日程。于是这两日她上完工,便与陈子岩一起去到他为她准备的小宅中,按自己的心思加以布置,直到她觉得与她想要的小家相差无几,方才准备向安氏母子告别。 在此期间,商娇也很留意宫中是否有胡嫔意外失子的消息传出。毕竟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整个大魏目前都翘首以盼,若有消息传出,民间很快便会知晓并广为流传。 但是,没有,天都城内,没有有关皇妃意外落胎的传闻发生。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仿佛那晚发生的事情,只是商娇的错觉。 商娇便已肯定了胡沛与胡沁华的打算,也知道自己再不能跟着他们泥足深陷。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只求抽身而去。 所以,当一切打点妥当,她便再不犹豫,早早下工,趁着安宅吃晚饭时,众人都在的工夫,她便平静地当众宣布自己要搬出安宅的这个决定。 然而,令商娇大感意外的是,原先她以为最先否定她决定的会是一直对她喜爱疼爱有加的安大娘,可实际上,当她宣布这件事时,安大娘尚在怔忡中还未回神,一旁的常喜已一摔筷子站了起来。 “我不走!”常喜面色愤然,向着还捧着碗吃饭的商娇大吼,满脸的委屈与不甘,“小姐,我不要离开这里!” 商娇完全意料不到常喜会突然发难,且情绪如此失控,不由疑惑不解。在与安思予对视了一眼后,她笑得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常喜?你不是打从一搬进这里,就一直想搬离这里的吗?” 如今她做出搬离安宅的决定,不应该正合了常喜的心意吗? 可现在她初闻这个消息,便这般大吵大闹不愿离开,又是什么道理? 常喜闻言便冷笑了一声,看向商娇的眼神便满是愤懑:“小姐,当初我让你另行择屋搬走,你全然不理会我的规劝,现如今为何又要无缘无故的搬走?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是啊,”常喜话音刚落,回神过来的安大娘便紧紧按住了商娇的手,也是满脸不解与惶惑,“娇娇,住得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要搬走了呢?是不是……是不是大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说,大娘改,大娘马上改……” 商娇按住这头翘起那头,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得赶紧强笑着安抚安大娘,“安大娘,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安抚安大娘的话还未说完,这边厢常喜已抛出一句话来:“总之,小姐要走就走,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我不走!” 说罢,她一扭身,便再不理商娇,径直往里屋走去,“哐当”一声将门重重阖上。 商娇尴尬无比的放下安大娘,赶紧趁着常喜还未落锁之际撞进门去。 看常喜满脸的怒容,商娇无奈地哄她道:“常喜,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我上工时常晚归,你与安大哥两人在家,不是多有不便吗?现在我们若搬了家,这一切就都解决了……” 商娇不哄她还好,一解释常喜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她双手叉腰,一声冷嗤,看向商娇的眼中便满是怀疑与不信。 143、否情 143、否情 “小姐不用哄我,也不用拿我说事。我虽刚来时与安大哥、安大娘有所不快,但当时小姐既决定不搬,我也再无二话。便是你随商队去往柔然的那段时日,我夜夜与安大哥独处,我也并未对小姐当初的决定有过一句怨言! 可小姐你呢?你在此好歹也住了一年多了,当初既未觉有何不便,为何现在又觉得不便了呢?到底是你觉得不便,还是陈东家觉得有所不便?小姐此番搬出去,是否是要住到他为你准备的房子里,当他见不得人的外室么?” 商娇从来便知常喜伶牙利齿,却不想竟有朝一日她会拿着这口尖牙抢白自己,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却从心底呛出一股火来。 “常喜,”商娇再开口时,语气便也抑不住地沉厉起来,“我不知你为何会对子岩有这样的偏见,但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对我自己人生所做出的决定。不管你认不认同,不管你认为我该与谁在一起,我自己选择的人,选择的人生,便不会后悔。” 说完这番话,商娇觉得心累至极。十几年的主仆情份,一年来的姐妹之情,一路北逃时的相扶相持,宁静小院中的相依夜话…… 到头来,竟果真如安大哥所说那般,落了个奴大欺主的下场。 她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难道当真是她以往对常喜太过纵容了吗? 可她只是个现代人,从来都觉得人人平等,哪会什么御下之术? 她只不过从不拿小姐身份压人而已,只不过将常喜视为自己的妹妹或朋友而已,她错了吗? 想到这里,商娇一阵心痛失望,转身便走。拉开屋门之际,她停下脚步,连回头看一眼常喜都不曾,冷冷道:“你如果愿意留下,你便留下。说到底,也许当真是我太过纵容你了。” 说罢,她再不停留,拉开屋门,摔门而出。 屋子里,传来常喜呜呜咽咽的哭声,她只作不理,只在抬头看见不远处安大娘一脸望向她一脸乞求的神情时,心顿时又柔成一片。 不自觉地咬了下唇,她走到安大娘身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娘,我……” 话还未说完,她的手便被安大娘一双满是老茧的手热切地握住。 “娇娇,你不要走,不要离开这里,好不好?”安大娘颤抖着声音,甚至带着哭腔,一张饱经风霜不再年轻的脸上,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商娇便默然,只抬了头,看向一旁扶住安大娘的安思予,满脸为难。 安思予伸手去拉安大娘,“好了,娘。咱们莫要让商娇为难了。她如此做,自有她自己的打算……” 安大娘却也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拂开安思予的手,厉声道:“打算?娇娇有自己的打算,那你呢?思予,她要走了,你怎么办?你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了吗?” 安思予被安大娘挥到一边,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安大娘便跨前一步,再次拉住了茫然的商娇的手,强笑道:“娇娇,你别离开这里,成不?要不……要不我把你当初的房租退给你,你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大娘不收你租钱,成不?” “娘!”安思予见安大娘情绪激动,突然扑身上前,便揽过安大娘将她往大门那边推,“娘,你该去上工了……” 安大娘倔不过安思予的力气,在他怀里边挣扎边回头,“上什么工,娇娇都要离开了我还上什么工?思予,思予……你当真要放她离开吗?你舍得她离开你,嫁给别的男人吗……” 安大娘的情绪如此激动,她的话如此激烈,竟让商娇一时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安大娘拗不过安思予的力气,眼见着被他半推半赶着快至门边,她扭过头来,向着商娇大呼:“商娇,娇娇,你当真不懂思予的心吗?你看不见他有多喜欢你吗……” 话音未落,安思予已将安大娘推出了大门,听见安大娘在门外犹不甘心的砸门,他甚至来不及上闩,只得用背将大门死死抵住,任由安大娘在门外如何呼叫、砸门…… 他俱是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终至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安思予闭了眼,就像历经了一场大战般全身脱力,靠着门边缓缓蹲下,用力掩着脸,无力的喘息。 商娇方才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安思予靠在门边,落拓得无以复加的模样,只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在我面前,你勿需假装坚强,无论多疼,总会有人与你分担。” “商娇,我安思予的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哪怕我配不上那个我所爱的人,哪怕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也唯有她一个人,今生今世,除她以外,我安思予再不会娶别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可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的错过。” “大哥只是……希望你与陈东家可以快乐幸福,一世无忧而已。大哥不希望有人来打搅属于你的幸福……” …… 商娇呆站在原处,脑海里掠过与安思予相处的点点滴滴,震惊之余,竟一时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当今日安大娘揭破安思予的心事,当看到安思予如此失落的蜷缩着倚在门边的身影…… 商娇的心里,竟有些许的刺痛,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蹿至四肢百骸。 缓缓挪动脚步,走向那抹倚在门边的身影。他就蜷缩在那里,手掩着脸,埋在膝盖中,像一个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委屈的孩子。 商娇蹲下去,惶惶地伸手,拉扯着他的衣袖。 “安……安大哥?”她轻声唤他,带着茫然,带着惊惶。 安思予听到商娇的声音,蜷在一起的身体一动,缓缓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只是眼眶有些微发红。 “你别理我娘,她胡说的。”他的声音平静,一如商娇素常见的,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倚了门慢慢站起,背对着商娇,边上门闩边道,“自你来后,我娘一直便很喜欢你。如今你要走,她自是舍不得……” 商娇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举动,听着他用与往常相同的语音说话,心里突然便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安大哥,安大娘的话,是真的吗……”她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求证。 她待他如同亲生的兄长,亦师亦友,无论在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回到安宅,看到那盏为她而留的灯,以及那抹坐在灯前看书等她的身影,她就觉得无比安宁。 她爱的人是子岩,这一点,她无比确定,也无比坚定。 可若是她一向视作亲人的安大哥对她也…… 这让她今后如何再与他相处? 安思予正在上闩的手便顿了一顿,转回头看向她时,竟带了些无可奈何般神情。 伸手点了点商娇的小脑袋,他声音沙哑地浅笑道:“想什么呢?那只是你安大娘舍不得你,一厢情愿的自说自话而已。她们这些老人,上了年纪,就喜欢给儿女乱点鸳鸯谱。” 听安思予这么一说,商娇便忆起自己前世的妈妈也喜欢做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摸着他点过的地方,她偏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还好不是!刚刚听大娘这么说,当真吓了我一跳……” 安思予也笑,笑得有些勉强,有些虚浮。 有一丝落寞自他眼中一闪而过,又被他飞快地敛去。 侧头,他指了指常喜的小屋,道:“你与其关心我的心思,倒不如想想,常喜该何去何从。” 安思予的话成功转移了商娇的注意力,让她想起与常喜的争执,不由心头一黯。 见商娇面带失落,久久未语,安思语沉吟一下,建议道:“我想常喜可能也只是一时想不开,倒不如这样罢,你既答应了陈东家,早日搬出去也是对的。 一来可以宽陈东家的心,二来也可暂时避开胡嫔他们的是非……至于喜姑娘,她现在若着实不想离开,便留在这里,有我与娘在,定也不会委屈了她。待她他日想通,我再将她送过来,你看如何?” 商娇略一思索,安思予的方法确实可行,遂点了点头,真诚地向安思予道:“安大哥,谢谢你。” 谢谢你,对我的关爱,给予我的温暖,让我这一年多来,从不因自己无亲无故而感到孤独,感到无助。 于茫茫人海中,能够遇到你,我是何其幸运! 144、离痛 144、离痛 为免安大娘难过,第二日天还暗着,商娇便起了床,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安宅。 可无论她有何声响,常喜却都躺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她都紧闭着双眼兀自蒙头大睡,只作不理。 收拾好一切,商娇提了包袱走到门边,正想拉门,手却顿住了。在心里一番思索,终是放心不下,又折返回来,坐到常喜的床边,轻轻推了推她:“常喜,常喜?” 唤了几声,常喜仍是不理,反倒翻了个身,用背面对着商娇。 商娇遂无奈地轻叹口气,轻声道:“对不起,常喜,昨日我气得糊涂,对你说了些重话,是我不对。我知道在你心里,已认定睿王是我的良配,可在我的心里,我想要的人生,想去爱的人,我很确定,这些不能因为身外之物便轻易更改!常喜,我希望你能明白。” “……” 商娇说完这段话,等了良久,却见常喜依旧背对着她,连丝毫波动都没有。她于是站起,看着常喜的背影,又道:“常喜,我走了。你若不愿跟我离开,便留在这里,安大哥与安大娘自也会照顾你。将来……若你想通了,便来找我。” 说完,她慢慢转身,一步一回头,直到走到门边,窝在床里的常喜也一动未动。 商娇咬咬牙,抑下心里的失望与失落,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天尚未亮,但商娇拉开门,一眼便看到安思予正负手站在她的房门外,有些憔悴,有些落寞。听得她开门,一双眼于黎明中还未散去的雾譪中抬起,深邃却莹亮地看向她。 商娇便向他走过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的头上与衣服上全是被清晨的露水浸得半干的痕迹,心里不由一阵揪痛。 “大哥,你的衣服怎么又是湿的?”她拉拉他的衣袖,或许因为离别在即,她竟觉得眼睛涩涩酸痛,“你昨晚,莫不是在我屋外站了一夜?” 安思予浅笑着,替她接过手里的包袱,第一次伸出手来,将她的手轻轻牵住,圈在自己有些沁凉的掌心,一步一步,牵引着她向外走去。 “还好,就几个时辰而已……我怕我一醒来,你便不见了。我……我想亲自送送你……” 他的声音似有些恍惚,又有些萧索,第一次没有否认她的话。 商娇便心里有些痛,风过处,竟像是空荡荡的。 可此时,她什么也不能说,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他牵着她,一步一步离开这个给了她一年温馨时光的小院,去到她新的人生。 经过院角处时,安思予停了下,问她:“这几口大缸,怎么办?” 商娇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便看到那盛有她新制的辣椒酱与泡菜的大缸,她想了想,道:“大哥现在便帮我打一小罐辣椒酱让我带走吧。其余的……就放在这里,我何时想吃了,便回来取。” 安思予原本落寞的眸色便亮了一下,浅笑着答:“好。那你等等。” 说罢,他去了厨房,找了一个小小的罐子,打开装有辣椒酱的大缸,也不顾是否会弄脏自己的衣服,亲自将那罐子装得满满当当,方才用绳索系了,提溜在手里,再牵起商娇往前走。 出了安宅,便是长长的小巷。商娇与安思予手牵手静静走着,竟觉得素日里幽暗僻静的小巷,今日却是如此之短。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了小巷的尽头。 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商娇抬眼看安思予,从他的眼中也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不舍与难过,遂强忍着泪意笑道:“安大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送到这里罢!终归常喜还在这里,我制的辣椒酱与泡菜还在这里,日后我想你们了,便回来看看。” 安思予许久不言,小巷处有轻风吹过,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不知为何,商娇竟觉得今日的他是如此的满怀寂寞与忧伤。 “好!”她听见他轻轻在她的头顶上说,双肩有些轻微的耸动。 “陈东家虽素性温和,但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并非没有原则,随意纵容。你去到那边,切不要再如在家里时那般任性随意,遇事多与他商量,凡事要多为他考虑……这样,你们才会幸福,娇娇,大哥……希望你可以幸福,很幸福!” 他轻声的叮嘱着,有些细碎,有些絮叨,仿佛真是不舍妹妹出嫁的大哥一般。 商娇紧抿双唇,听着他的嘱咐,说不出是感动亦或心酸,只能频频点头,却莫名的流下泪来。 安大哥,今生能够结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安思予说完,将脸转到一边,胸口大力的起伏着,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方才转过头来,平静地向商娇笑着,将手里的小罐与包袱递给她。 “去吧,快去吧……他在等你。” 商娇点头,伸手想去接,双手却在空中转换了方向,直直地扑进他怀中,紧紧地将他抱住。 “大哥,谢谢你!答应我,你也要幸福,很幸福!” 安思予不曾料想到商娇会突然抱住自己,一时间怔忡着,那只能拼命压制的情感几乎喷薄而出,令他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留住她,留下他生命里的阳光,唯一的美好…… 可是,他理智的知道,她的拥抱,只是因为感激。他,只是她的大哥,是她生命的过客…… 而如今,她要去的,才是她幸福的彼岸。 他不能为难她,不能羁绊她。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替她背好包袱,拿好小罐,然后装作毫不在意地模样,刮了刮她通红的鼻子。 “瞧你,哭得跟个小泪人儿似的。做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又不是日后不回来了。便是你今后与陈东家成了亲,这里也是你的娘家,安大哥也是你的家人,是不是?”他安抚着她,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 商娇见状,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不由抬手擦了擦泪湿的眼角。 是啊,他们只是不住在一处而已,日后总能相见,何必把气氛搞得如同生离死别? 想到这里,商娇释然开来,向他挥了挥手,“那安大哥,我走了。” 安思予面色带笑,一手紧紧握拳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也向商娇挥了挥:“去吧,快去吧……” 风过处,袍袖猎猎而动,他便站在那小巷的转角,迎着黎明的曙光里,怜爱地看着商娇,温文而笑。 商娇慢慢退,慢慢退,终不再流连,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商娇远去的身影,安思予才如被剥了全身筋骨一般,无力地靠在巷中砖墙边上,手捂着心口,痛得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他早已知道,这便是结局。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心中分明痛极,却还要含笑送走她的感觉,会是如此撕心裂肺,痛断肝肠,连每一次呼吸,都会扯动心肺,似有血会从口中喷出。 他怆然而笑,将手伸进襟口,掏出一方手帕。 犹记得,去年此时,新桃初上,她捧着桃儿与他相对而坐,笑得眉眼弯弯,非要攥过他的帕子去看。待看清上面的诗句时,她忽扇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笑着问他:“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安大哥可是在感慨知音难觅?” 彼时,花开正好,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他以为她会伴他很久,所以当是时,他只是浅然而笑,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已足愿。” 却未曾告诉她,在他的心里,他唯一的知己,便是她。 从他初见她时,她不顾他满身的血污狼狈,伸出她的手,将断腿后已对人生绝望,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从地上搀起的那一刻;从她对他说出“宁负虚名不负心,安大哥,我相信你”的那一刻…… 他便知道,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颗心,都镌刻下了一个名字:商娇。 商娇,商娇…… 他想大声告诉她,他爱她,今生今世,唯她一人而已; 他想携她的手,看遍这大千世界,三千繁华; 他想与她做两情缱绻的鸿鹄,彼此成为彼此的翅膀,游遍神州大地,交颈缠绵一处…… 可到底,他只能站在原处,看着她放开自己的手,去追寻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这一刻,如魂魄生生离断,便如心被割裂,痛楚难当,肝肠寸断。 145、应约 145、应约 商娇到得城南小院的时候,天刚放亮,小院大门紧锁,里面除了开得正好的花,一切皆显得如此空冷与寂寞。 昨日她决意搬来之时,陈子岩很是开怀,本想与她今日一起前来帮她整理,但奈何事务繁杂,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陈子岩便放了她一日假期,让她慢慢整理,并与她约定晚饭时分过来与她一同用饭。 只是,在将一切物什都打理了一遍,再将带来的衣物都归置好后,商娇便觉得百无聊赖起来。 呆愣地坐在小院正中的小几上,商娇遍看院中花树飘香,夏花怒放,两间主屋亦是窗明几净,齐整簇新…… 但她就是无端地感觉到寂寞。 不由地,她便想起在安宅的点点滴滴。 安宅并不大,她所居的小屋更是简陋,但那里有慈祥的安大娘,有温和的安大哥,有总是叽叽喳喳的常喜…… 无论何时,只要她回去,总得闻到院中饭菜香气,总会看到一个人枯坐灯前,为她等候。 可现在,此时,自己坐在这比她在安宅的小屋好上数倍的小院中,竟丝毫感受不到安心与温暖。 商娇便嗤笑一声。对自己。 这种感觉,好像当真如常喜所言,她成了陈子岩的外室。 名不正,言不顺,却住在他为她准备的地方,望穿秋水,只为等候他的驾幸。 想到这里,她挠挠头发,心中烦躁不已。 明明,她知道陈子岩将她安排在这里,并无折辱她之意; 明明,她知道自己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便不该再回头…… 但仍忍不住地后悔起来。 才离开安宅一日,不,仅仅几个时辰,她便后悔了。 她想回去,回到那个温暖的,有着烟火气息,热闹和睦的家。 她想和大家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帮安大娘洗衣服,帮安大哥教花,与常喜讨论各色衣服…… 想到这里,商娇懊恼地将头埋进手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环顾了四周一圈,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放在小桌之上的黄陶小罐之上。里面,是她新制的辣椒酱,虽还未全然发酵,但已是香气扑鼻。 犹记得,她曾答应过一个人,待辣椒种好以后,她要请他吃用辣椒做好的菜。 她便这样静静地坐着,想了许久,终下定决心,从小凳上一跃而起,将小罐拎上,锁了门走了出去。 商娇在王府外求见睿王的消息传到刘恕的耳朵里时,刘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眨巴眨巴一双小眼,望了望天:今天的日头难道打西边升起了,这没情义没心肝的女人竟然还知道来王府看看王爷? 脚跟脚地跑到王府门口,果然看一眼便看见一个姑娘,梳着两根小辫儿,一身杏色的粗布的衣裙,拎着一个小小的陶罐,正垂了头,侯在王府门口等候消息。 不正是商娇这个没心没肝的小丫头是谁? 刘恕便咳嗽两声,故意沉下脸,慢慢地踱到商娇的身边。 “哟,今日到底吹的什么风,竟然让商姑娘不辞辛劳,来王府求见王爷?商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刘恕不紧不慢地问,却语带尖酸。 王爷待她的情意,别人不清楚,他刘恕却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当他得知商娇当真与陈子岩在一起互许白头,虽王爷不置一辞,但刘恕的心里,到底替自家主子抱不平。 再加上商娇自草原回来之后,竟一次也没有来过王府探视过睿王,他每每闻报,全是她与陈子岩如何浓情蜜意,如何出双入对…… 这多多少少,令刘恕为睿王感觉不值而憋屈。 他的主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是何等优秀而骄傲的人啊! 可就是这个在他们这些下人眼中尊贵如神祇一般的人,平生仅有的一次对一个女人付出真情,却遭受到这样的伤害! 眼见着自家主子面上虽不显,但每每听到她与陈东家的事,眼神里透出的失落与寂寥,刘恕委实心中难受! 所以,今日商娇上门,他便也不再如往常客气,一席话说得倨傲且刻薄,“可巧了,王爷此时上朝还未回府。姑娘也知道,咱们王爷是大魏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日理万机,运筹帷幄,这天下之事难一样不需他操心忧神?姑娘若有何事,不如便吩咐老奴代为传达即可。” 商娇不料素日里对她皆是轻言细语,像笑弥勒般点头哈腰的刘恕今日竟会对她如此态度,再思及上次牧流光来给她送辣椒时也是态度不善,料想自己原是招人烦了,不由得心下一沉。 强扯着一抹笑,看了看手中陶罐,道:“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着曾答应过王爷,等我的辣椒做好了,便做一次菜给他吃。王爷既然忙,那有劳刘总管交给他也使得。” 说罢,她也不管刘恕是何神情,将陶罐递到刘恕手中,向他福了一福,传身便走。 她这么转身一走,刘恕便尴尬了。 他原先的目的,不过是说几句气话,顺带挫挫商娇的锐气罢了,哪曾想到这姑娘当真决绝至此? 眼见着她都到了王府了,却被他三言两语给赶走了,睿王若知道此事,岂不扒了他的皮? “呃,商姑娘……”他紧着上前两步,想开口挽留。 “小辫子既然来了,为何还未入府见到本王,便转身就走?” 身后,却有人比他更早开口,沉声挽留她道。 刘恕转身,便看到睿王上朝的车辇不知何时已停在了自己身后,睿王的目光正越过他,看向前方的一抹杏色身影。 商娇走出不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睿王的声音,转头见睿王一身紫金蟠龙玉带朝服,款步下得车辇向她走来,一举一动更显得卓尔超群,清贵无匹,不由浅笑着向睿王福了一福:“民女商娇拜见王爷!王爷万福!” 睿王在她身前顿住,又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尴尬的刘恕,目光又落到他手中的小罐上,笑问道:“这是什么?小辫子送我的礼物吗?” 刚问罢,刘恕赶紧捧了陶罐上前。 睿王将罐盖轻轻一掀,立时一股特有的椒香气息便扑鼻而来,再细看一眼,但见罐中之物油光鲜亮,闻之便令人食指大动,不由大奇。 “这,这便是你说的用辣椒做成的菜?”他转过头,目光闪亮地问商娇道。 商娇点点头,解释道,“这是用辣椒做成的辣椒酱,虽只能算作半成品,但王爷若能食辣,平日胃口不佳时,用这酱佐饭也是使得的。” 睿王闻言便皱了眉头,“半成品?”他袖手偏头,不依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做菜给我吃吗?” 商娇拿眼觑了一眼刘恕,但见他低头不敢言,却正拿眼乞求地看她,便仰头向睿王笑道,“我今日是应约而来了呀,可我听刘管家说阿濬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未知你何时能回府,所以便想改日再来做给你吃。” 睿王看商娇神情,又回头瞥了一眼刘恕缩头缩脑的模样,便心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抬手,警告地点了点刘恕的脑门。 刘恕胖胖的身体便是一抖,额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 睿王回身,向商娇扬眉笑道,拍了拍肚子,“那我现在回府了,你还不进去做给我吃?想饿死本王吗?” 他笑得开怀,一如当日初见之时,他每每捉弄她成功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再不见后来的威严、阴沉,竟令商娇突生出几分错愕,仿佛那些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往事当真如过眼云烟,消逝不见。 强捺下心中的不适感,商娇也偏头向他笑道:“哼,做就做!你可叫你府中厨子看仔细了,日后你再想吃,本小姐可不能随传随到!” 146、幸福 146、幸福 商娇在王府后厨做菜之时,睿王便在会客厅中走来走去,心绪竟一刻也不能安宁。 那个人……她在为他做菜。 想他府中那么多的娇美妾室,为了争得他的恩宠,总也在厨艺上大下工夫。可再是精美的菜式,也入不了他的口,反倒无端让他腻味。 只有她,也唯有她,令他想起她在后厨为自己忙碌、布菜的情景,就兴奋不已。 这样的感觉,仿佛她是他的妻,在为自己的夫君精心布置饭菜…… 他等待着,满怀着雀跃与期待。 过不多时,这种情绪便再按捺不住,他索性负手跨出门去,淡声嘱了刘恕及仆从不许跟来,便一个人径往后厨去了。 后厨灶台间,商娇正在忙碌着,一边挥舞着锅铲,一边向一畔观摩的大厨讲解着:“……嗯,这样就好。再来我们便是勾芡了。记住,芡汁不能太多,否则汤汁太浓,淋在鱼上便腻了。也不能太少,适中就行……” “是是是!”肥头大耳的大厨应着,一边擦着汗,一边瞪着牛眼看,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突然眼角晃到身后的人忽剌剌地跪了下去,大厨一怔,待扭头看清来人是谁,不由脚下一软,差点打跌跪下! 正要出声请安,便见来人抬起右手食指竖到唇边,示意他噤声。大厨会意,忙又咬着舌头,生生地闭了嘴。 来人又向他们指了指门边。所有人忙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统统退出了厨房。 一时间,灶台前只余下商娇一人还在忙碌。 商娇背对着大家,犹自没有发觉不妥,还在絮叨着:“我教你的泡菜你可以试着做做,今后做这鱼时若再加点泡好的酸菜,味道更是鲜香可口……嗯,现在收汁儿了,咱们再放点儿盐,味道合适便可以放葱和芹菜末了。记住葱末和芹菜最后才能放,不然便煮老了失了香气……好嘞,起锅!” 边说,边拿了锅铲,舀着兑好的汤汁,一勺一勺地浇在一旁已煮得熟透的鱼上。 睿王便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再看看她身边那一盘淋着红红绿绿的汤汁,鲜香扑鼻的鱼,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便涌上心头,却继而心中一阵酸痛。 若她能每天都如今日般,留在他的身边,为他做菜…… 那该有多好! 正想着,那边厢商娇已将鱼做好了,凑到鼻端闻了端,自得的一笑:“好了,可以上菜……啊!” 商娇万料不到,素日里尊贵的睿王竟会纡尊降贵亲自来了后厨,并遣退了所有人,就这般站在她身后,深深地看着自己,吓得她手一抖,差点便将一整盘刚刚做好的鱼给摔到地上。 “小心!”睿王一声轻呼,忙一个箭步上前,自她手中将盘子接了过来。 “阿濬,你,你怎么来了?”商娇看着他,有些惊讶,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睿王端着盘子,侧头向她笑道,“怎么,你做菜我便不能来看看?万一你把王府的后厨给烧了,你让我到哪儿吃饭去?” 边说,他边也学着她的模样,凑到鼻尖闻了一闻。 “哇,好香!”他浅笑着乍乍嘴,“闻着就觉得很好吃……”说着,他看向身畔的商娇,眸子里带着清浅的柔和与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小辫子,没想到你还真会做菜。” 商娇闻言便挺起了小胸脯,骄傲的笑弯了眼,“那是!这道家常水煮鱼可是我的拿手菜。待会儿你尝了,保管你停不下来——当然,前提是阿濬你不怕辣哟!” 睿王见她自得的小样儿,不由嗤了一声,也不理会,转身指着另外一盘菜问道:“这道又是什么菜,看上肥肥的,能好吃吗?” 商娇答道:“这道菜叫蒜苗回锅肉!看着油腻,其实肥肉我已经煎出油来,再配着蒜苗,吃着可香得很!” “是吗?”睿王咂咂嘴,忽然眼睛骨碌碌一转,在商娇的惊呼声中,迅速拈起一块肉,放进了嘴里。 旋即便被口中的香味所征服,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称赞:“唔……果然好吃!” 商娇看着眼前的睿王,突然间觉得褪下光鲜华丽的外表,这个男人也不过就是一个大男孩而已,遂不禁摇头失笑。 于是再不赘言,待两人回到前厅时,侍女们早已将商娇做好的饭菜布好,偌大的前厅中央,一张大桌上,几样红油鲜亮的菜正香气腾腾。 睿王挥退服侍的侍女,撩衣在正中的位置坐了,扭头看商娇还站在一旁,便伸手去拉了她的手,“你也坐下,陪我一起用膳。” 商娇此时也早已饿了,此时见没有外人,便也不拘礼,便坐了下来,将睿王身前的碗拿过,替他盛了满满的一碗米饭,又指了指离他最近的鱼,道:“阿濬,你尝尝那道家常水煮鱼,可好吃啦!这可是我的拿手菜。” 睿王便从善如流地挟着鱼吃了一口,商娇紧盯着他的脸色,直到看他无甚异状,方才放心下来,也给自己舀了一碗米饭,“幸好你能吃辣,我多怕你吃不惯辣味,那就太可惜了!” 睿王吃了一块鱼肉,只觉得滑嫩鲜辣却又异常可口,面露赞赏:“没想到这辣椒做菜竟如此好吃,果然不负鸿锦庄园那边辛苦一场。” 商娇便笑笑,道:“阿濬喜欢吃就好,今日我已教了大厨这几道菜的做法。等他日我得了空,再撰写几道菜的做法给他,阿濬喜欢吃,日后让大厨天天变着花样做给你吃……” “噗……”商娇话音未落,睿王忽然脸色一变,放碗搁筷,快速地捂住颈子,一脸难受的模样。 商娇大惊,忙也放下碗筷,“阿濬你怎么了?可是被鱼刺给卡住了?” 睿王也不答话,只紧闭着唇,点了点头,兀自咳嗽起来。 商娇便紧张起来,忙站起身来走到睿王身前,手拍打着他的后背,“卡得厉害吗?都怪我,不该引你吃鱼时讲话的……” 边说,她边倒了一碗茶凑到他唇边,“来,喝大口一些,看能不能把鱼刺冲下去。” 睿王就着她的手喝下大碗茶水,又是几声咳嗽与吞咽之后,喉间不适感便全然消逝。他不由抬眼,望向正满脸紧张地帮自己拍打着后背顺气的商娇。 这张脸,尖尖的,小小的,大大的眼,娇挺的鼻,嫣红的唇…… 美得竟令他感觉窒息。 让他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束缚在身边,亲吻爱抚,永生永世再不放开。 “好点没有?”商娇不知睿王心思,也全然忘记了与他保持距离,还站在他面前为他拍着背。 久久,却不见睿王答她的话。 她以为他没有听见,拍打得更加卖力,又问:“阿濬,现在好些了吗?还难受吗?”边说,她边回头望向他,待与他目光相触,睿王却突然扭过了头去,又呛咳了两声,方才嗡声嗡气地道:“嗯,好多了。” 商娇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又坐了下来,幽怨地嗔道:“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卡着大刺了,那可就得找大夫来瞧了……阿濬,你说你多大的人了,吃鱼竟然还会被刺给卡住!” 睿王满脸无辜,“这也怨不得我啊,我是王爷,吃饭从来都是有人专门服侍的。我哪儿知道这鱼会有这么多刺啊?” 商娇便很是无奈。拖过一只碗来,挟了几筷鱼肉,细细将刺剔了,再放到他的面前:“吃吧,我的王爷。” 说完,她又拿过一只碗,再挟了几筷,又开始剔刺,间或还出声提醒他一句:“你快吃啊,吃完了这边我也该给你剔好了。” 睿王看看面前碗中的鱼肉,再看看身畔斗着眼睛与鱼刺搏斗的姑娘,一时竟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如此静好。 自柔然回来之后,她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他也捺着性子,不去想她,不去看她。 他知道她已与陈子岩互许了终身,知道他们那“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誓言,所以饶是心中再恼恨再不舍,但他毕竟是大魏最尊贵的王爷,何曾会纡尊降贵自堕身份去乞求一个女子施舍般的感情? 所以,这一次,他也想学会放下。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看……只待时日久了,自己将她忘了,便也就放下了。 可是,当今日看到她时出现在王府时,他的心是如此的欣喜! 看到她为自己做菜的忙碌身影,看到她为自己卡刺时着紧的样子,看到她为自己悉心剔着鱼刺的模样…… 原本自以为冷硬的心,突然间感觉如此的圆满,却又如此酸痛。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多想可以回到与她相遇的最初。 那时,他不会再风流成性,不会三妻四妾用情不专,不会在与她初遇时逗弄她,寻她开心,不会对她说纳她为妾的蠢话,更不会以睿王的身份去逼迫她…… 这样,她眼中所看到的人,会不会是他? 可现在,一切都迟了吗? 他不甘心,他放不下! 自柔然回来之后,他所有的武装,自以为的坚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忘不了她,也没有办法忘却她。 哪怕知道她的选择不是他,哪怕知道她爱的人不是他…… 可到底,他还是想要争一争! 所以,他手微微动,伸出手去,想去握她垂在左膝上的手。 商娇却在此时将将又挑好了一碗鱼肉,将盛有鱼肉的碗送到他面前…… 他突然一惊,忙将手又缩了回来。 商娇将碗送到他面前,却发现他面前的碗中的鱼肉动也未动,不由奇道:“咦,陈濬你怎么不吃呢?你是怕还有刺,还是你并不喜欢吃鱼?” 睿王忙道:“不,我很喜欢。” 边说,他边将两只碗都放到自己面前,将鱼肉挟进嘴里,细细品味、咀嚼这难得的幸福。 这便是幸福吧?与心爱的人一起围在桌前,吃着她为自己准备的饭菜,陪着自己说说体己话…… 可这种寻常人都能得到的幸福,于他却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与母后,虽是血亲,自小却并不亲近; 与皇兄,虽是兄弟,可到底君臣之礼不可僭越; 与侍妾们在一处,看着她们搔首弄姿吸引他的样子,他更是腻味。 也唯有在她面前,他只是个男人,简简单单的男人! 她不会在乎他是否富有,是否手握重权,是否是最尊贵的王——更不会曲意逢承,迎合于他。 这样的心,也许才是他想得到的,弥足珍贵的。也是他想要拥有的,小小的幸福。 他不想放弃,不能放弃! 这一刻,他的心突然无比坚定起来。 对,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所以,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 “阿濬,”商娇却抢在他的前面,率先出了声。她低垂着眉目,看不清面上的神情,“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我,可以吗?” 她的声音不复刚才一般,反倒温温的,却带着些许淡淡的疏离与郑重,令睿王不由眉头一蹩,不由得放下手中筷子,直直地看向身侧的她。 “好,你问。” 147、决裂 147、决裂 商娇便沉默了,贝齿轻咬,似在思索和斟酌。 半晌后,她轻声开了口:“我有一个情同姐妹的丫环,名唤常喜,王爷可曾私下里见过她?” 睿王身体便微微一震,脸上神色敛了敛,既不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商娇察颜观色,便已是心中有数,继而把话挑明:“王爷私下见过她,是吗?这是何时的事?” 睿王却依然一言不发,良久之后,忽出声将侯在门外的刘恕唤入厅来,沉声道:“去,把那支‘凤求凰’拿来。” 刘恕得了吩咐,头也不敢抬,忙恭身退下,一溜烟地小跑回睿王寝屋之中,将收于抽屉里的楠木匣子取出,又赶紧跑回大厅奉予睿王,累得一身大汗。 睿王接过那只楠木匣子,却仍是不置一词,交到商娇手中。 商娇疑惑地接过,看看睿王,又将匣上木盖轻轻抽开…… 只一眼,她便愣住了。 只见匣子里,躺着一只银子制成的步摇。虽不华贵,但整个步摇的簪身却镌着吉祥如意的花鸟祥云,簪头的部分状似一只凤凰的头与身,尾羽那串流苏全是由绿色的玉髓串成,流光溢彩,美丽雅致又不显丝毫庸俗流气。 这,不正是当日睿王送给她,又被她转赠给了常喜的那只步摇吗? 它几时竟又回到了睿王的手里? 疑惑间,睿王面色淡淡地又挟了几筷菜吃了,面无表情缓缓开口:“此簪乃先帝在时,由宫中著名的宫匠刘道仁亲自打造的最后一件饰物,虽通体用银所铸,却无论雕篆或做工,均无人可匹,世人皆视为无价之宝。先帝得了此物很是喜爱,赐名为‘凤求凰’,送给了自己的爱妃,当今皇上的亲母柳妃娘娘,以示爱重。 小辫子在天都这一年多来,想必也听人提起过,我虽是当今太后亲子,却是从小由柳妃娘娘抚育长大的。柳妃素性温柔如水,心地纯良,视我为亲子,从来宠爱有加,关怀照应无不细致周到。我亦自小只知养母,不知生母。 后来……先帝立了皇兄为储,依律赐死了柳妃,我亦与皇兄便搬离了柳妃住处,回到了亲母身边。我当时尚且年幼,何曾懂大人之事?突逢这等变故,只以为自己亲母已死,日日啼哭伤怀。皇兄怕我久郁伤身,便将这枝他母妃留下的遗物赠给了我,让我留在身边,作为念想。” 商娇再不知这枝步摇会是如此来历,心中大震,坐立不安,愧悔难当。 “阿濬,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以为……” 她只以为,这只是他逗弄她之后,送给她的一个小玩意儿,所以她也不甚珍惜,随手便送给了常喜。 再不料,睿王竟会将如此意义重大的心头爱物,送给了自己。 睿王幽深地看她一眼,失笑着摇摇头,继续又道,“当日在街上碰见你,我见你性子活泼讨喜,心中确有几分喜爱。后来又见你额头带伤,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回府后,我思来想去,竟突然觉得若你簪上这枝步摇,定能掩住伤口,又摇曳生姿……所以,便让牧流光给你送了来。 后来再遇你,你说你将此簪送给了他人,我心中大惊大急,却转念一想,世上有几个姑娘会不喜这般漂亮的步摇,会舍得将这么美的步摇送予她人?所以我又觉得你许是在诓我生气着急,便只当你与我玩笑,便无甚留意。 直到那一日你与陈子岩离开王府后,我突然得报,说府门外有个姑娘想入府见你,又听刘恕禀报说,那姑娘头上竟簪着这枝‘凤求凰’,我才知你当真将我送你的这枝步摇送了人!而且,还送给了一个使唤丫头!小辫子,你让我情何以堪? 所以,我传见了你的这个丫头,为免她与你难堪,我便只夸她貌美,银簪配不上她,设计以一枝金簪,换回了这枝爱物。” 说到此处,睿王面色不变,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啜了几口茶。 “这便是我唯一的一次与你那个丫头见面,其后的事,我便不甚清楚了。小辫子,你今日来王府,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向我打听这个小丫头的事情?” 商娇便低头绞着手指,讷讷不能语。 睿王与常喜的碰面,应是在她出府当日。想来当时常喜许是想来探望她,或者接她出府而已。 至于睿王何时以金簪换回“凤求凰”,常喜从未向她提及与表露,她自己也忙于外务,疏于关心,怨不得他人。 但说到底,这件事上,是她亏了心。 “对不起,阿濬,你说的这些,我全然不知,否则我不会……” “不会什么?”睿王打断她的话,嗤笑一声,心里已是说不清的失望与失落,“不会以为我素性风流勾引了她,来向我兴师问罪?” “……”商娇不敢再看睿王眼睛,只得咬唇低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睿王见状,长叹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小辫子,在你的眼中,本王当真是如此不堪么?” 说到此处,睿王再睁眼时,已满是愤恨与怒火。 枉他还以为她今日前来,是来全她与他的情义。便是只有一天,也是他平生不可多得的温情。 所以,他格外的珍惜,珍惜与她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甚至想要永久。 可现在…… 自己简直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不是这样的……”看清睿王眼中的愤怒,商娇惊慌失措,忙解释道,“阿濬,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见着常喜莫名其妙的上心于你……她毕竟还小,尚不知情爱为何物,我怕她……怕她……” 睿王瞠目凝着眼前女子,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只觉心头一股火起,恨不得出手拧断她的脖子! “你怕她什么?”他陡然一声厉喝,吓得商娇猛地一抖,“你怕她什么?怕她陷入我的风流陷阱,禁不起我的引诱,做下令自己悔恨终生的错事,嗯?”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猛地抬起商娇的下巴,恨恨地看着那张令他又爱又恨的脸,心中已然痛极。 她怎能……这样践踏他的心意,这样看低他的尊严? “商娇,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人,是大魏一国最尊贵的睿亲王元濬,不是什么厚颜无耻,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卑贱的婢女爬上自己床榻的色中饿鬼!” “不是的阿濬,我没有……”商娇还想解释,却被睿王手狠狠一带,头猛地偏到一边。 “滚!”睿王指着大门,冷声厉喝,“你滚!” 商娇偏着头,沉默半晌,方才缓缓站起。 歉疚地向睿王微微一福,“王爷,民女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步履不稳地向厅外走去。 睿王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双手不觉间紧握成拳。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却坚定的离去。 没有乞求,没有挽回,没有温言的安抚,没有懊恼的道歉悔过…… 一丝一毫,都没有。 从来,都是他在挽留,他在强留。 从来,她对他,都是如此的漫不经心。 是因为不爱么?因为不爱,所以在她深深地伤害了他之后,才可以这般毫不介意的离开? 感情的事,是否当真是谁先动情,谁便输了? 饶是尊贵如他,也只能愿赌服输? 他不愿认输。 所以,他先开了口:“站住!” 商娇已行至门边,听到睿王喝令,转回身来望向他。 睿王紧紧盯着那已行至门边的女子,心中如惊涛骇浪狂风骤雨,却死死地压抑住那即将爆发喷薄的情绪,冷声道:“商娇,本王不是可以容忍误解、容忍失去的人。你今日既踏出王府大门,从今往后便与本王再无瓜葛连系,你也不要再到王府来了吧。” 说完此话,他竟觉浑身有点此微的发抖,忍不住咬紧牙关,却死盯着她的脸,不愿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想看她懊恼,想看她后悔,想看她乞求,想看她难过…… 却只见她闻言后,微微蹩了眉,咬了咬唇,似有些难过,但却终扯开一抹笑,向他再恭身一福。 “好。” 短短一个字之后,她转身而去,再无一丝留恋。 睿王微眯着眼,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门外,颓然倒坐在圈椅内,竟忽然觉得心中憋闷得快要窒息。 眼微微有些涩,似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出,顺着眼角蜿蜒,隐入两边的鬓角中。 他赶紧坐直了身体,看着眼前,那几个平凡的家常小菜,提起了筷子,迅速挟起,吃进嘴里。 饭菜早已凉透,失了香气,味同嚼蜡。 可呛辣的感觉却十分的明显,明显到他再忍不住红了眼眶,流下泪来。 刘恕探头探脑地走进厅来,一眼便看到自家主子流泪大口用饭的场景。 “王爷!”他大吃一惊,赶忙上前阻止,却被睿王流泪狠狠瞪了一眼。 刘恕赶紧停在原处,再不敢上前相劝,直急得跺脚。 这两个小祖宗,到底是犯了什么煞? 明明上一刻还相处融洽,王爷还笑得如此开怀,他在外面听着那久违的笑声,心里也跟着乐呵不已…… 怎的下一刻,两人便吵得不可开交,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冤孽!当真是冤孽啊! 睿王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方才强咽着喉中气团,慢慢地,掏出怀里的手帕,平静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这菜……太辣了。竟呛得孤直流眼泪……” 他云淡风轻的道,似解释给自己听,又似想让刘恕相信。 刘恕便也红了眼眶,忙趋身上前,给睿王面前的茶中续上热水:“欸欸……这菜太辣,王爷小心伤身,还是不吃为妙。” 不吃为妙? 他怎舍得? 睿王苦笑。她赠他的,就算是穿肠毒药,他也会心甘情愿的吃下。 “……王爷青春年少,府中繁花似锦。使得遍尝人间风流滋味,却不知‘情’之一字,何其可贵。老臣且等着他日出一个蕙质兰心的奇女子,好好的让王爷尝尝情之滋味!” 猛然间,他忆起曾有谁跟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哦,对了!他的授业恩师,原太史令阮正! 那晚,是他与阮正最后一次下棋。随后阮正便告老辞官,携了他家那善妒凶悍的老妇高高兴兴地回乡,安度晚年去了。 而当时,他是怎么回答阮正的? “美人于孤,如蝶戏百花,皆是常情常性之使然。老师这话听在阿濬耳里,倒像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好酸,不当吃一般。哈哈哈……” 当时的他,大权在握,意气风发,自信全天下的女子都应爱慕于他,而他纵情其间,风流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时过仅仅一年,阮正的话,便一语成谶。 曾几何时,他竟也变成了求而不得,伤痕累累,满怀空寂的忧伤之人? 若阮正还在,见到这一幕,指不定会如何嘲笑他罢? 睿王便笑,笑得落寞,笑得伤怀:报应,当真是报应! 接过刘恕奉来的茶饮了一口,抑下所有伤怀情绪,他又回复了往日的威严。 转动着茶杯,他斜睨着刘恕,听不出喜怒地淡声问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有主意的,商娇身边那个丫头,是谁去撺掇的?” 刘恕闻言全身一抖,忙连连摇头,“王爷,这这这……这事儿可与老奴万无干系啊。老奴每日里在府内操持内务尚来不及,怎有空去理会得一个小小的丫环?” 边说,他边腆着笑,小心翼翼拿眼去觑睿王。 睿王眼一眯,一丝恼意便溢于脸上。 “那便是牧流光的主意了?” “……”在睿王凌厉目光的逼视下,刘恕“咕咚”吞了一口口水,缩了缩肥硕的脖子。 睿王手一挥,手中的茶杯便飞掷出去,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砰”的一声碎响,和田白玉制成的玉杯四分五裂。 “好,很好!把他给孤唤进来!” 148、魑魅 148、魑魅 三更时分,夜黑风高。 王府内一道肥硕的身影迅速溜进柴房,在一处上了锁的房门处停了下来,趁四下无人,赶紧把门打开,闪身入到黑漆漆的屋子里。 屋子一边堆满了柴禾,另一边则垫着一张脏兮兮的草垫,一人满背血污,正趴在垫上有气无力的养伤。 听到门口动静,他勉强抬起头来,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进来,不由一阵火起,捡起地上的鞋子,朝着那人胖胖的脑袋就飞了过去。 “死老肥,你还好意思来看我!”他恨恨地骂。 刘恕刚将柴门阖上,刚一转身就被一只鞋子袭到面门,不由一声惊呼,捂住额头:“哎呦喂,我这不心里内疚,上赶着的来赎罪了吗?” 边说,他边行上前去,跪在垫子前,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牧流光的伤势,待看清他满背的鞭痕和血污,不由得红了红眼眶。 “牧小哥儿,痛不?”他边说边掀了牧流光背上浸血的衣服,“我带了金创药,来,我帮你上药。” 边说,刘恕边帮牧流光将药粉倒在伤口处,药粉浸入伤口,火辣辣的冷,牧流光不由得闷哼几声,急得刘恕直冒汗。 好容易帮牧流光整理好伤口,刘恕刚想坐在地上喘口气,不想一只鞋子又扑面而来,再次打中他胖乎乎的老脸。 “死老肥,敢出卖我!别以为我这样就会感激你!一百鞭啊一百鞭!……可抽死我了!等我好了,总有办法弄你!”牧流光低吼,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因为疼痛扭成一团。 刘恕便委屈起来:“我哪儿知道王爷会突然过问此事?你事先也没知会我一声啊!……话说,商娇姑娘的那个使唤的丫头与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是没见王爷今日先前见到商娇时那股高兴劲儿,结果就因为这事儿,好嘛,两人又闹崩了!我入内室之时,看见王爷边掉泪边用饭,还骗我说是辣椒太辣的缘故,可把我心疼得呀……唉!说来说去,这事儿都得怪你!” 边说,他边抬起手来,重重在牧流光的背上再拍一掌。 牧流光吃痛,差点跳起来,呲牙咧嘴的痛得直抽冷气。 “你再拍,你再拍!死老肥,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他威胁着,恶狠狠地道。 顿了一顿,牧流光又气愤地开了口,“……我当日送那常喜出门的时候其实也没说什么,只不过看她得了王爷送的金簪,乐得满脸喜色的模样,又想着素日里我又要照应王爷又要时常去打探商姑娘的消息,着实分不开身,就想请她帮我个忙,留意一下商姑娘的动静,所以我就……”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讷讷起来。 刘恕拉长耳朵细听,“嗯哼,所以你就?” 牧流光翻了翻白眼,索*代:“所以我就稍微暗示了她一下,说只要她肯帮忙留意一下商姑娘的一举一动,待将来商姑娘若当真入了王府,她作为陪嫁丫环,又是商姑娘心尖尖上的人,只要商姑娘首肯,王爷抬她做个妾侍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我哪儿知道这丫头这么不经事,几下便被商姑娘给看出了端倪,还跑来跟王爷算账?” 刘恕听完,忍不住了翻了翻白眼,指着牧流光嘲笑:“该!你真当商姑娘好糊弄?这姑娘可精着呢!偏偏又是王爷上了心的人……你当真找打!” 牧流光闻言,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是啊,说得就像你没被打过似的。” 牧流光这一提醒,刘恕便想起半年多前自己挨的那三十板子,打得他哭爹叫娘满地乱滚的惨状,不由心下一个哆嗦,当即苦笑着长叹了一声。 “你说,咱哥俩跟着王爷都快十年时间了,平日里谁挨过王爷的打?结果这商姑娘一来,好嘛,咱哥俩齐活儿了!” “可不是!”牧流光哼了一声,与刘恕心有戚戚,“偏生的那姑娘性子好,不仅王爷宠爱她,九平被她害得削了一截指头,不也对她毫无怨言,反而赞赏有加么?” 说到这里,牧流光顿了顿,想起平日与商娇相处的点点滴滴,再开口时,竟也提不起怨气了,“就连我,也蛮喜欢她的……” “唔唔……嗯?”刘恕正点头,忽觉话风不对,不由瞪大眼看牧流光。 牧流光狠狠瞪他一眼,“你个死老肥,看个球!我说的是我还蛮喜欢她的性子!她可是王爷看上的人,我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刘恕刚刚悬起的心这才又落了地,“你这样说,确也是。欸,我就奇了怪了,这全天下谁不知道咱们王爷是神仙般的人物?年轻英俊,潇洒风流……关键是还有权有势!她怎么就喜欢上了那个温温吞吞的陈子岩了呢?” 牧流光闻言哼了哼,也一脸无可奈何与不解。 “是啊,正是这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咱们王爷,全天下那么多爱慕他的女人他偏偏不喜欢,好容易真对一个女人上了心吧,却恰恰是一个不爱他的!这也真是——” 说到此处,二人异口同声,有气无力地道:“冤、孽、啊!” 说完,睿王府二人组长叹了一口气,对于眼前局势皆表示看不懂。 半晌之后,牧流光咬牙一拍身下的褥子,愤然道:“其实这件事,我觉得既怪不上王爷,也怪不上商姑娘。要怪,就怪那个陈子岩从中作梗! 想当日,王爷与他一同遇见商姑娘,若非他后来把商姑娘招至自己麾下做工,来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凭咱们王爷的身份地位,指不定现在商姑娘早被纳入王府了!” 刘恕一拍大腿,义愤填膺道:“着啊!我也正是这般想的。你想那日商姑娘离府之时,王爷已跟陈子岩说得这般清楚明了,自己对商姑娘上了心,让他不要带走商姑娘,结果呢?人还不是照样被他给带走了? 更可气的便是在柔然之时,那日王爷大发脾气,我听人说,商姑娘本是打算去看看王爷的,就是他陈子岩阻着不让去!让王爷白白在营帐中枯等了一夜。” 牧流光便沉下脸来,点点头道:“可见得是只白眼狼!想当初,若非王爷引荐,就算他打通各路关节贩来了好茶,充其量不过也就是个茶叶贩子罢了,怎能得皇商的美差?如今他还只是个小小皇商,便敢明目张胆的与王爷抢女人,日后若让他再得点势,那还了得?” 牧流光说完,等了半晌,却不见刘恕再接话,不由好奇地偏头去看,却见刘恕正盘腿坐在地上,胖胖的手一磕一磕地敲着自己的膝盖,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死老肥,在想什么呢?”他出口唤他。 刘恕一双小眼儿便看了他一眼,随即慢悠悠地道:“你说到这里,我在想……这男人,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说重点!”牧流光低吼,最看不惯这死老肥假作高深。 刘恕便以手撑地,向牧流光的方向挪了挪,道:“作为男人,这一世最看重的,无非金钱、权力、女人。而陈子岩作为商人,隶属贱籍,权力是无望了;这女人他也有了……那让他能仗势的、看重的,无非便是金钱而已。若咱们能在陈子岩的腰眼子上狠狠给他来这么一下……呵呵,你猜他会怎样?” “……你什么意思?”牧流光仍是不解。 刘恕便阴恻恻地笑问道:“你听过秋茶吗?” “秋茶?” “秋茶,便是秋天采的茶嘛。据说近日蜀地一带正尝试着分春、秋二季采茶制茶。而陈子岩的商行也正有想尝试引入秋茶的计划。我听说,他此次动用了陈氏大笔的资金,正准备着人入蜀收购秋茶,你说这山高水长的,若途中……” 说到这里,刘恕挑眉,抚着自己的下巴嘿然一笑,头慢慢动凑到牧流光的耳边,如此这般的说着自己的计划。 牧流光拉长耳朵仔细听完,有些疑惑:“……那为何偏要等商队回来时才动手?” 刘恕恨铁不成钢地“嘶”了一声,伸手一拍牧流光的脑袋:“你笨啊,这一来一回所费时日至少三四个月,若出手过早,岂非给他时间筹措资金再购春茶?” 牧流光先是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 笑声中,他指着刘恕那胖胖的笑脸,使劲的点了点:“你个阉货,果然阴毒!” 刘恕亦笑,拍开牧流光的手,佯怒道:“谁让他老是与王爷作对?我就是要让他看看,惹到了咱们王爷,即便王爷不出手,咱几个下人动动手指,也能随随便便弄死他!” 牧流光闻言,赞许地点点头,也跟着恻然一笑:“届时,他没有了可以依仗的资本,便是商姑娘不嫌弃他,他自己也得好意思啊!死老肥,你说是吧?” 刘恕便不答话,在柴房窗棂透过的月光中,与牧流光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149、退让 149、退让 商娇自被睿王赶走之后,心中也着实委屈了好一阵。 她本来的初心,便只是想到自己曾答应过睿王,待辣椒做成后,做一次菜给睿王品尝。 既许诺,便应诺,无可厚非。 况且,她初搬出安宅,尚不能适应一个人的生活,确也寂寞,本想着去王府坐坐,一来还了睿王这份情,二来也能打发打发时间,何乐而不为? 至于后来牵扯出常喜之事,是因为在她心中始终有些疑问。 常喜近日心态变化太大,正如安思予所说,她虽知常喜历来便是个有主意的丫头,可最近常喜的变化,已到了连她这个主家小姐的人生问题都要干涉,这可就不妙了。 况且,常喜目的太过明确,就是力主她嫁入王府! 这令商娇如何能不对她犯疑,猜测她与睿王的关系? 但这本是她的主观臆测,无凭无据,所以她询问睿王一句,也不过轻描淡写。却不曾想惹来他如此大的怒火,甚至说出了如此绝情的话,倒也大出她的意外。 回来的路上,商娇颇有些伤感。但其后几日,她把事情想了一番,倒也释了怀。 她已跟陈子岩在一起,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睿王消息如此灵通,但看他身边刘恕和牧流光对她的态度,便可知睿王知道此事后,心中必是不快的。 所以他借机向她发泄出来,令她不许再入王府,睿王府与她再无瓜葛,倒也情有可原。 她既不能许他以真心,便不该再一直去撩拨他,让他心里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虽然失去睿王这个朋友,令她有几分失落,却也觉得心下大石落了地。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是安思予教会她的道理。 穆颜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她不敢或忘。 所以与睿王断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她只要专心的用一世,爱一人,专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已足够。 接下来的日子,商娇便更加专注于商行的事务,想成为陈子岩最得力的贤内助。 待每日下工,陈子岩也尽量不再将事务延后,陪她回到小院,自己烧火做菜做饭,饭毕后两人手拉着手坐在小桌前,闻着满院清芳花香,听着夏日蝉鸣,聊一些日常琐事。 直到月至中空,陈子岩踏月归家时,商娇也到了就寝的时候,再也不觉寂寞。 时光流转间,便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 中元节,乃佛教中所说的盂兰盆节,也是民间所说的鬼节。是与除夕、清明、重阳并重的祭祖大节。在那一日,百姓们会纷纷祭祀先人,然后涌至河道放灯祈福。 此次中元节陈家祭祖,陈子岩竟带上了商娇回了陈家,俨然以未过门的妻子待之。 商娇自然懂得陈子岩的用意,是想让她得到陈母的认同,也为她将来融入这个家作些准备。 她虽见过陈子岩的母亲,但那时她只是陈氏的雇员,哪会料到有一日陈母竟会成为自己的婆母?所以心中难免有丑媳妇终要见公婆的紧张与害怕,生生担忧了许久,惹来陈子岩爱宠的取笑。 到了陈府,陈老夫人见陈子岩竟是领着商娇回府,高兴得什么似的。 商娇刚刚给陈母见过礼,陈母便将她唤到身前,拉了她的手看了又看,喜得眉开眼笑。又细细过问了一遍她的日常生活,幼时经历……等等不计繁总。 商娇见老夫人和霭慈祥得如同自己的亲娘,渐渐也不再紧张,一一回答,应对得体,与陈老夫人相谈甚欢,让一旁的陈子岩看在眼里,也是喜在心里。 陪了陈氏母子祭祖之后,商娇便留在府中与陈子岩与陈母一道用饭。席上,三人笑语晏晏,气氛很是和谐。 商娇见陈母对她如此慈祥温和,不仅没有瞧不起她的出身,反倒待她如同亲女一般,处处叮咛嘱咐,心中不免大定。 正庆幸自己总算顺利过关,不曾想陈母竟又过问起二人婚期之事,直羞得商娇满脸绯红,不敢抬头去看陈子岩似笑非笑望向她的神情。 但饶是商娇再不好意思,陈子岩还是回话陈母道:“孩儿决定将婚礼定在年底。一来,蜀地的各大茶商已来讯,称秋茶已在采制之中,商队即日便会同发去往蜀地; 二来,待购得秋茶回来,差不多便已是十一、二月,届时孩儿迎娶娇娇过门,正是人最齐的时候,大家也好得了机会好好热闹热闹,休息几日。” 陈母听了便很是欣喜,边帮商娇挟菜边叮嘱陈子岩道:“如此再好不过。这娶妻乃人生大事、喜事,可不能拖到年后,不然除夕祭祖之时,你爹还有陈家的列祖列宗便又要失望了!” “是。母亲教训的是。”陈子岩一边毕恭毕敬地答,一边握住商娇的手,戏谑地刮着她的掌心,憋着满心笑意,看着她涨得满脸通红。 一时婚期议定,陈母便很是开怀地用了一碗汤,老怀安慰地舒了一口气。 “将来呀,娇娇嫁过来之后,我必要请当年给我瞧过病的那位庄大夫过来,也给她瞧瞧,好好调理身子,争取明年过年之时,就抱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切不能像当年娘怀你之前那般折腾!……只不过他现在年岁也大了,听闻现在隐居山野,也不知哪里去寻……不行!这事儿我现在一定得上上心!” “……” 陈母的话话风转变太快,商娇一时接受无能,眉毛一阵乱扭。 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天哪,这是要她一成亲便当娘的节奏吗?? 她怎么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这要再生个孩子…… 指不定人家还以为她是孩子他姐呢! 不不不,这事儿她得和陈子岩好好讨论讨论! 刚想开口拒绝,这边厢,陈子岩已笑着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是,母亲说的是。” “……” 商娇便只得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心里急得像小猫般乱挠。 陈母意犹未尽,反倒越聊兴致越高,全然没有看到一畔商娇傻不楞登的模样。 “唉,娘也老了。若是寻常人家,六十岁都该抱上曾孙了,为娘却还在操持家务,连个孙儿的影儿都没见着。将来娇娇过了门啊,第一要务当然是尽快让娘抱上小孙孙,这第二要务,便是要尽快熟悉和接掌咱们家的家务之事,让娘尽快御下这些烦心琐事,只管含饴弄孙喽!” 说到这里,陈母越说越高兴,一副巴不得他们明天成亲,后天便给自己生个小孙子怡养天年的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商娇在旁听着,却又觉话风不太对。 接掌陈家家务?那是要她辞掉陈氏的工作不成? 那她岂不成了只管在家带孩子的…… 黄脸婆? 黄脸婆!! 她的才华、梦想、学识……就这般统统放弃吗? 不行不行,她再怎么说也是受过二十一世纪高等教育的女性,怎么能就此将自己拘于深宅大院,天天与家务琐事洗衣带娃打交道呢? 太空负年华了。 嘴微微张,她弱弱地开口,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呃……伯母,我……” “是,娘说的是。”陈子岩却又立刻表态,“届时儿子一定督促娇娇尽早熟悉家事,尽快让娘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商娇便忽然就有一种想要抓墙的冲动。 事实上,看着眼前这对母子自说自话、自娱自乐,笑得满堂和气的样子,她的手已经伸到桌下,挠得桌下的木板嘎啦嘎拉的作响。 辞了陈母,陈子岩亲送商娇从陈家出来之时,正是午后日头最烈之时。 陈子岩悉心地一手为商娇撑了伞遮阳,一手牵着自己的爱人,想到今日商娇与母亲的见面,最是完美圆满不过,心里便欢乐无比。 商娇随着他走在路上,看陈子岩满心满眼皆是笑意,心知今日之事他相当满意,不由得暗暗在心里叫苦。 思索了半晌,她终还是抑不住心中疑虑,开口向陈子岩求证道:“子岩,你娘今日所说之事……” “嗯?”陈子岩闻声,侧头看她,眼角眉梢尚掩不住开心的神色,“我娘今日所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商娇便默了默。咬唇想了片刻,她终还是下定决心,抬头回道:“有,当然有问题。一,我不想婚后这么快便要孩子,我……我自己还没长大呢,怎么能去照顾一个小小的生命呢? 二,你娘让我婚后尽快熟悉家务,那是不是就表示我得放弃现在商行的事务,在陈家一心一意的打理家务?可你是知道我的,我想有个事做,我不想被拘在家中……” 陈子岩静静听着商娇的话,渐渐地,眉间喜色淡了一些,却微微蹩起了眉。 待得商娇说完,他执着她的手,摩挲着,却有着安慰与爱抚。 “可是娇娇,你方才也听见了,我娘年近四十方才生下了我,若换作常人家庭,她现在这年纪,都该是曾祖母了。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你看我娘如此喜欢你,难道你便忍心让她在古稀之年,尚见不着自己的小孙子么?况且只要我们成了亲,这生孩子是迟早之事。既如此,自然宜早不宜迟,你说是吗?” “……”陈子岩的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竟让商娇一时无言以对。 陈子岩又继续劝慰道:“至于你说的上工之事,成亲之后,我是万万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外出抛头露面的,这一点娇娇你要理解我。 家中内务便已会占据你大多时间,若将来再有了孩子,我在商行处理事务,无暇顾家之时,母亲与孩子便都需要你来照顾,这些事虽可能牵绊住你,但又何尝不需要你来打理?你难道希望我回家之后,还要为母亲或孩子的事来操心忧急吗? 何况,你成了陈氏的当家主母,并非对陈氏没有处置之权的。都说人有旦夕祸福,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行商之人,说不得哪天离家出趟远门,便再也回不来……届时,你便会是陈氏的倚仗,是陈家的主心骨……” “子岩!”商娇听陈子岩越说越是不祥,不由大惊失色,忙一把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子岩,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说了!我既爱你,就愿意为你生儿育女,愿意为你敛起自己的翅膀,做你最坚实的后盾,让你全无后顾之忧!这些我都答应!但是……” 她猛地自他怀里抬起头来,双手捧住他的头,瞪着他道:“你也要答应我,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以前不愿去想、不愿去做的事,可你也要答应我,你会一直陪着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可以比我先走,不可以有事,不可以让我孤单!我们要在一起,长长久久!” 陈子岩听着商娇的话,不知不觉,竟觉得眼睛热热的,涩涩的。 一伸手,他揽住商娇的腰,便将生命中最爱的女人拥回到自己怀里。 “娇娇,谢谢你……我答应你!我们永远在一起,长长久久!”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亲吻着她柔柔的发丝,心中温情无限。 他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于特立独行,素爱自由的她来说,是件多么艰难的事。这段感情从开始,便是她一直在退让。她包容着他,理解着他…… 只因他是她心中挚爱,所以她宁愿放弃自我,折断翅膀,也要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生一世。 这一生,得到这样一个女子,他陈子岩何其有幸? 他将终其一生,用自己的爱来回报她,为她挡风,为她遮雨,免她孤寂,免她无依。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幸福,如此甜蜜,仿佛夏日流火里,都满是芬芳香甜的气息…… 令他只想这样沉醉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150、示威(小蜜长评加更) 150、示威 中元节后两日,棠花巷子里传出一件大事,震惊了整个天都。 这件事的起因,是因着棠花巷子中一对卖馄饨的小夫妻突然发现,自中元节后,居住在此的梁富户家便大门紧闭,再无一人外出。 随之而来的,反倒有阵阵隐隐恶臭自门中飘出,无数苍蝇也在大院上空盘旋飞舞。 小两口好奇,便上前透过门缝观望,待看清里面场景,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的赶紧报了官。 待主管刑案的廷尉少卿赶来,令随从衙役撞开院门,看到眼前情景时,也是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梁富户家老老少少,外加不少族长及亲友全都横死于酒桌之上,现场尸体竟达百余之多! 因天气闷热,已有些尸体已开始肿胀腐烂,现场恶臭一片,蝇蛆乱爬。 此案案情重大!当下廷尉少卿不敢拖宕,即时上报了廷尉署。全天都的百姓都对调查结果翘首以待。 然而,经过官府一番勘验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 食物中毒! 原来,中元节时,梁富户广邀了族中有族长及亲友至家中祭祖。祭祖完后,所有人便留于梁富户家中用饭。 可不知为何,厨子当天竟采买到了有毒的蘑菇,并做成肉汤,直接导致了百余人中毒身亡,一族尽皆死绝的后果——这一点,从梁家后厨内所剩余的肉汤中查到的毒蘑菇可以证明。 此案真相一经公布,天都上下一片唏嘘,百姓至此很长一段时日不敢采摘与食用蘑菇,生怕再步梁富户家的后尘。 消息传到商娇的耳中之时,她曾心念一闪之间,直觉这件事与胡沛华有关。但随着案件的真相公布,还有那醉倚楼上依然醉生梦死夜夜笙歌,她又觉得是自己多疑。 毕竟,若胡沛华有意杀死梁家上下百余口人,来掩盖胡沁华之前的身份,那他为何不首选醉倚楼? 毕竟,那醉倚楼中的人与穆颜曾相处了十年,而梁富户家与她相处的日子不过区区数月而已。 更何况,知道内情的商娇现在好好的,安大哥也好好的…… 所以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这么一晃,便也过去了。 转眼间,便已到七月末旬。 这一年,因着茶室与茶馆的相继建立,天都百姓对于茶叶的需求激增。陈子岩早春因着随睿王出使柔然的关系,派往南方购茶的商队规模便不大,购茶量也不多,新茶除上贡皇室之外,便已存货无多。 所以眼见便已年中,陈子岩便开始着手寻找新的供茶渠道。 而蜀地近二三年来一直在试验推广秋茶的事,便引起了陈子岩的注意。 往年因着茶叶需求量不算很大,所以他并未对秋茶感兴趣。 现在面对茶叶需求的激增,他不得不考虑与蜀地几大茶庄合计购进秋茶的事宜。 商娇知道此事后,对这件事大加赞许与鼓励。 秋茶在这个时空得知的人并不多,乃是因为当时的百姓对茶叶需求并不大,所以仅采制春茶即可。 但秋茶在商娇这里却并不陌生,现代的人,谁没喝过秋茶呢? 所以她老早便催促陈子岩与蜀地的几大茶园联系并下定,让他们放心采制,并无后顾之忧。 眼见着如今马上要入八月,天气已渐渐有些凉爽起来,陈子岩已陆续收到几大茶园园主的来信询问,所以他回信后,便着手安排商队准备入蜀添购新茶了。 而这一次,陈子岩的购茶计划显然较之往年大很多。 因着秋茶尚未为世人所接受,所以几大茶园园主皆不敢如春茶般价格波动较大,若能吃下蜀地全盘的秋茶,陈氏商行在来年春茶紧缺之时不仅不会缺断茶源,反而能靠着身后几大铺子的支撑大赚一笔,直到来年春茶上市。 所以此番陈子岩也几乎动用了商行所有的流动资金来督办此事,商队几乎倾尽全力,组成了近两百人的押运队伍,并连日来皆处在随时待命出发的状态。 待一切布置打点妥当之后,七月旬末,由叶傲天任总领队,会同长年与商行打交道的镖行组成的两百余人的押运队伍,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天都,前往蜀地购茶去了。 叶傲天一走,他所率的东铺边处于群龙无首之况。往年尚还能勉力支撑,但因着现在开着茶馆,往来客商很多,管理便很是混乱起来。 商娇见状,临时请命,与账房的王掌柜等人带了陈子岩的委命去了东铺,暂代叶傲天的位置,每日里对东铺售卖的茶叶销量及一墙之隔的茶馆进行管理,事务繁杂琐碎至极。每每归家,都已是疲累不堪,倒头便睡。 所幸这样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商娇原本就在东铺上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见习各种工种,所以她现在上手也很快,不消十日,便已理清了头绪,东铺混乱的状况终于有所改进,只需每日坐镇即可。 很快,便又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一大早商娇刚进东铺,后脚陈子岩便派人传下话来,让她今日不得延时下工,早回小院过节。 商娇这才想起最近这十数日自己忙得晕头转向,回家时间亦迟,陈子岩也因为商行中骤然抽调了许多人手前往蜀地而事务倍增,两人已许久不曾照面。 今日乃中秋节庆,陈子岩想来是要与自己过个二人世界的团圆佳节,所以忙应了下来,心里乐开了花。 时值正午时分,商娇正在柜台前面,拨着算盘与王掌柜核对上午的营业额,忽然眼波流转间,看到一抹颀长的身影跨进了店来。 “客倌你……”商娇本能地抬头相问,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不觉又惊又喜,“安大哥?” 眼前的人,虽仅着一袭浅蓝布衫,却是长身玉立;还有那眉目温润平和,含着笑意,正深深地凝望着她,不正是安思予是谁? 商娇忙绕出柜台,站到他的面前,笑问道:“你怎么来了?近日你还好吗?安大娘好吗?常喜还在生我的气吗?你来这里是想买茶还是……?” 安思予摇了摇头,贪看着眼前女子如花般的笑靥,温和清朗地道:“我来看看你。娘身子健朗,常喜也在家中很好,今日中秋,大家都很想念你,所以派我来,问你今晚有没有空回家吃顿饭?” 听完安思予的话,商娇的脸上便闪过了一抹为难的神情,她咬了咬唇,“啊?今晚啊……” 安思予便明白过来:今日中秋佳节,定是陈子岩早约了她,忙强扯着笑道:“你若为难也没关系,改天回来看看也使得。” 边说,负在身后的手边伸了出来,竟是一个黑漆的食盒,“喏,给你。” “这是什么?”商娇好奇地接过食盒,刚打开盖子,便闻到一股桂花香气扑鼻而来,再定睛一看,只见里面堆着十数块精致的月饼,不由得又惊又喜。 “桂花月饼!”商娇一声惊叫,忙拈起一块放进嘴里,顿时被这香甜的气息美得笑弯了眉眼,“唔,好好吃!大娘的手艺实在是好!是家里的桂花树上的花做的馅儿吗?” 安思予点点头,宠溺地看着她,温笑道:“嗯。我料得你今日可能不会有空,所以早嘱你安大娘为你做的。” 听了安思予的话,商娇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有一丝甜,又有丝涩,酸楚难当。 “大哥,我……”她仰起头,竟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能轻声道,“我近日太忙了些……待过几日我便回来看大家……” 安思予温润的目光静谧地注视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好的,没关系。你不用这么着急,现在你这边事情繁杂,待空闲下来再回来看望大家都使得。娇娇,我说过,安宅永远是你的家。” 边说,他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温和的大掌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发。 “咳咳咳……”身后,王掌柜不合时宜的高声咳嗽起来。 那只大手便迅速地放下,负在了身后。 商娇也颇尴尬地转身,见王掌柜虽正一本正经地在柜台处翻着账册,似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面上的表情到底有几分不自在。 商娇忙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月饼,快步走过去,递给王掌柜,笑道:“大掌柜,快尝尝,我安大娘为我做的月饼,很新鲜很好吃呢……” 眼见商娇手中的月饼都快触到自己的鼻子,王掌柜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眼不是眼鼻子不鼻子的接过,“谢谢商姑娘……” 正要咬一口月饼,却听到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不阴不阳,略显娇蛮的女声。 “哟,这是在开门做生意呢还是在吃喝玩乐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陈氏的茶铺何时开始转作卖糕点了呢!” 商娇闻言一怔,本能的回头看去。但见门口站着两个与自己年岁相等的姑娘,一身鹅黄绣蝶恋花图案的细纱锦衣,梳着珠环翠绕的分肖髻,修眉皓齿,却眉宇倨傲,一双三角眼正斜斜地睨着自己,面露不屑;另一个则一副刻薄之相,低眉顺眼,显然是这位姑娘的奴婢。 商娇便有些困惑起来。按理她与这姑娘应是第一次见面,何以竟感觉她对自己隐隐有几分敌意? 而且,乍看这姑娘眉目,怎么令她觉得有几分眼熟? “哟!”正怔忡间,身后的王大掌柜见到这姑娘,却已赶紧倾身出柜,毕恭毕敬地相迎上去:“高小姐来了,快快快,里面请!” 说完,赶紧唤来小厮,又是擦桌又是抹椅,这才相请道:“小姐,快请上座。” 高小姐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前去,经过商娇身边时,她眼一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商娇与安思予,这才撇唇一笑,面带嘲弄地与她擦肩而过,坐到了王掌柜为她准备的座位上。 安思予见状,觉得有异,怕自己的出现引来别人对商娇的误会,忙向商娇告辞而去。 待送走了安思予,商娇转身再看时,那高小姐已然落座,王掌柜便站在她身前,仍然很是恭敬的模样,问道:“未知高小姐亲至,有失远迎。请问上姐今日亲自上门,可是想买点什么样的茶?” 高小姐却不答,只拿眼觑着王掌柜,道:“王掌柜,你可是账房第一管事,怎么不待在商行那边,却带着一个小丫环,跑到东铺来给人看铺子来了?可是犯了什么事儿,被子岩哥哥给贬了?” 说罢,她便只作天真的模样,抿唇嘻嘻笑了起来。 小丫环?子岩哥哥? 商娇听出了一丝端倪,不由蹩蹩眉,偏头打量着眼前的这位高家大小姐。 竟将她贬称为小丫头,却唤子岩为“子岩哥哥”…… 敢情,这位大小姐是陈子岩的故交,知道了她与陈子岩的事,特地跑来示威来了? 151、高族 151、高族 听得高家大小姐这么说,王掌柜的面上便显出一抹尴尬来。 抬手欲引商娇上前,强笑着介绍道:“这位姑娘不是什么小丫头,她,她,她是……” 高大小姐却倨傲地道:“一个丫头而已,我管她是谁!” 边说,她边指着商娇,命令道,“你,去给我煮一壶茶来。我来了这么久,竟不知上茶待客,真是个不知礼节的丫头。小心我告诉子岩哥哥,早早将你打发了去!” 她此言一出,王掌柜便更是尴尬了,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商娇见此情形,心中便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唇一撩,应了声是,便向后房而去。 她既肯定这高大小姐是来找茬儿的,便知此时不宜与她争辩,否则只会无端让人看了子岩的笑话。 刚撩开帘子,便见随店的工人已泡了茶端来,她接过,吩咐工人退下。 亲自端着茶,折身回到高大小姐面前。为她斟了一杯亲自奉上,不卑不亢道:“高小姐,请用茶。” 高大小姐便冷哼一声,用眼角扫了她奉来的茶一眼,慢吞吞地伸手接过…… 忽地手一翻,一泡滚烫的热茶便倾了下来。 商娇在睿王府中时,早已见识过睿王那些侍妾们的手段,此番又断定这高小姐来意不善,便早有防备。 见她手上动静,她忙将手一缩,堪堪避过,茶杯便落在地上,在自己跟前摔了个粉碎。 “你!”一击不中,高小姐勃然大怒,一跃从圈椅中站起,手一扬便要向商娇脸上招呼而来。 “贱蹄子,奉茶都不会么?” 在王掌柜的惊呼声中,商娇一把便攫住高小姐的手腕,面色依然不卑不亢,说出的话却不再客气。 “小姐既唤我们东家一声‘子岩哥哥’,想来与我们陈氏渊源不浅!既如此,小姐今日如此对我,是想在我所辖的铺子上找茬呢,还是想让你的‘子岩哥哥’难堪呢?” 高小姐那双刁蛮的三角眼便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商娇已看出了她的来意,不由一声冷哼,狠狠一挣,脱出自己的手,冷笑道:“我今日便是来找你的茬的又如何?便是我今日砸了你这铺子,你信不信子岩哥哥也不会怪我一句?” 商娇闻言也一声冷笑,上前几步,一改素日的温善,半步不让:“小姐要砸尽管砸,只我想,若你今日砸了铺子,你的‘子岩哥哥’亦不会怪责我半句。相反,他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另有一番认识!” “你!”高大小姐被商娇的话噎得一时语塞,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方才平复过来,“好一张伶牙利齿的刁嘴,商娇,我倒是看轻你了。”她索性挑明底细。 商娇未料自己原来早已惹来这位高小姐的“关注”,竟能直呼自己的名字,不免有些狐疑地看了一旁尴尬不已的王掌柜一眼,却见他正向自己摇头示意。 商娇想了想,也对,现在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遂向高小姐朗笑道:“能得高小姐关注,是商娇的荣幸。但东家既信得过我,将茶铺托予我照看,我自是要替他守好门户,既不能让外人轻易觊觎,也不能受了外人挑衅,轻视了我们陈氏。 好了,言尽于此,小姐上门自是客人,还请问小姐是想要什么样的茶?若小姐不为买茶而来,便恕商娇不能奉陪了!” 她一番话,既挑明了陈子岩与自己的关系,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不会容人挑衅,不会容人看轻,更不会容人觊觎自己的爱人。 令本便师出无名的高小姐恨得银牙紧咬,却无别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商娇再不理会她,径直转身回到柜台,若无其事地开始核对账目。 等了半晌,见商娇果真不再理会自己,讨了个没趣的高大小姐只得跺了跺脚,冷哼一声,扬头刁横地看向商娇道。 “商娇,你不要以为勾引得子岩哥哥如今属意于你,便自鸣得意,这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你我山高水长,总还会有相见的时候!” 言罢,她唤了身后的丫头,昂首挺胸,转身即走。 王掌柜在身后千般赔着不是,亲自送到门边,直看得两人走得远了,方才长叹一声,愁眉不展地返回铺里。 商娇这才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询问王掌柜道:“王掌柜,这个高小姐到底是何来历?与东家可是有何渊源?她今日为何又要来找我的茬?” 王掌柜便轻叹了一声,目光幽遂地看了商娇一眼,“姑娘不也看出来了么,这高小姐爱慕东家之心,只怕全天都的商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她今日来铺中这么一闹,想来是知晓了你与东家之事,来给你下战书来了。” 商娇点了点头,高大小姐这般气势汹汹而来,又当着她的面一口一个“子岩哥哥”,她若再不明白,岂非成了傻子? 只她竟不知,子岩何时竟还有一个“高家小姐”这般的红颜知己,心里想着,倒有几分不舒服。 所以她越性直言相询:“这高小姐到底是何人?看她今日所言所行,应与东家很是熟悉,可为何我从未听东家提及过?” 王掌柜轻捋着下颔胡须,沉吟片刻,也情知隐瞒不过,索性和盘托出。 “姑娘有所不知,这高家小姐闺名高小小。二十来年以前,与咱们老东家原是相邻的邻居。因同为天都的商人,一个贩茶,一个贩盐,并无利害关系,所以两家处得很是和乐。后来少东家与这高小姐先后出生,两家老爷甚至还口头订过婚约,直说待两家儿女长大,便为他们定亲。 可再后来的事,便全然不似老爷所预期的那般。 少东家十一二岁上时,这高老爷族中的一个子弟,名唤高其昌,因有才学很得人赏识,却苦于无钱使人举荐为官。正苦恼烦闷之时,一日高氏族中聚会,高老爷得了这个消息,便倾了全家钱财,又发动高氏一族为其捐银,总算凑了一大笔钱,为这高其昌得了一条举荐的路子,拜在了舒相的门下做了门生,并借由舒相的推荐,充任了朝廷户部侍郎。 姑娘当知,户部主管一国钱谷、土地,最是肥差!那高其昌得了高老爷的好处,又同为一族,自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什么好处都紧着给高老爷及高氏一族。所以这十数年间,高氏一族可谓在天都城中异军突起,如盐业、青楼、牙房……但凡赚钱的生意,几乎都有着高氏的身影。 高老爷与高氏一族,又与高其昌互为表里,既得了好处,便死命地使钱送予高其昌,助他在朝中平步青云,几年时间,高其昌便官至一品中太尉,其嫡女更是深得舒太后赏识,入宫为妃,甚至民间一度热传,说其女极有可能会成为皇后!” 商娇听到此处,已是内心巨震。 高其昌?这岂不是高淑妃的父亲吗? 她终于知道为何第一眼看见这高小姐会觉得如此眼熟,原来她的眉眼间,竟与当日凌迫胡沁华的高淑妃,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她竟不知,眼前这个高家小姐,与大魏宫中横行霸道的高淑妃有如此牵连! 难怪她如此倨傲,原来她竟有着这样的强大的身世背景。 王掌柜继续道:“……然而,高氏一族在天都如此叱咤风云,高老爷便再瞧不上陈家这桩口头定下的姻亲。偏巧,老东家也觉得高老爷路数越走越偏,恐将来有朝一日,万一高家出事,带累陈家数世基业,所以也有意回避,这口头的姻亲便再作上不准。 可奈何这高小姐虽自小刁蛮任性,却对咱们东家情有独钟,发誓非他不嫁,很长一段时日总往商行里跑,所以商行上下对这位高小姐都很是熟悉。 直至前几年,老东家病得厉害,高老爷拗不过这个爱女,便趁探望之机,想将这门婚事给定了。老东家和夫人合计了一番,觉得高家现如今的状况,并非少东家良配,所以借故推却了。高老爷生了恨,很是放了一番不相往来的狠话,这高小姐才来得少了。 但就是这般,逢年过节之时,高小姐仍会托人或亲自登门给东家送礼送物,虽然老夫人每次都坚决回绝,少东家也避而不见,但高小姐依然痴心不改……唉,想来她对东家也是未曾死心的。 今日她此番上门,且如此针对于姑娘你,想来定是得了你与东家在一起的消息,上门示威来了。姑娘,你今日虽进退有度,做得很好,但高氏一族有皇族撑腰,高老爷在天都财雄势大,且膝下唯有这一个爱女……若她当真针对于你,姑娘还是得防着一些才是。” 王掌柜的话说得语重心长,也无不充满了担心忧虑,令商娇由衷感激。 “好,王掌柜,我知道了。谢谢你。” 152、白头 152、白头 下了工后,商娇惦记着与陈子岩的约定,想着他一会儿要赶来与她一同吃饭,便特意绕到菜场,买了些时蔬肉食,这才匆匆往家赶。 穿过繁华的大街回到小宅之时,商娇突然放缓了脚步,警觉地向身后望去。 也不知是否今日被那高家大小姐挑衅了一番,她总有一种被人盯住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妙,但她向后望了几次,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不禁又笑自己有些多疑。 回到院中,子岩还没有来。趁着这段工夫,她生火做了几个他爱吃的家常小菜,忙得不亦乐乎。待陈子岩推门来时,商娇刚做好了最后一道小菜,听到外间动静,赶紧出门一看,见果真是陈子岩,不由笑得眉眼弯弯。 “子岩!”她唤着他,满心欢喜地笑着,快步向他飞奔而去。 陈子岩将她接了个满怀,恶作剧般地抱在怀里转了几圈,吓得商娇攀住他的脖子又笑又叫,两个小别了几天的小情侣笑闹成一团。 开满了紫槐花的小院里温馨和乐,像极了快乐的天堂。 笑闹完了,商娇赶紧拉了陈子岩的手到院中摆放的小桌前坐了,端菜斟酒,殷勤备至。看到陈子岩一脸惊喜地吃着自己为他做的粗茶淡饭,竟还吃得这么香甜,商娇心中宁谧而安详,满溢的欢乐与幸福。 吃罢了晚饭,天已蒙蒙擦黑,商娇收拾着碗筷,陈子岩也挤进厨房非要帮忙洗碗,结果两人又是一阵笑闹,打翻了洗碗的盆子,弄得满身的水。 好容易收拾完毕,中秋的月亮已从梢头升起,照耀着大地。商娇倚着陈子岩在院中坐了,头枕着他的肩,两手相握相牵,细述着几日不见的相思,讲着各自遇到的琐事,只觉得人生圆满得便如空中那轮银光挥洒的满月。 商娇忍不住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眸敛月华的男子,想着再过不久,自己便是他的妻子,心里便不由深深的感激上苍。 这一世,爱一人,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终于找到了,何其有幸。 想到这里,她便更加开怀,忍不住地伸手将他抱住,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子岩,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你,好爱好爱!”她窝在他怀里撒着娇,撒着欢。 陈子岩感觉到她的情动,听着她撒娇的笑语,也是满心满眼的快乐。 忍不住地抬起她的下颔,亲了亲她嫣然的红唇,看着她一双大大的眼睛仰望着自己,映着天上明亮的满月一眨一眨,他憋了笑,起了逗弄的小心思。 “是,我知道,我的娇娇最爱我。我也最爱我的娇娇。所以……”他眨眨眼,向她挑了挑眉,“今日如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便让娇娇为为夫弹奏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 然后,他就欣赏到一出变脸的精彩好剧。 商娇先是一怔,继而错愕,再是惊慌,最后脸渐渐由粉转红,直至憋成酱紫色。 “子岩,我觉得我们今后不能再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商娇顶着一张便秘脸,一本正经地下总结。 陈子岩心里快要笑翻了天,却依然不打算放过这个狡猾的小家伙。 她当他不知道吗,一眼照顾不到,她就偷懒不学。拿给她的琴谱,放在桌上都起尘了,都没见她翻上一翻。 所以他伸出大掌,揉着她柔柔的发顶,宠溺地笑着,却不依不饶道:“乖啦,快去拿琴!让为夫听我未来的娘子为我弹奏一曲以助雅兴。” 说着,他推推她,再推推她。 某人死也不干,抱着陈子岩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各种扭各种撒娇。 陈子岩笑得打跌,又颇是无奈,只得笑叹一声,站起身来,揽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商娇,两人像连体婴一般一步一挪地挪进屋里,又一手拿琴,一手揽着她,一步一步挪回来。 将琴摆放在桌上,他笑着拍拍她的后脑勺,“娇娇,别藏拙了,来,弹给我听听,让我点评点评,看你的技艺是否长进?” 眼见确实躲不过了,商娇不由撅起了嫣红的小嘴,不情不愿地从陈子岩身上猴了下来。 “哼,弹就弹!” 她走到小桌前,坐定,素手一伸,顿时一阵哐当嗡当的声音便从她手下拨出。 陈子岩听闻眉一抖,再一抖…… 最后抖成了波浪状。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他将她拖进怀里就好一番揉搓,大掌顺带着在她屁股上惩罚性的扇了几巴掌。 “小家伙,几日没督促你,竟就这般乱弹琴!该打!”他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道。 商娇捂着被打疼的屁股哀哀叫唤,满脸幽怨:“好嘛,我学就是了。” 陈子岩便含笑地瞪她一眼,拉了她的手坐下,又手把手地教她:“还记得五音吗?都给我弹一遍?” 商娇闻言,在琴上一一拨出宫、商、角、徵、羽,陈子岩便点点头,“很好。那我们来看这篇琴谱,我念,你照着拨便成。” 然后,陈子岩便一个音一个音的念,商娇便很努力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拨…… 然后没多久,拨琴的某人便陷入浑乱状态。再跟不上陈子岩念出的节奏,索性又乱拨一气,然后一转头,又抱住陈子岩开始撒娇。 “不学了不学了,子岩,这个好难。今日过节呢,你就放过我吧!”她揽住他的脖子,讨好地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亲,娇笑着讨饶。 陈子岩便再拿她没有办法,只得长叹一声,饶过了她。 “罢了罢了,今日过节,我且饶过你。下回再让我抽查到你不用心学琴,小心为夫……”说到此处,他看着商娇得了赦令,立刻溢满光彩的笑脸,俯身而下,含住了她嫣红的樱唇,“小心为夫……惩罚你!” 商娇嘤咛一声,与陈子岩唇舌交缠,吻得缠绵悱恻,情难自禁时,她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子,“是,遵命,夫君……” 激吻过后,陈子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抱了商娇在膝上,吃着她殷勤地送到嘴边的瓜果和月饼,再想着她那手堪比弹棉花般的琴技,不觉幽然长叹一声。 “唉,以前我尚未识你之前,总以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必是温柔似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绝代佳人。如今得了你,才知世事无常。且看今日花好月圆夜,你我竟枯坐一处赏月,连欣赏一曲尚不可得,真真遗憾。” “哦?”商娇闻言,眼睛骨碌碌一转,抱住他的头摇了摇,狡黠地道:“那子岩可要想好了,若将来我们当真成了亲,我又一辈子都习不会琴,那你岂非遗憾终生?或者……子岩还想再纳佳人?” 陈子岩便在她脑门上一敲,“有你这样一个猴精,就已经够我受的了,岂敢再肖想别的佳人?” 商娇听陈子岩这般说,点点头,对于他的觉悟颇是满意。 抬头看着空中满月,她不禁又想起白日里的事来,便道:“子岩既觉今日无琴音相伴,深以为憾,不若我便清唱一曲为你助兴,如何?” 陈子岩不觉一惊,“哟,娇娇还会唱歌?那唱来为夫听听?” 商娇便从陈子岩怀里坐起,清了清嗓,声音清扬,悠然而唱。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陈子岩先还含着笑意兴盎然地听着,待越听到后来,心里越觉不对劲儿。 今日中秋,她与他花前赏月,执手看良辰美景,何以她竟会唱出这首《白头吟》? 当下也不扰她,只含笑待她唱完,他突然含笑启唇。 “今日中秋团圆佳节,娇娇却以一首卓文君的《白头吟》相赠,可是有何深意?” 商娇亦偏头与他相视,调皮地歪了歪头,笑道:“哦,子岩也听出深意啦?那敢问……高小小是谁啊?” 153、底线 153、底线 “……”陈子岩逗趣的表情便僵在了脸上,不由得抱着商娇坐直了身,蹩眉凝声道,“你怎么知道她?……她可是来寻了你的麻烦?” 商娇抿唇点头,“嗯。今日她特意来了铺子,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子岩哥哥’的叫着,还企图趁我给她上茶之机,用茶烫我……亏得我早有防备,没让她得逞。” 陈子岩听商娇说完,厌烦与不耐之情已溢于言表,冷冷一哼,道,“什么‘子岩哥哥’?我与她除了幼时毗邻而居之外,再无半分情谊!后来她家飞黄腾达,搬走之后,我更与她再无半点往来。偏生这姑娘也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却心仪于你,且痴心不改,便是被你家拒婚,仍逢年过节便要到你家与你一叙,见你一面,以慰相思?”商娇戏谑地朝他眨眨眼。 陈子岩便默了默,点了点头:“王掌柜都告诉你了?”继而又连忙表态道,“可是娇娇,你要相信我,我对高小小绝无半分男女之情!我想要什么样的伴侣,我自己很清楚!她不过一个被人宠坏的千金小姐而已,我……” 商娇伸手堵住陈子岩的嘴,阻住了他还未说完的话,全然理解地点头道:“我知道,子岩,这些我都知道。” 说着,她看着陈子岩慢慢伸手,将她捂在他嘴角的手拿下,执在自己掌中摩挲,沉吟半晌,终下定决心,又道:“子岩,高小姐之事,我并无半点怀疑你的意思。但我今日也有个决定,也一定要告诉你。” 她双手捧起他的头,大眼与他对视着,慎而重之地道:“子岩,我知道对你们男人而言,尤其是像你这般优秀且家中有些家底的男人而言,三妻四妾是件很平常之事。但我不是一般的姑娘,我不能容忍我所爱之人除我以外,还有别的女子介入你我的感情之间。 我既许你真心,便可以为你做任何改变,无论是敛起自己的翅膀,安于一隅;还是做你相夫教子、孝敬婆母的贤惠的妻子,我都心甘情愿!但,我也要求你这一生一世,必一心一意待我一人!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哪怕终我一生不能生养,皆不许你再纳妻妾! 这是我的底线,我所能为你低头低到最低的程度。你若有违背,不论我是否已嫁你为妻,不论我是否生养孩子——哪怕我已七老八十,鹤颜白发,只要你跨过这道线,我必会离你而去,终生不再回头……你好好思虑清楚。” 陈子岩定定地看着商娇,她脸上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且郑重,他便知她的决心。 陈子岩笑了起来,自怀里摸出一枝金簪,同样郑而重之的,斜插入她乌黑的鬓角。 商娇怔了怔,抬手自头上取下那枝金簪一看,不由心中大震。 但见那枝金簪状似如意,簪身正面镌着朵朵合欢,背后却是凹凸不平,翻过看时,借着月色,一行小字便清晰地映入了商娇的眼帘。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子岩揽着她的腰,与她共看那枝簪后的十个小字,轻轻吟道,继而轻声一叹。 “商娇,这个心愿,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 商娇的心便全然安定下来。激动地转身,紧紧抱住陈子岩。 “子岩,子岩,今生有你,我觉得好幸福!你既不离,我便不弃!今生今世,我要与你永远在一起!” 陈子岩也反手将她紧紧拥住,火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他吻着她,从淡扫的眉,微颤的眼,娇俏的鼻,眼见便要吻住她的唇…… “嘎吱——”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 商娇一惊,忙按下陈子岩下一步的动作,警然地向后方院墙外看去。 她现在所居的小院,正对着一处二楼的酒楼的包房,虽然院中种了花树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但仍有一间包房可以看清她处居小院的情况。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总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可当她抬头看时,那处包房的小轩窗却紧阖着,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陈子岩被她的紧张所感染,不禁沉下声音询问道。 商娇便转过头来,失笑道,“无事。大约今日被你那位青梅竹马的高家小姐恐吓了一下,大晚上的有点疑神疑鬼。” 陈子岩闻言,哑然半晌,无奈而笑。伸出手去,在她鼻尖上爱怜地刮了一刮。 “小妒妇!” 他轻声笑斥道。 不过,看她为他吃醋,他的心情竟好得快要飞扬起来。 #### 阖上酒楼的小窗,刘恕于黑暗中转过身来,跪在僵坐在圈椅中,隐在窗边,眼神飘渺地睿王脚边,哀求道:“王爷,别看了,咱们回府去吧。” 他们目力耳力都不错,那扇窗外所对着的小院,里面的场景,连他看了听了都觉得扎眼刺心,更何况是对商娇用情已深的睿王? 那一日,睿王大怒之下,赶她离开了王府,并说了一番决裂的话。 可到底,他还是放她不下。 今日乃中秋团圆佳节,宫中大排筵席,王府内如花美眷亦是自早间便开始梳妆打扮,翘首以盼,只待睿王一声令下,钦点哪位夫人随同入宫陪宴。 可谁知,睿王竟只派人入宫传讯,只道身体不适,辞了宫中宴会,便带着他与牧流光三人,悄然来到这座酒楼,寻了个能一窥商娇现居的小院全景的包房,便藏在窗后,闷声不吭地看着那幢小小的院落。 亦或,是看着那个令他思念的人。 他看着她,下了工回来,还要不辞辛苦地买菜买肉,为陈子岩洗手作羹汤; 他看着她,飞奔入陈子岩的怀里,被他抱住,不停的旋转,大叫大笑; 他看着她,为陈子岩殷勤地布菜,斟酒,与他一起洗碗,笑闹; 他看着她,被陈子岩督促着学琴,又因为学不会而被他打屁股,躲在他怀里撒娇求饶; 他看着她,喂陈子岩吃着月饼,为他唱歌,说着她的决心,戴上他送的金簪。 …… 这一切,都是他渴望拥有却不得的。 如今,却属于了另一个男人。 自苦。当真自苦。 他想念她,想念她在厨房里为他忙碌的身影,想念她为他做的菜,哪怕被辣得不停流泪…… 也发疯般的想念。 今日中秋佳节,原本应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就因为那颗想念她的心,让他辞了宫中赐宴,辞了与皇上、母后相聚的时刻,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这里。 然后,便看到了她与陈子岩这番的情象。 何必呢?他早该抽身,愤然离去。 却偏偏心不随意动,只能呆坐在窗后,贪婪地、痴痴地看着她的笑颜,她的温柔,无尽地付予另一个男人。 如饮鸩止渴般,哪怕心痛如刀绞,却甘之如饴。 直到从来贪生怕死不敢违他所令的刘恕也再看不下去,将那扇小窗阖上之时,他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早已身在无边黑暗当中。 便如那一日,在柔然的营帐中。 漫长、寂静,无边无际的黑暗。 手,在那一刻紧握成拳。 “刘恕,本王输了。彻底输了。” 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惨败,他沙哑着嗓音,涩然道。 她说她不愿放弃自由,不愿做依附男人的莬丝花; 可为了陈子岩,她宁可放弃自由,折断自己的翅膀,从此相夫教子,孝顺婆母,将自己困于家务琐事,心甘情愿做他平凡的小妻子; 她说她不会弹琴,也不愿他教,宁可做个安静的听众; 可为了陈子岩,她就算再难,也拿着琴谱学习。学不好被他打,也只是扑进他怀里撒娇讨饶。 他府中侍妾欺负于她,害她遍体鳞伤,她也没有一丝一毫介意; 可她却对陈子岩说,她不能容忍任何女人介入她与他之间的感情。 他让她滚,又盼望她能回来,甚至以决裂相威胁。她却没有一丝悔意,绝然而去; 可她却对陈子岩说,他既不离,她便不弃。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些事,不是不能改变,不是不能妥协。 而是在于爱与不爱! 因为不爱,所以可以如此的不在意!可以如此的践踏! 他心痛,心碎。 可心不甘! 到底意难平! “不不不,王爷,您没输,您也不会输!” 刘恕匍匐在他脚下,含泪哀求地看着自己心中的神祇,企图点燃他心中曾有的意气风发。 “王爷,老奴已有计划,定会拆散陈子岩与商姑娘,只待一些时日,定会让王爷如愿……请王爷不要如此自苦,自苦伤身啊!” “……什么?”他眉目一竖,威严地反问,“计划?” 刘恕一吓,浑身便是一抖,再不敢言。 牧流光在一旁着实看不下去,挺身上前,单膝跪在睿王面前,索性便将他与刘恕的计划原原本本告知了睿王。 末了,牧流光梗着脖子道:“本来这件事卑职便从未想过要隐瞒王爷。若非那陈子岩做得太过份,王爷又何致受今日之罪?只不过这件事我们事先并不打算告知王爷的,但刘管家嘴快,他既已说出,那卑职便与他共同进退。将来商姑娘便是知道了实情,要责要罚,卑职与刘总管也认了,绝不与王爷相干!王爷要罚卑职与刘总管,也请让我们出了这口恶气之后,再罚不迟!” 说完,二人皆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等候睿王的发落。 过了很久很久,那个坐在窗棂处黑暗下的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黑漆漆的酒楼包房内,空寂无声,连呼吸似乎都听不到。 许久之后,睿王终于缓缓自圈椅中站了起来,脚步沉重地向包房门口踱去。 刘恕与牧流光跪在原处,满脸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越走越远。 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睿王的脸映着门外窗纸中透出的烛火,阴晴不定,看不出神情。 “你们做的事,即使不是孤授意的,也是孤授意的。又怎能与孤无干?”他缓缓地问,落寞、空寂、伤怀。 说完,他长叹一声,闭了闭眼。 拉开房门,步了出去,负手走远。 刘恕见状,赶紧从地上爬将起来,就想追随睿王而去。 牧流光一脸莫名其妙地截住他,问:“……死老肥,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既没打没罚,却也没有明确表态。 王爷这一次的态度,出乎了牧流光的意料之外,让他拿捏不准。 刘恕听牧流光如此问,“嘶”了一声,一脸嫌弃地戳了戳牧流光的脑门。 “我说你怎么就是个榆木脑袋啊!王爷不是说了么,我们做的事,即便不是王爷授意的,也是王爷授意的——懂了吗?” 牧流光愣了一下,当他明白过来刘恕的话,那如万年冰山般的脸上,便慢慢浮现了一抹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的王爷,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了! 154、柔色 154、柔色 九月九日,重阳节,孝亲之日。 商娇一早便起床梳洗了一番,提了特意准备的重阳糕与菊花酒,想去安宅看看安大娘,顺便再看看安思予与常喜。 分别的那日,安大娘的话言犹在耳,她的不舍与焦虑的哭喊,让她至今思来,都备觉愧疚。 想她在安宅的一年时光中,安大娘所给予她的温暖与关爱,早超过了一个房东对一个房客的情意,便是亲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可她到底为了爱情,离开了安宅这个家,离开了呵宠她的安大娘,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如今,她有了陈子岩,又有了未来的婆母,再加之公事繁重,安宅竟已快三月不曾回去过了。 便如今日,也是因为陈子岩一早带着母亲登高望远,见她近日辛苦,嘱她在家中好生休息,待得午后他回来后,再接她去陈府拜见陈母,这才方腾给她半日的时间,回安宅好生与大家聚上一聚。 商娇出了小院,锁好了门,兴高采烈地提了礼物往安宅走去,在心里一遍遍合计着见了安大娘该如何说话,又该如何与常喜沟通一番。 说到常喜,她这一赌气便是三个月,老住在安大娘家中也实有不便,如果可以,她想把常喜也接来与她同住…… 毕竟主仆一场,又有姐妹情分,便是她再对自己有些微词,这些日子也该消了吧? 可商娇这心里盘算得正热闹呢,那边厢才走到街口,便被一辆马车阻住了去路。 正不甚在意地准备绕道而行,马车里的人却忽然一掀轿帘,看着她冷冷一声:“商娇,上车!” 那声音有些冷冽,却如此熟悉。端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便已令商娇遍体生寒,便如看见一条伏在草中的毒蛇,身上陡生一层粟粒。 本能地抬头循声望去,果不其然,便与一双阴沉的眼四目相对。 “胡……胡沛华?”商娇紧张的后退两步,大大的瞳仁不由四下观望,思考着逃跑的可能性。 “你,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找我干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 胡沛华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略显冷酷的薄唇便扯开一抹弧度。 老神在在地提醒她道:“这路边到处都有我的人,你不用再想逃跑。况且,我若要杀你,你也逃不掉。上车吧。” “……”然而商娇却依旧站在车下,一动未动。 胡沛华不耐,也担心有人看见这一幕,只得催促道:“上车!我带你入宫。胡嫔想要见你。” 胡沛华既祭出胡沁华这张牌,商娇便无可奈何起来,再不情愿,也只得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内,与胡沛华相对而坐。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的二人却相顾无言。与胡沛华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商娇只觉如坐针毡。 胡沛华却不然。商娇一入了马车,他的一双眼便盯在了商娇身上。 自打胡嫔出事那晚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竟有些想念起她来。 毒蛇? 她竟有胆量,将自己比作那种令人害怕恶心,却又令人闻风丧胆的动物。 明明,她知道他有能力可以轻易地、无声无息地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向他宣示着自己对他的厌恶。 他每每思来,都觉得颇有意思。 以至中秋那日,他撞见她在街头买菜,竟情不自禁地,悄悄隐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路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回到她的新家,方才折身离去。 胡府中,并非没有女人。甚至为了锻炼他的意志,在他方满十四岁,精血刚刚成熟之时,为破他的情关,父亲便有意送了他几个年轻漂亮,床第之间颇有手段的女子给他,在与他颠鸾倒凤一段时日之后,全部打发了出去,或杀或卖。 再然后,便是周而复始的送人,打发。 直至后来,女人之于他,不过一件可以善加利用的物器而已。 高兴时,他可以是世间最温柔的情人,温香软玉满怀抱,道不尽的风流; 下一刻,却可以是世间最残酷的檀郎,翻脸无情,将怀中之人送予他人或赏予下人亵玩,没有一丝一毫怜惜。 他以为,他的心已坚硬如铁,冷硬无比。 却在与商娇的几次交锋之后,心中似有一处融化开来。 便如现在,与她相对而坐,他总会不经意间,用眼角去扫视她满不自在的样子。 她最近似乎有些劳累,眼角下有着淡淡的黑影,原本瘦小的身体愈发显得剥落。 但她似乎变得更美了些,巴掌大的小脸似笼着一层光晕,大大的眼睛,翘挺的鼻梁,不点而朱的樱唇……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带着无限风情。 是因为情爱吗? 这小东西,也懂了男女之情? 她搬出原来的家,住到那姓陈的商人为她找的房子里,那…… 她是否已将身子给过他了? 胡沛华猛地偏头,强强抑下心里那无端升腾的烦躁。 眼尾过处,突然扫到她手边用纸包好的糕点与菊花酒。 唇边,便撩开一丝笑意。 “今日重阳,你大清早的出去,可是上赶着去给你婆母拜节?”他问,不温不火,却不阴不阳,有些逗弄的意味。 商娇闻言一愣,继而警惕地盯着胡沛华:“……你想做什么?胡沛华,你想做什么?” 婆母?他怎么知道她有婆母? 他不会是想对陈子岩与陈老夫人下什么毒手吧? “……”胡沛华不料商娇对他的话如此敏感,一时无言以对。 他只不过想挑个话头罢了,却不知她已防备他到如此境地。 她这样,倒令他无趣得很。 所以他耸耸肩,无谓道:“没什么,只是问一声而已。” 但商娇却不敢轻信。他这么狠戾,这么阴毒,万一…… 所以,她开口警示他道:“胡沛华,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但我是我,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冲着我来。若你敢伤害我身边的人,我商娇拼得一身剐,也得和你同归于尽!” 看看,就是这种神情,如一只瘦瘦弱弱,却兀自强壮镇定、故作强大的姿态的小狼,让他看着就觉得心头酥麻,心痒难捺。 可他偏偏知道,她不是玩笑。 现在胡沁华身上的秘密,连着他,也连着她。无论三人中谁出事,只恐另外两人也在劫难逃。 所以,他不敢逗弄她,只得冷哼一声,淡淡地闭了眼,“知道了。女人就是罗嗦!” 商娇得了胡沛华的答案,却犹自不信,偏着头谨慎地打量着他。 “喂,中元节的时候,梁富户家百余口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她想了许久,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却见胡沛华闭了双眸,斜倚在车厢内,竟假寐了起来。 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胡沛华再不会答她时,他却开了口。 “有关无关,都与你无关。况且,官府已查明了事实。只能说,这梁氏一族,命数已尽而已。” 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商娇张了张口,想再问时,却听胡沛华轻轻扯起了呼噜。 那原本已到嘴边的话,便再也问不出口。 商娇冷静下来一想,这厮虽办事不怎么光明磊落,但若事情真是他做的,他倒不会否认。 如今他既没承认,那想来此事也不会是他做的。 这样想来,她便也宽了心。哄自己道,看来这梁富户一家当真也是为富不仁作孽太多,就当他气数已尽,也未尝不是正解。 如此想来,她也不再多疑,只学胡沛华也闭了眼,倚在车厢壁上假寐。 可她连日来本就辛苦,再加上这一日起得又早,没多久,假寐便成了真睡,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某人睡得呼噜连天,左偏右倒。 全然不知,另一侧,一双阴沉的眼早已暗中睁开,注视着她毫无戒备的睡颜,刀削一般的脸上,慢慢染上了一层柔色。 155、做鬼 155、做鬼 商娇被胡沛华推醒时,马车早已入了宫禁,停在了官员依次下车之处。 正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块白色手帕便出现在自己眼前。商娇扭头,便看到胡沛华一脸嫌恶的表情。 “擦擦你的嘴角吧,真恶心!” 商娇闻言赶紧一摸自己的嘴角,果然湿漉漉一片,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赶紧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接过,她还不忘道一声谢,然后便开始擦起自己的口水来。 胡沛华又一次感觉不忍直视,赶紧指着她身下椅子上的宫装,示意她赶紧换上,这才下得车外,在车外透气等她下车。 商娇打理好自己后,下得车来,方才和胡沛华轻车熟路地往瑞宁宫而去。 一路顺遂的到得瑞宁宫,胡沛华便命人守在宫门口,只让商娇入得内殿,便阖上了内殿的门。 商娇站在内殿,一眼便见到胡沁华珠环翠绕,清华高贵的端坐在大殿之上,正伏首整理案上书卷奏折的身影,身边只有清风与朗月两个随嫁的小宫女低眉顺目的随侍在侧。 再往下看,果然如她所料,落胎之后的胡沁华,那小腹不仅没有平下,反倒高高隆起,看上去已是“大腹便便”,像极了六七个月的孕妇。 商娇在心里叹了一声,缓缓步上前去,跪在地上参拜道:“民女商娇,拜见胡嫔娘娘。” 胡沁华从书案中抬起头来,像此时才发现商娇到来一般,忙笑着向商娇招了招手,“妹妹,你来啦?过来。” 商娇默立片刻,终还是缓缓步上前去,却再不似往常那般去牵胡沁华的手,与她并肩而坐,仅仅只站在书案旁,看着她那隆得高高的肚子。 “娘娘,您终于还是要放弃那个曾经的自己了吗?” 她问。一声叹息。 胡沁华似没料到商娇就就这么一针见血的点破了自己,那抹浮在面上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许久许久,终于沉了下来。 手,轻轻环住自己的肚子,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妹妹,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人。这里面,原本有过一个孩子,他是个已成型的男孩儿,本来再过两三个月,他就应该呱呱坠地,享受着这世间上无上的荣宠与父母给予他的最无私的爱……可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枕头,与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我身上的布条……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商娇默然。胡沁华的改变她早已预见,可亲眼见到,仍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娘娘,你其实何必如此自苦?”好半晌,她涩晦地开口,劝慰道,“你入宫还未有一年,今后宫中时日还如此长,你与皇上如此恩爱,便是没了这个孩子,难道便不能再待下次吗?” 胡沁华听她说完,面色间带着一丝嘲意。 “下次?”她缓缓起身,不觉间护住肚子,似自己当真是小心翼翼的孕妇一般。 走到商娇身边,她执起商娇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商娇手至处,一片柔软,没有真正孕妇腹中那种骨血发育时的硬梆梆的触感。 “下次的时日还长,可若我不趁着这次假孕得子,从而扳倒高妃,凭着皇上对我尚且有情之时攀上高位,只怕下次便是我再有身孕,也只会落得与这次同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不自觉地便回过头,看向案上红锦、黄绸装订的一册一册的奏折奏章。 “你看,皇上多信任于我。公务再忙,他也将这些奏折奏章搬入我的宫中处理,陪着我,守着我……我应该很幸福,是不是? 可是妹妹你又哪里知道,自我失子之后,为怕皇上发现异状,再不敢与他同房。他便是这样的守着我,陪着我,入得夜后,我也只能以自己有孕在身不能侍君的理由,打发他去别处宫妃那里去歇息。 而现在,大魏已废除了‘立子杀母’的国律,后宫之人再不似以前那般惟恐承恩怀孕,反倒日日争奇斗妍,各施手段以争恩宠了。妹妹觉得,若没了这个孩子,我在皇上心中,此番还会如此重要吗?” 胡沁华的话问得尖刻而扎心,一时间令商娇无言以对。 沉吟许久,她越过胡沁华,走到她的几案前,伸出素手,轻轻抚了抚案上朱红色的一本奏章。 “姐姐,兴许你觉得此时皇上有了别的宫妃,便会忘情于你。可是,他可曾在别的妃子处,批阅过这些代表着国之重事的奏折、奏章?那道废律的奏折,当初又是皇上顶下了多少的压力与非议,为谁而废?” “……”这一次,换胡沁华沉默了。 商娇转身,拉过她的手,敦敦而劝:“有的时候,帝王心思确是难测。但并非每一个帝王,都是无情之人。至少我觉得,便是没有孩子,皇上待姐姐的心,也是一样的。那些宫妃,只是他的女人;而你,却是他的妻子。” 胡沁华听商娇这么说,连日来对皇上的心结顿解,她点点头,突然潸然泪下。 “是,皇上待我,确实很好,非常好!可是,帝王之爱,却有着我料想不到的沉重……”她哽咽着,大口大口地咽着气团,纾解着连日来的紧张与气闷。 说到底,她还是怕。怕失去这平生唯一的温情。 商娇也是心有戚戚,“从第一次见到皇上时,我便在想,若他不是皇上,只是个凡人该多好。他温和清华,你温柔善良,你们会是世间上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夫妻。你们在一起,携手共游,恩爱无俦,然后一起慢慢变老,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来左右你们的幸福,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横亘在你们中间…… 可是,天意弄人,他注定是帝王,你来到他的身边陪伴着他,便也注定要承受一些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姐姐,这也许就是宿命吧……” 胡沁华点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是的,这便是我的宿命!他虽是皇上,却也孤寂了一世。如今,我会伴着他,一路走下去!所以,为了这个目的,我不能不先做魔鬼后做人!” 说到此处,她眯了凤眸,脸上的神情无比坚决而坚定。 “这宫里,太多的魑魅魍魉围绕着我与皇上,我看不清谁是人,谁是鬼——那就只能换我先做鬼,待来日我尽除了所有的鬼,再回复初心,从此一心一意伴着他!” 商娇错愕,待她回过神来,这才惊讶的发现,胡沁华果然再不是当初的穆颜了。 “可是姐姐,你可曾想过,若你为了除鬼而变成了鬼,又何以再回复成人,又谈何回复初心?”她再劝,苦口婆心。 “可佛也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胡沁华却也固执己见,“皇上性子温懦,身子孱弱多病,若我不能强大起来自保,那不仅我,连皇上也只能为人鱼肉!” 商娇便觉得,她与胡沁华,果然已渐行渐远。 安大哥所料,毫无差错。 入了这道宫门,再是纯洁的人,都不可能保持初心。 她早该与她划清界线。 所以,她低头,向胡沁华一福,道:“既如此,妹妹也不再相劝。今日入宫见姐姐一切安好,妹妹也放心了。愿娘娘从此一生顺遂,顺利‘诞下’小皇子。” 说罢,她转身,与胡沁华擦身而过,便想快点离去。 手,却被胡沁华一把拉住。 商娇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向胡沁华。 胡沁华却并不打算放开她,反倒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商娇,那日我失父失子之时,你曾答应过我,你会帮我。”她逼近她,带着浓浓的压迫,“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商娇于是沉默了。 她想起那日,胡沁华满身浴血,痛苦煎熬,如坠地狱时,还拉着她的手,向她索要她的誓言,她的效忠。 虽然安大哥再是劝慰她,胡沁华的事与她无关,但她若非因救她而入宫,也不会失去父亲,失去孩子。 “那娘娘,需要我怎样帮你?”她咬着唇,出声询问,想了想,又立刻补充道,“只要是我能力范围所及,我必不推辞。” 胡沁华听她这样说,凤眼一亮,终于笑了起来。 “妹妹放心,此事绝不为难!不仅不会为难,说来还是一桩好事!”胡沁华笑着,握住商娇的手更紧了紧,轻轻启唇,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156、生恨 156、生恨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嫁给睿王!” “……什么?”商娇乍听此言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只觉胡沁华握住自己手的手是如此滚烫,烫得她差点跳将起来。 “不行,这不行!” 素手一翻,便想挣脱。 胡沁华却死死握紧她不放,见她反应激烈,越发不解地逼问道:“妹妹,睿王龙章凤姿,手握重权,况睿王对妹妹也是有情的……如此英俊风流的人,妹妹为何不愿?” 胡沁华此话一出,商娇反而平静了下来。 西芳庵中相见时,胡沁华便劝过她一次,此番旧事重提,想来必是思虑周详,不会再容她轻易地蒙混过关。 “那么姐姐呢?姐姐到底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才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让我嫁于睿王?”她偏头,反问。 胡沁华也不瞒她,径道:“一来,我是为了皇上。前次我在西芳庵时,我便与你提及过,睿王与皇上虽是手足情深,但谁能保这兄弟情谊能够维续一生?毕竟,睿王离那把龙椅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得不得不防! 二来,我也是为了自己。我想要扳倒高淑妃,便要扳倒她背后财雄势大的高家!而高家又牵扯着太后的母家舒氏。睿王是太后的亲子,若他劝说太后、舒相放弃高家,自是再好不过。若不然,你从睿王处探得太后消息,我便可以从中掌控,扳倒高妃便也指日可待。 三来,妹妹与我本就是一体,我如今已是皇上的嫔妃,若你能再嫁给睿王,我们姐妹自然也可以成为彼此的助力与倚仗。届时,我们两人,一个皇妃,一个王妃,朝堂后宫,便再无人可以任意欺凌、践踏我们!” 说到此处,胡沁华的凤眸中映出熠熠光彩,期待而冀盼地看向商娇,“妹妹你看,这样可好?” 好,好得很!好得商娇都快拍案而叫绝!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就算环境再能影响人,怎能就快到这种程度,让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入宫仅仅数月时光,便变得如此这般,满心算计? 让她失望,也让她害怕! 所以这一次,她不再闪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呵,娘娘,你的计策是好。但你可曾想过,若我当真嫁予的睿王,若有朝一日,睿王与皇上反睦,我会帮你还是帮他?于你,我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而于睿王,他却是我的夫婿,更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胡沁华显然没有料到商娇会如此说,一时竟无言以对。 好半晌,她强扯开一抹笑,犹自强道:“你不会的,是不是?妹妹,你说过,你会帮我!” 商娇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不,我不知道。这座皇宫,这里面的人,都变得太快。我只怕我入了此局,此身再不分明。” 她环顾了一下富丽堂璜的宫殿,又回头看向面前的胡沁华,郑重地道:“所以娘娘,请不要再为我做任何的决定。能帮你的,我都已经帮了。但我有我的人生,不愿轻易更改方向。言尽于此,还请娘娘成全!” 说罢,商娇退开两步,款款跪在胡沁华脚边。 大殿之中,一片寂然。 许久之后,胡沁华缓缓俯下身来,伸出手来。 “妹妹既如此说,姐姐也只能作罢了。这件事说来,倒真是姐姐思虑不周。”她浅笑着,素手轻轻扶起商娇,面上神情一如往日般温和善良。 “如此,姐姐也没有什么事相求妹妹的了。妹妹入宫时辰也不短了,便让哥哥送你出去吧。” 说罢,她回头唤来清风,让她带了商娇出去与胡沛华会合,再送商娇出宫。 商娇仔细打量了胡沁华一番,见她面色带笑,似乎对她今日的顶撞果真并不在意,方才松了一口大气,匆匆与她见礼告辞,随着清风出了大殿的门。 胡沁华含笑眼见着商娇终于走远,方才回身缓缓回到几案之前,坐下,闭目片刻…… 然后忽然睁眼,长袖一挥,将几案上尚未批复的奏折奏章统统扫到地上。 一双敛着秋水的凤眸里,再不见了曾经的善良温和,却多了一丝刻意压下的恨意。 商娇,商娇,你竟也如此欺我! 为了你,我失去了本该属于我的平静的生活; 为了你,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孩儿…… 可你呢?口口声声的答应帮我,却连答应为了我嫁给睿王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到! 朗月见状,赶紧上得前来,一边跪在地上捡拾被胡沁华扫落的奏折、奏章,一边面色也是愤然。 “娘娘莫要生气……便只当识了一条白眼狼罢了!娘娘替她将来打算,想将她嫁给睿王,便是利用,不也是旁人求也求不得的福份?偏生她不仅不领情,还这般推三阻四,看不上娘娘,看不上睿王,却和那个叫陈子岩的商人打得火热……” “陈子岩?”胡沁华皱皱眉,有些疑惑。 朗月便道,“娘娘还不知道吧?这商娇姑娘有个情人,便是她所受雇的商行的东家,名叫陈子岩。两人早就打得火热,住到了一块儿,据闻现如今都快成婚了。” 朗月这一提醒,胡沁华便有点印象。 那是她尚是穆颜之时,被梁家沉塘被商娇救起,住在温莎的小院中将养之时,商娇来看她,便曾提过她现在受雇在陈氏商行做事,颇受东家重用。还曾积极地向她建议让她也去陈氏做事。 只那会子她刚刚获救,又逢安思予拒情,正是万念俱灰之际,只想青灯苦佛了此残生,哪曾理会得她的建议。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 敢情,自那会儿起,这商娇便与她那个叫陈子岩的东家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可后来她与她数次相处,西芳庵中的劝嫁,今日的请求,商娇竟都不曾向她表明,她心中另有所爱。 胡沁华便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自当商娇是姐妹,为报她的恩情而奋不顾身。 殊不知,商娇自与她相识那日起,便有所保留。 呵,这姐妹当得…… 见胡沁华当真不知,朗月便更加愤慨起来,将捡起的奏折、奏章整理好,一一摆放,哼然一声,道:“可见得入宫之时,大人训导我们与清风的一句话是对的。” 胡沁华抬眼望她,“哦,什么话。” 朗月便沉了面色,缓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胡沁华眯了眼,缓缓地,咀嚼着这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染了凤仙花汗的纤指便在案几上轻轻地敲,一下一下。 正沉吟着,朗月却轻轻一嘲,道:“不过,说到这陈子岩,便不得不说另一件奇事。这件事,还是前两日娘娘去给太后请安时,清风自高淑妃宫中的小宫女彩霞那里探到的呢。” “哦?高淑妃?”听到朗月蓦地提及高淑妃,胡沁华立时来了精神,“到底何事?” 恰此时,送完商娇回转的清风正好跨进殿来,朗月忙向她招招手,“清风,快来。将你前几日自彩霞那儿探到的事儿跟咱们娘娘说道说道。” 清风赶紧上前,待问明胡沁华心思,便款款而道:“娘娘可曾记得,那日娘娘去给太后请安之时,曾远远见到高淑妃竟跪在长乐宫前,直至我们近身之时,方才被太后身边的姑姑给唤了起来?” 胡沁华思索一下,点了点头。 清风又道:“后来奴婢觑了个空,询问了一下随在高淑妃身边的小宫女彩霞。那小宫女不经事,几下便说了个大概。 事情的起因,约莫是高淑妃的一个族叔,本是天都城中的一个商户,但因着与高淑妃父亲高太尉交好的缘故,便想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名唤高小小的,送给太后娘家的侄儿,舒相的孙子,宗正少卿舒适为妾。多方请求,便托到了高淑妃那里。 自古贵贱不通婚,本来这件事,太后便是不赞成的,但捺不住淑妃几番请求,又想着只当是为侄儿纳个妾室,便同意了。 没成想,这高小姐脾性倒大,听说了此事,竟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吵嚷着什么……非陈子岩不嫁!还说什么若今天让她嫁到舒家,明天舒、高两家就等着替她收尸…… 消息传回宫里,这可把太后给气坏了。想舒家一门将相,舒相嫡女贵为太后,竟被一个没品没阶的商户的女儿给嫌弃了,舒家贵为外戚,几曾受过这种委屈羞侮?是故赶紧令舒家把这门亲给退了。 虽然太后顾及舒家及高淑妃的情面,没有降罪高淑妃的族叔,但高淑妃还是因管教家族家人不善受了罚。据说近几日,每日天不亮高淑妃就去太后宫外跪着,足足跪到有嫔妃来给太后请安才准起身。” 说到此处,清风和朗月皆掩口而笑。 胡沁华却没有笑。她仔细地听着,一点不落。 越听,一双修长的凤眸里的幽暗也越深。 157、遭劫 157、遭劫 十月初十的时候,商行收到叶傲天的飞鸽传信,信中所言商队已入蜀购得秋茶,现已入大魏并州境内,再往北十数日,便可至天都。 接到消息,陈子岩大喜。马上吩咐商行上下做好准备,以迎商队回归后货物的安置、点算等事宜。 然则等了又等,商队至此再无消息发回,眼见着十一月已至,商队仍全无消息,陈子岩不由得忧心如焚,一连数日皆夜不能寐。 商娇见状,料想商队一路行的都是官道,不曾听说有事发生,所以也不曾太过忧心。她一面宽慰着陈子岩,一面派了人前往并州,打听商队消息,只道商队可能临时出了什么状况,再过不了多少时日,自然就尽数返回了。 到了十一月初四那日,商队终于传回了消息。却是零星几人,一路辗转风尘仆仆地回来报信,说商队遇上了劫匪,近三万斤,总计近百万两银子的秋茶不知所踪! 消息传来之时,正值商娇休沐。前几日她又要在东铺做事,又要宽慰陈子岩,身体也削瘦了一圈,陈子岩见她辛苦,便嘱她那日不必管商行的事务,好生在家休息一日。 可商娇到底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偷懒睡了个大觉起来,已是日上三竿。起床梳洗整理一番,又吃罢了早饭,她便又有些惦记起多日不见的安氏母子与常喜来。 横竖今日得空,她干脆便锁了门,径直提了些礼物,便去了安宅。 安思予打开大门时,见是商娇,不觉又惊又喜,赶紧将她让进了院内。商娇环顾小院,桃树早已黄了树叶,桂花也已谢了,其余倒无甚变化。 再看常喜与安大娘竟都不在,一问安思予,却道她们二人吃了午饭,左右无事,安大娘见常喜最近郁郁寡欢,索性便叫上她出门买些针线活计去了。 商娇才知自己到得不巧,除了安思予,想见的人都还未见着,又见日头尚早,便索性拉了安思予坐下,将日前自己再次入宫与胡沁华的见面的事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听完商娇的叙述,对于胡沁华的变化虽有些意外,但觉得尚在情理之中,所以并未惊讶。只待商娇说完时,面色有些沉滞。 “商娇,胡沁华既已走出这一步,便早已不再是穆颜。日后她若再召你入宫,你最好能避则避。否则,若她再向你提一些诸如嫁给睿王之类的非分要求,你若再三不应,势必会被她视作异党。若她今后对你有了戒心,依她现在在宫中受宠的程度,我只怕你情况不妙。” 商娇听完安思予的话,心有戚戚地点点头,“我也如此认为。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她这么多的秘密,便是想要脱身,也不容易。” 安思予沉吟片刻,“不错。但你对她而言,唯一的价值便是她想靠你拉拢睿王,打击高妃。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趁着她尚未将你视作异党之前,尽快与陈东家把婚事办了! 届时,你嫁入陈家,便对她没有了利用的价值。而陈东家再怎么说,也是皇家商人,朝廷买办,虽地位不高,却也不是她所想拿捏便能拿捏的。你便也安全了。” 说到这里,安思予顿了顿,眸光中闪过一丝忧色,缓声道,“不至像那梁富户一家那样……” 商娇本就怀疑梁富户家百余口的死与胡沁华有关,此时听安思予也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怀疑,不觉大惊,忙倾身上前,问道:“大哥,你也怀疑此事与胡嫔有关?可有何确切的证据吗?” 安思予摇摇头,“不曾,我也只是我的推测。否则,天都城如此之大,百姓们日间采买的菜蔬瓜果里也不乏山货,怎么偏就这么巧,在梁家宴请同族时,就采买到了那有毒的蘑菇? 我听闻,那梁家的厨子的父辈,原就是山中樵夫,那厨子从小长于山间,对山中有毒之物按说应该有些常识,何以会辨不出那蘑菇有毒?所以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商娇闻言点头:“我也曾有过与大哥相同的担忧。可后来我又看醉倚楼一切完好,我与你也并无差池,按说若真是胡嫔或胡沛华做的,他们应该会首选醉倚楼作为目标,才能掩盖胡嫔的真实身份才对,何以会先对梁家出手呢?梁家之事,是否也有可能只是一场意外呢?” 安思予拧紧眉头,思索一番,道,“正是这个理。我也不能排除梁家的事,只是一场意外,我们太过多疑,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处。不过我思来想去,总觉放心不下,所以已经嘱了娘辞去醉倚楼的工作,让她回家安度晚年。” “啊?”商娇闻言又惊又喜,“是真的吗?大娘当真辞了醉倚楼里的工作,回家来了吗?” 安思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现在在牙行做事,收入也尚算可观,娘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为了我四处替人浣衣,夜里还去青楼做工了。所以不管这件事是否真有可疑之处,她辞工回家将养,于我也安心一些。只是现在不冷不热,正值醉倚楼生意最好的季节,鸨娘一时招不到人,便答应娘做到月底,待招到人手,结算完工钱,娘就可以辞工了。” “太好了!”商娇听完这话,不禁兴奋得抚掌大笑,“这样的话,大娘就无须日日忙碌,昼夜颠倒!今后我若是想见她,便也容易了许多!” 安思予看商娇娇憨地大笑着,心头也不由一暖,也是满脸笑意。 二人正说笑着,突然门外响起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急促而焦急。 安思予听得敲门声站起声来,向商娇笑道:“肯定是娘与喜姑娘回来了。”说完,便连声前去应门。 却不想门一开,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计便出现在安思予面前,大声问道:“公子见礼。敢问商娇姑娘可在府上?”边说,边左右晃动着脑袋,企图向安宅内院看去。 商娇坐在院中,听到门口有人到安宅来找自己,不由得一奇,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我便是商娇,你是……”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有些陌生的伙计,狐疑地问。 那伙计便急急地拍着大腿道:“哎呀,姑娘可找到你了!你快回商行吧,出大事了!” 商娇闻言一愣,忙问:“商行出什么事儿了?” 那伙计便道:“今儿个一早,商队派往蜀地运茶的商队的人回来了!可回来的人却只四五人,道是队伍行至路州一带时,遭到了山匪的打劫,队伍被人冲得散了,三万斤秋茶也被劫了去……” “什么?”商娇大惊,脸色倏时变得苍白。 跟随在陈子岩身边日久,她太知道这三万斤秋茶的份量。那是陈子岩动用了几乎商行所有的能动用的资金,下的一次重注。 本来若靠着这批秋茶,商行全年用作茶室及茶铺、茶馆的售卖及日常经营便已经足够,待来年春茶上市之时,便只需要再采办皇室贡茶即可。 而如今没了这批秋茶,资金又全然被套了进去,春节谷雨过后,春茶上市之际,商行采买了贡茶,若还要维持经营的话,便会举步维艰。 可以说,没了这三万斤茶,对商行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想到此处,商娇冷汗涔涔而下。 “此事可有通禀东家知晓?”她越过安思予,急急问道。 小伙计答:“东家一早便得到了消息,已紧急赶往路州去了。这商行丢了秋茶还是小事,可几百人的队伍啊,竟被冲散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出了事……若万一有个好歹……” 商娇明白小伙计话中之意。两百多人的队伍,如今才回来了几个零星的成员,若其中当真有工人罹难殒命,商行光是赔工人家中的银钱,便又是一大笔出项! 更何况,这些人里,有叶傲天,有许多跟随了陈氏,跟随了陈子岩十几年的老伙计! 若他们出了事,对陈子岩心理的打击,不知会有多大! 158、歧路 158、歧路 “事发突然,东家得知消息,已将商行事务全权委托给了王掌柜,自己带了人前去路州处理这突发事宜。时间紧迫,东家遍寻不着姑娘,只得嘱了小的赶紧来寻,告知姑娘他会在城外南郊的三里亭等侯姑娘。小的也是找了许久,方才寻到了安宅,找到了姑娘,还请姑娘赶紧追东家去。” “哦,哦哦……”商娇听小伙计这般一说,连连点头,二话不说便想飞奔出去。 手臂,却堪堪被安思予给抓住了。 “安大哥,你抓着我干什么?”商娇急得大叫,使劲想要摆脱安思予的手,“你别耽误我的时间。我得赶紧出城去追子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一定急坏了,我……” “商娇,你冷静点。”安思予抓着她的手臂,拿眼觑了一眼旁边的小伙计,低声安抚着,“便是时间紧迫,陈东家等你不及,先行出了城,你要追去之前,不也得先回趟商行确定一下,准备一下吗?” 安思予的提醒如醍醐灌顶,让初闻这个消息便已被扰得心智大乱的商娇瞬间清醒了下来。 对,她怎么可以仅凭一人之辞,便独自一人上路? 现在商行已这么混乱,她若再有个什么万一,岂不是给商行、给陈子岩添事? 想到这里,她赶紧道:“大哥说得极是。我这便回去,待弄清情况再说。” 安思予点点头,“好。你莫着急,我陪你回商行问个清楚,再作下一步打算也不迟。” 商娇便点点头,等着安思予快步进屋准备了一趟,方才锁上门,与他及小伙计匆匆赶往商行。 三人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商行,刚刚停下,便已有看门的伙计牵了马,向商娇迎了上来,急急道:“哎呀,姑娘你总算回来了!” 商娇忙询问道:“商行可是出了大事?商队当真遭劫了?” 伙计也是急得满头大汗,跺着脚道,“可不是吗?今早才传回的消息,说是商队在路州被人劫了……现在东家已经带着人先期出了城,说只要找到你,请你立刻快马加鞭赶过去与他们会合,共同前往路州处置此事。” 商娇听闻,想到今日出了这等大事需要处置,陈子岩肯定是来找过自己的,但自己却去了安宅,生生错过了与他会合的时间! 她拼命跺脚,悔得肠子都青了。再顾不得其他,抬脚便往商行里跑。 商行里,此时正因为这突发事件乱作一团。 王掌柜正会同其余几房的管事在点算账上余款、点算库存,忙得晕头转向。此时见商娇来问,皆顾不上她,只嗯嗯应付了几声,连商娇说些什么也没听清,又去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商娇见王掌柜忙得根本顾不上她,呆在原地想了一下,再不犹豫,冲出商行,一把牵过伙计手里的马,抬腿便要上马。 “商娇!”久侯在外的安思予见状,赶紧拉住她,急道,“可是问清楚了?陈东家当真是嘱你出城寻他?” 商娇“嗯”了一声,斩钉截铁道:“我已经问过王掌柜了,子岩确实先期出城去了。我现在立刻过去,应该可以赶上与他会合。” “是啊!”那伙计也忙在一旁帮腔道,“东家早就叮嘱小的备马侯着姑娘了。况且商行内三铺的管事、王掌柜都在紧急处理这突发事件,姑娘只管赶紧出城与东家会合便好。若再迟了,就当真追不上了。” 安思予便不便再多言。眼见着商娇踩着马蹬便要上马,安思予想了想,又一把拉住了她。 “那行,我送你出城,与陈东家会合!” “可……”商娇直觉地想要拒绝。 “我坚持!”安思予却难得的执拗,“若不能把你平安地交到陈东家手里,我始终不会放心。” 商娇抬眼看向安思予坚定的目光,也意识到执着起来,必不会轻易放她一人离去,遂只得转头,吩咐伙计再去牵了一匹马来,方才与安思予一人一骑,向着天都城门的方向匆匆奔去。 待得二人渐渐跑远,商行外的转角处,高小小带了丫头银絮,神色倨傲地慢慢转了出来。 看着两人绝尘而去的身影,一抹阴沉沉的,胜利的冷笑便浮在了她的脸上。 两个伙计见她出来,赶紧上前讨好地唤她:“高小姐。” 高小小懒都懒得看这两人一眼,伸手向身后的丫头银絮挥了挥。 银絮便自怀里摸出十根金条来,发到二人的手上,看着二人陡然间冒出亮光的眼睛,轻蔑地道:“这些钱够你们回乡买几亩田地好生过日子了,赶紧滚出商行去罢。若再让我们在天都看到你们,小心我家小姐打断你们的狗腿!” 二人忙诺诺应声,拿了金条退了下去。 银絮方才折身转来,走到高小小身边,满脸堆笑,满心佩服地道:“还是小姐高明!一早得知陈东家去了肆州处理此事,竟设了这般的精妙的局,就这样生生将这贱.胚引往了与肆州相近,却山匪横行的路州。” 高小小得了恭维,益发自得起来。昂头一笑,道:“哼,谁让这个贱.人跟我抢子岩哥哥不算,竟还连那个又酸臭又声败名裂的安书生她也勾引!她既然这么喜欢勾引男人,我便将她引去路州……据说,那里可有一群山匪出没,届时她若被掳了去,岂不成全了她?” “是是是,”银絮连声应是,看自家小姐的眼神又敬又佩,“小姐当真神机妙算,早料得出了此等大事,陈氏各家管事现在正忙得晕头转向,先期便让两个伙计给了那贱人错误的指引,这样便是那贱.人询问,管事们也没空理她!如此,她去的地方,便只会是路州了!只是……小姐只让人说东家会在城外三里亭等她,若那贱.人去了没看到陈东家,又折返回来,那……” “哼!”高小小撇唇冷嗤,三角眼斜睨了自家丫头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呀,就是傻脑筋!她一个女子,竟也敢混在商行这种男人堆里做事,必然心中是有些胆量和底气的。越是这种人,越容易只信自己的判断,也越容易吃暗亏! 如今那贱.人都快成陈家当家主母了,陈氏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又听子岩哥哥让她去与他会合,便是在三里亭见不到子岩哥哥,她既然都追了出去,必然会仗着自己那点儿胆量一路往路州追去!只她想不到……” “只她想不到,小姐早已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虽时间仓促,却布局精妙,完全将她引入歧路!”银絮笑道,“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家小姐厉害!” 高小小便抿唇而笑。 她遂想起不久之前,父亲差点儿将自己送给舒相家那个不成器的色鬼孙子为妾的事。 那舒适仗着自己的姑妈是当今太后,在宗正府混了个闲差,在天都为非作歹不说,还日日眠花宿柳,流连花丛…… 若嫁给这种人作妾,她高小小宁可去死! 所以她以死相抗,几次三番吊自尽,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终于让舒府得了消息,自觉颜面扫地,赶紧推掉了这门亲。 为平息此事风波,她爹不知花了多少钱上下打点,在舒相那里赔了多少不是,如今面对她时,自然横眉瞪眼万般不甘,勒令她只要陈子岩成了亲,她就必须死了这条心,一心一意地找个做官的嫁了,也好让高家一门腾达。 可她高小小自小便爱慕着子岩哥哥,除了他之外,她哪里还会再嫁他人? 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出路,便是打发了商娇。 只要商娇与子岩哥哥的婚事告吹,她才还有机会,嫁给她自小便发誓要嫁的人。 所以商娇,你别怪我高小小狠心。要怪,只怪我太爱子岩哥哥! 只怪我,也是身不由己! 159、通缉 159、通缉 商娇与安思予一路出了天都城门,快马加鞭往南而行,一刻也不敢耽搁。未几,便到了南郊三里亭,陈子岩留言与她相见的地点。 却只见一座小亭孤零零地伫立在萋萋蓑草间,通往亭子的小径马蹄与人踩踏出的痕迹交杂,哪里有陈子岩与随从的踪迹。 商娇见此情景,想是陈子岩等她不及,已先行离去,不由得心里大急,一拉马绺便要再往前奔去。 安思予急忙上前横马阻住她的去路,急道:“商娇,你这是要去追赶陈东家吗?” 商娇心急如焚,哪里还肯再与多辩,遂点头道,“大哥且莫阻我!子岩肯定是事起仓促,等我不及,先行离去了。算来从他出发到现在也不过半日,我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安思予却并不退让,拉住她的马缰道:“你可曾想到,陈东家已经走远,你一个单身女子上路,若然追上了他尚且还好,若追不上呢?你可要一路追他到路州?” “……”商娇默了默,继而咬唇道,“只要我行快一点,应该可以追上子岩的人马。便是追不上,我到了路州,也总能与他碰上面!……商行遇到这样的事,他既留言让我随他前去处理,我总不能置他、置大局于不顾吧?” 安思予却仍是不放,他面色沉着地看着她,思虑片刻,又道:“商娇,你听我的话,干脆回去吧。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何止不对劲! 他一路随她行到此处,总觉得这件事极是蹊跷,一点也不像素日里陈子岩这般的大商家的做派。 若陈东家当真留言在三里亭中等商娇前去会合,何不直接等在商行,派人寻了商娇,直接前往路州便可。也省得这一来二去间,万一错过,岂不更误事? 同理,陈东家既已留言于三里亭会合,为何现下又不等商娇,匆匆离去,甚至不派人回来通知商娇一声? 他难道不怕商娇找不到他,一个人孤身上路去寻他会有多危险吗? 所以这件事在他看来极不合常理,此时见商娇要往前走,他岂有不阻之理? 可现在商娇的头脑已全然被这突发的事情以及担忧陈子岩的心情所蒙蔽,根本理不清头绪,只想着闷头前冲,一心一意要与陈子岩会合。岂时安思予相阻,她立刻炸了毛。 “安大哥,你别这般多疑多思行吗?”商娇向安思予吼道,“这件事,我已经向王掌柜求证过了,况且商行里的伙计也都得了子岩的命令,岂会有假?子岩定然是久等我不及,先行离去了。我只要行得快些,便能赶上他!你现在阻我一刻,我与子岩会合的时间便少上一刻!” 说罢,她狠狠地、埋怨地瞪了安思予一眼,驾马便又要走。 安思予再次拦住她,问:“好,我不拦你。我只问你,事起如此仓促,你这一路出来,所带盘缠及衣物够吗?” 商娇闻言一怔,不由得看向自己全身上下唯一的一套衣服,以及挂在腰间的荷包。 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几锭散碎银子,加起来不过十两。 但已急得并不分明的商娇根本顾不得这许多,强道:“只要我追上了子岩,便没有问题了。” 安思予便再说不出话来。 爱情面前,原无理智可言。 她担忧自己心爱的人,此刻他说得再多,一切也是枉费。 “好。”安思予道,“既如此,我陪你!” 见商娇红唇一动,他知道她直觉地想要拒绝,厉声道:“不要跟我说你不要我陪之类的话,你担心陈东家,难道我便不担心你吗?况且你放心,从家里出来之时,我见事起仓促,恐生变数,早已随身带了银票。我们两人上路,总能有个照应。” 商娇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安思予的细致妥贴,如天降甘霖,让此时焦灼的她的心终于安定几分。 感激地看了安思予一眼,她不再多言,咬牙一拉马绺,与安思予沿着三里亭外的大路,一路狂奔而去。 可饶是商娇加快了脚程,赶得汗流浃背,天黑的时候,她却依然没有看见陈子岩的人马。 她惊,她疑,她怕。 她与他先后出城,相差不过半日,也许便就一两个或两三个时辰间的事。 怎么就赶不上呢? 他唤了她来,为何又不等等她呢? 子岩,子岩,难道事情当真紧急到你连等我一下都不行的地步了么?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沸反盈天,只恨自己不能两肋生翼,立时飞到陈子岩的身边,为他排忧解郁。 安思予跟在商娇身后,看她这般不管不顾打马而行,心里也是又惊又怕。 此时天已黑沉,可她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眼见着便要过了借宿的小镇,他赶忙上前将商娇拦下。 “商娇,不能再走了。”他眉目凝肃,额上的汗大滴大滴的往下趟,已不见了素日里的温和润朗,“过了这个小镇,前方便没有借宿的客栈了。现在,你与我必须停止今日的脚程,休息一晚,明日再行赶路。” 商娇此时哪里肯听安思予的话,立刻反驳道:“不,不行,我现在还不能休息安大哥……子岩说不定此时也在赶路,那样我会落下他越来越多……” 安思予却丝毫不让,“不,不会!此时已然天黑,陈东家既是为着商队遭劫之事出来的,想来更是知道天黑赶路的危险,他岂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里?” 说到这里,他忧心忡忡又带着怜惜地看着商娇,道,“倒是你,你要曾想过,你与陈东家婚期将至,此番商行出了这等大事,尚不知该如何料理善后,若你再在寻他的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商娇,你让陈东家怎么办?” 商娇哑口无言。她想了想,也知自己若像现在这般不分昼夜拼命追赶,几日下来身体必然会吃不消。 况且天已黑沉,绕是安思予陪在自己身边,但他与她皆不会武功,若当真出了意外,子岩必然会忧心于她——而她,又如何面对安思予? 安思予观商娇神色似有动摇,继而放缓声道:“所以娇娇,休息一下吧。即使你的身体受得了,马儿也受不了啊!咱们找间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再行赶路,便是实在追不上陈东家,只要我们平安到得路州,你不也能与他相见吗?总之,安大哥一定会护着你,把你平安交到陈东家的手里,好不好?” 安思予的话终于打动了商娇。她想了一想,终于点了点头。 “嗯,大哥,你说得对,出门在外,平安重要。此时正值多事之秋,我万不能再出任何岔子给子岩添了乱。便依大哥所言,我们找间客栈休息一晚吧。” #### 月正中空时分,天都陈氏商行内,王掌柜正汇集了手下所有账房及主管库存的管事,将钱款及库存核算了出来。 又嘱了几个铺子的管事明日再来商讨将未来一段时日经营用度的调整问题,见众人一一应下,王掌柜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挽了袖子,正准备与众人坐下吃杯热茶便各自回家,突然觉得今日哪里有些不对。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之后,用手挠了挠头,蓦地想起,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个最该出现,坐镇商行的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诸位……你们今日谁见到商文书了?”他问。 因为商队突发情况,东家走得仓促,来不及通知于她,便让人带信让她坐镇商行,有什么事皆由她一应安排筹划。 可为何今日到了此时,却还不见商娇的身影呢? 王掌柜这么一问,一群商行的高管们闻言皆是一怔,然后面面相觑。 “下午的时候咱们不见过商文书一面吗?”终于高管事想起了今日的匆匆一瞥,提醒王掌柜道。“我还见到她找掌柜你问话哩!” 经他这么一提醒,王掌柜突然想起,今日饭后商娇确实到过商行,与自己照过一面的事。 她当时好像很焦急,一直在问东家离去的事情。而自己当时正是忙得晕头转向之时,只应付了她两声,然后就投入到紧急的公务中,早把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丢到了脑后。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自此,商行的东家文书商姑娘,便再无人见过。 王掌柜是知道商娇性子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东家既托她坐镇商行代为处理事务,她是绝不可能不闻不问坐视不理,到现在都不见身影的。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王掌柜心里暗忖,遂招了招手,唤来一个长随,吩咐道:“你赶紧去找今日带话给商文书的那个工人问问,今日商姑娘过来时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怎生的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长随应了声是,退了下去,未几,却又匆匆跑进了账房。 “大掌柜,今日东家让给商姑娘带话的麻六找不着了。同时,咱们商行看门的张顺也不见了人影。我问过了商行中所有的工人,看管马厩的人说午饭后不久,看见张顺牵了两匹马给商姑娘,商姑娘得了马,与另一个男子一同往城门方向去了。” “城门方向?”王掌柜的眉尖顿时跳了跳。 “莫非,”有管事戏谑道,“商文书听说商行出了事,担心东家,千里寻夫去了?”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都是看着商娇与东家一路走来的人,自然也知道二人好事将近,所以都笑闹起来,也算现下的苦中作乐。 王掌柜却没有笑。他直觉此事并不似眼前这般简单。 负责给商娇带话的麻六找不着了。 看门的张顺提了两匹马给商娇之后,也不见了踪影。 这难道是巧合吗? 况且,这商姑娘可是他一手选拔出来的人呐!共事这么多时日,他是知道她的,时值商行危机,若然知道东家将商行托付于她全权统筹,她便是再担心东家,也定然会坐镇商行,替他守好门户。 不对,此事不对! “立刻速速去南巷小院那边,看看商姑娘可有回去!”王掌柜站起身来,朝长随大声命令道。 王掌柜在账房中走动了片刻,眼见长随得令就要退下,又唤住他道:“你再派一人,兵分两路,去十三巷那边的安宅,看看商姑娘可是在那边!然后速速回报。” 听得王掌柜语气如此紧张,刚才笑闹的一群人立刻噤了声,再没了调笑的心情。 王掌柜吩咐完后,眼见着长随快跑出去,方才坐下身,拿了手边热茶,想喝,却止不住地双手哆嗦。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中秋那日,那来意不善的高小小。 若然…… 若然有人趁乱,买通带话的下人,传达给商姑娘错误的信息,诓她出城…… 王掌柜突然汗如雨下。好不容易捺下性子左等右等,终于盼回了去两处寻人的长随,却只道南巷小院房门紧锁,安宅内商姑娘的丫头也说商娇不在,并且安思予也不见了踪影。 王掌柜意识到事情重大,马上唤来看管马厩的下人,当头便问:“今日你除了看见张顺牵马给商姑娘和一名男子以外,可曾还见过什么人吗?” 下人回道:“小的当时正出去准备给马儿买些夜草,隔的远,看不真切,但似乎……我看到高家小姐来过,还让自己随身的丫头给了麻六和张顺什么东西。” 王掌柜闻言,立时瘫倒在圈椅上。 好半晌,他抖抖索索地站起,却是道:“快,快去报官!全城通缉麻六和张顺!” 160、祸始 160、祸始 就在商行内所有人都人扬马翻,寻遍天都找寻商娇的时候,商娇已与安思予快马加鞭,到得了随州境内。 这几日,在安思予的陪伴下,商娇原本焦灼的心终于纾缓了下来,想着事情已经出了,她再着急上火也是枉然。现在虽一时追不上陈子岩的人马,但她总能赶到路州,与他共同处置事务,所以也不再像第一日那般着急赶路。 如今,照顾好自己,反而成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白天天不亮,她便起床开始与安思予赶路,至午时她总会按时吃饭后时,再继续赶路。 晚上,安思予总会找小镇或村庄那些有人烟的且相对安全的地方落脚,绝不夜宿在荒郊野岭,尽量避开危险。所幸一路上尚算安全,二人精力尚可。 这一日,二人刚到得随州,正值午时,安思予便寻了路边一处干净的小饭馆,要了三两样小菜,与商娇坐下歇息吃饭。 菜上来了,商娇饥肠辘辘,正要准备动筷,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朗声问:“老板,要茶吗?今秋蜀地来的秋茶,您看看?” 秋茶?蜀地? 商娇与安思予对视一眼,立刻来了精神:陈氏商队的茶是在路州丢的,此处离路州已不远,莫非…… 商娇赶紧转头一看,却见茅棚搭的饭庄外,一个衣着整齐的壮实汉子,满脸憨厚,正卸着背上一个大大的竹篾背篓,正向老板兜售着箩筐里的东西:“老板,您看看,这是今秋才摘的新茶,是我们蜀地的茶农自家的鲜茶制的,很新鲜很好喝的,我看您这饭庄生意好,您要不来几斤?” 老板显然也来了兴趣,从柜台里走出来,在汉子期待的目光下,拈着小胡须往那背篓里看了看。 但仅一眼,老板便一脸嫌弃的样子。 “散茶?”老板撇撇嘴,哼笑一声,便再不理汉子,抬腿往柜台走去。 散茶? 正与安思予赶上前来的商娇也是一怔,原本上前的脚步也顿了一顿。 商娇也是穿越来了之后,接触了茶叶一行才知,在大魏这个时空下,百姓们日常用的茶与现代人是不一样的。大魏百姓所用的茶都是团茶或饼茶,这样一是紧实方便携带,二是古时的百姓坚信,只有好茶才能做成团茶和饼茶,而散茶皆是茶叶末子,最是贱价货。 所以,作为大魏茶叶皇商的陈氏商行,是不可能购进散茶的。 害她还以为自己与那盗茶的盗匪不期而遇,正想着如何稳住他,再让安思予趁机报官呢。 看来是一场白忙活了。 正想轻手轻脚地回到座位上去吃饭,却见那汉子一看老板并不对自己兜售的茶感兴趣,立时急了,双手捧了一捧茶出来,伸到老板鼻下,恳切道:“老板,你看看吧。这散茶不是茶末子,全是今秋我们蜀地的茶农们采的新茶自家炒的,还加了去今夏晾晒的茉莉花,很是清香爽口呢!老板,您就看看吧!” 炒茶?茉莉花茶? 商娇一下子来了兴致。 现代的茶业工艺早已将揉茶法弃而不用,改为炒制,不仅能去很好地去除茶叶的苦涩,更能更好的保持茶叶的清香,尤其以放了茉莉花制成的茉莉花茶最是清香爽口! 但她如今所遇到的茶叶全是揉制以后制成的团茶,哪怕等级再高,回味时也总脱不了一丝苦涩。 她万没料到,今日没有遇到劫茶的盗匪,却碰到了卖炒制的茉莉花茶的蜀地茶贩! 当下,她便来了兴趣,见汉子就要被老板赶走,她赶紧出声,招呼那汉子过去。 汉子见来了生意,忙不迭地应声,提了背篓绕过正驱赶他的老板,大踏步地走到了商娇的面前,热切地询问道:“姑娘可是要看看我的茶?” 商娇点点头。 那汉子立刻来了精神,憨厚地笑着,转身将背篓凑到商娇脚前,“姑娘且看就是。” 商娇却是不动,反让老板拿了一把干净的竹勺给她,这才从背篓里舀出一勺茶来,拿在手里反复地看。 汉子一看商娇作派,肃然起敬,粗声粗气地笑道:“哟,看来姑娘是个懂茶的。” 商娇笑看汉子一眼,又瞅瞅他粗砺的双手,道:“茶乃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饮品,道是仙霖甘露亦不为过,如何可以用手污之?先生既是茶农,更应对茶有所尊重,这亦是对人的尊重、对茶农的尊重。” 那汉子便不好意思起来,大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嘿然而笑,看商娇的眼神便满是敬重。 “是是是,姑娘教导得是。” 商娇说完,转眼看着竹勺里的茶,只见茶坯短而肥,颜色绿褐,芽叶完整,花香浓郁,不由眉目不动地看了那汉子一眼。 抬手嘱老板拿了干净的碗和热水,将茶放入碗中,取沸水冲泡之,不消片刻,便闻到不大的茶庄,弥漫着一股茉莉的香气。 商娇再自碗中仔细观察一番,但见茶汤黄绿澄净,香气浓郁扑鼻,端起碗来轻轻啜上一口,慢慢滑入喉咙,只觉沁人心脾,便知是好茶,心里不觉啧啧称奇。 她万料不到,在团、饼茶流传的古时,竟有蜀茶工人能以炒制之法,制出与现代相较也不遑多让的好茶,如何不令她赞叹感佩。 但此时她放下碗来,却依然上云淡风轻的模样,只问道:“这茶不带苦涩,回味甘甜清香,确实很好。但怎的是散茶?师傅当知,散茶在市面上,可是卖不起价的?” 那汉子眸子里便闪过一丝失落,憨笑道:“我看姑娘是懂茶之人,便实话告诉姑娘吧。咱们蜀地虽产茶,但茶农日子却并不好过,几大茶园主欺行霸市,克扣茶农更是厉害! 茶农们辛苦一季种点茶,要面对各种苛捐杂税、层层抽佣、茶庄收茶时各种打板、短秤、抛湿、抹尾,更不必说加包、扣包、申包、扣潮等零零总总的名目。 这且不说,约定好的每包茶二十四斤,更被他们打破常规,归包定重二十六斤半,或是二十八斤……这样层层盘剥下来,茶农从种茶、采茶、制茶、卖茶,历经一年半载辛苦之后,所能到手养家糊口的钱,当真少得可怜。所以这数年来,蜀地的茶农们,便一直在寻思着可否贩点儿私茶。 但这谈何容易?茶商们交易,历来便只与茶园主打交道,茶农们根本连茶商的面都见不着。更休提制成的团茶都要加盖各自茶园的印徽以示标记。所以茶农们只能在每次制茶之时,私留下一部分,制成散茶。 但散茶的话,若以揉青之法制之,则晾晒时日愈久,愈易被茶园主发现、没收,所以咱们便干脆将炒制成茶,又私下调了许多香花试之,最终觉得茉莉花入茶味道最好,所以现下咱们贩的茶,均以茉莉花茶为主。 这茶虽是散茶,但味道香醇,很是爽口!咱们茶农每到茶商购茶时节过了,茶园主监管没那么严格之时,就把自家炒制的茶背来大魏,看能不能遇到合适的买主,瞧得上眼,随便给几个子儿,都好过在蜀地被茶园主收去,劳苦一季,却收成无几要强得多。” 商娇听得汉子这么一说,心头一酸,遂问:“所以你们翻山越岭,来到大魏,便是为售这点散茶么?” 那汉子憨笑点头,算作应答。又有点紧张地问:“所以,姑娘要不要来上几斤?姑娘,我卖得很便宜的,一斤茶你看着给十钱八钱银子就成!” 十钱八钱?相对于商行每斤蜀茶少则几两,多则几十两一斤的茶,不知便宜了多少倍! 商娇心头激越,却只能摇摇头,“我现在要赶路,随身携带着这些茶,不太方便。” 那汉子眼中便闪过一丝失落,“哦”了一声,便想提起背篓离开。 “你这种品相的茉莉花茶,蜀地现在所有茶农加起来,能有多少斤?”商娇又问。 汉子封着背篓上的布,不甚在意地答道:“远处不敢说,单就咱们这次背茶出来的,估计最多能有个五千斤。” 商娇沉吟片刻,道:“那成,你这五千斤茶,我包圆了。价格……我给你出一斤茶半两银子,你看如何?” 汉子闻言手一顿,慢慢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商娇:“姑娘,此事可开不得玩笑!”边说,边激动得全身颤栗。 商娇却笑道:“自然不是玩笑。”说着,她唤来老板,要来纸笔,又问汉子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蜀地峨眉茶农李铁汉。” 商娇点点头,写了一张买茶契约书,递到李铁汉手里,落款人为商娇,又另写了一张商行在天都的地址,想了一想,又抽下一直插在头上的金簪,一并交到李铁汉手里。 “铁汉大哥,按说我既立契要你的茶,便该付你定钱。但我此行出来得匆忙,未带足银两,便以这支金簪为定,请你和你的兄弟将茶运至天都陈氏商行,他们知是我购的茶,自会将钱款付于你们。” 李铁汉半信半疑地接过纸条,看了又看,小心问道:“敢问姑娘是这陈氏商行的……” 一旁打从开始便沉默不言的安思予此时便笑着插进话来:“铁汉大哥,你可知你眼前这位是谁?她便是天都陈氏商行东家的未婚妻商娇姑娘。” “哎呀!” 李铁汉一听商娇身份,大惊失色,忙站起身来,便抱拳单膝跪地:“陈氏商行每年入蜀购茶,出价公道,在蜀地颇有名声。铁汉却不知姑娘便是陈东家未过门的妻子,当真眼拙!姑娘快请收回金簪,我这便回去找齐兄弟,把茶给你们送过去!” 商娇忙站起身搀住李铁汉,笑道:“铁汉大哥信任我们商行,乃我们的荣幸。但商人无信不立,若我收回金簪,大哥回去又如何取信与你同来的兄弟?况你们将茶送至茶行,银货两讫之后,金簪自然也会回到我手里,万望大哥便莫要推辞了吧。” 李铁汉听完,心中感佩万分,郑重承诺道:“姑娘既如此信任铁汉,那铁汉自然不负姑娘所托,旬月内,务将这五千斤茶送至天都,送至商行!” 161、遇匪 161、遇匪 送走了欢欣鼓舞的李铁汉,安思予回过头来,看着亦是一脸欣喜的商娇,笑着拿起那碗微凉的茶水,也慢慢地抿了一口。 仅一口,便已是满口花香,让人如置夏花盛开的季节,回味悠然甘醇。 安思予便叹道:“果真还是娇娇你眼毒,不以表象论价值。便如这茶,虽是散茶,看来并不值钱,但就这入口的感受而言,比之那些所谓顶尖的好茶不知强了多少倍!若运至天都,经由商行卖出,只怕百金难求。” 商娇闻言,狡黠地看了安思予一眼,赞道:“果真还是大哥懂我心思!这世间太多人只看表象,所以先敬罗衣后敬人。殊不知一切事物的价值皆不在表象,而在内里。不管是人,还是茶。” 说到这里,商娇抿唇轻笑,却笑得自信:“我相信,这批茶若到了天都,便是散茶,只要经过我们南铺茶室的推广,也一定能在天都一炮而红! 呵,五千斤……现在商行的库存暂时还有八千斤左右,可以应付三个茶铺茶水每日供应,若再有这五千斤这种新品茶,若我们营销得当,售得好价,相信商行便是一时不能筹措资金购进春茶,待到来年秋茶上市,也一定能缓过来!”她扳着手指算着。 安思予静静地看着商娇,看着她自信的笑,凝眉的谋算,不由得唇角处也含了笑意。 她的慧敏,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便如他知道,无论身处多么艰难的环境,她也总有办法,让自己与身边的人摆脱困境一般。 她在他心里,便是一颗沧海明珠,无论走到哪里,都洁白无瑕,散发万丈光芒! 可思及刚刚李铁汉走时所说的话,安思予舒展的眉头又不由一凝。 “商娇,既如此,我们是否还要去往路州?你刚刚也听李铁汉说了,他们这批茶农正是从路州一路过来的。路州那边多山,又有山匪盘踞,虽不至打家劫舍抢劫过往商旅,但传闻那光头匪首却最喜劫掳适龄貌美的少女。如今你我孤身二人,不如……” “当然要去!”商娇截住安思予的话,坚定无比地道,“子岩既留言让我与他共同处置此次事件,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是必要去到他身边陪着他的!况且,刚刚铁汉大哥不也说了吗,他们一路过来皆是畅通无阻,并无碰到什么异状,可见谣言当不得真。我便不信就当真我这么倒霉,偏偏遇上那一窝山匪!况你我还有马匹,便是碰到了,我们跑便是了!” 说罢,她再不多言,端过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饭菜来。刚刚与李铁汉一番谈话,已耽误了她太多时间,她现在要赶紧吃饭赶紧赶路,争取后两日便能到达路州,顺利与子岩会合! 安思予听得商娇这般带点稚气又显天真的话,看着她努力吃饭的模样,嘴微微一张,想说什么,又生生压下,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路州多山,山中有匪…… 按说商队入蜀多次,对于路况应是极为熟悉的,应该不会选这条路回天都,而是转道走官道平整,一路畅通的肆州啊! 这批茶,如何就丢在了路州呢? 这个疑虑,自安思予陪同商娇出行之时,就一直在他的脑中闪现。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要保护商娇,平安地将她送到陈子岩的身边! 接下来,又是两日的策马狂奔。待遥看一脉青山如屏障一般横亘于苍茫天地之间时,安思予与商娇意识到:随州与路州的边境到了。 为安全起见,进山之前,安思予特意找了随州山脚下一家农户家中借宿了一宿,又请教了一下当地地理,这才得知了一些关于龙盘山上的情况。 龙盘山,山如其名,如龙盘旋而上,两畔丛林密布,古树参天,是连通随、路二州的必经通道,原也是蜀地与大魏通商的唯一通道。 多年以来,这龙盘山上长期盘踞着一股武装势力,据传是某个家族的领地,又因山跨随、路二州,两州官府皆不好相辖,所以一直以来当地官府便地山上的势力放任自流。 本来这股势力踞于山间,与外人无甚交涉,但后来随着大魏与蜀地经商贸易的增多,便时有人下得山来设卡拦截,收些进山收货或途经商队的钱财,却于一些苦力脚夫、小本经营的小商贩秋毫无犯。因其是经商要道,又抽成公道,所以一般的进山收货的商队或小商贩还是喜从这条道上经过。 可近年间,这盘龙山里突然时不时地冒出一股匪徒,相传领头之人是个天生光头,无发无眉,面带凶相的男人,最喜劫掳过往商旅或平常百姓家看得顺眼的姑娘,带回山上奸*淫一番之后,将人剃成光头放还,害得那些姑娘痛苦难堪,多有轻生。久而久之,盘龙山恶名不胫而走,连累路州也有了山匪盘踞的恶名。 再后来肆州那边通了官道,商旅们便是稍有绕路,也宁愿经由相对安全、太平的肆州而过,这路州的道路便渐渐清冷了许多。 听完农家的话,商娇突然意识到,这山里所说的喜剃女人头发的光头男人只怕是因自己生有缺陷,遂有些变.态,所以赶忙找农户买了一套男装套在身上,只作男儿打扮,这才又与安思予纵马上路。 而安思予则不然,他一直疑心着此次为何商队会走路州,听完农户的话,心头的疑虑更是无限放大,几次三番想开口让商娇放弃,却在看到商娇一脸斗志昂扬,且信心十足的劲头时,又只能将话压下。 罢了罢了,她要去的地方他拦不住,便只能随她,不离不弃,誓死相护。大不了,他警醒一些,凡事多提点着她便是。 于是,两人便就这样进了盘龙山。 饶是安思予事前已做好了准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盘龙山却是如此之大,山势如此陡峭,马儿到了此处,根本不能扬蹄通行。 安思予与商娇策马慢行进在盘龙山的丛山密林间,两旁古木参天,布满腐败落叶,时值正午,山中却仍是雾霭蒸腾,偶有两声鸟啼,更显得林间幽谧清冷。 安思予先行商娇一个马头,一路过处,他俱是竖耳凝神,但见这山中无甚行人,道上也不见踩踏痕迹,心下便更是警觉戒备。 骤然间,一阵惊鸟飞出,直掠天际,与此同时,山头之上长长的一声似鸟鸣般的唿哨声。安思予便心知不好,反手一鞭抽在离他仅半个马头的商娇的马臀之上,疾呼一声:“娇娇,快跑!” 事起突然,商娇还全然没有回过神来,但见安思予反身挥鞭,快疾如星地抽向她的马臀,被马儿吃痛的飞奔一带,坐立不稳,差点栽将下来。 “安大哥……”她连忙稳住坐势拉紧绺头,转眼望去之时,却见头上山石密林之中,不知何时竟冒出许多人来,如鬼魅般的狂笑着,打着唿哨,纷纷自上而下俯冲而下。 商娇见状,情知遇上了山匪,吓得三魂不见了二魄,当下打马狂奔,却又放心不下安思予,频频回首张望,当看见一群劫匪将安思予的马团团围住,不由心胆巨颤:“安……” 话未说完,身下马儿突然失蹄,一个仰翻间,商娇只觉得天旋地转,继而重重栽倒在路旁满是腐土落叶的地上,连打了几个滚,直到撞到一棵树上方才停下,只觉得周身巨痛,如被车辗过一般。 好不容易抬眼望时,她才发现马儿已半个马头栽进一个坑里,陡留后腿在空中翻腾,想来是山中盗匪早已制好套马陷阱,专等他们这种骑马的行商经过,好劫掳一番。 而她这一跌身下马,刚刚俯冲下来的山匪们便爆出一阵欢呼,纷纷向她围拢过来,围在她身边便开始四处摸索钱财。 “啊!”商娇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见山匪们聚拢过来,在自己身上乱摸,不由吓得抱紧胸口,双腿乱踢,“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她这一喊,女性特有的嗓音便出卖了她,令原本只想打劫的山匪不由愣了愣。 一群粗莽的汉子中便有一人便有一人走上前来,一把按下商娇的头,便拔掉了她束发的木钗。顿时,商娇一头乌发泻下,再掩不住乌瞳粉面的好姿容。 人群中便静默了片刻,忽地爆出一阵喜出望外的欢呼。 “是个女的,哈哈,这小子竟然是个女的,还是个美女!” “哈哈,二哥这下有福了!好久没劫到这么水灵的女人献给二哥了!” “嘿嘿,二哥享用完了,咱们也跟着享一回福!” 商娇披头散发,惊恐万状地好容易站起身来,想要从一群男人的包围中突围出去,但她人小力薄,哪里是这群孔武有力的男人的对手,便一次一次被推来推去,落入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怀抱,只得抱住胸口,吓得哇哇乱叫。 她的叫声如此凄厉,安思予听在耳里,只觉得肝胆俱裂,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力地推开围困住自己的山匪,便想要冲到她的身边:“商娇!不许你们碰她!” 眼见安思予脱困,一群山匪立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顿时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 “让你跑,让你跑!”边打,一群壮汉还恶狠狠地念叨着。 商娇听到动静,透过人群看见安思予被打,不由心急如焚,厉声喝道:“你们别动他!”便想再次突围。 但她便如一只陷入陷阱的兔子,再想突围而出,也敌不过四周男人如狼似虎的目光,他们把她夹在中间,开始又一轮的戏耍亵.玩,欢乐得笑声震天。 正上下其手玩得高兴,突然间有人喝了一声:“二哥来了!” 立时间,所有的男人都停下手中动作与调笑,纷纷看向不远处缓步上前的一个精壮男子。 商娇趁着这个机会,也不得看山匪口中的二哥是何模样,一把分开围困住她的山匪,便向安思予飞奔而去。 “安大哥,安大哥!”她含泪将被人裹挟在地里痛打的安思予扶起,但见他口鼻殷红流血,眼角处也被打得污肿一片,不由得心中巨痛,愧悔难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陪我涉险的……” 安思予喘着粗气,却丝毫不介意自己身上痛楚,反手攫住商娇的手臂,将她打量一番,将她尚且安好,方咧嘴而笑,“没事,我没事……娇娇,不哭!大哥没事!” 边说,他边伸手,想去摘她方才滚落在地时头发上沾染的腐叶…… 骨节分明的手却被一只壮实的厚掌攫住,一把带往身后,痛得安思予一声闷哼。 见安思予单手被擒,商娇又惊又怒,立时撑起身体便向那只手挥去,“放开安大哥,你们要干什么……” 话未说完,另一只手便攫住了她的下巴,粗鲁而无状地硬生生将她的头扳起。 商娇便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黑裤,孔武粗壮,一颗头颅却寸草不生,油光锃亮,那吊梢的三角眼上也是一根眉毛也没有,愈发显得那双眼阴戾毒辣。 而此时,那双眼便这般直瞪瞪地打量着掌下的商娇,待看清她的容貌时,男人笑了,带着惊艳,也带着淫.欲。 “如何,二哥,这次兄弟们截的货好吧?”旁边,一个汉子邀功道。 那首领不答,一把扯住商娇的衣领,便将她按进怀里,手沿着她的浓黑的头发便向她的后脑勺摸去。 “啊!”商娇大惊,被那男人压在满是汗臭的胸膛间兀自挣扎。 162、宣誓 162、宣誓 安思予大急,疾声厉呼,“你们放开她,放开她,啊……”却被首领身边的喽罗一脚踏在脸上,陷入泥地中。 “再叫,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喽罗啐他一口,恶狠狠地威胁。 此时,首领已摸完了商娇的后脑勺,颇是满意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 “后脑圆圆,不大不小,不扁不平,将来剃了光头,定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姑子!” 说完,首领满意地放开商娇,向着身后的一众山匪挥了挥手,声音洪亮地道:“兄弟们辛苦了!今晚等老子洞完房,再把这小妞剃了光头做了姑子,就赏她给大家念念经,让大家都乐乐,哈哈!” “噢——”首领的话一完,一群喽罗们便欢呼雀跃起来。 欢呼声中,首领大手再一挥,命令道:“将抢来的财物、马匹统统给我带走!” 说完,他驱身上前,一把将商娇扛在肩上,便要当前而去。 商娇被人扛在肩上,一头黑发披泻而下,满是惊恐地、徒劳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安思予见状,从地上一跃而起,便死死攥住商娇的手,厉喝道:“你们放开她!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他这一喊倒提醒了首领与喽罗,但见那喽罗贴近首领,悄声道:“二哥,这男人怎么办?夫人快生了,大统领可要回来了!他这样在山中嚷嚷,若让夫人的人知道了,大统领那边可不好交代……不如,我们干脆……” 说到这里,他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势。 那首领闻言皱了皱眉,“不可!大哥本就做着杀头的营生,自来便不许我杀人!杀了他,可就是血案!若惊动了官府,咱们处境可就更加不妙了。” “那这——”喽罗便一脸为难起来。 光头首领看着安思予半晌,撇唇想了想,瓮声瓮气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而已……堵上嘴,一起给我带走!” 一群山匪前呼后拥着光头匪首,在山间行走跳跃如飞,很快便来到了一间山间的小木屋里。 匪首扛着被堵住嘴的商娇,大笑着吩咐着众人在外等侯,入得里屋,抬腿将门一阖,便一把将早已吓得惊恐万状的商娇掼按在了屋中的硬木床上。 “小乖乖,来吧,爷等不及了!” 匪首狞笑着欺身上前,扯掉商娇嘴中的布条,按着她惶乱的身体,便开始解她身上的衣带。 商娇吓得坏了,眼见着匪首已经拉开自己的衣衫,她急着落泪大叫,忙一把扯住自己的襟口,但奈何势单力薄,哪里是匪首的对手,几下便被他剥下了外衣,露出内里粉藕色的肚兜。 眼前美景令匪首目光一亮,但见一个弱质纤纤的佳人衣裳不整,哭得梨花带雨,他哪里还能忍受得住,俯身便欺了上来,不顾商娇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她颈间、肩上一阵撕.咬.舔.啃,毫不知怜香惜玉,大掌伸出,便要去掀她身上最后一块遮.羞之物。 屋外,安思予听得商娇哭声,心痛如绞,想喊想叫,却没有办法,只能冲上前去,欲以身撞门,却被一众山匪拖住,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眼见着身下人儿已被自己剥落得差不多了,匪首起身,正准备脱衣上马,忽然外间响起了阵阵敲门声。 好事被打断,匪首顿了顿,勃然大怒:“什么事?” 敲门声便停了停,似乎外面的人也有几分犹豫,但最后还是急急道:“二哥,坏了!夫人突然有些不适,正派人到处找你!我看着有人往这边来了。” 匪首的气势便瘪下了一大截,赶紧放开了商娇。 “你……你特么不早说!”他匆匆忙忙地整理衣物,推门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商娇惊魂未定地自床上爬起,赶紧拢住自己被拉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急得泪如雨下。 却听见那匪首正在外面,询问着刚刚向他通风报信的人问道:“怎么,嫂子是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夫人只说不舒服,肚子疼……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你快去瞧瞧吧。” 匪首便烦燥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气哼哼地嘟嚷了一句:“嫂子真会在关键时刻给我找事儿!” 说完,又看了一眼地上被反缚了双手堵了嘴的安思予,命令道:“来人,把里屋那小妞绑上,把他给我扔屋里去!其余人都给我撤了!不然待会儿若让嫂子发现少了人,又少不得又得盘问一番。” 手下的喽罗得令,赶紧进得屋中,也如绑安思予般将商娇反绑堵住嘴,又恶狠狠地吩咐道:“老实点儿!”这才退出屋来,将门锁上,快步跟着匪首,疾步如飞地向山间而去。 甫一进屋,安思予便看到商娇衣裳不整被人反绑的样子,立时心痛无比,几下扑到她的身边,想开口问她安好,却苦于嘴唇被堵,什么也说不出来。 商娇知道安思予此时心急如焚,泪眼汪汪地向他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无事,又冷静下来想了想,用眼神示意安思予站起,反手去摸自己后脑的布结。 安思予明白过来,站起身来,好不容易摸到商娇后脑的布结,屏气凝神,一点一点的凭着手感整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商娇终于觉得后脑的布结一松,那块堵在嘴里的布终于被她吐了出来。 嘴巴得了空,商娇便轻松了许多。她来不及询问安思予一句,便俯下身去,找准安思予缚手的绳结,用牙齿一点一点地为他松绑。 时间,在这样的磨合中一秒一秒过去,直到缚住安思予的绳索终于被她解开。 当两人配合无间地脱了困,安思予一把便将商娇抱在了怀里,激动得全身颤抖。 “娇娇,那个山匪头子,他……他有没有……”他小心翼翼地问。 商娇在他怀里,拉扯着自己的衣服,摇了摇头,安慰他道:“还好,安大哥,我还好……刚刚那个山匪头子没有得逞……” 安思予放开商娇,看着她当着自己的面整理好衣服,那露出的松松垮垮的粉色肚兜、那脖颈上的青紫吻痕……无不在述说着她刚刚遭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只一眼,他便匆匆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手,却一再握紧。 从来没有哪一刻,便如现在这般,让他这样痛恨自己。 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她,却不曾想,当灾难真正来临时,他是如此的弱小,弱小得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刚刚他在门外,听到她在里面撕心裂肺般的哭吼声,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他无比的后悔,后悔自己明明发觉有异,却没有对她冲动的行为进行规劝与阻止。若早知他的纵容会酿出今日之祸,当初在天都城外的三里亭,他便是扛也会把她扛回城去。 哪怕会被她恨、被她怨上一辈子,也好过今日令她身陷狼窝,险失清白要强上一千倍,一万倍! 安思予,安思予,你就是个废物! 他痛苦地闭上眼,艰难地吞咽着胸臆间的气团,只觉自己一无是处。 正兀自痛悔间,衣角却被一只素手扯了扯;耳畔,传来商娇无比歉意、无比惭愧的道歉:“安大哥,对不起……这件事,是我太冲动了。明明知道有危险,却还偏偏拉上你……把你陷入这种险境,让你受了这么多的伤……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商娇的话,安思予心里一阵巨痛,反过身来,伸手便将商娇抱回怀里,紧紧拥住。 “娇娇,相信大哥,大哥一定会护你周全,哪怕不惜性命!” 他在她的头顶,咬牙忍泪,一字一句地宣誓。 163、祝福 163、祝福 时不我予,光头匪首不知何时会带着他那帮喽罗们重新回来,商娇和安思予既摆脱了綑缚,便开始合计着如何能逃出去。 这间小屋很不起眼,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却是山间哨房,简陋却坚固,房顶也是由青石砌注,没有屋瓦与房梁;唯一的大门如今被人从外锁死,根本无法出去。 一番察看后,商娇与安思予便将目光对准了那靠山一面唯一的一面铁窗,铁窗不大,却能容人通过,但窗上一根一根楔着拇指粗的圆柱铁条,却是坚固无比。 商娇这才明白过来,那匪首仅仅是将她与安思予反绑了双手,堵了嘴就能安心离开,连个看守的人都不用,定是料定了他们在这样一间密室里,插翅也难飞出去。 但这铁窗外便是生机,商娇又岂能生生放弃。所以她在一番环视之后,走到桌边,提起那张小椅,便狠狠地朝着地面砸了下去。 “商娇!”安思予惊呼一声,但随即明白过来她有了计策,便马上上得前来,俯身提起椅子,替她狠狠地摔向地面。如此两三次,椅子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终于在安思予重重的一砸之下,四分五裂。 商娇拾了根粗壮的椅腿木,又示意安思予将桌子搬到了窗下,自己将床上早看不出颜色的床单裹挟过来,爬上桌子,将床单套在两根铁条之间,绑紧,再从铁条之间的空隙处将椅木插了进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旋转起来…… 安思予在一畔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商娇的意图,也爬上桌来,接过她手中的木条,“我来。”便使劲的将床单绞紧。 那拇指般粗细坚固的铁条,便在他大力的一次次扭绞间,慢慢变形,直到两根铁条贴到一处。 安思予便换在另一边,如法炮制…… 终于,两条铁条间,便出现了一处可以容人脑袋及身体探出的空隙。 安思予大喜,将床单绑紧了铁条,另一端往外丢去,然后回身摸了摸商娇的小脑袋,嘱道:“我先下去探明情况,若无意外,我便在下面接住你。” 商娇点点头,道:“大哥小心。” 安思予也不多言,慢慢将腿和身体探出窗外,又抓住身畔的床单慢慢滑了下去,终于下到地上。 一番观察之后,他向商娇点头道。商娇见状便不再犹豫,也学着安思予的模样,先腿后身体,抓住床单滑下石壁,最终被下方的安思予牢牢接住。 脱困了! 在商娇脚踏到地面的那一刻,她与安思予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既已脱困,两人便不再迟疑,安思予携住她的手,飞快地在密林间穿梭、奔跑,只想离那群山匪所在的地方越远越好。 到得天黑沉下来之时,商娇与安思予离遇到山匪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但此时他们没有了马,商娇也跑得脱了力,再加上身上的干粮与水都被山匪搜罗了去,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绝境。 “不行,安大哥,我实在……实在跑不动了。”当商娇再一次气喘吁吁地停下时,她已经觉得自已的肺都快跑炸了。 安思予也喘着粗气,但他明白这里是盘龙山,都是这帮山匪的地界,他们若不尽早翻过山去到得路州,只怕待那帮山匪发现,就什么都完了。 所以,他回过身来鼓励商娇,“娇娇,我们再加努把力好不好?现在我们没了马,若今晚不能趁夜跑远一些,若那帮山匪发现,我们就跑不了了!” 商娇听他这么说,只得鼓起气来,再往前奔了一段,却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济停了下来。 “大哥,我实在走不动了。”商娇边说边抹了抹脸,却发现自己脸上竟边汗珠都没有了。 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表明身体已经脱水,若再跑下去,只怕她今晚便要因脱水脱力死在这深山老林中了。 安思予见商娇当真跑不动了,略一沉吟,便借着林间月色,拾了一截结实的树枝权作支撑,然后蹲下身去,向商娇道:“商娇,上来。” 商娇看着安思予的动作,知道他是想背她,脚步反而退后了一步。 “不,安大哥,你已经很累了……” “上来!”安思予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大哥是男子,体力好,背得动你!不要再犹豫了,迟则恐生变故!” 商娇便不敢再迟疑,只能走过去,伏在安思予的背上,身体紧贴了他汗意涔涔的后背,双手自后环住他的脖子。 安思予撑着树枝缓缓站起,一手将背后的商娇托住,一手靠着树枝一步一个脚印地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他知道,若天亮前他们不能远离山匪的势力中心,一旦被抓,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此刻,尽管再艰辛再困难,他都不能放弃。 只因,他此时背上负着的,是他最爱的人。 是他宁愿拼却性命,也要去守护,看着她幸福的人! 商娇伏在安思予背上,看着他背着她,艰难地在崎岖山路上行走,耳边竟是他隐忍却掩饰不住地喘气声,心下不由一阵感动。 双手,不自觉地把他环得更紧,头枕在他的肩上,无比安心。 “安大哥,你说,我们这次还能逃出去吗?”许久,她打破沉默,小声的问。 饶是她说得这般小心,但安思予还是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她的不安与担忧,身子便顿了顿,将商娇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无比坚定地道:“能!我们当然能逃出去!娇娇,不要害怕,大哥一定会护你周全,将你平安送到陈东家身边!” 子岩…… 想到他,商娇的心里突然一疼,差点流下泪来。 子岩,子岩,对不起…… 我到底,没能赶来你的身边,陪着你。 “大哥,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我,会不会永远都见不到子岩了?”她轻声地问,长时间的奔跑耗尽了她的体力,她现在有些晕晕欲睡。 安思予沉默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朗声道:“不会!我们当然不会死在这里。娇娇,你忘记了吗?大哥说了,我一定会将你平安交给陈东家! 将来,大哥还要看着你成家,看着你幸福,看着你生下孩子,对!最好一儿一女……他们会长大,会成家,会带着小孙孙围绕在你的身边陪着你,让你有享不尽的天伦之乐!你与陈东家会一世夫妻恩爱,平安顺遂,儿女绕膝!直到你七老八十,白发齿摇时,平安终老在温暖安稳的大床上…… 娇娇,相信大哥,大哥便是死,也一定不会让你受侮,不会让人破坏你的幸福!所以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 商娇伏在安思予的背上,无力地抬眼,望着天上惨白的月色,听着安思予安抚她的话,不知不觉的,眼里竟有泪无声淌出。 侧头,将泪水悄无声息地擦干,她扬起一抹笑,伸手将安思予揽得更紧。 “嗯,好!有大哥的祝福,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说到这里,她转动眸子,看着这个背着她的男子的侧容。 他英俊高大,眉目隽永,睿智、从容,温柔…… 每当她有事,他总会在她身边,侧耳轻听,从容分析,陪她涉险…… 她的安大哥,又何尝不是一个世间难觅的好男子? 若非珍珠蒙尘,此刻的他,只怕早已是天都新贵,位及人臣,哪里还需来陪她吃这一遭苦,受这一番罪? 这件事说到底,是她连累了他。 “大哥,安大哥……你当真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男人!将来,你一定也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女子,与她一世恩爱,平安顺遂,儿女绕膝!” 她俯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坚定地说,用一颗诚心,为他真挚的祝福。 安思予闻言,脚下一顿,眉目间便蕴上了一层绝望的忧伤,却又在转瞬间被他巧妙的抑下,遮掩。 扯开一抹笑,他转回身再次将商娇下沉的身体托了托,喘着粗气地笑道:“傻丫头,累了就不要说话,趴在大哥身上睡一会儿吧。” 商娇便趴在安思予的背上轻轻点点头,闭了眼,便进了黑沉的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会儿,也许过了许久…… 直到睡梦中的商娇突然被安思予一阵紧急的骤跑所惊醒。 164、斗狠 164、斗狠 “大……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商娇伏在安思予的背上,问。紧张的情绪蔓延至全身。 安思予略略一回头,满脸的汗,全身肌肉紧绷着,边跑边踹着粗气:“娇娇,别说话!他们追上来了!” 刚说完,身后不远处便传来一阵狗吠,还有马蹄蹄踏而来的声音,间或还有一两声“就在前面,快追”的声音…… 见此情景,商娇不由大急。 安思予背着她走了那么久,此时也早已到了筋疲力竭的时候。 而对方不仅有马,竟还牵来了狗! 这哪里还能容他们逃脱? 想到这里,她在安思予背上扭动一下,急道:“大哥,快放我下来!你背着我,是跑不快的。” 安思予闻言也知不是逞强的时候,马上停了下来,让商娇自他背上滑下,然后牵了她的手,带着她没命的夺路而逃。 但饶是他们再快,也快不过马匹和猎狗。不消一会儿,两人便已被两条恶犬追上,挡住了去路。 安思予见状,一把将商娇掩到身后,抓住手里木棍,毫不示弱地与两个畜生对峙着。 但见那两条恶犬其背黑亮,其形如狼,利爪尖牙,耳如三角,冲着商娇与安思予一阵吠叫,狂躁不安却又戒备地叮着他们,仿佛盯着自己的猎物般。 它们在观察,围着两人呲牙咧嘴,吐着鲜血的舌头,想扑上前来,但碍于安思予手中的木棍,有些犹豫不决的架势。 就这一对峙间,身后的追兵便已追了上来。但见一群山匪点头火把,打着唿哨,从各个山间小道跃下;身后闻得马蹄,当先之人无发无眉,头发锃亮,正是那个令商娇险失清白的光头匪首! 一群山匪将两人团团围住,商娇吓得惊魂不定,只得死死拽着安思予的衣角,拼命往他身后躲去。 匪首挥开众人,指着安思予与商娇,恶狠狠地道:“了不得了!能从我的哨房里逃出去的,你们还是第一人!” 安思予将木棍横在胸前,气喘吁吁,却仍将商娇往身后护了护,横眉看向匪首。 匪首也冷眼看着安思予,面色中透着狠戾,“原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勇气,敢带着老子的女人跑这么远,害得老子一路追得够呛!哼,不过,你们既然让老子找到了,就休怪老子无情了!” 说罢,他口中打了个唿哨,但见两个恶犬得了主人命令,立刻再不犹豫,四蹄一翻,便向安思予扑了过来。 “安大哥,小心!”商娇见状,一声惊呼,却见安思予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向着正面扑向自己的恶犬摒息凝神,用尽全身之力狠狠一挥—— “啪”的一声重响,木棍狠狠敲中恶犬脑门,那恶犬不防,身体一歪,“砰”地栽倒在一棵树下,呜咽一声,半天站不起身来。 而另一只则包抄过来,直接跃到安思予腿边,张着血盆大口就开始撕咬安思予的小腿。 “安大哥!”眼见安思予被狗咬住,商娇害怕这狗万一有狂犬症岂能得了?不由一时大急,一声厉喝,跳将起来,转身看准站在她身后包抄的一个喽罗,冲着他的鼠蹊部位便狠狠的一踹—— “哦——”那喽罗料想不到商娇柔柔弱弱的样子,但出手竟如此狠辣,不由发出一声销魂的惨呼,捂着裤裆倒在地上翻滚,痛得死去活来。 趁着众山匪都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当口,商娇一把捡起那喽罗掉落在地上的明晃晃的大刀,向着撕咬安思予的恶犬高高跃起,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刀砍下,恶犬便被砍得头身分离,溅得商娇一头一脸的血。 一瞬间,所有的山匪都被商娇的举动所震惊,原本喧闹的山间,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只见她披头散发,脸上胸口全是喷浅的血迹,目光中透着凶狠,犹如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浑身杀气弥漫。 可下一刻,修罗却收了杀气,面色忧急地转向一旁,看向自己的同伴。 “安大哥,你怎么样,可有被狗咬到?”她急急地问。 安思予显然也被这一幕给震惊了,失神地望着眼前的商娇,竟一时回不过神来。 “还好,那狗只是咬到我的裤角,不曾伤到皮肉。”回神之际,他赶紧应她。 “嘿!” 商娇正欲再问,却听得边上匪首一声嘿笑,转头看去,但见他坐在马上,目光直直地盯着商娇,那阴戾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趣味。 “有趣了!老子这些年都没见过这么带劲儿的女人!”他边说边舔舔唇,唇角撩成一个感兴趣的弧度,“那好,今天老子便来好好会会你!” 说完,他纵身自马背一跃,脚一点马头,飞身便向商娇扑了过来。 商娇大惊,忙举刀去挡,但她本就不会武功,哪里是匪首的对手,那匪首一脚踹来,商娇便觉手腕一痛,握在手里尚在淌血的大刀还飞了出去,掉落身旁不远处。 下一秒,商娇便被匪首一个擒拿手抓住了肩膀,她挣扎,匪首顺着她的肩膀往下一拉,便轻而易举地攫住了她的双手,往地上一拖—— 惯性的作用下,商娇头向后一仰,便一声惨呼,重重倒在了地上。 那匪首便压将下来,将她压在了身下。 “小乖乖,没想到你这么带劲儿……老子现在就办了你!” 边说,他轻而易举地将商娇的双手向上一举,另一只手便开始撕扯商娇身上的衣服,“老子就要看看,待会儿你在老子身下求饶的时候,是不是还像现在一样这么带劲儿!” “不要!”商娇被他压住,使劲地挣扎着,双腿乱踢,却怎么也挣不开匪首的力道,只能听着自己身上的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全然无措。 一众喽罗见状,也立时起哄,兴奋的吼声震惊山间。 “放开她!”安思予见商娇再次受辱,这一次还是当着十几个山匪的面,只觉血涌头顶,一时目光通红,“你给我放开她!” 他一声怒喝,冲上前去,再不管眼前的山匪是如何的凶悍,挥舞着木棍,遇神杀神,遇佛*,出手皆是全力。 一时间,所有喽罗皆挡他不住,竟让他冲到了匪首的身后,重重一棍砸在了匪首光溜溜地脑门上。 那匪首正在意兴之时,料不得这书生模样的男人竟会有如此勇气冲上前来,尚未及反应,脑门便被人狠狠一敲,眼前倏时一片星光灿烂。 紧接着,一股热流便从脑门上流了下来,顺着他光秃秃的脑袋,流进他的眼睛,腥红一片,如滴出的血泪。 匪首怔了怔,缓缓地、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待摸到一头一脸的血,怒时勃然大怒。 “啊——”他一声大叫,从地上爬将起来,一把抓住安思予的衣襟,使力将他举过头顶,狠狠地朝地上掼去。 安思予被重重地砸到地面上,只觉得五脏移位,全身如骨折般疼痛,气血翻涌,一口鲜血便从口中喷出。 匪首犹不解气,又愤愤地朝地面上的安思予踢了两脚,这才折转身,倏地从一旁的喽罗处夺来大刀,便朝着安思予躺倒在地的身子举了起来:“老子要杀了你!”说罢,便要手起刀落。 眼见着大刀就要落在安思予的身上,突然间,一把大刀横刺里斜来,“铿”竟硬生生地挡住了他落下的刀速…… 匪首无毛的眉头微皱,狠戾的三角眼带着惊讶,看着眼前身材瘦小孱弱,却无比坚定的保护着安思予的商娇。原来她刚刚趁着混乱,竟又捡起了刚才掉落在身边不远的大刀,再次冲了过来。 “有我在,你休想伤害我大哥!”商娇横着刀,瘦小的身体仅到他的胸口,面对比自己孔武有力不知多少倍的匪首,却是丝毫不惧。 匪首大怒,重重将刀柄压在商娇的刀上,商娇受力不住,面色越来越难看,却死命地咬牙扛住,脸色憋得通红,身体也被越压越低。 眼见着她就要吃力不住,地上口中吐血的安思予动了动,手颤抖着伸出,一阵乱摸后,他再一次摸到了身边不远处的木棍。 木棍已断成两截,断端锐利无比。 他摒住呼吸,趁着商娇与匪首对峙的工夫,突然从地上坐起,紧握住那木棍断端的一言,狠狠地朝着匪首的大腿便插了下去…… 165、尔朱 165、尔朱 “啊!”匪首不察,一时血花四溅,只痛得差点没晕过去。 赶紧放开商娇,他退步一看,只见那木棍犹如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插进了他大腿紧实的肉里,黑衣包裹的大腿血流如注,痛楚难当。 而安思予早已趁机将商娇手中的刀抢了过去,将她护在身后,继续与匪首对峙着,如一匹濒死挣扎的孤狼。 “来啊!”他厉声喝,唇际还有着鲜血,额边也血流如注,就连站起的身躯也偏偏倒倒踉踉跄跄,但环顾四周的目光中那置生死于度外的绝决,却无端地让所有人都震了震,竟一时无人敢上得前去。 匪首眼见着底下的喽罗无人上前,哪受过这般窝囊气,一时也顾不上疼痛,咬牙抓住插入大腿的木棍,一咬牙,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瞬时一股鲜血从那如窟窿般的血洞里狂飚而出。 他提刀几步上前,目眦欲裂地怒吼一声,狠狠向安思予重击而去。 安思予咬牙勉力接过他几招,终还是无力招架,只听“哐”的一声,手里的大刀便落了地,人也由于惯性被搡到地上,与商娇跌坐在一起,却仍死死将她护在身后。只瞪着一双血眸,恨恨地看着匪首。 眼见敌人没有了倚仗的兵器,只能束手待毙,匪首笑了,笑得残酷,笑得阴狠。 “老子本想留你们两个狗命,待老子及兄弟们爽完便放你们离开。但今天你们既然这么不肯合作,也罢……我便先杀了你,再让这女的当老子和兄弟们的姑子,让她给咱们念完经再杀!哈哈!” 说罢,他再不废话,双手握刀,慢慢举过头顶,对准安思予的头,便一刀劈下。 “安大哥!”被安思予掩在身后的商娇见状,再不迟疑,飞身一个反扑,紧紧抱住安思予,紧闭着双眼,便等着那当头落下的刀。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安大哥不能有事,安大哥不能死! “商娇!”可就在那一刹那,安思予却抱紧了她,不甚宽阔的肩膀压下,将她护在了自己身下,以自己的身体,对抗那已知的死亡。 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得不远处一个女人的声音厉喝一声:“住手!” 商娇便听得“嗖嗖”一声,紧接着便听得匪首一声惨叫,以及刀磕地面,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商娇本已做好了与安思予共同赴死的准备,此时已架在脖子上的刀突然掉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抱着安思予,她从他的肩窝处抬起头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却见一个身着蓝色布衣,干净大方的年轻妇人,正从一匹枣红的马儿上翻身下来,饶是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整个人看来大腹便便,但仍难掩其英姿飒爽、利落从容的样子。 匪首显然没有想到女子会来,此时见到她,竟捧着手腕瞠目结舌:“大大大……大嫂,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也不言语,走到匪首面前,先扭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商娇与安思予衣裳褴缕,满身是血的狼狈模样,忽的抬起蒲扇般的手,二话不说对着匪首便是左右开弓。 “啪啪啪”几巴掌,招呼到匪首脸上,打得匪首目突舌露,却连一声都不敢吭。 “尔朱同,你还真是死性难改!今日早间我见你和你这帮手下皆不在寨中,便料定你们又下山劫掳去了,赶紧使计叫人唤你们回来!结果你一回寨我便看到你衣衫不整,你的这帮兄弟个个面色兴奋! 我心知有异,特意留你在寨中待到天色近晚。原以为你会就此收手,没想到你竟然变本加厉,知道你掳的人逃了,竟追到这里,还企图杀人灭口!你看着罢,你大哥不日便回,我让他打不死你这个不成才的狗东西!” 那妇人边打边骂,尔朱同却只任凭打骂也不敢还手,再不见刚才嚣张残酷的气焰,好容易待那妇人打骂完,尔朱同赶紧扬着笑陪着脸子,顺带着扶住那妇子,低声下气道:“是是是,大嫂我错了,我猪狗不如……大嫂您快别气了,小心你肚子里我的侄儿啊……” 那妇人便愤恨地推开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又转过身来,向跌坐在地上的商娇与安思予走了过来。 商娇见那妇人干净利落地收拾完匪首,又向自己走来,虽从她只言片语来看并非坏人,但抑不住心中惊疑,只得与安思予坐起身来,看着那妇人腆着大肚子,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 正不知妇人意欲何为,却见那妇人向他们二人一拱手,略带英气的脸上带着笑意,道:“二位莫慌,我乃盘龙山尔朱家族统领尔朱禹之妻朱靖然,不是什么匪类宵小之徒。今日惊吓到了二位,还请二位见谅。” 说到此处,朱靖然竟然拱手一揖,诚心诚意地致歉。 “尔朱家族?”听了朱静然的话,安思予略一思索,问道:“你们可是数百年前,随太祖皇帝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的契胡部落——尔朱部的后人?” 朱靖然一闻此话,眼睛一亮,笑道:“这位公子看来竟是知道些事儿的。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安思予赶忙站起,擦了擦口角处的血迹,方朝朱靖然执礼一恭,道:“统领夫人见礼。晚生安思予,原乃大魏中书学生,只因自幼喜读史书,故对尔朱一族的事情稍有了解,却也只知尔朱一族辈出大将之才,又随太祖皇帝西出尔朱川,东征西讨,方有了大魏盛世。只不知何以如今尔朱部竟寥落至此深山老林之中,以至于……” “以至于拦路抢劫,做些鸡鸣狗盗之事?”朱靖然却很坦然地询问道。 安思予不语,只看了看不远处的尔朱同,一脸不敢苟同的神情。 朱靖然便叹了一口气道:“世皆道尔朱一族战功彪炳,却不知何谓功高震主。想我尔朱先祖率尔朱一族助太祖马上取得天下,却为太祖所忌,褫夺了兵权,只封封为路州兵马统领。先祖率族人迁陡至此,虽远离朝政中心,却仍难得一片清静,遂挂印求去,隐于这盘龙山中,一族之人全做了无名隐士,方才保全性命。 然则坐吃山空,近些年来,先祖创业时所留下的财产也被族人用得差不多了,我夫尔朱禹虽有世袭统领之名,但苦于无法带领族人得些收入,不得已才在山间设卡,得些往来行商的钱财,以维持一族之生计。 后来,我这不争气的小叔渐大,因其自出生便貌相怪异,父母在时难免宠溺太过,所以情性骄纵无礼。他大哥又时常在外带族中兄弟做些营生,我疏于对他管教,以致他无法无天,竟时常背着我们下山劫掳钱财并一些良家女子,竟让盘龙山得了恶匪盘踞的恶名,行商之人再不敢过……唉!安公子,这位姑娘,都道长嫂如母,今日之事,实乃我管教不善引致,万请二位见谅。” 说罢,朱靖然挺着肚子,向他们再行一礼。 商娇万不料她原先以为的匪类,竟是如此来头,不免有些怔忡。与安思予对视了一眼,正不知如何应答,却见安思予已长袖一挥,也向朱靖然一揖到底。 “夫人此言折煞晚生与舍妹了。是晚生与舍妹鲁莽,只因舍妹去路州寻夫心切,方才误闯了龙盘山,与尔朱大哥生了误会。尔朱大哥生于开国功臣世家,端得光明磊落,他此番追来,也只为截住我们盘问一番,何来劫掳一说?倒是我们鲁莽,与大哥起了争执,还望夫人与尔朱大哥宽恕则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尔朱同开了罪,也不致令大家都难堪为难。 果然,尔朱同听到安思予的话,反倒不自在起来,清嗽两声,忽然觉得这小书生虽伤了自己,倒不好再与他多作计较。 朱靖然又岂会不知安思予心思?听他这么一说,并未有怪罪之意,心下也是一松,心中对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有了好感,遂索性笑着相邀道:“既如此,今日天色已晚,安兄弟与令妹也多少负了些伤,走夜路多有不便,不如便随我回寨包扎、休养一晚。待得明早天亮,我派心腹之人,护送你们下山,如何?” 说到最后一句时,朱靖然有意提了音量,并警告地斜睨了尔朱同一眼。 尔朱同便缩缩脖子,再不敢驳嫂嫂之意。 安思予闻言,与商娇对视一眼,也知目前境况已是最好,遂拱手为礼道:“如此,晚生与舍妹便叨扰夫人了。” ****** 伲子言:嗯,关于尔朱一氏,就不得不提北魏大将尔朱荣。伲子文里的尔朱兄弟,便来源于尔朱荣的历史原型哟!有兴趣的亲可以去查查历史,就酱! 166、同床 166、同床 便这样,安思予与商娇,在尔朱统领夫人朱静然的陪同下,又骑马返回到了山寨之中。 夜色中,商娇看不清山寨全貌,却见绝径林峦,迭迭青山,苦竹森森,一块竹匾上书“尔朱川”三个大字,便如当年尔朱一族出得尔朱川,与太祖皇帝打天下般雄心豪壮。 再转将过来,便有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等兵器,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想来尔朱一族虽没落,却终未改英雄血性,武功之本;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但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细数下来有数百户之多,但如今却十室九空,一族凋蔽,可见一斑。 朱靖然引了安思予与商娇前厅用了饭菜,又收拾好了两间屋子供他们居住,这才告辞回屋休息去了。 一时间,商娇与安思予各回到房中,换上了朱靖然为他们准备好的干净衣物,商娇正想躺下睡觉,忽想起安思予今日被尔朱同打得受伤吐血,心下不安,又急急起身,走出房门,敲了敲安思予的门。 安思予此时还没睡,听得商娇敲门,忙将门打开,将商娇迎入了屋内。 商娇甫一入屋,便看到安思予屋中桌上的药瓶,心下不觉又是一疼,忙将药抢过,亲自为安思予上药。 先前一阵慌乱,加之天黑,她并不知安思予伤势有多重。如今安定下来,她再看安思予的伤情,才看清他鼻青脸肿,额头眉弓处鼓着大包,还正在渗血,衣服遮掩不住的地方已经是伤痕累累,更别提他掩在衣下的身体,更不知是何种伤情。 用棉花蘸了药粉,她一一为安思予上药包扎,却掩不住心疼与愧悔,背对着他悄然落泪。 安思予包扎了伤口,正将治内伤的伤药和水吞下,此时听得商娇泣声,抬头看商娇竟背对着他,哭得压抑,也知她此时见自己受伤,心中定然极是不安惭愧,不由轻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娇娇,大哥无事。真的,你看现在,大哥还不是好好的……” 他安慰的话尚未说完,商娇便一个返身,环住了他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怀抱里。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一意孤行,要来路州找子岩……结果把你,把你害成这样,还险些丧了命……对不起……” 她便这般伏在他怀里哭泣,抽抽答答,竟哭得他的心既是酸楚,又是绵软。 手,轻轻环住她的小脑袋,他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哄道:“傻丫头,大哥不是好好的吗?我们都没有事,就是最好的事,嗯?” 说罢,他硬了硬心肠,把她从自己怀里挖出,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块手绢,轻轻替她擦着眼泪,看她哭得鼻头通红,不由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嘲道:“傻丫头,快哭成小花猫了。快,回屋洗把脸,早点睡觉,明日还要赶路呢!” 商娇便点点头,听话地往回走。可走到门口,她脚步一顿,又停了下来,折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我今晚……可以和你睡吗?” “……” 安思予闻言怔然,好半晌忽觉一股热流从心中涌起,迅速蹿上脸际,直烫得他的脸作烧。 商娇见他不应,以为他是怕男女有别,忙又道:“大哥别误会,我睡地上便好。只我怕……怕那个尔朱同万一……” 安思予便明白过来商娇的忧虑,这个尔朱同虽暂时被朱靖然压制,但难保他不对商娇再生异心,所以商娇想与他同睡一屋以策安全,倒也情有可原。 想通这一层,他再不拒绝,只道:“好。但我有个要求:你睡床,我睡地上。” “这不行!大哥你身上还有伤……”商娇直觉的拒绝。 “没的商量!”安思予斩钉截铁道,“要不,你便回你屋睡去。” 商娇便撇了嘴,在原地想了许久,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答应:“那……好吧!” 熄了灯,安思予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今日逃跑的疲累,受过的伤还在闷痛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人,他用尽全部生命想要去保护、去爱的人…… 现在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床上,与他同住一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这样的梦,在以前,他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爱是给予,给予她一切她想要的,他能给的,哪怕是他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从不奢求,她会对他有所回报。 可现在,尽管伤痛与劳累加身,这间黑暗的小屋,也必会是他将来充满温馨与所有甜蜜的回忆。 他突然发现,他做不了君子。 因为,他想去看看她。 哪怕在黑暗里,只要能看看她的睡颜,感受着她的呼吸,也是好的。 他这样想着,身形便轻轻一动,身上衣物与棉被间便摩挲得悉索有声。 然后,他便听到上方商娇轻轻的声音:“安大哥,你睡了么?” 安思予大惊失色,赶紧倒回地上,心如擂鼓,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商娇等了半天,见他并不回答,索性翻身坐起,走到他的身边,推了推他。 想装睡便再也装不下去了,安思予只得佯作才醒的样子,揉了揉眼,轻声问:“商娇,怎么了?” 商娇默了默,似乎犹豫了一下,终道:“大哥,地上太凉了,你身上还有伤……要不你还是起来,与我同睡一床吧。反正这床也挺宽的。” 安思予便再一次怔愣住了。 他只觉得,今日的梦,美好得令他沉醉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当两个人并排睡在一起时,商娇伸出手,拉了拉安思予的手。 “大哥,谢谢你。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黑夜里,她眼如天边最亮的繁星,浅笑着,说着令他心悸的话。 他亦笑,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傻丫头,你累了,快睡吧。不用怕,大哥守着你呢,大哥会一直守着你!” 商娇便点了点头,安心地打了个呵欠,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一刻钟不到,小小的屋子里,便传来了她均匀的、安心的呼吸声。 安思予反手将她小小的手包裹在手心里,感受着她的体温,贪婪地看着她的睡颜。 他想笑…… 眼角处,却突然涌出了泪水。 一夜好眠。 昨夜的又惊又吓,早已令商娇疲累不堪,待得平安,自然睡得又香又沉。 快天亮时,突然山寨的另一端,一声女人凄厉的呼号响彻天际。 安思予守着商娇,本就警醒浅眠,此刻听到那尖利中满含痛苦的叫喊,立时眉头一动,翻身坐起。 他一动,连带着惊醒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商娇,她从床上爬起,警惕地问:“大哥,怎么了?” 安思予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门口,正向外张望,忽见尔朱同满头大汗的跑来,停在了商娇原本住的房间门口,一脚便踹开了商娇的屋门。 “商……”他正要唤人,待看见房间中俨然一夜未曾住人的场景,不由一愣。 二话不说的折转身,走到安思予的房门口,同样一脚便踹开了房门。 “尔朱公子,你……”安思予见状想拦,尔朱同却看他一眼都不曾,笔直地便向商娇走了过来,伸出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便擒住了商娇的衣领,拖下了床来。 “啊,你要做什么……”商娇吓得大叫,以为尔朱同贼心未死,又想借机侮辱她,立时一阵惊慌,手无措地挥舞着,想去抓他的脸。 尔朱同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张阴戾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汗水,莽声莽气道:“放老实点儿,老子现在没空与你计较玩耍,我嫂子快生了,你快随我来。” …… 167、难产 167、难产 边说,他边拖着她便往门外走。 商娇原本正惊魂未定,此时听得尔朱同的话不由一怔,待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赶紧站稳了脚跟,转头向他问道:“……你说什么?夫人快生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还有,夫人怀孕多久了?” 商娇开始紧张起来,自主快步地跟上尔朱同的步伐,边走边询问情况。身后,不放心的安思予也赶紧跟了上来。 尔朱同喘着粗气,一抹脸上的汗,“大嫂怀孕才七个多月。近段时日以来,她一直说觉得身子不适,腹中孩儿闹腾得厉害,所以给在外的大哥去信,要他早归,自己也一直都在静养着……定是昨日你们的事惊动了她,害她生生折腾了一番,说是回寨后就不好了,在床上翻腾了一夜。本以为可以坚持,但刚刚看情况不妙,方才派人通传了我。咱们山寨里本就无甚女子,仅有的两个婆姨也闻讯赶去了。你也是女的,快过去给帮帮忙,打个下手!” 商娇闻言也不再多说,赶紧跟着尔朱同身后,走向山寨正堂后的主家里屋。 越过里屋的小院,便是统领尔朱禹夫妇的处所。只此时屋中门窗紧闭,窗帘紧阖,只从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闷声惨叫,一群男人围在门外,挠头抓耳,急得汗流浃背,却没有一点办法。 此时见尔朱同来了,一群人立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禀报情况,说两个婆姨进去了半晌还没出来,询问该如何是好等等等等,杂七杂八,场面一时混乱。 商娇见状,当机立断,让尔朱同喝令这群七嘴八舌如同鸭子般闹腾男子全都退出正房,只留了尔朱同与一两个干练些并安思予留在门外,随时听候屋中安排,又嘱了他们烧水、找来干净的剪刀、纱布等物,这才推门入了屋。 甫一入屋,一股窒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商娇抬眼望时,只见屋中大床烟罗垂挂,床上一人盖着厚实的棉被,正痛得全身直冒冷汗,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上,面色发青,眼睛凸出,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抓住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手臂青筋暴起。 不正是昨日救她之时尚还英姿飒爽的朱靖然是谁? 商娇忙奔向前去,一把将朱靖然的手握住,安慰道:“夫人,我来了。你放心,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朱靖然早已痛得死去活来,神情都已有些恍惚,此时听到商娇温言劝慰的话,躺在床上微微地点了点头,无力地朝她笑了笑。 此时屋中的两个婆姨已拧了热帕子前来,细心地替朱靖然擦了擦脸上的汗,又翻开棉被检察了一番,一个遂笑着安慰道:“夫人莫怕,你虽是头胎,但孩子没有足月,不会太大,应该不会有太大风险。” “是啊是啊,”另一个婆姨也粗声粗气道,“这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夫人只管使劲儿,孩子落地便没事儿了。” 朱靖然闻言点点头,待熬过一波阵痛后,她咧唇一笑,有气无力地道:“这孩子当真是个冤家。从怀他开始我便一直身上见红,到后来大了些,又每每踢得我骨盆生疼,现在又……又提早要出来……唔——”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巨痛,痛得她死去活来,揪紧身下床单,在床上一阵翻滚嘶吼。 商娇却突然从朱靖然的话中悟出几分不对。 身上一直见红?可是先兆性流产的征状? 踢得骨盆生疼?可正常的胎位,孩子应是头下脚上,按说就算踢得狠了,也应是肋骨生产啊! 她这般一想,心下便总放心不下。越性越过两个婆姨,也不顾她们叫喊,直接掀了被子,帮朱靖然检查了起来。 商娇前世的母亲便是医院的产科护士长,她自小便在家中看过很多关于助产类的书籍,此番她一诊,便果然发现了问题。 朱靖然骨盆狭小不说,孩子竟当真是头上脚小,最常见的难产胎位! 发现这个问题,商娇马上将情况告知了朱靖然,只道可能会难产,需要下山去找有接生经验的稳婆上山相助。 但商娇刚把意见一说,两个婆姨便不高兴了。她们都是寨中辈分较高的长辈,又都生养过,所以皆不把商娇的话放在心间。 “胡说!夫人现在只是尚不到瓜熟蒂落之时,待过些时辰,胎儿自然就会下地,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一个婆姨压根不信。 另一个婆姨也撇着嘴接嘴道:“我说你一个小姑娘,看模样应该还没成婚吧?怎生的就知道这是难产?” “……”商娇便有口难辩起来。 两个婆姨趁机便将她挤兑到一旁,只吩咐她去外间烧水,两人则陪着朱靖然,继续为她鼓劲催生。 商娇忤在原地想了想,蓦地转身开门,便唤来尔朱同,将朱靖然的情况告知了他,末了她道:“夫人现在的情况必是难产无疑。情况紧急,我只怕时间久了,孩子会在宫内窒息,大人也会有危险。但我劝不动屋中的两位长辈,只能先将情况于你说明。若你信得过我,便赶紧差人下山,去寻有经验的稳婆上山来,迟则我怕夫人会有性命之忧。” 尔朱同听得商娇的话汗如雨下,却有几分迟疑,“现下下山?这一来一回,非半天不可,我怕……” 商娇见他磨蹭,不由怒道:“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闯生死关!夫人已在床上折腾了一夜,你再这般迟疑,若夫人生了什么变故,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尔朱同闻言,也知事态紧急,他思来想去,眼睛一闭,终于应承下来。 “好,商娇,我便信你一回。但你要记得,在我找来稳婆之前,必保我嫂嫂平安周全!” 说到此处,他上前一步,阴沉的双眼直视着商娇,道:“嫂嫂是因为救你与他,”他一指一旁的安思予,“方才提前发作、难产的。若然她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走不出盘龙山!” 狠话抛下,尔朱同扭头便走,自去召集了几个兄弟,纵马下山寻找稳婆去了。 商娇这边转回屋里,刚回身,便看到两个婆姨正一人将朱靖然扶坐起来,一人正将一大碗什么汤水喂她灌下。 待闻到那东西散发出的味道,商娇心下暗道不好。 她几步上前,夺过那婆姨的碗,当看到那见了底的汤碗,不由大怒:“人参汤?夫人这个时候怎能服用参汤?” 两个婆姨顿时更加不高兴起来,横道:“夫人现在生产脱了力,我们喂她参汤帮她保持体力有何错?你一个没有生养过的姑娘家,便不要在这里找事增添夫人的烦恼了!” 商娇闻言只得狠狠地剜了两个婆姨一眼,心里忽然一悲,用力地将那只黑漆木碗砸到了地上。 愚昧!无知! 她们只知人参大补,可以帮助人恢复体力,却殊不知人参中的抗凝作用,若用在临近产期及分娩的产妇身上时,会增加产妇产后出血的机率与风险!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朱靖然的身下突然开始见红,继而血量越来越大,浸湿了身下的床单。肚子里的胎儿也开始在如波状翻腾,每每折腾得朱靖然死去活来,冷汗如雨,却宫口不开,商娇几次想伸手去拉,朱靖然便惨叫出声,两位婆姨也阻三阻四,各种恐吓,几番下来,商娇便也没有了办法 这般过了两个时辰,朱靖然便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只躺在床上哀哀呻.吟。 忽然间,她出现眼神涣散,四肢僵直的情况,吓得商娇与两个婆姨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方才险险清醒了片刻,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着人便萎颓了下来。急得商娇束手无措,直掉眼泪。 朱靖然此时也知自己不好了,她拉着商娇满是鲜血的手,微弱道:“好妹妹,我知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快不行了,你也不要……再为我忧心了。只可惜,孩子……孩子……若能保住孩子……该多好!” 商娇忙稳住眼泪,笑着安慰她道:“夫人说什么傻话呢?夫人昨日还骑马前来救我来着,这般利落飒爽,哪里是如此容易放弃的人?相信我,待稳婆来了,夫人与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 朱靖然便点点头,又昏沉睡了过去。 商娇跺着脚,无数次地看向门外,期待着尔朱同带着稳婆前来,只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 终于,当又一次阵痛过去,朱靖然又清醒了片刻。 她直直地躺在床上,目光涣散无神,只虚弱无比地道:“阿禹……阿禹回来了……我听到他的……他的马蹄声了……” 商娇闻言侧耳细听,窗外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正想着是否是朱靖然的幻觉,忽然间,她似乎听到了一阵脚步飞奔而来的声音,强健而有力,正向着正房跑来。 “轰”的一声,房门被一双结实的胳膊撞了开来。 168、自证 168、自证 一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黑发高束的的男子便奔了进来。 两个婆姨万料不到竟有男子会入得产房,不由哎呀一声,赶紧去阻,却被那男子一把挥开。 他慢慢走近,修长的双目满是疲惫,却死死盯着眼前床上已然弥留之际的朱靖然,似不信、似惊疑地慢慢走近,将她扶靠在自己胸膛,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靖儿,我是阿禹,我回来了……”他俯到她的耳边,轻声道。铁打的汉子,在这一刻竟双目盈泪。 朱靖然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睁开眼看了看他的方向,她已经有些看不清了,只能抖索着手,缓缓向上,想摸摸他的脸…… 尔朱禹赶紧将她的手握住,贴在自己的脸上,让她感受自己的温度。 朱靖然便笑了起来,如樱花一般璨灿眩目。 “阿禹,你回……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对不起,靖儿,我回来迟了。”尔朱禹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述说着自己的歉意。 朱靖然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却带着满足的笑意。 “不……不迟,你回来了,就很好……”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尔朱禹似整个人被定住,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 手一松,那只抚着他脸的手便滑落在被子上,苍白而无力。怀里的爱人,双目紧阖,却是佳人永逝。 尔朱禹顿了半晌,蓦地喉中一声怪响,“啊——”的一声悲吼,如草原深处失去爱侣的孤狼。 “靖儿!靖儿!”他抱紧爱妻的遗体,涕泪纵横,声嘶力竭。 不远处,商娇看着这一幕,也捂紧着双唇,哭得悲痛。 “嫂子,嫂子……”忽然,门外响起了尔朱同的声音。 商娇抬眼去看,泪眼中,只看到他背着一个稳婆大步跨进门来,略显狰狞的脸上尚挂着汗水,“我把稳婆给找来了……” 未竞的话尚在唇边,待他看清屋内情势,不由大恸。 “嫂子,嫂子啊!”放下背上的稳婆,这个素日里作恶多端的男人此时跳着脚,在门口捶胸顿足,悲痛欲绝地号陶大哭。 尔朱禹慢慢地,如珍宝般地将爱妻的遗体放在床上,越过两个吓得大气了不敢出的婆姨,越过商娇,走到弟弟面前…… 然后迅速出手,狠狠一拳,重重打在尔朱同的脸上,将尔朱同打倒在地。 “半年前,我外出之时,是怎么嘱咐你的?我让你照顾好你嫂子……你应承了我,便是这样照顾的?尔朱同,你在做什么?她躺在床上挣扎时,你在哪里?” 痛失爱妻,使尔朱禹红了眼,不管尔朱同如何抱头躲避认错,均是一阵拳脚相加。 最后,尔朱同终于受不了了,翻身跪下,一把抱住哥哥的腿,哭丧道:“大哥,大哥,这不怪我呀!是……是她!” 他指着商娇,急道,“是她说嫂子是难产,恐有危险,让我速速下山去找稳婆来接生的,大哥,这真不怪我呀!” 说到此处,他蓦地想起了什么,也不管尔朱禹看向商娇的表情如何,倏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攫住了商娇的脖子。 “商娇,我走时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说了,我大嫂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让你与外面那个安书生走不出这盘龙山!” “……”商娇不想此事怎么会突然转嫁到了她的身上,一时没有防备,被尔朱同掐住了脖子,差点背过气去。 偏生的,两个婆姨此时竟还落井下石。 “是啊,大统领,我们当时看夫人的时候还好好的,偏她来了就说夫人胎位不正,生不出孩子来,生生咒死了夫人!” “是啊是啊!”另一个婆姨也在旁帮腔,“我们为保夫人体力,给夫人灌参汤,偏她说什么参汤会导致血崩……还把碗给砸了!” 二人的话便如火上浇油,一时正找不到撒气处的尔朱同听完,猛地一把将商娇提溜起来,搡到朱靖然的床边,掐入更加用力:“你害我嫂嫂性命,我今日便杀了你,让你给我嫂嫂陪葬。 商娇被尔朱同大力地按压在床头,血涌入脑,却说不出话来,竟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翻着白眼,痛苦得双脚乱踢。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一声怒喝从天而降。商娇迷蒙间,只见安思予的身影飞奔而来,狠狠一撞,便将尔朱同给撞得踉跄几步,手一带一松,商娇便扑到了朱靖然的尸身上,重重地呛咳起来。 安思予抢步上前,一把将商娇捞起,揽进怀里,心悸颤抖。 他原本一直在外守着商娇,也关注着动静。本想着身为男子不宜入得产房,但听得屋中动静越发不对,这才冲了进来。 一进屋,他就看见那令他心悸的一幕。所以再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撞开了尔朱同,救下了险被他掐断脖子的商娇。 大掌一边替她顺着气,安思予一边横眉看向尔朱同,怒斥道:“尔朱同,你究竟想要怎样?” 尔朱同狞笑,目光透着血丝:“我想怎样?若非你们,我嫂嫂不会动了胎气突然临产!若非她诓骗于我,我不会下山,连嫂嫂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她害死了我嫂嫂!我难道不该找她偿命?还有你,你也跑不了!” 安思予不理尔朱同癫狂的吼叫,只抱着商娇,一心查看她的情况。直到见她无恙,方才猛地长身立起,跨前一步,毫不退让的与尔朱同对峙。 “我们害得夫人动了胎气?呵,尔朱同,你怎么不说你昨日的所做所为?若非你在山间打劫,掳我妹妹上山去那山间的哨所,欲行苟.且之事,我们又岂会逃跑?若非夫人发现你不对劲,深夜骑马追着你前来,将我们从你与众喽罗的刀口救下,我们现在焉能站在这里?若非如此劳累,夫人又岂会动了胎气突然临产? 更何况,我妹妹发现情况不对,好心相告,让你赶紧下山去请有经验的稳婆,何错之有?怎么生的就成了害死夫人的罪魁祸首了?尔朱同,你到底是想拿我们撒气,还是怕我们在统领大人揭穿你,想要杀人灭口?” “……你!”安思予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据理力争,令尔朱同一时辞穷,竟无言以对。 此时,已经由二人对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七八分的尔朱禹便行上前来,来到尔朱同的面前,目沉如水,冷声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尔朱同便惭愧地低下了头,半晌,他梗着脖子强道:“是……大哥,我只是无聊,下山玩玩儿……” 尔朱禹便一个巴掌扇在了尔朱同的脸上,打得他脸偏到一边,嘴角也流了血。 “尔朱同,你当真是死性不改!你就是个败坏我尔朱一族名声的畜生!” 说到此处,尔朱禹又是一阵拳脚相交,打得尔朱同口鼻流血,却闷不吭声。 安思予待尔朱禹收拾完尔朱同,又拱手道:“统领明见!我妹妹慧黠聪明,她的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既说夫人难产,那夫人必是难产无疑!还有,她既说夫人不能服有参汤,自也有她的道理!你们何不听她解释,便要置她于死?这又是何道理?” 说到此处,他扶起商娇,将她揽在自己怀中,轻声道:“不要怕,昨晚夫人救下我们之时,便说统领是个明辨是非的君子。你便当着统领的面,将你今日的诊断说出,我们再让请来的稳婆辨上一辨,总能分出个是非曲直!” 说罢,他鼓励地轻轻在商娇肩头捏了一捏。 商娇便知他话中之意。 统领的爱妻死了,现在两个婆姨的话,直指是商娇有意害死了夫人,若她不能自证清白,只怕今日她也难逃一劫。 所以商娇调整呼吸,平定自己的情绪,尽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讲述了一遍,末了道:“……所以我为夫人做了检查,发现夫人不仅胎位不正,且盆骨较小,宫口不开,这些都是难产的征兆。 发现情况后,我立刻告知了两位婆姨,却被她们嘲笑,说我一个小姑娘,没有生产经验,所以根本不理会我的话,只一劲催促夫人生产。 我知事情不对,马上通知在外的尔朱同,让他去找稳婆前来相助,返身回来之时,便见两位婆姨给夫人灌了参汤,道是保持体力。这做法原是不错,但若是用在临产之人身上却甚是不妥,因为人参中的一些成分易造成产妇产后血崩,所以一直为妇人产子时的大忌。我方才大怒,摔了那只碗。这些皆是事实,请统领明鉴。” 尔朱禹听完,不言不语,却目光锐利地看向一畔的稳婆。 那稳婆听完商娇的陈述,点了点头,道:“产妇产前确不宜服用人参,此乃大忌,这位姑娘断得不错。至于夫人是否是难产,老妇还得摸上一摸才知。” 尔朱禹便道:“如此,便请婆婆为拙荆验上一验。” 169、剖宫 169、剖宫 那稳婆便让在场的三个男子皆背转过身去,先查了朱靖然的尸身,道:“姑娘所料未错,夫人宫口未开,盆骨较小。” 稳婆话一说完,那两个婆姨立刻面有赧色,吭哧着立在床尾,不敢再作声,连看尔朱禹一眼都不敢。 稳婆边说边往朱靖然的肚子上摸去:“嗯,孩子也确是头上脚下,确是难产之症,且已有血崩之相……啊!” 话未完,她突然一声惊呼,手像触电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稳婆的惊叫让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忙转身来看,却见稳婆已覆好了盖在朱靖然身上的被子,迅速站起,连声念着佛号,向着朱靖然的尸身一拜再拜。 “婆婆,可是有什么问题?”尔朱禹忙上前紧声问道。 老妇忙道:“阿弥陀佛,那孩子……刚刚老身摸着夫人肚子时,那孩子竟踢了老身一脚……” 尔朱禹闻言一怔,还未及反应,商娇却已跑了过来,一把攫住了稳婆的手,急急道:“婆婆可断得分明?那孩子果然还活着?” 难怪,难怪刚刚尔朱同将她按在朱靖然尸身边上时,她无意间感觉手下有些异动,当时她便有些怀疑孩子是否并未随着母亲的离世而死亡。可接下来尔朱同便要杀她,她也便没有断得分明。 如今听了稳婆的话,她便更有几分确定起来。 那稳婆又念了一句佛号,肯定地道:“绝不会错。老身一生接生过的孩子无数,像这种生不下来的孩子也见过不少,绝不会误断。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娘死了,这孩子迟早也得……” 说到此处,稳婆摊了摊手,无可奈何。 “有,当然有办法!”商娇放开稳婆,飞扑到朱靖然的身边,伸手至被中朱靖然的肚子上,想感受她腹中动静。 也不知是否冥冥中真有天意,商娇的手刚一触及朱靖然的肚子,便被里面一阵剧烈的胎动所震惊。 没死!腹中胎儿没死! 商娇一跃而起,冲到尔朱禹的面前,道:“夫人走了,但夫人腹中的孩子还在!我有办法让孩子生出来,你要是不要?” 稳婆闻言忙摆手道:“这哪里可能?这种事儿老身见得多了,夫人活着尚且生不出来,这死了哪里还可能生得出这孩子?” 尔朱禹闻言,面色沉寂地看着商娇:“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商娇默了默,坚定地答:“剖腹,取子!” 四个字一出,房内一片静默,寂静得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得见声音。 最后,率先回过神来的尔朱同一声哇呀呀的大叫,便上得前来,愤恨得想要拧断商娇的脖子。 “商娇,你好狠的心!我嫂嫂为救你而死,你却连她死了都不放过,还想毁她尸身!” 眼见尔朱同冲上前来,商娇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拂开他的手,一双大眼只直视着尔朱禹。 “统领,这是你与夫人的孩子!他娘虽死,但他还活着。他还在娘亲肚子里,想要努力来到这个世界,想要代替自己娘,陪伴自己的父亲!统领,你要是不要他?” “大哥,”尔朱同闻言,警然地提醒道,“这孩子是棺生子,只怕不吉……” “有何不吉?”商娇据理力争,“我只知道,这孩子也是一条生命!他既没死,我们便应该全力施救,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 说到此处,商娇看向尔朱禹,“请统领早作决断!再晚孩子一旦出现危急,便真的只能胎死腹中了!” 尔朱禹闻言,心里也是一番天人交战。 若要,靖儿便要受开膛剖腹之苦;若是不要,他与她盼了许久的孩儿,他们的爱情结晶,便只有死路一条! 趁着尔朱禹犹豫的工夫,安思予将商娇拉到了一边。 “商娇,你已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此刻若我们收手,尚可保得一命平安离去。但若一旦你……若那孩子不能活,只怕你与我性命堪虞!” 安思予的话里有着深深的担忧,也是商娇最害怕的地方。 可是,她想起刚刚掌下的触感,那强有力的胎动…… 那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啊,她岂能见死不救? 所以她向安思予道:“大哥,请相信我。我刚刚查过,孩子的胎动还很有力。我有信心,定能保孩子平安出生!” 说罢,她上得前去,催促尔朱禹道:“统领,请统领速下决断!商娇愿以性命作赌,迎接夫人的孩子来到这个世间上,以还夫人昨日相救之恩!” 商娇话音甫落,一只温暖的大掌便握住了她。 她侧头,却见安思予也正侧头看她,温文而笑。 “你既以性命作赌,我又何足畏死?”说着,他看向尔朱禹,凛然道:“舍妹既愿以命作赌,那我何惜性命?便请统领速下决断吧!” 尔朱禹看着眼前这一男一女,又看看他们交握的双手。 他们既敢以性命作赌也要换他的孩子一线生机,他作为父亲,又如何能放弃希望? “好!”他沉声道,“商姑娘,我便信你这一次!但若你毁了靖儿尸身,却不能保我与她的孩儿周全,我尔朱禹必不轻饶于你们二人!” 事情既定,商娇便嘱了两个婆姨去烧水,准备齐接生用具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请了出去,屋内便只留了稳婆一人与她照应。 起初,屋外之人或翘首以盼,或无比担忧,屋内却无甚动静。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屋子里突然传来几声“啪啪”的响声,紧接着,屋外的人似听到几声微弱似猫儿般的哭声,继而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来,终于“哇”的一声婴啼,响彻了主屋内外。 “哭了,哭了!”屋内终于传来稳婆激动不已的声音,“孩子活了,孩子真的活下来了!” 听到屋内动静,尔朱同再也忍不住,忙趴在窗户上企图向内张望:“孩子,孩子当真生下来了?孩子没事?是男是女?” 屋内稳婆便喜道:“阿弥陀佛,是个带把的小子!虽个头小了些,但精神头挺足的!” 未几,打点妥当孩子,稳婆便用包袱将孩子裹住行出了房外,所有人便都一拥而上,争相看着眼前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 只见襁褓里的小婴儿小小皱皱的一团,跟小猫儿一般大小,眼睛都睁不开,此刻正委屈地瘪着嘴,抽抽答答地睡着了,浑然不知他的出世是如何不易。 稳婆笑道:“这孩子可不得了,又是七生子,又在死去母亲体内待了这么久,竟还能存活下来!不仅如此,右脚底竟一出世竟就带着七颗红痣,如北斗七星一般……这孩子的命数,将来可是贵不可言啊!” 尔朱禹看着襁褓中的尚不足月的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将孩子抱过,亲了又亲,再舍不得放开。一旁尔朱同作了叔叔,也是一副跃跃欲试,想抱孩子却又不敢的样子。 不一会儿,山寨中众人皆知了此事,也纷纷赶来看望,一时间,统领夫人的死便因孩子奇迹般的生还给冲得淡了些。 只安思予一人,却一直关注着屋内的动静。见商娇迟迟没有出来,遂向稳婆问道:“婆婆,请问里面那位姑娘还在做什么?怎生的这么久还不见出来?” 稳婆便换了一脸敬重的表情,道:“今日若非这商姑娘当机立断,这孩子是万万不可能降生的。呐,她现在还在屋内,为夫人缝合剖腹后留下的伤口,说这样不仅是对生人的敬重,也是对死人的敬重。” 尔朱禹听到稳婆这样说,眉头便微微一动。将孩子交给一旁的早已眼馋的尔朱同,他走到门口,轻轻将门掀开一角,向里张望。 只一眼,他便看到她正坐在朱靖然的尸身旁,正拈针走线,如女子绣花一般,专注地缝合着她的尸身,面色肃然而敬重,眉目间却又如此圣洁。 他不言不语,小心地帮她将门阖上。 这女子,到底是何来历? 剖腹取婴…… 她做的事,恐怖得令他思来都不寒而栗。 可是为什么,却又令他想起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170、祸水 170、祸水 数日后,盘龙山尔朱一族统领夫人朱靖然出殡。 大敛之时,尔朱禹亲自为朱靖然净身换衣,见自己的爱妻虽曾被剖腹取子,却丝毫没有外人所想般肠穿肚流,仅余脐下两寸处一条横着的缝合的伤痕;再见她面容安详,一身浅粉色的锦衣,衬得她如同睡着一般,不由心中大感欣慰。 随后,便是封棺,埋葬。 从此,盘龙山上尔朱一族的家族墓地里,又添了一座小小的坟茔,从山上望去,刚好可以俯瞰寨中全景,犹如已逝之人依然可以看见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一般。 因着这个孩子奇特的出生经历,尔朱禹感激商娇,便让她为孩子取名。商娇想了半天,又与安思予商量了一番,为孩子取名尔朱悯,意有悯怀天下之意。 而自从有了悯儿,商娇与两个婆姨便为照顾孩子而忙得焦头烂额。 山寨中大多数皆是男子,原也不懂照料小孩,而历了助产之事,商娇已对这两个仅有的婆姨丧失了信心;更何况孩子毕竟是个七生子,肺部发育尚不全,一哭一闹时,胸腔便有些塌陷,吃奶也只能靠人舀了马奶一勺一勺长时的喂养,时而还会吐奶,很是艰难。 所以一时她无法抽身而去,只得亲历亲为,一边照养看顾着孩子,一边嘱了尔朱禹尽快下山去请奶娘。 如此一耽误,便是十数日的光阴过去了。眼见着孩子蜕了身上红皮,情况稳定,愈发白胖起来,尔朱禹请的奶娘也上了山,她才终于想起自己该与安思予向尔朱禹告辞了。 于是当朱靖然三七之时,趁着尔朱禹在山上坟茔陪着爱妻,落寞饮酒之时,商娇便也上了山,来到朱靖然的墓地。 在给朱靖然磕了几个头之后,她站起身,向尔朱禹一福,道:“统领,如今悯儿情况已然稳定,新来的奶娘也到了,商娇尚有要事在身,明日一早,便告辞了。” 尔朱禹早已知商娇情况,也知她迟早是要走的,所以今日她来辞行,他也不感意外,遂抿了一口酒,又一抹胡子拉茬的下巴,笑道:“好,既如此,我便不留姑娘了。明日一早,姑娘与安公子自去便是。” 商娇得了他的话,向他福了一福,正准备告辞离去,却见尔朱禹抖了抖身上脏兮兮的布衣,向商娇道: “舍弟不懂事,强掳了姑娘;内子不幸离世,也让姑娘受了委屈。姑娘却不计前嫌,舍身为我尔朱禹保得悯儿这一条血脉……姑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他日姑娘有何差谴,我尔朱禹必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说罢,他衣袖一整,长身一揖。 商娇也赶紧还礼,道了一声多谢,便转身欲往山下行去。 正行了两三步,忽闻山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唿哨声,与此同时,山上几处哨屋处,也同时放起了狼烟。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商娇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举目望去,正觉好奇,却见一旁的尔朱禹望见这一幕,早已变了脸色,一改连日落拓,极目远眺,面色极是凝重。 “狼烟起,意为外敌入侵。山寨山高势险,自尔朱一族迁陡至此数百年间,从未燃起过……出大事了!”他铁青了脸,沉声向商娇道,然后转身便往山上村寨跑去。 商娇听尔朱禹这般一说,哪里还敢久待,赶紧跟着他下得山去,跑回寨中。 寨子里早已乱成了一片,近百尔朱一族的精壮男子早已得报,纷纷拿了家中武器走出家门,集中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满脸惊惶失色,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尔朱禹大踏步而来,赶紧向众人询问发生了何事。便有哨所的探子回报说,今日不知何故,盘龙山突然被官兵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观其服制,应是朝廷的正规官军,探子粗算一下,竟有万人之多。料想是朝廷官军将他们当作了山匪,想要进行围剿,但偏偏奇怪的是官兵却是围而不攻,只在山下扎下营来,不知意欲何为。 正报完,另一处哨所探子也飞速来报,手托一枝箭羽,也迅疾来报。 “统领,我处收到山下官军射来的飞箭一枝,请过目。” 尔朱禹接过,便见一枝箭尾刻有“府造”二字的官方羽箭的箭身上,绑着一张纸条。他迅速解下,展开,竟是两页长信。 细读下来,尔朱禹面色大变,然后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侧,刚刚随着他跑下山来,正上气不接下气的商娇。 商娇这边正喘气呢,突然感觉气氛不对,抬眼看尔朱禹神色有异,正觉莫名其妙,但见尔朱禹长臂一伸,将手中信纸递到了商娇眼前。 “我?”商娇大奇,指着自己的鼻子。 开玩笑了,他盘龙山被官兵给当作山匪窝给围剿,她刚刚还一直在担心自己与安大哥是否会受牵连,能否平安下山呢! 怎么就跟她扯上关系了? 半惊半疑地自尔朱禹手中接过信纸,只看了一眼,商娇的眼睛就直了。 “尔朱统领见字如晤: 孤幼承庭训,喜读史书,犹喜尔朱一族为家国计,跟随太祖西出尔朱川,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劳,然则功成身退,隐于深山,与世无争。孤窃以为,当世若论一族皆豪杰之士,尔朱一族当之无愧。 孤之一友,名唤商娇,性好顽劣,莽撞无知。无意入得山间,冒犯统领,万望海涵。统领当世英雄,自不会与妇孺为难,望统领将一日之内将之放还,孤即撤军而返。若其逾期不归,为安全策,孤只得令一万官军上山搜索,无奈之心,愿统领体察之。” 落款处,龙飞凤舞般“元濬”二字,加盖“大魏睿亲王令”及“大魏大司马令”两方印鉴,端得威风凛凛,以势压人。 商娇看完,觑眼环视着四周凛然而不知所措的尔朱一族的汉子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睿王,竟为了她,发动一万兵马,围困了一个只有区区百十来人的寨子? 这种感觉,怎么就好像两家邻居,平日里秋毫无犯,相处融洽。偶有一天,一家邻居拿了另一家一瓶醋,另一家就开了一艘航空母舰过来停在邻居门口一般搞笑? 这样一想,商娇忍不住“噗嗤”一声便真笑了出来,引来一群人怒目而视。 于是不再迟疑,商娇马上会合了安思予,又拿回了自己当初上山之时被尔朱同打劫去的物什与马匹,这才与尔朱兄弟作别,准备赶紧下山回复睿王。 毕竟,睿王那家伙的脾气可不怎么好,若当真他发起怒来,下令放火烧山,她和尔朱一族全都得成香喷喷正好入口的烤全羊……嗯,再放点辣椒末和孜然粉,刚好够一万大军塞牙缝! 然作别时,尔朱禹却面有几分难色地询问她道:“商姑娘,你与睿王元濬,究竟是何关系?” 商娇于是也为难起来。她挠挠头,当真找不到哪个词可以形容她与睿王的关系。 “我们,应该,大概,也算,是朋友吧?”她吭哧吭哧,字字句句斟酌着道。 毕竟,睿王可是山脚下的那一万官兵的带头大哥,此时他指名道姓说是为营救她而来,她再说她跟睿王毫无关系,似乎真有点儿不妥。 虽然她觉得,也许事实真相是:大魏朝廷对尔朱一族早就看不惯,却又干不掉,所以干脆借着寻她的由头出兵,好来个一锅端一锅烩。 唉,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呐! 虽然她既非睿王妾,也非貌美倾城的陈圆圆,反倒是被睿王一屁股踹到门外,说过要断情绝交的人…… 但这口黑得乌泱乌泱的大锅,她商娇还真只得背了——谁让她是红颜祸水呢? 咳,好吧,她承认,她只是祸水。 ——关于颜值的问题……此处不作深究! ****** 伲子言:今天更新晚了,亲们估计都睡了吧~~嗯,刚好和着明天的一起看~~伲子争取明后两天薅薅谁谁的羊毛~~可不能指着安安虐了~~~顶着锅盖爬~~~ 171、投诚 171、投诚 可显然,商娇的说词并不能令尔朱禹信服。 那山下一万官兵占据着个个出口要道,眼看着分分钟就要冲上山来的节奏,你商娇再说你和睿王“应该,大概,也算”是朋友?这显然就是在侮人智商了! 所以,尔朱禹一撩身下衣摆,双手抱拳,便单膝跪在了商娇的面前。 他这一跪,连带着身后近百人的尔朱族人全都呼啦啦跪在了商娇面前,那整齐,那麻溜…… 一眼望去,全清一色黑黑的人头哇……呃,外加一个锃亮的无毛秃瓢! “姑娘,我等眼拙,竟不知姑娘与睿王有如此交情。尔朱禹个人生死荣辱不要紧,却有一事想要相求姑娘!” 尔朱禹笔直地单膝跪地,目光中却含着恳切。 商娇大惊,忙伸手去扶:“统领……尔朱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尔朱禹却是不起,直陈道:“姑娘也看到了,我尔朱一族数百年前,也算是一方豪杰,便若今日,我手下这帮兄弟亦是个个好汉!然踞于这无人的盘龙山中,生计艰难,女子外嫁,却连一个愿意嫁上山来的外族姑娘都没有! 我尔朱禹无能,忝为一族之长,世袭统领一职,却只能带着兄弟们走南闯北,顶着杀头之罪,做些贩卖私盐的勾当,以作营生!百年大族,凋蔽至此,竟沦为山匪之流,满腔热血空负,却报国无门,着实可悲可叹! 姑娘既与睿王相熟,尔朱禹今日今日便厚颜相求,求姑娘可否代为引荐,让我带着尔朱一族离开这盘龙山,投身军中,戍守边关,报国杀敌,哪怕……哪怕马革裹尸,一族尽灭,也总好过沦为山中贼匪,壮志空负的好!” 说到此处,尔朱禹双手一拱,沉声道:“万望姑娘成全!” 身后,近百名铁骨铮铮的硬汉也齐声道:“万望姑娘成全!” 尔朱禹的话,令商娇也不禁热血沸腾。 投身军中,戍守边关,报国杀敌…… 尔朱一族,血性未灭,或许将来不久,又会是大魏的一道钢铁城墙! 她如此想,心下便打定了主意。 扶住尔朱禹的手臂膀,道:“尔朱大哥既有报国雄心,我商娇岂能不成全引荐?既如此,大哥与众位兄弟一同随我下山,相见睿王,如何?” 尔朱禹闻言大喜,对着商娇当头便拜:“姑娘大恩大德,尔朱禹没齿难忘!姑娘今后但有吩咐,尔朱禹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姑娘大恩!” 当下尔朱禹起身,吩咐族中所有男子作了下山向睿王投诚的准备,所有尔朱族的男子们得了令,全都欢天喜地的回各自屋中整理去了。 可是,在面对尔朱悯随不随同下山的问题时,尔朱禹则显得有几分犹豫。 为赶时间,他们此番下山皆是骑马快行。悯儿尚不足月,身子羸弱,如何经得这番马背颠簸? 所以尔朱禹与商娇一番计较,终决定还是暂将悯儿与两位婆姨并奶娘留于寨中,只待他们与睿王达成共识,再回身来接。 不消一刻钟,尔朱一族的男子便都轻装简行,作好了准备。站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个个脸上满是雀跃与兴奋。 于是,商娇、安思予、尔朱兄弟四骑当先而行,跑马下山,身后近百人紧随其后,也是训练有素,俨然一支武装小分队。 有了尔朱兄弟的照应,商娇与安思予此番下山便顺遂了许多。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刚至龙盘山山脚之下,便早有探明情况的官兵接住商娇一行,并立刻通禀了牧流光。 牧流光得报,立刻禀告了睿王。当知道商娇平安无恙,且率尔朱一族下得山来,睿王心头也不由得一阵激越。 多少天了? 这个女人,让他寻找了多少天,忧心了多少天? 当他坐在王府中,听着陈氏商行丢了秋茶的事,正感心中出了一口恶气之时,同时得到的,却还有商娇追随陈子岩而去,失去踪迹的消息。 他大惊大怒,暗中责令廷尉严查此事,并捉拿最后与她接触过的那两个商行的伙计,最终在十余天后,才在离天都近一百里以外的易县的一间赌场内,将正在赌博的麻六与张顺逮了个正着。 这两个家伙先还死不吐口,直到得知睿王亲自过问此事之后,方才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的争相交代了实情。 路州…… 他才知,那宫中高淑妃的族妹,竟狠心将她引去了路州,想陷她于山匪手中,毁她名节,折磨至死! 得知了这件事,他心中巨痛,忧急无比,立刻进宫求见皇上,只道据传路州一带山匪横行,请求皇帝允他率一万兵马前往路州,荡平山匪。 皇帝自是知道睿王性子,见一向淡定从容的弟弟此番如此着紧地要求领兵,还道出了什么大事,遂赶紧准了他的请旨,并予他就近调动沿途俯兵之权,出征路州一带。 只这一来,又是数日延误。 其后一路行来,日夜兼程。每一日每一夜,他都不敢去想,她现在怎么样了。 据传,她最后出现,是在随州一处农家。随后,她与安思予进得盘龙山,便消失了踪迹。 而这盘龙山,正是山匪聚集的源头——尔朱一族的领地。 他还得报,现尔朱一族的首领尔朱禹亲弟,无发无眉,性情凶戾,最喜劫掳貌美少女供自己玩乐…… 若她,若她当真被他所掳…… 不,他只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她活着,哪怕失了清白,哪怕失了名节,哪怕陈子岩不要她…… 他,也要她! 以大魏睿亲王的名义,要她嫁予他,光明正大的做他的王妃! 于是,便有了今日兵围盘龙山这一幕。 只他想不到,会这么快传回她的消息。 她平安无恙,甚至还带了尔朱一族近百精壮男子下山投诚! 睿王得报,夙日来的忧心难寐,终化为唇边一抹安心的笑意。 这个商娇,这个女人! 似乎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哪怕每一次他都以为到了绝境,她却总能凭着自己坚韧的心性与慧敏的头脑,逢凶化吉,柳暗花明。 他想赞她。 却更想将她翻过来,咬牙狠狠揍她一顿屁股! 正想着,外面便又有消息传来,那个让他恨得牙齿痒痒的女人,回来了! 他闻讯疾步步出帅帐,便见商娇、安思予并两个陌生男子正下得马来,浅笑如花,疾步向他走来。 只她一笑,他先前所有的忧心、恨怒,便消弥于无形,只想长臂一展,将她揽于自己怀抱,确定她安好,确定她…… 还在自己身边。 “民女商娇,拜见睿王殿下。”他听到她清越的声音,响彻在自己耳边。她的人,也跪在自己的脚边。 他却只能于众目睽睽中清傲地泠声道:“回来就好,平身吧!” 然后,冷冷鹰眸便扫向她不远,仍跪于地上的三个男子——尤其是那个无眉无发,面带凶煞的尔朱同。 “尔朱禹、尔朱同?”他昂头,威严地问,“可是你们,绑架了商娇与这位……安公子?” 尔朱禹、尔朱同闻言一惊,正想开口认罪,站在睿王身边的商娇立刻狡灵地道,“绑架?王爷打哪儿听来的此话?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情!事实是我与安大哥一路前去路州,途经这盘龙山中迷了路,安大哥更是摔下马来,一身是伤。恰逢尔朱大哥的夫人经过,救下了我们。我们本待养好伤便下山的,奈何夫人难产去世,独留一子。我怜孩子弱小,尔朱一族全是男子,无法照顾,便自愿在山上多留了几日。” 说到此处,商娇赶紧给尔朱禹、尔朱同递了个眼色,笑问道:“尔朱大哥,你们说是不是?” 尔朱禹、尔朱同会意,双双感激地看了商娇一眼,赶紧齐声应是。 商娇便又转向睿王道:“王爷您看,此事便就是个误会而已。今日王爷亲至,尔朱大哥更是率全族来投,只愿投身军营,为国尽忠,足见其诚!商娇恳请王爷千万别被流言所蒙蔽,误会了尔朱一族,更使得英雄报国无门,空负壮志!” “……是吗?”睿王唇边绽开一抹冷笑,嘲讽地斜睨了商娇一眼。 商娇见状,赶忙点头如捣蒜:“当然,这就是实情!” 看看,撒谎撒得眼都不带眨一下,表情之真诚,若非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了实情,简直连他都差点儿被蒙混过去。 只商娇如此撒赖波皮装无辜,睿王倒无奈起来。 哦,如此一来,他尔朱兄弟反倒成了救人楷模,报国无门的英雄; 而他带兵前来相救,反倒成了仗势压人,师出无名了? 睿王看着商娇装傻扮无辜的模样,突然间又觉牙痒手更痒。 172、表白 172、表白 长叹一口气,他按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只得挥挥手,道:“如此,你们都平身罢。” 遂又转身向牧流光道:“传孤命令,封锁山间各通道的大军一律撤回,往随州府集结。” 牧流光得令,赶紧应是,遂翻身上马,通传全军去了。 睿王暂且让商娇与安思予退下,并嘱人照顾二人梳洗打扮一番,这才点了尔朱兄弟入帐叙话。 商娇得了睿王命令,赶紧随着牧流光入了一处营帐,但见里面已经准备好沐盆热水,一应衣物,不由又惊又喜,赶紧脱了衣服,一头栽进热水里,洗了个痛快。 天知道在山上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山寨之上,虽然后来尔朱禹对她尚算客气,大家对她也还算不错,但自从见识过尔朱同的残忍与暴戾之后,她始终无法全心信任山寨中的任何一人。 所以每一次当她忍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便嘱安思予帮她烧来热水,在房里将头发洗洗,再让他出门帮她望风,方才敢偷偷解衣将身体擦拭一番作罢。 至于沐浴,那是敢都不敢想的奢望。 所以她洗了很久,直到确定自己从头到脚都洗得干净了,这才起身穿好干净的女装,散着垂顺湿润的头发走了出去。 牧流光亲自在帐外为她守着,此时见商娇出来,忙向她一揖,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冷冷道:“商姑娘,睿王传令,令你梳洗完后入帐叙话。” “……哦。”商娇料得睿王肯定是要召见她的,所以也不惊讶,遂向牧流光福了一礼,由他带路,入了睿王的营帐。 尔朱兄弟此时早已退下,睿王一人坐在帐中案前看书,鹰眸瞥见她进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道:“来了?” 商娇“嗯”了一声,强笑着上得前去,便看到他的案前正放着一套茶具,备着切好的茶块,案旁小炉上正燃着银碳,座着一壶沸水。 商娇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在睿王的对面,温杯,放茶,冲泡…… 趁此工夫,她似不经意地问:“王爷,对于尔朱一族的投诚,可已有定策?” 睿王眉目低垂,“嗯”了一声,道:“他们既想投身军营,报国杀敌,本王便令他们去往南秦州军营。那里与北羌接壤,又吐谷浑及宋国临近,是兵家之要地。” 商娇闻言点头,遂不多言,倒上一杯茶,用茶托托了,双手奉到睿王面前:“王爷,请用茶。” 睿王接过,却没有就口饮下,只一双鹰眸满是柔情,又满是无奈的看着她。 “再说说你吧,小辫子。此次为什么会不告而出了天都,一个人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跑来这天远地远,还传说有山匪出没的路州?”他轻声问她。 也不知是因为睿王眼中的情意太浓,还是因为他的话有些触及她的隐私,商娇突然不自在起来,坐立不安地咳了一声,粉面微垂,再不敢去看睿王。 睿王见她不敢回答,眼轻轻一垂,掩住目光里的一抹失落,轻轻将茶放回杯上,苦笑叹道:“……陈子岩,又是因为陈子岩。” 商娇见睿王直接戳破了她的小心思,更加不自在起来,捋了捋耳后的湿发,露出半截粉颈。 睿王看在眼底,不由得又想起那一夜,王府汤池里,他曾见过的那番美景。 可便是那夜以后,商娇便对他多了戒备,与他渐行渐远。 若那一日,他没有唐突她,没有强逼她…… 她与他,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有没有另一番可能? “你只道陈子岩派人嘱你在城外三里亭相见,一同前往路州处置商行秋茶一事,可为何不曾想过,陈子岩为何不在三里亭中等你?你即找不到他,为何不立即返回天都,反倒胆大包天的与那个安书生一人一马,跑到了随州?你明知盘龙山有匪,何以还敢这般不顾一切的入山? 那个爱慕着陈子岩的高家小姐,为引你入彀,设计让两个伙计带话给你,故意将你引来路州,便是想让你被山匪所掳,从而让陈子岩再娶不了你。而陈子岩收到秋茶遭劫消息的当日,便已奔赴了肆州,他留的讯息,是让你替他坐镇商行,守好门户!” 说到此处,睿王重重一叹,不知是该嘲还是该叹:“商娇,你素日里是多么慧敏的姑娘?这高小小的局做得并不高明,中间环节也失漏较多,但凡你多疑多思一下,必定会发现其中有诈!她怎就骗得你入了局,被诱上了这盘龙山?幸而这尔朱禹自矜身份,并未拿你怎么样,若他当真是山匪,将你强了去,你现在该如何自处?” “……”睿王的语气并不高,但面对睿王的质询,商娇竟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便如睿王所言,她曾经确有无数次发现这件事有异的机会,可她却一心惦念着陈子岩,又因着自己的武断与自信,无视安思予的警告与规劝,执意赶往路州,终将自己陷入危境,还险些累得安思予丢了性命! 高小小…… 她倒真没料到,一切竟会是她在背后捣的鬼。 是否每一个不得所爱的人,最后都会变得面目狰狞? 可得不到所爱,就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怕,那是否也违背了爱的初心与美好? 这一切,商娇想不透,亦看不明。 睿王见商娇久久不应,侧头想看她反应。但见她微微低头,似有些惭愧,又似若有所思,一丝湿答答的发耷拉下来,正好掩住她右侧的粉颊,不由一时情思大动,伸手隔着几案,便想替她将湿发捋至耳后。 可他的手刚一靠近她,商娇瞥见,直觉地赶紧侧脸,竟避开了他的手。 睿王的手,便就这般顿在了空中,僵硬的姿态,如冻结了时间。 商娇见状也觉不妥,赶紧将发捋到耳后,也不敢看睿王神情,忙转了话题问道:“嗯……王爷,您上次不是说,我与您不再是朋友,更与睿王府再无半点瓜葛牵连了吗?何以这次却……” 却来营救于我?还亲自率一万军队前来? 可她未竞的话却卡在了喉间。 因为,睿王那只顿在空中的手,竟迅疾而来,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瞬间将她的小手握住,裹在温实温暖的大掌里。 一双鹰眸脉脉含情,温和中,含着一丝谦卑,含着一丝期望。 “因为……本王舍不得。”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玉白素手,如握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商娇闻言一怔,她料不到平日里如此骄傲、尊贵、自矜的睿王,竟会开口对自己说出“舍不得”这样的话来,虽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一时也是心下大乱。 “王……王爷!”她慌了神,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手。 睿王却是不放。不仅不放,反而直身而起,隔着几案,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心口上。一双鹰眸中,已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深情。 “不要唤我王爷,小辫子!在你面前,我只愿做你的阿濬,你一个人的阿濬……小辫子,若时光可以重来,在初遇你的时候,我便不会不对你坦诚,不会戏耍于你,不会说让你于我作妾的蠢话,更不会唐突于你…… 小辫子,我对你,是真的上了心了……我知道你心中已有所属,但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快便判定我对你的感情?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给你幸福?” “王爷,王爷……王爷!”商娇见睿王越说越离谱,赶紧使劲地挣扎,终于挣脱睿王的钳制,她紧捂住曾被他紧握的手,惊慌失措的看着他,努力平复着自己凌乱的思绪,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印象里的睿王,便该是高傲的,尊贵的,潇洒的,不羁的…… 可眼前这般深情的睿王,这个仿佛褪了一身骄傲,只为求她回心转意的男子……是商娇以前从未见过的,也是陌生的。 所以,她慌了,乱了,不知所措了。 正想理清头绪,思索着如何回绝,牧流光却恰好大步行入帐中。 “禀王爷,陈子岩陈东家来了。”他沉声禀报,冷冷的眸光扫过商娇的面容,“他现下正在营外,听侯王爷召唤。” 商娇本就心乱如麻,此时听得“陈子岩”三字,刚好借故推脱,于是不等睿王开口,忙起身向睿王一福,道:“陈东家想必是得了民女消息,赶来接应民女的。既如此,民女便不扰王爷了,请王爷恕罪。” 说罢,她也不等睿王下令,径直便往帐外跑去。 睿王看着她这般不管不顾奔离自己的背影,全然不敢相信,她就这样逃离了自己。 在他带兵相救她后; 在他放下一切自尊、尊严,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之后…… 她回应他的,却依然只有逃离,只有放弃,只有视而不见! 心中,不禁又惊又怒、绝望而又愤恨的情绪便如喷发的岩浆,再也控制不住。 狠狠地一砸桌子,他一声厉喝:“商娇!” 那已然奔至帐帏的人便停下了脚步,却不敢回头看他。几番踯躇后,她终于将头一昂,坚定地道: “能得王爷错爱,乃商娇一生荣幸。但情之一事,乃由心生。心之所向,又岂能轻易更改?王爷,我此生既许子岩,便只会对他一人坚定。此生此世,他若不离,我必不弃!” 商娇说完,便不再犹豫,飞快地向着营帐之外奔去,翻飞的裙角,如一只粉色的蝶,毫不留恋的翩然而去。 仅余下帐中睿王与牧流光一上一下,一目含恨怒,一满心担忧与不愤。 ****** 伲子言:唉,伲子果然是个无良的作者啊,今天写到小睿睿被虐,心里竟然有些小爽,谁让他平日里装傲娇的?俗话说,装X容易遭雷劈嘛,哈哈哈~~(顶着锅盖爬走~~~~) 173、逢.离 173、逢.离 商娇奔出营帐不远,便见官军把守的通路上,一行人马下恭立,当先一人,眉目润朗,一身月白长袍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不由又惊又喜又有些委屈。 “子岩!”她激动得大叫一声,飞快地跑上前去,一头扎进他温暖的怀抱。 陈子岩看着那突然撞进自己怀里的小脑袋,待回过神来,激动得全身轻颤,将商娇从自己怀中挖出,双手捧起她的小脸仔细端详。 “商娇,娇娇?”他轻声唤,直到确认她平安无恙,那颗一直以来惴惴不安无处安放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商娇倚在他怀里忙连连点头,“是我,我很好。子岩……对不起,让你为我忧心了。” 陈子岩摸双手轻轻摩挲着商娇的脸,带着无比的怜惜:“怎么瘦了这么多?娇娇,这段日子,你吃了很多苦罢?对不起,当日事出突然,我……” 想当日,他突然接到秋茶在肆州境内被劫,同时还有商行叶傲天连同内近两百名工人失踪之事,心下不由大急,当即派人备马,点了商行几名管事一同赶往肆州。 因为事起突然,他临行前特意派人去寻商娇,并带口讯给她,让她替自己坐镇商行,处理临时突发的事件。 原以为一切安排得很是妥当,却不想却有人从中作梗,竟假传他的口讯,诱骗于她,将她一路引往路州。 当他处理好肆州的事情,往返天都的路上,这才收到王掌柜的飞鸽传书,知道商娇于路、随二州交界,山匪横行的盘龙山上失了踪迹时,他当下心急如焚,立刻转道前往这盘龙山,想要带人探明虚实,设法营救她。 哪怕这山匪要多少钱财,甚至是他的陈氏商行,只要她好好的,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只要她好好的! 可他料想不到,此事竟然惊动了睿王,亲带了一万精壮官兵前来,将盘龙山围了个水泄不通。若非他认识睿王府中的牧侍卫,恐怕连盘龙山的地界也进入不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有几分苦笑。 心里,有几分庆幸,又有几分无奈。 这个小家伙,分明就是一个惹祸精! 此时,小惹祸精已伸出手来,轻轻掩住他的嘴,温柔地阻止了他的话:“子岩,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这件事,是我鲁莽了,才会上了那高家小姐的当,害你为我担心……对了,此行前去肆州,可有找到失散的工人?大家都还好吗?可有找到被劫的秋茶?” 陈子岩闻言便点了点头,刚刚因与商娇重逢而起的喜悦便化成了凝重。 “嗯,工人们全都找到了,也全都平安返回天都。我一至肆州便去了州府报案,结果方才发现肆州府早已安置了所有商行的工人。据工人们回忆,他们是在回程时途经一间以往相熟的客栈,吃罢饭后便集体出现了晕厥的情况,想来是中了歹人的蒙汉药。回来报讯的那几个工人当时中毒状况较轻,见所有人晕厥,自然知道遇到了强人,所以不敢久留,趁人不备跳窗逃了,这才赶回商行向我们上报了情况。 第二日工人们醒过来时,见所有人尽皆平安,身上财物无犯,却偏偏掉了那整整三万斤的秋茶,也知出了大事,忙在叶管事的带领下向肆州府衙报了案。肆州府也知我陈氏是大魏皇商,如今出了大事,自是不敢怠慢,工人们安置得尚算妥当,直到我前去时,大家都一切平安,无一人伤亡。只三万斤茶没了下落,肆州府彻查了一番,暂且还没有下文。” “哦。”商娇闻言拍拍心口,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笑道:“那便好。只要人没事就是最大的幸运。至于咱们失去的茶,三万斤总不是小数,相信不日之后定会有消息的……” 说到此处,商娇想了想,又拉了他的手道:“就算没有,子岩,我也会设法陪你度过难关,相信我!” 陈子岩看着商娇愈发削瘦的小脸,想到她这般跨越千山万水,历经千难险阻地前往路州,便是想陪在自己的身边,不由对她又爱又怜。 伸出手,他轻抚她的小脸,柔声道:“好。我相信我的娇娇定有办法协助我度过此次危机!” 商娇听他说得宠溺与相信,不由有些微的小得意,昂着头看他,咧嘴笑得满脸幸福。 两人正说着,却见牧流光走出了睿王的营帐,一张刀刻般的脸上满是阴沉与冰冷,许是看见了前方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影,他僵立当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嗯哼”一声冷哼。 陈子岩遁声发现了牧流光,忙与商娇双双分开,行上前去,正想向牧流光行礼请求睿王召见,却被牧流光凭剑拦住。 “睿王有令,他今日诸事缠身,不宜见客。陈东家既已与商姑娘相会,便自去罢。”牧流光冷冷道,双眸含冰,笔直地射向商娇。 商娇经了刚才拒绝睿王之事,心中正是发虚,唯恐睿王又会借机为难陈子岩。此时见睿王并无意与陈子岩会面,不由心下大喜,忙赶在陈子岩开口前上前向牧流光道:“既如此,我等就不叨扰王爷处置事务了。商娇再次谢过王爷的搭救之恩,我们这便先走了。” 边说,她边拉了拉陈子岩的衣袖。 陈子岩会意,虽心中觉得有几分奇怪,但还是拱手道:“既如此,那我等便不叨扰王爷了,待明日王爷得空,我等再来拜谢。” 牧流光听得他们的话,将脸撇至一旁,只作不理,冷冷地哼了一声。 商娇与陈子岩便带着商行的一行人退了下来。 刚走了几步,便看安思予正牵了马走了过来,他显然也梳洗了一番,头发半干未干,脸上身上的伤口也妥善的重新包扎了一番,一身浅蓝的布衫穿在身上,竟有几分落寞的感觉。 “大哥。”商娇见了他,便快步行了上去,待看清他手里的马辔与马背上的行装,有些惊疑,“怎么,大哥要走?” 此时陈子岩也行了上来,见了安思予,虽面上不显,却微微皱了皱眉。 安思予似没有看见一般,一双温和的双眼只看着商娇,浅笑道:“嗯。我这般出来也快逾一月了,先前并未知会牙行及我娘一声,想来他们都急坏了。你既平安与陈东家会合,大哥便先行告辞回天都了。” 商娇听得安思予的话不由微微一怔,心里无名的涌上一股失落:“可是……” “既如此,”陈子岩却截住了商娇的话,向安思予略一拱手,道,“我与商娇便不强留公子与我们一同回天都了。安公子,此番你护送商娇来寻我的恩情,陈某没齿难忘。日后公子若有何危难之事,尽可来商行找我,陈某定当竭力以报。” 安思予闻言也拱手回礼,只浅浅道:“好。在下便在此谢过陈东家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商娇,眸光流转间,浅笑着轻声道:“商娇,再见。” 然后转身一拉马辔,纵身上马,便打马疾驰而去,只余滚滚尘土。 商娇遥望着安思予离去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再也不见,回想起安思予一路以来的照拂,生死一线时的相护,心下竟有些莫名的难过与失落。 安大哥,她的安大哥,真的是个很好的男子。 很好,很好…… 正想着,有些微冰凉的手指便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牵住,圈在自己厚实温暖的掌心。 商娇侧目,但看见陈子岩与她并立着,正侧头看她,目光清浅。 但不知何故,商娇总觉得陈子岩看她的目光,隐隐含着一丝打量,一丝探究。 她遂才想起,她此番与安思予孤男寡女,相携来到这随、路二州交界处已一月有余,若有心人刻意挑拨,指不定会被传得有多不堪。 所以她立刻敛了心神,忙扬起笑,问陈子岩道:“子岩,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何时返回天都呢?” 陈子岩遂想了想,道:“唔,今日天色将晚,况睿王那里毕竟是打着救人的旗号来的,我们这样不说一声便走亦是不妥。不若我们便在此休息一晚,待得明日一早,我们再向王爷辞行也不迟。” 商娇闻言,也觉陈子岩的方法可行。睿王虽嘱了他们先行离去,但如果他们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遂她点点头,摇着陈子岩的手,笑道“好。子岩既这般安排,那我们便在营中住上一晚,明早再向王爷辞行。” 174、火厄 174、火厄 当晚,陈子岩与商娇便宿在了军中,牧流光为他们安排的营帐内。 因着尔朱兄弟率部近百人来投,睿王下令军中将士尽数自盘龙山各要道撤回后,便摆了筵席,为尔朱一族接风,引荐。军中将士此次前来,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要打,却不曾想事情会如此顺利,再加上尔朱兄弟豪气干云,大家不由得也松懈下来,与之称兄道弟,大醉一场,酣畅淋漓,直呼痛快。 这样的场合,商娇与陈子岩自不便参加,二人便躲在商娇帐中,将未来商行可能会遇到的困难都捋了一遍,又细话别后情思,浓情蜜意,自不待言。直待军中筵席结束,陈子岩方才趁着诸将回营休息之时,回到自己所住营帐中去。 许是筵席之上的一番酒酣耳热太过开怀,军中将士大多酩酊大醉,所以当盘龙山上尔朱营寨中的大火是如何烧起的,谁也不曾留意,不曾记得。 大家只知道,当盘龙山上的火光照映天际之时,一切已为时晚矣。 入夜,商娇正在自己小小的帐蓬里安睡着,连日来的疲惫、担忧,劳累……都在今日与陈子岩重聚,得知彼此安好后化为乌有,所以她也睡得极是安稳。 直到耳际传来一阵震天的呼号与杂乱的马蹄、脚步声,她方才转醒。 蒙蒙然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商娇还未来得及自榻上坐起,便从头顶白色的帐布上,看到了透天的桔色的光。 “快,快救火啊!” 帐外,传来一阵慌乱人声,战马嘶鸣,似有什么大事发生。 商娇怔忡了一下,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小榻一跃而起。 失火? 是军中失火了么?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披衣下榻,刚飞快的出得帐帏,立刻便被一阵扑面而来,裹挟着热气的山风给惊得呆愣当场。 抬眼望去,但见青山苍翠的盘龙山上,她昨日尚还待过的尔朱寨,此时早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此时正值初冬,正是天干物燥之时,再借了风势,那火由上而下,竟有逐步往下蔓延之势! 商娇怔然地看着那场不意的山火,待反应过来山寨之中尚还有人之时,不由一声厉呼:“悯儿!” 山寨之中,还有两位年近五六十岁的婆姨,一个才上山数日的年轻奶娘,还有…… 那个她自死去的尔朱夫人腹中亲自迎接,又亲自取名、亲自哺育了二十日的小婴儿——尔朱悯! 他们如今在哪里? 这么大的山火,他们几个老弱妇孺,身边连一个照应的男人都没有…… 可曾逃出生天?可能逃出生天?? 想到这里,商娇心下大急,再顾不得自身安危,拔腿便在人仰马翻的军营中快速寻找,急切地想找到尔朱兄弟及部族的身影,与他们会合,赶回山寨接应。 身后,有人不断想要拉住她。有军士、有陈子岩,有睿王…… 却都被她一一推开。 她的脑中心中,只有昨日下山之时,悯儿那张白白嫩嫩,尚在襁褓中憨睡的可爱的小脸。 那是她亲自接生的孩子,是她照顾了二十余日,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孩子啊! 原本,尔朱兄弟是想将他一同带下山的,若非她心疼孩子,又恐睿王处生变,劝他们将孩子留在山寨之中,哪有今时之祸? 想到此处,她心里又急又痛,如割如绞。 在一群军中壮汉及铁蹄中穿梭了一阵,她终于找到了正召集了一族精壮男子上马,欲向山上而去的尔朱兄弟。 “尔朱大哥,带上我!”她大声唤着,追着尔朱禹的马。 尔朱禹回头见商娇跌跌撞撞地追来,也知她心忧悯儿安危,二话不说停下马来,大手将她一捞,商娇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马背之后。 “抓稳我!”尔朱禹沉声道。 商娇刚一抓稳他的腰带,他已一鞭策马,当先迎着猎猎火热的山风上了山。身后,近百骑尔朱族弟子也都加快了马速,迅捷地跟上。 “商娇!”仓促间,万军忙乱之中,商娇听到陈子岩忧心如焚的厉呼。 她回头想寻,想叫他不必担心自己,奈何马蹄迅疾,眨眼间山下的人便被山上茂密的林木掩去了身影。 商娇不由得也红了眼眶,但一想到山上身陷火海的尔朱悯,便什么都再顾不得了,只抱着尔朱禹精壮的腰,不停催促:“尔朱大哥,快一点,再快一点!” 尔朱禹何尝不是心中焦急,眼中冒火,胯下马儿在他不停的扬鞭下马不停蹄,任由滚烫的山风卷着火舌,炙烤着每一个迎火而上的人,在盘山小道上艰难行进。 可他们再快,也赶不上受过训练的战马与官军。 待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半山腰时,牧流光带着先期队伍终于赶超了上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牧流光自马上一跃而下,右手举起流光剑,左手执起睿王王令,厉声喝道:“睿王有令,前方山火危险,所有人不得再上山前行!违令者,就地处决!” 如山军令面前,昨日才刚率部投诚的尔朱禹只得勒了马,血红着眼,在原地踯躇打转。 商娇见状,滑下马来,向牧流光冲了过去,急急求道:“牧大哥,你们不能这样!山上的寨子里还有人啊!还有一个尚不足月的婴孩儿……” 牧流光眼神复杂地看了商娇一眼,转头朗声向疾奔而来的大队官军道:“各部听我指挥,掩住口鼻,就近砍树埋土,一刻钟内,务必造出隔火通道,阻止火势蔓延!” 说罢,又向尔朱禹道:“尔朱统领对山上地形最是熟悉,请率一部人马迅寻水源,进山灭火!” 尔朱禹听得牧流光调度,虽万般不愿,却不得不从。赶紧应是,带着所率人马寻找水源去了。 待一切人事安排调度妥善,牧流光才一把攫住了商娇的胳膊,将她拽至了一旁安全的林间。 “商娇姑娘,你快随我下山吧。王爷担忧你的安危,已经快急疯了。” 说罢,他拽着商娇,便想去拉马,却被商娇一把挣开。 “我不走!”商娇眼中充血,眼泪簌簌而下,也不知是忧急还是被浓烟所熏,在已然漆黑的小脸上,流出一道一道水印,却倔强的不想离去。 “我要留在这里,我要亲眼看着山寨上的人平安下来……”她抹了一把泪,喃喃着,倔强而执着。 牧流光的眼中便闪过一丝不忍。他的唇张了又张,终于沉声道:“姑娘,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你可曾想过,那么大的火势,山寨中的人又尽皆是些老弱妇孺……此刻,只怕就算你们冒险上山,也早已无济于事!” 牧流光的话,理智却无情地戳破了商娇心中尚存的一丝冀望与幻想,一瞬间,商娇再也忍不住涕泪泗流,力竭地坐倒在泥地中,再掩不住心中悲痛。 “牧大哥,你知道吗?那山寨之中,还有一个小婴孩儿……他才出生只有二十二天……他是我亲手接生,亲手带大的,这两日他刚刚有了表情,我用手逗逗他的脸,他就会朝我笑……你不知道他有多可爱!明明昨日下山之时,尔朱大哥是想带着他一起下山的。可我……我担心他还小,害怕他受颠簸,这才劝尔朱大哥将他留在了山寨……临行前,我还亲了亲他的小手小脸,想着明早天亮就上山接他……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说到此处,商娇越想越是懊悔,不由得抓扯着自己被山风烧焦的头发,哭得伤心欲绝,浑身颤抖。 牧流光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是难过,不由蹲下身来,抬起手,拍了拍商娇的肩膀。 “好姑娘,别哭了!”他冰山一般的脸闪上一丝暖意,劝慰道:“如今,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相信我,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们也会全力施救。所以你且先随我下山,好吗?” 商娇却不理牧流光的话,她抬起眼,看着山上熊熊火光,突然一声怆笑:“尽人事?听天命?……牧大哥,那请你告诉我,这场山火,到底是人事,还是天命?” 尔朱一族几百年来偏安盘龙山,从未遇到山火; 她在寨中近一个月,从未遇到山火。 ——何以偏偏这么巧,睿王大军一到,这一场山火便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 牧流光闻言一愕,继而大怒,从地上一纵而起。 “商姑娘,你此话何意?莫非……你怀疑是王爷所为?” 175、宋贼 175、宋贼 商娇闭了闭眼,将头偏向一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王爷率军一到,这场山火便不期而至。我无法说服自己,该怎么相信这场大火何以会如此巧合!” 说到这里,她从地上爬起,直视着牧流光的双眼,道:“便如我无法相信,王爷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命如草介的民女,发动一万大军来此围剿一般!” 牧流光亦直视着商娇,眼中有怒,有叹,终摇了摇头,道:“所以,你认为王爷是为了这区区不足百人的山寨,便劳师动众,亲率一万军队来此?……呵呵,商娇,你当真会伤王爷的心!” 说罢,他再不管商娇眼中如何抗拒,伸出手臂,将商娇牢牢攫住。 “我不管你怎么误会王爷,我只知王爷既令我要平安将你带下山去,我便不能违令!你跟我走!” “我不走!”商娇手被牧流光攫住,眼见自己便要被他拖上马背,不由急得跳脚,立在马前,拼死不从。 牧流光与她僵持半晌,终忍无可忍,一个手刀劈过,商娇只觉劲后被重重一击,人便晕厥了过去,再没了知觉。 商娇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午时。阳光映照在营布之上,白茫茫一片。 商娇脑中也暂空白了片刻,待想起昨日晚间那场惊心动魄的山火,不由一个挺身坐起。 那场山火……扑灭了么? 她便手脚不停地穿衣下榻,飞快地行至帐外,来不及顾及四周,只抬眼望去,便见盘龙山上,昨夜的山火已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余了山上焦黑光秃一片,泛着尚去的青烟,仿佛被人拦腰截断一般,山腰及以下则一片绿木葱茏。 火灭了? 那…… 那两个婆姨并一个奶娘,还有悯儿…… 他们可都还好?平安吗? 她这般一想,目光回转处,便先听到一阵压抑的男子的号哭声。 商娇慢慢地扭动着脖子,循声望去,便看到营帐外的空地处,众军之中,近百号尔朱一族的男子都聚在一处,同一方向跪在地上,向着地上三个蒙着白布的,姿势怪异的,有些像人形的东西号哭着。 商娇的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便有泪坠了下来。 她慢慢地走过去,慢慢的,每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她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便要去掀那覆在那几具尚有几分人形的东西身上的白布…… 手,却被人一把攫住。 商娇抬眼去看,便看到睿王一脸深沉,一脸担忧。 猛地将她提起,睿王将她一推,她便从后面落入一具温暖的怀抱。 “看牢她!”她听到睿王威严的声音,命令着她身后的人。 “娇娇,不要看!”她的眼前便覆了一只温暖的手,轻轻为她掩住了那可怖的一幕。 商娇伸死死按住那只手,泪如雨下。 “他们……都死了吗?都找到尸体了吗?” 身后的陈子岩默了默,难过且艰难地答:“嗯……全都烧得……面目全非了……” “……那,悯儿也……”商娇浑身颤抖,泪落得越来越急。 陈子岩沉吟片刻,长叹一声,“悯儿的尸身……没有找到。他还太小……许是一场大火,已经……” 灰飞烟灭。那四个字,陈子岩无论如何,也无法宣之于口。 商娇的身体便晃了晃,咬着唇,靠着陈子岩,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悯儿,悯儿…… 她亲手将他接生到这个世界,难道便是为了让他受这一番如同炼狱一般的烈火炙烤,直至挫骨扬灰么? 想到这里,商娇只觉自己心里巨痛,全然脱力。 大口大口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商娇方才回复了力气,轻轻拉下陈子岩的手,向着睿王走了过去。 她走到睿王面前,没有行礼,没有表情,只无神地直视着他。 “王爷,这场大火,我要一个解释。” 睿王也回视着商娇面无表情的惨白的脸,微微颔首。 转回身,向着另一边扬了扬头,示意商娇看过去。 一群士兵退去,便露出躺在地上,脸覆白布的六具黑衣尸体。 “你且去看看,这些人中,可有识得的。”睿王在她身侧,冷然道。 商娇闻言眉头微蹩,缓缓踱步上前,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掀开白布细看。 几个人中,她大多不识得。但有两个人,她却似曾在哪里见过。 睿王见她似在回忆,踱身上前,俯身将一样物件递到了她的眼前。 商娇接过,左右一看,但见这是一块黄铜铸成的腰牌,上面雕刻着不知名的狰狞的兽形图案,腰牌正中,则篆着一个大大的字:刘。 商娇便猛然间想起,她似乎在柔然与刘绎碰面之时,便曾见过这其中两个人出现并追随在其左右。 “昨夜大火凭空而起,孤心知有异,便令人赶紧派军重新于出山要道设防。果不其然,便拦截到这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一番打斗之后,他们眼看被擒,竟又事先咬破藏于牙间的毒囊,尽数伏诛身亡。 其后,孤在山寨中几具尸体上皆发现伤痕,全是一刀切断喉管毙命,出手既快且狠!想来便是这几个宋国的贼子,趁着孤下令撤军之际,趁机浑入盘龙山上的尔朱山寨,杀人放火,以挑起尔朱一族对朝廷的不满与对立,从而引起我大魏内斗。” 睿王缓缓地解释着。 商娇越听,越觉心头恨怒,手中的那块令牌也越握越握,直到嵌入掌心。 刘绎!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怎生得便如此一副狠毒心肠,为达到不可告人的国家目的,竟连几个老弱妇孺皆不放过? 正想着,便见尔朱兄弟哭过痛过之后,双双走上前来,单膝跪在了睿王面前。 “王爷!”尔朱禹拱拳,双目犹带赤红,声音中带着恨意,道:“宋人可恨,毁我家园,杀我族人,诛我稚儿,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末将请王爷速速下令,令末将率部速往南秦州军营,为大魏守好门户,若遇宋敌来犯,末将必倾全族之力,尽诛宋贼,以报血海深仇!” 尔朱禹的话掷地有声,沉痛无比。身后,一群尔朱族的汉子也尽皆跪地请命:“请王爷恩准!”众志成城,声音震天。 睿王沉吟片刻,抬起一双鹰眸,四顾了一番尔朱一族的男子,沉声道:“既如此,孤便准了尔等请命!撰拟尔朱统领尔朱禹暂代南秦州军营副营统一职,待稍后孤回朝向皇上请旨之后,尔等正式任命便会下达!” 睿王此话一出,尔朱一族的男子脸上除了悲伤,总算有了一丝欣慰。 睿王弯腰,亲自扶起了尔朱禹,劝慰道:“尔朱营统,逝者已矣,生者坚强。望尔等到任后,务要操练军务,奋勇杀敌,为我大魏守好三国交界的要塞门户!” 尔朱禹领命,恭身拜谢睿王后,便再不多言,领了军令,便指挥着所有族人径自上马,往南秦州军营去了。 商娇站在原地,看着尔朱禹、尔朱同带着满腔的狠戾与仇恨,率部众远去的身影,再抬头看了看那座尔朱一族偏安了几世,如今却变得面目全非,满目疮痍的盘龙山…… 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176、饥销 176、饥销 尔朱一族事毕,商娇与陈子岩亦不便在军中久留,遂也辞别了睿王,坐上了商行派来接应的马车,先行回天都去了。 一路上,因着尔朱悯的事,商娇精神都恹恹的,整个人如霜打了的茄子,提不起一丝精神。陈子岩也知她此番受了打击,遂一路不提商行之事,只陪着她坐在马车里赏景笑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终于在回天都时,商娇的情绪缓和了不少,又开始振作精神,与陈子岩一同商量商行未来经营之事。 十二月中旬,当商娇与陈子岩相携回到天都,回到商行时,蜀地茶农的五千斤秋茶早已如约而至。 王掌柜虽对商娇此次大宗收购蜀地散茶的事颇有不解,但凭着商娇的金簪作凭,整个陈氏对不仅按契收下了所有的散茶,并且待茶农甚厚,既没短斤少两,也无半点克扣,全都收入了商行的仓库之内。令前来送茶的茶农们无不感恩戴德,心怀感激。 尤其是李铁汉,在得了卖茶的银钱之后,他本想留在天都再与商娇见上一面,当面感谢商娇的恩情,奈何商娇迟迟没有消息,其余同来的百余茶农又催促得急,只得依依与王掌柜惜别。临行前,他特意写明了自己的住址托王掌柜带给商娇,只道若商娇有需要,蜀地茶农必当全力以赴,以最低的价格,将最好的茶售予商行。 陈子岩在路上时早已知晓了商娇的计划,但饶是如此,当他回到商行,亲眼看到那满库的散茶时,还是不免有些心中打鼓。 要知道,在世人的眼中,散茶便是再好,亦为贱价货,素日里便连街边小贩都懒得看上一眼…… 陈氏想凭借这一批仅五千斤的散茶,止损三万斤秋茶遗失所带来的重创,这样的绝地反击,难免有些痴人说梦的意味。 但商娇却很有信心,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在连夜与陈子岩、账房几处管事核出三万斤秋茶亏空,以及若要散茶止损所需的价格之后,她便开始了自己的营销计划,更为此忙得昏天黑地,日夜颠倒,一连数日连家都不曾回,吃住均在商行,统一调度,统一经营,只为背水一战。 七日后,整个天都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奇景。 几乎一夜之间,在大魏第一场冬雪无声飘落的那一日,那相传被劫了三万斤秋茶,一蹶不振的陈氏商行四铺,突然一改近日士气低落的景象,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在自家铺中屋檐下,摆放出了一座展架。 将展架展开,便是绘着一株姿态悠美,如出尘仙花一般的茉莉花树,但见其上茉莉花朵朵洁白,绿叶似随风摇曳,婉转若曲尘,衬着其后的飘渺山水,鸿雁双飞,便已令人眼前一亮。 更让人惊叹的,是其上抬头的一首从左至右的小词: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对仗工整,字体飘逸,如宝塔一般一字至七字,字数依次递增,道不尽的茶与诗的相得益彰,令人便思茶叶的香味和细嫩,每每引来天都文人骚客争相诵读、叹服。 这还不算,白锦其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更是让天都所有见过招牌的百姓皆摸不清头脑:冬雪飞扬,邂逅茉莉——元月一日,天都南铺,恭请品鉴。 冬雪飞扬时?邂逅开于盛夏的茉莉? 这不痴人说梦吗? 可偏偏,不管你在外吵嚷争论好奇得有多厉害,有多少人入店相询,这陈氏的人全都紧闭着嘴巴,故作高深的笑着,只不作答。 不仅不答,人家四间铺子里竟还笼了现下最时兴的银霜碳,温暖如春中,幽然有茉莉花香盈于鼻端。四铺也不知打哪儿请来四个貌美如花的少女,一铺一女,坐于铺间显眼位置,着一身素雅的白色绣绿叶的纱裙,巴掌大的小脸未施粉黛,却端是清丽脱俗,一应的头戴一顶用白绸制成的或盛开、或含苞待放的茉莉宫花,上缀着青青绿叶制成的花环,飘然若仙中,素手轻拨案前素琴,只反复吟唱一首清丽小曲: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一首小曲,几句话,曲调悠美,脍炙人口。一两日间便在天都百姓、文人间流传开来,竟连穿街过巷的三岁孩童也能唱之出口。 …… 于是这几日,几乎天都所有的百姓、文人,以至有所听闻的达官贵人皆无不翘首以盼,就等着数日之后的元月一日,看陈氏商行这知名的茶商,如何能那素日里朴素的夏日茉莉盛开于世人眼前,惊艳天都——甚至整个大魏。 终于,在赚足了世人眼球,高居天都百姓话题第一名,引得无数人扳着指头数日子之后,元月初一终于到了! 几乎一大清早,全天都的百姓皆如潮水般的涌向了天都陈氏商行的南铺,里三层外三层,竟将铺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就等着看那冬日里的茉莉,如何能在一个茶商的铺子里开出花来。 终于,在所有人的千呼万唤声中,南铺的门缓缓开启。 六名长相清丽的窈窕少女拥着一位稍显俏丽纤小的女子,着一身轻灵若仙的素白纱衣,头上、颈间、腕间皆缀着绿叶环绕的茉莉宫花,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般娉婷而来,站定在众人面前。 然后,七女齐齐向着人群一福,动作齐整划一,训练有素,风情无限,竟引得无数围观百姓大声鼓掌叫好。 在一片叫好声中,七女分列两边,便见一身着月色长袍,眉目润朗、气度风华的锦衣男子缓步自铺中踱出,向着众人施施然一礼。 “让大家久等了。在下便是陈氏商行的东家陈子岩。今日,乃我陈氏商行推出新茶之际,欢迎大家的莅临品鉴。今日陈氏南铺茶室不设门槛,我们的茶博士当街为大家表演茶艺,但有兴趣者,皆可品鉴新茶。望大家品鉴之后多多推介、转告,陈某在此感激不尽!” 说到这里,他浅笑着,转头,伸手,便见那形容娇俏一些的小姑娘行上前来,与他双手交握,并肩而立,向众人盈盈一福。 “稍后便请大家欣赏我陈氏商行首席茶博士商娇姑娘为大家带来的茶艺展示,并请大家品鉴我陈氏为大家推出的新品——茉莉花茶。” 说罢,陈子岩在如山的鼓掌与欢呼声中,与商娇极默契地相视一笑,退后了几步。 几位茶博士便上得前来,将几张小几并于一处,搭上洁白的绒布,在上面一一摆放上个个玻璃制成的茶具,个个晶莹剔透,很是别致,令许多未进过茶室一探究竟的百姓大呼惊奇。 然后商娇跪坐于一旁,舀在纯净的山泉水来,在一排别致的陶泥小炉上坐了水,待得水沸温杯之后,商娇便拿出竹制的茶筒,用一节竹勺,在万众的瞩目下,舀出一管茶叶来,珍而重之的倒入了同样是玻璃制成的小壶内。 众人皆好奇地伸长脖子看着,凝神摒息。但见茶叶入壶,散于壶底,叶肥短而褐绿,似伴有洁白的花朵,有阵阵茉莉幽香透出,不由得均有几分好奇。 人群里很快便有识茶的货商看出了破绽,大声起哄道:“散茶!这茶竟是散茶!” 围观的众人闻言定睛一看,果见壶底均是散茶,不由轰然大乱,不少人纷纷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整个天都皆传陈氏损失了三万斤茶叶,莫非现在是黔驴技穷,想要以次充好,用散茶来蒙骗顾客了么? ***** 伲子言:这里运用了现代营销学里面的经典案例:饥饿营销,有兴趣的亲们可以去看看相关的经典案例。当年伲子学广告学的时候,简直觉得发现了新世界~~ 177、茶.妒 177、茶.妒 商娇见状却是不急,只将盛了茶的玻璃杯让一位茶博士用托盘托住,绕着人群在场中走上一圈,向所有围观的人展示着壶中的茶叶品质。 “诸位,世人皆知我大魏百姓喜用团茶、饼茶,散茶历来便被视为便宜的茶末,其实这样的观点便是错误的。大家请细观我们所选茶叶的品质,均是肥硕娇嫩的芽尖制成,不仅并非下脚茶末,更应是茶中之上品!” 说到此处,商娇一挺胸口,骄傲地道:“我陈氏之所以能成茶业翘楚,自是因为采茶认茶不拘一格,非好茶而不选!这一点,我相信不仅是天都,便是整个大魏的茶行皆无可比拟。” 商娇此话坚定而自信,再加上所有人都透过玻璃杯,将茶叶的质地看得一清二楚,一时便再无有人敢生二话。 待得茶博士捧回茶壶,商娇便开始分两次向壶中稍加冷却的沸水,待茶叶舒展,众人一见,果然是最好的芽尖,细绿的飘浮于玻璃壶杯上,叶展如旗,根根分明,端得是好茶品相。 更难得的,随着商娇注入沸水,那茶叶中白色的干花浸湿透水,朵朵茉莉便飘浮其间,竟真蹿出一股茉莉花的香甜气息,飘散在空气里,顿时让人在这寒冷飘雪的冬季,有一种如置盛夏的感觉。 片刻后,商娇将水滗入公道杯中,如是三回,众人但见茶汤金黄透亮,花香弥漫,不觉啧啧称奇。 其后,便是韩信巡城般的分茶、倒茶,每一个茶杯中,均分得小杯诱人茶汤,每个茶汤中,又分别飘浮着一朵商娇早已命手下的茶博士放入的茉莉干花于其间,娇嫩花朵被茶汤所淋,顿时与茶汤混作一处,宛若天成。 第一轮茶水共分得十杯,由茶博士用托盘托了,分到围观群众手上时,大家看着眼前茶汤茶色,闻着宛若杯中茉莉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已是震惊不已,待得小饮一口,更觉茶香花香混然天成,居然毫无苦涩之味,香气透过口腹,直到周身每一个毛孔,更是不由大赞。 与此同时,第二轮香茶又接踵而至,又引得饮者无不赞誉…… 当上得第四轮茶时,便已有人开始挤上前来,向商娇及茶博士们询价。 陈子岩见状,当众宣布:“因这蜀地的茉莉花茶并非采用的揉青团制之法,故产量极少!陈某此次倾商行全力,亦只得这区区五千斤。故此茶价格昂贵,一斤茶要价二百两银子,但若能一次买上十斤,可得九折优惠。”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两百两银子一斤的茶…… 这当真是天价了。 这哪里是寻常百姓能喝得的? 故那些有心想买的百姓便只得咂着嘴,馋巴巴的舔着唇间的茉莉茶香,望而却步。 岂料,陈子岩却接着道:“当然,陈某以上所说,是针对大宗生意的贵客而言。因着此茶为散茶,所以我们陈氏第一次不拘以斤为准,若大家有意,亦可买上一两或数钱,趁着马上要过年节,回家款待亲朋好友,也是使得!” 说罢,他又指着铺排的茶案,笑道:“当然,今日是我商行新茶推鉴之日,不管大家买是不买,我陈氏皆欢迎大家前来品茶,便是不买,陈某也多谢大家的捧场!” 他此话一出,刚刚一度冷场的氛围便再度活跃了起来。 稍有些家底的百姓货商们便纷纷拿了银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入铺选茶去了,稍次一点的见商行一钱茶叶也卖,便合计一番,也入得铺子买茶,但不管是大宗客人,还是小商小贩小老百姓,铺中掌柜与伙计皆是笑脸相迎,跑前跑后,热情周到,就连陈子岩也亲自去了柜台,为客人选茶包茶。 一来二往间,便已有人拿着买来的新茶笑咪咪的出得铺中。 而尚在外观望的百姓见铺中上至东家,下至跑堂的伙计都如此细致周到,便再无所顾忌,纷纷拥入铺中,开始选购这从来没有喝过的茉莉花茶。 一时间,曾经神秘的南铺外,便排起了长长的买茶队伍。 而商娇与几位茶博士也没闲着,不管别人买是不买,但凡有人上前讨茶,她便细致热心地为其泡茶,然后交由茶博士执礼甚恭的奉于人前…… 那一日,陈氏南铺的上空,始终飘浮着一股清甜的茉莉花香,也始终排着长队,热闹非凡。 谁也没有注意到,大街尽头不起眼的地方,停了一顶寻常的小轿。只守轿的轿夫个个身材颀长,服色统一,目露警惕,一看便是身手了得之人。 而端坐在轿中之人,正轻撩了轿帘,一双鹰眸贪恋地看着那被一群形形*的人包围在中央的白色倩影。 不用窥得全貌,他也可以想见,今日在这人群中央的人,是何等美丽,何等风采无双! 正想着,便有人捧来了用一小只玻璃杯盛着的半杯热茶,恭敬地交予牧流光手里。牧流光端着茶杯,正想饮上一口试毒,便听睿王在轿中轻声道:“流光,不必。给孤便是。” 牧流光有些犹疑,回身道:“可,王爷,这……” 轿中人便道:“大街上人人饮得,孤自然也饮得。” 牧流光闻言不敢再劝,只得将热茶奉到了轿中,看着睿王伸手,将那杯尚散发着香气的茶接了过去。 睿王将茶拿在手中,翻来复去的看了半晌。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但见半杯热茶香气缭绕,一朵洁白的茉莉飘浮其上,透出阵阵花香,闻之便让人心旷神怡。 抬手将茶端到唇边,他轻轻地啜了一口。 仅一口,便觉一阵茉莉花的香味漫入唇间,口舌尖无不沾染上清幽芬郁的香气,茶亦不涩,香气满溢,又与茉莉花香相得益彰,端是无上的感受。 他闭目,静下心来,感受着口中难以言喻的美妙感受。 据人回报,这茶乃是她偶然在去往路州的小道边发掘,以半两银子一斤为价,带回天都的。 而在此之前,这茶贱价得便是一个小酒馆的老板都打不上眼。 她看到,如获至宝,带回天都,凭着一些小小的手段,卖成天价。 照她这样的卖法,只怕用不了多久,这茶便会成为天都的宠儿,大魏的新贵。 而陈氏……虽然损失了三万斤的秋茶,但仅这一项,便可弥补亏空,不会再有那可以预见的伤筋动骨。 想到这里,睿王便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柔情。 他就知道,她一定会想到办法,令自己脱困,令陈子岩脱困。 她的聪颖,她的自信,她的善良,她的乐观……让他痛恨,也让他欣赏。 这样美好的女子,怎能不让他又敬又佩又恨又爱,欲罢不能? 想到此处,睿王轻叹了一口气,将杯中残余的小半杯茶也一饮而尽。 手,像是没有意识一般,又轻轻撩起轿帘,看向那一抹洁白的倩影所在的方向。 此时人已经稍稍散了些,他便看见了坐在案前的她。 她正低头,将一壶倒好的茶均匀地分入茶杯中,让茶博士端给前来讨茶品鉴的客人。长发披散,一身素白纱衣,满身皆缀满着茉莉制成的宫花,衬得她宛若入得凡间的茉莉仙子般灵逸秀美,光华无俦。 她,便如一朵小小的茉莉,看上去纯洁而娇嫩,却有着最香的蕊心,努力绽放着自己的美好。 睿王如此想着,目光中便溢满了柔情。 目光贪恋地胶着在不远处的商娇身上,再也不愿移开。 他看到,泡了许久的茶,她似乎有些累了。送走了一批茶客后,她轻轻抬手,捶了捶自己酸疼的右手。 然后,她悄悄扭头,向着铺子里的某一点,某一个人看去,然后与他相视而笑,默契十足,灵秀而狡黠中,有小小的自得与一些小小的满足。 睿王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一蹩,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这世间,有多少人爱而不得,得非所爱? ——陈子岩,凭什么……你便这么好命? 178、娘逝 178、娘逝 茉莉花茶开市第一日的傍晚,当南铺收工,管事与工人统计完今日贩售情况,上报陈子岩时,在场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只望着陈子岩手中的账册,期待却又紧张地听着他宣布今日的消息。 陈子岩将帐册一页页翻过,一番仔细的核对过后,终于紧闭双目,在众人的目光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他的眼中已有神采在飞扬,灿若天边最亮的星辰。 “今日一日,仅商行南铺一铺的日销额,有二十三家大户一次性买走十斤花茶,得银共四万一千四百两外,其余的零敲碎打,也共计售出四百余斤,得银共计十二万两千三百两银子!” 说到此处,陈子岩侧目看向商娇,目光中,有着惊叹,也有着激赞:“商娇,我们这一仗,赢得漂亮!” 话音刚落,南铺中便响起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掌声与欢呼声。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但商娇乍听到这样的业绩,也不由得瞪大双目,又惊又喜地掩住了大张的嘴。 十二万多的银子!还仅仅是今日一日的销额! 这漂亮的业绩,连她都不敢相信。 毕竟,这茉莉花茶虽然确实好喝,但因是散茶,又卖出天价,她始终有几分害怕天都的百姓们不能轻易接受。 但这一切,却是真的。账册上的记账是真,那收库的银子是真,那同僚们的掌声与欢呼声……都是真的。 她与子岩,真的赢了这一仗! 从此后,茉莉花茶必将迅速占领天都的茶业市场,走入寻常百姓之家! 大家鼓掌欢庆时,其余三铺的掌柜陆续下了工,也都纷纷赶了过来。甫一进铺门,便都争先恐后的向陈子岩要求调茉莉花茶增援三铺,直说今日铺子都被前来问询的顾客给踏平的门槛,有的甚至已经交定,只求能快点买到今日陈氏推介的新茶…… 人即到齐,又有了这么好的销量与预定,照这个趋势来看,这五千斤的花茶只怕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被销售一空。 这令陈子岩不觉有些既喜且忧。喜的是这五千斤花茶一旦全盘售出,陈氏此次被劫的三万斤茶的亏空便可填平;忧的是这花茶现世的量也实在无多,届时不消几日便卖得完了,他又上哪儿去找到新鲜的花茶再卖给别人呢? 考虑完这一系列因素,陈子岩便立刻将这还剩下的四千多斤茶作了统一的调度安排。除交了定金的之外,其余的花茶原则上由四铺平分,但若铺中走的量很大,商行亦可统一调度,修改配额。 几铺的管事听着陈子岩这般的安排,也觉合理,此事便如此议定下来。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商行的危险警报暂且解除,商娇便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她太累了。从随州回来后,她便吃住都在商行,日夜不停地安排、统筹,为的就是能在今日,一举打响花茶的知名度,从而让商行摆脱资金链快要断裂的问题。 现在,花茶终于如她所愿,在天都一炮而红,那么接下来,只要各家管事销售平稳,调度合理,她相信陈氏便是失了秋茶,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与影响。 而这些事,她便不用再参与了。 她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的睡上一觉,待得明日再好好吃上一顿大餐,好好犒赏自己一番。 于是,商娇知会了陈子岩一声,趁着他与各铺管事开会商议接下来的事宜之际,先行退了出来,也没坐陈子岩为她备的马车,打算自己找个街边的小铺吃点东西,便回小宅休息。 随意在街边找了间面铺,商娇进去坐下,点了碗小面,待得小面上来,她刚吃了一口,便听到邻桌几位粗莽的脚夫粗声粗气的交谈声。 “……可不是,一个楼子的人全死绝了,一个都没跑出去……听说官府将人抬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人全烧成了焦碳……” “唉,我也听说了。本来我看里面有个翠红姑娘,长得貌若天仙,正准备攒够了钱,去楼里让她陪老子睡一宿呢!结果一场大火,人都烧成焦碳了!唉,可惜了那张漂亮的小脸儿呢!” “可不是,我也觉得可惜呢!听说那醉倚楼里的姑娘,可是个顶个的漂亮呢!” “……” 商娇起初吃着面,并不曾理会这几个贩夫走卒的市俗俚语,但当几人提到“醉倚楼”三个字时,她突然愣怔了,手里的筷子何时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发现。 这几个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醉倚楼被烧了? 他们说,醉倚楼被烧了? 她心里猛然惊骇,转过身来,猛地扑向邻桌,重重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巨响,吓得那几个脚夫全都怔然地望着她。 “姑娘,你这是……”一个人好不容易回神过来,抖抖索索地问。 商娇血红着眼,强忍着心下狂躁与焦急的情绪,问道:“你们刚刚说,醉倚楼被烧了,这可是真的?” …… 飞奔去往安宅的路上,商娇心急如焚,任由泪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却又心存几分侥幸。 耳畔,那几个脚夫的话还言犹在耳。 “怎么,这醉倚楼被大火所烧,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儿了,姑娘竟现在才知道?” “是啊,一整座妓院都被烧光了,事发时正值下午时分,正是妓院闭馆休业的时候,所以一座楼子里的人全都没跑出来……啧啧,近百十来号漂亮的姑娘啊,连同鸨母与手下,一个不剩,全葬身火海啦……那场景,才叫一惨!” “是啊,我有兄弟去现场看了,听说那官府拉人的马车上,全是黑鸦鸦的人,全都成了焦碳,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可不咋的,我听说,连现场办差的廷尉署的人都吐了……那人烧得就跟烤糊的猪没啥区别……” …… 后来,那几个人说什么,商娇已然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待她如同亲女的安大娘还在这醉倚楼里上工! 大娘…… 她是否平安?是否安好? 对!她一定的平安的! 事发是在下午闭馆休业的时分,往常这个时侯,大娘尚在家休息,替人浣衣呢! 况且,若她当真有事,安大哥与常喜不会这么久不给她去信,不会这么久不通知她前去吊唁。 对,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安大娘一定是平安的,她一定还在安宅里哼着小曲,在落了枝叶的桃树下浣洗着衣服,听着她的敲门声,便会扬起一张笑脸,前来为她开门! 她这样想着,脚下便步履匆匆,直奔向安宅,那处让她感受到无限温情的所在。 直到,当她飞快地穿过转角,跑过那条幽深的长巷,远远看到安宅门上,那高高悬挂的两盏白惨惨的灯笼,翻飞的白幛…… 那一路飞奔而来时,所有的侥幸与希望,终于在那一刹那间,破灭。 “大娘……”商娇喃喃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似想要否定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却在瞬间泪如雨下。 “大娘!”她迸出一声凄厉的呼声,跑上前去,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的砸向那扇大门:“大娘,安大娘!你开门,你快给我开门啊!” 门,很快打开了。 却不是素常安大娘迎接商娇时的那张慈譪的笑脸,而是常喜那张苍白中犹带着泪痕的小脸。 “小姐,”她开口唤她,一双俏眼含着泪,悲郁而忿然,“小姐,你怎么才来啊?安大娘……安大娘她死!她死了!” 常喜朝着她大吼,再抑不住满腔压抑的情绪,泪水纷然而坠。 商娇闻言身体一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地。 “大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常喜便捶打着商娇的肩,哭得极是伤心,极是愤懑:“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多久没有回来过了?你现在眼里心里,除了陈子岩,你还有什么? 小姐,你可知道,大娘直到临死的那一日,与我吃中饭时,还在跟我念叨,说她打听到你与安大哥去了山匪横行的路州,也不知你是否平安…… 大娘她,她在死前都还挂念着你,可你呢?为了一个陈子岩,大娘死了你不知道,大娘出殡你不知道,便是回了天都这么久的时日,也没有想起过来看看……小姐啊,你中了邪了,陈子岩便这么好么?便这么好么?” 179、守灵 179、守灵 常喜这一说,商娇才幡然想起,自那日她说离开之时,安大娘激动的阻止她后,她竟然有这么久没有回过安宅,没有见过安大娘了。 中秋节时,大娘做了桂花月饼,让安思予邀她回安宅过节。可她为了与陈子岩聚在一起,没能回去向大娘拜节; 重阳节时,她想去看安大娘,却被胡沛华拦住带进了宫,出宫后又匆匆去了陈府拜见陈母,没能回来看一眼安大娘; 那日她回来安宅,本想与安大娘叙叙家常,却又因商行秋茶被劫,被人骗去了路州…… 她还记得,分别那日,大娘不愿她离开,拉着她的手,劝她别走; 她还记得,被安思予架出安宅时,大娘拼命的捶着门,在门外不舍的哀声哭泣…… 可是她还是走了,为了寻找自己的幸福,为了能与陈子岩相守。 她总以为大娘身体康健,时日还长,她总能找时间回来看她,与她相聚…… 却不知,世事无常。 有些人,一别之后,便是永诀! 前世如此,今世又如此。 想到这里,商娇心内巨痛,站在原地,任由常喜捶打着自己,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屋内的安思予听到外间的动静,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把攫住常喜击打商娇的拳头,安静地,沉痛地,悲伤地看着她,商娇方才从悲痛与自责的巨痛中醒过神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商娇哽咽着,缓缓步上前,看着安思予蒙上一层郁郁与疲惫的眼,“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安思予眼眶瞬间红了。他侧过脸去,咬牙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似过了很久很久,方才平复过来。 “告诉了你又能如何?况且,这段时日,我知道你会有多忙,商行会有多需要你,所以,我也嘱了常喜,让她不要来找你,毕竟……人死也不能复生,告诉了你,除了让你分神与痛苦以外,也无济于事。” 安思予淡声道,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还扯出一抹浅笑,安慰商娇道,“况且,你现在回来看娘,娘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开心的。” 商娇听着安思予说得那般云淡风轻,再看他努力佯装平静,喉间却几番哽咽的模样,心里更是酸痛。 “大哥!”她重重地叹。 为什么,你要将所有的事都扛在肩上,不要我为你分担? 哪怕,我只能为你分担一点痛苦伤心,也好过你一个人独自承受失去亲人的难过啊! 每一次我遇到任何事,你都会站在我前面,为我挡风,为我遮雨,为我谋划,为我挡去一切艰难险阻,甚至为我不惜生命…… 可为何,在你有事的时候,却连告诉我一声都不愿,宁愿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然后在暗夜时分,无人的时候,独自舔舐伤口? 安大哥,你可知道,这样的你,会令我心疼?心疼得无措…… 安思予却转了话题,牵了她的手,慢慢向正堂走去。那里,白幡还未撤去,厅堂正中央,一座新立的牌位还放在中间的案龛上。 而案龛下,还燃着一堆未烧完的纸钱。 安思予自案龛处拿起三柱香,自那儿臂粗的白烛上点燃,将明火扇灭了,方才交给商娇,道:“我回来知道此事后,自廷尉署将娘的遗体领出,已为娘下了葬。你来了,便以三柱清香拜祭一下吧。” 商娇侧头,看着安思予手中的香,却没有接,抬头问安思予:“可还有麻衣孝服?” 安思予闻言身形一晃,抬眼看商娇的眼神里便多出一丝疑问。 商娇流着泪,向安思予乞求道:“安大娘平日里待我如待亲女,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便是不能亲自为她送葬,也至少让我也身着孝服,以儿女之礼,替她守灵一晚,送她走完这最后的一程吧。” 安思予听完商娇的话,那一直强抑在心里的痛楚突然间涌上了眼眶,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溢了出来,顺着他英俊的脸庞缓缓流淌。 “商娇……谢谢你!”许久,他轻声地道。 于是,商娇脱了一身锦衣,披麻戴孝,以儿女之礼,与安思予双双跪在地上,守着安大娘的灵位,为她敬香、烧纸。 常喜也在一旁哀哀的哭,她虽刚来时与安大娘有过不快,但这近两年的时光,也早已将大娘视作自己的亲人般,如今安大娘骤然离世,且死得那么惨,对她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她陪着安思予守孝在家,也熬得心力交悴,只熬到上半夜,便脱了力,整个人晕晕乎乎,沉沉欲睡。 商娇便唤了常喜起身,嘱她先回屋睡去了,方才折返回来,又与安思予守在安大娘的灵前,为安大娘添着纸钱。 此时屋中寂静,只余了安思予与商娇二人,但听得火声噼啪,映在雪白的墙上,两个人的身影便显得有诡异而摇曳。 安思予默默地向火盆里添了许多纸钱,轻声道:“那一日,是十一月三十一日,本是娘向醉倚楼辞工的日子。若不是我之前劝她辞工,也许那一日,她便不会在那个时辰去往醉倚楼,兴许,她便可以避过那场灾劫……” 商娇正在添钱纸的手便顿了顿。 “大哥你说,这件事会是谁干的?”她缓声问。 安思予当然知道商娇的意思。 她没有问这件事是天灾还是人祸,而是直接问他这件事会是谁干的,便是心下已经笃定。 安思予遂惨然而笑,答:“你心里既然已有答案,何需问我?” 若梁富户一族的死,他们尚还能欺骗自己,将之算作是一场食物中毒引发的意外,那醉倚楼里突发的大火,便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安思予的脸上便闪过一抹痛悔的神色,他沉吟片刻,苦笑道:“我自小读书读史,也知这皇宫禁苑、公侯王府之家虽表面繁华,内里却最是肮脏不堪之处。只我想不到,仅仅一年时间不到,竟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如此阴暗狠辣的鬼……若早知如此,当初,当初……” 当初怎样,他却再也说不下去。 只商娇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素手伸出,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给他力量。 “安大哥,这不怪你。若当初重来一次,你与我的选择,也许都不会改变……我们,还是会选择救她,因为我们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眼前。这便是我们的初心。 可若重来一次,我断不会再让她入得宫去——哪怕,那时死的人会是我!所以安大哥,我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造化弄人,错在我们低估了人心改变的速度而已…… 所以安大哥,不要自责。毕竟,我们这一生还太长,谁也不知道我们的人生走向会是什么。但只要我们能够不忘自己的初心,那便够了。” 安思予垂头,看着商娇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反手将她握紧。 不忘初心? 她的话,令他豁然开朗。 自娘死后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只要一想起自己当日回到家,听闻这个消息,肝胆俱裂地自廷尉署领回娘亲被烧得焦黑,全然认不出形状的尸体时,自己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独自坐在孤灯下,为娘守灵时的孤独与无助…… 他便恨不得自己从未救过穆颜! 甚至一度,他曾经想过,世间每天都要死那么多的人,穆颜为何却还要活着? 她应该死,她早就应该死了! 可听完商娇的话,他突然发现,他原来只是因为仇恨而蒙蔽了心智,忘记了自己当初救她时,那颗善良的初心。 若人失了初心,岂非便是下一个胡沁华? 如此面目狰狞的自己,是否会令自己也感到厌恶与可憎? 想到这里,安思予倏时间,觉得自己身心轻松了下来。 “商娇,你说得对。是大哥偏激了。”他笑了笑,觉得自己的心自在了不少,“我恨的,是今日的胡沁华,而非当日纯真善良的穆颜。现在的胡沁华,只是魏宫里的胡贵妃而已,与我并无半点交集。” “胡贵妃?”商娇却听出安思予的语病,疑惑地看向他。 安思予看她反应,也是一愣:“怎么,你还不知道?二十来天以前,胡沁华‘诞育’了一名皇子,皇上大喜,孩子甫一出生,即亲赐名为元宸,册为太子;又晋胡嫔为胡贵妃,凌驾于所有宫中嫔妃之上;又晋了胡贵妃的兄长胡沛华为光禄大夫及卫尉将军,统领京城与禁宫禁军,可以说,现在整个天都皇城的兵权已尽在胡沛华手中!胡沁华在魏宫的地位,已是无可撼动了!” 安思予的话信息量太大,商娇一时间无从反应,只得目瞪口呆。 180、皇子 180、皇子 皇子? 胡沁华的大计,果然还是实施了。 而现在,胡氏兄妹一个是皇上宠妃,太子亲母,一个则成为了掌握京畿与皇宫禁军,手挥重兵的武将…… 当真是一荣俱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只这孩子的出处…… “只这孩子的出处,”商娇正在想这件事,安思予便已轻声道,“我实在有几分生疑。” 商娇便侧头问:“大哥在疑什么?” 安思予沉吟片刻,问商娇道:“商娇,我问你一事。” “大哥且说。” “那日自我先行走后,这盘龙山上可有何异状吗?” “……”商娇闻言,惊疑地看向安思予,仿佛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般,“大哥如何得知?” 说罢,她便将自那日安思予先行告辞之后,盘龙山夜间突发大火,烧毁尔朱寨,睿王又逮住几个宋国奸细之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安思予。 安思予悉心听完,遂点点头,道:“这便是了。看来睿王逮到的这几个宋国奸细,并非杀害山寨上的人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只怕来自天都!” 商娇听得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安思予是凭着什么作此臆测,不由问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思予却不答,只望向商娇的眼睛,沉声道:“这两日操办完娘的丧事,我甫一上工,便听到城中百姓传言,说咱们大魏这个胡贵妃新‘诞下’的皇太子,右脚板底下竟天生有七颗红痣,状如北斗,实乃真命天子之吉兆!商娇,你说,这世间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右脚板? 七颗红痣? 状似北斗? 商娇怔了怔,待细想过来安思予意下所指,不由悚然起身,一声惊呼:“安大哥,你是说,那个孩子……是悯儿?” 安思予平静地看着又激动又震惊的商娇,偏了头,反问:“不然呢?世间上,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尔朱寨中,那场意外的大火,那寻不到的悯儿骨骸……而事发之后没多久,这远在天都的皇城之内,却有了一个与之同样的,右脚底长有状似北斗的七颗红痣的男婴诞生……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商娇乍听这个消息,只觉得脑袋都快要炸裂开来,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她想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对不对,安大哥,若是如此,那那几个被睿王逮住的宋国的奸细又作何解释?腰牌尚且可以作假,但那些人中,我确然在柔然之时是见到其紧随在那宋太子身后的……若非他们杀人放火,以图挑起我大魏内讧,那他们上得盘龙山来干什么?” 安思予垂眸想了想,缓声道:“或许,他们上山,是为了别的目的。毕竟,那随、路二州已临近宋国所辖之蜀地,睿王突然陈兵于此,宋国得了消息,自然警戒,派人来一探虚实,也是有可能的事。况且……” 说到此事,他目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商娇,生生将话咽回了嘴里。 他不敢说,不敢提醒她,她有多特别,多美好。 在他的眼里如此,在别的男人眼中亦如此。 那刘宋的太子,与她相熟,几次交手,皆败在她的算计之下…… 在他的眼中,商娇岂会不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若是那刘绎,面对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不说动心,只怕也会有几分不一样的情愫。 而彼时知道那个让他视为特别的女子,被人劫掳上了盘龙山,失了踪迹,甚至可能会遭遇不幸…… 他会不会急?会不会想来相救? 这些想法,安思予不敢说,亦不敢想。 商娇听安思予如此分析,便再也坐立不住。 得知悯儿有可能还活着,甚至有要能就在大魏的宫廷里,成了胡沁华手里的一张获取权势的王牌、一粒棋子…… 她就焦急难安,一颗心如同被人架到了火上,反复煎烤。 悯儿…… 那是她亲自接生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是她照顾了二十余日,亲眼看着他的小脸由红皱起皮,像小老头儿一般又皱又丑,到蜕了胎皮,长成白白嫩嫩的小婴孩儿的小生命…… 他本应该在他父亲的怀里,享受着来自父亲、叔叔以及家族给予他的关爱,成长成一个健康、活泼,自由自在的,阳光的小男孩。 而不是被困在一个满是阴谋、满是算计的皇宫里,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争权夺利的工具,成为如同皇帝、睿王一般,虽手握权力,却连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意志都无法去把控的人! 想到这里,商娇再也坐不住了,她一跺脚,转身便想向外走:“不行,我得入宫一趟……” 但商娇的裙摆却被安思予一把攥住。他尚跪在地上,只昂着头看她,一双看穿世事的眼,似乎要看穿她的内心。 “入宫?这么晚了,你入宫做什么?” 商娇跺脚,急怒道:“入宫做什么?我要亲自去问问她,为何要对待她如妹,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人的亲娘下此毒手?为何要诛杀尔朱寨中的几个老弱孤寡,放火烧山?为何要将一个才出世尚不足月的婴儿卷入这场阴谋中来!” “不行!”安思予忙抓住她的手急忙阻止,他想站起,奈何跪在地上良久,起身时便趔趄了一下,手下一松…… 商娇便趁机脱困,飞快地转身向外奔去。 情急之下,安思予再顾不上素日里的君子之风,几步上前,长臂一伸,便将商娇带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揽住。 “娇娇,你冷静点!”他将她揽到胸口,双手环住她的颈项与纤腰,低吼。 “冷静?”商娇在安思予的怀里乱扭着,企图挣脱他的钳制,也同样低吼着,“我如何能冷静?梁家近百人、醉倚楼近百人、还有尔朱寨、安大娘……现有甚至还有悯儿!就因为她一个人,就因为她一个人的仇恨,便要死这么多人么?便应该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来承受这些痛苦么?大哥,你放开我,你放开……你让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正因为如此,你更不能去找她!”安思予扳过她的身体,将商娇按在自己的怀里,亦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绪。 “她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心地善良、任人践踏的穆颜,而是大魏皇帝的宠妃,是太子的生母,是地位尊崇的贵妃!” 说到此处,安思予拍着商娇的背,见她稍安静了几分,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在她耳畔轻道:“娇娇,你可曾想过,她为何杀了这么多人,却唯独不动你我这两个知情者?因为,也许在她心中,尚还保有一丝温情与良知……可若你此时去找她,与她撕破了脸,让她断了心中最后的那一脉温情,那么,你与我,还有与你我有所关联的人,便都危险了!娇娇,这其中的利害,你可明白?” 安思予的话,直陈利弊,一针见血,一时间让商娇无法反驳。 是啊,她现在可以凭着一时冲动去找她,去大骂她一通,以图心中痛快。 可痛快之后呢? 她的命可以不要紧,但安思予怎么办?常喜怎么办?甚至……子岩要怎么办? 这件事,牵连如此之广,早已不是她商娇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所能左右。 安思予见商娇终于不再冲动,轻轻放开了她,这才又道:“所以娇娇,我们现在所能做,可以做的,便是忍耐,便是忘记!不管是杀母之仇,还是悯儿之事……我们都要学会忍耐、学会忘记!否则,我们不仅不能保全自己,更会累及他人!明白了吗?” 许是安思予的话太过语重心长,商娇一时间有些忡然。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大哥,这样的忍耐,要到何时才是尽头啊?”她抬头,问他。 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她平生所有的力气。 安思予也是茫然。他仰头长叹一声,伸出手来,摸了摸商娇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但娇娇你要相信,无论前路有多艰难,大哥也一定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这条路,大哥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商娇闻言,将头倒进安思予的怀里,手环着他的腰,泪落如雨,小小的身体,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微微地颤抖。 安思予感觉到了,不由将她环进怀里,下颔顶着她的头顶,以一种护卫的姿势,将她越拥越紧…… ***** 预告一下,下一章,伲子想小污一下,哈哈~~ 181、车震 181、车震 上苍可鉴,因为安思予的话,商娇当真是想要忍耐,想要忘记的。 她现在才明白,这样一个社会里,人当真是有等级的。 下层的人,不管活得有多努力,有多挣扎,生与死,却都比不上上位者的一句话。 所以,她只能忍耐,只能忘记。 只愿自己得一个一心所爱的人,与之白首携老,便于愿已足。 其余的,她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去奢望。 可是,她这样想,却不代表有的人愿意放过她。 所以,当又过了几日,商娇在休沐外出买菜归来的途中,再一次被胡府的马车挡住去路时,看着马车内正掀帘打量着她的那双阴鸷的双眸时,她的愤怒在一瞬间到达顶点。 默默地提了装满蔬菜的篮子,她入得车内,又一次坐到胡沛华的对面,任由他将她带往哪里。 车内,胡沁华挑了挑眉,看着神情恹恹,意兴阑珊的商娇,不由兴味地挑了挑眉。 这小丫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于是他开口,带着点戏谑与逗弄:“小丫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何处?难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带到何处给杀了埋了,让人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 商娇闻言便冷嗤了一声。 然后,她站起身,巧笑倩兮地走向胡沛华…… 猛地一抬手,将手中装满菜与肉的篮子倒扣在胡沛华的头上。 胡沛华不察,被她扣了个正着,那些菜与肉便顺着他头上的玉冠一直滑落到他身上紫红朝服的下摆上,端得滑稽。 目瞪口呆片刻,胡沛华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商娇推开,忙开始整理自己身上落了满身的菜叶与肉末子。 菜叶还好,但肉中有油,饶是他整理了半晌,依然脏污了他那件簇新的九卿朝服。 胡沛华理了又理,眼见实在理不干净,不由双目圆瞪,冲着商娇便是一声低吼:“你疯了?你信不信我当真杀了你?” 商娇便又是一声冷嗤。 再不理会胡沛华,她径自行到对面,坐下,昂头轻蔑地看着他。 “反正不管我如何做,如何躲开你们,你们都不会容留我活在这个世上……既如此,倒不如我也做做自己早就想做的事,左右痛快!” 商娇冷然道,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嫌恶,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胡沛华正在整理身上脏污的手便顿了顿,眉头略略皱了皱。 “看来,你都知道了。”末了,他直起身,索性与她开门见山。 商娇不怯不退,冷然睨他,挑眉反问:“怎么,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这么怕人知道?” “……” “梁富户一族百余口,醉倚楼中上百口,还有盘龙山尔朱寨那场大火……胡沛华,你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这一身锦衣朝服,一门荣耀,还要做多少恶事?你难道便不怕有朝一日,会有报应吗?” “报应?”胡沛华听商娇这么问,不觉也冷笑一声,眸光也陡然锐利起来。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遭其殃!想我胡家,数代在朝为官,却不过区区卫尉,便连我姑姑在先帝朝时颇为受宠,也不过封个妃子,落个无子送终,谴送庵堂修行的结局。 而如今,我好不容易得了胡沁华这样一个争气的好妹子,受尽恩宠,后宫诸多嫔妃皆无法与之相较;如今尚不足一年,便成功诞育皇子,更让皇上为她废掉了‘立子杀母’这条该死的律例,从此后我胡氏外戚崛起,成为朝中新贵……这何尝不是天与?不是时至?我若不取不迎,反倒受咎遭殃! 至于你说的那些人,他们的死有何足惜?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遑论一国江山,母仪天下?他们能成为我胡氏的垫脚之鬼,也是他们的荣幸!” 商娇听着胡沛华的长篇大论,狠毒狠心至此,遑论人情人伦至此,不由点头,泠然冷笑。 “是啊!所以,为了成就你胡氏一门,为了稳固胡沁华后宫地位,凡是挡道之人,都得死!那么我呢,你准备何时取我性命?”她问得尖刻。 胡沛华遂点头,道:“也是。按说你知道的也确实太多了,我是该早点杀掉你,”他站起身来,慢慢向商娇逼来,伸出双臂,将她拘囿在自己的包围中,口中热气几乎要喷吐到她的脸上,“可是这样一个小美人儿,我还真心有些舍不得……” 说到此处,胡沛华伸出手,用手背细细滑过商娇的俏脸,感觉到触手温润的质感,不禁心旌摇曳摆动。 “你若乖乖听话,听任我们摆布,我便留你一命,又有何妨?所以我劝你一句,商娇姑娘,收起你那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乖乖做我的棋子,我不仅保你一生平安无忧,更可保你一世富贵荣华。如若不然……你那个安大哥,你那个小丫头,哦,还有你那个皇商未婚夫……他们的结局如何,我当真不敢料定!” 他轻轻的说,宛如最温柔的情人。却心怀杀机,字字淬毒,阴狠无比。 商娇的瞳孔陡然增大,眼中含着愤恨,大吼一声:“胡沛华,你敢!” 说话的同时,她素手紧握成拳,一拳便狠狠打在了胡沛华如刀削般俊美却阴狠的脸上。 胡沛华万料不到商娇会突然出手,一拳被她打中左脸眼眶处,不由一声闷哼,眼前一片金星乱冒。 “商娇!”他怒吼一声,心头邪火顿起,伸出手去,自上而下一把攫住了她纤细的脖子,“你特么别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商娇被他攫住脖子,顿觉气出不匀,却丝毫没有恐惧,联想到他刚才的话,心中也是愤懑,遂身下用力,使劲抬起右腿,使劲往他毫无防备的脆弱部位重重一磕…… “唔……”一袭成功,胡沛华顿时痛得浑身冷汗直冒,连连后退,连带着也松开了攫着商娇脖子的手。 商娇趁此机会连忙反击,她站起身来,先是抬腿重重磕在胡沛华的肚子上,紧接着趁着他弯腰的工夫,手肘用力,重重击在他的后背,最后整个身体压下,终于将胡沛华成功放倒在车厢地上。 然后她大步一跨,翻身坐到胡沛华肚子上,挥拳如雨,毫不章法,一拳一拳全打在胡沛华的脸上:“我让你杀我!我让你杀安大哥,杀常喜,杀子岩……胡沛华,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胡沛华武将出身,身手自是不弱,只他万料不到,平素里的小野猫小兔儿发毛炸裂,竟化身成一只狂野的小猎豹,令他全无防备,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被商娇掀翻在地,当真狠揍了几拳,虽不疼,但却让他措手不及,颜面尽失。 待明白过来,胡沛华哪里容得了她这般骑在身上为所欲为,立刻仗着自己武力臂力,一个翻身便轻而易举完成了乾坤大挪移,将商娇狠狠压在了身下,死命地掐出了她的脖子。 “你今日当真是想找死商娇!既如此,我便成全你!”他目眦欲裂,已是恼怒非常,手下力道自是不弱。 商娇被掐得眼突舌露,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伸出手来,艰难地摸上他的脸,找准地方,二指曲弓,一下便狠狠抠住了胡沛华的双眼。 她抠得死劲,二指狠狠陷入胡沛华的眼窝,恨不得能将他的眼球给挖出来…… 胡沛华想不到商娇死到临头,竟还能如此绝地反击,双目一时剧痛无比,逼得他一声怒吼,却不得不放开掐在商娇喉咙处的手,反手去护双目。 趁着这个机会,商娇的手又迅速爬到他的头顶,一把扯掉了他束发的玉冠,将他一头长发绕到手中,死命向下一拉—— “哐当”一声巨响,胡沛华虎躯随着头皮间的拉扯,又重重砸到了轿底,痛得胡沛华不禁一声痛呼:“啊!” 商娇趁此机会,又一次翻身坐到他身上,边呛咳着边痛揍着这个她一直想要痛揍的人,“我让你威胁我!胡沛华,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咳咳……” …… 于是,二人便在马车里,如高手过招般,时而女上男下,时而男上女下,时而上上下下地……咳咳……打得不亦乐乎! 一时间,衣服零乱,发落钗摇…… 只外面护卫的靖风及一众高手,眼看着平素里向来平稳的马车时而一阵震动,时而一阵晃荡,从马车里时而传来商娇一阵“痛痛痛”的凄呼,时而传来胡沛华“啊啊啊”的低声惨叫…… 大家都不觉地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眼角乱飞,眉毛齐跳。 车震?马震?马车震? 而且听动静…… 这战况是相当激烈啊! 想不到想不到啊,向来对女人都不怎么上心的主子,原来内里喜欢的是这种调调! 一时间,所有人都对马车里的二人肃然起敬,心生佩服…… ***** 嗯嗯,对的,你们没看错,伲子就是老司机!哈哈~~ 182、温情 182、温情 一场恶战下来,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商娇与胡沛华二人身上都挂了彩,衣服佩饰更是零乱不堪,于是只得在胡府家兵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护卫下,转道回胡府…… 更衣! 商娇这边还好,只脖子上有些红肿淤痕,用衣襟一掩,倒看不出什么迹象。 而胡沛华这边…… 当靖风侍奉胡沛华脱下所有衣服,不由再次对商娇肃然起敬。 主子的脸上全是浓墨重彩不说,脖子、手上、背上及胸口……竟也全是青紫及一道道血口和牙印! 噢……这商姑娘,想不到素日里看着挺娇小玲珑、细细弱弱的一人儿,内里竟是如此狂野奔放! 看到主子身上的伤口,连他都忍不住浮想连翩起来。 偏生的,主子看着自己的伤口,不仅不以为忤,竟还笑了起来。 端得让靖风心中咝咝冷风透过,一阵恶寒。 主子…… 该不会对这商姑娘,上了心了吧? 可胡府上下的人谁人不知,这商姑娘不仅是一颗棋子,更是一件礼物! 一件胡沁华用于讨好睿王的礼物。 这次宫中的胡贵妃召见她,不就是想与她再提此事的么? 若主子此时与她生了情愫…… 哦!主子一定是想效仿秦时吕不韦送赵姬给秦公子子楚的典故,来个奇货可居!今后,这大魏如今的天,未来的天,他胡家便包圆了! 靖风如此一想,看胡沛华的眼光便充满了崇拜。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主子还是自家的高明! 胡沛华换完衣服,重新梳洗打扮好出得房时,便见商娇换好了宫女衣饰,坐在胡府大厅之中喝着茶,悠哉游哉地翘着小腿等着他了。 反正就像她所说,反正她的命如今已捏在他的手里,她当真是万事不惧了。 胡沛华便就这样看着她,不由得心里一阵怪异的感觉便涌上心头。 这个女人,初初见面,明明如此弱小,如此怕死…… 可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却几次三番敢与他为敌,与他做对,甚至不惜与他动手! 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哪里来的这么巨大的能量,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悍不畏死? 她这番模样,竟让他不禁从心底对她升起一种敬佩,一种怜爱的感觉。 他突然想知道,若有朝一日,他也成为了她生命中想要保护的人,是何种滋味? 只可惜,这种想法,只怕永远只能是奢望吧。 因为,在她的眼里,他是强者,是为了保护自己胡氏一门荣耀,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狠毒之人! 可她哪里知道,他与她,何尝不是同一种人。 拼命的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在乎的人。 可是,他却走不进她的心,永远。 所以,他闭闭眼,再睁开时,已只有绝然。 将她拉上马车,再次向着目的地出发。 她是胡沁华要的人,也是对胡家有用的棋子。 如此,而已。 这一次,他与她各踞一隅,相安无事。 刚刚那一架,两人打得痛快淋漓,酣畅尽兴,各不服输。 所以这一次,他聪明的选择不再去逗惹她。 而她也累了,上得车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一闭,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擦黑,马车停在皇宫后苑独辟的一处小阁楼处,守卫森严,胡家的马车却可以轻易穿行其中,也不见侍卫上前盘问。 商娇下得马车,便见宫女清风早已迎了过来,向胡沛华与商娇行了个礼,笑道:“贵妃娘娘刚还念叨着姑娘,姑娘便到了。” 边说,边留了胡沛华在原地等待,将商娇往阁楼上引。 商娇抬头看那阁楼,只见那阁楼不大,拢共不过三层,却端得雕龙绘凤,尽显华贵,居中门上匾额上书“凤栖阁”,便知是如今胡沁华所独居之处了。 清风好事,看商娇四处打量,遂笑道:“姑娘许是不知,贵妃三月前,因怀着身孕,皇上怜惜,又恐宫中人多事杂,惊扰了贵妃,便修葺了此处,特许贵妃在此产子,并在此居住,不必回宫了。姑娘日后来此走动,也方便些许。” 清风说得轻描淡写,但商娇还是听得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在此产子、居住,又有专人保护,想来大魏的皇帝已是极看重胡沁华及那孩子,生怕他们母子会出现任何意外,所以才会将他们特意的保护起来。 如此一来,也确实给了胡沁华时间,去宫外找寻令她满意的孩子,避开宫中耳目众多,带入宫来冒充皇子。 所以商娇当下也不言语,只任由清风带路,入得楼中,见到正在二楼屋中摇晃着小木床,哄着床中孩子睡觉的胡沁华。 强捺住自己想要扑到那小床一看孩子的激动情绪,商娇上得前去,行了大礼。 “民女商娇,拜见贵妃娘娘。”她尽量平心静气地道。 胡沁华忙从小床中抬起头来,示意商娇噤声,又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商娇这才走近小床,看向那睡在里面的婴孩儿。 但见一个孩子盖着百家被,白白嫩嫩,虎头虎脑的模样,很是可爱,也极是眼熟。 此刻,孩子正憨睡着,藕臂般的小手上,还抓着一只精致的拨浪鼓。 而那孩子被子下亮出的右脚板,果然有着状如北斗的七颗红痣,形状模样,均是商娇所熟悉的。 悯儿,果然是悯儿! 看到这一幕,商娇眼一酸,便有泪落了下来。 情不自禁地,她伸出手,想要去碰碰他久违的小手小脚,摸摸他嫩嫩的小脸…… 可刚伸出手去,一只染着凤仙花汁的白玉纤手便自空中截下了她。 商娇含泪抬头,便看见胡沁华向她指了指门外,轻声道:“宸儿正睡着,我们出去聊。” 商娇便收回手来,看着胡沁华起身,俯到悯儿的额头上亲了亲,慢慢踱下榻来,引了她向外走去。 商娇恋恋不舍地看着悯儿憨睡的小脸,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胡沁华出得房门,又跟着她上得三楼,终在一间燃着灯的房间门口停下,推门入内。 房间内很古朴,鹤形铜灯燃着白烛,照得房间亮如白昼。陈设却很简单,一榻一案,却都是由名贵的金丝楠木雕刻相楔而成,透着低调的华丽。 示意商娇阖上房门,胡沁华方才向她笑道:“妹妹,来,过来坐。” 说罢,她伸出手想要拉商娇,却被商娇手臂一晃,堪堪避过,抗拒的意图明显。 胡沁华便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眸光中闪过一丝失落。 未几,她扯了扯唇角,清浅地,又带着几分苦涩地开口,“看来,妹妹到底还是对我生了恨了。” 商娇很想按照安思予之前告诫她的话,就此移开话题,很想口是心非的说不是…… 可是安大娘的死,尔朱寨的大火,那轻飘飘便死去的数百人…… 这些,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底,令她心生愤懑,已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 所以她忍了又忍,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激越与愤怒,开口控诉道:“为何要杀安大娘?胡沁华,难道你忘记了吗?在你还是落难的孤女,在你身陷困顿,在你几次三番涉险之时,是谁不惜自己声名尽毁,不惜自己被人打残肢体,拼却了性命,也要救你出得危难了吗? 可你呢?你便是这样报答你的恩人的吗?在你入得宫来,受尽帝王恩宠之时,却反首过来,杀掉了与他相依为命,辛苦半生的母亲,生生陷他于痛苦自责当中!胡沁华,你这样做,于心何忍?” 胡沁华听着商娇的控诉,也觉字字剜心,“我没有!”她急声道,摇着头,几乎不知所措,只想辩解。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安大娘!大娘的死,只是个意外!我……我明明还嘱咐了大哥,务要确保大娘的周全!就连他们动手的时机,也是选择在醉倚楼闭馆休息的时候,就是想要避开大娘的……连大哥也没有料到,安大娘会在那天,那时突然闯进去……她平素那个时辰,明明都是在家休息的,为何偏偏就那天,为何偏偏就那么巧……” 胡沁华说着说着,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安大娘对自己的照顾,不由得也红了眼眶。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鸨母请人来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若练得不好,便得挨训挨打,关在柴房中饿饭。 每每这个时候,楼中的姑娘们总是拿她当笑话看,而那些恩客与龟奴,更不会对她一个小姑娘有丝毫同情,听着她被打得惨叫连连,反倒一群人聚在一起,磕着瓜子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整个醉倚楼里,也只有安大娘,总会心疼她,总会趁人不备,悄悄从窗棂处,给她塞进来一个馒头或包子,然后看着她可怜兮兮的狼吞虎咽,眼中总是充满了慈爱与怜惜。 那些漫长的、难熬的黑夜,安大娘与安大哥,给予了她如亲人般的温情与温暖。 183、食杀 183、食杀 那不可多得的温暖,也曾温暖了她曾经冰冷的心,曾经孤寂的夜。 所以,无论是如今授意胡沛华族杀梁富户,还是火烧醉倚楼,她都不曾想过要伤害安大娘、安大哥一丝一毫。 所以,当得知安大娘死于醉倚楼的这场意外时,她也全然迷蒙,无措了。 是哪里出了错? 她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而商娇总算给了她答案。 面对胡沁华的自责与疑问,她泪盈于睫,轻道:“你只道为何事情偏有这么凑巧,殊不知正是因为安大哥怀疑梁家的灭门惨案不是意外,而是你与胡家为掩盖你的身份所做的局,所以他害怕你们不会放过醉倚楼,特意嘱了安大娘,让她做完最后一个月,就不要再去醉倚楼上工! 那一天,安大娘本是去楼中找老鸨结算工钱的……只一日,只消再过一日,她便能结束一生的操劳,好生的在家休养,安享自己的晚年……可这一切,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说到此处,商娇潸然泪下。胡沁华再也经受不住,也蓦地跌坐在地,泪水纷至而下。 “大娘,大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只是不想……不想有人再认出我来,不想自己的命运再被人拿捏在手里而已……” 可是造化弄人,竟至如斯境地。 这便是命运吗? 曾经疼爱她的大娘,曾经视作亲人的人,竟是她亲手所害! 这样的感觉,何曾不是痛彻心扉,撕心裂肺? 可商娇还不饶她。她走到她的身边,蹲下,依然愤慨难平地继续追问:“还有,为何要火烧尔朱寨,劫掠悯儿?天下间谁家的孩子不可以,为何偏偏是悯儿?” 胡沁华心头悲怆,反倒嘿然而笑。她斜睨了一眼商娇,仿佛她刚刚问了一件极为可笑的事。 “为什么?因为那孩子身上有着祥瑞,偏又与我的孩儿出生时日相差无几……所以,当睿王下令撤军,哥哥隐在禁军中的亲信便‘顺便’将他掳了来。妹妹,你可知道,一个身带祥瑞而生的孩子,比起那些普通的孩子,在皇室之内,会获得怎样的恩遇,给他的母亲带来怎样的恩宠与荣耀!” 说到此处,她一挥衣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环视着四周,笑道:“所以妹妹,你看!这孩子一来,便被皇上册为了太子!我本是嫔位,也连晋几级,成为了贵妃,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的贵妃! 从此后,我再不是那个在大魏宫中畏首畏尾,日夜忧心为人所害的胡嫔,我是贵妃,是太子的生母,未来皇帝的母亲!我想要保护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敢轻易伤害,说杀就杀!我想要做的事,也再没有人敢轻易阻拦!你看,这样不很好吗?” “可是,”商娇驳道,“贵妃娘娘你可有想过,即便不是悯儿,即便只是任何普通百姓家里的孩子,只要是你‘生’的,他也会是当之无愧的皇长子!皇上如此宠爱于你,难道便不会册为太子吗?” 胡沁华闻言点点头,道:“会,他当然会是皇长子!但我要的不仅是皇长子,更是万无一失的太子之位!只有这样,我的地位才会巩固,才能一举越过高湘云,成为后宫第一人!否则,如今国律已废,后宫的嫔妃会相继有孕,其中不乏有太多母家地位比我尊崇太多的女人,我如何能够一举掌权,又如何能让孩子万无一失的,甫一落地便成为太子? 当然,这件事也是巧合。本来我与大哥并没有刻意的找寻这种身带异相的孩子,但因缘际会,偏生在尔朱寨里,让他发现了身带祥瑞的孩子……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么? 况且,这孩子母亲早逝,父亲与部众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若这孩子跟着他们,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戍边苦寒之地,岂不可惜?而这孩子若跟了我,他不仅会有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父母,更有可能会是将来的皇帝!将来这大魏的江山,都有可能会是他的!妹妹,你说,这岂非天大的好事?” “好事?”面对胡沁华的自说自话,商娇只觉无语,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陷入自己逻辑中的女人,不知该叹还是该怜。 “胡沁华,你当真入了魔了!皇上如此宠爱于你,信任于你,可你却为了自己的私欲,私盗臣下的孩子,扰乱皇室血脉……你到底是皇上多一些,还是爱这权势多一些?” “我当然爱皇上!我当然爱他!”胡沁华大声反驳她,状似颠狂。她攀上商娇的肩,用一种凌利的目光与她对视,透着坚决与不庸置疑的肯定。 “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只能尽力往上爬,爬到那足以与他并肩,足以守护他的位置!这样,我才能守护他,守护我唯一的家!”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透红,一阵哀恸,全身尽皆抖动起来。 “……可是商娇,我若不让大哥帮忙做这些事,我便再无法与他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了……我小产痊愈后,大哥曾找民间的大夫,隐了我的身份为我看诊……可他们都道,都道……我身体较弱,那次小产又伤了我的根本,我今生……再也无法拥有一个属于我与皇上的孩子了……” 说到此处,胡沁华捂了脸,终于哀声哭泣出来。 泪水,透过指缝,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胡沁华的哭声也感染了商娇。想她一直以来,便一直渴望有一个家,有疼爱她的父亲,有恩爱相亲的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孩子…… 可如今,她的父亲在她面前被人活活杖毙;她的孩子也失去了…… 她变成如今的模样,又何尝不可怜? 想到此处,商娇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 却被胡沁华的手一把反擒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胡沁华便与她面面相对,呼吸相闻。 “可是,可是就这样,我唯一的,我仅有的,他们还想要夺走!他们还想要剥夺!” 说到这里,胡沁华用力一拉商娇的手腕,将她扯到书案前,俯身,自一本书里拿出一页写满字的纸递予商娇,“你看,这是什么!” 商娇半惊半疑地接过,仔细一看,却见那纸上写着:清炖羊肉羹、干果青笋兔肉、竹笋五花腩、芹菜腐竹汤…… 逾一行,又写着:芋头鸡肉羹、珍珠豆腐丸子、菱角炒杂蔬,蜜煎香蕉…… 如是者,皆是菜名。商娇看了半晌,皆不明所以,只得疑惑地望向胡沁华。 胡沁华见她一脸茫然,不由冷然哼笑。 “妹妹是否觉得这些菜式稀松平常,随处可见?起初,我也是这般认为。我一直觉得,皇上身体病弱,是由根里带出的毛病,所以一直想方设法为他调理,却不得其法。直到有一日,我突然发现皇上的膳食里,好像有些问题。 此事的察觉,源于我在醉倚楼时,曾亲眼目睹过一位外地富商在食了厨子做好的鲜虾,又吃了不少姑娘喂下的桔子后,竟腹痛难忍,几欲昏厥。鸨娘怕闹出人命,忙延医请药,方才转危为安。那时我便知晓,原来食物也有相克之道,用得不好,入口之物,也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说到此处,胡沁华从商娇手里拿过那页纸,冷然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缓缓道:“正因为我亲眼目睹过食物相克对人的伤害,所以,我面上不动声色,却私下里记下了皇上的膳食,并托了哥哥寻了医者相询,果然证实了我的推断! 那医者告诉大哥,清炖羊肉羹、竹笋五花腩,看似平常,但羊肉与竹笋同食,可引发腹痛如绞;干果青笋兔肉、芹菜腐竹汤内的兔肉与芹菜,长食伤肾,可致脱发! 芋头鸡肉羹、珍珠豆腐丸子、菱角炒杂蔬,蜜煎香蕉,多完美的搭配,有荤有素,还有甜点,看似道道用心,却端得煞费苦心!须知,菱角与猪肉会引发腹痛,芋头与香蕉会引起腹胀,蜂蜜与豆腐同食伤耳…… 如此,还有羊肉与栗子、南瓜不可同食,鲤鱼与狗肉不可同食,红白萝卜不可同食……零零总总,不计繁数——可偏偏每日经由御膳房呈给皇上的膳食里,却总会有这样相克的菜式! 商娇,你说这是厨子不懂吗?皇上的身子这般羸弱,经年不适,当真只是偶然吗?一个民间的医者尚且可知的食物相忌,那些宫中的御医便当真不知吗? 这一页的菜式,还只是我记录的一小部分,却已是如此可怕……可以说,皇上现在吃的每一口菜,每一口饭,每一口汤……都是在吃下可以慢慢致他于死地的毒药!这样的处心积虑,慢慢致他于死地……商娇,你说这一切若真是有人指使,那这个人心机,不可怕吗?” 184、清算 184、清算 商娇听着胡沁华的释疑,再看那张食谱,也发现了这些菜式上,确然有着许多相克的饮食禁忌。 可以说,这是一场慢性投毒,一场针对皇权更迭的食杀! 而能有如此耐心,如此决心,又有能力操控此事的人…… 不言自明! 原来,这位年轻的皇帝身子羸弱,经年的缠绵病榻,便是由此而来。 可怜啊,那个举止清华,温润如玉的男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因为他的身下,是那张全天下皆梦寐以求的龙椅,所以便是他再好再孝,也只能招来满心的杀机与满满的恶意! 思及此,商娇不由仰天,一声长叹,心下已是了然。 “娘娘可将这些发现,俱已告知了皇上?” 胡沁华似思索了一下,终还是点了点头。 商娇失笑,遂又问道:“那娘娘今日召我前来,又待我以诚,与我说了这么多秘辛之事,到底所为何事?” 胡沁华闻她此言,以为她有所触动,不由眼前一亮。伸出玉手,轻轻攫住商娇两条细瘦的胳膊。 “妹妹,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对……可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毕竟入了宫来,我也要自保,更要保护对我最重要的人!所以,便如我先前与你说的一样,我只能先做鬼,后做人! 至于安大娘、梁家、醉倚楼、尔朱寨中所有冤死的人……待将来,我拥有了足以保护所有人的力量,拥有了对抗一切的权力……我,会去向他们赔罪!我会建一座大佛,一座通天的大佛,为那些枉死的人赔罪,超度他们的亡灵,让他们早登极乐!妹妹,这样可好?” 商娇看着胡沁华眼中闪动的光彩,那里面有着诡异的光芒在流转着,看似心思纯良,实则已然走火入魔。 再不知心中到底是该叹该笑,该愤该慨,商娇只能退开一步,摆脱胡沁华紧攫她的手臂。 “人生在世尚且活得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又谈何那虚无缥缈的极乐往生之境?不过是施害者求的一个心安罢了。娘娘若觉此事可行,那便按您所思所想做罢!” 商娇无力地感慨道。敛了眉目,冷道:“娘娘若无事,那商娇便告退了。” 说罢,她转身便想离开这个华美的小楼。这里面的人,让她感觉压抑,只想逃离。 “商娇!”身后的人终忍不住地出口喝止,语气里满含着愤怒与恼恨。 “我欠别人的,我会想方设法的还!而你欠我的,你还没有还清!——你别忘了,我是为了救你才入的宫!更别忘了,我的两位亲人都是为你而死!” 商娇的脚步便再也无法挪动。转回身去,她直视胡沁华的眼,仿佛要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 “所以呢,娘娘还需要商娇为你做什么?” 胡沁华慢慢地踱上前来,与商娇相对而视。面上再无一丝挣扎痛楚,反倒显得凌利而迫人。 “我要你发誓,永远效忠于我,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管是我曾经的身份,还是小皇子的来历……这一生一世,除了安大哥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胡沁华的话,听来毫无问题,但商娇却仍听出了内里的门道。 “效忠?娘娘,莫非……你还打算让我嫁给睿王吗?”她头偏了偏,直指核心。 胡沁华便不言不语,一双凤眼只死死地盯住商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商娇便知自己猜对了,只觉头大如斗,心里焦躁,已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抗拒。 “娘娘,我嫁了睿王,便当真能如你所愿,得到你想要的吗?还是娘娘,你当真觉得我商娇真有如此魄力,可以令睿王心折至此,从而对我言听计从?” 胡沁华于是笑了,笑得一如当初般,充满了长姐的慈爱。 伸手,她轻轻摸了摸商娇如瀑的长发,轻声道:“妹妹,看来你当真不知,自己在睿王心中是何等的份量与价值啊!” 说到此处,她转身背对着商娇,道:“睿王元濬,身掌重权,看似外热内冷,却实则是个长情之人。朝中诸多大臣,见风使舵,多次以皇上无子为由,或请立皇太弟,或奏请太后废帝。若非睿王念在手足亲情,坚辞不受,今日大魏的天下,只怕早便是睿王的了。” 这一点上,商娇默认。 自在柔然草原时,当睿王告知她,他便是为了皇上计,也不能娶阿那月为王妃之后; 自她知晓睿王为怕自己先有子而牵连皇上,从而令府中姬妾一应避子时…… 商娇便已知道睿王与皇帝的手足情深。 “同理,”胡沁华转回身,对她循循善诱。“睿王看似姬妾无数,左拥右抱,风流潇洒,但实则一旦动情,便是个专情至深之人。 商娇,你哪知道,那日得知你被骗往路州,在随、路二州交界的盘龙山失去踪迹之时,睿王是何等焦急?你当真以为,他入宫请旨,请调军符,亲率一万官兵围困盘龙山,只为剿灭那区区不到百人的山寨?——更何况,那盘龙山上驻守的,还并非真正的悍匪!若他对妹妹没有一点在意,又岂会如此大废周章,劳师动众? 这件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震惊朝野,偏你却像无事之人一样,还想置身事外,只作不知……妹妹,你到底是在欺骗别人,还是在欺骗你自己?” 商娇闻言,心内巨震,也没有来由的一阵心慌。 睿王对她……当真已情深到这种地步了吗? 当日在尔朱寨中时,睿王亲率一万大军围困盘龙山,却指明为她而来,她就觉受宠若惊,却更直觉地想要否认。 毕竟,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姑娘,既无倾国倾城之貌,也无显赫的背景家世。睿王如此待她,若非只为找个出兵剿匪的由头,她实在不敢另作他想。 但今日,胡沁华的话,竟让她无以再去回避。 或许,睿王对她的情意,她早便回避不了了。 所以,她扬头看胡沁华,道:“好,便如娘娘所言,睿王对我当真情深意重,娘娘将我嫁给睿王,便不怕我有朝一日背叛娘娘?” 胡沁华便笑起来,蛊惑道:“所以我才要你发誓,会永远效忠于我啊!只要你永远效忠于我,我便不会再惧怕睿王有朝一日知道这所有的事情——因为,我相信妹妹,也相信妹妹为了安大哥,为了悯儿……行事之前,也必不会无所顾忌! 况且,皇上身子长年累月被这些相克的食物所害,已成宿疾,难以痊愈。若此时我与皇上不能掌控睿王,一旦他朝皇上有个不测,我以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一旦我失了势……商娇,你觉得你、安大哥、悯儿……你们能有好日子吗?” 说到此处,胡沁华拉起商娇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似温柔,似怜爱,“商娇,我今日已给你交了底,我相信孰轻孰重,你自会有所考量。”但说出的话,已近乎*裸的威胁。 商娇闻言,怒极反笑。 胡沁华的意思,她完全明白了。 皇上的病,只怕早已势成,如今这副羸弱的身躯,不过看上去外强中干而已。 若换作以前,凭着皇上与睿王的兄弟情深,他便是传位给睿王,或直接立睿王为皇太弟,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但如今,他有的“自己”的孩子,如何不想为孩子的将来打算?尤其,在胡沁华的刻意挑拨之下,他如何还能甘心江山落于他人之手? 更遑论,还是落在那个杀他的母妃,还想毒害自己的仇人的儿子之手? 皇上与睿王,兄弟之间只怕嫌隙已生。 所以,胡沁华才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嫁给睿王,名为讨好,实为监视睿王一举一动,以便她与皇上掌控全局! 思及此,商娇摇摇头,苦笑叹道:“娘娘,你今日提及睿王,无非便是告诉我,睿王对我是情真意切的。但娘娘可曾想过,正因为睿王对我的这番真心实意,所以我更不能带着目的去嫁给他,甚至有朝一日,行那有可能伤害于他的事情!若我当真这样做了,不仅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他待我的这份情义!” 说到此处,商娇退后两步,郑重道:“娘娘,你要我发誓,我可以发誓。但我所能承诺的,只是三缄其口,不管将来何时、何地,发生任何事,我皆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你和小皇子的秘密。这便是我所能为你做到的底线!至于其他的,恕商娇难以从命。” 说罢,她再次屈身向胡沁华拜别,又径自站起,匆匆转身,只想从此逃离这一切。 “商娇!”身后,传来胡沁华一声厉喝,“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当真不愿帮我么?” 商娇闻言,无奈地闭了闭眼。 怎么帮,如何帮? 用自己的一生,去陪这个已近被仇恨折磨得几乎颠狂的女人,陷入这场疯狂的局里吗? 不,这不是她要的人生! 她长叹一声,脚下不停,径直开门向外行去。 “说什么姐妹情义,道什么你会帮我,说到底,在你心里,我终究比不过陈子岩一个男人!” 胡沁华在商娇身后,愤慨的控诉。 商娇的身形便再次顿住,心里惊了一惊。 胡沁华知道了?她知道她与陈子岩的事情了? 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 这件事,胡沛华了如指掌,她现下作为胡家最核心的人物,又岂会毫不知晓? 所以商娇轻声道:“娘娘既已知我与子岩早已互许终身,又怎能几次三番劝我嫁予睿王?若我当真答应了娘娘,不仅是对我、对子岩的伤害,更是对睿王的不公!” 说到此处,她转回头,迎着凤栖阁外浅浅的北风,最后一次看向屋中,面色凝沉的胡沁华,凝声道:“更何况,我今生既已许了子岩,便只会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若不弃,我必不离——又怎能另嫁他人?娘娘也是性情中人,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我的心意,相信娘娘体察!商娇言尽于此,告退!” 说罢,她再不迟疑,匆匆下楼,终离开了这个让她压抑的地方。 将胡沁华一人,留在了“凤栖阁”里,留在了那座华美的,用爱情与阴谋所堆砌的阁楼里。 胡沁华不再挽留,听着商娇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以及马车辘辘而去的车辙声…… 她面沉如水,一个人慢慢踱至榻边,颓然坐下。 商娇,商娇! 当日西芳庵中,你身陷危难,我为了救你,毫无二话,以身赴险,答应了胡沛华的阴谋,入宫侍君。 为了你,我眼睁睁地看着苦苦寻找了我十数年的父亲,在我面前被人活活打死! 为了你,我失去了自己腹中,已经快四个月大的孩子,并从此失去再为人母的资格…… 如今,我还要面对所爱之人受人所害之苦,一个人为保护自己所爱的、所拥有的一切而一路弑杀,双手染血,孤军奋战! 可你呢? 说什么会帮我,却对我的苦楚、处境不闻不问,几次三番拒绝于我——哪怕我向你如此的开诚布公,请求你的帮助,也只作不理不睬,转身弃我而去。 还如此厚颜无耻地,乞求我的谅解,让我放你一径地逍遥自由,与你的情人双宿双栖…… 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我已身在地狱,岂能让你独上天堂? 想到这里,胡沁华嘿然笑了几声,继而仰天疯狂大笑…… 笑声中,泪水一滴、一滴,沿着她妆容精致的面容,在她脸上曲折、蜿蜒。 笑过了一阵,她慢慢抬起手,镇定地,轻轻将泪水拭去。 牙关紧咬,面上的表情,便愈发显得阴沉、阴冷。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既不弃,你必不离?” 胡沁华缓缓地念叨着商娇最后的话。 唇边,漾起一朵犹如淬了毒汁一般的冷笑。 185、论嫁 185、论嫁 商娇出得宫来,第一件事,便去找了安思予,将今日胡沁华召她入宫所发生的事,源源本本告知了安思予。 安思予听后,面色显得很是平静。他早已料到胡沁华此番召商娇入宫,势必会对安大娘的死以及悯儿的事给出解释。 但他料想不到的是,胡沁华竟还不死心,还能在此时要求商娇嫁给睿王,做她的棋子。 遂,待商娇说完此事,他无比忧虑地询问起商娇与陈子岩的婚事来。 商娇也知安思予心中所思所想,只是现在待她如女的安大娘新丧,她心情很是伤心沮丧,哪里还有心提及自己的亲事来? 所以,商娇答道:“这件事,我想与子岩商议一下,延后一下再说吧。毕竟,大娘才走,她生前待我如同亲女,我想为她守孝一阵,再提婚事也不迟。” 安思予闻言大惊,忙按住她的手,道:“万万不可!商娇,你待我娘的心,大哥心里明白,大娘在天之灵也明白。但你与陈东家的婚事,却是万万不可再拖。不仅不能再拖,还必须及早提上议程,宜早不宜迟!迟则恐生变数。” 商娇的终身大事,是安思予目前最忧心的事情。 毕竟,胡沁华现在已晋位贵妃,商娇这般几次三番拒绝向她投诚,如今又摆明立场不会听从她的摆布,恐怕会令她心中生恨,从而生出事端与阻滞。 而安思予现在最期望的,就是商娇可以赶快嫁给陈子岩,一是了断了胡沁华的心思,二是盼陈子岩可以一生一世爱她护她,给予她幸福与完整的家。 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便是于愿足矣。 他爱商娇,便只愿倾自己一生之力,爱她护她,看她现世安稳与幸福——这样,哪怕他一世孤苦,但只要能遥望着心中的她幸福,他便也是幸福的。 正因为安思予的劝解与安慰,令商娇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顾虑,终不再抗拒,坦然接受了自己即将与陈子岩成婚的事实。 时光如逝,光阴似箭,不知不觉间,便又是半月过去。 因着又快至年节,五千斤的花茶,近半个月内,便已卖出了近一半,扣除一些杂七杂八的用度,商行的资金回流超过商娇的想象。 如此一来,待来年春茶上市,相信商行便能度过寒流,重组资金,再购春茶。 危机稍稍解除之后,商娇与陈子岩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按照之前陈母年前成亲的提议,陈子岩便将与商娇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十八,而如今时日已至元月过半,婚期便已显紧凑,所以陈子岩便让商娇不得再上工,只安心在小院中备嫁。 商娇身为现代人,从前也有参加与闺蜜或朋友的婚礼,但当时只当好玩,一群人打打闹闹,哄哄抢抢,无比热闹,哪曾知晓筹备一场婚礼,尤其是在古时筹备一场婚礼,是一件多么头疼的事情。 所以,当陈子岩将拟定的婚礼流程拿给商娇看时,商娇顿觉头大如斗,出气不匀,只想倒地挺尸装死。 旧时的婚嫁六礼,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缺一不可。饶是商娇父母兄长早亡,便陈子岩为显郑重,依然作足礼数,不让人轻看商娇身世。 于是陈子岩特意请来媒人撮合提亲,又互换庚贴、排八字、看属相,待认定周全后,便开始了下一轮流程:定亲。 定亲之始,商娇便知厉害了。 按古时之礼,定亲前须议亲,议亲始议小礼。一般“四洋红”或“六洋红”(绸缎衣料四至六件),金戒子两只、金耳环一副;聘礼,小礼三十六,中礼六十四,大礼一百廿(银圆);食品,个数“六十四”,即包头64对、油包64只、麻饼64只等,尚有老酒2担至8担不等,故生囡有“老酒甏”之称。 一般定亲后,男方将上述礼品用杠箱抬到女方。女方回礼多为金团、油包及闺女自做的绣品。 商娇没有父母亲人在世,这一切便须得自己准备。如此一来,那些回礼之事,便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别的尚且不说,单单就新嫁娘还须亲做绣品以作嫁妆这一项,就已令商娇焦头烂额。无论前世还是如今,她几曾碰过这些针线活计? 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市场上买卖甚少,只能靠她一人来绣,一时间,急得她分身乏术,火急攻心,团团乱转。 最忙乱之时,商娇也想过将常喜接回身边帮自己一把,奈何常喜一听此事,非但不喜,反倒以安大娘新丧,她此时不便离开安宅为由,便将此事给回拒了,便连安思予亲自劝说,她也不听。 商娇无奈,也知常喜对她这婚事心有不满芥蒂,却又委实端不起主仆架子威吓于她这个与她同过生死,情如姐妹般的婢子,遂只得在安思予的调停下作了罢。 幸而陈子岩见状,也知商娇虽心巧,手却是个不巧的,赶紧派叶傲天等人,满天都的寻了一两日,方才寻了个心灵手巧的绣娘,名唤郑婉娘的,二人关在小宅中日夜赶工了近十日,方才将龙凤霞帔、龙凤被等一应嫁妆准备妥当。 只待陈子岩来看时,看着这些嫁妆绣品上改了又改的针脚、收线不妥的线头,还有那近乎抽象派的龙与凤……眉毛如波浪般抖过了一波又一波。 似笑非笑地觑了一眼商娇与婉娘二人小心翼翼又一脸期待的表情,他无奈地苦笑着,大手一挥:通过。 一时间,商娇抱着郑婉娘,两人激动得大笑大叫,就如历过生死大战绝处逢生的一个战壕的兄弟般。 议亲过后,便开始制定亲凭证。男方送来纸张两层外红内绿的“过书”,俗称“红绿书纸”,女方送“回贴”认可,俗称“文定”。 这一环节并不难,但婚书需由媒人亲送到衙署签章为凭,所以等待时日稍长一些,须得几日后方可取回,文定之后,这桩婚事便已是作准。 趁此机会,商娇与陈子岩便开始准备送嫁礼的一应所需之物。什么绸缎被面、被头、喜幛、喜轴、日常器物,还有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的一应干果,一应采买,均二人携手上街一同挑选,虽身体劳累,却甚是甜蜜。 只这一日,商娇本与陈子岩约好一早出门,一同上街采办“看嫁资”时器物、衣服、香薰等物,却久等陈子岩不至。 左等右等了半天,商娇见陈子岩迟迟不来,想是他肯定是在商行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左右她现在无事在家,等着也是无聊,遂越性锁了门,径往商行寻陈子岩去了。 刚至商行门前,便见守门的两个小工见了她,似怔愣了一下,赶紧飞快地飞奔过来,企图拦住她,口中还大声地问道:“商姑娘?你不是现下休息在家么?怎的现在过来了?” 那模样,说多怪异便有多怪异。 商娇心下生奇,左右看了看二人,笑答道:“我来找东家。他可在里面?” 两个小工便面露尴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半晌,一个小工期期艾艾道:“在倒是在,只东家……现在正在见客……” 商娇见二人面有难色,心觉有异,遂笑道:“哦,是吗?那我进去看看。” 说罢,她抬腿便往里走。 两个小工想拦她却又不敢,便忙跟在她身后,急道:“姑娘……” 商娇便转过身来,笑指着两个小工“威胁”道:“不许再跟着我!不然小心我让东家开除你们两个!” 说着,她负着手,蹦蹦跳跳地往东家处事间而去。 只剩得两个小工摊着手,在原地急得团团乱转。 商娇走到东家处事间门外,但见室内门窗紧闭,想来子岩正在见客。她不便相扰,正想寻个坐处待客离去,便听见屋内传出了一阵女子的啜泣声。 商娇心下正觉奇怪,便听到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道:“……子岩哥哥,我知道,此番我对商娇做出这样的事,想请求你的原谅是不可能了。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是,我是想她着急上火,看她是否对你是真心真意,但我绝对没有要故意引她去路州,让她落入山匪手中的想法……子岩哥哥,请你务必信我。” 子岩哥哥? 商娇恍然大悟,再想起刚刚两个门子阻她进门时着急的神情,哑然失笑。 敢情是怕她与那高家大小姐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从而爆发撕逼大战? 而此时,陈子岩冷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但闻他道:“小小,你我从小一同长大,要说情份也是有的。但不管我信不信你,你擅自作主,将商娇引去路州,害她差点落入山匪之手,这件事,你难辞其咎!” 屋内高小小的哭声顿了顿,继而便哭得更为大声起来:“……说来说去,子岩哥哥你还是不信我!明明我传的话是让她去肆州与你碰头的,她却中途转道去往了路州,这件事哪里是我可以控制的? 况且,当日与她同去的,还有那个曾经便行为不端的,被从中书学生中除名的安思予,你又岂知他们二人此番不是有意私奔?毕竟,他们二人孤男寡女的,又住在一处这么久了,若说彼此间生出些男女情意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高小小的一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令商娇在外听着,只觉得这高小小当真是一副好口才,白的都能说成黑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当日路州之说,麻六与张顺皆是异口同声,何曾向她提及过陈子岩是去往的肆州? 而如今,眼见事情败露,她高小小反过头来,不仅不认自己曾指使二人哄瞒于她,将她骗往路州一事,反将一盆污水扣到了她与安大哥的头上,意图污她与安大哥有染,当真是其心可诛! 想到此处,商娇顿时火起,正想伸手推门入内与那高小小对质,便听陈子岩重重的一拍桌子,厉喝一声:“够了!” 商娇正欲推门的手便顿了顿。 屋内,陈子岩的声音传来,掷地有声,毅然绝决:“高小姐,我念在你我两家曾毗邻而居的份上,不欲深究此事,但这并不表示我陈子岩便是糊涂之人!当日之事,廷尉署早已查得一清二楚,麻六与张顺二人亦早已签字画押,俱供认罪。 你今日此番来此,一通狡辩,尚无一丝悔意,反污我未婚之妻与他人有染,是可忍孰不要忍!你走罢,我陈子岩从此后,与你高家再无一丝关系牵连,愿你今后兀自珍重,得遇良人!请!” 一番激昂陈词,听得门外的商娇心中大呼痛快,不由在心里对自己未来的相公打了个大大的赞。 看看,子岩平素里是处事温和,但真遇到事的时候,还真够爷们儿! 想到这里,商娇便笑得眉眼弯弯,心情大爽。 陈子岩的话既出,屋子里便陷入了沉默。 下一刻,便传来高小小的一声凄呼:“不!子岩哥哥,求求你,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子岩哥哥,你我自小一处长大,你也早知我待你的情意……我自懂事起,今生唯一的所愿,就是成为你的妻子! 如今我做错了事,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求你便看在我们两家往日的情份,我对你从小的情意上……就让我陪在你身边吧!哪怕,哪怕我只能为妾,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真的,子岩哥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而且……而且我族姐是淑妃,我家的产业遍布天都,我爹又只得我一个女儿……你若娶了我,陈氏从此便会飞黄腾达,成为大魏第一商家……子岩哥哥,求求你,你不能不要我啊……” 186、风至 186、风至 屋子里便又安静了下来,只余了阵阵啜泣飘荡出来,回荡在商娇的耳边,让她可以想见,屋子里的女人是如何的涕泪纵流,低声下气。 却听陈子岩一声长叹,道:“小小,你族姐是宫中得宠的淑妃如何,你家产业遍布天都又如何?皆构不成爱一个人的理由。在我心里,我今生唯有一个爱人,一个妻子,那便是商娇。我曾答应过她,此生只娶她一个人,只爱她一个人,我便会遵守承诺,永不背离!所以,你且去罢,从此忘记我陈子岩,去寻找你的幸福。这是我所能给予你的,仅有的祝福。” “可是,子岩哥哥,我……”高小小还欲挣扎。 “高小小!”陈子岩却已是不耐,一声低喝后,他沉声道,“这里是陈氏的商行,你是高家的女儿,莫要在这里失了你高家的颜面,失了你爹的名声!” …… 屋子里顿时寂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少倾,商娇但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尚来不及回身避开,处事间的门骤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少女,哭红着双眼,带着满腔的愤恨与不甘,避无可避地,与商娇迎面而视。 一时间,两个女人都怔愣住了。 还未回神,但听“啪”的一声,商娇的脸上便被人重重一巴掌扇下,快得她毫无防备,脸歪至一处。 原本还在屋中的陈子岩听到商娇的声音,赶忙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目眦俱裂,忙冲上前来,将商娇一把抱在怀里,怒瞪着高小小:“高小小,你……” 高小小却径作不理,只一双红肿的三角眼望着商娇,透着冷意,道:“商娇,你就是只狐狸精!你不要太得意,我总会有让你后悔的时候!” 说完,她狠狠瞪了一眼商娇,再不看陈子岩一眼,抹着泪飞快地跑走了。 陈子岩又气又怒,正想追去,却被商娇一把拉住了手臂。 “子岩,”商娇捂着脸,劝道,“算了,由她去罢。” 陈子岩闻言,只得返身回转,待看清商娇脸上迅速泛红的五指印,不由心疼得无以复加,赶紧嘱了小工来,吩咐去拿湿毛巾为商娇敷脸。 小心地抚上她略显红肿的脸,他轻声询问道:“疼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不然……” 商娇却摇了摇头,看陈子岩的目光中,满是温柔与感动。 商娇素日里虽行事温和,骨子里却很是倔强好强,更非挨了打不懂还手之人。若换作平时,她势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今日,因着偷听到的陈子岩的话,她突然不想与那高小小再作计较。 是啊,有了陈子岩许她的今生今世唯她一人的承诺,她还与那即便伏低作小,也爱而不得的高小小争什么高下呢? 遂她浅笑着,扑入陈子岩的怀中,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满心的幸福。 “子岩,谢谢你。还有,我爱你。”她的手环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闷气地道。 陈子岩感觉到了她的情动,不觉也舒纾了下来,心柔成一片。伸出手来,轻抚着她柔柔的发,爱怜地笑道:“你啊,真是个傻丫头。” 当下间,小工取了冰凉的帕子来,陈子岩接过,将商娇引入处事间内,悉心地按在商娇的脸上,为她消着淤肿止痛。 商娇就这么看着陈子岩满眼心疼地为她敷着痛处,心里幸福快乐得直觉得整个人都快要飘起来。 是了,就是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她的挚爱,她一生一世想要追随的人。 为了他,她甘愿放弃一切,敛去羽翼,安心地做他的小女人、小妻子,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平凡老去。 他爱她,她爱他,就很好。 陈子岩为商娇冷敷了一阵,眼见红肿消下去了一些,又抬起商娇的面颊仔细看了看,这才满意道:“嗯,不那么红肿了。” 遂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询问,“要不,我们今日便不外出了。这段时日你筹备嫁妆左右也辛苦,今日便在家休息一日,我也陪陪你,可好?” 商娇便撅撅嘴,撒娇般地倚到他怀里,双手揽住陈子岩的腰,“不嘛!这些东西早一日备好,便早一日了我一桩事情。这还有十来日便是婚期,接下来的事,只会越来越多,若到时我备不好嫁妆,怎么嫁你?” 陈子岩闻言便失笑起来,伸手爱怜地刮了刮商娇的鼻子,宠溺地笑道:“嗯,娘子说得有理。看来为夫只得加一把劲儿,赶紧帮我的小娘子把嫁妆和聘礼都备得齐了……不然到时万一有所不备,你不嫁我了,让为夫到哪儿去寻这么好的小娘子去?” 说罢,二人相视着,继而欢乐的大笑,彼此腻在一起,笑闹成一团。 好不容易止了笑闹,二人手携着手,正准备上街去采办货物,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处事间的大门便被敲得砰砰作响。 屋内的商娇与陈子岩略略一怔,陈子岩率先问道:“谁啊?” 边说,边伸手整理刚刚与商娇笑闹时被扯乱的衣服,眼角示意商娇前去开门。 但听得外面急急地回复道:“爷,我是陈三。老夫人让我速来请你回府,宫……”然后未竞的话,在商娇拉开门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陈三看着商娇的表情就跟见了鬼似的,嘴巴大张得都快塞下一只鸡蛋。 “商,商姑娘,你……你怎么在这儿?” 好半晌,他结结巴巴地问。 商娇见来人果然是平素里跟在陈母身边的随身小斯陈三,又见他大冷天的竟满头的大汗,不禁好奇地问道:“陈三,大冷天的,你怎么跑得满头大汗?你这般急匆匆地赶来,可是伯母出了什么事了么?” 陈三便直觉地摇头,再摇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般。 “没,没什么事儿……” 边说,他一双眯缝的眼便越过商娇,焦急地向里探望。 恰此时,陈子岩正好走了出来,见了陈三,不由也是大奇。 “陈三,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可是娘有何事,让你来商行寻我?” 陈三不答,一双眯缝的小眼却看看陈子岩,又看看商娇,欲言又止的模样。 商娇会意,想来是陈母有何事派他来找陈子岩,却不欲让她知晓,遂乖觉地进了屋,拿了鸡毛掸子,为陈子岩打扫起房间来。 陈三见商娇走得远了,方才浅浅松了一口气,附身到陈子岩耳畔,如是这般地说了几句。 仅仅只几句话,陈子岩却面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向陈三。 陈三忙垂首拱立,道:“现在老夫人正在等爷回府商议处置此事,还望爷立刻跟小的回去。” 陈子岩忧心忡忡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屋中正在忙碌的商娇,面色沉重而铁青。 转头,他轻声唤:“娇娇。” 商娇听到陈子岩唤她,立刻放了鸡毛掸子,飞奔着向他跑了过来,“子岩,可是伯母有事找你?” 陈子岩强抑下心头焦急与疑惑,看向她璨若星子般的大眼,浅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嗯,母亲那边临时有些急务,我需要回府去看看。今日恐怕没有空闲再陪你逛街采买了。” “急务?”商娇一听,忙推推他,道,“行,那你快快回去,就不必管我啦!待会儿我自个儿上街去买就成。” 末了,她想了想,又柔声问道,“可需要我一同回去,帮忙照看一下伯母吗?” 陈子岩便摇摇头,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不必了。你买完东西,便早点回家休息,不要累着了,知道吗?” 商娇听他叮嘱,很是乖巧的点头应是。 陈子岩又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商娇软软的小耳垂,向她微微展颜一笑,这才转身,随着陈三匆匆走了。 ***************** 下一章,老司机准备开车了~~~大家买票上车哦~~~ 187、妻子 187、妻子 陈子岩这一回府,便是两天不曾露面,原本与商娇说好的一起买办婚礼的细节之事便搁置了下来。 眼见着离婚礼只余十数日,可他们后面的事情却很多都未做,连喜帖也还未派发,这令商娇心下不免便有些焦虑起来。 原本,她是想去陈府找陈子岩问问情况的,但一想起自己一个未过门的女子,老往夫家家里跑,找未婚夫商议自己出嫁之事也是不妥,遂只好自个儿在家,买了些红纸,剪了出嫁当日所需的窗花,又备了些应景的瓜果喜烛等物,倒也没有闲着。 两日后的傍晚,陈子岩终于来了,却是一身酒气,喝得酩酊大醉。 彼时商娇正准备吃饭,听到门响,跑去将门一开,陈子岩便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扑在了她的身上。 “娇娇,娇娇……”他勉强抬起头,一张酡红的脸,醉得一塌糊涂地看着她,吃吃的笑。 商娇初初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时,忙抱住陈子岩醉得直往下坠的身体,反手将门关了,半拖半扶地将他往屋里扶去。 “子岩,你怎么了?怎么喝得这么醉?”她扶着他,关切地询问。 陈子岩便摇摇头,醉眼迷蒙地咧嘴一笑,强撑起身体,脚下打跌地跟着商娇边走边道:“唔,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我……是高兴,我马上就要娶亲了……我高兴!” 边说,他边整个人挂到商娇身上,嗅着商娇发间的香味,将商娇愈发搂得紧了,“嗯,娇娇,你真香……你身上的味道,我好喜欢……” 商娇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无奈了起来。 想她前世的闺蜜结婚,他们一群发小便起哄开单身派对,一群人非得喝得烂醉如泥横七竖八躺成一片才罢休。 现在再看陈子岩这番模样,八成也被一群猪朋狗友给灌得差不多了。 也难为了他,醉成这样,身边也没有一个侍侯的人,竟还能一个人跌跌撞撞摸到她这里来! 她心下这么一想,不免有些又好气又好笑。 赶紧将他扶到她屋中,服侍着他更衣躺下,又沏了杯浓茶给他醒酒,商娇这才满头大汗,倚在床边歇了口气。 然一口气还没喘匀呢,陈子岩却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攫住了商娇的手腕,微微一使劲,便在商娇的一声惊呼中,将她也扯到了床上,与他头并着头,肩并着肩地躺在一起。 “子岩,你干什么呢?”商娇毫无防备,与他同床共枕,顿时羞红了脸,低斥了一声,便想要支身坐起。 陈子岩却仗着酒劲,揽了她的纤腰,又将她重重地按回床上。 这一次,想是怕她再坐起,他竟支起身体,将她压在了自己身下。 屋子里的空气中,顿时便显得有几分暧昧起来,只余下纱幔随着晚风轻轻荡漾,笼火噼剥,映得屋中突然热了几分。 “娇娇……”陈子岩居高临下,醉眼迷蒙地看着她,手轻轻抚过她的倏时酡红的俏脸,如媚如丝的眼,小巧的鼻,最后停在她吐气如兰的嫣唇之上。 他微微低头,便含住了她的樱桃小口。带着酒意,细细地品尝,粘腻的辗转,分开,再辗转…… 如品一壶令他沉醉的酒。 满腔的情愫,浓稠而胶着,似要从胸臆间涌动,喷发。 他手下便用来越用力,再不似往常一般浅尝辄止,却是越来越情动难舍,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大手伸手,轻轻抽起那束在她发间的如意金簪,她乌黑的发丝便披泻而下,散在枕席之上,衬着她绯色含羞的俏颜,惹人怜爱的模样。 感觉到他的异常,商娇便惊慌起来,素手纤纤,抵在他的胸膛。 “子岩,子岩,你醉了……”她忙乱失措,手指如根根嫩藤,轻轻推拒着他,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他却不放,死也不放。 手掌抚上她的脖颈,触到她温凝如脂的肌肤,缓缓向下,来到她的腰间,轻轻扯她束腰的绸襦,喉头轻颤。 “娇娇,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的……”他扣住她推拒的手,伏在她的耳畔,轻声道。 似确定,又似求证。 那双推拒的手便犹豫了。 片刻之后,终于缩了回来,蜷缩成拳,环在自己领口处,只轻轻颤抖。 他却再不犹豫,将那绸襦轻轻一扯—— 那美好的,不曾示人的景致,便再无遮掩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沉溺,激动得颤抖。 手,轻轻滑过雪峰与沟壑,轻柔拨弄。 她的身体便染了桃花一般的嫣然颜色,泫然欲泣地咬牙轻.颤,乌发散乱,可怜兮兮的掩肩,无尽的诱.惑。 这些,是属于他的。 她,也是属于他的——只能是他的! 他于是再不忍耐,伏身重重将她压下,逼她与他一同燃烧,舞动…… 缚身的衣物,在拉扯中被脱下,堆砌在床脚;软烟罗制成的床幔垂下,倒映着两个交叠的人影。 当她蜕变成女人的那一刻,他以吻封缄,将她所有的痛楚与泪水皆封印进了彼此纠缠的唇舌里。 只记得,自己握扣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与她发丝相缠。 这一夜,天空时断时续地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小屋中,却烛光摇曳,温暖如春。 狂风骤雨中,牡丹滴露;鸳鸯被中,风情无限。 商娇醒来时,窗外飞雪初晴,正是清晨寒气如雾之时。她蜷在身后一具温暖的胸膛里,一瞬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微微一动,浑身便一阵酸痛。随之而来的,是一只环在腰间的大掌也微微动了动。商娇一时怔然,待反应过来,忆起昨夜她与陈子岩之间,那疯狂的彼此交付,她突然面如火烧,拉了锦被盖在脸上,只恨不得捂死自己。 身后,便传来陈子岩一声轻笑。环在腰间的大手一紧,便将她更紧密地熨贴在自己的体温里,头伸过来,在商娇裸.露的香肩上爱怜的亲了亲。 “娇娇,你与我,终于是夫妻了。” 许是晨睡刚醒的原因,陈子岩的声音带了一丝喑哑,更添一抹感性。 商娇听得面红耳赤,只敢躲在被子里装睡,连大气也不敢出。 陈子岩被中的胳膊便用力地拥紧了她,闷声的笑。抚摸着她披散的,如云般的秀发,在手中轻柔的卷啊卷,他的心也柔成一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心头一阵激越。 “娇娇,你是我的了,你永远都是我的了……”他自身后拥住她,身体竟因为这样的接触而微微发颤,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其他。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你是我陈子岩的妻,唯一的妻……”将她抱在怀里,他轻轻拨弄着她如瀑的青丝,眼中有爱,有怜,也有着一丝不确定的茫然,“娇娇,今后我们无论发生何事,都要一直在一起,莫失莫忘,好不好?” 说完,他似要求证,似要确定地摇摇她的肩,言辞中,有着急切,“娇娇,你怎么不说话?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 商娇躲在被子下面的脸便红得不能再红。 她本来是极不好意思面对他的,但如今面对着陈子岩这般的,如同寻求一个承诺与保证般的热切,她又委实不好意思不答。 毕竟,原本再过十几日,她便会嫁给他。 如今,不过是将一些避不过的事提前了而已…… 反正迟早都要面对,她索性转回头,目光如敛了月华的水雾,柔柔地凝视住眼前这个将要与她结成夫妻,与她一生一世的爱人。 纤细的素手,伸出衾被,轻轻爬上他的脸,抚摸着,似要将他英俊的脸庞镌刻于心底。 “嗯。我……是子岩的妻子,今生今世是,来生来世也是。” 她仰望着他,带着深深的眷恋,与一生的憧憬。 陈子岩便笑了,似放了心,似释了重负般,笑得明快与温暖。 有力的手臂,再次将怀里的爱人揽紧,他的下颔顶着她柔软的长发,在她的发尖处重重印下一吻。 “娇娇,你放心,今生今世,子岩绝不负你!……绝不!” ****** 现在开车真不容易,老怕被河蟹~~~改了又改修了又修~~~不容易啊不容易! 188、本心 188、本心 一夜的缠绵,令初经人事的商娇脱了力,只能倚在陈子岩的怀里再次沉沉睡去。 待再醒来时,陈子岩已不见了踪影。商娇便下得床来,穿好衣服,再看屋中,便见桌上摆放着一锅半温的粥,和陈子岩压在桌上的字条,告知商娇自己去商行理事去了,嘱咐她这两日多在家休养。 商娇收了字条,心下甜蜜地吃了陈子岩为她准备的早餐,又将昨日弄脏的床单收了,拿到井边洗净。 只经了昨日,那属于她的,少女的象征,便成了洁白床单上一朵盛开的花,干涸的,如铁锈的颜色。 商娇看着,有一丝怔忡,又有一丝无端的失落。 将床单晾好后,她突然想起,自己昨日与子岩如此这般,竟没有做任何措施。 虽说她心里已有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准备,但如若此时有孕…… 她心里到底还是几分害怕与不确定。 于是她越性乔装打扮了一番,又锁了小宅,贼头贼脑地上了街,专挑药局而去。 在几家药局门口探头探脑侦察观望了一番之后,商娇终于鼓足了勇气,走进了一家生意看来并不怎么旺盛,前来问诊的人也不多的药局。 吭哧吭哧了一番,商娇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不容易向大夫说明来意,捉了一副避子的汤药提在手里,脚不敢停地甫一出门,便与迎面而来的一个玄衣男子撞作一处。 “啊!”商娇被撞到鼻子,疼得眉毛鼻子挤作一处,手里提着的药包便脱了手,骨碌碌滚到脚边。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道歉着,正要俯身去捡,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商娇姑娘?” 商娇身子一顿,急忙抬头,这才看清刚刚与她撞在一起的人,竟是牧流光,一时不由大窘。 “牧牧牧……牧大哥?好巧啊!你为何会在这里?”她笑得尴尬,脸红成一片。 脚间伸出,想趁牧流光不备,将脚底的药包,划拉到自己裙下,藏好。 然这些小动作哪能瞒得过牧流光? “嗯,好巧,我来此帮王爷办点儿事。”牧流光冷冷地应她,面上不动声色,眸中精光一闪,利落地俯身下去,捡起药包递给她,“倒是你,为何会来此看病?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商娇的脸便红得掩也掩不住,抓耳挠腮一番掩饰之后,方才期期艾艾道:“嗯……我最近受了点儿风寒……嗯,这天儿太冷了。” 边说,边从牧流光手里一把将药抢回来抱在怀里,一边向牧流光挥了挥手,“那牧大哥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说罢,她不敢看牧流光的表情,转身逃也似的跑走了。 牧流光看着商娇仓皇远去的背影,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她刚刚去过的那家医馆,心下生疑,踯躇了片刻,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医馆,自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啪”的一声,拍在正在拣药的小二的柜台上。 小二的眼睛顿时亮了,忙抬头问:“客倌,你是需要看病还是抓药哇?” 牧流光摇了摇头,“都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刚刚那个姑娘在你这儿抓的是什么药?” …… 商娇回到家里,刚把药煎好,喝完,便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 她应着,一开门便见到安思予正站在门外,含笑看着她。 “安大哥?” 安思予初次登门造访,商娇不免又惊又喜,赶紧将他让进院中,正准备端茶倒水,安思予却拦住了她。 “娇娇,你且不忙。我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安思予自怀里摸出一封信来,递到商娇眼前,“信是温莎写给你的,又托人辗转寄到我这里,让我交给你。” “温莎?” 商娇许久不得温莎消息,此时突然间得了他的书信,心里一喜,忙在裙边擦了擦手,将信接了过来,却见信封完好无损,不见有拆过的痕迹,不由随口一问,“大哥并未拆阅此信,怎知是温莎寄给我的?” 安思予赞许地点点头,道:“可见近日筹备婚礼还未将你忙得糊涂。” 继而他敛了神色,又沉声道,“这封信虽是给你的,但其外间另套了一个信封,却是寄来给我的,内里,温莎也有一封给我的书信。” 商娇闻得安思予说话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欲言又止,正欣喜拆信的手便顿了顿。 “大哥,可是温莎遇到了什么事?他为何不回天都,却寄信于你,又将寄我的信件藏于其中?” 安思予闻言神情凝重,却是不答,只示意商娇自行看信。 商娇便半惊半疑地拆了信,抖出里面两页信纸,仔细看了起来。 信不长,温莎在信中先是细述了别后想念之情,继而又讲如今自己身陷困厄,似与商娇曾带到他住处藏匿过的二人有关,所以他现在不便现身天都。想来自己也在大魏待的时日已久,索性再度出海,继续遨游四海去也。 但令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与商娇曾有的共游天下的约定。 所以他特来信相邀,嘱她若是有意同游,便在两日后的清晨,于天都城门相侯,届时自会有人接应她与他会合。 信虽不长,却看得商娇颇是心惊胆战。 温莎给她来信,说自己身陷困厄,似与她曾藏匿至他处的二人有关? 那岂不是穆颜与冯陈老伯吗? 莫非…… 想到此处,商娇看向安思予企图求证,却见他也面色沉凝,向她点了点头。 商娇的心便不由一沉。 她不知,从不知,原来这件事比她想象的更为严重。 除却梁富户一门、醉倚楼、尔朱寨……现在,便连曾经救助过自己的温莎,胡沁华也不愿放过。 也幸而温莎游历天下多年,早已应对有据,并猜到令他遭到困厄的主因,所以干脆离开大魏,再度启航出游,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 温莎虽有心,可她如今有了陈子岩,又马上便要成亲,如何还能像以前那般洒脱来去,随着他周游世界?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左右为难起来。 “大哥,这件事,你怎么看?”她将温莎的书信交予安思予,末了,又询问他道。 安思予沉静地看完信,半晌沉吟。 “留,是因为这里有你的牵挂;去,是因为前方有你的梦想。但不管你是去是留,只要是出自你的本心,大哥都尊重你。” 末了,他敛去眸中的不舍,缓缓而道。 商娇遂点点头,心有一阵失落。 是啊,曾经的她,也曾梦想能成为一只展翅的大鹏,翱翔天际,去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阔。 可是,陈子岩却以爱为名,绊住了她的翅膀与双脚,让她再也不能展翅高飞,只想敛起双翼,甘愿做他的妻,从此拘囿于一方如井的天地,只能仰望头上那片小小的蓝天。 哪怕,也许那片蓝天之下,有着风雨将至,暗藏着杀机,但有他在,她便此生不惧。 如此想来,商娇便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向着安思予摊了摊手,商娇边折起信纸,边笑叹道:“唉,看来我这一生,是注定无法再去看一眼广阔天地了……” 安思予便知商娇心下已作决断,遂也浅笑着点了点头,道:“不管你如何决定,只要出自本心,便已是无悔。” 边说,他边伸手,将商娇的手握于掌心之中,紧紧一握,以作安慰。 商娇心下本有些失落,但看着安思予淡笑的双眼,了然的神情,又觉心中一舒,与他相视而笑,心中便也从容淡定下来。 商娇既已有决断,遂干脆拿来纸笔,也修书一封,向温莎道明自己如今不便同行的原因,以免温莎得不到她的消息,久侯滞留。 写完信后,商娇思索一番,又怕自己如今得罪了胡沁华,行动已受人监视,若贸然亲自送信,反倒暴露温莎行踪,便将信托给安思予,请他两日后,于天都城门,交予温莎派来接应的人。 安思予得了信,将之揣入怀中,细致妥贴地收好,方才匆匆与商娇告辞而去。 于是,两日之后的清晨,雾蔼之中,安思予将一封信,交给了一驾曾与之数次照面过的马车车夫,然后遥遥看着那辆车厢内空无一人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天都城。 ******* 抠脑壳~~~为什么总不见亲们给伲子留言呢?大家一起读书交流那才有意思啊~~~ 189、捉奸 189、捉奸 数日之后,距离天都数百里外的郓州渡口,数艘小舟整装待毕,只待一位金发碧眼的男子一声令下,便启程出发,顺江而下,直至入海登船,驶往下一个目的地。 只挑台之上的那位异族男子,却手持一封仅仅一两页的书信,遥遥望向远处,如水洗碧空般湛蓝的眼眸中,有着无尽的失落。 那只要轻轻抬手,便能发出的出发的号令,却迟迟不曾发出。 商娇,他在大魏唯一的认定的朋友…… 那个曾经与他约定要一同共游天下,吃遍世间所有好吃的,看遍世间所有新奇事物的人…… 终究,还是失了约。 连他都曾因收留了两个不该收留的人,在周游完大魏返回天都的路上而遭到狙杀,幸而他手下的人也武功不弱,方才险险脱困…… 他不信,她料想不到她若继续留在天都,会遭遇到何等的危险!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失了约。 唉,罢了,罢了! 她有她的舍不得——便如他有他的世界。 也许,周游世界,本就是一场孤独与寂寞相伴的旅程。哪怕中途也许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同行一段路之后,终免不了曲终人散的结局。 最重要的,是他们曾相遇过,相知过,便已是足够。 若有缘,兴许,他与她还会有相逢的那日。 想到此处,温莎便有几分释然。 将信妥贴地收好,他转身一跃,利落地跳上一艘舟子,手一扬,朗声道:“出发!” 几艘舟子应声而动,迎着东升的朝阳,于粼粼波光中,顺江而去,渐渐失了踪影。 ****** 然而,谁也料想不到,就在安思予将信送给温莎派来接应的人的那天,商娇的命运,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从此后,她走上了一条与自己当初料想的人生,截然相反的一条路。 然而当时,事出突然,谁也不曾预想到,那满心以为的美好,却生出了最苦涩的结局。 那一日的傍晚,商娇忙完一日的事情,将已经备妥的待嫁之物又尽数清点了一遍,便赶着做了晚饭,只待陈子岩下工回来正好吃饭。 这几日天冷,呵气成冰,天空时不时飘雪。商娇怕饭菜凉了,便将饭菜放入锅中,隔水蒸着,盘算着陈子岩早些回来,也能问问他婚礼的进度。 这几日,陈子岩倒是夜夜宿在小院这边,与她交颈而卧,流连不去,但两人皆初尝人事,每每折腾,婚礼的事情商娇便无力过问。 按说后续的迎娶事宜已交由男方家接手,可毕竟那是她与他的婚礼,她如何能不焦虑、操劳? 正想着,陈子岩便到了。 商娇为他开了门,又赶紧将他迎到屋中,笼了碳火为他取暖,再为他端上饭菜,两人亲亲热热地坐于一处,聊着一日的闲事,与一对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无二。 “对了,子岩,再过十二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日,你那边的事,准备得可是齐整了?”商娇为陈子岩挟了一筷菜,看着他大口吃饭时,她突然出声询问道。 原本正开心吃饭的陈子岩,却倏时间没了笑容,连手边吃饭的动作也是一滞。 慢慢的,他的脸上便浮上一层郁豫。 商娇本是无意地这么一问,却迟迟不见陈子岩答话,又见他面有沉郁,心下不由生疑。 “子岩?”她出声唤他,看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心中也隐隐有了一丝惴惴,“你怎么了?可是婚事有什么阻滞?” 陈子岩哑然静默,屋子里除了碳火噼剥之声,一丝动静也无。 许久后,他搁下手中碗筷,伸出手,缓缓地、慢慢地握住了商娇的手,迎着商娇疑惑的目光,迟疑着,却欲言又止。 “娇娇,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他道,似有些难以启齿,那双温润的眼中便含了一丝犹豫,不敢看她,“你我的婚事……” “砰砰砰……” 恰逢此时,小院的大门却被人拍得震天价响。 谈话不得不就此中断下来。 商娇扭头看了看小院一眼,疑道:“咦,这天寒地冻的,天又快黑了,这个时辰谁会过来?” 边说,她边起身,又阻了陈子岩欲起身去开门的动作,只道天冷不要冻着了他,便径自打了帘子,出得外间去。 一出厢房,迎面便是一阵呼啸的北风吹过,商娇刚从温暖的房中出来,不由冻得一个哆嗦。 大门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间或响起一阵“开门,开门”的嘈杂声,商娇遂也不敢怠慢,赶紧奔上前去,将那扇大门打了开来。 大门一开,几个膀大腰圆,仆妇模样的人便猛地闯了进来,横眉竖眼,气势汹汹地瞪着商娇,一径往里而去。 “欸,你们是谁呀?怎么私闯民宅?” 商娇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得呆了,连忙回身上前拦阻,“你们想干什么啊?再这样,我可要报官了!” “报官?”仆妇身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娇蛮而熟悉的声音。 商娇手上的动作便滞了滞。目光,不由遁了那声音向后望去。 却见几个仆、丫环自动分开,便有一女缓缓向她走来。 正是数日前,尚与她打过照面的高小小。 但此时的她,面色倨傲,一双三角眼刻薄且得意地看着她,再不见了当日那满腔的愤恨与不甘,薄薄的唇边也绽开一朵嘲弄的笑花,仿佛眼前的商娇才是那个可怜的人。 慢慢地在商娇面前停下了脚步,高小小趾高气扬地对着她道:“我今日来此,是来捉.奸的,你说报官,那官府来了,你说是会抓你,还是抓我呢?” “捉.奸?”商娇听着高小小口中说出的字眼,满腔的惊疑与不可置信,继而不由也挺起身板,与高小小相对而视,半步不退。 “高小姐,你此话貌似说错了吧?这里,是我与子岩的屋子,我与他还差不到半月便要完婚,何来捉.奸一说?你若再在此处信口雌黄,胡编乱造,当心我当真报官,让官府来评断此事!”商娇厉声道。 高小小闻言,却不仅不退,反倒“呀”的一声故作惊奇状,掩口嘲弄道:“怎么,你还不知道?陈子岩竟还没告诉你呀?” 她这样一说,身边的一众丫环仆妇也都个个掩口而笑,仿佛应景,又仿佛声援主子一般,直笑得商娇一头雾水,只转头左看右看,全然不明所以。 待嘲笑够了,高小小方才收了声,缓缓自身上猩红绣西番莲的锦衣衣袖内,抽出一本红绿相间的小册,拍在商娇的胸口处。 “你好好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骄矜而自得地道,像一只打了胜战的母鸡。 商娇接过小册,只见那红绿小册上,当头便用金印纸板烫印着“婚书”二字,便如当日自己与陈子岩递交衙署作批的婚书一般,不由心下惊疑。 当下快速翻开纸页,迅速翻至中间那页红纸,仔细一看,便见其上书道: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落款处,女方签章为高小小。 而男方签章处,竟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陈子岩! 其后,双方父母、媒人、证婚人、衙署签章等,一应俱全。 可以说,除了女方姓名外,这是一张完美无缺的婚书,一张已然生效的婚书! 商娇看着,不禁惊得目瞪口呆。 她方才想起,当日她与陈子岩的婚书,俱报衙署之后,便再无下文。 而此时,高小小却拿着另一张婚书,另一张与她的未来的夫君,有着一模一样签章的婚书,来到她的面前,向她耀武扬威! 她疑心自己看得不仔细,不觉间摇摇头,定心下来,再定睛细看。 可是,即使天光将黑,但那陪伴了自己近两年的人,他的名字,他的字迹与印鉴,她岂能不熟? 这真真是陈子岩,与高小小的……婚书! 怔忡间,手里那一册婚书便被一只纤手抽走,又小心地、珍而重之的拢回自己的袖中。 “如何,商娇姑娘,我现在可算得上子岩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否?他在外间私纳外室,我可有权前来捉.奸,以惩狐.媚勾引我未婚夫君之人?” 高小小的话,得意张扬,炸在商娇耳边,隆隆作响。 外室?捉.奸?未婚夫君? 商娇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一阵天翻地覆。 目光,不由得望向主屋…… 她期望里面那个男人,能够在此时出得门来,喝退这些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的人。 然后再次展开他的双臂,温柔地拥住她,告诉她这是一场骗局,是一场阴谋,是一场噩梦。 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曾许给她的誓言,永远不会改变。 许是感应到她的祈求,许是感受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动静,那屋内的人影果然身形一动,掀帘而出…… 190、心痛 190、心痛 陈子岩待看清眼前这一幕,先是满脸的惊讶,继而面沉如水,大步向着商娇与高小小这边走来。 “高小小,你这是干什么?”他大喝一声。 商娇心头听陈子岩这般厉喝,心里陡在升腾起了一丝希望,仿佛心头那盏随风摇曳,快要熄灭的心火,又猛地沸反过来。 然而下一刻,陈子岩的话,却令那盏心火如遇狂风骤雨,倏然熄灭。 他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自会妥善处理好此事!” 商娇闻言,心中一沉,瞬间犹坠万丈深渊,永寂黑暗。 妥善?处理? 她从不曾想,有朝一日,她会亲耳听到,他会用“处理”二字,来形容她。 她以为,她是他的宝,是他心爱的人。 却料想不到,有一日,他会用“处理”二字,来打发她。 一时间,她头痛欲裂,只能呆怔一旁,看着眼前那抹月白身影,正与那道猩红的身影纠缠、拉扯,直觉这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 “处理?你这是处理此事的态度吗?子岩,若非我今日前来,她到此时尚还不知此事呢!怎么,我们婚书已下,你莫非还想反悔?” 高小小的声音清脆娇蛮,很是仗势欺人。 “你说的什么话?”陈子岩的声音扬起,“高小小,我既应了这门婚事,便不会反悔更改!但商娇,我却无论如何也是要给她名份的!这件事,我在与你爹议婚之时,便已谈妥,无须你再多言!” 可陈子岩那如同斩钉截铁的话,却如同一把钝刀,生生凌迟撕扯着商娇的心。 名份…… 什么名份? 红绿婚书已下,他陈子岩亦亲口承认,他应承了与高小小的婚事。 那她商娇呢? 便是妾吗? 不再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再有执手共老的承诺…… 只是他们二人婚姻中,多出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吗?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闹剧。 明明,数天以前,她还亲耳听见,亲身撞见他如此坚决地拒绝了高小小。 偏偏,数天之后,她又亲耳听见,亲身撞见他与高小小商谈着如何处置她。 不不不,她的子岩,不会这样对待她。 那个许她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的男人,给了她对爱情不顾一切的幻想,对婚姻生活无限憧憬的男人…… 不会如此待她!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一定! 而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 对,是冷静。 避开眼前争执的二人,避开这一切。 这是一场恶梦,是一场幻灭。 不是现实,不是真的。 她这般想着,闭了眼,“啊”的一声大叫,带着疯狂,也带着无尽的失落与无助。 眼前一白一红的二人,便在她这般近乎癫狂的大叫声中,停止的争吵。 陈子岩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看到眼前商娇的模样,温润的眼眸中,第一次带上了惊惧的颜色。 他飞扑过来,手抚上商娇细瘦的肩膀,急急道:“娇娇,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听我解释……” 商娇深深的呼吸,尽量平复体内乱蹿的愤懑,抬起头来,第一次,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那是她的子岩,她前世与今生,第一个爱上的男人…… 他温润清华,对她有恩、有情,许她一世承诺,让她仰望,让她爱恋,让她甘愿为他无怨无悔的付出。 可现在,那一纸加盖了衙署官印为凭的婚书,那属于他的亲笔签章,那些他亲口说出的话…… 却令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是如此的陌生。 陌生得,似乎她从不认识他,看清他。 但她却还得站在那里,听他解释,听他将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向她解释清楚。 “好,子岩,那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高小小的婚书上,为何会有你的亲笔签章?”她缓声问,“我们的婚书呢?又为何迟迟未下?” 陈子岩的眸中,便闪过一丝阴霾。喉头哽了几哽,似有无尽的心事,却只能生生咽下。 商娇见状,心知此事已成定局,她却不知陈子岩到底瞒了她什么,又为何要瞒她,不由凄然而笑。 手一挣,摆脱他抓着她肩膀的手,她近乎绝望地继续追问:“那好,你告诉我,这件事——你与高小小的婚事,是不是真的?” “……”陈子岩便低了头,凝着眉,不言不语。 商娇等了又等,见他已然默认,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她心中巨痛,却面上平淡,就连语气也是浅淡的,似乎只是接到一个很平常的消息般。 她缓缓踱步,越过众丫环仆妇的包围,独自一人,走到高小小的面前。 高小小见她向着自己走来,眼梢一挑,斜睨着她,满脸的得色便再也掩盖不住。 商娇在距高小小一步之遥处停了下来,看着高小小一副小人得势,趾高气扬的模样,唇角一扯,也同样漾起了一朵笑花。 然后,她突然目光一厉,抡起双手,左右开弓,但闻“啪、啪”的清脆两声,高小小俏白的小脸上,便立刻泛出两个绯红的五指印,力道之大,打得高小小头偏了两偏,脚下一跄,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一群丫环仆妇见自家主子被打,哪里肯善罢甘休,立刻扑上前来,纷纷将商娇围住,正准备教训商娇一番,陈子岩却一个快步上得前来,将商娇护在了身后。 “我看你们谁敢!”他一声厉喝,环视一周,目光终落在高小小的身上,泠然道,“这里毕竟是我的住处,我看你们今日谁敢在此动手!” 陈子岩袒护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一时间,竟引得一群人面面相觑,却再不敢上前造次。 高小小便捂了脸,很是愤慨地跺脚,无奈的低吼,“陈子岩,你要搞清楚,我——高小小,如今才是你真正的未婚妻!今日是她先动的手,你却如此袒护她,你……你……” 商娇却对商娇的愤慨置若罔闻,很是淡定的甩了甩自己打疼的手,从陈子岩的身后转了出来,再次走向高小小。 “这一巴掌,是打你小小年纪,却用心狠毒,为独霸所爱,竟设计故意将我与安大哥引向路州,意图让我们陷入匪徒之手,险送性命!事后不仅不见悔改,反倒意图污我与安大哥有染,其心之毒,如同蛇蝎; 这一巴掌,则是你当日在商行打我的,今日我也如数奉还!高小小,自此后,你我两清!你既宁愿为奴为妾,亦非陈子岩不嫁,那今日我商娇——便成全你!” 说罢,她兀自转身,大步而去。 却不是回屋,而是直接向着大门走去。将一片吵闹嘈杂与咒骂都抛在了身后。 陈子岩被高小小攫住,耳畔,全是她一迭声的哭诉与骂声,目光却追随着商娇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身傲然与绝决,就这样几步跨出了小院,步入北风之中,不由呆愣住了。 片刻后,待他意识到商娇此举的含义之后,不由肝胆俱裂,一声厉呼:“娇娇——” 手一挥,一下摆脱了高小小的束缚,他追着她的脚步,飞快地跑了出去。 凛冽寒风中,商娇一个人,裹着单薄的桃粉色小袄,一步一步,艰难的行进。 黑的天,冷的夜,空寂无人的街道…… 她一个人,竟有一种天地茫茫,却无处归去的无助。 曾经满怀的期望,满心的欢喜,以为那个开满了夏花的小院,是她的家。 她守在那里,只等着漫天飞雪的日子,他身着新郎喜服,骑着高头大马,用八抬大轿来到她的身边,牵着她的手,一同归去。 从此后,共看春花秋月,不负良辰美景。 可这一切,却悄然间,成为泡影。 快得让她措手不及——甚至,她连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他与那高小小是何时定的情,何时定的亲,何时签的章,何时领的婚书…… 这些,她竟然全都蒙然不知。 还一个人在痴痴的盼,傻傻地备着嫁妆,满怀欣喜与期待的,等待着那永远不会到来的一日。 是哪里出了错?她为何会事先没有一点察觉? 是她太单纯了吗?还是,仅仅是因为陷入爱里,所以她总是无论发生的什么事,都选择相信他? 路州之事如此,今日又如此! 想到这里,她脚下一滑,整个人便跌倒在青石路面上,磕得双膝一阵巨痛,手也破了皮,渗出一缕一缕的血丝。 然而,比起身上的伤口,更疼的,是她的心。 刚刚一番争执时,拼着一口意气,尚不觉得,此时想来,却如有人在自己的心脏上用力地插了无数把匕首一般,反复捅搅,痛得抽搐,痛得撕心裂肺,却连伤口也流不出一丝血来。 ***** 嗯,今天要出去玩儿,就先更了~~亲们周末快乐! 191、咎因 191、咎因 她只能捂住心口,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呼吸,呼吸……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商娇,这个心愿,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 他的誓言还犹在耳边,温柔的气息,将她团团围绕,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 可到头来,他终还是要另娶他人。 这个小小的心愿,再不会有达成的那一日。 “啊——”她仰天长嘶,犹如一只负了重伤,濒临死亡的野兽般,发出一丝尖利的嘶吼。 继而泪流满面。 却有一双手,用力的将她环抱,将她拖入一具早已熟悉的胸膛,用体温将她紧紧笼罩。 “娇娇,娇娇……”他唤着她,用无比心疼、愧疚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商娇泪眼模糊间,看清那一抹环绕她的月白衣袖,那一刹那,只觉心中乏累,四肢无力。 倚靠在那具温暖的胸膛里,她抬起头,用头顶住他的下颔,心中却到底仍生出那么一丝期望。 “子岩,子岩,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闭了眼,眼中的热泪却越流越多,越涌越急,“你告诉我,这只是你与高小小合力与我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说到此处,她攀住他的手臂,急切地摇晃着,求证着,带着祈求,带着希望。 可是回应她的,却是陈子岩的沉默,以及强捺在心间,无比压抑的情绪。 “娇娇,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道,下巴抵着她的头,将涌出的热泪,滴落在她漆黑如云的乌发中。 商娇只觉得那一刻的自己的心,有如从高处坠下的瓷器,“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她闭了闭眼,将眼中最后一滴泪逼落,再睁眼时,便只剩绝决。 一双素手,开始死命地推拒着他的怀抱,以抗拒的姿势。 陈子岩感觉到了,却将她越发的箍紧,无论如何也不放开。 “娇娇,娇娇……”他在她耳边恳求地道,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卑微的姿态。 “我知道此番委屈了你……可我,我也是有苦衷的……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好吗?将来,便是高小小进了门,我也不会与她有任何牵连……娇娇,我爱你,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你信我,我不会负你,绝不会负你……你信我,好不好,好不好?” 商娇闻言,却哑然失笑。 抬起素手,将面上的泪痕擦去,她眼望着前方黑漆漆的街道,冷然道,“陈子岩,你已经负了我了。” 说着,她自他怀里转身,看着眼前这个满心伤怀,似有满腹心事欲述难述的男子,极力压抑着自己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 “子岩,我曾对你说过,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彼此的忠诚,是一生一世只许爱我一人的承诺——这是我的底线!若你有违,我必会离开你,永不再回头。” 说到此处,她再次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膝行着,慢慢退,慢慢退…… 用力地,坚决地。 他便再也环她不住,只能看着她退出自己的怀抱,慢慢坐上爬起,再次挺直了腰,居高临下地看他。 “当日,你曾许诺我的,今生今世,你只娶我一人为妻,绝不再纳一妾……而如今,我满心的付出,真心的祈盼,换来的却是我不仅不是你的妻,甚至仅仅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妾室,便连他日若我生下孩子,也不得不唤别人一声嫡母……陈子岩,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吗?” 说罢,商娇转身,迎着严寒的北风,慢慢向前走去。 “既如此,趁着一切尚还未成定局,你与我,便了结了吧。从此后,你有你的家室,而我……”她顿了顿,又道,“我也自会再去寻觅我的幸福。” “不!”身后,却传来陈子岩的一声凄呼,商娇的身体,便再次被他环住。 “不,娇娇,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我是有苦衷的,我真的也是逼不得已的……”他的话凌乱无章,慌不择言。 商娇怆笑,微微侧头,询道:“好,那你告诉我,你的苦衷……是什么?” 身后环住她的身体便僵了僵,陷入良久的挣扎与沉默。 商娇气苦至极,只得无奈苦笑。 “好,你不说,我替你说!”她缓缓道,想起数日前,她曾在商行外听到的高小小的话。 “她是高家的小姐,她的族姐是大魏宫中最有权势的淑妃,她家的产业遍布天都,她又是家中独女……若你娶了她,陈氏无疑便会是天都城中,再无人匹的商界第一人! ——所以,当日你虽拒绝了她,但事后想来,却必然是后悔了,对吗?毕竟,相较于我这个无权无势,父母双亡的孤女而言,她高家所能带给你的利益,自然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企及的。陈子岩,我说得可对?” “……” 商娇说完,身后仍是一径的沉默。 只是那环住她的手臂,却仍坚决不放。 商娇只觉失望透顶,仰头望天,虽眼中有泪,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滴落。 双手按住身后的手臂,企图再次脱困,迅速离去。 陈子岩却依然不放,死死不放。 “娇娇,娇娇……”他终于开口,艰难而晦涩地再度乞求,“我不管你如何看待我,看待此事,我只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的……你已是我的女人,我如何还能放你离开?离了我,你又还能再去哪里?” 商娇推拒的手便蓦然一顿。 她猛然间想起那一日,她与他的初次…… 想他平日里温和谦谦,循规守礼,与她相处时,虽偶尔也会动情,却总会在关键时刻放开她,只道要将这美好的初夜,留待他们的洞房花烛之日。 可偏偏就那日,他半步不让,亦不容她拒绝,如此坚决地占有了她…… 而如今,出了此事,他便对她说,她已是他的女人…… 难道他以为,她会像其他女子一样,固守所谓的贞节,甚至为了这所谓的贞节,而答应退让么? 想到这个可能,商娇只觉得自己的心钝痛无比,连呼吸都因着这疼痛而快要窒息。 那曾经的美好,她身为女人最宝贵、最难忘的时刻…… 若陈子岩竟抱着这样的心思,叫她情何以堪? 思及此,商娇腿下一软,若非陈子岩在身后环抱住她,她差点再次跌坐下去。 “陈子岩……” 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眼神空茫,只觉得前面的房屋、青石的街道,在她的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且问你,那一日,你我的初夜……你是不是早已料想到了,我若知晓了此事,必会离开你?所以,你干脆先要了我的身子,让我成为你的女人,想借此让我再也无法离你而去?” 商娇的话音一落,身后的人顿时全身僵硬,片刻后,竟微微颤抖起来。 “娇娇,对不起……”他更加用力地掐紧她的腰,似要将她与自己融为一体,“娇娇,原谅我……我这样做,皆是因为我爱你啊,我……” 商娇闻言,也全身颤栗起来。 原来,原来如此! 她那可怕的、敏感的料想,竟是真的。 她身为女人最美好的时刻,竟暗藏着他如此龌龊与幽暗的心思! 心,伤得不能再伤后,便生出了愤怒,出离的愤怒。 “别碰我!”她突然一声嘶吼,涨红了脸,猛地跳将起来,挣脱他的怀抱与束缚,转身便“啪”的一巴掌,重重地扇在陈子岩的脸上。 陈子岩从来不曾料想到,一直待在他身边,乖巧温顺,事事为他着想,处处替他担忧的商娇,竟有朝一日会如此待他,不由被她一耳光打得头偏向一处,脸上迅速泛起一个绯红的掌印。 趁着他被打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商娇慢慢地退,慢慢地退,直到完全脱离他的怀抱,方才喘着粗气地低吼道:“陈子岩,你让我为自己感到恶心,感到不值!是,你是得到了我的身体——可那又怎样?我商娇便是因此而终生不能再嫁,遭人唾弃、咒骂,也不会做你那见不得光的侍妾,成为你的玩物!” 说罢,她眼光透红,毅然决然地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独留下陈子岩一个人站在寒风凛冽的街道处,摇摇欲坠地看着她渐渐跑远的背影。 一闭眼,眸中泪水倾然而出。 192、回家 192、回家 商娇向前奔跑着,奔跑着,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 哪怕脚下虚浮,头痛欲裂,阵阵晕眩,她都不曾命令自己停下脚步。 此时,此刻,她只想远离陈子岩,远离这个她曾爱得最深,却伤她最深的男人。 心口烈烈如焚,仿佛已满目疮痍,便连眼中的泪,也被焚灼得再流不出来。 那些曾经的承诺,那些曾经的美好的过往…… 皆止于此时,此刻。 从此后,她再不会爱他,再不会爱他! ——她商娇,再不会爱陈子岩! 她这般想着,脚下却突然踩空,脸面朝下地重重扑倒在街上,冰冷的污水中。 街面上不知哪家酒楼饭馆倒出的泔水,又酸又臭又满是油污。她在地上滚了几滚,忍不住地直泛恶心。 她伸手,想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污水纵流的路面上站起,却不知是污水太滑,还是她的脚太软,她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拼命而又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着,看着污水滚过她单薄的小袄,如同路边一只垂死的癞皮狗般,又脏又臭,一团污糟。 好不容易爬到路边一棵小树旁,她伸出被跌得磨出血丝的手,一点一点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却终又颓然地坐到地上。 一股寒意自脚下蹿出,突然蹿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好冷! 她竟不知,这大魏的冬天,竟是如此的寒冷,冷得她心脏巨痛,仿佛随时可能骤停。 她想回家。 回到一个温暖的、有着家人关爱的家里,喝一碗暖暖的热汤,听着家人唠叨与嗔怪…… 这,才是她想要的幸福。 可这里,这大魏,天大地大,却哪里是她的家呢? 城南的小宅? 不,那是陈子岩的产业,从来不是她的家。 她爱着他时,为着他一点私心与猜忌,只能搬入他为她准备的地方,用心经营,将那里当作了家,用着自己属于女人的小小的心思,将那里经营成他与她最甜蜜、温暖的小家。 ——哪怕被常喜骂她甘作陈子岩的外室,哪怕她此后一生,会为此受人诟病,她也不畏不惧,甘之如饴。 可一旦她决定不再与他有所牵连,那处小宅于她,便是牢笼,便是束缚! 哪怕外面狂风骤雪,哪怕她饿死、冻死——也绝不会再回到那里! 可是…… 她能再回安宅吗? 她要如何向一心冀望她可以幸福的安思予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况且,那里还有一个从来不看好她与陈子岩这段感情的常喜…… 她会不会嘲笑她?嘲笑她当初不顾她的劝阻,执意追随陈子岩而去,却落得一个遭人悔婚、抛弃的下场? 还有安大娘…… 那个待她如同亲生女儿的安大娘;那个哭着拉着她的手,不愿她离去的安大娘;那个临死前还惦记着她的安大娘…… 可她却因为想要一心一意追寻这段虚妄的幸福,不管不顾的离去,甚至几度错失再去看安大娘的机会,让她抱憾而终。 她还有何面目回去? 她还有何面目回到安宅,面对那些待她有如亲人般的人?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得悲从中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一直阴沉了一日的北风,终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 **** 清晨,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安宅内,吃罢了早饭的常喜正用扫帚扫着积雪。 安思予备齐了纸笔,出了西屋的房间,又与院中正在扫雪的常喜招呼了一声,便打开门准备去往牙行上工。 岂料,甫一开门,檐下一团蜷缩在地,如同雪人般的人便跌滚在他的脚边。 安思予不由一愣。 起初,他以为是昨夜风雪太大,哪个乞丐躲在檐下避雪,被冻得僵了。可再仔细一看,待他认出来人是商娇时,不由心内巨震。 “娇娇?” 他忙蹲下身去将她扶起,却发现她头发上全是冰棱,面如死灰,不仅是手脚,便连全身都是冰冷僵硬的,心下不禁又是大惊又是大急。 “娇娇?娇娇?” 他抱住她,大声唤着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她。 常喜听到安思予的声音,也赶紧跑了出来,看到这一幕,不由也是呆愣住了。 “小姐!” 她凄呼一声,扑到商娇身上,不断摇晃着她,眼泪便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是怎么了?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陈东家呢?” 安思予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伸出手来,在商娇鼻下深了一探,不由松了口气,对常喜道:“她还有气,常喜,快,我们将她抱进去再说!” 说罢,他也不管商娇一身冰雪与糟污,将她打横抱起,便飞快回到了屋里。 常喜这时方才回过神来,抹干眼泪,也紧随着进得屋中,拿来棉被替商娇盖上,又转身端来热水,正准备给商娇泡上一泡暖暖身,却被安思予给阻住了。 安思予飞快地返回身回到院中,找了木盆,在地上舀了一盆雪,回到屋中,让常喜脱了商娇的鞋袜,拿了雪在商娇冻僵的脚上不断的搓揉,直到搓得皮肤有了些微的热气,方又解下自己的衣襟,将她的双脚紧紧包裹在自己赤.裸的胸膛处,用体温将她暖着,又令常喜如法炮制,替商娇不断的搓揉双手,直至回暖。 手脚暖了,商娇的身体便有了热气。安思予见商娇身体终不再僵硬,身上的积雪也化得差不多了,方才长吁了一口气,退了出来。 趁着常喜替商娇擦拭身体,换了干净的衣物的工夫,安思予去厨房熬来姜汤,趁热喂商娇喝了下去。 一番折腾下来,便近晌午。商娇出了身汗,也终于缓过劲儿来,人也悠悠转醒。 有气无力地甫睁开眼,商娇便看到正坐在床前,正握住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安思予。 “娇娇,娇娇?你醒了?你醒了吗?”一直守在床边的安思予发现商娇的动静,急切地问。 那只握着她的手,竟有些微的颤抖。 “安……安大哥?”商娇轻声唤他。 一开口,才发现喉咙沙哑疼痛,如火烧火燎般。 安思予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额发,轻声道,“是的,我在。大哥在呢!” 商娇听着安思予温柔的声音,眼睛便又酸又胀,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情不自禁地,回握着安思予的手,用力握紧。 她不禁想起,昨夜风雪交加里,自己的犹豫与徘徊。 可到底,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哪怕她不敢上前敲门,哪怕只能坐在檐下瑟瑟发抖地避着风雪,直至冻得晕倒在地…… 但直觉,还是让她回到了这里。 因为这里……有她的家。 这里,有她的家人,有她想要的温暖。 想到此处,商娇再忍不住心里的悲痛,伸出一双被冻烂出血的小手,握住安思予的手,无声的落泪。 看着商娇这般委屈流泪的模样,安思予心里只觉得像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下,疼得连呼吸都是一窒。 可此时此刻,他只能装作无事人的模样,浅笑着轻问,“这天寒地冻的,昨晚还下着雪,你怎么会晕倒在安宅门口?陈东家呢?他在哪里?他知道吗?” 安思予不提还好,他一提起陈子岩,商娇立刻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一时间心下既悲且愤。 “子岩……陈子岩……他不要我了……大哥,他不要我了……” 她想控制情绪,却捺不住心中泛起的巨痛,只能用另一只手一拳一拳地捶在自己的心口,想要纾缓那快要满溢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陈东家……他不要你了?” 安思予初初闻言,愣了一愣。待回神过来商娇话中的含义时,整个人不由得僵硬住了。 心里,那凝了无限疑思的忧虑与不祥之感,突然间漫上了心里。 193、愤懑 193、愤懑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尽量将心中那挥之不去的不祥之感驱离。 “你和他,是不是闹脾气了?大哥不是嘱过你,要你遇事多忍耐的么?”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尽量和缓地问。 商娇抽了口气,缓了一缓,落泪摇头。 “没有。我没有和他闹脾气……是陈子岩,他瞒着我,竟要……竟要娶那高小小为妻,他们……甚至连婚书都已经签章盖印……大哥,子岩这一次,是真的不要我了……” “什么?”安思予闻言,瞠目结舌,心内大震,“你是说,陈东家……竟要与那个陷害你的高家小姐成亲了?” 商娇闭眼,无力地点了点头。 安思予见状,心中也是急怒。但转而看到商娇如此难过的模样,他又赶紧安慰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毕竟,你与陈东家,你们都快成亲了……” 商娇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力,茜色的唇角一扯,苦笑道,“怎会是误会?昨日,那高小小领着人去了小院,当着陈子岩的面,拿出了婚书作凭……陈子岩他,他也亲口向我承认了此事……还说要给我名份,纳我为妾……呵呵,这样的名分,我不稀罕,我一点也不稀罕!” 商娇越说越是愤懑,泪越流越急。安思予也听得心中疼痛不已,再联想到昨日商娇的经历,终于明白她为何会一个人独自回到这里的原因。 这个姑娘,看着温柔平和,但骨子里的倔强与坚韧,却无人能及。 她心里想的、要的,他都明白。 不过是一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梦想而已。 所以,她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生活…… 只想有朝一日,能够与自己的爱人,并肩而立,创造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 可如今,陈子岩竟令她不仅一朝梦碎,甚至还想纳她为妾…… 这于她而言,不啻是最大的侮辱与讽刺! 想到这里,安思予扬起笑,温柔地宽慰她。 “好。娇娇不稀罕,那便不嫁!他不要你,将来也总会有人爱你,一生一世的守护着你。” 哪知,他话音刚落,商娇便因为他的这番话,痛苦地蜷成一盘,紧紧地环住自己,目光中,透出深深的绝望。 “……可是大哥,不会再有人要我了,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她哽咽着,泪如泉涌,“大哥,我……我已经是他的人……唔……” 话音未落,一只温暖的大掌,已然堵住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一把将她连人带被抱起,紧紧地拥有怀中,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是如此的纤细,如此的瘦弱,安思予不由大悲大恸。 “娇娇,不要说,不要说了……”他拥着她,感觉眼中一热,便有泪水滚出眼眶,滴落在她披散的长发间。“娇娇,这不怪你……只怪大哥无能,大哥没有保护好你……” 他咬着牙,极力克制着自己,直到全身颤抖。 是的,他后悔,后悔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后悔,后悔自己因为自己那可怜的自尊,怕声名狼藉的自己配不上她,怕被她拒绝…… 所以,没能早点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没能早一点告诉她——他爱她。 这一生一世,唯有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安思予唯一的想念! 所以,他只能将她往外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陈子岩从相识、相知,到彼此爱恋,情根深种。 他以为,只要她幸福,他便会幸福。 可是,到头来,她却被陈子岩伤得体无完肤。 是他,亲手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到了别的男人怀中,任其以爱为名,折断她的翅膀,狠狠地伤害她! 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心疼? 那是他安思予想用一辈子去疼、去爱、去保护的女人啊! 陈子岩,陈子岩! 你如何能这般狠下心肠来伤害她? 商娇倚在安思予怀里,听着安思予如此责怪着自己,如此后悔没能保护好她的话语…… 一时间,她再忍不住心里的悲痛与委屈,伸出一双被冻烂出血的小手,攀住安思予的肩膀,躲进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安思予紧紧抱住商娇单薄的身子,大掌在她的背后诱哄般地拍着,一下一下,温柔地在她耳边道:“娇娇,不哭,不哭……会过去的。相信大哥,一切都会过去的……” **** 商娇缩在安思予怀里,将心里的怨怼与委屈发泄了一番,整个人便又轻松了下来,复又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身体被冻得狠了,下午时分便起了高热,商娇整个人被烧得全身滚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起了糊话,常喜一连盖了几层被子在她身上也无济于事,急得直掉泪。 安思予为商娇换了敷额的冰水,又摸着她身上的温度着实烫手,心知她病势凶险,只得嘱了常喜好好照料商娇,就匆匆出了宅子,准备去请大夫前来为商娇诊治。 刚出得宅门,安思予便看见一道月白的身影站在门外,也不知他在寒风中站了多久,早已冻得面无雪色,双目滞神,整个人斜倚着巷中青砖堆砌的墙,落拓而无助的模样。 听得安宅中的动静,他抬起头来,无神的眼睛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无限的希望,满是光亮的神采,却在看清来人时,复又熄灭了下去。 安思予也怔然了一下,却不声张,只转身将院门掩好,方才转身向着陈子岩踱了过去。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他淡声向陈子岩道,许是怕屋中人听到动静,还回头张望了一下。 说罢,也不等陈子岩作何反应,他抬腿便往前走。直走到巷尾僻静无人处,方才停下了脚步,胸臆处几番压抑、按捺…… 陈子岩紧随而至,在他身后迟疑而紧张地询问,“安公子,商娇她……” 话音未落,一向温文的安思予却陡然转身,向着陈子岩奋力挥出一拳! 陈子岩一声闷哼,脚下一个踉跄,口鼻间便有血溢了出来。 安思予紧跟着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陈子岩的衣襟,将他搡到墙边,后背抵住粗砺的墙砖,一脸的愤懑与责备。 “陈子岩,我安思予虽不算君子,但自问今生也从未向任何人动过手。可你……背信弃义,悔婚另娶,着实该打!” 说着,他一提陈子岩的衣襟,再将他搡高几分,沉声又道:“你可知商娇对你们这段感情,抱了多少期待?你可知昨晚她得知你要另娶的消息,坐在安宅门口,却不敢敲门入内,只能在风雪中坐在檐下,捱过风雪交加的夜晚时的孤寂与绝望?陈子岩……你若许不起她将来,为何要动她?为何要让她为你付出那么多?” 陈子岩听着安思予的控诉,只觉得字字句句,如无形利刃,扎心透肺,直痛得无法呼吸。 许久后,他方才低声询问:“娇娇她……可还好?” 话语中,是切切的关心,满心的牵念。 安思予感觉到了,闭口不言,一双含怒的眼只打量着陈子岩,许久之后,陡一放手,松开了揪住他衣襟的手。 “放心,她还死不了。”他转过身去,不想去看陈子岩失落的神情,却依然愤懑不平的语气,“只昨夜在檐下受了一夜的风雪,待今日我发现她时,冻得已然僵住,手与脚也全被冻伤,此时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而已。” 说着,他微微侧身,冷声问道:“陈子岩,若你只是来询问她的情况的,安某现已全部告知。你若无事,便赶紧回去罢。毕竟,你现在是有婚未妻的人,若一直在此流连徘徊,只怕于你名声不利。” 说罢,他不欲再与之多言,抬腿便往前走。 “安公子!”身后,陈子岩却出声相唤。 安思予脚下一顿,侧转过身,却见陈子岩已一整衣袍,向着他恭身一揖。 “这段时日,劳烦你照顾一下她。”他强忍着心中悲凉,缓声哀求,“陈某有迫不得已之处,不便于外人言……如今将她托给你,我便也放心了。” 安思予闻言,哑口失笑。负手回转身来,却道:“我照顾她,是我与她的情义。陈子岩,这一切与你无关。你既已决定另娶,便是心中已有主意,又谈何迫不得已?” 他的话锋凌厉,一时间,竟让陈子岩无力招架,只得颓然倚在墙边,凄然苦笑:“是啊……你与她的情义……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说罢,陈子岩深吸一口气,眼圈通红,恍惚地摇晃着立起,踉跄着向前行去。 那模样,再不见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温然如玉,倒似被人剥筋抽髓,似一具行尸走肉。 安思予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终捺不住心中的疑虑与不安,出声道:“陈子岩,你所说的迫不得已,究竟意指何事?” 194、决断 194、决断 陈子岩闻他询问,身形一晃,脚下停顿片刻,却只扶了墙,依然一言不发,艰难地往前走去。 安思予默了默,再次沉声喝问:“你的迫不得已,可是来自宫中?” 安思予的话,声音虽不大,却如平地一声惊雷,终于令陈子岩脚下停住,转回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你如何得知?”陈子岩看着安思予,表情惊讶得如同见了鬼一般。 安思予便知自己猜得对了,心下不觉又是一沉。 他踱上前去,与陈子岩对视着,似要看穿他的满腹心事般。 “陈子岩,你我虽只浅交,但我也知,行商之人,必讲诚信,你我年岁相当,却能立足商场,出任皇家采办,必不会是目光短浅之人!更何况,你与商娇相处日久,彼此生情,约定终身……娇娇身陷局中,看不分明,但我却身在局外,最是看得分明。若无外力相扰,我不信你会如此背信弃义!” 说到此处,他上前一步,继续分析道:“你与那高家小姐曾毗邻而居,她又如此心仪于你,若你当真有心,也必不会拖到现在尚未娶她过门。 更何况,当日陈氏秋茶被劫,那高小姐不仅不替你分忧,反倒设计将娇娇引往传说中山匪聚集的路州,企图陷她于不利……可见用心狠毒。如此阴损狠毒之人,便是家中有些财势,我相信依陈东家你的为人,也断然不会为她悔婚,辜负待你一心一意的娇娇,贪图一时之利,转而娶她。 而陈东家身为皇家采办,在这大魏天都,虽不算有权有势,但地位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轻易撼动的。更何况,你与商娇的婚书都已禀去衙署,若非中途生变,衙署官员又岂敢一直拖延?那能够号令衙署,撤销婚书,又让你迫不得已的,便只能出自皇家——陈东家,我的推测可对?” 安思予的一席话,有理有据,令陈子岩也不禁动容。 一般沉吟之后,他终一闭双眼,微微点头。 “不错,”陈子岩轻声一叹,“我与高小小的婚事,确然来自……宫里。” 得了陈子岩的确认,安思予眉心一跳,直觉地追问:“那陈东家可知,此事是宫中哪位贵人促成?姓高,亦或姓胡?” 陈子岩惊诧地看了一眼安思予,摇了摇头,“是太后亲自下的懿旨,只说高小小才情高绝,又心仪于我,特下旨指婚于我……想来促成此事的,应是高淑妃无疑。毕竟,那高小小是她族妹,既有求于她,她在太后面前讨个旨意,将她婚配于我,也并非难事。” “太后亲下的懿旨指婚?”安思予闻言大惊。 他料想到了无数的可能,亦无外乎便是高淑妃亦或胡贵妃从中作梗,却万不料,此中间竟还掺杂着太后! 按说高小小的家中,虽有些钱势,在朝中却并无实权,若要指婚,高淑妃一道手谕即可成事。 更何况,外人虽不得知,但作为房牙的安思予消息却最是灵通。 那高家小姐,原本是要配予太后本家的侄儿,宗正府少卿舒适为妾的,只因高小姐不愿,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沸沸扬扬,舒家颜面扫地,方才推拒了这门婚事。 如此一来,高家——至少高小小,明面上算得得上是开罪了太后的人。 说不定连带着高淑妃也跟着遭殃受罚,在太后面前地位陡降,又岂能轻易再为她请旨赐婚? 而太后又岂会如此好心,不仅不怪罪高家,反而亲下懿旨,将这高小小指给了陈子岩,顺遂了她的心思? 这件事,怪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陈子岩似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你刚才提及胡贵妃,倒令我想起一事……那日前来宣旨的宫人曾提点我说,他自宫中出来之时,胡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曾特意嘱他,只道这高小小是曾与太后本家侄儿议过亲的人,此番虽是太后亲下懿旨,将她指婚于我,但于太后面上终是不好看的,所以令我接旨后按懿旨行事即可,却不得大张旗鼓,声张此事。” 安思予闻言,心里疑丛顿解。遂点了点头,道:“所以,这便也是你为何没有事前告知商娇的原因?” 陈子岩轻轻点头,道:“我与商娇的婚书一直被衙署官员压而未发,此时又传来太后旨意,再加上胡贵妃的亲随提点……我还如何能向商娇提及此事?所以……” “所以,”安思予接口道,“你干脆来个先斩后奏,因你知道商娇的脾性,她虽素性温和,却独对感情专一,你怕她一时不能接受此事,便索性将生米煮成熟饭,想以此来困住她。便是今后你与高小小成了亲,也令她无法轻易离开你?” 陈子岩闻言,面上便显出几分愧悔,几分赧色。 “我承认于此事上,我确实亏欠了娇娇……但太后懿旨已下,我与高小小的婚事已成定局……若我不如此行事,又如何能留住娇娇在我身边?是,我可以为娇娇做任何事,甚至抗旨去死……可我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数百上千的雇员,我又如何能不顾一切?安思予,你若是我,你会如何做?” 陈子岩反问道,迷惘而茫然。 安思予闻言,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从未让你不顾一切,却怪你自作主张!太后懿旨如何,胡贵妃叮嘱又如何?商娇于你是外人吗?你与她的婚姻出现波折,她难道没有知情权吗?这件事确实事出有因,若你能对她实情相告,与她有商有量,尊重有加,依她对你的感情与依赖,她未必不会隐忍退让! ——可你呢?如此重要的事情,你对她瞒而不报,私下里与高小小议亲定婚不提,竟还企图以得到她身子的方式来挽留她……陈子岩,你觉得依商娇这样的个性,便是你掠去了她的清白,她在知道这件事后,还能原谅你吗?如此一来,事情做绝,你与商娇的缘份,只怕也断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走近陈子岩,静然地道:“陈子岩,说到底,你还是不懂她。两个人,一段婚姻,若连对彼此的尊重与信任都做不到,又如何谈幸福?” 说罢,安思予长叹一声,调头走了。 只剩了陈子岩独立在寒风凛冽的巷口,怔然、茫然…… 当他终于大彻大悟的那一刻,忽而颓坐在地上,手抚着额,便有泪水滑落脸颊,温热而冰冷。 **** 商娇这一病,病势沉重,安思予便向牙行请了长假,在家一直照看着她。 看着商娇躺在病床上,双颊被烧得绯红,人也精神恍惚,时睡时醒,总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唤着陈子岩的名字,安思予的心便如让人用钝刀切割一般,钝钝的疼。 待得商娇全然退了烧,恢复过来时,已是七八日过去了。 身上倒是去了病势,但商娇手脚的冻伤却是一时难消。脚上还好,只双手都被敷了治疗冻伤的药,缠了厚厚的纱布,每每换药,烂手便会流血,痛痒钻心,直心疼得常喜在一畔红了眼眶,不住地咒骂陈子岩负心。 相较常喜的激动,商娇却显得很是平静。看着自己手指的皮肤被拉扯得鲜血淋漓,她却总是一副安静的模样,仿佛灵魂早已与身体脱离。 体无完肤,全然麻木。 她这般模样,让安思予心痛到无以复加,早已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相陪静默,忧心无比。 眼见着,便已至腊月十五。 那一日,天空放晴,阳光照在身上,很是暖和。 一大早,商娇便早早起了床,然后坐在几案上,用包裹严实的右手笨拙地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了一封书信。 然后,她将书信收进怀里,又乖巧而安静地让常喜换了药,待得常喜去外间整理时,她转过头,轻声问一直相陪在身边的安思予道:“安大哥,今日可已是腊月十五?” 安思予正帮商娇倒茶的手便顿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将一杯热茶放到了她的面前,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犹豫再三,终开口道:“娇娇,有一件事,大哥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商娇抬眼看安思予郑重的神色,强笑道:“大哥有事但说无妨。” 安思予沉吟一番,终开口将前几日与陈子岩的一番对话全部和盘托出,告知了商娇。 末了,他道:“此事现在就我的推测而言,胡沁华不管是否是始作俑者,她在其中推波助澜是必免不了的。娇娇,陈东家……确然有他的迫不得已,你……” 说到此处,安思予再说不下去。 一双温和的眼只静静地看着她,不错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他在逼他。 他说出这件事的真相,便是在逼她做一个决定。 是继续留在陈子岩身边,成为他的小妾; 亦或浴火重生,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她——必须尽早做个决断。 195、好散(衣衣的长评加更) 195、好散 否则,若她的心一直酸痛,又岂能抬起头来,面对自己未来的人生? 商娇安静地听着安思予的陈述与推测,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茶,氤氲的蒸气,仿佛全进到她的眸中,令她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半晌,她轻轻道:“大哥,我想出门去走走。” 不是征询,而是直陈。 安思予便知商娇心中已有决断,遂也不阻止,只找来一件厚实的棉衣替她穿上,又替她拢了拢头发,扶着她站了起来。 “你当真做好决定了吗?”他轻声询问。“可要大哥陪你一起去?” 商娇摇了摇头,茜色的薄唇扯开一抹弧度。 “有些事,我想自己解决。” 她微微有些喘,却很是坚决地道。 安思予不再多言,只叮嘱道:“也好。趁着今日阳光正好,大哥在家等你,你快去快回。” 商娇闻言,向安思予笑了笑,大病初愈后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她一个人开了房门,慢慢地行到院中,再慢慢地开了院门,踱了出去。 一路上,商娇忍受着脚底又痒又痛的冻疮,一步一挪,走走停停,待终于到得商行时,商娇早已满头热汗。 然她脚下不停,一路向着那扇熟悉的大门行去,当她跨入商行的大门之时,便见到早已得了门子通报的陈子岩正一路小跑着飞奔了出来。 “娇娇……” 陈子岩看着眼前几日未见,一脸病容的商娇,眼底有狂喜闪过。 他步向她,似想伸手搀扶,“你今日怎么过来了?身体可好了吗?” 商娇却闪身避开他的手,礼数周全地向他一礼,只声音淡淡地道:“东家好。” 短短仅三个字,便让陈子岩僵立当场,那伸出的手,便无论如何不敢再去碰触她。 东家…… 他在她眼里,不再是子岩,不再是爱人…… 只是与她无所牵连的东家了么? 正想得悲凉,却见商娇自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并着一支金簪,捧在裹了纱布的手里,一并奉到他的眼前。 “东家,我这几日行动不便,既见了你,我便不进去了。这两样东西,便请东家收下吧。” 商娇的话声音不大,却令陈子岩面色倏然变白,身体不由轻轻一晃。 他不仅不伸手来接,反而迅速地将手背到身后,惨白着脸拒绝道:“不,娇娇,你不能这样……” 那封信的封皮上,一笔一划,不甚工整地写着两个斗大的字。 辞呈。 那支金簪,刻着他们当日的誓言,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她却要将它奉还给他。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娇娇,我知道,我知道此事是我亏欠了你,可我是有苦衷的,你……”他犹自挣扎着,仿佛溺水的人,想要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商娇不待他说完,点头轻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的原委,安大哥都已经告诉我了……” 陈子岩便一把攫住她的手,急道:“你既已知全部的内情,何以还要如此对我?娇娇,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移情别恋,我也有我的逼不得已,我也有我的苦衷……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就原谅我这一次?娇娇,你可知道这对我有多不公平?难道我们的感情,就不值得你原谅我这一次么?” 陈子岩激烈的控诉着,令商娇也骤然间红了眼眶。 她猛一使劲,挣脱了陈子岩的手,泫然欲泣地闭上眼,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待得那阵如绞的心痛过去,方才颤声道:“东家,我感谢你曾为我所做的一切。想我初到天都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孤女,无权无势,孤苦无依。是你怜我惜我,雇我在商行做事,又为护我出得王府,不惜开罪睿王,更甚者,你为我偿清债务,助我逃脱刘虎的魔爪,还我自由……这些情义、恩义,商娇每每想来,都不敢或忘!他日东家若有需要商娇之处,商娇也必粉身碎骨,死而后已,以报东家当日恩情!” 陈子岩听着商娇话里决裂之意,连连摇头,心痛欲裂:“不,不是的……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报答,娇娇你知道的,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报答……” 商娇陡然转身,不敢再看陈子岩受伤的神情,眼眶不由得红了,含着的泪亦摇摇欲坠。 “可我现在能够给的,能够还你的,只能是我的报答了。”她闭了眼,身体再禁受不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东家,你有苦衷,你要另娶,这些我都不怪你。可我怪你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何竟不与我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是,我是曾对你说过,只许你一生一世爱我一人,这是我的底线。可如果你当真是被逼无奈,我知道了此事,未必不会退让妥协!毕竟……” 毕竟,她如此爱他。 ——更何况,若胡沁华当真在居中推波助澜,也必是针对她而来的报复。 若陈子岩据实以告,她也许会挣扎,也许会心有不甘,但为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与未来,她未必不会退让,以顾全大局。 毕竟,她如此爱他! 说到此处,商娇哽咽住了。 无数次想忍在心里的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 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到底只能生生掩在心里。 “可到底,你伤害了我。不仅向我隐瞒了内情,瞒着我与高小姐定亲,擅作主张要纳我为妾,为留我在身边,还如此设计得到我……东家,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般,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在傻傻地,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我与你永不会到来的那场婚礼……” 说到此处,商娇一抹腮边的泪水,长叹一声,道:“所以东家,你不懂我。两个人若要走在一起,却连最基本的尊重与信任都做不到,又何来幸福可言?” 一席话,让陈子岩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陈子岩,说到底,你还是不懂她。两个人,一段婚姻,若连对彼此的尊重与信任都做不到,又如何谈幸福?” 是谁,数日之前,曾与他说过与商娇今日所说的,如此相似的话? 哦,是安思予。 那个一直默默跟在商娇身上,不甚言语,却总是在她需要之时,出现在她的身边,给予她保护与温暖的男人。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第一次见到安思予时,他心里便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敌意。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懂她的人。 这种懂得,这种默契,让他感觉到害怕,让他本能的敌视与猜疑。 商娇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陈子岩,强笑着拉起他的手,将那封辞呈并着金簪,一并放入他的手心。 “所以东家,我们便趁着彼此之间还有情谊、还有恩义之时,好聚好散吧。再见面时,你有着你的家庭,我也许……也许也会有自己新的人生。我们还能是朋友,还能坐下一同聊聊天,还能遥遥看着彼此幸福……这便很好了。” 说罢,趁着陈子岩尚在怔忡之时,商娇脱开手,转身便向门外疾走而去。 一步一步,她走得飞快,全然不顾脚上的冻疮硌得她生疼。 陈子岩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辞呈与金簪,待明白过来,从自己接过这样东西的那一刻开始,便从此与商娇再无交集之时,心下一时大恸。 “不!”他大喝一声,飞身扑向商娇,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 “娇娇,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我错了,我错了好吗?娇娇,不要离开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用一生一世来偿还你,好吗?” 他急切地问,环抱住她,紧紧不放。 商娇被他从身后抱住,汲取着他的体温,最后一次感受着他的温暖,也不禁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再也抑不住地淌下,一滴一滴,散落在陈子岩的手背上。 “陈子岩,”她咬着唇,强忍住心中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一字一顿道,“不要逼我……我不想恨你。” 身后,那环住商娇的身体便全然僵住了。 恨? 那个曾一心一意爱他,仰望他,信任他,追随他的商娇,他的爱人…… 竟对他说出了“恨”这个字眼? 陈子岩禁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许久,许久,那双紧扣着商娇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 不能不放,不得不放。 打从他选择接旨的那一刻,打从他选择向她隐瞒内情,却害怕她离去,从而用了不正当的方式得到她的那一刻起…… 他与她,也许便再无在一起的可能。 原来,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选错,便再无扭转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脱离自己的怀抱,倔强地、尊严地挺直腰板,与自己渐行渐远。 直至消失不见。 手,紧紧握住她留给他的东西,直到那枝金簪锋利的底部刺破了他的掌心,满手鲜血,他也浑然未觉。 196、贺婚 196、贺婚 腊月二十六,天都城中,陈、高两家联姻,轰动一时。 那一日,天公作美,艳阳高照,天都城内,十里红妆。马车罗列,喜轿高抬,迎亲队伍更是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穿街过巷,沿途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喜庆,引得围观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无不竞相艳羡。 而空寂的小巷中,一处小小的院落,一个女子却身披一件绿衣,独自一人枯坐,听着外面热闹纷杂,抬眼看着天边云卷云舒,怅然若失。 常喜端着茶来,听着外边动静,再看着自家小姐一身孑然与落寞的坐在院中,心中又是心疼,又是不安。 抬腿,正准备上前骂骂陈子岩这个负心汉替她解气,却被一只大掌拦住了退路。 安思予无声无息地接过茶碗,又示意常喜回屋,方才端了茶,走到商娇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将茶推到商娇面前。 “你身子刚好,外头风大,久坐无益。”他劝慰着商娇道。 商娇却是不动,如一尊与世隔绝的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安思予也不再多言,只叹了口气,静静陪着她,遥遥看着天边行云。 他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有多难过。 若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八天前,她便应该坐上那热闹的喜轿,被人雀跃欢呼地簇拥着,嫁入陈府,从此与陈子岩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只能一个人,安静的、孤寂的坐在这里,看着蓝天白云,听着外面的喧闹喜庆,品味着被人背叛、遗弃的孤独与伤心。 命运待她,何其残忍? 他心中疼痛,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手小心地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娇娇,相信大哥,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将来,一定会有一个男子,会疼你爱你,视你如生命,与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安慰着她,想要给她力量,去对抗外面那喜庆的,却足以伤她至深的动静。 听着他的话,商娇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中满是茫然,却偏偏要挤出一丝笑容来。 “嗯,大哥说的,我都相信。” 她轻声地道,却仿佛是她在宽他的心。 她的样子令安思予心如刀割一般。再忍不住地伸出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娇娇,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他抱着她,急切地道。 那一日,她从商行辞工回来,便将自己关于小屋之内,不哭不言,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可他知道,这些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她这般强忍,只怕会令这心头的伤口烂在心底,溃烂成疮。 这样的她,反而令他更加担忧,更加焦虑。 可他怀里的小人儿却依然不哭不言,反倒摇了摇头,自他怀里坐了起来,一双蒙尘的大眼似望向远处,实则却是仍竖耳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喧闹动静。 许久,她抬起头来,向安思予道:“大哥,今日是子岩的大喜日子,我想……我想去贺贺他。” 她说得期期艾艾,但神色却是无比坚决,一时间,竟令安思予皱了皱眉头。 他刚想说话,常喜却猛地拉开了小屋的门,如旋风一般冲到了商娇的跟前,急怒道:“什么?小姐你说什么?那陈东家如此无情无义,抛弃你、背离你、另娶他人……你却还想要去贺他?小姐啊,你醒醒吧,你这到底是中什么邪了?” 说到后来,常喜越说越气,急得围着商娇直跳脚,一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相较于常喜的气怒,商娇依然一脸平静与淡然。 一双眸子,只看着安思予,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安思予沉吟了一下,遂笑着点头,道:“也对。凡事有始也应有终。陈东家于你,除却男女之情,毕竟还有一份恩义在,你去朝贺他,也份属应当。” 商娇闻言,面上一扫数日来的阴霾,如霁雪初晴一般,透出一丝阳光般的笑意。 “知我者,大哥也。”她缓声道。与安思予相视而笑。 于是,商娇出得门去,一个人腰挺得笔直,向着陈府的方向而去。 彼时,陈府所派的花轿还未接亲返转,府内却已是张灯结彩,鼓乐齐奏,宾客云集,贺恭道喜不绝于耳。 陈子岩身着新郎大红喜服,身扎红绸,面上却无甚喜色,只站在陈府大门迎着来客,看着所有人都眉开眼笑,向着自己贺恭道喜,却不知自己心里为何如此茫然,如此空寂。 仿佛,有一样最值得他珍惜的,留恋的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目光流转间,他却不经意地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倩影由远即近,翩然而来,心下不由巨震,忙定定地看着,再也移不开眼光。 她瘦了,一身单薄的绿色衣裙,配着内里一水白裙,愈发显得剥落。 却仍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牵引着他无限的思念。 他想迎上去,想好好地看看她,奈何脚步刚一动,便又有前来道贺的人围了上来,口中声声道着恭喜。 恭喜? 呵,他不过一个得非所爱之人而已,恭喜二字听在耳中,如何不讽刺? 可他却不得不扬起笑来,向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一还礼,目光却流连在那抹绿色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渐渐向他走近,待走到近前,竟向他行了个万福,道:“东家,新婚快乐!商娇在此祝你与新娘……”她顿了一下,似有些说不下去,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陈子岩定定地看着商娇,看着她强笑着,向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祝福,心里凄苦酸楚和着痛苦,再不知是何滋味。 “……谢谢。”许久,他拱手为礼,艰难而晦涩地回她。 商娇便回他一笑,转而欲往迎宾台而去。 迎宾台前的众人早已见到她来,立时骚动了起来。 “商姑娘!” “商文书!” 一群人纷纷站了起来,热切地唤她,与她打着招呼。 商娇扭头看去,却见都是曾一同共过事的熟面孔:王掌柜、叶傲天……所有人,都在热情地招呼着她,关心着她,不由心头一暖,便向他们踱了过去。 刚自怀里掏出一封红纸包住的银钱交给王掌柜,正在叶傲天的指引下,于贺仪册上签下自己姓名,便听得王掌柜用很是激动与高亢的唱词唱道:“原陈氏商行文书,商娇姑娘贺仪五十两!” 端得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签了到,她正准备入宅,便听得身后一个尖刻的声音。 “哟,商娇姑娘?没想到你今日竟还有脸来?” 闻得声音,陈氏所有知道内情的人,皆向着那处声音的来源怒目而视,现场的气氛便有几分尴尬了下来。 商娇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小脸削尖,长相刻薄的丫环正昂着头,立在她的身后,一脸鄙视状的睨着她,倒有几分眼熟。 商娇忆得此人正是高小小身边的贴身丫头银絮。想来是高家派她前来熟悉婚礼现场情形,好待高小姐喜轿一至,与接亲的喜娘牵引新娘进行一应仪式。 遂她反驳道:“这位姑娘,今日陈氏东家大婚,我作为曾经的雇员,来朝贺东家,有何不妥?便是你家小姐来了,也不能驱逐于我,你又凭何在此出口伤人?” 商娇的话在情在理,令银絮无可辩驳,不由银牙紧咬,心中急怒。 本来,小姐与她听闻她与陈东家了结情缘,辞工离去,本还暗松了一口气——不曾想这商娇竟在小姐如此重要的日子里,出现在了这里! 若婚礼出了纰露,闹出什么罢婚、悔婚的事来,她高家的脸、小姐的脸要往哪里搁去? 她银絮便是死八百回,也难辞其咎了。 想到这一层,银絮便当前一步,趁着陈子岩被众朝贺的宾客包围,跻身不过来的时机,状似迎宾般地笑意盈盈,却私下里用只她与商娇听得见的声音,狠狠挖苦商娇。 “商姑娘既已送了贺仪,与我家姑爷全了主雇情义,那便请回吧!毕竟,这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本便与我家姑爷不清不楚,现在甚至连他成亲,也跑来这般纠缠……这知道的吧,道你情深意重,对我家姑爷念念不忘;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羞没臊,人家成亲之日,都还上赶着前来与人做妾呢。这话若传了出去,也于你名节不利啊,姑娘,你说是吧?” 银絮牙尖嘴利,为人便与长相一般刻薄,说出的话便如尖刃剜心,字字句句皆直捅商娇要害,一时竟令商娇又气又怒,面色通红。 含怒且愤间,商娇正欲拂袖而去,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威严声音自商娇背后响起。 “呵,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竟敢如此折辱本王带来的人,不知该当何罪!” 197、发落 197、发落 话音落地,商娇与银絮便都愣住了。 忙回头望去,但见身后一人,紫金玉冠,披一件天青色滚白狐毛大氅,着一身蟠龙紫金色锦衣,腰缠玉带,端得威严无俦,年轻俊美——不正是多日未见的睿王是谁? 此时,方才有人唱道:“睿王驾到——” 原来睿王早远远地看到了一身水绿薄衣,颇为惹眼的商娇,便辞了亲王排场,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站在商娇身后,却刚好听到银絮与她的一番对话,一时不由大怒。 一双鹰眸凌厉,直视着拦在商娇身前的银絮,隐隐有着怒意与杀机。 唱场甫落,满场俱寂。便连吹鼓奏乐也暂停了下来。 所有人这才发现,睿王不知何时竟亲至婚礼现场,赶紧纷纷跪下,齐声道:“参见睿王殿下!” 商娇反应过来,也想学着众人模样跪下参拜,睿王却眼明手快地伸出手去,不管不顾地便将商娇的手握在了自己温暖的大掌里,紧紧攥住,执意让她与自己并肩站在一处,接受众人参拜。 “嘶……” 只长满冻疮的手被睿王这般一握紧,商娇痛得一声长嘶,忙想用力挣脱。 睿王这才注意到商娇手上的伤势,忙改握为抚,举到眼前细看。 待看清商娇手上红红紫紫的冻疮,有些地方甚至被冻得破皮流血,他不由眼圈一红,眸光一沉,咬牙忍了又忍,直忍得额头青筋爆裂。 终按捺不住心间郁愤,他怒瞪了商娇一眼。 这便是她要的吗? 拒绝他,拒绝荣华富贵,却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全心付出,甘心平淡…… 到最后,却只换来爱人另娶,自己遍体鳞伤,黯然退出的下场…… 还要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到他的婚礼上,给予他祝福,甚至不得不委屈自己,忍受一个丫环的奚落! 商娇,商娇,你怎么能这样,这样地让本王心疼——更让本王生恨! 可偏偏他满腔的恨怒堆积在心里,又拿商娇无可奈何,无处发泄,只能移作他处。 一双鹰眸,再次转向早已吓得匍匐在商娇脚边,吓得面如土色,仓皇不知所措的银絮身上。 “来人!”他一声厉喝,便有两位简衣侍卫上得前来,恭身听令。 睿王也不多言,指着吓得抖如筛糠的银絮道:“此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侮辱本王带来的人,尔等速将其押下,带回王府,听侯本王发落!”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所有人感受到睿王怒意,皆吓得跪伏在地,不敢言语,只拿眼去觑这场婚礼的主角——陈子岩。 众目睽睽下,陈子岩便说不出的尴尬。 他自然知道,刚刚趁着他迎客,不能跻身上前之际,银絮必然对着商娇说了些过分的话,恰又被睿王听去,才会对银絮做出如此严厉的处置。 银絮如此做,陈子岩心里说不气怒自不可能,但今日毕竟是他的婚礼,若睿王当众拿下银絮,他身为新郎、主角、陈氏当家,都必然颜面扫地。 遂眼见着两名侍卫应声便上前而来,欲拿下早已吓瘫在地的银絮,陈子岩只能拱手求道:“王爷……” 话刚起了个头,却见商娇突然挣开睿王的手,冲到了银絮面前,一把抓起银絮的头发,抬手就是“啪啪”两个大耳光,狠狠扇在银絮脸上,直打得银絮面颊红肿,嘴角也破皮流血。 “恶奴刁毒,看我穿着寒酸,竟出口伤人!这种势利之人,就该好好教训教训!”商娇狠狠斥道。 末了,商娇似还不解气,看银絮还愣在当场,捂着面颊一脸茫然地看她,又抬起一脚踢在她身上,喝道:“还不快滚?莫非你还要杵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这一下,银絮终于懂了。 赶紧翻身爬起,感激地跪在商娇脚边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姑娘。” 说完,她爬将起来,转回陈府,也不敢进得内堂,只沿着墙角根灰溜溜地飞快地跑走了。 眼见着银絮跑远,陈子岩这才暗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商娇一眼。 若她不出手教训银絮,一旦睿王将银絮押下,必然或打或杀,或发或卖,哪里还会留她性命? 如此一来,只怕陈氏、高家都会颜面扫地; 这场婚礼,也必会沦为全天都的一桩笑柄! 只如此一来,势必会委屈了商娇。 银絮的话他尚不得知,但能惹来睿王如此恼怒的当众下令责罚,想必出口必然刁毒已极! 两个耳光,看似商娇下手颇重,实则却是委屈了她,来保全他的颜面,以及银絮的性命。 思及此,陈子岩心里对商娇的怜惜、愧疚皆涌上心底,再不知是何滋味。 商娇看银絮跑远,显然也松了口气。转回头向睿王恭敬地福了一福,道:“多谢王爷替民女解围,民女感激涕零。” 睿王岂会不知商娇有意放银絮一马,遂也不言语,只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转头令众人平身。 众人应谢起身,睿王这才负手走到陈子岩身旁,与陈子岩说了一番道贺的话,便在他的引领下,入了喜堂。 商娇紧随在睿王身后,却又与他相差着几步之遥,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待入了喜堂,见睿王在陈子岩的引领下坐上最尊的主位,她便觑了一个空儿,趁机溜到了陈氏的管事齐聚的桌位处。 无怪她如此小心谨慎,睿王方才在陈府门口的一番动静,那么明显的关心与袒护……若她不能及时撇清自己与他的关系,只怕明日一早,关于她与睿王的流言,便会传遍整个天都。 可她扪心自问,睿王想要的,她许不起。 商娇在陈氏两年,虽是女子,但因其性子温和,待人有礼,又处事果敢,早与陈氏上下管事、雇员打成一片,可以说陈氏上下便没有几个不喜欢她、不服她的。 在座的陈氏的管事们,更是无人不晓商娇与陈子岩的事,本以为能喝上他俩的喜酒,却不想途中生变,当家主母换成了高家那位不知天高地厚,性格踞傲的小姐,害得商娇也辞去了工作,心中早为商娇抱着不平,如今见了她来,自然欢喜得很,于是一桌上下没有不高兴的,均与她笑笑闹闹,打成一片。 商娇正与大家互相见礼,闲话笑闹,却突然间感受到身后一道锐利的目光射来,令她背脊一凉,浑身一寒。 不用回头,商娇也知那道目光来自何处,自然不敢回头,只与几位管事笑闹时,声音刻意大了几分。 原以为这样便避了过去,却不料刚与几位管事说笑了几句,睿王身边的刘恕却躬着身寻了过来。 “商姑娘,”刘恕腆着腰行到商娇跟前,伏在她的耳边,毕恭毕敬地小声道:“睿王让小的过来,请您坐那边去。” 说完,刘恕的手指了指。 商娇顺着刘恕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睿王正坐于主位左侧最尊的位置之上,而陈子岩的母亲坐于右侧,两人正在见礼、交谈…… 而刘恕指的方向,正是睿王下首,仅次睿王的位置! 商娇的心,蓦地一跳。 那个位置…… 她看着那张空椅,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扭头,也附在刘恕耳边,悄然地,惟恐他人听到般的低语:“刘管家,烦劳您替我谢过睿王厚意,只那个位置尊贵,商娇一介民女,自不敢当。我还是坐在此处,反倒自在随意些。” 说罢,她飞快地向刘恕一笑,便转过身去,装作无事人一般,继续与大家闲聊起来,再不理会刘恕。 刘恕等了等,见商娇是铁了心的不再理会自己,不由脸上一抽,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转身回到了睿王处。 睿王坐在主位,面上虽正与陈母闲聊,但眼角却始终瞟向商娇,此时见得刘恕独自而回,又听得他回禀商娇的原话,心下又是一阵气怒。 那个位置所代表的含义,他不信她不知道。 亦或,正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会拒绝得如此彻底。 呵,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想要拒绝他么? 想到此处,睿王便也心生恼意,大手一挥,便令刘恕退了下去。 扭过头去,任由她混在一群平民里,过她所谓的“自在”生活,再懒得理会她。 只这一切,睿王自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却终有一人,终瞒不过去。 与他并坐的陈母淡淡地抬了抬眼皮,状似无意地看了眼满脸怒容的睿王,又遥遥地看了一眼坐于远处,正与陈氏的几位管事闲话笑闹的商娇,眼底不免泛上了一层忧色。 商娇与众人又笑闹了一阵,眼见时辰快至正午,忽听得外面一阵鞭炮噼啪作响,鼓乐齐奏,便知高小小的喜轿到了。 198、情冷 198、情冷 果然,未几,便听得外间一阵喧闹,笑声震天,高小小身着大红凤冠霞帔,头盖五彩金线绣龙凤大红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下了喜轿,跨了火盆,由陈子岩在前执了彩球红绸,牵引着她走过铺在地上的红毯,一步一步入得堂来。 当两人身影相偕着出现在喜堂之内时,一时间所有来宾皆鼓掌欢呼,堂上一片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商娇也笑,只于这满堂的欢呼声中,有着几分格格不入的落寞。 她爱的人,曾经痴心以付的人,曾经以为会与她天长地久的那个人,却终还是另娶他人。 从此后,与她再无交集。 明明已经告诉过自己千万次,不要再为他伤心,可亲眼看到与他执手而归,接受所有人祝福的新娘时,她的心,还是剧烈的疼痛起来。 痛到掉泪,笑到掉泪。 她却只能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拜天地的一对新人身上时,赶紧调过头,悄悄抹去。 我的子岩…… 再见了。 她在心里对他说。 也在心里对自己说。 待一对新人拜完天地,送入洞房,喜宴便开始了。 商娇所在的一桌,人最是齐整,加之其后赶来的王掌柜、叶傲天等,几乎所有陈氏的高管皆聚在此处,与商娇聊天喝酒,划拳行令,气氛高炽,和乐融融。 而商娇融入其中,如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与大家同庆同乐,一如共事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一般,与大家相处融洽的日子。 一直到后来,所有来宾都宴罢下桌,他们这桌才宣告结束。 商娇早已醉得不轻,双颊酡红,但陈氏的管事因晚间还有晚宴,不能告辞相送,遂商娇便起身辞了众人,一个人偏偏倒倒地出了陈府…… 甫一出了陈府大门,商娇便一手扶墙,一手捂嘴,冲到一个无人的墙角边,“哇”的一声,吐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 直到吐得涕泪纵流,吐得腹内空空,甚至连胆汁都快要吐了出来,她才一个人倚了墙,缓缓地缩到地上,整个人虚脱下来,蜷成一团,哽咽着,泣不成声。 那所有伪装的坚强、笑容,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可到头来,却是亲眼见证着自己所爱的人,牵起了别的女人的手,走向婚姻,执手一生。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便恍如一场人间悲喜剧,她误入其中,却泥足深陷。 所以她哭,撤去了所有的心防,于这无人的角落,不用担心有人看到,哭得撕心裂肺,大口咽着哽在喉间的气团,痛得肝肠寸断。 直到一角紫金衣角翻飞,行到她的身边,缓缓伸出手,将她拢进一具温暖宽阔的怀抱。 “小辫子,不要哭了……”睿王紧紧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哭得缩成小小的一团,让他的心也跟着她,疼得无以复加。 可他话音刚落,那原本蜷缩在自己怀中,哭得无限委屈的人,便发同受了惊的小羊,哭声乍停,几下翻滚出了他的怀抱。 “王……王爷……” 商娇扑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却眸含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睿王,连声音都因为哭得太过伤心而时断时续。 睿王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怀抱,又看看那如同受惊羔羊一般滚落出自己怀抱的商娇,一时愕然无比。 明明,他是如此心疼她。 明明,他是如此爱她。 可她……为何要这样待他? 为何她看见他,却是一脸惊怕的模样?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以致于连醉、连哭,都不敢在他面前放下心防? 他有些伤心,却不敢表露,只伸出手去,带着诱哄,带着企求,向她笑道:“小辫子,来,我带你回家。” 是的,回家。 回王府,回他与她的家。 虽然他知道,她已非完璧; 虽然得知此事时,他曾有过恨痛与挣扎,想过要放弃,任由她自生自灭…… 所以,当他得知她与陈子岩的婚事告吹,分手、辞工,皆作不理,不管不问。 可当他今日看到她,看到她这般委屈自己,故作坚强,人前欢笑,人后落泪的模样…… 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有多疼! 终究,无法再违背自己的心! ——他爱她,无法舍弃! 所以,他想要带她回家,以王妃之名,宠她爱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那些陈子岩曾许她的,曾负她的,他皆愿意许她! 只要她点头,只要她伸手! ——可是,她却始终不曾点头,始终不曾伸手。 “回家?” 商娇哑然失笑,抬起头来,慢慢站起身来,环顾着陈府后巷空无一人的围墙。 一双满是青紫冻疮,伤痕累累的手伸出,指着院内高墙绿柳,茫然笑道:“王爷,你可知道……我曾以为,这里会是我的家……可到了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 话未完,一阵寒风吹过,吹起她身上绿衣翻飞,更显萧萧落落的模样。 睿王这才注意她身上的衣服如此单薄,仿佛狂风中卷着的树叶般,不免又急又心痛,赶紧解了自己身上那件尚带着体温的青色滚白狐毛的大氅,几步上前,将她紧紧裹住。 “不会……”睿王伸出手臂,将她抱进自己怀里,郑而重之地道,“不会的。小辫子,只要你愿意,睿王府便会是你的家。有我在,你就会有家!” 商娇闻言,一滴泪滑落下来,落在睿王怀里,那件紫金蟠龙的锦衣上。 这一刻,说内心不感动,是自欺欺人。 她手伸出,缓缓向上,轻轻地,第一次抚上睿王的脸。 “阿濬……”她向他展颜一笑,轻轻唤他,看着他因为她唤他的小名而心绪起伏,那张冷峻的脸,因为她的触碰,氤氲上一层柔柔的暖色。 “若你……不是生在帝王家,该有多好……” 她发出一声谓叹,似满心的遗憾。 如何能不遗憾? 前世的自己,看多了宫斗戏码,便生出了“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之慨,总觉得一入侯门深似海,以致后来与睿王关系再好,也总本能地生出几分惕意,不敢轻易交付真心。 如今,她又亲身经历了冯陈之死,穆颜失子,亲眼看到宫廷是如何把那善良单纯的穆颜,迅速蜕变成一个满身血腥仇恨、阴谋算计的胡贵妃! 那被族灭的梁家、被烈火吞蚀醉倚楼、尔朱寨,安大娘、悯儿、还有那侥幸逃脱,却不得不再度启航,去往海外的温莎…… 以及,陈子岩今日这场不得不行的婚礼…… 零零总总,已让她对皇家、对宫廷里的人与事,更不敢轻易信任、亲近。 偏偏却在此时,睿王却让她看清了他对她的情意。 除了回绝,除了遗憾,她…… 别无选择! “……什么?” 睿王愣了愣,一双盛满柔情的鹰眸里,瞬间满是错愕与疑问。 商娇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想解释,也不能解释。 她只能脚下后退,直到退出他的怀抱。 再不让睿王发觉自己异常,商娇迅速地转身背对着他,声音也骤然间冷却了下来。 “多谢王爷对商娇的错爱。只商娇一个孤女,便是倾尽全力去爱一介平民尚不可得,又如何担得起王爷厚爱?所以,王爷还是请回吧!” 说罢,她再不理会身后睿王是何神情,只裹了大氅,飞奔而去。 独留下睿王一个人独立寒风之中,慢慢地心冷,情冷。 **** 看完这一章,真心心疼小睿睿~~好吧,伲子做好挨砖的准备了!看我的无敌精钢锅盖,哈哈哈~~~ 199、怀念 199、怀念 陈府外,刘恕等一众家奴立在睿王轿前等了又等,眼见着睿王寻着商娇而去,却始终不见睿王回来,终还是不放心地循着墙根寻了过来。 只一眼,刘恕便看到自家主子独立风中,面色铁青的模样。 “哎呦喂!王爷,您这是……”刘恕赶紧上前,看着自家主子冻得嘴皮青紫,却神情麻木的样子,不由大呼心疼,“您不是来寻商姑娘的吗?她人呢?” 睿王却不言不语,只微微抬手,止住了刘恕的絮叨。 那只抬起的手随即紧握成拳,紧紧抵在自己心口处。 “若你……不是生在帝王家,该有多好……” 商娇临别前的那一句话,言犹在耳,却如万箭穿心。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自己生在帝王家! 因为生在帝王家,所以从小自己的周遭,便充满了阴谋与算计,却得不到来自母亲、亲人的关爱; 而如今,自己好不容易动心、动情的女人,竟又以此为借口,来拒绝自己好不容易向她畅开的心扉! 商娇这句话,令他恼怒,继而生恨! “传令下去,”睿王眯着眼,铁青着脸色,冷然道,“所有天都城中的商户,皆不准雇佣与接纳商娇在其经营的铺子上工,违令者,便是与我大魏睿亲王作对!” 说罢,他拂袖而去。 刘恕在原地喏喏有声,心惊胆战。 商娇,商娇,你不是觉得生在帝王家不好吗? 那我便要告诉你,何谓天家威严! 只有折断了你的翅膀,逼得你无处谋生,你才会懂得,权势也会是一件好东西。 届时,你才会懂得收敛,才会懂得寻找倚靠、寻找庇护。 ——才会乖乖来到我的身边! ***** 陈子岩的婚宴上,商娇不想表现出自己很伤心难过的模样,所以免不得强颜欢笑,与一群昔日的同事推杯换盏,插科打诨,便喝得酒高上头。 如今虽然已经吐了一盘,但酒意仍在体内肆虐,所以辞了睿王,商娇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便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脚下打跌起来。 商娇情知自己今天当真喝得有点醉了,怕是走不回安宅,却又不愿自己醉酒丑态被街人行人看见,忙趁着自己尚还有些意识,匆匆找了家客栈,要了间客房,便扑到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沉。 待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黑。不大的客栈房间内黑黢黢一片,只一轮月光透过客栈小小的窗户洒下,幽暗而寂静。 商娇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想起安思予与常喜还在家中等她,她此番晚归,不知他们会有多着急,便赶紧爬将起来,也不管自己尚还头脑发蒙,天旋地转的样子,执意叫了客栈掌柜结账,开门走了。 迷迷蒙蒙地走上大街,商娇看着冷寂的,空荡荡的街道,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如何走到了这里。 她站在原处,歪着脑袋眯着眼想了许久,也想不起回安宅的方向,想转头去问客栈掌柜,却听客栈“砰”的一声关门落闩,想来掌柜与小二大冷天的起床为她开门已是极不高兴的。 商娇便索性调了头,沿着喝断片儿以前的记忆,摸索着原路折返回去,只想着走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弄清了方向,再走回安宅去。 只如此一来,她几经辗转的,便又回到了一处深宅大院前。 此时,那白天喧嚣热闹的场景已经歇了,歌舞吹奏也已经停了,满场朝贺的宾客业已酒足饭饱告辞归家,只余下门前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映红了半边街道。 此景此情,商娇看到,便忽然再走不动道了。 那扇阖上的门内,原本是她向往的,一生一世的幸福。 里面的那个人,最喜欢穿一身月白绣芝草的长衫,温润风华,玉树临风,让她仰望,让她倾心…… 便是他最后不得不另娶他人,不得不放弃他们的承诺与感情,甚至欺瞒她设计她…… 但只要一想起他曾经对她的好,对她的知遇之恩,对她的相护之情,还有他们在一起共度的,短暂而快乐的幸福时光…… 她的心中便满是怀念,却始终无法去恨他。 而此时,此刻…… 子岩,你在干什么? 你是否也将高小小拥在怀里,与她交颈而眠,发丝相缠? 你是否也会亲她吻她,对她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想到这里,商娇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嗯,是的,她不伤心,她一点也不伤心! 她只是没有想到,原以为用一生,爱一人,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却不知想要实现这个愿望,竟是这般艰难! 正心绪杂芜间,一队夜巡的官兵正好途经此地,脚步踢踏有力,腰间所配佩刀与甲胄间发出嚓嚓声响。 若在平时,商娇定然能够察觉,及时避让。 但今时今日,她心中正乱,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陈府紧阖的门前路边,抬眼望着那大红灯笼,那些响动在她耳边,便全然不曾入耳。 直到官兵走近,一眼便发现了她。 “什么人!” 领头的将军一声厉喝,所有将士闻声,尽皆警惕地拔剑出鞘,剑指商娇。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行迹鬼祟?” 商娇这才回过神来,原是自己想得出神,忘记宵禁之事,又忘了避让,现下被士兵发现,也是活该倒霉! 她于是忙向领头的将军一福,解释道:“这位将军,我……” “商娇?” 正待解释,忽而斜刺里插入一个声音,沁沁凉凉,有如某种冷血动物一般。 一个人身着紫红九卿朝服,肩披一件黑狐裘,自官兵包围中越众而入,径自走到商娇面前。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胡沛华一双略显阴戾的眼,此刻正眯缝着,看看商娇,又看看那挂着大红灯笼的府邸,若有所思。 饶是心里再不情愿,此刻商娇也不得不向胡沛华一福,“胡大人,您好。” 巡夜的领头将军自然识得胡沛华,也知他现在不仅位列九卿,统掌禁军,更是当朝贵妃兄长,哪敢得罪?忙腆着脸笑道:“原来这位姑娘是大人的旧识?失敬失敬。” 边说,边挥手撤回官兵,又向胡沛华拱手致歉,方才领兵匆匆退了下来。 胡沛华始终保持着淡笑,看着巡城的官兵走远,方才转回头来,低头看着一脸落寂的商娇。 不知为何,刚才一看到她,他便心情奇好。 只她今日…… 便如一只霜打了的茄儿一般,蔫巴蔫巴的模样,再不似以往与他相斗时的生龙活虎,不免让他眉头轻蹩。 唇角半翘,似笑非笑地调侃商娇道:“怎么,看着昔日的爱人另娶他人,心里不舍,竟趁着深夜无人之时,前来缅怀一番?” 说完,他双手叉腰,径自哈哈嘲笑起她来。 “……” 商娇却不似以往一般,对他的逗弄炸毛反击,只微微抬眼,幽怨而含恨地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向陈府大门的方向。 胡沛华便尴尬了起来,嘲弄的笑声如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鹅,戛然而止。 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干咳了两声,他索性上前与商娇站在一处,也抬眼看着陈府门口高悬的红灯笼,撇了撇唇。 “不就一个男人嘛,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这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儿的男人可不紧着你挑?尤其,还是像你这样的美女……” 他越说越打趣,到最后,干脆俯到商娇耳边,轻声地、暧昧地道:“嗯……现在陈子岩娶了亲了,睿王那边你又不愿嫁……实在不成,你干脆嫁我得了?好歹,咱们凑在一处天天打架,日子断也不会无聊……” 他话越说越偏,越说越浑,商娇却仍没有半分反应。 胡沛华见状,脸不由抽了一抽,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他直起身,一甩衣袖,“往常见你,还道是个妙人。不想今日相见,倒没了半分活气儿,当真无趣得很!” 说罢,他索性不再理她,扭头便走。 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小的声音:“欸!” 胡沛华立刻站住脚步,回身望去。 却见月色掩映下,商娇一身萧萧落落的模样,一双大眼如凝了水雾般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胡沛华的心,在商娇这般的注视下,竟蓦然剧跳了一下。 见胡沛华转头看向自己,商娇伸手,一指陈府的墙头屋顶。 “你会武功,能够带我飞到那上边去么?”她问。 无辜而期待的模样。 胡沛华:“……” 200、魔音 200、魔音 然后,胡沛华便就这么枯坐在陈府的墙头屋顶上,扯了一根墙头上的狗尾巴草衔在嘴里,抬起一双冷鸷的眼,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立在自己面前,目光却切切地凝在脚下,对面正贴着大红喜字,燃着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的一间主屋处的伤怀女子。 痴儿! 他在心里暗暗冷嗤,干枯的狗尾巴草在嘴里一阵乱嚼。 世间男女,不过食色性也,谈什么真心相付? 她如此聪敏,怎就在男女情事上却如此看不透,想不明呢? 偏要去求什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感情,还半点掺不得沙子,不容外人介入…… 这不明摆着便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所以她落得个如今的下场,他倒半点不意外。 至于……胡沁华在商娇的这段感情中做了些什么手脚,又是如何劝服太后下的懿旨,他作为兄长,并非半点不知。 可若陈子岩与商娇之间没有半点嫌隙,他们的感情当真固若金汤,胡沁华的计谋未必也万无一失。 毕竟,太后再是爱子心切,想修复与睿王之间的关系,也不便明着将商娇一个无权无势,且又有婚约在身的平民女子许与睿王为妃。 所以,拆散陈子岩与商娇的婚姻,成全高小小,明面上似乎是给高妃的一个面子,实则不过是太后听了胡沁华的献计,为睿王思虑得周全罢了。 商娇是平民女子又如何,只要是睿王真心喜欢,且能为他生儿育女,让太后得以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 她并不介意给商娇一个高贵的出身! ——只要睿王喜欢! 所以,世间上的人和事,再是看似曲折深沉,却终有软肋——只要摸清软肋,顺势而为,化敌为友未必不能成事。 而女人,不管再如何工于心计,如何强势…… 这一生,父、夫、子,也是终生逃不出的桎梏! 所以,胡沁华成事了。 她不仅在太后面前讨得了乖巧,更顺利给了不遵她号令的商娇一记重击权作教训。 因为,她太清楚商娇的软肋在哪里。 如何能不清楚?这个女子透明若一汪清澈的泉,让人一眼便望到底。 便如此时,她站在他的面前,却不假掩饰心心念念着那个喜房中的男人一般。 明明闹新房的人早已散了,喜娘、陪嫁丫头、仆人也都各领了赏钱出了屋,那扇屋门也早已阖上…… 可她就是不走。 她就这般站在屋顶,绕是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但她内里衣裳单薄,顶着凛冽寒风,冻得直打哆嗦。 可她偏偏,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双清澈的大眼,看着那扇喜房中摇曳的烛火,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的余光。 他知道,她在等。 等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最后的答案。 直到,屋中那摇曳的烛火,忽地一下灭了下去,喜房顿时陷入一片黑寂…… 她眼瞳中,那一点将明将灭的余火,也“扑”的一下,瞬间熄灭。 那一瞬间,商娇再掩不住心底深处油然而生的悲伤与绝望,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嘴,呜呜咽咽地哭,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 胡沛华越听越觉不妙,忙站起身来,拍拍商娇的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嘿,嘿,你别哭嘿!你这样别人会以为我……” 话音未落,只见商娇跺了两下脚,似有满腔的郁愤无处发泄,“哇”的一声哭吼从胸腔中迸然而出,如夜空中凄厉嚎叫的野猫一般。 “……欺负你!”在这嚎叫得似不像人声的哭声中,胡沛华终于虚弱地、完整地说完了他想要说的话。 但显然迟了。 商娇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劝阻,早已骤然往地上一蹲,哭得竭斯底里,涕泪纵流,形象全无。 什么洒脱,什么不伤心,什么浑不自意…… 在亲眼看到屋中喜烛熄灭的那一刻,全都特么扯淡! 那仅存在心里的一分希望,终于被掐灭。 她心疼,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原来,他说他与高小小不会有什么,也是假的。 他到底,违背了他们的誓言。 饶是她再努力,做得再好,再为他着想…… 也不会是他心里的独一无二! 所以,她的伤心,心痛,失望、绝望……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涌上心头,化为一声一声竭斯底里的呼号。 胡沛华忍受不住,忙用手堵着那进到耳中的魔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炸裂。 但习武的他仍是敏感地察觉到对面新房传出了动静,想来是商娇的声音已经惊动了里面的人,心中不由暗呼一声不妙。 “喂喂,你别哭了!”他蹲到她旁边,半是劝慰半是着急,“当心待会儿真把人给招来!” 拜托啊姑奶奶,他与她现在还蹲在人家房顶上呢! 他堂堂一个掌管禁卫的卫尉将军、位列九卿的光禄大夫,大魏贵妃的兄长…… 竟和一个女子大晚上的,趴到刚成亲的人家的喜房屋顶上听房梁? 这话若传出去,他胡沛华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可他越是劝,商娇越哭得大声。心里的悲情怎么也止不住,那声音哭得叫一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外加魔音穿耳! 胡沛华哀叹一声,听着喜房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的脚步声向着屋门的方向飞快地奔了过来…… 胡闷华只得一狠心,眼一闭,抬起手来,朝着正哭得起劲儿的商娇的后劲狠狠一敲…… 只听得一声闷哼,商娇脖子一软,声音顿止,人也斜斜地软倒在他的身上。 胡沛华抱着商娇,向上翻了翻白眼,长长舒了口气。 嗯,很好!世界终于清静了。 就在喜房的门大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抱起商娇,飞身跃下屋顶,大步奔入黑暗笼罩的街道,几下便消失了踪影。 **** 陈子岩入得喜房的时候,早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今日他说是成亲,但娶的新娘却不是自己心中所爱,心中悲苦自不待言,所以唯有借酒浇愁,对所有前来敬酒的人皆来者不拒,企图如此便能一醉解千愁。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当小厮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他入得喜房时,他早已不知人事,只扑到床上,便呼呼大睡。 什么揭盖头,什么合卺酒,早已忘到九宵云外,便连喜娘几番催促拉扯,也全然不知。 高小小无奈,只得自己掀了盖头,令新房内的人全部退了下去,方才瘫坐在床边,半是无奈半是埋怨地看着床上那和衣而卧的爱人。 她知道,他娶自己是被逼无奈,却不想自己一生最美好的洞房花烛夜,他也不愿许她。 想到此处,高小小心里也不免有几分委屈。 但很快,她就重新振作起心情,看着眼前的爱人,心里漾满了柔情。 子岩哥哥…… 那个她自懂事起,就一直爱慕的人,今日终于成为了她的爱人,她的夫君。 哪怕他此时并不爱她又有什么要紧?终归,她才是他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是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 而那个半途杀出,横刀夺爱的商娇,他再爱她又如何? 他与她,终究形同陌路而已。 她这般想着,心里安慰了不少。转念不禁想起自己出嫁前,家中姨娘为她准备的“压箱底”,以及那些似乎而非,却让她听来、看来,都觉面红耳赤的“教导”。 思及此,她暗下决心,自顾着脱了凤冠霞帔,披泄着长发,只着了里衣,正要上床,一眼扫到那还燃烧着的龙凤喜烛,心里到底还是存着一丝害羞,犹豫片刻,她赤了脚行到堂中,“噗”的两声,吹灭了喜烛。 201、悲夜 201、悲夜 返回身,高小小上了床,拉了大红龙凤锦被盖住自己与陈子岩,怯怯地并头躺在陈子岩身边,感受着他在自己身边睡着,吞吐着浓重的酒气,心中烈烈作烧。 渐渐地靠近他,含羞带怯地,轻轻在他颊上印上一吻,少女心事千回百折,欲述难述,只得害羞地伸过手去,揽住了陈子岩的颈项,俯在他怀里,怯怯地唤他:“子岩,子岩哥哥……” 陈子岩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间,只觉一个温软的身体依偎在自己怀里,在自己耳边低低轻唤着自己名字,直觉以为便是商娇,不由一时情动不已,手臂一抬,也将怀里的纤躯紧紧揽到胸前。 高小小料不得陈子岩突然如此主动,身子一僵,怔了一怔,随即心内一喜,整个人便偎进了他的怀里,更加温柔地唤着他:“子岩,子岩……” 陈子岩也不由动了情,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与商娇第一次时所见的景致,那般美好,那边迷人,令他只想沉溺其间,忘却今夕何夕。 遂他再不管不顾起来,低头衔住怀中人儿灼烈的红唇,大手覆在她洁白的、质地精细、昂贵的单衣上摩挲着,沿着那身体的曲线而高低起伏…… “唔……”高小小饶是平时再娇蛮强悍,却始终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陈子岩如此这般,她如何经受得住?只得紧紧抱着陈子岩的身体一时便面红耳赤,娇喘连连。 “子岩,子岩哥哥……”感觉着覆在自己身上的身体的激动,她激越不已,只能紧紧抱住他,任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感受着他的大手似带着魔力一般,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 正天雷勾动地火,意乱情迷间,忽然,不远处的屋顶之上,突然传来一所“哇”的凄号,阴惨惨若野猫叫,又似人哭得撕心裂肺。 高小小尚未回过神来,那覆在自己身上,与自己正打得火热,欲赴极乐之境的男子,却突然顿住了身体。 “娇娇?”他似清醒了几分,突然拥着她,轻唤了一声。 高小小的身体,立时全然僵住。 紧接着,又是一声如嘶如吼的声音再次响起,令那满身尚带着酒气,衣襟也被她拉扯得凌乱的男子怔然一下,似从黑暗中回过了神来,一把将她推了开去。 “娇娇……你不是娇娇!你是谁?” 他厉声喝问。被酒侵蚀的、迟钝的神经,似乎在那野猫的叫声里回复过来。 高小小的心却由不得一沉。 她一把推开身上的男人,掩了自己略显赤.裸的身体,翻身坐起,半是心痛半是愤恼地反问:“我是谁?陈子岩,你看清楚,我是高小小,我才是你名媒正娶的妻!不是商娇那个贱.人……” “……”高小小话音落地,喜房内便一片沉默。陈子岩摇着头,似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辨清眼前的一切。 “不,怎么会这样……娇娇……”陈子岩犹不相信地嗫嚅着,爬将起来,跌坐在床被中,手在床上摸索着,似在寻找着商娇一般,“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妻子,只有娇娇一人……” 听到陈子岩的话,高小小更是气怒已极,上齿狠狠咬着下牙,几乎要咬出血来。 “陈子岩,你……” “哇……” 高小小正欲发怒,却听又一声哭吼又一次传来,似含悲带愤若平地惊雷,令房中二人悚然一惊。 听到声音,陈子岩再不迟疑,飞快地爬起身来,挣脱高小小的束缚,连鞋也顾不得穿,便飞身下床,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那贴着大红喜字的大门。 “娇娇,娇娇,是你吗?是你在外边吗?”他朝着刚刚听到声音的方向大喊。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空寂。 没有商娇的身影,没有她撕心裂肺般的哭声,甚至连一只野猫的身影也没有。 空荡荡的院墙内,什么也没有,除了空寂与无边无际,漫长阴冷的黑暗。 陈子岩的动静惊动了陈府内所有的人,高小小、奴仆、婢子……甚至最后连老夫人也起了身,纷纷赶了过来。 “子岩啊,”陈老夫人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又是了然又是受惊的模样,手抚着陈子岩的脸宽慰道,“我的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陈子岩摇了摇头,一双无神的大眼望向天际,四处搜寻着商娇的身影,语无伦次道,“娘,我听到娇娇的声音了……她在哭,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她一定来了,她一定就在附近……” 陈母闻言一怔,也往四周张望了一番,却什么也没看到,遂也劝慰道:“娇娇哪里会这个时候过来?这会儿都宵禁了……儿啊,你喝醉了,魔怔了……” 陈子岩依旧摇头,“不,我听到了,我听到她在哭,她一定很伤心……” 他与她相处两年,她的一切他都是如此熟悉。 那声音,饱含着心痛与绝望,一如当初在柔然的草原上,他站在她的身后,听着她因为他的话,而哭得那样伤心无助。 便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商娇的声音。 她在哭,她在怪他! 背信弃义,不守承诺。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 所以他不再多言,挣脱陈母的手,脚下打跌地扶着墙,飞快走到府门处,一把将门拉了开来。 可陈府外面,除了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映照着半条街道,也没有商娇的身影。 陈子岩的心,陡然一空,如满怀的期望落了空一般,颓然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嘿然而笑。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商娇,这不仅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你是我陈子岩的妻,唯一的妻……” “娇娇,今后我们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一直在一起,莫失莫忘,好不好?” 那昔日的诺言还言犹在耳,他与她,却终还是失去了彼此。 娇娇,我的娇娇…… 世间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为何偏偏我就失去了你? 我怎么就把我最爱的、最重要的你给丢了呢? 想到这里,陈子岩再经不住心里的悲苦与绝望,坐在陈府的台阶上,也不管自己身上被拉扯得七零八落的新郎吉服、散乱的头发…… 就这么捶胸顿足,号陶大哭了起来。 此情此景,令在场的人尽皆心酸、默然。 片刻后,老夫人挥了挥手,令所有人都悄悄了回去。 仅余下陈子岩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台阶上,手捂着心口处最痛的位置,黯然流泪。 只暗中,有一人,穿着与陈子岩相同的红色吉服,披散着头发,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夫婿如此伤怀,如此伤神的模样,那双妆扮精致的眼中,便透出了恨痛与愤怒的光芒。 202、蛤蟆 202、蛤蟆 商娇再次醒来时,便看见自己身在一处画舫之上。 画舫不大,长约十米、宽约三米,船尾的雕花栏杆与船舱、船头的雕刻遥相呼应,船身四周贴着浮雕祥云,船尾弧线优美、高高翘起。飞檐翘角、玲珑精致的四角亭子逐渐成形,赫然立于船头。美人靠位于柱子之间,上有层层纱幔垂下,风一吹过,纱幔便卷啊卷,娇异、奢华而美丽。 而商娇便倚在一张铺着白狐裘皮的美人靠上,抬手抚着自己被敲疼的后颈,环视着四周景致。 “醒啦?” 正一脸茫然间,忽闻耳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商娇忙回首循声望去,却见胡沛华仍是一身紫红绣祥云九卿朝服的装扮,斜倚着另一旁的美人靠,正凝着商娇的双眼褪了素常的凌厉阴狠,整个人便看上去如同一个平常的富贵公子模样。 见商娇看向自己,他头一歪,向她扬扬手里的酒瓶。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城中最有名的杜康酿,来一瓶么?”他问,随意的模样。 商娇也不理他,径自起身,扒了扒自己的头发,只觉腹内空空如也,遂向他扬声问道:“饿死了,你这里连一点吃的都没有吗?” 胡沛华看着商娇一脸破罐子破摔的倒灶样,先愣了愣,继而便笑了起来。 “难为你,都到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吃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嗤笑她道。 商娇也从心头冷嗤一声,扭头四处看了一眼,“这什么地方?不就一艘破画舫吗?”她撇撇嘴,故作不屑地道,末了又问,“……有吃的吗?” 她是真饿啊!这一天里只吃了仅有的一餐,还全给吐了。如今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上了。 “破、画、舫?”胡沛华不禁手一抖,一字一字地道,脸上便不淡定起来。 他倏地起身,环视四周,如指点江山一般,扬声激昂地道,“你道这画舫从何而来?这可是皇上听闻我喜泛舟游湖而特意钦赐的!还有这千叶湖,也是皇上亲赐,我胡家奉旨敕造胡府,这里,此处,马上便要成为胡府的产业!我胡家,终于要一门飞黄腾达了,哈哈哈……” 胡沛华越说越骄傲,越说越中气十足,脸上也不禁漾起了志得意满的笑意,一展扬眉志气。 一门荣耀,飞黄腾达,胡氏祖上几辈人的梦想,他胡沛华终于得以实现! 怎能不骄傲,如何不荣耀? 商娇却眯缝着眼,依旧一副迷迷蒙蒙的样子看着胡沛华骄傲的模样,一脸不解。 “所以,这艘破画舫上,当真没有吃的么?” 胡沛华:“……” 最后,商娇终于从胡沛华手里接过一瓶酒,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嚷了一声:“又喝酒……今天都喝得吐了!” 说罢,她利落地拔掉瓶塞,嘴对着瓶嘴,咕嘟咕嘟几声,便把一瓶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又偏头看胡沛华,摇了摇手中的酒瓶:“喂,你这破画舫上没吃没喝的,酒总能管够吧?” 胡沛华:“……” 于是,这天寒地冻,湖水结冰的天气里,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个人,竟像多年好友一般,一人手拿一瓶据说是城中最好的酒,各踞一方,喝了个昏天黑天,日月无光。 只胡沛华想不到,让商娇畅开了喝酒的后果,就是看着这个失了恋的女人发酒疯! 便如此时,商娇正喝完了一瓶酒,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还想再在他手里再拿一瓶,脚下却一个打跌,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身上。 “小心!”胡沛华反应迅捷,堪堪将商娇的身子扶住,感觉到她脸上热烫的气息,还有那小小软软的身体,温香暖玉般倚在自己怀里,也不由得面上一红,只觉得胸臆间有一股暖气流淌,夜空中便氤氲出几分暧昧的意味。 他于是敛了眸子,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自他怀里抬起头来,一双醺醺然的醉眼迷蒙着,也望着他嘿然而笑。 那双冻伤还没好全的手微微抬,竟一把攫住了他刚毅的下巴,令胡沛华眉头微微一蹩,却浑然不动,只还了几分幽暗意味地看着她。 商娇却根本不知道胡沛华的心思,咧着大嘴着他一笑,“胡沛华……”她微微地唤,噘着红艳的小嘴,左右打量着他,“其实……你不凶的时候,还……还是蛮好看的……尤其,你穿着……穿着这身紫红衣服的时候……” 她越说越来劲儿,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竟顺着他的颈项,摸索到他的紫红衣袍,在他的衣结处绕啊绕。 胡沛华的眸色便又深了几分,那扶在她纤腰上的手便用了点劲儿,将她箍在自己怀里,竟生出几分期待与鼓励:“哦?所以?” 商娇伸出手来,手指戳戳他的脸,嘿嘿一笑,道:“所以……用我们那儿的话来说,你这就叫妖、艳、贱、货,哈哈哈……” “……”在商娇的仰头大笑中,胡沛华脸一抽,一黑,瞬间石化。 任由商娇将他推开,倚在美人靠上,笑得前仰后合,乱没形象。 “哈哈哈哈哈呜——” 这还不算完,明明上一刻她笑得花枝乱颤,下一刻却立马翻脸,抽了长长一口气,一声哀鸣,又稀里哗啦地哭上了。 边哭,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卷了挂了美人靠上的纱幔,凑在脸上揩着满脸的泪,间或“哼——”的一声,大力地将鼻涕擤在那由昂贵的夜鲛纱制成的纱幔上。 “你说,胡沛华你自己说,你与胡沁华心怎么就这么坏呢?你们就看不得……看不得我与子岩好是不是?你们心坏,心忒坏了!哼——” “我跟子岩明明都要成亲了,我……我都躲着你们了,我都说……都说了不会吐露你们的秘密……你们还是不放过我们……你们的心,怎么就这么黑呢……哼——” “你们知道,知道我嫁个人有多不容易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娶我的……男人,模样儿不错家世不错待我也不错……结果被你们给一下就给破……破坏了!你们都不是人,统统都给老娘死克……哼——” “……” “……” 她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开始絮叨,擤鼻涕,再絮叨,再擤…… 胡沛华只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哪,皆跟着商娇的话与动作一般浮浮沉沉,一缩一紧。 看着那御赐的、昂贵的贡品夜鲛纱幔被她一把一把的擤着鼻涕,他艰难地吞着口水,觉得自己已经快到生无可恋的边缘。 好容易商娇将他画舫上的纱幔给折腾得一塌糊涂,自己也闹腾得够了,胡沛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刚以为她要稍歇会儿了,没想到她突然又蹦达了起来。 “胡沛华,胡沛华,”她一抹脸上的眼泪,像他多年朋友一般蹦上前来,拉了拉他的手,肿着双眼笑道,“你想不想听歌?你一定想听歌了!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我唱歌可好听啦!” 然后,不等胡沛华回答反应,她退开两步,迎风而立,映着皎洁的月光,启唇缓缓唱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那声音轻轻悠悠,幽怨难述,却清亮悠扬,似蕴了无限心事。 胡沛华听着,原本提着的心终于松懈了来。他暗暗松了口气,又将酒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酒。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这边厢,商娇依然在唱,词曲婉转千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伤不起啊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 哪知他这口气还没喘匀呢,商娇突然画风一变,前腿劈叉,右手握拳凑到嘴边,声线一拔,声嘶力竭地吼起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怪模怪样的歌曲来。 胡沛华没有防备,一口酒堵在喉头,吞咽不及,“噗”的一声争先恐后从喉头、鼻孔中喷涌而出,弄得头、脸、衣服上一片糟污。 然而这还没完,商娇又一连唱了几首没头没尾的现代神曲,最炫什么什么,上下心心什么什么之流,又蹦又跳,上蹿下跳,俨然开起了个人演唱会,直听得胡沛华瞠目结舌,眉毛乱抖。 “够了!”忍无可忍,终究无须再忍,胡沛华终于一声怒喝。 这蛤蟆不咬人,但架不住恶心人哪! 商娇,她这是借酒盖脸,存着心地恶心他呢! 想到此处,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搂住,制住她乱动的身体,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商娇,你今日疯够了吧?你到底还想要疯多久……” ***** 嗯,欢乐的一章。。。只可怜了老胡。。。哈哈哈~~~ 203、险止 203、险止 手脚被人架住,商娇这一下总算老实了。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胡沛华,静静地。 既不哭,也不闹,就像他把她的舌头也给缚住了一般,连那些让他头痛欲裂的歌也不唱了。 胡沛华见状,再一次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这姑奶奶,总算是消停了。 只他才喘了半口气,就听那被他缚在怀里,“消停”了不一会儿的商娇伸长了脖子,腮帮子一鼓一鼓,喉头中便隐隐听见呕吐前努力压抑的声音:“呕……呕……” 胡沛华眉头一蹩,大觉不妙,正想放开她:“喂姑奶奶,你忍住喽,千万别……” 话未完,商娇已经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哇——”的一声,一股馊臭的酒气混和着热气,由胃中喷中,全部倾注在了他那象征着荣耀无比的紫红锦袍之上,一口一口,吐得畅快无比。 那一刻,胡沛华悲愤地扭头、闭眼,连拿刀自宫……不,自刎的心都有了。 他今天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就碰到了这么个瘟神啊? 又气又无可奈何地脱了衣服,跳到结了薄冰的河中洗了个澡,又到下人房中搜寻了半天,好容易找了身干爽衣服穿上,胡沛华再回到舫上时,却发觉商娇早已倚了美人靠,睡了个四仰八叉,雷打不动。 胡沛华看着商娇好吃好睡的猪样,联想到自己刚才被她吐得一身狼狈的模样,一时间不由怒打心起。 他走上前去,怒视了她好一会儿,忽而抬腿一脚,轻踹在她半挂在美人靠外的半条腿上,“起来!” 商娇吃痛,嘴里嘟嚷了两句,顺便抬手擦了擦挂在嘴边的晶亮的口水,那半挂在空中的小腿晃了晃动,翻了个身,又继续睡死过去。 胡沛华看在眼底,真真哭笑不得。 她那模样…… 白底的内衫,绿色儿的外裳,就这么四仰八叉的睡在椅中,活脱脱一只翻肚青蛙! 说多腻味,便有多腻味! 他心里叹了口气,也分不清自己心里,对她到底是怜爱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 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屁股,挤到她的身边坐下,自上而下的看着她。 她此时早已醉得人事不醒,一张小脸因为醉酒而绯红灼烫,一双眼睛因为哭泣而变得有些红肿,眼角甚至还挂着泪花…… 却不知为何,胡沛华看着商娇的睡颜,竟觉如一朵绝世仙株,美丽惊艳,世间难匹。 心下一柔,大手伸出,轻轻替她拭去眼角尚还带着她的余温的泪水。 许是他的动作太过温柔,许是他的动作惊动了她。她感觉到了,眉头微微蹩了蹩,红肿的眼睛便轻轻睁开了一条缝儿,迷离般地看了他一眼。 “子岩……”她轻轻浅浅地笑着,甜甜地唤他,摩挲着他宽厚温暖的手掌,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子一般。 胡沛华听清了,心内巨震,手心被她挨蹭的地方如火灼一般烫得炽手,只想缩回。 她却似乎感觉到他的手想要缩回,忙伸手一把拉住,灼烫的小脸更加凑近他的手,摩挲着,怎么也不愿放。 “子岩,子岩……”她喃喃着,小声的哀求着。眼中的热泪再也控制不住,就算睡梦之中,也汩汩流个不停。 此情此景,胡沛华的心,竟破天荒的,如同刀绞一般的疼。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令他心里有些微微的甜,却更多的是恐惧与害怕。 他于是横了横心,手下用力,想将手从她手中、脸上拽回。 商娇觉察出他的退缩,反而更加用力地将他的手拽紧,拼死也不放。 “子岩,不要离开我,我疼……”她嘟嚷着,一手紧紧握住他的,一手捧在胸前,泪也越流越多,“我的心好疼……” 胡沛华感觉到手心中她滚烫的泪,心中挣扎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地,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商娇掉落的泪。 “商娇,”他在她耳边轻唤,手抚上她俏红的脸,眸光越来越深沉下去,“我给你一次机会,放开我的手……不然,我便不会对你客气了……” 可早已烂醉如泥的商娇哪里听得见他的警告,依旧倚着他的手,睡得又香又沉。 胡沛华借着月色,看着商娇的睡颜,心中已不知是何滋味。 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从他懂事起,家中长辈便生恐他堪不破情之一字,不能带领胡氏一族走上权力的颠峰——所以自他精血刚长成时,家中长辈便一直来来回回往他房中填女人,务要让他明白:不管多漂亮的女人,都只是男人权欲的工具而已,若沉溺美色,只会误家误事。 如此循环往复间,他便对女人再也提不起兴致。无论再漂亮的女人,于他而言,都只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与棋子罢了。 可商娇…… 他看着她,心情复杂。 自遇到她始,一路走来,她就像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她怕死,耍小聪明,卖弄小心机,色厉内荏……这些女人的小手段,他都知道。 但他却更明白,她在努力地、艰难而又自尊的求存。 不倚靠男人,不依附权贵,只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与爱情。 他了解她是如何在险象环生的钢丝上游走,却尚保存着一颗赤子般纯净的初心,不为利诱,不为权贵,为保护自己的心,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以蝼蚁之力,与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量相抗衡。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心,何其宝贵。 被这样的女子爱着的男人,是何其的幸运! 他这般想着,手微微动,拇指轻轻擦过她玫瑰般艳红的唇角。 “商娇,全心地爱着一个人,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他轻声问,声音喑哑。 被她这样全心的爱着,是一种什么感觉? 胡沛华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渴望与期待。 鬼使神差般地低下头去,越俯越低,越俯越低…… 薄薄的唇,轻轻划过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如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却在感受到张香软的红唇的美好滋味时,竟一时情动到无法自抑。 他于是俯头下去,狠狠地吻住了她,在她唇上辗转,挑弄,与她唇舌交缠、共舞…… 醉梦中的商娇嘤咛一声,却并不拒绝,反倒伸出一只手来,揽住了他的颈项,反客为主般地亲吻上他。 刹那间,如天雷勾动了地火,胡沛华只觉身体一阵灼热滚烫,便再也不管不顾起来。 商娇,商娇,我不管,我已警告过你! 是你逗引我的,是你! 他这般想着,手下便不再客气。 将她一直披在身上的大氅解下,垫在她的身下,他大手伸出,在她伸上游移着,摸索着,自上而下,将衣服与她层层剥离…… 直到最后,当他的手搭在她仅着的中衣的绳结上…… 只要轻轻一扯,那遮掩在白色中衣下的好春色,便会再也无法掩盖地,映入他的眼中。 他眸微微眯着,有些微微的喘,手却不曾犹豫,拉着那根细细的稠带,正轻轻拉扯间…… “子岩……”耳中,却突然听见商娇微喘着粗气,轻声地唤他。 胡沛华听见,肌肉纠结的手臂一瞬间,险险地僵硬住了。 他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他这样……算什么? 诱拐?亦或趁人之危? 可无论如何,他不想她明早醒来恨他。 他与胡沁华已欠了她许多——他不想从此在面对她的时候,在她的眼中,只看得到对他的恨! 他这样想着,倏然起身,颓然坐到美人靠上。 面色沉沉,却嗤笑连连。 204、未来 204、未来 清晨,当晨熹中第一缕阳光映照在结冰的湖面上时,一夜宿醉的商娇终清醒了过来。 揉了揉发疼的太疼的太阳穴,她坐起身来,睁着迷蒙的大眼,看着眼前奢华的画舫,再看看外面飘浮着薄冰的湖面,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又一次喝醉前的画面。 当她终于意识到,这里是胡沛华的地界,突然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赶紧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检视了一遍,确定自己安然无恙之后,她竟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胡沛华竟然这么好心,没有趁着她喝醉酒的工夫,一刀结果了她的小命儿? ——他吃错药了? 毕竟,对他与胡沁华而言,她的存在始终是对他们的威胁。 就连胡沁华对她都可以说翻脸就翻脸,甚至连她的幸福都要剥夺…… 她就不信胡沛华能比胡沁华好得了多少! 昨天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了,她竟然跟胡沛华那条毒蛇待了一晚上! 不行,不行,她得赶紧走! 现在那条毒蛇不知到哪儿冬眠去了,她此时再不走,若等他回来撞上,焉还会有命在? 这般一想,她便一卷衣服,下到一楼船舷之处,仔细一看,不由在心里欢呼自己的好运道。 原来,因着如今天气寒冷的缘故,湖水早已结了薄薄的冰,这样的天气,画舫自然无法开出湖去,便用粗绳系在桩上,停在了湖边。 商娇左右打量了一番,确定胡沛华不在舫中,又目测了一下画舫离地的高度,在心里计算了一番。 唔,虽然有个两三米的距离,但她若慢慢滑下去,应该不成问题。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可不想待会儿那条冬眠的毒蛇醒来,跟她来个大眼瞪小眼儿! 说干就干!商娇便抓紧船舷,一只脚小心翼翼地伸出舷外探了探,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再探出一只脚去…… 如此一来,商娇整个人便攀在船舷外,像一只挂在大船边缘的一只小猴儿一般,晃晃荡荡,努力地去够着地面。 但商娇本就娇小,任凭她怎么伸脚去够,也够不着湖岸…… 正够得起劲儿呢,她满是冻疮的手却不怎么给力,紧绷着攀着船舷,又痒又疼,让她忍不住地既想伸手去挠,又越来越吃不住力—— 然后,但听她几声“哎哎哎”的惨呼,整个人便“扑通”一声从画舫上滑了下来,落在湖岸边积着雪的泥地里,踩了满脚湖中烂泥。 关键是,在下滑的过程中,她听到了一声“嘶啦”衣服破裂的声音。 那件她向睿王“借”来的大氅,也不知钩在了哪里,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商娇好容易从湖中烂泥里抠出了自己早已湿透的鞋袜,又冷又冻又满是狼狈地上了岸,赶紧回身看了看身上的大氅,待看到质地昂贵的锦绸大氅上那道长长的口子,不由哀叹一声,无奈地挠了挠头。 这下她怎么将大氅还给睿王啊? 这大氅不说昂贵的质地,单单说这做工,这一圈华贵的白狐毛…… 她就觉得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真是人倒霉,喝冷水都塞牙缝! 她不由得抓狂般地乱挠自己的头发,仰天一声大叫:“啊——” 待发泄完心中怨气,商娇一低头,将提溜在手里的鞋袜中的烂泥抖净了,穿回脚上,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灰溜溜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了。 只她不知,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上,一个男人已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胡沛华穿着一件普通船丁的衣服,斜跨着坐于树间,手里拿着一壶杜康酿,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着她醒来,从迷蒙到清醒,从清醒到惊惧,从惊惧到夺路而逃,乃至翻过船舷,狼狈地滑落进湖岸边的烂泥中…… 当商娇仰头大叫时,他以为她终于要爆发了,结果—— 却只见她头一低,穿了满是泥泞的鞋,便像一只灰溜溜的小兔儿一般,蹦达蹦达着跳走了…… 忍俊不禁地,他咧嘴大笑起来。 这个小家伙,果然有趣得很! 他开怀的笑了笑,又仰起头来,喝了一大口闷酒。 商娇一身狼狈、满是泥泞地回到天都城中时,安宅那边却早已炸开了锅。 昨天安思予答应商娇去贺喜陈子岩的大婚,原以为过了午筵她便会回家,却等了一个下午,也没见商娇回来。 安思予暗忖,许是商娇见了原先陈氏的同事,一时高兴,留在陈府用了晚筵再回来。 所以他捺了性子,又与常喜等了一个晚上,却仍没见到商娇的身影。 眼见快到宵禁的时辰,安思予越想越不放心,遂起身去了陈府,这才发现陈府内参加婚筵的宾客早已走了。 他心下一时大急,却奈何宵禁时辰已到,只得回了安宅,在忧心焦急中,等了商娇整整一夜。 第二日天未亮,安思予便又上街,将商娇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寻了一遍。可陈氏的几间店铺因着东主有喜皆关张歇业,更是急得他心神无主,心念乱转。 正准备赶往衙署报官,却不想行至城门处,他与刚回城的商娇撞了个正着。 彼时商娇正低着头,拧着身上半干半湿的衣服,一头青丝经过一夜的折腾,乱糟糟如同鸡窝,鞋袜也满是污泥,身上昂贵的大氅又脏又破,模样说多狼狈便有多狼狈,走在城中,路人皆避她而行。 安思予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商娇。 “娇娇!”他大喊一声,目光直直地定在她的身上。 听见熟悉的声音,商娇循声抬头,就看见了人群里的安思予。 他就站在人群里,离她不远的地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形容憔悴。 如越过了千山万水,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她一般。 商娇心头大喜,忙向他挥了挥手,扬着笑脸招呼着他:“安大哥!” 话音刚落,却见安思予已快步飞奔而来,那迎着她张开的双臂,如一只展翅的巨鹏,倏然间将她护在自己温暖的怀里,紧紧拥住,再也不放。 商娇陷在安思予的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温暖,不由得怔住了。 半晌,她大眼溜溜一转,伸出手去,略带迟疑地,轻轻拍了拍安思予的背。 “大哥,你……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安思予紧紧拥着商娇,那颗昨晚自她不见之后,便一直无处安放的心,像终于找到了妥贴的去处,平稳而安详。 “没什么……”他摇摇头,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强忍住心中如洪水般泛滥的情思与眼中酸胀的泪意,微扯唇角,温言道,“我只是以为……你不见了。” 他这样一说,商娇遂明白过来,必然是自己昨夜的彻夜未归让他担忧了,心下惭愧,面色赧然地道:“大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昨日……” 安思予摇了摇头,放开了她,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却转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牢牢握进手里。 “没关系,不用解释。你只要回来就好。” 说罢,他微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慢慢向前而行。 刚走了几步,经过一个卖小吃的小摊儿,安思予像又想起了什么,侧头问她:“吃饭了吗?你饿不饿?” 安思予一提醒,商娇陡然想起自己昨天几乎滴米未进,肚子里的五脏庙立刻像打了小鼓一样,咕噜乱叫。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不好意思地向安思予娇笑道:“大哥不说还好,你这一说,我真的饿了。好饿好饿!” 安思予便二话不说,忙拉了她在小摊前坐定,要了热腾腾的馄饨、包子、豆浆,然后满眼爱怜地看着商娇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的把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一扫而空,不住地在一旁叮嘱着:“吃慢一点,小心烫……哎,别噎着!” 直到商娇好容易祭完五脏庙,幸福地长舒了一口气,安思予这才就着她未吃完的食物垫巴了几口,权作早餐。 吃完早点,安思予正欲起身唤着商娇一同离去,却见商娇坐在小桌前,目光出神地望向摊外那些脚步匆匆,赶着去上工的人们,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也为她一疼。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何事苦恼。 如今的她,没了爱人,没了事业,心中的失落是必然的。 想到此处,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商娇。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不是安慰,而是询问。 他知道,商娇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能够尽快找个事儿做,好转移她失落的情绪,能够让她尽快走出这段情伤与阴影。 但商娇此时也陷在前途未知的迷惘中。 上次求职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她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在天都、在古代谋得一个差事,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陈子岩,愿意接纳她,容她在自己的商行里做事,知她、懂她,配合她,给予她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 陈子岩…… 想到他,商娇的心里又是一酸。 这段情,看似了断得很是干净利落,潇洒干脆,但只有她知道,他在她的心底,到底还是留下了不可抹灭的伤痕。 而现在,她只能寄望于时间,能够让她慢慢将他遗忘,渐渐将他自心底拔除。 遂她摇了摇头,抬头茫然地环顾四周,道:“我也……不知道。” 安思予也不催促,只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温柔地替她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温言道:“没关系,现在不知道,咱们就慢慢想,总会找到你想要做的事的。” 商娇点点头,眉目垂下,看向安思予握住自己的手。 那么有力,那么温暖…… 仿佛给予了她无尽的勇气与力量,去面对未知的未来。 她回握住他的大手,与他相视而笑:“嗯,大哥。谢谢你。” 205、姨娘 205、姨娘 于是,商娇来天都的第二个年节,便在商娇失业、失恋中度过了。 这一年里,安大娘新逝,商娇也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所以过年时,安宅便显得格外冷清。只除夕当日,安思予写了一副春联与福字贴于门口,商娇与常喜包了顿饺子,放了几串鞭炮,便草草了事。 守岁之时,商娇环视着安静的安宅,听着家家户户孩童的笑声,鞭炮噼啪不绝于耳,与漫天的烟火相映着,再联想到去年此时,自己与安大娘、安思予还有常喜一起欢度守岁的场景,只觉物是人非,心中凄凄。 不过,幸好常喜还在,安大哥还在,她心里要紧的家人都还在…… 她心里便也觉得很是安慰。 虽然,她并不知道未来的路是否会越来越难走,但她相信,只要她还在,心里要紧的人还在…… 未来,便一定不会艰难! 毕竟,一切都会过去。未来,总会到来。 大年初四,商娇早早被常喜从被中挖起,硬逼着她穿上素日里最好看的桃红小袄,上赶着去给睿王拜年。 商娇想着自己不在陈氏做工,今后与睿王的交集便不会太多,所以原不想去的,却架不住常喜的絮叨,只得草草备了罐辣椒酱,并着几样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权作礼物,这才动身去了睿王府。 出发前,常喜拿出那件补好的大氅,也一并让商娇带上,捎带给睿王。 那件大氅,原在尾处被撕得破了,却在常喜的巧手下,被缝补成一幅高山流水的刺绣来,很是大气,端得让商娇与安思予都赞叹连连。 只商娇看着常喜在缝补这件大氅上所用的心思,不免有些担心。 她原本只是以为常喜有些嫌贫爱富,觉得睿王乃大魏掌权的王爷,便心生倚附之心——毕竟,便如俗语所言一般,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常喜有这般心思,倒也不足为奇。 但这几日,商娇见常喜缝补大氅时所花费的心思,那飞针走线中蕴含的少女情意,那纤纤素手抚摸着大氅上渐渐成形的刺绣时所透露出的爱恋…… 她突然打从心底涌起一种不安的情绪。 她怕,怕常喜虽只见过睿王一面,却已情根深种,难以自持。 遂她出门前,将那件大氅仔细叠好,想了一想,终还是语重心长地提点常喜道:“常喜,自古以来,天家最是无情。今朝为云,他朝覆雨之事实在太多。我们只是平常百姓,便如我一般,倾尽全力也无法得一人所爱,你万不可对不该爱的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只怕也会与我一般,落得一世蹉跎的下场,明白吗?”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常喜能得到幸福。哪怕只是寻常人家,但只要她夫妻恩爱,儿女孝顺,三餐温饱,便已是女人最大的幸福。 但常喜却显然并未将她的忧心放在眼里,听她殷殷的告诫,反倒只朝她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小姐你近日来越来越罗嗦了!” 说着,她推了推商娇的手臂,又叮嘱她道:“好了小姐,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去吧。迟了,小心那些往王府送礼的人多了,睿王又不能亲自见你了。” 商娇见常喜左右听不进她的话,遂长叹一声,只得提了礼物出了门,径往睿王府而去。 恰此次不巧,商娇去得王府,方知今日宫中饮宴,睿王一早便入得宫去。商娇遂将礼物及补好的大氅交予了门房,便返身折回了安宅。 过完了元宵,所有的商铺都开始开张营业,原本因为过年而户户关张,略显冷清的天都城,终于又繁华热闹了起来。 毕竟,这里是天都,是大魏的皇城,一国的中心,所有人梦想的所在。 商娇颓废一段时日之后,终于重新振作精神,准备重新开始求职,找寻新的事做。 对此,安思予是大力支持的。他原本想将商娇再荐给高大嫂,但商娇一是因为上次高大嫂不问青红皂白便拒绝过她一次,二是因为做房牙,便免不得要与陈氏打交道,所以便婉言谢绝了安思予的提议。 她觉得,既然决定要重新开始,她就一定要脱离所有有可能与陈氏的牵扯,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 而她也相信,凭借着自己的实力与知识,总能得到赏识,寻得一个明主作雇主! 然而,当她走遍了整个天都,却一次次被人无情地吆喝着赶出来之后,她原本满满的自信,终化为了无奈与沮丧。 她不明白,在她还是陈氏文书的时候,明明有很多人赏识她的才干,欣赏她为人处世的能力……怎么到了此时,却偏偏连一个愿意给她一份哪怕打杂的活计的商户都找不到呢? 难道,这便是别人说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可她现在除了找工作,还能做什么呢? 没有了经济来源,难道她当真要在安宅里混吃等死? 虽然她知道,安思予绝对不会嫌弃她,但她作为一个外人,如何能让安思予辛苦工作来供养她与常喜二人? 好吧,她承认,她连常喜都不如。 常喜尚能洗洗补补,刺绣女工无一不精,而她…… 除了精通会计、文书之类的工作,或是凭着一些现代的营销伎俩,做些出其不意的策划之外,妇工、妇容一点沾不了边! 唉!想来想去,她终还是高估了自己。 所以,她将自己所要求的月俸一降再降,只要有人愿意给她机会,她都愿意去试上一试。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终于有一日,城西一家贩米的刘记米铺的掌柜终于愿意收了她的自荐函,并与她约定两日之后,去米铺接受东家的亲自考核。 得了这个好消息,商娇一扫多日来越来越沉重阴霾的内心,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赶忙回到安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得知此事,也很为商娇高兴,买了好酒好肉,与商娇、常喜在一处笑笑闹闹的吃了,权作为商娇庆贺。 逾二日,商娇很早便起身,将自己收拾打扮得很是干爽伶俐,这才志在必得的出发,前往刘记米铺应聘。 待商娇到得刘记米铺,与掌柜说明来意,在等候东家通传时,一个女子便掀帘自后堂行了出来。 “商娇?”她扬声唤着正坐在门口呵着手的商娇,语尾上扬,仿佛有几分踞傲与不屑。 商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不认识的女子身着水红绸缎,珠环翠绕,眉细脸尖,妆扮妖娆,打量她的眉眼间带着几分不善,不由心里惴惴。 “您好,请问您是?”商娇站起身来,好奇地问。 那女子见商娇询问,妖冶如烈艳般的红唇一扯,皮笑内不笑地向她挑眉道:“你自是不认识我,但我却认得你。” 正说话间,刘记的掌柜便恭身行了上来,走到商娇的身边,笑着解释道:“商姑娘,这是我们刘家的三姨娘,金柳姨娘。此番咱们刘老爷因事脱不开身,便由金姨娘亲自考核于你。” 商娇闻言,不由抬眼觑了那金姨娘一眼。 俗语有云,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 这金姨娘她虽不识得,但她与她初次见面,便见她一脸不善,商娇心下也不由沉了一下。 遂她上前,端端地向金姨娘见了个礼,尽量礼数周全地道:“金姨娘,您好。我是此番前来米铺应聘记账一职的商娇,请姨娘指教。” 金姨娘却微微抬起一只保养得宜,白白嫩嫩的手,止住了商娇的见礼。但见那手上除拇指外,皆戴着或金或玉的戒子,很是晃眼。 “哎呦,金柳可不敢当!商娇姑娘是何许人也?想从前那好歹也是陈氏的文书,勾引得我家姑爷差点儿连魂都没了,连我家小姐也得忌惮你几分呢!瞧瞧,这水灵灵的模样儿……如今虽说落毛凤凰不如鸡,但到底也曾是天都城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呢,我一个米铺老板的侧室姨娘,可怎担得起你这个礼呢?” 金柳牙尖嘴利地道,却一张口便满是讽刺与挖苦,语气一如陈子岩成亲当日,那阻她拦她的银絮一般。 商娇一下便明白过来。 敢情自己眼前这位金柳姨娘,原也曾是高小小身边的随身丫头,只她年长几岁,后来便被高家配给了刘记米铺的东家做了这三姨娘。 而她为了求职,却好死不死的,偏赶上撞了上来,让她挖苦嘲讽。 不,这根本不是凑巧。 只怕是高小小早已听得她在寻工的事,料得她总会寻上门来,所以特意嘱她将自己留下,也好讥嘲一番。 想到此处,商娇怒腾于心,却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向金柳一福,“既如此,金姨娘此番留我下来,想必也不是存心雇我。商娇便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便欲离开。 金柳却柳眉一竖,双手往腰间一叉,厉喝一声:“来人,快拦住她!” 206、教训 206、教训 刘记米铺上的三四个打杂工人听得主家吩咐,立时起身,赶着将商娇拦了下来。 商娇试着冲出人墙,却几次都被身强力壮的工人给拦了回来,不由大怒。 旋身,她厉声质问金柳道:“金姨娘,你想要做什么?这光天化日之下,你难道还想当街强抢良家女子不成吗?” 金姨娘却鄙夷地嗤笑一声,道:“哼,良家女子?” 她手卷着一条红色绢帕,慢慢踱近商娇,忽地抬手,“啪”的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商娇脸上。 “你还有脸说自己是良家女子?”她拍了拍手,恶毒地道,“商娇,你也不去天都打听打听,你趁着我家姑爷与小姐之间的婚事未定之前,勾引得姑爷引你为外室,日日在那处城南的小院中白日宣淫,尽做些苟.且之事……啧啧……你这些事,现在全天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若不是我家小姐心善,不作追究,你这种勾引人夫的淫.妇便是拿去沉塘浸猪笼且尚不为过,你竟还有脸说自己是良家女子?臭不要脸的破落货!” 说到此处,她抬手,一把抬起商娇的下颔,又往商娇脸上呸了两声,道:“怎么,如今被我家姑爷始乱终弃,赶出了陈氏,你又上赶着找下家了?哼!你也不去问问,我家小姐是什么样的人物!这天都城中,十铺便有七铺姓高!便是我家姑爷来了,我家小姐若发了话,你也断不容于天都城!你还想再在这城中借寻工为名,继续勾引男人?做梦吧你!” 说着,她手下发力,重重一推,商娇便跌坐在地上,一双大眼愤怒地瞪着她。 金柳看着商娇的狼狈模样,心中大感快意,伸出手来,扶了扶头上珠翠,面露得色。 她自三年前嫁了刘家这七十高龄的老爷子做第三房姨娘,吃穿已是不愁,便对自家小姐很是感恩戴德。 此番小姐让与她素来亲近的银絮传话下来,让她若得遇商娇来铺里寻工,必然狠狠教训一番,她便一直替自家小姐留意着。终于让她以招工为名,让商娇自投罗网,并成功困住了她。 原以为能让自家小姐忌惮,又据闻引得睿王注目上心的女子,不知是如何凶悍、工于心计的狠角色,却不料只是一个娇娇弱弱,色厉内荏的小姑娘,她心里说不得意自不可能。 本来,银絮传话下来时,还提及了睿王曾于小姐的婚礼上,因着自己得罪了商娇而大加斥责之事,意在提醒她对待商娇不可造次。哪知年节刚过,便有王府之人传话于各街商户,令大家皆不可雇佣商娇于自家铺里做事,遂她自然以为商娇开罪了睿王,得了教训,心下也自然再不把银絮的话放在心里。 于是,邀功心切的她,便想借着今日之机,狠狠给商娇一个教训,也好在自家小姐面前一逞脸面。 遂心念一转间,金柳便在心中定下一个毒计。 “来人,关门!”她再次大喝一声。 主子下了令,刘记的工人自不敢不从,遂便有工人转身便去关门。 商娇听到金柳如此吩咐,自然知道自己处境不妙。于是奋力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推开工人,便想从那扇渐渐阖上的大门里逃出去。 金柳见状,跳脚急喝道:“快抓住她,莫让她跑了!” 工人闻令,便一涌而上,抓住商娇已探出门去的半个身子,半搂半抱地将她又拖了回来。 “你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商娇的腰被人拦住,急得大吼大叫,“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啊,救命……” 一旁久未吱声的刘记掌柜见势不妙,也忙作揖替商娇告饶道:“姨奶奶,你这是做甚?咱们刘家也就小门小户的生意人,这姑娘纵是有千万不是,开罪了高家小姐,也与咱们刘家无关,你嘴上教训教训她便是了。你如今这般做,若让人知晓,咱们刘家可是要出大事的。” 金柳闻言却眉头一竖,狠狠瞪了掌柜一眼,尖声道:“不过一个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四处勾.引男人的小贱.胚而已,就算有什么事儿,也自有我家小姐、还有高家替咱们做主,你怕什么?没的灭了自家威风!” 说罢,她伸出戴满金银之物的手,指着商娇道:“小贱.人,你不是喜欢四处勾搭男人吗?我今日便了了你的意,让男人把你侍侯舒服了,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再勾.引男人了!” 说罢,她一瞪店上的听到她的话,尽皆呆愣住的几个工人,喝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赶快侍候侍候这个小贱.人,让她知道你们的厉害!谁敢不尽心尽力,我今日便让谁喝西北风!” 说罢,她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刘掌柜见金柳苦劝不听,也只得摇头叹气,跟着自家主子转身进得内室去了。 金柳与掌柜这一走,刘记米铺里便陷入一片沉寂。 四个工人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该如何是好。 商娇便觑准时机,猛地爬将起身,向着那扇阖上的大门再次飞奔而去,企图夺门而逃。 她这一动,便令一时胶着的场面起了变化。 几个工人慑于金柳威风与其背后的高家,再加上商娇势单力孤,遂恶由胆边生,此番见商娇想逃,竟再顾不得飞扑上去,一个叠一个,将商娇牢牢压在了身下。 “放开我,你们想做什么?”商娇被几个壮汉压着,眼看着情势不妙,不由急得大叫,拼命挣扎。 可她越是大叫、挣扎,几个壮汉越是来了兴致,也说不上是谁先出的手,竟开始争先恐后地解她的衣服…… “不要!你们放开我!”商娇被人压着,眼见几只大手在自己身上游移,惊恐万状,只觉得无比绝望。 她只是想找一份工作而已,她只是想好好爱一个人而已…… 怎么就走到了今日,怎么就走到了绝境? 正死命挣扎间,突然听到门外似乎有了动静。 “咚咚”两声,有人叩门。 “刘掌柜?刘掌柜?”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商娇一时想不起是谁,便愣了愣。 紧接着,她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吼:“救命,救……” 然而仅一声,便被人给堵住了嘴,再也出不了声。 门外敲门声顿了一下,继而便传来一阵急促而大力的砸门声。 “刘掌柜,开门!开门!”那女声便尖厉起来,砸门的声音也越来越急。 这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同样充满了焦急,“娇娇,你在里面吗?你是不是在里面?” 安大哥,是安大哥! 商娇终于想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是谁了。 是高大嫂!安大哥所在的利来牙行的管事。 他们怎么突然来了? 但他们的到来,却令商娇心下大定,她于是腿脚用力,更加死命地挣扎起来,想张嘴呼救,但嘴却被人堵上,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 “唔,唔——” 门外的安思予听到她呼救的闷哼声,那砸门声住了一下,继而便响起了一阵重重的,肉体撞在门上的闷响,那上了闩的门也被撞得晃了几晃。 “娇娇,开门!快开门!” 门外的人在焦急地唤她,一声接着一声。 那“咚咚”的撞门声,也不曾停下。 终于,那道木闩再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力的撞击,在一声轰隆声中,门闩断开,一道身影便冲了进来。 在看到眼前情景之时,安思予只觉心中一紧,目眦欲裂。 “娇娇!”他大喝一声,飞奔过去,几脚踹开几个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工人,一把将商娇揽在怀里,迅速地脱下外衣,替她掩住被人撕扯得几乎快衣不蔽体的身体。 “别怕,别怕。大哥来了,大哥在呢!”他将她护在怀里,尽量稳住自己恨不得杀人的心绪,温言安抚她。 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今日若非他与高大嫂无意间提及商娇将去刘记米铺应聘之事,而高大嫂作为高氏族人,知晓刘记米铺的三姨娘金柳曾是高小小身边的贴身丫环的这段渊源,继而他不放心地带着高大嫂前来察看…… 他不知,商娇到底会在这刘记米铺里遭遇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红了眼眶,揽着商娇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高大嫂随后而至,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怒不可扼。 “混账,一群混账东西!” 高大嫂厉声喝骂着,几脚踹开工人,怒气冲冲地冲入了内室。 207、报复 207、报复 金柳端着刘掌柜奉来的茶,正得意洋洋地啜饮着,忽听得外间动静不对,正准备起身外出查看,却见一人突然冲入内室……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对准才刚起身,连来人都未来看及看清的金柳便左右开弓,“啪啪”几个清脆响亮的耳刮子,打得金柳眼前金星乱飞,钗摇发乱。 “高……高夫人……” 金柳蒙然地捂住脸,待看清来人,立时牙齿打颤,全身哆嗦。 利来牙行的管事高大嫂,其夫婿便是高老爷胞弟之子,若非她公爹与丈夫早逝,夫家没落,如今只怕也是高氏一族响当当的人物! 但饶是如此,高大嫂也是高家正经的主子,如今她虽只在隶属高氏旗下的利来牙行里谋得管事之职权作谋生、奉养婆母,但她为人狡伶,处世圆滑,其所率之牙行也是同行之翘楚,故在高氏一族中也很受重视,地位颇尊。便连高小小来了,也得恭敬地唤她一声嫂嫂——可遑论她金柳一个不起眼的下人! 而此时,向来与人和气的高大嫂已气得浑身发颤,银牙紧咬,指着金柳道:“作死啊,金柳!我就知你以前在你家小姐身边时,便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没想到你如今做了这刘老太爷的姨娘,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既如此,我今日便回了高老爷去,让他从刘老太爷那儿讨了你回去,再将你发卖得远了,免得留你再在此处害人,净做些伤天害理没脸丢人的勾当,没的连累了刘家与高家!” 说罢,高大嫂也不理她,作势拂袖而去。 金柳见状,吓得三魂不见了二魄,忙一把抱住高大嫂的双腿,痛苦流涕道:“夫人,夫人,金柳知错了,金柳也是一时糊涂。求你千万别告诉老爷……若老爷当真将我讨了回去,必是要发卖金柳的……夫人,求您了,金柳求您了……” 说到此处,金柳擦了擦眼泪,又急道,“况且这件事,不是金柳的主意。金柳也只是依照小姐的吩咐行事啊夫人……夫人,求您了,就原谅金柳这一次吧!” 高大嫂闻言一愣,柳眉微蹩,原本要离去的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你是说,你这样做,是高小小指使你的?”她折返身,问道。 金柳连连点头,再也不敢有所隐瞒,忙将高小小如何得知商娇正在找工作,又如何通告高家旗下商铺及给她送来讯息,令她如若得遇商娇前来找寻工,必狠狠将之羞辱一番的事,一五一十全告知了高大嫂。 末了,她抹着泪指天发誓道:“夫人,金柳此事当真全是为了小姐啊,金柳虽离了高家,但高家之恩金柳没齿难忘,待小姐之心更是一片赤诚。求夫人看在金柳待小姐的一片忠心之下,切莫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金柳被发卖事小,若因此事坏了姑爷与小姐的感情,金柳便是罪大莫辞了。” 说到这里,金柳哭天抹泪地,频频向高大嫂磕起了头。 高大嫂立在内室,听着金柳的哭求,真恨不能再扇她两个大耳光。 高小小,高小小!她金柳只想着高小小,想着为高小小出头、出气,又何曾想过商娇何其无辜,要被她们如此侮辱作贱? 原本高大嫂今日听安思予说起商娇来刘记米铺求工之事,心中便隐隐觉有几分奇怪。 安思予不知,但她作为利来牙行的管事,睿王府的下人前来通传时,她便心中有数,清楚商娇惹到了睿王,此时是在全天都也无法找到工作做的。 所以当安思予提及刘记米铺的东家愿意雇佣商娇的事时,她便觉得有几分怪异,再联想起刘记米铺的三姨娘便是高小小的原先的贴身丫头金柳,她便觉得情况更加不妙。遂安思予提议前来察看时,她想也不想便跟了过来。 只她原以为,金柳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在言语上拿乔侮辱商娇一番,让她难堪罢了。 ——却不曾想,这金柳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指使米铺工人关了铺门,企图行那见不得光的龌龊之事! 若非她与安思予及时赶到,一旦让金柳成事,那后果不堪设想! 若商娇只是一般女子,吃了如此暗亏不欲声张便还罢了,大不了使些银子摆平此事。 那商娇哪里是一般女子? 这般的侮辱、这般的折损…… 她岂能咽下这口气? 可若这件事捅到了官府那里,而官府执意要拿人问罪…… 那可如何是好? 届时,只怕倒霉的不只是她刘家,还有高家! 想到此处,高大嫂突然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她跺了跺脚,一脚踹开紧抱着她的金柳,转身飞奔到了米铺内。 然而此时,米铺里除了那几个臊眉搭脸的工人之外,哪里还有安思予与商娇的身影? **** “夫人,夫人,金柳知错了,金柳也是一时糊涂。求你千万别告诉老爷……若老爷当真将我讨了回去,必是要发卖金柳的……夫人,求您了,金柳求您了……” “况且这件事,不是金柳的主意。金柳也只是依照小姐的吩咐行事啊夫人……夫人,求您了,就原谅金柳这一次吧!” “……” 米铺内,内堂外,金柳与高夫人的话传来,时断时续,却无比清晰。 商娇披了安思予的衣服,斜倚在安思予的身上,站在外间,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扶握在安思予手上的手,慢慢紧握,紧握成拳。 高小小,明明她已经赢了,不是吗? 那一道太后的懿旨,虽然有她商娇自作孽的成分——但说到底,她高小小不才是最后的赢家吗? 她高小小,不是已经如愿地得到了那一纸婚书,披上嫁衣,在众人的瞩目与祝福中,嫁给了自己从小便爱慕与青睐的男人了么? 而她商娇,不是已经如她所愿的退让了吗?无论是陈子岩,还是陈氏的文书的工作…… 高小小,你还要让我怎样? 到底,你要我退让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才肯放过我? 想到此处,商娇的一双大眼中,便满是不甘的怒火。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咬出了血,尝到一阵咸腥的味道…… 安思予静立在一旁,听着内室里的对话,也是怒不可遏。 手,渐渐用力,将商娇的小手紧紧包裹,似要给予她力量一般。 “娇娇……”他轻轻唤她,看着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一丝心疼。 商娇慢慢放开自己咬着的下唇,闭了眼努力地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繁乱的心绪,再睁眼时,她的心里已有了决断。 “大哥,我们走。”她轻声道,语气坚决。 安思予也不说话,只扶了她,一步一步,向着米铺门外走去。 出了刘记米铺,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商娇抬头,看了看那黑鸦鸦欲摧城般的乌云,只觉内心深处也如同被那乌云笼罩了一般阴暗。 她径往前走去,不看安思予,不看路上行人…… 仿佛这世间上所有的一切,再没有什么值得她去在乎,值得她去珍惜。 内心那股阴暗的力量,摧枯拉朽般,正在摧毁着一切,她所向往的美好。 便就这样吧。 她这样想着。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些明白胡沁华的感受。 原来,当一切自己所在乎的,所珍惜的,都被人摧毁、被人剥夺、被人侮辱…… 人真的会变得狠心,变得冷情,变得想要摧毁所有伤害自己的一切。 入魔,她也入了魔了。 她觉得她再也忍无可忍! 所以,她脚步不停——也不能停! 报复,报复! 她现在满心满眼所想的,只是想将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伤害,都一一讨还回来。 他们让她受尽屈辱,他们巴不得她死…… 那她也要让他们剐下一层皮! 世间事,一报还一报,本该如此! 如此而已。 一路匆匆行去,穿街过巷…… 终于,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威严的官邸前面。 那道官邸坐北朝南,布局对称,六径五堂,红墙黑瓦,门前两尊石狮相对而立,一面红漆鸣冤大鼓架于门外,门上匾书:天都衙署四字,端得威风凛凛,神圣而不容侵犯。 商娇就站在这衙署之下,端端地凝视着那匾上的四个字,似要将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字皆镌入心底一般。 终于,她脚步微微一动,慢慢地向着那面鸣冤大鼓,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艰难,却犹如鬼使神差般的坚决。 **** 很好,高小小终于把商娇惹毛了! 208、心病 208、心病 安思予默然无语,就这般看着商娇一路行去,踏阶而上,慢慢走到那面鸣冤大鼓前,站定。 他知道她此时的心痛与委屈,所以并未出声,也未出手阻拦。 只消这面大鼓钝声响声,她今日所受的屈辱与委屈,便都能申诉,都能得到化解。 在安思予及衙署左右衙役的注目下,商娇一言不发地执起了裹了红绸的鼓锤,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终于,她似乎心一横,手便狠狠地举了起来…… 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她的手顿在半空中,以一种僵硬的姿势,似乎时间凝固了一般。 那一刻,商娇的脑海里全然的空白。 她是苦主,她要为自己申诉,替自己讨回公道,天经地义! 所以,她看着那张红皮大鼓上蒙着的牛皮,手上几次用力,都想要狠狠地敲下。 然后,与那欺负她、侮辱她的高小小、金柳等人对簿公堂,讨得一个公道! 哪怕她只是听到金柳与高大嫂的对话,却并无实证可以证明是高小小指使金柳所为,但金柳的所做所为却是半分推脱不得的。而且,一旦上了公堂,她敢保证,高小小是半点不敢出面保下金柳的。 便是她高小小敢保,在那样的情况下,一旦她保下金柳,也就间接承认此是就是她高小小指使金柳所为。而为与陈子岩的关系计,高小小是绝不会干如此蠢事的。 如此一来,那为虎作伥的金柳自然会遭到应有的报应与惩罚,也等同于断了高小小的左膀右臂! 何等的快意恩仇,以怨报怨! 所有的人都望着她,看着她举起手里那裹了红绸的鼓锤,原以为会听到熟悉的鼓响之声…… 却不料等了许久之后,商娇那举在手里的鼓锤,迟迟没有落在那面鸣冤鼓上。 相反,她双拳紧握,静立良久之后,最终却长叹了一口气,将那鼓锤又放回了鼓架之上。 然后,她转回身,像失去了所有生气与斗志一般,颓然地走下台阶,双眼无神地向前走去。 安思予见状,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更是忧急不已。 原本,无论她是要告到衙署,亦或是她要去陈府找高小小大吵大闹一通,向陈子岩倾述她的委屈……他都可以不管不问,任由她痛快发泄…… 毕竟,人活一世,有时敢爱敢恨,快意恩仇,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可商娇却在一番犹豫、挣扎之后,将一切可以发泄的方式、手段都尽皆放弃,反倒宁愿如此压抑着自己,一让再让,生生让这背加诸在她身上的伤痛溃烂成疮,成附骨之蛆! 他知道她在顾忌什么。 陈子岩。 一旦此事闹开,官府追究下来,势必会追查到高小小身上。 届时,陈子岩便会知道高小小对商娇所做的恶事,便是那金柳将罪责全揽在身上,便是高小小借故推脱得以脱身,但依陈子岩对高小小的了解,他必会猜到此事的始作俑者便是他刚娶过门的妻子——高小小。 他们二人本来婚前关系便不好,若陈子岩知晓了此事,执意为商娇出头,那势必更会影响他们二人的夫妻感情。 所以,商娇几番犹豫与挣扎,却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只为全陈子岩的情义,只希望陈子岩可以家庭和睦幸福! 娇娇,娇娇,这样的你,这般隐忍,这般坚强,这般重情重义…… 你可知道,我看在眼里,心却会疼。很疼,很疼…… 商娇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终于她走得累了,就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后门上的青石台阶一屁股坐了上去,双眼无神,黯然无语。 安思予尽量放缓脚步,轻轻靠近她,蹲在她的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抚着她柔柔的发。 “娇娇,”他轻声唤她,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涩然道,“你若心里难过,便哭出来吧。” 商娇闻言,静默了一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她竟然向他扯开一抹笑——虽然在安思予看来,她的笑比哭好不了多少。 “不,”他听见她说,倔强地、佯装着坚强地,“我不哭。这没有什么好哭的。” 说罢,她昂了昂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似乎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也在说服他,“安大哥,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我真的很好!” 可是,在她说最后这句话时,声音却是明显的哽咽,眼眶已泛起了微微的潮气。 安思予见状,只觉如痛如刀割,竟连呼吸都痛得快要窒息。 大手伸到她的脑后,托着她的小脑袋,他与她双目对视,凝视着彼此。 “娇娇,”他轻轻叹,温柔地、安慰地,轻声道,“你忘记了吗?大哥曾经跟你说过,在我面前,你勿需假装坚强。因为,无论你有多疼,总会有人与你分担。” 说罢,他凝着商娇因了他的话而骤然盈泪的眼睛,心时也是柔肠百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商娇小小的身体拥进了怀里,紧紧裹进自己温暖的胸膛。 “娇娇,我的傻丫头……”他叹息声声,再忍不住地,轻轻在她的头顶印上自己无比虔诚的一吻,“你的痛苦,大哥都知道,大哥都懂……所以,你想哭就哭吧,好好的哭一场,明天,总会越来越好的……” 他说得断断续续,情至深处,竟觉无语凝噎。 商娇缩在他温暖的怀里,只觉得原本冰冷的身体被暖暖的体温尽数包围着,就像一只在风雨中飘摇无定的小舟,终于停靠在了阳光普照的海岸之上一般,不由心下一阵柔软。 而那曾以为冷若紧冰的心,也因为那一时的柔软而一溃千里。 商娇伸出手来,紧紧攀着安思予的手臂,靠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如同太阳一般温暖芳香的味道,心里一时大恸,终于“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 所有的委屈、无奈、无助、以及那伪装出来的倔强与坚强,都在安思予的怀里,土崩瓦解。 安思予与常喜觉得,商娇病了。 经了金柳这件事后,商娇虽然后来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哭了一番,但到底还是养成了伤。 所以,商娇病了。 而这一次较之之前每次都来得严重。 因为这一次,商娇病的不是身体,而是她的心。 她镇日间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后便在安宅的小院中闲坐着,也不作声,就这般双眼无神地看天边的流云,看身边的花树,或倒拿着书本,躺在躺椅上看着看着,便又继续睡了过去,连午饭与晚饭也懒得再吃…… 至晚间,与商娇同住一屋的常喜便时常会被她啜泣的声音所惊醒。 初时,常喜乍听有人夜半在房中哭泣,吓得毛骨悚然,惊悸而起,却发现原是商娇坐在床上,抱着棉被哭得哀戚,心里也是酸楚不已。 如此过了几日,商娇整个人便颓了下来。不仅没了原先的精气神,甚至面色也苍白无光,人也整整瘦了一圈,整个人便愈显剥落了。 于是,心急无法的常喜,便再次想到了当初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还曾提点过她的牧流光。 她觉得,此时也许只有睿王可以帮助商娇——亦或许,睿王现在趁着商娇斗志全无,心神俱失之际,一举将商娇纳入自己羽翼之下,亦不失一个良机。 所以,她越性一人跑到睿王府,求见牧流光。 而彼时,牧流光一则因为上次私下里提点常喜之事被睿王察觉受了罚,二则因为不满商娇屡次拒绝睿王,如今见商娇受了罚,落到如此境地,正觉吐气扬眉,此时见常喜来寻,又听她絮絮叨叨讲着金柳之事,心中已满是不耐,遂三言两语将她打发了过去,一扭头便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如此往复了半月,天便渐渐回暖,眼看着阳光一日比一日明媚,连院内的桃树也发了新枝,商娇却依然萎靡不振,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急得常喜直跺脚。 而这一切,安思予看在眼底,心里也不由得焦急起来。 也许,商娇当真得找个什么事做了。他心里暗忖。 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若商娇继续这般无所事事下去,她始终走不出一些前尘往事给她留下的阴影。 安思予这般想着,便陷入长久的思考当中。 209、火锅 209、火锅 一日,春光正好,大魏一扫干燥凛冽的寒冷,也没有乍暖还寒的料峭,阳光越出云层,暖洋洋的洒在安宅不大的小院内,很是温暖和煦。 商娇便又如寻常般,搬了躺椅坐在小院里,无精打采地看了会儿书,便又觉睡意渐沉。 正要晒着太阳倦倦睡去,突然听到安思予的声音大声惊呼道:“这是什么,好香啊!” 商娇勉强睁了睡眼,却见安思予正站在花坛角落,正与常喜说着什么,一时怔忡了一下:“安大哥,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家?” 刚说完,商娇便无语地拍了拍自己脑袋。她这阵儿睡得天昏地暗的,人也迷迷瞪瞪的,竟忘了今日安思予今日休沐在家之事了。 安思予听得她起身了,忙回首向商娇招招手,笑道:“娇娇,快来看看你做的这些辣椒,刚刚我一启开,当真是香气扑鼻啊!” 辣椒酱?商娇怔了怔,这才陡然想起她放在花坛角落处的遮荫窖储着的那两瓮辣椒酱的事。 这两缸得来不易的辣椒酱想当初才做好时她舍不得吃,只提了一小罐给睿王,后来见睿王似乎很喜欢,便在过年时又嘱了常喜舀了一小罐作为年节礼物亲自送了去,之后便再没动过。 近来她意志消沉,整个人也不怎么精神,便也将这两大缸辣椒酱给忘记了。 如今听得安思予说香,她方想起这辣椒酱经过半年的沉淀,早已泡制好了,如今大概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忙手脚俱软地起身,她扑跌扑跌地走过去,还未走近,便已闻到一股熟悉而亲切的辣椒香味扑鼻而来,待走得近前,商娇踮着脚往缸里一看,但见满满两缸辣椒酱?在时间的浸润下泛起了油红鲜亮的光泽,近而闻之,辣椒特有的香气加上酒香油香,更是香气扑鼻,闻之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这熟悉且独特的味道,令商娇不由得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父母,一时间便红了眼眶。 安思予在一旁观察着商娇的反应,此时见她沉默地看着缸中的辣椒酱,一时也拿捏不准她心中所思所想,遂问道:“如何,娇娇,这能吃了么?” 说完,他故意大声地吞了口口水——说故意其实也不尽然,实在是这辣椒酱的香味着实太诱人,他想象不出这种看着红艳艳,吃在嘴里却火辣辣烧乎乎的小果蔬,经过商娇的精心炮制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商娇听到他吞口水的声音,扭头看着安思予,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能吃,当然能吃了。”实际上,睿王早就尝过了,甚至也很喜欢这种味道呢! 说到此处,商娇想了一下,索性让常喜拿来纸笔,在一张纸上罗列了一堆采买的东西。 然后她扬了一扬手中的纸,向安思予与常喜笑道:“择日不若撞日。大哥,常喜,今天我就给你们小露一手,做一道保证你们从没吃过的美食!” 商娇所说的美食,便是火锅。现代人无所不知的一种美食。 它的起源已不可考,最早可追溯到商周时期,及至明清时期,辣椒传入中国,兴于巴蜀,重庆码头便有了用麻辣牛油炒制的火锅,因其煮涮方便,经济实惠,味美价廉,很受码头下脚之人与街边苦力的欢迎,久而久之便负有盛名,兴于川渝,传至全国,如今更是走出国门,成为一道亮丽的巴蜀名片。 如今的川渝,每到夜晚将至,每一条小街小巷中,处处洋溢着阵阵火锅的香气,一锅高汤煮着红亮麻辣的高汤卤汁,煮尽所有能煮之食材,吸引着无数食客呼朋唤友,不拘本地外地,不拘本国外国,皆坐于一处,个个吹着空调,喝着冰镇的啤酒,吃得红光满面,面泛油光。便如一幅对联有云:锅中融天地,火上定乾坤,尽展火锅的包容性及川渝人直爽包容的性格。 而商娇在前世时,更是对火锅极为钟爱,怎么吃也吃不腻。一年四季,无论夏暑冬寒,每隔几天便会或呼朋唤友,或带着爸妈去火锅店胡吃海塞一顿,吃着那明明一锅所煮,却各个味道不同的菜品,与亲友谈天说地,热热闹闹一番,只觉得天上地下,再幸福不过了。 正因为如此,知道女儿贪吃火锅的杜妈妈便买了许多关于火锅炒制方法的烹饪书,和女儿一起研制、炒制,竟渐渐摸出了一些门道来,虽然不比街边火锅店的味道,但也算得尚可。 因此,商娇眼见着自己亲手泡制的辣椒酱制成,第一个想到请安思予与常喜品尝的,便是火锅。 说干就干。商娇一扫往日颓气,与安思予和常喜三人出门上街,仔细挑选了炒制火锅所需的牛油及一应香料,又去菜场买了所有能够烫食火锅的食材,这才回到家中,在灶中一番忙碌和炒制,又让安思予临时搭了一个能架锅的灶台,方才在将近晌午时分,将一锅热气腾腾,香气满溢的火锅端了上来。 “来来来,快尝尝我做的火锅味道怎么样!” 在安思予与常喜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商娇一撩裙摆,坐到临时小灶旁的马扎上,手端了放了香油、蒜蓉、葱末的碗,兴高采烈地说。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将所有肉食诸如五花肉、牛肉、排骨等一一下锅,待得汤沸时,又拈起一片毛肚在锅中七上八下的涮煮了一下,夹到安思予的碗里。 “大哥,你先尝尝?”她满脸满眼的期待着。 安思予夹了毛肚,在商娇与常喜或期待或惊疑的目光下,放入了口中…… “唔,这味道……”甫一入口,安思予一脸惊讶,好不容易将毛肚咽入腹中,顿时满眼放光,“这味道实在太好了!”他真心实意地夸赞着。 这毛肚,便是牛的胃叶,本为屠户扔弃的下水之物。不想商娇却将其要来,洗净切成薄片,拿到这火锅汤中几下涮煮,不仅不见腥臭气息,反倒香脆可口,大大出乎了安思予的意料之处。 “真的吗?”商娇得了安思予的好评,不由也是欢呼一声。 她原想着火锅发源于巴蜀,因为巴蜀多湿多潮,所以那里的人皆喜麻辣,用以驱湿驱寒。却不知大魏居于北地,安思予及常喜是否喜食麻辣,遂她炒制时辣椒量不大,如今见安思予吃下火锅之后并无半点不适,她心下大定不少。 常喜听得安思予盛赞,自然也不再犹豫,也学着商娇的样子,拈了一片毛肚烫涮,吃下,也是赞不绝口。遂三人便你追我赶,迫不及待地大吃特吃了起来。 吃得正欢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阵敲门声。 常喜忙放下筷子前去开门,却见几个街坊婆姨正站在门外,向里探头探脑的张望着,见着了常喜,忙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们在吃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商娇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三人在院中吃着火锅,但火锅独特的香味飘出,便引来了这些终日里本就无所事事的街坊门的串门。 她想起上次做辣椒酱时,那些街坊四邻也都曾来帮忙,遂她也不拘,干脆开了大门,但凡想来品尝的,尽皆进来便是。 如此一来,那些街坊婆姨们纷纷闻声而动,竟蜂涌入了安宅,待亲尝了火锅之后,无不交口称赞,以至有些原来尚还拘泥的婆姨竟吃到后来满面油光,双眼锃亮,拉了商娇的手不停说道,原本冷清的安宅便又一次变得热闹非凡起来,足足闹腾了一个下午。 直到把商娇一日所买的所有菜品都吃得一干二净,这些人才擦着油亮亮的嘴巴,方才拍拍屁股离开了。 亏得这些婆姨尚还懂点礼数,临走之前帮商娇将碗洗净了,否则单单那一大叠碗筷,便有得商娇伤脑筋。 只如此一来,安思予与常喜便都没能吃饱吃好。 常喜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火锅,想到自己才吃了个半饱,便被一群人中途截胡,不由心中委屈,直拉了商娇的手大叫不依,非得让商娇明日再做一次才肯罢休。 而安思予眼看着这一幕,却是一脸若有所思。 所以,待得商娇将所有事情毕了,他出声唤住了她。 “娇娇,你来。”他坐在院中的小几上,冲商娇招了招手。 商娇听安思予招呼,便走上前去,与他一并坐了,伸手为安思予倒了一碗茶,方才问道:“大哥,你可有事吩咐?” 安思予淡笑着摇摇头,道:“吩咐倒没有,但有一事,大哥想问问你的意思。” 说到此处,安思予特意顿了一顿,转而看向商娇望着自己的眼睛。 或许商娇并不知道,但安思予却看得分明。打从商娇今日做起火锅,又引来这街坊四邻竞相前来品尝时,她的眼中早已一扫往日颓状,又回复成原来那般活力四射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的商娇终于回来了。 210、笑吻 210、笑吻 “大哥想问问你,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安思予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商娇原本泛在脸上的光华瞬间晦暗了一些,似没有想过安思予还会问她这个问题,商娇低了头,只作不答。 十铺七姓高!金柳说的话,依旧在商娇耳边回荡。 她不知道她一路在天都城中的一番求职,去的铺子哪些姓高,哪些属于高氏以外的别人的产业,但她敢断定,这其余的三铺也多多少少与高氏有所牵连。 譬如陈氏,譬如刘记。 高氏一族在天都的势力盘根错节,叶大根深已到了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换言之,高小小发一句话,商娇休想在天都再找到营生。 这一点,商娇与安思予心知肚明。 这也是商娇最近一段时日以来颓废的原因:既已知道结局,何必再抱希望? 所以她宁愿窝在家中发霉,也不想再去寻工,不想再去受人冷眼,遭人侮辱…… 可现在,安思予却又旧事重提,生生是在她的心上剜肉! 她于是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相较于商娇的意兴阑珊,安思予今日却显得兴致颇高。 “娇娇,”他见她不答,又继续道,“俗语有云:‘宁当鸡头,莫作凤尾’,你聪明伶俐,不乏奇思妙想,难道就真打算给别人帮工帮一辈子吗?” 安思予的话,语气虽轻,却在迷惘的商娇耳边炸开,如阵阵惊雷,令商娇足足半刻钟没有回过神来。 “……大哥,你的意思是?”她欺欺艾艾,面带犹疑地征询。 安思予观她神情,便知自己点中的商娇心事,心下不由一松。 天知道,他多怕商娇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便连一颗热爱生活,自强拼搏的心,也随着她的颓然而死去了。 只要人心不死,万事就还有希望。 安思予于是也不再掩饰,索性将话与她挑开了说。 “娇娇,别人不给你机会做工,难道前方便是死路了吗?你难道便未曾想过,自己也可以开个小店,当上老板,也省得拼死拼活,到头来拿着微薄的薪俸,却处处看人眼色强啊!” 商娇静静地听着,连连点头。不可否认,陈子岩的话简直说到她的心里去了。 初到天都时,她不是没想过自己先找个事儿做着,待今后赚了钱,有了经验,便开个自己的小店,足够养活自己与常喜,便是她觉得最好的事情。 只是后来她入了陈氏,又渐渐与陈子岩生了情愫,以为自己必要嫁他无疑,这个梦想便无限期搁置了下来。 况且,想开一个店铺谈何容易? 天都是大魏国都,热闹繁华自不必说,每年有多少年轻人怀揣着梦想前来这里讨活,又有多少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云集?这地价,简直寸土寸金! 而她所带来的三百两银子,加上近两年来在陈子岩手下赚的钱,总也不到四百两,若非当日租房时赶巧碰到安大娘,她便是租个普通民宅,所承担的三年租金都足够令她捉襟见肘,哪里还敢指望再到当街的地界,租一家像样的店铺营生? 况且,就算是有合适的店铺让她盘了下来,她又要靠什么为生呢? 继续驾轻就熟的做茶叶生意吗? 不不不,她想也不想的否决这个提议。 且不说整个天都甚至大魏的茶叶生意,都早已被陈氏这般的皇家商人或别处几家资本雄厚的大商户所垄断经营,商娇这般的小本经营,若不经他们批准,只怕连货源也无法得以保证,贸然进入,更有可能被辗压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一粒…… 单单想起自己若做茶叶生意,今后便免不了要与陈氏打交道,或者与高小小打交道,让商娇去仰她鼻息,求她高抬贵手,在她的脚底艰难求存…… 商娇宁可现在去死! 所以,商娇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营生,只能无奈地向安思予摊了摊手,将自己的这些顾虑都说了一遍,末了很是气馁地道:“所以,安大哥,你说我还能干什么?没有本钱,没有势力,我若贸然在天都城中开店,万一……那今后的日子,岂不艰难?” 安思予一言不发地听着商娇的想法,待知道了她心中所思所想,方淡笑着,拍了拍她额前的刘海。 “傻丫头,你会觉得艰难的原因,是因为你把自己的目光定得太高了!”他轻缓地道,压在她刘海上的手慢慢下滑,压在她的眼帘之上,循循善诱道,“不若,我们往下看看。” “往下看看?”商娇不解。眼睛上抬,瞄着安思予搭在她眼帘上的手掌,刚好遮住了她往上看天的目光。 安思予道:“是的。往下看看。商娇,你一来便把自己的目标定在开店做买卖上,这样自然会有几分艰难。可你是否想过,任何一家大商,都曾是从走街串巷的货郎做起,渐渐积累,才挣下巨大的家业——便如陈氏也是如此。” 说到此处,安思予拿开自己的手,看着商娇渐渐清明的眼,又道:“所以娇娇,你如果真想有一番作为,不如从今时今日做起,从小摊小贩做起,慢慢摸索,慢慢壮大,大哥相信你,凭着你的聪颖与才智,待将来有朝一日,终会成为商之大者,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商娇被安思予说得心潮涌动,心内也是澎湃不已。 她觉得安思予说得对。她以为自己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殊不知陈子岩将她带到一个高处,她的眼睛就始终只看到高处的世界,反倒看不清脚下的路。 一如她无数次经过天都的小摊点,却从未留意过别人如何经营,如何营生,如何靠着这个摊点,让全家衣食温饱,进而发展壮大,甚至成为百年老字号,拥趸无数。 脚踏实地。 不踏实地,如何高飞? 这样的她,离开的陈氏这样的平台,如何不遍尝失败的挫折? 想通这一层,商娇豁然开朗。 “大哥,我懂了!”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绽开一抹发自真心的微笑。 安思予温柔地看着她的微笑,因心中知道这抹微笑有多么的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可是大哥,”商娇想通了所有的事,却有些犯难地挠了挠头,“你说我到底做什么生意合适呢?” 刺绣?珠宝首饰?胭脂水粉?摆摊卖面? 貌似这些才是女儿家比较精通的吧?可街市上卖这些东西人着实太多,也太稀松平常,商娇觉得自己未必能竞争得过那些货郎。 毕竟,这年头,女子出来做生意,并不如男子一般容易让人接受。 安思予看着商娇苦恼的样子,摇头失笑道:“既要做,咱们自然要做独一份儿的生意。如此才能更好的建立你的威望,更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不是吗?” “独一份儿的生意?”商娇愣了愣。 安思予见她犹是不解,笑着伸出手,指着花坛的角落,道:“喏,这不就是吗?”说着,他转过头来,含笑看着她,又道,“你今日不就已拥有了一批自己的食客了吗?” 商娇顺着安思予的手,将视线投向那两大瓮辣椒酱上,眼前一亮。 是啊!火锅! 这种人见人爱的大众美食! 只有她手上有辣椒的种子,只有她懂得如何制作辣椒酱,也只有她知道炒制底料的技法…… ——在大魏,她岂不是独一份儿吗? 想到这里,她兴奋地跳将起来,一把揽住了安思予的颈项。 “大哥,大哥,谢谢你!” 说罢,她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地捧住安思予的脸,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飞快地转身,边蹦达着边唤着常喜:“常喜,常喜,你快出来,陪你家小姐我再买香料去!” 只余下安思予一个人僵化、石化地坐在院中小几上,好半晌,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刚刚商娇亲过的地方。 她的唇,如此香软,如此灼热,虽然只是蜻蜓点水,却烧灼得安思予从脚底蹿出一股热气来,慢慢升腾入四肢百骸,脸颊红成一片…… 211、入伙 211、入伙 半个月后,天都九坊十三巷以南不远,却稍偏僻的青柳巷子里,一家名为“明月串串香”的小摊便开了张。 这回,商娇决意卖的是冷锅串串。所谓冷锅串串,是火锅的变种。不似火锅或一般的串串,一座一锅,用火烹煮,而是由老板用竹签将菜品按品种串在一起,由顾客自行挑选,再由老板端一在一锅火锅卤汁中烫涮,添加佐料后端上桌来。待顾客吃完,再以签论价,吃多吃少皆由客人自己决定,公道实惠。 之所以决定将自己的小摊儿做成冷锅串串,商娇是有考虑的。 她所存的辣椒酱并不算多,本来只当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却不想如今要用来做生意,自然不能有所浪费。 选择贩卖冷锅串串,便能在最大程度上节约资源的浪费,让她能有时间再找土地播种辣椒,以图来年收成; 况她现在毕竟只开了个小摊儿,每日里推着安思予为她制的小车,载着盛满汤汁的大锅出来摆摊已是不易,更恐汤汁泼洒烫到自己或他人,哪里还敢做成火锅? 倒是做成冷锅串串,既安全,也在自己一人把控范围以内,确实方便了许多。 之所以选择青柳巷子,商娇也有自己的考量。 都云“枪打出头鸟”,她如今尚不知胡氏兄妹如何“惦记”自己,若她一来便大造声势,势必惹来八方注目,届时就算惹不来那些上头之人的算计,只怕也会引来地痞混混的关注,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行事低调一些还是有必要的; 二来则是因为九坊十三巷乃繁华地带,行人过往太过密集,商娇一怕汤水之物伤人,二却是因为所有摊点早被人占据,根本无地可租,所以干脆退而求其次,选择这人流量不大,却靠近九坊十三巷的青柳巷子内,便如酒香不怕巷子深,她相信凭着她这火锅的独特,足以引来食客。 况且这里离安宅不远,常喜在屋中洗菜配菜再给她送来,倒也方便。 至于开业之前的种种打算,那更是林林总总,累不繁己。 一锅烫菜的汤头,商娇经过了无数次炒制与调整,又请安思予、常喜及街坊婆姨们帮忙品尝,按天都百姓都能接受的口味调制的,稍能吃点重口的,便都能接受;若再喜味重一些的,便可凭自己喜好,用商娇特意配制的辣椒末蘸着吃,也是风味独特。 此外,商娇还跑遍了整个天都的菜市,认识每一种蔬菜,并根据每种蔬菜的不同菜性调配烹调时间;又跑遍了所有卖肉的屠户,与他们商定每日配送的肉类需切割的形状,重点是一些下水,如鸡鸭鹅肠、毛肚牛杂……一些屠户们并不看重的东西,商娇也与他们签约,用很低的价格买入,保证不落他处。那屠户们万不料竟还有人专收这些下水之物,自然满心欢喜答应。 …… 做足了开业前这一系列的准备,商娇的串串摊儿一开张,便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 开张第一日,整个九坊十三巷皆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火锅香汤的气息,所有人皆嗅鼻寻找,交口相询; 开张第二日,便有人循香寻来,待问明商娇吃法和收钱方式之后,便有人点菜吃了,连呼过瘾; 逾第三日,商娇生意才开张,客人便呈井喷之势而来,几张摆出的桌椅前全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点菜的、算账的、催促的,声音不绝于耳,忙得商娇团团乱转,还未入春的天气,汗都来不及擦一下。 好容易下午时分卖完了所有菜品,商娇汗流浃背腰酸背疼回到家中,兴奋地与常喜一点算,发现钱竟然还比钱两日赚得少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商娇一脸迷茫,与常喜把账对了又对,终于让她发现了问题。 原来,常喜要在家中负责为她切菜送菜,小摊儿上便只她一人,又当掌柜又当伙计,又要招呼客人、负责烫菜又要点算收钱,难免会忙不过来,收来的钱款便都放在了身边放菜的了个小柜抽屉里。 于是,便有宵小之人,趁着她一人照看不过来之际,趁着点菜的工夫,将抽屉拉开,将钱偷走。 原以为生意火爆,却到最后却连本钱都折了不少。一日辛苦忙碌,付诸东流。 想到这里,商娇颇觉无奈和委屈,加上劳累,便连饭也不吃,直接回屋栽到床上,便昏天黑地的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间,商娇听到小屋外传来安思予的声音,似在与常喜说着什么。想是他下工回来,正询问常喜今日的情况。 商娇这样想着,便转过身去,拥着被子,再次睡熟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商娇起了个大早,却依然有些困倦,懒懒地爬起床,拿着梳洗的用具,正准备出门洗潄,却与正跨出西屋的安思予撞了个正着。 “娇娇,早!”安思予一声蓝衣布袍,长身玉立,看上去很是神清气爽的与她打招呼。 “安大哥,早!”商娇也向安思予挥了挥手,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呵欠,赶紧擦擦眼角,向他咧嘴一笑。 安思予见商娇睡了一夜,仍略带困倦的样子,眼神不由便深了深,似有一抹心疼从其间闪过。 就在商娇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出声唤住了她。 “娇娇,大哥求你一件事儿。”他吭哧吭哧地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商娇停下脚步,又揩了揩尚还迷蒙的眼角,“嗯,大哥你说。” 安思予静默半晌,憋得脸色透红,终犹犹豫豫道:“你……我看你那摊前生意还不错……你需要人手么?你看我可以不?” “……什么?”安思予的话,惊得商娇一下瞌睡全无,“大哥,你的意思是……是你要来帮我吗?”她磕磕巴巴地问。 这一下,安思予的脸更红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双眼也不敢看商娇,只紧盯着自己的脚背,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商娇更加迷惑起来,“可是大哥,你在牙行干得不是好好的么?” 商娇在陈氏的南铺开张前寻找铺子时可是听叶傲天提过的,别看房牙不起眼,一间牙行若做成一笔生意,房牙居中的抽佣可是很可观的。 举例来说,陈氏买下南铺时,共花费了近六万两银子,牙行居中抽两个点的佣金,便是一千两百两,而牙行结算给促成买卖的房牙提佣金的三成,便是三百六十两。 可以说,一般点的房牙,一年做成一单生意,便足够养家糊口。 而一个做得好一点的房牙,不消几年,便可以成为一个隐形的小富翁! 而利来牙行……据商娇所知,生意应该不差啊! 商娇这样一问,安思予的脸便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咬紧嘴唇,再不说话。 商娇见安思予一言不发,又如此尴尬的模样,一瞬间,她突然懂了。 “哦——”她指着安思予的鼻子,问道,“你这一年多,是不是在牙行没拉到生意啊?” 话一出口,她突然发觉自己冒失了,赶紧住了嘴,尴尬地冲安思予吐了吐舌头。 安思予毕竟是个读书人,都说读书人心高气傲,想来他必脱不了自己的酸腐之气,也不肯低声下气的侍弄人,所以才在牙行没有做出业绩。 只她这般戳破内情,确实有失厚道了。 果然,安思予听她这般说,脸皮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继而点了点头,模模糊糊地“嗯嗯”了一两声。 商娇见状心头一软。想起安思予对自己的好,又想起高大嫂在她去寻工时的借故刁难,便更觉安思予不易。 “没问题!”她于是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豪气地应道,“大哥要来便来!这房牙的工作咱们不做也罢!我还正愁找不到像大哥这般合适称心的人手呢!” 商娇这么一应,安思予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抬头看着商娇,笑道:“真的?” 商娇点头,“当然是真的!比金子还真!大哥,你今后可就是我的掌柜兼伙计了!”说到此处,商娇扳着手指算了算,又道,“至于你的工钱嘛……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开多少,就先按管事的薪俸给你,一个月三两银子。若我生意好,每日都能像昨日一般,估计能有个二两左右收入的话,一个月下来就能有个五十两左右,我就再给你提两成。大哥,你看如何?” 安思予听商娇这么说,连连点头。 “好。”他笑着,温润柔和地道,“娇娇你说如何便如何。只要能管饭就行。” “噗!”商娇没想到安思予也懂得幽默,再也绷不住,一下便笑了出来。 心里,快乐得像只扑腾的小鸟儿一般,欢欣鼓舞。 212、想见 212、想见 主意一定,安思予立刻前往牙行辞了工,去了商娇的小摊上帮忙。 商娇卖的串串闻着便香味扑鼻,又确然可口,价格也还公道,几乎人人都吃得起,于是吸引了许多下力之人、平头百姓来吃。而吃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转头又拉着亲朋好友再度光临,所以便出现了火爆拥挤的场面。 而小摊儿上自从有了安思予的加入,让商娇顿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松了一大截。 碗碟调料本就是商娇早配好的,而安思予来后便又央着她将烫菜看火的本事掌握了,数签算账一应收拾都很利落,除了收到的钱交由商娇保管之外,其余基本便不用她再费心操持。 如此一来,商娇每日除了吆喝招呼客人与洗洗用过的碗筷之外,便基本上当起了翘脚掌柜。 看着自己小摊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来吃串串的人越来越多,商娇的心里满满的成就感,就如三伏天吃了冰西瓜,别提多爽快了。 最料不到的,便是陈氏账房的高管事一次偶然经过,竟吃惊地发现这小摊竟是商娇开的,遂从第二日起,陈氏的管事、工人便开始络绎不绝地日日光临,害得商娇后来只得为陈氏原先的同事们留了专座,只等他们来吃时不必排座久候。 久而久之,“明月冷锅串串”的名头便在天都不胫而走。 这自然而然的,便传入了睿王的耳朵里。 春回大地,天气逐渐转暖,睿王府的下人便一片忙碌,紧着要将各家主子冬日的衣服佩饰等物洗净晒好,齐齐整整放入香樟制成的箱奁中,以备入秋天冷之时主子使用。 那日清晨,睿王初初醒来,正在几个贴身丫头的服侍下穿戴衣衫,便自铜镜中看见李嬷嬷正拿了几件叠得齐整的冬衣入了屋,打开屋中樟奁,欲将衣服放入其中。 睿王眼尖,一眼便瞧见李嬷嬷手中,那件天青色滚白狐毛的大氅,一时愣住了。 他明明记得,那件大氅自陈子岩大婚之时,他亲手披在商娇身上之后,便再没见过。 “李嬷嬷,”他扬声吩咐道,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将那件天青的大氅给我。” 李嬷嬷闻言哪敢不从,赶紧踮着脚,捧了大氅过来,奉到睿王眼前。 睿王接过大氅,展开,但见那件大氅所用之锦绸若流光回雪,素净的颜色衬着难得的白狐滚领,很显高贵——不正是当日商娇穿走的大氅又是何物? 她竟来过?何时的事? 为何刘恕竟没有禀报于他? 他眉头微蹩,正思索间,却见大氅底部竟绣着一幅写意山水,青山重峦叠嶂,水清悠迂回,两只大雁振翅起翔,正应和着他寝室里屏风上,那幅高山流水雁徘徊的图,不由一时心念大动。 这……竟是她所绣的么? 她,到底想要告诉他什么? 是她终于想通了,愿意接受他对她的感情,与他共效于飞,一生一世一双人? 亦或是她在告诉他,她早已忘却当日寝室之中,他借酒轻薄于她之事,依旧愿与他高山流水,引为知音? 但不管如何,这幅图所绣之意境,都令他浮想连翩。 他这般想着,将刘恕唤进房来,张口便问:“商娇近日境况如何了?” 刘恕闻言,再一眼觑见睿王正坐于榻边,紧握住那件大氅一角,不由大惊。 他原本以为,睿王早已知晓商娇与陈子岩之间情事,又经历了上次被商娇拒绝,终于发了狠,下令所有商铺不许再接纳商娇做工以示惩戒,也算作了断了对商娇的情缘。 睿王是刘恕的主子,更是他的天。看着睿王屡次向商娇吐露真心,却屡次遭拒,刘恕心里也又是心疼又是不满,如今看睿王当真有意了断,他遂也对商娇不再上心。 当日商娇前来拜年,睿王虽入宫参宴,但礼物与这件大氅门房却上呈给了刘恕。刘恕生怕睿王知道商娇来过,再惹他伤怀,遂将礼物看也不看便扔出了府外。 只这件大氅,因着是冬季时宫中新制,睿王又甚是喜欢,所以刘恕便收了回来,只差人寻得天暖之际,洗净放好,心想待得天寒之时,睿王早淡忘了此事,便也无妨。 只刘恕万没有想到,睿王对商娇早已情根深重,哪里轻易忘得?所谓的惩戒,也不过是一时的气怒而已。所以眼见睿王抚着大氅询问商娇近况,刘恕哪里知晓?不由心虚得额冒冷汗。 “小人听说……嗯,商姑娘近日好像……好像开了个小摊,自己在倒腾什么吃食……嗯,好像是在……嗯……”他吭哧着,老脸涨得通红,却答不上来。 睿王越听越皱眉,追问道:“小摊?吃食?她近日到底在做什么?小摊开在何处,叫什么名字?” “嗯,嗯……”刘恕极力地想,想得眼翻白眼,却始终想不起来,最后只能眼不是眼鼻不是鼻地扑倒在地,再不敢隐瞒,哀求道:“王爷恕罪,小人近日忙于府中之事,商姑娘的事……便没怎么留意。” “没怎么留意?”睿王咀嚼着这句话,鹰眸瞪了刘恕一眼,也不发话,又淡声唤人召来了牧流光。 牧流光也与刘恕一个心思,所以睿王一问,牧流光也傻了眼,与刘恕面面相觑。 不过还好他反应灵敏,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多月前常喜前来找他时,与他所说之事,遂将金柳为难并侮辱商娇的事情不敢保留,一五一十告知了睿王,以期睿王转移注意力,忘却他近日的懈怠。 睿王听着牧流光的叙述,虽面无表情,但当他听到金柳找人困住商娇以图侮辱,导致商娇颓靡了很长一段时日时,心里当真是怒极痛极。 这段时日以来,他总是刻意不去想起商娇,想她毫不留情的拒绝,想她那句“若你不是生在帝王家,那该有多好”的话…… 他以为他不想,便可以将她遗忘。 却发现,原来不行。 有的感情,一旦托付,便是终身。 不死不休。 哪怕她让他受再多伤害,折损他再多骄傲,他也再放不下她。 情之一字,如此磨人,他今日终于领悟。 所以,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威严地道:“本王有些事上可以只作不理,但你们作为本王身边要紧的人,却不得不帮着本王留意。这种错误,本王希望你们二人从此之后不得再犯。今日之事,罚你二人各去刑房受怠三十,权作教训。” 牧流光与刘恕听得睿王如此惩戒,心里虽颇委屈,却不敢有异议,赶紧跪地谢恩。 睿王处置完二人,忽站起身来,对二人道:“刑罚之事,权且记下。今日你们便随本王外出走走罢。” 说罢,睿王负着手,当先而行。 牧流光愣了一下,忙问一旁诺诺应是,正准备小跑追随睿王的刘恕,疑惑地问:“死老肥,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刘恕正加紧脚步追赶睿王呢,听牧流光如此一问,回身骂道:“笨蛋,你可以要点紧不?王爷还能去哪儿?这民间街上能吸引他的,除了商娇姑娘,还有什么?” “哦——”牧流光恍然大悟。 看来,他与刘恕今后还都得对这商娇姑娘打点儿紧,上点儿心了。 这姑娘,真真是牵着王爷的心哪! 213、敲诈 213、敲诈 午时过后,商娇送走最后一拔食客,熄了灶火,长长舒了口气,捶了捶酸疼的肩膀,开始收拾桌上碗筷,打理摊前的卫生。 小摊生意如此之好,是商娇初时未曾预料到的。搭在摊前的几张小桌,一到午时或下卯之时,总是挤得连坐也坐不下,甚至还出现了食客没有座位,干脆站着吃饭的情景,令她应接不暇,跑堂吆喝得口干舌燥。 以前没找到事情做之前,她无比盼望自己能找到事做,现在有了事做,却又累得她腰酸腿疼嗓子哑……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唉,看来自己就是一个闲不住,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的人哪! 抹好桌子,正想将椅子规置起来,一只温暖的大手便自她手里将椅子接了过来。 “这里我来就好,你累了一上午了,赶紧回屋去歇歇。”安思予边将手中的椅子倒置在桌子上,边向商娇笑道。 那曾经淡定的、温润如玉的脸,因着一直在灶间忙碌,被火和煮沸的油汤蒸气烘得满是油汗,满面通红。 商娇看着眼前的安思予,不由心下一柔,抽出袖间的手绢,自然而然地替安思予悉心地擦着脸上的汗,丝毫没有察觉安思予因着商娇这略显亲昵的举动而骤然僵硬的身体。 “大哥在灶间烫菜,还要负责算账,我相较你只是轻松的吆喝生意,做做跑堂的活计而已,我们俩到底谁更累啊?”商娇笑着,柔柔地问。 不经意地抬眼,却正与安思予一脸僵硬,却溢满温柔的眸在空中交汇。 倏时间,二人俱是一愣。 商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惹人暇想,小脸不禁一红,赶紧撤回帕子,装作看向别处。 安思予也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吭哧着咳了两声。 空气里,气氛说多不自然就有多不自然。 正尴尬间,便听到一阵笑声从远处传来,四五个衣着流里流气,贼眉鼠眼的人正晃悠着腿,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老板!”当先一人,着一身花里鼓哨的粗布蓝衣,下身着一件秋水绿的裤子,不停的抖腿,粗鄙轻浮地在灶上敲了敲,唤道。 商娇既开了小摊,自是三教九流的人都得接触。看那几人虽非良善之辈,却没往坏处想,只以为是前来吃饭的客人,忙赶紧迎上去赔笑道:“诸位,对不起,午时饭点过了,我们灶间已熄了火了,要不几位去别处看看?” 却不想,那人不仅不听她的话,反倒一见了商娇,一双鼠眼猛地一亮,“哟”了一声,手便轻薄地抬起了商娇的下颔。 “小娘子,你便是这家店的老板吗?模样长得真是端正……”他双目放光,含着一丝淫邪地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商娇。 商娇瞬间明白过来,她这是遇到了前来惹事的登徒子,不由厌恶地偏了偏头,正想摆脱那人,一只大手却已将她拉了过来,掩到身后。 “几位公子,小店现在已经打烊了,若几位要用饭,请待晚些时分,或明日……” “安思予?” 安思予客套话还未说完,却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抢断。 一个满脸胡茬,却衣斜裤歪,流里流气的大汉,跛着右腿从那几个人里走了出来,斜着眼看向安思予,一脸的不可思议状。 “真是你?你小子被老子打断了腿,又被中书院除了名,没想到现在竟抹下脸面,当街摆摊当小工了?”那大汉莽声莽气地道。 甫见那大汉,安思予脸色也是一变,“鲁四?你竟没死?”他颤声道。 鲁四闻言哈哈一笑,撸了撸衣袖,道,“活该老子命大,醉倚楼大火前两天,我喝酒走夜路给摔断了腿,被人送回乡下老家将养,将将避过了那场大劫。” 说到此处,他转过头,指着安思予对那帮混子,满是不屑地笑道,“你们可知他是谁?他叫安思予,当年可是中书院的学生,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中书学生中的第一名!偏生的风流爱俏,老娘还在咱们楼里洗衣呢,他却看上了咱们楼里的一个清倌,拐了别人私逃,让老子抓住,活生生地把腿给打折了,哈哈……” 说罢,鲁四全然不顾安思予青白的脸色,似做了多么英勇的事一般,自顾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与他同来的混子们也笑了起来,纷纷冲着安思予挤眉弄眼,嘲弄讥讽。 商娇被安思予护在身后,听了鲁四的话,心里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了个大概。 那鲁四,想来便是安思予以前提过的,醉倚楼中的龟奴打手。安思予前去相救穆颜时,便是他不分青红皂白,打折了安思予的腿。 后来穆颜冒了胡沁华的名进宫,为避免再发生类似其父的悲剧,决意要肃清所有曾知道她底细的人,所以让胡沛华杀死了醉倚楼中的所有人,并一把火烧了醉倚楼。 却不曾想,这鲁四事发前几天喝醉了酒走夜路时被摔断了腿,临时被人送回了老家,便堪堪避过了这一劫。 偏生这家伙,明明捡回了一条命,尚不知感念上苍恩德,悔过自新,好好过活,反倒又回到天都,纠结了一众混子,继续在天都城中招摇撞骗。 这不,眼下他看完安思予的笑话,便将手伸到安思予面前,冲着他晃晃手指,道:“既然今日碰到了你,那再好不过了。你鲁哥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现在你鲁哥我腿断了一条,又没了生计,便只能跟着几个弟兄在街上讨讨生活。 这青柳巷子,恰巧是你鲁哥我照看的地界,我看你这小摊儿生意还不错,识相的就给鲁哥几个子儿花花,平日里你们这小摊上有个啥事儿,你鲁哥我也可以帮忙照应照应。如若不然……你和你这小娘子的生意,只怕今后就要黄了。” 鲁四说这话时,半是无赖半是威胁,分明就是看安思予素性温和,与世无争,想来定是好欺,遂想敲诈于他。 此话听在商娇耳中,却怒火中烧,义愤填膺。 好个鲁四,打折了安思予的腿,害得他身败名裂,如今竟还纠结一帮混子来收保护费,威胁他不给便要砸场子——好不厚颜无耻! 她商娇今日若给他一个子儿,她就不姓商! 想到这里,她再顾不得安思予的相护,反身一下从他身后钻出,顺手操起灶台上的舀汤的精钢大瓢,冲到鲁四面前,面对着这个五大三粗,却瘸了一只腿的大汉冷笑道:“哪里来的一群无赖老王八,也敢在这里叫嚣讹诈!告诉你,还有你们,”她环视了一圈几个无赖,发狠道,“这个摊儿是老娘我的,不是安大哥的。你们今日若敢来砸老娘的场,就休怪老娘用这把瓢,开了你们的瓤!” 说罢,她将大瓢恶狠狠往桌上一磕,那瓢顿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吓得鲁四及几个混子皆退了一步。 开玩笑,商娇虽然性格温和,但并非没有脾气的主儿。她太清楚,面对今日这些混子无赖老地痞,今日若她与安思予有半分露怯退让,日后只恐被这些人缠得永无宁日。 不过鲁四他们也是见惯世面的人——尤其鲁四,他在醉倚楼时,终年与女人打交道,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面,在他看来不过小儿科罢了。 所以虽然初初见识到商娇的彪悍时,他略略震惊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看穿了她的色厉内荏。 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姑娘,若非家境困难,家中无人,她家里人又岂会放任她与安思予这样一个声败名裂的穷酸书生一起做生意? 唔,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又无家世背景的小姑娘,又哪里会是他们几人的对手? 遂他也起了意,上前两步,调笑道:“小姑娘,别这么凶横。想你鲁四哥在青楼里做事时,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你这么横,又长得这么标致,倒让你鲁四哥心里痒痒……不若这样吧,你若当真缴不出钱来,就乖乖让咱们哥几个乐呵乐呵,鲁四哥就放过你!” 说罢,鲁四与一众无赖又哈哈大笑起来。 一番话,连波皮带无赖,说得淫邪无耻,让商娇又羞又怒。 既然恐吓起不了作用,那便只能真枪实弹的大干一场了。 对付这些人,唯一的方法便是以暴制暴,遇强则强。 只有让他们知晓她是一根难啃的骨头,他们才会放弃,才会绕着他们这个小摊儿走,他们才会有安宁日子过! 于是,在一众无赖的浪笑声中,商娇憋红了脸,鼓足的勇气,突然跳将起来,“嘿”的一声,手中那把精钢水瓢便狠狠拍在了鲁四的脑门上。 214、心疼 214、心疼 鲁四不察,被水瓢拍得眼球都突了出来,不由一个趔趄倒退了几步,只觉得耳中如开了道场,锣声鼓声钹声响成一片,脑门上热热的体流下,又是血又是油,辣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这边厢,安思予也忙接住被自己这鼓大力反弹回来的商娇,感觉到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小的身体僵硬一片,甚至有些微微发抖,也知她心中害怕,遂也不再迟疑,一把抄起了案板上切菜的菜刀,拿在手里,戒备地看着面前的无赖。 脚下一动,他下意识地又将商娇护在身后。 鲁四在一帮混子兄弟的呼唤下,好容易稳住身形,一抹脸上的血迹,抬头看向商娇与安思予一脸警惕的模样时,心头邪火再压也压不住。 “好哇,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们今日当真是不想活了!”他后牙咬着后牙,恨声道,双手向商娇与安思予一挥,恶狠狠地道,“兄弟们,给我上!” 几个混子见状,二话不说便向着商娇与安思予冲了上去,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混子们想抓商娇,奈何安思予拿了菜刀护她在身后,冲着他们一阵乱挥,所有人近身不得,便开始疯狂地打砸他们的家什、桌椅碗筷,无一完好。 商娇看着他们打砸,心中心疼得也发了狠,索性退到灶台,拿了瓢舀了锅里尚还滚烫的火锅热汤,冲着混子们便泼了出去,滚烫的热油浇在几人身上,顿时烫得几人杀猪般的嚎叫。 一旁的鲁四见状,也不敢迟疑,索性趁着商娇与安思予专心对付余下几人时,翻上灶台,一下便擒住了商娇拿瓢的手,将她的手死命往灶台上磕,一下,两下,直磕得商娇手背出血,水瓢便再也拿不住,“咚”的一声掉落在灶下。 原本一直专心对付几个混子的安思予见状,立刻回身想来援救商娇,他这一回身,便被几个混子钻了空儿,再不管身上被热油汤浇得红肿发痛,几人一拥而上,有的用力抱住安思予的腰,将他抵到墙壁上;有的趁乱去夺他的刀…… 终于,一番缠斗后,寡不敌众的商娇与安思予便被几人给抓了起来,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拖到摊前的空地上,推叠到一处。 鲁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充血地看着眼前两个再没反抗能力的二人,再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看了看各个挂彩的弟兄,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鲁四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闷亏!而且这一次让他吃亏的,还曾是被他打折了腿的臭书生! 想到此处,他上前一步,对准跌在地上的安思予就是当胸一脚。 “死书生,臭书生,当初在醉倚楼时,你尚有功名在身老子都敢打折你的腿,现在你就是一堆臭狗屎,老子扭断你的脖子也没人敢说半句!”他恶狠狠地骂。 别看鲁四瘸了一条腿,但毕竟做惯了青楼中的龟奴与打手,下脚的力道断是不轻,只听得安思予一声闷哼,口中便吐出一口血来。 商娇在一旁见了,立时心胆俱裂,大呼一声“安大哥”,人便扑将上去,将安思予扶坐起来,关心地问,“安大哥,你没事吧?” 正想察看安思予的伤势,却觉头皮一阵裂痛,她不由得仰头痛呼一声。 鲁四抓了商娇的头发,狞笑着啐了一口,道:“臭娘们儿,敢打你爷!”说话间,他抓住商娇便往地上重重一磕,“我让你横,让你开爷的瓤!” 商娇额头曾经的伤处被重重掼到地上,顿时头晕眼花,耳中鸣鼓,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人立时软作一处。 而鲁四仍不放过她,又拧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我上你拿滚油泼人,我让你横!看爷今日收拾不死你!”说话间,又欲再将她的头往地掼—— 就在商娇的头撞向地面的一瞬间,但听“咻”的一声,一把短匕不知从何处飞来,突兀地,毫无防备地插入了鲁四的揪住商娇的手臂,几可没柄。 鲁四只觉得抓住商娇的右手突然间一麻,手臂便没了力气,再抓不住商娇的手发,再定睛一看,待看清一柄匕首插入了他的手臂。 他这才清醒过来,立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手臂伤处散开,直透心肺,痛得他颠着瘸腿连连退后两步,抱着手臂哭爹叫娘的嚎叫,手指无力地垂下,竟是手筋已被匕首生生挑断。 众混混见状,忙拥上前来扶住鲁四,正待细问伤情,忽见一行三人自不远处的小巷中走了出来,当先一人,面色沉毅,鹰眸深邃,一身湖蓝绿绸将其衬得芝兰玉树,风流华贵,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其后二人,一玄衣锦服,身负长剑长发紧束,面色冰冷,只一双冷眸正警然地睇着众人,想来武功不弱;一人则腆着老脸,面白无须,踞腰紧随着前方二人,看一去和和气气一团,只眼中微透狡黠,像一只老狐狸般。 混混们凭直觉便觉得出手伤人者必是其三人之一,一时不由警觉。三人越是逼近,混混们不由扶着鲁四退后几步。 有胆大好事者不由向着三人厉喝:“喂,你们是什么人?凭啥伤我兄弟?” 却听那走在最后的,像一只胖胖的白狐狸般的男人突然高声厉喝:“大胆!大魏睿亲王在此,由得你们这般无礼?还不快跪下!” 那声音男带女腔,尖如拔丝,却立时让鲁四等一众地痞混子悚然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当前一人那身锦衣之上,待看清睿王身上所佩的和田白玉牌上篆刻的“濬”字时,立时吓得全身瘫软如泥。 “拜……拜见睿王殿下……殿下饶命!” 众人尽知不好,立刻纷纷跪倒在地,磕头的磕头,求饶的求饶。 睿王却作不理,他的目光只落在正在地上扑腾着爬起的商娇那处,只见她满身尘土,额头也磕得破了,有血丝从刘海中淌出,她却浑然不觉,只艰难地爬起,将安思予也从地上扶了起来。 “大哥,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她关切地询问着安思予的伤势。见他口中溢血,急得心如火焚,全然没有注意那边的形势。 她记得,上次在盘龙山上,安思予也被人打得口吐鲜血。这一次又如此,想来已有内伤。这让她如何能不急? 安思予忙安扶地拍拍她的手,努力扬起一抹笑,安慰道,“没事,娇娇,大哥还好。” 说罢,安思予眼望他处,手下微微一动,向商娇示意的同时,他理了理同样满是尘土的衣衫,恭敬地一拜:“草民安思予,拜见睿王殿下。” 商娇这才回过神来,也顺着他的方向看了过去,待看见睿王那向她望过来的,饱含愤然与疑惑的目光时,心下已说不清是何滋味。 为何,在她每次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总会让他看见? 她有几分尴尬与赧然,却也只得学着安思予的样子,端正地跪在地上,一擦脸上的尘土与血迹,向他请安:“民女商娇,拜见……” 话音未落,睿王却紧走几步上前,行至商娇的身边,一只温暖干燥而又保养得宜的手,已伸至商娇眼前。 商娇看着眼前的大手,又抬眼看了睿王一眼,但见他鹰眸凌厉,面带怒容,用眼神示意她不可拒绝,遂只得道了一句“多谢王爷”,伸出手去,扶住他的手,任他一个使力,将她自地上拉起。 商娇甫一站定,睿王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将她检视了一番,直到确定她身上除了额头,再无伤处,方才安下心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他不懂呵,世间女子皆知寻大树倚傍,好图个终身有靠,有个遮风挡雨的好去处…… 为何她,偏只有她,却要选择一条最艰难的路? “看看你,把好好的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他沉声道。 看着她整个人似立都立不稳一般,却还要故作坚强地反手擦着自己额上的尘土与血迹,心里已说不出是心疼、是恼怒,还是其他的什么滋味。 情不由己地伸出手去,也不顾她的挣扎是否会弄脏自己的衣服,在商娇的惊呼声中,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将她小小的身体圈进自己的怀里。 她好瘦。 以前在睿王府的时候,他便觉得她瘦,纤细的身子软软的,靠在自己怀里时,若一只孱弱的,叫声都细细的猫儿。 经了陈子岩的事后,她便愈发的剥落了下来,细弱得连风都能吹倒的模样,却还要故作坚强地去参加他的婚礼,去接受他人恶意的嘲弄,连流泪都只能躲到无人的墙角。 而如今,她瘦得更如一株小小的豆苗,原本软软的身体经了情伤,历了劳累,只觉得如同剥落得厉害,抱在怀里,似都摸得到骨头。 他心疼。 215、思虑 215、思虑 她的模样,令他心疼! 心里的爱怜,伴着那心疼,如无边蔓延的毒草,疯长在他心间,无边无际,将他的心紧紧包围。 他这般想着,手下便更加用力。也顾不得有多少双眼睛正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不放手。 低头,将薄薄的唇,印在怀里的女子发间。 商娇,商娇!你要本王拿你怎么办? 这般想着,他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走。 见他动作,怀里的女子不安起来,刚行了两步,她便忙用手推拒:“王爷,王爷……” 他脚步顿了顿,向她怒目而视。 商娇被他的目光吓得缩了缩,却终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惊惧,咧唇佯笑一声,又故作虚弱地道,“安宅就在前方不远,我受了伤,需要赶紧包扎一下……” 睿王闻言一怔。 她看穿了他的心思。 是的,他想带她回王府。 从此后,他会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不会再让她受苦,不会再让她被人嘲笑,受人欺凌。 他会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为她挡风,为她遮雨。 可是,她看穿了他。也明确地向他表示——她不愿。 这个女子,他又何其不懂她? 不过自在随性惯了,若她不愿,只怕睿王府于她当真便是束缚,是牢笼。 他的骄傲,也容不得她的心不甘情不愿。 是的,他想要她的心甘情愿。 便如那日,他隐在城南小宅对面的客栈阴暗的房间里,看着她笑着扑向陈子岩,为他做饭,对他撒娇,因弹不好琴被他罚了,便窝在他的怀里撒娇…… 这一切,他都想要! 所以,他困惑,他纠结,他不敢再对她轻举妄动。 这女子,看似柔弱温驯,但内心却是多么决绝无情的人呐! 她那么爱陈子岩,甚至连身子都给了他,却因为他要另娶他人,无法兑现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便断然斩断与他的情缘,愤而辞工……哪怕心痛流泪,哪怕从此要自己一人面对生活的艰辛与困苦,也从此天涯陌路。 这样的决绝,让他害怕。 这样的商娇,竟让大魏的睿亲王——感觉害怕! 正犹豫间,刘恕上得前来,指着睿王身后一众求饶的混子,腆着脸问:“王爷,这些人,您看该如何处置?” 睿王便默了默,鹰眸一转,看了一眼身后跪着的一众人,沉声道:“这些人整日混迹惹事,乃天都之毒瘤。传我令下去,着谴交衙署看管收押,问罪严办!” 说罢,他再不言语,只抱紧了商娇,举步便向安宅的方向走去。 见睿王定夺,牧流光遂领命上前,驱着一众闹事的混混往衙署而去。 刘恕见商娇受伤需要求治,也知睿王心头挂念,遂一言不发,只颠颠地求医去了。 一时间,小摊前便只余了安思予一人孑然而立。 他看了看睿王拥着商娇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近前小摊的一片狼籍,一闭眼,从胸臆中叹了一口气。 慢慢踱到摊前,径自地收拾起打碎的桌椅板凳与锅碗瓢盆…… 安宅内,常喜正在洗菜切菜,为商娇下午的生意做着准备。 这段时日以来,商娇小摊的生意越来越好,才开张一个月时间,便已客似云来,将商娇与安思予累得直不起腰来,连带着也累得常喜够呛,每日里的瓜菜肉类,水流般的切与串,就这样还赶不上那些客人吃的速度。 所以她不敢怠慢,哪怕商娇摊前过了午时生意便会清淡一些,她那边也要赶工将菜品准备好,以备不时之需。 正哼着歌忙得起劲儿呢,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常喜只道商娇与安思予封了灶火回来休息,边应着声儿,边将手在围腰上擦着,忙不迭地外出开门。 当安宅的门一打开,她一抬头,便毫无防备地望进了一双深邃的鹰眼内。 但见那人英俊潇洒,仪表堂堂,着一身湖蓝裰衣织金锦锦袍,更显风流无俦,那刀削般的一张冷俊桀骜的脸,更显威仪尊贵,不怒自威——不正是那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盛赞她貌美绝伦的睿王是谁? 常喜只觉喉间一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过去。 “王……王爷?”常喜的心骤然间如小鹿般乱撞,脸便迅速透红,一双眼中含着秋水,却连看都不敢看睿王一眼,“王爷您怎么……小姐?”待她突然看到窝在睿王怀里,满身满脸又是灰又是血的商娇时,嘴顿时张得能塞进一个苹果。 忙上前拉住商娇的手,她急急地问道:“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商娇见常喜如此焦急的询问,忙安抚她道,“常喜别怕,没什么事儿。就刚刚有几个混子来摊上闹事,刚好王爷来此,碰巧救了我与安大哥。” 正与常喜解释呢,头顶上却传来一声威严的喝声:“说完了吗?你额上的伤还在流血,竟还有精力与人在门前说话?还不快进屋躺下!” 睿王这一喝,商娇立刻噤了声。常喜也不敢再问,忙闪身让睿王抱着商娇进了屋,安置在她的小床之上。又是一番端水收拾,帮助商娇换衣一番。 趁着商娇换衣的工夫,睿王退出小屋,环视着安宅这小小的院落,商娇一直生活的地方。 这地方他第一次来,这才发现这里真是小。两幢瓦屋,院中一片空地外加院角旁的小花坛,便构成了一处小宅,连睿王府中任一处尚不起眼的小院落,也比这地方宽畅豪华。 但商娇便在这里,与安思予一个落魄的书生同处一宅,与自己的小丫环二人偏居于小小的客屋,一住便是两年时光。 睿王想着,便不自觉地深蹩起眉头。 恰此时,却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声响,一个身穿布衣,面容俊秀中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憔悴的男子便推门而入。睿王闻声抬头,正好与他四目交会。 安思予见睿王正负手望着他,也不惊惧迟疑,缓缓踱步上前,向着睿王不卑不亢地拱手以手:“王爷。” 睿王淡淡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径直坐到院中桌前,又一指身前的小几,威严命令道,“坐。” 安思予略一犹豫,便撩衣而坐。 两个男子,一个尊贵无俦,一个温和从容,坐于一处,半晌无语。 “你护不了她。”半晌,睿王率先开口,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安思予却懂了。面上不由显出几分惭愧。 “草民惭愧。”他向睿王恭敬地拱手致礼,缓缓道,“但既然商娇愿意留在这里,草民便一定会尽自己全力照顾好她,不让她在我的看顾下,受半分委屈。” 睿王闻言,嗤了一声,继而又点了点头。 安思予一介草民而已,便是曾是中书学生,如今也不过是个被褫夺的功名的落魄书生而已,既无武艺,也无家世背景,凭他之力,如何能护得住她? 便如今日一般,他所能做的,也不过陪她一起打架,也一起被人痛揍而已。 但如果现在不是接商娇回王府的最好时机,不妨让她继续留在这里,自由自在,过她所谓想要的生活。 也许有朝一日,她累了,倦了,终于想要有个归宿之时,她总会想起他来。 思及此,睿王又看向安思予。 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清俊儒雅,平静淡定,有一种与世无争般安详的力量。 睿王想,这也许就是商娇喜欢待在这里的原因吧。 眼前这个男子,虽无家世背景,也无权财倚仗,却似有一种从心底散发出的能量,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安心与安全。 有这样一个人守护商娇身边,陪她度过如今这段时难熬的时日,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遂睿王开口问道:“安思予,本王有一事不明,不若今日趁此机会,向你请教一下,如何?” 216、内情 216、内情 睿王开口得突兀,一时间竟令安思予微微一怔,眉头几不可显地皱了一皱。 “王爷但讲无妨。小民知无不言。”他淡淡地回道,不卑不亢。 睿王遂不赘言,缓然开口道:“安思予,中书学生,家世清贫,为人好学,品学俱优,于中书院历届考试中,皆名列榜首。其父安康亦是国子学生,家风甚严,在这天都城中,也算是诗书传家。何以后来却被褫夺功名,逐出了中书院?” “……” 安思予未料睿王竟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心头巨震,却只能稳住心神,默然无语。 睿王瞟他一眼,见他咬唇不答,又道:“本王也曾听说过你的事情。因你本那届中书学生中最优秀的,原本几位西席皆曾联名荐你入朝为官,却不想你竟妄图诱拐青楼清倌私逃,还曾被人打断了腿,沦为天都笑柄,几位西席也觉面上无光,遂才另荐他人。可有此事?” “……”安思予依旧一言不发,脸却渐渐红了起来。许久之后,在睿王逼视的目光下,他只得拱手道,“草民惭愧。” 睿王闻言却嗤笑一声,眼望他处,似漫不经心地道:“惭愧?我看未必罢?本王怎么反倒觉得,你颇有几分隐忍的工夫与急智?” “……” 睿王继续道,“旁人听得此话,许都觉得你私拐青楼女子,被人抓住打断了腿,被除了功名,这里面的因果关联,并无问题。可你乃是中书学生,堂堂读书之人,天子门生,难道也没有察觉此事有诈?” 说到此处,睿王淡淡瞟了一眼安思予,见他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便有了几分肯定。 “自古文人狎妓,是为风流雅事。这种事若传扬到民间,虽于声名有损,但并非多大罪过。何以到了你这里,却仅因私拐了一个青楼女子,便被人打断了腿? ”睿王追问道。眼神也更加凌厉了起来,“呵,一个中书学生,天子门生!竟因这类小事,被一群宵小之人打断了腿,还被中书院除了名?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殴打天子门生的罪有多大,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私拐青楼女子之过么?” 说到此处,睿*音也严肃起来,一双鹰眸逼视着安思予,执意要向他寻一个答案,“安思予,你只说,此等内情,你知是不知?” 在睿王的再三逼问下,安思予原来沉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沉默良久,他终于向睿王拱手答道:“回王爷话,此间内情,草民自然……知晓。” 得到安思予肯定的答案,睿王眸子一眯,点了点头,淡淡道:“果然,你果然是知晓的。那你为何当时不报,由着中书院将你除名,宁愿背负骂名,身败名裂亦不辩解?” 安思予苦笑道:“王爷,您既这般问,何以不知草民苦衷?是,草民当日做事鲁莽了些,为救一个姑娘脱离苦海,只得带她私逃。便是被醉倚楼中的龟奴打断双腿,也是草民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只草民断腿的第二日,天都便流言四起,皆道草民为那姑娘美色所惑,无钱为她赎身,便诱她私逃……紧接而来的,便是中书院中将草民除名的消息。自那时起,草民便知,此事定有上头之人从中操纵。 而且此人不仅与妓院有所关联,甚至可以手眼通天,插手干预并轻易左右中书院中之事,甚至可以很轻松地便令中书院将草民除名。 而草民人微言轻,若当时草民奋而为自己辩解,申冤,只怕那上头之人反倒不会轻易与草民罢了。届时轻则流言四起,重则只怕草民与老母性命也不得保全! 所以,草民也只得忍气吞声,由得此事由大化小。毕竟……当时草民老母尚在,草民便不为己身,也得为保全老母而思虑周全。” 一番话,睿王听着,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中透出一丝欣赏。 “昔日韩信甘受胯.下之辱,方才有了后来的封台拜将。你不争一时意气,忍辱负重,懂得徐徐图之,乃真大夫也!” 安思予忙拱手谦道:“王爷过奖。草民只是为自身计,不敢谈忍辱负重,徐徐图之;更不敢与韩信此等大将之人相较。何况,草民如今虽没了功名在身,但也能凭自己双手养活自己,倒落得轻松自在。” 说到此处,安思予的唇角,便有了些许笑意。 睿王却似想到别的事上,目光犹是犀利起来。 “那你可知,那害你的上头之人,是谁?”他缓缓开口,又问。 安思予低头沉默片刻,继而笑道,“王爷心有乾坤,又如何不知晓那上头之人是谁?” 睿王闻言,便重重叹了一口气。 醉倚楼是高家的产业,天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那高家的后台是谁,他用脚趾去想也能想到! “高淑妃……”想到早上牧流光向他禀道的金柳侮辱商娇的事,睿王恨怒的咬着牙,鹰眸一闭,“看来,是该清清高家的底了。” 且不说那高小小派人作辱商娇的事,自古后宫不能干政,此乃祖制。 太祖皇帝何以立“杀母立子”这道律制?不就防的是后宫与外戚沆瀣一气,为祸朝政么? 偏偏他高家,仅仅因为高湘云一人入宫为妃,位至尊贵,又仗着皇太后撑腰,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仅满门,甚至全族荣宠! 天都城内,十铺七高——哼,他高氏一族什么东西! 这且不算,那高淑妃身在后宫,竟还将手伸进了朝廷培养人才,选拔任用的中书院中,随随便便就将一个品学优秀的人逐出中书院,褫夺功名! 她高湘云只一个淑妃而已,便这样飞扬霸道,她的手也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睿王这般想着,又看向安思予,问道:“安思予,今日本王与你一席长谈,倒看出你也是个胸有沟壑的。如何,若有朝一日,本王替你移去了顶上乌云,回复你的功名,你可愿再次参加举荐考试,入仕为官,为朝廷效力?” 睿王此言一出,便若晴天一声惊雷,让安思予生生愣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 “愿意!他当然愿意!” 一声脆生生的声音,堪堪将睿王与安思予二人的谈话打断。 二人齐齐回头,但见商娇已换了身略显简单的淡粉*的锦衣,上面用桃红色的丝线绣着朵朵红梅,一根襦绸素着细腰,更显身段窈窕。额前的伤已被常喜草草包扎了一番,覆在刘海下,倒看不出干什么不妥,依旧是原先那美丽又精怪的模样。 她想来早已偷听到二人谈话,此时见睿王问安思予,马上跳将出来,一脸兴奋地跑到安思予身边,欢欣鼓舞地替他向睿王回答道。 说罢,她拉拉一旁的安思予,提点道:“大哥,大哥,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答应啊?” 商娇刚刚换好衣服出来之时,正好听到睿王与安思予的一番对话,立时喜不自甚。 相处两年来,安思予有多好,商娇自然知道,也一直为他珍珠蒙尘而深以为憾。 他博学才思,温和儒雅,为人也谦和有礼…… 却一直背负恶名,遭人白眼与嘲笑…… 如今,更与她混在一起,为做一点小生意,逐一什之利而起早贪黑,疲累不堪! 这对安思予来说,是何其的不公平? 原本,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中,竟还有一番是非曲直。现在她知道了,且又听睿王有意替他拨乱反正,举荐他入朝为官,这在她看来,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可偏偏,无论她如何催促,安思予皆三缄其口,只自己埋头深思。 “大哥?大哥?”商娇不解,看了睿王一眼,又搡了搡安思予。 替自己正名,洗刷冤屈,正安家家风…… 这不是一直以来安大娘与安大哥的夙愿吗? 何以安思予如今却一言不发,犹豫踯躇? 商娇一脸不解。 在座的两个男人也皆不言语,各怀心思。 气氛正胶着时,刘恕领了大夫匆匆而来。 睿王抓住时机,立刻令刘恕将商娇又拖回了屋里,让大夫好生为她诊治包扎去了。 217、蚱蜢 217、蚱蜢 商娇的伤并不重,只额头磕破点皮,渗了点血而已。大夫替她诊治之后,替她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开了几剂平日调理的药,嘱她素日里注意休养,便再无多话。 相较于自己的伤,商娇现在正关心的反倒是安思予的事,所以一包扎完,趁着大夫写药方的工夫,她又赶紧跑了出去,想知道此事的结果。 却不曾想,院中小桌前,只安思予一人安静的坐着,似在思考着什么,一脸凝重。而睿王及刘恕早已不见了踪迹。 商娇左右打望一番,直到确定没有看到睿王身影,方才行上前去,问安思予道:“大哥,睿王呢?” 安思予被她一问,才似刚刚回转神来,慢慢看向她,浅笑着答:“王爷已经回府去了。” “回府了?”商娇大奇,索性也坐了下来,与安思予俩俩相望,“那大哥,你的事怎么样了?” 安思予听商娇询问,眉间一跳,表情却依然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已拒绝了睿王的提议。” “拒绝?”商娇惊了一下,声音也不由得大了几分,“大哥,你说你拒绝了王爷的提议?为什么呀?” 难道他不想拨乱反正,恢复名誉,重振家风名声了吗? 甚至,入仕为官,一展抱负…… 这难道不是他与安大娘的夙愿吗? 为何现在好好的机会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却要拒绝? 商娇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急,索性站起身来就向外走。 安思予一把攫住她的手,急问道:“娇娇,你干什么去?” 商娇怒瞪他一眼,低吼道:“我干什么去?当然是去追睿王啊!安大哥,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说放弃就放弃?你难道忘记了,洗清你的冤屈,重振你安家门风,不仅是你,也是安大娘毕生夙愿了吗?” 安思予急了,攫住商娇的手更加用力,“你不能去!” “为什么?”商娇不解的扭头,低声问道。 安思予正要答,这边厢,大夫已开好了药方,正出门要走。商娇见到大夫,这才想起安思予身上带伤之事,忙又请大夫替安思予诊治一下。 大夫细细地替安思予把把脉,只道安思予也无甚大碍,只确有内伤,需服药调理一段时间便好。 一时间,大夫也替安思予开了方,商娇嘱了常喜随大夫一同前往药房抓药,常喜应了一声,随着大夫离开了。 安宅小院内,便只剩了商娇与安思予二人,俩俩相望,寂然无语。 许久,安思予方才一点下颔,向商娇示意,让她坐下。 商娇经了刚刚的打岔,原本焦虑的心情也平静了些,也知安思予做事,从来都有他的考量,遂坐了下去,偏了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安思予垂了眼,低低道:“娇娇,我并非不想洗清自己的冤屈与耻辱,但现在并非好的时机。你可曾想过,睿王要彻查当日之事,势必便会牵出醉倚楼,牵出高淑妃。” 商娇点头道,“这是自然。或许,牵出高淑妃,才是睿王的最终目的。毕竟,高氏一族在天都,实在树大招风,且不知收敛。睿王想借你的事打压高氏,何尝不是为民生计?” 高思予赞许地看了商娇一眼,继而又道,“那么,牵出高淑妃之前呢?睿王如此聪明,便是我如今不说,他自然也能查到,当日让我背上诱拐青楼女子这个污名的人,正是穆颜。” 穆颜? 商娇心里一突,倏时明白了安思予的顾虑。 “醉倚楼莫名其妙遭遇火灾,全楼近百号人全死于大火;梁富户家中百余人莫名其妙地中毒,全族无一幸免。而能将这两件案件串联起来的人,便是穆颜。这一点并不难查。”安思予继续道,语气却沉重了几分. “若此时,我们再让睿王发现,我拐带的人,竟又是穆颜……娇娇,你想想,睿王会对此事做何联想?” 说罢,安思予悠悠一叹,道:“所有的事皆如此巧合,那也许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听安思予如此说,商娇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不……不可能!”她挣扎着道,“就算睿王查到你、醉倚楼、梁家的事,皆与穆颜有所关联,那又能说明什么?别忘了,‘穆颜’已经死了!” 睿王怎么可能查到穆颜,怎么可能查到她竟没死,还冒名入了宫,成了大魏皇帝的宠妃? 安思予淡笑一声,摇了摇头,“娇娇,是你想得太简单了。睿王何许人也?他手下的能人智士又有多少?你以为醉倚楼被烧了,梁家的人都死绝了,这事便能了了吗?穆颜毕竟曾是青楼女子,楼子里人来人往,见过她的人也保不齐有多少! 更何况,还有当日那见到皇妃御辇,便当众大呼小叫,说胡妃是他生女的冯老伯;今日又出了个鲁四……若睿王当真对此事起疑,细查下去,将这些事一一牵出,那天都……只怕要出大乱!” 商娇闻言,顿时如被抽了骨筋一般,软作一团。 若睿王当真为安思予翻案,从而牵出高淑妃,又顺带着查出了胡贵妃为青楼女子冒名顶替之事…… 一次牵出两位位高权重的后宫嫔妃,事涉一干外戚…… 这天都,只怕真要乱了。 而作为事情的亲历者、参与者,只怕商娇与安思予皆难逃欺君罔上的共谋之罪! 而在睿王查到此事之前,胡家会如何动作,胡沁华会不会先下手为强,除去她与安思予……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无端升起一阵烦躁。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叹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她不过是想安思予可以得以平反,恢复他的名誉,让她的安大哥可以得到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名声与地位而已,怎么就突然蹿出这么多复杂的事情与牵扯呢? 商娇发现,她与安思予仿佛就像陷入了一个怪圈中,就像一根绳上的两只蚱蜢,一头牵着胡沁华,一头牵着他们,无论另一头出了什么事,另一头的人也都跑不了。 安思予见商娇一脸苦闷的表情,反倒笑了起来。伸出手去,他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适才,我对王爷说,我自革了功名之后,无事一身轻,也不为名利所累,反倒自在。这话倒是不假。娇娇,人生在世,虽有许多不称意,但就像你当日所言,宁负虚名不负心,我只要不违我心中之意,便安心自在。” 说到此处,他看着商娇,唇边漾起的笑意,温煦得如冬日的暖阳。 “更何况,我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小摊,生意也不算差,我再怎么也算是掌柜的……于大哥而言,此生足矣。”他安慰她道,“大哥只要我们都平平安安,这就比什么都强!” 是啊,平安! 只要他能平安地伴在她身边,默默守护着她的平安,于他而言,便是于愿足矣! 是夜,睿王府内 静心斋里,灯火通明。 睿王正于灯下批阅廷尉署近半年来发生并处理的一些案件,并将其一一整理、分类,准备明日朝时上报朝廷。 正看得蹩眉之时,牧流光信步入了书房,将几张供词举过头领。 “卑职见过王爷。” 睿王自卷宗里略略抬头,目光淡淡地扫过穆流光的手,缓缓伸过手去。 穆流光赶紧上前几步,将供词送到睿王手里。 睿王翻开供词,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那些人都处置了?可都交代了哪些他们素日里做的恶事?” 牧流光答道:“处置了。卑职亲自会同衙署内的官员一同审的。这些人无非是些地痞混子、青楼打手之流,平日里无事,专做些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打架斗殴之事。其余的,也无甚大事。衙署官员审了半日,也就各打了几十板子,投入大狱,待关个一年半载,便也就放了了事。” 说到此处,牧流光万年冰山一般的脸上显出一丝幸灾乐祸,对睿王道,“王爷是没看见,那几个人——尤其是那个带头闹事,殴打商姑娘的鲁四,断了一条腿,又被卑职射穿了手臂,再加上那几通板子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叫娘的样子……啧啧,说多解气便有多解气!” 睿王听着,一言不发,唇角却微微漾起一丝笑痕。 “这些人,素日里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横行天都,打他们一顿,再让他们受一通牢狱之灾,得个教训也是好的。”他淡淡道。 正一目十行的审阅着供词,忽然,睿王的眼睛落在鲁四的供词上,眉心蓦然一跳。 218、久违 218、久违 牧流光见睿王有异,忙上前询问道:“王爷,可有不妥?” 睿王沉思着,将鲁四的供词看了又看,又将廷尉署近来报上来的大案卷宗拿出来,一一翻阅之后,面色沉凝,反手将卷宗与供词皆递给了牧流光。 牧流光半惊半疑地接过,定睛一看,只见那卷宗上头记载的,一是棠花巷中梁氏一族中毒惨案,一是九坊中醉倚楼大火。 最后一页,乃鲁四供词。上头除却他素日恶行之外,还着重交代了他打残中书学生安思予的事情。 “王爷,这……有何不妥?”牧流光看不出端倪,只得出声询问。 睿王凝眉,道:“不知是本王疑思,还是当真事有凑巧。这两张卷宗并一张供词里,竟出现了同一个女子:穆颜。” 牧流光闻言,仔细看了看,果然,这三个不同的案件里,竟都提到了一个相同的名字,穆颜。 “或许……事有凑巧?”牧流光小心问道。 睿王摇摇头,沉声道:“若只一个案件,这女子自可忽略不计。但近日天都两件大案,并着安思予的事情,皆都出现了这个女子的名字……当真有这么凑巧吗?” 睿王思索着,又想起今日他与安思予谈话时,那么明确地感受到安思予的不安,不由疑窦丛生。 这个叫穆颜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眼下两件大案,皆与她有所牵连? 醉倚楼大火之时,虽是楼中闭馆歇业时间,但近百余口人,竟无一醒来,呼救逃命,如何不可疑? 可若是刑案,又是谁有如此胆量,布下如此缜密的杀局,连廷尉署的人都查不出来? 还有梁氏一族的案子,便是厨子一时不察,误买了毒蘑菇给主家食用,但百余口人哪,总会有不同的口味与喜好吧,怎会竟全部食了那带了毒素的肉汤,无一生还? 这两件事,奇怪,太奇怪! 而这两件事,竟因一个叫穆颜的女子,串联到了一处。 这就更加奇怪了。 而奇上加奇的是,他今日才知道,当日安思予之所以被人打断了腿,也是因为救下这个女子的缘故! 这样的巧合,实在让人生疑。 遂睿王默了默,沉声下令道:“此事先不要声张,你派人下去,查查这个叫穆颜的妓女的底。” 牧流光领命,道了声是,却又踯躇着,久久没有离去,若有所思的样子。 睿王见状,问道:“怎么了,还有事?” 牧流光忙抱拳道:“王爷恕罪。属下只是还有一事,恳请王爷示下。”说着,他犹豫了一下,方才道,“关于商娇姑娘……” 睿王便知牧流光想问的话,淡笑道,“流光,你莫不是想问,何以本王今日不趁此机会,将商娇带回府内?亦或干脆表明心迹,强令她入王府?反倒由得她自己做什么生意,还与安思予这么一个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之下?” 牧流光再一抱拳:“属下愚钝。” 睿王便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何曾没有考虑过强令她入府?可商娇那性子,若不得她心甘情愿,她又岂会轻易相从? 况如今没了陈子岩从中相阻,商娇入得王府也是迟早的事,所以他并不急于一时。 这不,她不是已经经由那件大氅,向他传递暗许之心了么? 想到此处,睿王又不禁有些小小的自得。 至于安思予? 一介书生,既无功名,又无家世背景,又如何与他大魏最尊贵的亲王相提并论? 而他今日问他恢复功名,入仕为官之时,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若安思予不应,就他现在的处境,无权亦无势,商娇纵然眼光再差,也不致与他这样清贫一世吧? 若安思予应了,便要从此浸淫官场,专心经营。就商娇那样喜好自由的心性,也必然与他渐行渐远。 更何况,若商娇对他有情,只怕早没陈子岩这桩事了。 而当日若不是安思予极力相促,商娇也不会离开安宅,与陈子岩单独相处。 所以,安思予待商娇,不过如大哥待小妹罢了,若说有何男女私情,他倒是不信的。 遂睿王对牧流光的疑问笑而不答,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便由得她小打小闹一阵,待她累了倦了,想找人依靠之时,她自会有所权衡,自会乖乖投入他的怀抱! **** 其后两日,商娇与安思予皆没出摊。 因为那场架,商娇与安思予或多或少都受了点伤,原先准备的桌椅板凳也都被砸得烂了,所以二人索性在家将养了两日,重新准备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也顺带放自己两天假,在家休息调养一番。 第三日,休整妥当的商娇再次准备出摊了。 吃罢早饭,商娇与安思予准备妥当,已快至午时。商娇与安思予并肩推着小车,才行至青柳巷口,便远远看见一人一袭白衣,迎风而立,黯然出神地看着她那尚空无一物的摊点处。 那身影,那袭白衣,那英俊的侧颜…… 皆是商娇曾无比熟悉的。 商娇推车的手便顿了顿,整个人都傻愣在当场,脑海里一片空白。 仿佛心电感应一般,那人也侧过头来,一双温和中却带着郁郁寡欢的眸子,便直直地望向了商娇。 陈子岩…… 商娇直起腰来,看着不远处的陈子岩。 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曾经的过往,曾经的甜蜜,曾经的亲昵……仿佛都成了前世的记忆。 记忆,仿佛永远停留在了他成婚的那一夜,她站在陈府的屋顶上,看着那新房突然熄灭的烛火时的撕心裂肺。 她以为,她此生见不会与他相见。 可他现在就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却不见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犹带着几分萎靡。 商娇突然觉得心痛起来,继而在心里苦笑。 经了这么久,经了许多事,她看见他,却依然会感觉心痛。 安思予也看到了陈子岩,直起身来,他望望不远处的那抹白色身影,又侧头看了看商娇,满含担忧。 “他……”他启唇,忧虑地问,“需不需要我去请他离开?” 商娇摇摇头,又摇摇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努力扬起一抹笑,向安思予低声道:“大家都在天都,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总不能避开他一辈子。” 况且,商娇心里总觉得,毕竟是曾经爱过的人,便是不能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必如仇如敌,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她低下头,再次用力推起车来。 安思予见状,虽有几分担心,却也再次使力,和商娇一起,将小车推到了摊点上。 安思予帮忙卸菜的当口,商娇转过身去,慢慢踱到陈子岩的面前。 “陈……东家,”她有些扬着笑,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怎么来了?今日可不是休沐日啊!” 陈子岩能找到这里,商娇一点也不觉稀奇。那些陈氏的高事与工人都喜欢来她这里吃饭,帮她撑场,而陈子岩作为东家,定然也能从他们口中,得知她摆摊的事情。 陈子岩却并没答她的话,反倒是打量着她,有些焦急地问:“这两日你为何没有出来摆摊?” 商娇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没什么,现在自己做生意,自然想什么时候出摊就什么时候出摊啊!”她意图遮掩地道。 陈子岩不语,手却猝不及防地伸出,触到商娇的额头,一下便撩起了她的刘海。 倏时,商娇额际刚刚才结痂的伤处便显露无遗。 陈子岩蹩眉看着,轻抚着那伤处,“你这便叫没什么吗?” 他轻轻地问,脸上心疼自责的表情藏也藏不住。 商娇心头也有些酸楚,赶紧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关心。 “东家,快到中午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吃点我做的串串?”她扬笑着问,转换了话题。 陈子岩忧伤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指,好半晌,方才缓缓垂下。 “好。”他也扬起笑,看着她。 商娇便引他在刚刚摆好的桌前坐定,又在灶间生了火,将汤料煮沸,亲选了些陈子岩素日里爱吃的菜烫了,又打了佐料,待得菜熟了,将满满一碗菜并米饭端到了陈子岩面前。 “来,尝尝吧。”她笑着,从筷筒里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递给他。 陈子岩看看商娇,又看看她手里的筷子,接过,用筷子夹了一口菜,慢慢放进嘴里。 顿时,一股呛辣与花椒的麻味迅速占领了他的味蕾,让他瞬间落下了泪来。 好久了,他好久都没能吃到商娇为他做的饭菜。 这样的感觉,才是久违的幸福。 219、阴云 219、阴云 而他现在,竟有一种有家归不得的感慨。 高小小自进门之后,在陈府中施用雷霆手段,对陈府的下人刻薄寡恩,动辄打骂,她自高府带来的陪嫁丫环及下人也频频惹是生非,陈母也曾与她理论是非过几次,高小小当面自是不敢驳陈母面子,背后却依旧故我,气得陈母只得称病,镇日里待在房中,或念经打座,或闭门不出。 而陈子岩自成亲那日之后,更是镇日睡于书房之中,素日里早出晚归,尽量疏于与高小小照面,尽量避开这些是非。 这样的后果,便是高小小更加变本加厉,更加刻薄地对待陈府下人…… 于是,陈府的上空,镇日里皆是阴云密布,下人们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便连回暖的天气也捂不暖这幢曾经温暖,如今却如同冰棺材一般的府院。 如今,生活在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家中,母子二人聊天,也只有在说起商娇时,才有一些温暖的感觉。 她是那样活泼,大方,明丽,聪颖,善解人意,善待着周遭所有的人。 那些他曾以为的理所当然,如今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奢望。 所以,当他知道她自己开始摆摊做起了生意,那想见她的念头便一直萦绕在心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只是,近君情怯,他不知她还愿不愿见他,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样了面目去见她。 所以,每每放纵手下的管事与工人频频到她的摊前吃饭,看着她安好,依旧活得自在随意,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如一株坚韧的小草,迎着阳光,蓬勃的生长,展现着自己的生命力,他就觉得欣慰与安心。 只自前日起,陈氏的管事与工人去她摊前吃饭,却发现她并未出摊。 陈子岩知道,商娇是个做事认真守时的人,她未按时出摊,必是遇到了什么事。 所以他差人打听之下,才知道那日她与安思予被混混围殴之事。 他心急若焚,于是连着两日到她摊前,想看看她的情况。 却不想,被她撞了个正着。 他以为她不会再理会他,不会再想要见到他。 却不想,她看见他,却依然超脱大方,还贴心地问他吃没吃饭,并为他端来可口的饭菜…… 陈子岩再说不出话来,默默地吃着可口的饭菜,眼睛却酸楚得直往下流泪。 商娇坐在他旁边,沉默地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吃着串串,眼泪却直往下淌,联想到第一次与他见面时,他被她用辣椒捉弄的事,以为他不能吃辣,赶紧从怀里拿出块帕子递给他,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所以可能口味给你下得重了些。” 陈子岩一愣,待明白过来,他伸出手去,接过那块尚带着她体温的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佯笑道:“是啊,这菜确实有点辣了……” 商娇也笑,温言道:“好,那我今后注意调整一下。若有机会,我将这串串做成火锅,东家来就可以吃到鸳鸯锅,就不会再觉辣了。” 陈子岩闻言,似来了兴致,“哦?鸳鸯锅?” 商娇点点头,“嗯。就是将一口锅分成两半,一边红汤的锅底,一边白汤锅底。客人们一锅煮食,却可吃到两种口味。不嗜辣的人也能吃了。” 陈子言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 凡事多为客户想,做事细致,一直是商娇的优点。 这时,商娇又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 陈子岩接过,看着茶汤碧绿中带着微黄,想也不想便喝了一口。入口却没有茶味,只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花香气息。 陈子岩奇道:“这是什么茶?” 商娇笑道:“这不是茶,是金银花与菊花泡的水。这串串虽好吃,却很容易生火,喝点这金银花与菊花泡的茶,最能清热败火。” 陈子岩又点点头,二话不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他再不多言,专心的吃着菜,直到将饭菜都吃得精光,方才问商娇道:“多少钱?” 商娇也不扭捏,将他手边的签子拿来,利落的数清,笑道:“东家吃了八十串的菜,每两串一文钱,总共四十文。我给陈氏的老同事们都打了八折,再加上你的饭钱,总共三十五文。” “三十五文?”陈子岩摸银袋的手顿了顿。 低头,扫视了一下桌上一大碗味道鲜香的菜与被他吃得精光的满满一碗饭,他觉得有些便宜得不可思议。 天都的市场之上,再是便宜的汤食店,一碗馄饨或面食也需十来文呢! “你这样,能赚钱吗?”陈子岩有些担心地问。 商娇便骄傲地朝陈子岩笑了笑,道:“生意还成。一日总还能有二三两银子入账。” 她这些菜品虽卖得便宜,但本来成本就低,再加上量大,来的人一人三四十文甚至上百文,一日下来,收成也还算不错。商娇忙碌一两日,便能抵以前在陈氏的薪俸了。 陈子岩听商娇这样讲,便也放心下来。微笑着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只他不知,暗处,早有一双含恨的眼,将这一切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高小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商娇摆摊儿自己做生意的事她早已耳闻。本来她并不当回事,只要商娇不去纠缠陈子岩,她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当日金柳擅自做主做下的事实在太龌龊太不地道,又被高大嫂捅到了父亲那里,让她被父亲来信好一通臭骂。 所以现在的她,只想管好陈府与商行的事,树立起自己在陈家的威信,做好当家主母,让陈子岩注意到她,便一切万事大吉。 只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发现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阻力。 她自进了陈府之后,看见陈母年事已高,无心理事,府中下人也散漫惯了,便想替陈子岩管好陈府,当好他的贤内助,令他外出做事之时能够后顾无忧,所以大刀阔斧地在陈府内一通整改,对待那些上了年岁,又做事散漫的下人或辞或退,或发或卖,再找人调来高府的下人,或直接去人贩处买来一些年轻伶俐的下人奴婢等教导,也好让陈府能够焕发新机。 却不曾想,她的一番好心,在陈府内却受到下人连同陈母的抵制。那些下人大哭大闹,要死要活,闹得陈母也看不下去,连番训斥于她,最后甚至免了她的昼夜请安,只推说身体不适,闭门不出。 这且不说,她本来一片好心,看陈氏前一阵被劫了秋茶,资金紧缺,回家央了父亲好容易得了一笔款子,只说贴补陈氏亏空。 但父亲既出了钱,自然想要在陈氏中入点股,便指挥着高家的管事去了几人到陈氏上工。 只她不料,这原本只是安插几个人手的小事,却不曾想遭到了陈氏上至陈子岩,下至管事、工人的一致抵制。大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似乎将高家的人当作蛇蝎一般避之不及。 不仅如此,陈氏商行的人还消极怠工,一至午时饭时,原本热闹的商行,竟有一多半的管事与工人皆外出吃饭去了,高家的管事有事,连个人影也找不到。 这件事闹了半月,陈子岩便将款子直接归还给高老爷,想由此撵走高家派去的人——这无疑是一巴掌扇到了她高小小及高家的脸上! 为了这件事,高小小急啊,连唇边都冒出了一出溜的火泡子。 所以这几日,当她自心腹处得知,原来陈氏的管事与工人竟是跑到商娇的摊前吃饭去了这件事后,高小小抓狂了,凌乱了。 她亲自带了银絮,潜伏在商娇的小摊前,就为看清到底有哪些管事与工人与商娇还私下有所往来,私相授受,有一个算一个,回到陈氏之后,统统开除! 却怎么也料想不到,她千等万等,好容易等到商娇这两日摊子开张,第一个来的人,竟然便是自己付尽心力去爱去助的夫婿——陈子岩。 那一刻,高小小觉得自己疯了。 她想不通,何以商娇会有这样的影响力,让她在陈府、在商行,都那么的受尊重,受欢迎。以至连她走了,所有的人都还会与她藕断丝连? 以至于,她与陈子岩拜堂成亲都快两个月了,陈子岩竟连她的房也不进? 对,一定是她,是她在暗中使坏,暗中推手,才使得陈府、商行的人都不喜欢她高小小。 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示好,也始终入了陈府与商行众人的眼。 商娇,便如一团阴云,一直盘旋、笼罩在她的天空,经久不散。 高小小觉得,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刻的场景后,她连拿刀杀了商娇的心都有了。 她想冲出去,打她,骂她,拿刀杀她! 220、好事 220、好事 但奈何银絮死死拉住了她的手,生生阻止了她的行动。 “死丫头,你拉着我干什么?” 被银絮拉着行到一个无人处,高小小一把挥开银絮的手,咬牙喝问道。 银絮垂了垂头,似有些怕高小小生气的模样,却仍忠心地道:“小姐,你这样冲出去找商娇算账也于事无补啊!那商娇城府多深啊!您莫忘了,她背后还有睿王呐!” 银絮仍对当日睿王责罚她的事心有余悸。因此见高小小发飚,赶紧提醒自家主子道。 高小小经银絮一提醒,也猛地醒将过来,气恼地狠狠甩了一下帕子。 “那现在要怎么办?便由着她这般嚣张,处处挑拨,离间我与陈府、商行的关系吗?”她低声吼道,一只保养得宜的白玉手指伸出,使劲戳着银絮的脑袋。 银絮被高小小尖尖的手指戳得脑袋连连后退,咬紧唇一言不敢发,直待高小小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敢又进言道:“小姐其实不必如此慌乱。那商娇虽然挑拨离间,用心恶毒,但架不住陈家人就吃她那一套。这件事,若说到底,根结不在她身上。” 高小小闻言一怔,斜飞着一双三角眼看向银絮:“你什么意思?” 银絮想了想,道:“小姐,这陈家上下便如一艘船,船里的人要去往哪里,无一不看掌舵之人的意思。而这掌舵之人,便是姑爷。小姐既知商娇是个没死心的,那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要如何赢取姑爷的心。只要小姐赢得了姑爷的心,那不管陈家这艘船里的人、船外的人再如何跳达,不过也就是跳梁小丑而已。” 银絮的话语虽轻,份量却重,堪堪说到了高小小的心里。 却也恰恰戳中高小小内心的痛点。 这成亲都两月光景了,陈子岩却只成婚当晚在喜房待过一时之后,再无到过她的房中,素日里回家,跟陈母请安问候之后,便独自宿在书房,只推说有事,无论她使尽浑身解数,也劝不了他回房休息。 时日久了,高小小觉得,所有人都在私下里看她的笑话。 那些自她身边经过的小丫环小厮仆妇……但凡她闻得一丝笑声,都觉得别人是在轻笑她,说她是不得自己相公欢心的弃妇。 她恼,她怒,所以整治起下人来,更是心狠。陈府上下被她清肃得连一丝笑声都听不到。 可这有什么用? 陈子岩依旧不回房,陈家上下依旧拿她当笑话! 想到这里,高小小又怒又悲又无可奈何。 所以她一竖三角眼,瞪着银絮道:“你既如此说,便是有好主意了?” 银絮忙道:“小姐莫急,听奴婢缓缓道来。小姐如今在陈家身陷困境,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姑爷一时未能发现小姐的好,接受小姐罢了。来日方久,待姑爷日后了解小姐,知道小姐一心只盼着他好,自会回心转意,与小姐鹣鲽情深。” 银絮的一番话,直说到高小小心里去了,听得她不由连连点头。 银絮见状,急忙又道:“至于商娇,不过是姑爷婚前一个姘头而已,无伤大雅。小姐若一意纠缠此事不放,反倒落得善妒之名,令姑爷也对她久久挂怀。所以小姐为您自身计,现下便不是与那商娇争一时长短的时候。小姐应该考虑的,是……” 说到这里,银絮故意拉长了声音,端看主子的反应。 高小小正听得兴起,也觉银絮的话有些道理,看银絮吞吞吐吐,不由急道:“不如如何?你快说!” 银絮遂不敢再卖关子,只赔着小心道:“小姐应该考虑的,是如何留住姑爷的心,尽快与他有个孩子。俗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您与姑爷能尽快有了个孩子,那将来这陈府、商行,谁还能不把您当作主母一般尊着敬着?那姑爷的心,不也回来了么?” 银絮的话不无道理,高小小听着,却幽怨地瞪了她一眼。 “我岂不知应该与子岩尽快有个孩子,好牢牢拴住他的心……可你也看到了,子岩他连我的房也不入,教我如何……”高小小说到此处,又羞又怒,便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银絮忙赔着小心,急道:“小姐莫急。奴婢这里不正有法子,不仅能让小姐如愿,说不定还能让小姐一举怀上姑爷的子嗣,从此在陈家吐气扬眉么。” 高小小听了,立刻抛却刚刚的自怨自艾,追问道:“哦?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银絮投了自家主子所好,立刻喜不自胜地凑到高小小身边,用手挡在自己嘴边,小声地与高小小咬起了耳朵。 “如今春光明媚,天气回暖,咱们高府中的桃花不正要开了么?小姐便修书给老爷,让老爷趁此机会,举办一次赏花宴。届时,小姐拗着姑爷一同回门赏花,到时,我们……”如是这般,她叽叽咕咕地说着。 高小小咬着帕子俯耳倾听着,待银絮说完,她伸出手,又狠狠一戳银絮的头,笑骂道:“没皮没脸的骚蹄子,这种主意,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银絮也笑,见自己的主意合了主子心意,颇是自得。 高小小嘴里骂着银絮,脸上的阴郁忧伤却一扫而空,倒显出几分既欢喜又害羞的神情来。 **** 由于商娇摆的小摊串串着实便宜,味道也在天都不出其右,所以月余后,“明月串串香”的名声不胫而走,吸引的食客也越来越多,到最后每到午时或下卯,来吃饭的客人便能将原来清冷的青柳巷围得水泄不通。 一日过了午时,商娇正与安思予打理着摊子,收拾碗筷,突然巷口转出一人,一身素色布裙,收拾得精神爽利,腕上的大金镯与玉镯随着她的走动,发出咣当当的响声。人还未至,她便笑着向商娇、安思予挥手道:“商姑娘,安小哥儿!” 商娇听到耳熟的声音,停下正在收拣碗筷的手,扭头遁声望去,便见到高大嫂一脸笑眯眯的模样,正向着她的摊前而来。 对高大嫂,商娇的感情有几分复杂。这个女人精明能干,唯利是图,却也有些良心,并不令人讨厌。 但商娇看到她,但想起她原是高家的人,想起一些与高小小不甚愉快的往事,连带着便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对待高大嫂。 正犹豫间,安思予见了她,倒是热情地扔下正在抹桌的帕子,高兴地迎了上去。 “嫂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坐坐?”安思予向她致着意,顺道一路将她往摊上引。 商娇见状,也只得扭捏着与高大嫂道了礼,高大嫂丝毫没有察觉商娇的异状,依然如往常一般笑意盈盈地挥了挥手,道:“先莫说了。嫂子早听人说你们开了家什么……对,串串店!才一两个月,竟生意红火得坐无虚席。嫂子早就好奇得很,想着要来试试呐。这不,今日刚看完房,嫂子可是连中饭都没吃,找都找到这里来照顾你们的生意哟!” 安思予闻言赶紧连连称谢,又紧着替高大嫂选了些菜品,正欲拿到锅中去烫,却被商娇一把抢过。 “还是我去吧。嫂子难得来,你陪她聊聊天。”她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却是想避开高大嫂。 安思予便不再多说,由着商娇面无表情地去准备饭菜,与高大嫂对坐着,也有几分尴尬 。 高大嫂感受到了,也知上次金柳的事让商娇对高氏一族心无好感,连带着对自己也有几分成见,遂也有些尴尬起来。 头轻轻一侧,她悄声问安思予道:“怎么,你还没向商姑娘表白心意?” 一句话,令安思予的脸倏时间通红成一片,只顾低头,给高大嫂倒了一杯金银花茶。 高大嫂便狠狠瞪了安思予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 她就说嘛,如果商娇知道自己拐跑的是她牙行中业绩第一的房牙,如果商娇知道她有多舍不得安思予离开…… 今日待她的态度,至少不会如此不冷不热吧? 如今高大嫂看商娇的模样,虽努力克制,却不冷不热的样子,想来不仅是因为她商娇自己与高氏的恩怨,只怕还连带着以为是她高大嫂开除了安思予,在为她的安大哥抱不平吧? 想到这里,高大嫂不由得重重一叹,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叫屈。 这个安小哥儿啊,平素里看上去倒还算有城府的,怎么遇到情之一事,便这么不开窍呢? 但眼下她尚还记挂着另一桩事,遂也顾不得再骂安思予几句,眼见着商娇菜品给她端到桌前,又拿了只碗要去给她盛饭,高大嫂忙笑着招了招手,对商娇道:“商姑娘,你且不忙,嫂子今日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与你说。” 221、筹款 221、筹款 说罢,高大嫂笑着,拍了拍手边的板凳,示意商娇坐到她身边来。 商娇看看高大嫂,又瞟了一眼安思予,见他向她点头,遂踱上前去,坐到了高大嫂一旁的另一只凳子上。 “嫂子可是有什么事儿?”商娇问。 高大嫂却不急,拿起筷子,挟了一筷子菜吃了,连声称赞,又吃了几口菜,直到肚子里有了点底,方才一揩唇角,笑着对商娇道:“今日大嫂来找你,自是好事。商姑娘,我且问你,你这摊子在天都只开了两月,便已生意火爆,可曾想过找间铺子,将这摊子的生意做大做好,也免得平素里每日推着小车,风里来雨里去的,也太辛苦了不是?” 高大嫂问得直接,却听得商娇连连点头。 找一间铺面,将生意做好,这可不是商娇的愿望吗? “嫂子说得是。”商娇遂真诚地道,“只这找铺面的事儿,哪儿这么容易?一般天都城中好一点的铺子,哪一间不得一百几十两每月的租金?” 商娇摊上的东西卖的便宜,利润并不高,若寻了铺子,单每月出了铺子的租金,只怕便要与安思予吃土了。 高大嫂挥了挥手,笑道:“谁让你租铺了?你可以买一个铺子啊!这铺子租金再高,自家的铺面,便不怕了罢?” “……”商娇的脸抽了抽。“大嫂,你不是寻我开心的吧?”她虎着脸问。 她怎么有种感觉,觉得高大嫂是来找茬的呢? 结果人高大嫂挥了挥手,道:“商姑娘,你这还真冤枉大嫂我了。”说罢,她又拔了一口饭菜,道,“你道大嫂今日干什么去了?便是跟着一个郓州来的客商看铺子去了。那客商原在天都也做的饮食生意,两个开间的当街铺子,就在十三巷那里,里面灶具锅台全都齐全,只生意不是太好,又赶上他老母亲病重,他要赶着回去看他老娘最后一眼,考虑着老娘病后还要守孝三年,他便也不想再回天都来了,所以索性儿把铺子转出来卖了。两千两银子,只要两千两!” 高大嫂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在商娇眼前比划了又比划。 “大嫂这不知道你在做生意呢么,便想到了你们,索性过来问问你们。你们若要,我就让那客商先给你们留着。你们若不要,咱们牙行可就接手了,这样贱的价格,倒手一转,只怕两万两也是有余的。” “两千两银子?”商娇心里也是一惊。这样的价格,想在天都租一间大一些的铺面,一年租金只怕都不止! 却能换来这么大一间铺子? “大嫂,你当真没有诳我?”她不确定地又问。 高大嫂指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利来牙行从来不做诳人的生意。更何况,”高大嫂瞟了眼安思予,笑道,“我可是看着安家小哥长大的。我诳谁也不会诳你们呀!” 说到此处,高大嫂也不理会商娇还在发愣,敲了敲桌面,道,“商姑娘,你就给我句准信儿,这铺子你们要是不要?你们若要,我就给你们留着。你们若不要……” “要要要!”商娇哪敢再说,一迭声地答着,一把握住高大嫂的手,“大嫂,这个铺子你且帮我留着,待我凑齐了钱,就打下这间铺子来。” 高大嫂这才点点头,又道:“那成。不过,你们可得搞快一些。这么好的事儿,过了这村只怕就没这店了,外面指不定多少人盯着呢。我也总不能一直让人给你留着吧?” 商娇还能说什么?高大嫂得了这么好地段,价格又便宜的铺面,没有独吞,反倒来与她说,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她当然只能连连点头,心里对高大嫂原来的一点不满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高大嫂走了之后,商娇便一直惦念着铺面的事情,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两千两银子,说多不多,但于商娇来说,当真也不算少。 她将自己那压箱底儿的三百两银子,加上两年来在商行做工存的钱,再加上这两个月以来摆摊赚的钱合计了又合计,能拿得出手的钱也只五百两。 剩余一千五百两的亏空,她便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 商娇这才发现自己的思维存在一个大问题。她总习惯地以现代人的思维来看问题,想她这样的问题如果放在现代,那多方便啊,不过向银行贷款而已——可这搁在古代,那这一千五百两,算得上是很大数额的开支,一般的平头百姓根本不可能借得出来! 该怎么办呢? 商娇烦恼得大把大把地薅自己的头发。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到该向谁借这笔钱。 睿王她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虽然她知道睿王一直对她不错,但睿王对她的心思她也是明白的。这让她如何向睿王开得了这个口借钱? 况且,自有了胡沁华之事后,她现在对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皆避之而不及,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他们算计了去。 而一般小门小户的人家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借给她…… 其他的,在她身边,能拿出这样一笔巨款帮助她的人,便实在没有了。 慢着! 忽然,商娇心头一跳。 她想起一个人来。 陈子岩! 她知道,若她开口,他必会帮她。 可是,她现在与他是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去找他借这一千五百两?他又会怎么看她? 况且,陈子岩毕竟已经成亲了,他的妻子高小小就因为她曾与陈子岩的一段情,至今都不肯善罢甘休呢,若再让她知晓,陈子岩借钱给她…… 只怕此事更是难了。 想到这里,商娇气馁叹了一口气,更加懊恼地薅着自己的头发。 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财力有实力,又能帮助她的了。 莫非,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已经到了眼前的机会,便要因为钱的原因,只能放弃么? 心烦意乱间,商娇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安思予一直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直到收了晚摊回了家,商娇还陷在这件事里,左思右想没个头绪,便连常喜唤她吃饭也没有胃口,只推说不适,回房休息,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煎饼。 心里正闹腾得厉害,突然房门“咚咚”的响了两声,安思予温和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娇娇,你睡了吗?” 商娇听来人是安思予,想他肯定有事与她相商,赶紧爬将起身,抓了件薄衫套上,向着门外道:“大哥,你请进来吧。” 222、买铺 222、买铺 安思予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黑漆的木盒。他示意商娇在桌前坐了,方道,“这是大哥这一两年当房牙时存下的一些银子,应该能够得上填补你买下铺面的亏缺。我一个人也没什么花用,你如今急需用钱,便拿去吧。” 安思予边笑着坐下,边向商娇道。手一推,便将手里的盒子推到了商娇面前。 “什么?”商娇闻言大惊,惊疑地看了一眼安思予,又看了看面前的木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大哥他不是跟她说,他在牙行业绩并不很好,所以才想到她的小摊上工的吗? 而如今,他竟然跟她说,他当了一两年的房牙,所存的银子,已够得上填补她买下铺面的缺? 那可是整整一千五百两啊! 商娇看看安思予,半信半疑地将盒子打开,便见里面齐齐整整的,码着几张银票。 商娇一张张翻阅着银票上的金额,几张两三百的,几张一两百的,也有几张十几二十两的,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商娇略一估算便已有小两千两,不由又惊又叹。 “安大哥,原来你竟不声不响存了这么多银子!”她感叹着道,看安思予的眼光里满是崇拜。 安思予的脸便红了红,吞吞吐吐道:“嗯,在牙行时运气不错,也多多少少赚了些钱。” 说到此处,安思予的脸更红了,他想了想,又解释道:“其实,你交的房租我不是不想还你,只是……” 说到这里,他哽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说明。 那六十两银子的租金,他曾经承诺过要还给商娇。可当他拿到首次买卖房屋的佣金时,便无论如何不想将钱还给她了。 因为他怕,怕她一旦拿到他还的租钱,便会离他而去,重新择屋而居。 他也怕,若她在外面受了伤害,会因为他还了她租钱,再不敢理所当然地回来。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像只勤劳的小蚂蚁般,将这些钱存起来,留待她真正有需要的时候,再全部拿给她。 只他这样的小心思,他该如何向她说明呢? 幸而商娇全然没在意这件事。在她看来,她既是租房,又住在这里这么久,交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她挥了挥手,道:“安大哥说的什么话,这租房自然要交租金的。我从来没有说过要你还我租钱啊!” 说到此处,商娇又将手里的银票看了看,突然疑惑道:“不过大哥,你在牙行既能赚到这么多钱,你怎么骗我说你赚不了钱,要来我的小摊上做事呢?” 话一问完,安思予的脸更红了,牙关咬紧,只作不言。 商娇歪着头看他半晌,见安思予不言不语只红了脸,再在脑海里将当日之事过了一遍,突然便懂了。 “大哥!”她无奈地,又心疼地叫了他一声。 她的安大哥,必然是看到她一人守着小摊的窘境,遂来帮她摆摊,帮她分担。 因为害怕她知道真相会有所顾虑,所以他干脆向她撒谎,只道自己在牙行业绩不佳,所以想另换工作。 枉她还自以为自己当真是安思予的救世主,每月给他开着三两的月钱,看着他每日在摊前又当厨师又当伙计,忙得脚不沾地,还觉得心安理得! 思及此,商娇由衷地感叹道:“大哥,我真的,真的欠你太多了。” 安大哥,这样的情谊,你让我怎么还? 这一切,只怕早还不清了。 安思予却摇摇头,浅笑着摸了摸商娇的头发,温言道:“娇娇,你我之间,莫说‘欠’字。这一切,都是大哥心甘情愿的。” 说到这里,他将木盒又往商娇的面前推了几分,缓道:“这些钱你权且收下。快些与高大嫂联系,将铺子盘下,莫要错失了良机,这才是当前的紧要之事。” “如此也好。”商娇想了想,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木盒,郑重道,“只这些钱,便当我借你的。将来连本带利,我一定还你。” 安思予点点头。 商娇又想了想,道,“还有,安大哥,从即日起,你便是我的大掌柜,将来无论我的生意做得大还是做得小,但凡是我的生意,你与我皆共担风雨,共享盈利的五成。并且,”商娇说到此处,声音略略大了些,“大掌柜的薪俸照拿!” 商娇这话便是重了。这相当于算是承认了安思予占了生意的五成股份。若商娇只是做些营生的生意倒还罢了,若她生意做得大了,安思予相当于便掌握了她生意的半壁江山。 安思予也意识到这个许诺所代表的意义,正想开口拒绝,商娇便一摊手放开木盒,耍赖道:“你若拒绝,那便算了。” 安思予便无奈起来。 他知道商娇的脾性,一旦她任性耍赖起来,便是五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遂他好笑着点点头,拱手应道:“行,那便一言为定。今后安大哥就得为娇娇……不,东家你的生意,也为自己的生意拼死卖命啦!” 话音刚落,商娇便扑地一声笑了起来。 安思予放下手,摇了摇头,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事情既然议定,那便事不宜迟。 第二日,商娇与安思予二人便赶到了“利来牙行”找到高大嫂,请她居中牵线,联系到郓州的客商,约定见面。 那郓州的客商姓黄,人称黄三爷,长得墩厚老实,为人也挺好说话,几番交谈下来,商娇与安思予都觉得其人不错,便与他一同前往十三巷中的铺子实地看察。 黄三爷的铺子便在十三巷中,两个开间的铺面很是宽畅,摆得下七八张圆桌,素日里往来客商很多,人流量也大,灶间一应齐全,店内还有水井与下水道,用来做饮食生意再好不过。 于是商娇与安思予再不迟疑,与黄三爷敲定了买卖地契的事宜后,便一切交由高大嫂办理去了。 高大嫂也是个爽利人儿,地契交割之事既交给了她,未几日便有了回复,将商娇托付的事处理得妥妥贴贴,一张铺面的地契,便到了商娇的手中。 商娇聪明,见高大嫂办事确实细致,又托高大嫂去乡下帮她租到几亩农家的田地,全部种上了辣椒——这样,她再不担心辣椒的原料问题。 得了地契的商娇也不含糊,便连日找到当初与她在陈氏商行中曾有过交道的装璜师傅,用手中剩余的钱财,开始大刀阔斧地装璜起自己的店来。 一个月后,曾经的“明月串串香”改名为“名月楼”,便脱离小摊点儿,正式在十三巷的铺面里开了张,既保留冷锅串串,更有了火锅可供来客选择,价格却依然公道。开张之初,生意便更为火爆起来。 *** 嗯,两更。。。希望有留言~~~ 223、伙计 223、伙计 既有了铺子,生意也还好,店里只一两个人自然再忙不过来,商娇便合计着招人。 因为有着自己寻工艰难的经历,所以商娇便将招人限制放得很宽,无论男女,只要年龄合适,手脚利索,都可以来面试应聘。一时间,厨房便招了三个婆子,采买、切菜、打杂洗碗的都有了。 常喜闲着没事儿,见自家小姐的生意火火红红,她这个元老也于有荣焉,索性便也到店上帮忙,每日监督着几个婆子做事,倒也妥贴。 只后厨人手倒是够了,可婆子们木讷不善交际,女子更不能跑堂,而商娇面试过几次前来应聘跑堂的人,却都不甚满意,不是反应慢不够机灵,懂得随机应变,便是记菜算账拎不清。所以招聘一个好的跑堂便成了商娇的心病。 一日,午时阳光正暖。商娇做完的生意,坐在铺前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后厨的几个婆子忙完了活计闲着无事,也磕着瓜子在她身旁讲着家长里短。 正昏昏欲睡间,一个一身短打,精精干干的小伙儿背着包袱经过明月楼时,无意地朝墙上贴着的招工告示看了一眼,便瞬间停住了脚步,慢慢踱上前来,站在告示前细看。 看完告示,那小伙子在原地似乎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便一甩背上的包袱,一双精明的小眼左右一打量,便朝着商娇走了过来。 “老板,请问您这里还招跑堂么?”他问,丝毫没有迟疑。 商娇眯缝着眼望了他一眼,只觉这个小伙儿浑身透着精干伶俐,似曾在哪里见过,她又确然想不起来了。 见他唤自己“老板”,商娇不由心下一奇,瞌睡虫也跑了个精光。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板?”她好奇地问,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柜台上算账,听到动静也正望向这边的安思予,“他可是我们店上唯一的男人呢,为何他不是老板?”她指了指安思予。 那小伙儿看也不看安思予,只看着商娇,笃定地道,“那位先生是掌柜,你才是老板。” 有意思。听了小伙儿的话,商娇来了精神。 一般的人皆道女子不可能做生意,所以更不会在情况不明的状况下,一上来便猜一个女子是老板。 但这小伙儿不仅如此做了,还说得如此笃定,猜得如此准确,看来也的确有两把刷子。 商娇遂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小伙儿:“你凭什么这么笃定?说来听听。” 那小伙儿便笑道:“一般老板只会在打烊之时,关注一日流水进账,不会拿着账册时时核对。而此时午时已过,这位先生却还不休息,仍在柜上核对账册,那他必是专管监督核对账目的掌柜。” 商娇点点头,“有些牵强,但也有些道理。”说着,她笑着一指自己,“那你说说,你如何觉得我是老板?” 说罢,她一指周围几个帮佣的厨娘,笑道,“为何你不认为我跟几位婆姨一样,只是帮佣的厨娘?” 那小伙儿便又答道:“厨娘一日皆在灶间忙碌,衣服、袖口油污必然很重,且手指必然也很粗糙。但我看姑娘十指纤纤,指甲也保养得很好,身上衣服虽平常织物,却干净整洁,便猜姑娘必不是厨娘,此其一; 其二,姑娘一个风华女子,长相也佳,我若是老板,必不会舍得你在厨房内烟熏火燎。更何况,”他一指商娇旁边正瞠目结舌瞅着自己的几位婆子,“几位婆姨膀大腰圆,一看就是料理后厨的好手。而姑娘弱质纤纤,若说有人雇你在后厨这种使力气的地方帮佣,只怕也不合适。 其三,姑娘既不是掌柜,也不是厨娘,店里跑堂又尚空缺,但姑娘却能在这间店铺门口悠然自得的打着瞌睡,俨然不怕老板开除自己……那除非,姑娘自己就是老板……亦或老板娘!” 那小伙儿胸有成竹地道,末了还补上一句。 一席话,有条有理,分析也很到位,竟把商娇逗得乐了。 于是商娇向安思予招了招手,两人共同问了小伙儿几个问题,如如何招呼客人进门,如何迎客,如何算账,如何看出一桌人中谁是真付账的人等等…… 别看跑堂似乎很简单,但这些问题里全是门道。 小伙儿也不惧,答得洋洋洒洒,有条不紊,让商娇和安思予很是满意。 于是,商娇也不迟疑,便做主聘了小伙儿来店里跑堂。 正欲询问小伙儿姓名,签下雇约,这边厢常喜忙完厨房的事情,正擦着手走出了厨间。 甫一出来,她一双俏目便盯着眼前的小伙儿,有些疑惑地道:“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小伙儿便正正身上短打的布衣,恭恭敬敬地向常喜一福,道:“劳烦姑娘记挂。鄙人黄辛,以前曾在‘天锦’客栈任过跑堂小二。也曾有幸,与二位姑娘都有过一面之缘。” 黄辛这么一提,商娇突然有了印象。 她刚刚只说这个小伙儿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如今想来,可不是两年多前她刚来天都那两天,住过的“天锦”客栈的伙计嘛?便连她的马,也是托给了他,才多卖出了几两银子。 唉,脸盲症啊脸盲症! 自黄辛的叙述中,商娇这才知晓,这黄辛也是天都本地人,就住在城郊,只因家中贫困,爹又去世得早,少时也没读什么书,到了年纪便出来帮人跑堂,养活家中老娘。 黄辛在“天锦”客栈中一干便是三年,但因为掌柜苛刻,不仅自己帮客人接点生意抽的外水要被掌柜剥削,便连薪俸也被掌柜一降再降连番克扣,忍无可忍之下,他才辞了客栈的工作,重新寻找做工的机会。 既有了考核,又有了以前在天锦客栈时的那段渊源,商娇雇了黄辛跑堂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商娇与黄辛签了用工的契约,答应他每月薪俸一两五钱,如接到客人小费或外水,不必上缴,平素也可宿在店里,一来有个安身之处,二来也好帮忙看店。 得了这样的差事,黄辛很是满意,对商娇自然也是感恩戴德,甫一上工,便勤劳得很,迎客待客算账收钱……面面俱到。 如此一来,商娇总领全局及所有炒制的技术,安思予负责记账及对外的联络,后厨又有了常喜负责管理,黄辛跑堂也很是认真讨喜,明月楼便更是宾客满座,生意好到不能再好,每日的进账也是越来越可观起来,一月下来,竟有了三四百两银子的入账。 商娇以为,这样平淡与充实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直到有一日,陈氏的几个管事来明月楼吃饭,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高小小怀孕了。 **** 伲子言:这一章是启后章~~黄辛的出现不是无用滴,会应在一些大事上~~~嗯嗯,就这样!两更,请留言,嘤嘤~~~ 224、等你 224、等你 高小小怀孕的事,原本也过了两月有余,便是高府举办桃花宴当日,她携姑爷回门,当晚陈子岩喝得醉了,被扶回了高小小在高府曾经的闺房内…… 也是天有凑巧,一晚的工夫,高小小便怀了身孕。 而陈子岩,自桃花宴后更是落拓失意起来,如今便连陈府也不回,整日宿在商行,不是连日做事,便是夜夜纵酒,连高小小的面亦不见,自也不理会她肚子里的小生命。 高小小原以为自己怀了孩子,她与陈子岩的夫妻关系便会有所改观,却不料如今她果真有了孩子,却与陈子岩的关系越发疏离,有时甚至一连数日都看不到陈子岩一面,所以急怒之下,她对待陈府的下人更加苛刻,有时甚至会跑到商行内,当着陈子岩的面一通胡闹,搅得商行鸡飞狗跳。 这样下去,商行里一众管事无法做事,商行业绩有也有下滑,众管事心里便都对高小小积了怨。 既有了怨气,自然就要找个地方发泄出来。 于是,商娇的明月楼,便成了众人最好发泄怨气的场所。 他们在这里,既不担心有高家的耳目,也不用再对高小小的所作所为有所保留,大家喝了酒,便畅所欲言,将自己积攒的不满,在明月楼的酒桌上,趁着酒酣耳热,发泄而出。 于是,在高管事酒后的疯言疯语中,商娇避无可避,知道了高小小怀孕的消息。 初听这个消息时,商娇的心,便如被黄蜂尾上的针狠狠地蛰了一下,疼痛难当,难过得快要窒息。 但她很快便又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是啊,陈子岩与高小小,那是在众人的见证见拜过堂成过亲的夫妻…… 高小小怀孕,是天经地义的事。 陈子岩有了孩子,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而她商娇与陈子岩,只是一个过往而已。便是过去的他们,曾如此相爱…… 但人生路便是如此,既然不能回头,回到最初,那就只能朝前走! 只是,当看到在场的所有人看到她,皆一脸尴尬地去拉、去阻止高管事的时候,商娇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陈子岩不幸福。 这是她不想看到的。在她的心里,陈子岩是个特别的存在,他于她不仅有知遇之恩,赏识之恩,相护之恩…… 便是最终他们不能在一起,但这些情感,却不是假的。 她感激他,更希望他可以幸福。 可现在,她知道他不幸福。 哪怕成了家,哪怕就快要有孩子…… 可是他并不幸福。 这样的认知,让商娇心里觉得难过。 当天夜里,商娇失眠了。 躺在小屋的床上,听着邻床常喜轻轻的鼾声,商娇披衣下了床,拉开了房门,迎着月光的满地银辉,坐到院子中央的小几上。 彼时,桃花开得正好,一树繁花摇曳,映着月光,如梦如幻。 商娇便在这样的美景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暗自感慨,忽然,安思予房间的烛光亮了起来。未几,安思予披着一身素净的长衫,举了烛子拉开了门,也慢慢走出了房门,与商娇遥遥相望。 慢慢走近她,安思予将烛火放在桌上,温和的眼望着商娇,轻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睡不着吗?” 商娇凝着安思予,点了点头,笑着反问道:“大哥不是也还没睡吗?” 安思予也笑了起来,挨着商娇坐下,一齐看向不远处,那落满月光的桃花树。 “你来这里这么久了,今年仿佛才第一次看到家里的桃花开了。”他感慨道。 商娇点点头,“是啊。第三个年头了,仿佛我才第一次看到花开的模样。就这样也是来去匆匆,仿佛总是在错过。” 安思予便许久不再出声。他低下头,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一展臂,将商娇牢牢环在自己怀里。 商娇身体一震,微微侧头,有些不解,也有些惊慌地唤他:“大哥……” 安思予身子顿了顿,却并没有放手,反而更加坚定地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那这一次,就不要再错过,好不好?”他轻声地问,在她的耳圈吞吐着热气。 商娇的眼圈便红了红。安思予的怀抱好温暖,竟令她有一种不想离开的感觉。 是啊,陈子岩已是过往,她却还要过好自己今后的人生。 若说陈子岩于她尚有几分情义,那安思予于她,便更是情深义重了。 几番起落,数次冒险,危难之际,困难之时,总是他伸出温暖的手,相扶相持,自己才能走到今日。 他对她的情,若她还说不明白,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可是她好不容易才从失恋的苦痛里爬将出来,好不容易才学会自己蹒跚走路,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心平静得如无波古井…… 又如何能负担他的如潮爱意? 所以,她道:“大哥,我尚未放下子岩。他现在,过得并不幸福。” 安思予闻言,环住她的手臂便僵了一僵。 未等安思予说话,商娇急忙又道:“而我……我希望他可以幸福。不管他以前如何辜负过我,但他也有他的不得已。这些,我虽明白,但我不能接受…… 但不管如何,子岩于我,都是有恩的人。我希望他可以有妻有子,过着富裕平安,妻贤子孝的日子。兴许,到那一日,我才可以放下他,放下我与他的过往,去接受另一段感情……大哥,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安大哥,你在我的心里,是如此温柔,如此干净纯粹的人。 我不想用一颗染了尘,还牵挂着别的男人的心,来面对你。 安思予的手僵直着,僵直着,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娇娇,我明白,我明白。”安思予在商娇的身后,缓缓地道,“所以,我愿意等你。” 这一生,你在哪里,我安思予便随你在哪里。 你不弃,我不离。 只待你全然放下那段感情,全然放下那个男人,然后以一颗干净如初的心,来面对你的下一段感情。 哪怕十年,哪怕二十年,哪怕两鬓苍白…… 我都会在这里,守着你,等着你。 **** 是的,安安表白被拒了。。。可怜的小安安。。。摸摸~~~ 225、祸起 225、祸起 时光如逝,光阴如梭。转眼,又到了七月流火的季节。 天气大热之时,商娇原本以为店里生意会差一些,却不想店里的火锅虽然稍受冷遇,冷锅串串却依然很是畅销,再加上黄辛很会招揽吃客,再配搭着冰镇的饮料与酒水,生意依然火爆。 而与商娇同样生意火爆的,还有陈氏商行。 天气渐热,茶叶自然也就成为人们消暑的饮品。 陈氏自东家陈子岩与高府小姐高小小成亲之后,实力大涨,此次派去蜀地购茶的人几乎包圆了整个蜀地的产茶。 但唯一遗憾的是,虽然陈氏派去的人专门上门去找了李铁汉等蜀地的茶农,奈何陈氏的人去收茶时,并不到茉莉花开的时节,茶家们并无窨制多余的茉莉花,自然也就无法炒制新鲜的茉莉春茶。 陈氏去年经由商娇的手购买的茉莉花茶总共才五千斤,当初经由商娇的炒作,卖至天价,引得天都百姓无不称奇,均以能喝到一次陈氏推出的新品茉莉花茶为荣,所以商行的存货并不多,仅二百余斤左右。 春茶回运回天都之后,先将上贡的茶叶送入了皇宫,其余的茶叶高中低档都有,行市也很俏,满足各个阶层以及在铺子中听书喝茶的人们的需求,自然成为大家购茶的首选。 唯一让大家遗憾的是,大家期待的茉莉花茶却未能如约上市,所以茉莉花茶的价格更是一路飚升,在黑市上由原先的两百两一斤炒到了三百至四百一斤,名声大噪,紧俏得很。 这两百余斤余下的茉莉花茶,自然也就成了陈氏的宝贝,由东家陈子岩下令封存,除非招待特殊客人,否则一律严禁下面的管事轻易调度与买卖。 恰此时,宫中出了大事。 六月末时,朝廷吏部及户部一众中正的官员,搜集了许多关于高氏在天都城中欺行霸市、垄断经营、扰乱民生的罪证,并以此为由,直指魏帝后宫淑妃高氏及其父太尉高其昌私相授受,指使高氏一族在天都横行无忌,仗势欺人,逼良为娼……等恶行罪状,要求弹劾太尉高其昌,并严惩高氏一族。 弹劾罪状一出,无疑在高氏一族中掀起了惊天巨浪。 高太尉在朝中经营多年,女儿又是宫中贵妃,自以为朝中无人敢动他,遂纠结了一群拥护自己的官员联名上书,反污吏部、户部的一众官员造谣污蔑,要求严办造谣生事者。 不仅如此,高太尉还自恃自己乃舒相门生,女儿入宫多年,侍奉太后也是尽心尽力,遂频频向舒相求助,以图以太后之后,压下弹劾一事。 但高其昌想不到的是,就在这紧要的关头,宫中却传来消息:高淑妃有了身孕。 原来,高淑妃入宫多年,原先虽一直统率六宫,却忌于“立子杀母”的国律,一无所出,只能一直倚附太后威仪保全自身。 她原本以为当今元淳皇帝体弱无子,若睿王来日得以登基称帝,太后为其生母,必能保自己及家族周全。然而,这一切随着胡沁华的入宫,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胡沁华不仅为元淳皇帝怀了身孕,并生下了皇太子。不仅如此,皇帝亦为保胡沁华平安,竟下令废除了“立子杀母”的国律! 此消息一出,高淑妃的心思顿时活泛了起来。谁愿意自己一生都屈居人下,仰人鼻息,最后连一个自己的孩儿都没有,只落得个出家为尼的下场? 所以,高淑妃一面继续拢络着太后,在太后面前装乖卖巧,每日依然晨昏定省,并悉心照顾过问太后起居、饮食,一面又在皇上面前极尽温柔之能事,用尽一切手段留住皇上的心,以期能早日怀上龙裔,不让胡沁华一人独大。 高淑妃原以为,凭着自己与父亲多年的经营,她定能游走于太后与皇上之间,安之若素。太后与皇上,便是她高家的两只翅膀,助她与高家飞得更高更远。 却不料,夜路走多了,终究是要碰到鬼的。 而且,如此两面三刀,侍主不忠,便是连太后与皇上都得罪了。 所以,在确定高淑妃怀孕的同时,太后便紧闭宫门,坚辞不见。 而当高淑妃转而求见皇上时,皇上却视她的身孕于不顾,日日歇于“栖凤阁”中,与胡沁华与元宸太子一处共享天伦。 高淑妃只闻得楼里笑声阵阵,奈何禁军环侍,连近身也不能,更遑论见到皇上,为爹爹求情。 与此同时,舒相也对高太尉此次的困境视而不见,既不相帮,也不出手打压生事的官员。 更有甚者,竟连睿王也出了手,上书朝廷道醉倚楼打手殴打中书学生安思予,致其胫骨断裂,又因怕其上告而买通中书院将其除名之事…… 层层打压之下,高太尉与高淑妃,便成了落水的狗儿般,地位摇摇欲坠。 高淑妃坐困愁城,又苦于自己刚怀孕不久,正是难受之时,不免气息翻涌,日日难眠。 正急得没法之时,忽一日,她谴去探听太后宫里消息的贴身宫女绿柳,竟趁着胡贵妃前来向太后问安的时机,向胡贵妃身边的宫女明月探到一个消息。 绿柳道,明月对她言,前几日太后听闻了皇商陈氏处有一种茶,名为茉莉花茶,此茶味道甘香,饮之竟有茉莉香气。 太后本就素喜鲜花,闻之更是好奇,于是趁着各宫嫔妃前来请安问候之际,向大家询问此茶。但因为此茶并未在朝廷贡品名录之列,所以宫内所有嫔妃并未有人见过,太后一时深以为憾。 高淑妃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喜出望外,如获至宝。 这茉莉花茶别人弄不到,但她的族妹嫁的便是陈氏商行的东家,让他们赶紧给她送些上好的花茶入宫献于太后,不是小菜一牒的事吗? 只要太后老人家愿意见她,这见面三分情,她便什么事都可以全回来了。 只要保住了父亲太尉的位置,也就保住了自己淑妃的地位。届时若再有什么事,她便可以安排照应下去,保全高氏一族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高淑妃立刻修书给自己的父亲,请他赶紧帮忙筹划此事。 **** 大家还记得有一章《祸始》吗?便应在此处了。 226、账册 226、账册 当高小小接到高老爷派人送来的书函时,她正在陈府中休养着。 自那日高府桃花宴后,她采用银絮的计谋,将陈子岩的酒中偷偷下了*,成功与他做了夫妻,又有了身孕之后,原以为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应该会因为孩子的到来而有所改变。 却不曾想,陈子岩厌恶她设计陷害他,对她的态度由原先的不冷不热、不理不睬,变为了现在的索性连家都不回,夫妻二人的关系更是到达了冰点。 初怀孕的两个月,身体上的变化与陈子岩的冷落,让高小小也曾疯过闹过,夫妻二人的事甚至一度闹到了商行…… 但除了引来外界的嘲讽,陈氏的雇员的不满,陈子岩更加淡漠的对待之外,高小小什么也没得到。 及至到最后,在一次大骂陈子岩之后,她突然腹痛如绞,连身下的衣裤也被血给染成了红色。 高小小这才着了慌,忙谴人去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又是针灸又是吃药,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腹中的那块肉。只大夫告诉她,怀孕初期胎儿不甚稳固,若她再这么肆意枉为,大怒大悲,孩子定然是保不住的。 高小小听了大夫的话,这才有所收敛。这个孩子是她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的,便是他不能改善她与陈子岩的关系,但也毕竟是他的孩子,身上流着她与他的血,她如何能不喜欢、不盼望? 所以近段时日以来,高小小再不理事,一天到晚只一心卧床静心养胎,期盼着孩子能平安降生。 毕竟,陈子岩虽不理会她,但高小小明白,她到底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肚子还有着一个与他血肉相连的孩子,有了这点牵连,他与她这一生便注定会在一起,所以她也就淡定从容了下来。 眼见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着,转眼间高小小便已怀孕四个月快五个月了,肚子渐渐也显了怀,腹中胎儿稳固,也有了频繁的胎动,高小小如何能不欣喜?遂也心宽体胖了不少。 只她虽然不再理事,只静心养胎,但外面最近一个月来,朝堂上有关高氏一族的风言风语,却也多多少少闻得一些。 初时,她并不把这件事当作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以为凭着高淑妃与族叔高其昌的关系,再凭借着父亲的走动游说,高氏一族在天都乃至整个大魏的根基都不可撼动。 可渐渐的,随着外界传说的,睿王的参奏,舒相的放弃,太后的置之不理……高小小也有些不淡定了。 若族叔与族姐这两根参天巨树倒了,那倚傍着他们的,整个高氏也必将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 高小小倒并不怕高氏一族倒了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她毕竟是女儿,且已经外嫁,夫家也是皇商,家大业大,再不济也能保全她丰衣足食,不会受什么奔波劳累之苦。 但高小小怕的是,现在的自己,纵然身后强大的高家做支撑,却依然在陈家并不受宠,婆母不喜,下人避走,连夫婿对她也不理不睬…… 若那时高氏真的垮了,她还凭什么保持自己如今的风光与地位? 若真到了那时,陈子岩与那商娇又再续前缘,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更何况,她还有着孩子! 所以,高小小心里急啊,她无时无刻都在向菩萨祈祷,祈祷这场风波能赶紧过去,族叔与族姐依然能稳坐高位,庇佑、护荫着高氏一族。 所以,当收到父亲托人送来的书信,告知她族姐高淑妃急需用茉莉花茶晋献给太后,以讨太后欢心的时候,高小小自是不敢慢怠,赶紧挺着大肚子汲鞋下床,梳妆打扮一番,又令人抬来了软轿,由银絮扶了自己,匆匆赶往商行。 高小小到得商行的时候,陈子岩正巡铺去了,并不在商行之中。高小小乃当家主母,如今又怀有身孕,再加上她素日里的飞扬跋扈,陈氏谁敢惹她、拦她? 遂她畅通无阻地到了库房,又吩咐管库的高事开了库房门,亲自打开了封存好的两百斤茉莉花茶,一一拣选后,挑最好的茶叶封了两罐,又用雕工精美的黑漆礼盒封了,嘱了银絮赶紧给父亲送去,让他能早日带入宫中,交予高淑妃。 做完了这一切,高小小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慢慢地踱出库房,她看向陈子岩的处事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未曾与夫婿见过面了,腹中孩子也许久不曾见过父亲,不由心下戚然。 踯躇了半晌,她终还是抵不过心里对他的思念,她抚着自己显怀的身子,慢慢走到了他的处事间,轻轻打开了门。 门里,处事间里的情况一目了然,便如从前一样,什么都不曾改变。 但令高小小扎心的,却也是这里的什么都不曾改变。 商娇曾经用过的桌子,小几,纸笔,书籍……都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一尘不染,一成不变。 仿佛他一低头,就总能见到她还趴在那张小桌上,用心而辛勤的做着事。 仿佛她从不曾离去。 ——亦或,是在等她归来。 高小小不禁想起那一次,当她自陈氏商行离开,万念俱灰地回到高家,却意外地接到太后赐婚的懿旨时,她心里的意外与开心。 她以为自己终于赢了商娇,终于得到了陈子岩。 可原来,一切都不曾改变。 她赢不了商娇,也始终得不到陈子岩。 哪怕她嫁给了陈子岩,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哪怕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可在他心里,他最爱的人,始终只有商娇一个。 高小小这样想着,心里又是凄苦,又是悲凉:她的一生,她的婚姻,莫非就真的只能活在商娇的阴影之下,再也无法拔除了么? 抬腿,她走入处事间,慢慢走到陈子岩的座位上,坐下。 她想等他回来,等她爱的人,她孩子的父亲回来。 他与她总是夫妻。便是他一时无法接受她,但生活总要继续。 更何况,他们之间有了孩子——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也愿意收敛自己原来的脾气,心甘情愿地做他贤惠的妻子。 毕竟,她是如此爱他。便从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时,就一直爱慕着邻家这位白衣胜雪的小哥哥。 这份小女儿的心思,从来未曾变过。 百无聊赖间,她的目光便转向了他的书桌。 宽畅的几案上,纸笔码放得整整齐齐,还放着几本文书及……一本账册。 高小小无聊,顺手拿过账册翻看了起来。 可仅翻了几页,她的手突然一顿,眨了眨眼,似不敢相信账册上的记录,又将账册仔细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她面无表情地瘫坐在圈椅中…… 渐渐的银牙紧咬。 渐渐的目光冒火。 猛然间,她一挥手,将那本账册扫落到地上。 **** 明天的章节里,大事全面爆发~~~ 227、无耻 227、无耻 午时过后,明月楼里只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厨房里帮佣的婆子们也纷纷从后厨走了出来,热得满头大汗,正摇着蒲扇喝茶聊天。 常喜也从后厨走了出来,身上汗湿,刚坐下,一旁的黄辛赶忙拿了扇子给她摇着,忒狗腿的模样。 安思予在一旁看着,暗暗发笑,轻轻地唤住正给大家拿出瓜子准备让大家休息闲聊时磕着玩儿的商娇,向她招了招手。 待商娇走近,他伸出手指着常喜,向商娇比了比,示意她自己看。 商娇偏头看去,正好看到黄辛又给常喜扇扇子,又给常喜端茶送水的这一幕,不免也觉好笑。 这黄辛,虽刚来几个月,但跑堂当真是一把好手,手脚勤快,口舌伶俐,头脑灵活,真真让商娇与安思予省了不少心。 一日,他给客人端茶时,不慎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下,店里客多事忙,其他人还没注意呢,哪知却被常喜给看到了,于是拉着他的手,赶紧带他到后厨新打了井水给他冲洗降温,又给他被烫的伤处抹了酱酒,说这样可以帮助烫伤恢复。 却不知从那时起,黄辛却对常喜起了意。平日里待常喜好得不能再好,但凡他的事稍微轻松一点,便立刻跑去帮常喜的忙;平日里常喜需要什么,眼睛刚看到,他便已送到她的眼前…… 更不说平时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对常喜好得连商娇这个老板都眼红嫉妒! 如此一来二往,常喜与黄辛的关系自然好了起来。二人同时在店里帮忙,时而配合默契,时而打打闹闹,店里闲时笑声也多了不少。 商娇看着二人背影,也不禁笑了起来,走进柜台,与安思予头碰头。 商娇窃窃私语:“我觉得黄辛那小子不错,关键是对常喜挺好的。” 安思予心有戚戚地点头笑道:“我也觉得这小伙子踏实肯干,心思又活络,常喜若与他一处,倒是不错的。” 商娇:“那我是不是该给常喜先准备点嫁妆?万一哪天这两个小家伙说成亲便成亲,那匆忙间我上哪儿给她置备东西去?” 安思予:“那你准备给她置备什么?” 商娇想了想:“常喜可不只是我的丫环,我可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呢。她若真成亲,我这个姐姐可得给她置办点好东西……你觉得,我除了那些普通女子的嫁妆之外,再盘个铺面送她怎么样?毕竟,他们二人若成了亲,到底还是要各各生活的,不能一辈子与我们在一起,总得让他们自己做点小生意。” 安思予闻言浑身一震,从来淡定的脸也禁不住抽了一抽,“娇娇,你这礼……可就真贵重了。”他不禁叹道。 商娇也笑:“那是。自家小妹出嫁,怎能不贵重?” 正说话间,突然门边传来一阵常喜的咳嗽。商娇与安思予一起抬起眼,看着店门口两个小儿女。 常喜正坐在椅子上,香喷喷地磕着瓜子,许是吃得急了,便被呛得直咳嗽,一粒白白的瓜子仁儿正从她鼻孔里跑出来。 黄辛在一旁为她摇着蒲扇,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也一直爱怜地落在常喜的身上。此时见她突然呛咳起来,惊得跟什么似的,又是为她捶背又是赶忙给她倒水…… 一旁帮佣的几个婆姨看出些门道,遂憋着笑地取笑黄辛。 张婆子打趣道:“辛哥儿,喜丫头不过呛了一下你便这么辛苦地又倒水又捶背,咱们婶子几个可累了一晌午咧,怎不见你也关怀关怀咱们呀?” 李婆子忙唱和道:“张婶子,你看看你膀大腰圆的模样哦!若你像咱们喜姑娘一般小小巧巧聪明伶俐还差不多。哦,对了,还不能有夫家,生过娃,这才配得上咱们辛小哥这么个童男子,对吧,辛小哥?” 说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黄辛与常喜面面相对片刻,立刻又分开视线,闹得一个大脸红。 “张婶,李婶,你们胡说什么呀?”常喜跳将起来,扑将到她们身边,作势要打,“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几个婆子便边笑边躲,笑声越发大了起来。 黄辛在一旁看着常喜与几个婆子笑闹,一双黑黑的眼睛里满是庞溺,咧着嘴只是傻笑。 商娇见状,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不觉谓然一叹,用手撞了撞安思予。 “安大哥,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一个笑话。”她作捧心状,摇头晃脑道。 安思予这才将视线转回商娇身上,笑问道:“什么笑话?” 商娇捧心故作痛苦模样,道:“人说,养女儿就像养盆花,悉心照料,施肥浇水,一朝花开,艳惊四座……却被一个叫女婿的人给连盆端走了!” “……”安思予听完愣了愣,继而也哈哈大笑起来。 商娇见安思予笑,又看看外面打闹成一团的众人,一时也心情大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正笑闹间,突然一顶四人绸布软轿便行了过来,稳稳当当停在了明月楼的门口。 大家以为有人吃饭,赶紧住了笑声。商娇也从柜台里行了出来。 此时黄辛早已迎了上去,躬身对着轿中的人笑道:“客倌,您是……” 话音未落,只见一双白玉般的素手一挥轿帘,一个衣着雍容,装扮华丽,长相却有几分刻薄的少妇便挟着一股怨念,自轿中步了下来。 “商娇,你给我滚出来!” 少妇站定,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一双三角眼直射向已然到得门口的商娇,冰冷而含怒,幽怨而恶毒。 商娇万没料到来人竟会是高小小,一时不由怔住,但看她一脸愤恨,连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也不顾了,怀着身孕却大有泼妇骂街之势,却不知她所为何事。 但此时此刻,店里尚有客人,还有自己手上工人也都看着,商娇也不能怯场,只能出了门,走到高小小面前。 “高小姐,请问今日前来,有何……”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高小小已一个耳光扇在了商娇脸上。饶是商娇再有防备,一个大大的五指印仍印在了她的脸上。 一个巴掌过后,高小小犹未解气,正想再打,抬起的手却被商娇一把攫住。 “高小小,你到底想怎样?”面对这样一个既不讲理又飞扬跋扈的泼妇,商娇也彻底没了好脾气,气怒地问。 但到底,她顾忌着高小小腹中孩子,所以忍了又忍,却并没有还手。 高小小含恨地看着商娇,反问道:“我想怎样?我还想问问你,你到底想怎样?当初明明是你不愿于子岩为妾,自动放弃了你们之间的感情,何以今时今日却还要来反复纠缠他?甚至让他出钱为你买下这个铺面……商娇,你好无耻!”她大吼出声。 疯了,她真的快要疯了。 打从在商行看到账册上的一笔开支,竟是为商娇买铺支出的费用时,高小小便彻底疯了。 她与陈子岩成婚日久,却连夫婿的面也日日不得见,更不用如未嫁前期盼的那般朝朝暮暮,花好月圆, 便连腹中这孩子的来历…… 也令她格外感觉羞耻。 可她都能忍! 她只盼着,有朝一日,陈子岩能看到她的好,明白她的情意,从而收回自己的心,与自己好好过日子! 她以为,只要陈子岩与商娇断情绝念,自己便总能等到那一天。 可陈子岩不仅没有与商娇了断,反倒还去到她那简陋的摊上,吃着不入流的饭菜; 甚至还出了一大钱,为她买下了这间铺面! 得知这个事实,再联想到平日里陈子岩对自己的冷遇,高小小终于为自己的失败的婚姻找到了借口。 藕断丝连——他们还藕断丝连! 无耻,无耻! 228、伤口 228、伤口 她气,她恼,所以她从商行如行尸走肉般地出来后,便再抑不住心中怒火,直接杀将了过来。 “……我反复纠缠他?我让他出钱为我买铺?我无耻?” 听高小小这样说,商娇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猛地松手,她放开高小小的手,指着明月楼的招牌,骄傲而底气十足地道:“高小小,请你看清楚,这明月楼,是我与安大哥靠着自己的积蓄与辛苦赚来的钱,自己买下来的。地契在,银票兑换过后的存根亦在,你若不信,我可以拿来给你过目——这怎么就成了东家为我买下的?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啊,”商娇话音刚落,安思予也疾步走了出来,淡声道,“高小姐,请你不要随便污蔑别人。商娇说的话是事实,不仅安某可以证实,当日前往钱庄提钱之时,你的嫂嫂——利来牙行的高大嫂也是人证!你这番说道,不尽不实,若我们告至官府,官府也定会追查你的污蔑之罪。” “……”这一下,换高小小哑口无言了。 商娇说的话有理有据,句句在理,而她空口白牙,反倒显得理亏。 “不……不可能!”高小小犹自挣扎着,欲作困兽之斗,“我明明,明明看到商行的账册上有写,商娇的这家铺子,是商行为其出钱所购……” “高小姐!”安思予一声厉喝,打断了高小小的话,“高小姐,你与陈东家成婚多时,你们的感情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被安思予一语戮到痛处,高小小顿时怒眉以对。 安思予摇摇头,道:“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你,高家财大业大,自你嫁入陈家,便一直对陈家上下及商行内务指手划脚,而你又与陈东家夫妻感情不睦……这其中,未必便没有一些商行的支出,陈东家不欲让你或你身后的高家知晓,所以反借一些名义,假造账册。高小姐,请问你能否定安某的这种揣测万无可能吗?” “……”高小小便再次哑口无言。 她否定不了,也无法否定。 事实上,她在陈家,在商行的日子如何,她高小小心里何尝不清楚? 这不正也是她的心病吗? 见气势汹汹的高小小吃瘪,这一下,换商娇冷笑了。 “说到治罪,我突然想起一事。”商娇慢慢踱近,看着高小小连连后退,心里压抑许久的委屈与屈辱,终于如同找到宣泄之处,喷薄而出。 “数月前,我离开陈氏另外寻工,却在李家的米铺上,差点被李家老爷的姨娘金柳唤店上的工人侮辱……高小姐,那金姨娘曾是谁的婢女?她又是受了何人指使,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来?——高小姐,你别想赖账,这件事,金姨娘可是当着高大嫂与我们的面,亲口承认过的。指使她的人——就是你!” “……”商娇此话一出,高小小便如遭重击,后退几步,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高小小抚住自己大腹便便的肚子,硬着脖子强道:“是我又如何?商娇,若非你这样苦苦纠缠陈子岩,令他对你念念不忘,我又如何会出此狠着?” 商娇闻言便点点头,“如此说来?还是我错了?” 她心里泛苦,眼里却已满是怒意,“高小小,我若不是念在你们这桩婚姻乃是太后亲下懿旨赐下的,东家又曾经对我有恩,我不忍他抗旨休你,惹来杀身之祸……我早就将你和金柳告到府衙,求官府治罪了,还容得下你今日到我店中闹事,大放厥词!” 说到后来,商娇已是咬牙切齿。 高小小听到商娇说起金柳的事,本就心虚,再看商娇气怒的表情,竟一时无可辩驳,只能僵在原地,一言不发。 两个女人,皆眼中含恨地望着对方,仿佛天生的冤家,不死不休。 一时间,气氛胶凝,空气中隐隐有着怒怨的气流在上空回旋不去。 正胶着间,一抹月白的身影,突然从轿后闪身而出。 “娇娇,你刚刚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他沉声问,喑哑而愤怒,似压抑的火山。 熟悉的声音响起,成功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凝气氛,却也成功让原本对峙,如同生死仇人的两个女人的心,都剧烈的一跳。 “东……东家?”商娇望着自轿身后负手而出的陈子岩,见他素常温和的脸如今却似罩了万年寒冰,一时急得不知所措,“你怎么……来了?” 高小小则是一愣,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跑上前去,拉住陈子岩的手,急急道:“子岩,子岩哥哥,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她疯狂的摇头,想要否认。发髻在摇摆中散乱开来,簪于发间的一支如意金簪便犹是显眼。 商娇起初一直与高小小对峙并未留意,但陈子岩却一眼看到那支如意金簪,心头的怒火、苦苦压抑了许久的情思,也因为这支如意金簪而彻底炸裂开来。 “谁让你戴它的?”他眼疾手快,一把便将如意金簪从高小小的发髻中揪扯了下来,血红着双眼低吼道,“你凭什么戴它?你有什么资格戴它?” 高小小被陈子岩扯住头发,疼得头皮发麻,急忙一手护着自己的头发,一手又要顾着自己的肚子,不由含泪叫道,“子岩,子岩哥哥……” 陈子岩却不管不顾,径自将那只如意金簪扯了下来,看也不看一眼头发披散的高小小,急切地抚摸着如意金簪的簪身,直到确认它完好无损,方才放下心来,将它珍而重之的揣回怀里。 高小小在一旁委屈地看着陈子岩的动作,全然不懂他为何如此待她。 她只不过见他每日不归,便时常去书房替他收拾打理,偶一日突然见到这支簪,觉得漂亮,便簪了起来而已。 而商娇见了陈子岩的动作,心里却是大恸。 她当然知晓这支簪在陈子岩心里所代表的涵义。 那是他们爱的见证,定情的信物,也是失去的遗憾。 这是他与她心里的伤口。 他自然不允许他人碰触。 ——便如她,也不敢随意让人轻触这道感情的伤口一般。 待将簪子妥贴地收回怀里,陈子岩方才抬起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狠狠直视着高小小:“现在,你跟我说说,刚刚商娇所说的事,金柳派人侮辱她的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指使的?” 他今日外出办事,甫回商行,便听掌管仓库的高管事回报,说高小小来过,又在他的处事间里待过一阵,然后眼圈通红的匆匆走了。 急忙赶回处事间,一进门,便见到那本写着商行支出明细的暗账正躺在地上。 陈子岩当下便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追出去,问清门子高小小的轿子去的方向,果然是商娇的明月楼的方向,当即便追了出来。 原本陈子岩一路上还在犹豫,待会儿如果见到商娇与高小小的对峙,刻如何向她们解释,所以只藏身在轿后,没有轻易现身。 却不想,商娇的一席话,却让他如遭雷击! 高小小,竟让人去污商娇的清白…… 商娇,他最爱的女子,竟然遭受过这样的事情,却只能生生忍下这样的耻辱,为不让他婚姻破裂,竟连申冤都不曾…… 而他却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心疼,他如何能不心疼? 那种疼,如刀割,一刀一刀,疼得入骨入髓。 **** 伲子言:噢,请大家原谅我吧,一时没掌控好,期待中的大事还没有发生~~~明天大事会发生,天大的事,商娇的人生从此翻覆~~~ 229、再见 229、再见 而随着这种痛入骨髓的心疼而来的,却是心中满腔怒火与愤恨。 他恨,恨高小小对商娇的凌逼,对她的侮辱,倚仗家中的势力,对商娇不依不饶的纠缠与伤害…… 他更恨,恨自己虽身财万贯,忝为皇商,却对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婚姻无能为力,只能听之由之,违心的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与爱人一生一世分离,落得伤人伤己的下场。 急怒攻心,陈子岩失了理智,看着眼前的一脸倔强中,似乎还带着委屈的高小小,他终于平生第一次,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带着疾厉的掌风,向着那张让自己厌恶与痛恨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东家!” 就在他的手快要扇到高小小脸上的那一刻,商娇一声厉喝,成功阻止了他的动作。 商娇快步上前,一把攫住了他的手,横眉怒道:“东家,你干什么?”她边说,边转头看了一眼傻在一旁的高小小,又扭头向陈子岩道,“高小小即使再多不是,可东家你毕竟是男人,男人说什么也不能打女人!更可况,她还怀着你的孩子!” 说罢,她甩开陈子岩的手,转身向高小小义正言辞道:“高小小,我今日不打你,并不是我商娇怕事,更不是惧怕你高家有手腕,有财势。而是因为我顾忌着你有身孕,不忍与你计较。可你若今后再无事生非,暗里欺压,我商娇哪怕豁出性命,也绝对不与你善罢甘休!你且记住我今日的这番话!” 说罢,商娇退后一步,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言尽于此,东家,你们请回吧!” 陈子岩见商娇到底不忍苛责于高小小,也知她心中善良,心里更是又惭又愧,不觉正身拱手,向着商娇端正的行了一礼。 然后,他转头拉住高小小便往软轿行去:“还不快回府去!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高小小心虚,自是不敢再多言,只能就着陈子岩的手,任他将自己牵回软轿中,坐下。 陈子岩放下轿帘,一抬手,四个轿夫皆应令起轿。 正欲打道回府之际,商娇似想起了什么,又出声唤住了陈子岩:“东家。” 原本负手随在软轿后面的陈子岩听她唤,回身看她,几步走回她身边。 “商……姑娘,”他艰难地唤她,“可还有事?” 商娇抬头看了一眼陈子岩削瘦苍白的面容,心里似被一只手揪着疼了疼,她低头思索了一下,方才缓缓道:“高小小虽骄纵任性,连番针对与陷害于我,但说到底,她对你的心,却是真的。这一点,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陈子岩沉默,却轻轻点了点头。 商娇继续道:“自古无冤不成夫妻,你与她虽是皇命成的亲,但到底已是夫妻,她的腹中也有了你的孩子……” 陈子岩听她提及高小小腹中的孩子,愣了一下,继而直觉开口便要解释,“不是的,娇娇,不是你想的那样……” 商娇却抬手制住了陈子岩的话头,继续道:“东家,你若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遗憾里,必是不会快乐的。而你的不快乐,便会让身边的人不快乐,继而猜忌与怀疑……高小小连番的针对我、陷害我,不也是因为这样吗?” 陈子岩闻言蹩了蹩眉,虽不言语,却显然已陷入沉思。 商娇再道:“所以东家,有的时候,逝者已矣,来者可追。高小小纵有万般不是,但她那颗爱你的心,依然值得你去善待与珍惜。我也相信,只要你珍惜,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会百倍回报给你。你与她,也终有幸福的可能。” 说到此处,商娇心里漾出一丝酸楚,却强迫自己忍下,依然扬笑对他,真诚地道,“东家,我这不是为高小小,而是为你。便是我们今生无缘,但你曾待我的好,待我的恩情,我也会感念一生。东家……我希望你幸福!” 一席话,商娇说得有几分哽咽,也令陈子岩红了眼眶。 那些曾经的过往,发过的誓言,都还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但到底,他们之间,已没有相伴一生的缘份。 陈子岩心痛如绞,几番按捺,终于压下心中苦痛与酸楚,轻扯出一抹笑容,向商娇轻轻点了点头。 “好的,商娇你不用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说到这里,他用力攥紧双拳,强忍住心中撕裂般的不舍与痛苦,向商娇缓缓点了点头,“……告辞。” 说罢,他与她错身而过,带着无边的孤寂,缓缓向软轿走去。 炙烈的日头下,一切都泛着白,他似乎连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他只知道,那个他曾经爱过、珍惜过的女子,嘱咐他,要往前走。 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从此后,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行到软轿前,他才发现,原本行进的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高小小——他的妻子,正挺着近五旬的身孕,站在轿前鬼鬼祟祟地向着这边观望着。 看他抬头注意到她,她赶忙转过身去,还想装作无事人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做事的小女孩。 但那脸上的期盼,眼中的委屈,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陈子岩走到她的身边,默默地看着高小小,直到看得高小小再也禁受不住,一张小脸绯红,无措地站在轿边,飞快地绞着手里的手帕。 他终于长叹一口气,唇际牵出一丝笑意,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 “等很久了吗?”他温言问道。 高小小闻言似遭了雷击一般僵立当场,继而迅速地抬眼看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当确定陈子岩是在对她说话时,这个曾经飞扬跋扈的任性女子突然泪雾了双眼,双颊飞红。 她眨眨眼,使劲眨去眼中泪花,摇了摇头,咧唇笑道:“没,没等多久……” 说罢,她赶紧抬起手,飞快地握住陈子岩向她伸过来的手,犹恐自己是在做梦一般,再不敢放开。 陈子岩也笑了起来,扶住她坐入轿中,在她期盼的目光下,浅笑着向她道:“好了,我们回家吧。” 一句带着暖意的话,一句“我们”,便令高小小再禁不住心中的委屈,泪落当场。 软轿又起,载着高小小往陈府而去。 从此后,那里才是她真的家。 走了不远,眼见轿子便要转入一条小巷之际,高小小忽然抬起身,掀起轿身后的小帘,向着身后的商娇望去。 那个女子,她还站在那里,孑然而立,目送着他们的轿子渐行渐远。眸子里,也同她一样,有着期望,也有着痛苦。 高小小突然懂得了,为何陈子岩会如此爱着商娇,纵然与她分开,却终不能忘怀的原因。 商娇忤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身后夏花纷落,阳光冰冷,她才红着眼,抬头去寻着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再不舍,也要舍。 人生本就是一辆前行的马车,不能后退。 那我们只能彼此努力,在红尘中,在别人的身边,努力寻找自己的幸福。 所以,再见了,我的子岩。 你会幸福。纵然你的妻子,或许令你有些不快,纵然你们一生也许都将吵吵闹闹…… 但只要你愿意畅开心扉去接纳她,只要她心里视你如她的唯一…… 你们便依然有幸福的可能。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 有的时候,也许陪伴在你身边的人,不见得会是你最爱的人。但你与她磕磕绊绊,吵吵闹闹,油盐柴米…… 一世便也就这么过了。 也许,直到你们老了,有人先离开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才是你最深的牵挂。 子岩,子岩,再见了。 商娇反复地念着,反复地安慰着自己,直到看到那抹月白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才终蒙住脸,蹲在地上,悄声地啜泣起来。 **** 伲子言:有时,再见的含义,是再也不见~~~ 230、国丧 230、国丧 那一日午后,商娇只给安思予及常喜留下一句不必找她的话,便只身出了天都城,向着城外的景致最好的东效行去,边走边游览着夏日景致,权作散心。 待得天黑,她却也不理会自己到了何处,索性找了一家路边的小客栈,要了一间房,几大瓶酒,闷头闷脑的喝了个天昏地暗,然后倒在床上,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一阵沉闷的钟声,嗡嗡响彻整个天都,她才从黑甜的梦乡中醒了过来。 睁眼时,天还未亮,外面黑沉沉一片,只东方的天际渐渐泛出了一丝鱼肚白。 商娇慵懒地翻身坐起,抓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还泛着酒味的酒嗝,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汲鞋下床,正想去床下倒杯水,忽然,那一阵阵沉闷的钟声再次响起,虽不至震聋发聩,却也扰人清梦。 商娇不满地嘟嚷了一句:“搞什么?”便下了床,大步拉开了房门,叫道:“小二,小二!” 早起正在外面拾掇,准备开张的小二听见商娇的喊声,赶紧应声跑了这来,点头哈腰地冲着衣裳不整,面色不善的商娇笑道:“姑娘,可是有何吩咐?” 商娇便挠了挠耳朵,不满地道:“能不能让外间清静点儿?你们这里挨着什么寺庙么,天刚一亮就这么吵……” “哟!”商娇话还未说完,店小二就赶紧一脸谨慎地示意她噤声,“姑娘可休得胡言!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什么?”商娇一脸莫名其妙。 店小二便指了指上头,提点她道:“姑娘再仔细听。” 商娇更是莫名其妙,却从善如流地蹩起眉,仔细听着那远远传来的钟声。 “嗡——嗡——嗡——嗡”四下钟声,悠远而荒凉,似饱含着无尽的悲伤,传至耳中,阵阵作响。 其后,那远处的钟声停顿片刻,再次响起,依旧四声,仿佛极有节奏般。 商娇不明所以,只得问小二道:“这钟声……有什么奇怪吗?” 店小二见自己提点,商娇却确然不知,遂跺跺脚,低声道:“姑娘怎么就不明白呢?”说罢,他贴近一些,一指上面,故作神秘地一指上面,对商娇道:“这是皇宫内苑的丧钟……大内有主子崩了!” “……什么!”待商娇回过神来发生了何事时,立刻惊得一声冷汗。 她一把攫住小二衣领,疾声问:“你说什么?” 小二也吓了一跳,赶紧道:“我说,这是丧钟,是皇宫里的丧钟……” “……可能从钟声中听出是哪位主子驾崩了吗?”商娇又问。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元淳皇帝带着病容的,削瘦却温润的脸庞。 他是睿王的亲兄长,胡沁华的爱人,也是整个大魏的皇帝。 若他死了,若他死了…… 小二被商娇紧紧地攫住衣领,勒得直翻白眼,赶紧喘着粗气答道:“不,不知道……但能让敲钟的,必是国丧……” 未及小二说完,商娇便一把放开了他,冲将下楼。 找到掌柜,商娇匆匆结算银钱,方才知自己竟然醉了一夜一日,如今早已是第三日清晨。 商娇于是心下更急了,索性向掌柜租了匹马,跳上马背,问清城门方向,便飞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商娇终于回了天都。 此时天已大亮,商娇才至城下,便见城中无数禁军戒严,城门把守士兵增派两倍有余,对往来人等严令盘查,连城门的上空,似也回旋着肃杀的气流。 一番盘查之后,商娇好不容易入了城。一入城门,便见所有街道、百姓家中白襁高挂,所有百姓皆无令不得外出,商户不得开门营业,原本热闹繁华的街市如今看来清冷无比,商娇走入其中,只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恍若一梦。 明明两日前她出城时,一切都还好好的,怎生的她就大醉了一场,耽误了两日而已,再回城时,便变了天日了? 她这般想着,心中更加笃定是皇上驾崩了,不由得对那个温和多情,却命运多舛的君王更多了一丝怜惜。 那个年轻的君王,自幼亲情缘薄,一生生活在太后、外戚阴影之下,纵得红颜相伴,奈何红颜有几多恩情? 便连唯一的孩子,也并非他的骨血。 而他,也终还是死于了皇权纷争之下。 这是否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只是,皇上这一走,胡沁华要怎么办呢? 她的孩子,毕竟是皇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那将来数十载,她便是太后了吗? 悯儿还如此小,如何做得了皇帝?只怕胡沁华最终不管出不出于自愿,为保得这江山,只怕太后垂帘听政势在必行! 若当真如此,只怕胡氏一门,当真要从此升腾了。 而她呢?安大哥呢? 便真的只能在胡沁华的阴影下苟延残喘,巴望着她顾念着曾经的情义,放他们苟活于世吗? …… 商娇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脚步匆匆地终于走回了安宅。 手刚一敲门,门便开了。安思予惨白着一张脸,出现在商娇面前,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娇娇,你去了哪里?”刚一进门,安思予甚至还来不及关门,便急急地问道。一张从来都淡定温和的脸满是胡茬,双目充血,看上去疲累不堪。 商娇忙向安思予解释道:“我那日随意走走散心,后来天黑了,就在城郊的一家小客栈里休息了下来……只那日我喝了些酒,便睡得沉了,待醒来时便是今日了。” 说罢,商娇也不多言,急急拉了安思予的衣袖,问:“大哥,怎么回事?我今日一醒便听到了钟声……是皇上驾崩了吗?那我们……要怎么办呢?” 安思予便沉默了,半晌,他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皇上,”他顿了顿,似在思索着如何向商娇开口,语气中有一丝掩也掩不住的沉重,“……是太后,薨了……” “……太后,薨了?” 商娇眨巴眨巴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安思予,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是皇上,而是太后——睿王的母亲,舒太后…… 薨了? 听到安思予的消息,商娇觉得自己全然蒙了。 皇上病弱,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一路走来,她皆以为是皇帝驾崩了。 却不曾想,这一次死的,却并非皇上,而是太后。 无论是睿王府中李嬷嬷的话,还是商娇数次进宫面见胡沁华,她所听所见的,都是太后是如何的强势而富有心计,如何能在险象环生的宫廷斗争中游刃有余,最终成为后宫无可撼动的势力。 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保全自己,连亲生的儿子都可以陷害、利用…… 如此妖魔化般的女人,她……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况且,太后的身子,不是一向都很康健的么? 怎么就说死就死了呢? 商娇全然糊涂了,蒙住了。 但此刻听了这个消息,她心里却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睿王! 他如此重情,连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都尽力维护,不顾外家与太后的提点催促,一意保全皇上,只为延续这份来之不易的兄弟情谊。 而现在死的那个人,却是他的生身母亲! 虽然那母亲在他小时曾弃他不顾,也曾几次施害于他…… 但说到底,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有着血脉亲情的亲人! 她不信他不会难过! 思及此,商娇心里惦念,转头便要拉门,“我去看看睿王……” “商娇!”安思予却唤住了她。在她不解的目光下,他几番犹豫与挣扎,终道:“还有一事,我需告诉于你。你要有些心理准备……” **** 伲子言:有几人猜到大事应在了太后身上呢?哈哈哈~~~ 231、下狱 231、下狱 “商娇!”安思予却唤住了她。在她不解的目光下,他几番犹豫与挣扎,终道:“还有一事,我需告诉于你。你要有些心理准备……” 商娇心里挂念着睿王,难免有些漫不经心。又听安思予说得颇多犹豫,话语间也含含混混,心里不免有些急躁,遂急问道:“大哥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安思予轻抿双唇,别过眼去,似思索了一般,终抬头看向商娇:“陈东家一家谋逆,串通后宫淑妃高氏,阴谋毒死太后……如今,全家皆已被下了大狱了。” 安思予轻声道。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皆没离开商娇,仔细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 初初听到安思予的话,商娇一点也回不过神来。 她僵在门口,看着安思予的唇开开合合,只觉得眼前似有强光一闪,自己似被一道滚滚天雷劈中,脸色煞白,耳中轰轰作响。 好半晌,直到她体会出安思予话中的意思,这才淡淡的摇了摇头。 “……不,这不可能。”她慢慢退,慢慢退,话语坚定。 子岩从来都是个散淡的人,除了想经营好自己这份家业,奉养老母以外,对朝政与权力并无半点野心。这一点,商娇比谁都清楚了解。 他怎么可能会去勾结高氏,害死太后? 所以想到这里,商娇一双大大的眼睛,求证地看着安思予。 她期待,期待下一刻,安思予突然指着她的鼻子,冲着她哈哈大笑,取笑道:“哈哈,如何,被吓到了吧?谁让你一天一夜不着家的?” 对,这是安大哥的捉弄,一定是! 所以,她望着安思予,安静却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可是她心里何曾不清楚,安思予是如何有分寸的一个人。他知道陈子岩是商娇心头的伤痕与软肋,又怎会拿他的事情去惊她吓她? 所以,当她等了又等,也没有见到期待中安思予捉弄她的事情发生,反而看到安思予看着她的脸上满是担忧时,她便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下一刻,商娇陡然疯狂了起来。 她一言不发,猛然转身,便要去开门出去。 安思予早料得商娇听到这个消息时,必然会有些过激的表现,一见她发了疯似的想要出去,赶紧上前几步,紧紧将商娇揽进怀里,不让她开门出去。 “娇娇,娇娇,你冷静点!”他在她耳边大声提醒,双手紧紧环着她,试图安抚她过激的情绪。 “放开我,安大哥你放开我!”商娇在他怀里又蹬又打,拼命挣扎,企图从他怀里逃开,赶紧去陈府看看情形。 可商娇现在的情况,安思予哪里敢有半点放心松懈,她越挣扎捶打,他越用力地抱住她,不让她有丝毫逃脱的机会。 “娇娇,你冷静些。”安思予揽着她,急急地开解,“此事非同寻常。你必须要冷静……” 可商娇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现在所思所想,都是快一些去陈府,确认这件事,也确认陈子岩一家是否平安。 哪怕会被高小小误解,哪怕会被人嘲笑…… 只要陈子岩与陈母平安,她就放心了。 所以,她依然疯狂的挣扎,嘶吼声中,已显然带了些喑咽:“冷静?我如何能冷静?安大哥,你放开我!我要去看看子岩,我要去看看他……” 安思予使尽浑身力气,却奈何商娇已陷入疯狂的境地,无论他如何制止,也制止不了商娇发疯般的挣扎。 眼见着商娇便要挣脱自己的怀抱,安思予也急了,索性将她一把推开,然后指着门口,喝道:“好!那你去,你去!陈东家一家已经下了大狱,高氏一族也被抓了,便连高淑妃的亲爹高太尉也因此事而入了狱……皇上还担心有漏网之鱼,正在下令严查陈家与高氏的同党!如今满城禁军戒严,正在抓与之有牵连的人……你现在去陈家,刚好自投罗网,正好可以与陈东家在狱中相会!” 商娇被安思予大力地推到门上,又见从来都温和从容的陈子岩竟起了大怒,一时反倒怔住了。 许久之后,她倚着门,慢慢滑落在地上,身体脱了力,人也冷静了不少,只捂了脸暗自啜泣。 安思予久久地站在她的身边,直到确定她不会再做出于己不利的不冷静的事来,这才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她乌黑的发。 “娇娇,我知道你听闻此事后,必然会惊讶难过。毕竟,你与陈东家……”他顿了一下,长叹一口气,又道,“但你现在必须要保持镇定。我们只有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从容应对下面的事情。你才有可能保住陈东家一家的平安。” 安思予苦口婆心的劝慰,终于令商娇原来那颗几近疯狂的心冷静了下来,她擦擦眼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大哥,我知道……我现在好多了。”她轻声道。 继而她抬起头来,问安思予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两日前,一切都还好好的……陈子岩、高小小……所有人都还好好的,怎生的突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了呢?” 安思予见商娇情绪稳定了下来,伸出手来将她扶起,二人一起走到小院的桌前坐定,安思予道:“昨日午时刚过,大街上突然便被禁军戒了严,只道是淑妃高氏阴谋犯上作乱,伙同陈氏商行,将只陈氏独家经营的茉莉花茶偷偷送入宫中…… 我事后打听了一下,有知情人道,那茶是高淑妃托高氏族人带入宫中,并亲手泡制后,晋献给太后饮用的。因着高淑妃常在太后身边待奉,所以太后不疑有他,饮茶不到一刻,人便不好了,上吐下泻,口中吐血,人也陷入昏迷。后经御医诊断,太后实为中毒——而御医自那茶水并高淑妃送来的茶罐里,均发现了剧毒——鹤顶红…… 我还听闻,皇上得知此事后,当即大发雷霆,一面下令将高淑妃打入天牢,彻查此事,一面又与匆匆入宫的睿王守在太后身边,延医请药,意图为太后解毒救治,保得性命……” 说到这里,安思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又道:“本来我只要御医解毒及时,太后必能保下性命。只要太后不死,陈东家、高氏便总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可今日一早,丧钟便响了起来……我便知此事坏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深深看了商娇一眼,见她面容憔悴,其实却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惟恐漏下一字一句,遂又道:“如今,不止陈家,高家,便连与高氏一族、陈氏商行有所牵连的人、管事以上的雇员,也全被禁军锁拿下了狱……这件事,只怕不能善了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不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商娇仔细听完安思予的话,微微点了点头,问:“那茉莉花茶,原是我在的时候就进下的货,并未在皇宫的进贡茶叶名录中……怎么就进到宫里,到了高淑妃手上,还被她拿去晋献给了太后呢?” 安思予默了默,答道:“一笔难写两个高字。这件事是谁做的,我们都心知肚明。” 商娇握紧拳头,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紧蹩得只觉得生疼。 高小小,高小小! 你难道当真不知后宫险恶,饮食之物未经宫人检验,不能流入宫中吗? 你这样做,当真的是要害死你最爱的子岩吗? ——可高小小为何要送茉莉花茶入宫? 只是单纯的想要讨好高淑妃? 商娇摇摇头,立刻在心里否认了这个可能。 高小小身为高家大小姐,什么金银玉器没有见过?若只单纯想讨好高淑妃,送什么不可以,偏偏送高淑妃茶叶? 那会不会是高淑妃自己要去的呢? ——若果真如此,她又为何偏要那茉莉花茶呢? 想到这里,商娇联想到最近听到食客们谈到的,有关睿王及一众官员对高家弹劾的事,心里忽然一个激灵。 “这件事,胡家可有牵连?” 232、青玉 232、青玉 安思予知道商娇在思考什么,只能摇了摇头,“这些我尚不知晓。但从如今的线索来看,胡家这次倒是置身事外的。” 商娇闭了闭眼,思索了许久,缓缓道:“可我还是怀疑她。” 商娇尽量逼迫自己冷静地分析着,:高淑妃在宫中并不十分受宠,虽然地位颇尊,但全然仰仗着太后的提拔。且其父高其昌也是舒相门生,可以说,高氏的升腾,与太后的娘家免不得牵扯联系。 而商娇自上次高淑妃硬逼着胡沁华弑父之事便能看出,她并不是一个聪明的角色,虽然有着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却并不是一个聪明通透的女人。 胡沛华那句话怎么形容她的?蠢妇! 而眼下,虽说现下朝中局势对高氏不利,睿王及一众官员皆准备弹劾高其昌的事,有可能引起高淑妃不满以及反扑,但若说让她毒害太后…… 商娇觉得,她还没有这个胆量与魄力。 而且,那毒杀太后的凶器,偏偏是那陈氏独家经营的茉莉花茶! 放眼这大魏的天下,谁人不知陈氏的东家,娶的便是高家的独女,她高淑妃的族妹? 这么明显的线索,反倒有刻意栽赃陷害的嫌疑! 这其中,一定——一定有什么关联,是商娇或安思予不知道的。 她不信,不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深恨高淑妃的胡沁华会置身事外,没有一点牵连! 想到这里,商娇便将自己的推测给安思予说与安思予听了。 安思予也有同感,听完商娇的话,却只能叹口气,道:“娇娇,现如今,莫说我们无凭无据,不能指证胡沁华或她身后的胡家有参与此事,便是我们能证明……你又能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安思予按下她的手,小声道:“娇娇,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你想过没有,若此事真是胡沁华做的,那说不定此次的事情,便连当今皇上……也是知情的。” 安思予的声音很轻,却如当头棒喝,重重敲打在商娇心上。 是啊,若胡沁华真的有参与此事,那皇上呢?他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太后一死,舒家在后宫没了倚仗; 睿王虽有实权,却无心皇权争斗…… 若皇上此时有心收复皇权,只怕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那太后的死,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皇上! 以及在他的身后,成为他全部助力的胡氏兄妹,及其身后逐渐崛起的胡氏外戚! 到了那时,便是商娇能查证到此事乃胡氏兄妹所为,又能怎么样呢? 只要皇上一意压下,那陈家与高家,便就是两只替罪的羔羊! 她依然救不了陈家,救不了陈子岩! 想到这里,商娇感觉颓然无比,前所未有的疲惫向她袭卷而来,瞬间便将她没顶。 “子岩,子岩,我要怎样才能救你?”她痛苦地低吼,泪落如雨。 安思予手按住商娇的手背,默默地陪她坐着,看她如此难过,他的心也发刀割般疼痛。 他知道她的心。她只期望着陈子岩能好好的,幸福快乐的生活。 她不会去打扰他,只会远远看着。只要他幸福,她才有放下的可能。 可如今,陈家短时之内,遭此大难,下狱的下狱,捉拿的捉拿…… 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那毕竟,是她曾经一心一意爱过的人啊! 若有朝一日,陈东家当真因为此事而死,商娇如此重情,只怕…… 也会难过而死! 想到这里,安思予心如刀绞,赶紧起身去里屋泡茶,避开这令他心中恐惧害怕的联想。 商娇心里郁结难纾,她觉得自己从听到这个消息始,便如陷入了没顶的黑暗中,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相救自己曾经的爱人。 闭上眼,她与陈子岩的点点滴滴,似乎都在眼前一晃而过。 初相遇时,他赠她铜钱,护她从围观的人群里平安离开,却被她用辣椒籽捉弄; 再相见,她是行骗而入商行的新雇员,他是高高在上的东家,明明商行不用女人,他却为她而破例,招她入了商行; 牌匾落下,危险之际,他不管不顾冲上前来,将她紧紧护在自己的怀里; 睿王府中,他为承诺而来,不惜开罪睿王,也执意将想要离府的她带离王府; 刘虎相逼之时,他挺身而出,用钱将她赎出,让她再不必担忧受怕…… 够了,够了,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他对她的好,她如何能忘? 更忘不了,柔然的万里晴空,炙烈骄阳,在那无边无际的青青草原之上,他第一次亲吻住她,许下她一世的诺言。 那是商娇最幸福、最甜蜜、最难忘的时刻。 之后种种,无非造化弄人,苍天捉弄。 纵然他伤了她,纵然他另娶,纵然他有了孩子…… 商娇也不恨他。 她只愿他幸福。只要他幸福,康宁,一生平安,她便也一世安好。 可现在…… 竟连平安这个小小的愿望,几时也成了奢求? 在商行做事两年,陈子岩是什么性子的人,商娇大抵还是清楚的。 以他谨慎的性子,是绝不会让茉莉花茶在未经过宫人检验、确认的情况下流入宫中,晋献给贵人们饮用的。 这件事,八成是高小小私下做的,陈子岩多半是不知情。 而如今,皇家便真的要牺牲陈子岩,来实现皇上与太后间的权力更替,胡沁华与高淑妃之间的内斗吗? 凭什么?凭什么便该牺牲陈子岩? 权力,已经迫使他牺牲掉了自己的婚姻,难道还要让他牺牲掉自己与家族的前程与性命吗? 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这件事,如果当真如安大哥所推测的那样,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商娇一阵气怒,却只能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子岩,子岩,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商娇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正无计可施时,突然脑海里灵光一现。 她想起一件往事。 而那件往事,让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欣喜若狂起来。 那是在作别柔然时,宁王阿那辰曾赠给她的一块青玉。 那是阿那辰的印信。 他曾许诺,若她有难,凭着这块青玉,他可护她周全。 现在,她不需要他护她周全,却想用那块青玉,保得陈子岩性命! 她想着,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颈项。 可自己的颈项上,却空空如也。 商娇一下急了,全身上下一阵摸索,又跑回屋中,翻箱倒柜寻找了好一阵子,却依然没有见到青玉的影子。 商娇急得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般,在屋中团团乱转,左思右想也回忆不起自己到底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扔在了哪里。 正着急上火时,安思予已端了茶出来放在石桌之上,见她在屋中一阵忙碌,忙也进了屋来。 “娇娇,你在找什么?”安思予问。 商娇头也不回,依然翻箱倒柜,“我在找一块玉,一块青玉,只有我小半个巴掌那么大一块,上面雕着一只飞鹰……大哥,你有看见过吗?”她急急地问道,面红耳赤。 安思予走了进来,道:“我没有看见过啊……你确定你是收在家里了吗?”边说,他边跟在商娇身后,将她楞头楞脑胡乱拔拉出来的东西又一一收捡起来,放回原处。 商娇还在发蒙,“应该是放家里了吧……我还记得我将那块玉串上红绳系在颈上的……啊!” 商娇直眼看着安思予的手,在他的手里,有一个木制的礼盒,里面一条珍珠项链上的珍珠个个饱满盈润,莹白发光。 ——这不正是陈子岩之前曾送她的珍珠项链吗? 商娇终于想起那块青玉去了哪里了。 那日,她与陈子岩逛街,他在“金香玉”首饰铺里看到这条珍珠项链,便买来送她。之后他发现她颈间佩戴的青玉,问了来历后,只说替她保存,交那青玉收走了。 而后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太多太多,她也渐渐将那块玉给忘记了。 现在,陈子岩下了狱,那那块玉去了哪里? **** 伲子言:大家有没有猜到宁王阿那辰送给商娇的这块玉会是很多转承的关键呢?事实上,这块玉今后还会出现哦,哈哈哈~~~ 233、故地 233、故地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更急了。 她暗怪自己当初为什么就那么傻,那块青玉可是宁王阿那辰送给她保命的东西,怎么就被她傻傻交给了陈子岩,之后又忘记了问玉的下落了呢? 而今,陈子岩下了狱,谋害太后的罪名扣下,自然是大罪,她恐怕连见他一面都很困难,如何能问得到青玉的下落? 陈子岩会将那块青玉收在哪里呢? 可不管怎样,商娇觉得,只要找到青玉,就还有一个希望。 若柔然那边愿意插手此事,便是陈子岩被定了谋逆大罪,至少皇上也不得不考虑柔然的关系,从而对陈子岩及一众陈家的人从轻发落。 她不管将来怎样,也不管其他人,她只要陈子岩能够平平安安,就于愿足矣! 所以,既然看到了希望,商娇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我……我去陈府找找看。”商娇急切地道,再不迟疑,身形一动,不待安思予作何反应,她一拉裙袂,便飞快地冲了出去。 安思予僵在原地,看着商娇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去,拉开宅门,像一阵旋风般的飞快地跑走了。 那一刻,她的眼里心里,根本没有别人。 她的整个身心,全部生命,都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陈子岩,陈子岩…… 安思予目光黯了黯,淡然地低下头,帮商娇把所有物品都收拾回了原处,又慢慢踱出屋来,依旧淡然在院中石桌前坐定。 然后,淡然地端起茶壶,为自己注了一杯茶,淡然地端到唇边…… 只茶还未入口,两行苦涩的泪,却蜿蜒而下,流入了他的唇中,杯里…… 因为太后的薨逝,天都城家家户户都扬起了白幡。大街上,各处商铺歇业,没了往日的热闹繁华喧嚣,宽畅的街道便显得清冷无声,只闻几声水滴自哪家屋檐上滴落,敲打着青石板的地面,发出滴答的声音。 便连偶有几个行人与她擦身而过,也都是行色匆匆,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商娇一人疾步走在大街上,阳光虽炙烈,她却觉得自己如置冰窖。 她快步地往前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了一幢民宅前。 那幢民宅,古朴而大气,门口两只守门石狮目眦欲裂,似要喝退一切来犯的妖魔鬼怪。 而那扇朱漆的大门,如今却贴着两张交错的白纸,上面一个大大的“封”字,更说明了屋内主人的遭遇。 这里,是商娇曾以为的家。 她的相公,喜着绣了芝草的月白长衫,温文尔雅,待人宽厚,有些小严厉,尤其是她学琴不认真时,他会打她屁股; 她的婆母已年迈,却是个乐呵的老人,惟一的愿望,便是希望可以她可以尽快过门,接手家务,让自己可以含饴弄孙。 …… 可这些原本微小的幸福,如今都看不到踪影了。 他与她之间,穿插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无形中便为他们的感情垒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这里,终究再不会是她的家。 自她与陈子岩分开,又从商行辞了工,她原以为,她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家的门。 可这一次,为了陈子岩,为了那个曾经爱她,她也倾尽全力去爱的男人,她终还是要再次跨进这道门。 她必须,必须找到那块青玉! 只要可以救下陈子岩性命,她什么也不顾了。 想到这里,商娇深深吸了一口气,几步跨上台阶,站在了那扇朱漆大门前。 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揭下那盖了朱砂官印,写着“封”字的贴条。 私揭官府封条,尤其还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一旦有人发现,商娇万死难赎! 可若不入陈府,如何能找得到那青玉,如何能救陈子岩性命? 所以她虽然心里又惊又怕,但却始终不曾有过丝毫迟疑。抓住封条一角,就要横心一撕—— “什么人?”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兵甲摩擦的声音朝着她的方向奔来。 商娇一惊,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了,只觉得心跳得都快要蹦出胸腔,但原本一直混沌的脑袋立时清明过来,知道此时自己若被巡视的禁军捉住,只怕再难脱身,遂不敢迟疑,从台阶上一跃而下,便朝着与那禁军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 她这一逃,身后禁军立时警觉起来。 太后中毒薨逝,向太后晋献花茶的高淑妃自然难脱嫌疑,连带着那将花茶私运入宫的陈氏与高氏也受了牵连,禁军们正是四处搜寻陈、高同党余孽之时,此人出现在陈氏府门口,行为还如此鬼祟,怎能不令人起疑? 遂一队禁军当下也来了精神,朝着商娇逃去的方向,一路追去。 身后禁军都是习武的练家子,紧追不舍,而商娇却只是一个弱女子,身子原就纤弱,此时更是慌不择路,一路奔逃,很快便将她逼跑得呼吸困难,两眼发黑,胸口奇闷,两条腿也沉得灌满了铅,再也抬不起来…… 转眼便到了一条小巷尽头,禁军就在身后,眼见着便要抓住商娇,商娇眼见逃脱不掉,正觉绝望…… 突然间,一人冷不防斜刺里蹿出,一把攫住商娇的手臂—— “啊!”商娇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声急促而短暂的呼叫未落,那人已一把圈住她的腰,纵身一跃上了小巷的屋顶,几个跳跃间,便将禁军远远甩在了身后。 商娇只觉得一阵云里雾里,待醒过神来睁开眼,却见自己正俯在一人肩上,那人虎背熊腰,身材高大威猛,却一时不知是何人。正待细问间,那人已自空中跃下,抱住她稳稳落在平地。 商娇昏头昏脑地落地,抬起头向救了她一命的恩人道:“谢……” 道谢的话刚说了一个字,待看清来人长相时,商娇所有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胡沛华! 商娇想起如今身陷囹圄的陈子岩,又想起自己今日与安思予的一些猜测,如今再见到胡沛华,自然如仇敌见面,份外眼红,却只能死咬住唇,生生忍住心里因看到他而生的怒火。 毕竟,那只是他们的揣测,没见有实证。 毕竟,胡沛华刚刚救了她。 可她不说话,却不表示胡沛华不知她心中所想。 看着商娇两眼冒火的表情,胡沛华似乎并不意外,只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因抱她飞逃而凌乱的衣服,唇边漾出一丝戏谑的嘲意。 “既与过去了断,便该断得干干净净。更何况,那负心人已有妻室,他的妻子如今还为他怀着孩子……又有何值得你故地重游,怀念之处?” 胡沛华看也不看商娇,淡淡地问。 234、警告 234、警告 商娇听着胡沛华如此说,也知此人素来心狠手辣,为了维护自己胡家的利益,什么也做得出来,她打心里看他不起,不由一声轻嗤,道“纵然没有了男女之情,夫妻缘份,但有些情义也不是假的,更不能说放就放,说置之不理便置之不理……不过,像大人您这般无情的人,大概也不会懂。” 说罢,商娇上前一步,眼睛直视着胡沛华,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处表情。 “胡大人,现在,请您告诉我一句实话:舒太后中毒薨逝,矛头却直指高淑妃……这件事,你与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到底是主谋,亦或从犯?” 商娇的语气里,有着肯定,丝毫没有半分怀疑。 纵然这件事是皇上针对皇位所做出的反击,但她丝毫不怀疑,深恨高氏的胡沁华会在里面没有一丝动作。 她只不知道,这件事的主谋者是谁。 皇上? 亦或胡沁华? 亦或是他们二人共谋? 果然,胡沛华在听了商娇的问话后惊了惊,眉心一蹩,但看商娇的目光中却满是激赏。 “果然伶俐。”胡沛华微微一笑,托起商娇的下巴,道,“此事我们计划得天衣无缝,便连睿王都骗过了,却仍瞒不过你的这双眼睛。” 胡沛华的话,无疑是承认了此事果然是他们做下的。商娇得到他的确认,一时勃然大怒。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把抓住胡沛华的衣领,将他逼至墙边,双眼已满是血红。 “胡沁华要对付高妃或高氏一族,皇上想要巩固自己的皇权地位……这些我都能理解……可为什么偏偏要针对陈子岩?他做错了什么?”她朝他大吼出,心中悲愤不已。 胡沛华却淡定地抓住商娇的手,缓缓格开,脸上笑容不变,道:“陈子岩什么也没做错,他只是为情所误罢了。” 说到此处,胡沛华轻轻抬手,抚摸着商娇的脸庞,笑容如淬了毒液的花,“你知道我们所有的事,所有的秘密,却不甘摆布,因为陈子岩,几次拒绝向沁华投诚,你可知她有多伤心?既然盟友并不可靠,那我们自救又有何不可?” “……” “还有那高小小,全天都城中有权有势的人何其多,甚至也曾与舒相之孙议亲,可她偏偏谁也不喜欢,却巴巴的嫁给陈子岩这个无权无势的商人……恰偏偏陈子岩又是个可以送饮食之物入宫的商人……这样一环扣一环,如同想瞌睡的人碰到有人送来枕头,既如此,我们如何能不为?” “……” “所以,商娇,”胡沛华捏住她的脸,笑着相劝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自陈子岩接过太后懿旨,与高小小成亲的那一刻,他的命运便已是注定了的。你救不了他……你此时抽身而退,尚还来得及。” “哈、哈……”商娇听完胡沛华的话,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始末,不由一阵干笑,“原来如此……胡沛华,胡沁华,还有皇上……你们设了一个好大的局……” 原来,在知晓高小小爱恋陈子岩的那一刻开始,胡沁华便已动了脑筋,想借着这桩婚事,铲除异己。 利用高小小是高淑妃族妹的便利,设计高淑妃让高小小为她带未经宫人查验过的茉莉花茶入宫;又利用高淑妃常照料太后饮食起居的便利,让高淑妃用混了毒的茉莉花茶毒杀了太后…… 而陈子岩,无辜的陈子岩,却是因为她拒绝胡沁华的投诚,被拉入这趟浑水之中。 再加上他是高小小的夫婿,高淑妃的族妹夫,又本是皇商,茉莉花茶也是自他商行中而来…… 这件事,自然便再脱不开干系! 胡沁华要的,是太后的死,以及高氏一族的覆灭! 而皇上要的,自然是皇权的独立,是杀伐决断的不二之权! 好歹毒的计策,一石二鸟,不留一点错漏。 如此步步为营,如此杀机毕露,却事前没有一点痕迹。 可怜她商娇,自以为有着现代人的智慧,足以应付古人的一切算计,不想却将自己投入这皇权是非之中,误人误己! 若她早知…… 若她早知陈子岩的婚姻,背后有着胡沁华如此狠毒的阴谋与算计,有着皇上争权夺势的杀机…… 她便是拼却一生骄傲于不顾,哪怕是为妾为婢,也会留在陈子岩的身边,提点着他,让他不至陷入如今困顿局面之中。 再不济,她也能与他共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然后随他同生共死。 可现在,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什么也没得到,两处伤心,为人鱼肉! 想到最后相见那一次,他眼底难掩的伤怀,却因着她的话,不得不与高小小展颜相对,与她执手而归的情景…… 商娇捂着嘴,再禁不住满心悲凉伤痛,凄然泪下。 子岩,子岩…… 她在心里一声一声唤着陈子岩的名字,缓缓转过身背对着胡沛华,想要离开。 胡沛华却并不放过她,见她要走,他站在原地,冷冷道:“商娇,我不杀你。但我要你明白,今时并非往日。太后一死,舒家的好日子便到了头了,睿王的势力不久也会被架空,你若还打着依靠睿王救出陈子岩这样的算盘,便趁早作罢吧!” “……”商娇脚步顿了一下,一股怒火终于由心而生,再也抑制不住。 “胡沛华!”她大吼一声,几步向他走去,又一把将他衣领提起,气怒道,“你别逼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若再逼我,我拼着一死,也要将你与胡妃最大的秘密公诸天下,与你们同归于尽!” 胡沛华低头俯看着商娇,只见她泪目通红,双颊充血,人已濒临疯狂,不由低低笑了几声。 “商娇,你太天真了。”他摇了摇头,轻轻拍拍商娇的脸,笑道,“我方才才跟你说过,今时早已不同往日。皇上自沁华入宫,才从一个空有皇帝名头,却无半点势力,又备受太后欺凌的傀儡皇帝,摇身变成了真正掌管天下的一国之君……你说,他会对胡家如何感恩戴德,又会对沁华如何恩宠备至? ——至于你说的秘密……有谁能证明?便是有人能证明,也不过便是刻意污蔑而已,便是上达天听,也不过落个杀头之罪,身首异处而已!” 说罢,他呵呵而笑,看商娇的眼神,似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一般。 “所以商娇,你那张底牌,早已是废牌一张!”他说得残忍,却一语点出现实。 “……你!”商娇气得面色通红,浑身发抖,看胡沛华的眼神,恨不得能把他生吞活剥。 胡沛华却再不理她,说完这段话后,他径自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饰,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罢,一甩长袖,阔步悠然而去。 只留下商娇一人在原地颤抖着,愤怒着,终于,她像被人抽骨拨髓一般,倚着墙,颓然地慢慢倒地。 235、抓包 235、抓包 颓然与迷茫了很久之后,商娇缓缓回过神来,开始强迫自己冷静,思索今日之事该如何破解。 胡沛华的话,话虽残忍无情,却句句点透现实。 以前的皇上,与睿王虽是兄弟情深,但那时他尚无儿女、爱人,说是皇帝,不过太后手里一个无势的傀儡。 所以他待睿王手足情深,甚至一度曾想为立他为“皇太弟”……这其中,兄弟情谊固然是有的,却也难保没有倚仗这个对自己、对皇位全无野心的幼弟,达到保全自己的目的。 而如今,他有了心爱的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由他亲手扶植的,新崛起的外戚胡家…… 更重要的是,那个一直挡在他身前,拿他当傀儡,当玩物,于无形中欺凌、加害他的太后——终于死了! 他还能像从前一般,对于这个曾经威胁到他皇权——甚至有可能威胁到他儿子皇权、地位的幼弟,手足情深吗? 就算他想,那胡沁华呢? 毕竟,就算太后死了,但睿王在,舒氏就在,那些跟随舒氏的朝中重臣,便会是胡氏一族升腾的阻碍。 甚至,也可能是她儿子继位的阻碍。 毕竟,胡沁华曾与她说过,皇上身子亏损厉害,若有朝一日驾鹤西去,而睿王依然手握重权…… 那将会是太子继位时,最大的绊脚石与拦路虎! 所以商娇知道,胡沛华的话,已是对她最大的交底。 皇上,便是再顾念与睿王的兄弟情谊,但为了自己儿子的江山,只怕也不会对睿王手下留情。 而现在,胡氏兄妹两人,一朝堂,一后宫,已逐渐建立和巩固了他们的地位,便是商娇破釜沉舟想要去揭发胡沁华与太子皆是假的,只怕也难以上达天听——便是传到了皇上那里,皇上自也不会信。 便是此事她求到睿王那里,只怕睿王也再无力帮她转寰。 更可能的结果,是皇上觉得她与睿王居心叵测,治她或睿王一个污蔑之罪。 届时,睿王倒台,必会连累身后的舒家; 而她,不过是巍巍皇权下,一个连名字都不会有的小角色,一堆满是血污的枯骨而已!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满是绝望。 她终于明白,这次,她算是走到了绝境。 睿王很快便会自身难保,而她…… 她的性命也早已沦落他人之手,胡沁华想让她活,她便能活;想要她死,她便只能死! 更不用说救出陈子岩…… 可纵然她心里满是绝望 ,但一想到陈子岩,想到那些曾对她有恩有情的人…… 商娇抹了抹眼里的泪,又从心里鼓起了勇气。 纵然拼却性命不顾,为了那些人,为了陈子岩,她也想搏上一搏! 哪怕只是螳臂挡车,哪怕自己被皇权的车辇轧得身首异处,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她也要搏上一搏! 坚定了这个信念,商娇心里便又升腾起一丝希望。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静下心来,将事情仔细地脑海里整理了一遍。 如今太后新逝,睿王作为太后亲子,此时正是悲痛之时,皇上与胡沁华便是早有削他实权之心,若此时打压,容易激起朝中拥附舒氏的一众老臣不满不说,只怕也会落入他人口舌,为天下人所诟病。 所以此时,皇上对睿王,只怕还是安抚为要。 而这个时侯,便是救出陈子岩最好的时机!只要睿王尚掌军政实权,又愿意相助,陈子岩自然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高氏…… 商娇摇摇头:那是胡沁华心里的痛与伤,商娇自不可能相救——她也无法相救。 所以商娇思来想去,此事还得着落在睿王身上。 陈家现在已被官府查封,她若如刚才一般莽撞入内找寻青玉,再被禁军所俘,那便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可若是睿王愿意助她,那找寻青玉下落便很容易了:官府对查封之物,皆有造册,她只要能央着睿王给她看一看册子,找到青玉,便能取道柔然,通过柔然的外交手段,让大魏皇帝开释陈子岩。 对,睿王!睿王才是解开这道难题的关键! 商娇想到这里,犹如看到了希望,再不敢迟疑,折转身飞快地向着王府跑去。 此时的睿王府里大门紧闭,里面白幡高挂,冥襁翻飞,哭声一片。门外府兵皆披着孝麻,内里重装戒备,严阵以待。 而许多大臣刚从宫中吊唁完太后,有些甚至尚还重孝在身,便匆匆赶来王府探望,却被王府侍卫告知睿王悲痛万分,暂不见客,一时不由面色各异,只在王府外流连盘桓,却久久不愿离去。 久而久之,王府外便停满了挂着白幡的车驾,气氛凝肃。在这七月盛夏的天气里,便犹如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莫名让人胆战心寒。 商娇一路跑来,隐在王府对街小巷的街口,探头遥见王府外此等情景,便颇是踯躇犹豫。 睿王一生看似风流,实则却是重情之人。一直游走于生母与兄长的斗争之中,早已不堪重负。 而如今,太后新逝,睿王于宫中吊唁完,便回了王府,闭门谢客,想来已是悲痛之至。 若她此时拿陈子岩的事去扰他,似确不妥贴。 可陈子岩一家已然下狱,商娇虽是现代人,却也知道古时的刑讯是有多残酷与血腥。 笞杖、鞭扑、枷项、宫刑、刖刑、割鼻、斩首、腰斩、梳洗、剥皮、烹煮、绞杀、凌迟、车裂…… 商娇不知大魏有哪些刑讯方式,她把自己所能知道的刑讯手段都想了一遍,只觉得每一种都能令她心惊肉跳,心胆俱裂。 她不敢想象,若陈子岩,或是陈母,亦是陈家任何人……一旦熬刑不住,于参与谋害太后的罪证上签供画押…… 那会是如何的天塌地裂,无力回天! 思及此,商娇很是纠结。 心,在担忧睿王与陈子岩中拉扯着,如钝刀凌迟,痛彻心扉。 正举棋不定间,忽然,商娇眉心一跳。 她的眼前,晃过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常喜?”她惊叫出声。 眼前的人,身材娇小玲珑,穿着一件素常的粗布衣裳,头上梳着平常的丫环髻,却簪着一支她见所未见的梅花金簪,正鬼鬼祟祟地在她前面探出身体,观望着王府外的情形…… 不正是常喜是谁? 而被商娇这么一呼,常喜显然也吓了一跳,身体如过电一般悚然一抖,方才抖抖索索地转过身来,一双娇目正含着泪,无辜而无助地看向商娇。 “小……小姐,你怎么来了?”常喜颤抖着声音问道。像被一个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小孩,想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手中却暗自绞着手绢。 商娇见真是常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一把攫住她的手,使劲一扯。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会来这里?”她气急败坏的怒斥。 难怪她回安宅时,与安思予聊了这么久,却没有见到常喜。 可这也怪不得商娇。她刚刚自城外归来,才回安宅,便接到这么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一时急怒交加,忙着想法营救陈子岩尚且不及,哪里还顾得上问安思予一声常喜的去向。 原来她居然一个人跑到了睿王府来! 她来这里做什么? 236、屈辱 236、屈辱 面对商娇严厉的盘问,常喜显得有些心虚,她怯怯地低下头,无措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嗫嚅道:“我……我听说太后薨了,想着太后毕竟乃睿王生母,我怕睿王……睿王难过,所以过来看看……” 一席话,她说得吞吞吐吐,却听得商娇邪火直冒。 听听,这是什么鬼话? 太后薨逝,睿王再是难过,关她常喜什么事? 她不过一个丫环,一个下人而已!便连睿王的面也只见过一回,她凭什么偷偷跑到王府去探望睿王? 更何况,她究竟知不知道,她这样一人跑来睿王府外探头探脑,若被戒备森严的侍卫抓住,或被巡城的禁军逮住,会是如何的下场? 便是侍卫或禁军知晓内情而放了她,她这样一个未婚的平民女子,一个丫环而已,却跑来尚在办理丧事的王府外观望,美其名曰关怀睿王…… 这对她的名节会是什么样的损害? 想到这里,商娇真的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常喜心虚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忧心女儿早恋的母亲般,为她操碎了心。 遂商娇开口斥道:“睿王好不好,与你何干?常喜,你是什么身份,睿王如何,何时由得你来关心?” 商娇语气颇重,令常喜闻言一愣,继而脸色哗的一下苍白下来,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绞手帕的动作也没有了。 商娇却仍然怒气冲冲,不管不顾地攥紧常喜的手,就想拉她离开:“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着在这里添乱!” 她碎碎念着,脚步不停,只想赶紧将常喜带回家去好好关起来。 看来这丫头还真对睿王起了心了,商娇想,看来回家后,她要尽快与黄辛谈上一谈。 她自己现在的情形,已经成了案上的鱼肉,何时胡沁华想起她来,手起刀落,她便连命都没了,如何还能保得了常喜平安? 更何况,睿王是什么身份?他会瞧得上常喜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丫头吗? 就算睿王真瞧上她了,若睿王日后自身难保,又如何善待得了她?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痴心错付的戏码而已,最坏的结果,还有可能连命都丢掉! 商娇觉得,若果真如此,常喜跟了黄辛,说不定还幸福一些。 至少,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不会与皇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任何牵连,她可以有夫有子,可以得享天年,平安终老。 这对常喜来说,才应该是最大的幸福。 若黄辛真对常喜有意,她便可以趁早让他来提了亲,待常喜嫁了出去,她也就没了牵挂。 届时就算她死了,但常喜终归有了归宿,可以一辈子平安富足,她也算功德圆满,对得起当初她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情义了。 可她这边厢死命的拉拽呢,常喜的脚却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她的话伤了常喜的心,还是常喜依然牵挂着睿王,总之她就倔在那里,任凭商娇如何,却铁了心的不走。 商娇拉了几下,见始终拽不动常喜,不免怒火油然,向常喜怒目而视:“常喜!”她大喝一声,“你现在是想怎样?如今连我这小姐也唤不动你了吗?” “……”常喜闻言纹丝不动,但面上却慢慢浮起一丝愤懑与不满的怒意,就这样瞪着商娇。 商娇见她如此这般,知道她心底必然对自己不满,终于压抑不住胸中怒火,狠狠将她的手一甩。 “好!”她大喝一声,“你不走,我走!” 说罢,她转身便想往回走。 却冷不防地,狠狠撞到身后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那人一身缟素,里面却是玄铁内甲,商娇不察,正好撞在玄甲之上,只听“哎呦”一声痛呼,商娇捂着鼻子,连连趔趄着后退了几步。 待抬头一看,眼前的人,虎背蜂腰,面若冰山,熬得血红的眼中,隐隐透出疲惫悲伤之色,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正是那万年冰山牧流光是谁。 饶是商娇先前一直想见睿王,但此时见了一直如同睿王影子般的牧流光的模样,商娇用脚趾想也能知道睿王肯定必不好过,遂心里也打起鼓来,情不自禁地便想后撤,之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来跟王爷商量此事。 但现在的情况,牧流光已经发现了她,她若此时抽身离开,不进府去探望安慰一番睿王,反倒说不过去。 所以四目相觑间,商娇便觉得说不出的尴尬。 正眼不是眼鼻不鼻的傻笑,素日里一向沉静冷然的牧流光反倒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商娇,理所当然地问:“商姑娘,你也是听说了太后的事,来探望王爷的吗?” 他无视常喜,却直视着商娇,眼底有一丝希望的亮光在闪耀。 商娇脸皮抖了抖,莫名其妙地心虚了一下,“是……是啊!”边说,边如同作贼被人抓包一般,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牧流光听她没有否认,心下立时欣慰。他点了点头,有些干裂的唇扯出一丝笑痕,哑声道:“果然如此!也算王爷素日里没有白疼姑娘一场。” 说罢,牧流光左臂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既如此,姑娘便随我走吧。” “……”商娇万没料到牧流光竟会相请于她,不免怔了一怔,看了看牧流光伸出的左臂,又扭头看了看巷子对面,那些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的,前来探视的马车,有些不自在地指了指,问道:“……现在?” 牧流光不会想带她从这些停满的马车,满满一街的朝中重臣与家奴的众目睽睽下,从王府正门而入吧? 这样会不会太惹眼了一点? 牧流光显然也知道商娇在担忧什么,不慌不忙道:“姑娘放心随我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当前引路,便想将商娇往小巷另一端的岔路上引。 商娇自然只能闷不作声地跟上牧流光。 常喜见状,也一声不吭,紧随在商娇身后,疾步跟上。 只走了几步,牧流光听脚步声不对,转头一看,遂才似刚发现常喜一般地道:“常喜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常喜正闷头跟在商娇后头呢,此时被牧流光如此一问,一时怔然,“啊?我,我……”她边说,边扭头看看商娇,又看看牧流光,一脸不知所措的茫然。 商娇自然知道常喜是想借机入王府探视睿王的,但她一来并不喜常喜与睿王这样身份的人有所交往,怕她被人嘲笑,也怕她误了自己一生;二来她也从牧流光的话中听出睿王除她之外,不欲见客的意思来,遂向牧流光笑道,“牧大哥莫怪,常喜只是陪我一同前来探望王爷而已。王爷既有吩咐,我这便唤她回去。” 说罢,商娇转过身去,向常喜狠狠瞪了一眼,轻斥道:“还不快回去!”说着,她朝常喜重重摇了摇头,示意她赶紧离开。 常喜听商娇如此斥她,又见牧流光如此做派,立刻明白过来,面上便浮出无限委屈与屈辱的模样,眼圈一红,一泡眼泪便在眼中盈盈打转。 “是,奴婢这便回去了。”她哑着声音小声答,向着牧流光与商娇一福,脚下便一步一步的往后退,一直退…… 退出一两米开外,她猛然转身,掩着脸飞快地跑走了。 直到再见不到常喜身影,商娇这才摇摇头,半是无奈半是不解地叹息了一声。 转头,她勉强向牧流光笑道:“牧大哥,我们走吧。” 237、相陪 237、相陪 商娇随着牧流光七转八拐,几番转折下来,终于从另一处小巷中拐出,来到王府一处僻静处,但见此处府墙高砌,却有一扇小门嵌在那里,犹不起眼,想来应是王府下人们出入的侧门。 牧流光也不多言,上前在那扇小门上敲了几敲,便有家奴前来开了门。牧流光走进门内,又恭身向商娇一礼,道:“商姑娘,请。” 商娇便随着牧流光走入门去,却见此处正是王府内苑花园,此时夏阳正盛,群花开得正好,王府内高山流水,曲径通幽,正是避夏消暑之处。若往时,只怕王府内一群如花美眷早已在此处休憩纳凉,罗扇扑蝶,笑语妍妍…… 可现在,太后新逝,睿王正是伤心伤怀之时,府里只闻隐隐哭声一片,哪里还闻半声欢笑? 商娇且行且停,终于在跟着牧流光绕了许久之后,终于到得了睿王的书房——静思斋前。 守门的家奴亦是一身缟素,见牧流光引了商娇前来,迅速地将门悄然推出一条缝隙,却目不斜视,只垂首而立,等待商娇入内。 牧流光在门前站定,悄然道:“商姑娘,请吧……” 商娇点点头,正欲跨入门内,牧流光又不着声色地向商娇面前一移,用只商娇与他才能听到的声音,恳切地道:“姑娘,王爷正是伤心难过之时,望姑娘善待之。” 商娇郑重地点点头,步入了房中。 入了静思斋,商娇举目四望,依然几壁书橱,几案上摆满着笔墨纸砚,与商娇曾经的记忆无二,却闭了四周窗户,整个书房中便显得阴暗森冷。 而堂中一尊观音菩萨像前,一人一身洁的缟素麻衣,形单影只地跪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之上,手捻佛珠,一遍一遍念着经文,声音喑哑而疲惫,间或竟有一两声哽咽。 商娇悄然上前,看着那人孤独的背影,削瘦而强直地跪在那里,不知不觉间,竟泪湿眼睫。 眼前的那个人,是大魏最尊贵的亲王,手握重权,掌人生死。 商娇记忆中的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潇洒风流,不识人间忧愁…… 却不知从几何时,那个记忆里,与自己笑笑闹闹,自诩风流、骄傲尊贵的人,竟也变得这般孤独、寂寞,纵然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却只是不服输的倔强,与天生的尊贵让他不能轻易示人的伤怀。 睿王,他也有他的辛苦。偏偏这种辛苦,还必须掩饰在心里,不能为外人道。 这样的睿王,令商娇心疼。 所以,她走上前去,跪在他旁边的蒲团上,默不作声,静静相陪。 睿王拨弄念珠的手稍稍一顿,继而又念起经来。 仿佛,商娇不曾来;仿佛,他并不知她在。 寂寞如花开,但她一直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时间,便在这一遍遍的诵经声中,拨动的念珠里,相陪的寂静中,悄然流逝。 直到商娇跪得两腿发麻,腰板痛麻,几乎就要支撑不住时,睿王手中那捻动的念珠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是无边的静默。 夏日的下午,蝉鸣阵阵,烈日透过窗棂,阴暗的屋子里,终有了一丝光明。 却闷热得令人汗湿透背。 商娇抬起手,正欲擦脸上的汗,忽闻身旁睿王幽然道:“你知道吗,我恨她。” 商娇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欲擦不擦的姿势。 睿王对自己的措辞,用了“我”。 不是“孤”,也不是“本王”。 这一刻,他在她的身边,不是尊贵、冷静、自持的睿王,而是一个简单的,单纯的男子,与芸芸大众没有任何区别。 睿王却看也没看商娇,一双鹰眸直视着面前案上供着的那尊宝相*的观音菩萨上,似说予菩萨听,又似自言自语。 “世人都说虎毒尚不食子……小时候,我曾在心里千万次的问自己,为何我却要投生于皇家,为何要投生于那么一个残忍的女人的肚子里,为何我的母亲……要是她这样一个,比虎还狠毒的女人?” 睿王轻声的问。房间里一片寂静,除了那悲天悯人的观音菩萨一脸慈悲地望着她,没有一丝声响。 睿王轻笑一声,痛苦地闭了闭眼,继而睁开。 “可后来,我渐渐也大了,懂得了她的无奈。若她只生在寻常人家,嫁予寻常人家,她如何会如此心狠手辣,机关算计,步步为营?她又如何会忍痛将我送于他人抚养,数年不管不顾,反而阴谋相害,只为保全自己地位?只因她明白,她已身处险境,如若她尚不能顾全自己,保全身后的外家,自然我也只有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所噬灭罢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已。 可是我还是生气。气她在年纪尚幼之时便将我弃于不顾,小小年纪,没有生母疼爱怜惜;气她既生了我,为何不仅对我不闻不问,反倒数次派人暗害;气她为保全家族与自己,牺牲了我的养母柳妃娘娘……这些她加诸给我的痛,一直折磨着我,也许到我死的那一日,才会消失了罢? 所以,我总是与她做对。她想我做什么,讨厌我做什么,我便偏偏与她对着干,忽略她对我的示好,经常忤逆她,气得她脸色铁青,频频训斥……我不以为忤,反倒以此为乐。这其间,固然有保全异母兄长之心,却又何尝没有惹怒她的故意……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我与她,与皇上,便会这般一直过下去,斗下去,互相牵制下去……却不知道,原来她也会老,会病,会死……所以这一次,这一次……” 睿*音突然哽咽起来,手半捂着脸。 “……这一次,就真的走到了最后了。我看着她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疼……商娇,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她……她在别人眼中是尊贵无比、决人生死的太后,可她毕竟是我的生身母亲……” 他缓缓地,有些无助地说着。 眼中的泪,终落了下来。 商娇听得心里也是一阵绞痛,眼中一酸,也落下了泪来。 她伸手入怀,掏出一方丝帕,执在手中,轻轻替睿王擦去眼泪。 睿王眸光流转,任由商娇替自己擦着泪,那只温柔的小手,隔着手帕,带着她的体温,虽无言,却瞬间让他心上的伤口不再如此酸楚作痛。 情不自禁间,他手臂一展,便将商娇紧紧圈在了自己怀中。 “娇娇,娇娇……”感受着她在他怀里温驯乖巧的一动不动,他心里温暖,却再抑不住心中的大悲大恸,那从不曾示人的脆弱一面,便不由自己的向她敞露开来。 他抱紧她,眼中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发间,脸上。 “娇娇,我没有娘了……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了……” 他俯在她的发间,孤独、脆弱得如被抛弃的执拗小狼,无助的哀哀哭泣。 商娇心里也是酸楚不已,伸出手去,轻轻抚着他清减消瘦的背,轻声安抚着他道:“阿濬,阿濬……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想哭,就大声哭吧!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的……” 听着商娇的话,感受着她的手在他背上温柔的安抚,睿王那悲戚凄凉的心,突然安定下来。她仿佛就有这样一种力量,只要她在他身边,他的心就会觉得安宁。 所以,他再顾不得体面,再顾不得尊严,再顾不得身份,只知抱紧她,伏在她的颈间,用尽全身力气,连悲带愤,又带着无尽的,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撕心裂肺的痛哭出声来。 238、初醒 238、初醒 静思斋外,刘恕与牧流光一直守在门口,严阵以待。直到屋内传来睿王哭声,二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转而红了眼眶。 自昨日午时,宫中突然传出太后中毒病重的消息,宣睿王入宫侍病,到今晨太后薨逝,这一切来得太快太陡,太令人措手不及,几乎所有人都没有防备。 而令刘恕与牧流光担心的,则是这件事对睿王的打击。 太后逝世,灵柩自然停于宫中,正是忙乱之时。恰此时,原本最应该留于宫中为太后守灵的睿王却匆匆出宫回府,只丢下一句府内不见外臣,治丧事宜交由刘恕全权处置的话,便将自己关闭在书房之中,不哭不戚,只顾打座念经。 王爷这般异常的举动,如何不让刘恕与牧流光看在眼里,胆战心惊。 他们担忧的,倒不是睿王此番举动惹来朝臣非议,皇上怪罪,而是睿王的不忧不悲,仿佛太后的死与他无关的模样。 若睿王当真恨透了太后,他这般模样那倒也无妨。 但刘恕与牧流光却知道,睿王并非如他面上所示那般无情之人。 相反,对自己在乎的人,他太多情,也太在意。 与皇上手足情谊,他努力保全;与太后的母子情,他亦颇为在意。 所以,周旋在皇上与太后之中的睿王,在朝堂上的辛苦疲惫,只有他自己知晓。 而现在,太后突然逝世,还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睿王措手不及,岂能不悲不痛? 他面上有多不显,心里的创伤便有多深重。 刘恕倒宁愿他大哭大悲一场,反倒比如今这不哭不闹的要好太多。 所以他与牧流光商量一番,觉得只怕也只有商娇能够安慰睿王,所以才派牧流光出府相请。 却不想,牧流光刚出府,便见到商娇与她那个小丫环正在王府门外拉拉扯扯。 牧流光直觉商娇必是来探望睿王的,遂想也不想,便将她引入府内,引入了静思斋。 事实证明,刘恕与牧流光的选择是对的。 他们在静思斋外等了又等,急了又急,直到日头西斜,屋内总算传来了睿王如失怙小兽一般痛彻心扉的哭声。 “对了对了,”刘恕擦了把额上的汗,好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庆幸道,“哭出来就好了。” 不然,若任由这悲痛烂在心里,只怕会养成睿王心头的一道伤,流脓、流血,日日夜夜折磨着睿王,永无宁日啊! 这一日,商娇一直陪着睿王,许久许久。 她陪着他哭,为他拭泪,听他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地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事,述说着对母亲的渴望与失望…… 那一刻,在她心里,他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只是一个寻常的,渴望母爱,又因为得不到母爱而闹脾气的小男孩…… 她怜他,所以愿意温柔的陪伴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度过生命中最黑暗、难过的一日。 直到日头西坠,月挂梢头,王府内处处掌起了白惨惨的灯笼,刘恕终于小心翼翼地进入屋来,在漆黑的屋子里,找到了拥着商娇,倚在她肩头哭得脱力,迷迷糊糊入睡的睿王。 “商姑娘,用点膳吧。”刘恕又是心疼睿王,又是感佩商娇,俯身相询。 商娇微微点点头。事实上,她自前日喝醉睡着,到今日醒来乍听太后离世、陈子岩全家入狱的消息,这几日间滴米未进,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到了体力的边缘。 “找几个人来,扶王爷去休息吧。”她怜惜地替睿王擦擦脸上不知是泪是汗的水珠,小声吩咐刘恕。 刘恕应声,赶紧出门点了几个家奴入内,扶住睿王,自己则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坐在蒲团上,早已没了力气的商娇。 商娇就着刘恕的手,刚要起身,一只汗滴的大掌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走,不要走……”睿王迷迷糊糊地喃喃着,蜕了素日骄傲,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边说,他边凭着直觉倾身向前,想找寻那个一直给予他温暖的怀抱。 商娇不敢惊着好不容易入睡的睿王,只得赶紧又坐了下来,刚伸手接住睿王沉重的身躯,睿王便一把环住了她的腰,整个人倒在了她的怀里。 “求求你,不要走……” 众目睽睽下,商娇既尴尬又无奈,又恐惊醒睿王,忙赶紧拍着他的背,像哄娃一般哄着他:“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啊……” 边哄,她边可怜兮兮地仰头,求助般地看着刘恕。 接收到商娇求助的目光,刘恕咧咧嘴,额头一滴豆大的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 第二日清晨,睿王在一阵鸟啼声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只觉体力恢复了许多。 自前日接报入宫后,他已连着一夜一日未曾阖眼,加之刚历丧母的巨大悲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就快要心悸窒息死去。 所以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迷蒙中,觉得自己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有许多人许多往事,一次次在他眼前上演着。 而他却变成了当年那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无助、迷茫,不知所措,明明知道结局,却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那些曾经的笑颜,在他面前悲惨的死去。 他惊、他怕、他想逃…… 腿却像陷在泥沼中一般,无论怎么想要挣脱、奔逃,却迈不出脚去,只能无力地呐喊、嘶吼…… 可冥冥中,却始终有一个声音,温温柔柔,细细软软,又有几分熟悉的亲昵,始终充斥在年少的他耳畔,似劝慰、似安抚:“阿濬不怕呵,阿濬不怕……我在呢,我在……” 于是,在那个声音的抚慰下,他一次次又安宁下来,坠入黑甜的梦境。 便连如今醒来,那个声音似乎都还在耳边缭绕,经久不绝。 睿王便揉揉眼,轻轻动了一动。 但马上,他便知道那个声音的来源了。 他现在躺的地方,是铺了厚厚几层软垫与茵席的书房地上,身上覆着薄薄的蚕丝制成的锦被,头上枕的…… 竟是两只软绵绵的人腿! 反应过来的睿王心里陡然一惊,自席上翻身而起,警觉地看向那个被自己当作一夜软枕的人…… 只一眼,睿王心里的警觉与防备便荡然无存。 只见商娇头枕着观音座下的蒲团,与他同躺在一床茵席之上,正睡得四仰八叉,口水吧叽,间或还打一个响亮的呼噜,小肚子也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 此情此景,让原本心情郁郁的睿王再忍耐不住地捂住嘴,乐了。 那些原来一直积压在心里的郁闷,竟一扫而光。 他终于忆起来,为何睡梦中,总觉得那个安抚自己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了。 那是商娇。 她在他身边,照顾了刚刚失去母亲的他一夜。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在他得势时,在他强求时,总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 可在他无助时,她却守护在他身边。 他如何能不怜,不爱? 怜爱加上感激,他心中对她的情意便如得了阳光雨露滋养的毒草,疯狂生长,蔓延得无边无际。 他于是越性慢慢爬到她的身边,低头去看她的睡颜。 除却她上次在王府生病,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睡颜。说句实话,她的睡姿真的不好,半阖的眼皮掩不住大大的瞳仁,还留着一条缝儿,可以看到里面定定的眼珠;嘴巴大张着,打着呼噜,唇边还流着晶莹的口水…… 若是平时他身边的侍妾躺在他身边,睡成这副模样,他只怕腻味得要死。 可换了商娇,他却觉得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得她这副模样着实可爱得紧。 她怎么就能这么可着他的心呢?他在心里默默的想。 唇边,便漾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239、允婚 239、允婚 伸出一只手,无比轻柔的替她将唇边的口水悉心的擦去。 “还流口水,像个小娃娃……”他满心喜爱的嘲笑她,深邃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 可看着看着,他心里的心思却渐渐有了一丝幽暗。 男人对女人,纵然再单纯,身体也总会忠于本能——更何况,他还爱她。 这个女人,他爱她! 他还记得,当初在王府他的寝室内,他亲吻她的红唇时,那种萦绕在唇舌间美妙的感觉。 他的心,因为这个想法而剧烈的悸动起来。 慢慢地俯下头,他的唇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她。 软软的,温温的,如兰如麝,一如记忆里一般美好。 他便再按捺不住,见她没醒,索性整个人便倾身了上去—— 恰此时,商娇突然眼皮一抖,那黑眸在尚没阖紧的眼皮下一轮…… 睿王做坏事呢,自然一直警惕地盯着商娇,一刻不敢错目,眼见商娇就要醒来,他在双唇即将相触的瞬间险险刹住,顺势一个翻身坐起…… 只听“哐”的一声巨响,案上的菩萨像便抖了几抖。 睿王抱着被几案撞得几近头破血流的后脑勺,痛得满地打滚,头昏目眩,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商娇刚睁开眼睛,就看到睿王抱头打滚的奇景。 “阿濬,你这是怎么了?”她挠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疑惑的问。 睿王赶紧强忍住被痛得直流泪的冲动,扭头冲商娇笑得虚弱而无力:“没……没事儿……你醒了?” “嗯。”商娇揉揉惺忪的睡眼,关切地问:“如何,休息了一晚,阿濬今日心情可好些了?” 想想昨晚,商娇几乎被梦魇的睿王折腾了半夜,连晚饭都是刘恕亲自托着托盘端到她手里,守着她吃完的,就觉得心下戚戚。 刚说完这句话,睿王与商娇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太后的事,一早的好心情顿时消弥殆尽。 “嗯。”睿王轻轻哼了一声,尽量维持着自己淡定的模样。 商娇见睿王面色平静,想来心情有所平复,自然也是一喜,遂也从地上爬将起身,道:“既如此,那我便回去了。” 不是她不想久留,实在是她心中记挂,不敢再耽搁。 陈子岩的事,必须尽快解决。 她已耽误一日,实在不敢想象陈子岩一家在狱中会受怎样的折磨。 而经了昨日,她也知睿王此时也正难过,她如何能为难他,请他去替她打探青玉下落,救出子岩? 所以此事,只怕还得另想他法。 事实上,她心里已有一计。 只那乃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 所以此时,她现在想要回家,与安思予再商量一下,看能否群策群力,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可她这一动,睿王却愣怔了。 她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日,又在他身边哄他入眠一夜,如今他心情刚平复一点,她便又要离开他了吗? 如此一想,睿王心中顿时不甘起来。 眼见商娇想走,他想也不想,伸出手去,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拽住。 商娇正想出门唤人照顾睿王,自己好洗漱去,这样被他一拽,脚下打跌,差点摔回睿王的怀里。 “阿……阿濬,可还有事?”她强强稳住自己身形,仰头问他。 睿王却不答,只一径沉默着,一双鹰眸蜕了凌利,温柔便如满盈的水,就快要溢出一般。 轻轻抬手,他缓缓抚向商娇的脸,触到她光洁如玉的肌肤,心中对她的想念与渴望如燎原的大火升腾而起。 “娇娇,”他喑哑的开口,犹豫半晌,终还是下了决定,“娇娇,来我身边吧。我已失去母亲,不想再失去你……不管你曾经遭遇了什么,与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往……我都不会介意。我会聘你为妃,这一世,只与你一人双宿双栖……”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商娇,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表情。 他原以为,商娇会如以前无数一般,推开他的手,坚决的拒绝他。 可这一次,商娇却没有这样做。 不仅如此,她的脸上,还慢慢浮出一丝松动的神情,垂了眸,似在思索着什么。 见此情景,睿王心头如小鹿乱撞般一阵狂跳,欣喜若狂,更加紧紧地看着商娇,不敢错眼。 是的,商娇在思索,在考量。 她有丝犹豫,也有丝松动。 经过了陈子岩被指婚、被陷害的事情后,她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她有着现代人怎样的智慧,不管她如何努力生存…… 若没有权力的护持,一切均为零。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上位之人一怒,便可让百姓一代或几代人,如蚂蚁筑巢般积下的家业、人脉……以及所有的一切,瞬间土崩瓦解,付诸东流。 皇权之下,她,以及千千万万如她一般辛苦一世,只为求生的百姓,皆如蝼蚁般微不足道,如羔羊般任屠任宰。 所以,她害怕了。曾经的雄心万丈,曾经以为的无所不能,却在这沉重如山的皇权之下,开始退却,开始动摇。 现代人也曾有句俗话:背靠大树好乘凉。 或许,她早该放弃自己的坚持,放弃自己的理想,既来且安,得过且过,学着像一个古代的女子一般,为自己找一个强大的依靠,然后安心的拘于一隅,相夫教子,了此残生。 到最后,若老天垂怜,说不定还能得个儿女双全,子孙绕膝,平安终老的好结局。 何须她这般辛苦一世,却处处受人嘲笑,遭人白眼,却落得个居无定所,爱人离散的下场? 况且,抛却这些且不谈,睿王于她,也是几番相助、解厄、恩遇的恩人。 是她幼稚,以为人心不会改变,所以在穆颜入宫的事情上推波助澜,才造成了如今胡沁华在后宫的独大,竟能联合皇上,设计毒害了睿王的亲母舒太后。 况且,从胡沛华的警告里她也能听出,下一步,皇上与胡沁华,只怕会对睿王、对舒家下手了。 届时,削权、弹劾、定罪、流放、杀害…… 商娇都不敢想象,若睿王当真沦落到这种地步,会是多可怕可悲的一幕。 她不想看到这一幕,不想看到曾经有恩于她的睿王,落个如此凄凉、悲惨的结局。 更何况,她既与陈子岩再无可能,睿王却还爱她,还愿意要她…… 就当是她还他恩情,了他心愿…… 也未尝不可。 况且,她与他,未尝没有幸福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她若当真与睿王结为夫妻,至少她可以时时在他身边,提点他、替他处处提防,让他不致因与皇上曾经情谊,便一不小心落入胡沁华布下的圈套! 她想要的,是所有人对她有恩、有情的人,都一世平安。 她亦希望自己能够做一只大鹏,张开双翼,把他们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再受人欺凌,不再任人宰割。 商娇这样越想,心中越是动摇。 所以,面对睿王的再次求娶,她第一次犹豫起来。 她想了又想,思考了又思考…… 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她轻轻地、缓缓地鼓足勇气,答他。 240、疑心 240、疑心 睿王眉头一动,有些不可置信地将商娇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一切来得太快,他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以为自己尚还在梦中。 “你……再说一次?”他开口,语气里,有几不可闻的颤抖。 商娇有些羞涩,贝齿将下唇咬得发紫。 “好。”她还是从善如流,再次答他道。 这一次,睿王听清楚了。 这不是做梦。 商娇,真的答应嫁给他了! 快乐,如开在心上的花,朵朵怒放。 曾经孜孜以求,却以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 如今,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 这种快乐,如自己飞到了云端,脚下全是软绵绵的云朵,那么不真实。 但他知道,这是真的。 她答应他了,她终于答应他了!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激越与狂喜,长臂一伸,将商娇瘦小的身体一下圈入自己怀里,紧紧箍住,再也不愿放开。 “娇娇,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他在她耳边动情地道,“相信我,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给你一切你所想要的。” 商娇静静伏在睿王怀里,听着他激越的心跳,心里也说不出是感动亦或酸楚,竟也红了眼眶。 “嗯,我相信。”她轻声道。 睿王抱着商娇,感受着她在他怀里的感觉,那样温暖,那样安宁,仿佛此生此世从来不曾这么完满。 “娇娇,你刚刚的话,可不可以……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他叹息着,将头埋进她的发里,闷声问道。 商娇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扬起头,向他绽开一朵笑花,“好……” 睿王摇头,“不是这句,不是这个字……你说,你愿意嫁给我。” 商娇沉默了一下,立刻感觉到那拥着自己的手臂倏地一紧。 她知道他在等她承诺,也明白他心里的不确定与紧张。 于是,她淡笑着,道:“我商娇,愿意嫁给阿濬,做阿濬的妻子……” 话音未落,嫣红的唇,便被睿王低头深深吻处。 “唔……”她感受到他唇舌间的强势,那样迫不及待地与她缠绵,与她纠缠…… 身体本能地想要抗拒,可手刚刚抵在他的胸膛上,又生生忍住。 因为,就在刚刚,她亲口许了他一生一世的承诺。 他将会是她的夫君,会是她今后的良人。 她会誓死守护他的平安。 就如她,会尽力去保全陈子岩一般…… 陈子岩! 一想到陈子岩,商娇突然如遭雷击一般,全身都僵硬了起来。 她竟差点将陈子岩的事给忘记了! 他尚在狱中,可有熬刑?可有受伤?可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思及此,商娇便再没了与睿王缠绵的意兴,轻轻推了推睿王的胸膛。 “阿濬,阿濬……”她低低唤他,头一偏,拒绝了他的纠缠。 睿王停下,离开她润泽嫣红的唇,侧头疑惑地看她。 商娇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转过头来,正眼看着睿王。 “阿濬,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她轻声地问。 在商娇看来,她既然已经承诺了睿王,那请他相助,救出陈子岩,便是理所当然的事。 也只有陈子岩一家平安了,她才能了无挂碍,与睿王双宿双栖。 况且,睿王此时尚有权势,这件事就此时而言,对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所以,在睿王疑惑的目光中,她并无半分迟疑,开诚布公地道:“我想请你下令,调阅陈府如今被查封的物品名录……我,在找一件东西,很重要……” 商娇话音未落,却感觉睿王拥着她的手臂立刻僵直,原本洋溢在脸上的喜悦也凝固了,渐渐出现一丝龟裂。 “东西?什么东西?” 他轻声问,鹰眸中透中一丝凌利的精光,打量她的目光也有些探究与审视。 “是……”商娇正欲实言相告,脑海中突然闪过阿那辰将青玉送她之时的那番话。 “……我观那睿王似对你……有一些爱慕之心,他权倾朝野,若当真对你有意,只怕你与你的心上人,皆免不得受一番波折。这印符你且贴身收着,日后若遇大事,托人送来柔然给我。为兄答应,必护你周全!” 阿那辰虽未明言,但想来他是希望她幸福的同时,也对睿王能有所防范。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作为一国未来的储君,宁王阿那辰对他国掌权的王爷,一种出自本能的防备。 但商娇毕竟经了胡沁华的事,亲眼见证宫廷、皇权改变一个人的速度,对皇家之人,也有了一丝本能的戒备与保留。 所以她顿了顿,继而含含混混道,“只是一块玉而已……原是我的随身之物,当日却被子岩给要去了……我,我想拿回来……” 商娇迟迟疑疑地说完。 她的话毕竟不尽不实,所以话音刚落,她便低了头,再不敢去看睿王。 等了许久,也不见睿王有所回应。 商娇心中疑惑,正要抬头询问,耳边却传来睿王一声冷笑。 那笑声,冰冷刻骨,如经了寒冬中的冰水般。 “商娇,你想要的,真的只是一块玉吗?” 他在她的头顶,清冷地道。 “……”商娇愣住:什么意思?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还未及她想得明白,睿王却猛地一推她,瞬间将她推离他的怀抱,重重倒在茵席之上。 然后,在商娇愕然的注视下,他的脸上浮出一丝嫌恶。“子岩?呵呵,商娇,你唤陈子岩,可唤得真是亲热!”他冷冷一哼。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缓缓站起身来。 “……” “本王今日正觉奇怪,何以你昨日会不请自来,又心甘情愿地守在本王身边守了一夜;又何以素日里你于本王求娶之事总是一口回绝,今日却想也不想的答应下来……” 睿王负了手,鹰眸中布满冰棱,再不见了刚才的温暖温柔,又是冷冷一笑,“却原来,全是为了陈子岩!”他落拓地低吼,却满是愤怒。 商娇瞠目结舌,看着睿王自言自语般的怀疑与愤怒,全然不知所措。 待反应过来,她倏时间爬将起来,便想要辩驳,“不,阿濬,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 “本王误会?”睿王冷笑,步步逼近商娇,“商娇,是你在拿本王当傻子!” 说罢,他一甩袖子,在屋中疾走几步,转头又指着商娇的鼻子,气怒交加道:“商娇,你便这么在乎陈子岩么?哪怕他负你另娶他人,哪怕他如今身陷大狱……你也这么在乎他么?在乎到可以不顾自己名节与他住在一起,在乎到甘愿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 “……” 睿王又在屋中转了几圈,却依然愤恨难消,又恨声道,“……还骗本王说什么要看物品的名录,要取回自己的玉……本王看你分明便是想要寻找线索,替他翻案才是真!……那是不是他若当真被判死罪,满门抄斩,你也要陪他去死?商娇,你把本王当作什么?本王母亲刚逝,你便如此相欺,你把本王当作什么?” 最后一句话,睿王几乎已用尽全力地大吼出声。 嫉妒、愤恨、疯狂,已将他折磨得疲累不堪,伤痕累累。 如果昨日商娇不曾前来相见、安慰、陪伴…… 如果今日商娇不曾答应他的求娶…… 他最多习惯成自然,也不会在意,最多便是自己在菩萨面前跪上一夜,饱受一夜痛苦,独自舔舐丧母之后的伤痛罢了。 可她来了,来到他的身边。 她任他拥抱,让他倚靠,替他拭泪,守在他身畔轻声安慰,替他驱走折磨他的梦魇…… 更是答应他的求娶,承诺与他一生一世…… 这些温暖与快乐,若他从不曾得到,他至少不会觉得难过。 可她却让他得到,又瞬间快速地夺走。 上一刻如在云端,下一刻却坠入阿鼻地狱。 这比得不到,更让他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便如她拿了千万支箭,将他的心射得千疮百孔,痛得不能呼吸。 可恶,她太可恶! 他这样想着,便再也不能忍受。冲将上去,狠狠将她一拽。 “你滚,你马上滚!给本王滚出王府!” 241、示警 241、示警 商娇被睿王嫌恶地,如同扫地出门的垃圾般拽到门边,却只默不作声的默默承受。 她只是没想到,她明明没有用牺牲自己来取悦睿王,换取陈子岩平安的念头,睿王却要如此作想。 她只是想可以救出陈子岩,只要看着他平安就好。 她没有侮辱和看轻睿王的意思,一点也没有! 想到这里,她沉默着,在睿王的怒视下,打开静思斋的房门,跨了出去。 临走前,她脚步一顿,转回头看了睿王一眼。 睿王负手转头,背对着她,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 商娇便叹了口气,正欲举步离开,突然又想起一些事。 所以,她再次顿住,转头,向着睿王的背影轻声道:“阿濬,刚刚的事,不管你如何想,我却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既不信我,今天的事,便作罢了吧……” “……”睿王依旧负着手背对着她,既不应答,也不否决。 商娇犹豫地咬了咬唇,又措辞严谨地道,“还有,皇上与你虽是手足,但毕竟已有自己的孩子……人都是有私心的。你虽无意,却架不住别人有心。况如今太后已逝,阿濬还需小心为要。” 说着,商娇向着睿王背影轻轻一福,道,“商娇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言毕,她再无话,旋身便走。 睿王立在屋中,一动不动,挺直的背影,如一株雪白的树。 许久许久,他才回转过身来,看着早已不见了商娇身影的抄手游廊,却依旧愤怒满胸。 商娇,本王要的,只是你的心甘情愿而已,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本王? 还有,你最后离去时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本王生母已逝,如今唯一的亲人,便只皇兄一人。 莫非,你还想挑拨不成? 他这般想着,恨恨地一甩衣袖,也跨出了门。 昨日太后新逝,皇兄见宫内一片忙乱,又怜他生母逝世,悲不自胜,着即令他回府休息,不必管大敛之事。 但今日他心情平复许多,便无论如何也要入宫为太后守灵值夜,送母后最后一程。 正匆匆行了几步,却又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商娇今日之事,虽令他感觉受辱恨怒,但她的人品,他还是信得过的。 她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说那一番话,调拨皇上与他的兄弟情谊。 更何况,他与皇上手足情深,商娇在柔然草原上,便已是知道的。 忆及柔然草原之上的点点滴滴,睿王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想。 阿那辰与阿那月彼此心仪的事,便是大魏派在柔然最精明的探子,也没有看出端倪。 反倒是商娇,仅凭一束飞燕草,探知了这个重要的情报。 她的精明与敏锐,由此可见一斑。 那她临走之时,最后与他说的那句话,是否另有深意? 她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连他都未曾察觉的事? “……皇上与你虽是手足,但毕竟已有自己的孩子……人都是有私心的。你虽无意,却架不住别人有心。况如今太后已逝,阿濬还需小心为要。” 她为何要这样说? 莫非她在担心皇上会加害他吗? 不会,不会!皇兄不是这样的人。 但就如她所说的一般,皇兄已有了孩子。 他是皇帝,元宸又是立为太子的,他想将皇位传给元宸,他一点也不感意外。 还有,她说的有心人,又指的是谁? 唔…… 除开皇兄,必然是忌讳他独揽大权,又想拥立太子之人才对。 胡家? 睿王想到这一层,心内剧然一震,鹰眸一眯。 太子元宸,生母是胡贵妃胡沁华,舅舅是如今经由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朝中新贵胡沛华。 再没有人,比胡家更想太子能够继承皇位的了。 而皇上……甚至还许了胡沛华掌管京畿禁军调动及布防之权! 这些朝中调度,官员升迁,他此前从未曾在意过。就算外公舒相及一些大臣曾暗中提醒过他,他也只权作一笑。 毕竟,皇兄不仅是他兄长,更是皇上。 朝堂上的事,他有绝对处置的权力。 而他,只是替皇兄处置朝政的弟弟,不曾有过私心与野心,何须理会这些? 没的还让人看了一出母子不睦,兄弟阋墙的笑话。 ……可若是当时皇兄便已起了意,对于胡氏一派的官员的升迁调度,就是针对掌理军政大权的他而来的呢? 谁能保证人无伤虎意,虎也无害人心? ……还有,商娇最后那句“太后已逝,阿濬小心”,又是何意? 她想要他小心谁?胡家? 可她为何要说“太后已逝”这句话? 莫非,她在是暗指…… 想到这里,睿王心头剧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如此的揣测。 不不不,这不可能…… 现在,全天下人尽皆知,害死太后的人,是高淑妃那个恶毒的女人。 是她,将有毒的茶差人运入宫中,亲自冲泡后晋献给太后,才使得毫无防备的太后中毒而亡! 更何况,商娇并不认识胡贵妃,污她做甚? 想到这里,睿王暗笑自己多疑,脚步便不由又快了几步。 恰此时,他的脑海里,又蹿出几个画面来。 一是出使柔然后,在回大魏的马车上,商娇听闻时值胡嫔的胡贵妃怀孕的消息,突然向他出口进言,请废“立子杀母”的国律; 二是当日他于宫中大殿,与皇上议定废律之事后步出殿外,见到一身形与商娇极其相似的宫女,正在胡沛华的引领下,匆匆向着后宫方向跑去。 这两件事,当时看来并无任何联系,但如今思来,却令他不禁疑窦丛生。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可就算商娇真与胡妃有所牵连,两个女人又是何时相识,何处有所关连的呢? 胡沁华可是天都胡家的人,几岁上便被人送入西芳庵,与其姑母一同修佛的。 而商娇更是连州人氏,两年前家逢剧变,才逃难来天都的。 怎么看,她们也不像会有牵连的啊! 睿王想了又想,都觉得事有蹊跷。 睿王是谨慎的人,毕竟自小便生活在宫中,见惯了明争暗斗之事,所以对一些事,仍然有着本能的警觉。 既然自己已起了疑,又有些事想不通,那何妨派人一查? 若此事当真如自己所想,他也好早做安排与防备。 退一万步来讲,若此事只是他无端的揣测,他也好趁早打消怀疑,不要对皇上及胡贵妃疑神疑鬼,坏了兄弟的情谊。 睿王这般想着,心下便有了决断。 转而回到静思斋,速速唤来了牧流光,紧声吩咐道:“你速速去查实一番,商娇与宫中的胡贵妃可有何牵连,若有,速速来报。” 牧流光闻方一怔,直觉商娇一个平凡女子,怎会与出身富贵官家的小姐,如今的胡贵妃有所连系?这不无中生有吗? 但既睿王下了令,牧流光自然只能遵从,遂领命欲退。 刚行至门口,睿王却又唤住了牧流光。 只见他眉头紧凝,悄声道:“这件事,不可托于他人。你亲自去办……尽快!” 不知为何,商娇临走时的话,让睿王莫名的不安。他总有种预感,预感即将有大事发生。 而此时,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查明所有事情的始末与真相。 牧流光观睿王神色凝重,心中也是一沉。 “是!”他抱拳,沉声应答道,然后转身速速离去了。 242、恩重 242、恩重 商娇出了王府,一路慢慢向安宅而去。 大街上,相较昨日,禁军戒严稍松了一些,已陆续有些零星百姓开始出来走动,一些关系民生的店铺也开始悄无声息的开张营业。 毕竟,宫中虽太后新逝,但百姓仍要生活,民生还要继续。 所以,比然禁军依然戒严,但大街上依然有了烟火之气。 而此时,商娇的心里却是无比绝望。 她想象不到,睿王竟然拒绝她。 她的心思其实很是单纯,只是不愿看到陈子岩有事而已。 那个对她曾经恩重如山的男人,与她有过无数情义的温淡男子…… 她不想看他出事。 她想他平安,期待他幸福,便是他们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可以一生平安顺遂,儿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无病无痛得享天年,终老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 可如今,连这小小的心愿,只怕也无法达成了。 没了睿王相助,陈子岩又关在狱中,无法与她传递消息,那块曾带给她希望的青玉,只怕是再寻不着了。 商娇全然不懂呵,睿王怎么能这么曲解她的心意。 她从来没有出卖自己,换取陈子岩平安的心思。在答应睿王求婚的那一刻,她是真心的。 她知道他将要面临的险境,她知道等待他的未来,可能会是一条崎岖无比的路…… 她只是想陪着他,在他面对困境的时候,可以扶持着他。 纵然无爱,但她总能在他身边,陪他度过那段最难过的时光。 这是她欠他的。 若不是当初她当日的介入,穆颜如何能独得皇帝信任宠信,成为今日独揽皇宫大权的胡沁华?如何能成为威胁他的新生外戚势力,不动声色地谋害了他的生母舒太后? 这些,都是她欠他的。 她愿意用余生来弥补。 可到底,他不能体会她的苦心。 所以到最后,她所能为他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后微薄之力,提点他小心近在咫尺的危险。 然后…… 正想得出神,眼前却突然一花。只见一群人正推着几辆小车,正匆匆向她迎面而来。 当前一人,圆圆胖胖一脸福相,身着一身灰色锦缎,看上去墩厚老实的模样,正轻声吆喝着几位推车的车夫:“大家跟快点儿,马上就要到店了……小心,别溅到泥了,我这可是上等的丝绸!” 若换作平时,这样运货的商队行在人来人往的天都大街之上,是无论如何也引不起商娇注目的。 但今时正值国丧,街上仍冷冷清清,如此一队商队,便让商娇下意识地注目了几分。 待看清刚刚吆喝的男人的长相,商娇不由一下怔住了。 “黄三爷?”商娇惊呼一声。 这人可不正是当初将十三巷的旺铺以两千两的价格,贱卖给她开“明月楼”的,那个来自郓州的客商黄三爷么? 她记得高大嫂当初来询问她是否要买下那间商铺时,曾与她说过,那黄三爷家母病重,他要赶着归乡料理家母后事,待家母死后,还得在家守孝,不欲再留在天都,所以才将铺子以两千两的价格贱卖给她的啊! 她以为黄三爷将铺子转卖给她之后,早便离开了天都,却不料今日却与她狭路相遇,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黄三爷听到有人唤他,待转头见时商娇时,面上便浮出了一丝尴尬难堪的表情。 “商,商姑娘……”他嘿然,用手挠了挠头,与她打招呼,十分难为情的模样。 商娇疑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停下的小车,以及小车里一匹一匹,码得满满当当的丝绸…… 这显然是刚刚运货入城的样子。 哪曾有一丝欲离开天都返乡的模样? 遂商娇打量着黄三爷,奇道:“黄三爷,你不是说你家中老母重病,要回乡为老母送终尽孝吗?怎么如今却还在天都滞留?” “这……”黄三爷尴尬地咧咧嘴,挠头挠得逾发厉害,显然正在想着措辞。 商娇见状,又继续道:“况我观三爷这情景,可不像是有返乡的意图啊?那当日三爷将那十三巷中的旺铺无端的贱价卖给我,究竟意欲何为?” “……”黄三爷面对商娇的质疑,依旧咧唇傻笑,只作无语。 商娇于是朝他惨然一笑,索性挑破:“三爷,自打刚刚见到你,我便已料到此事是何人所为了。你还要继续瞒我到何时?” “……”黄三爷闻言,再也不笑了。他想了想,知道今日再瞒不过,于是干脆一拍大腿,全部交代,“唉,商姑娘既已料中,黄某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此事……确是陈东家委托黄某做的。黄某不谙饮食,确然经营不善,便想将那间铺子抛出套点现银,转卖丝绸布匹……此时陈氏的陈东家便找了来,按原价将铺子买了下来,却嘱我帮他一个忙……” “这个忙,就是让你去找高大嫂,然后以两千两的价格,将铺子贱卖给我,并代为保密,是吗?”商娇抢声问道。 黄三爷脸上便一阵红一阵白,吭哧吭哧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姑娘聪慧,既都料到了,黄某也就不多言了。”黄三爷笑道。 纵然商娇心里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但亲耳听到黄三爷的承认,商娇心里依然一阵感动,继而大恸地捂住了嘴,任由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见商娇如此伤感,黄三爷也大感尴尬与不安,于是紧走两步上前,正想开口劝慰,商娇却似料到黄三爷的举动与即将说出口的话,连招呼都顾不上与黄三爷打,急匆匆地抬腿便跑走了。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可商娇再也顾不得脚下的路,就这样一路狂奔而去,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辨不清东南西北…… 她才最终停下脚步,倚在一处小巷的青砖墙壁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她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那一日高小小无端跑来质问斥责她时,她便早该想到的。 天下间,能为她做这样的事的,只有陈子岩一人而已。 他看她开小摊做生意,风吹日晒,受人欺负,所以为她选中一间好铺,却担心她知道后不会接受,遂联合铺主黄三爷与房牙高大嫂演了一出戏,将这间铺子贱价卖给了她。 所以,高小小发现这间铺子实际的买入人是陈子岩时,才会如此气怒。 他默默地为她做这些事,只是希望她过得好而已。 这个秘密,早在当初高小小来找她的茬时,她便该发现的。 只当时她太自以为是,不想接受陈子岩已经成亲,却还暗中相助她的这个事实,所以直觉地排斥这个可能。 却原来,纵然知道他们再无可能,子岩还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为她做着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这样的恩情,沉重如山,叫她如何回报? 子岩,你让我何以为报? 243、许配 243、许配 痛哭过,伤心过一阵之后,商娇勉强抑住了自己的悲恸,擦干了眼泪,扶着墙慢慢站起了身来。 她的心里,终下定了决心。 脚下虽还有些脱力发软,但她却坚定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举步向前走去。 未几,她便来到了明月楼前。 只见“明月楼”大门紧闭,只门口挂着的白幡在空中飘舞翻飞。 商娇站在门外,抬眼将“明月楼”打量了个仔仔细细,又将头看向那由安思予亲手所书的“明月楼”三个龙飞凤舞,气蕴磅薄的大字,许久许久。 谁都不知,商娇为何要将自己的店铺,命名为“明月”二字。 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明月”二字,饱含着她对那段未能实现的爱情,无尽的遗憾。 而如今,便是遗憾,她亦无憾。 此生,有陈子岩这样爱她,护她,便是他们最终情深缘浅,她的心,亦无憾而安宁。 子岩,子岩…… 此生得你一人之心,哪怕不能共老,我亦圆满! 商娇想到这里,凄然一笑,上前一步,敲了敲店铺的门。 时值国丧,“明月楼”虽未曾营业,但跑堂的黄辛却是要留在铺中值守的。 果然,听得商娇叫门,黄辛在里面应了一声,赶紧跑来开了门,将商娇迎了进去。 “东家,你怎么过来了?” 黄辛机敏,见商娇来了,以为她不知国丧期间的禁忌,一面赶紧端茶递水,一面小声提点道,“国丧期间,除民生外,所有商铺不是都要歇业三日的么?咱们明月楼要明日才能开店营业呢!” 商娇边听他好心的提点,边打量着面前这个机灵的小伙儿:他虽不怎么英俊,家境也很是一般,但人却机灵,心眼儿也活泛,倒是经商的好手。 今后,常喜若当真跟他在一起,只要小两口勤勤恳恳,日子定能过得越来越好。 想到这里,商娇便笑了起来。 向黄辛招了招手,她招呼他道:“黄小哥儿,我今日不是来巡店的,而是有事来与你说道的。你且过来。” 黄辛闻言,赶忙停下手里正在为商娇倒水的活儿,坐到商娇对面,冲商娇呵呵一笑,搓着双手,有些许紧张与不知所措。 “东家,你有啥事吩咐?”他问。 商娇看着黄辛有些紧张的脸,一时不由好笑。拿起身前的茶啜饮了一口,道:“没事儿便不能关心你一下吗?你今年多大了?” 黄辛便咧唇笑笑,道:“小的今年十八了。” “十八?”商娇有些吃惊。她看黄辛模样周正机灵,待客老成,又听他说已出来做工三年多了,还以为他至少跟安思予差不多大小,不想他竟比她大不了两岁? 黄辛见商娇一脸诧异,不由咧嘴苦笑,又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憨厚地道:“小的自小家贫,没读过什么书。老爹也去世得早,为养活家里老娘,小的十几岁上就到天都寻活路来了……所以看上去便比年龄要大了些,呵呵……” 边说,他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略显老成的脸。 商娇听黄辛的话,自然也知道他的艰辛苦楚,遂也不在年龄上多做追究,又啜了一口茶。 “那你可曾娶妻,或与人订过婚约?”末了,她拨弄着茶盅里的茶,突然出声问道。 黄辛自然而然地答道:“家里穷,我自己养活自己与老娘都成问题,哪里还了想这些……”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遂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问商娇,“东家,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黄辛跟商娇接触这段时日以来,早已知道商娇并不是罗嗦的女人,她今日这段突然来到店中,又突然询问起他的婚事,怎么不令他感觉惊讶? 商娇脸上神色未变,一番沉默后,才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向黄辛展颜一笑。 “黄小哥,你来我铺子的日子虽不长,但我看得出你是个勤快机灵的人。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我就对你直言吧……” 说到眼处,商娇抬起头来,直视黄辛的眼睛,不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我与我的丫环常喜,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她现在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我也有心将她托给一个勤劳朴实的男人……黄小哥,我观你为人不错,况你们也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日子,便有心将常喜许配给你……不知你觉得可好?” 商娇话音甫落,黄辛已“蹭”的一下凳上跃起,打翻了面前的茶盅,一时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茶水溅了他一身。 但黄辛却丝毫未觉,一双眼满是惊讶地瞪着商娇,憋得满脸通红。 “东,东家……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好半晌,他才迟疑道。 商娇浅笑着望向黄辛,“黄小哥,我们也相处这么些日子了,你看我会是拿别人终身大事开玩笑的人吗?” “……”黄辛吞吞口水,再吞吞口水,再说不出话来,只低着头,垂着眼,不知所措的样子。 商娇又拿过茶盅,将茶一饮而尽,又道:“黄小哥,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近来遇到些事,只怕无力再照顾常喜,遂想将她托付给一个可靠的男人。 常喜虽是奴籍,但只要我将常喜的卖身契还了她,替她脱了奴籍,她便可以是平民百姓。届时,你与她家世相当,你娶了她,也不算埋没了你。 另外,我再将自己炒制火锅底料的配方整理后送给你们,让你们可以自立门户,做点小生意。想来只要你们经营得法,将来想在天都营生糊口应是不成问题的。” 说到此处,商娇顿了一下,又问道:“所以现下,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还是不愿?” 面对商娇的询问,黄辛先是目瞪口呆,待仔细观察商娇神情,发现她并未半分玩笑后,黄辛又突然安静下来,低头细思。 商娇今日突然来找他,跟他提及与常喜的婚事,他心里是半点准备也没有的。 他本来只是天都城郊一个贫困的贱民,家里没有半点田地财产。以前老爹在时,尚能租点别人的田地种菜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老爹病重咯血死了,家中便只留了尚年少的他与哭得半瞎的老娘,无以为生,他想着天都城中客商往来繁华,遂收拾了几件衣物,入城寻工,这才在原来的客栈做了跑堂的伙计,每月赚点花用,养活老娘。 但饶是他这样勤勤恳恳,辛苦招揽活计,原来的客栈掌柜也是三五打骂找茬,各种克扣工钱。三年下来,所得银钱刚够维持生计,哪还敢肖想什么娶妻生子,自己营生当老板? 而如今,商娇却将这么大一块陷饼摊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的心不禁激动了起来。 常喜姑娘他是喜欢的。他本便是下人,常喜姑娘人漂亮又勤快,待他也好,若脱了奴籍,自然只有他配不上她的。 而且,听商娇话里的意思,若常喜真嫁给了他,她必不会亏待他们,一定会帮助他们自立门户…… 这于黄辛而言,这是打着灯笼也遇不着的好事儿啊! 届时,他不仅能有所营生,又能奉养老娘,还能娶得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儿…… 黄辛实在找不出自己拒绝的理由。 遂他赶紧跪到商娇脚下,赶紧应许道:“东家若当真不嫌黄辛卑贱,愿意将喜姑娘嫁给我,东家便是我黄辛这一世的大恩人。黄辛这一辈子一定为东家当牛做马,以报东家的大恩大德!” 说罢,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到地上。 商娇心下大定,忙站起身来,将黄辛扶将起来。 “黄小哥,我不要你一生一世为我当牛做马,但我要你答应我,”商娇扶住黄辛的胳膊,目光炯炯地看着黄辛,“你这一生一世,一定会对常喜好,不许欺她、负她,否则天地不容!你可能答应?” 黄辛闻言岂敢不应,忙指天发誓,不敢有违。 商娇方才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只要黄辛真能遵守承诺,与常喜相守一世,相亲相爱,她便也可了了一桩心事…… 所以,她笑着对黄辛道:“既如此,趁着今日铺子尚未营业,你便回家请你老娘过来下聘吧。” 244、遗书 244、遗书 黄辛听完,连连点头,赶紧转回铺内收拾了一下,便出来与商娇告辞。 待他临出门之际,商娇细想了一下,嘱咐道:“你娘腿脚不便,这一去一回,只怕要待明日去了。我近日有要事在身,便将所有事务托予安掌柜代为处置。你与你娘明日回来,直接找安掌柜处置此事便好。至于聘礼,不会太贵重,一个心意便好。” 黄辛听商娇这番嘱咐,心中总觉不妥,忙问道:“东家,你究竟遇到了何事,竟如此匆忙行事?可需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商娇知他关心自己,浅浅摇头,笑道:“没什么事儿,只我近日可能会忙别的事,无暇分神他顾而已。你照我说的,先将老娘接来,以后的事,安掌柜自会按我的安排,为你们打理妥贴的。” 说罢,商娇笑着向黄辛挥挥手,“你快去吧。早点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娘。” 黄辛这才诺诺应下,出门家去了。 直到看到黄辛兴奋的一路小腿离去,再不见踪影,商娇这才转回身,将明月楼的大门阖上,一个人坐在偌大而寂静的饭馆中,许久,许久…… 终于,她开始行动。 缓缓走到柜台之后,拿出纸笔,又研好了墨,一笔一划,开始写着一封长长的信。 一切办妥之后,她将信揣回怀里,锁了明月楼,方才往安宅而回。 商娇回到安宅时,安思予正为她的一夜未归而担忧了一整日。此时见她回来,忙拉过她细问。 商娇含含糊糊地说了自己昨天碰到胡沛华,得了胡沛华警告之事,也将昨日自己去王府看望睿王之事说了一下,最后指着自己的小屋,轻声问安思予道:“常喜可在里面?” 安思予见商娇出去一日,回来却不温不火,也不欲与自己多说她昨日所遭遇的事,心下虽有疑虑,却也不便细究。如今见她问起常喜,方才浅浅地点点头,面上浮出几分忧虑之色。 “喜姑娘昨日一回来便将自己关入了小屋之中,哭得悲凄。待要天明时方才歇了。” 说着,安思予细观商娇神色,迟疑问道:“你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商娇听安思予说起常喜哭了整整一夜,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她也不瞒安思予,将昨日自己在睿王府门前遇到常喜的事,跟安思予小声说了一遍。 末了,她想起昨日牧流光对常喜的阻拦,直觉常喜就如同拿了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不免心中愤慨。 “安大哥,你说,常喜这像什么话?她以前总喜欢说什么‘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节’之类的话,可如今换作她自己,却什么都不顾了!她纵然再喜欢睿王又如何?她只是一个奴婢啊!便是睿王真对她起了兴致,也不过便是待她如阿猫阿狗一般,宠爱一阵而已,哪里会得长久? 况且,昨日王府门前那么多的朝中大臣,加上驾车的车夫、家奴……那浩浩荡荡的,只怕几百人也不止!她这样贸然前去探望,若是被那些人瞧去了,会如何笑话她?她今后要如何在天都立足、生活?” 说到此处,商娇又气又急,在原地不住地跺脚,恨铁不成钢。 相较于商娇的急怒,安思予却显然淡定得多。 他听商娇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完,沉默了一番,问她道:“既如此,那你现在作何打算?” 安思予话中的意思,本不是关心常喜,而是担忧陈子岩之事,商娇会如何处置。却不知商娇是没听懂他话中之意,亦或是有意避开,总之,听安思予如此问,商娇沉默了。 许久,她缓缓抬头,对安思予道:“常喜不能再留了,我不管她对睿王有几分真心,或有几分攀附之意,她一直对如此睿王念念不忘,恐怕终是祸事。倒不如及早将她嫁出去,也好了断我的一件心事。” 商娇不知,她说此话时,脸上的表情,是一种义无反顾的绝决。 安思予听她说得断然,又见她面上神情,不觉怔了怔。 心里,无端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娇娇,你……” 他正欲探究她何以今日会如此绝决,话还未完,商娇却蓦地扬起一抹笑,对他道:“大哥,你觉得常喜与黄辛相配吗?” 安思予被她这么一岔,一时脑中思绪一断,只能顺着她的意思,点头道:“唔……黄辛勤快机灵,常喜当家理事也不错,若他们二人当真成了,倒是挺好的一对。” 商娇便点点头,笑道,“大哥所言甚是。我也觉得常喜与黄辛在一起,便是日子过得苦点儿,但只要二人夫妻同心,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就比什么都强。” 安思予闻言淡笑,赞同地朝商娇点了点头。 商娇讲完闲话,又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安思予笑道:“天气好热,大哥,我口渴了,你能帮我倒杯茶过来吗?”边说,她边朝安思予可怜地眨眨眼,吐了吐舌头。 安思予被商娇的模样给逗得笑出声来,忙拉她到桌前坐下,笑道:“那你稍坐片刻,我这便去烧水为你沏壶新茶去。” 说罢,他转身便往厨房而去。 商娇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安思予的背影,直到看到他进了厨房,那一直压抑在眼底的泪,方才再抑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缓缓地,她从怀里取出那封刚刚写好的书信,轻轻压在石桌之上。 站起身来,她朝着厨房的方向,默默的流泪,默默地在心里千百次的重复着:“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她一抹眼泪,再不迟疑地转身,毅转决然地走到安宅门口,拉开大门,大步离去。 待安思予笑着端着刚沏的茶,自厨房转出时,却只见夏花繁盛的安宅小院里,只余了孤零零的石桌、小椅,而本来坐在那里的商娇,却早已不见了身影。 安思予愣了一下,以为商娇进了小屋看常喜去了,遂并不着忙,踱上前去,正想将茶水放下,忽见小桌上,竟有一封署名“安大哥亲启”字样的信。 那信上的字迹,安思予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安思予心里立刻被一种不安的情绪所充斥着,再顾不上其他,立刻放下手中茶托,将信拿起,拆阅。 他看得很快,几乎一目十行。待信看完,安思予只觉得身体一软,手一滑,数页信纸便飘飘扬扬地落在院中地上。 安思予浑身颤抖着,倚着石桌坐了,仰头看看天上刺目的烈日。 明明夏日炎炎,为何他却觉得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那封信里,商娇嘱咐了他许多的事情。 她说,明月楼虽说是她的,但却是安思予花钱买下,理应归他所有,甚至连地契放在哪里,她在信里也详细说明; 她说,她已与黄辛谈妥,将常喜许配给黄辛。明日若黄辛带着母亲前来下聘,便由他做主应下,并托他将常喜的卖身契拿去衙署注销奴籍; 她说,自明月楼开张之后,她攒了些钱,共有三百余两,想来现在为常喜备置嫁妆已来不及,便将钱分成两份,一份给常喜,一份给他。 最后,她还亲手写了两份火锅底料的炒制秘方,一份留给黄辛与常喜,一份留给他…… 而关于她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把这些事嘱咐于他的原因,她未着只字片语。 但安思予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终于知道,为何今日甫一见她,他便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与不详的预感。 那是一种交待后事的绝决与凄然。 她回来见他,只是为了向他…… 交待后事! 而这一封写给他的信,便是她给他的遗书。 昨日自她得知太后逝世,陈家一家被问罪下狱后的一夜未归,到今日她回来,将这封信不声不响地交给他,又不声不响的不辞而别…… 他终于知道,商娇想要做什么了。 她想用她自己,去换取陈子岩的平安! 她想用她自己的生命,去保全陈子岩一家人的平安! “娇娇,娇娇……” 知晓了商娇的真实想法,安思予只觉心如火焚,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与冷静。 颤抖着手,将散落的信纸一页一页捡起,又小心翼翼地揣回怀中最靠近心脏的位置,用手紧紧捂住…… 安思予闭了眼,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的思绪,告诫自己:这是商娇对他的嘱托,他应该一如从前般,尽力替她去完成…… 可是,直到他逼迫得自己全身发抖,他也无法阻止自己,阻止那颗想要去阻拦她的那颗心。 是的,他要阻止她。 他曾以为,他对她的爱,便是但凡是她想要的,想做的,他便会默默守护在她的身边,陪伴、帮助她去达成她的愿望。 可是,这一次,生平第一次,他无法再顺着她。 她不能看着陈子岩死…… ——他亦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他无法知道,若商娇真的替陈子岩顶罪而死,那他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失去了商娇的安思予…… 要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里,安思予再不迟疑,飞快地站起来,快如流星般地追了出去。 阻止她! 他要阻止她! 他一定要阻止她! 他飞快地奔跑着,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朝着廷尉署的方向奔去。 可是,饶是他脚下再快,却终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他远远望见廷尉署那巍然而立、黄瓦盖顶的重檐建筑之时,也清楚地看到了那扇洞开的门前,一抹娇小的身影已迈上阶梯,没有丝毫犹豫地,欲抬脚入得那阴森威严的府衙之地。 “娇娇!娇娇——” 安思予只觉心内剧痛,拼却全力嘶吼出声,向前狂奔,想要阻止她。 那抹身影听得他撕心裂肺的叫喊,正欲跨入门槛的脚下动作顿了一顿…… 却连头也未回地,一脚跨进了廷尉署。 245、投案 245、投案 商娇昂首挺胸跨入廷尉署,立刻引起署兵的注意。 两位面相凶恶的署兵横剑而握,大喝一声:“什么人?” 商娇连看也不看那两人一眼,目光直视前方廷尉署公堂,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道:“投案之人!”说罢,她双瞳一转,看了两个署兵一眼,道,“太后遭人毒害一案,我乃元凶,现前来投案自首。请速带我前去公堂审问。” 她话音甫落,两个署兵皆大吃一惊,不由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皇太后遭人毒害身亡,消息传出,震惊朝野,皇上大怒之下,将与此事有关的高淑妃打入天牢,又责令廷尉署一众官员,会同有司联合审理此案。 廷尉署接到皇上圣旨,也知案情重大,早已将所有涉事人员一并抄家押入廷尉署地牢之中,一一过堂审问。一时间,天都城中,凡与高家或陈氏有涉的人员、商户,无不人人自危,避之不及。 偏此时,这样一个模样娇弱的年轻姑娘,却跑来自首,说自己乃此事的元凶巨恶,怎能不令人惊诧怀疑? 可当值的署兵也知案情重大,如今见有人前来投案,主动承认是自己谋害了太后,便是心中存疑,也不敢怠慢。所以听得商娇这般一说,两位署兵短暂僵持了一下之后,立刻上前道:“既如此,那姑娘里面请!” 他们说得客气,但手下去半点不留情,立刻上前擒下了商娇。 商娇任由他们押解着,半点也不挣扎,踉踉跄跄地往堂上走去。 此时,安思予亦冲上了廷尉署的台阶,一边呼喊着商娇的名字,一边便要抬脚迈入廷尉署的府门,企图阻止商娇。 商娇听身后安思予撕心裂肺般的痛呼,心中巨痛,脚下步伐便顿了一顿。 “公差大哥,”她站定,向着擒住她的一个署兵求道:“外面那人,乃我结义的兄长。投毒之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他半点无涉,他亦不知实情,所以赶来想替我求请……可否请你们代为将他撵出府去?” 两个府兵略一迟疑,但见商娇说得真诚,再者她又是主动前来投案的,遂点了点头,只一人擒了商娇往前走,一人则转回府门,将想要硬闯的安思予拦下,撵了出去。 商娇一步一回头,看着安思予在署兵的驱赶下被迫离开,却依然唤着她的名字,乞求着她能回心转意,一声一声哀凄的声音,如失伴的大雁,满是痛苦与绝望,不由痛彻心扉,潸然泪下。 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她闭了眼,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 他对她的情意,她都懂。 可是她心,早被陈子岩的情、陈子岩的恩所占据,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所以,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不能懂。 所以,才选择紧闭双眼,蒙住心智,视而不见。 若说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牵挂,那便是他。 唯愿从今而后,他可以忘记她,重新寻得一个善良可意的女子,用温柔的手,抚平他的伤痛,伴他一生幸福。 商娇这样想着,一步一滴泪,被带到了廷尉署的公堂之上。 廷尉张千秋早得了消息,匆忙从署衙后苑上得堂来,端然坐在公堂之上。此时见商娇带到,立刻一拍案前惊堂木,大声喝道:“何人投案,带上堂来!” 立时间,两旁署卫环拱,杀威棒点地,威武声大震公堂。 商娇却毫不畏惧,任由署兵将她拖上堂来,跪在张千秋面前,端然磕了一个头。 然后,她直起身来,朗声道:“犯民商娇,乃太后投毒案元凶首恶,现前来自首。请廷尉大人明察。” 商娇的话音不大,但明朗清晰,张千秋听在耳中,心里也是一奇,不由举目,审视眼前跪于堂前,略显瘦小娇弱的年轻女子。 张千秋年岁亦不大,只三十来岁,原也是中书学生,只因读书之时,便帮助时任廷尉署官的父亲破了几件案子,遂有了破案奇才的美誉,后经举荐,接任父亲之职做了廷尉,专管大案之审察侦破事宜,颇得赞誉。所以此次太后遭人毒害,皇上下令由廷尉署审理处置,案子自然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只张千秋虽接了圣旨审理此案,但他心中明白,此次案件绝非表面上所见那样简单。 其一,大魏一国位高权重的太后遭人毒杀,从表面上看,高淑妃自是难脱嫌疑。可实际上,此案最大的疑点,却是若高淑妃早知茶中有毒,又怎会亲自将茶晋献给太后,坐实谋害的罪名? 其二,若高淑妃当真要谋害太后,又怎会令人从自家族妹的夫家取得茶叶入宫?她难道就不怕无论事情成败,都会连累自己及族人族诛么? 其三,一罐茶叶,自入宫之后,到太后饮用之前,经了多少人的手?其中有多少人与此事有所牵连?怎能只因茶乃高淑妃所泡制、进献,便料定高淑妃乃是元凶? 可是,张千秋根本来不及说明自己的疑问。 在他奉旨查案之时,随旨而来的,便是会同他一同审案的人,乃当今皇上宠妃、太子元宸的生母胡贵妃的亲兄长,光禄大夫、卫尉将军——胡沛华。 张千秋任廷尉署官已快十年,久在官场浸淫,办理的案件又常是民间奇案或事涉皇室与朝中官员的大案,见此岂会不知皇上用意? 两位皇妃皆为宫中宠妃,且都位份颇尊,一派依附舒相等老派外戚,一派为皇上亲自提拔的新晋势力…… 两相角力,在皇上心里,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张千秋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何时该说何话,何时该管好自己的嘴巴,才能保全自己。 便如前些日子,由他审理的梁氏一族中毒案及醉倚楼大火案一般。 有时在官场行事,唯一保全自己的全家性命的法则,便是再如何心中存疑,也要做好上位之人的喉舌。 所谓公义,若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从何谈公义? 所以,在知道胡沛华将会同自己审理此案后,张千秋便知道,这个案子只怕再怎么审,也只有一个结果。 而他要做的,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然外面禁军缉拿高氏族人,闹得全天都百姓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也与他无关。 他要做的,便是等胡沛华审问出了结果之后,将之上呈皇上即可。 可是,他想不到,今天会突然蹿出一个变数。 这个名唤商娇的姑娘,竟主动跑来廷尉署投案自首,声称自己乃毒害太后的凶手…… 张千秋怎么可能会信? 他只是觉得奇怪。 这么一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年轻姑娘,怎么有勇气,扛下毒害一国太后的罪责? 她难道不知,毒害太后,是族诛凌迟的死罪吗? 她怎么敢! 所以,张千秋听商娇陈述完,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大胆犯妇,小小一介平民,公堂之上,竟敢冒顶毒害太后之死罪!说,你是受了何人指使,又替何人顶罪?”他断然喝问道。 商娇听张千秋不问青红皂白一通喝问,不由心头一跳,眉头一下蹩紧。 一个掌管刑狱断案的官员,见有人投案自首,却不问来由,不问是非,上来便问她受何人指使,替何人顶罪…… 这说明在他心中,早已有了既定的人犯。 而这些人犯中,必然脱不开陈家,脱不开陈子岩。 看来,她今日算是来对了! 想通这些关系,商娇不怯不畏道:“无人指使,犯民也无须替人顶罪。毒害太后之事,确是犯民一人所为。请大人明察!” 246、刑讯 246、刑讯 面对商娇的凛然,张千秋一时无语。 许久,他才又一拍惊堂木,道:“好。你既说此事与你有关,那你且说说,你一介平民女子,是如何入得宫去,又如何将毒下到太后所饮的茶水中。你若说不出,本官定要治你一个谎报案情、误导办案的重罪!” “是!”商娇朗朗道,又磕了一个头,方才直起身来,按自己原先想好的说辞,道:“大人明察,我原是陈氏商行东家陈子岩的文书。而我的另一重身份,则是与陈子岩有过一段感情,甚至已议定婚事,后又被他所弃的,未过门的妻子!” 商娇此言一出,公堂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商娇身上,意味不明。就连张千秋听闻,也不由一愣。 陈氏商行的东家与高家小姐结亲,乃太后亲下懿旨所赐,张千秋是早就知道的。只此时突然蹿出一个商娇,自承曾与陈子岩有情,又为他所弃,这等对于女子相当于奇耻大辱的事,她竟说得面不改色,如何不令他惊奇? 遂他不言,只扬手制止底下公人大哗,又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商娇便又道:“我与陈子岩的这件往事,商行里所有的人人尽皆知,大人若不信,大可去查证。我待陈子岩情真意切,在公事之上更是勤恳努力。原本满心以为他会明媒正娶,却不料变故陡生,他最终却娶了有财有势的高家小姐为妻……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我心中生恨,遂心生毒计,在当日由我经手售卖的茉莉花茶中下了鹤顶红,想除去陈子岩及其家人,亦或经由商行售出,若有人中毒身亡,必牵连陈氏家道中落。 我机关算尽,却不想当日因为茉莉花茶炒成天价之故,陈子岩舍不得一次售出,便将剩余的茶封存库中留用,后被陈子岩之妻,高家小姐高小小发现,竟拿来献给族姐高淑妃,反毒害了太后…… 大人若不信,自可查证一番。当日茉莉花茶乃犯民在随州境内,偶遇蜀地茶农所获。犯民与其所签之买卖契约,如今也在陈氏商行留根存底。后茉莉花茶之销路,也经由犯民所拓,卖至天价。这些大人去天都城中走访一番,定能知晓。 大人,犯民是最了解茉莉花茶,也最能接近茉莉花茶的人。下毒之事,实乃犯民心存妒忌,一时糊涂做下的错事,却不想竟因此毒害了太后,犯民着实罪该万死! 说到此处,商娇望着张千秋,又道:“事发后,禁军四处抓捕涉案之人。犯民自知罪孽深重,昼夜难安;犯民也深知以大人之能,迟早会发现真相,查到犯民身上。一人做事一人当,犯民遂索性前来自首投案,也好争取从宽处置,落个全尸。望大人处置!” 说罢,商娇再次深深的跪拜下去,作伏头认罪之状。 张千秋听完商娇陈述,心头也是一沉,不由为难起来。 商娇的话,合情合理,清楚明白,一字一句,仿佛都在说明,她作为一个弃妇,心怀嫉妒,遂心生毒计,在茶中下毒,欲令陈氏商行声名受挫。不想却无意中,让高小小拿来晋献给高淑妃,从而间接害死了太后。 可张千秋审案多年,又岂会不知,她口口声声恨陈子岩、恨陈氏商行,却分明是拿自己顶罪,将陈氏与高氏摘了个干干净净! 若当真治了她的罪,那陈氏与高氏,便必会洗刷清白,获得释放。 这显然不是胡沛华及上头的人想要的结果。 可若不治她的罪,那今日过堂,商娇的供词…… 又算什么呢? 想到这里,张千秋全然蒙了,赶紧趁人不注意,给堂下公人使了个眼色。 那公人会意,不声不响地退出人群,往府外而去。 而堂上,审问依旧继续。 张千秋又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个口齿伶俐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嫉恨陈家,却一字一句皆在为其开脱狡辩!还说不是受人指使利用?说,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前来为陈家、高氏一族脱罪的?” 商娇早将张千秋那一瞬间的犹豫看在眼底,便知自己那一番早便想好的说辞到底令张千秋信服。 但观张千秋如此行事,便是存了心,无论商娇如何审诉,也一意要将此案与陈家、高氏一族扯上关系了。 遂商娇心头也一阵火起,便再不管不顾起来。她直起身来,愤然反问道:“大人,我刚刚所言句句属实,大人若不信,自可查证。但我观大人行径,却是一径要将此事做成牵涉陈家、高氏一族的铁案,却不知大人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一席话,令张千秋及堂上所有人皆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好半晌,张千秋终于回过神来,知道商娇所言是在暗指他受胡家指使,刻意污蔑陈家与高氏一族,不由大怒。 重重一拍惊堂木,张千秋指着商娇破口骂道:“好个口齿刁毒的女子,公堂之上,竟出口污蔑本官!若不严惩,本官何以立威?” 言罢,他环顾左右,喝令道:“来人,施拶刑!替本官撬开这女子的口!” 话音一落,立刻有公差应声而动,一人上前,将商娇推倒趴在地上。商娇还未回神,二人左右夹住杀威棒,便将商娇的身体固定在地,一动也不能动。 然后另有两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托着托盘上得前来,单膝半跪在商娇身前,一左一右,将商娇手指拉开,伸直。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商娇慌了,厉声喝问,侧头去看那托盘之上,但见一物形似壁虎,其背掀起,则如小刑的铡刀,只刀侧圆钝而已。 两位公差对她的质问与惊慌置之不理,径直拉开她的手指,然后将四指伸入那刑具之内,狠狠一压而下—— “啊——”商娇立时一声凄呼。 被压在刑具之下的十指如千钧压顶,一阵钻心的疼痛便入骨入髓,仿佛骨头都快要断裂开来,痛得她身体一阵翻滚,奈何手被铡压住,摆脱不得,连心跳都快要停止。 好不容易挨过最初一阵刑讯,那两位施刑的公差放开她时,商娇已被指间那剧烈的疼痛折磨得额冒冷汗,眼冒金星,呼吸也急促起来。 好痛,好痛…… 她以前只在电视里看过古代的刑罚,当时最多只觉残忍,却到底没有切肤之痛。 而今日,当她自己亲历,她才知道,原来古代的刑罚对人的残害,简直令人发指。 小小拶刑,尚还只是中国古代刑罚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但那种痛苦她却已熬刑不住,几欲晕厥,若当真上了大刑,她焉还有命活? 正想着,却又听堂上一拍惊堂木,张千秋再次喝问道:“如何,你招是不招?你是受何人指使,来替何人顶罪的?” 商娇趴伏在地上,微微动了动自己刚刚受刑的手指,只觉得如万蚁钻心,巨痛难忍。听张千秋喝问,她的眉头皱了皱。 子岩,陈母…… 他们可曾如她一般的受刑?那些刑讯的手段又如何? 他们还好吗? 这般想着,商娇心里便更加坚定了起来。艰难地支了支身子,她抬起头来,恼怒地看着堂上的张千秋,恨声道:“没有人指使我,我也没有替任何人顶罪!我所说的一切,只是事实,请大人明察!” 张千秋见商娇挨了刑罚,却丝毫没有悔意,不仅没有改口,便连说话的语气也没有改变,不由怒从心生。遂指了指商娇,向两旁公差又道:“继续!给本官继续拶!直到她肯说实话为止!” 公差得令,哪敢慢怠,于是又一左一右,向夹住商娇手指的刑具施力压下…… “啊——” 商娇又是一阵厉呼。 刚刚受刑的手,才得以恢复片刻,脑海中还留有伤痛的记忆,却马上又被施刑…… 这一次,便比第一次施刑时记忆更加深刻,更加痛苦,让人恨不得立刻去死! 甚至有一刹那,两位公差施刑间,她似乎听见自己的指骨“咯嚓咯嚓”的断裂声…… 何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商娇今日总算领教了。 “住手!”正拼命咬牙活受着,忽然,堂外响起一人威严中带着薄怒的声音,一人迅速地朝着公堂的方向而来。 247、值得 247、值得 随即,但闻“扑、扑”两声,那人一只大脚飞出,左右正在施刑的公差便被踹飞倒地,半天爬不起身。 那施压在商娇手上的力道一减,商娇本来全力对付疼痛的神经放松,顿时整个人趴伏在地,全身再无半分力气,只余呼呼喘息。 那人见状,单膝跪地,将商娇尚在受刑的手,自拶刑刑具中解救了出来。 当看到商娇原本娇嫩的素手,如今在拶刑之下,根根淤血肿胀,连动也动不了,他原本阴冷狠戾的眸子里,便有了几分寒意。 “你还好吗?”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商娇瘫软的身体自地上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想碰碰她受伤的手,却又不敢,只能紧着声音询问道。 商娇无力地抬眸,当看到那人削瘦冷峻的脸庞,不由皱了皱眉:“胡……胡沛华?” 他怎么来了? 来看她如何受死吗? 她这样想,嘿然冷笑,伏在他身上,虚弱无力地嘲讽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快死啦,你和胡贵妃很快便能了了一桩心事了……” 话音一落,她头无力地耷拉下来,便闭了眼,陷入一片黑沉之中。 “你!”胡沛华听商娇这样讽刺自己,不禁有些恼怒,正想斥她,却见她双眼紧闭,俨然已昏厥过去,不由心里一揪。 扭头,他怒视堂上的张千秋,喝问道:“张大人,你这是做甚?何以不等我来,便擅自问案?又何以滥用刑罚?” 张千秋未料胡沛华竟与商娇相识,此时见胡沛华怪罪,忙下得堂来,向胡沛华一番行礼之后,又将事情的始末缘由细细说了,末了他拱手道:“下官几次询问这姑娘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替何人顶罪,但这个姑娘俱坚称自己便是杀害太后的元凶,还在公堂之上污蔑下官……下官一时无奈,方才给她上了刑具,想问出缘由……” 胡沛华一面听着张千秋的解释,一面又凝眉看着怀里熬刑之后,面色惨白,虚脱昏厥的商娇,心里五味杂陈,再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刚刚他在胡府,接到张千秋派去的公差禀报说有个女子去廷尉署冒顶毒杀太后的大罪之时,不知为何,他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商娇,所以甚至连官服也来不及换,便骑了马匆匆赶了过来。 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待他一进公堂,便看到商娇被廷尉署的公差左右夹住,熬刑痛呼,全身颤抖的模样。 他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傻? 她到底知不知道,谋害太后,会是怎样的罪过?便是族诛、凌迟也不为过! 这样的情况下,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要与陈家撇清关系,甚至避而不及。 可她呢,为了一个陈子岩,为了那个曾经负她伤她的男人,竟傻傻地跑来,意图替他们扛下这样的泼天大罪! 普天之下,还有比她更傻的女人吗? 她那令他折服与赞叹的聪明才智都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他阴沉着脸,一把将商娇抱起,向张千秋道:“张大人,你让大家先退下,再给我找个安静的房间,我想单独与……这个人犯聊一聊。” 张千秋早视此事为一个烫手的山芋,所以才暗中派人去请胡沛华前来,会同他一同审理此事。此时见胡沛华待商娇的态度,心里更是暗暗吃惊,遂赶紧应是,挥退了左右公差,自己在前引路,领着抱着商娇的胡沛华一路到了廷尉署的后苑,自己休息的处所,这才赶紧告辞离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空荡的房间便显得有些幽森冷暗,胡沛华将商娇抱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放在床上。 然后,他直起身,蹩眉凝视着她昏睡的模样半久,终抚额长叹了一声,坐到她的床边,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发。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竟对一个女人,生出了无力的感觉。 从最初的想杀杀不得,想打打不得,到后来对她生出的兴趣,对她的怜惜…… 她竟然一步一步,缚住了他正欲大展的拳脚,振兴家族的愿望。 商娇,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 商娇这一觉似睡了好久,梦里,她依稀觉得自己全身冰冷,于是便点了火盆烤火,双手却越烤越疼,最后疼得仿佛有碳球捏在手中一般,火辣辣的的疼,无论她如何摆脱,却依旧疼得钻心。 终于,她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啊”的一声挥舞着双手一跃而起,睁开了眼睛。 入眼处,却是一处卧房,房间不大,却仅一桌一案,墙壁也是素白,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正疑惑间,却听耳畔有男人低沉着声音问道:“醒了?” 商娇心里一惊,忙抬头循声望去,便看到倚在床头,正凝视着她的胡沛华。 “这是在哪儿?”她环顾四周,问。 “这里是廷尉署的后苑。”胡沛华淡淡应了一声,便缓缓站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走到床边,他俯头,看着床上拥被看着他,略显几分惊慌的商娇,直入主题:“说说吧,你今日为何会来廷尉署?” 边说,他边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指,坏心的碰触了一下她伤痕累累的手指。 “啊!”商娇只觉被胡沛华触过的手指如被火燎了一下般火辣辣的疼,痛得一声惨叫,又不敢去碰伤指,只得咬着牙静待那一阵疼痛过去。 恨恨瞪了面前一脸似笑非笑的胡沛华,她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低吼:“你干什么?” 胡沛华听到她的嘶吼,略显阴沉的眸子闪过一丝黯然,盯着她的脸,缓缓道:“那你又在干什么?” 边说,他边伸手,揽过商娇的脖子,一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目光灼灼的打量着她,“商娇,前两日我与你说的话,你没听懂是不是?” 他明明已经告诫过她,这是胡沁华与高淑妃之间的私人恩怨,这一次,胡沁华早已是打定主意,欲借此时机,一举除掉高淑妃这个横亘在她心头的心病,连同高氏一族,全都脱不开干系。 所以,他让她不要管,避之则吉。 ——更何况,那些人,她救不了;那些事,她也管不了。 可她倒好,不仅没有事不关己远远走开,反倒自投罗网,将所有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哪怕抛却身家性命不顾,也要去救她想救的人。 胡沛华已不知是该嘲她痴情,还是该笑她痴傻。 商娇只淡淡瞟了胡沛华一眼,死命地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然后与他四目相对,轻声却无比坚定地道:“我自然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但胡沛华,我也告诉过你,有些情意不是假的。陈子岩待我,有恩、有情,这些我一生都不敢或忘。你与胡沁华铁了心要整治高淑妃一族,这是高淑妃自己造的血债,我可以理解,我也可以置之不理…… 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把陈子岩及他的一家牵涉进来!你们都知道,他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商人而已,每日每时,都只知辛苦经营,所图不过是上奉自己母亲,下养商行众人而已……他有什么错?婚姻与一生的幸福,你们要剥夺,如今连他的性命你们也要剥夺?” 说到此处,商娇抑下心中悲愤,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待心情平复了一些,她垂了眼皮,扯出一丝浅浅的嘲意,又道:“其实,此事若说到底,兴许胡沁华最该怪的人,反倒是我。若当日在西芳庵,她不是为了救我答应你入宫之事,之后这一切,兴许便都不会发生,她的父亲冯老伯也不会死,她依然会是那个温柔、娴静,只想一心侍奉佛前的穆颜……” 回忆起往事,想起曾经与穆颜的交浅言深,商娇颇为伤感。 轻轻抬袖一拭眼角,她继而又道,“所以,这件事,我思前想后,也只有我来顶罪,才是最妥贴的。 胡沁华于我有救命之恩,她也时刻惦记着,害怕我将她和悯儿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而陈子岩也对我有恩、有情,这些我亦不能辜负……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由我出面,顶下毒害太后的罪名——一旦我死了,子岩便能得救,胡沁华也能彻底放下心来…… 至于高淑妃与高氏一族,太后已殁,舒氏一门没落指日可待,高氏没了靠山,又经此一役,自然再不会是你们胡氏的对手。只要胡沁华继续得到皇上庞爱,稳坐贵妃、太子生母之位,将来必位尊权重,甚至母仪天下。届时,她想如何处置高淑妃及其身后的高氏一族,不过她兴之所至的一句话而已。所以……” 她看着胡沛华,从容中带着无比的郑重,甚至还些小小的哀求,“胡沛华,我请求你,请求胡贵妃,以我一命相抵,放过陈子岩一家吧!” 说罢,她自床上起身,第一次向着胡沛华重重跪下,郑重的磕了一个头。 胡沛华紧蹩双眉,听商娇说完,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谓然长叹。 “看来,所有的事情,你倒是分析得透彻,也想得明白。”他摇头叹道,看向商娇的眼中,不由自主的泛出一抹不忍之色。 “可商娇你是否想过,人都只有一条命,你这样舍弃自己去保全一个不属于你的男人,这样做值得吗?” 届时,她死了,不过一具枯骨,埋在地里遭受虫咬鼠噬;而她救下的人,却有妻有子,继续享受着自己平静安逸的人生……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248、牢狱 248、牢狱 这是胡沛华心中最为疑惑不解的事。 爱一个人,难道真要以自己的生命,去成全他的幸福吗? 商娇闻言便笑了起来。那笑容如朝花初开,美丽而温暖,却又有着欣慰与满足。 “胡沛华,你是知道我的。我怕痛,怕死,胆子也小……但陈子岩于我而言,不仅是曾经的恋人,我所爱的人,更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恩人!为他而死,我不悔。” 是的,不悔。 况且,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或许,一旦她死了,她的魂魄便能回到现代,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里…… 到那时,她依旧是21世纪一个普通的OL,一个单纯的,只知道与朋友吃吃喝喝的小姑娘,一个还靠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即使不在身处同一时空,即使相隔千年,但她还活着,他亦能安好地度过自己往后的人生岁月…… 这样一想,死对她言,便不是那么可怕与恐怖的事情。 所以,她不后悔。 胡沛华紧盯着商娇的面庞,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胆怯后退的模样。但许久之后,他才挫败的发现,原来商娇当真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知道,自己已经劝不回她。 他慢慢退,再慢慢退。 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敢想象,究竟是如何的深情,方才能一个女子如此情之所至,悍不畏死? 他只知道,在她的笑容面前,他的心在动摇。 他甚至一时间觉得,当初胡沁华一为动摇高氏,二为惩罚商娇,而将陈子岩卷入这场不见硝烟,却杀机四伏的战争中,当真是个无情与错误至极的决定。 思及此,胡沛华摇头苦笑。 他从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也有如此心慈手软,犹豫不决的时候。 忽而被这种感觉一惊,他这才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强令自己硬下心肠,当断则断。 现如今,不是该顾惜商娇的时候。 此事重大,况其中尚牵连着几方角力,无数人也牵涉其中…… 岂是商娇凭一人之力可扭转为之? 此事,只怕还得待他入宫与胡沁华商榷之后再做定夺。 是故,再睁眼时,他眸中已是断然的无情。 一手托住商娇尖尖的小下巴,他强迫她看向自己,沉声笑道:“好。你既如此高义,我便成全你。” 说罢,他狠狠甩开商娇的头,几步跨到大门处,拉开门,大吼两声:“来人!” 听到胡沛华唤人,早有侯在门外的公差紧步跑了过来,低头垂耳,敬听吩咐。 胡沛华便指了指商娇,吩咐道:“将这个人犯带入牢中,严加看管起来,听凭我日后处置。” 廷尉署所设监狱,与府衙不同,因专门关押事涉大案或皇家的犯人,所以越发显得森严肃杀。 商娇被两名公差押解着过了前堂,在堂口右角处有一监门,内有一照壁,一入监门,又接接连拐四个直角、五道门的甬道,接着是一条约一米多宽的通道。两边是两排低矮的监房,关押一般的杂犯;通道尽头,往东拐直角弯是内监所在,专门关押死刑重犯。内监是四合院形,东西南三面是普通式监房,北面有两幢无窗窑洞式监房,便是关押着死刑待解女犯的女监。整座大牢阴森幽暗,潮湿无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霉烂腐臭的气息。 商娇被两名公差押解着交给了看管女监的牢头,又被牢头骂骂咧咧的推搡着除了一切身上衣物,换了囚衣,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入女监。 女监中关押的犯人无一不披头散发,浑身肮脏恶臭,有的甚至状似疯癫,见有人来,竟从碗口粗的圆木围成的监房中探出手来,企图来抓商娇,直吓得她啊啊乱叫,却被牢头用铁棍使劲殴打,痛得哀哀直叫,不得不缩回手去,老实缩在墙边。 看到这一切,商娇心里原本的那点勇气早已荡然无存。 又惊又惧的商娇被关入一间满是潮泥与腐臭稻草的牢房内,听得牢头落了锁,她一个人静静地环住自己的身体,倚了长满青苔的黑墙坐下,听着远处几声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喊,低声咒骂,不由吓得瑟瑟发抖。 她从不知道,古代的监狱,竟是如此的肮脏破败,不见天日,阴暗潮湿。 在这里,人已不再是人,只是任凭牢头打骂的牲畜,没有半点尊严可言。 难怪古时便有人云,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 这牢房,便是人间地狱! 正想着,商娇忽然听到几声“吱吱”的叫声,她抬头循声一看,借着阴暗的光线,方才看清墙角处竟有三两只硕大的老鼠,正倚了墙根向自己跑来,立时吓得尖叫一声,飞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哇,老鼠啊!来人,快来人!” 她扑到门边,隔着缝隙,大声唤着牢头。 可无论她如何叫唤,却依旧不见牢头的踪影。 倒是与她隔着圆木围成的另一间监房里的人听了她的叫声,忽然站起一人,向她扑了过来,一声惊唤:“商娇?商姑娘!” 商娇原本进来时,便瞧见与自己相邻的监牢里,也住着两个披头散发,身穿囚衣的女人。只牢中阴暗,她尚未注意两人相貌。如今听一人唤她名字,不由转头定睛一看,也是大惊。 “高大嫂?你怎么也在这里?”商娇大叫一声,扑上前去,隔着牢房的空隙,紧紧握住高大嫂的手。 见真是商娇,与高大嫂同一监室的,原本一直朝里而卧,辨不清面目,却显得腰身肥胖的女人突然动了动,忽而也朝这边冲了过来。 “商娇?怎么是你?你怎么也进来了?”那女子冲着商娇大声叫道。 商娇听着此人声音耳熟,待看清此人,不由心头巨震。 “高小小?你也在这里?” 她还只道是个腰身肥圆的胖妇,却不想怀孕五旬的高小小竟也被关押在了这里,还与高大嫂一个牢房。 见高小小在此,商娇遂想起一件要紧事,急急问道:“你们都被关在这里,那东家呢?东家是不是也被关在这里?” 此时此刻,商娇内心深处,又升腾起了一丝希望。 若陈子岩也被关在此处,她可否经由他人,去向他问询青玉的下落? 亦或者,高小小是一直跟在子岩身边的人,若她能知晓那块青玉的下落,她再设法将消息传递出去,让他人帮着寻到青玉,那他们也许便都不用死了! 可她话音刚落,高小小却沉默了一下,继而突然大怒。 “到了此处了,你竟还惦记着子岩哥哥,商娇,你不要脸!”她边骂,边伸出手来,狠狠地挠了商娇一爪。 “嘶!”高小小那一爪又快又陡,商娇躲避不及,脸上顿时被她抓出一道血痕。 高大嫂见状忙拦住高小小,气怒道:“小小,都到了这里了,你怎么还如此小心眼子,净记着些前尘往事?” 说罢,她挥退高小小的手,径自问道:“商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会进到牢里来?还有,你找陈东家可有要事?” 商娇忙向高大嫂点了点头,略一思索,便将青玉的事向高大嫂说了,末了她又扭头向高小小诚恳地道:“高小姐,事关紧急,你与我的恩怨现在暂时不提。我只问你,你可曾见过那块玉,亦或你知不知道东家将那块玉放到了哪里?” 高小小原本被抓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出去——事实上,太后遭人暗害毒杀,便是因为她擅自派人将茉莉花茶送入宫中而引发。所以她早便死心决意,只待杀头之日。如今突然听商娇道出还有一线生机,岂有不着紧的道理? 可她想了又想,关于那块青玉,却记忆模糊。 “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你说的那块玉……”高小小凝眉细思,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我好像在子岩身上的衣服里看到过……”她思索了半晌,不确定地道。 那一日,陈子岩听了商娇的话,终于与高小小和好,二人相携回府,夜间他也宿在她的房中。她自然受宠若惊,亲自替他打水、更衣,侍奉得殷勤备至。 她依稀记得,便是在那一日那一时,她仿佛瞥见过他的身上,似乎就有一块商娇说的青玉。可当时她着紧着侍奉陈子岩梳洗,哪里看得真切? 便连此时,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见过那块青玉,或是听商娇说起,自己幻想出见过那块青玉的样子。 见高小小如此不确定,商娇心头的一丝希望又宣告破灭,不由气馁地瘫坐在潮湿的地上。 高大嫂见二人都泄了气,不由劝慰道:“好了,你们也别再想了。这块青玉是重要,但无论子岩是将玉藏在了家中还是商行,亦或自己随身带着,此时只怕都早被官府搜走了,一时半会儿哪里还找得回来?” 说着,高大嫂碰了碰商娇的手,问道:“现在我们只说眼下。娇娇,你为什么会进到这大狱里来?” 高大嫂虽是寡妇,但毕竟她是高家的人,所以高淑妃毒害太后一事,她摘不开关系,被官兵锁了进来,她没有觉得半点冤枉。 可商娇现在既非陈氏的雇员,也与此事无涉,现在却入了大狱,怎能不令她心中生疑? 而且还是与她们同一间牢舍。要知道,这边的牢舍,所关押的基本全是犯了死罪的囚犯啊! 除非…… 高大嫂心头闪过一念,看向商娇的眼睛便倏然大惊。 “你……你莫非……”她嗫嚅着,已然说不出话来。 商娇观高大嫂神色,知道她已猜出实情,只能无奈地朝她点了点头。 “茉莉花茶是由我引入大魏的,如今太后因此茶中毒,我虽说与此事无关,却并非全然无涉,我出面顶罪,官府至少会信上几分。至少,我也许可以保得东家一家平安……” 高大嫂听完,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一声长叹。 “娇娇,你怎么这么傻?”她伸出手去,隔着圆木的空隙,握住商娇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也不知是感是佩。 249、寻踪 249、寻踪 商娇却淡然一笑,道:“东家于我有恩,如今我一人若扛下此罪,能救出他去,也算死得其所。” 说罢,商娇顿了顿,又向高大嫂小声道,“至于你们,乃是高淑妃的亲族。今日之祸,未必与后宫倾轧无关。能不能救出你们,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一试。” 毕竟,这场祸事的源头,来自高淑妃杖杀胡沁华的生父,胡沁华若不愿,高氏一族只怕谁也保不出来。 说罢,她看向一旁明白了事情始末由来,满脸震惊不信的高小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然不语。 高小小也是满心复杂的看着商娇,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她那日将那两小瓮花茶命人带给爹爹送入宫去,短短数日之间,她便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曾经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富贵、权势,便如戏剧中演的一般,一夕间灰飞烟灭;家人、族人全枷锁加身,身陷囹圄,死生未料…… 那些她曾经以为的朋友,或主动与她们家攀亲带故的人,在得知高氏一族遭难之后,更是马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避之惟恐不及。 曾经的一切,似黄梁大梦一场,在这一刻,她终于醒转过来。 原来,世上之人,果真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可偏偏商娇,她曾经的以为的敌人,却在这一刻向他们伸出援手,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相抵,只愿换得他们的平安。 纵然她知道商娇未必真能如愿救出他们,但她至少尽力了,拼尽自己的全力了。 这一刻,高小小泪盈于睫。 她想起那一日,她坐在软轿中回头望去的那一刻,商娇捂嘴失声痛哭的一幕。 她明明已那么伤心,却还要劝子岩好好待她,待她的孩子,让他们家庭和乐幸福。 而她高小小,却总是耍小心眼,三番两次相害于她,相逼于她…… 便连刚刚,也还在怀疑她。 在这一刻,高小小终于发觉,自己原来真的错得离谱。 她爱陈子岩,便是要得到,紧紧的握牢,不管他幸不幸福,只要她得到就好。 而商娇爱陈子岩,却只是远远观望,只要他幸福,她便安稳;他若遭遇不幸,她会是第一个站出来相助他的人。 她从未与她相争过——时至今日,她们之间更没有相争的必要了。 所以,她擦擦眼角,第一次由衷地对商娇道:“商娇,谢谢。还有,对不起。” 商娇却淡淡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跟我说对不起。我从不是为了你——也不见得能救你。” 毕竟,高小小如今可是害死太后的重要人犯,又是高氏一族的人,胡沁华并不见得能放过她。 高小小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却又低下头,无奈却又爱怜地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 “祸是我惹出来的,如今无论要我如何,我都与人无尤。只是,可怜我这腹中的孩子,他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陪着母亲遭此大难……唉!” 她低叹一声,低头沉思了片刻,却又惨淡的笑了一下,道,“不过也好,只要子岩哥哥能逃出此次我带给他的劫数,便是要我立刻去死,我也是肯的。” 说着,她摸着自己的肚子,颓然无语。 商娇与高大嫂也不知该说什么,各自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天渐渐黑沉了下来。夜幕又一次降临人间。 牢头端来了晚饭,一个硬梆梆的馒头,及一碗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清粥。 商娇一天水米未尽,又熬了刑,体力早已不支,如今见有食物,哪里还敢挑剔,用手掌抱住碗,三下五除二便吃喝了个干净。 那边厢,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高小小也不敢挑剔,与高大嫂一起把饭吃了,又在她的搀扶下躺了下去,闭眼休息。 就在商娇倚了墙,也快要进入梦乡之时,牢头却匆匆赶了过来,她额间还冒着细汗,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商娇一把从地上拽起,莽声莽气地道:“跟我走,有人要见你。” 商娇一脸迷蒙,以为又要过堂,只得跟着牢头踉踉跄跄的走出了牢房,一路被带至廷尉署正堂之前。 可一抬头,商娇便看见一人一身玄衣铁甲,一张寒冰脸上面无表情,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被牢头带来的她,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牧流光。 那,那个要见她的人…… 商娇的心不由沉了一下。 默不作声地走上台阶,她向牧流光点头致意了一下,跨入了正堂。 甫一入正堂,商娇便看见一人居中正坐在高堂之上,面色阴沉,一双鹰眸中布满了血丝,也不知是恨是怒,正狠狠地盯着她。 身后,牧流光将门给阖上。偌大的大堂,便只剩下睿王与商娇各踞一隅,默然而对。 商娇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垂了头,缓缓上得前去,跪在睿王案前。 “犯民商娇,拜见睿王殿下。” 许久,堂上寂静无声。 终于,一声冷嗤之后,睿王有所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手,将手中捏着的一页纸,猛地朝商娇脸上掷去。纸张无力地晃荡飞扬,缓缓飞至商娇脚边。 “好个因爱生恨,投毒害人,却不想累及太后中毒身亡的说辞!”睿王气急败坏地低吼,“犯民?商娇,你的聪明,就用在这些胡编乱造、狗屁不通的说辞之上了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你自己?” 商娇默然不语。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睿王。 明明今日早晨,她还答应了他的求婚,任他将自己拥入怀中深吻…… 到了晚间,她却因为陈子岩,自承有罪,成为阶下之囚。 这让一向骄傲的睿王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商娇只能深深向睿王磕了一个头,“阿濬,抱歉。”她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淡淡地道。 睿王听见她说的话,却勃然大怒。 抱歉? 只两个字,便是她给他的解释? “谁要你的抱歉?本王要你的抱歉做什么?” 睿王拍案大喝,只觉得胸臆间似有口滚烫的鲜血快要喷薄而出,“商娇,你这么做,你让本王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说罢,他起身,飞快地走到她的身边,蹲身下来,用手抱住商娇的头,逼她与自己对视。 “商娇,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你可有想过,你为了陈子岩,自曝家丑,自揽死罪,于我是如何的感受?你就算不是真的想要嫁我,也不能因为这样一个欺你弃你的男子,舍弃自己的性命啊!” 睿王越说越快,越说越重,越说心里越是愤懑。 “本王不懂啊,就算陈子岩便是对你有恩、有情,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他现在已经另娶他人,你也与他早已一刀两断……你怎么就还这么对他念念难舍,甚至做出代他顶罪这样的傻事?商娇,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刚刚失去母亲,难道还要再失去你吗?” 商娇静静地听着,不自觉间眼圈一红,眼泪便模糊了双眼。 “王爷……阿濬……”她轻轻抬头,哑着嗓子道,“事已至此,再说无益。陈子岩对我恩重如山,有些情意,我不得不报。阿濬若懂我,必不会拦我。” 她生硬地说着,也不敢看睿王,只垂着头,说得坚定。 睿王闻言,脸上的神情不由滞了滞,原本愤懑满腔的心,如突然被人用刀剜走一般,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倒在地。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替陈子岩顶罪了,是不是?”他冷声轻问,辨不清喜怒。 “……”商娇不知该如何答复他,只能低下头,无言以对。 睿王了然,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那一刻,他似乎听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闭了闭眼,使劲眨去眼中泪水,他哼笑一声,陡然变了语气。 “好。你想救陈子岩,可以。”他缓缓站起身,挺直脊背,居高临下的看向商娇,威严地道,“只是,在此之前,本王还有几个疑问,想要你解答一下。” 商娇咽下喉间的气团,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道:“好,王爷想问什么?” 睿王负了手,慢慢踱开步子,在堂前转了一圈,似在思考该如何询问。 终于,他停下脚步,似漫不经心一般轻声询问:“穆颜是谁?” 轰! 商娇只觉得一个惊雷劈到头顶,脑海中顿时白光一片,耳中嗡嗡作响,连舌头都僵直了起来。 好半晌,她努力扯出一抹笑,偏抬起头来,欲观睿王神色,道:“王爷如何想起问及穆颜,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睿王闻言点头,也偏头看向商娇,“这么说,你们认识?” 商娇心里发虚,她知道睿王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提及穆颜,却又不知他到底知晓多少,遂强笑道:“嗯……我住在安宅时,听安大哥提起过这个女子。嗯……安大哥的娘曾在醉倚楼的帮佣,而穆颜是醉倚楼的清倌,安大哥当日因为想要救她,而被楼里的龟奴给打断了腿……。” 一段话,商娇说得吞吞吐吐,慎之又慎,她反复思量了一下,当日睿王询问安思予被中书院除名之事时,安思予曾告诉过睿王事情原委,如今她这般说来,想来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果然,睿王闻言点了点头,面色也和缓不少的模样。 商娇以为过关,刚松了一口气,睿王下一句话,又成功地让她的心揪了起来:“那其后呢,穆颜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250、可怜 250、可怜 商娇听睿王竟打听起穆颜的下落,心又是一紧,也不敢看睿王,眨着眼道:“后来我听安大哥说,那鸨娘嫌穆颜不听她的话,不肯接客,便将她发卖了。” 说到这里,商娇顿住,心虚地又拿眼去觑睿王。 睿王面上却依旧挂着淡笑,向她点点头,“继续。” 商娇便吞了吞口水,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我还听安大哥说起,穆颜被老鸨发卖给了天都城一户嫁梁的人家,给那家人的痨病儿子当媳妇。谁想才嫁过去不久,那痨病鬼便一命呜呼。而穆颜……好像是被那家人污了个什么通奸的罪名,给沉塘死了。” 说到此处,商娇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向睿王,哀求道:“王爷,我当真只知道这些了,别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睿王闻言缓缓朝她走来,在她身边蹲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商娇闪躲的双眼,脸上却泛出一丝残酷的冷笑。 “恐怕不止这些吧,商娇?要我来提醒你吗?”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商娇的心也随着他的话一惊一跳,“西、芳、庵!” 听见西芳庵三个熟悉的字眼,商娇只觉得脊背一软,整个人便似被的抽去了筋似的,瘫软在地。 睿王不及她答话,继续道:“你今日临行前曾告诫本王,说皇上已有孩子,让本王慎防有心之人加害。本王想来又想,放眼这大魏宫中,已有孩子的后妃,也就胡贵妃一人而已。 这也令本王联想到当日你从柔然回来之时,便曾因听闻当时还是嫔位的胡贵妃有子,而跪地进谏,请求本王奏请朝廷废律一事;这还不止,本王一次在宫中,也曾看到过一个与你身形相似的女子,与胡沛华一同向后宫行去…… 这些事当时看来或许不足为奇,但如今思之,却令本王不得不有所怀疑。所以闻你之话,本王凭直觉,觉得你与胡贵妃一定有何关联,却一直苦思不得关联之处。直到……” 他自袖中掏中一张折叠的纸,缓缓展开,递给商娇,道,“安思予因救你心切,托牧流光给本王送来了这个。并说你有难,托本王相救时,本王才恍然大悟。” 商娇接过那张纸,只见纸上写的正是“西芳庵”三个端正漂亮的字。 睿王又道:“当时本王正在宫中替太后守灵,牧流光匆匆而来,将字条交给本王时,本王一时并不懂其意,可后来本王细细思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商娇,你说这个秘密是什么?” “……” “如今放眼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宫内,惟有一位皇妃与西芳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是胡沁华胡贵妃,当今太子元宸的生母,也是本王皇兄最庞爱的女人。 据传,胡沁华自四五岁上始,便跟随其姑姑静德师太一直在西芳庵中修行。庵中香火虽不旺,但见过她的人也未必便是少数。所以从她入宫至今,我从未怀疑过胡妃身份。 原本本王很奇怪,安思予、你,与胡贵妃,你们与她怎么可能有所牵连联系?那安思予为何要将一张写有‘西芳庵’三字,矛头却直指胡贵妃的字条派人通传给本王,还直言你有难,让本王前来相救呢? ——那就只能说明,你们三人间,必有什么我所不知的牵连!。 想通这一层,本王突然又想起那日,本王询问安思予他被逐出中书院的事之时,就曾有过的一个疑虑:天都城中两件大案,梁府中毒案、醉倚楼大火案,都曾出现过穆颜这个名字。而安思予也曾因为帮助此女而受累被逐,声名受挫。为何事事都与此女有关,这到底是个无关的巧合,还是有心人的设计? 说来也是事有凑巧,本王入宫为太后守灵之时,便在长街之上,遇有管事的宫女与内监正在杖毙两个宫女。本王一时好奇,问了一问,方才知晓原由。 这两个宫女都是高淑妃宫里的,高淑妃因下毒谋害太后而获罪打入天牢,她手下几位宫女眼见主子不保,便开始互相检举揭发,以期保住自己性命。 一个高淑妃贴身的宫女绿柳,最喜乱嚼舌根,竟曾跟高淑妃进言说,当时方初入宫的胡嫔长相竟与其族人所经营的妓院——醉倚楼中的一名妓女长相相似。如今高淑妃倒了台,此事便被另一位宫女揭发了出来,并传到了胡贵妃那里,胡贵妃当场变了脸色,命令将此二人全部杖毙。 当时本王以为只是件杖毙宫女的小事,并未留意。可当牧流光送来纸条之,见安思予亲笔所书的醉倚楼三个字时,本王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联想——若那宫女绿柳所说的醉倚楼中,与胡沁华长相相似的妓女,就是穆颜呢?若当日沉塘之时,穆颜并没有死呢?如今,她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本王立刻暗派牧流光去了府衙,找到当日在你摊前与你发生争执,被关入府衙大牢的鲁四,并拿了胡贵妃的画像与他辨认,结果你猜如何?” 商娇缄口不言。事实上,她已被安思予向睿王传递消息的举动,给惊得震惊住了。 安大哥,那一直处世淡然,不欲卷入世事纷争的安大哥…… 为了她,竟将这重要的,关于胡贵妃真正的身世的秘密,泄露给了睿王。 西芳庵,是胡沁华曾经修行的地方,也是穆颜一生的转折点。 睿王只要查出这一点关联,便不难猜到如今坐镇宫中的胡沁华的真实身份。 安大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一向都淡定恬然,从不涉足这些争斗的吗?就连当初自己受穆颜牵连被打断腿,又被中书院从中书学生中除了名,声名尽毁,在天都城中举步维艰,甚至连医治腿伤的钱都拿不出来的时候,他明明知道此事必有黑手在其后推波助澜,却也选择明哲保身,不争一时意气,保全自己的吗? 可如今,他却为了她,把胡沁华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病,间接的告知了睿王。 他这样做,若被胡沁华知晓,他会有怎样的危险? 胡沁华还会再相信他会替自己保守秘密,从而放过他吗? 不,不会! 她为了保住自己现在的权力、地位,与自己得到的一切,已经杀了太多知晓内情,可能透露她秘密的人,包括安大娘。 如果再知道安思予也背叛了她,还将她的秘密泄露给了睿王,只怕她会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思及此,商娇摇摇头,半是感动半是哀凄地叹:“安大哥,安大哥,你这是何苦……” 睿王嗤笑几声,也叹道:“穆颜,胡沁华……一个是出身低贱,任人贱踏的妓女;一个是出身世家,高贵的仕族小姐……商娇,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说到此处,睿王已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只得负了手,在堂前不停的走动,停下,狠狠地瞪着她。 “如此重大的事,你瞒得密不透风。伙同胡沛华,用一个妓女,李代桃僵,冒充贵女入宫参选、侍奉君侧,让自己可以周旋在一群达官显贵之间……商娇,你真是好算计!这是欺君的死罪你知道吗?说,你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商娇僵直地跪在原地,努力挺起脊梁,许久之后,她终惨然一笑。 “我想要什么?”她苍白着脸,看向睿王,凄笑道,“王爷,我只想要好好的活着!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当日西芳庵中,真正的胡沁华畏惧入宫,上吊而死,我不慎撞破此事,若我当时不将与胡沁华长相相似的穆颜交出去,只怕我早已是胡沛华手下的一具尸体,沤在西芳庵的山上,成为一滩烂泥了!” 说着,她边笑,边伸出自己一双红肿淤紫的双手,凄楚地道,“我现在又得到了什么呢?夹缝求存,爱而不得,现在我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王爷,你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么?” 睿王这才注意到商娇那双因为受刑而淤肿得发紫发黑的双手,他看着她艰难的举着双手,连简单的弯曲也痛苦无比,不禁又惊又怒。 “你……” 他急走两步,上前察看了一番她的伤势,当真又是愤怒又是心疼,遂一把将她拉得站起,又深吸一口气,待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方才又轻声道:“好,我们且不说这些。安思予给本王传递的消息,如此简单直接地写明‘西芳庵’,便说明现在高氏一族与陈子岩入狱之事,终着落于胡沁华身上。但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胡沁华为何会如此仇视高氏一族,务要置其于死地不可?商娇,你若想脱困,救出陈子岩,今日务要将此事源源本本的告诉本王!” 商娇听睿王这般关心自己,感激地看了睿王一眼,将所有事细思一遍,觉得安思予思路终究是对的。这件事既已被睿王察觉,瞒是瞒不住了,倒不如索性挑明,说不定反倒能置诸死地而后生。 所以,她缓缓开口,将自己如何相救穆颜,如何带穆颜去西芳庵剃度,却遇到与真正的胡沁华自戗身亡,危机关头穆颜相救于她,答应入宫侍君,又如何得遇冯老伯,以及冯老伯之死等等事情的来龙去脉,除隐去胡沁华逼她嫁给睿王,以及悯儿的之事,其余皆一五一十告诉了睿王。 睿王紧抿着双唇,听完商娇的叙述,总算明白了如今高、胡二妃峙的缘由,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论及后宫中的争斗,他的母亲舒太后已算得上是个中翘楚。 却不想,一个伶伎出身的胡沁华,竟也有着如此深沉的机心与算计。只这样杀机毕现的机心与算计后,又何尝没有他人的倾轧,所造下的杀孽? 说到底,这些后宫中的女人,不管受宠不受宠,皆是可怜人哪…… 251、画押 251、画押 但现在虽然弄清了高、胡二妃不睦的由来,太后中毒的事却依然难觅真凶。 茶,毕竟是高小小亲自从陈子岩的商行里拿出来的,也是高淑妃亲自奉予太后的。况花茶入宫前后,经过多少人的手,谁能说得清楚? 若非说是胡沁华借此机会,除去太后,为皇上以及将来自己的孩子的专权荡平道路,又借机嫁祸高淑妃,打击这个害得自己亲手弑父的凶手——这并无可能,但证据呢? 他此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弑亲之仇,不共戴天。 胡贵妃肯定会借此次机会,趁机发难,对高氏一族穷追猛打,直至高氏一族永无立足之地,血流成河,方能泄她心头之恨! 而商娇…… 睿王看她的目光也愈发复杂起来。 她的一句话,便教一个身份卑贱的妓女,成功入选为皇帝的后妃,从此扶摇直上,无人可匹。 商娇,她的聪慧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她拥有着天下间许多女子都不具备的聪慧,又得皇上宠妃作为倚靠,若她能再稍有一些小心思,只怕就算不是他睿王,也能嫁给其他为官为宰的人为妻为妾,从此锦袍加身,富贵荣华,过上其他女人不可祈及的日子。 可她呢? 却只甘愿平凡,甘愿做一个商人妇,过着最平淡、最简单的日子,最后却只落得被人抛弃的下场…… 而如今,她更是为了这个曾经抛弃她的男人,甘愿冒顶重罪,为救他不惜一死…… 那他曾经为这个女子所付出的真情,付出的一切,要怎么办? 辜负! 只能被她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毫无心肝,没有半分情义的辜负! 想到此处,睿王突然觉得胸臆间,那好不容易抑下的愤懑,转瞬间又充盈了自己的胸口。 面色平静地听商娇说完,他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想压抑回去。 但最终,他依然问出了口:“嗯,你曾经那么怕死,那为何现在又不怕了呢?” 商娇原以为睿王听她说完,会想一些办法救陈子岩,但此时听他竟这般问,不由怔了怔。 待明白过来睿王话里的意思之后,商娇抿了抿唇,无言以对的低垂下头。偌大的廷尉署的大堂上,静可聆针。 许久,她攥紧自己囚衣的衣角,尽量淡然平静的道:“人人皆怕死,我自然也不例外。陈子岩于我有恩有情,况胡贵妃之心结,乃由救我而始,如今累子岩一家无辜受此牵连,本就是我的罪过。若我能代他一死,平息事端,也算死得其所。” “有恩有情?死得其所?”睿王反复地,细细地研读着这两句话,脸上浮出一抹不明其意的怪异表情。 “这么说来,若你与陈子岩之间必须有一人死,你也打算认罪伏诛吗?” 商娇咬咬牙,坚定地道:“是。我既来了这里,便没想过能活着出去。只要能救出子岩,只要能看着他们一家平安,我粉身碎骨也绝无半点怨言!求王爷成全!” 说罢,商娇伏首再拜。 然而,堂上之人却许久沉默,只余噼啪的烛火在堂中摇曳,寂静而诡异。 许久,一丝喑哑的声音,带着苦涩,缓缓道:“……所以,你全了陈子岩对你的恩与情,却要辜负本王对你的情义,是吗?” 商娇听睿王说得凄凉,不由心里也是一颤,动容地道:“……阿濬……” 睿王却挥手,阻止了商娇原本要说的话。他起身,将原本散落在地的商娇的供词一一捡起,一页一页码好,递到她的眼前。“既如此,那你画押吧。”他沉声命令道。 商娇心里一震,仰头看他,却见睿王也正俯头看着自己,明灭的烛光映照在他脸上,看不出阴晴喜怒。 “这既是你想要的结果,那本王也只有成全你。只要你在供词上画押俱供,就是铁一般的事实。有了这份供词,再加上本王现在所掌握的,关于胡贵妃真实身分的信息,想来胡贵妃再是刁难,本王与其讲证据也好,威胁也罢,总能保得陈子岩与其母平安…… 至于高小小,她是高家人。不管你愿与不愿,胡贵妃现在毕竟深受皇兄宠幸,又育有龙嗣,本王总得给胡贵妃留些余地才是。不过高小小腹中尚有身孕,按律需待其分娩之后才能处决,届时,哪怕保她不住,也能保她腹中孩子平安。” 商娇听得睿王分析,知道以他的身分所做的承诺,即使不能全部兑现,只怕也相去不远,不由心下大定,泣笑道:“若是这样的结果,自然最好!”说着,她伸手便想去接他手里的供状。 睿王却陡然收手,拿回供词,俯头打量着她,一双鹰眸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在流转。 “商娇,你可想好了。这张供词若上呈天听,一切便成定局。你的命,便再也保不住了。届时,朝廷即便不诛你九族,但凌迟、问斩之罪是定然跑不了的……你,还要如此做吗?” 商娇有一丝犹豫,咬了咬唇,仰头又问:“阿濬可否让我与子岩见上一面?只要短短一柱香的时辰便好。” 是的。她犹不死心。 明明有一条生路就在眼前,她哪里甘心引颈赴死? 青玉。 只要她能与陈子岩见上一面,亲口问出青玉的下落,托付睿王找到青玉,便一切尚能挽回。 然而,却见睿王闻得她提及陈子岩的那一刹那,突然眉心一蹩,牙关似紧了紧,继而摇了摇头。 “事关重大,为防串供,廷尉署历来便不许外人入内探望内监囚犯——尤其是入了死监的重犯。况你现在不仅不是清白的外人,还是同入死监的重犯,我若私下允许你二人相见,亦是重罪。” 商娇闻言,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不由气馁地瘫坐在地。 唉,算了,算了,就当天意如此吧。她想。 就如高大嫂所说的,那青玉就算陈子岩随身带着,如今只怕也不被抄家的官兵抄走,便被牢头搜刮了,哪里还寻得去处? 况且,便是找到青玉,从大魏去柔然王庭,这一来一回所费时日又要多久? 而这案子,能拖到那个时候吗?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再不迟疑地伸出手去,她尽量小心翼翼,不弄痛自己的手伤,坚定自睿王手里拿过了供词。 这一次,睿王没有阻止。他甚至为商娇拿来笔墨,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匍匐在地上,摊开那页供词,然后颤着右手想来拿笔。 但她的手实在太疼。外面的皮肉伤且不提,内里筋骨也在这沉重的刑具施压下轻微受伤破裂,所以无论她如何努力,却终提不起笔来。 最后,商娇只能无奈地擦了把额上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向睿王嘿然一笑,小心地询问道:“阿濬,不若我就按个手印,好吗?” 睿王默不作声地看着商娇笨拙的动作,双眸微微眯了眯,转身一声不吭地为她端来了印泥。 商娇便伸出大拇指,蘸了印泥,郑重的在供词最下面的地方,按上了自己鲜红的指印。 自此,供词生效,一切了结。 商娇只觉得自己心下大石落地,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睿王小心地卷起供词,再不看她,转身便欲往外走。 “阿濬!”商娇却唤住了他。 睿王闻言,身形顿了一顿。孤傲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不知为何,竟让商娇有一丝落寞与伤感的错觉。 “阿濬,”商娇有些不忍,有些动容的道,“心之所向,我无法左右,所以……有时我行事难免会伤了你的心。但请你相信,你待我的好,我铭感五内,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生,也许我无法报答你对我的恩情了,但愿来世……” “好了!”睿王头也未回地哽着嗓子一声低喝,成功阻断了商娇的话。 他负着手,慢慢地朝前走着,却依旧头也未回。 空气中,只传来他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既许不了今生,又谈何来世?” 那声叹气悠悠转转,转瞬间便又烟消云散了。 **** 自廷尉署出来之后,睿王一路沉思着,却脚下匆匆,那被他卷成一卷的商娇的供状,他握在手中,如有千钧之重。 牧流光随在他的身后,看着主子脚步虽快,却沉重无比,心头百味杂陈。 刚刚商娇与睿王在廷尉署大堂之内的对话,牧流光在大堂外警戒,以防外人听壁之时,却听了个清清楚楚,至今思来,仍不觉心惊胆战。 今晨睿王吩咐他去查证商娇与胡沁华可有牵连之时,他还半信半疑,只觉商娇一介平民,又初到天都仅两三年,根基未稳,怎么可能与当朝的贵妃有何连系? 却不想,今日他暗中潜入胡府找寻证据未果,却在回到王府的路上,碰到了安思予。 牧流光见他行色匆匆,面色忧急,像不曾看见他似的,却在与他对撞而过时,却将一张字条暗中塞进了他的手里。 “商娇有难,请王爷速往廷尉署相救。”安思予用一种只牧流光与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急急说完,便匆匆离去。 牧流光当时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只听到商娇在廷尉署,已觉不妙,遂匆忙入宫,将安思予的纸条交给了睿王。 然后,他目睹了睿王在看了纸条所言之后,先是蹩眉沉思良久,继而恍然大悟的样子。 再然后,便有了府衙之内提审鲁四的事,再然后…… 他知道了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一个天大的秘密。 252、催命 252、催命 一个妓女,竟然冒充官家小姐参选入宫,并受尽万千宠爱,甚至替皇上诞下皇嗣…… 而此事,商娇不仅亲身全程参与此事,还瞒而不报,欺骗了皇上、欺骗了睿王近两年的时间! 牧流光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已到了他不能思考的地步。 商娇,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而现在,王爷却在知晓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之后…… 竟要入宫? 牧流光在发现睿王行进路线的那一刹那,突然惊得身上冷汗涔涔! 飞身上前,他一展长臂,迅速拦住了睿王的去路。 “王爷,您现在是要去哪里?”他问。 睿王肃静的脸上没有表情,听他询问,沉默了一下,缓身命令道:“你让开。” 说罢,睿王抬脚欲走。 牧流光却充耳不闻,见睿王要走,他倒退一步,依旧拦住睿王去路。 “王爷,请恕卑职无礼,您不能去。” 睿王闻言,狠狠瞪他一眼,“本王命令你,让开!” 牧流光默了默,陡然跪下,直声道:“王爷,您可曾想过,若您此时入宫求见皇上,道破胡妃的真实身份,结果会怎么样?” “……” “太后已逝,舒家势力虽强,但世代皆是文官,这一代子侄中争气的并不多,王爷虽是司马,总管天下兵马调度,但几位领兵大将都驻守边城,并未留守天都。然胡家此时风头正劲,胡沛华现在不仅位列九卿,更掌管着京城禁军。若王爷此时贸然与胡妃撕破脸,届时胡沛华一旦发难,只怕我们一时之间难是其敌手啊!” “……” “况王爷可曾想过,若您此事揭发此事,便是胡沛华不发难,皇上心里会怎么想?皇上身子经年羸弱多病,好容易有了一个孩子,这胡沁华不仅是他的爱妃,更是太子的生母。是他孩儿的母亲!可若王爷此时揭发检举,将此事大白于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太子生母身份竟是如此低贱,又是冒顶他人名义入宫,罪犯欺君,其子如何还能立为皇太子? 这且不提,我们再说另一位有孕的妃子——高淑妃。此时她才怀孕不足两个月,不仅腹中孩儿是男是女尚无从知晓,高淑妃本身便从不为皇上所喜,现下更因毒害太后之事而被打入天牢……皇上料理高家的决心是一定的,那高淑妃生的孩子,又如何能继承天下?届时,王爷要皇上如何抉择?更有甚者……” 牧流光抬头,直视睿王,苦口婆心地道:“皇上会以为王爷有不臣之心,将他的孩儿一一除去,好让自己成为皇太弟!” “放肆!” 睿王闻言大怒,鹰眸凌厉地扫过牧流光,一声断喝,“牧流光,你太放肆!皇太弟?莫说本王以前没有这个心,便是现在,本王也不稀罕那把龙椅!” 牧流光默然片刻。 他当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性。 那是柳妃娘娘用命为自己儿子换来的皇位,也是他所在乎的兄长的位置。睿王心性高傲,又顾念柳妃娘娘养育自己,还有与兄长的手足之情,固然不会有僭越、取代皇上的心。 可天下间,除却自己与刘恕这两个睿王的心腹,谁会相信睿王没有称帝的心思?毕竟,他离那把龙椅的位置那么近,近得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卑职追随王爷多年,自然知道王爷拳拳为国之心。但天下间,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常有兄弟为争家长而阋墙,世人又如何会相信王爷并无问鼎天下至尊宝座之意?” 牧流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哀悯地说。 睿王一怔,继而浮出一丝悲哀的神色。 是的,全天下,有谁会相信他没有半点想要僭越、取代皇上的心? 那时,太后尚在,舒家当权,他也手掌权鼎。有多少官员,冒着被他斥责、贬官的危险,前赴后继的向他进言,让他取当今皇上而代之? 就连皇兄,曾几次三番明里暗里的向他表示,要让位于他。 可他拒绝了。因为那是他的皇兄,是他想保全的亲人。 他虽是王爷,但尚有母后,尚有一切。 可皇兄一旦失去了皇位,便失去了一切。 没有权力,没有健康,没有关爱,只能默默在深宫中,心如古井地等待着哪一日太后心血来潮,赐他一杯鸩酒。 但如今,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皇兄有了爱人,有了支持自己的势力,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如何不想保护这一切,以及带给他这一切的人——胡沁华。 所以,一旦他今日去皇兄面前揭破此事,只怕换来的,会是皇兄对他的猜忌,从此兄弟不睦,内斗频生。 这也是他一直担忧的问题。 牧流光说得对。 可是…… 睿王看看手中的供词,闭了闭眼,终是下定了决心。 “走吧,随我入宫。”他淡淡的,却无比威严地道。 “王爷!”牧流光大急。 睿王抬手制止,依旧平静地道:“事实上,此事我本就不欲打算惊动皇上。但我仍要入宫,去会会胡贵妃。” 他,也是时候去会会他那位外表看上去温良无害,美丽柔弱,实则心思狡诡,七窍玲珑,杀人无形的嫂嫂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那份供状,眼中慢慢浮出难过,温柔地低语:“这既是她最后的愿望,我总要一试。” “可王爷,若您不惊动皇上,却私下与胡贵妃交手,让她知道你知道了她的底细,只怕她为求自保,反倒会对您不利啊!”牧流光听睿王如此打算,立刻反驳道。 睿王闭了眼,深吸一口气,“顾不得了。此事她既托了我,我必要平安将陈子岩……和她,平安地带回来。” 说罢,他再不多言,径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牧流光犹不死心,看着睿王的背影,大叫道:“可王爷,您想过没有,若你真将陈子岩与商娇都救了出来,经此大难,陈子岩与商娇还能放开彼此吗?王爷,您真的甘心吗?” 睿王闻言身形一顿,久久未言。 但最后,他依然抬腿,步伐坚定而急切地向前行去了。 牧流光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睿王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之后,他气恼的狠狠地一砸地面,随即一跃而起,飞快地追随睿王去了。 **** 商娇疲惫无力地被牢头带回内监,牢头刚锁门一走,听到动静,一直在旁隐而不发的高大嫂与高小小二人立刻扑将上来,询问情况。 “商娇姑娘,你可还好?他们有没有又对你施刑?”高大嫂急急地问。 商娇倚着圆木围成的牢墙坐了,无力地摇了摇头,强笑道:“还好,没有。刚刚是睿王来了,向我询问了一些关于此事的内情而已,并未对我用刑。” 说罢,她仰头,看向一脸期待的高小小,道:“我已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承认太后是由我投毒致死。睿王也不欲追究,已接下了我的供状。想来过几日,待圣上的裁决下来,东家便能出去了。” 说着,她想了想,又对高小小道:“睿王告诉我,毒茶我虽已认罪为我所下,但毕竟是经由你带入宫中,又经由高淑妃奉予太后饮用,只怕高氏一族难脱其罪。但你不用担心,依大魏律,妇人怀孕,便是有罪,也须待分娩之后再行论罪。所以你只管静心养胎,其余的事情不要多想,等子岩出去了,届时我们再奔走一下,看能否减轻你的刑责。” 高小小听商娇这么说,顿时眼前一亮,忙大喜过望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商娇点点头,肯定地道:“睿王亲口答应我的,岂会有假?” 高小小顿时松了一口气,自入狱以来,便一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些许。 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满怀感激,第一次真诚地对商娇道: “商娇,我……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总之,谢谢你。” 商娇朝她虚弱地笑了笑,也不说话,只转过身去,抱头欲睡。 高大嫂从商娇的话里听出一丝意味来,关切地问道;“商娇,那你呢,你要怎么办?”她伸出手去,从牢房的空隙穿过,握住了商娇的手。 那从高大嫂手里传来的温暖传到商娇的掌心,那关心的话语,瞬间便令商娇湿润了眼眶。 商娇虚弱地向高大嫂笑了笑,摇了摇头。 “毒害太后,乃是重罪,既然我能将东家救出去,也算是求仁得仁,其余的便不要紧了。” 高大嫂黯然无语。许久许久,她背对着商娇,长长叹了一口气。 …… 商娇既认了罪,又画了押,事情似乎便算了结了。自此,她便安心下来,该吃吃,该睡睡,只待来日圣旨一下,便能救出陈子岩及其母亲。 而她,也可安心赴死。 说不定,她醒来时,一睁眼,便能看见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听着马路上车来车外那烦人的噪音,还有妈妈的唠叨,爸爸的关心…… 若真是这样,她觉得死也没什么不好,也不觉得遗憾。 不过她可不想自己死得太痛苦太难看,所以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念在他们相识一场的份,替她求来一杯毒酒或白绫,让她死得洒洒脱脱,没有痛苦即可。 如此,一过便是两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牢头带着几位公差入了死牢,直直地朝着她监牢的方向而来…… “踢哒,踢哒……”公差脚上所蹬的皮靴,在清晨的死寂的牢房里,更显清晰,像声声催命一般。 253、岩逝 253、岩逝 高大嫂自入狱后很是警醒,听得那声音往她们这边而来,且人数不少,心里立刻警铃大作,飞快地翻身坐起,伸出手去,若了若隔壁的商娇。 “商娇,商娇,快醒醒,快醒醒……”她急急地推搡着商娇,急得额头冒汗,泪水也不停在眼中打转,“有人来了……” 商娇半梦半醒间,听得高大嫂这般说,立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竖耳一听,果然听见有许多人朝这边而来的脚步声,也是心头剧跳。 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高大嫂的手,瑟瑟发抖。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但此时此刻,真正到了面临生死的时候,她说不紧张便是骗人的。 高小小此时听到动静,也翻身自稻草堆里困难的爬了起来,看向商娇,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 “商娇,你……”她嗫嚅着,面对着这个她一直深恨的人,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曾经,高小小巴望不得商娇能立刻去死。 可真到了此时此刻,她竟如此不知所措。 商娇听见她的声音,转头看了她一眼,冲她浅浅一笑:“你不必多想,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高小小听着,一时间不觉红了眼眶,拼命地朝商娇点了点头。 三个女人,便一起站着,摒息凝神,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向这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看守女监的牢头在前,带了三名官差,来到了商娇的牢房门前。 牢头俯身,低头将牢锁打开,冲着商娇大喝道:“商娇,出来!” 商娇见状也不多言,只以为自己要死了,使劲捏了捏高大嫂了手,算是作别,这才低头出了牢房。环视了一下三个站在牢头身后,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官差,小声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那牢头却搡搡她的肩头,骂道:“闲话休提,你被释放了,快走吧!” “……什么?” 释放? 商娇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太过害怕,出现了幻听,一时僵在原处,半晌回不过神来,便再问了一遍。 牢头便满脸不耐起来,大力的一搡,差点将商娇仰摔在地,骂骂咧咧道:“让你快走,你被释放了!事情上头已经查明,谋害太后的真凶另有其人!” 说着,牢头再一搡她,不耐地嘟嚷道,“你这小女子也真够大胆的,毒害太后的死罪也敢来冒顶,端得让咱们大人焦头烂额了好几日,浪费公帑调查你一番。照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再痛打几十大板,扔出府外才作数!也是我们大人好心,只派人将你赶走就算了……我说你走是不是?快点!” 边说,牢头边从肥圆的腰际取下一根儿臂粗的铁棍,威胁地在商娇的腿际作势一敲。 商娇无法,只能没头没脑浑浑噩噩地跟着牢头与三位公差向外走去,边走边向高大嫂与高小小望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高大嫂与高小小显然也将牢头与商娇的对话听了进去,二人也是目瞪口呆,全然没有回过神来的模样。 直到商娇快要走到监牢的尽头,高小小突然反应过来,飞身扑到牢门处,隔着圆木围成的牢房空隙,冲着商娇的方向大声喝问道:“商娇,商娇,这是怎么回事儿?子岩呢,子岩呢?” 已快行至内监大门处的商娇听到高小小的话,一片空白的脑子这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对啊,子岩呢? 她来顶罪的目的,就是希望可以救出陈子岩。 而如今她无罪开释,那陈子岩怎么办? 那牢头所说的真凶……又是谁? 她这般想着,脑海里乱成一团浆糊,全无思绪。只能由着牢头的吩咐,在内监外清点了自己的财物,换了自己当初被关进来时穿的衣物,又被三位公差引领着,走出了女牢,经过长长的通道,向着外面的走去。 心里,被无数的疑问所占据着,她理不出一点头绪。 明明她已经在供状上画了押,也亲眼看见睿王将供状收好,带走。 他明明答应过她,就算不能保她,保住高氏,也必能保陈子岩平安无事。 那此刻,她既然平安了,那陈子岩…… 一定也平安了罢? 她这样想着,便再抑制不住心里的疑问。偷眼看了一下面前三个默不作声,只引着自己向外走的公差,小小声的询问道:“差大哥,请问你们知不知道,那关在男监的一个犯人,名唤陈子岩的,是否也被开释了?” “……” 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三个公差意味不明的一瞥,然后各各撇过头去,均不理睬于她。只催促着她快走,他们也好了了一桩事,回去交差。 商娇就这般莫名其妙云里雾里如坠梦中的跟着公差走在青石铺就的通道上,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真实。 眼见着就要走过通道的月洞大门处,却见前方男监的的门外,停了一辆木板搭成的小木车。门里,闪出两个衣着破败的小老头,正一前一后,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具面上覆了白布的男囚尸体,正准备装车运走。 “呸,晦气!”一个稍高一些的官差一见,便朝着两个老头吐了一口口水,上前飞起一脚,正好踹中抬着尸体腿部的小老头的屁股,笑骂道:“大清早的,一见到你们两个,就知道准没好事!待会儿可得孝敬咱们几个钱,让咱们买些柚子叶回家祛祛身上的晦气!” 那两个小老头显然是惯被公差欺负的。见状也不着恼,一边吃力的抬着尸体,随意地往车上重重一扔,一边还回头诺诺应声,点头哈腰地朝公差们笑道:“哎哟,官爷们,咱两个孤老头子,平日里就靠着给人搬尸营生呢,你们就放过我们吧……” 然而,他们的插科打诨商娇却再也听不到了。她的一双眼,正死死盯着那具被两个老头随意摆弄的男尸,只觉浑身沁凉。 刚刚,随着官差向老头屁股上飞起的一脚,那老头颠了颠,那具覆了白布的尸体的右手,便顺势滑落了下来,无力地垂在地上。 那只手,苍白得没有血色,却很是修长,修剪得齐齐整整…… 像极了曾经,那双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手;那握着她的手,与她一笔一画,合写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手;那拉着她的手,与她游遍整个天都的手;那最喜欢抚着她的流海,爱怜的将她拥在怀里的手…… 那双手,曾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镌刻在她的记忆里,一刻也不曾忘记。 那曾经是她以为会牵住一辈子的手啊! 怎能不熟悉,怎能不想念? 可如今,那只手像是没了生气一般,无力的垂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商娇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靠近那辆架子车,站在车前,偏头目光直直地打量着那具躺在车上的男尸…… 他身上覆着白布,看不清模样,只有那只手露在布外。 嗯,那一定只是一个恰巧与陈子岩长着相似的手的男人。 他不会是那笑容温润,永远温柔待她的陈子岩,绝对不会是! 商娇这般想着,快速地伸出手去—— “哎,你干什么?”一旁的公差察觉商娇异动,立刻大声喝问,飞身向商娇扑了过来…… 但为时已晚,商娇已扯住白布一角,猛地一掀…… 然后,在看清了那具男尸的容貌时,她顿时僵立在架子车畔,不哭,不笑,像一个痴儿,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作。 一个公差已冲到了商娇的旁边,伸手去拉扯她的胳膊,“你……” “滚开!”突然间,商娇迸出一声厉喝。 她猛扭过头来,双目充血,又急又恨地狠狠瞪了公差一眼。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狰狞恐怖,在场的人一时不料一个女子会如此凶恶,竟一时都愣住了。 然后,她缓缓地,一下一下,机械地扭过头来,又眨着眼,仔细地端详着架子车上的人。 那个人,身着一身糟污的囚衣,一头长发微微有些散乱,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总是温和带笑的眼,如今却紧闭着,唇色乌黑暗紫,还有唇际还有丝丝血污…… 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商娇心里想,嗯,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她的子岩,总是温暖的,温和的,温柔的,便是她惹他怄气了,他也只是冲她发发脾气,过一会儿却又追出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可面前这个人,虽然与陈子岩有着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身高,甚至连手指也相同的修长…… 但这个人却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像没有半点气息…… 所以,这个人不是陈子岩。 商娇想走,想假装没有看到这个人。 可她的腿僵直着,身体僵硬着,连头与胳膊也一动也不能动。 她所能做的,只是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拍拍那人的脸。 “子岩?子岩?”她俯身下去,俯到他的耳边,轻声地唤,企图将他唤醒。 她觉得这是一个玩笑。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从车上坐起,一把扯下覆在身上的白布,指着她吓得呆楞的模样哈哈大笑。 可当手掌与那张惨白的脸庞触碰的刹那,她只觉得那张脸上的皮肤冰得沁人,寒得刺骨。那种冷,透骨透髓,似乎能将她整个人冻住一样。 “子岩?子岩?”她又唤。泪,模糊了她的眼睛,从眼眶里滴出,滴到那人的脸上。 “子岩,子岩!陈子岩!”她急了,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越来越急的涌出。她开始使劲地推他。“陈子岩,你起来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陈子岩!” 可是,无论她再怎么推,那个曾经总是温柔待她,倾尽全力保护着她,与她默契十足,舍不得她哭泣的男子,那个总是爱穿着一身绣着芝草白衫的温润男子…… 却再也不能睁开眼,温柔地唤她一声:娇娇。 254、噩梦 254、噩梦 “陈子岩,陈子岩!”她撕心裂肺的嘶喊出声,死命地抱住他,想要将他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抱坐起来,哭声震天,“啊——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明明死的人应该是她,应该是她啊! 怎么就变成了陈子岩? 他的母亲怎么办,他的妻子怎么办,他的商行怎么办? 他要她……怎么办? 公差一看商娇陷入癫狂,大觉不妙,于是纷纷上前拉扯商娇,三人合力,企图将商娇与陈子岩的尸体分开。 商娇只觉自己的世界全部崩塌离析,一片愁云惨雾,一颗心如坠入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里,已痛得没有知觉,感知不到天黑天亮。 此时见有人来拉扯她,她哪里肯依,紧紧将陈子岩揽在怀里,拼命地与那些上来将她与陈子岩分开的力量抗争着。 “你们给我滚,你们不许碰他!”她出离愤怒的怒吼着,指甲掐,牙齿咬,脚蹬……用尽自己的全力,也不许那些人将她与他再次分开。 可是,纵然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又哪里敌得过三个体形壮实的彪形大汉? 终于,在三个官差合力的掰扯之下,她紧抱着陈子岩的手一点一点被他们拉开…… 直到全部脱离。 “子岩,子岩!”眼见自己再也握不住双手,再抱不住那具身体,商娇只觉得自己的心如被人用锯子生生锯成两截般鲜血淋漓,痛不可抑,只能无助的挥舞着双手,企图再次抓住他,触到他…… 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她与他,在最爱彼此的时刻,却被迫分离,此后纵然相见,也只能隔着距离,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的话。 曾经的牵手,深吻,爱抚……都成为彼此的痛处与禁忌,想也不敢想,触也不敢触。 所有以为过去的过去,不过是她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自欺欺人而忆。 因为爱,所以连见一面,连触碰一下彼此的指尖,感受一下彼此的温度都不能。 因为只有她知道,她的心会有多疼。 是的,她还爱他。哪怕他已有妻室,已有孩子,她还是骗不了自己。 她爱他。 可如今,哪怕他们已阴阳相隔,却依然连这样的触碰都是奢望。 两个搬尸的小老头见自己闯了祸,已是紧张不已,此刻见商娇被拉开,哪里还敢耽搁,立刻拉起架子车,飞快地跑走了。 “子岩,子岩……”商娇在后面揪心扯肺的痛哭着,大叫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搬尸工赶着车越跑越快。她想追,身子却被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压制着,胳膊反扭,双腿跪地,根本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挣脱。 待得架子车再也不见踪影,三个公差这才放开了手。商娇顿时颓然倒在地上,连半分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倒在青石板上,哀哀的流泪。 “好烈的女子,老子好久没有下般死力拉人了。”一个公差甩着酸痛的胳膊,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 “俺也是。”另一个公差也累得呼呼喘气,瓮声瓮气招呼另外二人,“来,兄弟们,为免夜长梦多,先把她丢出府去才是正经。” 于是,三个公差像拖一条死狗一样,一人抬一只胳膊,一人抬双脚,将商娇架着拖出廷尉署,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别,别走……”眼见三人转身便往廷尉署中而去,商娇拼着一口气,死命地撑起自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便想往里追,“你们告诉我,你们要……要把他拉去哪里……” 刚行了两步,她腿一软,又重重跪倒在地。眼见着三个公差越走越远,她拼命在地上爬着,放声哭喊:“你们要把他拉到哪里去,拉到哪里去啊……” 可三个公差哪会理会她,眼见着就入了廷尉署的府门,再也看不见了。 商娇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又强撑着勉力爬起,脚下打跌,也顾不得身上脏污,扑到值守的署兵身上,泪流满面地问道:“官差大哥,请问……你们牢里有人死了,会运到哪儿……”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署兵已是满脸不耐,恶声恶气道:“去去去,廷尉署岂是你等喧哗的地方?要死要活的滚远点!” 说罢,那署兵就像赶苍蝇一样挥舞着手驱赶着她,随手在她的肩上一推—— 商娇此时早已全身脱力,整个人像踩在虚空绵软的棉花之上,轻悠悠飘忽忽的,只全凭一股意气在支撑着她,想要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至少,她总该知道廷尉署的人会把子岩的尸身运往何处安葬吧? 这样的状况下,她哪里还经受得住署兵如此大力的推搡?此时被他这么一推,她的脚几个打跌,但听“啊”的一声短促的惊叫,她整个人便往身后一仰,自那高高的台阶上倒下去。 “娇娇小心!” “王爷!” 说是迟,那时快,只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飞奔而来,几步跃上台阶,堪堪将商娇跌落下来的身体拥入怀里,小心护住,双双跌下台阶,扑坐在廷尉署外的地上。 “王爷,你没事儿吧?”牧流光疾速奔到二人面前,正欲抬手检视睿王是否受伤。 署兵眼见自己闯了大祸,也是一惊,立刻自台阶上跑下来,跪地连连磕头求饶。 睿王满身狼狈地爬将起来,狠狠瞪了署兵一眼,厉斥道:“滚!” 那署兵得令,再不敢言,赶紧抖抖索索地退了回去。 睿王又按住牧流光欲上前检视他的手,小心地将商娇翻转过来,仔细打量着她是否受伤。 “娇娇,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鹰眸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商娇仰倒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天旋地转间,人已经有点迷迷澄澄,听牧流光唤着王爷,再抬头细看,果然看见睿王那张英俊而焦急的脸,一时又大悲大恸起来。 一抬手,她死命地揪住睿王的前襟,嘶吼道:“王爷,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子岩死了,他死了!你骗我……” 睿王沉默着,任她搡着自己,不言不语,只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娇娇……对不起……”他语音颤抖,手伸出,想揽她却又不敢。 商娇却发了疯似的猛地摔开了他的手,泪落如语,撕心裂肺地嘶吼着,“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的对不起做什么?我要子岩活着,我只要他活着啊!” 边说,她边摇摇头,像又想起了什么,目光直直地急道,“对,对……我要去找子岩,我去给他请大夫,他还有救,他一定还有救……” 说着,她一把推开睿王,猛地站起身来,嘴里念念有辞。 “我要去找他,他还有救,一定还有救……” 可她刚站起身,便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眼前翻滚…… 她慢慢地抬头看天,只觉得天地翻覆间,眼前猛然一黑,人便直直地朝后栽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 手心传来一阵温热,似有一只温柔的大手覆在上面,轻柔的抚弄。 商娇睁开眼睛,便看见自己躺在一个大床上,暖暖的日头自窗棂中泻出,窗外幽幽传来一阵黄桷兰的香味,耳边犹闻阵阵鸟啼,不觉心旷神怡地舒展着身体,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商娇躺在床上,一扭头,便撞进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商娇便害羞起来,格格笑着,扑进身畔男子温暖的怀里。 “竟然笑我,子岩是个大坏蛋!”她揽着他的腰,将耳朵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阵阵心跳,腻腻歪歪的撒着娇。 陈子岩伸出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宠溺地道:“好,我不笑了……不许在我的寝衣上擦口水……” “……子岩你个大坏蛋!”商娇红透了脸,抱紧了他的腰,伸出手去,坏心眼的在他的胳肢窝下乱搔。 这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小秘密。 她的爱人,最怕被挠痒痒肉。 果然,她这一使坏,陈子岩便再也憋不住了,解了全身的劲儿,使劲躲着她的手,二人嘻嘻哈哈地在床上一阵翻滚嬉闹。 最后两人都累了,呼呼喘着粗气,头靠着头,肩并着肩,盖着同一床罗被,亲密地躺在一起。 陈子岩轻轻拈起她的发尾,在她的耳边挠啊挠,口中却并不闲着,笑问道:“昨晚做了什么好梦啊,睡得沉沉的,像只小猪一样呼噜噜,怎么也叫不醒你。” 陈子岩这么一提,商娇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境,心陡然一沉。 她翻过身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浑身上下一阵哆嗦。 “才不是好梦!是天大的噩梦!”她嘟嘟嘴,一想到梦里的场景,便吓得毛骨悚然。 “子岩你知道吗,我梦到你被太后指了婚,要娶高小小,我不愿做妾,只得与你分开了。可后来高小小成了你的妻子,却偷偷将商行的茉莉茶送给了高淑妃,结果毒死了太后,害得你们一家全被下了狱。我想救你,却不想最后你还是死了……子岩,你说可怕不可怕?”她问,撒娇地摇了摇他。 然而身边的人却半晌没有回应。 “子岩?”商娇疑惑,正欲抬头去看他,却只听头顶上的陈子岩幽幽问道:“是不是像这样……” 那声音里,透着嘶哑,透着冰冷,仿佛穿透阴曹地府般,带着不祥的气息。 商娇猛地抬头,却见陈子岩一张脸惨白如纸,唇色紫黑,唇边还不停有一缕缕的黑血不断涌出,那双眼也圆瞪着,无神地看着商娇…… “啊——” 一声凄厉的惊呼自商娇口中溢出,她猛地翻身坐起,抱头惨叫。 255、回家 255、回家 “姑娘,姑娘?”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紧紧环住了她。 “姑娘可是做噩梦了?别怕,别怕,醒来便一切都好了。”那双手温柔地拍着商娇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她。 商娇浑身哆嗦着,好容易平复下来,方才抬起头来,看向那在她身边一直安慰她的女子。 “月然?怎么是你?”商娇好容易认出来人,竟是曾在睿王府里贴身照料过她的丫头月然,不由皱了皱眉。 环顾了一下四周,但见整个屋子宽畅明亮,摆设奢华,所有物什皆精工细制,观其布局,正是她曾在睿王府中住过的青矜苑。 商娇心中立刻有几分了然。不由皱了皱眉。 “这里是睿王府?”她开口轻声询问。 月然见商娇情绪已然平复,方放开她,笑着轻声应了声是,又回转身,将桌上一直用黑陶小炉煨着的一碗蔬菜什锦粥端了过来。 月然坐到床边的小几上,笑道:“王爷带姑娘回府时,姑娘身上有伤,又一直不曾好好休息,再加之骤然间情绪起伏太大,从而一直昏迷着。太医已来看过了,只道姑娘醒来,好生调养一番就好。姑娘便安心在府里养伤便是。” 说罢,月然舀了一勺粥,喂至商娇唇边,“姑娘昏迷已有两日,水米未进。此时醒来,定要用清粥先暖暖肺腑,精神方能有所回复。” 商娇低头看看勺里的粥,却丝毫没有胃口。 她轻轻挥开月然的手,便想穿鞋下床,“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家,我还要……” 找我的子岩。 可是那句话还未出口,她的泪已落了下来,垂在她一身洁白的丝绸寝衣之上。 子岩,子岩…… 她想起来了。 最后见他时,他躺在那辆破败的架子车上,任两个浑身上下透着猥琐卑微的人,随意搬动着他的尸身,将他的尸体像对待一只死猫死狗一样,重重砸在车上。 他那么好,那么温润,那么风华的一个人,却死得如此凄惨悲凉,甚至在他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想到这里,商娇心痛如绞,慢慢地滑下床沿,紧抱着自己,目光怔然地想着那些前尘往事。 她不明白啊,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已经签字画押,那一日,死的人明明应该是她才对。 为何,却是陈子岩成了黄泉路上的冤魂? 那个她拼却全力想要去救的人,终还是死了。死得那么凄惨,那么孤独。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她与他? 她已经不敢再奢求命运对她有所眷顾,让她与他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惟愿的,只有他平安顺遂,一世健康安乐,家庭幸福而已。 为何,上天要连她这样小小的,甚至是卑微的愿望,都成为泡影? 那一日“明月楼”前的相见,想不到便是他们今生最后的一次见面。 那时,她跟他说了什么? 她跟他说,就是因为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不能自拔,所以他不快乐。而他的不快乐,让周遭的人都不快乐。 她跟他说,高小小毕竟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让他好好待高小小。 她还跟他说,子岩,再见 却不曾想,原本以为简单的一句再见,换来的竟是今生的再也不见。 若她早知…… 若她早知那一日,便是他们今生最后的相见,她会对他说什么? 她绝不会再对他说那些蠢话。那些话,只是她想要维护自己所谓的尊严,强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不去想,不去念而已。 她真正想做的,却是握紧他温暖的手,坚决地跟他说:“子岩,我爱你。所以,不要去管什么太后的懿旨,不要去顾及商行,放下一切,我们远走高飞吧。哪怕从此风霜露宿,哪怕从此缺衣少食,哪怕从此浪迹天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那些话,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恨他当初设计骗她,恨他在明知自己有婚约的情况下,还是设计得到了她的身体,想借机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 可时至今日,她才突然醒悟,那是陈子岩在面临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面前,无可奈何之下,所能想出的,唯一挽留她的方式。 可那时,她错过了。为了所谓的尊严以及她所谓的专一的爱情,纵然他开口苦苦挽留,她依然走得毅然决然。 那个爱她的,她爱的人,她今生还是错过了。 子岩,我总以为就算没了你,我也能拥有美好的时光。 却从不曾知晓,原来在你身边的时候,才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时光…… 想到这里,商娇再忍耐不住,将头埋在双腿间,无声的垂泪,继而嚎啕大哭。 月然在一旁看得不忍,心里也是一酸,只得唉叹一声,将碗端回桌上,转身退出了房间。 房门外,睿王一身素白的绸衫,正负着手立在窗下,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哭泣,心里也是阵阵绞痛。 月然出得房门,缓缓上前,欲福身向睿王见礼,却被睿王抬手制止。 “她怎么样了?”他轻声问。一双眼中满是关切。 月然摇摇头,微微红了眼圈。“姑娘刚一醒来,就忆起陈东家的事,不吃也不喝,只倚床坐了,哭得伤心极了……”她轻声答。 睿王便点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拳握,眼里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月然绞着手绢擦了擦眼角,又抬头问:“王爷是否要进去看看姑娘?” 睿王沉默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现在若见了我,定然要追究此事的前因后果,也定只会越陷越深。倒不若待过几日她心情平复下来,我再去瞧她。”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负着着,缓缓踱出了院子。 不知不觉间,斜阳西坠,寒星复升。 商娇也不知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哭累了又昏睡了多久,只再醒来时,却见房内一片黑暗,寂然无声,连月然也不知去向。 她摇摇头,轻轻扶着床沿站起身来,趿上绣鞋,才一起身,便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瘫软。 好容易待这阵阵不适的感觉过去,她起身慢慢走到桌前,借着窗外月色摸索到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尚有余温的茶。待微温的茶水流入喉中,总算有了一分精神。 她遂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青矜苑的花台,盛夏的花朵绽放如怒,在夜空中散发出阵阵幽香,间或花间还传来几声蟋蟀的振翅声。夜幕低垂,寒星点缀,一切是如此宁静而美好。 商娇却对如此良辰美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强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向着王府的后山而去。 她记得很清楚,后山之上,有一汪碧潭。 陈子岩死了,商娇也生无可恋。 她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她穿越到这个时空,又为何要让她经历这一切的磨难。 曾经的她,自恃自己聪明,又有着属于现代人的智慧,无比自信的以为,自己会在大魏这个时空里,混得风生水起,无比得意。 却原来,她自以为的聪明、智慧、自信,以及她所接受的理念与教育,在这里全都得以颠覆。 她的是失败的。她在这个时空就是一个异类。 所思所想,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付出与得到的,也离她原先的设想渐行渐远。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空下的人与人的关系,真的不是对等的。 无论她如何努力,只要上位之人的一句话,一切皆可剥夺。 她的希望,她的幸福,她的爱情…… 更重要的是,她爱的人的生命。 这是商娇生命里第一次,亲眼看到于自己如此重要的人,遭人陷害,受人压迫,最后凄凉落寞的死去。 这在过去属于杜怀瑾的那个时空里,在现代,这是无法想象的。 所以她害怕了,害怕极了! 她想躲避,想要离开。 不再去管什么大魏,不再去管什么阴谋与仇恨…… 甚至,她不想去知道陈子岩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现在只迫切地想要回到21世纪,回到自己温暖家,回到最爱的爸爸妈妈身边。 这里所有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只是一场噩梦。她只是不慎坠入梦中,经历了一场爱恨经仇而已。 而如今,只要梦醒过来,她依然是现代办公室格子间里的一个小白领,依然一下班便和朋友们打成一片吃吃喝喝,依然一边陪着老妈看那些酸掉牙的电视剧,一边悠闲地吃着老爸削的苹果…… 所以,她想回家,她想回去了。 虽然她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回去,但她想尽力一试。 在这样的精神支撑下,她虽然体力不济,却依然来到了后山,来了那一潭碧水间。 这里,曾葬送过睿王两个如花美妾杨昭容与李月眉年轻的性命,也令王府中人所忌讳与害怕,所以到了夜间,虽然一潭碧水映月,清风荷香相伴,却无人敢来此欣赏美景。 商娇踏在碧池边的山石上,低头看着那汪碧水,微风徐来,湖面碧波荡漾,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她,召唤着她…… 是时候了,在这里终结生命,终结在大魏这个时空下的一切。 她于是眼一闭,心一横,脚上前一步,但听“扑嗵”一声,碧池中溅起了点点水花…… 入水的刹那,耳畔万籁俱静。商娇在水中,看着身边无声无息冒出的无数气泡,仰头看着天空的一弯明月,只觉得心灵从未有过这般的宁静。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商娇心里想。 人生在世,无论经历了再多的欢笑,离别,泪水,波折,磨难…… 在这一刻,都归于平静。 她于是笑了笑,闭了眼,不做任何挣扎,放任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往黑暗的水底沉去…… 只盼,再次醒来时,能看到窗外高楼林立,听着时钟滴答,闻见从厨房飘来妈妈做的菜香…… 就在商娇觉得胸口闷痛,人却在一片安然寂静中沉沉欲睡之际,耳畔却突闻“扑嗵”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砸入了水里。紧接着,她感觉一只有力的臂膀便牢牢地托在了她的腰上,带着她快速向上游去,“哗”的一声破水而出。 紧接着,她听到一个男人高声的呼救声:“来人哪,快来人哪——” 256、憔悴 256、憔悴 商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次日的午后。 毒辣的日头自窗棂透入,虽挡去一半炙热的温度,却依然将她身上的衣服透得汗湿。 她皱皱眉,擦了一把颈间的汗水,无力的半抬着眼皮,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她依然躺在睿王府青矜苑中的床上,粉色绣蝶的床帐低垂,身上罗被依旧。 没有想象中车来车往的声音,没有落地窗外的高楼大厦,也没有爸妈的笑颜。 她没死?她居然没死? 正恍惚间,耳畔传来一个男人冷冷的声音:“醒了?” 商娇循身望去,不意外地看到睿王正倚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知是喜是怒。 商娇无力地扭过头来,转身背对着他。 睿王看着她沉默、抗拒的动作,一整夜的忧心,伤怀,顿时化为冲天的怒火,腾然而起。 “商娇,你在做什么?你想死吗?你想死是不是?陈子岩死了,你便要跟着他一起殉情,是不是?你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和他一起死?他有妻子,他的妻子是高小小,他妻子的腹中还怀了他的孩子——你凭什么陪他去死?” 他指着她,狠狠的怒骂,用从来不曾对女人这般恶毒的语气。 昨日,到底是他失算了。他以为商娇几日滴米未尽,醒来又只顾悲泣,身体早虚弱得吃力不住,便令月然在她侧屋睡了,不要扰她休息。 可谁料,就是这个决定,差点令他遗恨终生。 昨夜若非九平临时途经后山去往制衣坊,恰巧撞见商娇跳湖的那一幕,也跟着飞身跳下湖去将她救了上来,睿王都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当他自睡梦中被赶来的牧流光唤醒,急匆匆地赶到后山的湖边,看到她衣衫湿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刹那,他只觉得他的心,从未这般疼过。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他顾不得自己的心痛如绞,只一声一声在她的耳畔唤着她,告诉她他不求了,他再也不求得到她的人、她的心了。他只要她醒来,只要她不要离开他,只要她活得依旧如初相识一般,那样随心随意,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般,自由自在,笑若朝阳。 他以为他真的可以做到这样洒脱。可是,当她脱险,当她醒来,当她只飘忽的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的时候,他心疼得快要窒息。 到底,无法真正放手。 他对她,无法真正放手。 所以,他只能愤恨,只能气怒。 “呵,你的心给了陈子岩,爱给了陈子岩,便连身子……也给了陈子岩。如今,就连性命也要给他吗?商娇,就算陈子岩曾经真的对你恩重如山,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还不够偿还吗?你有没有心,你还有没有心?你这样做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人,可曾想过……” 可曾想过我? 可这句话,睿王问不出口。 那一日,她与他定下的百年之约,不过是她想要救出陈子岩的一个权宜之计。 他还怎敢奢求她的真心,期盼她会践诺? 尤其,在她亲眼目睹陈子岩的尸体之后。 他答应过她,救出陈子岩。可最终,他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 想到这里,他不禁双手紧握成拳。 她现在,只怕已恨毒了他。 呵,多可笑。身为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睿亲王,他元濬从来都是自诩高贵风流,有多少名门仕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为求他青睐,用尽心机与手段…… 可曾几何时,他竟为了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也遍尝情伤,深受求而不得之苦? 若她对他展颜一笑,他一整日便都神清气爽,眉眼俱笑。 若她对他稍有不豫,他一整日都心心念念,牵肠挂肚。 可纵然他对她使尽万千手段,甚至不惜劳军动众,不远千里奔袭相救,亦或一忍再忍,为她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线,以致明知她并非完璧,却依然愿明媒正娶为妃…… 却依然得不到她的心。 她的心,依然在陈子岩的身上。 纵然他另娶,纵然她口口声声已忘记过往…… 她的心,还是在他身上。 所以,陈子岩死了,商娇也就死了。 睿王摇摇头,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孽,要这般的纠缠到底,不死不休。 他只知道,事到如今,他也好累。 深深地看了一眼商娇朝里而卧,一声不吭的背影,他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负了手,脚步沉重而疲惫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她的卧房。 “你现在身子虚弱,本王不扰你,你好生将养吧。待你有朝一日想通了,再来找本王。” 说罢,他出了房门,将她的房门轻轻带上。 侧身躺在床上的商娇听着睿王的脚步渐行渐远,终至再也听不见,方才咽了一直堵在心口的气团,一闭双眼,两行清泪便落在了枕上。 **** 朦朦胧胧间,耳畔似乎传来阵阵哭声。悲悲切切,呜呜咽咽,似有人想哭,却又不敢放声哭出来一般。 商娇皱了皱眉,醒转过来,扭头一看,便看见常喜正坐在床前,用一方白绢捂了唇,望着她哭得双目通红。 “常……常喜?”商娇有些诧异,半撑了身体想要坐起,“你怎么来了?” 常喜忙抽了抽鼻子,倾身上前,将一个靠枕垫在商娇后背处,这才将她扶得半坐,嗔道:“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竟连知会都不曾知会我一声。你如今在王府养病之事,我也是听牧大哥提起才知道的。我关心小姐,遂求他带我入了王府,也好照顾小姐一下。” 商娇闻言点了点头。伸出手去,默默将常喜的手紧紧握了握。 “我进了廷尉大狱之后,家中一切可都还好?明月楼可好?……安大哥呢,怎么今日没见他跟你一起过来?” 常喜抹抹眼泪,笑答道:“嗯,一切都好。当日你自承罪名,被下了狱,本来廷尉张大人是想带人来抄了明月楼的,幸而睿王提早得到消息,派人阻止了,说真相尚未查明,不许廷尉署的人擅意乱动。” 说到这里,常喜顿了一顿,抽泣一声,又道:“至于安大哥……你出事这些日子,他整夜整夜的担心你,四处奔走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前两日偶感风寒,咳得竟吐了血,还引发了腿上的旧疾,连床也下不了……” 听常喜一说安思予的近况,商娇一惊,立刻直身坐起:“安大哥病得这么严重?那可有延医治疗,他……”话说得太急,起身又陡,商娇顿觉头重脚轻一阵昏旋,想问的话也再问不出口。 常喜忙扶住商娇的身子,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急忙又道:“还好还好,大夫去看过安大哥了,说吐血只是因为咳得太剧烈,咳破了嗓子吐出的血而已。腿上的旧疾也是因为风寒而引发的,如今吃了药,已经好得多了。只如今只能家中将养着,不能来王府看你。” 常喜这般一说,商娇刚刚提起的心才又稍稍平复一下,遂又躺了下来,长喘了一口粗气,有些无力的闭了眼,又想要睡去。 恰此时,月然端了些清粥进来,常喜忙接了过来,舀了粥递到商娇唇边,轻声劝慰道:“小姐,你已经许久未曾吃过东西了,你看你的身体,都快损毁成什么样子了?来,咱们先喝点清粥吧,待会儿把药吃了再睡,好不好?” 商娇微抬眼皮,无力地点了点头。 常喜见她终于点头,赶紧将粥凑到商娇唇边,小心翼翼地喂她一口一口喝下。 一旁看着的月然大喜道:“好了好了,姑娘终于肯吃东西了。只要能吃东西,就不怕身子好不了了。” 天知道,自睿王将商娇带回王府,今日已是第五日了,商娇始终水米未尽,其间又闹了次夜里跳湖的事,差点儿将小命也丢掉了。如今她躺在床上,眼见着身体越来越瘦弱破败,她如何能不急? 跟她一样着急的,还有自家王爷。听着她每日的禀报,他面上虽淡淡的,但月然就是知道,他其实心里也紧张得很,所以这才打发了牧侍卫去请了常喜过来,让她来照顾商娇。 果然,常喜一来,原本一直躺在床上,恹恹得连饭食都不肯吃上一口的商娇便立刻张口进了食,月然看在眼里,也是满心的欢喜和安心。 月然还清楚得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商娇时,她浑身上下满是灵气,又懂事讨喜的模样,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待月然与王府别的下人也很好。便连九平这等被她所连累受了罚的奴才也都很喜欢她。 那时候,大家都直以为,她会成为王府的一位正经主子。 却不想,她的心思却不在王府,不在王爷身上。 她出了府,跟着那个叫陈子岩的皇商走了。 从此后,她的一颗心,也跟着他走了。 再见面时,她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躺在床上,不言不语,不怒不笑,像一具活死人一般。 据说,她爱的人最后另娶他人,又因牵涉到太后的案子,已经伏罪身亡。 事情的前因后果,始末由来,月然自是不知。 她只是看到如今商娇这般痛不欲生的憔悴模样时,心里也是酸楚不已。 而王爷,虽面上不显,但那满怀伤感的样子,却骗不了人。 情之一字,到底困住了谁?或者,谁都困在这以爱为名的牢笼里,不得逃脱。 思及此,月然轻声叹了一口气,看商娇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丝怜悯与疼惜。 257、散妾 257、散妾 如此又过了几日,在常喜的精心照拂之下,商娇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甚至已能单独下地外出走动了。 只经了这一役,商娇再没了往日笑颜,整日都精神恹恹,精神也大不如前,成天躲在屋中时而睡觉,时而发呆,如此便过了一天。 如今时至八月,前几日还毒辣的日头,在几夜狂风骤雨后,总算略微凉爽了一些。 这一日,天气晴好,日头也不大,常喜怕商娇老闷在屋子里会闷出病来,便提议去王府的后园走走。 商娇身子渐好,遂也没拒绝,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身后还跟着两名王府的家奴,一行四人出了青矜苑,往王府的后园中行去。 自从发生跳湖事件后,睿王虽什么也没说,甚至在商娇养病的这段时日里,都没有过来探望,却派来了两名家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时时跟在身边看护照应。 一路上,常喜一直跟商娇讲着笑话,试图逗商娇开心。而王府中的下人见到商娇,亦不上前阻拦盘问,反倒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让路,是以四人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了花园附近。 几场大雨过后,王府的花园里花草更显繁盛,树荫葱郁。百日草、金光菊、千日红、夏堇、凤仙花、半支莲、长春花等次第开放,争奇斗妍,芳香四溢,越发将此处衬得清幽宁静。 商娇手扶常喜,走得微有汗意,正欲沿了花间小径,去到园中深处的小亭坐坐,却忽闻前方一阵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与吵闹声,不由微微一诧。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商娇便醒转过来。西芳庵中的教训,使商娇明白了一点:好奇当真是会害死人的。况她现在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有空闲去管别人闲事?所以她一转身,直觉的想要避走。 可这边厢她的身体刚一动,那边厢好奇的常喜却已上前一步,拂开那遮挡视线的花树。但见花丛中的石桌前,一个面色俊美却冷凝的男子正端坐一旁,低头看着脚下齐刷刷跪着的数十个容颜妍丽,却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女子。 一时间,常喜激动得差点大叫出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那居中而坐的尊贵男子,不正是睿王是谁? 而此时,一满头珠翠,衣饰锦绣的俏丽女子正扯着睿王的衣角,哭叫道:“王爷,自妾身三年前过府服侍王爷以来,虽只为妾室,但妾身从来便是束身自好,以王爷为尊,王爷教诲,妾身亦从不敢有违。妾身万不知自己所犯何事,让王爷要休弃妾身?王爷……” 话音刚落,一淡白宫装,淡雅出尘,青丝如墨的女子也膝行过来,用力扯住睿王的袖子,美眸中泪光盈盈地叫道:“是啊,王爷。妾身婉柔虽不似几位姐姐般系出名门,但也是当年太后钦点予您为妾的。自服侍王爷以来,妾身规行矩步,照顾王爷起居饮食,不敢有一丝一毫惫懒。妾身虽然无嗣,但请王爷念在我等姐妹辛苦服侍王爷一场的份儿上,不要轻言休弃我们啊!” 说罢,她哀哀哭着,重重磕下头去。 …… 商娇不曾料自己竟会撞上这样一幕,见状立刻上前,拉了常喜的手,便想转身离去。 恰此时,睿王的声音却不期传来。许是见了往日服侍过自己的如花美眷们今日悲泣之状,他的声音里也不禁有几分动容。 “柔儿,月儿……本王知道这数年来,都辛苦你们了。但本王早已心有所属,只愿娶一人为妃,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年来,是本王对你们不住……你们且放心,本王已吩咐过刘恕,便是你们谴返归家,你们家中之人,亦不敢轻视你们半分。将来若有合意的亲事,你们自行决定是否再嫁,不必报知本王。本王亦必不让你们受半分委屈,可好?”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大哗。 一群女子跪地哀求的有之,默默哭泣的有之,嚎啕大哭的有之。 然后商娇已再听不清那些女子七嘴八舌的话语,她只皱了皱眉头,拉住常喜,飞快地逃也似的走了。 一路往回走的路上,商娇心乱如麻。她不知道刚刚自己看见的一幕,睿王谴散侍妾的一幕到底是否与她有关,但却仍心惊胆战。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句话,只有她曾对睿王说起过。 当时,睿王还曾为这句话嘲笑过她,说她不切实际,世间男子皆薄情,倒不如寻个好倚靠,让自己终身衣食无忧,终生富贵荣华,便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可如今,他却说出了这句话…… 他是在将他自己逼到退无可退。 ——也是在将她逼到退无可退。 可是,这一场悲剧性的初恋,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元气。如今她的心,便如无波古井,再也泛不起丝丝涟漪。 更何况,陈子岩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尚未知道原因,心头也未释然。 她再也不敢负担不起睿王,亦或另外的人的感情与付出。 而相对于商娇的沉重,常喜却显得无比兴奋与快乐。 自从刚刚无意中发现了此事,她就像一只轻快的小鸟,脚步轻盈得快要飞起来,脸上也掩也掩不住的喜悦。 “小姐,你说你说,”她扯了扯商娇的袖子,有些好奇,有些兴奋地问:“睿王为何要将他的侍妾都谴返归家啊?那可都是朝中的大臣献给他的女子呢!” “……” “小姐,你说,睿王刚刚所说的,令他心有所属的女子,是谁啊?” “……” 常喜边问,边用眼光狡黠地瞟着商娇,“小姐,你说,王爷口中的那个女子……说的是你吗?” “别胡说!”商娇陡然冲她一声厉喝。 常喜一愣,兴奋与快乐的表情还僵在脸上,慢慢地转为错愕与委屈。 商娇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下声音训诫她道:“常喜,有些事情不该你管就不要管,不该你问便不要问。更何况睿王谴那些姬妾离府是他的事,你身为一个下人,胡乱非议主子,很容易为自己招来祸事的,知道吗?” 常喜撇撇唇,颇委屈地看了商娇一眼,这才诺诺地应了一声:“哦。” 商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举步往前走去。行了几步,她忽然似想起了什么,问常喜道:“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黄辛怎么样了?” “黄辛?”常喜有些莫名其妙的眨眨眼,笑道,“小姐怎么想起他来?那小子挺好的,人也灵活。你出事的时候,他老娘刚好来了,就住在明月楼的后院里。知道你出了事,他也挺忧心。那几日安大哥也病了,明月楼里就他跑进跑出,上上下下帮着张罗,生意倒一天没有落下。 他娘也挺和蔼的,人虽半瞎了,看东西模模糊糊的,但心却好,见我去了,总是笑眯眯的,还总眯着那半瞎的眼,削了果子给我吃……” 商娇听着常喜叽叽呱呱地说着黄辛的事,似一点也不知道商娇将自己许给了黄辛的事,心里不由一诧。 但她转念一想,又豁然开朗,定是安思予那几日为她的事奔忙劳累,又生了重病,所以将此事给搁置了下来。 不过现在她既然已经平安无事,身子也渐渐复了原,这件事还是由她亲自告诉常喜比较妥当。 商娇心里暗忖,常喜与黄辛素日很处得来,想来便是知道了她将自己许配给了他,也不至太过拒绝才是。 毕竟,嫁予匹夫凡人草草一世,也总好过像睿王那些姬妾一般,平日里规行矩步,一敢行差踏错半步,被迫与不同的女人斗心眼耍心机,分享夫君,到头来却依旧落个被夫君休弃的下场要好太多。 不过既想起了安思予,商娇自然也惦念起他的病。 这些日子以来,商娇心情郁郁,成天躺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纵然有心,却也无力再去过问安思予的病情。 安大哥,现在怎么样了?没有人在他身边照顾着,他的病好了吗? 及至回到青矜苑时,商娇都还在惦念着安思予的病情。她在心里几番挣扎计较,终于转身对身后的两位家奴道:“二位大哥,烦请你们去向刘总管通禀一声,说我想求见王爷,若王爷得空,请刘总管前来知会我一声。” 两个家奴闻言齐声应是,立刻便有一人脚步飞快的通传去了。 常喜见状大喜,眉开眼笑地问:“小姐,你总算想通啦?” 商娇深深地看了常喜一眼,淡声问道:“想通什么?” “……”常喜张了张嘴,但看商娇面色有异,又乖觉地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 商娇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手将那家奴远远支开,遂才拉住常喜的手,与她同坐在青矜苑的廊下美人靠上。 “常喜,刚才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你觉得睿王待他的侍妾们好吗?那个入得公门王府的女子,幸福吗?”商娇握住常喜的手,开门见山,语重心长地问。 常喜默然。片刻后,她抬起头来,伶俐地答道:“我觉得此事得分人。王爷固然对他的那些姬妾薄情,却也对他口中的女子专情。况他那些姬妾本就是朝中大臣因着想借机亲近王爷才送来王府的,本身接近王爷的目的便不纯,王爷现在谴走她们,也无可厚非。” 商娇料不到常喜竟看事情想问题如此深,一时错愕了片刻,继而道:“既如此,那你便该知道,能得王爷专情的女子只有一位。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无论那些侍妾待王爷是虚情假意也好,是真心爱慕也罢,到头来终只落了个被夫君休弃的下场而已……便是这样,常喜,你还要将自己的一颗芳心,托予王爷吗?” 常喜未料商娇会突然把她的心思挑破,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大惊,猛然站起瞪着商娇,脸蓦地烧得绯红。 商娇最后一句话,毫无疑问已戳破了她一直隐藏的,不可为外人描述的少女心思,怎能不令她大惊失色,心如鹿撞。 “小……小姐……”她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258、心事 258、心事 商娇含着淡笑,看着常喜像被人抓包一般手足无措的模样。那闪躲的眼神,那羞得通红的脸,让她不由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她,也曾如常喜这般,怀着少女不可言状的心思,日日与陈子岩在一起相处。他的每一次无意的靠近,无意的接触,无意的眼神……都能令她心跳如鼓,面红耳赤——却偏偏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假模假式的与他谈着公事。 那时候,每一日天不亮她就起床去商行点卯上工,替陈子岩打扫他的书案,整理内务,为他沏上一杯他最爱的茶,然后看着他来时,看着窗明几净的处事间满意的笑脸,惬意的饮上一口她为他沏的茶,她的心便快乐得像飞翔的小鸟…… 那时候,尚不知情起,却只觉得天蓝草绿,阳光晴好,每一日都是最好的时光。 那时候……真好啊! 而如今,好时光过去,余下的却是遍体伤痕,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她不想常喜步她的后尘。 她至少还曾得到过陈子岩真心的爱,而常喜能在睿王那里得到什么呢? 一个女人,若明知一个男人不会爱她惜她,又何必将心托予? 所以,她握住常喜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道:“常喜,你自以为自己的心思可以瞒住所有人,可你的一举一动,又岂能瞒得过与你朝夕相处的我?自你知晓我与子岩定情,却心心念念为睿王说话;替我缝补睿王的大氅,又鼓动我送还给他;太后薨逝,你在王府门外流连不去……若说你对睿王无情,我是断断不信的。” 常喜听着商娇细数过往的桩桩往事,脸上的羞涩更多了几分,只顾咬着唇垂下头去,期期艾艾道:“小姐……” 商娇却猛的一转话锋,苦口婆心道:“可小姐还是要劝你一句,睿王不是你可托终身之人。你此时收心,为时未晚。” “……”常喜才以为商娇能理解她的心思,不想商娇下面的话犹如冷水浇头,一时将她的心冷却了下来,只呆愣地看着商娇,错愕得一时无语。 “常喜,你出身不高,也无家世父母为你撑腰,说到底,你与我都只是一个孤女罢了,在这个世界上,无所倚仗,无所寄托,如何能亲近得了像睿王这般高贵的男子?” 这些话,商娇是掏心窝子对常喜说的。她看到常喜瞬间煞白的脸,知道她的话已经戳到常喜的痛处,不由长叹一口气。 许是受现代人人平等的教育颇深,商娇的思想中,从未将人分过三六九等,她只觉得人人都应该得到尊重,人人都应该得到平等的权利。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她待地位比她低下的人都亲和有礼,在面对上位者时,却也从不妄自菲薄。 但这里是大魏,是一个阶级地位明显的时代,门第观念颇深,就连商娇的身份都并不高贵,更何况常喜? 所以这番话,她既是对常喜说,也是对自己说。 “常喜,有些事涉及颇深,我不便与你明言。但我想你也看到了,既便如陈子岩这般的大商人,几乎掌控着整个魏国茶业调度的皇商,在皇权之下,同样无自保之力,更何况你我? 睿王是有权有势,可他离皇权太近,离那把龙椅太近,虽然此时风光无限,却难保太后逝后,没了倚仗的他将来会如何。你若当真跟了睿王,只怕也是祸福难料。 况且,我先不说睿王是否正眼瞧过你,是否把你放在心间,但说我们这样的身世,在这样万千势力交错的王府,只会为人所欺。届时,若睿王当真有难,就算他再喜欢你,宠爱你,他又能爱你护你到几时?” 说到此处,商娇拍拍常喜的手背,轻道:“所以,常喜,我们回去吧。回到我们平淡的生活里,嫁给一个平凡的人,他爱你护你,你为他生养儿女,哪怕缺衣少食,平淡一世,但只要快乐自在,又如何不比在这深宫大院的高墙之内,锦衣华服,富贵尊荣,却一世不得安生自在,空虚寂寞要强上千倍万倍?” 说完这番话,商娇满含期待地看着常喜,希望她能幡然醒悟。 她希望常喜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明白自己与睿王的差距,从而清醒过来,认清现实,从而开始自己新的人生——更希望常喜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盘算着将她与睿王凑在一起,从而借机攀附睿王,嫁他为妾。 但常喜显然并不能领会商娇的苦心,听完商娇的话,她只是僵在原地想了许久,便轻咬下唇,淡声相问:“锦衣华服?富贵尊荣?小姐,难道你觉得,我心仪王爷,便是冲着他能带给我这些去的吗?” 商娇默然片刻,偏头问她:“……不然呢?睿王固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但他若没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常喜,你扪心自问,你还会如此在意他么?” 商娇话音不重,但说出的话却令常喜腿脚一软,险些跌倒。 见常喜张口急欲辩解,商娇又抢先道:“便如你待安大哥,初入安宅时,你听闻安大哥诱拐妓女,被人打折了腿又革除了功名,你便在未弄清事情真相的情况下,与安大哥母子发生争执,大吵大闹,执意要他们退租还钱。你何曾真心去了解过大哥的境遇,去关怀过他们母子当时生活的拮据与难堪? 此后,你虽然与他们相处尚算融洽,但总对他们有所保留,看到他们母子争执,也不上前劝阻、询问,何曾有过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相处的情谊?这些说到底,不过是安大哥只是一介白丁,你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而已; 说完安大哥,我们再说睿王。当日我尚不知睿王身份时,他送我的那支流苏银簪,你虽喜爱,却因听我提及睿王可能只是个纨绔子弟,故也义愤地不想要这支银簪。可其后你知晓了睿王身份,于我出府当日来王府找我,却将那只银簪戴在头上,让睿王留意并召见于你,所为何故? 当日安大哥自睿王送我的那套瓷器中,看出睿王身份高贵,劝我不要与之相交,你深以为然,并以连州刘虎欺压我们的事为例,劝说我不要与睿王这种身份高贵的人来往。 可其后,你得知睿王真实身份,却马上劝说于我,让我借入府授课之机,攀附睿王,让他能趁机纳我为妾。甚至因为我没有采纳你的建议,勾引睿王纳我为妾,反而在授课期满后自请离府的事,不惜与我大动肝火。这又是何故? 此后种种,诸如你阻挠我与子岩在一起,为睿王缝补被我划破的大氅,在太后逝后在王府门外流连之事……我且不一一再叙。常喜,我就问你一句,若睿王也如安大哥一般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你可还会如此偏待于他?你可还会劝我嫁给他?”商娇探究地看着常喜,问得深沉。 常喜瞪目结舌。半晌后,在商娇审视的目光下,她终于眼神闪躲,垂下了头去。 “小姐,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她咬咬唇,小声道。 商娇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其实有些事我不是不知,不是不懂,只是因为我们共过患难,我亦将你当作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小妹一般,所以不想去理会而已。可常喜,人贵自知。你与我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才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才能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才能得到幸福,你懂吗?” 常喜默了默,重新坐回商娇身边,思索了良久,又道:“其实小姐,你说得对,却也不对。一开始,我是抱着一些别样的心思。常喜希望你能嫁得好,这样常喜作为丫头,也才能有个图谋未来的机会。可以依仗着小姐的福气,从此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再担惊受怕的过日子。我知道,小姐你并不把我当下人看待,但常喜毕竟出身卑微,所能倚仗的人,也只有小姐而已。 小姐说起睿王,常喜便不得不提我们在连州的时候。那时候多难啊,大少爷说走就走了,商家垮了,刘虎带人到灵堂逼债,逼得小姐愤恨之下触棺自尽…… 后来,若非小姐醒来后冷静图谋,找到出路,让那与睿王府结了亲,在连州财雄势大的王家替咱们挡下了刘虎,你我二人借机逃脱,如今我与小姐说不定还在哪里,各自过着悲惨的日子。” 常喜说到此处,商娇颇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刚来大魏,便遇到这样的惨况,几乎被逼到绝路,也是心有戚戚。 想来这件事,对常喜心中的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 常喜继续道:“所以,在常喜的心目中,睿王虽不曾在此事中露过面,却是间接解救了我们主仆二人的人。常喜敬仰他,犹如敬仰高高在上的天神一般。 我也曾以为,像睿王这般的身份,我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见到他一面。却不曾想,小姐竟然在大街上,无意中结识了睿王!小姐,这是你多大的福气啊! 所以,当我得知了睿王真实的身份时,确实大喜过望。劝你嫁给睿王,一是为了小姐,二来也确实是想为自己的将来做些打算。毕竟,若小姐将来真的嫁给了睿王,成为高高在上的人,常喜作为你的丫环,自然也身价百倍,让曾经小看过我们,欺负过我们的人不敢造次。 我还记得那一日,我来王府寻你,固然也是有心想要接近王爷一睹真容,却也是真心担心小姐,害怕小姐错过自己的幸福。可当王爷当真召见于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却万料不到,那个传说中大魏真正掌权的男人,竟会是这样的年轻,英武不凡,温文尔雅,还这样的……平易近人。 他就坐在正堂的案上,见我进来,先是温和的和我说了几番话,询问了一些我的近况,然后便走下堂来,摘下了我发间的银簪,笑着对我说,‘这么美的姑娘,这枝银簪竟与你全然不配。’然后,他便唤来下人,拿了一枝金簪,亲自簪到我的发间,看着我笑得如沐春风——甚至,连他的眼睛都是如此的熠熠生辉,好看极了!他还对我说,‘果然金簪配美人,相得益彰。看,簪上这枝簪,姑娘果然更美了。’” 说到这里,常喜的眼眸灿若黑夜中的繁星,次第生辉,脸上的红晕散开,却多了一抹娇羞,充满了一种少女独有的甜蜜。 她攥紧商娇的手,笑道:“小姐你知道吗,从那一刻,我的心便被王爷彻底征服了。那时我就决定,这一生,只要能让我在他身边侍奉他,哪怕没有半点名分,哪怕要我生要我死,我都无怨无悔……” 常喜说着,满心欢喜与娇羞。 一旁的商娇听着,却是瞠目结舌,怔然无语。 259、打发 259、打发 同是那只“凤求凰”的银簪,睿王与常喜的描述也大同小异,然而二人的心境却又如此的截然不同,从而引发的事情也全然相反。 睿王气愤于商娇将自己所赠之物转赠他人,且所赠之人还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子,又因那银簪所代表的意义,所以执意收回。但他做事谨慎,常喜毕竟是商娇的下人,他不欲轻怠斥责引商娇不快,所以对她稍假辞色,温和相待,所图不过拿回那枝对他意义重大的银簪而已。 但他因此事,心底对商娇却是愤懑难消,所以才会在在商娇问及他是否与常喜私下见过面时,他直接将她撵出府去,只差没在她的屁股上踹上一脚以泄愤。 然而这一切看在常喜眼中,却觉得睿王身为朝廷亲王,却是如此平易可亲,甚至对她这么一个下人也如此有礼温和,她本就心中仰慕睿王,如今得了睿王温柔相待,欣喜感动之余,自是将一颗心全然托予,再不管不顾所谓的身份有别,只求长随左右,便于愿足矣。 此时此刻,得知真相的商娇,竟讷讷不能语。 看着常喜提及此事时那情窦初开的模样,含羞带怯,却又忍不住将自己最私密的心事与她分享的欢欣…… 商娇突然觉得头大如斗。 她要怎么跟常喜说,睿王送她那枝金簪,其实只是因为那枝银簪对他意义非凡,而金簪反倒是王府中随处可见,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 那句令常喜听来砰然心跳的“全然不配”,其实另有深意? 常喜若当真知道了真相,以她那么烈的性子,只怕会立刻羞愤而死! 唉,睿王啊睿王,你的道行怎么就这么高呢?不过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你就能勾引得我身边的人从此对你死心塌地…… 真是冤孽啊!商娇在心里苦笑。 而耳畔,常喜还在说着:“后来见过王爷之后,府中的牧侍卫送我出府。当时我正为王爷赐我的金簪而欢喜不已。他见我真心仰慕王爷,便好心提点我,说王爷有意纳小姐入府,可小姐却执意离开了。他还说,王爷喜欢小姐,若我能说服小姐回心转意入了王府,又日日在小姐身边侍侯,将来定能被王爷看上,做个通房丫环,今后若……” 说到此处,常喜耳根一红,偷偷瞥了商娇一眼,有些羞怯地绞着手绢,方才小声道,“……若能替王爷生下个一儿半女,王爷也定会将我晋为姨娘……” “……牧流光!”商娇低吼一声,上下牙槽磨得咕咕响。 当日安思予的揣测,此刻终于得到了印证。 常喜果然受人蛊惑,所以才这么急切的想让她可以嫁给睿王。 当日商娇虽斥了安思予,但心里也曾疑心常喜有攀附睿王的心,却不知此心从何而来,所以才会到王府询问睿王,惹得睿王大怒。 只她想不到,那出言蛊惑常喜的人,竟然是平日里冷面冷脸的万年冰山,她怀疑过睿王,怀疑过刘恕,却独独没有怀疑过牧流光竟然也会是个碎嘴子! 看看这主仆二人,一个用一个笑容,一个用一句言语,将她身边好好的婢子逗引成了什么样子!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清楚了事情始末,商娇更加坚定了决心。 所以,商娇冷嗤一声,向常喜道:“便是真正了王爷的侍妾姨娘又如何?常喜,今日之事你不是没看见,睿王对待那些侍侯过他的女人,又有多少情义呢?况那些女人即便被王爷休弃,至少还有娘家可以依靠。可常喜你呢,你有什么?” “……”商娇一席话,成功的让常喜的脸色变得煞白。 好半晌,她茫然开口:“不,不会的。谁都知道王爷待小姐是不同的……” 商娇抢道:“就算睿王待我真有情思,我在他心中是不同的,常喜,这一切又与你何干?当初我与陈东家分开,便是我容不得他三妻四妾,不能专心待我一人。所以就算睿王最后纳了我,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赞同睿王将你收房?常喜,你若真是这般想的,趁早绝了这个念头!” “……”商娇的话对常喜打击不小,她身体一晃,脸色便变得苍白阴沉。 商娇说完,叹息一声,伸手抚摸着常喜的长发,语重心长地对道:“常喜,你不会知道,一个女子若能找到一个爱她,疼她的男子,两个人携手,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小姐自己得不到,也希望你可以得到这样的幸福。而不是将自己的一颗心,托给注定会辜负你的人,为了他,为了华衣美食,甘愿做一只笼中鸟,一生一世不得自由,没有快乐。常喜,你明白吗?” 说罢,商娇期望地看向常喜。 她能明白常喜的心思。曾经的常喜,对睿王只有仰慕之情,这归之于她们连州落难的事,带给常喜心中的不安与阴影。 到后来,当常喜真正见到睿王,见其风华绝世风度翩翩,言谈中又对她大加夸赞,她感动之余,仰慕便自然而然成了爱慕。 再加上牧流光刻意的“指点”,常喜这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希望能得到睿王的青睐,长久的留在睿王身边。 可这一切,该是她这样一个尚在奴籍的小丫头可以肖想的吗? 她与睿王的身份天差地别,不说睿王对她无意,便是有意,只怕在王府她也难有容身之地。 所以,商娇无情的戳破了她的幻想,想让她认清现实。 她是不会帮助常喜,去做睿王的通房丫头,亦或姨娘。 她只觉得这不该是常喜的人生。常喜的人生,应该是平凡的,快乐的,简单的。 那些她曾得不到的简单的幸福,她希望常喜都可以得到。 更何况,陈子岩的死,也成了她心底永远的伤痕。她害怕自己深陷权力的陷阱,成为睿王与胡沁华角力中的牺牲品。 那曾经脑袋发热时所应下的睿王的求婚,他当时既没应,她自然也希望就此作罢。自然也就更不会以自己去相助常喜,成为睿王的姬妾。 那些所谓的什么通房丫头、姨娘,说到头来不过就是男人可有可无的玩物,或是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男人高兴了,搂上一搂,抱上一抱,说几句好话,送几样首饰哄着便好;男人不高兴了,冷落、遣返、休弃、发卖……便是这些女人最后的归宿。 就譬如刚刚她们在王府的后园所见的那一幕一般。 可是,商娇的苦心,常喜却领会不得。 听完商娇的话,她豁地一下站起身来,俏丽的脸上满是愤怒,瞪着商娇道:“什么笼中鸟,什么不得自由没有快乐?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如今陈东家死了,小姐眼见没了指望,转而想要嫁给睿王,却不愿睿王也纳了我而已——就像当初你容不得陈东家娶亲一样。小姐既如此善妒,我以后不见王爷便是了,小姐又何须口口声声斥我责我,还说是为了我的幸福着想?” 说罢,她愤然转身欲走。 商娇也豁然站起。刚刚常喜提到陈子岩,犹如在商娇尚未痊愈的伤口上撒盐般,令商娇心里一阵难言疼痛,所以她再也无法忍耐地喝道:“常喜,你给我站住!你既这样想,那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我不会嫁给睿王;二,我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会让你入这王府做妾!这件事,你连想都不要想——因为,早在我出事之前,我已经替你做主,将你许配给了黄辛为妻了。” 话音落地,常喜本已走出几步的身影便顿住了。她僵硬着身子,慢慢转过身来,不敢置信的看着商娇,“什么?小姐你说什么?”她面带惶乱地问。 商娇抿抿唇,冷道:“我说,我已经替你做主,将你许配给了黄辛。” 常喜眨眨眼,依旧一脸的不相信,僵笑道:“不, 小姐,你骗我。” 商娇见事已至此,自己想好意相劝常喜的意图落空,遂直言相告道:“常喜,这是真的。这件事,在我入廷尉署之前,便已与黄辛谈过。黄辛请来他老娘,也是前来提亲下聘的。这件事,我本托给了安大哥,但大哥连日来为我的事奔波操劳,又生了重病,所以才搁置了下来。待我回去与黄辛的老娘议定婚礼的日程,你便做好准备,做你的新娘子吧。” 说到此处,商娇想了想,又道:“至于睿王,我还是那句话,他并非你的良配,也并非你这样身份的丫环可以高攀的人。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日后嫁了人,安安心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常喜阴沉着脸,听商娇说完,大大的眸子里含着泪,也浮出了一丝恨意。 “……所以,小姐以前说过要为我寻一门好的亲事,就找了黄辛这样的卑贱之人来打发我吗?一个跑堂?呵呵,他甚至还不如王府的一个家奴、一个侍卫!” 她喃喃着,突然头一昂,泪却掉了下来,“好,我知道了。我只是小姐的贱婢,哪里敢有一丝一毫自己的主张,哪里敢自己挑选自己喜欢的人?既如此,便由小姐做主便是了。” 说罢,她倏然转身,快步跑进房内,“砰”的一声,重重砸上了房门。 俄而,屋中便传来常喜呜呜咽咽的哭声。 商娇一个人站在门外廊前,听着常喜在屋中凄楚压抑的哭声,怅然良久,复又重新坐下,疲惫地闭了双眼。 商娇知道,依常喜的个性,此时此刻,她必然恨死她了。 可她就算拼着让常喜痛恨终生,也不想常喜在婚姻大事上有所抱憾。 就像她与陈子岩,纵然身份还算相当,纵然彼此有情,纵然家中老人也欣然同意……可太后的一纸懿旨,立刻就可以将他们的幸福粉碎得半点不剩。 而常喜与睿王相差的,何止一星半点儿? 260、面对 260、面对 世上有多少女人期待自己可以成为卫子夫,可又有多少女人可以成为卫子夫? 更何况,卫子夫最后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宠妃,一国之后,依仗的也是平阳公主的势力,以及卫青、霍去病的赫赫战功。 而常喜有什么?就凭她商娇这样一个连心都不在睿王身上的孤女小姐? 这才是笑了话了。 所以此事早日了断也好。 只要常喜成了亲,断了对睿王这份不该有的绮念,日后与丈夫恩爱过日,过上一段时日,相信她也就想得开了。 商娇这般想着,心里终觉几分安慰。 正倚在美人靠上闭目休息,却听一阵细微的脚步由远即近而来,转瞬间已到了她的面前。 “商姑娘,睿王有请姑娘去静思斋。”牧流光向她道了个安,淡淡地说。 商娇睁开眼,神情复杂地瞟了牧流光一眼,默不作声的站起,径自行去。 只在与牧流光擦身而过时,她幽幽地感慨道:“牧大哥,你当真也是好手段呐。” 一句话,让牧流光蓦地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商娇也不理他,出了青矜苑,径往静思斋去了。 商娇甫踏入静思斋的门,便闻见一阵幽幽的茶香。 睿王正坐在案后,摆弄着案上的一应茶具,抬眼看到商娇来了,便向她招了招手,道:“坐吧。” 商娇便依言走到案前,与睿王相对而坐。 睿王眉目清淡地眼望着眼前的茶壶,道:“茶刚沏好水,尚待片刻才可饮用。素日里都是你为我泡茶,今日我也泡壶茶给你尝尝。” 商娇微微点点头。二人一时无话。 片刻钟后,茶泡好了,睿王拿起茶壶,将水注入杯中,示意商娇喝下。 商娇也不客气,拿起杯子,一口一口的啜饮起来。只觉茶香幽幽,入口回甘,五脏六腑都被茶水暖着,竟很是舒服。 商娇喝完,将茶杯轻轻放好,淡笑道:“没想到阿濬也会泡茶。我还以为你身为王爷,早已习惯了别人服侍,根本不知如何泡茶呢。” 睿王也轻扯唇角,执了壶,似漫不经心般边往商娇的杯中再续满茶水,边道:“我素来爱茶。既爱品茶,自然多少也懂得一些泡茶的技法。只是能喝到我亲自泡的茶水的人,你是第一个。” 商娇再拿起杯,一饮而尽,依旧是淡然的笑,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神情,“王爷厚爱了。” 睿王面上却露出几分伤感,道:“可我虽会泡茶,王府里司茶的侍女也个个技艺精湛,但我最爱的,却依然是你泡的茶。无论我有何心事,只要你在我身边,为我泡上一壶好茶,我就心情舒朗,仿佛无论遇到何等糟心的事,都烟消云散了。” 说罢,他又为商娇续满一杯茶,怅然一叹,“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总不会长久……只怕日后,也是如此罢。” 商娇默然,低下头去。那一杯摆在她面前的茶水汽袅袅,将她的眉目氤氲得仿佛看不真切。 睿王叹息一声,搁了茶壶,深深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身体可大好了?”他浅声问,掩不住的关心。 商娇轻轻点头应了一下,继而抬头看他,叹道:“适才我去后园散步,恰巧看到王爷在……唉!王爷,你实不该将府中侍妾都谴返归家的。” 毕竟,他身为一国的亲王,身边总该有几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起居才是。 更何况,那些侍妾毕竟都是朝中要员送入王府的,此时王爷将她们全遣返归家,必然会惹来那些官员的猜忌与不满。 睿王闻言一怔,继而笑着摇头长叹道:“我原还怕那些侍妾们在府中大哭大闹,扰了你休息,特意将她们召到后园才提及此事。却不曾,想竟让你碰巧给撞见了。” 说罢,他抬眸扫了商娇一眼,状似无意地道:“你不必多心,此事与你无关。如今太后新逝,朝政大事必然是要归权于皇上的。我若还留下那些侍妾在府中,必然会令皇上起疑,以为我结党营私,不愿放权归政。此时令她们谴返归家,一来可向皇上表达忠心,二来也图个清净,实为上上之策。” 睿王的话说得很是轻巧,但商娇却听得心中一沉。 她暂不表在后园时,早已听得睿王说过他谴散那些侍妾,是为与心爱之人一世相守的话,所以早知他此刻这般说,只是安慰她而已。 且说眼下,睿王提及皇上时,却破天荒的说出了皇上起疑,结党营私,不愿放权这般份量极重的话,由此可见兄弟二人之间,确然已生嫌隙。 然而商娇此时却无心这个话题。她默了默,对睿王道:“王爷,今日我来找你,有三件事。” 睿王点点头,“嗯,我明白。关于陈子岩,你终不可能放下。” 她派人传话想要见他,想来必然是终于做好的准备,面对眼前残酷的真相。 商娇闻言鼻子一酸,忙低头掩了眼底的伤怀,道:“子岩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日的事,她分明已经俱供画押,按说就算皇上亲裁,也只会判她死罪。何以最后被无罪开释的是她? 睿王便顿了一顿,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当日我自廷尉署出来之时,便立刻赶去了皇宫,求见胡沁华。我私以为自己既查到了她的把柄,大可借机要胁,只要她释放了陈子岩一家与你,本王便收手,不再过问其他的事。 至于高氏,那毕竟是她们之间的恩怨,本王更不欲追究。自然更不会将胡沁华的真实身份告知皇上。毕竟,她还是太子生母,若她曾经的身份被我揭破,太子地位必然不保。届时,若让皇上以为我有篡他儿子大权的心思,反倒引来我们兄弟互相猜忌,大魏动乱。” 商娇闻言点头:“王爷思虑周全。” 睿王举手虚按,陡然话中含恨:“可我千算万算,却万料不到我这个平素里看来温柔无害,只知居于深宫内苑念佛抄经,照顾小孩的嫂嫂,竟有如此心计。我才说出她的真实身份,她便笑着对我道,此事她早知隐瞒不住,所以将一切都告知了皇兄。而皇兄……早知她身份,不仅原谅了她,反倒设法替她隐瞒!” 此话一出,连商娇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胡沁华竟然敢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皇上? 而皇上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不仅不曾怪罪,反倒设法替她周全? 不过转而一想,商娇又释然了。 天下苍生之情,皆逃不过亲情、爱情与友情。 胡沁华入宫之前,只是一个任人践踏的妓女,没有尊严,身处险境,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地。 皇上也是一样可怜之人。虽有实权,却实则只是一个忍气吞声,朝不保夕的傀儡,便连皇宫中自己的嫔妃都时时算计着自己,不曾将他当作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夫君。 这样的境遇下,胡沁华入得宫来,与皇上走到了一起。 她怜他自幼无母,虽是皇帝,却独木难支,所以待他愈发温柔,红袖添香,举眉齐眉; 他感念她知他艰险,却甘愿同舟共济,甚至不惜自己安危,为他诞育儿女,于是也付以真情,共约白头。 这样的感情中,亲情、爱情、友情掺杂,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再能轻易割舍? 胡沁华也知自己料理高氏,牵涉陈家,商娇必会设法相救。万一让商娇先将她的真实身份大白天下,必然被动,遂索性实言告知皇上。 可皇上本就待她有情,得知此事,最多也只气怒一阵,又哪里会舍得治她欺君之罪? 更何况,胡沁华虽非胡沛华亲妹,但只要她冠了胡氏的姓,又有了胡氏与皇族的孩子,胡氏一族便只能与皇上同一战线,全力以赴保全皇上,保全全族荣耀。 如此一来,皇上的身后,也终于有了支持自己的外戚势力。 所以,皇上设法保全胡沁华,便一点也不足为奇。 睿王又继续道:“此事非我意料之中,我措手不及,只得力争保全你与陈子岩性命。然则我此举惹怒了胡沁华,尽管我一一罗列了此前所掌握的证据,证明此事乃我亲自发现检举,不关你的事,她却依然以你此前曾亲承罪行为由,要将你交由廷尉问罪严惩…… 而陈子岩,她也不愿轻易放过,直言陈子岩乃高小小之夫,茶又是自陈氏的商行送入宫中,陈子岩难脱干系为由,将我回绝了。” 商娇点点,“王爷去宫中见她之前,先入廷尉署中与我相见。我若是胡沁华,也会怀疑此事是我向王爷告的密。她不愿放过我,意料之中。” 睿王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痛意,伸出手去,温和地将商娇的手覆住,轻声道:“……我救人心切,思虑不周,是我莽撞了,对不起。” 商娇低眉敛眸,将自己的手轻轻抽回,放于案下,又问道:“那后来呢?” 睿王失落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直起身来,又道:“后来,我自宫中回来,思前想后,总算令我想到破绽,可以救下你们二人。 你在供状中俱述,是将毒下在了商行封存的花茶之中。而高小小送入宫去的茶,却只得一小瓮而已。若我能查实商行封存的茶中无毒,就能证明你说了谎话,太后中毒一案,实与你无关。 至于陈子岩,那更是简单。一旦我查实商行的茶确实无毒,便证明此事至少与陈氏无涉。问题出在高小小将茶送入宫中,至高淑妃沏茶献给太后这段时日里。 高氏本就事涉其中,脱不了干系,但只要洗刷了陈子岩的清白,他牵涉此事的缘由,便由元凶,变为了仅仅因是高小小的夫婿,而牵连获罪。 如此一来,事情便简明许多。陈子岩是高小小的夫婿,按说确在九族五服之内,但若有心要保他周全,也并非没有办法。 他与高小小的婚约乃太后所赐,如今太后已逝,本王却为太后亲子,只要责令他修书一封,休弃高小小,他便能与高氏全然撇清关系。 此事虽无例可循,但律例之后,无外人情。本王忝为大魏睿亲王,又是太后亲子,又是此事苦主,若本王亲自下令陈子岩休离高小小,相信即使皇上与朝中众臣有所异议,也不会在此事上与本王多做计较。如此一来,高氏便是日后获罪,被诛九族,陈子岩一家也可保平安周全。” 261、后事 261、后事 “那……”商娇听到此处,心情骤然激烈,攀住案角,半坐起身相询。 她不懂啊,既然睿王说他已找到解救他们的方法,何以此事最后却仍是以陈子岩身死而告终? 睿王虚按手指,抬眸扫了一眼激动得全身颤抖的商娇,又道:“既已制定策略,我那几日便开始着手调察此事。我先去了府库,查到当日涉事的茉莉茶,并经由太医确认,那余下的茶中并无发现有何毒物。” 说到此处,睿王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却见她已红了眼眶,默然垂下了头,不由也是一声叹息。 “本王将封存的茶取样留证之后,又接连审讯了关押在府衙之内的陈氏商行的一众管事雇员。他们也异口同声的证明,出事之前数月,你已自商行离职,从此再未踏入过商行半步。而花茶在你离职之后,却还售卖过一段时日,最后经由陈子岩亲自封存入库,以便调度。由此,你的清白便证实了。” 说到此处,睿王沉声道:“商娇,我知你一心想为陈子岩脱罪,但我如何能任由你一人坐以待毙?若能救,我自然想将你二人都平安无恙的救出去。” 商娇听了,心里也是感动,不由垂眸向睿王一礼,“王爷高义,商娇感激不尽。” 睿王又继续道:“其后,所有陈氏的管事也向我证实,高小小去商行私取花茶那日,陈子岩并不在商行内。不然,以陈子岩谨慎的个性,绝不会允许她擅动那些茶,并且私自将茶送入宫中。由此,陈子岩的嫌疑也都洗清了。” 说着,睿王自一旁取过一沓满是墨迹的纸张,交给商娇。 商娇接过,展开细看,纸上满满的俱是陈氏几位管事的供词,有叶傲天,王管事,高管事…… 她看着看着,泪水便模糊了眼睛。 那么多人的供词,均在替陈子岩与她说话,求情,想保住他们的性命。 可陈子岩,为何偏偏还是没能保全性命呢? “他到底怎么死的?”她抚摩着纸上一个个熟悉的字迹,掉下泪来,几度哽咽。 睿王沉默了。许久,终轻声道:“中毒。他在狱中揽下了所有罪状,饮鸩身亡。” “为什么?”商娇仰头,不解地问。 既然睿王已查明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找到了可以将他们平安救出去的方法,何以最后,却不能改变陈子岩死亡的现实? 睿王眸子一紧,不由双拳紧握,恨声道:“胡氏可恶!就在我将所有证据搜集齐全,准备提点陈子岩,让他休离高小小之时,胡沁华竟抢先派人端了鸩酒,拿了你签字画押的供状去了狱中,告诉陈子岩,你替他顶罪,如今也下了廷尉署中的大狱。他若认罪,引咎服毒,便可将你救出。若不认罪,虽可保全自身,你却要被身受凌迟之刑,被千刀万剐……陈子岩不明真相,不想你无端替他受难,当即画押认罪,仰药自尽……” 商娇闻言,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在地。 子岩,竟是为了救她而死? 她当初替他顶罪,只是想把他救出来,何以反倒成了胡民华加以利用,陷害他至死的圈套? 那她当初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商娇摇摇头,再摇摇头。若说她因为陈子岩之死所受的打击已至灭顶,那现在从睿王口中知道的实情,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想不到……竟是我害了子岩……”她悔恨万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只恨不得这一刻能立刻死去,“我在做什么,我究竟在做什么?我怎么会这么蠢,这么蠢……” 睿王赶紧按住她的手,轻声劝慰道:“商娇,这不怪你。真的,这不怪你。我们都知道,即使没有你,胡沁华要致陈子岩于死地,也是轻而易举之事。这只是……只是一个没有了局的局,无论你如何做,最终的结果都无法改变而已。” 商娇摇摇头,泪落如雨。睿王怎么会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若子岩只是因为太后中毒这件事,遭人陷害身亡,商娇虽然也会恨,但至少不会觉得在此事上对他有所亏欠。毕竟,她曾为救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但现在,子岩却是因救她而死…… 他在这个世界上,明明还有那么多的牵挂。他的母亲已年老,他的妻子尚还怀着他的孩子,还有他的陈氏商行,那是他陈家祖上几代人的心血……这些,都曾经是他最深的牵挂。 选择就在那里。他生,她死;他死,则她生。 他明明可以选择生的机会,出得大狱,重振家业。却因为商娇而将这一切抛下,选择认罪,独自赴死…… 这一世,她亏欠子岩的,再也还不清了,还不清了。 商娇掩面,悲然而泣。 睿王静静地看着对面那哭得绝望,哭得声嘶力竭的女子,眼中也闪过一丝痛意。 默默站起身来,他拿起一方手帕,替她轻轻的拭着泪。 “娇娇,别哭了,好不好?”他轻声劝慰,“你这般伤心,会哭坏身子的。陈子岩以自己的命,换你的平安,难道是想你为他痛断肝肠,伤怀一世么?” 商娇却听不进睿王的话。两眼迸泪,紧抱着肩膀,伸直干涩疼痛的喉咙,大口吞咽着喉中气团,直哭得全身颤抖,头晕目旋,也抑不住那由心而生的疼痛与悲凉。 曾经,在面对陈子岩死亡的时候,她想到过死,怀抱着侥幸回到现代的心理,只想就此死去,逃避,不去面对,一了百了。 可当她被人救起,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终于知道,有些事,不是她想去逃避,不想去面对,就可以一了百了的。 她不能让陈子岩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她要知道真相! 虽然她知道,他的死,定然与皇权斗争有关,可至少她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官府尚未审清案件的时候,就这么突然的死去。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却如一块巨石,从此沉沉的压在她的心口,一生一世皆不得摆脱。 而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办好他身后的事情,不至让他走也走得不安。 所以她强抑下心中巨痛,擦掉眼中不断翻涌而出的泪水,尽量平息自己的心绪,带着哭音,又问道:“那子岩的尸身,如今停在何处?” 她想起那日,两个搬尸的小老头那般随意地拖动他的尸身,哪有对死者心存一分尊重,心头便堵得难受。 她想替他敛尸落葬,让他入土为安。一切往事尽如过眼云烟,如今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可即便是这样小小的一件事,睿王却撇过头去,默不作声,满脸为难与不忍。 商娇见状,心头凝了一下,凝了泪看向睿王:“阿濬,我只是想让子岩入土为安,拜祭一番而已,难道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你也帮不了我吗?” 在商娇的泪眼凝视下,睿王沉默半晌,拳头握得死紧,却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陈子岩自承死罪,服毒身亡,乃有罪之人。按律死后不得令人为其收尸,尸体只能扔入乱葬岗任蛇虫野狗啃咬……若有人敢去拜祭,作同罪论。” 听到睿王无奈而又残酷的话,商娇紧紧捂住唇,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止住自己几欲脱口而出的悲愤。 她颤抖着身体,拼命强捺住自己的情绪,嘶哑地向睿王低吼:“可你,你明明知道,子岩不是凶手,甚至连高小小,高淑妃……他们都不是凶手!” 睿王阴沉脸色,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狠狠拳捶到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是,我是知道!”他牙关紧咬,向商娇怒目而视,“自我知晓了胡沁华的真实身份,又从你那里知道了胡沁华与高湘云之间的龌龊,我便知道谁才是此次事件的主谋元凶!可我要怎么办,商娇,你要我怎么办?” 商娇哑然,看着目光骤然通红,睚眦欲裂的睿王,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悲戚。 睿王倏然起身,负手在案后胡乱转了几圈,像一只被圈于笼中的困兽,悲愤而阴郁,猛然冲到案前,手撑着桌案,狠狠地瞪向商娇。 “商娇,你我都心知肚明,此事幕后的真凶是谁。可你要我怎么办?查吗?一查再查吗?她既然敢做下此等大逆之事,其后是否还有人包庇、纵容,亦或共谋?我若执意再追查下去,大魏必乱!” “……” “可你放眼看看四周,南有刘宋厉兵秣马,虎视耽耽,北有柔然兵强马壮,首鼠两端……若大魏一乱,他们正好侍机而动,两面夹击,彻底将我们元氏的江山踏在马蹄之下!商娇,你说我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 商娇怔然,半晌后,终错开睿王怒火盈天的目光,低下头去。 睿王紧出了几口长气,终于平息下心中愤怒,又坐回案后,长长叹了口气,语气 也平静下来。 “所以此事,我不能再追查下去。”他缓缓地道,语气中,有着太多的无奈与的沉重,“商娇,你道我无情也罢,冷酷也罢,我都只能放弃追查,任由我自己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任由杀害她的凶手逍遥法外。因为……我是太祖的后代,大魏的江山,不能乱,更不能折在我的手里!” 262、请离 262、请离 说着,睿王抬手,在商娇的手上几番犹豫挣扎,终一掌按住了她的手,紧紧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商娇,本王何尝不知此事冤了陈子岩,冤了高氏一族几百上千号人?可本王没有办法!事有轻重,为国计,本王只能择轻而选。本王的苦心,商娇,你明白吗?”他语重心长,却又痛断肝肠地道。 商娇唇角抽动,一想起陈子岩受冤而死,死后还要曝尸荒野的惨况,她的心里就绞痛无比。可她再看睿王脸上的痛苦,满怀无法纾解的愤懑与伤怀,心又发置沸油,痛不可耐。 可最后,她依然只能点头,“好……我明白了……” 睿王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放开商娇的手。 “其实你不用担心,本王也与陈子岩交情匪浅。既知陈子岩是代人受过,无端冤死,又何曾忍心让他曝尸荒野,受蛇虫野狗啃噬之苦?早便吩咐了下人,将他尸体暗中用草席卷了,就地埋葬,并在坟前做了记号……若有朝一日,他得以平反,我定会将他遗骸取出,重新替他装棺入敛,让他入土为安。” 睿王轻声道。似给了商娇一个希望,“只现如今,他依旧是谋害太后的重犯,纵然身死,也不许有人前去拜祭。商娇,我能为陈子岩做的都做了,也请你……务要理解我的苦处。” 商娇听睿王说得动情,言语间甚至流露出一丝哀求之意,遂也不敢再作深究。 就如他所言,他也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那一杯有毒的茶,葬送了太后性命,也害得他失去了母亲。 可他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为国为家,不能手刃仇人。他的心中,又何尝不痛? 此番心境之下,他还能念及与陈子岩之间的旧情,为其收尸,虽只是一卷草席,草草落葬,却终也比让子岩曝尸荒野,遭风吹日晒,蛇虫野狗啃噬要强上了千倍万倍。 她还能强求他做什么呢? 况她早就欠他良多。 思及此,商娇起身,向睿王恭敬一福,“王爷恩情,商娇感恩不尽。” 睿王闻言,摇头苦笑一声,又指了指商娇的圈椅,示意她坐下再说。 商娇重新落座,重又思索了一下,遂又问道:“那现在,子岩已死,后续之事,官府又要如何处置?……皇上……会如何裁夺?” 陈子岩生前最牵挂的,无非便是他年迈的母亲,世代经营的商行,以及高小小腹中的孩子——那也是陈家唯一的骨血,陈子岩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点血脉。 睿王明白商娇的意思,答道:“陈子岩虽认罪服毒身亡,但本王却已将自己查实的情况俱实上奏朝廷,只道陈子岩是被高氏牵连,代其认罪受过,且念及其已服毒身亡,希望朝廷可另行开恩,免其九族族诛之罪。但陈氏商行定然会被抄没的。 至于陈子岩的母亲……老人家年事已高,大魏律虽严苛,却历来遵循汉人矜恤老幼的传统,规定老耄之人,年七十,可获赦免。陈母虽年纪差些,但有我从中疏通打点,想来赦免问题不大。 至于高氏一族,因那花茶毕竟是高小小私带入宫中交予高淑妃的,所以高小小与高淑妃皆脱不了共谋毒害太后之嫌,加之胡沁华从中作梗,高氏一族只怕难逃族诛下场。但高小小身怀有孕,须待腹中孩儿分娩之后,再做处置。孩子则没入奴籍,交由官牙发卖。” 商娇激动的急问:“那我可有资格向官牙买下孩子?” 睿王答:“一般成年官奴,男子会由官牙卖给大户人家为奴,女子则一般没为官妓。刚出生的孩子若有人看上,官牙自然愿意发卖,省得自己倒贴几年饭钱。” 说至此处,睿王睨了商娇一眼,有些迟疑地问:“娇娇,你这是何意?莫非你是想……” 商娇点点头,毅然道:“子岩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更是因我而死。他的孩子,我必不能让他没入奴籍,任人欺压摆布。” 说完,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恳切地对睿王道:“这件事,还请王爷务要成全我。” 睿王闻言低头,默不作声。 良久,他抬头强笑道:“好,此事到时我知会官府一声,待得高小小分娩之时,你直管将孩子抱走,找户好人家收养即可。” 说罢,睿王仔细打量商娇神色,见她只默不作声,心中顿时一紧。 “娇娇,你……若有需要,不若将孩子交给我,我会替他找到一户好人家收养,好吗?”他犹豫地问,心像被什么揪住一般,愈发紧张。 却见商娇摇了摇头,轻声却坚决地道:“再好的人家,孩子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会尽心相待。倒不如我自己看顾,来得放心。” 睿王顿时觉得喉间一哽,头大如斗。 “不行,我不同意!”睿王沉声低吼,焦急与担忧溢于言表,“娇娇,你还年轻,尚未嫁人,若身边带着一个孩子,将来……”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商娇径直打断睿王的劝诫,脸上却满是坚决,“现在,我只顾眼下。陈子岩是因我而死,他的孩子,我绝不会放任不管!” 睿王的嘴张了张,却再说不出劝告的话来。 “好,我明白了。”半晌,睿王低声应道。 商娇想了想,又问:“对了,阿濬,我想请教你,高氏一族获罪已是既定之事,但若高氏一族中,有一寡妇,丈夫已逝十年,无子,且与太后之事无涉,此人可否赦免?” 睿王敛眉沉思,“寡妇?无子?其夫既已死去十年以上,且其又无子,自然可不视作高氏一族之人。按律可赦。” 商娇心下大定。想起当日在米铺被辱时高大嫂的帮助,廷尉署大狱中高大嫂的殷殷关怀,如今总算可以报答,不由心下稍有宽慰,遂忙将高大嫂的事告诉了睿王。 睿王得知此事后,也赶紧唤来家奴,令其前往廷尉署查证此事。一旦查实,便责令廷尉署按赦免论,俱报朝廷。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商娇情绪也稳定了不少,她抬起头来,向睿王缓缓道:“如此一来,第二件事也解决了。接下来,便是第三件事了。” “嗯,你讲。”睿王淡声应她,顺手执壶,再往自己的杯中续了些热茶。 “请阿濬,放我离府归家。” 商娇声音不大,却成功让睿王执壶的手顿了一顿。 放了茶壶,睿王低头,眼睛直视着杯中的茶水,静默片刻,轻声问道:“为何要回去?王府不好吗?” 说话间,睿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商娇抿抿唇,低头想了想,轻声道:“我自在随意惯了,王府再好,终比不过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睿王失落的笑了一下,淡声问道,“安思予的家,何时成了你的家了?” 商娇愣了愣,继而苦笑。 是啊,安宅只是安大哥的家,她只是一个租客而已,何曾有过自己的家。 但她知道,她总会有家的。 那个家里,会有母亲,也会有孩子。 所以商娇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看着睿王。 睿王在商娇的注视下,终沉不住气,将手中的茶壶放到案上。 “娇娇,你有没有想过,待在王府,你终是安全的。但若出了王府,若胡……她要杀你,你怎么办?” 商娇垂眸,轻轻掰弄着自己的手指,好半晌,她轻声道:“她不会。” 经了此事,胡沁华虽怀疑自己的身份是她向睿王透露的,但睿王本就握有实据,所以她的怀疑,终归只会是怀疑。 更何况,商娇始终没将她最关键的秘密,向睿王透露半分。 那就是太子元宸的真实身份。 商娇若一旦袒露此事,皇上便是与胡沁华再相爱、再亲近,只怕也容不得这个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来承继大魏的江山社稷。 更有甚者,皇上会因胡沁华的欺骗,从此不再宠爱于她。 当然,商娇也相信,胡沁华既敢向陈子岩动手,事前一定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不会让这件事成为自己的把柄,落到商娇手里。 但这个秘密,毕竟牵涉到悯儿这个甫一出世便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商娇心中不忍,所以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未将此事向睿王吐露。 胡沁华与睿王交手之初,必然对睿王有过一番试探,且已知道商娇并未碰触这根她最后的底线。 否则,她可以悄声息地料理了陈子岩,自然也可以无声无息地将她处死在狱中。哪里还会放她平安出得廷尉署? 可以说,陈子岩的死,仅仅是胡沁华对她一次最严厉的警告。 更何况,现下正是最敏感的时期,睿王连太后的死都不再追查,可谓已忍到了极致。胡沁华也不敢在此时杀她,来撩拨睿王敏感脆弱的神经。 所以,商娇知道现在自己应该是安全的。 可睿王却不知商娇的这份自信从何而来,他偏头看了商娇一眼,带着审视与探究:“你便这么了解她么?” 商娇浅淡地笑了笑,低头避过睿王的目光。 睿王略一思索,也哼笑一声。“也是。她知道此时你若死了,我必知道是她做的手脚。且若你死了,此次我必不会再这般隐忍下去。” 商娇点点头,算作回应。 睿王转眸看她,眼神幽幽:“可是……娇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留下,留在我的身边。当日,你分明已经答应过我,你会嫁给我。就算当日你是为了陈子岩,可我是真心的……” 263、慰心 263、慰心 商娇闻言,叹息一声,却不避睿王的目光,轻道:“阿濬,你错了。我想救子岩不假,可那一日我答应你时,确是真心的。” 她迎上睿王陡然变亮的目光,无奈的一笑,又继续道,“那时,你尚不知胡沁华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那些内情。我怕你蒙在鼓里,被人算计,会如太后一般,纵然精明一世,却依然被她善良无害的模样所蒙骗,从而落入她的陷阱之中。阿濬,我想保护你,想时刻提点你…… 当然,答应你的原因,也是因为我自己。我知道她太多的事情,我也怕她有朝一日,会想要取我的性命。我很害怕。所以,那时你说你娶我,我便同意了。 可如今,时移事易。阿濬你已知胡沁华的真实身份,也知道她的阴谋与算计,自然会小心提防,处处谨慎;短时间内,胡沁华也不会再对我出手,你我暂且安全……更重要的是,经了子岩的事,我现在已无心男女情事,只想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有一日,算一日。若真……若真到了逃不脱的那一日,不过也是闭目一刀,很快便过去了。” 商娇说到眼处,看着睿王怅然一笑,“所以,阿濬就不要再为我耗费心神了罢。你依然做你的王爷,我依然做我的散淡闲人。我们依然是朋友,好吗?” 睿王面色平静地听完商娇的话,眸中便蒙上了一层忧伤,浓郁得化也化不开。 “这么说……我还是错过了么?”他低下头,嗓音低哑,似在问她,也似在问自己。 许是他落拓伤怀的神情感染了商娇,商娇的心忍不住也瑟缩了一下。 她默默站起身来,退开两步,跪在睿王面前,一字字郑重地道:“王爷大恩,商娇永铭于心,今生今世,不敢或忘。日后王爷但凡有何差谴,商娇必当竭尽全力,涌泉相报。” 说罢,她重重地磕下头去。 睿王怔怔地坐在案后,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女子,只觉心如破洞,有风忽忽而过,空荡荡的疼。 这个女子…… 他到底还是求而不得。 太多太多的事,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令他与她如隔迢迢银河两端,遥遥相望,却终不能相亲。 从前那个令他喜欢、欢喜的她,是如此欢乐跳脱,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只要有点好吃的,就不知何谓忧愁。 却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欢乐少女,竟变得如此单薄孱弱,消瘦萎顿,满心伤痕。 他如何还能再逼,又如何还敢再逼? 所以,他起身站起,从案后绕到她的身前,蹲身下来,满怀怜惜的看着她。 缓缓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刘海。 他知道,刘海之下,是她额间那虽已痊愈,却依然难去的疤痕。 犹如她心上的伤痕,虽然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但那道疤痕,却依旧永远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现在他所以为她做的,就是尽量平息一切,静待时间过去。 或许有一日,她想通了,想要一个安稳的家,他终会在这里。 等着她。 所以,他将她扶起,轻缓地、祈求地道:“好。娇娇,我不逼你。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若有朝一日你想通了,就来找我,好不好?” 商娇抬眼望他,但见他眸中前所未有的温柔包容,心中不由一酸,感动在胸臆间蔓延。 “好。”她轻声许下承诺。反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虽然她知道,那一天,也许永不会来。 事既已议定,睿王正欲送商娇出静思斋,忽有家奴急匆匆跑来,与站在外间的刘恕俯耳说了几句。刘恕闻言,眼光闪烁一下,立刻转身向正跨出静思斋的睿王禀道:“回禀王爷,府外有个自称叫安思予的书生,想要求见商娇姑娘。” 商娇闻言脚步一顿,还未等睿王发话,她已一个箭步冲到了刘恕跟前,悲喜交加的急问:“什么?安大哥来了?” 刘恕抬眼觑了一眼睿王,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恭声答道:“是。那安书生现在还侯在府外,奴才这便差人将他……” 刘恕话音未落,商娇已撇开睿王与刘恕,飞快地向着王府大门奔了过去。 一路穿厅过廊,分花拂柳,商娇身子刚好一些,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可她脚下不停,只想快点看到那个她养病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心中惦念的人。 安大哥,他身子好一些了吗? 当日她不辞而别,前往廷尉署替陈子岩顶罪。他发现了,从她后面追来,被拦在廷尉署的大门外,一声声凄厉的疾呼、哀求…… 那声音中的绝望与希望,时至今日,仿佛还回荡在她的耳畔。 这个世界上,她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安大哥。 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盘龙山上,命悬一线时,他不惜性命,将她护在身后,用自己不甚强壮的身躯,独面尔朱同落下的大刀; 她为胡沁华所逼迫时,他为求她幸福,将亲娘关于门外,却亲自送她去往陈子岩身边; 她误以为陈子岩变心,伤痕累累的回来,他抱紧她,予她最温暖的怀抱,让她重新拥有一个家; 她想重新开始,他辞掉收入不菲的工作,陪她风吹日晒的出摊,明明一个风华的书生,却揽尽各种脏活累活; 她想盘下铺面,他拿出所有积蓄,助她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可她,却为了救出陈子岩,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曾对他说,便毅然决然的走了。 也不管这一别,是否便是天人永隔,今生今世不再相见。 她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她每每想起,便心如刀割。 而如今,疾风骤雨过后,她与他终再相见,如何不令她激动、伤感? 终于,睿王府大门就在眼前。近了,更近了…… 当商娇跑过最后一段花廊,绕过影壁,终于出现在那扇洞开的朱红色大门之后,她一眼便见到一抹蓝色的身影在门外焦急地徘徊、等待着。 那尚显苍白的面容、略显浅淡的唇色,微微跛着的腿……都似还带着病痛的痕迹。间或他掩着唇,还有几声淡淡的咳嗽…… 商娇捂着唇,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一时间所有的委屈、伤心、悲怒、绝望…… 全涌上了心间。 “大哥!”她哭喊一声,向他疾奔而去。不管不顾地一把拂开王府守卫的长刀,俯身冲向台阶,冲进安思予的怀里,嚎陶失声。 安思予没有准备,被商娇的冲势震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步子,心口剧跳,俯身看着那扑入自己怀中痛哭的女子。 “娇娇?”他疑惑地问,伸出手去,摸了摸她一头黄焦焦的发。 干燥,滞涩,焦枯,哪里还有曾经一头青丝如瀑如云的模样? 还有,她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形销骨立,细小的胳膊环着他,他轻轻一碰,似乎都能碰到骨头? 他忍不住双手抱住她的脸,捧在手心细细端详、确认。 本来就瘦瘦小小的人,如今更瘦了。一张小小的脸,竟还没有他的巴掌大。 除了那双哭得痛红的,大大的眸子,他竟不敢相信,这个比乞儿、难民还要瘦上几分的人,会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惦记了无数个日夜的商娇。 “娇娇……”他触触她的脸,惊疑地、伤怀地问,“你是娇娇么?你真是娇娇么?” 商娇也看向安思予。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激动与不信,茜色的唇微微抖动,似有千言万语,欲述难述…… 她于是点点头,也伸出手去,抚上他削瘦的脸,哭颤道:“是我,大哥……你瘦了好多……你的病,好些了吗?” 安思予强扯开一抹笑容,一滴泪却从眼眶中泛出,滑落在商娇的手心里。 “大哥很好,大哥没事……”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倒是你,瘦了好多……娇娇,对不起,大哥来迟了……” 商娇仰望着他,拼命地摇头,“不迟……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话音刚落,安思予已用力环住商娇,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商娇感受到安思予身体的温度,听着他激越的心跳,心里一安,展臂圈处安思予的脖子,在他怀里忍不住的放声痛哭。 “大哥,大哥,子岩死了,他死了……我救不了他,我还是救不了他……”她在他怀里哭尽她的委屈,她的哀伤,她的无助。 一声一声,都撕心裂肺,痛入心扉。 安思予只能紧紧抱住她,颤抖着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发,温言安慰着她。 “是,大哥知道,大哥都知道……娇娇,你受苦了……” …… 睿王静静地站在王府门前,俯头看着眼前相拥哭泣的人,眸光里,隐隐闪动着失落。 他也想要安慰她,想让她靠在他的怀中,哭诉自己的委屈与伤心。 可是这些,他从未得到过。 商娇在他面前,既便痛不欲生,即便受尽苦楚磨难,却始终是一副强忍着的坚强模样。 她对他,从未交付过真心。 在他面前,她总是佯装坚强,将自己的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伪装得像个刺猬。 殊不知,他有多渴望她能对他畅开心扉,无论哭与笑,皆由心而发,真心以待。 他与她,到底差了什么?为何即便她近在眼前,却总不愿对他真心接纳? 思及此,睿王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吩咐下去,让牧流光备好马车,送商姑娘回去罢。” 他淡淡道。又深深看了不远处依然抱着安思予痛哭的商娇一眼,直了直腰,负手旋身走入王府。 挺直的背影,却满怀寂寞。 在他的身后,也只有刘恕一人,腆着笑,躬着腰,亦步亦趋…… 264、碎琴 264、碎琴 鎏金紫红蟠龙马车踢踏,自睿王府而出,往十三巷的方向行去。 牧流光独坐车辕驾着马车,时而担忧地回头看看车厢,却被厚实的锦帘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布置华丽的车厢内,商娇与安思予并排而坐,因为哭脱了力,身体只能无力地随着马车时而上下颠簸着。一旁的安思予满怀担忧地看着商娇,目光中满是柔和与怜惜,紧紧握住她的手,给予她慰籍与力量。 常喜独自坐在商娇的下侧,面无表情,只抬手打起车帘,独自看着窗外越来越密集如织的人群,似乎对自家小姐视而不见。 马车就要进入十三巷时,商娇听着外间人声鼎沸,似突然清醒了几分,直起身来,朝常喜打起的车帘外看了一眼。 “安大哥,快到十三巷了么?”她倚着车壁,虚弱地问。 安思予忙道:“嗯。马车快入十三巷了。”边说,他握着商娇的手边紧了紧,担心地问,“娇娇,是马车颠得难受么?你忍忍,过了十三巷,咱们就到家了。” 商娇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他的手,指了指南面的方向。 “那儿……我想去那儿。”她轻轻说。 安思予默了默,应道:“好。你等等。” 说罢,他起身掀起锦帘,向坐在辕头的牧流光道:“牧侍卫,可否请你往南而行?” 牧流光莫名地抬头,看了一眼安思予,又斜瞟了一眼车厢内部,见商娇正无力地倚着车壁,目光却正看着他,见他相询,朝他露出几分恳切与哀求。 牧流光的心一揪,转回头来,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向南而去。 未几,马车便停在了一处深巷白墙的小院旁。 这里,是陈子岩赠予商娇暂时落脚之处。里面的一桌一椅,一花一木,无不是他煞费苦心,挖空心思为她布置的。 她曾以为她会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他一袭红袍,胸戴红花,身骑白马而来,用一顶八人大轿,在所有人的祝福与欢呼声中,执起她的手,与她一同回到属于她与他的家。 可终究,这属于她的,小小的幸福幻想,到底只是大梦一场。当梦醒来,一切成空,物是人非。 如今,只余她一人,怔怔地隔墙望着院中花树,忍不住心中悲恸。 她爱的那个人,曾经全心全意托予真心的那个人,终不曾来。 如今,更是碧落黄泉,永世不得再见。 便连他的尸骨,她也无法为他归敛、落葬…… 思及此,商娇悲从中来,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满脸颊。 安思予站在商娇的身后,看着她如此的伤心哀恸,不由得长长一声叹息。 “娇娇,逝者已矣,可你依然还要生活……千万不要为了陈东家的事,伤了自己的身体。”他沉声地劝,话未完,却也觉喉头一哽,鼻翼酸涩,忙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这一幕。 商娇微微点点头,身子轻颤着,莲步轻移,步上小院台阶,便想要伸手去推开那扇朱漆木门。 “商姑娘!”一直在她身后的牧流光几步蹿上前来,抬手制止了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赞同。 商娇顺着牧流光的手,这才发现木门上粘贴的,盖了官府印鉴的封条,一时间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原处。 是啊,陈子岩已认罪伏诛,属于陈氏的一切都被抄没,这处曾经属于她的小院,自然也不例外。 商娇心中凄苦,怆然而笑。“我,我只是想要进去看看……如此而已。”她喃喃着。望着那扇红漆的门,落下泪来。 可原来,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终不能达成了…… 她叹息一声,绝望地闭了眼,转身便想回到马车上。 “姑娘且慢!”身后的牧流光却唤住了她。几经犹豫挣扎之后,他伸出手去,揭下了门上的封条,一掌推开了小院的门。 “姑娘进去罢!”牧流光别开眼,直声道,“无论发生何事,我自会跟王爷交代。” 商娇闻言,感激地看了牧流光一眼,却是默不作声地,抬脚跨入院中。 安思予亦不说话,只时而适时的搀扶她一下,不论她走得多慢,总不远不近地随在她的身后。 举目四望间,小院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 白的墙,黑的瓦,初秋将谢未谢的花树,各色花朵依然争奇斗妍…… 商娇闷声不语,眼中却噙着泪,慢慢地,仔细地抚着曾经熟悉的这一切,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日在这间小院中,自己忙前忙后,坐等心爱的男子归来,与她一同在小院中坐下吃饭时,那满是幸福的光景。 只那时的她何曾想到,属于她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 短短数月,已耗尽了她一生的幸运。 就这样走走停停间,商娇终于自己曾经住过的内室门前站定了脚。 颤抖地抬手,轻轻地推开那扇屋门。只听“吱”的一声轻响,曾经熟悉的一切,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陈设文雅精巧又不乏舒适的内室里,精绘的芙蓉鲤鱼蜀锦,雕刻着蝙蝠寿桃的卧榻上,月色软烟罗垂下,依旧铺陈着粉色的鸳鸯戏水的床褥,两只同系软枕并靠在一起,仿佛还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手一一抚过这些曾经熟悉的一切,此情此景,令商娇潸然泪下。 身在华年,心已苍老。 泪眼迷蒙中,她望向屋中一隅,但见一张琴案之上,一方黑漆古朴的古琴置于案间,寂然无声,却似穿透了岁月与时光,回到最初的幸福时光里。 “如何,喜欢这琴吗?” “喜欢……可惜我不会弹琴。” “不懂,我们便学,我做你的老师,可好?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与我的妻子琴瑟合鸣,方不负良辰美景。” 那时,是谁温柔地将她抱满怀,在她耳边低喃昵语,述说着彼此憧憬中的幸福? “是,我知道,我的娇娇最爱我。我也最爱我的娇娇。所以……今日如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便让娇娇为为夫弹奏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子岩,我觉得我们今后不能再在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那时月圆花开,幸福满溢,又是谁倚在谁的肩膀上耍赖赖皮,企图逃脱那个温润男子对她琴技的“抽查”? 只那时呵,她还不会弹琴。宫商角徵羽,在她看来是如此的枯燥与乏味,每每听见他要她弹琴,她总是借故耍赖,企图蒙混过关。 而他,也总如一位严厉的老师,每次见她赖皮,总会抓住她,翻过身来,大巴掌忽扇忽扇地打她屁股。然后看着她哭丧着脸撅着一张小嘴呼痛撒娇,又无奈的苦笑叹气。 商娇的手,慢慢抚着饱满的琴身,似要将那琴身的每一分线条,都牢记在脑海中。 她轻轻拨开安思予的手,缓缓绕到琴案后,坐在小几上,爱惜地将琴上的灰尘一一抚去。 素手一拨,一声泠泠之音便流泻而出,在整个房中萦绕。 然后,她手指翻飞间,一串琴音似哀似伤,渐成一曲曲音,自她手中缓缓奏来。 “眼里柔情都是你, 爱里落花水飘零。 梦里牵手都是你, 命里纠结无处醒。 人前笑语花相映 人后哭泣倩谁听 偏生爱的都是你 谁错谁对本无凭 今生君恩还不尽, 愿有来生化春泥。 雁过无痕风有情, 生死两忘江湖里……” 子岩,子岩,你听到了吗?你生前总想听我为你弹上一曲,可我却总是偷懒推脱,从不曾好好习琴。 可如今,当我终于熟悉琴律,能为你奏出一曲妙音时,那个曾经与我约定,要听我弹琴的你,又去了哪里? 子岩,子岩,你在哪里? 子岩,子岩,魂归来兮,与我共奏一曲! 安思予早已承受不住,转身出来房门,只倚在墙角,手在胸前抓握着,只觉心痛得如骨如髓,透不过气来。 院外,闻及琴音的牧流光,也早已泪盈于睫,又被他摒息眨去。 转眼望处,只见常喜坐在车辕处,面有不屑,抬眼望天,却也有泪落在颊边。 牧流光深吸一口气,行上前去,低声道:“喜姑娘,你家小姐近日情伤,只怕一时难以平复。还望你素日里多关怀、劝慰她一些罢!待得日后,她渐渐想得开了,你便随时来找我……王爷,终还在等她……” 常喜闻言,不言不语,依旧抬眼望天,似没听到牧流光的话,却依稀仿佛微微点了点头。 屋中,商娇还在反复的弹,反复的吟唱着一曲《痴情冢》,一字一句,如泣如述,如杜鹃啼血,催人落泪,直至声音嘶哑,直至泪水流尽。 弹到最后,她声嘶力竭,十指破皮,殷红的血,将古琴的琴弦染上点点樱红。 骤然间,她自几上站起,拼尽全力抱起古琴,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 “嗡——”古琴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巨响,从中断成两截,弦断琴毁。 安思予与牧流光在外听见异动,迅速跑进屋内,却见一室狼籍中,商娇潇潇落落一人,孑然而立,正望着这地上断琴怆然泣笑,笑不可抑。 她的唇畔,一抹嫣红的血,正自口中缓缓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断琴上。 “娇娇!”安思予大喝一声,几步上前,将商娇扶住,只觉得心如刀割,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商娇却摇摇头,似浑然不觉般,吞下那反复哽在她喉中早已数日的腥甜气味。 一双泪目,依旧望着地上的琴,心如破洞,空落落的痛。 “人已去,琴已毁,从此后,在这个世上,我再无琴可奏了!” 她喃喃着,笑着,只觉得身体好累,前所未有的累…… 眼一闭,腿一软,便向后载了下去。 “娇娇!” 临睡去前,她似乎听到安思予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在她的耳畔,一声一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 是夜,睿王府内 睿王手持捻珠,跪于静思斋的菩萨前,一粒一粒拨弄着。 身后,牧流光正将今日商娇在南城的小院中碎琴之事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着。 待牧流光说完,屋内一片寂静。 睿王似没有听到牧流光的禀报般,依旧入定念佛。 只那曾经潇洒风流的背影,如今望去,竟有几分落拓与寂寥。 牧流光便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外行去。 只行到门外时,他依稀听到内室里,传来睿王落寞中带着几分疑问的声音在问:“……菩萨,这一切,到底是谁的劫,谁的错……” 265、视事 265、视事 商娇就这般昏迷着,被安思予带回了安宅。由于心头郁结难纾,又在南城小院中吐了血,商娇身体萎顿虚弱得连起身都很是艰难,初回来的一两日,便只能躺在床上将养着,什么事也顾不得了。 幸而归家之后,安思予为有利商娇养病,将她自那间有些阴暗的小屋挪出,安置在了采光与通风都稍好一些的上房,安大娘曾住过的房内。然后安思予不顾自己也是刚刚痊愈的身体,又是延医请药,又是衣不解带的看护照料,宽慰开解,待过了两日,商娇便觉心口处一直如沉沉大石压着的,闷闷的感觉终于稍减,人也精神了几分,终于能下床走动起来。 身体刚能下地,商娇便开始四处筹备,让安思予请人打听高氏一案的审理进程。至于陈母的消息,商娇别无他法,只能让常喜前去睿王府寻牧流光,询问何时能开释,接回陈母。 毕竟,虽然得了睿王的亲口承诺,陈母保下性命应该不成问题,但商娇只怕牢房阴冷潮湿,年迈的陈母身体会抗不住,早一日接回,她也能早一日安心。 陈子岩现在虽然不在了,但她知道他心中从来便很是牵挂着他的母亲,能替他守护孝顺陈母,让他九泉之下得知,也能安息瞑目,她甘之若饴。 安思予自然知道商娇心中所想,所以四处托着曾经中书院中的同窗,讯问案件的进展。得到的答复也一如睿王所料定的那般,陈子岩虽认罪伏法,但高氏仍难逃共谋毒害太后之嫌。 主谋高湘云因念及其有孕在身,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待分娩之后,有司再奏请皇上定夺;另一主谋高小小也因身怀有孕,须分娩之后再行处决。 其余高氏一族之人,皆被判抄没家产,定于秋分之后处斩,距如今只余不到两旬时日。 至于陈母,常喜那边得到的回复则是,由于睿王在朝上力保,再加之大魏律中亦有抚老恤幼之传统,陈母勉强保得了性命,只待案件审结,便可放其归家养老。 得了回复,知道陈母与高小小腹中孩儿暂且平安,商娇终放下心来,安心养病,只待接出陈母与孩儿之时,自己可以健健康康的打理明月楼的生意,赚钱照料这一双孤老稚子,也算了了陈子岩遗下的憾事。 至于其他的,关于她的未来要何去何从,她不曾想,也不敢想。 日子,便一日日这般看似平静无波的过着,转眼间,便又是一旬过去。 商娇毕竟年轻,加之如今又有了动力,自然身子也好得快了,大夫看过之后,只说是心中抑闷难纾,嘱她素日放开心胸,又开了些药调理着,现下已是大好。终于能出得门去,在安思予的搀扶下,往明月楼中主事了。 商娇出了这么大的事,本以为明月楼已是不保,却不曾想由于安思予的照料,再加之黄辛上上下下的用心打点,生意竟还如往日般火爆,一至饭时便宾客如云,生意好得令商娇看到都颇觉惊讶。 见得东家来了,正在店中照应的黄辛与后厨的一众人等全都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关怀、询问,殷切热情,令商娇不由感受到几分人情温暖。又有人拿了软垫铺在柜台之后,扶着商娇坐了,这才在安思予的招呼下散去,照料生意去了。 待众人散去,安思予方才为商娇泡了杯茶,又端到她手中替她暖着手,这才笑意盈盈地问:“如何,身体还吃得消吗?” 商娇坐在柜台后的小椅上,看着店中人来人往,火锅的香气在店中香气四溢,食客们吆五喝六,热闹非凡的景象,颇感欣慰地点了点头,也抬头向安思予虚弱地笑着,无比真诚地道:“还好……大哥,这段时日以来,辛苦你了。” 安思予闻言,摇了摇头,俯身下来,蹲在商娇身边,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看向她的眼中也溢满了温柔。 “大哥不辛苦。只是娇娇,大哥恳求你答应我,今后无论何时,你遇到何事,都不要再轻易抛下大哥,独自去承受所有的事情,好不好?” 说到此处,安思予苦涩地笑了笑,又道:“大哥知道,大哥无用,很多事情都帮不了你。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比你一个人独自承担要好得多,是不是?” 商娇垂头,看着安思予那满是恳求的脸,情知他必还在为当日她独自去廷尉署替陈子岩顶罪一事而自责于心,耿耿于怀,一时心中也是酸苦不已,只能反握住安思予的手摇了摇,虚弱地点头,轻声应道:“好。大哥,我答应你。” 安思予得了她的保证,温柔的眸中立刻散发出璨灿若星的光芒,华彩熠熠得令商娇见之目眩。 两个人,一坐一蹲,便这般对视着,仿佛店中的喧闹,都已与他们无关。他们便如两叶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舟,找到了彼此心灵的慰籍,哪怕天塌地陷,风雨飘摇,人生也再无所畏惧。 许久许久,安思予终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轻抚了抚商娇的发。 “好!这个承诺,一生不悔!” 商娇也笑着点点头,“嗯,一生不悔。” …… 由于身体尚未好全,商娇只在店中坐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有些体力不支,困倦欲睡,便连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天旋地转起来。恰此时饭时已过,店中人流少了许多,商娇遂索性起身,准备回家休息去了。 安思予见状,只得放下手中事务,正想与商娇一同归家,却被商娇以店中需人照料看顾为由拒绝了,只得唤了还在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黄辛送商娇出去。 黄辛也正想找机会与商娇亲近,询问常喜的事情,此时听安思予吩咐,忙连声应着,搀扶着商娇,二人一步一挪地朝店外而去。 行了几步,黄辛便再忍不住心中牵念,犹豫再三,红着脸悄声地问道:“东家,最近这几日……怎么没见常喜姑娘过来帮厨?” 黄辛自接了老娘来说亲,却恰逢商娇出事,他担忧此事有变,心里一直惴惴难安。后来商娇虽被廷尉署无罪开释,却被睿王带回了王府之中,便连常喜也给召入了王府,黄辛不料商娇竟与权倾天下的睿王有所牵连,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及至后来,商娇回到了安宅,却又一直病着。便连常喜也不来明月楼了。黄辛更不知这主仆二人打算,想去探望,又怕自己低贱之身,贸然前去探望女东家,反倒令商娇不喜,又怕惹常喜不快,遂只得生生忍下,与老娘在店中苦侯。 如今,好容易等到商娇来了,黄辛自然也想征询一下商娇的意思。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他总得于老娘有个交代不是? 商娇闻言,脚下一顿,再看黄辛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也知他心中必是挂念常喜,遂温笑道:“这几日我派她去帮我办事去了。待过段时日,我身子好些了,再提你俩的事儿,可好?” 本对这门亲事不敢再抱奢望的黄辛一听此话,知道商娇并未反悔,心中顿时一喜,眸子一亮,顿时点头如捣蒜,连连憨笑:“欸!欸!东家只管静心养病,此事不急,不急!” 说到此处,他突然有些犹豫,张翕着唇,欲言又止,“只……老娘来时匆忙,家中鸡鸭托人照料着,倒也无事。可眼看着近日快要立秋了,天气渐凉,又是梅雨时节,地中粟米收成若淋了雨,怕是要发霉坏掉的……” 商娇闻言愣了一愣。黄辛的话中虽没有催促之意,但她倒也知道,庄稼人是要靠着一季的收成,管上一年的吃用的。 遂她有些歉意地朝黄辛一笑,道:“此事怪我,我没有料想到这件事会拖那么久……不若这样辛哥儿,你再容我休养两日,待我精神再好些,你便领着你娘来,咱们把这件事儿给定了,便让老人家先回家去。待过段时日,你们成亲时再回家去,可好?” 黄辛乍听商娇的话,顿时喜上眉稍,连连应声。可饶是如此,他心中依旧有一丝不确定。 黄辛的家,当真可谓家徒四壁,他自己也只是一个打短工的伙计罢了。而常喜虽是奴籍,却长得如花似玉,且商娇现下也有着产业,将她配给何人,也比配给他强啊! 常喜跟了他,倒真的是他高攀了。 这便也是黄辛心中惴惴不安的原因所在。 遂黄辛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常喜姑娘那边……东家可曾与她商议妥当?她……可也愿意?” 商娇自然知晓黄辛在担忧什么,所以听黄辛这般问,又思及当日在睿王府中那次与常喜不甚愉快的对话,以及常喜知道她将自己许配给黄辛时那抗拒与含恨的目光,商娇心里也是一揪。 可商娇转念一想,常喜毕竟是自己的丫头,虽性格急躁一些,但她毕竟是常喜的主子,又是为了她的终身幸福着想,况且…… 她确是不敢再放纵常喜继续这般,将整个心思都放在睿王身上了…… 她既握有常喜的卖身契,想来常喜即便心中不愿,也不敢违拗于她! 遂她心中一定,向黄辛笑道:“你放心,我既应了你的事,自不会更改。过两日,你且让你老娘来提亲便是。” 黄辛得了商娇保证,心中也是大定,对商娇更是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与黄辛议毕事情,商娇出了明月楼,用手扶了墙,一步一挪地朝家中归返。 她走得极慢,也有些吃力,甚至时而要靠着墙歇上一歇,才能又往前走。 商娇料不到自己的身体亏损得竟这般厉害,一时大急,额间不由涔涔冒着冷汗。 恰此时,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却突然自身后传来。 “商姑娘!” 那声音,如黄莺出谷,温婉动听;又似水如歌,清澈缱绻。 商娇循声转头,便见一个女子,形容雍容柔驯,发丝轻绾,粉黛薄施,却已美得出尘。她就站在商娇的身后,身着一袭淡粉色华衣,外披织锦纱衣,眸含秋水,满脸期待。见商娇望向自己,那女子轻提裙袂,翩翩行上前来,向商娇款款一福。 “商姑娘,有礼了。”她礼数周到,轻声细语,嫣然含笑。 真真道不尽的温柔婉约,风情无限。 商娇错愕地看着眼前女子,只觉似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 266、婉柔 266、婉柔 “你是……” 商娇疑惑地问。看着眼前这个花容月貌,如空谷幽兰般幽雅高贵的女子,再想到自己如今形容枯槁的模样,简直自惭形秽。 “姑娘不认识妾身,妾身却早识得姑娘。” 那女子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迎着商娇惊疑地目光,温婉地解释道:“妾身王婉柔,乃睿王妾室。早在姑娘初入王府为府中侍女传授茶道之时,妾身便与姑娘曾远远有过一面之缘,并对姑娘才识气度思慕已久。” 王婉柔?睿王侍妾? 商娇恍然大悟,终于想起为何她会觉得此女有几分眼熟。 那一日在睿王府后苑之中,睿王欲谴散那些曾服侍他多年的姬妾时,这女子便在其列,含泪恳求睿王不要将她谴返归家。 只商娇曾着过王府中那几位侍妾夫人的道,深知王府内院的侍妾内斗之厉害,尤其是杨昭容与李月眉,也是以一副温婉好学之姿迷惑了她,害得她被热茶烫得伤痕累累,故对眼前这位自称睿王妾室的王婉柔并无好感,反生惕意。 “夫人既是睿王姬妾,受尽睿王宠爱,自当尊贵娇矜才是。今日亲至市井,来找我这样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子叙话,只怕辱没了夫人尊贵的身份。”商娇淡然道。 说罢,商娇不欲与之纠缠,转身便想离去。 身后,王婉柔却垂下螓首,唇际的笑容里,仿佛含了淡淡地苦涩:“尊贵的身份?受尽宠爱?商姑娘,若是外人如此说,婉柔自当不会驳斥。但姑娘是明白人,我今日来找你,是满含诚意而来,姑娘又何需出言讽刺?” 王婉柔的言谈依旧温婉,商娇却听得出她话中满含无奈苦意,不由脚步停了停。 王婉柔便趁机上前一步,依旧立在她的身后,垂首恭谨地道:“我知道,姑娘对曾在王府中的遭遇一直耿耿于怀。但请姑娘相信,婉柔从不曾生过一丝一毫陷害姑娘之心。姑娘风华才学,见识气度,一个女子,宁可靠着自己独自拼搏奋斗,也不攀权附贵的决心,也让婉柔当真羡慕。所以今日婉柔才特来相见,还望姑娘摒弃前嫌,与婉柔交心一叙。” 说到此处,王婉柔察颜观色,见商娇低头沉吟,却依旧没见有调头与她交谈之意,心知商娇依旧对自己心有惕意,故又长叹了一声。 “姑娘可以不信婉柔,但姑娘可还记得连州之事?当日姑娘被恶霸所逼,触棺自尽,醒后奋进自救,我族叔见姑娘可怜,有意放姑娘一马,姑娘方才能顺利卖了祖宅,又有了王大掌柜送姑娘出城离去之事……姑娘可还记得?” 连州?王掌柜? 商娇豁然转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王婉柔。 原来,她便是当日连州城内盛传的,那位入宫参选,最后却被睿王纳为妾室的王家姑娘! 也是因为有她,王家在连州,通吃官府、市井,堪称连州第一家。当日商娇为刘虎所迫,王家才能出头,收买下她售的祖宅,王掌柜更是深夜敲开宵禁的城门,连夜将她带出了城去,更为她指明方向,将她引往天都藏匿。 当日王家所为,虽为图利,却也不失仁义。 商娇心存感激,自然不敢或忘。 却不想,眼前这位女子,便是间接救过她的人。 思及此,商娇心里一柔,心中也接纳了王婉柔几分,遂转过头来,向王婉柔一礼:“原来夫人便是王家人。商娇有礼了。” 王婉柔忙上前一步,搀住商娇,见商娇面色柔软几分,知她知晓自己身份后多了几分好感与信任,也面色一松,笑道:“当日姑娘入王府任茶艺西席,我关心王爷,曾于暗处探过姑娘一次,听出姑娘有连州口音,遂去信回家相询。却不料,你我二人还有如此渊源。” 说罢,王婉柔抬头四顾,又转头询道:“此处人多,姑娘若信我,可否容我寻个清静处,我们坐下细叙?” 商娇也知王婉柔今日来找自己,定然是有事要说,遂也不再拒绝,点头答应。 王婉柔便搀住商娇,二人一同入了十三巷,往东而行,想寻一间茶楼酒铺,两人交谈一番。 只一路走去,自然要经过曾经的陈氏商行的东铺。 那里,曾是商娇工作过的地方,曾经生意红火的陈氏茶铺毗邻的茶馆,均被抄没充公,大门紧闭,门前官府封条俨然。百姓们惧于陈氏谋逆之罪,皆绕道而行。 偌大的陈氏东铺,便似乎成了一个禁区,方圆数米之内,皆无人敢靠近。 商娇立定,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酸痛不已。 曾经威名远扬的陈氏,一夕之间,便忽剌剌如大厦倾覆,彻底垮了。 曾经的爱人、同伴,仿佛回首之间,便死的死,散的散。 陈氏,当真垮了…… 触景伤情,商娇眼眶一红,忙转过头去,调头便走。 不忍看,也不敢再看。 王婉柔随着商娇紧走避过那一幕,看商娇掩嘴轻泣,也心有不忍,长长叹息一声。 她想起当日,第一次在王爷的画中初见商娇时,她发梳小辫,斜倚小树,目光灵动若精灵般满是机灵的模样; 她想起当日,听得商娇入府任教,她心生好奇,远处观望,却见商娇一身锦衣,额描花锚,大大的眼瞳中满是笑意,妙语连珠,惹得睿王开怀大笑的模样…… 可如今,那个机灵、聪颖的小姑娘,终随着陈东家的死,再也不复存在了。 而且,这一生,也许她都不会再有展颜欢笑的时候了。 情之一字,到底害了她,害了陈东家,也……害了王爷。 更害了王婉柔自己! 明知那个人,位高权重,自己不过是太后送予他的一件玩物,一个生子的工具…… 可当初夜那晚,她初见他的模样,便被他一身风流且威严的气质所倾倒,从此将心托予,一心景仰,温婉贤淑,小心侍奉,以为这样便能留住他一丝一毫的眷顾怜惜。 可到底,郎心易变。她看着他对商娇由逗弄到不服输的意气,再到敬佩、怜惜、思慕,心伤而不悔…… 一路走来,他的逐渐沉沦,伴随着她太多的无可奈何。 终于,走到了今日,他终于要将她,她们,休弃。 只因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 王爷为了她,竟然甘冒一世孤独之险,也要独等她一人。 可这个女人,失去了她最爱的男子,又岂会还有心,回报他以真心? 思及此,王婉柔再次叹息连连。 待再回神时,她们已在一处酒肆的包房里坐了。两个心伤累累的女人俩俩相望间,便隔去了外面人声喧闹。不大的房间内,竟寂然无声。 王婉柔看着对面的商娇端起桌上小二刚烹来的茶,饮了一口,似不喜这个味道,微微皱了皱眉,又将茶杯放了下来。 “夫人今日前来找我,定是为了睿王罢?”商娇开门见山地问,“只我不知,夫人是为睿王哪桩事而来?是想让我不要嫁入王府吗?亦或……夫人是想继续留在王府?” 她与王婉柔虽彼此知晓对方的存在,却素未平生,那能引来王婉柔寻她相叙之事,必与睿王有关,所以索性直言相询,提出她认为最有可能的问题。 王婉柔听商娇说得直白,也不回避,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是,却也不是。”她红唇轻启,缓缓温言道,“我今日来找姑娘,固然是为了我自己,却也是为了王爷。王爷……待姑娘之心,姑娘自当能够体会。所以,我想请求姑娘,嫁给王爷。” 说到此处,王婉柔见商娇面沉如水,却兀自沉吟不言,不免有几分尴尬,遂赶紧又道:“姑娘,我知道你与陈东家曾互许终身。但陈东家毕竟已经娶妻,且已经……姑娘又何须自苦?我们女人,终还是要嫁人的,这样才能终身有靠。既要嫁,又何不将自己托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男子,有他护你爱你,许你一世荣华,岂非幸事……” “噗……”王婉柔话音未落,便听商娇一声呛咳,继而便是一迭声的咳嗽。边咳,她边捂着嘴,面上浮出一丝轻嘲。 “对不起,对不起……”见王婉柔瞪大眼,一脸的尴尬莫名,商娇过意不去,只得捺住咳嗽,却实在抑不住唇边那抹笑意,向王婉柔摆了摆手。 她终于知道睿王曾经在自己面前的自大自负,从何而来了。 便是如王婉柔这般的女子给惯的。 看看,连说的话都如此相似。 无非“妾为丝萝,愿托乔木”之流。 难为这些可怜的女子,时至今日,竟还帮着自己的夫婿,求娶别的女人。 商娇有些无奈,有些可怜地看了一眼王婉柔。颇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慨。 “我若嫁入王府,那夫人怎么办?”商娇偏偏头,故意问道,“夫人可知,我想要的,是王爷今生,只能许我一人。” 王婉柔嘴张了张,咬着贝齿思索片刻,蓦然起身,陡然跪在了商娇面前。 “夫人!”商娇一惊,从椅上一跃而起,怔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婉柔。 王婉柔俯身一拜,道:“妾知道生性高傲,不愿与他人共侍一夫。只妾敬爱王爷,实不愿离了王府,离了王爷。所以妾恳请姑娘,念在王家曾于姑娘有恩的份上,嫁给王爷,并赐妾一间小苑独居。只要能让妾偶尔见上王爷一面,妾便已心满意足,自当在小苑中孤独终老,不敢扰姑娘与王爷清静。” 说罢,王婉柔再拜到底,头重重地磕在商娇脚边的地上。 商娇哪曾受过这等大礼,忙惊跳开去,俯身便去扶王婉柔:“夫人,咱们起来说话。” 王婉柔却不依,反挽了商娇的手臂,仰头看她,满脸期待与希冀:“姑娘,妾今日所言,句句不敢违心。但请姑娘依了妾罢!只要姑娘让王爷不要休弃妾,妾愿今生为奴为婢,以报姑娘大德于万一!” 说罢,无论商娇怎么扶,王婉柔均铁了心的跪在地上,誓死不起。 267、自强 267、自强 商娇本就大病初愈,气虚体弱,扶了半晌,见王婉柔吃了称坨铁了心,只得放开她,气喘吁吁地坐回圈椅中,有些无奈地俯头看着地上的王婉柔,叹了口气。 明明如此美好的女子,美丽温婉,柔情似水,若在民间,只怕求者会蜂涌而至。 可偏生的,入了这宫门王府,韶华年月,便尽托于深宅高墙,寄于无心之人。 商娇静静思索片刻,沉声问王婉柔道:“夫人,此处没有外人,请夫人对我说句实话。夫人嫁入王府这数年来,可曾幸福过,可曾快乐过?” “……” 王婉柔心中重重一震,跪地仰头,莫名地看着商娇。 幸福,快乐……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商娇苦笑着与王婉柔对视,轻道:“夫人入得王府多年,既都不曾幸福快乐过,又何尝忍心,让我入得王府,从此与幸福、快乐绝缘?” 王婉柔听出商娇话中隐隐拒绝之意,心里惊吓,忙道:“姑娘,你不一样。王爷待你……” “没有不一样!”商娇毅然地打断王婉柔的话,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夫人,我与你唯一的不一样,就是王爷并未得到过我,如此而已。” 说到此处,商娇看向王婉柔,眼中带着哀悯。 “夫人,我也是女人。我不是没想过,自己可以找一个有权有势,又能爱我护我一世的男子过完这一生。但当我看到睿王对待你们这些曾服侍过他的女子,却可以说弃便弃,说谴便谴时,夫人你觉得,我还敢向王爷托付我的一颗真心、我的终身吗?我若当真这么做了,兴许你们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 所以夫人,原谅我不能在此事上答应你、帮助你。因为我不想成为攀援的菟丝花,不想失去自我,去迎合、等待一个男人偶尔的垂怜。这也是我拒绝睿王的原因。夫人,商娇数次拒绝王爷,并非高傲冷漠,而是爱惜自己而已。” 王婉柔顿时哑口无言。 她从未想过,商娇竟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人。 一直以来,王婉柔一直在心里反反复复追问一个问题:她与商娇相比,究竟差在了哪里? 无论家世、外貌、性情,她自认她都比商娇好得太多。况且,她还是太后亲赐给睿王的妾室,虽家世不能与府中其他官员送给王爷的姬妾相比,但因着太后的缘故,王爷也总对她偏爱几分。 可为何偏偏,商娇却能令王爷辗转以求,念念不忘?甚至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及到要为了她,休弃府中所有侍妾的地步? 这些,王婉柔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原因。 而今日,商娇的一席话,却如醍醐灌顶,令她恍然大悟。 原来,只是因为“得不到”。 因为得不到,所以要孜孜以求,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求! 因为得不到,所以在他眼中,她便是最好的。 想到这里,王婉柔颓然倒地。 那她呢?因为曾经让王爷得到过,所以便只能沦落至被丢弃的下场么? 就如一袭美丽的锦衣,穿在身上久了,总会有厌烦的一天,所以便该丢弃,去另寻一件更美更华丽更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 “那我……我要怎么办呢?”王婉柔茫然了。 王爷已下令谴返府中所有曾服侍过他的姬妾。她,以及府中所有的侍妾,不管是如何性情、相貌、家世,皆要被送出府,勒令归家。 而她与那些侍妾不同的是,那些女子的娘家,至少尚有权势地位,虽为王爷休弃归家,至少衣食无忧,且不敢有外人敢嘲笑她们。 而她,连州的娘家本就靠着她一力支撑,才能在连州坐大。若她被王爷休弃归家,失了王府的倚仗,便是得了王爷命令,娘家之人不敢亏待她,但她到底是被王府休弃谴返的弃妇,王氏一族在连州的地位,定然不保。 到时的自己,即使归家,也是连州城中的一大笑话。 更甚者,还会连累娘家亲族的人,一同沦为别人的笑柄。 她原本还寄希望于商娇回心转意,只要她能嫁给王爷,再凭借着曾经王家对商娇的施恩,只要商娇向睿王美言几句,想来王爷留她在府也并非难事。 这也是她今日屈尊,前来寻找商娇的缘故。 可如今,商娇已摆明态度,她不会——至少现在不会嫁给王爷。 那她呢?她要何去何从呢? 想到这里,王婉柔颓然地坐在地上,怆然而笑。 一直强忍的泪,终再也忍不住地,滑落在自己满是绝望的脸庞。 商娇沉默地看着王婉柔梨花带雨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启唇安慰。 她与王婉柔,一个看似坚强,一个看似柔弱,却都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无论怎样的人生,一路走来,都是如此艰难。 想到这里,她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出了门去。 只是,再怎么艰难的人生,都要坚强的活着,靠自己活着。 这是商娇的信念。 虽九死而不悔。 虽难行亦不泯! 王婉柔自商娇走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哭了很久。 她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来的人生。 曾经的自己,只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女孩。家中三个哥哥,却得她一个妹妹,偏又自小便长得如花似玉,貌美脱俗,再加之父母刻意的培养,每每族中聚会,她总会是各位叔伯婶娘眼中最惊艳的存在,也总会带给父母骄傲与自豪。 后来,她渐渐长大。花容月貌,清丽雅致,加之性情和顺,尚未及笄,便引来连州城中无数男子谴媒求娶,蜂涌而至的说媒人,甚至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可这些求娶的人,却都被爹爹拒之门外。 她至今还记得,爹爹挥手像驱赶苍蝇一般驱赶着前来说媒的人,骄傲地宣告:“我王世远今生仅得这一女,她要嫁,便要嫁给全天下最尊贵、最好的男子!” 那时,父母与三位兄长待她的眼神,便如待价值连城的和氏璧般,珍惜、珍贵。 待她及笄那日,族中大伯王世安便来到了她的家中。随他而来的,便是当今皇上下令大开后宫之门,采选御女入宫的消息。 那一日,父母与兄长无比兴奋,杀猪宰羊,美酒佳肴,用最隆重折,对待上宾的方式,来款待这位族叔。 那时,王婉柔已经懂事,多少知道一些长辈们的想法。但她心中却满是焦虑与害怕。 若她当真选为秀女充入后宫侍君,那便是为皇家繁衍子息的女子。若他日她当真有孕,诞下男孩儿,又不幸被选为太子,那依大魏律,她命将不保。 便是她多虑,她并不曾有孕生子,但一旦入得宫廷,那后宫妃嫔三千,家世地位比她显赫高贵的也大有人在,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如何能在这些贵人中求存? 可她的这些担忧,显然都不是她父母考虑的范围。 自族叔来过之后,父母便为她请来当地最好的西席,教授她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更着重讲授三从四德,举止行态,所有的一切,均要做到臻至完美。 犹记得,那日族叔令人送她入京之时,爹爹拉着她的手,殷殷叮咛,万般嘱托。家族荣辱,兄长命运,都系于她一人之手,她务要谨慎小心,规行矩步,不可出一丝差错。 王婉柔便知,她逃不开这个宿命。不管她愿是不愿,她都注定要去到天都,去到皇宫,沦为贵人们的玩物。 所以,她只好死心,绝情,默默听从命运的安排,由着它如流水般,载着她这朵从枝头飘零的落花,浮浮沉沉,去到一个不知前途的地方。 然而,选秀当日,大殿之上,太后谴来相面的术士的一席话,却改变了王婉柔的命运。 宜男之相。 因为这区区四个字,她意外地被太后选中,赐给了睿王,成了他的一名侍妾。 而金銮殿上,那坐于龙椅上,一身明黄龙袍,脸色苍白,气虚体弱的男子,却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有,唯唯诺诺,面色平静。 再后来,直到涉世深了,王婉柔才知道,她的夫婿才是当今大魏最有权势的男子。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手握重权,掌人生死——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健康。 他有很多女人,他深谙御女之术。床第之间,每每令她*;平常侍奉在侧,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也总能令她为之倾心不已。 他是当今太后唯一的儿子。朝中舒氏外戚并与之牵连的一干大臣,无不以他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至于那皇宫大殿龙椅上的男子,却只是一个傀儡,一个并无实权的可怜人。 若非睿王顾念亲情,在太后与皇上之间左右施之以衡,皇上只怕早便…… 而家乡的父母、家族,也并未因她未能入宫为妃而懊恼,反倒因她转嫁睿王而弹冠相庆。小小的连州城中,王氏一族虽未涉政,却也算得一方巨富商贾。 所以,每每思及此,王婉柔无不感慨自己的好运。 既如父母所愿,嫁了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又没有入到皇宫,不仅时时担心皇上若不在了,自己命运如何,也不用害怕自己若有子,是否会失掉性命。 便是王府中各妾室夫人间也互有倾轧,但她是太后所赐,又深受王爷宠爱,且生性淡泊恬静,深居简出,所以王府之人也未敢小觑于她。 可以说,王婉柔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她也总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老,她死。 可是,商娇出现了。 她看着睿王一步步为她着迷,沉沦,无能为力;乃至今时今日,睿王终于要为她散尽姬妾,谴她回家,她也无能为力。 她只知道,那个曾经使尽全力,也要将她送予权贵,以求富贵的家,是容不得她这样一个被权贵休弃的女子的。 她曾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颜面。 如今,她不能让他们失望,让他们失了颜面,沦为笑柄。 绝境!如今的王婉柔,已然走到了绝境。 想到这里,王婉柔绝望地以手捂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 断断续续间,也不知哭了多久,待王婉柔终于止住哭声,摸索着走出酒肆的房门,正欲归府之时,一直侯在店上的小二看到她,腆了笑行了过来。 “夫人。”那小二恭敬地唤着王婉柔,自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条,奉到王婉柔面前,“起先出去的那个姑娘托小的将这张字条交给您。” 王婉柔闻言错愕片刻,立刻伸手将小二手中的字条接过。匆忙间,她还不忘向小二嫣然一笑:“谢谢。” 然后,玉白素手缓缓将字条展开,王婉柔定睛一看,只见一张白纸上,五个工整的小字跃然其间:女儿当自强。 短短数字,既无殷殷嘱托,也无徐徐劝慰,甚至连称呼与落款也没有。却让王婉柔呆立当场,怔怔地站了很久,很久…… 268、抗婚 268、抗婚 又过了几日,便又是休沐之期。 这一日,黄辛带了老娘,提了鸡鸭鱼肉,又备了一些糕点礼品,敲响了安宅的门。 商娇此时病已大好,但依旧精力不济,遂这几日的日常,便是搬了躺椅在小院中坐了,时而看书,时而闭目养神。 安思予难得空闲,也泡了一壶茶水,寻来几本书,静静地陪在商娇的身边,一边看书,一边品茗,闲看秋日云卷去舒。 常喜自从牧流光那处打听了陈子岩母亲的消息后,这两日也空闲了不少,却似还与商娇赌着气,也不说话,只默默拿了三人换下的衣服,坐在墙角根处浣洗着。 听到敲门声,常喜忙起身,在蓝底碎花的布衣上擦了擦手中的水珠,应声前去开门。 门一看,待看清外面来人,竟是黄辛与他那半瞎眼的老娘时,常喜立刻怔住了。 “黄辛?你……你怎么来了?”常喜打量着黄辛母子,待看见母子二人手中提着的礼物时,常喜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瞬间脸色煞白,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常……常喜姑娘,嘿嘿……”黄辛几日不见常喜,心里原本惦念得紧,如今乍见,反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一味憨笑着,想迈脚进门。 哪知常喜见状,却咬着唇,堵在门边,既不驱赶,也不闪身让黄辛母子入内。 三人正尴尬间,商娇已在院中听到动静,起身唤道:“常喜,是我让黄辛来的。你快将他引进来。” 常喜听商娇命令,心中气苦,猛地转身冲商娇恨恨地一跺脚:“小姐!”她悲愤地吼了一声,又扭头瞪了黄辛一眼,牙一咬,闪身迅速冲回了小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黄辛母子见常喜如此模样,一时尴尬地僵在门前,不知该进还是该走。 安思予见状叹了口气,起身亲自引了黄辛母子入内坐下,又重新为两人泡了壶茶,方才拿了桌上自己的书,避回了自己的房内。 安思予一离开,安宅的小院内,便只余了商娇与黄辛母子三人沉默相对,气氛一时胶着。 黄辛看出常喜对他前来提亲的事很是抗拒,于是将手夹在两腿间,使劲地搓着,面上也带着憨笑,却不知该如何开头说话。 黄大娘更是老实人,眼睛虽不太灵光,但刚刚常喜的反应她也看在眼中,情知常喜肯定不太愿意嫁于她儿子,遂也很是尴尬地坐了,一口一口大口的喝茶,却不敢轻易开口提及亲事。 最后,还是商娇开口,方才打破了僵局。 她拉起黄大娘的手,看着眼前这位满头白发,面皮寡瘦,眼睛半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的大娘,摩挲了一下她满是粗茧的手,关怀地问道:“大娘,你来城中已很久了罢?对不起,前段时日我因有事,身子也一直病着,所以一直未能与你见上一面,实在对不起。你在店上可还住得习惯?” 黄大娘眯了眯眼,隐约只见商娇囫囵的脸,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商娇言语温和,又是赔罪又是关心,遂也知道商娇定是个好心的姑娘,心下一时大定,忙点声笑应道:“欸,习惯,习惯!我们母子都是粗人,乡下的茅草屋简陋,倒不及东家店里的房子宽畅,还不用担心漏雨。老婆子真该感激东家的大恩大德!” 商娇曾听黄辛说过自己的家境,如今见了他娘为生活操劳奔波而早衰的模样,也知她说的是实情,不免心中难过,拉住黄大娘的手轻轻地摇了一摇。 “我也就做些小生意营生而已,大娘不必拘谨唤我东家,直呼我商娇便可。”商娇笑道,“说来我与辛哥儿也是有缘。我带着常喜初来天都时,便住在辛哥儿营生的客栈中,。就连我的马,也是辛哥儿替我卖出去的,还净赚了十两银子呢! 我当时就觉得这客栈中的小哥很是机敏通透,是个做生意的料。后来我开了明月楼,正愁招不到伶俐的伙计帮我跑堂,不想辛小哥就投到了我这里……大娘,辛小哥在我这里,可着实让我省了不少的心。说来,是我应该感激他才对。” 黄大娘这才知道黄辛与商娇之间还有这等渊源,又听商娇这般盛赞自己的儿子,心中也是高兴,忙连连点头应是。 商娇遂又道:“我也曾听辛哥儿谈及过自己的家世,知他父亲早亡,你一个人将他带大也不容易,他一直都想努力赚钱,将来娶上一个媳妇,与他好好孝顺你,让你也享享清福。” 说到此处,商娇话锋一转,指了指小屋,笑着对黄大娘道:“刚好我有一婢子,名唤常喜,人虽有些脾气,却很是灵巧机敏,又吃苦耐劳。我与她一同从连州来天都,情分自不一般。我一直想着为她找一门好家事,将她嫁了,也能了了我的心事。 刚巧,前段时日我出了些事,人也不好,安掌柜也生着病,明月楼中的一切,便都亏得辛哥儿里里外外帮衬,生意方才一直红火。我见辛哥儿做事稳当踏实,人又聪明,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现在虽只是跑堂,但今后只要有人扶他一扶,他必也能在生意场中大展拳脚。 所以,我有心将常喜许配给辛哥儿。待我赚够了钱,会在天都再开分店,届时就算作是我为常喜出的嫁妆,就送给辛哥儿打理。只要他们二人同心协力,家里有人照应,辛哥儿经营有方,想来日后的日子也定能红红火火!大娘,你看这样可好?” 商娇一番话,坐定了商娇将常喜嫁给黄辛的决心与对黄辛的赏识,更是掩住了黄辛母子因刚才常喜对他们的态度而从心中油然而生的尴尬与自卑,很是体贴周全。 一时间,黄辛母子二人俱皆沉默,许久也说不上话来。 忽然间,黄大娘重重一拍桌子,“黄辛我儿!你还傻坐着干什么?快起来,磕头!给你的大恩人磕头!重重地磕!” 黄大娘声音嘶哑地吼,浑浊的双眼中,已有滚滚泪珠倾泻而出。 一句话提醒了黄辛。他自进门以来,一直坐在椅中沉默不敢言,如今听得黄大娘命令,翻身跃起,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商娇的脚边。 “东家,你待黄辛的大恩大德,黄辛无以为报。今生今世,黄辛愿做牛做马,以报答东家恩情于万一!” 黄辛动容地道。话毕,果然重重磕下头去,头撞在青石地面上,咚咚作响。 商娇见状,忙俯身去扶黄辛。却见仅一下的工夫,他的额头便已红肿青紫,破皮流血,心中也是感动,急忙将黄辛从地上扶了起来,温笑道:“辛哥儿快不必如此。常喜虽身在奴籍,心气儿却高,日后她嫁给了你,还需你多忍让包容。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和和气气,一生一世恩恩爱爱的过你们的小日子,我便于愿足矣!” 黄辛闻言,也知商娇说的是真心话,立刻连连点头,指天应誓。 事既谈成,气氛一时和乐融融,三人正欲坐下,商量一下婚期之事,突然便听“砰”的一声,小屋的门便被人由里拉了开来。 常喜站在门边,一脸阴沉,双眼冒火,愤然地盯着眼前的三人,已分不清是怒是恨。 “你们凭什么!”她愤怒跺脚,高声吼道,“你们三个人,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一生?” 说话间,她已迅速冲到了商娇的身边,向商娇怒目而视,步步进逼。 “小姐,前些时日你在睿王府中跟我提及,将我许配给了黄辛,我还道是因我一时任性顶撞了你,令你心生不快,所以才出言吓唬我。不想……不想你竟然真的将我许给了黄辛——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市井小民,这样一个……一个卑贱的跑堂!小姐,你忘了吗?你曾跟我说过,要为我许一门好亲事,让我开开心心的出嫁,开开心心的过完这一生!这便是你说的好亲事吗?” 说罢,她无视商娇全然没有回神的茫然与怔忡,又一转头,狠狠地瞪向黄辛。 “黄辛,你凭什么娶我?你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庄稼汉,无权无势,家涂四壁,却有一个眼睛都快瞎了的老娘!你拿什么娶我,许我幸福?你怎么就这么不自量力,不自量力?” 她恶狠狠地骂,每一句话,都直戳黄辛母子的心窝。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团作一团,全然不知所措,常喜犹不解气,一把抓起黄辛带来的礼物,猛地砸到黄辛怔忡的脸上。 油纸应声而破,被油纸包裹的糕点便忽啦啦滚了一地。 常喜又抓起桌下的鸡鸭鱼肉,也向黄辛丢了过去。 “就凭这些鸡、这些鸭……你便想要娶我么?你当我是什么?便连这些都不如么?”常喜依旧在骂,喘着粗气。 绑缚鸡鸭的稻草断裂,一时间,鸡飞鸭跳,院中三人衣上发上无不是鸡毛鸭粪,狼狈无比。 “常喜!”商娇最先回转过来,见常喜扔完东西,又上前去推搡黄辛与黄大娘,一时气急,大吼道,“你闹够了没有!” 常喜却似没听到商娇的话,向着黄辛拳打脚踢,嘴中仍念念有辞,“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商娇见状,既怕常喜再这般闹下去,伤了黄辛的心,又怕她无意中害黄大娘受伤,只得上前一步,想要去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举动…… 常喜却不知商娇举动,双手依然拳握欲捶黄辛胸口,想将他赶出门去。大拳向后一挥,便重重地砸到上前劝架的商娇的眼眶上。 “砰”的一声,商娇只觉得眼前被重重一击,脑中顿时隆隆作响,身体再也不支,颓然向后一仰,人便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269、族诛 269、族诛 商娇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午时过后。 安思予正坐在床前,抚着她的额头,小心地察看着伤势。见她眼皮微抬,知她醒了,忙关切地询问道:“娇娇,你可醒来了。感觉怎么样?” 商娇茫然四顾,却见自己正躺在正屋的床上,常喜与黄辛母子皆不见了踪影,便向安思予点了点头。 “我还好。”她虚弱地道,“大哥,扶我起来。” 安思予闻言,忙伸手将商娇抱起,又拿来一个枕头,体贴地垫在她的身后,方才又问:“如何,感觉可好些了?头还疼吗?” 边说,他边伸手摸了摸商娇眉骨的位置。 “嘶……”饶是他如何动作轻柔,商娇还是一声痛呼,直觉得眉骨处火辣辣的疼着,牵扯着整个后脑,疼得她呲牙裂嘴。 好容易等那剧痛过去,商娇这才抚着头,疲惫地闭了闭眼。 “大哥,这件事,是我错了吗?”她疑惑地问。 她亲历了那么多的事,亲眼看着穆颜由一个任人践踏的青楼女子,变成如今荣光万丈,万人仰视的胡贵妃,却由善良单纯变作步步杀招的狠毒妇人。 她亲历了与陈子岩的感情,亲眼看着他,从名闻天下的皇室茶商买办,一夕沦为阶下之囚,身陷冤狱而死,陈氏商行也由茶业龙首,尽数充公。他们的感情,也掺杂在皇权、阴谋之下,无疾而终,徒留终生遗恨。 …… 那么多的浮沉,那么多的是非,那么多的爱恨…… 分不清,道不明。 所以,她现在才终于懂得,人生在世,平淡生活,也许才是最大的幸福。 所以,她才想替常喜找一户平凡的人家,想她好生度日,享受一个女人可以享受的幸福。 她不想常喜步她的后尘,搅入是非局中,成为是非之人,从此身不由己,爱恨不由人。 可她得到的,却是什么呢? 误解、愤怒、憎恨…… 世间事,怎么没有一件,她做得正确呢? 商娇思及此,挫败与伤痛统统涌上心头,痛不可抑地垂下头去,暗自垂泪。 安思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儒雅温淡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惜的神色。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 “娇娇,你没有错。但世间的人与事,冥冥之中,总有定数。与其强求,不若顺其自然。”安思予轻声安慰她。 商娇听着,无奈地闭眼,重重点了点头。 “对了,那黄辛母子……”她猛然想起,经常喜这么一闹,黄辛母子不知会受多大的打击。也不知黄大娘能不能扛得住。 安思予淡笑道,“早知道你醒来,定会担心此事。你昏倒后,我出来控制住了局面,又安抚了黄辛与他娘,只说常喜尚不知此事,固然心头有些抗拒,待时日久些,她心里必然也就接受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抬头细看商娇神色,小心道,“因我不知你醒来后会如何安排此事,遂我只能先稳住黄辛母子。娇娇,你不会怪我吧?” 商娇点点头,赞同地看了安思予一眼。 “事发突然,大哥顾念他们心思,先安抚他们的情绪,自然是对的。只常喜……”商娇想起常喜今日的决绝与抗拒,心里又恼又作难。 安思予也长叹一声。 常喜的事,倒成了死局。 她若一心所托之人,只是寻常百姓,哪怕是稍有些富贵的人家,过门时会稍有些波折,遇到些刁难…… 但若常喜所爱之人也能对她一心一意,商娇就算碎锅卖铁,也定会成全她。 可常喜身为下贱,却心如天高。心心念念的人,竟偏偏是权倾天下,高不可攀的睿王! 睿王心仪商娇,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为了她,他竟可以谴散府中姬妾,以此来向商娇示意,他可以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 那商娇就算嫁了睿王,常喜也随她如愿入了王府,在睿王眼里,心里,她常喜哪里还能有一丝一毫的地位可言? 更何况,依商娇喜好自由的性子,王府本就对她是束缚。加之现在陈子岩新逝,她心伤难愈,又怎么可能嫁给睿王? 所以,想到这里的安思予也无奈地叹息一声。 “这件事急不得,咱们不若还是从长计议吧。”安思予转而劝慰商娇道。 商娇身子才好一些,他看着她瘦若皮包骨头的模样,着实深深的为她忧心,生怕她为常喜的事忧思过度,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商娇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向安思予道:“唉!也只能这样了…其实我也知道,黄辛人虽机敏,家境确实差了些。且现在我自个儿也是自身难保,又遑论将来常喜嫁了黄辛,我能一直照应着他们……” 商娇目光平视着前方,似在思索着另外的可能性。 “此事经常喜这么一闹,八成是要黄的。但无论如何,便是没了黄辛,还有张辛、李辛……总之,我定要替她寻着一门好亲事才能作罢!无论如何,我终不能让她入了睿王府,去做睿王身边那些可有可无的小妾!”她喃喃自语着,坚定无比地道。 “对了,大哥,”商娇思索一番,又转头问安思予,“大哥再怎么说,也曾是中书院的学生。同窗好友如今在朝为官的也很多,可否请他们帮忙想想法子,筛出几个配得上常喜的,家境也殷实点的人家,我们替常喜相看相看?” “哐当!” 安思予听商娇相询,嘴张了张,正待说话,却听屋外墙根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人无意打翻在地的声音。 安思予心头一诧,与商娇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飞快地向门外跑去,却正好瞧见常喜如旋风般奔回小屋的背影。 那身影,如此惊慌失措,似还在偷偷地摸着抹着眼泪。 再转回视线,安思予静静地凝着地上打翻的铜盆,倾波了满地的水,面色不由凝重了几分。 转身回了主屋,还未开口,商娇便看向他,了然地问:“是常喜?” 安思予点点头,“嗯”了一声,依着床沿坐了下来,沉声道:“想是她在外间听见我们说话,知道你醒了,想借机进来探你,却恰好听见了你刚刚的那番话,一时气苦惊慌,打翻了水盆。” 商娇闻言,苦苦一笑。 她心里知道,常喜定是因为不小心打伤了她,心里愧疚,知道她醒来,便想借机进来探望,与她和解。却不想刚走到窗沿下,便听到她与安思予的话,常喜才会失控打翻了水盆,逃回了屋中。 只如此一来,常喜知道了她的打算,只怕更会恨她了罢? **** 九月二十三,秋分。 高氏一族处斩当日,一千多号人穿着破烂的囚衣,手上铐着沉重的手铐与脚镣,在官兵重重押解下游街示众,穿街过巷的队伍排得老长,引得天都城中百姓竞相追随观望。 最后,高氏一族被押赴城西的菜市口,一千多人,全被斩首于市。鲜血流满了城西菜市口的街道,血腥味冲天,经久不散。 第二日,商娇坐在明月楼的柜台后,冷眼看着店中熙熙攘攘的食客们皆尽相谈论着昨日天都城郊外高氏一族处斩的大事,说得兴致勃勃,口沫横飞,满面红光,心中只觉得一阵阵泛着恶心。 “嘿,三儿,昨日西城砍头,你去看了么?” “这么热闹的事,咋没看呐?那高氏一族一千来号人啊,官兵们哗啦啦的牵出来,就跟牵条狗一样。那男男女女的跪了一地,都哭天抹泪喊天哭地的叫冤枉,结果监斩官手一挥,刽子手拿刀一刀一个……那头就跟烂熟的西瓜似的满地滚,脖子腔里的血喷得到处都是,哈哈,最好笑的是那些女死囚,看着前面的人被斩,吓得屎尿都拉了一裤裆!哈哈……” “可不咋地?那高太尉一家,仗着和舒相有点牵连,又有女儿在宫里当贵妃,在天都城中那叫一横行无忌!结果咋的?一族的人哪,全给斩得跟砍瓜切菜似的给斩了。那血溅的啊,啧啧,隔老远都能闻着味儿。” “哈哈,就是就是。昨儿小黑子那傻子也去看,结果给吓破了胆儿,当场就吐得自己满身骚臭,哈哈,笑死老子了!” “你快别说啦,老子就住在西城菜口那边,杀了那么多人,血腥味儿一晚上都散不尽。据说那些人里,还有半大的小孩儿呐!这种可是冤煞,最会害人,吓得老子家都不敢回了!这不,昨个儿在外赌了个通宵,今早就在市集来喝酒来了。” “哈哈哈,喝酒喝酒!” …… 今日的天都,街头巷尾,平民百姓间热议的话题,无一不是昨日那场精彩得无与伦比的“斩首大会”。 高氏纵横天都十余年,家族人员苦心经营,终将高氏养成权势富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然而,便是如此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一朝风至,却依旧避免不了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一千多口人的大姓家族,一夕之间,卷入皇权阴谋当中,被清肃得干干净净。 若非皇上念及自己初掌实权,根基未稳,而高氏一族势力着实太大,族中子女与朝中大员结亲的不在少数。若继续清查下去,势必引得朝中动荡,于己不利,遂下令只诛高氏一族,又将原本备受折磨的凌迟改为了斩首,只怕牵涉此事的人数尚远不止这一千多人,又有多少人沦落腥风血雨之中。 但既便如此,高氏一族族诛,在大魏百姓的心里,也算得是件震惊全国的大事。 所以,市井之间,街市之上,人们甫一见面,交口相询的,便是有没有观看昨日那场令他们惊心动魄的,“有趣”的斩首大会。 …… 270、去意 270、去意 商娇病方初愈,重新执掌明月楼。刚一回来,便赶上这档子事,避无可避的,眼中耳中便都充斥着天都百姓们热烈的议论。 听着这些市井百姓们高声地、兴奋地讨论着高氏一族被族诛的事,商娇只觉得心里很是不安,很是压抑。 一千多号人,一千多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便是高氏一族中某些人曾经飞黄腾达,做了不少亏心事…… 可那毕竟只是少数。 更多的人,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姓高,他们有着高家上辈、上上辈……的人留传下的血统,就这样卷入是非当中,含冤莫白,血洒刑场,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商娇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心惊内跳。 城西菜市口的血腥味,至今仍在天都城上盘旋,引来各处乌鸦纷至而来,在大魏的天空上形成“哇哇”乱叫的黑雾。 整个天都的上空,都似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黑沉的不祥。 可是这些市井中人,却一点也不为这些逝去的生命惋惜与沉痛,反倒一提及此事,说的人兴奋莫名,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听的人也一脸好奇,时而大笑,时而拊掌,就像听人说书一般…… 这是个什么世界? 为什么商娇觉得,如今的大魏,就像一个光怪陆离,充斥着各种魑魅魍魉的幽冥之境? 她忍了又忍,一忍再忍…… 终于,在又一轮的哄笑声中,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愤慨,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到案上,出了柜头,迅速地向后厨跑去。 安思予一直在她身畔留意着,看商娇听着店里食客高谈阔论,全都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着昨日高氏一族被斩于西市之事,面上已满是抑郁与不奈,他的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所以,看商娇迅速离了柜台,入了后厨,他也忙放下手中正在记账的账册,脚跟脚地跑入了后厨。 因是用饭时侯,此时明月楼的后厨天井处,帮佣的一众婆子正在紧张地择菜的择菜,洗碗的洗碗,一片忙碌的景象,连彼此交谈一句也来不及。 商娇小跑到这里,避开了食客们的高声笑闹,耳根倒图了个清净,遂干脆倚墙站着,抬眼望向天井上方那四四方方的一小片蓝天白云,深吸着气,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安思予脚步轻缓地行到她的身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商娇的肩膀。 “怎么,还在为高家的事难过?”他温柔关切地问道。 商娇微别过头,看了看安思予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又轻回头去,看向天空,轻轻摇了摇头。 “当初若不是高……湘云苦苦相逼,迫得……那个人被迫弑父,积下这血海深仇,如今高氏一族又哪得这样的报应?这既是高湘云和她父亲种下的苦果,便是与人无尤。 我虽同情那些无端受牵连而丧命的高家人,却也知什么叫因果报应。高氏一族,既然享了常人不能享的富贵,便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苦,我并不为他们感觉难过。说到底,不过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安思予轻轻重复着商娇的话,轻抬头间,却将商娇眼中的哀悯与沉痛看得一清二楚,遂知她并非自己面上所说的那般洒脱,不由眸光沉了一沉。 “娇娇……”他张口唤她,想安慰她一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商娇却不看他,依旧抬头望天,苦笑道:“我只是在难过,想当初,她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可如今,一千多条性命,一千多个活生生的人,她竟然鼓动皇上,说杀就杀,除律例中明令赦免的人之外,便连孩子也不曾有过一丝心软!……她怎么就能变得如此狠毒?” 安思予闻言点头,谓叹,“是啊。人心易变,竟至如斯境地!这也是我当时未曾意料到的。若我早知,早知……” 说到此处,他紧抿着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日安大娘死时,他亦有这悔不当日的感觉。 只安大娘的事,安思予也知道有偶然的成分。所以心中虽悔恨,却终觉事出有因,并没刻意怪罪于胡沁华,只想平息事件,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可如今一步步走来,他眼见着胡沁华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拆散商娇与陈子岩的恋情,陷害高淑妃,鸩杀太后,嫁祸高氏谋反,牵连并杀害陈子岩…… 这每一件事,一环套着一环,她却做得游刃有余,天衣无缝。 商娇说她曾经善良不假,可到底是从迎来送往的风尘中出来的人哪,从小便见惯了人性与欲望中最丑恶的一面,所谓的温良无害,不过是在红尘打滚中,用来保护自己的保护色罢了。 若然一朝机缘巧合,揭开这层善良的外衣,那十数年小心翼翼、委屈求全、迎来送往间,养成的机心算计,便瞬间成为一把初初开刃,锋利无比的匕首,刺向所有对她毫无防备的人。 可惜这个道理,他当时不懂。商娇更不懂。 便有了今日,一千多人做了她锋利匕首下的累累亡魂。 胡沁华,当真如商娇所言,已经入了魔了。 为掩盖过去丑陋的人生痕迹,她可以一夕之间杀掉几百人; 到现在,更以一千多人的性命与鲜血,为她老父一人陪葬、祭奠…… 再这般下去,大魏的天,只怕当真要被她一人搅得天翻地覆了! 所以,安思予不禁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若那日,他没有执意下水,将本已浸入猪笼沉塘的她救回人世…… 如今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梁家、醉倚楼里的几百号人,太后、高氏一族…… 还有,陈子岩…… 这么多的人,会不会都还好好的活着,依旧享受着本该属于他们人生? 思及此,安思予也是心情沉郁,轻侧首,看了一眼商娇忧郁的侧脸。 曾经笑若朝阳般璨灿,光芒四射,快乐得似乎能感染身边所有人的姑娘,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这般满心伤痕,四顾茫然,眉宇间掩不住轻愁的女子。 说到底,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他不禁长闭着眼,深深叹了口气。那压抑在心间的一句“对不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忍说。不敢说。 怕会揭开商娇心上的伤口,看着她红着眼眶,泪落如雨的模样。 “可是,”商娇继续开口,打断了安思予漫无边际的思绪,“如今我更害怕的,是整个天都的人。一千多条鲜活的性命,即便他们有些人背负着原罪,但稚子何辜?老人何辜?这些人,何曾欺压、伤害过任何人?却因为姓高,便成了背负家族原罪的人,成了上位者的垫脚石,前朝后宫,皇权治下的一汪鲜血…… 可安大哥,你看,你听,那些看着无辜的人被冤枉、被牺牲的市井百姓,却拿着无辜者的生命来当作笑话,来当作自己茶余饭后,酒足饭饱的谈资……麻木不仁,毫无怜悯之心,真真可怕!大魏有这样不辨是非,不懂同情的百姓,只怕国祚不寿……” “商娇!”安思予听着商娇的话,越听越心惊肉跳,待得商娇说出“国祚不寿”四个字,他已一个惊跳,上前一把捂住了商娇的嘴,又警觉地向四处望了望。 “你疯了,娇娇!”他在她耳边低吼,直到现在心还在怦怦直跳。 商娇无奈地闭了闭眼,轻轻摘下了他捂住她的手。 “曾经的我,因为家中欠下巨债,无力偿还,只得带了常喜一路北逃来到了天都。我总以为天都乃天子脚下,定然是人群熙攘,繁华盛世,我虽是女子,在这热闹繁华的天都,也定能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过些自己想要的,平淡的生活……” 商娇慢慢说着,回想起自己当年与常喜义无反顾,相携来到天都时,是那般的轻松与自由,充满着理想与对未来的憧憬,唇角亦不由得含了一丝笑意。 可仅仅一刹,唇边的温笑,便化作了苦涩的花朵。 “可原来,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是非,有阴暗的人性,有争端,有仇恨,有无边无际却又牵扯不断死结……一步错,便会步步错,终于万般皆成蹉跎。早知这一步一步会终成伤心,我当初又为何要来?” “娇娇!”安思予听出商娇话里隐隐的绝望,一时心急如焚。 为何,他不仅在她的话中,听出的不只是失望与绝望,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却意? 是的,却意! 安思予陡然睁大眼,仔细地打量着商娇。 早知这一步一步终成伤心,我当初又为何要来? 一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要经历多少伤心绝望 ,要有如何苍凉的心境,才能说出这番令人闻之动容落泪的话来? 天都,终成了她的伤心之地了么? 想到这种可能性,安思予的心立刻被巨大的恐惧与茫然摄住,一时竟不能呼吸。 “娇娇,你……”他颤着声,偏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她,不敢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你该不会……想要离开天都了罢?” 商娇乍听安思予不确定的话,身体微微一颤,忙敛了自己一脸神伤的思绪,转头向安思予璨然一笑。 “……怎么会?安大哥,你多虑了。”她笑靥如花,向他道,“我在天都,还有明着明月楼,还有着大哥,还有着许许多多的牵挂……怎会轻言离去?” 商娇的话,句句令人安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安思予却从商娇刻意堆笑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刻意掩饰与心虚的痕迹。 他于是也敛去脸上的探究与询问,温淡一笑,轻轻地伸手,执住了商娇的手。 “嗯,你在这里,确实还有太多的牵挂……大哥相信,娇娇不会骗大哥。”他温和地道, 大手,轻握住她冰沁的手,只觉得寒凉刺骨,似怎么暖也暖不热的坚冰。 想了一下,他又向商娇道:“……只是,大哥想请求娇娇答应大哥一件事。若娇娇有朝一日厌倦了在天都的生活,想要离去,可不可以请你……带上大哥一起走?” 说到此处,安思予紧紧握住了商娇的手,似怕她下一刻便不见了一般,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娇娇,你我二人,皆孑然一身,再无亲人……可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却总还能有一个为彼此遮风挡雨的亲人,朋友。漫漫的人生路,也就不再寂寞孤独,是不是?” 商娇怔然地看着安思予温润如玉的静雅脸庞,听着他几乎放下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尊严,向她近乎乞求的话语,不由心中动容,鼻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她几乎想也不想,攥着安思予的手,轻轻地摇了一摇,示意他安心。 “嗯,一定!”她依然温温地笑着,若冬日里最和煦的那一抹朝阳。 眸中含泪,轻轻地、郑重地,许下她对他的承诺。 *** 对不起大家,今天更新晚了~主要是伲子今天做了个小手术,所以回来才更新~嗯,大家也多注意身体,否则零件儿不好配啊! 271、误撞 271、误撞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一道人影快速从厨房另一端闪过,见到商娇与安思予皆在,不由愣了愣,面上浮出一丝尴尬。 商娇眼快,正好撞见正欲沿着墙角偷偷溜回店里去的黄辛,忙出声叫住他:“辛哥儿!” 黄辛见商娇已经发现自己,只得转折回身,面有赧色,吭哧吭哧地踱到商娇身边,向商娇点头笑道:“东家,你今儿……来了?” 商娇也知他心中尴尬,笑道:“嗯,我病好得也全了,是时候回店中看顾生意了。”说罢,她眼望着黄辛,真诚地道:“我病着的这段时日里,多亏了你在店中看顾照应,辛哥儿,谢谢你。” 黄辛忙摆摆手,不好意思道:“东家万莫说这种客气的话!东家既雇了我来,那替东家照看店中的生意,便是我的本分。东家这么说,可折煞小的了。” 商娇便只得笑了笑,看黄辛的眼中,满满的好感。 多好的小伙儿啊,懂事聪明,孝顺有担当,且对主家忠心耿耿。 可叹…… 常喜却与这样的好小伙儿没有夫妻的缘分。 商娇又问道:“对了,我今日在店中一整日,怎生不见黄大娘?” 黄辛脸上便显出一抹难堪。他挠了挠头,不由得红了脸,正不知从何说起,安思予忙转身向商娇解释道:“黄大娘怕自己一直住在店里,会妨碍店里的生意,所以前两日让黄辛托人雇了个出城的顺风车,自个儿先回家去了。” 商娇这才知黄大娘已经走了。想来经常喜这般一闹,他们母子二人定然以为常喜瞧他们不起,遂也觉伤心,黄辛有这里尚有工作不提,黄大娘却不愿再待在明月楼中,所以回家去了。 商娇顿觉此事大大亏欠了黄辛,遂红了脸,向黄辛微微点头,“嗯,大娘先行回去了也好。辛哥儿,常喜的事,是我没有事先向她说明,让她反应过激了。她若当真不愿,我也不好勉强于她。毕竟,这是你们二人的终身大事,总得要你们都心甘情愿才好……待日后我再寻到与你情投意合的好姑娘,定再为你做个大媒! 至于我以前答应过你的事,你也放心。若今后咱们生意好了,我再开了开新店,一定让你过去当管事!你看这样好不好?” 黄辛自常喜那日闹了一通之后,本就没再对这门亲事抱什么希望,如今婚事虽然告吹,却得了商娇承诺,不由也喜不自胜,忙连连答应下来。 至于常喜的事,他倒并未怪罪商娇,反倒回头安慰起商娇来。 “其实说来说去,小的本就是个粗人。喜姑娘却正值青春,花容月貌,原就是小的配不上她的。她不愿意,小的也能理解。东家倒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商娇闻得黄辛如此懂得进退,愈发觉得对他不起,遂点点头,向他一笑,眼神也有着几分闪躲。“嗯。” 黄辛继续笑道:“再说我娘临走时也说,东家虽是年轻女子,但说话作派却自有风华气度,也难怪心仪咱们东家的人也非富既贵,便连睿王也……常喜姑娘跟着你,见识的也是如同睿王这般有权有势的尊贵之人,咱们这种寻常百姓,哪还能入得了她的眼?既如此,咱们早早罢了此事,也是好的。” 商娇听黄辛的话,以为他误会了自己与睿王的关系,也觉得常喜嫌贫爱富,想与她一同入王府去,不由心中一沉,正欲开口解释…… “谁说我看不上你的?”突然,一个沉郁的女声却插了进来。 “常喜?”商娇扭头,见是常喜,不由惊讶地唤出声来。 不仅是商娇,便连安思予与黄辛,也不禁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自那事议婚不成,常喜又听见商娇与安思予的对话,知她还要为自己择婚而嫁之后,近几日来,常喜都将自己关在安宅的小屋中。除去必要,她甚至一天都不愿与商娇说上一句话。 往日间,那种抵头而卧,亲昵夜话的场景,更是早不复存在。 商娇以为,常喜因为此事,必然恨透了自己,也连带着厌恶黄辛,对他们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自不可能再来明月楼中来帮忙、看店。 可今日常喜不但来了,还腕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的东西,用一块蓝底碎花的布盖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却隐隐透出饭菜的香气。 此刻,常喜款款上前,走到已目瞪口呆的黄辛面前,亲揭了篮子上的布,向黄辛盈盈而笑,轻声款语地问道:“辛哥儿,此时正值饭时,店中正忙,你还未顾得上吃饭吧?我给你做了些饭菜来,先给你在火头上热着,待你忙完,便快点来吃吧。” “……” 常喜话音落地,在场的三人却相顾无言,鸦雀无声。 谁都不知道,常喜此时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常喜见商娇三人都不说话,遂抬起头来,看了商娇一眼,抿唇向商娇笑了一笑。 “小姐,常喜知道你做主将我许给辛哥儿是为我好,想我能平淡快乐的过上一辈子。只那日辛哥儿来得仓促,我心里无甚防备,难免行为过激了些。但小姐待常喜的恩情,常喜还是懂得的。所以,常喜愿给辛哥儿道个歉,若……” 说到这里,常喜似害羞地低下了头去,小心地觑了眼一脸错愕的黄辛,道:“若辛哥儿不嫌弃,常喜也愿嫁给他为妻,替他奉养老娘,生儿育女,相携一生。” 一席话,在情在理,饶是商娇再机灵聪颖,也揣摸不透常喜的真实想法,不由抬头去看安思予。 安思予低头沉吟了一下,脸上便是了然的神情,遂笑道:“既如此,常喜想来必与辛哥儿有些私密的体己话要说。咱们便不要打扰他们二人了罢。” 说罢,他伸过手来,轻轻拉扯了一下商娇的袖子,示意她随他离开。 商娇虽不解,但见安思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只得在他半拉半扯间,疑惑地离开了。 临走时,她还不忘回头再看看常喜与黄辛,全然不知平素为了睿王与她闹得天翻地覆的常喜,如今怎会突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情愿听她吩咐,下嫁给她愿看不上的黄辛? “大哥,你说,常喜今日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内厨出来,经过门廊时,商娇再控制不住自己的疑惑,撞了撞安思予,问道。 安思予淡笑着摇了摇头,了然于胸地笑道:“非也,非也。一切只关乎常喜姑娘想得通透了而已。” “想得通透了?”商娇大奇。 安思予偏偏头,问她,“常喜是什么?是奴!你虽不把她当奴婢丫头看待,但只要她的卖身契一日在你手中,你便一日是她的主人,要她生则生,要她死则死——更遑论将她指配给何人,皆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当日你我二人那番话,定是让常喜听去了。想来小丫头考虑了几日,也终于有所觉悟。黄辛家世虽不济,但好歹咱们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是知根知底的。且黄辛机灵通透,手脚灵活,常喜跟了他,若还得了你的嫁妆,将来夫妻二人好生经营,也能小富则安。 可若……若她惹你不快,你生气将她配给了哪个不知底细的市井草民,或是富人家的什么家奴小厮……那她岂非得不偿失?” “哦——”商娇听安思予这般解释,不由得恍然大悟。 她是觉得奇怪,常喜今日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竟还亲自来找黄辛,重提婚事,却原来…… 思及此,她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常喜啊! 她也不想想,她毕竟是跟了自己那么久的人,从她刚醒来时连州城中,两个孤女相依相偎,相携取暖,到后来一路北逃来天都的风雨共担…… 在商娇心里,何曾当过她是奴? 她又何曾忍心,将她随便配给哪个不成器的市井混子,不成器的小民,让她终身不得幸福? 不过…… 商娇转回头,看着常喜正与黄辛说着什么,而黄辛面上的表情,也先由刚刚的尴尬、惊慌,转化成了一脸的喜悦、甜蜜…… 商娇又突然觉得,有时这样的误打误撞,未必不会坏事变好事。 想到这里,她捂了嘴,轻轻地笑了笑。 心中一直横亘的大石,在此刻突然落了地。 嗯。就这样罢。只要常喜嫁了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她的一件心事便也了了。 商娇正这样想着,才要踏入店内,方才突然发觉店里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商娇怔了一下,忽然发觉原本喧嚣热闹的店中,竟变得鸦雀无声。她心里顿时大奇,忙回身往店内跑去,才出得内厨的门,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座无虚席的明月楼,那些呼朋唤友、吆五喝六的食客,竟一眨眼工夫,便走了个精光。 店铺中,每一处的座位前,除了热气蒸腾的火锅尚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所有围锅而坐的人便仿佛被一阵风给刮跑了一般,连半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这这这……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商娇大惊,呆怔在原地,望着这诡异的一幕,一动也不能动。 安思予紧随而至,看到店中情形,也是巨震,与商娇面面相觑。 正莫名其妙间,忽听一高亢尖利,似男似女的声音,在店外一声令道:“圣旨到——安思予接旨!” 272、接旨 272、接旨 轰! 门外的一声令下,如平地惊雷,生生将商娇与安思予震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圣旨?安思予接旨? 商娇怀疑自己听错了,狐疑地转头,看了安思予一眼。 却见他眉头深蹩,也莫名而忧虑地转过头来,回了商娇一个不安的眼神。 ……这么说,那不是她的错觉了? 明月楼外,真有宫中来人宣旨? 胡沁华,还是没有忘记他们吗?刚料理完了高氏,便要来料理他们了吗? 紧接着,那道声音再次在店外响起:“圣旨到——安思予接旨!” 这一声呼喝声音比刚刚大了不少,也隐隐中有了一些不快。大约是久侯安思予出门接旨而不至,来人显得有些不耐起来。 商娇便不敢再耽搁,立刻拉了拉安思予的手,“安大哥……” 安思予再不见了往常温和淡定的笑意,沉郁着脸,一把反执起商娇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商娇被安思予的手紧紧握着,只觉得他手中力量奇大,却依稀有些发抖,还微微有些汗意。遂知他心中也很紧张,不由笑着温言安慰他道:“大哥莫怕。不管刀山火海,我都会陪着大哥!” 安思予转回头,冲商娇扯动唇角,浅淡一笑,原本的紧张便淡去了不少。 “嗯。” 他向商娇微微点了点头,轻轻执了她的手,二人一步一步,走到了明月楼外。 刚踏出店外,便见一队玄衣宫甲的护卫仗剑而环于两旁,个个昂藏八尺,威仪赫赫。中有一内侍,年过半百,上身着黑色绣祥云宽幅吉服,下身着同色吉服,佩以锦红缎带及长靴,看来地位不低,正兀自捧了黑牛角轴柄,绫锦强成的明黄圣旨,昂首挺胸地站在门外,一双精明的老眼兀自盯着自门内走出的安思予与商娇二人。 “圣旨到——安思予接旨!” 见二人自门内出来,内侍又大喝一声。 安思予一摆蓝色布衣长袍,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高声道:“草民安思予接旨。” 说罢,缓缓俯身,磕下头去。 身旁,商娇也学着安思予的模样,俯地磕下头去,心如小鹿乱撞。 那一纸圣旨,决定着他们未知的生死。 内侍于是展开圣旨,款款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尝闻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节义绳武之胤堂,谕切凛乎纲常。安思予,前国子学生安毕世之子,英资俊爽,子承父志,惠族睦宗,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翰墨奇香。因受高氏诬陷,致革除功名,无端受屈。今天理昭昭,高氏一族伏法,安思予一案真相得以昭雪。兹以覃恩,着即恢复安思予中书学生之功名,望尔春闱之时一举中第,班衣焕采,紫宸表余庆之光。钦此,谢恩。” 宣罢,内侍一恭身,恭敬地将一卷黄帛奉到安思予面前。 “安公子,您无端受屈,被中书院革除功名一事,睿王早已俱表,上达天听。如今高氏一族被抄捡时,皇上特特翻阅了您的案宗,知您着实是被高氏陷害冤枉了,故特意下旨恢复您中书学生的功名,着您在家自习三月,待来年元月后,特为您开设举荐考试,不必再等春闱举荐。安公子,皇上此番爱才惜才,公子冤屈,当可洗刷了!” 内侍慨然说罢,也不管安思予作何表情,径自将手中圣旨再往安思予面前递了一递:“公子,接旨罢。” 安思予方才抬起对来,眼望着那张明黄的锦帛,以及那两端绣着的飞舞的银龙。 洗刷自己的冤屈,还自己清白,恢复自己的功名…… 这些,都曾经是自己与娘最大的愿望,想也不敢想的愿望。 而今,那一卷皇上亲自裁定的圣旨就在眼前,自己的清白终于可以得到证实。 可安思予却突然间,觉得这微微的一抬手,都似有千钧重。 恢复功名,成为中书学生,参加皇上亲自为他开设的举贤考试…… 若他考不上还好。若他考上了呢? 那岂不是…… 想到此处,他转头望了一眼在他身后,知道是皇上亲自上旨替他洗刷冤屈之后,高兴得双颊透红的商娇。 他若为了官,哪里还能像现在这般自由?哪还能如现在这般,时时刻刻什么事也不用管,只伴在她的身边,她去哪里,他去哪里? 所以,安思予犹豫了,很犹豫。 内侍又等了片刻,见安思予依然不出声接旨,不由心生几分狐疑与尴尬。忍不住地,又将圣旨往安思予面前送了送。 “安公子?皇上如今刚整肃高氏一党,便下令彻查您当日蒙冤受屈之事,还颁下圣旨还您功名,单独为您开设举贤考试……这恩遇可是前所未有的啊!安公子,您还在犹豫什么?” 与安思予并肩跪地的商娇也看出不妥,忙拉了拉安思予的手。 “大哥?”她轻轻地唤他。 安思予方才似大梦初醒般,无波无喜地伸手平举过头顶:“学生安思予接旨。谢主隆恩。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送走了宣旨的内侍与卫兵之后,安思予立刻被道贺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些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谈论着当日安思予被革除功名的事,抱怨着自己糊涂,是非不分,错怪了安思予,如今见他恢复了功名,又是道歉,又是道贺。小小的明月楼里,简直被看热闹与道贺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安思予被众人包围在人群中央,无奈地应付着一波波或道喜、或好奇的百姓与客人,眼睛却无时无刻不紧盯着被乌泱乌泱的人群挤到角落里的商娇。 她立在那里,无声地看着被人包围在中心的他,似乎满怀安慰,可笑靥却如真似幻。 不知为何,看商娇这样的笑,安思予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好像…… 好像他就快要失去她了一样。 终于,待一切平息下来,已经到了晚上点灯时分。 安思予今日被圣旨的事磨折得再无心情记帐,只能约了商娇,二人出得明月楼,一路向家而去。 回安宅的路上,商娇很是平静。她随在安思予身后慢慢走着,不言不语。 安思予却再不能佯装淡定。走了许久,眼见就要回到安宅,安思予终忍不住地问商娇道:“娇娇,这件事……你怎么看?” 商娇早已料得安思予定然要询问她的意见,如今听他相询,便淡然一笑。 “大哥既问我如何看,那我的答复便是……好事!” “好事?”安思予不解,“娇娇,你当真觉得此事好吗?莫忘了,当日睿王曾私下询过我此事时,你听了我的分析,不也赞同我不要恢复功名的吗?” 商娇点点头,小声道:“当日大哥的分析自有道理。可时移事易,睿王早已知晓胡妃的真实身份,却并未将胡沁华的身份大白于天下;胡沁华也知此事早瞒不住,所以如实告知皇上,求得了退路。可以说,睿王与胡沁华基于某种原因,已达成了一定的默契。那大哥当日的担忧便已不复存在。 其次,当日睿王想借替你正名之事,趁机拉拢于你,你不愿多惹是非,出于自保,不答应睿王也无可厚非。 可如今,出面替你正名的人,却是皇上!这件事里,我们姑且不说睿王肯定出力不少,便是胡沁华……只怕也明里暗里帮了你不少……说到底,这是胡沁华在向大哥你示好呢! 毕竟,开罪了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也从未介入过她与我之间的争端之中,也算替她保守了最大的秘密。所以,相对于半路相识的我而言,她依然还是相信从小就结识的你的。” 安思予闻言,苦笑地摇了摇头,道:“若是以前,娇娇你这样说,我还觉得你说得有理。可……自从那日你入了廷尉署大狱,想要替陈子岩顶罪,我为了救你,也不得不向睿王透露了一些事……你觉得,胡沁华还会相信我吗?” 商娇自信地笑道:“所以正因如此,为了打消胡沁华的疑虑,大哥更应该接受她的示好才是!当日睿王曾向我说明,你透露给他的信息,只有“西芳庵”三个字而已,若不经一番联想,根本不可能发现其中关联。再说你行事隐秘,只偷偷将纸条塞给牧流光一人知晓,纵然胡沁华手眼通天,也未必能对此事有所联想。 更何况,睿王本就早已查到了许多线索,每一件都握有实证,我相信,只要睿王不说,胡沁华便有疑心此事是你所为,也只是半信半疑罢了。此次皇上传旨为大哥洗冤,胡沁华必然也是从中出了力的。大哥如果对她的示好坚辞不受,反倒引她疑心,惹来杀身之祸。” 安思予闻言,淡淡地“唔”了一声。 商娇的话,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一想到自己一旦恢复了功名,便与她有了距离,他的心中终如云遮蔽日,阴沉沉的。 商娇见安思予口中虽应着,面上的神情却无半点缓和,又缓言相劝道:“再说,大哥忘了吗,大娘生前是多么希望你可以洗刷冤屈,回复功名,以承父亲遗志?大哥,机会就在眼前,你舍得让安大娘失望吗?” “……” 商娇的话点中了安思予最痛的痛事,一时间,他眉头一蹩,心痛得不能言语。 娘…… 商娇说得没错,他娘生前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他恢复功名,入朝为官,成为一名廉洁自律的好官。可…… “大哥,大娘生前最希望看到的,便是你能恢复功名,继承父亲遗志,入朝做一名廉洁自律的清官,好官……如今,雄踞天都多年的舒家没了太后撑腰,没落是必然的。且高氏一族被诛之后,胡氏又从中兴起。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中官员见怪不怪,多是垂手观望而已……大魏的朝廷上,也需要多一些如大哥这般的忠直官员,真正替国计民生计,做些利国利民的好事,才是真正的好官!” 说到此处,商娇拉了拉安思予的袖子,笑着坚定地道:“所以,商娇一定会一直守在大哥身边,看大哥洗刷冤屈,奋发图强,成为一个好官,一股清流!” 商娇会一直守在大哥身边…… 商娇的这一句话,令安思予一直惴惴难安,摇摆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说,她会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洗刷冤屈,入仕为官,实现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与抱复。 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得了商娇的保证,安思予终不再犹豫不决。 伸手,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感受着她掌心里沁凉的温度,终于绽出自接旨后的第一抹安心的笑。 “好。娇娇,我既然接了旨,自然会好好读书,承你的愿,做个好官。” 他轻声地承诺她,慢慢地走近,停留在她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拂开她的碎发,温柔地看着她的双眼。 “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会离开大哥,会一直陪在大哥身边,陪大哥……一直走下去,好不好?” 商娇抬头,恰对上安思予灼灼的目光。 不知为何,那双温柔的眼中所透出的情,竟有如烈日灼阳,烧灼得她不敢直视。 “嗯。”她点点头,轻声应他。 273、侍奉 273、侍奉 时光流逝。转眼间,随着高氏案件的审结,原本与此案无涉的人,及法律可赦范围内的人,便断断续续被放还归家。 陈子岩虽自揽罪责,但显然睿王的佐证力争还是起了效果,这数日间,商娇的明月楼中,已陆陆续续来了很多拨人。有叶傲天,有王掌柜、高管事……几乎所有曾在陈氏工作的雇员,都得到了开释,被放还归家。 这些人几乎全是陈氏的高管,一生的光阴都在陈氏度过,原以为陈氏会是他们永远的家,却不想突遭变故,陈氏一夕之间卷入宫廷内斗之中,东家殒命,陈氏被抄,一群人顿时没了去处,生活茫然。 但他们都还记得陈子岩生前最后的牵挂,所以一出狱,便都涌来明月楼看望商娇。故人相见,难免伤感,忆及陈子岩生前,商娇与大家无不悲戚落泪。 看大家现在生活困顿,商娇也曾考虑过,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扶一下曾经的同事。但大家一不想给商娇增添麻烦,二也知商娇一个女人,独立支撑着一家店已是不易,陈氏的人若去得多了,商娇每月开支必然会大上许多,所以以叶傲天为首的同事们对商娇的提议皆坚辞不受,宁愿自找活计,也绝不麻烦商娇一丁半点儿。 与此同时,高大嫂也因守寡无子,被纳入朝廷开释之列。但她家产已抄,牙行也被官府充公,更是没了活计。安思予念及高大嫂曾对他的恩情,正好近日他要专心读书,以备荐考,遂与商娇合计了一番,索性让高大嫂顶了管事的位置,替商娇照料店中生意,也好有个落脚的去处。 商娇知晓高大嫂生意上虽有些小奸狡,但为人却还是很不错的,况明着暗着,高大嫂也曾帮扶过自己不少,遂立刻采纳了安思予的提议,接纳了高大嫂来明月楼任管事一职。只大掌柜一职,她心中属意的人选只安思予一人,便是将来他入仕为官,她也不会再另任他人。 如此到了十月中旬,商娇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陈子岩的母亲因着睿王的周旋,终于得到了朝廷特赦,被开释归家。 商娇一早得了消息,哪里还坐得住?这两日间,她早腾挪了自己的主屋,又增了许多保暖的地笼、碳火、被褥等,务将房间的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的,只等接了陈母出来,从此好生侍奉。 毕竟,那是陈子岩的母亲。在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孤女的时候,老人家疼过她,怜过她,也诚心接纳过她。而今,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却与她脱不开关系…… 她自然要替陈子岩孝顺他的母亲,让陈母平安终老,方才对得起陈子岩以命换命的相待,也才对得起他们以往的情分。 盼望着,盼望着…… 终于,在高氏的案子结案后的一个月,陈母一身粗布素服,头发苍白,表情茫然地出了廷尉署,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台阶上,茫然四顾。 早在睿王处得了消息的商娇,早已雇好了马车,只等在廷尉署外面。见陈母出来,她急急地跃下马车车辕,飞快地向陈母迎了上去。 “伯母!”商娇奔到陈母身边,动情地唤了一声,立刻眼角一酸,再也忍耐不住地落下泪来。 陈母茫茫然地转头,老态龙钟的模样,呆滞而木然。几个月的牢狱之灾,灭顶的打击,已让老人的脑筋有些不灵光。 她凝着眼珠子打量了商娇许久,才似终于恍然大悟般地认出了商娇,指着商娇颠巍巍地点点手,嘴微张,却终唤不出名字来,只与商娇相对而泣,全身微微颤抖着。 商娇拉了陈母的手看了又看,见老人家一副呆滞的模样,身体的苍老也越发的明显,心里不免也是酸楚,泪水便一连串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伯母,我是商娇啊,我是娇娇!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吗?”她抽泣着,轻声问道。 陈母偏头,似乎想了一想,方才回过神来的模样,指着商娇叫道:“娇娇,你是商娇!”她叫着,反手拉住商娇的手,原本有些滞涩的老眼亮了几分,急急问道,“娇娇,你看到我们子岩了吗?我在牢中关了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他……有人说他死了,我不信……娇娇,你看到他了吗?” “……”许是陈母的眼中散发的光芒太过耀眼,许是陈母的问话太过扎心,商娇原本在心里数以千百次的告诫自己,一定要稳定的情绪,还是在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地,如黄河滔滔,决堤三千,一溃如注。 “伯母,伯母……” 她拉着陈母的手,心里那如被人剜心的疼痛又一次浮了出来,压得她心痛难捺,不禁号啕大哭出来。 陈母原本还存着一丝希望,急切地打量着商娇的神情,企图得到商娇一个否定的答案。如今一见商娇哭得伤心难抑,老人家的一颗心也迅速地跟着下沉,下沉…… 数个月来,无辜受屈,含冤入狱,她一个花甲老人,是如何在那黑暗阴沉的牢房中,挨过那难熬的一日又一日的? 不就是因为心中还有那一线希冀,一丝牵挂么? 牵挂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媳妇,自己尚未出世的小孙孙…… 希冀着,这一切只是一个误会。朝廷与皇上定会派人查清真相,还陈家一个清白,将他们一家都无罪释放。 所以,她强撑着自己日渐败坏的身体,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望着墙上唯一透进的一点天光,日复一日的数着时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如今,她终于等来了重获自由的一日。 可是她的儿子,却没能与她一同活着走出这个监牢…… “天哪!”陈母大悲大恸,抬眼望天,声嘶力竭地疾呼一声,“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话音刚落,老人家双目紧闭,身子一软,猛地直挺挺向后倒去…… 商娇一手正拉着陈母,却全然没有防备,待见陈母牙关紧咬,晕厥过去,不由吓得三魂不见了二魄,忙一把扶住陈母,却架不住去势,被倒下的陈母重重压在身下。 “来人哪,救命啊!伯母,伯母!……”她仓惶恐极,连呼救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幸而一旁坐在马车里的安思予听到商娇的声音,与高大嫂齐齐跳下了车来,紧着上前几步,待看清陈母情景不妙之后,赶紧抱了陈母回到车里,急匆匆地赶回了安宅。 回到安宅,陈母自然被商娇安排在了上房中。 安思予又让高大嫂去相请最好的大夫过来请脉针灸,问诊抓药。大夫一阵望闻问切之后,却道陈母年岁已高,最忌大喜大悲,否则易导致中风瘫痪,危及性命。 幸而此次众人反应较快,延医及时,陈母并无多大危险,只待用药调理几日,方可转醒过来。 众人得了大夫的话,方才安下心来。自此,商娇每日每夜皆衣不解带,只管在陈母床前侍侯,无论何事,只要事关陈母,她皆尽心操劳。时日一久,原本刚调养好的身体,便又迅速地瘦了下去。 如此待过了三四日,陈母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人也逐渐清醒了些,能少量的进一些汤水。商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这日天刚亮,商娇打了热水入了主屋,准备将地上逐渐冷却的碳火重新拢上一拢。 今年冬雪来得早,这一两日北风呼号,天气一天紧着一天的冷了起来。商娇怕平素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陈母会不适应安宅的阴冷,所以每日一早一晚都要将碳火重新拢过,确保不会让陈母受冻,方才放心。 才刚把碳火拢上,商娇正拧了热帕子,准备近前给陈母擦手擦脸,不意却与陈母睁开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伯母!”商娇见状不由大喜,忙扑将上去,匍到陈母的床前,欣喜若狂地打量着她,“您可醒过来了。如何,可还感觉有何不适吗?” 陈母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双老眼看着商娇略显苍白与憔悴的脸,不由满是不忍,满是怜惜。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缓缓地一路摸索到商娇的脸上,抚摸着她白净的小脸,微微笑着,颤声道:“娇娇……你辛苦了……” 陈母脸上与话语中的怜惜,让商娇的眼圈顿时红了。她忙扭过身去,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方才转过头来,笑着小声询问道:“伯母身子将好,需得好好补补才是。灶间炉上还坐着鸡汤,我端来喂伯母吃些可好?” 见陈母点头,商娇忙急急地跑去厨房,热来一直煨在炉上的鸡汤,又坐在陈母身边,每一口鸡汤都亲自吹得凉了,服侍她慢慢喝下。 喝完了鸡汤,陈母的身子似精神了些,商娇想让她再睡一会儿,陈母却摆摆手,只嘱了商娇搬了小几坐在自己床前,陪自己坐下,又拉了她的手,轻声问:“子岩……到底怎么死的?” 商娇知道陈母清醒过来,必是要问她这个问题的,所以她也不想回避,便将陈子岩去世的真相,择着重点告诉了陈母。 因怕牵扯睿王与胡沁华,商娇不敢细说,只说高小小偷偷将花茶托运入宫,到高淑妃无意毒死太后,无意牵连了陈子岩。商娇本欲以花茶为自己所购而出面顶罪,陈子岩却不想害她性命,遂饮药自尽而亡,以他的死,换来她的生。 说到此处时,商娇已是泣不成声,拉着陈母的手,努力克制着唇边的颤抖,尽量平静地道:“伯母,子岩虽逝,但至少我还在。他既用他的命,来换了我的命,那你今后就是我的母亲。我会好好奉养你,替你养老,为你送终……” 274、透露 274、透露 陈母原本还面色平静地听着商娇的叙述,待商娇说到后来处时,她却再也忍不住动容,浑浊的老泪流淌过满是皱纹的脸,颤抖的手,摸了摸商娇苍白削瘦的脸:“乖……好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她叹息着,放开手,又绝望地自言自语道:“只怪咱们子岩没有这个福气,没能娶到你,却娶了高小小那个祸害,害得我们陈家如今……唉!没了,什么都没了……” 商娇看陈母一脸生无可恋的绝望,忙攥了她的手,急急道:“不,伯母,不是什么都没了……睿王答应过我,高小小怀着身孕,就算要议罪,也须得等孩子分娩过后。届时待孩子落了地,咱们交些钱给官牙,将孩子买来就是……算来,高小小的生产之日离如今不过一月有余,伯母,你马上就要当奶奶了!你可一定要调养好身体,将来才好抱小孙孙啊!” 陈母闻言双眼一亮,似看到了无穷的希望一般,陡然捏紧了商娇的手,半直起身,颤声问道:“娇娇,当真?” 商娇忙用力点点头,向陈母保证地道:“当真。” 陈母听完,一直凄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就好,这就好……”她喃喃着,放开了商娇的手,疲惫地闭着眼,眼看就要再睡过去,“子岩虽然走了,但到底还给我们陈家留下了个孩子,咱们陈家……总算没断了香火……” 陈母念叨着,念叨着,渐渐地,又阖了眼睡了过去。 商娇一直握着陈母的手,守在陈母床边,直到看她睡得香沉,才轻轻将陈母的手放入被中,又去帮她煎药熬汤去了…… 大魏今年的冬天,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冷。 刚入十一月,便北风呼啸,天上飘落下鹅毛般的大雪。 而相比严寒的天气,最让商娇忧心的,便是陈母的病。 老人家自那日刚来时,曾有过短暂的清醒的时刻,与她说了一会子话,最近一段时日,几乎整日都在晕睡着,连用餐的次数都少得很,更遑论下床走动,调理身体。 商娇原曾就听过,每到冬天,总会有许多老人熬不过严寒而去世。所以现下,眼见陈母身体情况不好,她心中焦急如焚,已多日不曾去明月楼管事,只顾待在家中,侍奉着陈母服药用膳,照顾得体贴入微,细心妥贴。 这日月结,刚刚在明月楼掌事的高大嫂便拿了帐册来安宅找商娇核对帐目。商娇将高大嫂引到常喜如今独居的小屋,将帐目草草核了一遍,便拿起案上的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诶!”高大嫂见商娇几乎不曾仔细检察,不由奇道,“姑娘你不再看看?万一……” 商娇抬头觑了高大嫂一眼,笑道:“有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用了大嫂管事,自然信得过嫂子。” 说罢,商娇阖上帐册,将帐本还到高大嫂手上。 高大嫂也知商娇信任自己,不由心里感激,遂不多言,只接了帐本,又指着主屋,关怀地问道:“伯母最近情况怎样?” 商娇闻言面色一愁,蹩眉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睡睡醒醒的,每日里连东西都不曾怎么吃。” 高大嫂闻言,安抚地拍拍商娇的手,温言安慰道:“没事。冬天太冷,老人家身子骨弱,一般都这样。待过了年,开了春,天气回暖了,自然就缓过神来了。” 商娇原本还苦着脸,听高大嫂这般劝慰,不由回她一笑,轻声道:“嗯,谢嫂子吉言。” 高大嫂忙摆摆手,苦笑道:“谢啥?说来,还得是我多谢你才是。娇娇,谢谢你,若非你在睿王面前替我求情、力争,只怕我现在也跟高氏那一千余口人一样,早成了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了罢!” 说到此处,高大嫂有些失落,闭了闭眼,擦了擦眼里的泪,怅然道:“我十六岁嫁入高家,两年时间便守了寡,家中也断了生计。幸而有高小小的父亲,也就是我那死鬼相公的大伯照应着,分了家房牙店面给我营生,这才有了一些活路,也能供养公婆。原以为吧,这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高家又会犯下这等杀头的大事……唉!人生际遇啊,你真是想也想不到……” 说到此处,高大嫂握住商娇的手,真诚地道:“娇娇,说到底,大嫂还是要多谢你。你刚来天都时,大嫂待你多少有些奸猾,才将你安排与安大娘、安小哥儿同住。一来,大嫂与安大娘我们是一处院子里长大的,知道他们母子二人的为人,不怕你被欺负;二来,大嫂当时看安小哥儿困顿,也确实想帮上一帮;这三来,大嫂也确实想赚你的牙钱……” 说到此处,商娇与高大嫂皆忍俊不禁,相视而笑。 高大嫂又拍拍商娇的手,接着道,“后来,你既知道了安小哥儿的事,却不仅没有怪罪于嫂子,反倒与安大娘、安小哥儿处在一处,如同亲人。不仅如此,还令安大娘、安小哥儿都喜欢你,提起你便笑眯眯的,大嫂便知道,你这小妮子可不简单——是个招人疼爱的女子! 大嫂与你说句也许你不相信的实话,也正因为如此,当初你来牙行应聘,嫂子才不敢留你在牙行做工。要知道,咱们做牙行生意的,红口白牙,四面讨好那是基本技能,这其中,更少不得跟许多有权有势的人打交道。而嫂子就是怕你是个未婚的姑娘家,长得又好,性子又太招人喜欢、疼爱……届时,若惹来一些权贵之人的觊觎与掠夺……只怕与你并非幸事。” 商娇听高大嫂说着前尘往事,知她有心想要解释当日之事,遂笑着应道:“大嫂,你不必解释。这些我都懂,都知道。更何况,你将我引住在安宅,让我有了安大娘与安大哥这两个这么疼我的亲人;你拒绝我去牙行,我方才能入得陈氏,识得子岩……这一切,也都是我最美好的记忆,命定的命运。所以,大嫂千万不用内疚,更不用再耿耿于怀……” 高大嫂听商娇说得真诚,也知她确然没对自己以前所做的错事有所追究,终放下心中大石,连声应是,与商娇烤着火,又闲谈了一些店上的事,便要准备告辞。 正欲往外走,商娇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叫住了高大嫂,又问:“对了大嫂,你做房牙多年,现在可还能托到熟人,替我租得一间宅院么?不需要多大多宽畅,与安宅差不多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商娇想了想,向高大嫂直言道,“我想搬出去。” “……为什么呀?”高大嫂未料商娇竟有此打算,一直情急,脱口而问。 商娇抿抿唇,想了一下,道:“大哥现在已恢复功名,每日皆要去中书院中读书学习,将曾经落下的课补上。而我租着他的屋子,却领着一群妇孺住在这里,甚至过不了多久,还可能多个婴孩儿……你让他如何能安心学习、赴考?更有甚者,市井坊间,不知又会传些什么对他不利的流言出来……” 高大嫂便明白了商娇的忧虑。 确实,安思予现在刚洗刷冤屈,恢复中书学生的名号,近来已入下明月楼中的事务,专心读书,以备元月之时的举荐考试。 而商娇这边,一要照顾生病的陈母,二要准备照顾新生的婴儿,如此一来,确然有些不便。 遂高大嫂点点头,向商娇道:“好,我帮你留意着。只如今我已非房牙,有些消息只怕不甚灵通。若有合适的我再寻你前去相看,可好?” 商娇与高大嫂谈妥了事情,正欲送她出门,便见安思予正执了几卷书,还有半只用油纸包好的鸡,一头风雪的从外头回到安宅。 “大哥回来了?”商娇忙招呼着安思予进屋,看他一头一脸的雪,忙替他脱了披风,又用掸子掸了掸他身上的雪。 安思予由着商娇将他身上的雪清理干净,方才看到另一端看着二人似笑非笑的高大嫂,笑道:“大嫂也来了?我刚好买了半只鸡,待会儿正好煲点汤,不若嫂子也吃过饭再走吧?” 边说,他边自然而然地将鸡递给商娇。 商娇也自然而然地接过,拿着鸡便向厨房里走去。 高大嫂呵呵笑着,看着这一幕,连连摆摆手笑道:“不了不了,我今日来就是与东家核核帐目的,这会儿正该回去了,常喜与黄辛还在店上等我回去吃饭呢。” 说罢,她目光过处,眼见着商娇提了鸡走得远了,便一把攫住安思予的衣袖,将他拖到一旁,小小声道:“安小哥儿,我跟你说件事儿……” …… 商娇在厨房热了饭菜,又将安思予买回的鸡用热水焯了,煨在炉上,做好了这一切,她正准备洗手做饭,一回头,便见安思予一身蓝布的衣袍,正站在她的身后,目中郁郁地看着她。 “呵!”商娇被安思予吓了一跳,忙退开两步,抚着剧跳不已的心脏,笑道,“大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死我……” 一个“了”字还含在口中,却见安思予已长臂一伸,将商娇重重揽进了自己怀中,紧紧抱住。 “大……大哥……” 靠在安思予怀里,听着他急如擂鼓般的心跳,商娇呆怔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大哥,你……你怎么了?” 安思予抱着商娇,头紧紧地抵在她的脖颈处,直到感受到她身上的体温,他才相信,她还在他的怀里。 “为什么……要搬出去?”他将头闷在她的颈处,闷声问道,“娇娇,你难道忘记了吗,你答应过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商娇默然。 她就知道,高大嫂就是个大嘴巴! 275、临产 275、临产 想到这里,商娇抬手,轻轻拍了拍安思予的背。 “大哥,我没有想过离开啊。”商娇轻言细语地道,“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将子岩的母亲接过来住,已经给你造成很大的不便了。兴许再过不久,还有子岩刚出生的孩子也会……我若继续跟你住在一起,一来影响你的学业,二来也与你名声不利……” “名声?什么名声?我不要什么名声!”安思予大声喝问着,一把将商娇自自己怀里挖出,一脸受伤与乞求的表情。 “娇娇,你忘了吗?当日的安思予,被人打断了腿,被中书院除了名,被全天都的人耻笑……哪还有一点名声可言?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小心将我自泥泞中扶起,小心呵护着我那点小小的,可怜的自尊……我只怕在那些人的口水、嘲笑声中,早就羞愤而死!又何曾能等到今日,拨乱反正,恢复清誉、功名?” “大哥……” “娇娇,你可知,于我而言,我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 安思予放开商娇,却步步紧逼,直到将商娇逼到厨间的角落,“至于你说的那些什么名声、什么功名……那些虚名,又算得了什么?若经过那么多的事,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对我最重要的,那我安思予这二十多年岂不白活了么?” 他急切地说着,温润如白玉般的脸映着厨间忽明忽暗的灶火,便显得有几分苍白与焦灼。 以前的安思予,可能会视名声为生命,视功名为荣耀,并以此为骄傲与殊荣。 可经过了这几年的人生跌宕,看遍了人世上的人情冷暖,他早便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不过是自己能陪在最爱的女子身边,不管人生风雨飘摇,他们依旧在一起,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着取暖而已。 “娇娇,你可还记得?你我初相见时,你不嫌我的样子有多污秽有多狼狈,向我伸出手,将断了腿的我从地上搀起的时候;在你知道我诱拐妓女的事情后,却选择相信我,对我说‘宁负虚名不负心’的时候…… 这些事,或许你早已不再记得。可于我而言,却是永生永世不能忘记的温暖。自打那时起,我便在心底暗暗下定了决心,今生不管我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我是沦落低贱还是飞黄腾达……你许我的这一时温暖,我都会用我的一世去报答!” 安思予慢慢走近商娇,缓缓地说,一字一句,满是乞求。 “所以,娇娇,我可不可以请求你,不要离开我?你永远不会是我安思予的负累。你所爱的,你所珍视的,我都会去爱,去珍视。我愿意永远站在你的身后,就这样遥遥的守护你,照顾你……这样就好!我不求别的,我真的什么也不求…… 只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孤单单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好不好?” 是的,他可以什么都不求。 他不求她爱他,回应他,不求她忘记过去,忘记陈子岩…… 他只要她记得,她曾答应过他:她不会离开他。 永永远远,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他守护着她。 这就是安思予这一生一世,最大的心愿。 可不知为何,打从那一日在明月楼中,商娇突然说出那番伤感而绝望的话来,他又突然接到圣旨,恢复功名之后,安思予的心里便变得惴惴难安,患得患失起来。 仿佛,有一种商娇将与他渐行渐远的感觉。 所以,安思予再是淡定,也害怕了起来。 他怕,怕商娇因为他恢复了功名,重新成为天子门生,拥有了入仕致宦的可能,而与他渐渐疏离。 他怕,怕她素爱自由,而自己却被缚住了手脚,再也不能陪着她展翅高飞,自由自在。 所以刚刚高大嫂告诉他,商娇有意搬出去居住时,安思予的心竟突然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恐惧起来。 可是他那么多的焦灼、那么多的恐惧,那么多的惶惑…… 商娇却似乎并不能理解。 她只是浅笑着,轻轻叹了一声。 “大哥,你真的多虑了。” 商娇拉了拉安思予的衣袖,似乎想尽力维持住一种平和,浅笑道,“我之所以想要搬离,只是因为害怕今后人多了,会打扰到你的清静。若大哥真不嫌弃我这边喧闹,容我继续住在这里,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当真?”听了商娇的解释,安思予犹是不信,偏了偏头,探究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商娇点点头,笑容越来越大,“当然!其实我也不想离开这里啊!离了这里,我上哪里去寻租金这么便宜的房子呢?又到哪儿找这么好,处处为我着想,时时关心我的大哥呢?” 说到此处,商娇撒娇似的挽了安思予的胳膊,笑道:“所以大哥,你就别疑神疑鬼啦!你既愿意我一直打扰你,那我就一直打扰你,直到你厌倦为止,好不好?” 安思予俯头,看商娇说得一脸认真的表情,心中原本沉沉的大石终于松动了几分。 他拍拍头,也疑心自己最近是否读书读得有些紧张,遂失笑起来。 “大哥哪里会怕你打扰?” 他温温地道,拉住商娇的手,摩挲着她手中的皮肤,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失落地道:“自娘去世之后,这个宅子就总是这般冷冷清清的。” 安思予说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商娇的头发,爱怜地又道:“幸好还有你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总还算有些人气,还像……一个家。每一次我外出之时,总知道不管多晚,只要我回家,总会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每一次你晚归,我也总还有个等待的人……” “大哥……”安思予话中的孤独与落寞,触动了商娇脆弱的情思,她仰看着他,无语凝噎。 安思予却依旧抚弄着商娇的头发,笑得温淡,一双眸子却期盼地看着商娇,“所以娇娇,你不要离开大哥,好吗?有你在,大哥就还有亲人。将来,陈东家的母亲与孩子若都来了,他们也都是你我的亲人。我们今后一大家子,开开心心,和和美美的在一起过日子……就这样一生一世,好不好?” 商娇看着安思予璨灿若星的眸子,听着他恳切的话语,心里竟无比酸痛。 不敢让安思予看见她眼里的痛楚,她扭头,一把擦掉眼中的泪水,又强笑着连连点头,“好!当然好!大哥,谢谢你。” …… 商娇与安思予正在灶间说着话,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急促而用力,显然敲门的人很是焦急。 “小姐,小姐,快开门呀!”细听之下,竟是常喜的声音。 商娇与安思予对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常喜为何敲门会敲得这么急,忙心念一转,赶紧闪身出了厨房。 “来了来了!”商娇高声应着,顶着风雪向大门跑去,一把将门闩拉了开来。一看门外常喜一头一脸的汗,不由有些奇怪地问:“常喜,你不是要在店上陪黄辛吃过晚饭才回来的吗?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常喜以手叉腰按着肚子,气喘吁吁地抹了一下额上的热汗,这才挥着手道:“小姐,快,快去廷尉署……高小小快生了!” “……啊?”商娇一时醒转不过,在原地呆愣了一下方才急切地问,“怎么回事,不是还有二十来日的吗?” 常喜摇摇头,喘息道:“不知道。刚刚睿王府派人来店上通知你,道是官牙的人已经去了,让你赶紧过去侯着。不然孩子生下来便会被官牙给抱走了……牧侍卫也过去打点了。” “哦、哦!”商娇慌乱间,只能连连应声。 孩子生下来后的抱养流程,商娇倒是知道的。女囚生了孩子,官署第一时间皆会通知官牙前来带走,登记造册,然后再视情形选择立刻贩卖,或养大一些再行贩卖。 只商娇担心孩子甫一出生便落入人牙手中,得不到好的照顾,且易与官牙中另外新生的婴儿弄混,所以一直留意着动向,只等高小小的孩子落地,便能立刻收养。 不过现在高小小比预计的时间早产了二十余日,商娇虽然将孩子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给官牙的价钱也已经说好,但依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头脑茫然。 正准备回屋取早已准备好给官牙的银子,商娇一抬头,却蓦然间愣住了。 也不知何时,一直躺在床上,连地都下不了的陈母,竟自行下了床来,连一件厚实的外衣也没有穿,便摸索着走到了门边,撩了厚实的棉布门帘,一双老眼正焦急地向着外面张望着。 “伯母!” 商娇大喊一声,几步便跨上台阶,将陈母牢牢护在怀里,胆战心惊。 这一个多月来,陈母的身体衰败得厉害,曾经养尊处优的身体,如今枯瘦如柴,连清醒的时侯都不多,吃的也尽是流食,每每看着,都让商娇无比忧心,生怕老人家会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而现在,风这么大这么冷,天上还飘着雪啊! 她怎么就起来了? 商娇心慌意乱地与安思予、常喜将陈母扶回了里屋,刚要扶陈母躺下,陈母却伸出枯瘦的老手,一把紧紧握住了商娇的手。 “娇娇,是不是……是不是……”陈母急切地问,手握着商娇微微地颤,一双老眼中满是期待的光芒。 商娇自然知道陈母想问什么,反握住陈母的手,轻轻点了点头,诱哄地道:“是的伯母。你马上便能看到你的孙子了……现在你听我的话,乖乖在屋里睡上一觉,等我回来,好不好?” 陈母闻言,激动得眼泪泗流,又握了握商娇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那高小小……” 商娇忙答:“高小小生完孩子,还须得过一阵,待她养好身子,再行议罪之事。……我再去求求王爷,看有无可能保下她一条性命,也不至让孩子从小便没了娘。” 陈母闻言,闭眼微微点了点头,再不作声。想来在她心里,既恨高小小为陈家引来了祸事,又怜她全族被诛,如今还要在狱中独自产子,心中也是不忍,却于无精力去计较是恨多一些,还是怜多一些。 时间紧迫,商娇也不再多言,央了安思予照顾陈母,便将银票揣好,携了常喜,匆匆往廷尉署而去了。 276、醒悟 276、醒悟 廷尉大牢内,依然是潮湿阴冷,暗无天日。 高小小虽被圈定为重犯,但她毕竟身怀有孕,再加之睿王刻意打点,所以廷尉官员也不敢轻怠,早将她移出死牢,关于一处独立的牢房内待产,被褥、衣物等物亦一应不缺。 商娇与常喜去时,稳婆早已进了牢房。高小小挺着便便大腹,正额冒冷汗,痛得满床打滚,叫声凄厉。商娇隔着牢房,刚一问及稳婆高小小的情况,高小小便知商娇来意,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商娇,商娇你来了?你是来接孩子走的,对不对?”她隔着牢门,高声向商娇询问道。 为让高小小无后顾之忧,专心分娩,商娇也忙隔着牢门轻言安抚她道:“是的,高小小,你且放心,我已做好准备,待孩子生下来,我暂时会与陈伯母一同抚养着。你只管好好生下孩子,待将来你养好了身子,我再来想办法,让你们母子团聚。” 商娇的话,成功让高小小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数月来暗无天日,备受折磨的日子,她都能咬牙坚受,却独独担心着孩子生下来之后的命运。如今听了商娇的话,她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挂碍也消弥无形。 她于是再也不哭不闹,不管身体痛得如何扯心扯肺,痛不欲生,她也只咬紧牙关,一边淌泪,一边将全副身心与力气都投注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全力配合着稳婆,为腹中的小生命而努力。 商娇又询问了稳婆一些高小小的情况,知她胎位正常,宫开三指,离孩子出生还有一些时日,遂放下心来,只在外专心等侯。 牧流光因不便入得女牢,便托了狱卒前来传话,让商娇与前来给孩子验身的官牙见了礼,又谈妥了高小小所生孩子无论男女,收买价格均为一百两现银。一切议定之后,双方便只管坐下等待,只待高小小生下孩子,官牙办好交割,商娇便能将收养孩子。 时间,便在等待中,在高小小一声一声压抑的痛呼中一点一点流逝。待黑夜过去,天边微露晨曦之时,在高小小一声惨烈的呼叫声中,“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惊动了死气沉沉的牢房。 一夜的等待,早让商娇筋疲力竭,又担心着高小小母子安危,只能倚了常喜的肩膀,偶尔浅浅的打个盹儿。此时听见婴儿的啼声,她立刻来了精神,一下翻身自板凳上坐起,飞身扑到门边。 “高小小,高小小……你生了,是吗?”商娇隔着圆木的间隙大声的问,努力想看清牢内的情况。 高小小早已累得没了力气,瘫在床上喘息着,哪里还能应她?还是牢里的稳婆给刚出生的婴儿剪了脐带,正在替孩子清理身上的脏污,闻言忙高声笑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恭喜恭喜,这孩子可让你给赌着了!” 这不怪那稳婆,她常与女囚接生,官牙将这些孩子刚一出生就卖给有钱人家收养在她看来并不鲜见,但通常都会指明性别收养,像这种守着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要的,她倒是见的不多。 这边厢,官牙的人见孩子生了,这才慢腾腾的入了牢房,在查验了孩子大致状况后,又做了登记造册,才让稳婆将一个不大的婴孩儿擦洗干净,穿衣,用襁褓裹成一团,抱出来交给了商娇。 这是个不大的婴孩。想是在母体内营养不济,小家伙虽离足月只差了二十来日,却与刚出生时的悯儿一般大小,红红的身体,看上去细细瘦瘦的,头发上粘乎乎一团,眼睛也睁不开,像一只刚出生的小老鼠一般,全然看不出半点陈子岩温文风华的影子。 但饶是如此,商娇看着这个在牢房中出生的,一生下来便注定没有父亲的孩子,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柔软,怜惜疼爱。一边落泪,一边用脸去蹭着孩子红红的小脸。 高小小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官牙与商娇办好了切结,所有人都退出了牢房,她才偏过头,奋力向商娇疾呼:“商娇,求求你,让我看看孩子,让我看一眼我的孩子!” 商娇听得高小小的哀求,让常喜、牧流光都侯在牢外,抱着孩子入了牢房,斜坐在高小小床前,将手中小小的襁褓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高小小的面前。 “是个儿子,很像子岩。”她轻声对高小小道。 高小小使劲翻了个身,强撑着刚生产完的身体半坐起身,贪婪地看着襁褓中婴孩儿小小的脸庞,惨白的面容上,泪滴不停。 良久,她抬起头,惨然的向商娇一笑,道,“是……孩子真的很像子岩……” 边说,她边伸出苍白如枯骨般的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小脸,看着孩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扁着嘴又沉沉睡去,深陷的眼眶里尽是爱怜与留恋,一遍遍地打量着孩子,似要将他小小的模样印刻在心里。 商娇见状,心中不忍,只能温言安慰、激励高小小道:“你刚生了孩子,万莫忧思。趁着现在养好自己的身子,我再去请睿王周旋一下,若能免了你的死罪,将来你出了狱,总还能有与孩子、与伯母相见的时候。” 高小小闻言手中一顿,却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凝注在刚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还好,还好……我总算把他生了下来,给陈家留了一个后,否则九泉之下,我真真是无颜面对子岩的魂灵……” 许久之后,高小小撇撇唇,似在笑,又似在哭一般轻声地说。 仿佛在安慰自己,也仿佛在说与商娇听。 “……”商娇听高小小说得悲戚,也想起子岩死得悲惨,一时也无语凝噎,只能将孩子放入高小小怀里,给这对从出生便要分别的母子多一点相处的时间。 高小小把孩子紧紧拥在怀里,看着孩子的小脸,时而轻泣,时而扬笑,心里的万千爱意与怜惜,她想一股脑的倾注给孩子,可她也明白时不我予,真真是痛断肝肠。 许久之后,她终于长叹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终于将孩子轻轻又推给了商娇。 “商娇,谢谢你。但一切都没有必要了。”高小小依然惨笑着,也轻声向商娇道,“子岩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祸是我闯的,子岩也是我间接害死的,我哪里还有脸面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高小小说着,又无限爱怜地摸了摸孩子,感觉着孩子在身边的感觉,竟是如此幸福,幸福得她只能落泪。 她于是再次低下身,在孩子红红的脸蛋上落下深深的一吻,然后骤然转身,背对着商娇,泣声低吼道:“你走!赶紧抱着孩子走!” “……”商娇感觉到高小小的不忍与不舍,抱着孩子,只默不作声地坐着,动也未动。 高小小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身后动静,不由提高了音量,大吼道:“我让你走,快走啊!” 商娇无奈,却也知若再拖下去,只能徒惹伤心,便安慰高小小道:“你才生完孩子,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孩子托了我,你大可放心,切莫忧思。我会替你设法周全,你与孩子总有团聚的一日。” 说罢,商娇再不多言,一狠心抱起孩子,转身便向牢房外走去。 **** 伲子言:从国庆一直抽到现在的网速总算正常了,伲子用手机更了快一个月的文,总算进入后台了~~~555555~~~加更一章庆祝一下~~~ 277、自戗 277、自戗 商娇离去前的话犹在耳边回荡,高小小听着商娇的脚步渐渐走远,一直压抑在心间的恨痛、自责、不舍如开闸的洪流般倾泻而出,瞬间将她淹没。 牢门落锁的那一刻,高小小猛然转头,死死地看着商娇离去的背影。 就是这个女子,抢了她高小小平生最爱的男人,让她从来顺遂、骄傲、飞扬跋扈的人生,从此有了阴影。 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在大街上,她撞见商娇与陈子岩携手离去,看着他们头并着头,肩并着肩的背影,如此亲昵,如此般配…… 她的心里是如何的愤怒与失望! 那滔天的怒火,似乎可以将她整个人摧毁殆尽。 于是,她故意找商娇寻衅、生事,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她与陈子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趁着商队遭劫,陈氏大乱之时,刻意将她引到远在千里之外,山匪出没的随州,想看她被山贼所掳、所侮;更有甚者,她闯入陈子岩与她的住处,刻意出言相辱,在漫天风雪的寒夜里,将她赶出门去…… 高小小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这个世界上没有商娇这个女人就好了。 若商娇死了,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可是,在她派金柳刻意侮辱商娇的恶事被陈子岩发现,陈子岩对她痛恶至极,甚至让她一度以为陈子岩会休弃、厌弃她的时候,却是商娇出面维护着她,劝说着陈子岩重新审视他们的婚姻,给了他们的婚姻继续延续的可能; 在高氏、陈氏出事之后,在所有人避他们惟恐不及的时候,唯一一个站出来替他们澄清、给予他们帮助,甚至以命相护的人…… 却只有这个她平生最恨的人。 而现在,高氏一族,她的父母、她的族人都统统背负谋逆罪名,命丧刀下。她所有的倚仗都没有了。她所生的孩子,从出生伊始,便注定为奴,被人发卖,过着猪狗不如的人生。 而就在她万般绝望,万念俱灰之时,是商娇接回了陈子岩的母亲,如今又收养了她的孩子,让她不必为这一老一幼担忧伤神,便是死了也魂魄不安,不敢去见陈子岩九泉下的灵魂。 此时此刻,高小小突然发现,兴许,她这一生,真的做错了很多事。 她与商娇,不过是爱着同一个男人而已。 所不同的是,商娇爱陈子岩,爱得尊严,爱得克制,也爱得从不会伤害任何人。 可她却仗着自己家族势大,频频施手,招招狠毒,欲取另一个无辜女人的性命,剥夺她身为女人的尊严。 她欠商娇,实在太多,太多。 可是,她现在的醒悟,却实在太晚,太晚…… 想到这里,高小小再不顾自己刚刚才生产完,尚还孱弱无力的身体,突然掀被坐起,拼尽全力扶着牢房一面的黑墙,下地站起。 “商娇!”她向着商娇的背影再次疾呼出声。 正与牧流光、常喜慢慢向外行去的商娇,听到高小小唤她,以为高小小尚舍不得孩子,遂应了一声,本能地扭头向高小小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匆匆一眼,商娇立时大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只见高小小不知何时,竟拖着产后乏力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面色苍白如纸,眼眶深陷、发黑,披头散发,形容似鬼,正隔着圆木围成的牢门,深深地、绝望地看着她,嘴唇翕合着,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 而她的身上,是一身看不出颜色的囚衣,因着生产,更是血污不堪。此时她站在那里,竟有血顺着裤管汩汩流下,在牢房潮湿的地面上,泅出一滩血迹。 这一幕让商娇只觉头皮一麻,直觉地高呼:“高小小!你在干什么?” 高小小到底知不知道,刚生产完的妇人,这样陡然下床直立,是极易引发血崩的啊! 商娇边吼边抱着孩子疾走两步,正想喝令高小小躺回床上,又想让狱卒开门,回牢看看高小小的状况,却见高小小似对她的呼喝听而未闻般,陡然间双膝一弯,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商娇面前。 “商娇姑娘,高小小此生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错事,也害了你与子岩一生。此生已尽,恨错已难返,小小在此只求姑娘,善待子岩这唯一的一点血脉,让他平安顺遂的长大。姑娘大恩大德,小小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 高小小说完,兀自伏倒在地,“砰砰砰”地朝着商娇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快开门!”商娇听高小小说完那如同遗言般的话,心中顿知大事不好,急得转身冲着身后尚还一脸愣怔的狱卒大叫。人已率先扑到牢门前,使劲拉扯着牢门的锁链。 “高小小,你不要做傻事!”她急得大吼,汗如雨下。 这边厢,也情知事情不好的牧流光一把挥开了呆傻在自己身后的常喜,返身飞快折回,边跑边拔出了自己那削铁如泥的流光剑…… 但是,一切都迟了,太迟了。 就在流光剑“咣”的一声,斩断了牢房的锁链,商娇推开牢门飞奔而入之时,高小小已直身站起,最后一次留恋地看了一眼商娇臂弯中的孩子,突然仰头一声怆呼:“子岩哥哥,我来了!” 说罢,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眼一闭,向着牢房坚硬的黑墙飞身扑去,速度快得令刚刚抢身而入的牧流光也措手不及……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高小小的头狠狠撞到墙上,倏时间血花四溅,鲜血迸流,高小小也似被抽了筋髓一般,无力地歪了在墙上,顺着墙壁慢慢栽倒在地上。 鲜血溅到黑墙上,如一幅泼墨的牡丹,泼泼散散一片,鲜红而诡异,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商娇怀抱着孩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脑子如浸了水的棉花,白花花湿漉漉一片,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想说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般傻傻地站着,站着,精神恍惚,如置梦中,浑身沁凉,不住地颤抖。 直到牧流光蹲下身去,探了探高小小的鼻息与脉博,随即沉着脸站起身,向商娇无奈而又惋惜地摇了摇头…… 商娇方才如梦初醒,抱着孩子,痛哭失声。 “高小小,高小小!你就是一个混账!”她跳着脚,朝着高小小瘫倒在地的尸体声嘶力竭的泼口大骂,眼泪疾速涌出眼眶,让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你毁了我的一切,你让我失去子岩,失去原本可能的幸福……现在凭什么还要让我帮你带孩子,你凭什么?你是当娘的人啊,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就放弃自己的生命?你怎么可以不管你的孩子?你让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商娇就这样边哭边骂,哭到头昏眼花,骂到语无伦次,却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直到此刻,商娇才明白过来,何以高小小刚刚与她的话中,语气是如此的凄凉与绝望。 原来,自从知道陈子岩过世,她便早已生了死志。只因腹中尚有陈子岩的孩子,她才拼却全力,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苟延残喘地活到今时今日,直到孩子平安降生,她眼看着商娇抱走了孩子,知道孩子今后生活无虞,这才自戗了此残生。 高小小,这个让她又痛又恨的女人,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那她曾经的痛、曾经的怨、曾经的不能原谅…… 到了如今,还剩下了什么? 怀里的婴儿似感受到了商娇的愤怒与悲痛,张了张嘴,“哇”的一声也大声哭了起来。 凄厉的啼哭声,和着商娇的悲啼,在这满是冤气,黑暗阴冷的牢房里盘旋着,经久不散…… 278、代价 278、代价 商娇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待再回神时,她怀里抱着襁褓中哭得力竭,又沉沉睡去的婴儿,已经坐在了睿王府的马车上,与常喜一道,在牧流光的护送下,往安宅的方向行去。 她低低一叹,哽咽了一声,俯下头去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爱怜地摸了摸他黑黑的头发。 这是陈子岩的孩子。他的身上,流着陈子岩的血,延续着陈子岩的生命。 想到这里,她将孩子再搂紧了几分,贴过脸去,又亲了亲小家伙瘦瘦红红的脸。 从此后,她便是他的娘了。 她要用自己全部的爱,给予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 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世便没了父母双亲,就算今后她再好生照料、看顾,又怎能敌得过那些父母健在的孩子心理的健康与圆满? 想到这里,商娇泪如雨下,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脸庞上。 一旁的牧流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原本冷若寒星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不忍,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久只抱剑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安宅到了,牧流光率先下了车,先牵出了常喜,又小心地将商娇扶下了马车。 商娇双目血红,先向牧流光道了声谢,抱了孩子,正准备让常喜前去叫门,身后的牧流光却突然唤住了她:“商姑娘……” 商娇闻言脚步顿了一顿,转头问牧流光道:“牧大哥可是还有何事要吩咐?” 牧流光噤声,扫了一眼商娇身边的常喜,又向一旁走了两步,沉声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商娇看了一眼常喜,见她面色如常的转过头去,遂驱身步向牧流光,问:“牧大哥有何事?” 牧流光看了一眼商娇,又低头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似有些为难般的思索了一下,终忍不住道:“姑娘,你要王爷帮你办的事,王爷都帮你办到了……流光不才,虽只是王爷手下区区一个侍卫总管,却还是想腆颜问姑娘一句:姑娘想如何回报王爷?” 牧流光的话虽不重,却着实让商娇愣了一下。她抱紧孩子,沉吟半晌,抬头问牧流光:“这话……是王爷让你问的?” 说这话时,商娇心里已做好了准备。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矜贵如睿王这般的人中龙凤。他一早便表明了对她的心意,又帮着她救陈母、赎孩子……即便他再三声明自己帮助她并无觊觎的心思,可但凡男人,无端帮助一个女人,又岂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 牧流光却摇摇头,断然否认道:“商姑娘不必把睿王想成那种施恩望报的小人。依王爷的心性,自他答应姑娘始,便从没寄望于姑娘感激他,从而回报他。姑娘若当真如此看待王爷,反倒玷污了王爷对姑娘的一片情义。” 商娇闻言,也赞同的点点头。 事实上,她所认识的睿王,也确实心气高傲,不屑做出这种挟恩要价的事来。 “王爷品性高洁,是商娇狭隘了,侮辱了王爷。”她向牧流光欠身,道,“只不知牧大哥这般问,所为可意?” 牧流光便抿抿唇,神情颇为犹豫了起来。挣扎了几番,他终于沉声开口,道:“姑娘有所不知,有些事,在姑娘看来或许很简单,但于王爷而言,却是代价沉重。” “……”商娇不解,疑惑地看向牧流光。 牧流光眼波流转,也不敢看她,只继续道:“姑娘以为,高氏一案,陈子岩自承罪责,为何他的母亲却能平安无恙?还有,寡妇若未再嫁,便应按同族论。你所提到的高大嫂,却能平安脱罪归家,所为何也?还有今日,高小小作为重犯,按理其所生之子当不得赎,应交由官牙发卖,终身为奴,何以姑娘又能如此顺利地将孩子赎出,抱回自己身边抚养?” “……”商娇被牧流光接连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她曾经以为,睿王权倾天下,想要做什么,只是区区一道命令而已。 但经了牧流光的提醒,她突然明白过来,有些在她看来简单的事,也许在睿王去替她完成之时,却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简单。 天下之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王爷是不是答应了胡沁华什么条件?”她脱口而出,急急地问道。 心,没来由的一阵剧跳。 果然,见她询问,牧流光沉默了一下,直言道:“……几日前,王爷已向皇上自辞兵权,不再充任大司马一职。” 短短一句话,击得商娇连连后退数步。 睿王,权倾天下的睿王,手握兵权与一国命脉的睿王,竟在这国运交替的时期,辞去了大司马的职务! 没有了兵权,睿王便被全然架空。自此后,只能做一个闲散王爷,赋闲在家,种花养草,潦草度日。 若有朝一日,皇上或胡沁华觉得他的存在是个威胁,一杯鸩酒、一条白绫,便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王爷怎能这般糊涂?”商娇急得大叫,心急如焚。 牧流光却沉默不言,只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商娇。 商娇便无奈地长叹口气,闭眼摇了摇头,心里百感交集。 “牧大哥,我明白了。”她认命地道,“只近日子岩的母亲身子不大好,孩子又才刚接回来,我实在抽不出身。请你转告王爷,待我这边的事稍顺遂一些,我便会去见他……给他一个答复。” 牧流光闻言心下一松,目光一亮,冰山一般的脸也有了一丝笑意,忙道:“姑娘能想通就好。王爷纵然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他若知晓姑娘的决定,也必然心有宽慰。” 言罢,牧流光似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近来王爷称病不朝,在王府左右无事,索性便去了鸿锦山庄那边休养。姑娘若得了空,大可来找我,我来接姑娘过去。” 商娇点点头,应道:“不必劳烦牧大哥。我若空了,便让常喜来给大哥带话通禀王爷,王爷定好了时间,我依约自行过去便是,也少了大哥来去劳顿。” 牧流光闻言也不多想,立刻点头应道:“如此也好。一切听从姑娘安排。” 事情议定,商娇遂辞了牧流光,看着睿王府的马车渐渐驶出小巷,这才携了常喜,叩响了安宅的大门。 安思予很快便来开了门,见商娇她们回来,尚来不及多看一眼她怀里的婴儿,急道:“娇娇,快,快去看看陈伯母。” 商娇听安思予说得紧张,不由心下一紧,忙连声问道:“伯母?伯母怎么了?” 边说,边脚下不停,抱着孩子向着陈母住的上房飞奔。 安思予在一旁边走边解释:“也不知是否刚才起身受了风寒,你才刚刚一走,伯母便连连咳嗽,好不容易止了嗽,人却又昏迷了过去,我怎么唤也唤不醒。我想去找大夫,又怕我走了,伯母万一醒来,身边一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说话间,商娇已行至上房,一把挥开门帘,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想来定是安思予怕陈母冻着,又加了碳火,将房间烘得暖洋洋的。 商娇扑到陈母的身边,俯身去看陈母的情况,却见陈母双目紧闭,呼吸平缓,似睡着了一般。 “伯母?伯母?”她在陈母耳边轻轻地唤,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吓到陈母。 似听到了商娇的声音,陈母忽然眉间轻轻一蹩,混混沌沌地“嗯”了一声,便睁开了满是褶皱的眼睛。 见商娇见在自己面前,她立时清醒过来,向商娇咧唇一笑:“哦,娇娇回来了?”继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紧张地半撑起身,问,“孩……孩子可平安生下来了?是男是女?你……你把他接回来了吗?” 商娇见陈母精神如常,说话言语也清晰,原本绷在心里的那根弦才渐渐放松下来,转头嗔怪地看了安思予一眼。 他的一句话,险些没将她吓死! 一旁的安思予见商娇瞪他,知她必然在怪他大惊小怪,害她受惊不小,遂有些疑惑,又面有赧色地清咳了一声,避出了门去。 商娇倾身过去,将怀里的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到陈母枕边,方便陈母可以看到孩子,又带着笑意,温言向陈母道:“是个男孩儿。大约因在狱里伙食不好,个头稍有些小,但很健康。” 陈母望着枕边与自己并头躺着的熟睡的男婴,喜出望外,“哎呀”一声轻叹,便伸出手去,在孩子小小的脸上摸了一摸。 当孩子脸上柔嫩的肌肤与陈母的手相触的那一刻,陈母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欢喜与悲伤,数月来所遭受的牢狱之灾、丧子之痛……在看到眼前这个初生的小生命的一刻,全化为无尽的泪水,自浑浊的老眼中泉涌而出,不可自抑。 “子岩的孩子……子岩的孩子……”老人家喃喃着,不住地擦着眼泪,却又咧嘴笑个不停,“好,好,这就好……子岩有后了,我陈家有后了……” 商娇看陈母又是哀戚又是高兴,也抑不住心里的悲伤与欢喜,忍不住地红了眼眶,拉过陈母的手,二人哭哭笑笑了好几次,方才强强忍住。 “对了娇娇,孩子他娘……高小小可好?那么冷的天,她在狱中产子,要有人照顾周全?” 待陈母情绪平复了一些,老人家拉着孩子的小手不断的摩挲着,又想起孩子的亲娘高小小来。饶是她再怪高小小不经陈子岩同意,便将商行的茶带入皇宫,继而才有了后来的泼天祸事,累及自己唯一的儿子受冤身亡,但…… 她毕竟是他陈家的媳妇,她的儿媳,更是冒死为陈子岩生下了孩子,留下了唯一的一点血脉。 陈母恨高小小,但到底还是怜她。 却不想,一听自己提及高小小,商娇才刚平复的脸色便又沉郁了几分,只偏了头,咬着唇默不作声。 陈母见状,心知有异,忙直起身来,问商娇道:“娇娇,你为何不说话?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279、陈诺 279、陈诺 原本商娇因担心陈母的身体,不欲将实情告知陈母,可见陈母几次相询,也知此事瞒不了多久,为免今后陈母知晓后,又引来一番伤心,遂她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将高小小生下孩子后,在狱中自尽身亡的事如实告知了陈母。 但尽管商娇已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将事情囫囵地跟陈母说了,也尽量略去了高小小撞死时的惨烈情景,可当陈母得知了高小小身死的消息后,却依然还是呆愣住了。 她就这般静静地半支着身体坐着,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神也有些恍惚起来,整个人似突然委顿了下来,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商娇见状,着实有些害怕,忙拉过陈母的手摇了摇,企图将她唤醒:“伯母?伯母?” 如此唤了好几声,陈母才似如梦初醒般一下子清醒过来,“哦,哦哦……” 她应了商娇一声,面色平静,似对高小小的死并未太多的悲伤,可仍有一丝哀恸的神情慢慢浮在了她的脸上。 “……这是她的命,也是子岩的命。”许久,陈母平静地道,苍白而衰老的脸上有着对命运的妥协与无可奈何。 她叹了口气,又道,“想当年,高小小她爹还未发迹,我们两家毗邻而居。这孩子打从生下来,我们大人便都瞧出这孩子脾气性子不好,爱发脾气,爱哭闹撒泼,凡事都让不得人……跟她一处玩的孩子,若哪一日得罪了她,哪怕过了一年半载的,她也必要寻机报复回来。当时她娘还在,偏生的又骄惯着她,她爹忙于生意,也疏于管教……久而久之,街坊四邻的孩子也都疏远了她。 也是上天捉弄,这孩子对谁都没有好脸子,却偏偏她喜欢子岩,总是来找子岩玩,就爱跟在子岩身后,一口一个子岩哥哥、子岩哥哥亲昵的叫着……久而久之,两家大人看出了门道,她爹娘便腆着脸来与我家结亲。她爹高老爷当时为人尚算不错,与子岩的父亲做生意时,也时有帮衬。子岩的爹托脱不过,便应承了下来。 后来,她家因帮助族中一个落魄的书生高其昌当上了太尉,家境顿时一日千里,十数年间飞黄腾达,各处生意、分号开遍大魏,她爹见多了官商应酬,自然便也瞧不上我们陈家这种小门小户。而子岩的爹此时也嫌高老爷处世越来越奸猾大胆,路数越走越偏,也有意托脱,再加上子岩也确然不喜高小小,所以最后索性便退了亲,两家也没了来往。 对于两家退亲之事,我当时是很高兴的。我原以为,子岩退了高小小的亲事,定能给我找个贤淑、孝顺、善良的儿媳妇……” 说到此处,陈母眼中闪过慈爱,她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商娇的脸,浅笑道:“果然,后来,子岩寻到了你,娇娇。那一日在我们陈府过年,我一见到你,就特别投缘,特别喜欢。你聪明、善良、能干,虽因为没了父母,不得不在商行中做工,混迹于一群男人中,却丝毫没有女子的怯懦,反倒知理明事,让商行中的人都对你另眼相看,明里暗里维护……便连子岩,他看你的眼神,也是不一样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的儿子,喜欢你……” 商娇听陈母絮絮叨叨地讲着前尘往事,才知那时陈子岩便已对她生了爱意,一时不禁又喜又悲,又一次落下泪来。 陈母却又一叹,继续道:“果然,后来你们自柔然回来,便真的成了一对。我看着你们在一起同进同出,你既能在事业上助他,又能温柔细致的照顾他,心里不知有多开心。 本来,我心里尚有一丝担忧,怕你舍不得放下好不容易在陈氏找到的事,不能一心一意照顾家里。可你为了子岩,也都放下了……娇娇,说实话,伯母知道这件事上,你受委屈了,但出于母亲爱儿子的私心,也只能委屈了你。娇娇,你是个好姑娘……” 商娇忙摇摇头,拉住陈母的手,安抚地、动情地道:“哪有什么委屈?伯母言重了……” 陈母含笑,点了点头,反手拍拍商娇的手,想笑,却又落下泪来。 “我原以为,你与子岩既然已经定了情,又快成亲了,那你唤我一声娘,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可不曾想……一纸太后懿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到了,竟是那高小小,成了我的儿媳……娇娇,你不知道,那一日太后懿旨下达,子岩都疯了。他把自己关进房里,声嘶力竭的吼,发疯般的砸着东西,不肯接受这个命定的事实……那模样,连我这个当娘的都不曾见过。 便连我,我也想不明白,明明我们已经躲开了高家,可为何到了……却还是这般的结局?这也许,便是高小小与子岩的命吧。他们注定要被绑在一起,注定要惹上这泼天的大祸,注定年纪轻轻,便魂归离恨,连带着连孩子都不曾看过一眼……” 说到这里,陈母长叹一声,闭眼摇了摇头。 命啊,这就是命! 可随即,陈母又握紧了商娇的手,切切地道:“可是娇娇,伯母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恳求你,不要恨子岩,不要怪子岩?你不知道,你误会他,与他分离时,他的心里是何等的难过! 原本,他是想要抛家舍业,不顾一切的抗旨带你走的,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包袱、银票,要想陪你浪迹天涯,隐居而去……最后,却是我,生生的阻止了他。我站在他的院里,看着他疯狂的举动,只问了他一句话:子岩,为娘已老,你是想让娘与陈家,都为你与商娇的感情陪葬吗? 也就是这句话,子岩这才认命,答应迎娶高小小……娇娇,兴许你如今不能体会子岩的心情,但只有我知道,我这个当娘的才知道,当时子岩的心里,有多疼……” 不及陈母说完,商娇再也按捺不住,掩面而泣。 当初的她,以为陈子岩既接了圣旨,要迎娶高小小,又设计得到了她的身子,是为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却殊不知,这是他在经过了多少的挣扎、痛苦、患得患失之后,才不得不奋力反抗既定命运的无奈之举。 若那时,若那时……她能够不那么冲动的离开,她能够多倾听他一些的无奈,她能够更了解更包容他一些…… 如今,他们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不过,无论如何,当时他与她付出的感情都是真的,这就很好。 往后的岁月,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她都不悔于与陈子岩的这段感情,这就很好。 想到这里,商娇努力擦干眼泪,破啼为笑,拉了陈母的手,温言哄劝道:“娘,你今日也累了,咱们就不说了,好么?” 陈母闻言倏时怔愣住了。她僵着身体,眼睛看着商娇,颤声问:“娇娇,你刚刚……唤我什么?” 商娇笑道:“娘,你既说了,您盼我唤你一声娘,已盼了很久,那我现在便唤您娘,可好?今后,我是您的女儿,您便是我的亲娘,子岩与高小小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咱们娘仨便在一起,好好生活,可好?” 陈母听了商娇的话,大为感动,颤抖的手忍不住将商娇的手握了又握,握了又握。 “诶!”良久,她颤声应着商娇,又抚上商娇的脸,泪流满面,又哭又笑道,“上苍垂怜,我虽失去了儿子,儿媳,但到底我还有个女儿,还看到了小孙孙……” 说到此处,陈母将目光移到身边沉睡的婴儿身上,又爱又怜,看了又看,终谓然长叹一声:“满足了,满足了……” 长叹幽然,心中却再无遗憾与挂碍。 商娇在一旁看老人家心情终于愉悦,也终是放下心中一直积沉的遗恨,笑着提醒陈母道:“娘,孩子还没有取名字呢。您这当祖母的,快给孩子想个名字吧。” 陈母方才想起这桩事儿来,遂连连点头,笑道:“对对,差点儿把这最要紧的事儿给忘记了!” 边说,她边低头想了一想,便抬头道:“不若便叫陈诺吧?” “陈诺?”商娇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 陈母点了点头,又爱怜地看了看孩子,道:“子岩曾许你相们一生的承诺,只他福薄命短,不能与你走到最后……便让这孩子承了他的愿景,陪在你的身边,一生一世吧?” “娘!”商娇不意陈母为孩子取的这个“诺”字,竟有如此深意,一时也不知是惊亦或感动,只能呆在当场,傻傻的看着陈母。 陈母又慈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笑道:“你现在既认我为母,那就需再应我一事。” 说着,陈母看了眼外边,笑道:“娇娇,虽说你愿视诺儿为自己的儿子,但你毕竟年轻,生活还要继续。将来若遇到愿意接纳诺儿,又合适称意的男子,你还是要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早做打算。切不可让你与子岩的前尘往事蒙蔽了你的心意,耽误了你的幸福。” “娘!”商娇未料陈母已替她考虑得如此周全,一时情急,也不知该说什么。 陈母却固执地握住商娇的手,执意要一个答案:“答应娘!” 商娇便无奈起来,思索了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点头道:“这是自然的,娘。我将来一定会替诺儿找一个既爱他,又爱他娘的男子,做我的夫婿。” 说完,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得了商娇的承诺,陈母心中再无牵挂,面上便有了一丝困倦之意。 她朝商娇挥了挥手,道:“那你先带着诺儿出去吧。娘也乏了,想休息了。” 280、母逝 280、母逝 商娇见陈母说了这么多话,确有倦意,再不敢久待,便抱了诺儿,小声对陈母道:“娘,那我便先出去了。快近午了,您且休息着,待中饭的时候我再来叫您。安大哥昨日下学回来时带了半只鸡,我煨在锅里一夜,您中饭时吃正香!” 陈母笑着点点头,倒回床上,又朝商娇挥了挥手。“去吧。照顾好诺儿。” 商娇抱了诺儿,掀帘正欲出门,却听陈母在她身后又模模糊糊又道:“娇娇,其实,安小哥儿便值得你托付终身……你一定要幸福……” “什么?”商娇一时没听清,扭头正待细问,却见陈母已双目紧闭,俨然已再次沉睡过去。 商娇便无奈地笑了一笑,抱了诺儿,掀帘走出了主屋。 商娇出得门去时,常喜正出门去请预先雇好的奶娘去了。安思予则丢了书本,在小屋廊前拿了一把木锤,正叮叮咚咚地敲着几块木板。 商娇觉得有些奇怪,遂上前问安思予道:“大哥,你今日怎么没有去上学?” 安思予挥汗如雨,正细致地将木板接鎨在一起,听商娇问话,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笑道:“昨个儿你们去牢里接孩子,我不知高小小会生到何时,家里没人手照应伯母,所以今日便向中书院告了个假,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商娇这才恍然大悟,又看着他手中的活计,道:“那你现在这是在忙活什么呢?” 安思予答:“我刚刚找了找我小时候的东西,看有什么可以给孩子用的,结果找到我爹在我小时候托木匠给我做的一个小木马,我小时候可喜欢啦!只不过后来我大了,爹嫌它挡事,就把它拆了放到了杂物间。我现在把它找出来重新接好,等孩子今后大一些正好可以骑,孩子一定喜欢!” 商娇闻言,睨了一眼灰头土脸,正聚精会神拼装小木马的安思予,扑的一声笑将开来:“大哥,孩子才刚出生呐,离他会骑木马还早得很呢。” 安思予听了商娇的话不由一愣,这才讷讷地住手,道:“也对……”他站起身来,嘿然而笑,“我今日看孩子平安回来,高兴得狠了,倒忘了这点了。” 他说着,又倾身上前看看商娇怀里的诺儿,笑问道:“可取名字了吗?” 商娇点点头,轻道:“娘给起的名儿,陈诺。” “陈诺?”安思予听了名字,怔了一下,“名字很好听……娘?”他突然回过神来,瞪大眼疑惑地看向商娇。 商娇笑道:“我认了子岩的母亲作娘,从此后,我是诺儿的娘,子岩的娘是我的娘,咱们就是一家三口了,是不是啊诺儿?”她说着,又轻轻拍了拍诺儿的背,满心的喜爱。 却不知为何,一直呼呼睡觉的诺儿嘴唇一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商娇顿时手忙脚乱,也不管安思予听了她的话一脸震惊的神情,忙抱着孩子进了小屋。 将诺儿放到她早置办好的婴儿床上,商娇先小心看了看诺儿的尿布,发现果然尿了,赶忙替孩子重新换了尿布。见诺儿还是哭个不停,料想他是饿了,可此时奶娘还没到,只得赶紧将孩子小心托在怀里,轻轻拍打安抚着,急得满头汗。 不多时,常喜终于将奶娘从明月楼接引到了家。 这奶娘姓周,名唤絮娘,与商娇一般大,本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家里母亲去得早,父亲续弦,继母嫌她白吃饭,遂做主以二十两银子,将她给了来天都采办货品的一个富商做了小妾。 却不料周絮娘也是命苦,那富商家中早有悍妻,其妻不孕多年,富商倚靠着岳丈家的帮衬,不敢私纳小妾,所以说是纳周絮娘为妾,不过借她的肚皮生个孩子罢了。待她产下个男婴,还未出月子,富商便抱将她赶出了临时租住的宅院,抱了孩子回老家去了。 周絮娘无法,又不敢回家,只得流落在天都街头。直到几日前,无意路过明月楼时,周絮娘实在饿得受不了,入内乞讨,才被黄辛发现,想着商娇近日也在寻可靠的奶娘,便荐给了商娇。 商娇怜她身世,又见她奶水充足,模样周正,为人也温和老实,遂与她说定了工钱,将她暂留在明月楼里,管吃管住,只等孩子生了便请回来做奶娘。 周絮娘一到安宅见了诺儿,立刻想到了自己被人夺去的孩子,顿时母爱泛滥,赶紧将诺儿拥到怀中,让他吮吸自己的奶水,激动得眼泪盈眶,抱着孩子便撒不开手了。 商娇在一旁观望了一阵,见周絮娘是真心疼爱诺儿,也着实放下心来,这才退出小屋。看时日早已过了午时,商娇料想陈母该饿了,忙去灶间帮常喜备好了饭菜,又舀好了鸡汤,用托盘装了,这才往上房里去,想唤陈母起身吃点东西。 掀帘入了上房,商娇便看见陈母还沉沉地看着,连姿势都不曾变,遂将托盘在桌上放好,这才转身去唤陈母。 “娘,午时了,起身吃点东西再睡,可好?”她站在陈母床边,轻声地唤。 “……”陈母依旧双目紧闭,半点反应也没有。 商娇见状,心中暗想定是刚刚陈母与她说了太多的话,实在乏了,睡得太沉,遂提高了一些音量,又唤:“娘,午时了,先起身吃点东西好吗?” “……”陈母依旧沉睡着,全无声息。 商娇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目光盯着陈母的胸口,却见陈母的胸口处,连一丝一毫的上下起伏也没有。 商娇的心莫名的重重一沉,继而剧跳不已。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将她笼罩,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她紧紧地揪住胸口,再走近一步,颤抖的伸出手去,碰了碰陈母的衣袖。 “娘,起来了……”她轻轻再唤。 “……” “娘,起来了……”她目光通红,使劲地搡着陈母的手臂。 “娘,起来了……娘,你快起来呀……”她大力的推搡着陈母的身子,几乎摇得陈母整个身子都在摇晃。 却依然没能让陈母再次醒过来。 陈母,再也醒不过来了。 明白过来的商娇再也抑不住内心剜心般的空痛,伏在陈母的床边,号陶失声,哭声凄厉得如同一匹失怙的小狼,绝望而悲伤。 “娘,你快起来呀……你答应过我的,你要起来喝我为你煨的鸡汤……还有,还有诺儿,你才只看过他一眼……你是他的祖母,我们要一起将他带大啊……” 商娇哭得撕心裂肺,外面的安思予与常喜听得动静,也匆匆赶了进来,一看屋内的情景,便什么也明白了。 安思予百感交集,忍不住也红了眼眶,趋身上前,想将商娇扶起:“娇娇,快起来,不要哭了……” 商娇却软在床边,手死死拉住陈母逐渐冰凉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好不容易,安思予终于将她拉起,她却反过身去,一把将安思予紧紧抱住。 “大哥,大哥,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我,留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承受失去爱人、失去亲人的痛苦?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在安思予的耳边大哭着,泣不成声的声声追问。 她不懂啊,为何那些她爱的,爱她的人,都要这样离开她,让她一个人这样孤孤单单的留在这个陌生的、孤寂的、残酷的世界上?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她穿越来到大魏这个时空,便是上苍让她来遭受这一波又一波非人的劫难与折磨的吗? 商娇哭得凄厉,安思予心中也酸痛不已,却不知该如何答她,只能也将她紧紧圈在自己怀里,任她在自己怀里哭泣,发泄。 “娇娇,你不要哭,不要哭……”他轻轻拍着商娇的背,哽咽着安慰她,“陈伯母年事已高,这段时日虽遭受了波折,病痛缠身,但总算见到了孙子,又有了你这个女儿尽力照顾,她走得很安详……娇娇,你不要自责了,你已经……已经做得很好,很好……” 商娇靠在安思予怀里,听安思予这般安慰她,她也很想这般安慰自己,但却根本做不到。 心,就像被人强行剜走了一块,空荡荡的疼。 她用尽全力,想要去挽留的,曾经属于陈子岩的一切,都没有了。 陈家没了,商行没了…… 子岩的妻子没了…… 现在,连子岩的娘,也不在了…… 命运,对陈子岩,是何等的不公平。 恍惚间,她依稀还记得,当日她与他初见时,他一袭白衣,风华绝世,温文尔雅地朝她一笑,向她伸出白玉般的手,将一枚钱币交到她的手里。 若当时她知,他的人生是如此惨淡悲凉的结局,或许她便不会从他的手里,接过那一枚铜钱。 不识,便不会相知; 不知,则不会相爱。 不爱,则不会眼看着爱恨成殇,一切成空。 商娇闭眼,任泪雨在脸上肆意纵横。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这一生,最美好的华年,最美丽的爱情,她再不会有了。 “哇……”一声婴啼,惊破了商娇悲伤的思境。 她回头,却见不知何时,奶娘抱了诺儿也进了内堂,站在屋外看着屋中的一切。怀里的诺儿似感受到屋中大人们的悲伤,在襁褓中攥紧两只粉红的小拳头,哭得声嘶力竭。 商娇忙擦了擦汗泪,离开安思予的怀抱,又越过看到这一切,也哭得泪人儿似的常喜,自奶娘怀里接过了诺儿。 “诺儿,来。”她抱着诺儿,行到陈母床前,将他竖抱着,小声地道在诺儿耳边道:“诺儿乖,再看一眼奶奶……从此后,你只有娘了……我们母子俩,也只能相依为命了……” 语未毕,商娇的泪便又涌了出来,抱着诺儿,直哭得再也流不出泪来。 281、重建 281、重建 陈母新逝,安宅内,醒目的白纸灯笼再次被点燃,悬挂于门前。 商娇披麻戴孝,跪于堂前,烧钱磕头,以儿女之礼,送别陈母。 原陈氏的老伙计老雇员本惊闻消息,全都纷纷赶来安宅致哀,送别这位原来的东家主母,安宅不大的院子里,一天之间,便满满当当的挤了几百号人。大家忆及陈子岩母子二人素日之事,无不纷纷落泪。就连安宅的上空,也被浓重的哀伤的气氛所笼罩着。 待大家致哀完毕,商娇又抱出诺儿,给大家见了礼,众人见曾经的东家有了后,还是个男孩儿,不由转哀为喜,一时纷纷围着诺儿逗耍,场面这才稍有些平静下去。 众人一边逗弄着诺儿,一边各自说了会儿话,便起身纷纷告辞。 商娇见众人要走,也从陈母灵前站起,准备送大家出去。可奈何她近日连番遭受打击,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之久跪在灵堂前,甫一起身,便觉头昏眼花,身子不由一个趔趄。 叶傲天离商娇最近,也最先发觉商娇状况,见状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正欲扶住商娇,商娇的头一沉,便重重撞到了叶傲天的手臂。 “嘶——”叶傲天便痛得一声长嘶,眉头紧紧一蹩。 但多年来的邻队与管事,所练就的身手,让他终不致闪开,生生接住了商娇。 商娇抚着头,静待那阵头昏目眩的感觉过去,这才退出叶傲天的扶持,有些惊异地道:“叶大哥,你的手臂怎么了?” 叶傲天忙笑着掩饰道:“没事儿,一点小伤。” 商娇不语,只静静看着叶傲天,看他笑得牵强,心里也越来越疑惑,遂也不顾男女有别,一把拉过他的手,挽起了他的衣袖。 土布制的衣服一揭开,商娇赫然看到,叶傲天强健的手臂上,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长条形的青紫淤血,就像是被谁用棍子抽打过一般,心里不由一沉。 “叶大哥,你怎么受伤了?你是有身手的人,谁能伤得了你?”她疑惑地问道。 “……”叶傲天不语,只默然别过头去。 原本正准备往外走的,陈氏的老伙计们见状,也黯然地低下头去。 商娇疑惑的视线转了一圈,看众人此时的打扮,无不是粗布土衣制的短打,顿时有些明白过来。 他们这些人在陈氏时,虽说陈氏的饷银不足让他们家境殷实大富,却也足够大家丰衣足食,再加之如叶傲天这般的管事级人物,穿着无不是光鲜的。 就算现在陈氏没了,大家须另找事做,凭着大家的本事,至少也能穿个布衣长袍,何至于一身布衣短打,一副下力挑夫的打扮? “你们现在是在做苦力?”她喝问,环视一周,“工头还打你们?”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静默的尴尬。所有的人都低下头,红着眼眶。 叶傲天见状,涩然的干笑一声,道:“没的事……商姑娘你多想了……” “谁说没事?”一直隐在人群中久未吱声的王掌柜却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道,“商行没了,咱们大家都只得出来自谋生路。这官府虽洗刷了我们的冤屈,但陈氏却是事犯谋逆……整个天都城内的商家,只要一听说我们曾在陈氏做过事,便统统拒之门外。没办法,我们这么多人要吃饭啊,便都只能做了挑夫……” 商娇闻言大惊:“王掌柜,你可是管账房的啊,连你也……” 王掌柜摆摆手,黯然道:“可这天都内替人搬运货物的挑夫,也是有地盘的,天都城内的挑夫,也都被一南一北两家挑行给垄断了。两家挑行见咱们这两百多号人,都急切的想要做工赚钱,便比着压咱们的价…… 我还好,仗着能算点账,做了个管账的伙计,但叶傲天、高管事……还有一众手下的兄弟们,却每天干着苦力的营生,每日拿着少得可怜的几个铜子,还要遭受工头的毒打……其实就算那些工头略通功夫又怎样?咱们跑商队的,哪个不是练家子?……可却为了养家糊口,纵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也只能咬牙坚受着……” 商娇听至此处,已是义愤填膺,满腔怒火。她看了大家一眼,行上前去,一一捞起众人的袖管,果然看见许多人手上,竟都如叶傲天一般,有着或青或紫,或浅或淡的淤痕。 商娇冷笑一声,道:“呵,还真是墙倒众人推啊!这些挑行的人,是看我们陈氏垮了,就觉得我们好欺负了吗?” 众人静默,脸上却都浮上凄楚哀伤之色。 商娇咬牙,来回走了几圈,又转头看向堂上陈母的牌位。 想当初,陈子岩在时,母子二人对陈氏的这些老伙计、老雇员是如何的重视、礼遇?商行遭劫,两百多人不知所踪,陈子岩闻得消息,亲赴肆州,为的便是要将这些人平安无恙的找回来。 可如今,子岩尸骨未寒,陈母新逝,这几百号人便被两个一群地痞流氓污合之众聚集的挑行给欺负了。 她不知道,陈母与子岩若在天有灵,听到这些商行的老伙计的话,会不会心酸落泪? 想到这里,商娇暗下了决心,问王掌柜道:“王掌柜,我且问你,大家去挑行做事,可能轻易辞工?” 王掌柜点头,道:“辞工倒容易,反正挑行里也是视每人挑扛的货物计件,按日结账,手停口停的。只是去挑行里上工的都是些下力人,若非不能找到事做,也断不会做这个苦活计营生,所以纵然有时要忍受工头敲打,一般也不会有人辞工。” 商娇点点头,道:“能随时辞工便好。诸位,”她环顾一番陈氏的伙计,缓缓道:“商娇不才,在此有一个建议,想征求大家的建议,请大家不吝赐教。” 所有陈氏的人都素知商娇是个有主意的,当初她在陈氏之时,东家的许多决策也是商娇出谋划策的,遂对她皆是服气。听她这般说,一时大奇。 “商姑娘,但说无妨。”王掌柜双目发亮,期待地望着她。 商娇便道:“商娇不才,自离了陈氏,便开了家明月楼。此次陈氏遭了大难,我原想让大家让我的铺里上工,但陈氏的老伙计太多,我的小店着实容纳不了,遂我有一个想法,想在这里给大家议上一议,大家如果觉得妥当,咱们就照办;若不妥,咱们就再想办法,总不致让大家去挑行那种地方下脚力,受欺侮才行。” 众人皆点头应道:“姑娘直说便是。” 商娇道:“大家都是陈氏的老人,应该听过一句话:做生不如做熟。大家既然都是跟着陈东家出来的茶商,如今又聚在一起,那为何不能重操旧业,重建茶叶商行,岂不比另做外行营生的强?” 一席话,令在场之人鸦雀无声。灵堂之上,除了烛火噼啪之声,寂静得诡异。 商娇说完,环顾了一圈四周,见无人响应,不由心里也是惴惴。 “大家……都觉得我这个提议不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众人依旧沉默。 许久之后,叶傲天自她身后走来,犹豫道:“商姑娘,你说的这个建议好倒是好,但……当日陈家被抄,我们作为管事,家中也被官府抄检,后来咱们虽被证无罪,放还归家,但家中如今能出得的银两少之又少……若想要再建陈氏这般规模的商户,只怕……” 商娇摇摇头,笑道:“陈家也是经过数代经营,才做成茶商翘楚的。我们确不能与陈东家在时相比。但先开个茶馆,勉强维持大家的生计,总还是能够的。 我的想法是,由我明月楼出资两千两,先在天都给大家寻两三间铺子租下,再向一些小茶铺收买一些中等或偏下的茶叶,大家先设法把茶馆开设起来,待有了客人前来喝茶,咱们便也有了入账,兄弟们几百人,每月总能得些钱养家,这总是可以的吧?” “茶馆?”众人大哗,许多人无不拍掌,“对呀,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当初咱们的三家茶馆可是很卖钱的。” “对啊,开茶馆,咱们有的是经验!” 王掌柜与叶傲天也相视点头。王掌柜更是捊捊胡须,向商娇笑道:“也怪咱们死脑筋,离了陈氏,便没有想到过还可以重开茶馆。原来营生的门道就在咱们眼前,只是咱们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叶傲天思索了一下,也道:“姑娘的话倒提醒了我。叶某虽不才,家业不丰,但赖有祖产,在天都好歹还有几间草屋。平日里,若别人劝我做成商铺,租给闲杂人等做生意,我定是不愿的——但既然商姑娘大义,如此为咱们这些老伙计、老兄弟着想,那我叶傲天自也不甘落后! 我这便回家去,将自己的房子匀出几间,打通修葺商铺,专营茶馆,我与我家那口子只得一屋安身就成。这样一来,姑娘至少能省一个铺子的租金。” 王掌柜也连连道:“还有老夫,还有老夫!老夫的屋子也能开出一间铺子来,匀给大家做营生。” 有了叶傲天与王掌柜带头,另有几个陈氏的老伙计也紧随其后,贡献自己了房子,充作茶馆,与大家共体时艰。 商娇见大家群情激昂,纷纷为茶馆之事出谋划策,心中很是安慰,遂又道:“大家既然都愿意拿出自己的屋子做成铺面,那租铺的事咱们就不用愁了,便来议议我的下一步计划如何?” 众人一听商娇原来还有计策,不由止了喧闹,又齐齐看向商娇。 282、执掌 282、执掌 商娇便道:“按我原本的计划,便是由我出资,先让大家开上几间茶馆,大家有了营生,盈余的钱,咱们便可重新用来购置茶叶,重建一个茶叶商行。这样,大家今后一来在自己的商行里拿货方便,二来不用担心茶叶的价格掌控在别的茶商手里,三来,咱们还能如以前商行那般,卖货给别人,赚大钱,便如以前在商行的时候一样了。” 一番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陈氏商行倒了,是大家心中永远的痛。 若它能重新建起,又何尝不是大家共同的心愿? 商娇环视一下众人,又道,“而现在,我们既能不花钱,便开起茶馆来,那我们何不利用那节余下的两千两,再建一个商行?” 说到此处,商娇看了一下外面的天气,沉吟道:“如今正是秋茶上市的时节。蜀地的茶农们去年便与我有约,今年肯定会再背茶来天都找我们陈氏售卖。想来应该正是这些时候。 茶农们去年得了利,今年肯定会多背一些茶来。若见陈氏遭了大劫,大魏如今又天寒地冻,必然只能贱价将茉莉花茶卖出去以求早日归家。但陈氏才因茉莉花茶而遭了祸事,其他的茶商们便是有心接手,也必然有些顾忌观望。所以我敢保证,此刻天都愿意全盘接下花茶的茶商,只怕不足一户。 叶大哥,你此时大可趁机找到茶农,向他们透露咱们便是陈氏的人,并告诉他们,虽然东家遭了横祸,但我们陈氏与茶农们的约定却仍是不忘的。然后,你再劝其用比去年低一些的价格,把茶叶全盘卖给咱们——尽量将价格压在两千两银子以内。 对了,届时你务要再承诺他们,只要我们东山再起,今后每年都必如去年,对于蜀农送来的茶,咱们全盘收购!如此一来,茶农们若知道陈氏虽然垮了,原来的人马却依旧愿意延续与他们的约定,必定心存感激,亦觉得我们言而有信,不仅今年咱们能全盘接下他们的茶,也为来年咱们的再次合作打下基础。” 叶傲天听商娇分析得有理,遂连连点头应是,立刻派了两个伙计,去天都打听蜀地茶农是否到京的消息去了。 商娇又道:“只是如今这茉莉茶因着宫里的事,再加之没了陈氏的经营规模与气派,若我们盘下了这批茶,自然是不能指望如去年那般天价售出去的。所以,咱们就先把这些茶供给咱们自己开设的茶馆。好茶就是好茶,便是如今有些犯忌,但只要百姓喜欢,就总不会断了销路。咱们再如从前一般,找些说书先生到茶馆说书,再配些零食果脯,待个一年半载的,相信随着宫里的事逐渐淡去,咱们这独营茉莉花茶的茶馆便又能火爆,从而转亏为盈。” 众人又尽皆点头。 商娇想了想,又道:“那今后咱们若赚了钱后该怎么办呢?卖茶吗?不!咱们现在本小利薄,各地茶商根本不会把咱们放在眼里。所进之茶,若拿不到最低的价格,咱们就赚不到钱。 所以,若大家赚了钱,最该做的一件事,便是去各地茶叶产区,买下一块地,咱们自己从源头上解决货源供应的问题——我建议是蜀地!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蜀地茶叶生长极好,产茶量与茶质都不错。咱们大可以极低的价格,在那边买下一片荒山,自行垦出茶园,然后租给茶农种植,再由茶农将茶叶直供给咱们。 而这样做的成本,不过是每年派几个商行的伙计过去,保证咱们收获的茶叶的品质而已。却省去了茶农到茶商,再从茶商到商行的这一部分中间环节的盘剥,茶农能得到实惠,咱们商行也能解决货源的问题,再加上咱们卖茶的同时也兼顾茶馆的自销,所赚的利润就当真是成倍的翻番了。这样,不出数年,咱们商行的弟兄们,便又能赚到钱,生活再不用堪虞!” “妙啊!”听了商娇的建议,所有人都拍手叫绝,交口称赞。 商娇见自己该说的都说了,遂摊了摊手,向众人道:“好了,该说给大家听的,我都告诉大家了。今后接下来的运作,便要有赖大家众志成城,迎难而上了。不管东家在不在,不管陈氏在不在,我们都是陈氏的人,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 说罢,商娇分开众人,径自推门入了主屋,将最近明月楼赚的银子兑的银票取出,又出得堂来,来到王掌柜面前。 “王掌柜,我自出了商行,这一年时间以来,所赚不多,也就这两千余两银子。如今我尽数将这些银子交给你,望你行使管账之责,妥善安排,处置这笔为数不多的钱,为陈氏这几百位弟兄觅得好出路,不致再靠出卖劳力为生,也不致再受人欺侮。” 说罢,商娇郑重地将银票送到王掌柜手里。 王掌柜颤着手接过,又看了看面前一脸郑重的商娇,再抑不住老泪纵横。 “商姑娘……”他翕着唇,仅仅说了三个字,便哽咽无语。 这个当年来面试账房先生的小姑娘,曾因为女子的身份,受了他们这些男子多少的闲气,却靠着自己的智慧与善良,收服了所有人,也收获了属于她的爱情。 本以为,她可以成为他们的主母,与东家幸福快乐的生活一生,却哪里知道,最终却成了黄梁一梦。 而如今,她却不计前嫌,不仅抚养了东家的遗孤,送走了东家的母亲,还拿出自己仅有的积蓄,为商行的几百兄弟谋得一条生路。 这让他们这些七尺男儿情何以堪? 可商娇却依旧笑着,向大家挥挥手,道:“好了,感谢大家来送娘最后一程。天色不早了,大家就都快回去吧。” 说罢,商娇便欲往前行,准备送这几百号人出门。 可乌乌泱泱的人群,却都一动未动。 商娇走了两步,发现大家竟都没跟上来,不由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去。 却见所有陈氏的人,都正看着她。有怜惜的、有悲戚的、有赞叹的…… “怎么了,这是?”商娇强笑着,问道,“大家怎么都不走了?” 却见叶傲天越众而出,与王掌柜并立着,向她郑重地抱拳道:“商姑娘,你先前既说要重建商行,但现在东家已逝,群龙不能无首,我等便恳请姑娘,出任我们新商行的东家,执掌商行,让兄弟们安心!” 283、失信 283、失信 “……”商娇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许久,才骤然回过神来,忙急急道,“不,叶大哥,你误会了,我只是资助大家度过难关而已……” “叶傲天说得没错!”王掌柜也上前一步,向商娇抱拳道,“姑娘高义。陈家没了,姑娘不仅接回了主母,认其作母,为其养老送终,还抚养了东家的小公子,更替咱们设法谋划出路,还拿钱资助给咱们重开商行……若姑娘这般的品性,尚不足担任我们新任的东家的话,老夫也着实想不出,还有谁能让咱们一致心服口服,推举他成为东家!” 王掌柜话音甫落,陈氏原来的几百号人突然齐刷刷跪了下去,小小的院内,只听众人高声入云:“我等愿拜商姑娘为东家,从此以商姑娘马首是瞻!” 商娇被这场面惊到,呆在当场,许久不能语。 半晌后,她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扶起王掌柜。 “好,既然大家一致推举我为东家,那商娇不才,只能暂时忝居东家之位了。既如此,那我宣布:为免官府追究,自即日起,原来的陈氏商行改名为明月茶行,与明月楼同归我所管辖。今天到场的诸位,望大家相互转告给咱们陈氏原来的伙计,若愿意回来的,就都召回来。 至于薪饷,咱们开业之初,自不敢与当年的陈氏商行相比,但待过个两三年,大家经营上了轨道,有了盈余,便重新比照陈氏旧制每月发放薪饷。至于赚到的钱,我商娇跟大家一样,按年资、职务配以身股,到年底给大家分红,可好? “身股?”众人大奇,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是何意。 商娇便将身股的意思与分配方式大致给大家解释了一番,便如现代的股份制公司里的员工按职务高低、为公司工作的年限配股,到年终给工人发放公司盈利的方式。这种制度虽会削弱公司老板的一部分利润,却能极有效地激发公司员工的凝聚力、向心力及团队精神,是现代企业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而这种给所有工人配股的方式,换在一千多年前的大魏,却几乎成了一件大家闻所未闻的事情。所有的雇员受雇于商户,再是劳苦功高,也不过是为东家卖命而已。若赶上东家仁慈,年终赏个利市红包,大家便心满意足。而像商娇这样,直接将身股制度写入章程,让每个工人都能得到实际利益的,大家更是见所未见。 所以得知了身股制,现场的几百号人顿时沸腾了起来。众人了解了身股的意义,一听自己竟然可以以职务的高低、年资入股,成为商行实际当家做主的一份子,在年终时不仅有薪饷,还有商行盈利之后的分红,也无不欢欣鼓舞,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只觉得跟着商娇,仿佛看到了人生新的希望,于是纷纷叫道:“唯东家马首是瞻!” …… 与大家解释了一番,商娇又与王掌柜、叶傲天等约定了改天召集所有管事,共同协商商行的身股制改制之事,这才送走了众人。 阖了宅门,商娇一步一步走回了灵堂之上,重新跪在陈母灵前,看着陈母的牌位,怔怔出神。 许久,她幽幽开口,对着陈母的牌位问道:“娘,今日的一切,您在天有灵,也一定看到了吧?陈氏没了,原先的一众老伙计老管事没了生计,很是艰难。女儿不想替代子岩的在他们心中的位置,但万事开头难,群龙又不能无首。所以,女儿只能接下了他们的请托,暂代东家一职。 待过些时日,女儿与王、叶两位管事议定了股权的章程,便能让渡给大家共同经营,让大家都能有事做,有衣穿,有饭吃……再不用受别的商户的欺负……我们陈氏的人,不能被外人欺负! 届时,纵然没有了我这个东家,一切也都不重要了。新接任的人只要按章程办事,为大家谋福利便可。娘,我这样做,虽说不能重建陈氏,也不能为自己谋利,但却可以实实在在帮助到咱们陈氏以前的老工人,想来您与子岩在天之灵,也必不会怪我的,是吧? 娘,有些话,您在生的时候,我不能跟您讲,现在您走了,我才能告诉您。子岩,其实是我害死的。 当初,是我救下了一个叫穆颜的姑娘,又因为贪生怕死,让她去顶替了胡家死去的女儿胡沁华,嫁入皇宫。而高淑妃,却害死了她的生父与腹中的孩子…… 后来,胡沁华假孕受宠,用尔朱禹的孩子顶替她失掉的孩子成为太子,又独得皇上宠爱,借除去太后,助皇上夺回皇权之机,一石二鸟,并陷害了高淑妃,为她成为了替罪的羔羊,让高氏一族遭到屠戮…… 娘,这些事牵扯太大,我不敢说,也从不敢让子岩和您知道。我本以为,只要我替胡沁华保守秘密,便能天下太平。可她当时为拉拢睿王 ,几次三番示意我嫁给睿王。我拒绝,她便以为我生了二心,对我生了恨,并牵连了子岩,最终因为高小小的冒失,害得子岩身死狱中,尸骨都不能敛入棺材,入土为安…… 所以,娘,我想离开天都这个伤心之地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心惊胆战,日夜难安,每每想起子岩,更是伤心不已。 而让我更害怕的是,我怕现在的平静或许只是暂时的,我知道胡沁华的秘密实在太多,我怕她终有向我举起屠刀的一日……我心已碎,早不怕死,可现在我有了诺儿,我怕有朝一日纵我死了,胡沁华也不会放过子岩这唯一的一点血脉……若当真如此,我便真愧对子岩,愧对您,愧对陈家了…… 不过娘且放心,就算我带着诺儿离开了天都,也终会有回来的一日。因为,子岩的事还未平反,我不能让他背负谋逆的罪名,永远被埋葬在那阴森恐怖的乱葬岗上。我会等,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会保全自己和诺儿的性命,等待胡沁华老去、死亡的那一天,等到这件事终于淡去的那一天…… 到时,我会回来,为子岩敛骨重葬,让他可以入土为安……娘,我发誓,终我这一生,也一定会将这件事完成!” 商娇就这样,絮絮地在陈母灵前说着,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女儿,在与母亲聊着最平常的家事。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她的心有多疼。 因为,有一个男子,他早已看透了她,知她心萌离意,也曾无数次的哀求过她不要离开…… 可商娇,她也一次次地承诺过,她不会离开他。 却注定在他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的失信。 284、顾虑 284、顾虑 时间过得很快,料理完陈母的后事之后,一切便趋于平静,一眨眼,一个半月很快便过去了。 最近一段时日,商娇几乎足不出户,连明月楼那边也去得少了。店里的事,也几乎全托给了高大嫂、黄辛与常喜三人照应。 而让商娇足不出户的原因,便是诺儿。 诺儿虽还不足月,但小小的婴儿,着实可人着怜。除了饿了或尿片湿了,一般时间小家伙都在呼呼睡觉,几天时间,在奶娘周絮娘的照应下,如吹气一般的胖了一圈,蜕了红红的胎皮,又白又胖,惹得商娇爱得不得了,重活重心除了这个小小的婴孩儿,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她既不能日日去店里照应,便让常喜常去明月楼。一来,商娇要照顾诺儿,实在抽不开身;二来,经过前阵子常喜抗婚又悔悟,愿意与黄辛定亲之后,二人的亲事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商娇派常喜过去照应,也能趁机与黄辛多亲多亲,免得小两口生分,在商娇看来,确实是一件好事。 所以近段时日,常喜便安宅、明月楼两端跑着。可家里毕竟多了个会哭会闹的小婴儿,有时半夜折腾得常喜休也休息不好,第二日还得顶着个熊猫眼去明月楼,商娇看着也着实不忍,遂吩咐黄辛再在后厨腾了间房,若天晚了,常喜便不用日日归家,便与高大嫂、黄辛都歇在楼里,省得来回辛苦。 更让商娇放心的是,明月楼里自从有了精明的高大嫂的照应,再加上黄辛卖力的吆喝,常喜对于菜品质量的管控,生意竟比之前更加火红,午时与晚饭时的生意竟好得不能再好,每每都有食客在楼外排起长队,引颈等待用餐,赚的银两也越来越多。仅十一月这短短三十日,竟已有了超千两的流水收入。 待月底高大嫂报来账目之时,连商娇自己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她更加放下心来,将明月楼交给三人,自己乐得当起了甩手掌柜,在家与奶娘专心照顾诺儿。 至于重建商行的事,一切均如商娇所料。 一入冬,李铁汉果然又组织了蜀地的茶农,背了上好的茉莉花茶来到大魏,找到陈氏商行旧址。茶农们上次初尝甜头,这次便试着多背了一千斤花茶,总共六千斤来。一群人喜滋滋的,本以为会卖得好价钱,却不想到了商行门口,看着上面几重的官府封印,才知陈氏出了大事,已被官府抄没。 这一来,蜀地的茶农们便一下子没了着落。入冬的大魏北风号卷,漫天飞雪,天寒地冻。而蜀地地处西南,气候温润潮湿,茶农们本就受不住这样的气候。因为无钱住店,冻伤冻病了不少人。大伙儿本想再挨些时候,待卖出些茶去换得路费回蜀,可奈何茉莉花茶因太后一案,颇受人忌讳,大茶商们根本不敢接收,小茶户们也无力接盘,遂一时困顿在大魏,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哀鸿一片。 恰此时,叶傲天派出的一队人马找到了茶农们。他们先找到领头的李铁汉说明来意,特意指明他们是受商娇指派而来,又出钱为冻伤冻病的茶农们延医请药治病,还特意拿出自己厚实的棉衣赠予茶农…… 待茶农们都安顿了下来,叶傲天才将这一年内,陈氏商行所遭受的灾难与李铁汉等人细细说了,又说明了商娇近日的情况,特特言明她虽也不富裕,却仍然重信守诺,惦记着与李铁汉等蜀地茶农的约定,拿出两千两银子买他们的茶。并言明,商娇有言在先,此次虽没能付予茶农全款,但却记入明年茶叶的欠款中。待明年茶行有了盈余,便将今年拖欠的茶款尽数,连着明年新茶的茶款,一并算给茶农们。 李铁汉等一众老实巴交的茶农受了商娇及大家对茶农们的礼遇与照顾,又听闻了陈氏虽遭了重创,但无论是商娇还是商行的员工,都还记得与茶农的约定,愿意拿出自己仅有的积蓄,买下茶农的茶,不足的款项,明年还能补上,不由得大为意外,更对商娇感激涕零,哪里还有不应之理? 于是,原值市价三千两银子的花茶,茶农们二话不说,以六成的价格尽数倾于叶傲天。不仅如此,茶农们还与叶傲天约定,商娇的明月茶行与蜀地的茶农达成秋茶独家收购协议,明年的此时,蜀地的茶农们再背茶来魏,独卖于明月茶行。 而作为回报,虽然茶农们坚辞不受,叶傲天依然将余下的两百两银子赠予茶农们,以作返乡之用。并签下协定,今年所欠的一千两银子,由明年一并补齐。 如此一来,双方皆大欢喜。茶农们养好了身体,又去安宅看了一回商娇,这才欢天喜地的回蜀地去了。 而叶傲天得了六千斤茶,立刻召集王掌柜等几个家中有祖产的五兄弟,硬是将自家的屋子辟出几间来,打通做成了茶馆。 其后,商行的几百兄弟按六家店铺算,每家近四十人,分两班制各自营业。每家各领花茶一千斤,按早议好的价钱,共同分销这批茶。 为提高茶馆在天都的市场占有率、吸客率,叶傲天甚至与王掌柜又自市井中请了些流水的杂耍戏班、说书人,一家一家的轮流演出,更将商娇曾经制的麻将再定拿出,供给大家玩耍,以确保茶客每日都能看到新节目、新花样,常来茶馆消费。 如此一来,茶馆在初开业的前几日萧条了一下之后,便又突然火爆了起来。每日里,往来的客商来茶馆饮茶、谈天、听书、看戏、玩耍的,络绎不绝,客似云来。连带着,连茉莉花茶也不再为天都百姓所忌,反倒更加受有追捧,令当日未能及时买入蜀地茶农花茶的茶商们后悔不迭。 如此,待十二月底时,几家茶馆除去人员的薪饷,茶水的支出、请戏班……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后,竟也扭亏为盈,加在一起,竟净赚了一千多两银子! 待王掌柜召集账房的伙计,将所有账目制出,告知大家以后,所有人皆兴奋不已。 此事上报到商娇那里,商娇在震惊之余,也感慨着大家团结的力量如此强大,更觉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她于是立刻将几个管事召集在一起,大家在安宅内开起了会议,议定了东家、掌柜、管事及以下各级人员的身股问题,决定以厘作为单位,现有的下级雇员全作为原始股东,配以一厘身股,以后每两年加一厘;管事以上雇员则配十厘,即一分身股,以后每两年加一厘……再以所得盈利,年终进行分红。 如此一来,几位管事初初一算,一千两的银子,各自得的银钱便已有几十两,下级的雇员也能得到几两银子,这还只是一个月的盈利而已,若是一年…… 大家这般一想,立刻热血沸腾,情绪高涨,信心满满。对商娇的身股政策交口以赞,更对她的执行能力信服得五体投地,干活时也更加卖力起来。 至于在陈氏的数百号人员落难时,曾欺负和殴打过他们的两家挑行的管事,更有后话: 据传,一日晚间,夜黑风高,城南“得利挑行”,和城北的“金鑫挑行”的几位管事下了工,在回家的路上,无一例外,被一群人当头套了麻袋,一阵拳打脚踢,打得嗷嗷叫唤,遍体鳞伤,却毫无招架之力。 事后,两家挑行都报了官。但官府细察之后发现,虽然两家挑行的管事无一例外的都挨了打,但因其事出突然,并无人看清施暴者的模样,再加之两家挑行本就龙蛇混杂,素日里也多有不睦,不能排除是挑行内斗之嫌,遂草草结案,挨打的管事也自认倒霉,各自回家养伤去了。 当安思予将此事告知商娇的时候,商娇正在香香的磕着瓜子。听到最后的结果,商娇再抑不住心中坏笑,扑的一声,呛得一粒瓜子自鼻孔里跑了出来。 安思予也忍不住嘴角上翘,望着商娇,一脸了然地明知故问:“娇娇,此事……不会是你给出的主意罢?” “哈哈,怎么可能……”商娇忙连连摇头,伸出一只手来,淡定地将那粒跑错了地方的瓜子放到石桌上,这才心虚地对安思予道:“对了,大哥,咱们就不说这件事儿了。再过几日,便是荐考之时了。你近日来书读得如何?” 她眨巴着眼,刻意转移了话题。 安思予好笑地白了商娇一眼,这才启唇道:“功课之事,当是无甚问题。只……”他说到此处,又欲言又止,一双眼看着商娇,似另有深意。 商娇便觉有些奇怪,遂问道:“大哥,只是什么?” 安思予眯了眯眼,仰头看了看院子上空蔚蓝的天空,谓然一声长叹。 “只入得这公门王府,我便再不是自由之身。也许,我此生再不得自由,不得再陪你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翱翔……娇娇,便是这样,也当真无所谓吗?” “……”商娇突然无言以对。连磕瓜子的手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许久,她敛了眉目,在唇边漾起一抹浅笑,道:“大哥,其实你不必顾虑我。我有了诺儿,也有了自己新的生活。我有明月楼,有茶行……我总会把自己的生活,活出我自己想要的精彩来。而大哥……” 她咬了咬唇,沉思许久,终一仰头,向安思予笑道:“大哥自小得父聆训,以父志为志,有读书人的清高廉直,也有谋士的足智多谋,冷静睿智,合该是天生的文治之才,不该为了我,为了这所谓的自由,而放弃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大哥不要忘记,这也是大娘的遗愿。” 末了,商娇重重地加了一句。 安思予闻言,眼中似闪过一丝伤痛,却立刻又别过脸去。 285、拉扯 285、拉扯 “即便……即便,你我会因此而有朝一日生分,你也无所谓吗?” 许久,安思予终捺不住心里的伤痛,轻轻地问。 “……”商娇轻咬贝齿,再一次无言以对。 许久之后,她轻扯唇角,勉强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哥,你有你的人生,便是一时沦落,也必然有飞黄腾达,凤凰涅槃的一日。而我……”她轻轻地,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注定只是大哥生命中的过客,在彼此艰难之时,与你相互扶持。 待得日后,你功成名就,家有贤妻,儿孙满堂,享尽人间天伦之时,我必也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默默的祝福着你。 这是商娇想要对安思予所说的话。 可不知为何,她说不出口。 许是因为安思予脸上那一抹受伤的神情。 许是因为他们注定到来的分别。 她知道安思予所有的好,也懂他对她的感情。 可她忘不掉与陈子岩所经历过的美好,忘不掉亲眼所见的,陈子岩惨烈的死状。 那道伤,或许终她一生,再无痊愈的可能。 她又怎么忍心,将他拖进来,与她日复一日,生生活受? 安思予深深地看着商娇,似要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进眼里,才能明白她的心。 他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娇娇,你方才说,我是涅槃重生的凤凰。可你知道吗,你在我的心里,才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我亲眼看着你,从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天真无邪的姑娘,一步一步走来,受尽折磨、历尽打击,却依旧如此坚强,不改初心,凭着自己的本领,不仅拥有了明月楼,还重建了茶行,给陈氏原先的几百号雇员重新觅得出路……这些,不仅我一人,便是世间无数男儿,也无法与你相较。 可是娇娇,人生的路,毕竟难走。你一个女子,实在辛苦。大哥希望自己可以带给你幸福,或是看着你幸福。还有诺儿,他始终不能没有父亲……” “诺儿有我就够了!”商娇突然出声,打断了安思予的话。看安思予脸色变了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突然说得重了,遂强笑了一下。 “大哥不必担心我们母子将来的生活。你现在的重心,当放在荐考之上。待将来,大哥过了荐考,得了举荐,入朝为官,我身为大哥的义妹,与诺儿母子俩岂不更有了倚仗了么?” 安思予闻言,愣了半晌,终无奈地咧咧嘴,摇了摇头。 “也罢。”他叹口气,笑道,“有些事,现在说来确也为时尚早。” 他说着,站起身去,向小屋走去:“我去看看诺儿。” 商娇也跟在安思予的身后起身,走进了小屋。却见诺儿此时早已醒了,奶娘正拿着拨浪鼓,逗他咯咯的笑着,露出没有牙齿的嘴,胖乎乎的小手也举到空中,一抓一抓,想要抓住那吸引着他注意的小鼓。 “小家伙,来,叔叔抱抱!”安思予娴熟又小心地一手托着诺儿幼嫩的脖子,一手托起诺儿光溜溜的屁股,将诺儿抱进怀里,怜爱的亲了一亲,又摇了一摇。 “诺儿,你要快点长大,长大后叔叔教你背诗写字噢……”安思予裂唇哄着诺儿,笑得见牙不见眼。 诺儿躺在安思予怀里,大大的眼睛晶亮地看着安思予,也学着他的样子,“噢哦,噢哦……”的回应,伸出手去,想去抓安思予的脸。 商娇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温馨,安宁,温暖…… 就仿佛,他们是她的夫与子,是她生命所有的意义。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她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安思予正摇着诺儿,与诺儿玩儿得正起劲,突然感觉胸口一热,紧接着,一股热乎乎的水流的感觉便浸入了衣服,顺着他的胸口顺流而下…… 安思予愣了愣,待意识到那种热乎乎的感觉是什么之后,他整个人便不好了。 “嘿、嘿……诺儿!”安思予惨叫一声,语无伦次,赶紧将小家伙举到一臂之外。 正无声干着“坏事”的诺儿尚未有知觉,还在一柱擎天地向上飚着水柱,安思予这一举,水柱顿时飚了他一头一脸…… 安思予顿时呆若木鸡。 终于尿完了的诺儿一双眼睛还无辜地望着眼前湿淋淋的安思予,咧着无牙的嘴咯咯直笑,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制造了多大的混乱。 最后,奶娘悄悄地上前,从平举着诺儿,已经石化的安思予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诺儿,这才放下心来,搂在怀里抱紧。 顺带着瞅了安思予一眼,她憋着笑,尽量稳着声音劝慰他道:“安公子,没事儿……童子尿,很补……嗯,很补……” 商娇也很想憋着,但看着眼前被诺儿的尿淋了一头一脸,生无可恋的安思予,又听得周絮娘如此“奇葩”的劝慰,她再也忍俊不禁,笑了个稀里哗啦,肚子疼得打滚。 …… 时光,便在这样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慢慢流逝。转瞬间,便是元月初一,新年伊始,也是安思予荐考之日。 这一日,商娇早早起来,趁着奶娘与诺儿还在睡觉的功夫,她生了灶火,又亲自煮了两枚糖水蛋,待安思予刚刚跨出房门,便急急地端到了安思予面前。 “大哥,快快,快趁热将蛋吃掉!”她捂着耳朵冷却被烫红的手,跳着脚道,眼中满是欢欣与鼓励。 安思予目瞪口呆地看看碗里的蛋,又抬头看看一脸期待的商娇,失笑问道:“……娇娇,你这是做什么呀?” 商娇也笑,道:“做什么?祝我大哥高中啊!” 边说,她边在石桌上划了个“100”,又指了指碗里的勺子,道:“这是1,两个蛋代表00,合起来就是一百,满分的意思!吃了我的糖水蛋,包大哥中得头魁,从此飞黄腾达,官运畅通!” 边说,她边在安思予旁边坐了,满脸期待地仰望着安思予,催促道:“大哥,快吃啊!” 安思予嘴角抽了抽,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满脸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拿了勺子,将碗里的糖水蛋舀起,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似乎每一口都在咀嚼,细细品尝。虽然,安思予并不奢甜,但寒冷的冬天,一大早起来,便能吃到这么一碗热腾腾甜滋滋的糖水蛋,让他的心似乎都是暖的,甜的。 终于,待安思予吃完早饭,商娇又去里屋替他拿了披风,亲自替他披好,然后仰头向他笑道:“大哥,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娇娇在此祝你一雪前耻,旗开得胜,取得好成绩!” 安思予看着眼前比自己挨一个头的商娇,她那么娇小,站在他身旁,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刚长成的小姑娘一般,娇憨活泼,对生活与爱情都充满了憧憬。 可他知道,他们都已不能回到当年。 当年,若他初遇商娇之时,便是现在的这番模样,功名傍身,前途光明…… 他早就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心意,也对她志在必得了。 又岂会自卑退缩,甘作陪衬,生生抑下心里对她早已满溢的爱意,将她一次又一次推离自己,看着她与陈子岩相知相爱,真心付出,却到头来万事成空,心字成缺? 便是这一刻,安思予突然对自己自接旨以来所做的决定,犹豫了,动摇了。 其实,他自接旨那一刻起,就不曾真心想去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朝廷能够恢复他的功名与名誉,安思予已经觉得此生无憾。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能陪在商娇身边,待她将明月楼、明月茶行的事情理顺了,诺儿再大一些,他们便能离开天都,四处游荡,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便是这一世,商娇都不能忘却陈子岩,不能接受他的爱,也没有关系。 他会陪着她,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看高山河流,小桥人家。 他会一直陪着她。 所以,安思予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并未将全副心神都用在学业之上。 也可以说,他根本无心仕途。 他只想做平平凡凡的升斗小民,陪在自己最爱的女人身边,哪怕籍籍无名,哪怕不能光宗耀祖,但只要在她身边,此生便已圆满。 可这一刻,他犹豫了,动摇了。 他爱她。 他怎么可能不希望得到她,得到她的回应? 若她当真希望他可以一雪前耻,大展鸿图…… 他是否应该也去争上一争? 若他达成了她的愿望,是否便有了可以一直伴在她身边的资格? 亦或是,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资格? 安思予这般想着,心在入仕与出世之间拉扯着,一时竟破天荒的没了主意。 所以,思索到最后,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娇娇,你当真希望我荐考获胜,入朝为官吗?” 商娇先前便见安思予一脸茫然出神,便料得他心里有事,却不知到底是何事困扰着他。此时听他临出门还向她询问,顿时明白他心里的犹豫挣扎,遂立刻笑道:“当然!大哥若今后做了官,我在天都也能有了倚仗,将来做起生意来,自然也能顺遂许多,我和诺儿的日子便都好过了!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安思予闻言,悄无声息地偏头打量了商娇一番,见她神情自若,语带肯定,再加上她说的话也是在情在理,遂终于打消了心中疑虑。 “好,大哥明白了。”他温淡地道。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安思予笑得一脸轻松,执了手里书卷,意气风发地道:“大哥这便去了,娇娇,再见。” 商娇送安思予到门口,看着安思予步伐坚定地向前迈步而去,也向他轻轻挥了挥手:“大哥,再见!” 286、惊悉 286、惊悉 送走了安思予,这一日,商娇总是魂不守舍,一会儿打翻了灶台上的油灯,一会儿又洗破了衣裳,便连抱着诺儿也差点儿摔了,吓得奶娘将诺儿抢进怀里,再不让她抱。 待得日落,倦鸟归巢,安思予才踏着初升的星辰,意兴满满地回到了安宅。 当敲门声响起时,一直在院内石桌前迷迷糊糊等了一日的商娇突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飞快地冲到门边,拉下了门闩。 “大哥,你回来了?”她惊喜地叫着,接过他手里的书卷,赶紧仰头,有些紧张地追问他道:“如何,今日考得如何?” 安思予点点头,脸上满是自信的微笑。 “题不太难,便是关于中书院中,上下午各做了一篇文章而已,一则诗辞赏析,借机抒志,一则论治世,我答得都尚可。” “真的?”商娇闻言,再看安思予脸上自信,知他所说的尚可,应该中选问题不大,一时大喜,“那真是太好了!” 边说,商娇边引了安思予坐到桌前,又端上了自己亲自做的几样小菜,笑着为安思予斟了酒,也挨着安思予坐了,捧起酒杯,向安思予笑道:“大哥,那小妹在此事先预祝你一举高中,从此蟒袍加身,富贵尊荣,一展抱负了!” 说完,商娇一仰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安思予看着商娇爽利与开心的模样,不由无奈地笑道:“看你急的。我虽是感觉尚可,但朝廷选拔人才,却容不得半点马虎,还要经过一层一层的考官审阅品评,方才能评出优劣等级,加上最终上报朝廷,由皇上定夺,中间任何环节若出现半点纰露,大哥便依然名落孙山,沦为布衣闲人而已。你这般着急,倒让大哥有些害怕,计较起得失来。” 商娇却不管安思予是谦虚还是真的心里无底,听他这般说完,反倒耍起赖来,将酒杯往桌上一墩,再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笑道:“这我可不管。我只知道,我大哥有惊世绝艳之才,就应该赢得荐考,出人头地,一展长才!便是这次不中……呸!说错话了,大哥一定会一举中的才对!届时,小妹更要与大哥大醉一场,为大哥庆贺上三天三夜呢!” 说罢,商娇再一仰头,又将杯中酒一干而净。 安思予见状,忙将自己杯里的酒喝净,方才腾出手去,按住了商娇的酒杯,又将酒壶往自己的身边挪了挪,方才笑道:“喝酒伤身,浅尝辄止既可。待得明年过完年,成绩出来之后,若大哥真高中了,我们再大醉一场,如何?” 商娇闻言撅了撅嘴,意犹未尽地看了看安思予肘侧的酒壶,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笑道:“也罢。这庆功酒,待得大哥高中之日再喝也不迟。” 边说,她边拿了筷子,递到安思予面前,期待地道:“那大哥再尝尝我做的小菜,可还合口味?” 安思予似有些惊诧于商娇今日的殷勤,似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她的筷子,挟了一口小菜在嘴里,吃了,不由眼睛一亮:“蜜汁卤鹅?你做的?真好吃!” 边说,他又边挟了另外几道菜吃了,也觉得咸淡可口,味道叫绝,不由交口称赞。 商娇见安思予吃得开心,不由也由衷地笑了开来,替安思予再挟了些菜在碗中,道:“大哥多吃些。素日里,总是大哥在照顾着我,我却极少为大哥做些什么。今日便让我也请大哥吃上些好的,好好报答报答大哥。” 安思予闻言,原本已挟菜到嘴边的手便顿了一顿。 “娇娇,你知道,大哥为你做任何事,都只是出于大哥的本心,从未想过要你报答。”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正色道。 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商娇向他说起什么报答之类的话,安思予的心里便满是不安。 那种感觉,仿佛他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走不进商娇的心,成不了她真正的家人,真正的亲人。 商娇见安思予不豫,忙连连点头,迎合地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大哥待我最好了,大哥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大哥待我这么好,我自然也想为大哥做点儿事啊,大哥总不会连这点儿小小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边说,她边偏过头,朝安思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装作委屈的模样。 商娇古灵精怪的模样顿时逗得安思予大乐,扑的一声笑出声来。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额前的刘海,爱怜又无奈地笑道:“好。你既这么说了,大哥在此便多谢娇娇赐饭了。”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又端了碗,一起吃起饭菜来。 安思予心不在焉的慢慢吃着饭,又侧头看着面前只顾埋头吃饭的商娇,想起今日发生的事,心里说不出的疑虑与困惑,终于按捺不住,淡声道:“对了,娇娇,大哥有一事相询。” 商娇正埋头吃饭吃得起劲,闻言头也不抬,直声道:“大哥有何事要问?直说便是。” 安思予便沉默了下来。他半垂着眼,思索了半晌,轻声问道:“你是否……答应过睿王什么事?” “……”商娇顿时一呆,连吃饭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经安思予这么一提醒,她才突然想起,她曾经答应过牧流光,待她手边的事情处理完后,要亲自去鸿锦庄园,向睿王致谢。 可她本来就糊涂着,不知该如何向睿王有所表示,才算对得起他的付出。再加之后来陈母新逝,她又忙陈母后事,又要照顾诺儿,还要兼顾明月楼与明月茶行的诸多事宜,便将这件事忘到了九宵云外去了。 如今听安思予这么陡然一问,她的心立刻一紧,赶紧抹了抹嘴,谨慎而又小心地问:“……你今日见着王爷了?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 安思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今日我的主考官,便是睿王与胡沛华……考试当时,睿王倒没有说什么,只后来待我考完,胡沛华走了,睿王便叫住了我,问了我几个问题……” 说到此处,安思予似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商娇,欲言又止。 商娇咬了咬唇,问:“什么问题?” 安思予这才缓缓道:“睿王问我,你最近在做些什么。” “你如何答?” “我说,你近来很忙。既送走了陈伯母,又要照顾诺儿,既要兼顾明月楼的生意,还成立了茶行,接掌了原先陈氏的数百号工人……” 商娇点点头,道:“大哥这么回王爷并无不妥……睿王后来怎么说?” 安思予脸色凝重地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我这样回睿王并无不妥,但王爷却似乎显得很不高兴。他遂对我道:商娇姑娘执意行商,自然是很好的事情。但本王听说,经商之人最讲诚信,本王想请教商娇姑娘,若有人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无法兑现,也应亲往致歉。可派人敷衍,是为何意?睿王说完,便拂袖离去了” “派人敷衍?”商娇闻言大奇,莫名其妙地望向安思予,不懂睿王话中深意,“我近日忙身边的事情尚自顾不暇,连与王爷约定的事情都忘记了,何曾派人敷衍过他?” 安思予也点点头,却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此事我想来想去,也是百思不解。睿王自不可能撒谎诓骗你我,那他现在这般问,必然便是有人趁着你近来事务繁忙的间隙,私下与睿王有所联系,甚至冒你之名,约了睿王相见……可此人是谁呢?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安思予说完自己的分析,便与商娇面面相觑,相对沉思。 商娇也努力地在自己脑海里搜索着,究竟是谁会冒她之名,约见睿王。 突然,一个熟悉的人浮上了商娇的脑海。 只有她,知道牧流光曾与自己有过约定,待自己得空,去鸿锦山庄与睿王相见。 也只有她,作为自己的亲随,可以轻易哄骗牧流光,让他替她传话,引得在鸿锦山庄休养的睿王现身相见。 “常喜!” 安思予与商娇异口同声地大声道。 得出了这个结论,商娇顿时眉头紧蹩,整个人都觉不好了。 她烦躁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霍然起身,在院子里疾走,大叫道:“常喜她想做什么?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就算她对睿王还未曾死心,但与黄辛的亲事,却是她亲口答应的啊!她这般不顾廉耻礼义,出尔反尔,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安思予沉默着,看着商娇焦躁的模样,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当日黄辛与老娘前来提亲,却被常喜所拒,赶出了安宅。可仅仅过了几日,就在商娇准备取消她与黄辛亲事之时,她却又突然找到黄辛,表示自己愿意委身下嫁。 这些事,他还历历在目,就仿佛发生在昨日。可虽然他当时便已察觉有异,却不知常喜意欲为何,再加之他的全副身心,都在当日遭受重创的商娇身上,又哪里会去顾及一个小小的丫环的心思? 可当安思予联想到今日睿王刻意留他下来,询问他商娇的事情时,眼中出离的愤怒中,竟有一丝受辱的神情,心里竟莫名的不安起来。 所以,他微抬手,止住商娇的暴走与愤怒,轻声道:“娇娇,稍安勿躁。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常喜与黄辛之间的婚事,而是常喜约见睿王的动机,以及那日她见到了睿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到这里,安思予突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他害怕,有些事,在他与商娇的不知不觉间,已经朝着他们不能掌控的方向发展了下去。 287、突袭 287、突袭 经了安思予的提醒,商娇总算从最初得知实情的愤怒与烦躁中回转过神来,方才冷静下来,开始思索该如何向常喜求证此事。 此时此刻,商娇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件事,是自己的错觉,是对常喜的误解。 她不愿相信,那个在灵堂上抱紧她,在连州与天都都与她相依为命,被她视作姐妹一般的小丫环,会为了一个并不爱她,甚至根本从未将她放在眼里的,可望而不可及的男人,放弃她为她安排的婚姻,置她于无信无义的境地。 很快的,在安思予的相请下,高大嫂顶着漫天风雪,来到了安宅。 这是安思予的提议。高大嫂现在无家可归,便与黄辛、常喜都住在明月楼后厨辟出的屋子里,若常喜近日有所异动,依高大嫂的精明,自不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所以,当高大嫂来到安宅,商娇也不多言,径自带了她,去往了自己所住的正房。 “嫂子,”甫一坐定,商娇便凝了神色,直奔主题,“今日我请嫂子来,是有一事相询,便是有关我屋子里的婢女常喜,她近日住在明月楼里,嫂子可曾见她有何异常没有?” “常喜?异状?”高大嫂用热茶暖着手,有些莫名地问。 此时天色已晚,安思予却突然来到明月楼中找她,只道商娇有请,又未向她明言所为何事,她自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匆匆跟了安思予而来。却不想与商娇刚一见面,却听她问及常喜的近况,不觉有些缓不过神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高大嫂努力地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没有呀。店中账目无错,喜姑娘素日里监督厨房采买,也满严格与勤劳的,从未出过差错啊……” 商娇闻言,知道高大嫂想得偏了,遂摇摇头,“嫂子,我不是问常喜在店里的事。我是问她……近来生活状况如何?比如,她与黄辛近日如何?”她小心提点着。 高大嫂悚然一惊,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东家想哪里去了?这喜姑娘虽与辛小哥定了亲,但我平素里观二人相处,倒是拘谨得很,连话都极少说。入了夜来,喜姑娘便紧闭窗户,根本不会理会辛小哥的,更不可能……” 面对高大嫂的自说自话,商娇颇感无力的掩面。 她知道,高大嫂又一次误会了她的意思。 可毕竟,商娇还是从高大嫂的话里,听出了另一丝别的含义。 冷淡。 常喜对黄辛,很冷淡。 冷淡得甚至不像一对定了亲的男女,倒像一个屋檐下的,共事的同事。 只是,古时女子的矜持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让商娇、安思予、高大嫂……甚至连黄辛自己,也没有看出常喜的异状。 “大嫂,”商娇抬手,打断了高大嫂的话,又进一步的提醒道,“我也不是说这个……我是问,大嫂与常喜既住在一处,可曾发现她是否私自外出过,或是单独与何人见过面之类的?” 毕竟,鸿锦山庄如此远,便是马车来去也要一两个时辰,常喜若独自外出去那里见睿王,不可能轻易来回,那必然也逃不过高大嫂的眼睛。 果然,经商娇这么一提醒,高大嫂总算回过味来,双眼眯了一眯。 “东家你别说,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当真想起一事来……” 高大嫂饮了口茶,努力地回忆着:“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那应该是上个月,喜姑娘初搬到明月楼不久吧……有一日午时,喜姑娘曾出去过一段时间——也就半个时辰左右吧。当时店里正忙,我们急得到处找她,所以这件事我特别有印象。后来喜姑娘回来,我们问她去了哪里,她却不说,只说去街上办了一点私事。 ……也就在当天,天刚擦黑,喜姑娘就说累了,独自回屋落闩休息了。我还在奇怪,往常喜姑娘总是我们三人中最晚睡的一个,那日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还以为她生了什么病。结果第二日清晨醒来,却见喜姑娘屋中未落门闩,人也不见了…… 我当时觉得此事挺奇怪的,外面下这么大的雪,天气又冷,你说这喜姑娘能跑哪儿去?遂我找遍了整个明月楼,也没见喜姑娘的身影。正想吩咐辛小哥来东家家里看看,一开门,便看见喜姑娘正站在门外,穿着一件我从未见她穿过的粉锦色的衣服,眼圈红红的,似被人欺负了一般……我问她发生了何事,为何她不在店里?她却回我昨日天冷,她担心东家与诺儿,遂半夜起来,回家看了看。我见她说得在情在理,便也没有再多问……此后,我便也就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了。” 高大嫂断断续续地说着,末了,她觑了眼对面面色沉凝,双拳紧握的商娇,担忧地问:“……东家,可是喜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情?” 商娇此时早已气得全身发抖,紧咬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担心她与诺儿,遂半夜冒雪回家看他们? 好个常喜,冒了她的名去见了睿王,竟然还有脸编出这样的谎话! 她竟不知,竟不知常喜竟还有这样的本事,睁着眼睛就能说鬼话! “嫂子,”半晌,商娇强捺住心里的愤然,尽量平静自己的心绪,淡声道,“那一日,常喜回来之后,可曾做过什么事?之后这段时日,常喜又有何异样?事无巨细,嫂子但凡知道的,尽可说与我听。” 高大嫂闻言又细思了一下,摇了摇头,“真没了。那一日……喜姑娘再无什么异状……哦,实在要说,倒好有一桩,但想来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何事?”商娇紧着声追问。 高大嫂的面上便显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她咬咬唇,索性走到商娇耳畔,与商娇轻轻咬起了耳朵。 “嫂子是说……你那日曾看到常喜在偷偷洗带血的亵裤?”商娇闻言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看向高大嫂。 高大嫂也觉此事颇有些尴尬与稀松平常,遂一挥手,自嘲着替自己解围,“嗨,咱们女人每个月谁没有个小日子?嫂子这也是小题大作了……” 高大嫂话音未落,商娇却已额头冒汗,心如揪起,耳中隆隆作响,人便像抽了筋髓一般,瘫在了圈椅里。 常喜莫非与睿王…… 不不不,这一定是个误会,是个巧合。 她经捺着心里的焦躁与不安,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绪。 睿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王府里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姬妾,个个家世显赫,对他千依百顺,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怎么可能会与常喜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 可为什么,商娇思来想去,每每忆及她曾在王府里出任教席时,睿王待她的暧昧态度,她心里便不安至极? 想到此处,商娇的心有如被万蚁噬咬般又麻又疼,甚至还有一丝厌恶。 她索性站起身来,飞快地向门外走去。 高大嫂错愕地看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直觉有异,脱口问道:“东家,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商娇头也不回,也不答她,只抬脚便出了房门,径往明月楼的方向去了。 **** 常喜卧在床上,有些艰难地忍受着腹内空空,却依然翻江倒海的冲动。 可那种晕沉想吐的恶心的感觉是何等的强烈,再加之她现在住在明月楼里油烟味浓重,便是到了晚上,她大打开窗户,任冷风嗖嗖灌入,冻得她瑟瑟发抖,也吹不散空气中油烟混合着食材腐烂的味道,催得她忍不住又一个翻身,拉出床下痰盂,吐得稀里哗啦。 好容易吐完了一阵,她略微喘了口气,艰难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疼痛与挣扎…… 她知道,她做了一件错事。 但这件错事,却是她拼却了全部的身心,抛却所有的一切,都想要达成的心愿。 如今,这个心愿终于得偿。 这是上天对她的垂怜,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 尽管,她对不起很多人;那日清晨,她初初醒来,便要忍受身体上巨大的不适,以及那与她有着一夜恩情的男人,毫无怜惜的,冷冰冰的一个字:。 滚! 可这依旧是她今生唯一的,华丽的梦。 更何况,她还得到了一件当初怎么也料想不到的“礼物”。 “他”会在她的腹中生根、发芽,慢慢长成…… 拥有着她或他的眉眼,是她爱的人的模样。她会守着“他”,看“他”慢慢长大,成为她心里永远忘不了的那个人的样子。 这便已是她今生最好的结局。 哪怕众叛亲离,哪怕遭人驱逐,哪怕无家可归…… 她依旧甘之若饴。 常喜这般想着,唇畔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的笑,苦涩而甜蜜。 只是,“他”还如此小,便折腾得她如此难受,只怕再过不了多久,便再掩藏不住了。 常喜正有些忧虑的想着,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只听“哐”的一声,在她还未回神之际,一个女人便挟风带雪,推开了她的房门—— “小……小姐?” 待常喜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眼前来人,不由心里一跳,脸色骤变,忙支撑着想从床上坐起。 商娇近日忙着照顾陈家留下的遗孤已自顾不暇,已许久不来店中照看生意,店里的一切事宜皆托给了新来的高大嫂掌理。况如今天色已晚,天寒地冻,她怎会漏夜来此? 甫一推开门,商娇便被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一幕惊得呆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竟觉浑身沁凉,一动也不敢动。 原本堆放杂货与时蔬的小仓库,而今改成的小房间内,常喜则躺在床上,面带病容的菜色,撑着身体斜坐在床上,一脸惊悸莫名地看着她。 而常喜的床下,是一个痰盂,里面装着些许不洁之物,散发着阵阵酸臭,加之屋中空气闭闷,流通不畅,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酸腐气息在房中流转,令人闻之欲呕。 这一切,让商娇的心,不断下沉,下沉…… 288、解决 288、解决 与商娇相较的,是常喜在见到仿佛从天而至的商娇那青白不定的面容后,那迅速自脸上褪去的血色。 “小姐,你……你怎么来了?” 常喜掀被而起,佯作淡定地扯着笑问道。边问,她边穿衣下床,向商娇走了过去。 只她不知,面带笑容的自己,脸色是何等的惨白。那种白,如灯笼的糊纸般,诡异,还透着一丝焦灼。 “小……” “啪!” 待得常喜走近,正欲张口询问,商娇忽然纤手一挥,一个巴掌便狠狠扇在了常喜的脸上。 猝不及防间,常喜没有一丝防备,被商娇打得脸重重歪在一边。 “小……小姐……”常喜捂着脸,几乎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回头去看商娇。半晌回不过神来。 商娇,她的小姐,那个连脸红高声也少对她有的小姐,今日竟然甫一见面,便这样待她? 莫非她发现了…… 常喜这般想着,愈加不敢轻举妄动,只敢抬起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商娇。 一颗心,惴惴着,狂跳如擂鼓。 正僵持间,高大嫂已气喘吁吁地赶至。见此情景,愈发不明所以,忙上前来打圆场。 “嗨,这是怎么了这是?”高大嫂几步跨进屋来,唇边还吞吐着白色的水雾,站在商娇与常喜当中,笑着对商娇道,“东家,喜姑娘做了何事,竟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你便看在她近日为明月楼劳心劳力,忙得身子得了风寒尚无暇医治的份儿上,饶了她这一回罢?” 得了风寒? 商娇冷笑。一双美目泛着了然的冷光,看向常喜。 常喜这一招欺上瞒下,瞒天过海之计,果然便得妙啊! 借着诺儿吵闹的机会,哄自己许她搬到明月楼的后厨居住。 却又借着放心不下她与诺儿的借口,瞒过了所有人,私下跑去约见了睿王…… 此时此刻,她心凉一片,看着常喜满脸的惊慌,竟觉如此好笑。 可偏偏,她却又笑不出来…… 接触到商娇的目光,常喜立刻心虚地又低下头去,再不敢言。 她以为她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她甚至将时间算计得那么好,瞒过了精明的高大嫂,骗过了聪敏的黄辛…… 却没想到,在看到商娇了然的目光时,她竟无从遁形。 二人就这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心中了然,却皆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商娇闭了闭眼,压下在心口盘旋不定的气流,稳住声线对高大嫂开口道:“大嫂,你先回屋去罢。我有一些事,想同自己的婢子说。” 高大嫂看了看商娇,又看了看常喜,见二人皆盯着对方,却缄口不言,情知自己在场,二人必不会有所交谈,只得连连应声,退了出来。 临出房时,高大嫂转身,担忧地看了商娇一眼。 相处日久,她是知道商娇的好性儿的。若非到了气急的地步,她是万不可能向平素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如此亲近的丫头发这么大的火的。 这件事,她用脚趾想,也知道必然是常喜做错了什么事。 至于是什么错事,她却不好问,也不敢问。 她只希望,这喜姑娘不要做出太出格的事来,将商娇气着。 这个姑娘,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悲伤与痛悔,承受了太多寻常女子不能承受的重扛与压力…… 她不希望因为喜姑娘做了什么错事,成为压垮商娇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大嫂一走,常喜所在的小屋中,便只剩了商娇与她二人,相顾无言,安静得诡异。 许久,商娇行上前去,在常喜身边站定,觉着脸问:“……这什么时候的事情?” 常喜缩了缩,紧咬着嘴唇,却依然怀抱着一丝希望,反问道:“小姐,您在说什么?常喜不明白……” 商娇怒极反笑。 好好好,好个常喜!这便是她这三年来一直视姐妹,从未有过一丝轻视之心,一心一意盼着她能有个幸福的归宿的常喜! 枉她曾真心以待,满心满眼替她打算,就算到了今时今日,事已至此,她依然顾及常喜的名声和此事日后对她可能会有的伤害与影响,特意谴走了高大嫂,才与她说穿此事。 可她常喜呢?到了此时此刻,她竟还妄图隐瞒她事情的真相,对她没有一句实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悔过之心! 遂商娇再不客气,逼近一步,看着惊惶倒退一步的常喜,咬牙问道:“我问你,是何时利用我与睿王的约定,假借我的名义,去约见睿王的?” 轰! 商娇的一席话,如五雷轰顶,让常喜顿时僵立当场,脑海里一片空白,抑不住地全身颤抖。 小姐,她还是知道了…… 饶是她再怎么想掩饰,饶是她骗过了许多人,却依然没有瞒过她那精明的小姐。 想到这里,常喜索性将心一横,咬了咬下唇,将心一横,抬头反问商娇道:“小姐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是……是牧侍卫告诉你的吗?” 商娇看着常喜被人揭穿,一副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不是牧流光,而是王爷?” “王爷?”常喜乍听之下,立刻眼前一亮,环着身体,抬起眼希冀地望向商娇,“竟是王爷亲口告诉你的么?……他还说了什么?” 商娇冷然地看着常喜甫一听到睿王的名号,那眼中便升腾而起的,掩都掩不住的灿烂星光,心中一时竟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苦涩地依然摇了摇头,她狠心地戮破常喜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你错了。睿王并无与我相见,我甚至连你们何时,发生了何事都不知道,王爷更不可能向我提及你……是安大哥今日荐考完毕后,主考的睿王拉了他,令他传话于我,说我既许诺,便应应诺,何以派个不相干的人敷衍于他……我与安大哥才知此事不对,推出是你从中做了手脚。” “……”话音一落,商娇便看到常喜眼中那唯一的一点光芒一闪,便如风中的蜡烛一样,瞬间熄灭了。整个人也像暴风雪中的孱弱的小树,摇摇欲坠。 不相干的人…… 常喜咧咧嘴,想笑,却有泪滑过了脸庞。 原来,她之于王爷,终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纵然,她第一次见到他,便将一颗少女的芳心相托予,从此心里眼里,唯一念的盼的,都只有她与他初见时,他风华绝世的一笑与赞叹。 纵然,她为了他,也曾费尽心思,想要阻挠商娇与陈子岩在一起,只为商娇若成了他的妾室,她便有了伴在他身边的盼头,哪怕为奴为妾,她也甘之如饴。 纵然,她为了他而抗婚,甚至一度宁愿自己孤独终老,却又在听闻商娇要将她另嫁后,遂索性一搏,反答应了与黄辛的亲事,令商娇放下戒心,这才寻了破绽,找到由头与他相见…… 于是,才有了那一晚,鸿锦庄园的小亭里,她伴在他身边,看他孤独而愤然的独饮美酒,她红袖添香,软言劝慰,极尽温柔之能事,终得偿所愿的,成为了他的女人…… 可是,当他自醉中清醒,看清他怀里的她的模样时,却立刻面露不豫,翻身坐起,向她冷声厉喝:“滚!” 那一刻的他,再不见了第一次初见时的待她的温和浅笑,惊艳赞叹,反倒是一脸的厌恶与嫌弃,仿佛视她为闪避不及的,令他不快的一个物什与垃圾…… 原本,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那一日,他只是因为她告诉他的,商娇的拒绝而愤然,所以他心情郁郁,连带着无暇安慰已成为他的女人的自己…… 毕竟,初相见时,他是如此风流多情的人啊! 他待她的温柔,细致,赞美……她终其一生,也不敢或忘。 他又怎会是一个绝情冷情,在要了她的身子后,连一句抚慰的话都有,反倒一脸怒容,冷冰冰的喝令她滚的男子呢? 可直到今日,商娇口中那一句“不相干的人”,却重重地伤到了她。 她常喜于王爷,到底只是不相干的人呐! 想到这里,常喜再也忍耐不住,手扶着墙,哀哀哭了起来。 商娇冷冷地看着,听着,摇了摇头,只觉得如今的常喜,当真应了那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她遂上前一步,逼问她道:“常喜,他有什么好,便值得你这般倾心相待?睿王府里的那些服侍过他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相貌出众,出身显赫的官宦世家?你明明已经看到了他对曾经服侍过自己的侍妾尚且如此狠心,说休便休,说弃便弃……你怎么就能这般毫无顾忌,毫无理智地送上门去?” 说着,她伸出手,掌心贴在常喜的小腹上。 常喜全身立刻一抖,惊悸地看向商娇,甚至忘了哭泣。 “小,小姐……”她面上泪痕未干,嗫嚅地唤。 商娇犹自不理,手放在常喜的小腹上抚摸了半晌,最终慢慢地蜷握成拳。 “这个孩子……有多久了?”她轻轻问,抬头,冷冷看向常喜。 在商娇了然的目光下,常喜终于泄了气。 她就知道,她瞒不过商娇。 她的小姐,有一双精明通透的眼睛。 兴许,打从她一进屋,看着自己倒卧在床上,床下痰盂中装满秽物的那一刻,她便已全都知道了。 常喜便低下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就是那一日,被王爷幸过之后怀上的……迄今已一个月有余……” “一个月……”商娇咬咬牙,恨不得再甩掌喜一个耳光。 这一个多月来,为了照顾诺儿,她无心理事,却不想常喜竟就这样欺上瞒下,瞒着她及所有人,做下这等荒唐之事! 她的手遂放了下来,退后两步,想了一想,又问:“那你与黄辛……可曾有过夫妻之实?” 常喜闻言忙连连摇头,急道:“小姐,我虽与黄辛有了婚约,但我本就无心于他,又哪里会让他碰我一分一毫?况他也不敢……我……我们,根本没有过……” 商娇闻言点头,转身坐到桌边,扶案支额,思索了良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常喜。”她唤她。 常喜不敢不应,忙紧着上前两步,跪倒在商娇的脚边,心下忐忑地看着商娇,等待着小姐的最终裁定。 事情,她既已做下,就无论是什么结果,她也会背负、应承。 最坏的结果,无非便是商娇知道此事后,便是找来人牙,将她重新发卖。 但只要留她一条性命,留她腹中孩子一条性命…… 她便已心满意足。 所以,她无所畏惧地看向商娇,静待她的发令。 商娇手抚着额,想了又想,终于道:“此事必须尽快解决。目前,有两个方法可以解决此事,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再给我答案。” …… 289、幻灭 289、幻灭 常喜咬唇,不言,静待商娇下文。 “这个孩子,睿王是不知道的。而依他对你的态度,他也绝无心纳你为妾,收容你与这个孩子。”商娇冷然地分析道,“所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说到此处,商娇刻意顿了一顿。见常喜低头垂眸,静待自己发落,遂又淡声道:“一,你立刻与黄辛成亲。” 说到此处,商娇看着常喜骤然抬起的脸,与她对视着,却不容她说话,径自又道:“幸而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也不知道你曾经的荒唐之事。你与黄辛成亲之后,大可光明正当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瞒着他,就说是他亲生的,冠上黄辛的姓,你,黄辛,孩子,你们一家三口,依然可以好好的过你们的小日子。 而作为回报,我会给你准备更多的嫁妆,不至亏了黄辛。将来你们二人在我店中做上几年,待我赚了钱,自会送你们一间店铺营生。这是我曾答应过黄辛与你的,我自不会食言。而你……你婚后跟黄辛再多生几个孩子,也算作不亏待他了。” “小姐,我不……”常喜听到这个提议,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的拒绝。 “二,”然而商娇压根不理,直接打断她的话,又道,“你若实在不想嫁给黄辛也可以,我替你去回了这门亲事即可。但你腹中的孩子却再留不得,趁着现在月份不大,你立刻用药将孩子打掉,将这件事掩过去。将来,我会再替你觅一门亲事,必不致委屈了你便是。” 说完,商娇死死盯着常喜,第一次端出小姐的威严,说一不二,不容常喜置喙。 常喜也死死地盯着商娇,错愕,不解,继而愤怒。 商娇的言外之意,她听出来了。 要么嫁;要么打掉孩子后……再嫁! 商娇这是在斩断她与睿王的联系。 甚至连睿王的孩子,要不不能冠睿王的姓氏,要不便连一线生机也没有。 她要断掉自己与睿王的所有的牵扯。 “不,”常喜摇摇头,再摇摇头,陡然直身立起,膝行到商娇脚边,抱住她的双腿,凄声叫道,“不,小姐,你……你不能这么残忍!这是睿王的孩子,这是他唯一的孩子!”她犹自挣扎着说,泪流满面。 “唯一的孩子?”商娇闻言,转过头来,冲着常喜冷笑一声。“常喜,你怎么如此天真?你仅仅被王爷宠幸过一次便能有孕,那曾经的睿王府上娇妻美妾如云,王爷想要多少孩子没有?何至今日轮到你仗着这一个月的身孕,来说什么是他唯一的孩子?” 说到后来,商娇看着常喜满脸的错愕,已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笑其天真,也叹其天真。 “什么?”常喜脸上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看着商娇,“小姐是说……是睿王自己不想要自己的孩儿?” 她不信,她不信!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如世间上最平凡的市井小民,也无不希望自己多子多孙……又有谁会自绝子息,让自己断子绝孙的? 更何况,睿王还是大魏皇室中最尊贵的亲王! 看常喜一脸不信与茫然,商娇无奈地摇了摇头。 依她这样天真率直不知深浅的性子,便是她能入得了王府,又哪里能在王府里谋得生路? “常喜,你既一心想做睿王的女人,那我且问你,你了解睿王吗?你又知道他从前与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吗?你又知道,权倾一时的睿王,为何一直没有子息吗?”商娇问。 “……”常喜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她只是个平凡的丫环而已,她想做的也仅仅是睿王身边的一个女人,能够时时见到自己倾心爱着的男人而已,至于其他的……这些高深的问题,哪里是她能想到的? 商娇无奈,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个女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爱一个男人,却不知道这个男人的一切,不懂如何助他,如何做他背后的倚仗,便是能仗着自己花容月貌得宠一时,又岂能长久?” 商娇幽幽然地问。 常喜顿时哑口无言,垂下头去。 见常喜不说话,商娇正想转过头去,却在转眸间,看到她头顶上的一枝金簪。 常喜只是一个普通的丫头,平素里得到月钱更是有限,哪里能有钱买得这么昂贵的金鉓? 商娇再定睛细瞧,只见那枝金簪不过普通的蝶恋花的式样,却让常喜爱惜得连睡觉都不愿摘下,心下当即有了数。 她伸出手去,自常喜发中将金簪取出,拿在了手中,反复看了几遍。 “小姐!”常喜却立刻直身看向商娇,生怕她将金簪弄坏的模样。 商娇冷嗤一声,举在手里,问道:“睿王送的?” “……”常喜咬唇,默认不言。 商娇摇头轻笑,“常喜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以这枝金簪,换了当日睿王送我的银簪,却殊不知那枝银簪才是无价之宝,睿王心头的爱物——更是他的养母,当今皇上生母柳妃娘娘的遗物‘凤求凰’。 他当日将‘凤求凰’赠予我,却被我无意中转赠给你,你又簪着那枝‘凤求凰’去到王府寻我……王爷心中不豫,却因我的缘故不欲与你为难,故对你施以颜色,设计用这种王府中寻常的饰物,换下了你头上的‘凤求凰’…… 这便是你与王爷初次见面时,他接见于你,又对你和颜悦色,赠予你金簪的真相。这些事,我原不欲与你细说,不想你却因着这支金簪,对睿王念念不忘,甚至越来越泥足深陷……所以我今日才将实情告知。常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还对睿王抱有幻想,想做他的女人吗?” 商娇的话,果然让常喜大受打击,整个人再跪不稳,一下瘫倒在地上。 “不,不……”常喜摇摇头,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挣扎着,大力地摇晃着自己的头,忽而抬头狠狠瞪向商娇,嘶吼道,“小姐,你骗我!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是她第一次动心的人啊,她与他的初次相见,他是高高在上,尊贵无俦的亲王,却低下身段,将赠予她的金簪亲自戴到她的头上。 常喜还记得,当她戴着金簪,仰头看向他时,他眼中的笑意与惊艳。 那是常喜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中,看到异性对自己的赞美。 而且,那个人的身份是如此高贵,如众星环拱的一弯明月。 而她,分明只是一个未脱贱籍的丫头,一个连自己命动也无法主宰的孤女。 他却如此礼遇,如此称赞,如此的……待她与众不同。 从那一刻起,常喜的一颗心,便真的全托给了睿王。她爱他,便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放弃自己的尊严与一切! 可如今,商娇却告诉她,她对爱情所有的托付、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执着…… 居然只是一场幻灭的美梦? 一切,只是因为他,想要拿回她头上戴着的,不属于她的那支银簪? “小姐,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常喜摇着头,任眼中泪水纷坠,大叫道,“你一定是听了那日我在王府里的话,知道了我对睿王动心的原因,所以才编造出这件事来,想打击我,让我死了这条心,对不对?” 她仰着头,看向上座的商娇,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 希望,这只是商娇的自说自话。只是商娇为了让她死心,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然而,商娇却无情地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希冀。 她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常喜你错了。这件事的真相,就是如此。” 说完,商娇顿了顿声,许是看她狼狈伤心的模样,心有不忍,微微撇开了头去,迟疑了一下,却依然说:“你自见过睿王之后,便几次三番在我面前提点我,想让我嫁给睿王,又对子岩不满,不想我与他在一起,我当时便觉有异。尤其是后来,因为我搬去南城小院的事,你与我大吵了一架之后,我这种感觉便更甚。所以,因为你,我曾单独找去过王府,找睿王问过一次…… 结果我不提你还好,一提及你,睿王便大怒起来。令人拿了‘凤求凰’来,道明了他召见你的原因,并对我大发脾气,骂我不懂珍惜,将自己的爱物轻易赠予他人,还是个地位卑贱的婢子,最后甚至将我赶出了王府…… 常喜,你现在知道了吗?你所看到的,所知道的,都仅仅是假象而已。这件事里,你与睿王两个当事人,对整件事的描述与感受却是天差地别。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为了问你一句,即使睿王对你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还要如此坚持吗?” “……” 一时间,常喜哑口无言。 她瘫坐在地上,只觉得天塌地陷,世界翻覆。 饶是再不想承认,她也知道,商娇不会在此事上编造谎言,蒙骗于她。 更何况,那日睿王清醒后的厌恶与喝斥,一个月来的不闻不问,今日对安思予的话…… 无不说明,他待她,无情。 无情,无情! 他看中的人,只是她的小姐。 因为商娇,他才对她另眼相看,稍假辞色。 却被她错误的理解成另一种涵义,从而将一颗芳心毫无保留的给了他。 甚至,费尽心思,却做下错事,恨错难返,覆水难收。 商娇静静地看着常喜,看着她在自己的感情里拉扯、挣扎…… 却无能为力。 闭上眼,心一横,她冷声对常喜道:“你既已知真相,也知道王府那边不会容你,且你腹中已有孩子……那此事便宜早不宜迟。明日,我便去找黄辛,让他年前将你娶了去,你便安心过你的日子去吧。” 这是商娇,所能想到的,对常喜最好的安排。 说罢,她站起身来,便想向门外走。 常喜瘫跪在地上,眼见着商娇的身影一步一步渐渐走远,突然间回过神来,从喉中发出一声悲鸣,“不!小姐。”飞身扑将过去,又一次将商娇的双腿抱住。 290、心冷 290、心冷 “小姐,你不能走!我……我不能嫁给黄辛,不能嫁……”常喜哭诉着,紧紧抱着商娇的双腿,说什么也不放。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得了。心里唯一一个念头,便是她不能让商娇就这么走了。 商娇这一走,她常喜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爱黄辛,不爱黄辛啊……”她使劲地摇着商娇的腿,涕泪泗流,哀哀地乞求道,“小姐,你自己也是过来人,你应该知道爱而不得的痛苦,被人强逼拆散的痛苦啊……小姐,你自己不能幸福,难道也要看我得不到幸福吗?” 常喜的话,犹如重锤般敲打在商娇心上,字字句句,扎心疼痛,鲜血淋漓。 商娇突然愣住了。 她想起她的初心,不就是不想让常喜与她一样,终生爱而不得,活在痛苦与回忆当中吗? 为何事情至此,却成了她在逼迫常喜,嫁她不愿去嫁的人,过她不想去过的人生? 可是…… 若那个人不是睿王多好? 若常喜喜欢的人不是睿王,而是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商娇无论如何也愿意成全她,还她身契,削她奴籍,让她与自己所爱的人生儿育女,相亲相爱,过一世平凡的幸福生活。 可她偏偏要爱上睿王。爱上一个出身富贵,身陷权力漩涡中的男人。 商娇怕,怕她的单纯,不知利害,不知死活,会害死她自己。 所以,她一咬牙,狠下心来,道:“常喜,你现在已没有选择的权利了。明日起,好好准备你的嫁妆,待我与黄辛议定娶亲的日子,你便安心当你的新娘吧——如果你还想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的话!” 说罢,她俯下身去,想要掰开常喜紧抓她不放的手。 常喜却借势攀住了她的手,眼底满是泪水,却闪过一丝希冀。 “不,小姐,我有得选,我还有得选!”她死死攥着商娇的手,犹如溺水的人紧拉住那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小姐,你去求求睿王,求你去求求睿王见我一面……只要他能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是为奴为婢,我就心满意足了!小姐,求求你!常喜求求你。” 说罢,常喜弯腰下去,朝商娇一个劲的磕头作揖。 商娇看她这般不顾一切的模样,一时一阵火起,猛地甩开了常喜的手:“常喜,你还有没有一点女人的尊严?我跟你说的这些话都白说了吗?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 常喜面露凄色,惨然一笑,道:“小姐,并非常喜不想听你的话,并非常喜不想回头……可那一次与王爷的初相见,早已烙在了常喜的心底。便是王爷真如小姐所说,只是为了取回那支‘凤求凰’,才故意对我笑、对我好……但常喜心里,却自那一刻始,除了王爷,再无旁人。更何况,我现在已经……” 说着,常喜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小姐,常喜知道这一次,自己冒你之名,前去与王爷相见,做下了错事。可……可那也是因为情势所迫,我若再不冒死一搏,只怕小姐当真会将我嫁给黄辛。对,黄辛除了家世以外,没有什么不好,可我不爱他呀……小姐,你要我怎么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与他过完这一世呢?” “所以呢,你爱睿王,便是如此的不顾尊严,不管廉耻,千方百计的勾引于他,是吗?”商娇大怒,喝斥着。 常喜闻得商娇大怒的斥责,目光凄楚地抬对看了商娇一眼,忽然绝望地放开了商娇的手,整个人笔直地跪在了地上。 “小姐,错已铸成,常喜愧对于你,无话可说。可是,我虽然只是卑贱的下人、丫头,可毕竟我的腹中,有着王爷的孩儿。他有着王爷一般高贵的血脉,会长着与王爷一般相似的眉眼……常喜万不能让他去叫一个跑堂的下人做爹!与其如此,常喜还不如带着他死了了事!这是我贪心的代价,也是我的报应!” “你!”听得常喜这般说,商娇火冒三丈,目眦欲裂,狠狠地看着常喜,恨不得咬碎自己一口银牙,“常喜,你怎么就这么不懂自爱?” “自爱?我还需要什么自爱?”常喜也发了疯似的向商娇吼去,“小姐,你既然知道睿王赐我金簪的真相,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一直以为王爷他对我有意,让我一直沉沦下去,一颗心也交付给王爷,再也拿不回来……事到如今,我大错铸成,无力自拔,我只想自己可以平安的生下王爷的孩子,过一些平淡的日子而已……可小姐你呢?却硬逼着我嫁人,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虽然只是一个丫环,但我也是人啊,有血有肉的人啊!” 常喜的一席话里,满是绝望与愤恨,竟逼得商娇站立不稳,险险往后倒去。 与常喜一同走过多年三年岁月,商娇殊不知,为了这件事,常喜竟如此怪她。 “常喜,我记得,我曾无数次的提醒过你远离睿王,不要与他有所牵扯。你却执意而为,一意孤行地将自己全部的身心投入到这场豪赌般的感情里,你怎么能怪我?”商娇觉得匪夷所思地问。 “关于你的婚事,你不同意,你抗婚,我道你不愿嫁给黄辛,自然也没有再逼迫你,我甚至还跟黄辛主动提及解除这桩婚姻的事……可是你呢?为了让我不将你另嫁他人,为了能让我打消疑虑,你竟自作主张,重提与黄辛的亲事,却又背着我偷偷跑去与睿王见面……这些,也是我逼迫你的吗?”她质问常喜道。 常喜哑口无言。 半晌,她膝行到商娇脚边,抱着商娇的腿又摇了摇,可怜兮兮,又满是乞求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小姐,是常喜做错了。常喜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知道是我自己辜负了你的苦心……可是小姐,可不可以请求你,看在常喜自小服侍你的情份上,看在我们当初一路逃难来到天都的情分上……原谅我这一次,不要让我嫁人,不要,不要让我的孩子,叫别人爹爹……” 商娇硬挺着身子,听着常喜的乞求,却再抑不住心里的悲凉。 “所以呢?”她淡声问,“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爹爹,便是只是想自己的孩子认祖归宗,对么?” 常喜再一次不作声。 一双大眼只望着商娇,充满着乞求。 商娇突然觉得累了。 好累,前所未有的累。 “常喜,那好,我再给你两个选择。”她俯身与常喜对视着,依旧淡声道,“一,你与黄辛的亲事,我亲自再替你推掉。你大可怀着孩子,待在我的身边。我们主仆情分依旧。待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同抚养。终归,我还有诺儿,再多一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待日后你挑选到如意郎君,只要不是皇亲国戚或我们高攀不上的人家,你若想嫁,我必不拦你; 二,我替你向睿王求情,请睿王纳你入府。但你若入了王府,便是王府的人,睿王想如何对待你,都与我无关。我们的主仆情分,姐妹之情,也都断了。” 说到此处,商娇认真的看着常喜的表情,轻轻地问:“你会怎么选,悉听尊便。” 说罢,她转过身去,不想再去看常喜挣扎与纠结的表情。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到商娇都以为时间已凝滞在了暗夜里。 终于,身后的常喜朝着商娇郑重地拜倒,重重的一磕头。 “小姐,常喜知道,常喜为了睿王,做了很多错事。但常喜没有办法,爱一个人没有办法……常喜只愿待在睿王身边,这一生一世服侍着他,照看着我与他的孩儿……小姐,请原谅常喜……” 听完常喜的话,商娇仰头长叹,一滴泪落了下来。 这便是她曾以为的亲人、朋友、姐妹…… 她曾以为自己倾尽一生,也要去呵护、守护的感情。 却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坚守而已。 她为常喜所想的,人家不想;她为常喜打算的,人家不要…… 却轻易的为了一个男人,而将她所有的倾心以待全皆抛弃。 也罢,既执意如此,那便由她罢。 毕竟,命该如此,谁也不能替谁去走完人生。 “好。”商娇咽下喉间的气团,直声道,“常喜,我答应你,去求睿王接纳于你。你与黄辛的亲事……也作罢吧!只是——” 她迎上常喜惊喜得骤然发亮的眼,冷声道:“你且要记住今日之事,记住今日自己的选择!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在王府里过得如何,都不要怨天尤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常喜终于得到商娇的首肯,心愿得偿,不由又惊又喜,赶紧磕下头去,“常喜明白,小姐,谢谢你!” 商娇也不多话,转身便拉开屋门,向外走去。 屋外,天色已沉。 但漫天的风雪,却依然簌簌落落,半点没有停歇的迹象。 商娇走在漫漫风雪中,只觉得好冷。 那种冷,由体外直透入心,仿佛要穿透她的骨髓,冰冻她的心。 291、不忍 291、不忍 商娇回到安宅时,已是夜半时分,天上飘着大雪,诺儿与奶娘早就睡了。只有安思予屋里还亮着灯,一直在等着她的归来。 商娇进屋坐定,便将今晚与常喜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安静的听着,今日之事,早在他意料之中,倒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到了最后,当商娇在告诉他自己的决定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娇娇,万万不可!”他沉着脸,切切地道。 商娇不解,问:“为何?大哥莫非是在担心睿王会不答应此事?” 安思予轻轻摇了摇头,“睿王这里我倒无甚担心。王爷素日里便有风流之名,便是如今他谴散了府中姬妾,其中虽有你的缘故,却也是有他自己的盘算。如今常喜怀了他的孩子,就算他再无心于常喜,接纳她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多一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 商娇听安思予说得有理,不由得点了点头。又疑惑地问,“那大哥还在忧虑什么?” 安思予沉思半晌,幽幽地朝商娇道:“娇娇,你莫非忘记了胡沁华之祸了吗?” 一句话,令商娇重重的一愣,半晌不能语。 是啊,当日的穆颜,与如今的常喜,境况是何等的相似。 同样的出身卑微,同样的要嫁给帝王将相。 可是…… “这……不一样吧。”商娇有些犹疑地反驳,“常喜毕竟是随我一同长大的,彼此情分深厚,也更了解亲近,不似胡沁华……” “正因如此,”安思予打断商娇,急道,“正因如此,娇娇,你更不如此做!你素性温和善良,总是待人和善,不欲与人为难。可你若细思常喜,她一个奴婢,你生为主家小姐,待她如此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都未曾想过放弃她……这是多大的恩情?可是常喜呢,她感恩了吗? 不,她没有!她不但没有感念你的恩情,恪守自己一个奴婢的本分,还几次三番越俎代庖,凡事都想替你做主,左右你的判断与情感。若你不按她所思所想般做,她甚至会给你甩脸子,几日几日的与你赌气……且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 当初她知晓我腿断的真相,却连请示你一声都不曾,便私下里跑来与我、与娘相争;你与陈……陈东家在一起时,她的自做主张,三番几次与你相争,劝你嫁给睿王;对你将她嫁给黄辛的决定不满,大吵大闹的抗婚…… 如果说,这些都是小事,那这一次,她明知你与睿王曾有过约定,要当面说清你们俩人的事情,却欺上瞒下,瞒着你做手脚,私下与睿王见面,甚至……这件事,便当真无法再说是小事!常喜便是仗着你对她的情份,对你予取予夺,耍弄心机,以达成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了…… 常喜为成全自己对睿王的非分之想,几次三番让你难堪为难,是为不忠;她自己抗婚不嫁后,又反悔愿意再嫁,却又借你放松对她的警惕之后,私下借你之名约见睿王,甚至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是为不义……娇娇,常喜的心思,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 这样一个心思复杂的人,你若将她送入王府,待他日她生下了睿王的孩子,念及睿王属意于你的事,怎能不令她如鲠在喉?若她得了权势,你又如何能保证她不会如胡沁华般加害于你?娇娇,这些利害关系,你可曾想过?” 安思予的话很重,很急,句句敲打在商娇的心上,都令她难过得无以复加。 “更何况……”安思予凝着神色,沉声道,“你虽厌恶如今的胡沁华双手染血,心机算尽,可于我而言,她何曾没有过天真善良、与世无争的时候?常喜……她甚至比不过当日的穆颜那样纯良。” “所以,”他沉下眼来,伸出手盖住商娇蜷握在桌上的手,力劝道,“娇娇,常喜不能再留了。趁着现在她无法如愿入得王府,你找个借口,将她打发得远远的,不要让她再跟在你身边,更……不能让她待在睿王身边侍奉。否则,只怕将来还会横生事端!” 安思予的顾虑,商娇何尝不明白?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商娇自然知道安思予的话,是他对她的关心与忧虑。 她更知道,依安思予的冷静与分析,他的话大有应验的可能。她若是聪明,便应该应他,并按照他的话去做。 可当她听着安思予的话,闭着眼,想起当年她在大哥的灵堂上,将满身是血的自己抱在怀里;想起她不离不弃,誓死跟随着自己受尽艰苦磨难,北上来到天都;想起她在安宅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 商娇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这个相伴了自己数年的亲人、朋友、姐妹,狠心做出发卖的事来。 更何况,常喜如今还怀着身孕…… 她要对常喜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不忍。 思及此,商娇心乱如麻。 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疲惫地向安思予道:“大哥,此事就到这里吧。现在已三更时分了,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还是先各自回屋休息吧。” 说罢,她站起身来,依旧手指抚额,便想往屋内走去。 手,却被安思予宽大的手掌给按住了。 安思予一脸焦灼地看着她,急切地道:“娇娇,有道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间利害,大哥已跟你说明。你若不趁现在常喜腹中胎儿尚未成型,早早将她打发了,他日只怕此事还不得善了……” 看着商娇没有应下自己的建议,安思予心里焦急难安。 当日,若非他一时心软,救回了已被沉塘的穆颜,又怎会在日后让商娇历经苦楚磨难,爱而不得,伤痕累累? 所以这一次,安思予不再心软,不再妥协。 他要把他认为的,有可能会在日后成为威胁她生命与安全,夺走她的幸福的所有的隐患,都一一排除! 这是他,现如今唯一能为她所做的事。 “大哥!”商娇也凝了神色,郑重地转头看他。 她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怕我再经历一次胡沁华带给我的折磨与苦难。可是……” 说到此处,商娇咬了咬唇,长叹一声,道,“……那毕竟是常喜。是服侍了我十几年,又跟着我颠沛流离了三年的常喜……我知道,她不是一个乖巧的、不谙世事丫头。她的内心,甚至有的时候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干净。她与我虽名为主仆,却并不敬我。她会跟我顶嘴,会跟我赌气,会不听我的话,也会做许多许多的错事…… 可是,她毕竟是个人。她跟随了我那么多年,人都是有感情的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逼她堕下孩子,做不到将她发卖给别人,任由别人侮辱、打骂、折磨…… 我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就如高小小一般,就这样死在我的眼前……若我逼着她嫁给她不爱的人,只能让她不幸福,只能让她痛苦……甚至,成为她开始对我耍弄心机,欺上瞒下的源头……那么我宁愿成全她。” “娇娇!”安思予焦急地唤她。 商娇勉强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害怕常喜若日后为睿王诞下孩子,有了权势,反倒成为如胡沁华般的人,成为我的威胁。关于这一点,我早已有了打算。” 说着,商娇看了一眼安思予审慎的目光,叹了口气,道:“我虽答应常喜,尽力劝解睿王,但睿王答不答应纳常喜入府,这事不在我所预计的范围之内;其次,我已跟常喜说定,她自选择睿王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与她正式决裂,从此后她的生死皆与我无关。就算日后她入了王府,有了权势,我自绕开她与睿王就好。” 话音刚落,安思予眉头一皱,豁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果然,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就知道,依着商娇的性子,她必不忍心对常喜下手。 所以,最后的结果,反倒是商娇会成全常喜,去求睿王纳常喜入府。 “娇娇,万万不可!”他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就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过去的。你不能再纵容常喜,更不能再将自己陷入可能的危险中啊!” 然而,他的忧虑,他的焦灼,却只换来商娇唇边似有似无的一抹苦笑。 她笑得牵强,却又笑得淡然。好像这一切的事,都与她再无关系。 商娇拍拍安思予的手,反倒似她在宽慰他似的,道:“不,不会的。常喜……毕竟跟了我多年,她只是一心爱慕睿王,想成为睿王的妾室而已。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会有什么冲突? 更何况,常喜就算到了王府,顺利生下孩子,那孩子是男是女,能不能得到睿王宠爱……这些将来之事,现在岂能说得分明?且自太后薨逝之后,皇上已亲自掌权,朝中亦有胡氏一门新贵独大,睿王已交出大司马令……想来,睿王将来的日子也必不甚好过,常喜又何来得势之机?就算她有心针对我,睿王尚在,又岂会坐视不理?所以大哥现在便如此担忧将来之事,反倒多虑了。” “……”一席话,令安思予哑口无言。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商娇说完这段话后,便放开他的手,返身回了主屋,在他的眼前,慢慢阖上了主屋的门…… 安思予的眼底,闪过一抹忧色。 **** 伲子言:今天伲子参加作协的培训去了,所以更新晚了一些,请大家见谅哟!不过听了今天老师的讲课,伲子真的觉得受益匪浅。希望今后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给大家。 292、绝望 292、绝望 翌日清晨,当商娇自睡梦中醒来时,安思予已去明月楼管事去了。屋外那时断时续飘了几个昼夜的飞雪终于停了下来,阳光也跃中的厚实的云层,普照大地。 商娇起身,先是去隔壁的屋子看了诺儿,又与他玩耍了一通,看着他吃了奶,心满意足地又睡了过去,这才回屋换了身粉桃织锦的衣服,再化了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不错,又嘱咐奶娘照顾好诺儿,这才一个人径往睿王府去了。 商娇到了睿王府,正想请侍卫通传,却见牧流光已大踏步地迎了上来。 见到商娇,牧流光一脸冷淡与疏离地向她一抱拳,道:“王爷早知今日姑娘会到访,特嘱我一直在王府外等侯。” 说罢,他闪身让开一条路,向商娇道:“商姑娘,请吧。” 商娇闻言,暗忖必是昨日睿王与安思予聊过之后,料定她今日必会来王府,故吩咐牧流光在王府外侯她,遂也不再多问,只躬身向牧流光福了一福,道:“如此有劳牧侍卫了。”便随在牧流光的身后入了王府。 王府的路,商娇来来回回数次,早已识得。饶是牧流光似在跟谁赌气般走得飞快,她依然能勉强跟上。 终于,二人在“静思斋”前停了下来。牧流光冷冷地转身向商娇道,“姑娘,进去吧,王爷一直在等你。” 商娇微微点头,正要举步入得书房,却听牧流光又冷声道:“恕我直言,商姑娘,你做人处世的态度,实在太令王爷的寒心,也实在令我不敢恭维。” 闻言,商娇的脚步顿了一顿。 她自然知道牧流光的控诉从何而来。 可她现在却连替自己辩解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低头,垂眸,她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绕过牧流光,走到静思斋的门前,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 商娇缓缓踱进屋去,任身后的门一点点阖上,隔绝了阳光。 行前两步,便看见书案后,一人正长身而坐,一双狭长的鹰眸犹自死盯着她,双唇薄抿,没有一点声响。 商娇心里一悸,本能的便想退缩、逃跑,却只能缓缓行上前去,俯身跪地请安:“商娇拜见王爷。” 许久许久,顶上都没有任何声音。 商娇亦不作声,只低头一径跪着。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之后,书案后的人这才伸了伸手,缓缓站了起来。 商娇依旧停着头,静默不言,直到一抹湖蓝绿的袍角行到她的身前,在她的身前站定,然后蹲下。 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将商娇的头抬起,逼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商娇,你终于还是来了。”许久,睿王微眯着眼,谓叹一声。 商娇心头无端一动,也漾出一丝笑意,“是,我来了。王爷……似乎清减了许多。” 仅仅两个月未见,再见时,睿王脸上原本神采飞扬的骄傲气质,却不知为何消减了许多,整个人也少了些许生气,人也清瘦了不少。 睿王闻言一笑,那笑中,无端却多了一丝无奈与悲凉。 “本王清减了许多?”睿王苦笑,涩然地摇了摇头,“难得,难得,商娇你竟然也懂得关心起本王来了。本王还以为,若非本王昨日托安思予带话于你,你会一直蜷缩在你那小小的宅子里,专心致志的带着陈子岩的孩子,管理着你一家小小的酒楼和一个还在筹建中的茶行,再不理会本王了呢。” “……”睿王的一番话,顿时令商娇惭愧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事实上,她的确是这般做的。 她忙,忙着照顾陈诺,忙着明月楼与明月茶行的生意…… 这些不过都是托词。 无非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睿王的托词而已。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被常喜钻了空子,才有了现在这般尴尬的局面。 而今日甫一见面,她便被睿王这一番抢白戳破了她的小心思,反倒令她难堪不安起来,只能跪在地上,默然不语,更不敢再看睿王的眼睛。 睿王说完,仔细打量商娇神色,却见她只静默不言,面色尴尬地面对着自己,并无半点替自己辩解的意图,一时大怒。 “商娇,这么久了,你我相识,已经这么久了。为何本王总走不到你的心里去?”他偏偏头,不解地问,“本来,你爱陈子岩,爱得这么深,他如今走了,你伤心难过,一时难以接受本王,本王都可以理解……可你为何要派一个小丫头来侮辱本王?本王在你眼里,便如此难堪吗?” “……” “商娇,你还有没有心?”睿王见商娇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于是更加气怒,连攫住她下巴的力道也不禁加重了几分。“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本王?在本王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之后,你怎么可以……” 面对睿王的质问,商娇死命的咬住下唇,生怕下一刻自己会脱口而出,向他说出事情的真相。 可一想到常喜,想到常喜腹中的孩子…… 商娇又只能硬生生将睿王对她无端的指责咽回肚子里。 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眼观鼻,鼻观心,尽量平静无波地,用一种生硬的声音向睿王淡声道:“王爷,商娇今日来王府,是有一事告知王爷,并相求王爷。” “……何事?”睿王见商娇对于他的指责不仅一一应下,甚至没有半点辩解,未见半点惭色,反倒另提他事,心里不由一奇,眉头一蹩,顺着她的话问。 商娇咬咬唇,硬下心肠,尽量维持着自己的声线,道:“自那日王爷临幸了我的婢女常喜之后,常喜便珠胎暗结,至如今,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我知道,常喜地位卑贱,不配王爷纳她入府。可她腹中的孩儿,毕竟是王爷亲子,还请王爷怜惜,纳常喜入府,给她与腹中的孩子一个名分。” 说罢,商娇不看睿王乍听她的话时一脸的震惊,径自磕下头去。 可是,她等了许久,头顶上的人却依然一言不发。空气中,安静得似乎连一丝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 许久许久,她才听到一声嗤笑,那笑声,似从胸臆中发出来的,带着嘲讽,带着愤懑,又带着一丝不解,继而越来越大…… “哈哈哈……”睿王仰天大笑,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 良久,他止了笑,擦了擦眼角不知是笑出或是痛极的泪花,猛地伸出手来,又狠狠地攫住了商娇的下巴。 “商娇,告诉我,这是你刻意布下的阴谋吗?既约了本王,却又爽约未至,反令一个婢女前来相告,说你无心于本王,请本王不要再纠缠于你……甚至,你还令你那婢女陪本王饮酒,喝得酩酊大醉,趁机让本王临幸了她……而如今,你又来告诉本王,说你的婢女怀了本王的孩子,要本王纳了她为妾?你们主仆二人当本王当真好戏弄吗?” 说到这里,睿王已恨得咬牙切齿,攫着商娇下巴的手便再顾不上力道,差点将商娇小小的下巴给捏得粉碎。 商娇万料不到,常喜竟在睿王面前如此假传圣旨,冒她的名,说她从未说过的话,心里不由也是一悸,却张了张嘴,又将几乎宣之于口的解释吞回了肚中。 她既已决定离开天都,便不想再搅和在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里。对待常喜,她只能能帮则帮。睿王不管做何选择,这都是常喜的命。她在离开天都以前,已尽了自己待常喜所能尽的全力,便问心无愧。 可是,见商娇依旧不言不语,睿王原本还在心里的一丝希望与期盼终落了空,一种绝望的心情终涌上了心底。 “商娇,本王告诉你,本王不稀罕你那个卑贱的婢女所生下的贱种!你既想将身边人送给本王为妾,可以——但前提是你要先嫁给本王,成为本王的王妃,那你那个婢女,自然也可以光明正大的被本王纳入府来,与你一同服侍本王!” 说罢,睿王再不管不顾,忽然大手一捞,圈住商娇的细腰,便将她紧紧拥入了自己怀中,狠狠地朝着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红唇吻了上去。 “唔——”商娇全然想不到睿王会突然如此,一时方寸大乱,使劲地推拒,“王爷,王爷……” 可睿王却对她的慌乱的呼叫充耳不闻,一只大手掌着她的后脑,让她不得乱动,一径地在她嫣红柔软的唇上辗转着,另一只大手趁机来到她的襟口,撕扯着她的衣服…… “王爷!阿濬,阿濬……”商娇急得大呼,在他睿王怀里死命的挣扎,拼命的捶打着睿王宽阔的胸膛。 睿王依然一径不理。但听“嘶啦”一声,粉红的锦衣的襟口被拉开泰半,露出内里若隐若现的春光。 这一幕,令睿王红了眼。 他蓦的想起,那一晚在他的卧室之内的热汤池中,水雾氤氲中春光乍泄,他也曾这样紧抱着商娇纤细绵软的身体,亲吻着,爱抚着……爱不释手。 那一晚,他便不该因着自己的骄傲与懊恼,放过她。 若那一晚,他不管不顾的占有了她,他早便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让她做一个仰望着自己的,单纯快乐的小妇人。 又怎会有后来她与陈子岩的那档子破事,让他伤神、伤心,步步退让,却最终求而不得? 更不会有她的设计、算计,为打发他,竟派一个卑贱的丫头来侍奉他,如今又告知他,那丫头怀了他的孩子,请求他纳那个丫头为妾! 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么狠心地践踏他对她的真心?怎么可以! 思及此,睿王愈发愤怒难平,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便倾身狠狠压了上去,继续在她的唇上、颈间辗转着,亲吻着,留下一串濡湿的痕迹。 求不得,求不得…… 凭什么? 不,他是睿王。便是交出了大司马印,不再掌管军权,他依旧是大魏最尊贵的王爷。 她凭什么羞辱他?凭什么拒绝他? 这般想着,他的手缓缓往下,终于扯住了她系在腰间的襦带,重重一拉…… 293、权宜 293、权宜 “啊!”感觉身上一凉,商娇惊叫一声,挣扎得越发用力。 “阿濬,阿濬……”她大声的唤他,带着哀求,带着乞怜。 桃红色的锦衣散开,铺陈在冰冷的大理石砖石雕刻的莲花的地面上,冷透了商娇的心,让她掩着肩,吓得瑟瑟发抖。 入目的美景令睿王亦红了眼睛,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柔嫩的肌肤上游走着,如同在抚摸着一块上等的丝绸。 随着手上的动作,灼热的唇也渐渐滑过那一寸寸裸露的肌肤,慢慢向下滑去。 他不想再管任何事,只愿溺毙在这具如雪白绸缎般的身体里。 她既然改这般羞辱他,就要承担羞辱他的下场。 他要她,成为他的女人。 她必须,也只能是他的女人。 曾经,因为她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为她散尽府中侍妾,专待她一人。 而她,却为了躲他避他,竟将自己贴身的侍婢送来给他。 好好好,好得很!那他便如她所愿,让他成为她的女人,再纳那个婢女为妾,看她届时到底是与那婢女姐妹情深,或是闹心伤神! 想到这里,睿王再不犹豫,制住商娇的挣扎,手来到她襟口,伸手便要将那最后一点遮挡扯下…… 商娇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的手揪住她的抹胸,作势要扯…… 突然间,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 她安静下来,看着那张近在咫尺,与她呼吸相闻,做着最亲密的举动,却仿佛陌生人一般的,俊美无俦的脸。 一滴绝望的泪水,突然溢出了眼眶,慢慢滑到她的耳际。 “阿濬,不要让我恨你。” 她幽幽地说。无力地,认命地。 商娇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睿王心上,令他的心狠狠一抽,钝痛无比。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 她脸转到一边,不言不语,只默默流着泪,既不挣扎也不再反抗,就这样在他身下,平静得诡异。 他伸了手,轻轻地想抚摸一下她的脸,却在触到她的瞬间,感觉到她全身一抖,一时竟不敢再去碰她。 商娇说,不要让我恨你…… 而该死的是,他知道那是她的真心话。 以前的她,虽与他不甚亲近,但至少不会防他,不会避他。 及至那一夜,在他卧室的汤池中,他强求,她逃跑后,她便与他生了嫌隙,渐行渐远。 以至如今,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的心也依然回不到当初。 若他今日强求,自然可得一时欢愉,可之后呢? 她会恨他。有可能是一生一世。 他想要的,不过是当日他隐在酒楼包房内,看到她与陈子岩那般亲密无间,相依相偎,全心信任,满满的依赖…… 那种温情,才是他可遇而不可求的。 若只是一夕欢愉,他在哪个女人身上得不到? 而他,不屑! 想到这里,他双手撑在她的颈间,支起身体,俯身看着身下的她,竟有些害怕,有些无助。 这个女人,纵然他贵为亲王,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么? “娇娇,”他涩然地开口,只觉得心头苦闷难捺,“你还是当日那个小辫子么?本王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我们回到最初?” 听到睿王的问话,商娇撇过头去,默然不语,泪流满面。 回不去了。 她早就回不去了。 子岩已死,陈家已没,商行也不复存在…… 她也再不是当初那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小女孩。 她现在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将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一层一层的包裹起来,强迫自己坚强,让自己可以避开可能的伤害。 “阿濬,”许久,她轻轻地开口,侧着头,在睿王的身下流着泪,缓缓道,“我知道你待我好,也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甚至失去了很多……这一生,也许再不会有人如你待我那般好了…… 可是,我当日既许了子岩,便一颗心都在他的身上。当日,我以为他是因为一纸圣旨,因为他身后的家族而负了我,愤而与他决裂。可是,这一路走来,当我知道了他暗里依然对我照顾、关怀,当我最后得知,他是因我而死时……阿濬,我的心也随着他,死了。 阿濬,我许不了你未来,也再许不了任何人未来。我现在只想带着诺儿,平静的,平安的,过我们的小日子。感情的事,我不想再去碰,再去想……” 说到此处,商娇转回头,抬眼仰视着睿王沉郁的脸,那如鹰般的深眸。 那个初见时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如发光体般存在的男子,曾几何时,脸上也有了情伤留下的伤痕。那双总是似嘲似笑的眼中,也镌刻了几许沉痛? 她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阿濬,我现在所有的,仅有的,也只有这副残破的身子。你若当真觉得我亏欠你良多,想要拿去,便拿去……可是阿濬,我痛未愈,伤未复,你想要的真心,我到底……许不了你。你若得到你想要的,我们便自此两清,从此无亏无欠。从此我商娇与睿王您,再不相识!” 说罢,她闭了眼,再不说话。 她在等,等待他的选择。 她已欠他太多,既许不了他真心,那能还他的,便是他尚还感兴趣的这具身体而已。 但她若偿清了自己欠他的债,自然再无亏欠,她便从此只带着诺儿隐居别处,与他再无牵连纠缠。 这样也好,也好…… 可是,她闭着眼,等了又等,却只觉身体一轻。 那压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生吞入腹、支解破碎的重量,消失了。 商娇睁开眼,便看到睿王已长身坐起,面无表情,兀自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饰。 见她惊讶地看着他,他薄唇紧抿,默然地朝她伸出手去。 商娇犹豫半刻,迟疑地朝那只手伸了过去。 他的大掌立刻将她的玉指紧紧握住,发力,将她自地上拉坐起身,又倾身下去,拾起她散在地上的衣物,覆在她的身上。 商娇瞬间明白了过来,立刻将衣服披在身上,仔细整理,一一穿戴整齐。 睿王冷眼在一旁看着她慌乱凌乱的动作,待她穿得差不多时,他又倾身上前,拾起刚刚被他拉落的束身的襦带,亲自替商娇束在腰上。 边束,他边沉声道:“商娇,你不要以为这样便能了了。你欠本王的,已经太多太多,又岂是你想还便能还得完的?本王就是要让你欠着,让你永远记得,你亏欠了本王,亏欠得太多太多……若有朝一日,你想得通了,愿意放下陈子岩,愿意放下心里的伤痛,你再来偿还你今日亏欠本王的东西!” 说罢,他挪开手。商娇腰间的襦绸,已被他结成一个精致小巧的蝴蝶结。 “但你要记得,”睿王冷着声音,抬头看她,“商娇,你要记得,你是我——睿王元濬定下的女人。你需要时间忘记过去,没有关系。我陪你耗着,熬着……哪怕终其一生,我元濬也陪得起! ——但商娇,你且也要记得,你只能是我的,你不可以再爱上别的男人,不可以再嫁给别的男人。否则,我倾尽所有,穷其一生,哪怕搅得天地翻覆,也定要将你抢回来,囚禁在我的身边!商娇,你答应我,你会记得我今日对你所说过的话!” 他猛然抬头,眼中精光闪现,信誓旦旦的道。 “阿濬……” 商娇从未曾见过睿王如此势在必行的模样,不由一时呆住,通体发寒。 他渴望得到她,她能感觉得到。 可是,他却在她放弃挣扎的时候,也放弃了他的追逐。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朝朝暮暮,而是天长地久; 因为他在等,等她度过这段情伤,忘记这段伤痛,真心的接纳他、爱上他。 他从未放弃。 可如今的商娇,心已死,情已灭,又哪里还能回应他这般的深情? 可是,睿王就在面前,与她相对而视,一双鹰眸紧盯着她,执意要她的答复。 若她拒绝,只怕惹怒了他,当真招来自己意料不到的祸事。 所以她敛了眼,垂首应道:“好,我明白了,阿濬。” 见商娇终于点头首肯,睿王心里一直紧绷的弦忽地一松,整个人似松弛了下来。 无论如何,他的感情,也终于得到了商娇的回应。 他会等,会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足以忘记过去,来到他的身边。 这样就够了。 他于是他直起身,放缓了语气,软声道:“既如此,你回去吧。” 说罢,正欲唤人进来领商娇出去,却见商娇又翻身跪起,垂首敛眸,似还有事,不由轻声问道:“你还有事?” 商娇咬唇,似有些为难地道:“王爷……我想请问王爷,如何安置常喜?” “什么?”睿王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由一愣。 待他反应过来商娇说的是什么意思,立时大怒。 “商娇!”他厉喝一声,衣袖一拂,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立刻被扫落在地,一屋纷飞。 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她一直向往的情感吗? 为了这个梦,她甚至不惜与她最爱的陈子岩决裂,也绝不妥协,终成情殇。 可现在她在做什么? 她在恳求他纳了常喜……为妾? 可她刚刚才应了他,待她尽忘前尘往事,便会来到他的身边。 可若届时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常喜,他又如何与她共效于飞,一生一世一双人? 于是,睿王恼怒地厉声问:“商娇,你既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又如何能容得了让本王纳常喜入府?这与你曾经的向往而言,不是相悖的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曾想过要与本王一生一世,方才答应本王的承诺,不过是你敷衍本王的权宜之计?” 294、刺鲠 294、刺鲠 睿王背着手,又行到商娇跟前,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商娇冷声道:“若你是这般想的,那本王可以告诉你,你想错了!本王临幸了你那个婢女如何?她怀了本王的孩子又如何?本王是大魏的睿亲王,不过时趁着酒兴,宠幸了一个贱婢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商娇,你要明白,贱婢就是贱婢,若本王不允,她岂有资格生下本王的孩子?本王若想要孩子,也轮不着她为本王生!” 说罢,睿王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王爷!”眼见睿王带着怒意就要离开静思斋,商娇情急,匆忙间,来只得及抓住睿王一片衣角,死死不放。 她一边攥紧睿王的衣角,一边急道:“王爷,无论你如何生气,但常喜腹中有了你的骨肉,却是不争的事实。她于我而言,不仅是奴婢,也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妹。还望王爷怜惜她,给她一条生路,也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名分!” 说罢,商娇再次磕下头去,拜倒在睿王脚边。 睿王回头,看着商娇为了能了他接纳另一个人女人,而跪在地上求他的模样,只觉心里一片黑沉,一种说不出的闷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不由冷笑一声,沉声问:“家人?妹妹?商娇,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你这般苦心为她苦求本王,你又岂知当日她为得本王临幸,在本王面前又是如何底毁你的?” 说到此处,睿王蹲下身来,与商娇平视,一双如鹰般的眼审视着她,缓缓问道:“商娇,本王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还望你如实回答本王:那一日,真是你派常喜前来见本王的么? 睿王说着,唇边泛出一丝嘲意。 这个跪在自己脚边的女子,到了此时此刻,还在为她那婢女说话。 却殊不知当日她那婢女,在他面前又是如何诋毁她的。 “……王爷人中龙凤,天人之姿,试问世间上有几个女子不仰慕王爷风采与威仪?只是我小姐虽出身小门小户,却心高气傲不愿伏低做小,自觉攀附不上王爷,又受了别人些许小恩小惠与蛊惑,便与那陈东家互许了终身,甚至做出……苟且之事。如何还能配得上王爷宠爱?” …… 当日,鸿锦山庄内,当他情急意切,满心满眼期待她来,却只等来她身边随侍的小丫环与他相见之时,他只觉得犹如冷水浇头,在心里压抑的,如被反复炙烤的情意,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心内苦闷,原本为与她促膝夜谈而备的美酒,被他当水一般猛灌入喉,直至酩酊大醉。 而她那个随侍的丫环就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并无劝阻,反倒他喝一杯,她倒一杯,眼睁睁地看着他醉过去。 只是,他虽然醉了,却眼未瞎,心未盲。 那个丫头为了迎合他、讨他欢心,在他的耳畔一遍遍说着诋毁自家小姐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所以,当次日他酒醉醒来,看见身旁未着寸缕的女子,再细思昨日种种,便一直在疑惑,商娇约见他,却又派这个婢女前来之事,是否有可能只是一场算计? 所以,睿王问出了他的疑惑。 他希望商娇可以反驳,可以否认,可以对他说:不是。 虽然,他知道这样的可能,已微乎其微。但到底,他的心里总存着一个疑问,如一根欲吐难吐的鱼刺,如鲠在喉,让他的心一直酸痛。 商娇闻言后全身一僵,本与睿王平视的双眼便开始闪躲。 她自然知道,常喜冒她之名约见睿王之事,这种欺上瞒下的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自小在复杂的宫廷环境中长大,早已洞察世事人心的睿王的眼睛? 要她要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常喜大错铸成,珠胎暗结,又不愿妥协,宁死也不另嫁他人…… 她此时若不助常喜一把,劝着睿王接纳她入府,难道真要推常喜去死吗? 所以,她嘴张了张,终于头一眼,眼一垂,咬牙向睿王承认道:“……是。” “你!” 亲口听到商娇承认,睿王终于勃然大怒。 他愤而起身,衣袖一挥,指着静思斋的大门,怒斥道:“滚!你滚!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王爷,”商娇见睿王动了大怒,心下情急,不由又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但无论如何,常喜腹中的孩子没有错啊!还请王爷怜惜……” “滚!”睿王见商娇还求,无啻觉得火上浇油,再指着大门,冲她怒吼。 “王爷,我……”商娇还欲再求。 睿王终于忍无要忍,上前一把攫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拉起,几步走到门边,向外一推,“本王让你滚!滚啊!” 说罢,他狠狠瞪了商娇一眼,将书房的门大力地阖上。 商娇被睿王搡出门外,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站直,却只能眼看着睿王阖上书房的门,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刘恕及一干下人站在门廊下,亲眼见睿王怒气冲天地将商娇又赶了出来,也吓得噤若寒蝉。 直到过了许久,刘恕这才敢躬着身紧走几步,竖起耳朵细听屋内动静,听屋内没有异响,方才大着胆子上前,轻扯商娇的衣袖,腆笑着对商娇道:“商姑娘,王爷既令你走,还请姑娘就随老奴出府吧。” 说罢,他抬头觑了一眼商娇,却见她站在原地,嫣红的唇轻抿着,似在想着别的事情,动也不动。 刘恕只得再次催促:“商姑娘,你看你这……你还是先随老奴出府吧?” 唉!他就知道,这姑奶奶也算本事,每次来王府总惹得王爷大怒,一干下人也跟着全没好果子吃。 所以,刘恕干脆当前引路,想赶紧将商娇这个祸害送走了事。 商娇无奈地跟在刘恕后面,慢慢地行了几步,跨出了月门,却又陡然停下了脚步。 不行,她不能走! 本来,若常喜有孕的事不曾惊动睿王,她尚有能力替常喜遮掩,将她嫁给黄辛或其他人,轻而易举地将此事隐瞒过去,保全她,亦保全孩子。 可此事既然惊动了睿王,就好比捅了马蜂窝一般,想再掖着藏着就难了。 睿王既已摆明自己不会怜惜常喜与她腹中孩子的立场,那为保皇室威严,摆在常喜面前的,便只有两条路。 若睿王有所顾念,即赐常喜一碗堕胎药,令她堕下孩子了事; 可若睿王不愿顾念…… 那孩子与常喜只怕就都会有危险! 295、跪请 295、跪请 想到这里,商娇头都大了。 她突然意识到,今日之事,已成骑虎之势,若她不能为常喜奋力一搏,只怕常喜年轻的性命便会就此被断送。 商娇不能否认,无论是安思予的话,还是睿王的话,在她心里都对常喜的为人有了几分触动。但不管常喜是否一如安思予所说的那般不忠不义,也不管如她是否如睿王所说那般诋毁于她,讨好睿王…… 商娇只知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常喜死在自己眼前。 这不关乎善良,只出于她的本心。 她是一个拥有着现代人灵魂的人。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真正的血腥与战争,便连平日里去菜市场买菜,路过杀鸡宰鱼的小摊也不敢多看一眼,何时见过真正的杀人? 可陈子岩的死,高小小的死,那西市上高氏一族近千人的血弥漫在天都上空的味道…… 她穿越到大魏,无论是爱的人,恨的人,无关的人……在她的身边,已经堆积了大多的血腥与杀戮,这让她心里如何能不怕,不逃? 而现在,若要她再亲眼见到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只因爱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便受到非人的折磨,甚至死亡…… 她不忍,亦不敢! 想到这里,商娇一咬牙,向着静思斋的方向,再次重重地跪在了青石地砖之上,一言不发,跪得笔直。 刘恕紧走了几步,却没听到商娇随在身后的脚步声,不觉疑惑地转身,却惊讶地看到商娇不知何时又跪在了地上,心中顿觉不妙。 他赶紧往回小跑几步,回到商娇身边,弯下腰去拉商娇:“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又闹的是哪一出啊?王爷都下了令让你走了,你这样……你这样不是为难老奴我吗?” 说罢,他做势要扶商娇起来。 商娇却拂开他的手,依旧一脸坚决的模样,只淡声道:“刘管家,你不必管我。今日若王爷不能答应我所求之事,我必长跪不起。” 说着,她再不吭声,只脸朝着静思斋的方向,目光坚决。 刘恕拉了几下,见商娇一动不动,又见她表情,竟大有壮士断腕之决心,不由跳脚道:“你这小姑奶奶嘿,还当真是跟王爷杠上了!” 然而,不管他如何跳脚,商娇依旧静默着,只笔直地跪在地上。 刘恕又劝了半天,见商娇依旧毫不动摇,只能跺脚道:“那你且等着,我这再跟王爷通报一声去。唉,冤家,两个冤家!” 叹罢,刘恕无奈地摇了摇头,躬着身,踮着脚,小跑至静思斋门口,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闪入身去。 片刻后,一人怒气冲冲地再次将门大打开来。 睿王站在台阶之上,震惊地看着跪在月门之外,却静默不语,只一脸坚决的商娇,冷声厉喝道:“本王让你滚,你没听到吗?”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径的沉默。 睿王气怒,转身向左右随侍的家奴斥道:“你们是做什么吃的?她不走,你们不会将她架出去吗?” 左右被睿王这喝,皆吓得瑟瑟发抖,再不敢耽搁,赶紧上前,试图去拽商娇。 商娇却依然纹丝不动,她冷冷地抬眼,环视一番眼前家奴,最后又定焦在睿王身上,目光坚定地道:“王爷,你自可令家奴架我出府。可此事关系到常喜与她腹中孩子两条性命,我必不会妥协。王爷现一日不允,我便在王府门外跪一日;王爷若两日不允,我便跪两日……直到我跪到王爷答应我所请之事为止。” “你!”睿王语塞,气恨交加的看着面前的商娇,只恨不得自己能咬断她的脖子。 他恼怒地一挥手,令已近到商娇身前的家奴们又撤了回来,这才一拂衣袖冷笑道:“你既如此喜欢跪着,那便跪着吧!” 说罢,睿王再不理她,负了手,径自离开了静思斋。 睿王一走,一众家奴自也跟着离去。诺大的书房门前,便剩了商娇一个人,孤零零的跪在地上。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商娇抬头看看天,只见一阵阵黑鸦鸦的乌云在她的头上盘旋着,竟有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 商娇就这般跪着,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却觉得天色越来越暗,起初尚能感觉膝盖硌在青砖石上生生的疼,到后来整个下肢便逐渐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这期间,刘恕也来过几次,给她带来了简单的饭菜,却均被商娇无言拒绝。 终于,白昼过去,黑夜降临。 停了一日的大雪飘了起来,先是淅淅沥沥,继而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厚厚地积在商娇的身上,将她裹成了雪人一般。 商娇来时穿的锦衣本就单薄,雪水化在身上,早就冰沁成一片,冻得她面色惨白,瑟瑟发抖。整个人也偏偏倒倒东倒西歪起来,就连意识都有些恍惚起来。 她就这般跪在漫天飞雪里,心里想的念的,都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常喜有事。 睿王的卧室中,屋中拢着银霜碳的地笼,温暖如春。 睿王于汤池中沐浴出来,刘恕赶紧迎上前去,替他换上了贴身的寢衣,又赶紧差人将刚烧好的银薰球奉来,让睿王暖着手,正准备引着主子上床休息,睿王却抬起手,示意刘恕打开屋里的窗棂。 刘恕得令,赶紧上前几步,将窗户小心开了一条缝,立刻一股凛冽的寒风便灌进了屋中,冻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哎哟,这天寒地冻的……”刘恕赶紧阖上窗户,念叨了一句。 边说,他边小心翼翼地回头去觑睿王的脸色。 果不其然,看着窗外恶劣的天气,睿王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担忧。 “这么大的雪,她走了罢?”他喃喃着,似在问刘恕,也似在问自己。 整整一日,他刻意不去管她,不去问她,任由她跪在那里,只作视而未见。 可到底,心里依然放不下她。 一想着她还跪在静思斋的门外,他的心便又怜又恨,揪心的疼。 睿王不懂,她明知他对她的爱慕、情思,为何还会在约了他之后,却不亲至,只派一个动机不纯的丫头过来替她传话,说什么了断情缘之类的屁话。 而如今,她甚至还为了这个丫头求情,请他纳她入府,给她腹中的孩子一个名分。 想到这里,睿王也不禁有些懊恼。 他到底疏忽了。 以前府中妻妾成群之时,他尚能有所防备,每次与哪个妾室共寢之后,总能设法令其避孕。 可母后的突然离世,皇兄突如其来的凌迫……让他伤心之余,更是伤神。 所以那一日,他临幸过那个丫头之后,竟忘记令人送她一碗避子汤。 却不想,仅仅一次的失误,便给自己招惹来那么大一个麻烦。 但更可恶的,是商娇今日替那个贱婢的求情。 她竟求他纳了那个丫头为妾,只因那丫头腹中怀了他的孩子! 想到这里,睿王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却听刘恕道:“回王爷的话,商姑娘还没离开呐!那么大的雪,天又这么冷,商姑娘身子本就弱着,若着了风寒,只怕不好……” 说着,刘恕又觑了睿王一眼,见睿王虽阴沉着脸,却并无甚怒意,又在心里想了想,方小心翼翼地又道:“其实,王爷就算答应商姑娘所求之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皇上那边王爷便有了交代……” 睿王闻言,狠狠瞪了刘恕一眼,行到床边,拉住锦被盖住自己,道:“刘恕,看来你那根老舌头该拿去喂狗了。” 刘恕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再不敢言。 睿王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看着刘恕收拾好屋中一切,放下床帐,正准备吹熄蜡烛…… 忽地一下,睿王掀被坐起,道:“时辰尚早,本王睡不着。拿本王衣服来,本王要外出走走。” …… 296、问罪 296、问罪 商娇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安宅的床上。 安思予正端了刚熬好的药汁,执着小勺准备喂她,见她眉心微微一动,睁开了眼,不由大喜:“娇娇,你醒了?”他惊喜地问。 商娇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窗外透进的光线白煞煞的,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待适应了窗外的光线,她方才看向安思予,皱眉问道:“安大哥?我怎么回来了?” 她分明记得,昨晚暴风骤雪,自己明明冒雪跪在王府书房外的地上,怎么一觉醒来,却躺在了家里温暖的床上? 听商娇这么问,安思予的眼中便闪过一丝嗔怪,他握住商娇的手,浅浅捏了一下,轻斥道:“你还好意思问!昨晚那么大的雪,你跪在睿王的书房外,差点冻死过去。睿王发现后,派人将你救了,又将你送了回来!” “……哦。”商娇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安思予见商娇似没事人一般,不由继续斥道:“娇娇,你说你这样不是胡闹吗?我早已嘱咐过你,常喜背主,且怀了睿王孩子,无论是于你还是于睿王,她都不可再留。 可你倒好,我一转身,你就去了睿王那里,还跪在那里求睿王纳她为妾……你可曾想过,若睿王当真不理会你的生死,任由你冰天雪地跪上一夜,你此时焉还会有命在?” 商娇安静地听着安思予的轻斥。她知道,能让从来都淡然的安思予都生气斥她,她确实也做得过分了些。 所以,她轻轻地点点头,向安思予浅浅一笑,“是我任性,让大哥担心了,对不起。” 安思予见商娇一脸抱歉的样子,不由叹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这才放轻声音道:“大哥并非存心要与你置气,大哥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你都不知道前日当你被睿王府里的人送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你的身体这番几经折腾,看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若再不爱惜,只怕真会不好!” “前日?”商娇抓住安思语的话,心里惊了一惊,“我竟睡了这么久?” 说罢,她猛地想起常喜。 直到她跪得昏迷过去,睿王也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加之其后她昏迷得不省人事,整整睡了一日一夜,若其间睿王要对常喜做什么,只怕…… 想到这里,她一把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就欲下床:“不行,我得回明月楼看看……” 可刚一起身,便一转天旋地转,整个脑袋如糊了浆糊一般,空白一片,抽搐般的疼。 安思予怎会不知商娇心中所想,故他急忙一把将商娇按回床上,了然地道:“娇娇你先别急,且听大哥说。那日睿王府的人送你回来之时便已嘱我在你醒时转达你,睿王已答应了你所求之事,只是国丧期间,不宜操办娶妻纳妾的事宜,所以待过几日,睿王府那边择了日子,会先将常喜接入王府,暂时做个通房丫环。至于纳妾之事,须待她生下孩子之后再议。” “真的?”商娇瞪大眼,问。 安思予点点头,“自然。这是睿王派来的人说的原话,大哥不会骗你。” 商娇这才安下心来,点了点头,顺势又躺回床上。 俄而,她似想起了什么,眉头一蹩,又道:“可是,常喜怀了睿王的孩子,为何只是个通房丫环……” 安思予不由苦笑,叹道:“娇娇啊,你让大哥怎么说起才好?常喜一个奴婢,睿王能答应纳她入府,容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已是天大的恩赐。况且现如今睿王府中的妾室夫人早被睿王谴返归家,常喜即便是个通房丫环,却不用被派去服侍女主子,只要她懂得明哲保身,在王府中不张扬造作,待她生下孩子,便也是位正主,你不用担心她受欺负。” 听了安思予的解释,商娇这才放了心,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如此一来,常喜得到了她想要的,我也放心了。” 安思予轻叹口气,坐直身体,也道:“是啊,各人均有各人的命。常喜能得你帮助,得到她想要的,想来也该消停了。” 说罢,安思予又蹩紧眉头,道:“只是,常喜毕竟跟黄辛已经定了亲的,如今常喜要入王府,黄辛那边只怕是再瞒不过的……” 经由安思予提醒,商娇这才突然想起黄辛来。 他与常喜可是定了亲的,本已按照约定,待得明年春暖花开时,他便可迎娶常喜过门…… 可此时出了这样的变故,商娇又该如何向他说明呢? 向他直说常喜并不喜欢他,答应与他定亲,不过是替自己找个蒙蔽商娇的借口吗? 这些话有多么伤人,商娇实在不敢想象。 商娇想来想去,此事也只能等自己病好,再亲自去找黄辛谈常喜的事情。 黄辛因着她将常喜许配给自己的关系,对她一直感恩戴德,在她出事入狱之时,更是忙前忙后,将明月楼的生意打理得妥妥贴贴,这才没有出什么乱子。 可如今常喜就快要进入王府,原本说好的亲事自然只能告吹,黄辛也确实委屈。商娇思索了许久,觉得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她再出一笔银子给黄辛,让他拿了钱,另取一个媳妇。届时,若黄辛愿意,商娇便升胜他为管事,让他在明月楼,或是茶行那边做工。 若他不愿,也可用这笔钱做点小本生意,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火。 这是商娇目前为止,所能想到的,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商娇心里便再无挂碍。在安思予的照顾下吃了药,又重新躺回床上,安心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中与安思予争执的声音。 “……安管事,东家怎么可以这样?她明明已将常喜许配给了我,为何出尔反尔,将她送入王府?” “……这件事你们当真以为能瞒得住吗?刚刚王府派的大夫都来瞧过了!大夫还说,常喜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正是胎象不稳的时候,还特意开了保胎的药方给常喜,让她小心调理身体。” 听这声音,像极了黄辛。商娇迷迷糊糊地想。 骤然间,她突然睁开了眼,清醒了过来。 黄辛? 竟是黄辛来了吗? 正惊疑不定,不敢确定自己是梦是醒之事,但听得屋外又传来了黄辛的声音。 “……不行,我不信!安管事,你别拦住我!就让我见东家一面吧!我要亲自去问东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既亲口将常喜许配给了我,为何要出尔反尔,将她嫁给睿王?” 这一次,商娇是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将黄辛的话听了个清楚。 这么说,黄辛已经知道此事了? 297、怒斥 297、怒斥 思及此,商娇拥被坐起,赶紧披衣下床,草草将自己整理了一下,又自柜中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待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她这才朝外朗声道:“安大哥,让黄辛进来吧。” 正在院中争执与解劝的二人立时没了声响。未几,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黄辛便冲进了正屋的大堂。 “东家。”黄辛左右看了一下,待看到商娇所在的主屋,立刻如一阵旋风般的冲了进去。 今日突闹常喜要嫁入王府的的消息,早已让黄辛分寸大乱,此时见了正坐在正屋桌前的商娇,连礼数也顾不得了,立刻扑了上去,双手撑着桌子,赤红着双眼,翕合着鼻孔,却尽量稳住声线,扬声问道:“东家,你……小的听说,你要将常喜许配给睿王?这件事……是假的吧?” 商娇抬头,看着黄辛年轻老成的面孔上,布满了焦虑与不安,希冀与期待,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时间,竟哑然失声。 她为难,很为难。 她不知自己该怎么跟他提起此事,提起常喜。 是她,亲口应下这门亲事,点亮了黄辛心中希望的火花。 如今,却又是她,必须亲手将那火花亲手掐灭。 她不由苦涩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世事无常,大抵如此罢? 若她早知,当初自己的一番苦心,希望常喜可以得到平淡的幸福,反造成今日常喜对她的叛离,睿王的不甘与怨愤,黄辛的质问…… 在开始之初,她便绝不会将黄辛牵扯进这件事来。 说来说去,黄辛都是这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想到这里,商娇不敢再直视黄辛,她垂下眼,逼开灼灼的目光,却将一张折好的纸推到了黄辛的手边。 “辛哥儿,我知道此事对你不住,但事已至此,还希望你能原谅我,原谅常喜。”商娇轻声地道,语带哀求。 黄辛闻言却愣住了。他傻在原地,大张着嘴,凝视着商娇的脸,片刻后,又慢慢低下头,看了看手边的那边纸。 “这是什么?”他轻声问,伸手将纸拿起,展开…… 随后,黄辛惨然一笑,又一笑。 他唯一的期望,终在那一刻,彻底破灭。 “银票……三百两的银票?”他嗤声轻笑,扬了扬手里的银票,语气中带了浓浓的嘲意与受伤,道,“真不是一笔小钱!东家,你这是做什么?补偿吗?” 商娇不曾料想过黄辛会是如此反应,在她印象中,黄辛从来都是懂事聪颖,懂大体识时务的人,所以如今面对黄辛这般的嘲讽,她竟一时不知所措。 “……辛哥儿,不是你所想的这样。常喜的事,事出突然,我一时也不知该与你从何说起……但总之这件事情已经发生,我现在所能为你做的,便是尽我的全力去补偿。”商娇急切地道,想要安抚黄辛的愤怒情绪。 “辛哥儿,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虽没有与常喜做夫妻的缘份,但这未必不是好事。有了这三百两,你至少可以……可以再娶一个温和贤淑的好姑娘为妻,再置办些家业,将来无论是你想继续留在我这里,或是想自己做点小生意,都可使得……” “我不要!” 然而,商娇的好言相劝,却被黄辛出离的愤怒所打断。 黄辛扬着手中的银票,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像一只愤怒的狮子,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东家,这件事,我只要你一个解释!为什么你突然将常喜许给睿王?为什么刚刚王府会派大夫来替常喜把脉,并说她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而此前却没有一点征兆?” “……”面对黄辛漫天的怒火,商娇只能再次沉默。 黄辛等了又等,见商娇却一无反应,不由又嗤笑一声,颓丧地摇了摇头。 “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他手指着商娇,斥问道,“刚刚在明月楼中,许多人见到王府派大夫来为常喜诊脉,便无不称赞东家的好手段……说东家深谙未雨绸缪之道,为做大生意,竟将自己身边貌美的婢女送给王爷玩弄,待她怀上睿王的孩子,东家再趁机将她送予王爷,好借机攀上睿王府这棵大树……将来有了睿王这个靠山,东家的明月楼与明月茶行必会一方独大,成为商界新贵指日可待!东家,是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黄辛说到这里,再次向商娇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又继续道:“所以,东家曾经所说过的话,所许下的承诺,所应下的亲事……便都做不得准了,是吗?所以,如我黄辛这样一个贫贱的小子,便成了东家理应抛弃与打发的人了,是吗?” 听完黄辛的一席话,商娇目瞪口呆地坐在圈椅中,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 她竟不知,原来自己的一番好意,到头来竟让自己成了如此龌龊,居心不良,为达目的,竟不惜牺牲身边亲近之人的背信弃义的小人。 思及此,商娇心痛如绞。 她忍不住地握紧了拳头,发声问道:“辛哥儿,你我相处时日虽不长,但在你心里,我当真便是如此不堪的人吗?” 黄辛闻言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也泛出了迷茫。 “曾经,我也一度以为,东家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黄辛家境贫寒,自幼丧父,家中老母眼睛又不济……我小小年纪便外出做工,受尽那些店铺管事的苛克、欺侮与打骂…… 这一切,直到我来到明月楼,遇到了东家你,才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情。你与安掌柜都是温和的人,待手下的人不仅宽容,更是关怀备至。尤其是东家,你不仅不把我当下人,还让我跟着安掌柜学管事,将常喜许给我,更承诺将来让我独当一面……这些,无不让我黄辛对你感恩戴德,将你视为我人生中的贵人般尊敬、敬重…… 可直到今日,我却发现我的世界全被东家你给颠覆了。东家,你口口声声说,行商之人最讲诚信,答应别人的事便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可东家你明明亲口将常喜许配给了我呀! 想当日,我带着老娘来东家你这里提亲,常喜不允,当众拒婚,这是常喜自己的选择,你不愿逼迫她,我也自愿退亲。可后来常喜明明已经后悔,答应与我的婚事……却为何是东家你却偏偏悔婚了呢?这难道不是因为东家你想将常喜送予睿王,以求借机攀附睿王府之故吗?” 黄辛的一席话,理直气壮,看似有理有据,一时间竟让商娇无可辩驳。 商娇只能呆滞地看着愤怒的黄辛,许久之后,她缓缓启齿道:“辛哥儿,你若要这样想我,我无话可说……我现在只能对你说,事已至此,目已成舟。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予你一些补偿,希望你……” “我说了我不要,我不要!” 许是见商娇依旧没有半分愧疚,黄辛愤怒至极,一把抓起手中的银票,几下撕得粉碎,将撕碎的纸狠狠摔在了商娇的脸上。 一时间,碎屑纷飞,洋洋洒洒,似冰寒的冬雪,铺陈在屋子里。 做完这一切,黄辛恨恨地最后看了商娇一眼,怒道:“东家……不,商姑娘,你既如此出尔反尔,不诚不信,我黄辛再留在你这里也无甚益处。只你且记住,你身边的人,哪怕再卑微、再贫贱、再弱小,也不是你可以用来伤害与利用的工具。你今日伤害常喜、伤害我之事,我黄辛必铭记于心,他日必加倍偿还!” 说罢,黄辛毅然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走了。 商娇沉默地看着黄辛跑走的背影,闭了眼,以手支桌,无比沮丧、无比心痛的靠在桌上。 她不懂啊,明胆,她做的每一件事,初衷无不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处处替人着想、周全…… 可为何到了最后,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 到最后,伤人,伤己……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喃喃地自问着,不由潸然泪下。 心,已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直到此时,安思予才轻手轻脚地进入房来。见到商娇瘫坐在圈椅中,双目茫然,泪流满面,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悄悄来到商娇的身边,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无言的安慰与支持。 眼中,是一览无余的怜惜。 298、送嫁 298、送嫁 黄辛离了安宅,当日便收拾好行李,愤而离开了明月楼。高大嫂见势不对,也苦劝了半天,却依然没能拦住他。 这一走,便再也没了音讯。 自安思予那里知道了事情缘由的高大嫂也曾私下问过商娇,用不用去找找黄辛,向他解释清楚,至少别将仇做死。 彼时商娇身体将养得差不多了,正坐在正屋中看着近日的帐本,闻言愣了一下,长叹一声:“他若信我不是这种出尔反尔,卖奴求荣的人,自不会走;他若不信我,我们再寻他、解释,也是多说无异。” 此事遂作了罢。 半月之后的一个黄昏,睿王府派来的,接引常喜入府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安宅门前。 迎娶的花轿来时,商娇正帮常喜整理好妆容。因着常喜入得王府的身份仅是通房丫环,连妾室也算不上,自然不能着凤冠霞帔,只能着一些寻常穿着。 但即便如此,商娇也不愿委屈了常喜。她特意为常喜备了些金银首饰,又为她制了一套浅粉绣蝶恋花的锦衣宫装与几套符合她在王府穿着的宫装,并请了人特意为了化了美丽的妆容,一切都比照女子出嫁的礼节,一样不落。 待一切事毕,商娇谴退了屋中所有的人,让奶娘也将诺儿抱去了别屋,这才趁着两人独处的唯一一点时光,最后一次仔细打量着常喜。 相识数年,她素日里虽也知常喜也算长相标致,却不知今日的她经过打扮,竟异常美丽。蛾眉斜扫,眼若春水,唇点樱色,肤如凝脂,一头青丝用两支金簪浅浅绾起,额间垂着一颗玉髓雕成的蝴蝶,再配上身上一袭浅粉的锦衣,竟也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也许是因为商娇打量的目光,也许是因为紧张,马上便要如愿嫁入王府的常喜显得格外不安,放在膝间的手紧紧握拳,眼神也飘忽着,闪躲着,怎么也不敢看向商娇。 缓缓地,商娇站起身,拉住常喜的手,凝视着常喜如花似玉的脸庞,叮嘱道:“常喜,小姐能力有限,能帮你的都帮了,却也只为你争来一个通房丫环的名分,希望你能原谅你家小姐的无能。” 常喜闻言,忙握住商娇的手,浅浅一福,发自肺腑地感激道:“小姐切莫这么说。小姐您其实已待常喜很好,很好。常喜也知,您一直盼着我能幸福,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是我……我辜负了小姐的期待,不能忘情于睿王,做了许多的错事……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商娇听常喜说得真诚,心中原有的怨怒也消散了些,不由欣慰地朝常喜一笑,替她又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轻道:“常喜,你跟随小姐我多年,无论是当年的商家,还是后来的颠沛流离,你都一路随着我,不离不弃。在我心中,也早将你视作家人,视作我的妹妹一般。就算你做错了事,我也从不曾怪过你。 可是常喜,你要记住,王府并非寻常人家,由不得你出半点差错。今后你入了王府,须记住自己的身份,切不可再如在小姐我跟前一般任性妄为,让人抓住你的错处,知道吗?” 常喜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向商娇福了一福,道:“小姐放心,常喜一定谨记你的叮嘱,入了王府之后,必然牢记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规行矩步,服侍好王爷,也保全好自己和孩儿。” 商娇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到常喜的手里,轻道:“这个你且好生收着,也算小姐送你的一份大礼吧。” 常喜闻言,有些疑惑地看了商娇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里的纸,迟疑地将纸张展开…… 只一眼,她便激动得全身颤栗,泪水盈眶。 “小姐……”她抑住心里的激动,哽咽不成语。 那是一张卖身契。 她常喜的卖身契。 而现在,商娇将它还给了她。 从此后,她再不是奴婢,而是堂堂正正的平民百姓。 看到这个,她岂能不激动? “小姐,”常喜将那张她盼了一辈子的卖身契紧紧贴在心口,感激地向商娇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话未竞,泪先流。 商娇眼中也有泪,却依然笑着,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珠,道:“看你,妆化得这么美,再哭可就不美了……” 边说,她边抚着常喜的脸,道:“常喜,从此后,你便自由了。至于其他的,你不用再牵挂。好好的过你自己的日子,小姐……不,我希望你永远能幸福、快乐。” 常喜连连点头,连哭带笑,蓦地拥住商娇。 “小姐,小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商娇也抬起手,紧紧拥抱着常喜,片刻后,骤然放手。 “好了,别再哭了。”她安慰常喜道,“今日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大喜之日。莫要将妆容哭花了,待睿王看见你,可就不漂亮了。” 常喜听商娇这般说,只能以帕掩了口,连连点头。 恰此时,外面响起了安思予的叩门声。 “娇娇,喜姑娘,你们好了吗?睿王府的人在催了。”安思予在门外道。 商娇这才强强忍住泪,牵了常喜的手,道:“走吧,常喜。就让小姐送你出门,去过自己想要的新生活吧!” 常喜眼泪汪汪,也反手握紧商娇的手,任由她牵着自己,一步一步,步出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坐到那一顶毫不起眼的小轿内。 离情依依,却终有一别。 最后,在常喜反复叮呤她保重的声音中,睿王府的小轿载着常喜,终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小巷中。 商娇挥着手,泪眼朦胧地看着常喜再不见了身影,那一直强抑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别了,常喜。 别了,我视为亲人的婢女,陪伴了我三年的姐妹。 安思予默默地看着商娇掩嘴哭泣,再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商娇的肩膀。 “娇娇,不必伤心。你已为了她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也将她的卖身契还了她,放了她自由。而常喜……无论如何,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人生便是一场筵席,没有不散的道理。你能做到善始善终,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安思予的话温温和和,如春风化雨一般,瞬间让商娇的心里好受了很多。 “是啊,大哥说得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遥望着远方,常喜的小轿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默默安慰着自己。 她知道,为了常喜,她已经做得太多太多。 只因她想全她与常喜的情谊。 毕竟,在她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常喜是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那个空荡荡黑幽幽的商府大宅,那些相依相伴的日日夜夜…… 商娇终不能忘记。 可到最后,她们终于渐行渐远。 常喜奔向那个她一心向往的世界,却将她留在了那个空荡荡的,似乎总是冰天雪地的,寒冷的世界里。 299、授官 299、授官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过年。 元月初一,新年伊始,大魏皇帝便颁布诏令,立后宫胡贵妃为皇后,其子元宸为太子。至晚间,民间举办花灯大会,帝后携手登临天都城墙与民同乐,但闻锣鼓喧天,礼花映红了整个大魏的天空,万民山呼万岁,盛况空前。 而关于皇后胡沁华的故事,在民间也自然有了许多流传的版本。她从一个下级武官世家出身的秀女,仅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便坐上皇后宝座的事,堪称天下女子励志的典范。 而她在选秀之时,在大殿上一句慷慨激昂的“吾家世受皇恩,愿以命换子,以酬天恩”的话,又果真在一年后为皇上诞下带着祥瑞之象的太子的事,更被民间传为了传奇。 几乎一时间,整个天都,乃至整个大魏的老百姓,都对这个传奇的皇后充满了好奇,大街小巷无不有人津津乐道着道听途说的,关于新皇后的种种传奇,却无一不是盛赞有加。 有人说,胡沁华是菩萨下凡,只因皇上侍佛虔诚,感动了上天,这才派了菩萨下来,拯救大魏皇室无人继承的局面。 也有人说,胡家累世皆是下级武将,皆因胡沁华与她的姑姑两代人潜心修行,念佛至诚,这才得了福报,让胡家不仅出了胡皇后这样的贵人,一门崛起,荣耀无二,更让胡皇后所出之子身带祥瑞。大魏的将来,必将由太子开创空前的盛世。 …… 流言在天都的街头巷尾流转着,到最后,却不知何时起,本就信奉佛教的大魏百姓就如找到了自己修行念佛的范本,纷纷剃度出家,一夕之间,街头巷尾便多了许多僧从或比丘尼。此为后话。 年节过后,便是新春。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早上,一队人马披红挂彩,自宫中而出,跟在宫中宣旨的小内侍身后,一路吹吹打打,在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后,停在了明月楼的门前。 中书学生安思予,以荐考第一的成绩,得到皇上嘉许,钦定中书博士,归中书省管辖,为中书省贮才养士之所;又鉴于安思予博学多采,谋略过人,被荐入东宫,充任太子少师。 内侍宣旨完毕,围观者立刻一片大哗。 中书博士,官虽不大,却肩负着为国荐贤之重任。可以说,今后但凡士族子弟入朝为官,皆需经由安思予举荐。官虽不大,却是实权要职。 而太子少师更为东宫六傅之一,教授太子学业,掌皇后、太子家事,是为幕僚家臣。 普天之下,谁都知道太子便为以后的一国之君。如此一来,安思予便掌管当朝官员的举荐,又是未来皇帝的幕僚之臣,前程锦绣,再无出其右,怎不叫围观之人无不惊叹。 那些曾经认识、甚至出口侮辱过安思予的人,更是扼腕叹息,悔不当初。只恨自己目光短浅,未曾识得蒙尘明珠。到如今再想结交巴结,为时已晚。 而那些不认识安思予的人,在听了安思予的事迹之后,也无不赞其品识,慕其才华,又见他虽身处闹市,与贱籍商户一处,却依旧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遂对其更加欣赏仰慕。 安思予平静的磕谢皇恩,接过了圣旨。在众人的惊叹声中,立刻便有人上前,为他在胸口处系上红绸锦花,又有人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停在安思予身边。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请道:“安大人,历来荐考第一的大臣,高中之日,须信马游街一圈,再入宫磕谢皇恩。恭请安大人上马。” 话音落,立刻有人匍匐在马腹下,以身当凳,恭请安思予上马。 荣宠当前,安思予却并未有半点喜色。 他静静转身,看向默默站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浅笑如花的女子。 她的面色很平静,含笑睇他的眼神中却满是欣慰。仿佛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结果。 她相信他,他知道。 她从来都相信他。虽龙困浅水,明珠蒙尘,却只须静待上天风云变化,待得潮涨之日,一飞冲天,尽洗尘埃。 所以,当这一天终于到来,她并不惊讶。 可是,不知为何,看到她的神情,安思予的心里,却泛起一丝淡淡的不安。 她的笑,如隔着云端一样,让他感觉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不安。 就仿佛…… 她会随时消失在他的面前。 这个念头一动,安思予心里剧跳。 他蓦地伸手,紧紧握住了商娇的手。 “娇娇……”他只觉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予她听,可众目睽睽之下,人群喧闹之中,他却开不了口。 最终,只化为唇边一句满含担忧的疑问:“我现在要离开一会儿,你会等我回来吧?” 商娇闻得他患得患失,甚至有些稚气的问话,先是一愕,继而失笑。 “当然。今日可是大哥小登科的大喜之日,我自会在家备好酒水,等着大哥回家,替大哥庆祝一番呢!” 她信誓旦旦,笑靥如花。 得了商娇的保证,安思予心里一安,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再次捏了捏她软软的手心,轻声道:“等我。”这才一撩衣摆,踩蹬上马。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踩碰一下那匍匐在地上的“人凳”。 安思予一上马,早已将道路两畔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立刻发出了一阵欢呼。尽管有官差当前开路,人们不敢冲撞,却一路尾随拥护。 安思予骑着马,被一波又一波的汹涌热闹的人群簇拥裹挟着前行,却频频回首,看着那退到人群边缘,却依然遥望着他浅笑的女子。 她就站在那里,人淡如菊。纵然他们之间,隔着万千喧闹的人群,他也能一眼看到她。 商娇也在看他。 因为事先并不知道圣旨会在今日突然而至,他甚至上一刻还在明月楼中清点酒水,清算帐目。身上穿的,也是素日里常穿的蓝色布袍,丝毫没有半点准备。 可这略显寒酸的衣着,却丝毫不能掩住他的光彩与气度。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受着所有人或赞叹、或膜拜、或嫉妒的目光,如破茧而出的蝶,如萤光温润的玉,光彩盛放。 更有甚者,本就英俊风华的他,立刻便让人群中的姑娘芳心暗许,害羞地朝他扔来一枝鲜花。紧接着,便是两枝、三枝、四枝…… 看到此情此景,商娇由衷的开怀大笑。 她就知道,她的安大哥,就应该是这样的存在。 他是温和端方的君子,他知礼守节,博古通今,谋略过人…… 他应该纵横朝堂,直抒己见,成为一代直臣良相。 而不是埋没自己一世才华,混迹于市井,做她身边的名不见经传的店铺掌柜。 这不是商娇所乐见的,也不是安思予的人生。 所以,她纵然知道安思予恢复功名的事,其中肯定少不得胡沁华的斡旋,也依然鼓励他、支持他参加荐考。 她与胡沁华的事,是她们两个女人之间的事。 这一点,她明白,胡沁华更明白。 而安大哥,不能跟着她,被埋没一世,甚至因为她,受到胡沁华的迫害。 果然,那一次的荐考,便如一张投名状,安大哥一应试,自然就会被胡沁华视作投诚,再加上他与她从小的情谊,他对她的恩遇,胡沁华想要扶植他成为自己的心腹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况且,她对安思予还有着无尽的亏欠与愧疚之心。只要安思予跟着她,她自然会用她的方式,尽力的报答他、弥补他,为他加官晋爵,助他一路升腾。 由此,商娇可以想见,只要有胡沁华在,此后安思予的人生,便会官运畅通,荣华富贵。 她,可以放心了。 想到这里,商娇浅笑着,再抬头看向安思予时,队伍却已去得远了,再也看不到。 商娇嘴角含笑地转身,却正好撞见高大嫂担忧的眼神。 “娇娇,当真要如此做吗?”高大嫂轻声的问。 …… 300、勇气 300、勇气 安思予这一去,便很晚都不见人影。 新官入朝面圣,自然有许多事情需要应酬,商娇早料想到安思予会晚归,遂与奶娘带睡了诺儿,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又用小炉煨水温了酒,便一直坐在小院中独自等他。 她等着他,看夜色笼罩大地,天边半月斜挂,星子闪烁,一直到夜阑人静,万籁无声。 刚入春的天都,夜里还很凉,寒风吹过,连背心都能感受到瑟瑟寒意。 可商娇却独自坐在院中的石桌前,面对着一桌酒菜,静默着,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些她与安思予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许多事情。 初见时他的失意与落拓;被常喜攻击与谩骂时,他在心里竖起的寒冰,小心维护着自己仅有的一丝尊严;她努力学习这个这个时空下的知识,练习书法时,他不遗余力的教导;她初入王府时,他的叮嘱与担忧;她与陈子岩相知相爱时,他为了她的幸福,竭力的成全与力劝;商行被劫,她受高小小误导,执意一路去追寻陈子岩时,他不离不弃的守护,宁愿放弃生命也要保证她的平安;她受伤回家时,他将她拥在怀里,轻声的安慰与支持…… 这些事,太多太多了。 多到商娇蓦然回首,才发现他与她之间,已拥有了那么多的温情与回忆。 这些温情与回忆,早已镌刻在商娇的心里,骨髓里,血液里…… 这一世,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就这样坐在小院中,等着他归来。 小院很安静。失了安大娘的切切叮嘱,失了常喜气急败坏的唠叨,安家的小院显得有些冷清。 但她依然在等,等他归来。 终于,门外终于响起一阵敲门声。 在几名宫中内侍与禁卫军的陪同、护卫下,安思予终于回来了。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换作了一袭淡蓝绣锦云仙鹤的官衣,还披了一件月白嵌白狐毛的大氅,身上虽有淡淡的酒气,却依然气度风华。 在依礼与内侍与禁卫告别之后,他转过身去,看着身后听到动静,前来为他开门的商娇,温润清朗的笑着,轻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边说,他边拉过商娇的手。只觉触手处一阵沁凉,不由微微蹩了蹩眉心,“手怎么这么凉,冷吗?” 说着,他便要去拉系在颈上的大氅地系带,想脱下大氅为商娇披上,却被商娇轻轻的制止了。 “别动,”商娇笑道,仰头看他,“让我好好看看大哥。” 说罢,她果真开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认真打量起安思予来。 安思予见商娇看得认真,不由失笑,轻声问道:“不过换了一身衣服而已,我还是我,有什么可看的?” 商娇闻言摇了摇头,俏笑着回他道:“这不一样。” 说罢,她敛了笑,走近他道:“我与大哥相识之初,便知大哥志向高远,非常人可比。只这几年大哥失意,我也总没机会见识大哥身穿官服的样子。直到今日,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说着,她又将安思予今日的模样看了几遍,似要拼命记住他的模样似的。 直到收回目光,商娇才伤感地叹道:“只可惜,安大娘却未能看到今日大哥信马游街,受万人瞩目仰望的盛况。不然,她不知有多开心……” 提及安大娘,安思予的眼光也黯了黯。但他很快缓和了情绪,捏了捏商娇的手心,反倒宽慰她道:“娘……她在天上会看到的。我相信,她一定会为我感到开心,感动骄傲的……” 商娇也点了点头,“嗯。一定会!” 安思予遂笑了笑,拉了商娇的手往前走。刚经过花圃,便看到前面石桌上布满的酒菜,安思予愣了一下,遂恍然大悟。 “原来你一直在等我,是为了为我庆贺?” “当然。”商娇仰头,向安思予嫣然一笑,道,“我答应过大哥,要等你回来庆祝,就绝不食言。” “傻瓜!”安思予摩挲着商娇冰冷的手心,心里微微有些疼,却又有些微微的甜。“你怎知我今日何时能回来?咱们来日方长,换作明日不也一样?” 商娇闻方浅笑,不语,只拉了安思予的手,让他坐下,又进了厨房,将一直温在炉上的酒拿了出来,亲自替安思予斟满,这才在他面前坐定。 举了酒杯,闻着酒中清冽的甘香,商娇向安思予笑道:“来,大哥,我敬你一杯。恭喜大哥不仅一雪前耻,更是一偿所有人的心愿,入仕为官。在此,我祝大哥前程似锦,秉笔忠直,成为一代忠臣良相!” “好!”商娇这段话直说到安思予心里,令他不禁脱*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杯,商娇又赶醒执壶替他满上,又道:“这第二杯酒,我要感谢大哥这几年来对我的照顾,在我失意时对我不离不弃的守护,若没有大哥,便没有今日的商娇。大哥,谢谢你。” 商娇的这一段话,却让安思予默然。许久,他轻接过商娇的酒杯,看着商娇的笑颜,道:“娇娇,这话你说错了。你何曾不是在我失意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相信我,陪伴我,不离不弃?若非要说,那也应该是:没有商娇,便没有今日的安思予。” 说着,他反将酒递到她眼前,郑重地道:“所以这一杯酒,该是大哥敬你。” 商娇一怔,看了一眼安思予眼前的酒杯,忽咧唇一笑,另执起壶,替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嗯,大哥说得是。那这杯酒,我们一起喝。就——敬对彼此不离不弃的我们!” 安思予闻言,唇际勾出一抹笑痕,轻点了下头,赞道:“对,敬对彼此不离不弃的我们!”说罢,他将手中的酒杯与商娇一碰,再次一仰而尽。 商娇等他喝完,又替二人斟满了酒,笑道:“这第三杯酒,我要祝大哥从此后家业兴旺,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说罢,商娇却不等安思予反应,端起酒杯,径自一口饮尽。 安思予无言地看着手边的酒杯,许久之后,他伸出手,将杯中酒喝尽。 然后,他放下酒杯,一双温柔如眼看着商娇,似盛满了无数的情意,在思量,在挣扎,欲诉难诉。 终于,他鼓起勇气,伸出手去,将商娇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住。 “娇娇……”他轻轻启唇。 “大哥!”可话到嘴边,却被商娇打断。她的手被他温暖的手握着,却转头看向另一边花圃里的桃树,似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大哥你看,这里才开春,天还冻着,花圃里的桃树,却已开始结花苞了呢。” 而这一次,安思予却再不似以往,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 他知道,她想逃避。 陈子岩死后,她逃避睿王,逃避他,也逃避所有与爱情有关的话题。 他以往总是顺着她。她不愿提,她假装不懂,他也就顺着她岔开的话题,再不提及。 可也许是今日喝了酒,也许是今日他终于洗雪了前耻,恢复功名,入朝为官…… 他觉得,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期待的那一日。 他,终于配得上她了。 所以,平生第一次,他鼓起勇气,再不想逃避,不想岔开话题,也…… 不想再放手。 301、告别 301、告别 安思予握紧商娇的手,笑着试探道:“我今日入宫面圣之时,皇上钦赐了我新的处所。过上一段时日,待那边修葺一新,我们便能搬过去了。届时,我在府上处处种上桃花,每到春暖花开之时,我们便一起在桃林中喝酒赏花;待得春尽夏至桃子熟了,我们就一起摘桃吃桃……好不好?”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又满含期待地侧头,想去看商娇的反应。 却见商娇只偏头看着远处,那株枝桠遒劲的桃树,似并未听到他的话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安思予见状,心下不免惴惴。 他思索了许久,用手撑了石桌,想站起身来。 “娇娇,我……我有一个礼物,一直想要送给你,你等等我,我回屋去拿……”他急切地道。 他要回屋。他的屋子里,有一个柜子。在柜子的抽屈里,有一只锦匣。 而锦匣中,装着一只玉镯。 那是他的父亲当年病重之时,自知命不久矣,用尽家中积蓄买来交给安大娘,嘱咐她待安思予成亲之时,亲手送给自己的儿媳。 安思予也一直有一个心愿。他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将这只手镯,亲手戴在商娇的手腕上…… 可是以前的他,没有勇气。只能将那只手镯装入锦匣,深深藏起。 然后,看着她与陈子岩相知相爱,遥遥的祝福着他们。 可现在,陈子岩不在了。安思予也终于恢复了功名当了官…… 是时候了,他想。 他想亲口跟她说他爱她,他想开口向她求婚,他想…… 看着那只光萤玉润的玉镯戴在她的腕间,衬着她肌肤如雪般的模样。 他更想执起她的手,这一生一世,守护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夫唱妇随。 将来,他们更会有小孩。最好是个女孩儿,像商娇一样聪颖,漂亮,心地善良。与诺儿一起,凑成一个“好”字,最是圆满。 哦,还有诺儿。他会像他亲生父亲一样待他,教他读书识字,明辩是非道理,将一双儿女宠上天…… 将来,待他们都老了,儿女们都成家立室,他就携着她共游山水,看遍大江南北的美景,然后一起牵着手,老死在温暖的床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有那么多渴望与她一起做的事,而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再不抓紧,怎么能够完成? 可是,他却起不了身。 他撑在桌上的手使不了劲,腿也像生了根一般粘在原地,连动也动不了。 “娇娇,”安思予抬头,疑惑地望向商娇,却发现她身影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娇娇,怎么回事……我怎么动不了了……” 他是醉了么? 不,安思予很快便否认了这个猜测。 他没有醉。他很清醒。 今日宫中宴饮,劝他喝酒的人不少,他却依然很清醒。 万没可能,回家后商娇的三杯敬酒,便让他醉了。 更何况,他现在很清醒。 他只是很想睡。他只是手脚动不了而已。 他用力地晃了晃头,看着商娇,努力地想发辨清她的模样。 却只见她早已转过头下,正泪流满面的看着他,悲伤的,不舍的。 安思予不由愣了一下。 突然,一个猜测浮上心间。 那是他最怕的一个猜测,或者说,是他心头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预感。 安思予大骇。 他不可置信地,趁着最后片刻的清醒,使劲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商娇的手腕牢牢攫住。 “娇娇,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说过的娇娇,你说过……”安思予很想保持清醒,但一阵奈何一阵困意涌上,手也慢慢失了力气,“你不会离开我……” 话音未落,他的头便无力地朝着石桌歪倒下去。 商娇连忙起身,扶住安思予的头,慢慢让他倒在石桌上,避免坚硬的石桌磕伤他。 她低下头,贪婪地看着安思予的睡颜,似乎想将这张脸永远镌刻在心头。 “大哥……”商娇轻轻地唤他。 话未语,已有热泪再忍不住地从眼中的滚出,一滴、两滴…… 滴落在安思予的脸上,在安思予的脸上婉延、流淌,就仿佛是他落下的泪滴。 “大哥,对不起。我曾经答应过你,永远不会离开你。可是这一次,我却要食言了。因为,如果我再不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将来的某一天,某一个时刻,自己会不会突然崩溃、失控,变得仇恨,变得狠心,变得……连我自己也不认识我自己。 大哥,我来到天都的这三年时光中,我已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我已变得极其敏感与脆弱,再不能承受任何一点的打击与失去。这段时日以来,唯一支持我咬牙坚持的力量,就是今日,让我能亲眼看到你洗净屈辱,飞黄腾达…… 因为,大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仅有的一点温情与牵挂了。我只有亲眼看到你终于洗净往日冤屈,看到你涅槃重生,才能了无牵挂的离开这里,离开天都,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开始我新的人生。 大哥,请原谅我的失信,原谅我自私的、懦弱的选择以离开来逃避这一切。你对我的心意,你对我的恩情与付出……这些,我不是不懂。可是爱情来得太早,又消失得太快太突然,我已将此生的感情,尽付给了子岩,再也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子岩……他若能一直好好活着,幸福的活着,我或许还能有走出这段情殇,重新寻觅幸福的那一日——可子岩死了。死得那么惨,死得那样冤……他用他的死,换了我的生,让我终其一生也不能忘记,他是为我而死的,甚至……他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还有子岩的妻子高小小,还有子岩的母亲……她们也全都是因为我与子岩的这段情而陪了葬……这样的我,哪里还有资格,去谈什么幸福的可能? 所以大哥,我只能装懂作哑,对你的感情、你的付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有理由,待在你的身边,继续享受着你给我的温暖与怜爱…… 可是大哥,你有惊世才华,胸有沟壑,见惯浮华,也历经磨难……天降大任于斯人,不正是如此吗?你就应该凭着自己广博的见识与书生意气,入堂拜将,挥斥方遒,为大魏的朝廷带来一股清流,也成全自己功成名就,万人瞩目,青史垂名! ——而不该因为我这样一个连心都不在了的女人,无谓的耗尽自己的一生才华,空付岁月,混迹市井,做一个上得不台面的商户背后的,无名的掌柜。大哥,这不该是你的人生。也不是我想见到的,你的人生…… 所以大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这一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可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安思予的人,他是天下待我最好的男子。他温和从容,细致体贴,他给了我他所能为我付出的一切,给了我所有的温情,却从没有想过要我回报他一分…… 而我,我也会在远处,默默的看着他,关心他,祝福他……我相信,他那么好的男子,一定会找到一个最好最好的姑娘做他的妻子。他们会相知相爱,会琴瑟合鸣,会携手共游,会执手老去……他们还会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会有许多许多的子孙,让他们享尽天伦之乐……最后,待他们发白齿摇,会在儿孙的包围中,安躺在温暖的床上,执手闭上双眼……” 说到这里,商娇已是泣不成声。 最后一次,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安思予那被泪滴的脸庞。 “大哥,我走了。你一定要忘记我,好好的,开始你新的人生。再见了,大哥。再见了,思予……” 说罢,商娇毅然收回手,直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朝着早已熄了烛火的小屋道:“出来吧!” 302、离去 302、离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手拿披风的高大嫂与抱着诺儿的絮娘缓缓步出了屋子。 高大嫂红着眼眶,展开手中的披风,无言地替商娇披上。 转头,又看了一眼倒在石桌上的安思予,她的眼眶蓦的红了。 “娇娇,就非得如此吗?”高大嫂轻声问,语气中,有着浓浓的不舍,“你明知道思予他对你……” “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离开!”商娇直声打断了高大嫂的话,轻轻侧声,她最后再看了安思予一眼,努力扯开一抹笑,向高大嫂道,“大哥应该有他自己新的人生,我若不离开,只会令他的心一直酸痛,一直陪我耗着……我这一走,他便能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而我……我在这个是非之地拘囿太久,也是时候出去看看外面广袤的天地了。” “可,可是……”高大嫂还想再劝。 商娇不待她说完,已张开双臂,将高大嫂紧紧拥抱。 “好姐姐,谢谢你。”商娇伏在高大嫂的颈边,落泪,却笑得真诚,“无论当初我来天都之时,你出于什么目的,诓骗我租下了安宅,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认识了安大娘、安大哥这么好的人,享受到了人生最大的温情与快乐。好姐姐,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高大嫂浑身僵硬地听商娇说完,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出来。“娇娇,你莫再提以前的事了,你这样说,大嫂都快惭愧死了……”她僵硬的伸手,也紧紧拥住了商娇,“今后你两个女人在外,又带着诺儿,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她轻声地叮嘱着商娇。 “嗯。”商娇浅笑着,重重地点头。 高大嫂执着她的手,又道:“日后安顿下来,给嫂子来个信儿,让我们……不,让嫂子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知道吗?” 商娇闻言失笑,她摇了摇头,道:“这便不必了罢。既说了要走,便走得干净。明月楼既给了嫂子,我便大可安心了。” “……”高大嫂一时语塞。许久,她无奈地摇头苦笑,又扭头看了一眼安思予,向商娇挥挥手,叹道,“罢、罢!若日后知道你的去处,我只怕会管不住我的嘴……你要离开,就走得无牵无挂吧!但是……” 高大嫂抬起头,郑重地看着商娇,坚定地道:“娇娇你且记住,明月楼是你的心血。你信任我,将它交给了我,我便会一直替你守着它——但我永远只是明月楼的管事,不是它的主人,更不是它的东家!明月楼的东家,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你。” “大嫂……” “此事不得再议!”高大嫂却心意已决,毅然地打断了商娇的话。 商娇只得住了嘴。虽相处时日不长,但她知道高大嫂的性情,她所认定的事,只怕不会轻易改变。 商娇遂低头沉思片刻,笑着拉了拉高大嫂的手,道:“如此也好。将来明月楼与明月茶行同气连枝,也能相互间有个关照。” 高大嫂点点头,道,“这个不用你嘱咐,大嫂自然明白。将来只要是明月茶行的事,就是明月楼的事,我自会帮衬着,你不必担心。” 商娇得了高大嫂的保证,感激地握了握高大嫂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那大嫂,我走了。保重。”商娇轻声道,放开了高大嫂的手。她哽咽一下,终还是放心不下,轻嘱道:“照顾好安大哥……” 高大嫂眼中也充了泪,向商娇略略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挥了挥手,哽着声音道:“走吧,快走吧!” 商娇退后一两步,最后一次环视了一遍安宅的小院。 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倒在桌上的安思予身上…… 这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 在这里,她经历了太多的人生起伏,命运跌宕。 但她永不会忘记,这个小院里曾发生的事,还有这个小院里温暖的人。 今日,终要离去了。 哪怕再不舍,哪怕再留恋。 该离去时,便只能义无反顾。 深吸一口气,商娇一抹泪,转身,轻声嘱咐奶娘道:“絮娘,时候已经不早,我们走吧。” 说完,商娇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奶娘抱了诺儿,亦步亦趋的紧紧相随。 她们走得很快,走得很急,也走得绝决…… 将小院,和小院里的人,都抛在了身后。 高大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商娇一行三人的背影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门口,不由一声长叹,落下泪来。 再见了,商娇。 再见了,我平生仅见的,最最善良的姑娘。 高大嫂闭上双眼,不由又想起了自己与商娇初见到现在的种种往事。 初次见面,她伶俐中却透着娇憨,自以为聪明,却不料反被奸狡的她算计,租下了安家的宅子,还一租就是三年; 再见时,她想到她手下求一碗饭吃,可她却连机会也不给她,连一个解释也不曾,便拒绝了她; …… 扪心自问,高大嫂觉得无论是她,或是她所在的高家,都是对不起商娇的。 可就是这样与她少有交集,还曾被她欺骗过、被她拒绝过的姑娘,这个被她夫家的堂妹打压得抬不起头的姑娘,却在她大难临头之时,替她向睿王求情,力争,才使得她得以保住性命,不致与高氏一族一起,成为刀下亡魂。 更有甚者,她不仅保住了高小小的孩子,让孩子不致没入奴籍,任人践踏,还将孩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教导…… 这样的有恩有义,怎不令高大嫂心中感动、感恩? 如今,商娇虽然离开了,高大嫂虽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面的那一天…… 但她心里无比清楚,就凭着商娇对她、对高小小的孩子的恩情,她今生今世活着的目的,就是替商娇守好明月楼,将明月楼发展、壮大…… 她会帮商娇永远守护着她的心血。 明月楼的东家,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商娇! 这一点,高大嫂终其一生,也不会改变! 看着商娇的背影逐渐消失于夜幕中,高大嫂抹了一把眼泪,轻轻道:“别了,娇娇。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一定!” 高大嫂不知,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她的背后,早已陷入昏迷的安思予的指尖,微微地动了动。 似想抓紧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的姿态。 一滴泪,自他的眼中,慢慢滑了出来。 娇娇,你曾答应过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你答应过我的…… 你怎么可以失信? 怎么可以,独留我一人,面对这冷冰冰的家,冷冰冰的城? 303、追随 303、追随 出了安宅的大门,商娇携着怀里抱着诺儿的奶娘,一路急匆匆地前行着。 自陈母死后,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她瞒着安思予,一直在筹划着离开天都的事情。 炒制火锅的技巧,她早在私下里教给了高大嫂。 如今,便连明月楼的房契,她也一并给了她。 至于明月茶行,那些都是子岩的下属,茶行的经营管理与运作,他们个个都比她更懂,她相信,就算没有了她这个挂名的东家,叶傲天、王掌柜及一众管事,也定然能令茶行东山再起,带领原来的兄弟们过上富足的好日子。 所以,她走得安心,没有丝毫挂碍。 只要出了天都城门,她便能重获新生,从此海阔天空,山高水长。 自此后,她会带着诺儿遍游名山大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纵情天地,看遍世间美景,吃遍世间好吃的。 然后,再找一个偏僻的小镇,开一个小小的店铺营生。她会守着诺儿,看着他慢慢长大,长成如他父亲一般气宇不凡,温柔从容的翩翩少年;她会看着他寻觅到他心爱的姑娘,看着他们成亲,生子,过着平淡且温馨的日子…… 这些子岩做不到的,不能给予诺儿的,在诺儿生命中缺席的那一部分,她会代替他,一样不落的全补偿给诺儿! 商娇这般想着,低头看了看奶娘怀里熟睡的诺儿,便觉得心里一暖,又有了无尽的希望与勇气。 她忍不住心头涌出的爱怜,伸手摸了摸诺儿白嫩的小脸。 却突然感觉正紧随着她前行的奶娘陡然住了脚,停在了安宅尽头的拐角处。 商娇一奇,自诺儿脸上移开目光,正准备询问絮娘为何不往前走,眼角却突然扫到了另一边…… 待借着月色看清眼前情景,商娇倏地呆住了。 只见安宅尽头拐角处的小巷内,竟不知何时,满满当当地挤满了数百号人。叶傲天、王掌柜、高管事……无不是商娇熟悉的面孔。 以前的陈氏商行,现在的明月茶行的所有人,全都静默无声,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东家——商娇,等待着她先发话。 商娇错愕片刻,又扭头去看叶傲天,舌头有些僵硬地道:“你,你们怎么……” 叶傲天越众而出,沉声道:“东家想离开天都这个伤心之地,我们都能理解。只为何东家却不告诉我们便是今晚?若非我今日偶然回铺上查看花茶存货,意外发现姑娘压在桌下的信,明日之后,我们这群人该去哪里寻自己的东家?我们今夜漏夜赶来,不为别的,就算送一送东家,也是好的啊!” 叶傲天话语伤感,也令商娇闻之惭愧。 “对不起,叶管事,对不起,大家……” 她本以为,她要离开,只是她自己的事。所以为免伤感,均没有通知茶行的任何一个人。 可如今看到茶行上上下下的人都来送她,怎不令她感动,却又愧疚? 说到底,相处三年,大家都共同经历了太多的事,彼此间也有着深情厚谊,她如今要走,却连谁也没有告知,确是她的不是。 叶傲天说到此处,目光沉着地看了商娇一眼,又拿出了那一封信,向商娇道:“姑娘是我们茶行的东家,你要离开,我们理解,自然也不会阻拦。但我们也要与姑娘约法三章。” 商娇看着叶傲天,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放弃,只无奈道:“叶大哥想说什么,但讲无妨。” 叶傲天伸出食指,比了个“1”的手势,道:“一,姑娘派人送来的信我与几位管事都看过了。可我叶傲天是个粗人,便是曾在陈东家手下参与过许多商行的内务,却对商行的经营与管理一窍不通。 在这一点上,王掌柜要比我强,他本是账房出身,又参与过许多商行的管理。就算是经营上有所欠缺,余下的几位管事也可替他一同讨论后再行定案,想来问题不大。故我建议,由王掌柜接掌我的职务,东家可同意?” 商娇听叶傲天这样说,细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叶大哥,我既已授权你代替我升任东家的职务,那从今往后,你便是东家。茶行的人事调令,你不必再向我请示。” 叶傲天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二,”叶傲天又道:“姑娘既说授权于我,那我便自己做主,任命自己为大掌柜。而王掌柜接掌的,是我的职务。这么说来,那从今往后,王掌柜便是整个茶行的大掌柜!” 说罢,叶傲天憨厚地朝商娇笑了笑,却怎么看怎么带着几分狡黠。 “所以,我们的东家,依然是姑娘你!” “……” 商娇脸一抽,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叶傲天等人的当了。 “叶傲天,你,你们……”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叶傲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三,”叶傲天却不理她,又径直道,“既然茶行事务已了,那我便也无事一身轻了。所以,我便做主替自己找到了新的事做,那就是东家你的——车夫。” 说到此处,叶傲天一抱拳,郑重地道:“东家,就请你允了傲天所请,让傲天追随你离去吧!从此后,无论东家与小东家你们去哪儿,我叶傲天就去哪儿,天涯海角,我都追随着东家。” 商娇还没从前一件事中回过神来,叶傲天这么一说,她完全蒙了。 她瞪目结舌地想了半晌,终于想明白过来:“叶大哥,你是说……你要与我们一同离开天都?” 叶傲天点点头,“自然!身为商行的管事,又是东家的车夫,我的职责自然是要确保东家的平安。” “可你……”商娇正欲拒绝。 “东家!”可话才起,却又被人打断。 这一次,是王掌柜。 他亦越众而出,与叶傲天并肩一处,徐徐劝道:“东家,你还不明白傲天的心吗?世道险恶,你一个女子,带着一个还不满半岁的婴儿,若没个男子照应,无论你们去哪里,便是一时平安,我们都不能放心。 而叶管事会武功,多年走南闯北,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头的。有他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于你们是平安,于我们则是安心哪!” 说到此处,王掌柜抹了抹眼睛,动情地道:“想我们追随陈东家日久,都知道陈东家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女子便是东家你。 况且,你此次离开,还带着陈东家的孩子……你们若在外出了什么事,有个什么闪失……叫我们这一众追随过陈东家的老家伙,死后如何去向陈东家、老夫人交代? “……可……”王掌柜的话句句在理,可商娇嗫嚅半天,也不敢做决定。 她怎会不知叶傲天及茶行的众人担忧她的心情? 可她这一去,也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再回天都。 天高路远,她连今后会在哪里落脚都没想好,在哪里营生也没着落…… 而叶傲天他的家、他的妻、他的一切,都在天都…… 她如何忍心让叶傲天舍弃一切,随她远行? 叶傲天见商娇久久不应,也知她心里在顾虑什么。他叹一口气,拉开了王掌柜,又转身看着商娇,一脸淡定从容。 “东家,我知你为难。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此时天色已晚,东家还请尽快决断。否则……我怕今日东家要走不了了。” “……嗯?”商娇目瞠口呆。 见商娇不解,叶傲天依旧很是淡定地道:“实话告诉东家吧,刚刚我与大家来时,看见有马车在巷外等着接引东家。我见那马腿脚不错,车也不错,就擅自做主,替东家买下了那辆马车,谴那车夫回去了……东家今日若不允我们众人所请,只怕是上不了马车了。” 说完,叶傲天撇唇,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自觉间扬起的唇角。那模样,说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你!” 看叶傲天一本正经地说着威胁的话,商娇呆了,愣了,蒙了。 她竟不知,平时看上去老实忠厚的叶傲天,竟也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可现在商娇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她已经用*迷倒了安思予,今日不离开,明日若待安大哥醒来…… 她要怎么面对他? 想到这里,商娇苦笑,有一种被赶鸭子上架的脱力感。 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笑道:“如此,便有劳叶大哥今后对小妹多多关照了!” 304、拦截 304、拦截 事既已定,便再不宜迟。 眼见天色已晚,当下商娇与众人一一作别,上了马车,在叶傲天的驾驭下,马车飞快地向着天都城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已是午夜,天都早已宵禁,叶傲天骄驶着马车,在青石路面上飞速前行,动静很快便惊动了守城的禁军。 “什么人?”待商娇的马车行近城门,立刻便有禁军上前,厉声盘问。 叶傲天倒不含糊。他立刻下了马车,拿出自己的身份文凭,递到守城禁军的面前,腆笑打着哈哈。 “军爷见谅。小人是个做小生意的本份人,只因家中孩子夜晚突发急症,城内大夫皆不治小儿病,小的需去城外三里亭寻那擅治小儿的郭大夫,这才携带了家中婆娘和妹妹漏夜出城。惊扰了军爷,万请见谅。” 边说,他边将一些散碎银子塞进禁军手中。“这些钱就当小的请军爷们喝酒了。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听叶傲天说得在情在理,那禁军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了,又上前掀开轿帘,看了一眼里面情形,见果真如叶傲天所说,车上只两个女人并一个孩子,遂挥了挥手,示意城门外的守卫放行。 守卫得令,立刻一左一右打开了城门,但听一阵“吱嘎”声,那高大坚固,碧瓦飞甍的天都城门便开一条不大的门缝,刚容一辆马车通行。 叶傲天大喜,边向禁军作揖道谢,边飞身上了马车,举鞭打马,便欲前行。 “且慢!” 突然,自马车身后响起一个威严的冷喝声,成功阻止了商娇的马车。 坐在车内商娇一听那熟悉的声音,立刻全身一抖,全身冷汗湿透。 那种感觉,就像身后被一只咝咝作声的冷血毒蛇盯住,让她惊怕,毛骨悚然。 “参见胡大人!”守城的禁卫见了来人,尽皆下跪。 “起来吧!”来人冷冷地发令,脚步声径往商娇所在的马车而来。 随着兵甲摩擦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商娇的马车轿帘被人忽的一下掀了开来。 一双略显冷戾的眼,蓦地对上马车中的商娇的眼。 商娇被激得浑身一颤,本能地想护住抱着诺儿的奶娘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背早已抵在了车壁上,再无路可退。 为了离开天都,商娇计划了无数个可能。可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自己会在天都的城门,遇见胡沛华。 这是巧合? 不,绝不是! 从刚才外面的禁卫吃惊的语气中,她可以推断出,胡沁华今晚的出现,绝不是因为他今晚刚好当差轮值那么简单。 那么,便是故意为之喽? 他今日来,怕就是来抓她现行的吧? 他与胡沁华,到底不放心她,亦不会轻易允她离去。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嗤笑。 她笑自己愚蠢。这才过了几个月平静的日子,她就以为这胡氏兄妹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自己此时想要离开天都,应该相对容易。 可她又怎会知道,她放松了戒心,却不代表人家会放过她。 他们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严密地监视了起来,但凡她有一丝风吹草动,立刻便会落入猎人早已布好的陷阱,成为别人待宰的猎物。 但即然想躲躲不了,想退退不开,她就只能竖起全身的刺,与猎人拼个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商娇双眼喷火,毫不退让地瞪视着胡沛华。 他是仇人。 他们是杀死子岩,害他一家家破人亡的元凶! 今日她便是血溅城楼,也必不会向他求饶半分! 与此同时,胡沛华也在静静地打量着商娇。 许久未见,她清瘦了许多。 听前去打探消息的人说,她自廷尉署出来之后,便一直病着,将养了许久,才稍有好转。 只现在好是好了,精气神却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原先的她,似乎他每一次见到时,都元气满满,无惧无畏,为了悍卫心上人,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眦牙裂嘴的小老虎。 可现在的她,却似乎懂得了顾虑,懂得了害怕。看到他,她虽依然戒备,却有意无意地,护着身旁女人手中的孩子…… 看了一眼她身旁女人怀里熟睡的小婴儿,胡沛华的眉微微蹩了蹩。 陈子岩死后数月,他的妻子高小小为他诞下了一个男婴,却被商娇从官牙手里买走,养在了身边。 他原以为,商娇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就算是再怜惜这个孩子,最后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也会托人将孩子送予别人收养,给孩子找到一个好归宿也就罢了。 却万料不到,她竟然真的打算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自己抚养。现在,还打算带着这个孩子一起离开天都! 她难道真打算为了自己与陈子岩那段时日尚短的爱情,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吗? 可胡沛华的这些心思,商娇哪里会知道? 她此刻正眼都不眨地盯着胡沛华。见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孩子身上,面色不豫,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手臂一伸,她如一只大鸟一般将诺儿和奶娘护在自己身后,冲胡沛华一昂头,厉声道:“胡沛华,要杀要剐,你冲我来!为难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你算什么男人?” 此言一处,车上及车外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胡大人乃当今皇后娘娘的兄长,又是朝中新贵。 一个平民丫头,怎有这种胆量,在天都城楼下,当着所有禁军的面,指着他的鼻子,指名道姓的怒斥? 立刻,便有回过神来的禁军将领仗剑上前,冲着马车中的商娇厉喝道:“大胆!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当街辱骂朝廷重臣?来人……” 可话还未完,却见胡沛华手一抬,示意他噤声。 胡沛华眼睛直直地看着商娇,又下令道:“所有人皆离开马车,本官有话,要单独与这位姑娘说。” 那将领一惊,赶紧领命,带着禁卫退后数丈,再不敢近前。 见状,马车上的奶娘紧抱着诺儿,担忧地看了商娇一眼,也一言不发地下了车,与车下的叶傲天一起,忧心忡忡地退到远处观望。 见所有人都离得远了,胡沛华这才长腿一跨,一掀车帘,坐进了车内。 305、乐趣 305、乐趣 胡沛华一入车内,马车因为他的体重,轻轻地晃了一晃。 这一晃惊动了商娇,她一下跳将起来,惊恐地、戒备地看着再次与她同处一车的胡沛华,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准备随时与他玉石俱焚。 马车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充满了浓浓的*味,一触即发。 紧张的空气里,胡沛华却只是长臂一伸,理了理身上的官服,便随意寻了个坐处,坐了下去。 待坐定,胡沛华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依然警惕地看着自己的商娇,不由失笑。 一拍身旁的位置,他轻笑道:“你傻站着干什么,坐啊!” “……” 见胡沛华并无异动,商娇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却依然紧紧地盯着胡沛华,小心翼翼地找了个与他相对的,较远的位置坐下,这才出声问:“胡大人如今贵为大魏国舅,又是朝中重臣,理应爱惜自己的身体,带领你们胡氏一族飞黄腾达才是。何以这么晚了,却还亲临城楼守卫?莫非,胡大人是信不过城门守将?” 一开口,就是辛辣讽刺。 胡沛华闻言,非但没变脸色,反倒吃吃笑了起来。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不管商娇有多怕他,一旦与他相对,却总能一开口就出言讽刺。 这种感觉,他在别的女人身上都找不到。 哪怕他现在身份至尊至贵,在朝中风头无两,府中新纳或别人送上门来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 却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商娇这样,一见面就与他抬杠,甩他脸子,出言不逊,甚至拳脚相向…… 可偏偏,他喜欢。 纵然他夜夜笙歌,每晚与不同的女人缠绵床榻; 纵然那些女人,每一个都比她漂亮,妖娆…… 却总不能像商娇那般,给他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的感觉。 一个都没有。 他喜欢这种感觉,也怀念这种感觉。 甚至有许多次,他必须要将身下的女人,幻想成商娇的脸,才会让身体荡漾起一种本能的,征服的欲*望。 想到这里,胡沛华的眸色暗了暗。 “商娇,聪明如你,又何需自欺欺人?”他浅笑着,问。 微微抬眼,紧盯着商娇嫣红的唇。 那张吐词辛辣讽刺的嘴上,曾烙下过他的记印。 那一夜,湖畔的船上,她饮了酒,疯狂的吻住他…… 这一切,她不知道,更不会记得,可那噬骨销*魂的感觉,却早已铭刻在他心间,每每想起,魂思不属。 以至后来,有廷尉署中,看到遍体鳞伤的她,为了一个小小的皇商,豁出性命的绝决与倔然…… 他竟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一种心痛的感觉。 第一次,他发现,他有了软肋。 他,再舍不得她死。 可是太后的死,明面上总得有个交代。 既不能是她,便只能牺牲其他人。 却听商娇听了他的话后,冷冷一声嗤笑,道:“果真如此。看来,你们胡氏一门,当真是不打算放过我了。不过没关系,子岩死的时候,这个结局,我便已料定。” 说完,商娇昂着头,倔强地、轻蔑地看着他,嘲讽地问:“就是不知胡大人与皇后娘娘,给我定的什么罪名?夜闯城楼的奸细?” 胡沛华闻言,不由心中一乐,朗声大笑起来。 “嗯,你替自个儿想的这个罪名,着实不错。”他长指一指她,笑道,“倒省了我与沁华不少心思。” 商娇见状大怒,伸手用力地将他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拂开。 胡沛华也不介意,在商娇又恨又恼的目光下,越发笑得开怀。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开心。 每次与她在一起,逗弄她,惹恼她,看着她从一只贪生怕死的小白兔,渐渐炸毛成一只眦牙裂嘴,随时发动进攻的小刺猬,小老虎…… 他就开心不已。 犯贱! 这种感觉,就是犯贱! 所以,他不介意自己可以再犯贱一些。 他倾身上前,凑到商娇面前。看着她原本恼怒的表情,因着他的举动,终于转变成惊慌、退避,他就更加开心起来。 伸出手,他轻轻抚上她的脸,温柔地摩挲。 “其实,你不必逃,也不用死,真的。”他倾身到她耳侧,在她的耳畔吞吐着势气,看着她因他的靠近而全身一抖,颈上布满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心里更是开怀。 “你只须答应做我的女人,成为我胡氏一族的一员,你所有的危机,就都解除了。” “……什,什么?”商娇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他。 胡沛华自得的一笑,扬眉向商娇问道:“这个买卖,是不是很划算?你只要跟了我,做我的女人,不仅不用死,将来还能一世荣华富贵,受尽天下女人艳羡,还能啊……” 话未说完,胡沛华已惨呼一声,捂着遭受暴击的右眼退开几步。 商娇用力甩了甩胳膊,对眼前这个捂着眼睛跳脚的男人冷哼一声:“去你玛的去,当你这条毒蛇的女人?你也不把我剥了你的蛇皮,喝你的血,吃你的肉,用你的蛇胆去泡酒!” 说罢,商娇再不想理他,径自站起身来,便想向马车外走。 刚行了两步,却被回转过来的胡沛华长臂一捞,瞬间掉进了胡沛华的怀里。 “胡沛华,你要做什么?” 身体相触,感受到胡沛华的体温,商娇这一惊要非同小可,立刻手脚并用,在他怀里剧烈的挣扎起来。 “放开我!胡沛华,你想死吗?”商娇大叫,用力地踩他的脚,挠他的手,想要挣开。 身体,却陡然被翻转过来。 天旋地转间,一个火热的、柔软的东西,便狠狠堵上了商娇的嘴。 商娇眨眨眼,再眨眨眼…… 待她反应过来,那堵着她的嘴的,竟然是胡沛华的唇…… 她再也无法保持淡定! “胡沛华,你……唔……”她左右晃动着脑袋,拼命的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的钳制。 只能任他在她唇上反复辗转,噬咬,长驱直入……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了男人与女人力量间的悬殊。 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力气箍着她的腰,几乎要将她的腰勒得断掉,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挣了又挣,挠了又挠,换来的却是他更加暴力的对待。 他一只手箍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抓住她挣扎、抓挠他的手,死命禁锢着,几下便将她挤到马车的坐垫上,倾身而下,将她牢牢压住。 然后,他腾出一只手来,就去解她腰间的绶带。 她要离开,她要离开…… 他这般想,呼吸越发的急促与凝重,手下的动作也越加急切与疯狂。 不,他不能让她离开! 他要禁锢她,将她锁在自己身边。 不然,若她走了,他今后的人生,岂不再无一点乐趣? 306、语重 306、语重 察觉到胡沛华的举动,商娇也疯了。 她万万料想不到,从前那个每每见到她,总是磨刀霍霍的男人,今日是中了什么邪,入了什么魔。 她只知道,他在侮辱她。 玛的,他在侮辱她! 都说士可杀,不可辱——就算她最终逃不开他的杀戮,也不至在临死之前,还要受这个男人欺辱吧? 他当她商娇是什么? 想到这里,商娇发了疯。 趁着他的手解她的衣带,无暇顾及她的手,她艰难的挣脱出来,长指微曲,指尖狠狠地挠向胡沛华的脸,同时上下颏一动,牙齿狠狠一咬—— “唔……”的一声,胡沛华松开了手,倒退了几步。 他的唇角溢着血,脸上也是一道道被商娇利爪划出的血痕,模样说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你,你竟敢咬我?”他擦拭了一下唇边溢出的血迹,恨恨地盯着她。 商娇亦回瞪着他,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却手上不停,颤抖着争分夺秒的,替自己穿好衣服。 “胡沛华,你他玛的就是个贱人!”她狠狠地骂。 他喘着粗气,也狠狠地瞪着她。 心里,却有一种噬血的,痛快的感觉升腾而起。 果然,只有她…… 敢这样骂他,鄙视着,痛揍他…… 让他的心一边如被火炙,一边如置冰川,充满着血腥的,矛盾的快乐。 这种感觉,他只能在她的身上,才能得到。 或许,正是源于少年之时父亲近乎残酷的训诫,很长一段时日以来,他总以为自己早已看穿情*爱,只剩心狠手辣,争权夺利之心。 可原来,他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有着向往。 他向往着,能有一个女人,可以不被他的阴狠无情吓倒,与他棋鼓相当。他们会是敌人,也会是战友——甚至是最亲密的爱人。 他们会捉对厮杀,发起狠来的时候,恨不得能用自己的尖牙,咬破对方的血管。 可他们也会相爱。她用她身为女人的,似水般柔情将他细密围绕,用爱情与温情,为他编织一张温床,让他可以安歇在她的怀抱里,一夜好眠。 这样的女人,可遇,却不可得。 他遇见了。 可她却只把他视作敌人,甚至是死敌。 而她的温情,却早已尽付给了那个早已埋进土里,如今只怕已腐烂成泥的男人! 他,终得不到她。 胡沛华这般一想,人便突然颓了下去,只倚坐在车壁上,无声的笑。 可悲!可叹! 若早知今日自己会沦陷在商娇手里,倒不若当初西芳庵初见时,他便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这样,他便永远是他,那个为了家族荣耀,可以不惜一切,狠心冷情的胡沛华。 不会为她心动,不会见到她为爱痴狂时心痛,不会因见到她心碎而自责…… 更不会因为得知她要离去,便发疯般的追过来。 可他的感情,商娇不懂。 不想懂,也不屑懂。 看着胡沛华倚在车壁处无声的,疯狂地笑,她狠狠地剐了他一眼,骂了一句“神经病”,就站起身来想要下车,急切的想要避开这个在她看来,甚至有些疯狂的男子。 见商娇要走,胡沛华止了笑,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站住,回来!” 商娇闻言脚下一顿,却并不理睬,又继续向马车外走去。 胡沛华也不着恼,就在商娇的手碰到轿帘,正要掀帘出去时,他突然淡声道:“如果你想你那两个同伴,还有陈子岩的孩子陪你死的话,尽可以不理会我的命令。” 一句话,果然成功地令商娇身体一僵。 她倏地转身,眼睛冒火,恨恨地朝着胡沛华低吼:“胡沛华,你到底想怎么样?” 语气里,有太多的恼怒与无奈。 胡沛华看着商娇气急败坏的模样,像一个无赖一般地挑挑眉,咧嘴一笑,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过来,坐下,陪我聊聊。” 他淡淡的说。又抬起眼,挑衅般的看向商娇。 商娇怒极,紧盯着胡沛华。如果眼睛能冒火,她恨不得能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马车里,两个人,一坐一站,就这样无声的较着劲。 最终,商娇妥协,气呼呼的冷哼一声,坐回车里,又与胡沛华两两相对。 只不过,这次她学聪明了,双手环着胸口,拒绝的姿态,保护着自己。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她不耐烦地问。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 此时已过四更,她再不走,天都快亮了。 胡沛华已平静下来,沉眼看着她。 许久,他轻声问她:“真的要离开吗?” “……” 商娇不答,头扭向一旁,连理都懒得他。 不走,她难道还要待在这里,引颈等待他们哪天向她举起屠刀吗? 胡沛华等了等,迟迟不见商娇回答,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商娇,你是不是觉得,我与沁华都是你的仇人?” 商娇依旧不语,冷笑一声。 胡沁华垂下眼帘,也是一声嗤笑。 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早知她的答案。 “可是商娇,你有没有想过,沁华其实也有她自己的苦衷。有些事,她身在高位,不得不为。”他轻声道,“其实,在沁华心里,她又何曾愿意与你走到这一步?” 一席话,胡沛华说得苦情,逗得商娇差点儿失声笑出来。 “嗯,胡大人的话说得很对。一句‘不得不为’,便轻易要了梁氏一族、醉倚楼、高氏一族一千多条人命,还有安大娘,还有陈子岩一家……胡大人,你们的不得不为,令我刮目相看。”她反口讥讽道。 胡沛华语塞。 他蹩眉看着商娇满脸的不屑与嘲讽,不由长叹一口气。 “商娇,今日我们暂不提别的,我且问你一句,在你心中,是不是也觉得,是我们逼死了陈子岩?”他紧声问。 乍听胡沛华提及陈子岩的事,商娇眼光一寒,怒视着胡沛华。 “难道不是吗?”她咄咄反问。 感受到她的怒火与恨意,胡沛华嘴微微一张,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商娇,关于陈子岩的事,我不方便与你多提。但我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也许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听到的。而事实到底如何,你永远不会知道。” 平生第一次,胡沛华如此语重心长地与一个女人说话。 却引得商娇怒火更炽。 307、放行 307、放行 她瞪着他,只觉得他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胡沛华,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她语气中已满是恨怒,“睿王当日进宫去求胡沁华放过陈子岩,这件事你们几人在场。不管此事经过如何,我只知道,陈子岩是被你与胡沁华陷害入狱,最后被你们鸩杀于狱中的。你如今这般说,是想污蔑睿王,说他才是害死陈子岩的元凶吗?”她尖厉地质问。 面对商娇的质疑,胡沛华却缄默了。 许久,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商娇,”他沉声道,“不管你心中如何想,我今日只提醒你一句,我胡沛华虽坏,却坏得光明磊落;而有些人表面虽好,背后的心思与城府却绝没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胡沛华负了手,走到门边,却头也不回地道:“你若存心想了断这里的一切,那离开之后,便管好你的舌头,永远不要再回天都来。否则……” 胡沛华倏然回首,冷沉的的看着商娇,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若有朝一日,你做了一点危害我胡氏一门的事,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我胡沛华也必定会杀了你!” 说罢,他再不多言,撩了轿帘,径自跳下车去。 马车外,但听胡沛华一声令下:“开城门,放他们走!” 紧接着,奶娘抱着诺儿,战战兢兢地回到了车里,一脸的后怕。 再接着,马车开始启动。先是缓缓的,继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商娇坐在马车上,只觉云里雾里。直到马车穿过城门长长的通道,终于出得城门,听到城门在车后沉声关闭的声音…… 商娇才陡然回过神来,扑到窗边,不可置信地回望着离她越来越远的天都城门。 ……就这样了? 胡沛华漏夜前来,截住了她的车,却不仅没有杀她,反倒放了她离去? 商娇怀疑自己在做梦,使劲的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好疼!她冷嘶了一声。 那么,她真不是在做梦? 那个如毒蛇一般,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竟当真良心发现,放过了她? 这个胡沛华……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东家?” 正苦思着胡沛华的异常举动是何用意,马车外却传来了叶傲天迟疑的声音。 商娇回过神来,掀了轿帘,探出头去,问道:“叶大哥,什么事?” 叶傲天驾着马,飞快地驰骋在官道上,转头担忧的看了一眼商娇,犹豫地问:“那个……刚刚,你与那个胡大人,没有发生什么事吧?他……他是不是……是不是企图轻薄你?” 叶傲天问着,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他不禁又忆及刚刚看到胡沛华从马车上跳下来时的场景。 当今皇后的兄长,堂堂的国舅爷,朝中新贵……自他们车上跳下来时,竟衣服凌乱,唇角处血迹未干,满脸的抓痕! 看到这一幕,不仅是他叶傲天,还有在场的禁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些伤痕,若说不是商娇留下的,叶傲天打死也不信! 商娇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她挠挠头,讪笑道:“一些小事,我自能应付。大哥放心吧。” 叶傲天闻言也知不便多问,遂点点头,就当此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可他心里依然有些不安,又问道:“可是东家,你是何时与这胡大人认识的?我一直追随着你与陈东家,为何却不知你何时识得这号人物?” 这一次,换商娇默然了。 这个故事,太长,太长,她已不知该从哪里跟叶傲天说起。 商娇上前两步,踏到车辕上,借着依稀的月色,看着通往天都的官道两旁的景致。 三年前,她便如现在一般,怀抱着无尽的希冀与期待,与常喜两个人不畏艰险,翻山越岭,爬山涉水,跟在叶傲天与陈氏商队的后面,经由这条官道,一路进了天都城…… 彼时,她还是个刚刚穿越而来,对大魏,对所处的环境一无所知,却无知无畏,勇往直前,不识人间忧苦,盲目乐观的小女孩。 彼时,她还不识陈子岩,只觉得陈氏商队的人对两个尚不知底细,不明来路的陌生人都能如此细致关照,他们的东家也必然是温和细致,待人和善的人——这才有了后来,她执意乔装改扮去陈氏做事,有了她与他的初遇与重逢,也有了她与他的爱恨离别,天人永隔…… 还有安大哥,睿王,温莎、安大娘、胡沁华、胡沛华、高小小、高大嫂…… 原来,一路走来,在这天都城中,三年的时光,她已经历了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来时,是她与常喜相伴相随。 走时,她的身边却少了常喜,多了志同道合,矢志相随的同伴,与一个需要她时刻牵挂、照顾的,没有血缘却视作亲子的孩子。 这……也许便是人生吧。 总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人活着,总会失去一些东西,却也总能寻到另一些东西,以及更广阔的天地。 商娇遥望着远处茫茫夜色,淡然的笑了笑,忽觉一直压在心间在大石终于无影无踪,整个人又快活轻松起来。 她打了个呵欠,在马车颠簸前行中,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是时候该放松心情,放下一切,好好休息一下了。 **** 天都城中,胡沛华长身玉立,静静看着那辆载着商娇的马车出了城门,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原本一直负在背后的手,忍不住地慢慢蜷缩,紧握成拳。 直到她消失的这一刻,胡沛华才终于可以承认,他,爱上了商娇。 多可笑!一条本该冷血无情的毒蛇,却爱上了自己的猎物。 他想留住她。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也要不顾一切的把她掠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他更知道,他留不住她。 朝中时局千变万化,睿王一派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若此时他动了睿王心仪的女人,只怕会遭至早已被皇上顺利夺权的睿王的反扑。 而他,肩负着祖上数辈人振兴胡氏一脉的重任,到了他这一代,也是时来运转,好不容易让他抓到机会,扶植胡沁华走到了母仪天下的这一步。 此时若与睿王为了一个女人而正面开战,尚不值得。 更何况,那个女人,在睿王得势之时,用尽各种风流手段,各种诱惑,尚不能使她屈服,委以终身…… 他身为她的敌人,她此生最厌恶痛恨的人,又如何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她的真心? 既如此,他倒不如送她一个成全。 成全她的海阔天空,也成全他身为男人的自尊。 他得不到的,睿王也得不到。 这样的结局,遗憾,却完美。 想到这里,胡沛华抚了抚自己火辣辣的脸,无声的笑了起来。 负着手,他迈着阔步,步履轻松地向胡府走去。 308、劫道 308、劫道 也许是没有了长期压在心间的负累,商娇这一睡便睡得很是香甜。 再次醒来时,商娇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马车软软的榻上,身上覆着薄薄的软毡,身体随着马车不断的颠簸摇晃着,马蹄声与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也响在耳边。 见天色已大亮,商娇坐起身来,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抬眼处,却见奶娘正对着她坐在一旁,将诺儿抱在腿上,正亲昵的逗着他玩耍。 已近六个月的诺儿已能坐起身体,被絮娘轻轻的挠着肚皮,逗得格格直笑,伸出藕节般白胖的手臂,想要去抓她的脸。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商娇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絮娘是个话不多的人,却很是老实本分,照顾诺儿也是尽心尽力。原本商娇离开天都时,并不打算带她一同离开,可她照顾诺儿数月,早已将诺儿视作亲子,听说商娇要走,伤心的抱着诺儿掉了几日的泪,又几次跪在商娇面前恳切哀求,只要商娇能让她继续带着诺儿,她愿放弃工钱,一路追随,这才感动了商娇,不得将她带在了身边。 毕竟,诺儿还小,他们这一路近乎逃亡的离开,没有一个人在身边照应,也确是麻烦。 只这一路山长水远,商娇连自己带着诺儿该往何处安身都不知道,胡沁华是否会放过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无端的拖上她,终还是苦了她了。 商娇这般想着,便笑着拍手向诺儿唤道:“诺儿,诺儿?” 絮娘听到身后商娇的声音,转头见商娇醒了,也笑着道:“姑娘醒了?”又起身抱了诺儿近前,逗道,“诺儿,娘醒了,快去跟娘玩儿去。” 诺儿见了商娇醒了,也向她伸出手去,露出无齿的牙龈,快乐得像个小天使。 商娇伸手一把将诺儿抱进怀里,感觉内心都被诺儿的笑胀得满满的,幸福感也油然而生。她不禁低头,抱着诺儿亲了又亲。 絮娘在一旁早已端来一钵用厚实的棉布裹住的粥,递到商娇面前,笑道:“姑娘刚醒,肯定饿了吧?此时已过晌午,叶大哥刚刚停车买了些吃食,我们已经吃过了,这是给姑娘留的,摸着还是温热的,姑娘此时吃正好。” 商娇道了声谢,放开诺儿,任他在自己榻上玩耍,接过絮娘手里的粥吃了起来。 粥还热着,入口刚好。商娇吃着爽口,不由胃口大开,遂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起来。 “驭——” 突然间,外面的叶傲天驾着马车,一个急刹。 商娇正吃着粥呢,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张脸差点栽进粥钵里。亏得絮娘反应及时,飞快地扑到榻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诺儿,这才阻住小家伙差点从榻上翻落下来。 但饶是如此,小小的诺儿被这么一吓,顿时哇哇的哭了起来,小小的马车里,充斥着诺儿的哭声。 商娇情知叶傲天做事素来平稳,况他知道马车中有尚不足半岁的诺儿,定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紧急拉马停车,遂立觉不妙。 顾不得查看诺儿是否受伤,她赶紧翻身下床,抹了一把嘴,正准备掀帘询问,却听外面叶傲天一声冷喝。 “你们是什么人?” 商娇掀帘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转头看了絮娘互递了一个眼神,絮娘会意,立刻用手捂住了诺儿的嘴。 商娇这才回头,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一角,往外望去。 这一望,商娇立刻吓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隔了叶傲天,但商娇却依然能清楚的看到,马车之外,七八个身形健硕的,黑衣蒙面的男子,已团团将他们的马车包围了起来。 这……这特么什么情况? 现在这剧情,是要上演拦路抢劫还是谋财害命啊? 商娇额头也冒出了冷汗,正在心里计较,却见一个黑衣人已当先一步上前,抱拳问道:“敢问轿中之人,可是商娇姑娘?” 黑衣人此话一出,立刻将马车上的所有人问得一愣。 商娇呆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 那些黑衣蒙面,一看就像是经过训练的杀手模样的人……认识她? 这么说,那便不是拦路抢劫,而是杀人灭口了? 商娇如此一想,眼睛轱辘辘一转,立刻恨得咬牙切齿。 胡沛华!一定是他! 她说难怪他这么好心,肯开城门放她漏夜离开天都,脱离自己的管控,去过她想要过的日子呢! 敢情他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呵,他可真不愧自己给他起的绰号呢! 毒蛇!他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让人恶心厌恶的毒蛇! 想到这里,商娇又转回头,最后看了诺儿一眼。 他正被絮娘紧紧抱在怀里,因为紧张,絮娘捂着他的嘴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不,她不能让诺儿有危险。 还有絮娘,叶傲天…… 他们都不能出任何危险! 想到这里,商娇心下一横,一掀轿帘,便踏出了车厢,站在了马车的车辕上。 “我就是商娇。”她挺直腰背,环侍着包围着他们的黑衣人,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要做什么?” “东家?”叶傲天见商娇竟然走了出来,立时大惊,赶紧攥住商娇的衣袖,急吼道:“这里危险,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 正拉扯间,却见方才问话的那个蒙面男子又向商娇一抱拳,紧声道:“姑娘受惊了。我等主上得知姑娘自天都出逃的消息,特意派我等前来相请姑娘!还请姑娘莫要为难,随我等一同回去,面见主上!” 一席话,黑衣人说得不轻不缓,似乎还带着几分礼遇,可商娇听来听去,也觉得黑衣人的话中,更含着浓浓的威胁。 她于是冷笑一声,嘲讽地反问道:“主上?相请?你们的主上是谁?是你们的胡皇后,还是胡大人?” 说到此处,商娇已觉得悲愤至极,她恨恨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切齿恨道:“可无论是他们其中的谁,都真的让人觉得恶心!我商娇就在这里,他们要杀便杀,何需一放一擒,没的埋汰了自己!” 一段话过,所有黑衣人皆默然立身。 商娇见状,又冷笑一声,索性挣脱叶傲天的拉扯,跳下马车。 转头,她看向见她下车,紧张得立刻拿起防身的兵器,追随她下车,想要与黑衣人拼命的叶傲天,命令道:“叶大哥,你留在车里,保护好絮娘和诺儿。” 叶傲天闻言一愣,急道:“可是东家……” “这是命令!”商娇打断叶傲天的话,毅然而坚决地道,“大哥,诺儿是陈家唯一的血脉,你想让子岩绝后吗?” 叶傲天闻言,脸色骤变,面上神经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咬了咬牙,他一跺脚,只得憋闷的坐回了马车,只远远地守护着商娇…… 商娇神态自若地朝着领头的黑衣人便走了过去,在黑衣人面前站定。 她冷冷地直视着黑衣人略带错愕的眼神,凛声道:“你们主上要的人既然是我,便与其他人无关。你们且放了我车上的人,我跟你们走便是。” 话音落定,几个黑衣人对看一眼,似乎都有些茫然。 许久,领头的黑衣人上前,向商娇抱拳,声音也低了几分,道:“姑娘许是误会了。我们不是……” “咻——” 话音未落,一枝冷箭却朝着黑衣人的方向破空而至。 领头的黑衣目光一凛,侧身迅速闪过,又警惕地望向冷箭射来的方向:“谁?” 309、求离 309、求离 “谁?”领头的黑衣目光一凛,警惕地望向冷箭射来的方向厉声喝问。 却在他开口的同时,所有人都听到一阵马蹄交错的杂沓声由远即近而来。商娇抬头看时,却见牧流光一身玄衣,正领着数十骑与他同样服色的侍卫骑马飞奔而来。 “牧大哥?” 乍见牧流光出现在此处,商娇也不知心里是惊是喜,却突然意识到:她得救了。 “牧大哥!”她大呼着,拨腿便向牧流光跑去。 可刚跑出两步,她的胳膊却被身后的黑衣人给攫住了。 “姑娘,你误会了,快跟我们走……”黑衣人急切地道。 “咻——”飞驰而来的牧流光又放出第二枝箭,尽取黑衣人的胸口要害。 黑衣人本能的回身拔剑闪避,便松开了抓住商娇的手。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商娇想也不想,冲着牧流光的方向便冲了过去。转瞬间牧流光的坐骑已飞驰而至,却见牧流光眼中凝着寒光,就在商娇向他奔来的那一刻,他俯身一捞,揽过商娇的纤腰,一把便将她捞到了马上,藏在了自己身后。 而反应过来的黑衣人再想抓她,早已错失良机。 牧流光拉住马绺,与其后赶来的数十骑王府侍卫,立刻将这八九个黑衣人团团困住。 “尔乃何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作恶,抢劫妇孺?”牧流光剑指黑衣人,厉声喝问。 黑衣人不答,利剑出鞘,皆警然地盯着马背上的牧流光,目透凶光,却毫无怯意与半分退让。 商娇坐在牧流光身后,直声提醒牧流光道:“牧大哥,这些人不是山匪,而像是死士。” 牧流光闻言,后背一僵,侧头疑道:“死士?” 商娇“嗯”了一声,答道:“他们既能说出我的名字,又说他家主子要见我,这岂会是普通山匪?只怕是他们背后的人还不肯放过我,想要趁我离开天都之机,将我除去。” 商娇意虽不明,但弦外之音,牧流光自是省得。 但见牧流光听完商娇的话后,眼中隐隐流转的寒光中,已满是杀机。 若这些黑衣人背后的主子,当真是宫里的那位,那今日牧流光若救了商娇,便会让整个睿王府与皇后正面树敌! 思及此,牧流光冷眸一眯,心下已有决断。 他缓缓抬手,冷声朝随在身后的数十侍卫下令道:“上!先将这群贼人拿下再说!”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听令的王府侍卫便一夹马肚,争先恐后的冲了出去,与那群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场面一时凌乱。刀剑相击,马蹄杂沓,高手相搏,夹杂着血雨腥风,迎面向商娇扑来。 黑衣人各个武功不弱,只见他们镇定的结阵迎敌,一番缠斗间,不时有王府侍卫受伤,被他们挑下马去,或被乱马踩踏,或身负重伤。可毕竟他们人数较少,且又是在平地,驾不住骑在马背上的王府侍卫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时间一长,结好的阵型便露出破绽,中门大开。 骑在马上的牧流光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自马上一跃而起,飞身刺入黑衣人的阵型之中,一阵乱剑砍劈,再加上身后侍卫助阵,几个黑衣人终寡不敌众,败下阵来,或身陷马蹄,力竭被擒。 到最后清点战场,除领头的黑衣男子,仅三人被王府侍卫生擒,捆缚跪地。 牧流光手臂负了伤,丝毫未觉,只握着尚在淌血的流光剑,剑指着领头的黑衣男子,冷声逼问道:“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可回答他的,却是四人一致的沉默。 “说!”他厉声喝问,剑刺入黑衣人的脖颈一分。 黑衣人却很是淡定地抬头,朝着商娇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闪过。 然后,他眼神一散,身体一歪,便重重栽倒在地。 而就在领头的黑衣人倒地的那一刻,就像是事先排演好的一般,三个黑衣人皆不约而同的栽倒在了地上。 变故陡生,牧流光见状大惊,赶紧驱身上前查看,却再也挽救不及。 摸了摸四人颈上脉博,他的眼中寒光乍盛。 “一击不中,即服毒自尽……果然是死士!”他冷冷道。 一一扯下四人面上黑巾,仔细一番辨认,却终宣告放弃。 当日睿王掌权之时,牧流光身为睿王身边第一贴身之人,自然要收集各种消息,了解朝中官员的一举一动。所以,所有朝中官员府中无论家奴、侍女、府兵、侍会、姬妾……一色人等,他虽不敢说全部了解,但至少识得七七八八。 可这几个人,他却无一见过,也从未见过。 就仿佛是他们是凭空冒出的一样。 牧流光不禁有些疑惑,吩咐左右道:“搜一搜他们身上,可有何能证明其身份的物什。” 说罢,他直起身,再不理这些闲事,径自朝着商娇走去,在她面前站定。 “商姑娘,你必须跟我回去!”他冷冷地道,开门见山。 商娇不言,脸上却写满了抗拒,垂头倒退了一步。 牧流光见状,不由心中怒火腾然而起。 “商姑娘,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牧流光双目喷火,冷声斥道,“你所要的,所求的,王爷有哪一件事没有应过你?你这样折磨王爷,有意思吗?” 商娇闻言,想起睿王素日里对她的好,对她的恩情,心里也是一阵揪痛。 她抬起头,向牧流光道:“王爷对我的恩情,商娇终身不会忘记。可商娇只是一个心死之人,如今所思所想,不过是游山玩水,抚育幼儿而已,断不敢再轻言男女之情。 更何况,睿王现在已有了常喜。就算睿王再不喜她,她的腹中,毕竟也有着睿王的血脉……我若此时去了,要如何面对睿王,面对常喜?” 说到此处,商娇顿了一下,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指着地上那些尸体,又道:“况且,牧大哥,今日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有心想要逃离这个伤心之地,却依然被人紧追不放……我又如何能连累王爷,与我一同陷入这些事里,凭空树敌?所以……” 商娇近前一步,恳切地看着牧流光,“牧大哥,就请你放我离开吧。这样,我少了负累,终可以海阔天空,去寻找我想要的自由; 而睿王也可少了牵念,自此专心应付朝堂之事。现在皇上专宠胡氏,胡氏在朝中一门独大,羽翼渐丰,短短数年,便已有今日之势,这是何其可怕之事? 更何况皇上身体病弱,只怕不是有寿之人。若哪一朝皇上去了,太子执政,胡氏专权,若无睿王从中牵制,只怕胡氏将来……若真到了那日,只怕大魏国祚堪忧!” 310、我命 310、我命 牧流光静静地听着商娇由衷的话,原本冰冷的面容闪过一丝动摇。 商娇的话,何曾不是道出了睿王的担忧? 王爷顾念亲情,不愿与兄长正面为敌,从而自太后死后,他交出军权,一退再退,直至空有睿王头衔,赋闲在府…… 所图的,不过就是国运与亲情。 可若真到了那一日,皇上驾崩,胡氏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做出篡改国运之事来…… 睿王,便会是守护大魏的最后一道防线! 所以,现在的睿王,行事更要慎之又慎,确实不该为一个女子,过多的分散自己的精力。 可是…… 这仅仅是牧流光的一个闪念。 他随即又平静下来,看着商娇,坚持道:“商姑娘,你所言不无道理。可有一点你却说错了,那便是——只有你留在睿王身边,睿王才不致分散精力,过多的去关注你!所以,姑娘依然还是得跟我回去——” 说罢,牧流光迅疾出手,想要擒住商娇,逼她跟他一同回去。 可牧流光快,商娇速度也不慢。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商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死死顶在了自己的喉间要害之处。 “牧流光,”商娇退后两步,厉声大喝,“你是想带我的尸体回去吗?” 牧流光堪堪住手,却已惊得全身冷汗。 怪他疏忽大意了。刚刚他只顾着擒拿那几个黑衣人,却不知何时,商娇竟下了马来,在混乱之中,捡了一把匕首藏在了身后。 如今,她以性命相要挟,牧流光竟再不敢近前。 “商姑娘!”牧流光又急又怒又无奈,“你究意想要做什么?”他使劲地跺脚,问道。 生平第一次,牧流光有些懂得睿王的无奈。 这姑娘,太倔! 她所认定的事,想要改变,太难! 就像她手里的匕首般,刚硬、锋利,伤人伤己。 面对牧流光的质问,商娇微微垂了垂眼,一声苦笑。 “我想要什么?我只想要自由、安稳、平静的度过自己的一生。我不想再卷入这些永无止境的事里,生死不由人,爱恨不由人……我的命,只能由我,不能由天!” 商娇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 一席话,令从来处事不惊的牧流光不禁目瞪口呆。 我的命,只能由我,不能由天! 商娇的这句话在他耳中不断回响,震聋发聩。 在牧流光的世界里,从小大到,所受的教育,无一不是教人顺从。顺从父母,顺从主上,顺从命运…… 是啊,顺从。 这个世界的人,都是上天蓄养的生灵,天子代天牧狩万民,主上代天御下…… 谁敢说自己敢不顺上天,逆天改命? 男人不敢。 女人不敢。 牧流光不敢。 睿王不敢。 便连皇上……也不敢! 可偏偏,他在商娇这个娇小的身体里,听到了最强大的声音! 蓦地,牧流光妥协了。 他想,原来从一开始,睿王与他便看低了这个女子。 她不似这个世间上任意一个女子,将自己视为丝萝,随波逐流,顺从命运。 她是一棵挺拔高直的松,任风吹雨打,严霜刀剑,也不失其志,努力生长,与天公比高! 这也许才是她最可贵的地方。 想通这一层,牧流光终退开两步,别过脸去。 “既如此,那你走吧!”他淡声道,努力压制着内心的震撼与悸动。 “……真的?”商娇半信半疑的问。自由来得太快,她不敢相信牧流光竟会答应放她。 牧流光淡淡地点点头,道:“我会跟睿王说,你以自戗相胁,我未能留住你。” 说罢,牧流光转头走向另一侧,正在搜检黑衣人的侍卫那里,召集他们留开。 走了两步,他蓦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还傻呆呆站在原地的商娇,低吼:“还不快走?” 商娇一愣,继而丢掉匕首,飞快地逃回马车上,向一直警戒的叶傲天急道:“叶大哥,我们快走!快走!” 早在商娇下车之后,便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叶傲天,此时得了商娇的急命,立刻调转马头,驾了马车,风驰电掣般地跑远了。 直到商娇的马车远得再也看不到了,一直假装不曾留意商娇逃跑的牧流光这才返过身来,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 商娇…… 她走了也好。 她这一走,那些曾经的偏离,也许终有回归正轨的那一日吧? 睿王,也终会做回那个理智、睿智,无心无情的王爷吧? 牧流光这般想着,却听不远处正在搜检的侍卫突然有了发现,高唤一声:“牧统领!” 牧流头光立刻收回思绪,快步走了过去,“可有何发现?” 那侍卫满脸严肃,自那领头的黑衣人的身上慢慢摸出了一个东西,交到牧流光的手里:“统领,你看!” 牧流光将此物拿在手里看了看,却见那是一块寻常质地的细铜牌,正面上刻一只瑞兽麒麟,线条简洁利落,观之不似大魏工匠手艺,却又让牧流光觉得很是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遂凝了神,将细铜的反面翻了过来。 仅看了一眼,牧流光眼皮便微微一跳。 “刘?” …… 马车跑得飞快。 坐在马车上的商娇紧抱着诺儿,早已冷汗如雨,瑟瑟发抖。 刚才的情景,真的好险! 若非牧流光带人及时赶到救了自己,她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被那群黑衣人带到哪里,遭遇什么样的事情。 胡沛华…… 这条毒蛇! 他竟然敢这样欲擒故纵的耍弄她! 想到这里,商娇直恨不能咬碎后牙。 一只软绵绵的手,紧紧握住了商娇的手。手里有些微的汗意,也有些微的颤抖。 “东家,我们下面该去哪里?”耳畔,是絮娘的轻问。 许是感受到了商娇的后怕,也许是为今后的前路而担忧,絮娘连话都问得小心翼翼。 听到絮娘的话,商娇不由得顿了一下。 她想起离开天都之时,她的梦想。 她幻想着自己能无忧无虑,海阔天空,从此带着诺儿游山玩水,纵情天地。 可他们才刚逃出天都一日的工夫,便已遇到了几多拦阻,此一去还会遇到什么事情,他们会遇到多少的艰险,商娇浑然不知。 现在,前途渺茫,他们一行人还带着孩子,又该往何处安身? 商娇静下心来,沉思良久,终于眼前一亮。 她一把撩开车帘,探出头去,向叶傲天询问道:“叶大哥,你走南闯北多年,可知距南秦州军营最近最繁华的小镇在哪里?” 叶傲天正在专心驾车。听商娇相询,不由疑惑地转头,问:“南秦州军营?那可是我大魏与北羌、吐谷浑、宋国的交壤处,兵家要地,常有可能发生战乱。姑娘怎会问及这个?” “因为,我们要去那里!”商娇大声地道,无比的确定。 黑衣人的事情提醒了商娇。 打蛇打七寸。既然胡沛华假意惺惺的放她出城,却终不肯放过她的性命,那她为求自保,也为了保住诺儿,也必是要反扑的。 而若说胡沁华与胡沛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要害…… 那必是身在南秦州的尔朱一族! 尔朱禹、尔朱同…… 悯儿的亲父、亲叔。 虽然,现在的悯儿的身份,是大魏的太子。 这个秘密,如今只有商娇知道。 她就是要去南秦州,去到靠近尔朱一族的地方。 她要用这个方式,向胡氏兄妹宣告:她还掌握着他们最大的秘密! 若他们真把她逼得急了,她也必将反扑,与他们争个鱼死网破! 311、教子 311、教子 五年后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距南秦州不远的朱英镇上,夏日的黄昏,余热未退,蝉鸣鸟归,炊烟袅袅,将这边塞旁的小镇妆点得格外宁静。 朱英镇上一座古朴的三进小院内,又响起了一阵稚童的声音。 “叶叔叔,往左,往左……过去一点……哎,过了过了,再往右一点儿……” 一个约摸五六岁大小,眉清目秀的孩童身着一袭月白的长衫,正骑坐在一个身材高大男人的肩上,指挥着男人前进后退着,焦急地用自己短短的胳膊,去够小院旁自家刚成熟的葡萄。 可葡萄架实在太高,纵然孩童伸长了手臂,也只能将将够到葡萄尾端的颗粒,不能成串将葡萄摘下。 几次下来,急得孩童哇哇叫唤,也急出了身下男人一身热汗。 这边一大一小正闹腾呢,那边一个姿色平平,却面容慈爱的妇人绾着简单的发式,拍着手从灶间端了饭菜出来。 一入眼,就看到这令她心惊胆战的一幕。 “哎呦!”妇人见状大叫一声,赶紧放下碗筷,飞快地跑上前来。 “我的天哪,小祖宗,你怎么又骑在你叶叔叔的背上摘葡萄去了?快下来快下来,你娘和你干娘就快回来了,让她看到了,不得打死你啊?” 妇人拍着手间的灶灰,冲着正歪歪扭扭够葡萄的二人飞快的絮叨着,满脸的关切与担心。 边说,她还不望边回头,去看院中的小门。生怕此时有人推门进来。 然而孩童对于妇人的叫唤却置之不理,充耳不闻,只回头淡定地瞟了一眼妇人,嗤道:“奶娘又吓诺儿。诺儿才不怕哩!今天娘离开的时候说过了,她和干娘今日不仅要在明心酒楼点算账目,还要去明心布庄巡视呢!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回得来?” 说完,孩童不再理会奶娘,又奶声奶气地唤身下的男人道:“叶叔叔,这边……对,你踮踮脚啦……” 话音未落,院中的小门却突然被推了开来。 两个女子,一个从容恬淡,一个温婉嫣然,正细声交谈着什么,并肩踏入了小院。 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片刻后,便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怒吼。 “陈诺!叶傲天!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女子的怒吼,原本步伐稳稳的叶傲天浑身一悚,差点将骑在自己颈上的小家伙给摔下背来。 站在一旁的絮娘见状,一声惊叫,赶紧伸出手去,自叶傲天的背后,把陈诺给稳稳抱了下来。 然后,两大一小三个人,就像做了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子,齐齐站好,皆脸不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面面相觑。 商娇见状,虎下脸去,问道,“诺儿,你又在做什么呢?你是不是又在怂恿你叶叔叔帮你做坏事呢?” 语音未落,就看到陈诺小小的肩膀耸了一耸。 商娇又将目光移向叶傲天,果然看到叶傲天也如陈诺一般耸了耸肩膀。 这一大一小,动作倒挺一致! 商娇再看向一旁的絮娘…… 絮娘眉头一跳,赶忙自两人旁边移开,示意自己与此事无关。 嗯,很好! 商娇横眉看着眼前的两人,喝道:“站好!” 就见叶傲天与诺儿苦哈哈的立正站好,一脸苦相。 商娇转向叶傲天,苦口婆心地道:“叶大哥,你也几十岁的老江湖了,怎么老是被诺儿给吃得死死的呢?我看你最近也挺闲的,不如你再辛苦一些,早晚去守着明心楼帮帮忙,替我留意留意附近的老农送来的蔬菜是否新鲜,你觉得怎么样?” 叶傲天闻言一愣,继而一脸正色地道:“东家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现在正是饭点儿,店里生意肯定忙,我去照看一下。” 说罢,叶傲天连饭也不敢吃了,赶紧大踏步的撒丫子跑出门去了。 这一下,就剩下了陈诺一个人待在原地,面对气势汹汹的商娇,连大气也不敢去,全然不见了刚才的古灵精怪的模样。 商娇待叶傲天走远,又扭头看向陈诺。 “诺儿,”她轻声唤,语气中却满满的不善,“娘有没有告诉过你,爬高爬低的很危险?你要吃树上的樱桃,还是吃葡萄,都不许自己去摘,应该告诉叶叔叔或者奶娘,让他们帮你去摘?你爬这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诺儿闻言低下头,抿着唇,不敢说话。就连头上的小总角也耷拉了下来,再没有了刚才的神气。 商娇见状,哭笑不得,又问道:“这件事先暂时不说,娘请问你,下学这么久了,你的功课做了吗?夫子让背的课文,你都会背了吗?”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想起,前两日自己才被私墪的夫子叫去好好一顿臭骂的事。 私塾里那个白胡子的讨厌夫子骂她骂得可是毫不留情,直言道她一个寡妇,不要整天学着男人一般,总想着忙生意赚钱,也要好好管教诺儿的学习。说这个孩子脑袋聪明灵光,却并没有用在正道上,在课堂上不认真学习,从来背不下夫子要求背的文章,却在下了课就顽皮好动,带着一群比他年长的孩子爬树、掏鸟蛋、用弹工打鸟,抓蚯蚓吓唬夫子…… 最重要的是,他最近还推陈出新,带着一群小屁孩子撒尿和泥玩儿! 说到此处时,那老夫子还特意抖了抖衣袍间的泥点儿,吓得商娇的小心肝也随着一抖一抖的…… 不用说,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商娇回到家,自然也把陈诺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这倒好,被商娇教训完,陈诺乖了没两天,就又开始顽皮起来。 而这一次,竟还带上了叶傲天! 这让商娇真是大伤脑筋,直觉心头都梗塞不好了! 这不,商娇问完,就见诺儿挺了挺小小的胸膛。 “我不会背。”四个字,答得理然当然,还神气十足。 “……”一语既出,在场的三个大人皆是一愣。 “你,你……”商娇顿时觉得自己给诺儿气得七窍冒烟。 好嘛,功课做不好,课文不会背,商娇都算了,可现在连个学习的态度都没有了,这不禁让商娇火冒三丈。 她转回头二话不说,在门口蹩溜了一圈,抓起一把扫帚,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着诺儿小小的屁股打去。 “我让你不会背,让你不会背!”她追着诺儿加打边骂,“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上课都干嘛去了?还带着你叶叔叔一块捣蛋……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312、异样 312、异样 眼见商娇追得诺儿团团乱转,一地鸡毛,一旁的絮娘与诺儿的干娘王婉柔再不敢不管,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商娇。 “诺儿,你在干嘛?还不快给你娘赔不是?”王婉柔道,又转回头劝商娇道,“东家莫气,莫气……孩子小,顽皮一些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儿。” 絮娘也向诺儿挤眉弄眼地急道:“诺儿,快说,你快说,就说你赶紧就去背功课!” 却不料,这边两位大人正居中说和呢,诺儿却挺着小身板,直声问商娇道:“娘,你让诺儿学功课,到底只是想让诺儿会背书呢,还是想让诺儿明白书中的道理?” “……” 短短一句话,却语惊四座。 商娇愣住了,王婉柔愣住了,絮娘也愣住了。 商娇不由停下手里拿着扫帚作势欲打的姿势,望着自己面前粉雕玉琢般的娃娃。 她的诺儿,今天很不一样。 往常的他,即使再淘气,面对她的管教,总会有些惧怕。 可今日,他不仅不惧,反倒如此义正严辞的质问她。 这让商娇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她挣开王婉柔与絮娘劝架的手,看着一脸倔强的陈诺,挽了挽袖子,怒极反笑道:“哟呵,还跟我来这一套?絮娘,去,把诺儿的课本拿来。”她直声命令絮娘道。 絮娘得令,赶紧回屋,将诺儿的课本拿了出来,交到商娇手里。 商娇拿着课本翻了翻,里面艰深诲涩的文字让她也不禁有些脑仁儿生疼。一想到诺儿还是个六岁不到的孩子,她不禁也有些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抽查功课却是必须要做的。 商娇翻出前几日夫子要她抽查的功课,坐到院同的桌前,向站在一旁,显得信心满满的诺儿道:“好,诺儿。你背不出课文,这不要紧,只要你能说明书中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但如果你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今天你的小屁股就要遭殃,被为娘揍开花了,好不好?” “好!”诺儿偏偏小小的脑袋,自信地挺挺小胸脯。 商娇遂点点头,翻开课文,缓缓启唇,念道:“齐景公为高台,劳民。台成,又欲为钟。晏子谏曰:‘君者,不以民之哀为乐。君不胜欲,既筑台矣,今复为钟,是重敛于民也,民必哀矣。夫敛民而以为乐,不详,非治国之道也。’景公乃止。 诺儿,你给为娘解释一下,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夫子想让你们学会的,是什么道理?” 诺儿偏了偏脑袋,想了一想,稚声稚气地道:“齐景公在位的时候,要建高台,发动很多百姓劳动。高台建成后,齐景公还想再造钟。晏子进谏说:‘所谓君主,就是不能以百姓的劳苦来成就自己的乐趣。君主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已经建筑了高台,现在又要造钟,是对百姓很大的负担,百姓必定会不高兴。君主以加重百姓负担来获得自己的乐趣,不是好的做法,不是治理国家的方法。’齐景公就停止造钟。” 说罢,诺儿全然不理在场的三个大人全都目瞪口呆的表情,径直又道:“此篇出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孔子还对晏子与齐景公有评曰:晏子能直言纳谏,景公能接纳晏子意见,施行德政。两位都是品格很好的人。” “嗯。”商娇看看课本,又看看诺儿,点头道:“此是为:孔子闻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 诺儿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娘这句话!” 说罢,诺儿敛了方才的自信,偏过头看商娇,眸子里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地问:“娘,这段话诺儿理解得可正确?” 早在诺儿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商娇内心已震惊得无以言喻。 她看看一左一右的絮娘与王婉柔,见她们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皆望着诺儿哑口无声。 一个尚不足六岁的孩子,竟能从如此艰诲的文字里,理解出这么深的含义,岂能让商娇不震惊? 思及此,商娇朝陈诺招了招手,“诺儿,来,你过来。” 陈诺闻言,双眼古碌碌一转,看了看站在商娇左右的王婉柔与絮娘,见她们都向自己点头示意,这才脚步一挪一挪的走到了商娇跟前。 商娇翻着书本,轻声问:“这书中的道理,你都懂,可就是不会背,是吗?” 陈诺默了默,点了点头。 “其实课堂上,夫子将课本的道理解释一遍,诺儿就都记住了。” “一遍?”商娇听诺儿这么说,心里更是一震,“你是说,夫子教习你的课文,只要说一遍其中的道理,你就已经都懂了?” “是啊!”诺儿偏偏头道,“可夫子老是叫我们背诵这些文章。这些文章诺儿读着很拗口,实在不会背啊……夫子就说我不用功,老是训我……我心里不服气,这才老和他捣蛋……” 诺儿这般说着,却令三个大人面面相觑,许久不言。 终于,王婉柔松了一口气,向商娇嗔道:“如何,东家,我早跟你说过吧,诺儿是个异常聪慧的孩子,偏你不信!别家的孩子都是六岁才启蒙读书,偏你三岁就将诺儿送去私塾上课。就这样他的功课也并不差。可你呢?还说他不努力,时常打骂……教育孩子,哪有你这般操之过急的?” 絮娘在一旁听了,也心有戚戚地道:“是啊,东家。你看看诺儿,他还那么小呐,想他小时候,时常生病,身子到现在也还弱着……你还这般逼迫他读书,看着着实让人心疼……要我说,就是那夫子无能,看不出我们家诺儿的好来!那些学堂里的学生都有七八岁了,咱们诺儿可是才六岁都不到的小孩子呐!” 王婉柔与絮娘夹七夹八的一席话,成功地让商娇感觉汗颜。 俯下头,商娇直视诺儿的眼睛,第一次用一种平和与尊重的心与诺儿对话,“所以,诺儿之所以在课堂上不用功,课堂外捣蛋……只是因为夫子时常训诫你?而训诫你的原因,是因为你背不出他所教的课文?但其实,夫子所教授给你的道理,你都是懂的。你只是背不出课文,对吗?” 诺儿闻言,忙连连点头。 商娇紧接着又问:“那为何以前你不跟娘说明这些事呢?” 面对商娇的质疑,诺儿又一次闷不吭声,只抬起头,幽怨地看了商娇一眼。 “我不敢……”他轻轻地说。小手绞着衣角。 商娇见状,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只怪她平素里总是忙着店里的事,却忽略了与诺儿的交流,才会让私塾里迂腐的老夫子一直责怪诺儿,却看不到诺儿天生的理解力与领悟力。 思及此,商娇诚心地向诺儿致歉道:“娘明白了。诺儿是个极聪明,领悟力极强的小孩。诺儿不是不用功,而是娘过去误信夫子的话,误会了诺儿。诺儿,对不起。” 诺儿闻言,望向商娇的眼睛顿时一亮。眼眸里闪烁着属于孩童的天真与快乐。 商娇继而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只为娘不知,诺儿以前不敢跟娘说这些话,为何今日又敢了呢?” 诺儿见商娇相询,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又思索了一番,方才清脆地道:“因为,今日诺儿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叔叔哦……” 313、故人 313、故人 “特别的叔叔?” 见商娇相询,诺儿连连点头,语气中有着崇拜与景仰:“那个叔叔的学识很渊博哦,就是他跟诺儿说,娘与夫子要诺儿读书,是让诺儿得书中的道理与知识,并不是非要诺儿能背诵课文……所以他让诺儿今后在娘与夫子抽察诺儿功课时,只需大声说出自己对文章的理解即可,不必非得会背文章!” “哦?”商娇闻言大奇。 世间上有多少人,就如夫子,就如商娇自己,一开始评断一个孩子,均是孩子是否功课优异,读过多少书,会背多少名篇文章…… 这也许已是世人通病。就连商娇这个自诩是现代人的人,也不能免俗的通病。 却鲜少有人,会注意到孩子从书中学会了什么,领悟了多少。 诺儿口中的这个叔叔,能从诺儿的三言两语中,看出诺儿非同常人的领悟力与联络,并善加引导,见识与想法也颇有见地,倒确不多见。 遂商娇又问道,“叔叔?他姓什名谁?可是咱们镇上的?他有没有说过他住在哪里?” 商娇问着诺儿,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若私塾的夫子确实迂腐,只管孩子是否会背诵文章,那确是可惜了诺儿这么好的孩子。 而这个教会诺儿大胆说出心里真实理解与领悟的人,若真是个学识渊博的读书人,那诺儿拜到他的门下,倒不失一个好主意。 可诺儿却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道:“那个叔叔是个陌生人,诺儿从未见过。诺儿今日被夫子罚站到课堂外,刚好见那叔叔经过,他见诺儿哭,就问诺儿发生了什么,然后就告诉了诺儿这些道理。他说,诺儿只要把自己所知道的道理说给夫子与娘听了,夫子与娘今后就不会怪诺儿不努力用功学习了。” 说到此处,诺儿顿了顿,又道:“哦,对了,那个叔叔有些奇怪!” “奇怪?”商娇瞠大眼,心里顿时警铃大作,“那个叔叔怎么奇怪了?”她急急地追问。 诺儿遇到的…… 该不会是专事拐卖小孩的人贩子,或是喜爱小正太的怪叔叔吧? 商娇想的污七八糟,却见诺儿点点头,肯定地道:“是啊!那个叔叔跟诺儿说了会儿话,眼看着就要走了,突然无意间听到下学的同学唤我诺儿,便突然问开口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那个叔叔,说我叫陈诺,那个叔叔就突然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在原地打量了诺儿好久……最后那个叔叔还看着我哭了起来……连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睛都还通红通红的……” 诺儿说得断断续续,稚声稚气的声音里,尚有一些表达不好的地方。 可听着诺儿的话,商娇的心却莫名其妙的震了一下。 诺儿口中的叔叔,在听到诺儿的全名时,竟然落下了泪来? 莫非那人是…… 不知为何,商娇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张模糊的,却又熟悉的脸宠。 可这个念头刚从心间冒出,商娇赶紧摇了摇头,否定了心里突然凭空冒出的臆测。 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天都,出入朝堂,做着忠直的大臣官员。 更何况,虽然远在边境要塞的小镇,但商娇依然能听到一些自南秦州出来的将士们偶然提及,近几年来,皇上身体每况愈下,缠绵病榻的时日越来越久…… 他身为太子少师,在这个时候,更应该留在天都,为太子日后的即位做着准备。 他们阔别五年,就如她这五年来刻意不去打听他的消息,刻意回避那段往事一般,他也应该早就将她忘记了,成了家,立了室,有着嘘寒问暖的,爱他的妻子,有着属于他的,幸福的家庭…… 对,她一定是想多了,一定是! “砰,砰砰……” 正在商娇惊疑不定间,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了起来…… 闻听敲门声,商娇惊了一下,不知道是谁来了,正惊疑不定间,絮娘已经赶到门口拉开了门。 但见门外几个卫兵兵甲齐整,神情俨然,正环拱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将领站在门口。 见絮娘前来开门,那将领抱拳道:“周姑娘好,请问你家姑娘在吗?” 絮娘定睛一看,见眼前来人竟是此时应驻守南秦州副将的尔朱禹,不由一时错愕。 “在,在。”周絮娘边答,边洞开了院门,将尔朱禹迎了进去。 商娇早听到动静,见尔朱禹拜访,忙起身相迎,向尔朱禹一福,笑道:“没想到尔朱将军今日竟有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草民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尔朱禹忙虚扶住商娇,笑道:“商姑娘再这样,便是折煞我了。当日盘龙山上,若无姑娘说和引荐,我尔朱一族百余口人,只怕早已沦陷在睿王所率精兵的铁蹄之下,又何来今日的尔朱将军?” 商娇听尔朱禹念及旧情,唇角也不禁含了一丝笑意,忙道:“将军切莫这样说。商娇这几年带着孩子来到将军辖地,也多亏将军素日安排照应,才使得商娇生活无虞。该是商娇谢谢将军的。” 边笑,二人边落了座。 商娇心里雪亮。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在军营中认真值守备战的尔朱禹此来必有要事,遂命絮娘沏来茶水,端来新鲜的水果,这才令絮娘与王婉柔带了诺儿回屋,自己与尔朱禹坐在一处。 果然,所有人退下,未等商娇开口,尔朱禹便正色道:“姑娘,我今日来此,乃是有要事相求。” 商娇敛了笑意,点了点头,道:“将军前来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尔朱禹道:“此事说来话长。想必姑娘也已经知道消息,去岁因天气寒冷,粮食欠收,北羌连续发生暴民动乱。南方的刘宋因与北羌接壤,宋皇深恐北羌动乱蔓延入蜀,波及宋国,故两月前,宋皇特派太子刘绎亲领精兵三十万入北羌平叛。哪知刘绎刚率军行至北羌境内,宋皇的弟弟康王刘钰却发动兵变,亲率五万府兵弑帝逼宫,自立为皇了。” 商娇闻言表情一肃,忙抬手止住尔朱禹的话头,道:“将军,若你前来只是想与我说这件事,那便不要再说了罢。我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寡妇,经营一些小生意营生罢了。这些朝政军国大事,无论是魏国或是他国的,我不想知道,将军实亦不该说予我知。” 尔朱禹忙道:“姑娘误会了,尔朱禹今日前来,自然不是单纯的将刘宋国事当故事讲予姑娘听。事实上,我跟姑娘提及此事,必然是有事要相求姑娘的。” 商娇听尔朱禹这般说,也不便再反驳回避,却只缄口不言,静待下文。 她的眼角眉梢间,俱写满了抗拒。 314、欲静 314、欲静 尔朱禹也知商娇是因为爱人惨死才来此避难,不想过多染指世事,遂也不强求,只他今日前来,实在因为事情紧急,遂只能继续说下去。 “消息至大宋军中,刘绎大惊,却又因北羌战事胶着,只能分散兵力,带了亲兵十万回京驰援,却遭到了刘钰及一众跟随他的乱党的反扑,十万大军尽皆全没,只刘绎在亲卫死士的护卫下,平安脱逃了出来……真是天不佑我!” 说到这里,尔朱禹恨恨地一击掌,双目赤红地恨声道。 商娇见状,心里骤然一惊,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将军,你是想……”她挺直脊背,倾身着急地询问。 果然,尔朱禹的眼中便多了一丝阴狠。他看了一眼商娇,冷声道:“自然!杀子之仇,仇深似海,我尔朱禹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那日盘龙山上的熊熊烈火,与我那葬身火海的悯儿…… 我的悯儿,可怜他还那么小,连一个月都不到,就要承受这种被烈火吞噬焚烤的痛苦折磨,最后化成一把骨灰,连具完尸都没有……这一切,全拜大宋的太子刘绎所赐,我、尔朱同,与我尔朱全族,自然终生铭记!” 说到此处,尔朱禹脸色又是一面,竟无比遗恨的叹了一口气。 “唉!可惜……此时宋国内乱,本是进攻大魏最好的时机。我收到消息之后,连夜托人传书上表,请求朝廷出兵,一举攻下魏国,活捉魏帝,寻找废太子刘绎……可惜……” 说到这里,尔朱禹狠狠的一砸拳,恨怒得几乎要咬碎后牙。 “可惜皇上如今身染重病,已许久不朝,朝政如今尽托于胡皇后与小太子监掌……两个妇孺之人,能有什么远见?我们苦等了许久,竟等来朝廷一纸责令我们南秦州守将闭关自守,不得轻易言战的圣旨!平白的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面对尔朱禹冲天般的怒火,商娇依旧缄口不言。 她自然知晓胡沁华的心思。 如今皇上身体每况愈下,随时可能驾鹤西归。届时,她一介女流之辈,太子又只是几岁的孩童……这母子二人只怕此时也是自顾不暇。便是知道此时宋国内乱,也不敢轻易言战,将大魏与自己卷入不可预知的未来的风险中。 更何况,刘绎一旦被尔朱禹擒获,当日盘龙山上的事情自然可能会暴露,尔朱禹便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仅未死,还成为了当今的太子…… 这一局,胡沁华自然不可能去赌这一局! 可是这一切,一心以为爱子已死,想要复仇的尔朱禹又哪里会知道? 所以说到此处的尔朱禹又阴恻恻的笑了。诡异的笑容,让他的脸看上去竟狠戾无比。 “不过,皇上不愿出兵,这于我未尝不是好事。我收到消息,此时刘绎已潜入大魏境内,据我推测,他应是还惦念着那在北羌平叛的二十万大军,想要经由我南秦州出关与其会合,召集旧部,以图东山再起!” 说到此处,尔朱禹陡然一把握住了商娇的手,兴奋急切地问:“所以,商姑娘,我此时需要你的帮助。你会帮我的,是吗?” “……”商娇心里一悸,手被尔朱禹如钢似铁的手握得生疼,赶紧挣脱出来,却见手腕上已青紫一片。她握着手腕静默了许久,终于轻声问:“将军想让我如何帮你?” 尔朱禹听商娇这般说,以为她同意了,遂兴奋地笑道:“我就直言相告吧商姑娘,这几日我已率亲兵在南秦州境内布下了天罗地网,就静等着这刘绎上钩。他刘绎若想经由我南秦州出关……我必让他有去无回!” 说到这里,他笑容一滞,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沉声道:“可是……我们如今遇到一个最棘手的问题,便是无论是我尔朱一族,还是整个南秦州的守将,竟无人识得刘绎的长相! 朝廷既令我们按兵不动,那我们便不能大张旗鼓地捉拿可疑之人,所以现在,我们需要一个见过刘绎真实面容的人,协助我们捉拿刘绎!” 说到此处,尔朱禹忧心忡忡地向商娇抱拳道:“商姑娘,我知道你曾协助睿王,拿回被宋太子盗走的行军布阵图,也曾在柔然与刘绎打过照面……可以说,现在整个南秦州境内,只有你,是唯一见过刘绎的人。 所以我恳求你商姑娘,便是为了我们多年朋友一场的情义,为了我那无辜受死的孩儿……也请你务必要协助我,活捉此贼,报得这血海深仇!我尔朱禹将来定为你奋不顾身,以效犬马之劳!” 说到此处,尔朱禹长身立起,向商娇长长一揖。 面对尔朱禹如此大礼,商娇却良久静默,迟迟不能言。 她明白尔朱禹的仇恨,也明白为何尔朱禹会亲率自己的亲兵卫队,独自前来朱英镇找她的原因。 可知道悯儿未死的商娇,自然也知道当年盘龙山上的事情的真相与原委。 虽然,她尚不知刘绎的人当时会出现在盘龙山上,却可以肯定他也是无辜受累。 如今她又怎能答应尔朱禹为了他的一己之私,而陷一个无辜的人于绝境? 更何况,宋皇被杀,刘绎的太子之位已被废,他已什么都没有了…… 她又何其忍心,让刘绎再失去性命? 可这五年来,她偏安南秦州,一直受着尔朱禹照顾,所以无论在镇上开明心酒楼,还是买卖布帛的明心布庄,从未遇到过任何刁难。所以在她的心里,一直当尔朱禹是兄长,是朋友,也是恩人。 而这几年来,商娇也知道,尔朱禹与尔朱同两兄弟,从当时率众来投时的参军,一路做到协掌南秦州军政事务的副将,其间有多少辛苦与汗水的付出。 而支撑他们如此拼命的,是仇恨,是盘龙山上的那一把熊熊烈火! 而今,复仇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尔朱禹焉有不动心之理? 可她却不能为了尔朱禹的一己之私,而去指认刘绎,将大宋太子的性命,断送在莫须有的仇恨当中! 两相为难下,商娇头疼不已。 最后,她只能艰难地扯开一抹笑,圆滑地向尔朱禹道:“将军的来意,商娇清楚了。但刘绎已潜入大魏的消息,大哥也终道听途说而已,并未亲眼得见。若大哥真抓住了嫌疑之人,商娇再前往辨认也不迟。” 一席话,说得似是而非,却又滴水不漏。 尔朱禹毕竟只是粗人,自然不会起疑,遂以为商娇同意了,高兴地起身告辞道:“既如此,便有劳姑娘了。事既已说完,我也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也不要商娇相送,径自带了亲兵,龙行虎步般阔步离去了。 商娇含着淡笑,目送尔朱禹走远,这才返回身来,茫然地独立院中,脑海里一片空白。 多少年了? 她离开天都,偏安一隅,不问世事,有多少年了? 想当日,在那样险象环生的境地里,她一意突围而出,执意离开,所图所求,不过一个平安自在,不过一个安心度日而已…… 可为什么不管她如何躲,如何避,却仿佛总有一些事情,会自动找上门来?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一种虚脱的无力感,倏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大抵如此罢? 315、易折 315、易折 天,渐渐黑沉下去。夜幕低垂,天上繁星初现,照亮人间万家灯火。 自尔朱禹来后,絮娘与王婉柔见商娇面色不豫,也不敢扰她,留她一人在院中独坐沉思,二人则径了诺儿吃了晚饭,温完功课,直至入夜安歇。 直到絮娘哄着诺儿睡下了,王婉柔才走到商娇身边坐下,随手递给她一个东西。 商娇方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接过王婉柔手里的东西,摇了一摇,又打开木塞闻了一下,转头向王婉柔一笑:“酒?” 王婉柔也嫣然地回了商娇一笑,摇了摇自己手里的酒壶,了然道:“一醉解千愁。我想你现在需要的正是这个。” 商娇被王婉柔的话逗得哈哈一乐,笑叹一句:“知我者,婉柔也!” 伸出手去,将手里的酒壶与她的一碰,张口仰头,便狠灌了一大口。 一旁的王婉柔见状,忙担心的劝道:“慢点喝,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边说,王婉柔也小小地喝了一口,然后静静地坐在商娇身畔,也不说话,就这般默默地陪着商娇,想着心事。 在一起相处、共事已五载,王婉柔当然知道,商娇心里一直有着无限的遗恨与心事。 商娇,她不快乐。 虽然,无论是她与叶傲天,还有絮娘,都不知道商娇心事为何,但他们都知道,五年前陈子岩的惨死,与在天都发生的一些事情,必然在商娇心里留下了不可抹灭的伤痛回忆。 所以,他们素日都尽量的回避五年前的事情,就是怕商娇想起当年,心中伤感。 而商娇也一如他们平日里所见般,除了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带带诺儿,便几乎不问世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有些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有些伤,痛过恨过之后就会留下伤痕。 商娇从来不说,却不代表她早已忘却。 她只是将那些曾经的伤痕,都深深埋在了心里,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从未痊愈的伤口,不让别人看到,也不让自己去触碰。 可今日尔朱禹的突然到访,却显然又一次勾起了商娇对伤心往事的回忆。 看她安静地坐在院中小桌上,整夜一言不发的陷入黑夜中的背影,王婉柔心中不由也为商娇感觉心疼。 她就这样默默地陪着她,静静地各自喝着酒,像两个默契的,不需要言语的老友一般。 直到许久许久,久到商娇的酒壶都快见了底,王婉柔才转过头,向商娇发自肺腑地、诚恳地道:“商娇,谢谢你……” “嗯?”商娇抬起微醺的眼,有些不解其意地看向王婉柔。 王婉柔温温一笑,抬头望天,叹道:“娇娇,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在天都,我被王爷扫地出门前,曾与你有过一次谈话。那时,你刚从大狱出来,陈东家……” 说到此处,王婉柔声音顿了一下,小心地觑了一眼商娇,见她面色平静,只顾仰头灌酒,这才放心地继续往下说。 “……陈东家也才刚刚去世,你明明身体那么虚弱,却还要面对我的无理纠缠……到最后,你走了,却还托人留下一张字条给我。商娇,你知道吗,你当时留在上面的那句话——女儿当自强,令我终生铭记。 可那时,我的人生,从来都只有睿王一人。睿王不要我了,我便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出了王府后,我回到连州,又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当时的我,真的是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所以,当时摆在我面前的,便只有自我了断这一条路了…… 可那一日,在悬崖边上,商娇你竟然出现了!你向我伸出手,不仅将我救下,更带着我逃离连州,逃离那段灰色的时光……可以说,若没有你,便不会有今日的王婉柔。若没有你,如今的王婉柔,只怕早已是连州城郊山崖下的一具枯骨,一堆腐肉了……” “嗨,”商娇闻言,无谓的朝王婉柔咧嘴笑道,“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记着那些事干嘛?况且我也没有给你什么,明心布庄能有如今这般的规模,也是你的功劳。你现在可是我的管事呐,没有你,我这东家怎么赚钱啊?” 说着,商娇拍了拍王婉柔的手。 王婉柔却笑着,摇了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娇娇。自从我跟着你来到南秦州,看着你从一无所有的打拼,盘下现在的明心酒楼,做火锅,想尽一切方式改良菜谱,做出一道道我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菜……又看着你为收留那些贫寒的女子,盘下织坊,自产自卖布帛做生意,还让我做了管事……虽然我这个管事不是很称职,总没能为你赚到什么钱……” “谁说的?”商娇笑着打断王婉柔的话,“婉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布庄开业这两三年来,生意虽清淡,但每月开支总算能抹平,;在你手下帮工的一帮织女们,也总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至因为家境贫寒,被父母家人嫌弃,或卖或被逼嫁人……这便是你的功劳啊!” 王婉柔点点头,反握住商娇的手也紧了一紧。 “所以到现在,我才知道你当初那句话的涵义。你让我能看到更广袤的天地,让我明白,原来当日你写给我的那句‘女儿当自强’不是一句空话……就算女子真是弱者,也要靠自己,才能活出精彩,活出尊严。 正所谓‘治人先治心’,娇娇你就是这样一位治心的医者,也是一个活得精彩的女人。谢谢你让我认识到自己并非一无用处,也让我走出了睿王曾留在我心里的伤痕,重新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商娇闻得王婉柔的话,欣慰的笑了笑。 “婉柔,你总算清醒了。”她叹了一句,仰头望着夜幕下璀璨的星子,缓缓道,“婉柔,当年你曾问过我,为何睿王如此有权有势,又对我倾慕有加,我却丝毫不曾动心?如今,我总算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总觉得人生在世,不论男女,都应该活出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精彩。我不是丝萝,不愿攀附大树而生,却终生不得自由,只能由得大树将我带到大树去的地方……这也许才是我一直不愿嫁给睿王的原因吧。 睿王的世界里,有着太多隐藏在风花雪月的平静表面下的,复杂的利益纠葛。他今朝可以宠你上天,明朝便能将你轻易休离、处死……在王府里,每一个女人都需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小心翼翼,动辄得咎……可以说,做睿王的女人,连最起码的快乐与尊严也不能得到保障,又何来的自由可言? 而我,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其实是很简单。那便是……” 说到这里,商娇仰头灌下了最后一口酒,醉眼迷蒙地陡然站起身来,冲着夜空大呼一声:“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 吼完后,商娇颓然倒回椅上,嘿然而笑。 眼中,却有泪滑落。 “可惜,这只能是个梦啊……”她叹息一声。 是啊,这才是她的梦想。一直以来的梦想。 这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就如天边比翼齐飞的鸿雁,彼此做着对方的翅膀,与爱人一起,自由自在翱翔天地之间。 可这个梦,早在五年前,便已经破碎了。 她爱的人,她以为的那双翅膀…… 早已深埋黄土,成为一堆枯骨。 商娇这样想着,苦笑连连。 闭着眼,感受着酒意随着血液遍布周身,晕晕然地醉了。 朦朦胧胧间,她只听王婉柔似乎长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一只温柔的手,便爱怜地抚在了她的脸上。 “所以,娇娇,这便是你一直活在痛苦中的原因吗?……你治好了我的心病,可是你的心病,又该由谁来替你医治,替你疗伤呢?” 说罢,王婉柔扶着商娇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相依相偎着。 两个同样可怜的女子,同样的浪迹天涯,同样的无依无靠,同样的孱弱瘦小,依偎在一起取暖,便仿佛拥有了整个天地。 只是,如今的王婉柔,是真的放下了对睿王的感情,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可商娇呢?她要怎么办? 她那么年轻,那么善良,那么好…… 可偏偏她又是那么坚强,那么刚硬,那么固执! 她对她所认定的一切,有着近乎执拗的坚持。若非她自己回心转意,几乎无人可以逼迫。 可世间事,太刚则易折。 所以她痛苦,难过,陷在从前的往事里不能自拔…… 难道以寡妇的身份,带着诺儿偏安在南秦州这个小小的边塞小镇上终老一生,就是上苍给予她最后的结局吗? 若真是这样,那命运对商娇,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不公? **** 伲子言:嗯,下一章,刘绎回归哟~~~大家久等了吧?嘻嘻~~ 316、掩护 316、掩护 三更鼓响,夜深人寂。 商娇晕晕陶陶地自睡梦中醒了过来,只觉喉咙作烧,头昏目眩。 一下从床上翻身坐起,她摸索到床边短几旁的蜡烛,点燃,穿着薄薄的衫衣,赤着脚跳下床跑到桌边,提起桌上水壶,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咕嘟嘟一阵牛饮。 直到感觉腹中饱胀,一晃就听见咣当当的水声,她这才缓过劲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舒服地瘫坐在圈椅上。 这就是喝醉了酒的后果啊。商娇想。 做了半宿到处找水的梦,夜半醒来,差点没把她给渴死! 好容易一通饱灌解了渴,商娇返回身,准备挣扎着回到床上继续睡回笼觉,却突然觉得后背阵阵透风般的凉。 商娇不由奇怪,扭头一看,却见自己房间的窗户不知何时,竟然大开着。 五年前陈子岩死后,商娇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后来病虽好了,却仍是落了病根,变得异常怕冷,即便现在仍是夏日,入夜歇息时她也必要阖紧门窗,盖一条薄被才能安寝。 而昨日晚间她与王婉柔喝酒喝到宿醉,必然是王婉柔扶她回房睡觉时一时粗心,忘记给她关上窗户了。 商娇这般想着,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伸手想将窗户阖上。 可手刚伸出去,商娇却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色的身影便从洞开的窗房中一跃而入,跃进了商娇的卧房之中。 商娇心里一惊,本能的张口呼救:“救……” 可一个“救”尚在嘴边,便被一只汗湿的手生生地捂住了嘴,背抵着一具宽阔的胸膛,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别说话,商娇姑娘,是我!”同时,一个耳熟的声音自她背后轻声道。 商娇闻言一怔,呆立当场。 这场景,这声音……怎的都这么熟悉? 熟悉得令她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她在睿王府出任教席之时,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商娇不由伸手,一把拉下捂着自己嘴巴的手,转过头去一看…… “刘绎!” 待看清眼前男子面目,商娇不由大惊失色,失声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醒了隔壁房间的王婉柔,或是絮娘与诺儿。 等了片刻,直到确定卧房外没有别的动静,商娇这才敢放下手,直视着刘绎隐在摇曳的烛火后的熟悉的脸庞,半惊半疑地问:“你……你怎么来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南秦州?” 甚至,他不仅知道她住在南秦州失英镇上,还能准确无误地闯入她的房间…… 这让商娇心里如何能不惊、不怕? 面对商娇的质问,刘绎嘴唇微微一动:“我……” “砰砰砰……”刘绎刚要说话,忽然院门外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敲门声,紧随着一阵兵甲摩擦与杂沓的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顿时在院门外响起。 “开门,快开门!”催促的声音响彻黑夜中的小院。 那熟悉的叫门声令商娇心里一惊,抬头看了刘绎一眼。 刘绎也是一惊,立刻吹熄了商娇屋里的蜡烛,隐在黑暗中的窗户旁,警然地眸子也看向商娇。 “开门,快开门!商姑娘,开门!” 外面,尔朱禹催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屋内,商娇与刘绎彼此打量,气氛紧张得似乎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终于,隔壁屋内传来了动静。 絮娘与王婉柔两间屋内都不约而同地点起了灯。 絮娘穿好衣服,火烧火燎地打开卧房的门,急急地应道:“来了来了!”便汲着鞋子出去开门。 只要絮娘开了院门,不消一刻钟,尔朱禹手下的亲兵便会如潮水般涌进房来,将商娇的房间翻个底朝天。 事情已刻不容缓。 商娇再不敢迟疑,又一次如同数年前,拉过刘绎的手,满房间的找寻能够容他躲避的地方。 可找来找去,所有的地方似乎都不安全。 上一回,她尚能将他藏在自己的被子里。 而这一次,因是夏天,她床上连厚一些的棉被都没有,又如何能让刘绎不被久经沙场,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尔朱禹发现? 正急得满头大汗,突然间,商娇想起数年前刘绎躲开睿王搜查的过程,不由眼前一亮。 “快,快上床梁!”她急得推了刘绎一把。 恰此时,她听到屋外院门“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便传来了尔朱禹的询问:“周姑娘?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 边问,尔朱禹的脚步声边越来越近,显得很是急迫,“你们家姑娘呢?为何你们屋里都亮了灯,她的屋中却还黑着?” 听着尔朱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商娇心里焦急,又狠狠推了刘绎一把:“快!” 刘绎这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深深看了商娇一眼,又看了看她的床顶上的床梁。 这一切,如同时光倒回,那么熟悉…… 屋外,只听絮娘紧跟着尔朱禹的脚步,有些惊怕,又犹自镇定地道:“嗨,姑娘昨日自将军走后,又与王姑娘喝了些酒,想来是醉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唤她起来。我这便进去唤她去……” 屋内,听见动静的商娇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待再催,却见刘绎已腾空一跃,两手抓住床梁,进而又将四肢牢牢地攀在梁上,整个身体再次呈“大”字型,贴着床幔,隐在了床顶之上。 好功夫! 商娇心中赞叹一声。 当日她没来得及细看刘绎是如何将自己隐在床梁上的,这次亲眼得见,她不得不叹刘绎果真身手敏捷,修得一身好武艺。 “不必了。”屋外,尔朱禹的脚步声已行动门边,正大声地对絮娘道:“我自己进去看看便是。” “欸,这可不行!”絮娘见状大惊,忙阻止道,“将军与姑娘乃多年相识的朋友,自然也该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姑娘此时正睡着,若将军带这么男人闯入姑娘房中,万一……你叫姑娘怎生是好?” 趁着絮娘拦住尔朱禹的工夫,商娇已跳上了床,正欲拉过被子装睡,又将将停住。 絮娘的话提醒了商娇。她想了想,索性一把扯开自己身上的单衣,仅着了亵衣遮裹住曼妙的要紧之处,露出白玉般的粉颈藕臂与后背…… “噗……”隐在黑暗中的床梁上方的刘绎见到这活.色.生香一幕,差点手一软,自床梁上栽下来。 317、色退 317、色退 商娇一把抓过被子遮盖住自己裸.露的身体,不禁红了红脸,瞪着就在自己头顶上方的刘绎眦了眦牙,“闭上你的狗眼!”她张嘴无声地骂。 黑夜中也不知刘绎是否看见她的口型,但他确实偏过头去,再不敢去看。 “周姑娘稍安勿躁!今本将追踪流蹿的逃犯至此,也是担忧他若混进商姑娘房中,恐会伤了商姑娘。还望周姑娘行个方便!” 尔朱禹在外大声地说,又向左右喝道,“你们几人随我入内搜察去,其余人听令,将这间宅子挨个儿的搜,仔细的搜!若发现可疑人等,格杀无论!” 说罢,尔朱禹再不理阻拦的絮娘,就要上得前来,去推商娇的房门。 “尔朱将军,不行,不行啊!”絮娘仍在外拉扯阻拦。 趁此机会,商娇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脸冲着门外,故意含混不清地叫道:“絮娘,外面怎么了,怎么闹哄哄的?” 一时间,外面的喧闹与拉扯声都停止了。 絮娘行上前,隔着门向商娇禀道:“姑娘,尔朱将军说有逃犯流蹿到了咱们镇上,现在他正率兵在镇上挨家挨户的搜查,你的房间……他也要进来搜上一搜。” 商娇故作大声地道:“哎呀,当真?那快快请将军进来替我好好找找。若真让逃犯混进了我的房间,那可了不得了!这大晚上的,屋里若进了贼,还不跟进了只大耗子似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说罢,商娇仰头,对着头顶的刘绎嘲讽的一笑。 果然,听到商娇的话,屋外也传来一声隐忍的笑声。 紧接着,尔朱禹绕过絮娘,大手一把便推开了商娇的房门,带着几个举着火把的兵士,几步进到商娇的屋内。 火光掩映中,但见商娇披散着一头乌发,仅着着一件藕粉色蝶戏芍药的亵衣,正裹着一层薄被半撑坐在床上,一双乌瞳也正含着惊惧地看着他。 “尔朱将军,快快,快让你手下的甲兵帮我看看。我今晚吃了些酒,睡得死了,就算屋内进了人,也没听到半点动静。可别真让歹人进到我屋内来了!” 看见尔朱禹,商娇半掩着胸口,风情无限地道。 尔朱禹顿时脸涨得通红,僵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再动。 可商娇却显得很是焦急与害怕,见尔朱禹不动,她索性又冲着他身后举着火把的亲兵急道,“你,你们几个大哥,烦劳快去看看我的柜子,还有梳妆台那边……也要仔细的搜上一搜!可千万别让歹人进到我屋里来!” 她边说边比划,那雪白的粉颈、玉臂,在火光的照射下,更加白得刺眼。 尔朱禹的亲兵也面红耳赤,哪里再敢抬头细看?只能赶紧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刻意避开商娇所在的床榻,在房间其他地方倒腾、搜查起来。 借此机会,商娇仰头,一脸诚恳地询问尔朱禹:“尔朱将军,这三更半夜的,为何你还带着亲兵,如此大张旗鼓的在镇上四处搜察?莫非……”她压低声音,向尔朱禹悄声问道:“当真是刘绎来了?” 商娇一问,尔朱禹果然顺着她的话头,面带豫色地沉沉“嗯”了一声,本想近前几步与商娇细说,不经意间又瞄到商娇此时衣不蔽体的模样,脚下赶紧又退回几分。 他远远地离商娇站着,眼睛也扫向别处,恨声道:“此贼果然在我南秦州境内。今日傍晚,我与你叙完事回营,才知就在今日晚些时分,有一群人化作过路商旅,企图自我南秦州出关,却因被值守的阿同听出了宋国的口音而被识破。阿同与他们交了手,奈何这伙人武艺高强,竟在阿同手下脱逃了。阿同随即派人禀告了我,我才立刻又寻踪追击了过来。” “那将军可确定是刘绎?你是否看清了刘绎的长相?”商娇急急又问。 尔朱禹抱憾地一击掌,咬牙道,“我追击过去时,但见一人身着黑衣,一直被那群人护卫在中心。后来我一路追杀,将那人周遭的护卫死士全歼殆尽,可因为天太黑,竟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不过我敢肯定,那人必是刘绎无疑!否则,为何那群护卫死士皆护着他?” 商娇点点头,赞同地道:“将军分析得有几分道理!哎呀,坏了!”她似想起了什么般,大叫一声。 尔朱禹吓了一跳,赶紧问道:“商姑娘,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商娇捶拳道:“将军有所不知,当日在睿王府里,我与睿王联合用计,骗那刘绎贼子交出了大魏的行军布阵图。自那以后,那贼子便与我结了仇。我与睿王出使柔然之时,那贼子更是几次三番的想要追杀于我……若将军今日当真确定是他,而他又潜逃进了朱英镇……他若当真闯进我屋内,只怕我性命堪虞!” 说罢,商娇更加紧张地半直起身,便连身上的被子滑下肩头也顾不得了,直起头来向几位正在搜索的兵士张惶地求道:“几位大哥,拜托你们可千万要搜得仔细了!千万别遗漏了什么地方!” 边说,她边掀开身下的床单:“将军你也请帮我看看,那贼子可别藏在我床下才好……” 说罢,她俯身去看,却将雪白后背朝向了尔朱禹。 尔朱禹不察,一眼瞟到商娇近乎裸露的、白花花的后背,立刻被吓得连连跳开几步,粗犷脸上顿时红得似滴出血来,哪里还敢近前细看?只得匆匆瞄了一眼床下,呛咳道:“没有没有,还好还好……” 正说话间,搜寻未果的甲兵们接连来报,并未发现刘绎踪迹。尔朱禹松了口气,似得救一般地冲商娇拱了拱拳,红着一张老脸,道:“姑娘这里既无发现,那想来此处必是安全的。我便带兵去下一户人家里搜去。今日多有冒犯,望姑娘见谅。” 商娇见状,赶紧坐在床上,拥被还了一礼,道了声再见,眼见尔朱禹就要领兵走人,似又想起什么似的,唤道:“对了,将军!” 尔朱禹听到商娇唤他,连头也不敢回,闷声闷气地问:“姑娘还有何事?” 商娇道:“商娇还有一事想要相求将军。昨日将军走后,我收到天都明月茶行王掌柜的来信,信中说我明月茶行在蜀地买地种茶的时候,遭到当地茶园主联合抵制,颇有阻滞,恳请我去蜀地与茶园主们协商解决此事。 此事原本没有什么问题,但昨日我才刚允了将军,要协助将军捉拿刘绎,此时我若走了,岂非失信于将军?所以我想谴我的管事叶傲天前去蜀地解决此事,大概就这两日内出发。还望将军见他通关,可以行个方便。 尔朱禹一听此话,忙连连点头,应道:“此乃小事一桩。到时商姑娘直管叫叶管事出示通关文书给我的亲兵即可。” 说罢,尔朱禹再次向商娇拱拱手,道一声告辞,便火烧火燎般地带兵走了。 商娇拥被坐在床上,直着脖子看尔朱禹确实出门,又听脚步声也去得远了,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瘫坐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后背都被冒出的冷汗给湿得透了。 318、了然 318、了然 尔朱禹一走,王婉柔与絮娘,还有被吵闹声惊醒的诺儿便齐齐涌进商娇房里,关心询问情况。商娇披衣起床,将他们一一哄得回屋睡了,这才返身紧闭房门,仰头向还攀在床梁上的刘绎小心地道:“没事儿了,你下来吧。” 刘绎闻言,一声不吭地飞身下床,站到了商娇的身边,又俯头气闷地看了看商娇,语气不善地问道:“刚刚那家伙常来找你吗?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关系?”商娇料不到刘绎竟会问她这个问题,不由错愕了一下,继而又被刘绎那酸溜溜的语气与不善的神色逗得乐了,不由失笑道:“刘绎太子……哦,不,前太子,我与刚刚那个将军是什么关系,我与谁有什么交情……请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说罢,不待刘绎说话,商娇又退开两步,摸着下巴斜睨了刘绎一眼,似笑非笑地嘲道:“倒是你啊刘绎,怎么我们两个每次见面,你都这么狼狈地被人追杀,躲到我房间避难啊?你说我俩这是什么缘份啊?” 说到这里,商娇陡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还能准确地找到我的房间,唤出我的名字?你……可别告诉我,这次你又是偶然闯入我房间的哦!” 一席话,成功地让刘绎的脸由红转紧,便连耳根也红了起来。 “我……咳咳……”刘绎有些赧然地咳了咳,扭头不敢看商娇质疑的目光,“这一别数年,你虽不知道我,可我却知道你的所有事情……自然也知道你在天都所发生的事,还有你来到南秦州的事……” 商娇闻言又愕了一下,待回过神来,不由怒道:“……你,你派人跟踪我?”她手指着刘绎的鼻子,低吼道。 事情既已被揭穿,刘绎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一手打掉商娇指着他的鼻子的手,昂着头理所当然的道:“我就派人跟踪你了,怎么样?”俨然一副无赖的模样。 商娇闻言,气怒交加,一时竟无言以对,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又咬牙问道:“你……你跟踪我干什么?我跟你很熟吗?我们很有交情吗?还是……你还想杀我?” “杀你?”刘绎冷嗤一声,索性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一口喝干,这才道,“商娇,你以为你在天都闯的祸还少吗?要杀你的人多了去了,还轮不上我出手,浪费力气。” 商娇顿时哑口无言。刘绎说的倒是实话。 “倒是你,”刘绎以手支头,斜着眼,睨了商娇一眼,轻扯唇角,笑问道,“你倒说说,既以为我们是敌人,你今日为何又要救我?为何不干脆把我交给尔朱禹?呵呵,活捉敌国的废太子,这于你可是大功一件!” 商娇闻言,白了刘绎一眼,恨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叫你交出去?就像你所说的,你可是我们大魏的敌人,还曾恨我凶我,想要杀我……为国为己,我都应该把你交出去! 可我知道,尔朱禹之所以要追杀于你,只为报当日盘龙山上弑子烧山之仇……而那件事,我知道与你无关,又怎能狠心见你无辜蒙冤,遭人追杀而见死不救?否则,今日若换作是别人追杀你,鬼才懒得救你!” 刘绎斜眼地看着商娇絮絮叨叨地说着狠话,唇边漾起一抹了然笑意。 这个丫头,事隔经年,中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却果然还是如他所料的那般嘴硬心软。 其实,打从那一年,她在睿王府中救了他,骗他自己给他下毒,诓他将大魏的行军布阵图还她,还护他离开之时,他就知道,她聪明,有自己的算计,却也有一颗善良的心。 所以这一次潜入大魏,被逼到绝路之时,他想也不想的,就来找商娇救他。 他知道,她一定会设法救他。 即使她明知他是她的敌人,是整个大魏,乃至现在的宋国的敌人…… 她也会救他。 因为她的善良,不会允许他死在自己面前,而见死不救。 所以,刘绎并不说话,他只看着商娇絮叨的说着各种解释,只觉得她一如当初初见时那般有趣,又有几分令他心动。 商娇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也觉得有几分口渴,又见刘绎一脸了然的表情,又带着几分讥嘲地看着她,不由心里发虚,越性冷哼一声,也在他旁边坐了,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了。 偏过头,商娇又问道:“我说刘绎,当日你的人为何会出现在盘龙山的失火现场?你派人去那里,是想做什么?” 刘绎不料商娇会突然问及这个问题,不由微微怔了一下,面上便又浮出一丝尴尬来。 为什么他派去的人会出现在盘龙山? 他能告诉她,那是他听得人说,她被山贼给掳到了山上,担心她受辱,才派身边死士前去相救的吗? 可这样的说辞,商娇会信吗?当然不会! 所以,刘绎故作高深地摆弄了一下衣服的下摆,反首向商娇道:“我的人为何会出现在盘龙山上的事,咱们先略过不提。但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未解,今日见了面,自然也想请教请教商姑娘,以解我心中多年困惑。” “……你说。” 刘绎便敛了神色,郑重地问:“商姑娘你刚刚提到,尔朱禹如今追杀于我,是以为当日在盘龙山上,是我派去的人杀害了他的孩子,又纵火烧山,毁了他们的寨子……可你反之又说,你知道此事并非我的人所为——你凭何如此肯定这件事不是我干的?” “……” 刘绎又继续问:“还有,据我所知,当日盘龙山上,尔朱禹的妻子难产,为他产下一名脚上带有七颗红痣的男婴。可后来这个男婴却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 ——可赶巧了,事发一个多月以后,远在天都皇宫里的胡贵妃,却也为皇上诞下了一名脚上有着七颗红痣,被视作吉兆异象的男婴,便是如今的小太子元宸……商娇,你说,这世间事当真有这么凑巧吗?” “……” “还有,我一直很奇怪一件事。按说商姑娘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当日你到底是因何事而惹到了如今当权的胡氏兄妹,令他们对你起了杀心,甚至连累了你当日的爱人,陈氏商行的少东家陈子岩遇难,高氏一族亦被人族灭?这几件事中,到底有何联系,又有何隐情?” “……” 面对刘绎的质疑与咄咄逼问,商娇几乎被他逼问得说不出话来。 她竟不知,原来刘绎竟对她的事、大魏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分析得如此透沏。 刘绎只差没把那个可能在他心底,早已确定、笃定的答案宣之于口了。 这个想法,让商娇不禁感觉害怕,害怕得全身颤抖。 许久之后,商娇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情绪,按压着自己心跳得快要自胸腔迸出的胸口,厉声问道:“……你,你想说什么?刘绎,你想做什么?” 却不料,听她色厉内荏地反问,刘绎反而突然间笑开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偏头看着商娇,问:“肚子好饿,有吃的吗?” 商娇:“……” 319、关心 319、关心 事隔数年,再次相见的二人,一场激烈的交锋,终于在刘绎拿起糕点大快朵颐中,化为无形。 商娇看着刘绎大口吃着昨日剩下的糕点的落拓模样,俨然已不是当日柔然相遇时,尊贵骄傲的宋太子,不由在心里为他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刘绎,也确实可怜。 国没了,家没了,父母也没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与她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想到此处,商娇的心里,对刘绎油然生出一丝同情。 她伸出手,在刘绎惊异的目光中,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慢点吃,喝口热茶,小心噎着。”她轻声嘱咐。 刘绎拿着糕点的手不由顿了一下,即而接过茶杯,慢慢啜饮着杯中的茶。 茶很香,很暖,喝入腹中,顿时有一种温暖自心底升腾而起,传至他的四肢百骸,便连身体也似乎暖和了几分。 此时明明是夏季,可在刘绎的生命中,这个夏季,却比冬天还要寒冷刺骨。 他是素来以精明、锐进著称的宋国太子。自几岁时,便被父皇抱在怀里,上朝听政,接受百官跪拜。 稍长一些,他便开始监理国事,令行禁止,百官称道。 可以说,在刘绎的生命中,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是花团锦簇,充满着赞誉与万千宠爱的。 刘绎曾以为,他的生活就会这般一帆风顺,永远无惊无澜地过下去。 所以,变故发生之时,他全然没有心理准备。 纵然之前他一直规劝父皇,他那个叔父,康王刘钰早有不臣之心,他们应该早做防范,即使父皇不愿亲手杀之,也该令他远离国都…… 可这些,庸懦的父皇受刘钰买通的后宫所迷惑,全然没有放在心里。 直至此次北羌暴乱,父皇多病,想尽禅位于他,派他率军平乱以建军功…… 却不想,此一去,天地翻覆。 他从此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国家,成了一条丧家之犬,被一路追杀。 若非忠心的属下与死士拼死相护,他都不知自己能活到何时,还能不能召集旧部,报这国仇家恨,血海深仇! 原以为,这一路的奔波劳顿,苦楚折磨,已令他的心寒冷若冰,却不曾想,商娇的这一杯香茶,却令他的心又感受到了春暖花开的温暖。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今日被尔朱禹率军追杀,生死一线之时,他如何就谁也不找,偏找到了她救他。 这也许是一种直觉吧。哪怕他们已数年未见,哪怕她遇到过许多事…… 但他就是相信,她会救他! “谢谢。”他喝完茶,放下杯子,看着商娇的眼睛,由衷地说。 商娇不言,冲刘绎浅浅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床边,重新整理床铺。 边整理,她边背朝着刘绎,小声地道:“你今日既已现身,想来现在整个南秦州境内,尔朱兄弟俩必会率重兵布防抓捕你。我这里尔朱禹已来彻底搜察过,我又与他们兄弟二人交情尚算不错,想来一时还算安全。 况刚才你也听到了,我已跟尔朱禹说定,这两日会派我的管事入蜀办差,你正好可以跟着他混出关去。所以你吃了东西赶紧休息,明日赶路之时,也能多几分把握和胜算。” 商娇就这样背对着刘绎,絮絮叨叨着,浑然不知身后的刘绎何时已转头看向她的兀自忙碌的背影,口中还尚有糕点未曾噎下,眼中却已满是错愕与感动。 此刻,他总算知道,刚刚尔朱禹离开时,商娇唤住尔朱禹,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女人,在救他的那一刻,就已经在为他的退路而未雨绸缪了。 心下感动,刘绎忙将目光移向别处,又静坐了良久,方才站起身来,走到商娇的背后。 “为什么?”刘绎看着商娇为他忙碌的背影,轻声地问,“为什么你不仅救了我,还这般为我担忧,为我筹谋?你不是一直都当我是你的敌人吗?你就不怕我若离开南秦州,召集旧部,日后重掌宋国国政,反倒会对你、对大魏不利吗?” 商娇正在铺床的手顿了一下。她直起身来,想了一下,头也不回地道:“或许……若真到了你所说的那一日,我会后悔今日自己救了你。毕竟,我不知道今后的事情会怎么发生…… 可眼下,你在我的眼里,不是大宋的太子,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叫刘绎的人而已。你刚家逢巨变,痛失父母双亲,还得浪迹天涯,遭人追杀……我若为了明朝不悔,而今朝不救,那我今朝或许就会后悔罢……” 说到此处,商娇转过头来,双目炯然地望向刘绎,坚定地、骄傲地宣告道:“不过,就算有一日你当真重掌宋国大权,回过头来对我、对大魏不利又如何?我不怕! 若真有那么一日,你陷我、陷大魏于不利,我商娇必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保护我重要的人,重要的一切,悍不畏死,与你抗争到底,直至流尽我最后一滴血!” 说罢,商娇再不看他,径自转身自衣柜中取出一床薄被,往自己身上一裹,然后向尚还呆怔在原地的刘绎道:“天都快亮了,我想你也累了,还是快点休息一下吧。” 说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地便睡。 只剩了刘绎僵在原地,看了看商娇整理好的床铺,又看看阖眼睡在地上的商娇,许久无言。 折腾了半个晚上,商娇早已困倦得很。她倒在地上,正要沉沉睡去,忽然听到刘绎轻轻唤了她一声:“商娇……” “嗯?”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刘绎模糊的样子,别扭地坐在她的床塌前。 “你刚刚问我,为何要派人跟踪你?其实,那不是跟踪,而是……”商娇稀里糊涂地听着,直到最后几句,只觉得刘绎说得含含混混,全然不知所云。 “嗯,是什么?”她睡意困倦,强撑着精神问。 刘绎却突然停下了话头。“不说了!”他似在跟谁赌气般地说了一句,扭身和衣躺下,顺手挥灭了床头的蜡烛。 卧房顿时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 商娇裹着被子,躺在冷硬的地板上,又要渐渐进入梦乡。 “商娇……”将睡将醒之际,耳畔又听刘绎唤她,一下子将商娇的瞌睡虫给赶走泰半, “我知道你今晚是为了救我,才……可你就算自称自己是寡妇,但毕竟是个还没嫁人的姑娘,你今日举止那么轻薄,今后还有哪个男人敢娶你?下一次再不许你这样,为了救人不知自爱了知不知道?若今后让我知道再有下一次,我就挖了那些看过你身子的男人的眼珠子,把你……” 商娇二话不说,翻身从地上爬起,拾起地上的鞋子就朝着刘绎的方向掷了过去。 只听一声闷哼,显然是打到了某个絮叨扰人清梦的家伙,声音戛然而止。 “刘绎,你烦不烦?这都折腾一晚上了,还在人耳根子边唠唠叨叨唠唠叨叨……还让不让人睡一会儿了?”她低吼一声。 果然,屋子里再也没有了扰人的声音。就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商娇这才松了口气,一头倒在地上,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320、衷告 320、衷告 翌日清晨,商娇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院子里充斥着诺儿的朗朗书声,与絮娘在厨间做早饭时的锅碗瓢盆声。 刘绎也早已醒来,想来是屋外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藏身在卧房的门后,正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间的动静。见商娇醒来,裹着被子坐在地上,正一脸嘲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脸红了一红。 “我,我担心你的人知道你屋子里有个男人,还是昨日尔朱禹搜查的要犯,会连累你……”他张口解释道。 商娇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 现在是非常时期,刘绎的身份又如此特殊,可以说现在除去尔朱兄弟想置他于死地外,宋国如今的国君刘钰只怕也不会轻放了他。此刻越少人知道他的落脚处,他们就越安全。 嘱了刘绎藏到床下躲好,商娇这这才打开屋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 院子里,絮娘正煮了面条,催促着诺儿吃完好送他上学。见商娇走了出来,诺儿高兴地与商娇打着招呼,又起身牵住商娇的手,母子俩亲亲热热地腻在一处。 絮娘也起身笑问道:“东家起来了?肚子饿吗?我刚煮了鸡蛋面条,锅里还有一些,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商娇边答应着边四处张望,见王婉柔不在,遂问絮娘道:“怎么就你与诺儿,婉柔呢,她还没起来?” 絮娘忙答:“王姑娘一早便起了,方才织房那边有人来寻她,说是织房那边有个织女出了点儿事儿,想请她过去看看,王姑娘便赶过去了。” “哦,是吗?”商娇也没多想,转头看着诺儿慢吞吞地咽着面条,忙催促诺儿吃完,这才亲了亲诺儿的小脸,嘱了絮娘送诺儿往私墪去了。 临行前,诺儿还满脸的期待地望着商娇,问道:“娘,你说诺儿还能碰到昨日那位叔叔么?昨日那叔叔说,若娘知道诺儿虽不会背书,但书中的道理诺儿已经学会了,娘就一定不会怪诺儿不认真学习。诺儿想要告诉那个叔叔,他说的果然是真的呢!” 商娇闻言,怔忡了一下。不知为何,当诺儿说起昨日的那个叔叔时,商娇心里,总会有一种莫名怪异的感觉。 就仿佛,诺儿口中的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男子,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人一般。 遂商娇摸摸诺儿的小脑瓜,笑道:“约摸……不会了罢?不过这没有关系,诺儿只要记住叔叔教你的道理,在课堂上认真听夫子讲课,大胆回答夫子的问题,把你懂得的道理讲给夫子听,请夫子帮你指摘、改正错误,就是对叔叔最好的感激与报答了,对吗?” 诺儿听商娇这么说,先是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但随即又释然地点了点头,重重地朝商娇“嗯”了一声,这才跟着絮娘出了家门,上学去了。 待絮娘与诺儿走得远了,商娇这才紧阖房门,将絮娘做的早餐端到自己屋里给刘绎吃了,这才对刘绎道:“现在正好家中无人,我去明心酒楼找叶傲天来,让他接了你,亲自送你出关去。你便在家中收拾一下,等我们回来。” 叮嘱完刘绎,商娇也不多言,离了家,径自朝着明心酒楼的方向去了。 她想去通知叶傲天,越快送刘绎离开南秦州这个是非之地越好。这于她,于刘绎都是最好的结果。 明心酒楼,是朱英镇上最豪华,档次也最高的酒楼。其店有上下两层,一楼主营日常酒菜,二楼则以火锅为主。南秦州地处大魏之南,临近蜀地,多山多瘴,又是边境通关要道,往来商旅不少,商娇用辣椒制作的酒菜与火锅口味独特,均新鲜麻辣,滋味十足,在镇上称得是独一份儿,所以自开张以来,便生意很好。 此时天时尚早,明心酒楼还未开张营业。商娇敲开铺子的门,找到正在店中张罗的叶傲天,将昨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并嘱他尽快准备,趁着尔朱禹这几日将目光正瞄准朱英镇,料不到刘绎会在事发第二日之后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再次送刘绎出关,离开大魏境内。 叶傲天听商娇说完,双目圆瞪,嘴巴几乎张成了“O”型。 叶傲天也曾在数年前,在随着陈氏商行出使柔然时,与这位前宋太子有过几次照面。 然而他跟随在商娇身边时日已久,虽然也知商娇心里必然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私之事,却未料她涉世竟如此之深,不仅曾与大魏的睿王有过一段过往,与南秦州如今的副统领尔朱兄弟有交情,如今竟还牵扯到了这位宋国被废的太子…… 这样复杂的关系,令叶傲天不禁感觉到忧心忡忡。 五年前,他就觉得陈子岩的死,高氏一族被屠一事,以及商娇后来出逃时所发生的事情……有着太多的疑点。 而五年过去了,面对眼前这个与自己相处了五年,自己效忠了五年的女子,叶傲天又一次有了这种疑惑的感觉。 他隐隐的感觉,她的背后有太多的秘密,太多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所以,叶傲天在听完商娇的请求后,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拒绝,却依然表示了他的担忧。 他道:“东家,你五年前离开天都,是因为你想避世,想要简简单单的生活。这些傲天都明白,傲天也都愿追随你,保护你。如今五年过去了,咱们的生活刚趋向平淡,诺儿也渐渐长大。东家就算是为了诺儿,平日行事时,也请三思而后行,莫要再引火烧身,重蹈覆辙,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叶傲天的话语调虽轻,份量却重,商娇焉能不知他心底的担忧? 遂商娇也郑重地点点头,向叶傲天道:“叶大哥,你的忧虑我是懂的。但我无法看着一个人因为我的淡漠,而死在我的面前。况且,纵然刘绎曾是大宋的太子,但他现在早已国破家亡,失去了一切……叶大哥,刘绎早已不是我大魏的敌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可……”叶傲天还想反驳。 “但我向你保证,”商娇打断叶傲天的话,“就算是为了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安,为了诺儿,这也是我唯一一次救他,也是最后一次!”她急急地道。眼神中,有着请求。 叶傲天受不得商娇的眼神,心肠顿时软了下来。 他仰天长叹一声,终于点头答应:“也罢!东家既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且信东家一次!但东家,你要记得,这种错误,下次绝不能再犯!” 说到此处,叶傲天徐徐道:“东家,你需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现在虽远离天都,但却依然是寄人篱下的生活。那刘绎虽然现在已非宋国太子,却是尔朱将军的死敌,我们放跑了刘绎,便是与两位尔朱将军为敌……甚至是与尔朱一族为敌! 还有皇上,这次虽因为某些因素考虑,并未下令趁宋国内乱攻打宋国,却并不表示皇上愿意放过宋国的前太子。毕竟,留着刘绎,终是大魏的心腹大患。 更何况,刘绎此人善谋略,精武艺,他现在的落拓,只是一时失势而已。他此次前往北羌召集他原来的旧部,成败尚未可知。若他……他最终夺回皇权,顺利登基为帝……那对大魏真的是遗患无穷之事!” “可若留着他,让他与刘钰为争夺大宋皇权而狗咬狗,从而削弱大宋势力,也未必不是好事。”商娇反驳。 却又在看见叶傲天不满的眼神后,立刻败下阵来。 “好好好,叶大哥的话,我记下了。”商娇赶紧哄劝道。 叶傲天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商娇的头。 “你呀,就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呢……”叶傲天爱怜地看着商娇,就仿佛兄长对待自己未长大的小妹一般,满满的担忧与怜惜,“大哥希望你不要介入这么多污七八糟的事中,咱们只是普通的百姓,就做普通百姓该做的事,过普通百姓该过的生活。娇娇,你明白了吗?” 这些道理,商娇岂会不懂? 事实上,早在数年前,另一个睿智的男子,便已告诫过她这些话。 可她当时无知,不知此间利害,待到深陷其中,想要自拔,却为时已晚,终成终生遗恨。 所以商娇抿抿唇,看着叶傲天,郑重地点了点头,应道:“嗯,叶大哥,你的教诲,我记下了。” 321、重逢 321、重逢 事既议定,就宜早不宜迟。 叶傲天当即驾了马车,载满了布匹丝绸及一应礼品,与商娇一同出发,去往商娇的家中接应刘绎。 临行前,刘绎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 他很想请求商娇与他一起走,可他心里却很清楚,他现在无法带商娇离开。 商娇的家、她所爱的亲人、朋友都在这里,她不可能舍下他们。 而他现在一无所有,就算侥幸脱逃出关,去往北羌,顺利召回留守的二十万军队,夺回皇权的路也充满是血雨腥风,遥遥无期。 他如何能要求她放弃一切,陪伴着他这个朝不保夕的人,去过浴血弑杀,刀口舔血,步步惊心的日子? 所以,刘绎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商娇的脸,似乎想将她的容貌镌刻入自己心底。 自始至终,他再没有与她说一句话。 有些恩情,有些谢意,有些……爱意,已不是短短几句话可以言明。 他只知道,此一去前途渺茫,生死未知。 若天不予他,让他死在夺回皇位的血路之上,也是他命该如此,与人无尤。 可若上天怜惜,让他侥幸杀死那弑亲夺位的逆贼,顺利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江山…… 他刘绎发誓,有生之年,若商娇有求,他必倾自己一生与宋国一国之力,爱她护她,给予她想要的一切!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也不会说出口。 千言万语,只化作临行时那深深的一瞥。 然后,他义无反顾地上了那辆马车,任马车载着他,去寻他既定的命运。 商娇遥遥地看着那辆载着刘绎离去的马车与自己渐行渐远,长叹一口气,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堂堂一国之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俦…… 可这一切又如何? 他与她,都只是命运的玩物。 一朝风至,天地翻覆。 不管今后命运如何,不管他朝他是王是寇,在她眼里,他都只是一个与她有类似命运的凡人罢了。 她唯愿他此去一路平安。 至于以后……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当马车逐渐消失在朱英镇的大街小巷之间,商娇转身,向着明心酒楼走去。 刘绎的事,就当是她这五年平淡时光里,偶然的一些调味剂吧。 可明心酒楼,却是她的心血,是她五年时光中,唯一的寄托。 她不用心怎么行? 饮食的生意,入行门槛低,但想要做到独领风骚,拥趸众多,却着实不易。 当初离开天都时带走的辣椒的种子,商娇将它们都撒在了南秦州的土地上。许是南秦州温润潮湿的气候适宜辣椒的生长,这几年间,辣椒便遍布南秦州的各个田园农家,甚至辐射到了宋国的土地上。 于是,用辣椒入菜,再不是商娇一人所掌握的技术。 所以商娇这数年来,均潜心于明心酒楼内,用自己所掌握的现代人广泛的食谱,研究着一道道制式精美,口味独特的菜品,方才能保持明心酒楼的长盛不衰,甚至成为南秦州境内最有名望的酒楼,让商娇赚得盆满钵满。 而今日,她又想研发一些新的菜式。 如今天气渐热,食物易腐。而南秦州的百姓与偶尔出得军营闲逛的军爷们,都喜欢喝几口小酒,吃些可口的小菜。 而味道鲜香且不易腐坏的椒香鸡、冷吃兔、麻辣牛肉等,显然会很迎合大家的胃口。 商娇就在心里这样一路盘算着,又沿途买了些上好的花椒、芝麻,各种大料,准备一同带回酒楼,与几位大厨研究一番,做出口感最好,又最能迎合食客的冷吃菜品来。 如此一耽误,商娇到得酒楼时,便已时值正午,正是酒楼上客的时侯。酒楼里人来人往,客似云来,喝酒的,吃菜的,炒菜声、吆喝声响成一片。 商娇笑眯眯地与相熟的食客,帮忙的伙计打了招呼,又进了后厨放下香料,与几位大厨交待了一番今天的食谱研究与改良计划,又出得堂来,帮小工将新买的酒水运进店里……忙得不亦乐乎。 正忙得喘气儿呢,这边厢楼上侍侯食客的小二突然急急地跑下楼来,寻到商娇,满脸焦急地道:“东家,楼上有位客人,吃了咱们的火锅,似乎神色有些不对……他招我过去,让我请东家你去一趟。” “神色不对?”商娇正忙着帮小工卸酒,听完小二的话,不由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疑惑地问,“那位客人是怎么神色不对了?是咱们这儿的常客吗?” 小二摇摇头,“不是常客,脸生得很。他一个人来的,来了就坐在二楼的角落处,也不说话,只默默地吃了几口,突然就神色不对了……然后就招了我去,让我请东家你上楼相见。” “你们不会是菜品没有清洗干净吧?或是进了不新鲜的菜食?”商娇第一反应便是菜品的质量问题。 小二忙连连摇头,否认道:“不会不会……这整个镇子上谁不知道咱们酒楼的规矩?小的们哪敢将隔夜菜拿给客人们吃啊,也不怕被东家你给罚钱开除?菜品可都是今日刚刚才在附近农家手里买的,刚采摘的新鲜菜,还带着露水呐。肉类及内脏更是今早张屠户家送来的,保证都是才屠宰的猪牛肉,洗得可干净呢!” “那……会不会是客人觉得火锅太辣,不合胃口?”商娇疑道。 小二尴尬一笑,“那小的就不知道了。这客人瞅着脸生,咱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啊!不过看模样倒不像是不能吃辣的……” 说到这里,小二近前两步,搓着手腆笑道:“东家,我观那客人斯斯文文的,像是个读书人,应该不是故意犯浑找茬的……可今日叶管事不是赶巧出去了吗?要不,东家你还是亲自上楼见见?嘿嘿……” 那小二在店中已做了数年,自然知道商娇平素不熟的客人是不会见的,怕因为自己是女人之故,受食客轻薄欺负。可今日掌事的叶傲天不在,他也只能壮着胆子来叨扰商娇了。 商娇气结,狠狠白了小二一眼,又忍不住笑啐道:“好,见就见!若到时那客人指摘了你们的不是,你们全都等着扣工钱吧!” 说罢,商娇端了口气,在心里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这才撩了裙摆,蹭蹭几步上楼,去见那个指名点姓要见她的食客。 机灵的小二眼见东家亲自上楼去了,哪里还敢慢怠,也随在商娇身后,飞快地跑上了楼。 甫一上楼,商娇便偏头,故作语气不善地向小二问道:“在哪儿?” 小二在她身后伸手一指墙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那!” 商娇循着小二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待看清角落边的客人的长相,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僵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322、唯愿 322、唯愿 但见那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子,长发仅以一支极普通的木簪束起,一身寻常的浅蓝布袍,皆是寻常百姓的穿着打扮,却爽朗清举,坐于众人中,若珠玉在瓦,光彩耀目,风华朗润,令人过目难忘。 见商娇的目光扫向自己,他长身站起,与她遥遥相望,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敛着惊涛骇浪,又有些淡淡泛红,却依然温柔无限。 “娇娇……”他唤着她,怜惜的,温柔的,缱绻的。 听到他的声音,商娇心里巨震,连连退开几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安大哥?”她失声叫道。 他此刻不应该在天都,出入朝堂,施展他的满腹才华吗? 他怎么可能出现在南秦州这样一个地位偏远的边陲小镇? 可眼前的人,不是安思予,还能是谁? 商娇如置梦中,瞪大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身素净,却又清华肃肃的男子。 光阴荏苒,时光易逝。天都一别,他们已分开五年的时光。 可岁月似乎没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朝堂的纷争,党派的林立,刀尖上的游走……都似乎与他无关。 他依然只是他,当年那个与商娇相交、相知的安思予。 一如当年安宅内,桃花树下那个清隽风华,从容淡定的男子。 唯一的变化,便是他清瘦了许多,当年总是平静恬淡的眼睛,也变得深沉,总带着几分淡淡的忧郁。整个人看来萧萧落落的,却也更加从容,更加内敛与深稳。 那个人,是她的安大哥么? 是她连做梦也不敢去回想,去怀念,一碰心就会疼的安大哥么? 她至今都不敢忘记,离开天都的那一晚,安思予知晓了她的打算,那紧紧握住她,怎么也不肯放开的手。 她至今也不敢忘记,那一日,她与他诀别之时,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娇娇,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 “娇娇,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而今,那句话又响彻在耳边。带着疑惑,带着疼痛,也带着不舍与感伤。 安思予慢慢向她走来,一步一步,越过喧闹的食客,越过五年的岁月,又一次站在了商娇的面前。 “可是你失信了,娇娇。”他轻声道。 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有深深的疼惜与怜爱。 伸出手,他轻轻替商娇擦去早已在脸上纵横的泪珠。 “可是没关系,真的。娇娇,不哭……”他轻声地道,“没有关系……你失信,你离开……你有你的苦衷,这些,我都能理解!” 安思予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周身若散发着荧光的美玉。 “所以,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完成了自己该做的,父亲、母亲、还有你,你们期望我去完成的事。我潜心编修了《魏史》,整理修撰了史料文献,为朝廷荐举了一批有才有识、品性高洁的寒门学子,也教习了太子元宸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想,我已达成了所有人的愿望,也完成了所有人对我的期许。 而现在,是到了该实现我自己毕生愿望的时候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停住话头,只温柔地看着商娇,但笑不语。 商娇全然没能从震惊中回复出来,听安思予这般说,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抽泣着问道:“那大哥的愿望……是,是什么?” 安思予凝视着商娇的泪眼,声线温柔,却无比坚定地道:“我的愿望,就是无论何时,都做一个叫商娇的东家手下,一个小小的管事。 我的东家,她聪颖,善良,有着层同不穷的奇思妙想,有着不同于一般世俗女子的胸怀。 而我,我就只需站在她的背后,替她掌理好一切杂务琐事,让她可以毫无顾虑,向着自己的梦想而前行!” “大哥!”听完安思予的话,商娇心内巨震,甚至忘记了流泪,“你……” 安思予依旧笑着,替商娇拭泪的手滑下,握住了商娇的手,紧紧的,再也不放。 “娇娇,我能理解你当初离去时的痛苦与不舍,也理解你当初不得不离去的苦衷……所以这一次,换我来寻你,换我来陪你,换我来守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娇娇,大哥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先离你而去,永远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品尝这世界的孤寂与苦楚!有大哥在,你在这个世界上,就还有家,还有亲人!” “大哥!” 安思予的话,触动了商娇长久以来一直封闭的内心,融化了她用坚冰为自己竖起的一道冰雪长城,让她禁不住心中大悲大恸,再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她伸出手,再顾不上所有人惊诧的目光,扑进安思予温暖又熟悉的怀抱里,放肆地哭出声来。 那些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害,所有的艰辛与苦难…… 在这一刻,终化为无形。 自陈子岩死后,商娇再没有觉得,此生有哪个时刻,如此时一般圆满。 **** 久别重逢,商娇与安思予之间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事。酒楼人多不便,商娇便索性推掉了今日所有的事,带着安思予回到自己如今租住的小屋,想与他各自一叙别后之情。 却不料,甫一回家,絮娘便认出了安思予,不由惊喜交加。 她本就也与安思予熟识,彼时她境况落魄,受雇于商娇当诺儿奶娘之时,安思予便对她很是照顾。 况这五年来,絮娘与商娇相依为命,名义上虽只是奶娘、佣人,但商娇却待她极好,在絮娘心里,早把商娇与诺儿视作了自己的亲人与孩子。商娇自来南秦州,为了诺儿,便一直以寡妇自居,如今五年光阴逝去,眼见商娇年岁渐大,絮娘自是为她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又无可奈何。 可今日絮娘乍见安思予竟追着商娇来了南秦州,情知五年时光过去,安思予并未忘记商娇,且又见商娇对安思予的到来开怀不已,絮娘心里也是真心替商娇感到高兴不已。 一番交谈下来,絮娘得知安思予昨日方到朱英镇,此时尚未落足,便自做主张,盛情邀请安思予与她们住在一起。 对絮娘的这个决定,商娇原本有些尴尬。 她现在以寡妇自居,又带着孩子,又与絮娘、王婉柔三人同住,若安思予一个男人住了进来,恐多有不便。 再则,她一介女流,平日里抛头露面,领着一帮大老爷们儿做生意,又私下聚拢一批寒门女子抛头露面开布庄,这已经令镇上百姓蜚短流长,流言蜚语漫天乱飞。 此时若再让安思予一个未婚男子跟自己住在一个宅子里,她生恐于他名声有损。 但奈何絮娘热心,商娇还来不及嘱咐,絮娘便已将原本空出的一间小屋仔细地打理了一遍,又兴冲冲地为安思予铺床搭被,俨然一副让他长居于此的模样; 再看安思予,却也丝毫没有推却为难之意,见絮娘如此热心的为他张罗,反倒一谢再谢,一副他本就应与商娇住在一起的模样…… 商娇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再一想反正她在天都时,便与安思予同居一宅,当时流言蜚语她尚可置之不理,也自不会惧如今朱英镇上的百姓对她如何非议。 如此一想,商娇便由着絮娘折腾去了。 絮娘里里外外忙活了半天,终于将安思予的房间打理了出来。再抬头一看天色已晚,突然想起诺儿应该下学了,这才哎呀一声,又紧着换了套干净的衣裳,准备出门去接诺儿。 可娘刚走到门边,院子的门却突然被一阵凌乱的敲门声拍得啪啪作响。 与此同时,几个稚童的声音响起:“周嬷嬷,周嬷嬷,快开门,开门!陈诺出事了!” 323、惹祸 323、惹祸 随着一阵凌乱的敲门声,几个稚童的声音响起:“周嬷嬷,周嬷嬷,快开门,开门!陈诺出事了!” 听清门外孩童叫门时的话,门内三个大人俱是一惊。絮娘离门边最近,但听她惊呼一声,已抢先一步开了门。 “陈诺出事儿了?他出什么事儿了?”门一开,絮娘便朝着面前的三个孩子疾声问道。 但见门外站着三个男孩儿,看模样皆八九岁年纪,见有人应门,俱是一脸惊慌。 当先一个周身青绿绸衫,头上包着纨巾的男孩子仰头看向絮娘,急道:“周嬷嬷,陈诺在学堂出事儿了。今日课间休息,他将镇西头陆员外家的公子陆天博给打伤了,现在陆天博还在学堂里昏迷不醒,陆员外的夫人赶到学堂,哭着闹着要抓陈诺去见里正……夫子让我们来,请你们赶紧过去一趟。” “什么?”随在絮娘身后而来的商娇听闻孩子的话,皆齐齐惊问。絮娘更是一惊,身体一晃,差点往后栽去,幸而商娇在身后,才将絮娘将倒的身体堪堪稳住。 “刘轩,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商娇赶紧上前,询问那个绿衣孩童。 刘轩见是陈诺的娘上前相询,忙道:“商姨,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只知道今下午课间休息时,陈诺与陆天博突然起了冲突,陈诺就用石头,将陆天博的脑袋给砸伤了。” “起了冲突?”商娇皱眉,追问,“诺儿与那陆天博是为何事起的冲突?” 一旁的紫衣小儿忙抢过话头,却是诺儿平素的好友杨修远,只见他稚声稚气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商姨,课间休息时,我去上茅厕,远远便看见那陆天博在陈诺面前,边走边退边拍手嘲笑陈诺没有爹爹,是个野孩子……那陆天博今年都十岁了,长得又高又壮,我怕陈诺被他欺负,本想上前帮忙,可当时我尿急,就想等我小解完再回去帮陈诺的忙……可等我回去时,陆天博已经仰面倒在地上,脑后流了好多血,周围也围满了人,都说是陈诺拿石头把陆天博给砸伤了。” 说到这里,杨修远又急急地道:“商姨,周嬷嬷,你们快去吧。迟了只怕陆天博的娘当真便把陈诺拉去见官了……” 商娇听完,心急如焚,赶紧向几个孩子道了谢,又拉了絮娘,便要往学堂而去。 安思予想也未想,一把抓住商娇的手,道:“我与你们一起去。” 商娇本想让安思予在家休息,可见安思予一脸从容,也怕自己关心则乱,到了学堂,面对陆天博的娘反倒不知如何处理,遂点头同意了。 于是,一行六人一同行色匆匆地往陈诺所就读的“南英私塾”而去。 “南英私塾”座落于朱英镇北郊的朱英山脚下的一个土丘之上,教书的白胡子老先生姓胡,据说当年也在某州郡任过文书,后告老还乡,便开起了这座私塾,教习镇上百姓的子弟读书习字,为人虽古板,却也颇受朱英镇上的百姓尊重。 朱英镇不大,商娇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北郊朱英山脚下,又顺着土丘上用石子堆砌的小路而上,便到了“南英私塾”门前。 此时的“南英私塾”里,哭叫声、劝阻声、撒泼声、拉扯声……混杂在一起,闹哄哄一片,声音传出老远。 陆员外的妻子,陆天博的母亲带了一众家丁下人,将“南英私塾”围得水泄不通,抱着刚刚醒转的陆天博,又是心疼又是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下令让人将陈诺拉到里长那里严惩,却都被胡夫子给挡了回去。 见胡夫子将陈诺护在身后,不停的以孩子年纪小,为陈诺求情,陆氏母子更加恼火,更是半步不让,几次三番下令拿人。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外面不知哪个学生喊了一句“陈诺他娘来了”,原本喧闹的课堂,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商娇与絮娘、安思予穿过听见他们到来,主动分开一条路来的人群,又看了眼正坐在母亲怀里,后脑已经包扎好的陆天博与他眼神喷火的母亲,主动上前,向胡夫子盈盈一拜。 “多谢夫子相护,陈诺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商娇道。 胡夫子一见商娇,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白胡子也一翘翘的,颇不满地道:“陈家娘子,你也看到了这状况了……本来孩子间吵闹玩耍,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可你家陈诺这次实在太过火了! 他背书背不好,课堂上胡乱捣蛋……老夫也只当他年纪还小,将来慢慢教育就好。可这次他委实不该与同学起冲突后,就拿石头打破人家的头……小小年纪,这样心黑手辣,这可如何是好?若不是老夫怜他年纪尚幼,不忍苦主拉他见官,给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污点,将来在朱英镇上被人戮脊梁骨,老夫也着实不想插手这件事,给他留个教训也好!” 边说,胡夫子边将藏在他身后的诺儿给拉了出来,“来来来,陈诺,当着你娘的面,把你如何拿石头打陆天博的头的事儿给说说!” 陈诺被胡夫子硬从背后拽出来,又抬眼看了看商娇,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害怕,又有些期待,嗫嚅着向商娇道:“娘,我没有拿石头打陆天博,真的……” “你胡说!”陆夫人顿时斥骂起来,抱着怀里的陆天博,火冒三丈地道,“看看,看看,这孩子做了错事还不承认!我家博儿后脑都被他拿石头给打破洞了,昏迷了这么久,流了这么多血……他还一直不承认!” 话音刚落,陆夫人怀里的陆天博也虚弱地指着陈诺,吼道:“就是陈诺打我的,就是他打我的!”边说,边撒娇般地往陆夫人怀里躲,扁着嘴哭诉道,“娘,就是陈诺打我的,抓他,快抓他呀!” 陆夫人见状,更是心疼,忙抱着陆天博好一阵哄劝,待陆天博情绪稍平静了一些,这才又抬头骂道:“哼,果然是没有爹管教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学好!他素性顽劣,学习不好倒也罢了,现在将人打伤了,也不敢承认!” 边说,陆夫人边转向胡夫子,又道,“夫子,你现在也看到了。你护着陈诺,可他却一丝悔改之意也没有。就算当着他娘老子的面,也不承认打了我家博儿的事。既如此,那夫子也不要怪我狠心,不给这孩子出路。我陆家在朱英镇上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儿被人打了,我自也不会善罢甘休!来人,将陈诺捆了,我们找里长评理去!” “是!”陆夫人这一呼,家丁立刻应了一声,又想上前拿人。吓得陈诺又死死攥着夫子的衣服,躲到他的身后哇哇大叫,“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拿石头打陆天博……他是自己滑倒的,他真的是自己滑倒的……” 场面又一时大乱。 陆家坚持拿人,胡夫子看陈诺家长到了,也不想再插手过问此事,奈何被诺儿扯住袍角,迈步不得,再加上絮娘心疼诺儿,也趋身上前拦阻陆家的家丁…… 课堂里真乱成了一锅粥。 商娇见状,心头一阵火起,再忍不住地一声大吼:“住手!” 324、中伤 324、中伤 立刻,原来混乱的局面便冷了下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或愤怒、或惊讶地看着她,想要看她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 商娇环视了一下场上众人,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地道:“大家都说我家诺儿打伤了陆员外的儿子,却连一句替自己辩驳的话也不容他说,这是否有失公平?不若这样,由我当面询问一下孩子整件事发生的经过,大家再做决断如何?若确是我家诺儿顽劣,惹是生非,故意伤人,我作为他的娘亲,自会与他一同接受大家的处罚,如何?” 说罢,商娇转身看向胡夫子,询问道:“夫子觉得我这样处置可妥当?” 胡夫子闻言捋了捋下巴的胡须,沉吟一番,点了点头。“嗯,如此甚妥。”毕竟他是夫子,自然也不想冤了自己的任何一个学生。 既然胡夫子都点了头,场上众人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陆夫人见状冷哼一声,抱着陆天博,冷声道:“要问便问。我儿受伤的事实就摆在眼前,我不信这还能反了天去。” 商娇遂点点头,趋身上前,从胡夫子身后牵出诺儿,蹲下身来,与诺儿平视,尽量捺住心头的火气,缓声道:“诺儿,不管今日事情如何了结,为娘都先问你几个问题。你且要老实回答,好吗?” 诺儿抬眼,怯怯地看了商娇一眼。他素知娘管教自己很严,如今出了此事,他直觉认为商娇定会怪罪于自己,心里也又惊又怕。但最终心里的期待战胜了一切,他亦郑重地点了点头。 商娇于是问陈诺道:“一,为娘虽知你素日里有些顽皮,但你到底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况且陆天博大你这么多,你就算不怕自己吃亏被揍,也绝不会故意去招惹他。那今日你为何会与陆天博起冲突?” 陈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他抿了抿唇,似有些难以启齿。 一旁的絮娘见状,既怕陆家人再上前拿人,又怕商娇生气,再按捺不住,忍不住上前两步,提醒道:“快说啊诺儿,快告诉你娘,你是怎么与陆天博起冲突的?” 诺儿见状,也知他今日不实话实说,恐不能轻易了结,遂索性一挺胸,手指着陆天博,道:“今日我没有招惹陆天博,是陆天博下课之后,主动跑来招惹、嘲笑我的。” “二,那他嘲笑你什么?”商娇马上又问。 诺儿不愤地看了陆天博一眼,脆生生地道:“他冲我扮鬼脸,还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是个野孩子。” “三,你说你没打他,那他头上的伤,你怎么解释?”商娇追问。 诺儿正色答:“我几次三番避开他,甚至因此逃到了学堂的门前。可陆天博却依然跟上来,在我前面边走边退,做着鬼脸,骂我是没爹的野孩子……” “好!”诺儿还欲正说,商娇却打断了他的话。 转身,她问正被陆夫人抱在怀里的陆天博:“陆同学,陈诺刚刚所说的这一切,可是真的?” “……”陆天博抱着陆夫人,撅着嘴一言不发,颇委屈的模样。 商娇又道:“你不说话没有关系。今日你欺负挑衅陈诺时,有同学已亲眼所见。所以,今日之事,不管陈诺是否有动手打你,事情的起因,皆是因你主动挑衅捉弄他所引起的,对吗?” “……”陆天博还是不说话,只倚在陆母怀中,含混地嗯哼一声。 陆夫人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由一声冷哼,驳斥道:“就算是我家博儿挑衅生事又如何,你家陈诺拿石子打破了我家博儿的头,这可都是事实。” 商娇闻言,径不理会陆夫人,又转头问陈诺:“诺儿,你说陆天博的头不是你打伤的,而是他自己摔伤的,那他是怎么摔下去的,你跟为娘说说。” 诺儿闻言,赶紧点了点头,面向众人,道:“我逃到了学堂的门前,想要避天陆天博在身后的嘲笑与挑衅,可他却依然紧追不舍……我一时无奈,就轻轻推了他一下,转身就离开了。 可我才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啪’的一声,再转头时,就见陆天博仰面倒在门前的石子路上,头下有血流了出来……我忙上前拉他,同学们却围了过来,也不知是谁先叫了声‘陈诺拿石头砸陆天博了’,紧接着,同学们便都这样传开了……” 说着,诺儿低下头,又抬起眼怯怯地觑着商娇,小小声道:“娘,这便是事情的真相了。诺儿说的真的都是实话。” “你胡说!”陈诺话音刚落,陆天博便不干了。他自陆夫人怀里坐直身体,指着陈诺大声叫道:“陈诺你胡说!明明就是你拿着石头砸我的,就是你砸我的……你还不承认!” 边说,他边拱进陆夫人怀里,捂着头一个劲儿的大叫着:“哎呦,娘,我头疼,我头疼……你快拉他去见官,拉他去见官啦!” 陆夫人心疼的搂住陆天博,心肝宝贝儿地叫着,又是好一番安慰,这才抬起头来,双眼冒火地直视着商娇与陈诺,冷喝道:“好!你们母子二人既然还想狡辩,那也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你们这便随我去见里长,我必要他为我们陆家主持公道!” 说罢,陆夫人再不客气,又指挥左右家丁道:“给我上,拿人!” 家丁得令,再次扑将上前。商娇见状,立刻与絮娘一起将陈诺护在身后,望着一群面相凶恶的男人,大喝道:“我看今日谁敢!” 说罢,商娇转向陆夫人,道:“陆夫人,你儿子受伤,我也觉得很遗憾。但今日之事,是他嘲笑、挑衅陈诺在先,自己滑倒,栽赃陈诺在后。你若再为护子,而在在此耍泼,不问缘由地命人捉拿一个无辜的孩子去见官——那作为陈诺的母亲,我也必不退让,誓要联合我商娇旗下工人阻拦到底,同时也将请来南秦州的州官、守将,将此事彻查到底!届时,若伤了你我两家的和气,便怪不得商娇我了!” 一席话,满满的威胁与不妥协,立刻镇住了在场的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再不敢轻举妄动,上前拿人。 陆夫人见状,心头也是一惊。 她是朱英镇本地人,自己的夫君陆员外在镇上也算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有良田无算,每年钱财收入也颇丰,这让陆夫人很是自得,也从来都不将镇上其他的人放在眼里。 五年前,商娇来此,却以一个寡妇的身份,在镇上做起了酒楼生意。且随着生意越来越红火,她甚至还收购了镇上一个小的织布所,招收了很大一批生活没有着落的贫家织女为其做工,开起了布庄,在镇上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这自然也引起了陆夫人的注目。她几次三番打听商娇背景,却发现商娇竟与南秦州新任的副统领尔朱禹将军来往甚密,不由也有些疑惑,甚至私下里怀疑商娇与尔朱禹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甚至怀疑商娇的生意,是靠着尔朱禹而来,遂私下与不少人交流此事,对商娇颇多猜测与流言。 渐渐的,这些流言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朱英镇。流言也越传越真,越传越有鼻子有眼。 而听到流言的商娇对此一概保持缄默,只一心做着自己的生意,从来不把流言的事情当真,遂陆夫人也越发觉得流言真实,对商娇一直颇为不屑。 而今日,陆夫人见明明是商娇的儿子打了自己的儿子,商娇却对自己的儿子不遗余力的偏袒,又闻商娇提到要请南秦州的州官与守将为自己评理,遂更加火冒三丈起来。 所以,她冷哼一声,满是嘲讽地斥道:“哼,陈夫人,我虽知你一个寡妇带儿自是不易,但你家陈诺明明做错了事,你却如此偏袒,甚至不惜为他闹至官府……莫非你是觉得,就凭你与守将副统领尔朱将军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便可在镇上横行无忌,罔顾国法么?” 陆夫人话音一落,满堂顿时响起一阵嗤笑。 商娇顿时变了脸色,削瘦的小脸上一片惨白,对陆夫人怒目而视:“你!” 325、公道 325、公道 商娇原也知道镇上的人对她与尔朱禹的关系流言颇多,但她从来都觉得流言止于智者,遂从不多作反驳与还击。却不想今日却听到陆夫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将流言说出,不仅当着她的面,当着胡夫子的面,甚至还当着诺儿的面,一时间气愤得竟不知该说什么。 陆夫人一击即中,脸上便浮出一丝得色,得意地昂着头,继续道:“我,我什么我?难道我说得错了吗?陈夫人你一个寡妇,从来到咱们镇上的第一天,就受到尔朱将军的关照庇护,数年来未曾断绝,你竟然还敢说你与尔朱将军没有私情?” 说到此处,陆夫人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儿子,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又抬头讽刺道:“更何况,今日你家陈诺拿石头砸破我家博儿的头,这可是铁一般的事实,就算是尔朱将军亲至,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莫非还能抵赖不成?” 商娇闻言,心里已愤然无比,却不怒反笑,反驳道:“好,陆夫人,你既非说是我家陈诺用石头砸了你家儿子的头,那请问这话是谁说的,又有何人亲眼看到?请你把此人找出来,我要亲自与他对质!” 一句话,让陆夫人不由顿了一顿,面上浮出一丝难色。 确实,她当初在家,听闻学堂夫子派来的学生提及陈诺用石子打破了儿子的头,便立刻带人前来学堂吵闹、拿人,可却被胡夫子以陈诺家长未至所阻挠。她心里又是心疼儿子,又是心急拿人,一片哄闹间,倒确实没有追问过有哪个孩子亲眼看到陈诺打了陆天博。 可陆夫人也不急,头一昂,驳斥商娇道:“……那按陈夫人说,我儿子头上的伤并非你家陈诺所为,又可有人证?” “……”一句话,又成功让商娇语塞。 这一下,事情陷入了僵局。 陈诺与陆天博出事之事,并无一个学生亲眼看见事发经过。如今一个人坚持说是陈诺拿石头砸了自己,一个坚称自己没有用石头砸陆天博,此事纯属意外…… 那这件事,该如何判定? 见商娇回答不出,陆夫人便又来了劲。她轻笑一声,指着着桌上一块带血的石头,向商娇道:“陈夫人既也找不出人证,我的手中倒握有一样物证。这块带血的石头,就是事发时,你家陈诺拿来砸我家陆天博的物证……既如此,陈夫人就莫要见怪了。今日我非拉了陈诺去见里长,为我儿子讨回公道不可!” 说罢,她手一挥,又准备让手下家丁下手拿人。 可她手刚一挥,却听堂中突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陆夫人且慢。” 那声音中有从容,有淡定,也有着令人安心的冷静。 “今日之事,疑点颇多,且这还关系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的名誉,还请夫人谨慎行事,切莫过早下结论。不若我们再了解一下情况,如何?” 刹那间,那清淡冷静的话音,便扭转堂上一触即发的,充满*味的态势。 陆夫人一愣,循声望去,这才看到商娇的身边,竟站着一个一身素净的浅蓝布袍,看上去书生模样,却从容清华的男人。 “你,你是谁?”陆夫人疑惑,张口问道。 “叔叔?”藏在商娇身后的诺儿也突然探出了身子,满脸惊喜的开口。 安思予听陈诺唤他,也看向陈诺,向他浅浅一笑:“诺儿,我们又见面了。” 商娇见状也不由一愣,低下头去,诧异地问陈诺道:“诺儿,你……你们认识?” 陈诺立刻兴奋地点点头,向商娇道:“娘,昨日就是这位叔叔教诺儿不会背课文不打紧,只要明白书本里的道理也是一样的。” 说到此处,诺儿忘记害怕,也忘记了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从商娇身后走了出来,满脸仰慕地仰望着安思予,道:“叔叔,诺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却不想原来你与我娘认识……你是来找我娘的么?” 一席话,诺儿说得稚声稚气,回荡在大堂中,犹是刺耳。 陆夫人看看商娇,又看看安思予,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突然仰头大笑。 “哈哈哈……陈夫人,我真是小看你了!想不到你一个寡妇,勾引男人的本事倒是不小。前有尔朱将军,此刻又来了一个穷酸书生,这两人到底谁是你的姘头啊?哈哈哈……” “陆夫人,你……”商娇闻言,怒视着陆夫人,又羞又恼,正想开口驳斥—— “放肆!”却听身边男人冷冷一声喝斥,威严而又冷厉,成功让陆夫人再也笑不出声来,只能大张着还来不及闭合的嘴,错愕地看着安思予,脸上的神情满是滑稽。 安思予越众而出,行到陆夫人身边,自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物,竟是一块精工细作的玉牌。安思予将之示到陆夫人眼前,冷冷一喝:“吾乃曾经的正三品朝廷大员,方卸任不久的中书令、大学士、太子少傅——安思予是也,此番前来,不过寻访故人,吾之义妹商娇母子,你一个无知村妇,竟在此恶意羞辱我及我义妹之清誉,该当何罪?” 话语一出,即惊四座。所有人,包括商娇在内,皆僵立当场,鸦雀无声。 中书令、大学士、太子少傅?朝廷正三品大员? 安大哥,他竟然抛下了那么多荣耀,抛却了唾首可得的荣华富贵,只为寻她而来,做她手下的一个管事? 这样的情谊,她要何以为报? 而另一边,陆家母子、胡夫子也惊得脸色煞白。 “中书令、大学士、太子少傅……”胡夫子颤抖着身子,嗫嚅着重复了一遍安思予的官职,待明白过来,立刻扑倒在地,瑟瑟发抖,“哎呦,老夫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今日竟是安大人亲至……望安大人恕老夫无礼怠慢之罪!” 眼见胡夫子一跪,陆夫人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心下大惊,一声怪叫,抱着陆天博慌乱地滚下圈椅,匍匐在安思予脚边,疾声道:“民妇莽撞,不知大人身份尊贵,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开玩笑,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书生,谁曾想到竟是当朝的中书令大人,还是大学士、太子少傅…… 便是他已经卸任,但他毕竟曾是朝中高官,教习过太子的人…… 若惹恼了他,只要他上一道密信上呈太子、皇后,朝廷怪罪下来,不要说一个小小的朱英镇,只怕是整个南秦州,也要跟着遭殃受累。 如此一来,堂中所有人也似如梦初醒般,纷纷跪地,叩拜。 安思予独站于一群跪拜的人群中,眸若含冰,环视了一番众人,这才又凛声令大家起身,又独向陆夫人道:“陆夫人,安某既已卸任,便只愿过些寻常百姓的日子。但你不仅仗势欺人,侮辱我义妹,还造谣中伤朝廷命官,我南秦州守将尔朱将军…… 这笔账安某暂时与你记下。若日后我再听到朱英镇有任何不利我义妹商娇与其子陈诺的传言,必绝不与你干休!届时,只怕不仅是安某,便是尔朱将军,也不会轻饶于你!你可记下了?” 陆夫人闻言,忙诺诺连声,点头应是,再不见了刚刚的张扬与强势。 安思予见状,又道:“那么现在,我们接着陈诺砸伤陆天博之事再叙。” 说罢,安思予转身上前,自商娇手中牵过了诺儿,带他走到陆氏母子身边,蹲下身来,温和地抚着诺儿的头,轻道:“诺儿,别怕。你现在再把你刚刚说的话再复述一遍,相信安叔叔,安叔叔自会还你公道。” 326、质疑 326、质疑 陈诺年纪虽小,可很是懂事,他先见安思予与自己的娘亲竟是相交故人,又见众人闻得他的身份无不尊重,遂早已心下大定,一脸仰慕地看着安思予,郑重地点点头,又当着众人的面,将今日的事再复述了一遍。 安思予蹲在诺儿身边,仔细地听他将今日事发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又转头看向陆天博,问道:“陆同学,刚刚陈诺已将事发的经过都说了一遍,你可还有什么补充的么?” 陆天博似有些胆怯,吭哧半天,又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娘,见陆夫人鼓励地看着自己,遂清了清嗓子,道:“嗯,陈诺先前说的不错。此事是由我先逗弄他引起的,这是我不对,我向陈诺道歉。可陈诺后面说的不对,我的头就是他拿石头砸破的。这是我亲眼所见,怎么可能有假?” 陆天博说完,陆夫人马上也插进话来,但她再不敢造次,语气也温柔了不少。 “是啊安大……安公子。你看看我儿天博,他头上的伤是在脑后,若非陈诺趁他不备,拿石头从后面砸他,他又岂能伤到脑后?” 安思予静静听完陆氏母子二人的话,这才轻扯唇角,笑道:“是啊,陆夫人。按说陆公子的伤,伤在脑后,若非陈诺从后用石头砸他,他必不会受伤。可就如陈诺所言,若陆公子自己仰面滑倒,这伤到脑后,便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安思予这般说完,陆夫人的脸色顿时不豫。她虽再不敢造次,却也很是不服地撇了撇唇:“安公子与陈夫人乃是故交,若安公子有意偏袒,我们也无话可说。” “有意偏袒?”安思予闻言浅笑,又偏头看了陆天博一眼,摇摇头道:“不,我说的是实话。其实,陆小公子后脑的伤就是他自己摔倒,后脑磕到石头所致。而非他自己所言,是被陈诺从后击打后脑所致。” 说罢,他走上前去,牵过陆天博,让他背对着所有人。 “大家且看!”安思予指着陆天博背后一大块的泥泞,向众人道,“若事情真相当真如陆小公子所言,他是被人从后击打后脑导致的昏迷,那么陈诺打到他之后,他必然是腿脚一软,原地仰倒,则泥泞应多在腿部。 而现在大家也看到了,陆公子的背上泥泞较多,而腿部泥泞较少,且多为刮蹭上的泥水……那么我想请问,这是何缘故呢?” 说着,安思予俯下头,直视陆天博道:“其实,事情的真相就是,事发之时,因为你是倒退着走路,还边退边嘲笑逗弄着陈诺,所以未曾注意脚下泥泞路滑,以致不慎摔倒,后背着地,后脑重重撞上了地上的石块上。因为你是后背先着的地,所以后背泥泞最多。 这一点,你们的同学杨修远也可以作证。他曾远远看到你倒退着边冲陈诺做鬼脸。边和他一起走到学堂门口的小路旁。而你与陈诺也对你倒退走路这个情节未曾否认过,所以在这一点上,你们的话是可以相互验证的,对吗?” 听完安思予的分析,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去看陆天博的后背。果然看见其后背上有大块泥污,腿上只有少量刮蹭的泥水,不由大哗。 陆天博也愣了愣,半晌,他猛地大叫,“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摔倒,我的伤就是陈诺打的,就是他!”边说,他边拉住陆夫人的手,大吵大闹道,“娘,我不是摔倒的,我的伤就是陈诺打的,就是他!” 见儿子哭闹得厉害,陆夫人也有些不豫地看了安思予一眼,反驳道:“安公子,你就仅凭我儿背后的一点泥泞,就断定他是自己滑倒的,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他被陈诺所袭,失去了意识,难道便不能笔直地砸到地面上吗?” 安思予静静地看着陆天博吵闹,又听完陆夫人的反驳,摇了摇头,又道:“陆夫人莫急。我既能做出这个结论,自然还有方法应证。” 说着,他牵过陈诺来,与陆天博站在一起。 “夫人请看。”他比了比陈诺与陆天博的个子,道:“两个孩子,一个是尚不足六岁的孩童,一个是已经十岁的孩子,他们的身高差了已不止一个头。若是陈诺捡了石块,从背后袭击陆公子,那么……” 他拉直了陈诺的手臂去够陆天博的手,却见陈诺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够得到陆天博后脑颈下位置,却无论如何够不到陆天博伤处位置。 “夫人请看,陈诺的手,只能够到陆公子脑后连接颈部的位置,而陆公子伤在头顶往后脑的位置,陈诺的手根本不可能击打得到这个位置!” 此言一出,大堂中又是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出破绽,不由议论纷纷。 陆夫人见状也变了脸色,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也不再满是确信。 但她犹不敢相信自己养大的儿子会骗她,遂又强辩道:“那……那有可能是陈诺跳起来打的呢?” 安思予笑着摇了摇头,又驳道:“嗯,就算真如夫人所言,陈诺是跳起来打了陆公子的后脑,那陈诺必然应是站于他身后的——那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陆公子既是陡然间直挺挺倒地,那倒地之时,以陆公子的身高,陈诺必然逃不开被陆公子连带砸倒的问题……那陆公子背后大片的泥泞,又是如何沾染上的呢?” “……”陆夫人哑然。狐疑地看了眼身旁的儿子。 “还有,刚刚我已经说明,陆公子与陈诺都对陆公子边退边走一事是承认的。而证人杨修远的话,也可以映证这一点。那必然是陆公子在前,而陈诺在后——自始至终,三个孩子都未曾说过,陈诺何时曾绕到过正倒退着走路的陆公子的后方。 那问题又来了:陈诺就算真拿石子打了陆公子,也必然应该是打的陆公子的前脸额头等部位,何以会伤到陆公子的脑后?” “……”这一次,不仅是陆夫人不再说话,就连方才一直叫嚣的陆天博也哑口无言。 “其三,”安思予又继续道:“不管陆公子如何肯定的说是陈诺打了他,但证据却不会说谎。” 说着,安思予走到圈椅前,拿起了上面的那块带血的石块,向陆夫人及众人道:“请大家随我来。” 327、证据 327、证据 众人随了安思予一路向学堂外行去,未几,便到了学堂外的草地上。因私塾建在山脚下的土丘上,故学堂外绿草丛生,只一条小路铺了些石头,方便学生上下,石子下却依然是泥巴小路,夏末雨水丰沛,又因朱英镇地处南方,空气湿润,脚下土地也经久潮湿。 安思予领着众人来到小路,向杨修远招了招手,引得他上前,问:“杨同学,你当初看到陆公子仰面倒地,是在哪里?” 杨修远闻言,仔细地看了看脚下的小路,又咬唇想了一会儿,无比肯定地伸出手指指了指小路的不远处:“那儿,就是那儿,没错!叔叔看,那里还有陆天博的血呢。”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见小路斜下坡的方向,有一处泥路上的几粒小石子上还带着丝丝血痕。 而就在带血的小石子的不远处,有一处明显的湿滑痕迹,由外向里,由重向轻,虽然已被众人踩踏得略显凌乱,却依然依稀可辨。 安思予又扭头问陈诺与陆天博:“你们看看,是这里吗?” 陈诺闻言,连连肯定地点头。 陆天博将头扭到一边,似有些抵触,却终还是模糊的嗯了一声。 安思予遂上前蹲下,仔细看了两处地方,又拿出手中的石块在泥地上比了比,又转头看了看陆天博的身高,终于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身,直起身来。 他肯定而又自信地向陆夫人道:“陆夫人,事情已经很明了了,陆公子头上的伤,乃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后脑磕到这块突起的石头所致,并非陈诺击打所为。故整件事,皆是陆公子在栽赃诬陷陈诺而已。还望陆夫人明察。” 安思予此话一出,所有人再次哗然。 陆夫人面上再挂不住了,铁青着脸斥道:“安公子说这话,可有凭据?” 安思予偏偏头,看向陆夫人,反问道:“这件事还不明显吗?” 说着,他指着那处带血的石子路,将手里陆氏母子用作陈诺袭击陆天博的铁证的石块缓缓放入一处凹痕中,便见那石块一端与凹痕吻合得严丝合缝。 “夫人且看,这地上凹痕与这块石头相互吻合,很显然,这便是这块石头原来所在的位置。” 安思予说着,再比了比石头与滑痕的距离,“大家再看,这段距离,刚好与陆公子身长相等。这段滑痕,由外向里,由重向轻,可以看出,当时陆公子确实如他自己与陈诺所言,是面朝陈诺而站的。那么,他向着陈诺的方向仰面滑下,后脑的就正好碰到这块做为证物的石头。” 说着,他直起身,看着陆天博道,“这也就是说,陆公子倒地之时,陈诺确实是站在他身前的,而并非如陆公子所言,陈诺是从其背后位置袭击了他。这一点,从这块石头原先的位置,就可以推断出来。” 安思予话中充满着不庸置疑,令在场的众人一时又是一阵大哗。 陆氏母子也瞬间变了脸色。 “难道……难道就不可以是陈诺绕到了博儿身后,拾起这块石头,袭击了博儿的后脑之后,博儿再滑倒在地的吗?”陆夫人犹自强辩。 安思予摇摇头,肯定地道:“不可能。一,从现场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出,石头的凹痕、泥地上的滑痕,与陆公子身高相等; 二,刚刚我已说过,若陈诺在其后,那么以他的身高,陆公子脑部的伤必不在现在的高度,且若陆公子确是瞬间倒地时,陈诺也没有闪避的时间; 三,这地上石头何其多,若陈诺真有心袭击陆公子,必然不会绕到陆公子身后,去拾起那块石头,而是直接就地捡拾石块,袭击陆公子面部,那么陆公子的伤,就只会在面部、额头等位置,断不会出现在脑后; 四、就算陈诺真是绕过陆公子身后去捡起那块石头,陆公子难道就是木头人,就傻傻地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等着他捡起石头打自己吗?可他若一扭头去看,陈诺伤他的地方,依旧会是面门,不可能伤到他的后脑。” 安思予一一驳斥着陆夫人,又一一缜密的分析着,末了,他又道:“所以,据我分析,事发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陆公子走在陈诺身前,边退边走,向陈诺做着鬼脸,却无暇顾及脚下泥土湿滑,所以一时不慎,仰面倒在了满是石子的路面上,被这块突起的石头砸倒了头,却在醒来后,因为听到所有人都在说是陈诺砸伤了自己,所以干脆将计就计,栽赃陈诺,企图让大家都相信,是陈诺砸伤了自己。” 说罢,安思予直视着陆天博的眼睛,了然地问道:“陆公子,证据就在眼前。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罢?你为何要栽赃陈诺,说他打伤了你?他甚至比你小了几岁……到底他是哪里惹到了你?” 这一次,全场寂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脑袋缠满纱布的陆天博。眼神中充满着不赞同,也充满着质询。 在这样的目光下,陆天博终于低下了头,再不似方才一般叫嚣与理直气壮。 证据面前,陆夫人也又惊又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拉拉陆天博的手,疑惑地问道:“博儿,这是怎么会事儿?难道……当真是你自己滑倒摔伤,又嫁祸给陈诺的吗?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陆天博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紧随在安思予身旁的陈诺,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了几来。 边哭,他边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就是讨厌他嘛……本来,本来我才是学堂里年纪最大,学习最好,又最受同学欢迎的……可自从陈诺来了,大家都稀奇他去了……他带着大家玩儿,他总有层出不穷的主意……这两年来,随着他玩儿的同学是越来越多了,却没几个同学搭理我了。 还有,夫子原本是不喜欢他的。夫子总嫌他功课不好,背不出课文……可今日课堂抽查,他却告诉夫子他依然不会背文章,但能将文章里的道理讲给大家听……结果,结果夫子听了,竟然乐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直说陈诺对文章的领悟比我们都强…… 还有,本来我家原本是镇上最好的人户,镇上的叔伯婶姨,谁提起我,我们陆家,不得高看一眼?可是,可是陈诺他娘一个寡妇,不仅抢了我家生意,还牺牲色相四处笼络人心,招徕客人……害得我家生意越来越难做……我不服,我不服……” 陆天博的一席话,令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纷纷看向陆夫人。谁也不敢相信,一个才十岁的孩子,竟然心胸如此狭隘。 328、孺慕 328、孺慕 陆夫人听着自己孩子的话,也觉面上无光,不由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终再忍不住,“啪”的一个耳光就扇在了陆天博的脸上。 “小孩子家家,怎么胡乱说话,妄自非议大人?”她喝斥着。 陆天博被母亲掴了一巴掌,先是愣了愣,待明白过来,他立刻不干了,索性躺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边哭,他还边指控道:“娘,你打我?你做什么打我?你不是常说,说陈诺他娘一个寡妇,就是靠牺牲色相招徕生意的吗?这不是你说的么?你做什么打我?哇哇……” 在陆天博漫天的哭声中,在众人奇怪的目光中,陆母早已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思予看着陆氏母子尴尬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转身行到胡夫子身边,道:“胡夫子,此事你也看到了,今日之事,确非陈诺之错。也多谢你今日对陈诺的庇护,才使诺儿未被不明真相的人拉去见官,害他小小心灵留下阴影。” 说罢,他双手一揖,向胡夫子端正地行了一礼。 胡夫子哪里敢受,连忙推让着,直道不敢当。 安思予这才有起身,向胡夫子又道:“可胡夫子,晚生今日尚有话要对夫子说。圣人有云,人无完人,每个孩子的出身、家境都不同,所以每个孩子的天赋与资质也俱不相同,其做人的思想与观念也大不一样。 作为夫子,我们不仅应当善于发现孩子的长处,因才施教,更应善于观察每个学生的为人处世,操守品行,及时予以指正,此方为为师之道。万不可照本宣科,只以是否会背诵书中文章作为衡量每个孩子的成绩的标准, 否则,就算那孩子能通背所有文章,却不识书中之理,也不过就是识得几个大字的粗鄙莽夫而已,担不起国之重用。夫子高见,望纳晚生之言。” 说罢,安思予又长长一揖。 胡夫子听得安思予话中深意,自惭不已,立刻还以一拜,真心叹服道:“胡某教书多年,自以为育人无数,此番听得先生教导,方知自己不足。先生不愧为大学士,天下读书人之概模,是胡某浅薄了。日后还望先生常来,为胡某指正不足之处。” 安思予淡淡地点了点头,这才又俯下身去,抱起了一直倚在他脚边,仰视着他,一脸景仰的诺儿,与诺儿彼此打量片刻,温柔地笑了。 安思予用鼻端爱怜地、亲昵地触了触诺儿的小鼻头,偏头笑道:“走,诺儿,我们可以回家了。” 陈诺看着安思予,连连点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崇拜与光采。 伸出小手,他牢牢圈住了安思予的脖子。平生第一次,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在心里荡漾。 安思予便抱着陈诺,一大一小当先行去,再不理会正在哭闹与尴尬的陆氏母子。 见二人走远,商娇也不想再理会眼前这闹哄哄的一切,径向胡夫子行了礼致了谢,跟在安思予身后,缓缓步出了南英私塾。 天,渐渐地黑沉了下来,华灯初上,照亮了整个小镇,也照亮了这一行四人回家的路。 陈诺赖在安思予身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颈子,一刻也不放松,对眼前这位突然冒出的“安叔叔”,他既有好奇,更有着说不出的好感。 陈诺觉得,这位安叔叔的身上,有一种可以让小小的他安心的力量和温暖。这种感觉让他在昨日他与安叔叔甫一相见,便不可自抑的滋长。 本以为,昨日之后,他再也见不到这位叔叔,却不曾想,就在今日他被陆天博欺负、诬陷,甚至一度被吓得万念俱灰之时,这位叔叔却与娘一起来到他的身边。 他不仅喝退了嘲笑自己与娘亲的陆夫人,还替他查明真相,洗清了他的冤屈,还他公道,顺便还不动声色地将胡夫子训斥得哑口无言…… 一想到这里,让陈诺对眼前的这位叔叔不仅油然而生出一种敬仰之情,更生出深深的孺慕之情。 这种感觉,应该就像爹爹。 虽然,陈诺打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爹爹,但在他小小的心灵深处,却直觉地觉得,他的爹爹就应该是安叔叔这个样子。 温文儒雅、聪明睿智、君子谦谦,风华无双…… 诺儿这般想着,便更加好奇起来,不时地看看安思予,又往后看看与絮娘一道,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商娇。 娘……什么时候认识的安叔叔?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 安思予看着赖在他身上,就像一只小猴儿般抱得死紧的陈诺,又见他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回头看看自己商娇,不由笑问道:“诺儿,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诺儿听安思予问自己,不由眼珠儿滴溜溜一转,他想了想,干脆脆声脆气地问:“安叔叔,你与我娘当真是旧识吗?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安思予听诺儿这么问,脚步不由滞了滞,温和含笑的眸色深了深,似回忆起遥远的往事。 “哦……叔叔与你娘认识,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往上举了举诺儿,轻声答。 诺儿立刻追问:“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安思予的眼神更加飘忽。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他与商娇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很长很久的故事了……”他笑着,举起一只手,摸了摸诺儿的小脑袋,“改天有空,叔叔说给你听。”他轻柔地道。 诺儿乖巧地任安思予抚摸着自己,感受到他大手中传来的温度,让他很是受用地眯了眯眼。 “叔叔既认识诺儿的娘,那……”他想了想,俯到安思予颈边,轻声问道:“那你认识诺儿的爹爹么?” 话音刚落,陈诺立刻敏感地察觉到安思予全身似乎僵了一僵。 但对爹爹的好奇令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抬眼看着安思予,好奇却又期盼地问:“叔叔,诺儿的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人好么?待娘好么?他……为什么会死?” 329、爹爹 329、爹爹 孩童一阵天真无邪的追问,让安思予不由怔忡了片刻。 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路沉默的商娇。 她…… 竟从未跟诺儿提过,诺儿真正的身世? 甚至,她从未跟诺儿说过,她并非诺儿亲生的娘? 莫非她真打算这一生,就守着诺儿这个与她毫无血缘的孩子过日子了吗? 想到这里,安思予的心不由疼了一下,就似被人用一根细针,在心头扎了一下吧,细微的,尖锐的疼。 转头,他笑着对诺儿道:“嗯,我自然见过诺儿的爹爹。诺儿的爹爹不仅年轻俊朗,而且气度不凡,更是京城里有名的商人,他……不仅很爱你娘,还很爱诺儿哦……诺儿现在的样子,就跟你爹爹一模一样!安叔叔相信,待将来诺儿长大了,一定也和你爹爹一样,是个俊朗非凡、温柔细致的人呢!” 听着自己崇拜的安叔叔如此推崇与夸奖自己的爹爹,诺儿高兴极了,顿时眼角眉稍都带了笑,拍手道:“好哇好哇,诺儿今后长大了,也一定要像爹爹一样英俊,能干,赚更多的钱,让娘好好享福!” 可刚刚高兴了没两下,诺儿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立刻颓丧起来,便连头上两个小小的总角都耷拉了下来。 “只可惜……娘说爹爹走的时候,诺儿才出生,什么也不懂。诺儿都没有看到过爹爹的模样……安叔叔,诺儿好想爹爹啊!若爹爹还在,娘就不会是寡妇,不会因为要养诺儿而出去做生意,也不会被人说三道四,诺儿也不会被人欺负,就像今日这样,被人骂是没有爹爹的小孩……” 说到这里,小小的诺儿泫然欲泣,连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诺儿小小年纪,可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扎心,句句泣血。安思予已被诺儿的话震得呆住,竟半天回不过神来。 “诺儿……”他只能抱紧着陈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安慰诺儿幼小的心灵才好。 可诺儿年纪毕竟还小,难过也仅仅只是一时。说完这些话,小家伙低着头失落了一下,却也仅是一下下,之后他立刻又活泼起来,一伸手,将安思予的脖子抱得更紧。 “安叔叔,安叔叔,”小家伙抱着安思予,为自己心里突然生出的一个想法而兴奋无比,“反正诺儿也没有爹爹,要不,你来做诺儿的爹爹可好?诺儿喜欢你,诺儿就想让你做诺儿的爹爹……” 安思予闻言,心跳瞬间加速,脑海中似有一道雷电闪过,刹那间白光一片。 就连那抱着诺儿的手,也禁不住地抖了一抖。 “诺儿!” 正不知所措间,安思予只闻身后一声气急败坏的娇喝声。 他转回头,果不其然便看见商娇已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正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拿眼狠狠瞪着正抱着安思予脖子的陈诺。 很显然,刚刚诺儿与他之间的对话,必定被她给听了去。 商娇稍早时就一直跟在安思予与诺儿背后,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此时更早已被诺儿刚刚那句“诺儿喜欢你,诺儿就将你做诺儿爹爹”的话给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赶紧跑上前来喝止诺儿,生怕他说令自己与安思予皆难堪的话来。 眼见安思予转头看向自己,面上神色也颇是怪异,商娇连尴尬也顾不上了,抢身就上得前去。 “你这倒霉孩子,安叔叔这两天才到咱们这儿,正累着呢,你还一直让安叔叔抱……”商娇假意没看见安思予看向她的,深深的目光,边嗔怪地轻斥着诺儿,边想都没想地就欲从安思予手中将诺儿接过来。 可抱着诺儿的安思予轻轻一侧身,商娇原想接过诺儿的手便落了空。 安思予转头,也不看商娇震惊中又带着迷茫的眼睛,径自看向诺儿,笑问道:“诺儿当真想让安叔叔做你爹爹?” “安大哥!”商娇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情急之下,不由一声大叫。 可安思予却置若罔闻,只偏头看向诺儿,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催促道:“诺儿,是不是?” 陈诺一脸不解地看看安思予身侧气急败坏的商娇,又看了看正鼓励着自己回答的安思予…… 可诺儿毕竟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之间的暗涌,见状终于下定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揽住安思予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道:“嗯嗯,诺儿想要安叔叔当我的爹爹,安叔叔你就做诺儿爹爹,好不好?” 一刹那,商娇觉得花都开好了,她可以去死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养大了孩子,一夜之间便被这个初来乍到的安叔叔给盗了号了! 一时间,商娇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安思予怀里的诺儿,吭哧地喘气,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安思予替她解了围。 他向上举了举诺儿,让他能更舒服地窝在自己怀里,这才温和地笑道:“好啊。那今后安叔叔就是诺儿的干爹了,诺儿可要听安爹爹与你娘的话,不许再淘气,不然今后不用你娘出手教训,安爹爹第一个便饶不了你,知道吗?” 安思予的话音一落,商娇顿时觉得自己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差点令她灵魂都差点儿出窍的感觉,已经好久都不曾有过了。 她于是轻松下来,又见安思予正征询般地望着自己,止不住地傻笑起来,脸不是脸鼻不是鼻地向诺儿道:“诺儿,既如此,你还不快点答应你安……咳咳……安爹爹?” 诺儿听商娇也同意了,不由高兴得大呼一声,立刻拥紧了安思予,在他耳边兴奋地大叫着:“安爹爹,安爹爹……噢,诺儿也有爹爹喽!” 安思予也被诺儿的兴奋所感染,不由一时情动,反手将诺儿抱得更紧,“嗯,诺儿,从今往后,你有爹爹了……我就是你的爹爹……” 商娇静静地站在安思予身边,看着他与诺儿深情的相拥,看着诺儿兴奋的神情,突然间,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便在心间满溢。 此情此景,令商娇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无论她如何努力,可有些角色,却是她无法如何努力,也不能替代的。 一如父亲这个角色。 她从来都以为,只要她给予诺儿全部的爱,诺儿就算没有父亲,生命里也不会有缺失,不会有遗憾。 可经了今日之事,商娇突然醒悟过来,她所给予诺儿的,永远也弥补不了在诺儿生命中,关于父亲一角缺失的遗憾。 而安思予的到来,却恰巧能将诺儿内心中,关于缺失的父亲的一角,弥补起来。 由安思予来教育诺儿,商娇觉得很放心,也很安心。 想到这里,商娇全然释然。 抬眼,她看了一眼身旁刚“认亲”的“父子”俩,不由咧唇一笑,大喝一声:“二位爷,你们认完亲了吧?咱们该回家啦!” 说罢,她负手转手,步履轻快地往前走。 身后安思予愣了愣,赶紧抱住诺儿追了上去,随在商娇身边,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却殊不知,远远跟在这一行三人身后的絮娘见到这一幕,早已捂着嘴,差点笑岔了气。 商娇,安思予,还有诺儿…… 这两大一小,毫无血缘的三个人走在一起,背影是如此的和谐,如此的温馨。 当真像极了亲密无间的一家三口! 330、夜话 330、夜话 月正当空,天时已晚。 安思予哄睡了诺儿,甫步出自己的房间,便看到商娇正站在院中葡萄架下摘葡萄,见他出来,她向他浅然一笑,冲他招了招手。 这场景,是如此的熟悉,一如商娇离开的这五年,安思予每晚做梦时看到的场景。 她就这样站在安宅的桃树下,迎着满树桃花,衣袂翩翩,冲他掂花而笑,仿佛桃李春风,都比不过她的娇美。 安思予不由晃了一下神。待反应过来,他也漾出一丝笑意,温柔地看着她,向她迎面走去。 商娇待安思予慢慢走近,伸出手去,递给他一串葡萄。 “自家种的,很甜,尝尝。” 她淡声说。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产生的陌生,没有刻意的迎合,一如他们从前相处的模样。 安思予低头,看着那串托在她莹白如玉的手上的紫色葡萄,二话不说,从她手里接过,便放进了嘴里。 葡萄多汁,一入口便是甜软可口的感觉,令安思予整个人似乎都溺入了蜜汁中一般。 “果然很甜。”他笑,露出一口白牙,又摘下一颗,仔细地剥开紫色的外皮,送到她的嘴边,“你也吃。” 商娇本能向后退了退,地抗拒着安思予突如其来的,类似于亲昵的举动。但安思予却并不退却,拿着葡萄,一直待在原地,笑看着她。 商娇见状,似有些犹豫地想了一想,终伸出手去,将果子接了过来,放进嘴里。 “嗯,很甜。”她轻抿着葡萄的果肉,笑得眉眼弯弯。但那笑容仅仅是一刹那,她很快又敛了神色,向安思予道,“谢谢大哥。” “谢我?”安思予不解,正在剥弄果皮的手便顿了一下。 商娇遂笑了笑,引着安思予向葡萄架外走去,边走边道:“自然是谢谢大哥今日替诺儿解围。” 说到这里,商娇转头看向安思予,笑道,“我一直以来都以为诺儿是个坚强勇敢的孩子,虽然素常有些小顽皮,小任性,学习也不怎么用功……但其实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心智却比一般孩子要成熟,真正让我为他操心的时候却并不多。 可今日……我看着他抱着你,生怕你走掉般紧紧不放,还主动要求与你同睡,临睡前还要你给他讲故事哄他入睡……我才突然发现,诺儿其实还是个才五岁多的小孩儿……他所谓的成熟,不过是不想我们替他担心,而伪装出来的罢了。” 商娇边说,边怅然地昂着头,看着天边明月,道:“我从前总以为,只要我给诺儿满满的爱,就可以替代子岩在他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可是经了今日之事,我才突然发现,原来在人的生命中,有的角色是别人替代不了的。我可以给诺儿我的所有,但我却始终弥补不了……子岩作为诺儿的父亲,在他生命里缺失的那一角。” 安思予静静地听着商娇说完,赞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在孩子的成长中,来自父母双方的关爱,是非常必要的。无认是少了谁,对孩子的人生而言,都不算完整。” 商娇也点点头,继而冲安思予咧嘴笑道:“所以啊,我要谢谢大哥。大哥今日的出现,不仅洗清了诺儿的冤屈,更愿意替代子岩,弥补他生命里缺失的父爱……看得出来,诺儿今日很开心。他真的很喜欢大哥。” 安思予闻言亦点点头,想起诺儿,心里也柔软成一片,轻声道:“嗯,我也很喜欢诺儿。” 边说,他边又剥了一粒葡萄,递到商娇面前,看着她伸手接过,笑着放进嘴里…… 安思予的眼神深了几分,目光也有些飘忽,似不敢看商娇一样,蹩着眉头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可是娇娇,诺儿还小……你当真不愿再给诺儿找个爹爹了吗?你……” “噗……” 商娇像被什么东西给呛住了,连连咳嗽,还含在口中尚未来得及咽下的葡萄与葡萄籽争先恐后地从嘴巴与鼻子里跑出来。 安思予原本在心间压抑了近五年,此时恨不得能一次说于商娇听的话,突然便哽在心间,再也说不出来。 商娇边咳,边压抑着内心的惶恐与惊悸,目光也不敢看向安思予,只朝他摆了摆手,尽量平静地道:“大哥,咳咳……今日天色已晚,你也……咳咳,你也劳顿了一天了,快,快……快早点休息吧。” 边说,她边头朝着厨房的方向,大声唤着:“絮娘,絮娘!” 正避在灶间烧水,好让安思予与商娇独处的絮娘,听到商娇在外间唤她,遂赶紧连连应声,跑了出来。 “东家,有什么事儿吗?”她站在厨房的台阶上,手在围裙擦着水,看着院中表情俱不自在的二人问道。 商娇刻意大声地问道:“水开了吗?大哥今日劳顿了一日,也该洗漱休息了。” 絮娘答:“马上就好。待水开了,我立刻打水出来。” 说罢,絮娘转身,正想再进厨房,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脚步顿了一顿。 “……咦?对了东家,这么晚了,王姑娘怎么还没回来?”絮娘扭过头来,问。 “……嗯?”商娇听得絮娘问起,也不由得瞪大了眼,左右四顾一番,果然没有看到王婉柔的身影,不由得狠狠地敲了自己的脑袋一记,暗骂自己粗心,竟连家中少了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可这也着实怪不了她。今日她与安思予乍然重逢,正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中,便遇到诺儿在私塾中出了事,又匆匆赶了过去打理,回到家诺儿又因为兴奋而闹腾不已,将她的全副身心与关注力都给吸引了去,却委实没有发现家里竟少了一个人。 “对呀,这么晚了,婉柔怎么还不回来?”商娇抬头看看天色,也不禁疑惑。 这个时候,无论是织布坊还是布庄,不是都应该已经关门了吗? 商娇是知道婉柔性情的。婉柔做事本就细致,虽然偶尔也会有因为需要赶货而晚归的情况,但婉柔怕商娇她们久等,都会派人提前回家通知她们。 可这一次却没着没落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有点奇怪。 商娇不由联想到今日早间时分,她起床没有看到婉柔,询问絮娘才知织布坊的一个织女家中出了事,让婉柔前去处理。 莫非是婉柔遇到了什么阻滞,让她连派人回来告知商娇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一直拖到现在? 331、失踪 331、失踪 商娇这么一想,心里便有几分担心起来,越性回屋取了灯笼,向絮娘嘱咐道:“我去织布坊还有布庄那边看看。” 絮娘见商娇要出去,赶紧下了厨房台阶,迎上前去劝道:“还是不要了吧东家,都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也不安全……兴许王姑娘派人回来过了,但咱们恰好去私塾了,所以没有碰到……要不咱们再等等?” 商娇也知絮娘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她想了想,又看看天色,心头却总有些隐隐的担心。思索了片刻,她依然坚持道:“婉柔做事不是这么不细致的人,她如果派了人回来寻我们未果,必然会再派一次来的……我还是去确认一下妥当些。” 说罢,她提了灯笼就准备离家出门去寻婉柔。 一道浅蓝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商娇疑惑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安思予,“安大哥,你……”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子外出也不安全,我陪你去罢。”安思予却打断她的话,温柔地笑道。 商娇还来不及答话,一旁的絮娘听了,立刻连连赞成:“是啊是啊,东家,天色这么晚了,我也担心你一个女子走夜路不安全。有安公子陪着你,我也放心。” 商娇无奈地看了安思予与一旁与他一唱一和的絮娘,叹了口气,只得点头同意,“那好,我们走吧。” …… 以前的朱英镇上没有织坊,素常百姓买布制衣,都只能在镇上一家名为“麒麟局”的布庄买高价质劣,花色也不好看的土布来做衣裳穿,还常得受着店家小二的闲气。 长此以往,朱英镇的百姓都在传,这“麒麟局”背后有大东家,别说镇上的百姓,就算是里长也惹他们不起,所以即使这“麒麟局”里的布价高质劣,但百姓们也无可奈何。 可这种情况,却自五年前商娇来到朱英镇后有了变化。 当年商娇来此,本无意开布庄做布匹生意,但当时她初救下王婉柔时,见王婉柔因连遭了睿王休弃,又被父母抛弃的打击,精神意志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又见她会的东西虽不多,却精于织布、刺绣等工夫,遂临时起了意,也做起了布庄生意。 说来也是奇怪,这令镇上的百姓谈之色变的“麒麟局”布庄见商娇她们开布庄抢生意,竟并没有前来滋事阻拦,反倒令商娇顺风顺水的开起了明心布庄。 不仅如此,商娇还在王婉柔的提议下,聘用了一批贫家织女,组建了自己的织坊,专为明心布庄供布。 由于商娇他们的布有稳定的货源,质量上乘,花色种类繁多,所以布庄开市不久,前来买布的百姓便络绎不绝,好评如潮。待过了开业那段时日,王婉柔熟悉了店内事务之后,商娇便任命王婉柔为管事,直接将布庄给了王婉柔掌理,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 而王婉柔心善,见前来买布的百姓皆是平常人家,遂将布匹的价格定得极低,除去必要的织工、雇员的开支之外,明心布庄盈利很少。但即便这样,王婉柔看着满大街的百姓,穿的衣服全是明心布庄出产的,心里也颇是欣慰,做事也越来越有劲头,日子也舒心了不少。 而看到王婉柔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将布庄经营有有声有色不说,每月还能小有盈余,商娇便觉得自己已达到目的,功德圆满,而她的所有精力,也均倾向了酒楼那边,布庄这边,她过问甚少。 所以,与其说明心布庄是商娇的产业,不如说王婉柔才是真正管事的人。甚至由她带领的那群织女,也私下将王婉柔奉为“大家”,颇为尊敬,遇事也总是向她请示。 这也便是为何今早有织女家中出事,报信的人却直接叫走了王婉柔的原因。 而现在,当商娇与安思予站在明心布庄门口,看着里面一片黑灯瞎火,早已打烊歇业的情景,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 按说,布庄与织坊虽是同气连枝,但毕竟布庄才是经营之所,王婉柔视事,总会在布庄上,以免影响织坊生产。 可现在,布庄早已打烊歇业,这说明王婉柔并不在布庄内。 商娇这般想着,又紧走到与布庄相邻不远的,同在镇西的织布坊,却见织布坊内也是早已息火,再不闻机杼叽叽声,所有织女也早就安寝睡下了。 见此情景,商娇顿觉事情不妙。 她几步上前,拉住坊门前的门环,重重地叩响。 “砰砰砰……”门环上的敲击声很大,很急,敲彻在朱英镇宁静的夜空之中。 宿在织坊中的女工们听到叫门声,很快便点亮了蜡烛,披衣下床,前来将门打了开来。 甫一开门,商娇当前便冲了进来。朝着前来给她开门的织女,疾声问道:“环儿,你们王大家呢?她现在是否还在织坊?” 那前来给商娇开门,名唤环儿的织女闻言一愣,茫然地看着商娇道:“没有啊。今日一日,王大家就没到织坊来过啊!东家要找她,应该去布庄才对啊!” 商娇闻言,争得直跺脚,“我就是从布庄过来的。那边的伙计们也都锁了店回家休息,店上早就没人了。” “什么?”环儿一听,也急得直跺脚,“这么晚了,王大家竟然还没回去?可她今日没有来过织坊啊,我们都没看到她……那她去了哪里?” 二人正着急得火烧火燎,商娇突然觉得手心一暖,一只温暖的大手便握住了她的。 她扭头一看,却见安思予已不知何时行了进来,正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见商娇转头看他,安思予向她浅浅一笑,淡声安慰地道:“娇娇,别急。你先仔细想想,今日来唤王姑娘的人,到底是谁?王姑娘走时,又曾留下过什么话没有?” 商娇听得安思予浅声的安慰,心下冷静了几分,低头思索了一番,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摇摇头,道:“今日我起床晚了,絮娘只说婉柔一早便被人给叫走了,说是店上的一个女工家中出了事,谴人来找婉柔前去帮忙处理一下……我当时因另外有事,所以也没顾上问得清楚。” 安思予闻言点点头,他蹩眉思索了一下,道:“王姑娘既跟着那人走,那必然与那人相识的。娇娇,王姑娘素日里除了布庄与织坊,可曾与外面的人接触多吗?” 332、寻迹 332、寻迹 安思予的话如醍醐灌顶,瞬间提醒了商娇。她狠狠一跺脚,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叫道:“哎呀,我都急糊涂了。婉柔性子温和内向,平日里除了布庄与织坊,她几乎不与不相识的人搭话的,更别说接触了。那今日来找她的人,必然是布庄或是织坊的工人!” 说到此处,商娇猛地转头,向环儿道:“环儿,你……环儿?” 最后一声,是商娇在看清环儿面上神情时,犹带狐疑的轻唤。 只见织女环儿正仰头,有些怔然看着安思予的方向,一张青春与朝气的脸映着月光,竟有着几分害羞的绯色,少女的一双妙目里,也隐隐透出一丝潋滟春光。 商娇看看环儿,又转头看看安思予,脸部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可现在毕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商娇心里忧急,便提高了音量,凑到环儿耳边,又大声一唤:“环儿?” 环儿这才如梦初醒,身体止不住地抖动了一下,急转过头来看向商娇,脸上掩都掩不住的羞涩与尴尬:“东家,有何吩咐?” 商娇吩咐道:“快,去把坊中的织女都叫来,我要挨个询问一下她们,看是否今日有人去过我的家中,叫了王大家出去。” 环儿听商娇吩咐,赶紧诺诺应着,进屋去叫所有人起来。不多时,所有早已歇息的织坊女工便都纷纷开了门,在院中密密麻麻的集合起来。待见到商娇身旁,突然冒出一个年轻英俊,又书生模样的男子,众人一时大哗,交头接耳者有之,不知所措者有之,大胆打量者有之…… 商娇见所有人召集得差不多了,这才环视了一番众人,按下大家的混乱,道:“诸位姑娘对不起,深夜打扰大家休息了。我今晚漏夜前来,是想询问一下大家,今日早间,可有人去过我家中给王大家带信,说织坊中哪个姑娘家中出了事,让王大家前去帮忙解决?” 果不其然,商娇话音刚落,一个织女便举起了手,“东家,是我。” 商娇循声望去,便看到织女们已各自闪身让出一条路来,织女燕儿已越众而出,走到商娇面前。 商娇急忙问道:“那好,你且跟我说说,今日早间,是谁唤你去我家中给王大家带信的?之后王大家去了哪里,为何到此时也未见人影?” 燕儿一听商娇说得如此焦急,心里也是一惊,忙反问道:“怎么,王大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应该啊……” 说着,燕儿也急了起来。她跺跺脚,向商娇道:“今日早间,咱们刚刚起床,与我同住一屋的小翠家中的兄长便来找她,说她那滥赌成性的爹昨晚又在镇上的‘利市赌坊’赌了一宿,输光了家当,让赌坊的人给扣了。小翠的兄长要她赶紧回去设法营救她爹……” 说到这里,燕儿愤愤然地哼了一声,又道:“东家你是不知道,小翠她爹滥赌成性,将她典卖给赌坊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出了这种事,都是王大家拿着银子去将小翠赎出来,再由小翠每月做工的工钱来相抵。可小翠工钱低,有时还不上,还是王大家自己拿着体己出来贴补给她…… 所以此番小翠见兄长找来,情知自己肯定又被她爹给典卖了,所以临走时特意嘱我赶紧去东家家里去找王大家前去相救。 后来,我便去了东家那里,找到了刚起床的王大家,跟她说了这件事。王大家二话没说,便嘱我先回织坊做工,自己则去了小翠家里,设法营救小翠去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燕儿说话,一旁的环儿也立刻肯定道:“是的,小翠今日请了一天的工假,跟着她的兄长回家去了,这件事我们都是知道的……可平常王大家帮助小翠,也不过就是拿钱赎人,一会子工夫的事而已,怎的今日却到现在还没归来……” 商娇与安思予静静地听完燕儿说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听小翠说得疑惑,不由也觉今日之事怪异,茫茫间,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心间蔓延开来。 安思予低下了,沉思了一下,开口道:“看来现下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找到小翠了解情况,我们才能知道王姑娘去了哪里。” 商娇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又看向燕儿,问道:“燕儿,你可知小翠家住哪里?” 燕儿赶紧点头应是,“小翠她家不远,就在小镇西北坡上的贫民窟里。” 商娇赶紧命令道,“行,那你现在便带我过去。早点找到小翠,也好早点找到王大家。” 燕儿也知事态紧急,遂二话不说,当先引路,带着商娇与安思予一路穿街过巷,向着小翠家的方向去了。 夜更深了。一路过去,小镇上所有的百姓几乎已家家休息,不远处的街道上,也传来更夫一更鼓响与吆喝声。 商娇转过头,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安思予,心里多少有些难为情。 “大哥,对不起。”清冷漆黑的街道上,她轻轻向安思予道。 “嗯?”正随着商娇专心赶路的安思予不意商娇会突然开口向自己说对不起,不由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商娇向安思予笑了笑,语气中有着一丝歉意,“大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本就辛苦,本来今日应该让大哥好好休息一下的,却不想反倒让大哥陪我劳累了一宿……” 安思予听出了商娇话语中的歉意,不由淡然一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大哥不辛苦,能陪在你身边,大哥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云淡风轻的说。 商娇无言。此时此刻,在安思予的深情面前,她觉得她所有的话都是空的。 但一丝感动却从心里油然而生,带着丝丝的温暖,瞬间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朱英镇不大,穿过小镇的几条主要街巷,再往西北前行一刻钟的时辰,燕儿便带着商娇与安思予来到了一处陡坡处,指着坡上某处破旧的泥土房子,道:“东家,那儿就是小翠的家。” 商娇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敲响了那处用竹子与泥巴建起的土屋子破旧的大门,直到敲了很久,才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用干瘪瘪的火爆的声音喝斥道:“谁啊?” 紧接着,屋里便有了动静,燃了烛火。又传来一阵悉索声,这才听到有人汲了鞋,骂骂咧咧前来开门:“X你妈,哪个天杀的龟儿子,这么晚了还来叫门,叫鬼啊……” 然后下一秒,一个黑巴干瘦的老头便风风火火拉开了门。 333、质问 333、质问 待看清眼前气质风度皆不同于常人的商娇与安思予后,老头愣了一愣,直觉警惕地问道:“你们……你们找谁?” 乍见眼前干瘦的老头,商娇愣了一愣,转头与安思予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心底突然都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王婉柔今日是去救小翠的,而小翠之所以去“利市赌坊”,则是为了去救她那个嗜赌成性的爹。 如果眼前这个安然无恙地站在他们面前的老头,便是小翠的爹——那小翠呢?婉柔呢? “你是小翠她爹?”商娇赶紧上前几步,询问道。 “是啊。”那老头听商娇这么一问,本能地回答,继而又愣了愣,再细眯着眼打量了商娇一眼,恍然大悟,指着商娇脱口道,“哦,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姓商的寡妇,我家小翠的东……” 但他话未说完,似想起了什么,又立刻闭紧了嘴,警惕地看着商娇。 但老头前面的话,已经出卖了他。 他就是小翠的爹无疑。 商娇于是再紧往前走了两步,急道:“翠儿她爹,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也不兜圈子。今日早间,你家翠儿接到兄长来信,说你在镇上的‘利市赌坊’赌输了钱,被人给扣了,要翠儿前去救你。翠儿无奈,只得通知了我们织坊的王管事前去赎她……而如今,你既已平安归家,那王管事呢?她在哪儿?” 翠儿爹被逼问得连连退了几步,直觉道:“王管事她在……”却又突然顿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昂起了头,挺直了腰板。 “……王管事她在哪儿,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翠儿爹斜眉瞪眼地望着商娇,刻意大声道,“我们小翠今天是在织坊请假了一日,但那是因为她生病了,回家休息的。至于你说的什么我被赌坊扣了,要我家小翠来救我,小翠又去请王管事去赎她……这纯粹是子虚乌有,瞎编乱造,没有的事!” “你说谎!”翠儿爹话音刚落,一旁的燕儿便再也忍不住了,指着翠儿爹的鼻子,怒道,“我与小翠同住一屋,今日一早,小翠的兄长来找她时,我就在当场,他们的话我全听到了! 还有,小翠临走时,也明明嘱咐过我,让我去找王大家救她,王大家也是我去通知的,她走的时候,明明也是朝着赌坊的方向去的……这些都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边说,燕儿边红了眼。 想她们这些织女,无不是出身贫苦的女子。就算她们随着自己的娘会点女红、织布,但女子本不能随意抛头露面,更罔论外出做工。若非王婉柔执意聘用她们来织坊做工,只怕她们早已被生活所迫,或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为妾,或直接就被父母卖给人牙,倒卖到青楼卖笑,以赚来些微的钱财,以养活家中一众小弟小妹了。 所以,王婉柔不仅对燕儿,甚至是对整个织坊的女工而言,都是她们的恩人。 如今眼见王婉柔因为营救小翠而下落不明,甚至可能身陷险境,燕儿怎能不急?她一步一步将翠儿爹逼到土泥的墙角,切声逼问道:“你快说,你们把王大家弄到哪里去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儿爹本就心虚,又被燕儿的气势吓住,又连连后退了数步,直到后背紧抵到了土墙,他这才回神过来,站直身体,梗着脖子道:“你们……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都说过了,我没见过你们王管事。我家翠儿今日是生病回家休养的。” 说罢,翠儿爹气势更足,他索性站直了腿,向外吆赶着燕儿与商娇三人。 “去去去,天都这么晚了,你们再这样私闯民宅,小心我报官抓你们!” 别看翠儿爹干巴瘦小,力气却大,商娇与燕儿两个弱女子几下便被他搡到了门外。 将二人推出了门,翠儿爹正欲将门关上,冷不防一只大掌却横刺里插了过来,生生抵住了那道破旧的大门。 翠儿爹惊讶地抬头,看向那抵住自己关门的大手的主人。 自商娇叫开小翠家的门,便一直不曾说话的安思予,如今正用手死死抵住大门,冷冷地睨着翠儿爹。 “你要报官抓我们?好啊,那你报啊!”他唇边扬起一抹淡笑,似嘲似讽,却无故让翠儿爹身上莫名一寒。 “正好,我们也有事要报官。我们堂堂明心布庄的管事,受你女儿小翠所托,前去救她与她那滥赌成性的爹,如今她与她爹皆平安归家,我们明心布庄的管事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一切,我们明心布庄旗下的织坊女工皆是人证!翠儿爹,我倒想听听你与小翠怎么解释?” 安思予冷冷地道。从来温和从容的脸上,浮出一丝令商娇感觉陌生的冰冷与威严。 此时此刻,商娇突然发现,她的安大哥,与原来不一样了。 五年的时间,他行走于朝堂,与各方势力虚于委蛇,却依然洁身自好,还能令胡沁华信任于他,委他重任,一路由太子少师升任太子少傅…… 他自然再不可能是当初那个被人践踏,遭人嘲笑,却无力反抗的安思予了。 可他,却依然甘心为了她,放弃这一切的荣耀与光环,放弃太子少傅的官位,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毅然辞官,来到南秦州这种小小的边塞州城,只为找到她,见到她,守护她…… 这一刻,商娇突然觉得,她这一生一世,只怕当真要还不清安思予对她的深情了。 就在商娇这心念闪过间,翠儿爹终于架不住安思予凌人的气势,终于气势一颓,败下阵来。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翠儿爹跺跺脚,满是皱纹的,干巴的脸上便生出一丝无奈来,“我都说了,这事真与我们无关……” “那与谁有关?”安思予逼近一步,重重将门推开,冷声问。 “……”翠儿爹便紧闭了嘴,再不说话。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老无赖的模样。 安思予见状,眼睛一眯,蹩眉想了一想,望向土屋里面,又开口问:“你家小翠呢?她在哪里?” 翠儿爹见安思予提及小翠,小眼不由闪烁了一下,“她……” “咚!”然而他刚开口,却听二楼传来重重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紧接着,楼上便传来一阵女子的“呜呜”声,似被人掩了口鼻所发出的声音一般。 334、阻拦 334、阻拦 乍听到楼上动静,商娇和安思宇心里一惊,情知有异。立刻推开翠儿爹,飞快的跑了进屋去。 翠儿爹见状赶紧上前,想去拦下商娇三人的脚步,。“欸,你们怎么擅闯民宅啊……” 可话音未落,却被突然停下的安思予回头狠狠一瞪,原本理直气壮的翠儿爹立刻得缩了缩脖子。 趁这工夫,商娇已与燕儿奔进了小楼,去欲上楼,却听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子飞快地从楼上跑了下来,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商娇怀里。 却正是她们苦找的小翠。 紧接着,小翠的兄长也慌张的自楼梯上跑了下来,边跑边慌慌张张地道:“爹,快拦住翠儿,快拦住她……” 话音未落,待看清楼下站着的三个人,那个与自己的爹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立刻噤了声,不知所措的站在台阶上,尴尬地搓着手,就连畏畏缩缩的模样,也与其父如出一辙。 翠儿爹看看商娇怀里的小翠,又看看台阶上的儿子,情知事情再掩盖不住了,不由怒从中来,指着儿子的鼻子破口大骂。 “还怎么拦?不中用的东西,你妹妹一个弱女子也看管不住!你吃你娘的奶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够了!” 商娇一声厉喝,成功打断了这个市井老无赖骂骂咧咧的声音。 “翠儿爹,我商家的管事为了救你与你女儿,现在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纵然你能一时拦住小翠,让她不得与我们互通消息,又岂能瞒得过一世?若你现在不老实交代我王管事的去处,我商娇发誓,我就算倾尽明心酒楼与明心布庄的钱力物力,也必要将此事报官,向你讨个说法!” 一席话,令翠儿爹这个老无赖再说不出话来,只得悻悻地低了头,退到一边。 商娇这才转头,从怀里轻轻拉开小翠,但见小姑娘一脸惶色与惊恐,不由轻声安慰道:“小翠莫怕。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管事现在到底身在何处?你且说与东家听,相信东家,我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救回王管事。” 小翠闻言,看了看商娇认真的神情,又扭头看了一眼斜倚在墙边的爹,终于心一横,向商娇道:“东家,快去救王管事。她让‘利市赌坊’的人给扣了。你快点去,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其实早在小翠说出实情之前,商娇就已经揣测这件事必与“利市赌坊”的人脱不了干系。毕竟王婉柔的失踪时,就是前去“利市赌坊”赎人的。 所以如今听小翠提起“利市赌坊”,商娇既不意外,也感到意外。 “扣了?利市赌坊的人为何要扣下王管事?”她不解地问。 按说“利市赌坊”经营的不过是不入流的生意,所图不过求财而已,且赌坊不是一次两次扣下翠儿爹,翠儿爹不止一次将小翠抵押还债,小翠也不止一次让王婉柔前去赌坊赎她…… 可以说,除开翠儿爹、小翠,利市赌坊与王婉柔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赌坊的人也自然知道王婉柔是商娇的左右手,是明心布庄的管事人,况且大家都在一个镇上,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人也不敢不买王婉柔几分薄面。 可为何这一次,利市赌坊的人会突然出其不意,扣下了王婉柔? 而翠儿爹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拦着翠儿,不让她与商娇见面,不许她去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商娇突然觉得此事恐怕并不单纯,遂干脆将小翠拉到了小楼的角落旁,方才问道:“翠儿,你实话告诉我,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欠了赌坊的钱拉你抵债,王管事前来相救赎你,为何最后赌坊的却将王管事扣下,将你爹与你平安放回?” 小翠闻言摇了摇头,也一脸迷惑与茫然。 “东家,我也觉得今日之事邪性得很。”小翠想了想,道,“今日早间,家兄前来找我,说我爹欠了银子被赌坊扣了,让我去赎他。我情知我爹肯定又是赌输了钱,将我抵给了赌坊,所以暗中告知了燕儿,让她去通知王大家来救我。 嘱咐完燕儿之后,我便跟着兄长去了‘利市赌坊’,一路上,我见家兄面色凝重,便问他此次我爹又欠了赌坊多少钱,兄长竟回我说,这次爹竟欠下了赌坊八百两银子……八百两啊!这让我怎么还? 听闻兄长这么说,我便吓到了……我爹滥赌,家里早就被他给败光了,但即便这样,他素日欠赌坊的,最多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这几年来,王大家为了我,早已变卖了好些首饰,还拿出了自己体己的银子与月钱……她哪里可能会有八百两银子来赎我? 想到这里,我直觉想要通知王大家不要来赌坊。因为我知道,就算王大家来了,这笔巨款她肯定也是没有的。可奈何当时赌坊已经到了,兄长便拉着我硬着头皮进去了。 甫一进门,我便看见我爹面色虽灰败,但却好手好脚的一群人围困在圈椅上,身上甚至一点伤也没有,这便令我又是一奇。素日里,我爹欠了他们三四十两银子,都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可为何这次我爹欠赌坊这么多银子,他们反而没有动我爹,只是将他围困起来而已?” 说到这里,小翠顿了一顿,丹凤眼看了一眼正细心聆声,蹩眉沉思的商娇,继而又道:“后来,王大家便果然来了赌坊。她听到赌坊的人说我爹欠了八百两银子,也是大吃了一惊,便提出要回家通知东家您,向您请示这件事之后再做决断。可……可赌坊的人却不让…… 不仅如此,赌坊的人还放了我与爹回去,却独扣下了王大家。临行前,他们甚至还嘱咐我与爹爹,若有人找到我们,问及王大家的下落,便告诉那人,说王大家在他们手里。若要救她,叫来人拿一千两银子,今晚子时之前,前去利市赌坊救人。若迟了,他们便叫人将王大家送走,卖到州城里的大青楼去……” 小翠一说完,商娇立刻勃然大怒。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你爹回来之后,竟不派人通知我或报官,反倒将你锁在楼上,阻拦你与我们见面?”她愤然问道。 335、设局 335、设局 小翠瞬间落下泪来,凄然地摇了摇头,回道:“东家说的是。按说,我们受了王大家恩惠,本该及早通知东家,早拿主意,救出王大家来……可,可我爹自赌场出来,却担心若我们报官,会被官府以聚众赌博为由问罪;而若我们通知了东家,让东家损失了一千两银子救人,这笔账也定会算在我们头上…… 这样一想,我爹就让兄长将我拦住,关进了二楼的屋子里,不让我大声叫喊,也不让我去报官,更也不让我通知东家前来……只待明日王大家被赌坊的人送出了镇子,届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东家即便有心再找,只要赌坊的人与他都三缄其口,东家也就无从再找起了……” 说到这里,小翠骤然跪倒在商娇跟前,“砰砰砰”的给商娇磕了三个响头,泣声道:“东家,小翠有罪,小翠对不起你,对不起王大家一直以来的关怀照顾……小翠有罪——可小翠没有办法啊!我爹将我囚禁起来,我没有办法啊……” 说完,小翠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小翠的一席话,让商娇怔愣了许久,她站在那里,只觉遍体生寒。 她忽然意识到,不管翠儿爹是被骗亦或真是赌博输掉了八百两银子,利市赌坊的这个局,全是针对她而去的。 可商娇平日里除了明心酒楼,便是宅在家中照料诺儿,也算得深居简出,就连明心布庄她也放手让王婉柔去打理,又哪里会惹到什么人,设下这样高明的局,一环套着一环,只为引她现身? 商娇不禁有些疑惑了。 但转而商娇又立刻清醒过来。不管这利市赌坊这件事中竟然有何猫腻,她今日都必然要去会会这个利市赌坊的人。 想到这里,她弯下腰,轻轻扶起了小翠,看着小翠憔悴的泪颜,心里也是一叹。 “小翠,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已为你爹做得太多,不必再心存愧疚。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今日对我说了实话,让我还能有时间去营救婉柔。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将王大家带回来的。”她轻轻地对小翠说,顺势握了握小翠的手,“……至于其他的,待我们都平安回来再说。” 说罢,她转头,狠狠瞪了墙角处的翠儿爹一眼,带头走了出去。 甫一出了小翠家,身后小翠家的门赶紧便阖上了。随即,门内便传来了翠儿爹一阵骂骂咧咧与拳头击打的声音,还有小翠哀哀哭泣求饶的声音。 商娇怒不可遏,遽然回头,正想回去找翠儿爹理论,安思予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安思予早将小翠的话听了个十足十,也明白今日之事非同寻常,所以他心中虽对翠儿爹滥赌成性,又对小翠动辄打骂的行径也很是愤慨,却也知现在并非与这无赖纠缠的时侯。 “娇娇,小翠是她爹的摇钱树,她爹就算对她打骂,也必不会伤她性命。”他直言道,“倒是现在快子时了,我们要立刻前往赌坊救人,否则……迟恐生变。” 闻得安思予这么说,商娇心里再是愤懑,也情知事不待人,婉柔身陷险境,还待她去解救,遂只得愤愤地一挥衣袖,转身掉头而去。 而在她身后的安思予则微微回头,看了一眼那破旧的小房,眸子泛出一丝冷意。 …… 利市赌坊座落于朱英镇镇中,一座不大的小门,进去之后,却是别有洞天,取“宽进窄出”之意,门口两叶粗布上,一个斗大的“赌”字被分成了“贝”与“者”,便是赌坊的大门,也成了赌坊的招牌。 因处于镇中闹市,利市赌坊的生意向来很好。镇上百姓虽没多少钱,但每逢闹市赶集,总喜欢入内玩上几把,所以进出的人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俱有。再加上它是镇上唯一的赌场,所以每月下来,生意很是不错,就连赌坊的打手、伙计,出了赌坊来,也是霸气外露,一副有钱人的作派。 而此时,商娇正站在赌坊的门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间小镇上唯一一个从不熄灯的商户。 返身,她对一直跟追随在自己身后的燕儿道:“燕儿,你跟着我到这儿就好。现在,你立刻返回织坊去。” “啊?”听到商娇的命令,燕儿怔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商娇,“为什么呀东家?今日这件事,赌坊的人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我跟着你们,若待会儿发生什么事,至少我们可以有个照应啊!” 商娇闻言,斩钉截铁道:“正因如此,你现在更应该马上回去!他们要的是我,就由我去会会他们便好。我必不能让你再出危险!” “可是……”燕儿还欲再强。 “这是命令!”商娇不容她置喙,更加坚决地道。 燕儿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僵在原地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向商娇道:“那东家……我先走了。你务要保重。” 商娇很郑重地朝燕儿点了点头。 燕儿这才一步一挪地走远了。临去前,她频频回首看向商娇,眼睛里满满的不安与担忧。 商娇又转过头来,向安思予嘱咐了几句。安思予蹩眉冷静地听着,也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摸了摸商娇的头,道:“好,大哥明白了……大哥这就离开。但你要答应大哥,务要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商娇向安思予扯出一抹安心的笑容,道:“大哥放心,我必不会让自己有事。” 安思予得了商娇保证,也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了。 这么一来,利来赌坊的门前,便只剩了商娇一人。 她凝视着那道写着大大的“赌”字的布帘后的灯光,听着里面一阵高过一阵的,或兴奋激动,或惨痛落败的哀嚎声…… 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掀开了那道布帘。 商娇甫一进门,便看到赌坊内三出的小院。里面烛光摇曳,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便是从小院的房间中发出的。 可刚看了一眼,便被一直站在门内悄然无息,膀大腰圆的壮实大汉给挡住了视线。 “姑娘找谁?”其中一个身着黑衣短打,模样不善的光头大汉直直地盯着她,警惕地问。 商娇唇角轻扯,无惧地看着那个打手,笑道:“鄙人商娇,今夜受你们坊主相邀前来,还望大哥赶紧入内通报一声。” 那汉子一看商娇无所畏惧的模样,再听她说是受“坊主相邀”,情知她已知晓了今日整件事的幕后主使,不由眉目一敛,看她的眼神也说不出是敬佩还是嘲讽。 “陈夫人既知此事原委,竟还敢只身前来,胆子倒是不小。” 说罢,那汉子对旁边一个打手道:“快去通知爷,就说明心布庄的东家陈夫人已经来了,请爷现身相见。” 336、目的 336、目的 一旁的大汉也不作声,听得吩咐,二话不说掉头就往院中走去。 未几,大汉匆匆赶回,禀道:“陈夫人,我们东家已恭侯多时,请。” 商娇也不多言,随在大汉的身后,进了小院,却见大汉并不将她往那些热闹喧哗的房间里引,偏在一处亮着灯的偏屋停下了脚步,又轻轻叩了叩门,甚是恭敬地禀道:“秦爷,陈夫人到了。” “快快有请。”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清朗年轻的男子的声音,吩咐道。 汉子便替商娇推开了屋门,向商娇做了“请”的手势,毕恭毕敬地道:“陈夫人,请。” 商娇挺起胸脯,越过汉子,一脚便入了偏屋。 却见偏屋内灯火通明,数盏长明灯将屋内照得分外明亮。一个身着灰色丝绵绣丝竹的年轻男子居于书案之后,正沏着一壶香茗。 见商娇入内,他眉目不动,只将两杯沏好的茶放到桌前,似很热络地向商娇笑道:“漏夜请陈夫人前来,实在辛苦夫人了。还请夫人先喝杯热茶,算是我向夫人赔罪。” 商娇凝眉看了一眼眼前的年轻人。他年岁不大,应当与安思予相当,一张略显苍白的,刀削般尖刻的脸映在满室摇曳的烛光中,不知为何,竟有丝丝阴冷。 这样一个年轻人……居然是这间赌坊的幕后东家? 正疑惑间,商娇眼波流转,突然晃到年轻人旁边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禁又惊又喜,立刻向那人奔了过去。 “婉柔!”商娇扑上前去,抓住王婉柔的手,将她左看右看了半天,直到确定王婉柔毫发无损,这才拍拍胸口,嗔道,“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总算可以放心了。你不知道,今日一整日不见你,又得到你失踪消息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王婉柔温婉一笑,眸子里也含着感动,反手也紧紧握住商娇的手,点了点头,歉意地道:“是,害东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商娇长出一口气,笑着替王婉柔理了理头发,嗔道:“你啊,总是这么善良做甚?你不知道,今日那小翠父亲出去后,为了怕我们催要赌资,竟全然置你安危不顾,更没有派人去通知我前来接你出去……若非你迟迟不归,我发觉有异,一路追查到小翠家,发现了被她爹阻拦在家的小翠,只怕就当真要害了你了……” 王婉柔听商娇这么一说,也怔了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不由苦笑一声:“这倒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小翠的爹会为了钱,阻拦小翠赶去通知你……对不起娇娇,害你为我担心了……” 说到此处,王婉柔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小翠是个好姑娘,可惜摊上这样一个滥赌成性的爹……” “咳咳……”一旁的男子见商娇与王婉柔旁若无人的说起话来,全然不顾周遭是否还有外人,不由有些尴尬地咳了咳。 果然,他的咳嗽声惊醒了商娇,她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耗费心机将自己“请”来的男人,不由倏时敛了与王婉柔相见时的欢喜,冷淡地回头看向这个“利市赌坊”的老板。 见商娇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那男子终于扯开一抹笑,一双有些森冷的眼睛带了丝丝嘲意,道:“陈夫人,哦不,应该是商娇姑娘,果真一如传言所闻般心地善良啊!听闻当年,商娇姑娘在天都,那可是了不得的风云人物。不仅令陈氏的东家对你倾心,便连权倾朝野的睿王,也曾对你念念不忘……” 说到此处,那男子径直饮了自己面前的茶,又笑道,“听说,五年前,因着参与高氏一族谋害太后一案,陈东家被赐死于狱中。商姑娘后来不仅收养了陈东家的遗腹子,还自诩寡妇,将孩子当作亲子般带到身边,从小教导……这些表过不言,不想商姑娘竟将当日睿王休弃的小妾也带在了身边,还委以重任,令她做了明心布庄的管事……这样的胸怀,啧啧……着实令人佩服!” 男子口中说着“佩服”,但字里话间,却无不是满含讥讽。 乍听男子说出这些前尘往事,商娇委实吃惊不小,心里不由一沉,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然而,面对商娇的质询,男子却笑而不答,只以手支颐,指了指商娇面前的茶盅,笑道:“姑娘既做过茶博士,那便应知饮茶当热饮,若茶水凉了,便失了茶味,真真暴殄天物了。” 说罢,男子再不多言,只笑眯眯地看着商娇。 商娇无法,拿眼打量了男子片刻,只得走上前去,端起面前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她放下手中茶盅,愤然急道:“现在,公子可否告知商娇,你的真实身份了?这些往事,你是如何知道的?还有,你费了那么多的心力,布下这个局请我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男子眼见着商娇喝下面前的茶,笑容更深了些,一双阴冷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诡异。 “好说,鄙人秦不言,乃这‘利市赌坊’背后的东家。”他缓缓开口,笑意不减,“而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家业,说来便与商姑娘的明心布庄有些联系,便是‘麒麟局’。” “‘麒麟局’?”商娇方才恍然大悟,何以今日这与她素无瓜葛的“利市赌坊”会费尽周章地设局将她引来。原来是碰到生意场上的老对手寻仇来了。 不过想是这么想,但商娇毕竟已经过了大风大浪,断不会为了秦不言这一句话而乱了方寸。 遂她亦笑道:“原来秦公子竟是‘麒麟局’的东家,实在失敬!只是,我们明心布庄与‘麒麟局’虽同在朱英镇上卖布,却并无甚交集,且这五年来,我们两家说是竞争对手,却也一直相安无事……却不知公子此次如此大费周章引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秦不言闻言也笑得温文无害,他执起壶,为商娇的茶盅里又续了水,方才道:“商姑娘果真是快人快语,在下也便实不相瞒。今日在下请姑娘来,是有一事相求。” 商娇闻言点点头,心里却已对秦不言接下来的话有了些预感。“秦东家但讲无妨。” 果不其然,秦不言直言道:“在下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想请姑娘放弃参与此次南秦州军需供应的竞标,如此而已。” 337、不言 337、不言 说罢,秦不言不待商娇说话,继而又道:“商姑娘,实不相瞒,我秦某在此经营布帛生意的时日,算来比姑娘也只多了区区两三年而已。但在南秦州这边,我也算有些自己特有的门道与关系,所以在你来之前,不说整个南秦州,但说这小小的朱英镇的布帛生意,我‘麒麟局’还是有些独大的。 但自你来之后,便开起了明心布庄,未过多久,又广招织女,开了织坊,这朱英镇的布帛价格便一降再降……秦某好心,也知姑娘一个女子,却有广济天下之心,实也心生敬佩,遂并未多加责难。再则,这天下生意,又岂是我秦某一人赚得完的?所以我相信,在朱英镇上的这五年,无论是姑娘,还是明心布庄,一直都是平安的,不是吗? 但我‘麒麟局’中,毕竟还有那么多人要靠秦某养家糊口,秦某忝为掌舵之人,也有被逼无奈的时候。毕竟,百姓日常布匹供应这一块已让姑娘的明心布庄抢去了,这南秦州军需这一块儿,姑娘便无论如何也该让我们‘麒麟局’喝喝粥了,不是吗? 遂秦某不才,出此下策,做局请来姑娘商谈此事,希望姑娘能退出今年南秦州州郡的军需招标,也让我秦某赚得几个饭钱,养活我‘麒麟局’下面百来号人,如何?” 一番话,秦不言看似说得甚是有礼有节,却话里话外,无不隐隐透出威胁。 商娇静静地听秦不言说完,再也绷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看着秦不言因她的笑有些意外而显得诧异的脸,摇头叹气道:“秦公子,你说你对我心生敬佩,所以未曾为难于我,这话是否有些不尽不实?此时此刻,你强扣下我的管事,引我前来,不正是在为难于我吗?” “……” “更何况,我们甫一见面,你张口便能说出我过往的前尘往事,甚至连我并非寡妇的身份也清楚知悉,可见你为调查我,也是煞费了苦心——那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这五年来,之所以不敢轻易对我出手,正是因为知道了我的身份,和我在天都的一些前尘往事,甚至于我与睿王交好的关系……而并非如你自己所说,刻意放过我,不与我为难?” 一席话,商娇有理有据,说得半分不让,丝毫不理会秦不言面上的尴尬。 被商娇戮穿了谎言,秦不言的脸色便阴沉下去几分,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摇摇欲坠。他微微垂下头,沉吟了片刻,再抬头时,面上又依然带了笑容。 “商姑娘不仅快人快语,还心思通透聪颖,看来倒是秦某小瞧商姑娘了。”秦不言轻声道,默认了商娇的话。 继而他道:“既然姑娘如此聪颖,那秦某也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姑娘远离天都,只怕消息还不甚灵通,自然不会知晓,五年前自太后驾崩,皇上真正掌权之后,睿王这五年间,早已今非昔比。而今,他不仅在朝中早已失势,曾经追随他的一众大臣也俱倒戈于胡氏一族,若非皇上尚还顾着一丝手足之亲,只怕睿王早已被废为庶民,贬黜苦寒之地了!” 分别五年,商娇从未刻意打听过睿王消息,也从不关心朝廷之事,如今乍听故人之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她还未开口,一人却急了,飞身扑到案前,急切地问秦不言道:“秦公子,你刚刚所说的,全是真的吗?睿王,睿王当真……真的……” 秦不言抬头,看看面色焦急的王婉柔,不由得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有趣的神情。 商娇情知不妥,伸手按了按王婉柔,以示提醒。 王婉柔会意,又转头看了看商娇担忧的神情,面色便浮出一丝掩也掩饰不了的悲戚。她咬了咬牙,又慢慢退回了商娇身边。 秦不言接着又笑道:“不过姑娘与婉柔夫人也不必如此担心,睿王现在已向皇上奏请之国,待圣意下达之日,远离天都朝政,将来做个闲散王爷,倒也能保得一时平安。 只不过……如今太子虽渐渐大了,但毕竟依然年幼,皇上身子又一年不如一年,若将来……太子继位太过年幼,皇后必然会监国摄政……睿王的日子还能不能好过,这便也难说了。” 说罢,秦不言又扫了眼商娇,意味深长。 商娇自然明白秦不言的意思,他这么说,无非便是想告诉她,前几年他“麒麟局”并未与她明心布庄正面交锋,无非便是慑于睿王之威。 而如今,睿王大势已去,就算是现在皇上念及手足亲情,不忍杀之,草草令他之国做个闲王,也架不住皇上身子孱弱,时日无多。将来一旦胡氏掌权,睿王也定自身难保。 所以,这便也是秦不言自五年之后,第一次从隐而不发,到正面向商娇宣战的原因。 可商娇一路走来,便从未想过要假借睿王之势狐假虎威,又岂会因听到睿王失势的消息而恐惧心悸? 遂商娇点点头,向秦不言道:“秦公子今日之意,商娇算是明白了。你无非便是觉得我以往是借了睿王的威势,方才有了如今生意红火的局面。 如今睿王既已失权位,我自然也就成众矢之的,强倒众人推。遂你今日方敢现身相见,想让我将军需这块大肥肉拱手相让,是吗?” “姑娘果然聪明绝顶!”秦不言眨眨眼,笑叹,又端起茶盅,饮了口茶。 商娇便笑了起来,笑得自信,也笑得从容。 “可是秦公子,我倒认为,这件事你当真想错了。”她缓缓道。 秦不言闻言,眉头微不可察的蹩了一蹩,随即又舒展开来,“愿闻其详。”他依然笑道。 商娇便自信地道:“俗语有云,金碑银碑,不如百姓口碑。自五年前我建了明心酒楼与布庄,自问为商诚信,从不欺行霸市,从不短斤少两。对于我手下的人,我也要求他们无论男女,都必须兢兢业业,不许偷奸耍滑,以次充好,更不许拜高踩低,欺负任何进店的客人。 至于利润……哪怕再薄,只要你客似云来,天长日久,必然积少成多。这也便是我明心布庄能够打破你‘麒麟局’垄断朱英镇布匹生意市场,成为百姓竞相购买的店铺的原因。 而你们‘麒麟局’……请恕商娇直言一句,在经营生意上,不仅质劣价高,上至管事,下至伙计,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若无强权垄断,不仅是我商娇的明心楼,我相信任何一家店,都可以轻易打败你!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世前万物,无外如是。” 商娇一席话,彻底让秦不言黑了脸,无言以对。 338、下药 338、下药 “至于秦公子提到的军需之事,”商娇悠悠然地面对着秦不言阴沉的脸,敛了脸上的笑意,慎然道,“请公子更恕我直言一句。将士们离乡背井,忍受着苦寒艰苦,戍边征战,是用他们的青春与热血,为你我、为千千万万的百姓的平安,铸起一道国之长城! 军需供应,事关国计,无论饮食、药品、衣物……等,皆容不得半点弄虚做假!若你我这些商户为谋一己之利,陷千千万万的将士于不利,那我们与窃国之贼有何分别?” 所到此处,商娇便站起身来,许是刚刚的话她说得太过义正严辞,此时心里竟沸反盈天,热血喷涌。 “所以秦公子,对不起,这一次我商家的明心布庄不会退出这一年一度的军需竞标。秦公子既也有意军需,那就请你拿出诚意,也以最好的质量、最低廉的价格去参与竞投。届时,若秦公子获胜,我商娇定然心服口服,绝无二话!” 听商娇说完这段话,秦不言已是怒极,看向商娇的眼早已满是寒冰。 “这么说,商姑娘是执意不愿答应秦某的条件喽?”他抿抿唇,轻声问道,裹挟着风雨欲来前的阴森与黑暗的气压。 商娇却似浑然未觉般地浅笑,缓道:“岂敢岂敢,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商娇在南秦州做生意,日后自然还要仰仗秦公子多多高抬贵手,让我孤儿寡母的,也能有口饭吃。 况且,参与军需竞投的布庄、商户并非我商娇一人,我刚刚也已经说了,只要秦公子的‘麒麟局’质优价廉,以秦公子在南秦州内的人脉与渠道,未必不能稳操胜券。秦公子现在与其逼迫我明心布庄退出竞投,倒不如在管理与经营上多做工夫,以实力赢得竞投,岂不更让业界称道,唯‘麒麟局’马首是瞻?” 说罢,商娇伸手入怀,自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搁在案上,推到秦不言面前。 “言尽于此,有劳秦公子今日大费周章请我前来。事起仓猝,我身上所带银带不多,这里有银票五百两,王管事的部下欠你的另外三百两,明日商娇再派人登门奉上。告辞!” 言毕,商娇也不等秦不言表示,转头朝身后的王婉柔使了个眼色,道:“婉柔,我们走。” 王婉柔见状点点连头,哪里还敢耽搁,赶紧随在商娇的身后,脚跟脚地朝门边走去。 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茶杯落地的碎裂声。 秦不言狠狠将桌上的茶盏统统扫到了地上,愤然起身,露出了本来阴狠的面目,恶狠狠地道:“站住!商姑娘,你以为我这‘利市赌坊’是由得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你既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爷敬酒不吃,给你吃罚酒了!” 既然对方已经撕破了脸,商娇也不再客气。她脚步陡停,回头看向秦不言,不畏不惧,不卑不亢地回击道:“秦公子客气,商娇一介女流,什么酒也不会吃!” 说罢,她径牵了王婉柔,就想闯出门去。 刚至门边,商娇突然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燥热自心脏位置漫出,涌至四肢百骸,瞬间蔓延至全身,又汇聚到小腹处,竟令她腿一软,差点站立不住,险险栽倒。 一旁的王婉柔也吃了一惊,赶紧将商娇扶住,担忧地急问道:“东家,东家,你怎么了?” 商娇心里也是惊疑不定,突感小腹一热,一股温热便慢慢蔓延开来,惹得她全身都烫了起来,身子也像不听使唤一般,如发烧一般,渐渐昏沉起来。 这情景…… 商娇突然意识到,自己着了秦不言的道了。 电光火石间,她将自己自进这道门后,所做的所有事都想了一遍,却发现自己除了饮了那杯秦不言为她倒的茶,再无其他。 莫非他在倒给她的茶里下了药…… 可那壶茶,秦不言明明也有喝啊! 不对!是杯子! 秦不言只要将药下在杯子里,便是他与她同饮一壶茶,也绝不会有事。 想通这一层,商娇回首,怒瞪向秦不言,斥道:“秦不言,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秦不言阴恻恻一笑,缓缓走上前来,一步一步将商娇与王婉柔逼到门板上,抬手一把攫住商娇的下巴。 王婉柔见状大骇,本能地冲上前去,想去掰开秦不言的手:“你要做什么?”她又惊又惧地大声质问,“你放开我们东家……” 秦不言面目扭曲,狠狠一挥手,王婉柔便急退了几步,“咚”的一声,头重重磕在墙壁上,顿时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婉柔!”商娇见状大骇,想冲上前去查看王婉柔的情况,奈何脸却被秦不言攫住,再加上身体燥热脱力,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钳制。 “秦不言,你想要做什么?”她又惊又恐,奋力挣扎。 “做什么?”秦不言眼看着商娇面红耳赤,在他的手下挣扎,拼命想要摆脱束缚,却如一条濒死的小鱼,连动弹都显得吃力,眼中不由浮出一丝嗜血般的兴奋。 大手用力将商娇的纤腰一揽,顿时将商娇拖进了他的怀里,“方才我好言相劝,你却不识抬举,还反唇相讥……谁给你的这种勇气,敢在我的地盘这样撒野?睿王?还是你的新欢尔朱禹?” 边说,秦不言边眯了眼,脸上露出阴笑,淫.邪的目光在商娇身上穿梭巡视着,仿佛透过她夏日里薄薄的外衫,看进她的内里。 “啧啧,可是我怎么看,你除了模样有几分清秀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竟引得睿王为你朝思暮想,数年不纳一妾;尔朱禹为荐你参与竞投,不惜得罪州官……”他的手背在商娇脸上游移着…… 倏尔突然变成狠戾,猛地拉住商娇腰间的襦带,满意地听到商娇一声惊呼,感受着圈在怀里的身体惊悸的一颤,狞笑道:“不过现在,是他们中的谁也没关系了!尔朱禹不过一个副将,睿王也终于失势,南秦州谁能奈我何?我今日非得好好尝尝你这未婚寡妇的滋味,再把你扔给进赌坊,让所有人都来看到这现在这副模样……届时,我看你还如何与我竞争!” 说罢,他俯下头去,一张嘴便向商娇白净的脸上凑去。 “别碰我!” 商娇厉声尖叫,别过脸去,奋力挣扎,抬起一条腿,便想向秦不言的下.身踹去,却被秦不言眼疾手快,堪堪避过,却也松开了揽在商娇腰间的手。 399、无解 339、无解 挣脱了秦不言的钳制,商娇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全身如发烧一般滚烫,两腿早一失去了力气,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门边。 逃生的门近在咫尺,商娇几次想要爬起来,伸手去够那门上的门闩,可身子却像软成了一滩泥一般,无论如何努力,都爬将不起来。 挣扎到最后,她不仅把自己累得脱了力,甚至连那一直在小腹盘旋的热气也慢慢蔓延出来,惹得她全身滚烫,娇喘连连。 “秦不言,你……你好卑鄙……无耻……”她瘫坐在门边,连破口大骂的声音都显得那么虚弱无力,似嘤似咛。 秦不言双臂环胸,就这么看着商娇无力的、徒劳的挣扎着,直到看到她再无一丝力气,这才好整以暇地走到商娇身边。 “别挣扎了商姑娘,你中的是我自西域胡商那里求得的秘药‘妃子媚’,这可是来自波斯皇室的好东西,绝非青楼伶院那些地方的下等货色……两个时辰内,若不与人交.合,你会七窍流血而亡……难道你还想死不成?” 秦不言蹲身下去,看着犹自在地上做困兽之斗的商娇,犹如看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猎物一般。 商娇又气又急得发疯,脑海里一阵昏沉,突感腹下一烫,整个人似被熊熊烈焰焚烧般难耐,情知是那药效开始发挥效力了,不由心中一凛。 于是,趁着自己尚有片刻的清醒,她聪明地选择了退避。 “……你有解药的,对不对?”她抬起头,希冀地看向秦不言,“只要……只要你把解,解药给我,我……我答应你,退……退出竞投就是。” 一句话,她说得艰难无比,仿佛连口水也被那身体里突然冒出的地狱烈焰焚烧得一干二净。 所谓大丈夫能伸能屈,经过五年前那段如置地狱般的日子,商娇再学不会妥协、退让,那她便不是商娇了。 更何况,秦不言要的,不过是那张军需订单而已。他既然那么在意,她便给了她,另觅出路便是。 哪里知道,听了商娇的条件,秦不言竟笑着摇了摇头。 “此药……无解。”他笑睨着地上的商娇,仿佛在看一个笑话般,“唯一的解药,就是男人……” “没有解药?”商娇顿时瞪大了眼,不解地看向秦不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不言给她下.药,最终的目的,不就是想让她放弃此次的竞投吗? 若此药当真无解,而她又在一开始他提出条件时便答应了他,那他要怎么办呢? 或许是看出了商娇的疑惑,秦不言无声的笑了,伸出手,抚了抚商娇的下巴。 “商姑娘,你真是太天真了!想我秦不言虽经商时日尚浅,却也知何谓‘空口无凭’、‘无商不奸’。此时此刻,你在我的地盘上,为救自己与王管事平安逃脱,就算假意答应我的要求,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所以,我在你杯中下.药之时,就没想过要放你完璧归赵的离去。你今日若不应我,我尝了你的滋味之后,自会赏给赌坊下人再玩.弄你一番。相信到时我赌坊那么多的赌徒,都很乐意观赏你脱光衣服,躺在不同的男人身下求.欢的美丽模样…… 当然,你若应了我,我自会温柔待你,与你一夜恩爱,替你解了这‘妃子媚’。再说,你在这朱英镇上五年,无论是明心酒楼,还是明心布庄,也算得经营有方……若我破了你的身子,逼你嫁给我,届时你我两家合为一家,岂不强强联合,在这南秦州境内,还有哪户商户,敢与我相匹敌?” 秦不言自鸣得意地讲着他的计划,商娇听得瞪目结舌,无言以对。 枉商娇还曾自以为自己经历过的事,见过的人已经太多太多,殊不知,她见过无耻的人,却没见过比秦不言还无耻的人。 年纪轻轻,便如此阴险狡诈,满腹算计。不仅算计了婉柔、算计了她,甚至还想算计走她苦心经营的明心酒楼与布庄! 可惜,她甫与他相见,就被他文质彬彬的模样所蒙蔽,又见婉柔毫发无损,遂失了该有的警惕之心,忘却了他今日机关重重的设计引她前来,必是包藏着虎狼之心,大意地喝下了那杯被他下了药的茶! 如今想来,他之所以将婉柔留在屋中,为的不就是放松她的警惕吗? 到底,她还是大意了。 想通这一层,再看向秦不言时,商娇的眼中更多了愤怒与咬牙切齿的痛恨。 “卑……卑鄙小人……”她恨恨地骂,软倒在地。体内的燥热令她急得流下泪来。 “来人,快来人……救命……”她扭过身去,使劲敲打着门,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秦不言几乎快被商娇逗笑了,都到了这一刻,她竟然还指着能有人救她出去? 他这样想着,便伸出手去,残酷地一把扯开了她的外衣。 感觉到身体骤然一凉,商娇大惊,奋力狂挣,反过手去就去抓秦不言的脸,但听“嘶”的一声痛呼,秦不言的脸上便多了几根血痕。 抬手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脸,秦不言一时大怒,扬手便扇了商娇一记耳光:“贱.人,竟然敢毁我的脸,那就休怪爷今日待你不够温柔了!”一把揪住商娇的手臂,猛地拖到屋内仅有一张供人小憩的玉簟上,扑上来就要去扯她蔽体的亵衣。 “放开我!”商娇奋力嘶吼,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身子仿佛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不言的手揪住了她最后一件遮体的衣服,用力要扯…… 绝望间,商娇闭上了眼睛……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似乎被人踹开,商娇只觉身体一轻,那只正要用力扯下她衣服的手松了开来,紧接着便是一只闷响与闷哼声,像是拳头打在身体所发出的声音。 “娇娇!”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同时,一件衣服覆住了她光.裸的身体,她顿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商娇睁开泪眼朦胧的眼,便看到安思予 那张熟悉无比的脸庞上布满了焦灼,正轻抚着她的脸,正满是愧悔地道:“娇娇,对不起,大哥来迟了,是大哥来迟了……” 商娇心下大定,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迟,安大哥,你来了,就已经很好了。 340、忍耐 340、忍耐 “秦不言,居然当真是你!” 屋内远处,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含了怒意,正在厉声质问,“方才安大人跑来找到本将,本将本还不信,却不想你为了军需的买卖,竟当真背着你叔父干出这样令人不齿的勾当!” “哼!”却听秦不言一声轻嗤,冷道,“是我又如何?尔朱副统领,你可别忘了,我叔父秦川可才是南秦州的统领,你的顶头上司!你为了这个叫商娇的女人,罔顾国法,荐她参与军需竞投,抢我家生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这南秦州苦寒要塞,当初荐你来此的睿王也倒了台,要远离京城之国去了。你与你那群可怜的族人只怕早就不想待下去了!将来待你辞了官,正好娶她续弦,再顺理成章地接管她的生意不是吗?” “放屁!”尔朱禹闻言大怒,一脚上去,猛踹向秦不言的心窝子,愤然道,“我尔朱一族个个铁血男儿,岂容你一个龌龊小人可随意揣测欺侮?你不是怀疑我与商姑娘的关系吗?那我尔朱禹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商姑娘曾于我儿有救命之恩,于我尔朱一族有荐族之功。 而我帮助她,不仅是念她于我、于我尔朱一族有恩,更是看她为人坦荡真诚,做生意实在,童叟无欺。而商姑娘的明心布庄能接下军需,也是靠她经营有方,上下齐心。除此之外,若我与商姑娘再有半分私情,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秦不言,我如此说,你还有何话讲?”尔朱禹义正辞严的问。 “……”这一次,秦不言再不说话,只听到他一阵闷咳,想来尔朱那一脚力道不轻。 尔朱禹见状,大手一挥,向门外的左右亲兵令道,“来人,将他绑下,送去军营,交由秦统领发落!” 左右得令,应了声是,押着秦不言下去了。 尔朱禹这才得空,冷哼了一声,转过头来正准备上前去察看商娇情况,却一眼瞟到商娇倚在安思予怀里衣服凌乱的模样,立刻又转过头去,透红了脸。 “商娇姑娘,你没事吗?”他粗声粗气地问。 商娇倚在安思予怀里,嗅着安思予身上令她安心的味道,全身上下全布满了细密的汗,却越发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一种说不出的奇痒在身体里流蹿,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有些恍惚了起来。 听到尔朱禹询问,她拼却最后一丝理智,咬牙坚持道:“没事,我,我很好……烦劳将军派,派人……先送婉柔回家治,治伤……再给我找辆马车,我,我还有要事要办……” “哦,哦。”尔朱禹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商娇今日说话的声音有些令他面红耳赤,屋内的气氛也有些不对,所以听她这么说,他再不敢耽搁,赶紧蹿出屋去,按商娇的意思吩咐左右去了。 安思予抱着商娇,也觉得她全身僵硬火烫,不由有些焦急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急问道,“娇娇,你怎么了?怎的身体这么烫,是生病了么?不若我们先回家……” 话音未落,商娇却狠狠地推了他,裹着衣服抱紧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滚离他的身边。 安思予错愕:“娇娇,你……” 商娇全身发颤,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避过与安思予的接触。“我,我没事,大哥……你离我远点,求求你……”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艰难无比地道。 体内那股陌生的烫意如潮水奔流的蹿至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想尖叫,想发泄,想不顾一切地……伸手拥紧安思予。 可最后残存的那一丝理智却在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做。 那是她的安大哥,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仅存的温暖…… 一旦今日他们逾越了那道防线,也许等待她的,将是一无所有。 所以,商娇不能,她不能…… 她只能咬紧牙,拼命地忍耐着。 …… 马车飞驰在夜幕下的朱英镇,迅速往镇子里一条出名的小巷——红灯巷而去。 驾车的马夫,是尔朱禹亲卫下的一名小兵。 随着马车越来越接近红灯巷,小兵脸上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回想刚刚商娇由安思予抱着上车后,又让安思予一个人先回去,还特意将他唤进车内,嘱咐将车开往之里,他的心里就有深深的疑惑。 这红灯巷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条巷子里的人,无论男女,经营的都是私下里的皮肉生意,因并未取得青楼资格,故一条巷子两边的人家不敢悬挂招牌,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接客,即使是晚上,家家也皆是关门闭户,只在门上挂着一盏或两盏红灯,表示尚有暗.娼或伶人未曾接客。若客满则熄了门前大红灯笼以示不再营业,由此得名“红灯巷”。 这些,外人可能不知,但常在这个镇上巡逻的小兵,和已在此居住五年的商娇却再清楚不过。 但商姑娘是正经女子啊,她怎么会…… 莫非…… 小兵正想得绮旖,忽然听见车内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那声音如此暧.昧,如此销.魂,让小兵骨头一酥,差点拉偏手里的马绺,遂再不敢分心,眼观鼻鼻观心,只顾驾马狂奔。 终于,马车停在了红灯巷外。小兵停下马来,唤了原本蜷缩在车内的商娇,却觉得她全身滚烫灼人,身体却又瑟瑟发颤,心里也是又惊又疑。 “姑娘可还好?”小兵搀着商娇下马,看着她面色红得异常,牙关紧咬,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却依然在苦苦的支撑,遂不放心地多嘴一问。 商娇喘着粗气,向小兵微微点了点头。 “有劳小哥……你请回吧。”商娇扶着墙,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眼神涣散地道,“切记,不要将,将我的去处告,告诉将军……还有那位安公子。”她断断续续地嘱咐道。 小兵终于看出了异常,忙连连点头,“姑娘放心,小的省得!” 商娇遂点点头,向小兵挥了挥手。 待得小兵上了马车,驾车跑得远了,商娇这才转过头来,手扶着墙,朝着最近的,门上挂着两盏红灯的人家走去。不足十米的距离,她却一步一挪,走得无比艰辛。 终于,她走到那户人家门前,伸出手去,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敲响了那户人家的大门…… 341、小倌 341、小倌 门应声而开,一个鸨头模样的婆子探头探脑地自门缝中探出头来,见到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女人,不由愣了一愣。 “姑娘你找谁?”她警惕地问。 商娇也不与鸨头多言,径自自怀中掏出银票,拍在鸨头手上,“帮我找个小倌,快。”她开门见山地说。 事实上,她能够一路撑到这里,以最不惊动任何人的方式解决她身上所中的淫.毒,这已是她的极限。 来时的路上,她身体烫热得明明都快要飞起来,明明身体已无力到不听使唤,可她的耳朵却敏锐地听到一帘之隔的马车外那小兵的呼吸声,透过月色看到小兵宽厚的身影在帘上时隐时现…… 几乎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就要化身为狼,向车外的小兵猛扑上去! 若非那仅有的一丝理智与羞耻之心,令她咬破舌尖痛到清醒,她只怕自己当真在马车上便要做下错事! 那鸨头也是过来人,见商娇面色潮.红,身体滚烫,立刻也猜出了七八分,又打开银票看了一眼,立刻被上面明晃晃的数字给看直了眼。 “哟,五十两!”那鸨头惊叫一声,继而立马换上一副殷勤的笑脸,赶紧将门打开,搀着商娇入了内院,边走边按例荐道:“姑娘可有何喜欢的类型?我们这里虽是做的暗门生意,但几个小倌还是不错的……” 商娇抬抬手,止住鸨头话头。“没有。你且给我找个身子干净些的就成……” “干净的?”鸨头微是一顿,又扬笑道,“有有有,姑娘且随我入内再说。” 说罢,鸨头挽着商娇入了院中一间屋子,将她安置在屋中大床上倚了,这才笑道:“姑娘稍等片刻,我这便带人过来。” 说罢,鸨头转身喜滋滋地跑出去了。 鸨头一走,商娇长出了一口气,刚刚所有用尽力气强撑的意气,突然间消失殆尽,人便再也没有了力气,就连倚也倚坐不住,“啪”的一声仰倒在床上。 那股一直凭借理智与毅力压制的情潮,便再也无法地涌了上来,一股奇异的、犹如空虚般的感觉自小腹漫开,如火如刀,又烫又疼…… “嗯……”腿间一片滑腻,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嘤咛出声。 商娇从不知,这种来自身体里的情潮汹涌,会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令她不敢相信,这种陌生的感觉,竟来自她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痛苦与疼痛中,她扭动翻滚着,紧紧搅住身下整洁的床褥,气喘吁吁。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商娇抬头,睁着迷离的眼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鸨头端了些酒菜,快步走了进来,将酒菜在桌上放了,笑着向商娇道:“姑娘,人给你带来了。你看一看可还满意。” 说话间,鸨头闪身一让,一个身着月色长衫,眉清目秀的小倌便出现在商娇的面前。 乍然见到那小倌一身月白的衣服,商娇心里某个从不敢轻易触碰的伤口,突然如被人用刀狠狠地划了一刀般,撕裂的疼。 “子岩……”她脱口叫道。 可随即,她又颓然地倒在床上,哑然失笑。 她的子岩,早已在五年前,便被深埋在了乱葬岗上一抷黄土之中,成为了一堆枯骨。 而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倚门卖笑的,腌臜的伶倌而已…… 她岂能因为他与子岩穿着同样月白的衣服,便将他与子岩混淆在一起? 不过,今日之后,她也再不能干净了。 她也将成为一个为追求身体的快乐,而与伶倌一夜销.魂的,肮脏的女人。 可失贞与活命两相比较,她宁愿选择后者。 她还有诺儿,还有她要替子岩完成的事。 她不能这样死,绝不能! 所以,她要活着,哪怕苟延残喘,哪怕被人背负污名…… 她也要活! 就当,自己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她不介意,更不在乎! 想到这里,她向鸨头点了点头,“就他吧!” 反正,谁都一样。 鸨头离开后,商娇与那小倌共处一室。小倌微微抬眼打量了床上的商娇一眼,却见床上佳人娇艳如花,衣服凌乱,一时竟有些无措起来,低下头,脸也有些微微的红。 强抑下心中突然涌出的怪异感觉,小倌上前几步,询道:“姑娘可要饮几杯酒再……” 商娇却摇了摇头,示意小倌靠近,然后一把将小倌拉得伏倒在自己身上。 男性躯体的靠近,再次让商娇如置沸水的皮肤感受到了一丝清凉,这一刻,理智终于被欲焰焚烧殆尽,商娇再无所顾忌,闭上秋水潋滟般的双目,伸出手去,哆嗦着去扯他的衣服。 “姑娘!”感觉到商娇灼烫的体温,与身上温香的气味,小倌一惊,脸顿时涨得通红,强撑起头,有些惊诧地唤。 “别说话,爱我……”商娇喘息着命令着他,只将他越抱越紧,撕扯他衣衫的力道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一滴泪,却在这越来越疯狂的举动着,顺着她的眼角蜿蜒而下,没入她乌黑的发鬓里。 小倌愣了片刻,随即也不禁情动起来。他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盯着她喘气如兰的嫣然红唇,慢慢低下头去…… “砰——” 就在双唇相接的瞬间,房门被人猛地用力撞开了。 一人身着浅蓝的布袍,扶着门槛喘着粗气,浑然不顾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水,一径地盯着床上翻滚的两人,那素日里总是温和从容的眸子再不复往日淡定,紧紧地凝着商娇,满是伤痛与暗潮汹涌。 “安……安大哥?”看清眼前来人,商娇又惊又愕,又有一种做坏事被人抓包般的窘迫,“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边说,她边伸手拉过床上的薄被,想掩住自己裸.露的肌肤,却发现自己的手紧拥着小倌的身体,连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安思予却没有应声,只深深地、震惊地看着她,带着痛,带着怒,更带着伤。 “娇娇,你在做什么?”他轻轻地问了一声。 342、复返 342、复返 话甫出口,安思予的眼睛便红了。 今夜商娇的身体状况本就让安思予起了疑,但他起初并未意料到秦不言会这般下作,所以商娇的异状在他看来,只当作是受了风寒起了高热。 后来商娇声称还有要事,让他步行回家,自己却乘了尔朱禹为她准备的马车匆匆离去后,安思予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却仅仅只是一下之后,便拨足狂奔,紧追着她的马车而来。 她在发烧,她的身体状况那么糟糕……她还要去办什么事? 就算要去,他也应该要随在她身边! 可是人哪里跑得过马?不一会儿,他便跟丢了马车。 可他不灰心。他料到这么晚了,商娇必不会离开镇子,去得太远。况且,她乘坐的是马车,必然有所动静。于是,他开始每条街每条街的搜寻,竖着耳朵聆听马车的动静…… 果然工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离红灯巷两条巷子外的街道上,与马车不期而遇…… 在问明了小兵商娇最后的落脚之处后,他又飞快地追了过来…… 可他万万想不到,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她时,映入他眼中的,竟是如此不堪入目的画面! 这一幕,映红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娇娇……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真的是他心心念念,牵肠挂肚,放下一切也要一意追随的商娇吗? 第一次,他心伤至极地大怒,冲着她吼道,“娇娇,你在作贱你自己!” 安思予受伤的眼神、愤怒的话,也刺痛了商娇的心。 绝望地闭了眼,她沉默了片刻,待再睁眼时,却已满是绝决。 “大哥,你先回去吧。”她冷冷道,“别打扰我……” 话刚说完,一股热潮又突然蹿起,伴随着一股难耐的烫意与疼痛,让商娇痛苦的*一声。 可声音发出,却变成了满含情.欲的嘤咛…… 安思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呆愣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竟是真的。 商娇索性伸出玉白的手臂,圈住了小倌的脖子,让打从安思予一进门,便一直困惑与犹豫着该不该继续的小倌回神:“别管他,我们继续……” “砰”的一声,安思予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一片一片,带着尖利的锐角,狠狠插进他的身体,插进他的心。 他身体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呵呵干笑了两声,眼神空洞,神情木然,转身飞快地冲出了门去。 当房门“砰”的一声被大力甩上,商娇仿佛也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不过,这样很好,很好…… 他救不了她。 她也给不了他想要的,想求的…… 所以,就让他以为她变了吧。 他早该放手,早该释怀,去寻找他的幸福。 商娇想笑,却泪流满面。 身体明明火热,心却如置寒窖。 小倌见状不忍,却又情难自禁地揩紧她的纤腰,俯身在她耳边轻问:“姑娘为何不对刚刚那位公子说实话,任由得他这样误会你?” 商娇闻言不答,只缓缓地摇了摇头。 转瞬间,她拉过小倌的头开始疯狂的亲吻,摆动着自己的腰肢,执意放空自己所有思绪,沉浸在药物所带给她的欢.愉里。 虚幻,却真实。 就如好盛开在地狱的彼岸花,生长在无尽黑暗里,却又有着近乎妖异的美。 这才是她想要的。 秦不言的药,当真是个好东西呢! 商娇迷迷糊糊的想。 可下一秒,门“砰”的一下,又被人撞开了。 商娇还来不及反应,便觉身体蓦然一轻,身上的小倌被人推了开去,一件软软的被子便将她整个身体笼罩起来。 “安……安大哥……”商娇错愕,盯着眼前去而复返的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思予不答她,只赤红着双目,用近乎粗暴的动作将她的身体牢牢裹住,咬着牙道:“不行,我不会让你这样糟贱自己……娇娇,大哥带你走,大哥带你走……” 边说,他边将她迅速地、密不透风地裹好,打横抱起,就想向外走。 被推倒在床的小倌反应过来,反手抓住安思予的衣角:“这位公子,你不能带她走!” 安思予回头狠狠瞪着小倌,咬牙切齿地喝道:“滚!” 没有多余的话,仅仅一个眼神,一个字,瞬间便让小倌觉得寒气逼人,不禁打了个冷战。 可小倌抬头,当看到安思予怀里的依旧面色潮红,全身滚烫的商娇时,却又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执着地拉扯着他的衣角。 “公子不能走!你难道看不出来,你怀里的姑娘中了迷情之毒了么?”小倌仰头,急道,“若不替她解毒,只怕她会有性命之忧。” 小倌话说完,成功看到刚刚方还暴怒的男人,瞬间全身僵硬。 安思予木木地垂下头,看着怀里商娇芙蓉粉面,情.色异常的模样,方才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自刚才在秦不言身下救下她时,他就觉得她行径怪异,异于往常。 原来…… 她竟被人下了药了! 正惊疑无措之时,怀里的商娇又似有似无的一声嘤咛,身体难耐地在他怀里扭了扭。 热,好热…… 那种如被架在火上煎烤的感觉又回来了。 商娇只觉得就如烈日下的冰块,身体被炙烈的阳光,焚烤得快要融化。 “啊……”她痛快地嘶鸣,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着自己的衣物,只想要换得一丝清凉。 安思予怔了怔,赶紧将商娇重新抱回床上躺上,解开包裹着她的薄被,又抚摸着她滚烫的脸颊,担忧地问:“娇娇,如何,这样好点了么?还难受么?” 说罢,他似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冲到桌边,手忙脚乱地执了桌上的水壶,又回到床边,将水壶凑近她的唇:“来,娇娇,张口,先喝点水。” 商娇依言张口,安思予忙将水壶里冰凉的水喂进她的嘴里。 水一入喉,一丝清凉便带走了体内几分燥热的感觉,商娇顿觉舒服了些,不禁仰头,就着安思予的手,咕噜噜的将壶里的水喝到一滴不剩,方才觉得又恢复了几分神智,偏过头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再不敢去看安思予。 看着商娇难受的样子,安思予心里又痛又急,又怪自己素日里总是自命清高,从不屑出入声.色场合,竟未能及时察觉商娇异状,不由又在心里责怪自己的大意。 他执起商娇的手,感觉到她竟连掌心也热得烫人,不由半担忧半小心地问:“娇娇,可觉得好些了么?大哥给你请大夫前来诊治,好不好?” 事情既然已被安思予发现,商娇便也不再相瞒。她娇喘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没用的,大哥……秦不言说了,他,他的药是波斯皇室的,秘药……中毒者除了与人交.合,无药可解……” 343、解药 343、解药 听完商娇的话,安思予一愕,待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立刻变了脸色。 “那……那你……”他心中剧跳,就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商娇无奈,点了点头。 下一刻,她一使劲,挣开了被安思予握着的手。 安思予愣住了。 “所以大哥,你回去吧。今日的事,你权当不知情就好。”商娇说完,再不看安思予,目光转而停在安思予身后。 “你来,抱我一下。”她向小倌道,“我们去别的房间……” 商娇的话,让安思予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冰冷得全身僵寒、麻木,只能傻傻地愣在原处,傻傻地看着商娇向自己身后的人伸出手…… 直到小倌越过他走向商娇,想要伸出双臂去抱商娇,安思予突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挥衣袖,狠狠将小倌伸向商娇的手挥到一旁。 “不许你碰她!” 他激烈地大吼一声,站起身来,挡在商娇面前,阻拦小倌看向商娇的目光。 再不是从前淡定从容的模样,再不似商娇见惯的温柔随和,此刻的安思予,就像一个因妻子红杏出墙,被抓.奸在床的丈夫一样,伤心而愤怒。 不仅是小倌,就连商娇也因为他的模样而怔愣住了。 安思予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面色愈发的难看。他双拳紧握,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直到他深深地、长长地出了口气,呼吸渐渐平稳,他方才自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小倌手里,语调平静地向小倌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语气虽淡,却说不出的威严。 “……大哥!”商娇听他这般吩咐,心里重重一惊,想要起身阻止。 安思予却连头也不回,就似没听到商娇的话一般,依旧冷眼盯着小倌,喝道:“银子已经给你了,还不退下!” 慑于压力,小倌握着银票,身子动了动,偷偷抬眼想去觑商娇,但奈何安思予将商娇挡得严严实实,小倌什么也看不到,只得无奈地应了个是,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小倌这一走,屋里便只余了商娇与安思予两人。一种令商娇从来都害怕的、逃避的气氛,突然弥漫出来,蔓延至整间不大的屋子。 受不了这种气氛,商娇想要逃离,可刚强撑起身体坐起,又突然失了力气,跌回床上,发出一声闷响。 听到动静,安思予回头,看到这一幕后,从来都淡然平静的眸子突然便升腾起了一股怒意。 “娇娇,你在躲我。”他缓缓步到床边,带着伤痛,直陈事实。 是的,她在躲他,一直在躲她。 他爱她,她从来都知道,也从来都明白。 所以,她在躲他。 甚至,连自己中了这么凶猛的媚.毒,她都强撑着,在他面前掩饰着…… 甚至,她宁可冒着清誉尽毁,从此被人戮脊梁骨的风险来这种地方找小倌,也不愿在他面前透露一丝半点…… 甚至,当他跟来,无意发现这一幕时,她依然在他面前演戏,企图将他撵走…… 想到这里,安思予突然觉得心很疼很疼,如割如绞。 商娇听他说得伤心,心中浮出一丝不忍与疼痛,想开口否认,可身体的饥渴已几乎将她折磨得逼近临界点,她嘴一张,“嗯……”的半声娇吟,便止也止不住地自口中溢出,却又被察觉自己异状的商娇狠狠地咽回。 抬起被体内的温度灼烧得绯红的手臂,商娇死死地掩住自己的手背,想要逼迫自己清醒一些。 她怕,怕自己再一个不小心,让原本她与安思予独处的气氛更加尴尬与暧昧。 可已经迟了。 那半声娇吟如泣含述,欲迎还拒,如此缠绵悱恻,令人心神摇曳。 安思予听到耳中,再见商娇粉面含春的娇媚模样,曾经的从容,曾经的淡定,突然间全被他抛到了九宵云外。 鬼使神差地,他上前几步,抓起商娇的手,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大哥……”商娇大惊,被安思予抓住的手如被火燎一般,急切地想要缩回。 可安思予却不放,死也不放。 他只知道,她是他心中最纯洁美好的女子,是他也许终其一生,也求而不得的美好…… 八年时光,从天都到南秦州,他此生唯一想做的事,无比确定的事,就是守护她。 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解毒,为了能活下去,就任由一个肮.脏的小倌侮.辱、玷.污! 想到这里,安思予涨红了脸,却无比坚决。 他俯头看向她。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慌与失措,像一只胆小的小兔儿一般,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想要逃避…… 可明明已避无可避,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安思予紧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贴在自己胸膛,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说:“娇娇,若你只是为了解毒,那么,我愿意……当你的解药。” 说罢,他不等商娇反应,骤然俯身,将那张他早已在心中渴慕了无数次的嫣然红唇深深吻住。 双唇触碰的瞬间,安思予的身体就像过电一般,闪过一阵酥麻的快意。 和风细雨刹那间变为狂风骤雨。 曾经的渴望,今朝终于得以实现,他情动起来,疯狂而热切地与她深吻着,厮磨着,大手伸出,抚摸着她如玉般的容颜…… 怀里的娇躯微微发颤,触手处,全是香馥软腻的薄汗。 他欲罢不能,他沉溺其中。 原来,这就是男女情.爱的真正意义。 拥有一个人,由身到心,是如此的快乐,快乐得仿佛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 可是,快乐的梦,却终是如此短暂。 在短暂的错愕与惊慌后,商娇在极端的迷离中回过神来。她偏过头,微微喘息,用尽所有力气,想要推离他。 “大哥,大哥……”她急得大叫,尽管发出的音节如蚊吟,尽管安思予在她身上燃起了一把火,将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几乎烧毁,她到底还是将她的话说了出来。 她贴在他的耳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断断续续地做着最后的努力与挣扎:“大哥……你可曾想过,今夜过后,你与我……我们要如何面对彼此?” 安思予闻言全身一僵,犹如从天堂突然坠入地狱一般。 他微微支起身子,双手撑在商娇身畔,俯身看着那身陷欲.海漩涡,却偏还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企图说服他的女子。 在她的眸底,有着绝望,有着希冀,也有着深不见底的悲哀。 安思予闭上眼,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内心的渴望与理智彼此拉扯,竟令他感觉痛彻心扉。 他喘气,深深的喘气,剧烈的喘气…… 猛地低头,不管不顾地,再次拥吻住了身下的女子。 哪管今朝明朝,他只知道,他挚爱的女子,如今就在他的眼前。 而今夜,他是她的解药,如此而已…… 今晚之后,他与她,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服自己。手过之处,在商娇身上燃起熊熊火苗。 商娇再不能自抑,几番推拒之后,她的意识开始土崩瓦解。 被动的承.欢,变为了主动的纠缠。 烛光摇曳。红闱帐落,帐中的一男一女,如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藤,千年万年,彼此缠绕,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344、懊悔 344、懊悔 商娇再次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夏季炙热的阳光透过紧闭的小窗映在床前,让她感觉有几分眩晕,却再也感觉不到昨晚身体那种异乎寻常的高热。 微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商娇立刻低低地痛呼了一声。 全身像被车辗过,浑身上下如同散架般的疼痛,无一不在提醒着她,昨晚的放纵是何等的激烈。 曾经她以为安思予只是个文弱的书生,却不料他的体力竟如此的好,面对昨晚被药物控制,索取无度的她,他竟然一次又一次温柔而坚定将她送入天堂,令她欲.生.欲死,情难自控,只能在他怀里,一次次的颤栗,一次次的释放…… 等等…… 安思予? 安思予! 商娇瞳孔一缩。 本能地扭头,看向自己身侧。 却见一个男子正安静地卧在她的左侧,沉沉睡去。赤.裸的身体被粉色艳俗的被单所包裹住,他却执意伸出自己的手臂,与一种护卫的姿势,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见到这一幕,商娇心头一悸,只觉全身血液突然涌到脑中,令她头痛欲裂。 轻轻地拨开他环卫着她的手臂,商娇拥背坐起,瘦弱的身体拱起,赤.裸的脊梁就像张绷紧的弓。 “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为什么偏偏是你?”商娇懊恼得直抓自己的头发,悔恨无比。 她昨日明明已经用尽自己最大的理智,最大的毅力,想要阻止的事情,想要逃避的事情…… 如今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这个人会是安思予? 他是她的安大哥啊,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想起时,尚能感觉这世界对她还有一丝温柔,一丝温暖的人啊! 昨晚,若换了任何人,无论是这常操皮肉生意的青楼小倌,还是别的任何一个男人,商娇都可以不在意,都可以说服自己,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解毒。 什么清白,什么清誉,她可以毫不介意,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安思予,她的大哥,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如今激情退去,她要如何去面对与他的关系?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的关系要如何继续? 他们还能够心无芥蒂,一路同行的走下去吗? 想到这里,商娇无比沮丧,颓然地长叹了一口气。 所谓造化弄人,合该如此吧? 再不心甘,再不情愿,该发生的事,终归却还是发生了。 正想着,商娇的举动似乎惊动了安思予,只听他“唔”的发出一声闷哼,竟有即将醒来的迹象。 商娇顿时吓得寒毛根根竖起,拥被坐在一旁,摒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动了他。 此时此刻,她实在不知道,若安思予醒来,她该如何面对他。 幸好,他只是翻了个身,朝向床的里侧,又沉沉睡了过去。想来昨晚一夜折腾,他也累极倦极,不多时便又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商娇顿时觉得自己原本已跳到嗓子眼儿的心,又“咚”的落回了原处。 不行,不能再留在这里了。经了安思予这一吓,商娇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若她继续留在这里,待会儿安思予当真醒了,他们会如何面对彼此?如何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 想到这里,商娇再也顾不得自己一身的酸痛,赶紧扔掉手里的被子,翻身自床上滚落下来。 迅速找到昨晚激情之下,也不知是被他们中的谁掷到床下的,皱巴巴的衣服,囫囵的穿好后,商娇这才又看了一眼床上依然背对着自己,睡得正香的安思予…… 生恐惊醒了他,商娇提了自己的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摒息凝神地轻轻推开了房门,迅速地闪身出得门去。 只到阖上了房门的那一刻,商娇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小院内四下无人,她赶紧作贼似的飞快地溜到门边,扒拉开门闩,飞快地撒丫子跑走了。 殊不知,就在她阖上房门的那一刻,一直朝里而卧,背对着她,佯装困极睡熟的安思予,却睁开了眼睛。 “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为什么偏偏是你?” 商娇满是懊悔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安思予眼一眨,一滴泪便溢出眼角,滴落在头下的枕头上。 昨夜激情过后,商娇被折腾得几近脱力,药效一退,便几乎以昏死过去的状态,迅速睡了过去。 而安思予,他虽然也累极困极,却不敢有丝毫睡意。 因为他怕,怕这好不容易才向上天偷来的幸福,会在转眼间消失。 紧紧将她拥入自己怀里,带着无比的爱怜,一遍遍地贪看着商娇的睡颜,亲吻着她红潮退去后,愈发显得苍白的脸…… 虽然,他并不知道明日待商娇醒来,会如何看待自己,看待今晚的事。 可现在,安思予都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终于拥有了她。 她就这样乖巧地偎在自己怀里,沉沉睡着,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 就在这一刻,安思予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 他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希望着,天永远不要亮。 明天永远不要来。 这个世界,再没有白昼,再没有其他人。 就剩他与她,一直到天荒,到地老。 可是,天还是会亮,人也总会醒来。 当商娇醒来的那一刻,安思予便知道,他关于幸福的,甜蜜的梦想,宣告结束了。 他闭上眼装睡,他听到她呼痛,他听到她用懊悔的声音,说出那段话。 那一刻,安思予心痛如绞。 不是不知道,她待自己的感情,除了一个妹妹对待大哥般的孺慕之情,再无其他。 尤其,在陈子岩死后,她觉得自己已被这个世界所抛弃,在这个世间上,她已再没有亲人。 所以,她将他视为亲人,视为哥哥,视为这世界唯一的温暖与依靠。 可是,要怎么办呢,他爱她呵! 在他的眼里,她不仅是他的亲人,他的妹妹,更是他倾尽自己一生,也想要去保护的、守护的,他最爱的女子。 他唯一的妻子。 那年夏至未至的夜晚,当她以近乎野蛮的姿态,闯进了他的紧锁的卧室,却温柔地朝他伸出手,自地上扶起满身污秽,被践踏至泥底的他时…… 他就不可自遏的,爱上了她。 从此,心里的爱意就如同火焰,熊熊在他心中燃烧,从未熄灭。 八年岁月,弹指一挥间。 他们共同经历过苦难,也一同经历了分离…… 他们也曾各自经历了许多的事情,各自遇到了不同的人…… 他对她的爱,却一如初见,从未更改。 可是,安思予知道,那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陈子岩用他的死,终结了所有的事,换得了商娇的平安。 也在商娇心里,划下了一道谁也永远抹去的伤痕,令她心若死水,男女之情,她甚至连提也不想提及。 所以,她来到这里之初,才会自称自己是寡妇。 由此了断所有男子追求她的可能。 ——也了断她自己追求所爱与幸福的可能。 活着的他,又如何比得过已经死去的陈子岩? 可是…… 即便如此,他还是爱她啊! 怎么办? 娇娇,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突然间,安思予的心里,生出一种无边的绝望。 她的逃避,她的懊悔,就如一个黑洞,足以吞噬他整个人生。 345、意乱 345、意乱 出得红灯巷,商娇本能地撒腿往家里跑。 可一路小跑了一段路之后,商娇却突然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回家。 安思予由于昨日絮娘的盛情邀请,昨晚便已入住到了她家的小院儿里,还认了诺儿为义子,让诺儿睡在他的房间里。 那她现在还怎么回家? 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只怕到哪儿都得跟安思予来个大眼瞪小眼! 可不回家,她又能去哪里呢? 她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皱巴巴的不说,还满是灰尘。 就连头发她也来不及梳,只能匆匆绾个了髻盘在脑后,说多狼狈就服多狼狈。 这副模样,自然也不能到店上去!万一被哪个有心人看到了,指不定人家会如何揣测她呢。 想到这些,商娇突然脱了力,索性沮丧地找了个犄角旮旯坐了,翻来覆去的将昨晚的事,与即将到来的,与安思予如何相处的问题想了一遍又一遍…… 却发现自己的脑子也乱成了一锅糨糊,乱七八糟,理不出任何头绪。 尤其是一想到被她吃干抹净,留在红灯巷小院中的安思予,再想起自己今天爬起身来就鞋底抹油一趟开溜…… 商娇就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个罪大恶极,无可饶恕的犯人一样,充满着罪恶感。 这让商娇心里颇感不安。 也不知是否作贼心虚,她甚至觉得小镇上往来赶集,路过她身边的素不相识的老百姓,今日看她的眼神也颇不对劲。 所以想了半天,商娇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她该先药局开副避子汤了。 毕竟,这兵来将来,水来土掩。虽然现在如果与安思予见面、相处会很尴尬,但她总还能逃得过一时半会儿。 可如果一朝不慎,万一她…… 那可就真闹大发了! 寡妇怀孕?嗯,这个思路很酸爽,可以供朱英镇上的百姓说道上很久很久,衍生出很多光怪陆离的版本了。 商娇这样想着,便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地去了镇上的药局,让大夫为她配了一副避子的汤药。 只抓药时,许是管抓药的小二认出了她,知道她是个寡妇,不由楞头楞脑地盯着她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商娇起初还遮着躲着,后来实在被小二给看恼了,索性拿下自己遮在脸上的手,恼声道:“看什么看?我帮人出来抓副药不行吗?” 小二被她这一吼,这才讪讪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急匆匆地将药抓给了她。 商娇提着药,鬼头鬼脑地回到家,见了絮娘来开门,她心头发虚,第一句就问:“安大哥没回来吧?” 絮娘自昨日商娇与安思予出门后,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可等了大半夜,却只见尔朱禹的亲兵将王婉柔送了回来,商娇与安思予却不见了人影,简直将她急坏了。 此时她见商娇终于回来了,却只她一个人而已,且还没进门,就问及安思予,絮娘心里不由也有些生奇。 “安公子还没回来呢。姑娘,他不是昨日跟你一块出去的么?怎生的今日就你一个人回来啦?”絮娘反问道。 商娇一听絮娘的回答,心下顿时一块大石落地,顿时整个人也神气了些。她转转眼珠,摇摇头道:“没有啊。救了婉柔之后,我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安大哥他……他可能也去办他的事去了吧?” 边说,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跟着絮娘进了门,赶紧进屋将昨晚的衣裳换了,梳妆打理了一番,这才又出得房门。 将药递给絮娘,嘱她帮她煎好。商娇这才又想起王婉柔,关切地问:“对了,婉柔现在的情况如何?大夫瞧过了吗?可有大碍?” 絮娘接过商娇手里的药,边往厨房走边道:“还好,大夫已经来瞧过了,说只是磕破了点皮,并无大碍。现在王姑娘服了药,正在休息呢。” 说罢,絮娘便依言给商娇泡水煎药去了。商娇也正准备转身去看王婉柔的伤势,却听屋门“吱呀”一声朝里开了,王婉柔正信步走出房来。 “婉柔!”商娇见状,赶紧迎上前去,小心地搀住了她。抬眼打量了一下王婉柔的伤,果然见她头上的伤不重,这才瞪了她一眼,嗔道:“大夫不是嘱你服了药多休息吗?怎么这个时候就起来了?” 王婉柔伤原就不重,又休息了一夜,此时精神也恢复了过来。她也是担心着商娇,怕商娇被秦不言所伤,所以强撑着下了床,想要去询问商娇的情况。 可刚一开门,她便看见商娇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精神状态也不错,遂心下也是大定,反手握住了商娇的手,笑道:“我的伤本就是小事,如今服了药,休息了一晚,早便好多了。倒是你娇娇,你是才从外面回来么?你没出什么事吧?” 商娇听王婉柔这么问,心思一晃,脸上便尴尬地抽了抽,但即时又掩盖了过去,笑道:“我?我能有什么事?” 边说,她边搀着王婉柔坐到院中的石桌前,替她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手里,这才又笑道:“昨日你刚昏死过去,安大哥便带着尔朱将军赶到了,押下了秦不言,救了你我。我因还有要事要办,这才嘱尔朱将军送你先行回家治伤。” 商娇在王婉柔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脸不红心不跳的编着谎话骗王婉柔,尽量云淡风轻,粉饰太平。 正说着,一股浓烈的药味自厨房传了出来。 王婉柔抽了抽鼻子,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奇:“咦,这味道……”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商娇。 “娇娇,你跟我说实话,昨日那个姓秦的畜生,他……他是不是欺侮你了?”王婉柔突然变了脸色,焦急地问道。 商娇以为在王婉柔那里蒙混过关,正安心地拿了茶杯喝茶呢,被王婉柔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惊,“噗”的一口茶全呛了出来。 “婉,婉柔,你说什么呢?”她莫名其妙地问,却又因王婉柔的话惊慌心悸,连笑中都透着心虚与尴尬,“那姓秦的真的是在你晕倒之后,就被尔朱将军给抓了……他怎么可能对我做什么?” 她信誓旦旦地道。 “是吗?”王婉柔偏偏头,有些疑惑地努力回想着,“可是……我昨日失去意识之前,似乎迷迷糊糊地听到秦不言说……你中的是什么媚.毒,非与人交.合才能解毒……娇娇,你当真没事吗?” 商娇料不得王婉柔当时头部虽受了伤,意识却并未全然丧失,竟还听得了秦不言与她的一些谈话,不由脸上一僵,更加尴尬起来。 可现在的商娇只能佯装笑意,故作无事地向王婉柔再三道:“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当真没事,秦不言也没能欺侮到我。你定是脑袋被撞得迷糊了,产生了幻觉。不信,下次待你见了尔朱将军,你大可自己问他。” 商娇既已说得这般坚定,王婉柔自然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所以,尽管厨房里飘来的药味令她无比熟悉,又心生疑惑,她还是笑着拍拍自己的头,向商娇歉意的笑道,“嗯,也许当真是我伤了头,记得迷糊了罢。”此事遂作了罢。 商娇见王婉柔不再追问,遂也放下心来,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拿在手里,问道:“对了,你现在既无大碍了,那有件事我自然是要问你的主意。” 王婉柔追随商娇已多年,此时见商娇表情严肃,立刻明白过来。 “东家可是想问我,如何处置小翠?” 商娇郑重地点了点头,饮了一口茶,正待说话…… “叩叩……”突然,小院的门轻轻响了起来。 “噗”的一声,商娇又被嘴里的茶水给呛住了。 346、坑友 346、坑友 安大哥,肯定是安大哥回来了! 商娇这么一想,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意乱。也不顾一旁王婉柔诧异的眼神,噌的一下从圈椅里跳了起来,不想却带倒了桌上的茶,顿时茶水洒了一地。 商娇忙按住在桌上乱转的茶杯,火烧火燎地向王婉柔道:“婉柔,我进屋歇歇去,这里你先照看一下。” 说罢,也不待王婉柔答话,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蹦达着就往自己屋里跑。 可火烧屁股般地向前没跑几步,她又突然煞住脚步,飞快地跑了回来。 “若是安大哥回来了问及我,你就说我没有回来,你没见到我,没见到我哈!”她飞速地叮咛着。 “额……”王婉柔一脸茫然,“安大哥?” 那是谁啊? “来啦来啦!” 然而商娇根本来不及向王婉柔解释,正在厨房给商娇熬药,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的絮娘听到敲门声,边擦着手,边赶着出来开门去了。 商娇这才想起还有絮娘,原本想再叮嘱一下,叫她也别说漏了嘴,可她又不敢叫,怕被门外的人听见她的声音,只能朝着絮娘不停地挥手。 可絮娘正上赶着跑去开门,注意力全在敲门声上,哪里还注意得到商娇正猴急地朝她比划手势呢? 甚至,她连看都不曾向商娇与王婉柔的方向看过一眼,就麻溜地朝着院门的方向去了。 眼看絮娘已经到了门边,就要拉开门闩,商娇心里一声哀嚎,只能抱头鼠蹿般地跑回自己屋子当鸵鸟去了。 就在商娇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絮娘也拉开了小院的大门。 门甫一开,果然是安思予站在外面。 见絮娘替自己开门,安思予向絮娘浅浅一笑,“有劳周姐姐了。”依旧是一副淡然温和,彬彬一礼的君子模样。 紧接着,他边抬脚进门,边似不经意地问:“商娇回来了吗?” 絮娘闻言一乐,笑道:“咦,今儿怎么这么奇怪?你们昨晚不是一同出去的吗。怎么两人……” 怎么两人今日却一前一后的回来,问出的第一句话还如此一致? 可絮娘的话还没说话呢,便见王婉柔急火火地冲了过来,一把将絮娘挤到一旁,向安思予道:“哦,你便是安大……安公子吧?” 边问,她边睁着一双眼,好奇地将安思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咧嘴笑道:“你是来找东家的?我们东家说她不在呢……” 话音未落,王婉柔已尴尬地闭了嘴,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巴子。 王婉柔啊王婉柔,瞧你那张快嘴啊,说溜了吧说溜了吧! 想她王婉柔以前在睿王府时,怎么也算得上仔细谨慎的人啊,可自从这几年跟了商娇,嘴上越发没把门儿的了。 “哦,原来,她说她不在啊……” 可偏偏安思予听出了她话里的漏处,还一本正经地重述了一遍,一双了然的眼似笑非笑,让王婉柔尴尬得恨不能打个地缝儿钻进去。 更可气的是,被王婉柔挤开的絮娘此时回过神来,竟然又上得前来煽风点火。 “东家说她不在?怎么可能?”她哈哈一笑,全然没有发现王婉柔与安思予之间已尴尬快要窒息的气氛,没心没肺地一指石桌,“她刚刚不是还在……” 絮娘的话在看到空空如也的桌子,与满桌狼籍时,戛然而止。 她挠了挠脑袋,一脸茫然:“……不对啊,东家刚刚还在这儿跟王姑娘你一起吃茶聊天儿呢?就这会子工夫,她上哪里去了?” 然后,她想了一想,突然眼睛一亮:“哦,房里!对,东家肯定回房去了!” 絮娘很为自己的聪明感觉骄傲。转头向安思予道:“我去帮你叫她出来!” 说罢,她看也不看一旁欲哭无泪,一脸无语的王婉柔,径自跑到商娇房间门前,抬手就将房门拍得砰砰作响:“东家,东家,安公子回来了,他有事要找你呢,你快出来一下。” 说完,她等了一下,却没有听见房里有什么动静,于是又拍门道:“东家,安公子回来了,你出来呀!” “东家?东家?怎么了这是?你应我一声啊!” …… 门内,商娇蹲在门外的旮旯处,痛哭流涕地不停画圈圈。 什么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她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周絮娘,王婉柔,这两货凑一块,就是一活脱脱的“井”字! 横竖都二啊! 正哭得晕倒在墙角,门边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不同于絮娘没心没肺将门拍得山响的声音,这一次的声音很温和,很轻柔,却也很坚定。 同时,安思予的声音也在门外响了起来:“娇娇,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这一下,商娇再想当鸵鸟,也再掩藏不住了。 她只得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凌乱的思绪,一把将门拉了开来。 安思予就站在门外,看见她拉开了门,他显然松了口气。凝视着她的眉眼含着脉脉深情,唇角也漾着温柔的笑意。 商娇不敢看他,尴尬地将头转到一侧,却不经意间,看见他身上的衣服。 他依旧穿着昨日那身浅蓝的衣袍,衣服上有些微的褶皱,让商娇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昨日他与她的激情与纠缠…… 情不自禁地,商娇便脸红了起来。 “娇娇……”安思予见了她,情难自抑地上前一步,深情的唤她的名字。 他的心里,有满腹的话,想说给她听。 他想对她说,他爱她。 他想对她说,他知道她忘不掉陈子岩。也知道她与陈子岩的那段惨烈的爱情,对她的伤害有多大。 他想对她说,这一切没有关系,他愿意陪在她身边,一点一点抚平她的伤,她的痛,陪着她慢慢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哪怕……耗尽他这一生一世,他也会等她,也会陪她。 他想对她说,他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只会爱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商娇。 …… 可是,他刚跨上前一步,商娇却似受了惊吓般,连连后退了数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她的脸,她的身体,无不写满了惊慌、失措、不安与抗拒。 安思予一下便愣住了,脚步一僵,原本在路上准备好的说辞,做好的一些心理建设,在这一刻,呼喇喇地倾覆。 347、避情 347、避情 “安……安大哥,我……我现在有些不舒服,有些话,我们可不可以……过几日再说?” 商娇手足无措,也不敢再看安思予,心慌意乱地涨红着脸地嗫嚅道,带着哀求的意味。 安思予自然知道她想逃避。 这是他早已意料到的结果。哪怕他与她经历了昨夜的事,她待他依旧只是大哥,依旧无法面对。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就如被人拿针刺穿了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可终究,只是笑了笑,温柔地道,“好。那大哥等你。待到你愿意谈的时候,我们再谈。” 说罢,他后退了几步,转身径回自己房间去了。 身后,传来商娇长长地松了口气的声音。 安思予突然觉得心间细密的疼越来越大,渐渐扩散到他的全身,疼得他冷汗涔涔。 迅速地阖上房门,他这才重重地倚着门,渐渐滑坐到地面。 明明,昨夜的他还在拼命的说服自己,就当自己是解药,就当是为了救商娇的性命…… 可经历了昨夜的肌肤之亲后,他却发现自己做不到想象中的淡然。 心爱的女子就在自己眼前,就在自己怀里。 她热情如火,不停索取;他情难自抑,不断的给予…… 这样的感觉如此美好,如此真实,如此幸福……仿佛世间上所有的事,都比不上昨夜那短暂的一夜缠绵…… 到底,他后悔了。 他做不到处之泰然,做不到在面对她时,那无法控制的,想要亲近她,与她一生一世生死不离的冲动。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安思予一直在想,他是否应该向商娇表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不容她再逃避。 每个人也许都是这样,越是自己亲近的人,越无法对他开口说出自己最想要说的话。 因为大家都害怕失去。 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些事一旦说出口,也许就再也无法回头。 可两个人的感情,终要有一个人先踏出那一步。 他愿意为了她,踏出那一步。 一如五年前,他没能对她说出的话,无法开口求的婚…… 可到底,在看到商娇的回避与躲避,惊慌失措的那一刻,安思予却又心软了。 到底,他不愿勉强她,不愿看到她眼里的为难,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的拒绝。 若当真是这样,只怕他连陪伴她的资格,将来也不会再有。 想到这里,安思予仰头,也长长地叹息一声。 看着安思予离去的背影,商娇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刚刚几乎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不是不知安大哥对她的感情,她也知道今日安思予来找她,必然也是鼓足的勇气。 甚至,她知道他会对她说什么。 可是…… 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早已无药可医,又如何能负担他这如海深情? 安大哥…… 她该怎么办呢? 商娇懊恼地挠着自己的头发,苦恼无比。 偏生还有个没心没肺没眼力劲儿的人凑了上来,伸长脖子看了看安思予紧阖地房门,又回头好奇地看了看商娇,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东家,你与安公子……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我感觉你们俩怪怪的呢?” “……”商娇抬头,无奈又无语地看了看自己面前一脸好奇宝宝模样的絮娘。 “絮娘啊,”她地拍了拍絮娘的肩,哭笑不得地问,“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么?” “嗯?”絮娘瞠大眼,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仔细地想了想,却发觉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商娇话里的意思。 “东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眨巴着眼,反问道,“猪是怎么死的?……可咱们家没养猪啊!” 商娇顿时晃了一晃,觉得自己血槽已空。 她扶着墙,努力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朝絮娘摆摆手,道:“你别说话,也别理我……让我出去走走……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商娇一摇一晃地出了门。 待在家里,她觉得自己分分钟都有爆血管的可能。 “东家,东家?”絮娘却依然还不罢休,追在商娇背后,絮叨着问,“你刚刚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关门的刹那,商娇听见王婉柔终于忍不住了,低斥道:“……你啊,你就蠢死吧!” **** 出了门,商娇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镇外的小溪边。 小溪靠近镇外的小山,清凉幽静,行人稀少。夏季炙烈的阳光下,溪水潺潺,微风徐来时,溪边柳树阻风摇曳,带着一丝清凉,瞬间吹跑了商娇所有的烦恼。 真是一个让人放下所有世俗繁事,消除烦恼的好去处。 也是商娇多年来,每每遇到烦心之事,总爱来的去处。 商娇于是索性在岸上躺了,阖上眼,准备美美的打个盹儿,再不理心中苦恼之事。 正闭了眼享受着阳光与清风的爱抚,耳边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人慢慢靠近了她,坐在了她的身旁。 “给你拿的。我想,你现在需要这个。”耳边,一个女人温婉的声音响起,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 商娇睁眼,毫不意外地看着王婉柔熟悉的面容,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酒壶。 拔开酒塞,她美美地灌了一口,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啊——痛快!” 王婉柔也在商娇身边躺了,手枕着头,温柔地望向商娇,浅笑着问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令你如此烦恼?” “哪有?”商娇否认。 王婉柔闻言一笑。“娇娇,咱们相处五年,平心而论,你有心事,我如何会不知?”说着,王婉柔笑着,飞给商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你的烦恼,只怕与那位安公子有关吧?” “……咳咳!”商娇又一次呛咳起来。 这一次,她被自己口水给呛住了。 “别,别胡说!”她飞快地爬将起来,向王婉柔轻斥道。 王婉柔哈哈一笑,指着商娇变色的脸道:“看,还说不是!脸都变色了!” “……”这一下,商娇的脸彻底黑了。 王婉柔笑了一阵,又恢复了素日里淡淡静静的模样,朝商娇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商娇撇撇唇,再次躺倒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卧,抬眼一起看天上蓝天白云,云淡风轻。 许久许久,王婉柔轻声道:“娇娇,你与那位安公子的事,我方才已经都听絮娘说了。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 “难道不是吗?”王婉柔反问,“在天都时,你不过是租了他三年房子的租客而已……可他却为了你,连京官都不做了,辞官来到朱英镇这个偏远的边塞小镇,难道他当真只把你当成一般租客那么简单?” “……” 348、祸源 348、祸源 “那位安公子,我是今日第一次见到。但傻子也能看得出,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你。娇娇,我不信他对你的深情,你会一无所觉。” “……” “商娇,我们相处的时日按说也不短了,有些事,你瞒得过其他人,却未必能瞒得过我。”王婉柔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商娇,眼中情不自禁地便流露出一丝同情与怜悯。 “这些年来,你一直苦苦压抑自己,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不敢轻易向任何人畅开自己的心扉。可你毕竟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年轻,也最有希望得到幸福的一个不是吗?絮娘不快乐,可她毕竟成过亲,有过孩子;我不快乐,但也曾经嫁为人妇……唯有你,为何要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如此自苦,甚至不愿给别人、给自己一丝幸福的机会与希望?” “……” 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商娇却依然三缄其口,王婉柔终于急了。 她爬将起来,瞪着商娇,索性直言道:“娇娇,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在逃避些什么?你与安公子昨晚都……都那样了,你难道还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乍听王婉柔这般说,商娇心里一悸,一骨脑地从地上翻身坐起,惊诧莫名地看着王婉柔,“……你,你说什么?” 王婉柔嗔她一眼,看着商娇惊慌失措的表情,了然地道,“娇娇,还想瞒我吗?我只是温吞,但我不傻……我曾在睿王府中待过数年,每回侍寝之后的第二日,睿王总会派人给我送来一碗避子汤……那药的气味,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 王婉柔云淡风轻的说。似乎事隔多年,一切终成前尘往事。 但细心留意时,却总会发现她眼角眉梢间,那一抹掩也掩饰不住的神伤。 商娇恍然大悟。 难怪王婉柔今日会在闻到药味的那一刻,敏锐地问她,昨晚是否被坏人欺侮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安大哥?”商娇试探着问。一说完,便情不自禁地再次红了脸。 一句话,相当于向王婉柔坦承了一切。 王婉柔却一点不感意外。 她解释道:“昨晚我昏迷之前,确信自己听到了秦不言说你中了他下到你茶中的媚.药。可今日你回来时,却是好好的……再加上絮娘帮你熬的药的味道……我就知道,昨晚你彻夜未归,这其中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至于,昨晚与你在一起的那个男子是谁……我只用看安公子回来时,你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就都已经知道了。娇娇,我知道你既然能自称寡妇,必然不会在乎什么名节不名节,但如果昨晚与你在一起的男子,不是你所在乎的人,你岂会如现在这般心慌意乱,又岂会如此苦恼?” 王婉柔一番剖析,令商娇无言以对地羞红了脸,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原来,她想要掩盖的,心细如发的王婉柔早已有所察觉。 “可是我不懂啊,娇娇。安公子他对你的感情,你既早已知晓,况且昨日你们也有了肌肤之亲……为何你还要如此摆明态度的……躲避他?甚至说,是拒绝他?”王婉柔疑惑地问。 如果说当年睿王太过复杂的背景,成为商娇不愿与他纠缠的因素,王婉柔尚能理解。 可安思予为了她,竟能抛下似锦前程,功名荣耀,孑然一身,千里迢迢的来到她的身边,一意追随…… 王婉柔就觉得自己对商娇的做法无法理解。 女人这一生,不就是盼望着能有一个爱自己胜过一切的优秀男子,极尽温柔的疼惜呵护自己,并与自己共度一生吗? 商娇找到了,却还在犹豫什么? “婉柔,”面对王婉柔的疑问,商娇有些艰涩的开口,“有些事,你根本不明白……” “那你就跟我说,让我明白啊!” 王婉柔拍拍商娇的手,轻声抚慰着,语重心长地劝道:“娇娇,你现在已二十有四了,若换作是平常的姑娘,只怕早已嫁为人妇,孩子都能满街跑了……可你呢,除了诺儿,你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可诺儿并非你的亲生孩子啊,况且他的娘还是高小小这样一个犯了大错的人……就算你忘不了陈子岩,可毕竟高小小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你……你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他,而如此自苦!” 商娇闻言,知道王婉柔是在为自己不值,以为是陈子岩辜负了自己,不由一声苦笑。 她抬眼望天,突然觉得天上的阳光是如此刺眼,刺得她竟流下泪来。 “婉柔,其实,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轻声道,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张了张嘴,她想说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竟无语凝噎。 五年了,这个伤痛,埋在她心里,整整五个年头了。 本以为这件事,她只会烂在肚子里,埋进土里,从此再不会有人知道。 可今日,许是因为王婉柔轻风化雨般的关怀与宽慰,许是安思予的突然出现,与昨日她与他的一夜激情让她心烦意乱,不知为何,她竟有了一丝想要与人倾吐这个秘密的渴望。 也许,就如王婉柔说的那般,她太寂寞了。 寂寞得急需一个人,听她倾诉,听她发泄,听她说出自己的苦恼。 她于是咬了咬唇,道:“我曾经做错了一件事,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却又低估了人心的变化。我以为我可以置身事外,不管外界如何逼迫,我都能把握自己的人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却不想,一步行差踏错,终至半生悔恨。” 说到此处,商娇回头,看王婉柔一脸迷惑的神情,笑道,“这些事,只能是我心里的秘密,婉柔,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全部的事情与真相。因为,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你可能会有危险,更有可能会为你我招来杀身之祸。 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从子岩与高小小成亲,再到后来陈家因参与高氏一族谋逆而获罪,子岩身死狱中……造成这一切的祸源,其实是我。” 349、真心 349、真心 王婉柔闻言一惊,不由得瞪大的眼睛:“娇娇,你的意思是……当日陈东家的死,并非是因为高氏一族谋逆的原因,而是……因为你?” 商娇看向王婉柔,无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若没有我,子岩也许便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会一步步陷入别人早为他铺设好的陷阱,不会娶高小小,更不会……因为谋逆之事受到牵连,葬送了家业,也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商娇悲哀地道。 “所以婉柔,你只道我抚养诺儿,为子岩的母亲送终,是因为我感念当日与他的感情……却殊不知,我其实更多的是在赎罪。 因为,若没有我,若没有我当时一念之差做下的错事……他今天也许还活得好好的。他会平平安安的做他的皇商,将陈家的生意壮大,他会有娇妻稚儿,平安幸福的过完自己的一生…… 可他的人生,却在遇到我以后,再也无法改变的,走向了另一个结局……婉柔,你不会明白,你根本不会明白……亲眼看到自己所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甚至……甚至他在临终前都还在保护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说到此处,商娇已泣不成声。仰头,她又大灌了一口酒。 王婉柔心头也是巨震。 当年的事,她在睿王府时已有所耳闻,却不明真相。 这么多年以来,她原也知道商娇心头一直有事,却只道她是亲眼看见爱人死在自己面前,受了极大的打击,所以这些年来再不敢轻易碰触男女情爱之事。 却不料,原来当年陈子岩的死,是另有内情。 不仅如此,陈子岩在死的那一刻,都还在保护着商娇。 这样的爱情…… 悲壮、惨烈,也难怪商娇从此后会一蹶不振,甘以寡妇自居,心甘情愿的做他的未亡人。 思及此,王婉柔长长地叹息一声。 当年的事,她没有亲身参与,自然不知当年的商娇内心是何等的挣扎,何等的痛苦。 王婉柔只能握紧商娇的手,轻声以慰道:“好了,娇娇,当年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商娇却摇了摇头,洒下一串泪珠,苦笑地看向王婉柔,问道:“所以,婉柔,你知道我为何不能接受安大哥的原因了吗?子岩是因我而死的,也是为我而死的,他甚至在死后……都不能敛尸入棺,入土为安。只能以一张破草席卷了尸身,匆匆埋到乱葬岗上……我,我还有何面目,无视他的死,转而投向别的男人的怀抱,追寻我所谓的幸福?” “……” “至于安大哥……是,我知道他爱我。虽然,他一直隐忍不说,可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更知道,他放下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追来这偏远之南秦州,也不过是为了能守护在我身边……可我早已心如死灰,所以他的深情,我注定无法回应…… 更何况,我怕极了有朝一日,他会因为对我的感情,而遭遇与陈子岩同样的命运……婉柔,他是我在这个世间上唯一的亲人,是我在这个世间上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一点温暖……若他,他也和陈子岩一样……我不能想象,我的人生会陷入什么样的疯狂之中……我怕极了!” 说到这里,商娇痛苦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泪如雨下。只是想到安思予有可能因为她的缘故而受到伤害…… 商娇就觉得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王婉柔静静地听商娇叙说着她的伤心,她的害怕,她的恐惧,一时间也是泪水潸然。 她默默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商娇颤抖的,纤瘦而紧绷的背。 原来,这才是她不愿跨出这一步,勇敢的回应早该属于她的幸福的原因。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宁愿不曾拥有。 王婉柔伤感的叹息一声。 转眸,她看向别处,轻飘飘地道:“现在,你总该知道娇娇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了吧?” “嗯?”商娇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突闻王婉柔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不由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向她。 下一刻,当她顺着王婉柔的目光,看向不知何时竟站在她们背后的安思予时,立刻惊吓得全身汗毛竖起,一个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婉柔,你!”半是尴尬半是惊慌地站在草地间,商娇目眦欲裂地怒瞪着王婉柔,气得差点连话也说不出来,泪水与鼻涕和在脸上,说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见商娇瞪着自己,显然气得不轻,王婉柔也站直了身,拍了拍手里和衣上的泥土,笑道:“娇娇,别怪我。我也只是希望你幸福而已。人生苦短,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幸,为何不能让自己的有生之年,重新拥有幸福呢?” 说罢,王婉柔走到安思予身边,侧身向他真诚地道:“安公子,我不知道娇娇究竟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娇娇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而你,你是这个世间上,对娇娇而言最重要的人。希望你可以好好开解她,让她可以放下心结,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安思予闻言,向王婉柔浅浅一笑,执了一礼,“多谢。” 王婉柔点点头,这才信步离去了。 王婉柔这一走,溪岸上便只余了商娇与安思予两个人。 许是夏日的阳光太过灼热,商娇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得吓人。 不敢再面对安思予,商娇转身紧走了几步,却不想正踩在溪边一块松动的石头上,石头一晃,商娇收势不及,只听“哎哎”两声,眼见就要一头栽进水里。 “小心!”背后,却又一只大手紧紧揽住了商娇的纤腰,将她稳稳地拉进了一具宽阔的胸膛里。顿时间,一股属于安思予的,温暖与安心的感觉,立刻将商娇团团围绕。 商娇心里一跳,再顾不上其他,直觉地推开了安思予的手,快步逃离了那令她心跳到差点窒息的怀抱。 紧紧环住自己,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退离到与他相对较远的草地上,她这才放下心来。 “谢谢大哥。”她背转身,尽量冷静而克制地道,“时候也不早了,诺儿该放学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拔腿就想逃离这里。 “娇娇!”安思予却在她身后唤了一声,成功地令商娇逃离的脚步顿了顿。 安思予一步一步走近她,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瘦弱的脊梁微微颤抖着,弯成一种防备的姿势,心里也是一痛。 350、不宣 350、不宣 他停在商娇的背后,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抱抱她,却又陡然停住,蜷缩成拳。 “娇娇,我……”他微微启唇,正欲往下说—— “大哥,”却听到商娇用一种几乎冰冷的声音向他道,“大哥想说什么,商娇不是不懂。但我刚刚的话大哥也听见了,这些话皆出自我的真心。大哥,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称得上最亲的人,也是我唯一的一点温暖……我不想因为昨日的事情,让你我从前的情分化为乌有……所以,若大哥当真怜我惜我,就请忘记我们昨晚的事情,就让我们把一切都当作不曾发生过,可以吗?” 商娇的一席话,不啻一盆冷水浇头,瞬间熄灭了安思予心头烈火燎原般的爱意,让他的心瞬间如坠冰窖,痛不可遏。 安思予的身体晃了一晃,双手不由拳握,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个结局,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在他心里,依旧存了一个小小的希望。 他希望五年的时光,至少可以冲淡一点陈子岩的死,在商娇心里留下的伤痕,可以让她至少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他们有依旧幸福的可能。 可当他亲耳听到商娇如此冰冷的拒绝,他才终于清楚的知道,原来这个可能,根本没有可能。 陈子岩的死,商娇不仅没有淡忘一分一毫,反倒成为了她心里永恒的殇。 更可悲的是,安思予发现,现在的商娇,伤痛的不仅是陈子岩的死,更怕因为有人爱她的缘故,而重蹈陈子岩的覆辙。 所以,她不是在拒绝他,她是在拒绝所有的人。 而他,无力改变她的执拗的想法。 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想通这一层,安思予默默地垂下了头。好半晌,他缓缓地、沉沉地回她道:“好……昨晚的事,大哥答应你,永不再提。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 从此后,他依然是她的安大哥,是她这个世间最亲近的人,是她的下属…… 如此,就好。 只求,她还能让他陪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尽自己所能,替她挡去所有来犯的危险与伤害。 可是,即使他愿意退到了原本的位置,即使他什么也不再求,即使他卑微得已低若尘埃…… 商娇却依然不愿放过他。 听到安思予应她,她点点头,转过身去,终于愿意直面安思予佯装平静的面容。 她缓缓上前两步,与他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面容沉静,冷静地道:“……还有,请大哥答应我,离开这里。” 短短一句话,令安思予眉间一跳,心头一寒。 但他依然扬起笑,似很平常地点点头,若无其事道:“好。大哥也知道,我一个男子,住在你那里,况且你家中还有另外两个女子……这确实多有不便。那大哥听你安排,明日便住到明心酒楼或布庄上去,好吗?”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他只希望,商娇刚刚的意思,不是在赶他走…… 只要,她能让他留在她身边,在他时时可以看见的地方,他就别无所求。 真的,他别无所求。 可是,迎接他的,是商娇为难的垂头,与一径的沉默。 商娇知道,安思予如此聪明,不是听不懂她刚刚话里真正的意思。 可他眼中明明已泛起绝望,却依然装作若无其事,假装听不懂的求证——或者说,是变相的哀求。 安思予这般的装傻充楞,让商娇心头不忍,痛入骨髓。 可她依然狠下心来,向安思予摇了摇头。 “不,大哥,你误解了我刚刚话里的意思。”她面容不变,依然冰冷地、狠心地道,“我刚刚是说,请你离开南秦州,离开我的身边,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地方去。” 商娇的话如冰如刀,断绝了安思予心头唯一的一丝希望。 安思予身体又几不可见的晃了一晃,却在瞬间出离的愤怒起来。 “为什么?”他猛地抬头,厉声斥问着。脸上的绝望与伤心再掩藏不住。 他一步步上前,逼近商娇,满含着不信与疑惑:“娇娇,你为何非得这般狠心地将我往外推?我明明都已经答应你了,昨晚的事,我此生再不会提;对你的感情,我也愿意永埋心底……我甚至愿意遵你所愿,离你远远的,不与你朝夕相处,令你为难……可即便这样,你也不能容我,容我在你身边,远远的守着你吗?” 话音落地时,安思予红了眼眶。“娇娇,你我相识八载,我竟不知,你竟也有如此狠心的一面……” 想到这里,安思予不由深深的怀念,当日安宅初见时,那个头上覆着厚厚的刘海,梳着两条小辫儿,笑起来眉眼弯弯,俏皮可爱,又不谙世事,心地纯良的少女。 那时候,明明他被人践蹋,人生陷入从未有过的低谷…… 可每一日,当他看见她眉眼俱笑的模样,听着她关心自己的话语,就觉得阳光普照,天蓝云舒。 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啊! 可曾几何时,心底的那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却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满心疮痍与伤怀的女子? 曾经的单纯笑容,早已消失不见。曾经的善良纯真,变为了伤人伤己。 明明只有八载的时光,明明眼前的女子,连模样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可为何他却觉得,她的心早已如无波古井,毫无一丝生气? 那个让他宁愿抛却荣华富贵,跨越千山万水,也要执意前来寻找、守护的女子,早已消逝不见。 思及此,安思予心头剧痛。 他一个大步上前,将商娇狠狠地揽进自己怀里,心里的绝望与痛楚,令他全身发颤。 “不……娇娇,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在她耳边低吼,如负伤濒死的小兽,发出阵阵嘶鸣,“娇娇,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爱你啊!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可到底,这番话,安思予没有说出口。 也不敢说出口。 他怕,怕以商娇现在的绝情,一旦他将这番话说出了口,她与他…… 便真的只能形同陌路。他恐怕连唯一一丝留在她身边的机会,也没有了。 所以,他浑身打颤,咬紧牙关,也没有将那句话在冲动之下宣之于口。 351、驱赶 351、驱赶 “不……娇娇,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在她耳边低吼,如负伤濒死的小兽,发出阵阵嘶鸣,“娇娇,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商娇伏在安思予宽阔的胸膛,听着他闷声一字一句的说着撕心裂肺的话,以及最后终未能说出口的,他与她心中都明白的那几个字…… 她心中痛不过抑,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他爱她,她再清楚不过。 可她也再清楚不过,她配不上他,也许不起他未来。 他是大魏朝的中书令、大学士,兼当朝唯一的太子的少傅,他应该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纵然他现在辞了官,可依胡沁华对他的信任与重用,只要他愿意回头,他依然可以拥有这一切。 更何况,他那么好的一个男子,更应该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一段琴瑟合鸣,无比美满的婚姻。 而这些,哪里是早已心如死灰的商娇能许得起他的? 她只是一个贱籍的行商之人,只是一个所有人都认为的寡妇,她甚至还有一个不是亲生却永不能放下抚养重责的诺儿…… 她的安大哥,她许不起他。 所以,她只能狠心的将他拒之千里。 就算不为他的前程计,也应该为他的幸福计。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 所以,商娇使劲地将眼中的泪水眨去,自安思予怀中伸出手去,重重地将自己推离出安思予的怀抱。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安思予依旧双手环抱,保持着将她抱在怀中的姿势,眸底去是无比的绝望……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动与伤痛全部掩去,却依然笑得平静。 “安大哥,你应该成亲了。”她淡淡地道。 “什么?”安思予猛地抬起来,满脸诧色地望向商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商娇低头,咬了一下唇,狠了狠心,转而背对着安思予道:“大哥之所以这么久以来,不能忘情于我,便是因为你还没有娶亲,所以你并不知道,世间上比之商娇好上千倍万倍的女子,太多太多了。大哥若成了亲,有了家世,自然便会将我淡忘…… 真的大哥,你相信我,世间上的一切感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逝、淡忘的。这样,当你有朝一日醒悟过来,就一定会为自己今日的执着、冲动而感到可笑与不值……更会善待自己的妻子,与她一生一世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身后,安思予沉默不言。 商娇长长吐了口气,又强笑着道,“所以大哥,不要再将全部的心思只放在我的身上了。我的心,早在子岩死去的时候,便跟着他一起死去了。这一生一世,我只愿替他抚养、照顾好诺儿,看着他渐渐长成,看着他成家立室,看着他重新接掌陈氏的家业……我便于愿足矣。而其他的,我不愿再想,也不会再想。” 商娇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完,便觉得刚刚因安思予而有的软弱又化作了刚强。她又转过身,看向安思予一脸的灰败与面无表情,笑着向安思予挥了挥手。 “所以大哥,回去吧。回到本该属于你的世界,你的天地里。忘记我,也忘记这里的一切。大哥,我祝你一生一世幸福、快乐。” 说完,商娇也再忍不住心中的激动,迅速红了眼眶。但她却依旧漾着笑,用最坚定的心,与最美的笑,告诉安思予她的决心。 也向她这世间上最好、最好的安大哥,告别。 安思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他轻声道,“娇娇,你知道,大哥永远不会拒绝你。所以这一次,如果这是你要的……那大哥……答应你,我这就离开!” 话音刚落,一滴泪自安思予的眼中溢出,在他白玉般苍白的脸上蜿蜒而下。 他慢慢退,慢慢退,一双温柔的眼中满含着绝望,深深地看着商娇同样苍白的面容,似要将她镌刻进自己心间。 然后,倏然转身,疾步离去。 商娇静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安思予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终至消逝不见。 她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慢慢地蹲下身子,手捂着眼,撕心裂肺的哭道:“大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 虽然许不起你幸福,可我依然唯愿你幸福。 所以,我只能将你赶走,将你驱离我的身边……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全,不会因为我,而有重蹈子岩覆辙的一天。 还有,你会继续飞黄腾达,实现你的理想与抱负的同时,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这些,才是你应该拥有的幸福的人生。 所以,大哥,对不起。 忘了我,你一定要忘了我。 …… 大哭一场过后,商娇筋疲力尽,整个人也似迷迷糊糊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斗志一般, 她重新躺回草地上,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便日是日头西斜,鸟雀归巢的黄昏时分。 尽管安思予的离去,令商娇无比神伤,但一想起诺儿,商娇突然哎呀一声,翻身坐起。 这个时候,诺儿应该放学回家了吧? 他前日才认了安思予做爹爹,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拥有了父爱,若今日他放学回来,看到安思予走了…… 小家伙心里指不定会如何伤心呢! 想到这里,商娇觉得不妙,直觉地赶紧往家里跑,想赶在诺儿回家,发现安思予离开之前,先安慰诺儿一番,免得诺儿太过伤心难过。 一路小跑回家,商娇早已大汗淋漓,眼见家门就在眼前,她正准备上前唤絮娘开门,却听见院子里早已传来一阵惊恐的大叫声。 “……诺儿,你别做傻事啊!”王婉柔惊慌的大叫。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先下来啊!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奶娘也不活了呀!”絮娘的声音里也早带了哭腔。 “是啊诺儿,你先下来,咱们有话好说!”就连安思予的话语中也带了一丝焦急——安大哥他……竟还没离开? ……可是,这里面闹闹哄哄的,是出什么事儿了? 诺儿……诺儿在做什么? 商娇心头一急,急忙抡起拳头,对着朱红的大门便一阵乱砸:“絮娘,婉柔,开门呐!里面出什么事儿了?” …… 352、跳井 352、跳井 商娇的敲门声凌乱而刺耳,在黄昏宁静的小镇上,显得惊心动魄。 很快,门便被人一把拉了开来。商娇像一只没头苍蝇一般一头栽了进来,额头涔涔地冒着冷汗,一把扶住前来开门的絮娘,见她急得眼泪汪汪的模样,商娇心里顿感不妙。 “诺儿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她疾声问道。 絮娘赶紧抹了一把眼泪,一双眼睛急得通红,却在看到商娇时又流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双手作揖地谢道:“谢天谢地,东家你总算回来了。你快去看看诺儿吧……他刚放学回家,正撞上安公子收拾东西想要离开,他……” 絮娘话未说完,商娇已一把抛开絮娘,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冲入了院中。 进到院中,商娇循声望去,仅看了一眼,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吓得头皮一麻,头发差点根根倒竖起来。 “诺儿,你在做什么?”她厉声喝问。 小院的墙角处,有一处小小的水井,井口处逼仄狭小,仅容小院的人掷桶打水,但因为靠近水源,取水方便,这也是当初商娇选择租下这住小院作为住处的原因。 但这样一口小水井,对商娇这般的大人自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却对年仅五岁的诺儿而言,是个极端危险的地方。 所以,自从入住到小院之后,商娇便很刻意地用一块厚实些的木板将水井的井沿给盖了起来,平素也一直教导着诺儿不可去水井边玩耍,谨防诺儿年幼不懂事,万一失足落入井里,只怕会出大事。 而诺儿也一直很懂事,自他小时候商娇教育过他不能靠近水井后,他也知道危险,所以从未主动靠近过院墙附近。 可眼下,令商娇心惊胆颤的,却是诺儿竟然跨过了水井,将两条萝卜般壮实的小腿骑坐在井沿内侧之上,背靠着院墙,还在哭天抢地的抹泪。 一个不慎,万一他顺着井沿滑进了井里…… 一想到这个可能,商娇心里登时警铃大作,吓得腿下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诺儿,诺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她颤着声问,生怕声音大了点,惊着了诺儿。 诺儿却扁了扁嘴,怨怼而愤然地看了一眼商娇,一双大大的,天真的眼睛立刻便滴下两滴泪来。 “娘,你为何要赶安爹爹走?”诺儿张口,边哭边稚声稚气地问。 商娇闻言迅速地看了安思予一眼,却见他也正无措地看向她,心里不由又惊又急。 她佯笑着,蹑脚缓缓靠上前两步,轻声安慰诺儿道:“诺儿乖啊,别动……你听娘说,不是娘要赶你安爹爹走……是安爹爹他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办,这才要着急着走的……” 边说,她又慢慢靠上前两步,向诺儿伸出手去,笑道:“乖诺儿,听话,快下来……你这样会吓死娘的……” 奈何听完商娇与絮娘的话,诺儿不但没有下来,反而小身体动了动,“哇”的一声哭将开了。 边哭,他边指着商娇骂:“娘坏,娘骗诺儿!你们都在骗诺儿!昨晚安爹爹明明告诉过诺儿,他来这里就是来寻娘的,他不会离开诺儿……可今天他就要走了……不是娘你赶他走的还有谁?哇……娘坏,娘坏……” 诺儿的哭诉声声声刺耳,商娇听在耳里,心里也如被刀扎了一般,疼痛异常,却一下子连张口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了。 絮娘此时也上得前来,抹着眼泪又是作揖又是求爹爹告奶奶地求道:“是啊,诺儿,奶娘的心肝宝贝儿……你快下来啊!你这要是不小心……奶娘也不要活了,呜呜……” 话音未落,絮娘便捂着脸,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再也说不出话来。 婉柔见状,赶紧也跨上前几步,朝诺儿焦急地道:“是啊,诺儿,你先下来好不好?你有什么事,可以下来再当着你娘的面,跟你娘好好说……你现在这样,是想吓死你娘跟你奶娘么?” 诺儿却伸出手去,一指脚步越来越靠近井边的王婉柔与商娇,娇声怒道:“你们别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就真跳下去了!” 说罢,他当真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小短腿,小手扒着井沿,作势要往下跳。 商娇与王婉柔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两魄,不约而同的赶紧又退了回去。 “诺儿,你到底想怎么样?”待回过神来,商娇不禁大怒,眼瞪着诺儿,厉声喝道。 诺儿闻言一扁自己的小嘴巴,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 “我不想怎样,我只是不想让安爹爹走……娘,你为什么要赶安爹爹走,为什么要赶安爹爹走?娘,诺儿只是不想没有爹爹啊……” 说到这里,诺儿再忍不住,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边哭,诺儿边又道:“娘,诺儿为什么一生下来就没有爹爹啊?娘,你知不知道每一次诺儿在学堂里,被其他的同学嘲笑,说诺儿是个没有爹爹的野孩子时,诺儿心里有多伤心,有多难过啊?为什么镇上的孩子们都有爹爹,却偏偏诺儿没有爹爹?娘,为什么诺儿没有爹爹啊?” 诺儿哭得撕心裂肺,却浑然不知他的一声声质问,听在商娇的耳里,却如万箭穿心,疼得她差点昏死过去。 从来,商娇都以为不管诺儿有没有爹爹,只要有她伴在诺儿身边,给予他足够的母爱,总能弥补子岩在诺儿生命里缺失的那一部分。 却不曾想,不管她给予了诺儿多少的怜爱,但诺儿生命里,来自于父亲的爱,却终是不能弥补的。 这是她亏欠诺儿的,并且一辈子也弥补不了的。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心中大恸,眼泪迅速漫出了眼眶,却又只能生生忍住。 现在不管怎样,将诺儿救下,才是当务之急。 商娇于是向一旁的安思予抛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安思予敏锐地察觉了,几不可觉地向商娇微微颔了下首。 商娇于是心下大定,又上前了两步,向诺儿伸出手,装作若无其事的哽着声道:“……诺儿,你先下来好不好。只要你下来,你要什么娘都答应你,好不好?” 诺儿却强着脖子,边哭边道:“我不!我才不相信娘的话!娘答应诺儿很多事,可统统都没有做到过……” 一句话,说得商娇颇为汗颜。 因为,她确实有很多曾经答应过诺儿,却又食言的事。 353、留下 353、留下 比如,她曾经答应诺儿,待休息之日,带他去镇外游外,可却因她太忙,总是将游外的日子推了又推,最后不了了之; 比如,她曾经答应过诺儿,他若会背夫子教的某篇文章了,便带他去镇上挑一把他喜欢的小弓箭。可最后待得诺儿好不容易会背了,商娇却又担心诺儿玩物丧志,最后将答应送给他小弓箭硬改成了书本笔墨。 …… 如此种种,不胜繁数。 却不曾想,当初自己的无意的举动,却伤了诺儿小小的心灵,让他不再信任自己。 而此时,诺儿还在哭着,边抹泪边道,“……诺儿只是想要安爹爹留下来,诺儿是想要安爹爹留下来而已嘛……安爹爹多好啊,他第一次与诺儿见面,就告诉诺儿文章不是用来背的,是用来明理的,他不会像娘、像夫子一样逼迫诺儿读书、背死文章…… 还有,他一来就替诺儿查清了陆天博的事,没让陆天博冤枉诺儿……他昨晚还陪着诺儿睡觉,跟诺儿讲有趣的故事……不像你还有干娘、叶叔叔……每次诺儿想听故事,你们总是支支吾吾,连编一个完整的故事都编不出来……对,还有奶娘,她倒会给诺儿讲故事,却每次只会讲鬼故事,吓得诺儿晚上都睡不着……” 这一下,在诺儿声泪俱下的控诉下,不止商娇,就连王婉柔与絮娘也颇为汗颜地低下了头。 商娇不由无可奈何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感觉自己想找个地缝给钻进去。 然而说是迟到时快,就在诺儿专注于控诉自己遭遇,竭力想留下他的安爹爹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安思予已一个闪身,迅速上前,伸手一下抱住了诺儿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一带—— 但听诺儿“啊”的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落入了一具宽阔的怀抱里,双双撞倒在墙角处的泥地中。 安思予紧紧地护住诺儿,用自己的背抵抗着地面的冲击,终于平安地将诺儿救了下来。 三个女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了一呆,继而纷纷惊叫一声,扑上前去,争先恐后的想要去察看诺儿的情况。 商娇冲在最前面,一把从安思予怀中接过了诺儿,将他小小的身体紧紧拥在自己怀里。 “诺儿,诺儿,你还好吗?”她上上下下地将诺儿彻底检察了一遍,着急的询问着,激动与惊吓令她浑身发颤。 “是啊,心肝呐,你有什么事没有?”絮娘也赶了过来,边抹泪边与商娇一起察看诺儿的状况。 王婉柔也挤身进去,不断的询问诺儿是否受伤。 由始至终,谁都没有注意一旁的安思予。 安思予默不作声地爬起来,正想悄悄退开,已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诺儿却一眼瞟到了正要离去的安思予的背影。 “安爹爹!”诺儿一声疾呼,挥开三个女人的缠问,迅速地向安思予奔了上去,一把将他的腿紧紧抱住,“安爹爹,安爹爹……”他仰着头,泪流满面地看向安思予,“你不要走,不要离开诺儿,好不好?诺儿不想让你走……” 诺儿的哭声这才惊动了三个女人,商娇站起身来,默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百般滋味一时涌上心头。 安思予被诺儿几乎执拗的抱着,想迈腿又迈不出步去,不由有些无奈,又有些为难。 他于是抬眼,向商娇投去深深地一眼,却见她只是僵在原地远远看着,却不曾上前与他说上一句话,心里也是一痛,遂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诺儿的头。 他眼里充泪,却依然佯装着笑意,轻声地安慰着诺儿道:“诺儿乖,安爹爹真的如你娘说的那样,有事需要离开一阵子……待安爹爹将来得了空,会回来看你的,好不好?” 诺儿听了他的话,却依旧摇头,狠狠地摇头。 “不要!诺儿不信!安爹爹昨日才跟诺儿说过,你此次来就是来寻我娘的,你说你会一直在诺儿与娘的身边,保护着诺儿跟娘,不会再让别人欺负我们……为何才过了一夜,你却突然有事要离开?一定是娘赶你了,一定是!” 诺儿哭得涕泪纵流,哀哀地乞求着,“安爹爹,你不要走……诺儿知道,你这一走,诺儿就再也见不着你了……安爹爹,你说过的,诺儿没有爹爹,你就是诺儿的爹爹……你才答应过诺儿的,你就忘了吗?” 诺儿以死相逼的想法没能实现,小小的孩子心里一直满是绝望,早已哭得声嘶力竭,连嗓子也哑了几分,却依然一声一声的哀求着安思予,不肯让他离开。 安思予见状鼻子也是一酸,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感伤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些。只能伸出手去,将诺儿小小的身体紧紧拥住,沉默无言。 王婉柔与絮娘早已站起身来,一左一右走到商娇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紧紧相拥的一幕,也不禁红了眼眶。 最后,王婉柔抽了抽鼻子,轻轻地拍了拍商娇的肩。 “娇娇,世事多艰,能有一个人如此爱你,愿意舍下一切追随于你已是不易。你便是一时不能接受他,也请你不要拒绝他的这番深情……更何况,安公子才来几日啊,诺儿便如此喜欢他,亲近他,这难道不也是天生的缘份?你当真想让诺儿在一个不健全的环境下长大,一辈子连个能替代他爹爹爱他的长辈也没有么?” 王婉柔轻声苦劝着,却字字扎心,让商娇在理智与情感的拉扯中,既痛苦又为难。 其实,除去诺儿,她又何尝真心的想赶安思予离开? 她只是……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而已。 她已欠他太多太多,今生今世,恐怕都难以偿还了。 可偏偏,王婉柔并不知道她已濒临动摇的边缘,还在继续向她施加着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这一次,诺儿可以为了他的安爹爹,闹出这么惊心动魄的事儿来,若将来安公子走了,他再闹出什么动静来,咱们可怎么办?” 商娇突然感觉自己崩溃了。 她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猛然发飚暴走了。 “好好好,我不管了……想留下就留下吧!你们闹得我简直脑仁儿疼!”她大吼一声,然后转身,疾步跑回屋里,迅速地阖上了房门。 谁也不知道,就在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商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卸下了全身的防备,她突然再无半分力气。倚了步,慢慢滑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哭着哭着,她却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原本在小溪边赶走安思予之后,便一直隐隐作痛的,空荡荡的心,竟忽然觉得又满满当当起来。 354、助攻 354、助攻 而商娇不知的是,就在她躲在房里又哭又笑,又难过又安心的时候…… 在听到自己的娘终于愿意留下安爹爹后,陈诺紧紧抱着安思予的脖子,伏在他宽阔的背上,仰起满脸是泪的小脸,向着王婉柔轻轻地眨了眨眼。 那模样,分明是个得意的鬼灵精的模样,哪里还见得着半点伤心难过的影子? 王婉柔接收到了,赞许地向诺儿飞了个小眼神儿,悄悄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两个人,俨然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其实,今日这场闹剧,不过是王婉柔与诺儿俩人一起,布下的一个局而已。 目的,不过是帮商娇留下安思予。 早在王婉柔离开,留安思予与商娇二人独处之时,王婉柔便对商娇做出驱离安思予的决定一点也不感意外。 商娇不是不接受安思予,她只是一直接受不了陈子岩是因她而死的事实。 所以,她一直的逃避,害怕,恐惧,不安……皆来自于她怕有朝一日,再有一个爱她的,她爱的人,会因她而死。 这是商娇的心结,五年来一直未能解开的心结。 王婉柔不知此事的源头,也不知如何能帮商娇摆脱这个心结,但有一件事她却是无比清楚,那就是——若商娇此次真赶走了安思予,将来她必会后悔! 所以,当她在回家不久,便见到安思予赤红着眼,急急地赶回小院自己的房间时,她的心莫名的“咯噔”了一下,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王婉柔急急地跟着安思予进到他的房间,站在房门外,看着安思予整理收拾自己所带来的行李与物什,急切地询问道:“安公子,你这是做甚?你……你是要离开吗?” 安思予闻言手下一顿,片刻沉默后,他继续开始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只淡淡地自鼻中“嗯”了一声,“娇娇她……让我今日便离开这里……” 王婉柔预感成真,心里已是大急,再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赶紧走进了安思予的房间,着急地道:“……那,那你当真就这么离开了?还是……你准备重新租个房子……” 安思予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绝望与神伤,犹自收拾行李,看也没看王婉柔一眼。 “不,娇娇让我今日便离开南秦州,离开她……而我……我不能不答应她……” 王婉柔听到安思予的话,心里当真是又气又急,不由跺脚急斥道:“哎呀!这个娇娇,她糊涂啊!” 安思予闻言苦笑一声,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总是这样,既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而我,我所能做的,永远只能是尊重她的决定……” 说着,他长吸了一口气,又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王婉柔见状,想劝,却又无可奈何,毫无一点办法。 两个当事人都已经做了决定了,她一个外人,还能有何办法去挽留? 正当王婉柔急得团团乱转,却苦于无计可施之时,安思予忽然自桌案上拿起几本书,郑重地走到王婉柔身边。 “王姑娘,谢谢你今日带我去找娇娇,让我与她将话说得明白了……我昨日曾答应过诺儿,将来要辅导他读书学习的……可如今看来,到底是没有这个机会再教他了。但既然这孩子亲近、投缘,又唤了我一声‘安爹爹’……临到走了,我想我至少为他留个念想也好。 这几本书,是我为官之时,博览群书,所记下的一些心得与见解。现在诺儿还小,可能看不懂,但将来……也许他能用得着。” 说着,安思予郑重地将手里的书本送到王婉柔的眼前,执了一礼,轻道:“待我走后,就有劳王姑娘将这些书交给诺儿,就说……是他安爹爹赠给他的临别的礼物吧。” 王婉柔伸手,自安思予的手里将书本接过,见他转身又径自开始收拾东西,突然福至心灵,一道灵光自脑海里掠过。 对啊!她没有办法劝商娇留下安思予,但有一个人一定可以! ——诺儿! 就凭商娇对他宝贝的程度,若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令商娇就乖乖改变主意就范,就那非诺儿莫属啊! 更何况,就如安思予所说的,诺儿与他亲近、投缘,他才来两三日工夫,诺儿便已改口唤他“安爹爹”…… 要知道,就连带了他五年,看着他从襁褓的婴儿,到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的叶傲天,诺儿都从不曾唤过一声“爹爹”呢! 由此可见,诺儿是有多喜欢安思予! 若让诺儿知道他喜欢的“安爹爹”就快被他娘给扫地出门了…… 她就不信,依诺儿的个性,还能不闹得商娇回心转意! 思及此,王婉柔便不动声色,慢慢地退出了安思予的房间。 她匆匆找到正要出门去接诺儿下学的絮娘,悄声嘱咐道:“絮娘,今日便由我去接诺儿下学吧。你在家守着安公子,在我接诺儿回家之前,务必不能让他离开了!” 絮娘甫见安思予回来便开始整理行装,也知事情不好,心里也正着急无法。如今见王婉柔有了主意,自然连连点点头,悄悄将王婉柔送出门去,道:“姑娘快去快回,我必不让安公子走便是。” …… 在接了陈诺下学回家的路上,王婉柔趁着四下无人,蹲下身去,悄声问诺儿道:“诺儿,干娘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实回答干娘——你可当真喜欢你安爹爹?” 陈诺此时正因下学回家可以见到自己的安爹爹而兴奋呢,听闻了王婉柔的话,顿时连连点头,昂首笑答道:“自然!干娘,我可喜欢安爹爹了!他昨日替我解了陆天博冤枉我的事,现在在我们学堂,同学们都当他是个英雄一般的人物呐!今日我说我成了安爹爹的义子,同学们可羡慕死我了!” 王婉柔闻言,顿时安下了心,也不赘言,又赶紧问道:“那……若有人赶你安爹爹离开你呢?” 陈诺闻言,一下子便呆愣住了。 “谁,谁会赶我安爹爹走啊?”小小的陈诺不敢置信地问,“不,不可能!我安爹爹可是曾在京城中做过大官的人,谁有这个能耐可以赶走他?” 王婉柔又道:“可若这个人,是你娘呢?” “我娘?”陈诺闻言,大大的眼睛里更是疑惑与不解了,“我娘为啥要赶安爹爹离开呢?” 王婉柔摆摆手,道:“这些是大人的事,诺儿还小,有许多事你还不懂……你只需回答干娘,你想不想你安爹爹离开你?” 诺儿闻言,立刻将小小的脑袋摇成的拨浪鼓,“诺儿当然不想啦!诺儿好不容易才有了爹爹,自然一刻也不想离开安爹爹了……” 得了诺儿的话,王婉柔终于放下心来。 她点了点头,向诺儿勾了勾指头,示意诺儿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道:“若你不想你安爹爹被你娘赶走,那你便要照干娘教你的方法去做……” …… 355、真相 355、真相 于是,便有了诺儿跳井的一出闹剧。 商娇最终也终于如他们所愿的,没能成功赶走安思予。 为这件事,一大一小两个共谋者很是沾沾自喜,得意得很。 却殊不知,安思予在紧紧拥着诺儿小小的身体,感动得无以复加的同时,唇角那扬起的一丝莫名的笑意。 不管商娇如何驱他,赶他离开…… 但到底,他当初既然破釜沉舟地选择辞官,追随她而来,就从未想过要离她而去! 谁也不能让他离开她身边,即使是商娇——也不能! 所以,他故意让王婉柔看出他心底的难过,故意在她面前收拾行李,故意向她提及商娇赶他离开的事…… 更在王婉柔急得无计可施时,将那几本书送到她手里,嘱她送给与他“亲近、投缘,唤他‘安爹爹’”的诺儿手里…… 然后,他在听到王婉柔急切离去的阖门声后,继续安之若素的收拾他的行李。 尽管他的行李其实只有些四季的衣物,其余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 但他就是收拾了很久很久,也没能收拾完。 直到王婉柔带着诺儿匆匆地赶回来,正好“撞见”他提着行李想要离开。 所以,在所有人看来,安思予其实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可是,安思予这样做的目的,只想陪在商娇身边,哪怕她永远不会给他回应,哪怕她永远对他置之不理…… 但只要他能陪在她身边,守护着她,他就甘之如饴。 为了这个目的,他不介意借力打力,小小的利用一下周遭的人。 但关于诺儿今日跳井的举动…… 想到这里,他脸一沉,一把将诺儿自肩上扯了下来,翻带到自己大腿上,让他小小的屁股朝向自己。 “安爹爹?” 刚刚还在为自己成功扭转了娘亲的想法,留下了安爹爹而颇洋洋自得,沾沾自喜的陈诺还没回过神来,便突然被倒了个个儿,趴到了安思予的腿上…… 他抬起头来,满是疑惑不解地扭头去看向自己的“安爹爹”…… 却只听“啪”的一声肉响,诺儿便觉自己屁股上传来了一阵巨痛,忍不住“嗷”的一声嚎叫。 “安爹爹,安爹爹……”诺儿大呼,手舞足蹈地在安思予腿上拼命挣扎。 有没有搞错,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明明刚刚才帮了安爹爹的忙,替他搞定了要想赶他走的娘亲啊! 可他现在……居然打自己屁股? 陈诺还没回过神来,屁股上又挨了重重一掌,紧接着,又是第二掌,第三掌…… 边打,安思予还边说:“臭小子,谁教你以跳井来威胁你娘的?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你当真落到了井里,你还要不要你娘活了?你既唤我一声安爹爹,那安爹爹今天就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诺儿这才反应过来安爹爹打他的原因,不由痛得嗷嗷乱号,抬起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王婉柔。 接收到诺儿发来的求救信号,王婉柔眉毛像波浪一般滚过一轮又一轮,然后…… 她抬头望天,佯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径直走开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诺儿傻了。 大人的世界,果然满满的套路,满满的坑啊! **** 两日之后,朱英镇的明心酒楼与明心布庄内的所有工人都同时收到了一纸亲自由东家派发的公函。 公函内以极正式的语气,任命一个名叫安思予的男子为两个商号的大掌柜,替东家掌管并全权处理一切对外事宜,而东家商娇则只掌控全局,凡各属部下有事,均交由大掌柜处理并上报东家作最后的定夺,有其余管事及下属员工均无调动。 此任命一出,两大商号的员工除叶傲天与王婉柔外,皆震惊莫名,不知这凭空冒出的安大掌柜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引得东家主动放权于他,自己则主动退居幕后,不再过问业下所有事情。 而更令大家感觉奇怪的是,对于安大掌柜的到来,叶傲天与王婉柔两位主管也并无半分被夺权之后的不悦,反倒主动将自己手中处理的事务交到他手上,由他批阅处理,并很快下达实施……似乎对于他的到来,反倒很是高兴。 而安思予到来之后的半年中,便出手处置了许多一直未能解决的事务。 1,鉴于明心酒楼生意向来很好,每至午时及傍晚,食客总是觅不到位置的情况,安大掌柜迅速做出决定,将明心酒楼的业务一分为二,火锅与酒楼分为两处,原酒楼改为只作炒菜生意的酒楼,一楼作为大厅,接待平常百姓用餐;二楼则重新装璜,改为包间,专门用于招待一些有钱的来往商贾或南秦州的守将们在此用餐。 而原来的火锅店则另觅新铺,重新开张营业,并引入竞价机制,鼓励一些价廉菜鲜的附近农家直接将菜、新米、新油送入明月火锅店中,择优购进。 不仅如此,就连酒楼与火锅店中的上至大厨下至伙计,每周改良或自创一道新菜,加入业绩考核。每月入选菜式最多,最受食客欢迎菜式的员工,可获得一笔不菲的钱财作为创新奖励。 如此一来,无论是火锅店还是酒楼,每月都能推陈出新,用最新鲜的菜、最好的式样,留住食客。 2,关于明心布庄生意虽好,过往却一直因要价太低而赚钱不多的难题,安大掌柜也迅速提出了整改方案。布庄如今不仅依旧按低价卖布给百姓,还推出了高端的成衣定制服务。安大掌柜要求各织坊的女工们集思广益,开拓思路,织出最美丽奢华的布匹,由大家自己设计草稿,制出自己认为最美的成衣式样、花样,最后将定稿统一上交于他,交由东家商娇定夺,一经采用,同样也按创新奖励,给予大笔钱财以资鼓励。而采用样式最多的女工则升任为工长,专司成衣制造。 由此一来,不消多时,明心布庄设计推出的成衣便很快打进了朱英镇乃至整个南秦州的富人圈子里,成为有钱人家最喜穿着的成衣品牌。并很快由南秦州向周遭各郡县州府辐射开来,成为许多商贾竞相前来合作与购买的首选,订单也纷至沓来。 而这些订单中,最为显眼的,则是来自南秦州军营采办的将士们入冬之后的衣物所需。 自此,商娇的明心酒楼与明心布庄两大商号,成为南秦州境内最大的酒楼与布庄商号,以后数年间,再无人可与之相匹。 而就在安大掌拒接管两大商号之初,还发生了两件事,也值得一提: 一是关于明心布庄下属织坊的女工小翠,多次被她嗜财滥赌的老爹当作还债的工具抵押出去,又被管事王婉柔数次赎回,拖欠织坊纹银近千两的事情。 小翠的老爹因还不出拖欠织纺的近千两银子,最后在碍于安思予雷霆手段,告官催债,逼不得已下,与织纺签下了卖身契,约定从此小翠从此生死皆是明心布庄之人,与其家人再无瓜葛联系,若她爹再将她抵押还债,将由明心布庄直接报官缉拿,治翠儿爹掳人及拐卖之罪。 二则是关于“麒麟局”东家秦不言与南秦州统领秦川之死。据传,秦川死亡前一晚,曾有一黑衣男子深夜到得南秦州统将副统领尔朱禹帐内拜见,并与其密谈至深夜更漏方归。 待第二日夜间,南秦州军营突发紧急军情,原守将统领秦川与其侄秦不言在青楼吃花酒之时,不慎误入刺客圈套,被人斩杀于青楼之中。据传,做下此事的人,正是流蹿到大魏境内的宋前太子刘绎。 堂堂一个边关守将,不思整顿军务,带兵苦练,却与其侄死于青楼之内——不管斩杀这统领叔侄二人的是谁,这件事都着实让大魏朝堂上下颇觉无颜。 很快,圣旨下达,晋原守将副统领尔朱禹为统领将军,总领南秦州一切军政事务;原校尉尔朱同为副统领将军,协助统领大人处理军务,操练新兵,加紧备战。 接旨之后,尔朱兄弟感念天恩,却也感念在南秦州时一直受原统领秦川之照拂,誓要替他报这血海深仇,故在州郡内实施戒严,满城缉拿流蹿至大魏境内的刘宋余孽,却终以失败告终。 356、雪战 356、雪战 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便又是一年暮冬。 大清早,商娇还趴在自己温暖的被窝中睡着大觉,便被房外传来的一阵欢乐的笑声给吵醒过来。 “安爹爹,看招,嘿!” “啊!好小子,敢偷袭你安爹爹……看我不打爆你的头!” “……哈哈哈,没打着!看我的!” “哎,你个坏小子!嘿……哈哈,这下可打着了吧?” …… 听这声音,商娇不用看,也能想象安思予和诺儿这一大一小又欢乐玩耍在一起的场景。 她的双眼还迷蒙着,唇畔便漾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半年了,自安大哥辞官来南秦州寻她,接任大掌柜至今,已整整过去半年有余。 时间过得真快啊! 自他来后,商娇便将酒楼与布庄的所有事务全交给了他掌管处理,自己倒乐得清闲,当起了甩手掌柜。而安思予也确实没有令她失望,仅仅半年时间,他不仅带领着酒楼与布庄的生意上了一个新高度,甚至还开始了准备在除了南秦州外的柳、庸二州开设分店别号,将商娇原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做了个十足十。 不仅如此,商娇觉得,安思予的到来的最大意义,便是诺儿的改变。 以前的诺儿虽然也很活泼好动,却少了五岁孩子该有的天真与单纯,再加上他以前总是背不出文章来,在课堂与家里都没少挨夫子与商娇打骂,所以这更多的为他增添了一些老成与叛逆。 可自从安思予来了之后,诺儿的性情便有了极大的转变。他依然活泼好动,却有了孩子应有的天真与单纯。每日下学回家,总会积极地做完功课,然后静待他的“安爹爹”回家检查,或给他指正错误,会与他讲解书中的道理与故事,每一天小家伙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连学习在诺儿眼中也俨然变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不仅如此,安思予还很会陪着诺儿一起玩儿,一起疯。他会陪着诺儿一起洗澡,然后两个人就浴室搞得水漫金山,像经历了一次世界大战;他会陪着诺儿挖蚯蚓逮蛐蛐,玩得满脸黑土;他会带着诺儿去钓鱼,支个棍儿逮麻雀,爬树去掏鸡蛋…… 总之,这一大一小两个家伙,让商娇真的伤透了脑筋。 更别提现在诺儿的……哦,不,应该说安思予的房间里,已经满满当当全是安思予买给诺儿的小玩具,什么木制的刀叉剑戟小说绘本……堆得商娇连想进他屋子找诺儿都没有了下脚的地方! 可商娇越发狂,诺儿反而越开朗,越阳光起来。他现在不仅在课堂上不再捣蛋,积极回答夫子的问题,明白很多书本上的道理,更能举一反三,见微知著,提出自己不同的想法,常常乐得胡夫子翘着胡子,直夸诺儿用功、聪明。 更甚者,诺儿年纪虽是班里最小的,却因着他脑海里有无尽的故事,懂得一些小发明小创造,而受到学堂里的孩子的竞相追捧。大家都不再因为他年纪小,没有爹而看轻他,反倒都喜欢与他一块玩儿,听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或是做一个小小的发明与创造…… 诺儿的这些变化,商娇看在眼里,也喜在心里。 她也曾在心里无数次庆幸自己,当初始终没能硬下心肠,将安思予赶走。 至于她自己与安思予的事…… 起初,商娇还有些提心吊胆。 可后来她却发现,自从经过了那次她差点赶走安思予的事后,安思予便似乎真的了断了这个心思。虽然大家还是同住一个屋檐之下,但他从此后在她面前,再未流露过半分对她的情意与不当的言行举止。 那夜的事,仿佛只是她与他,不约而同的做的一场梦而已。 如今梦醒了,她是东家,他是她的大掌柜,她的大哥,是她孩子的干爹,如此而已。 久而久之,商娇终于卸下了心防,再一次从心底,接纳了她的安大哥。 房外笑声犹在继续,商娇终于清醒过来,翻身从床上坐起,长长的打了个呵欠。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抬头向窗棂望去,却见天色早已大亮。想来她又赖了不知多久的床。 这半年时间来,自从安思予接掌了酒楼与布庄的生意,商娇发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懒了。 披衣下床,商娇走到窗边,支开一道缝儿,想要看看安大哥与诺儿到底在玩儿什么有趣的游戏,竟让两人能够如此欢笑。 但商娇甫一开窗,正要探头去看,却觉一阵透骨的寒风刮过,冻得她全身一个哆嗦。 入眼处,便是一片白雪皑皑,大地苍茫的景象。 而在院里的一大 一小,正一捧一捧地捧了雪,做成雪球,打起了雪仗,玩儿得不亦乐乎。 此情此景,商娇见状,不由呆了一呆。 往年南秦州的暮冬有些阴冷潮湿,却因为地处偏南,所以商娇自来此后,已数年未曾见过如北方天都那般,一入冬便漫天飞雪的景象。 她曾以为,她终其一生,都再不会看到像天都那么大的雪。 却不想,一夜醒来,像又在南秦州看到了一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不仅如此,许是昨夜的大雪导致了气温的骤降,屋外的红梅今日突然开了,寒香扑鼻,为冬日的南方雪景又增一抹亮色。 换好衣服开了门,安思予与诺儿正在院中酣战,笑声一片,彼此的头上、衣服上全是白雪。 听得动静,诺儿赶紧跑上前来,冻得有些冰冷的小手拉住商娇的手,兴奋得一双大眼耀若星子。 “娘,你睡醒啦?你快看,下雪啦!诺儿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看到下雪呢!安爹爹便提议我们打雪仗……你也快来,陪我们打雪仗啊!”诺儿兴奋地邀请商娇。 商娇不欲玩耍,便慈爱地拍拍诺儿头顶的残雪,正要说话拒绝,却忽然觉得脑后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然后便有冰凉的东西顺着她的颈后滑进了她的后背,冻得她一个激淋。 商娇抬眼望去,果然便看见安思予正站在院里,手里还捏着一粒雪球,冲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娇娇,来玩儿啊!你会玩打雪仗吗?”他冲她大喊,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挑衅。 看安思予一副似笑非笑的嘲笑表情,商娇彻底怒了。 “不会?”她哼笑两声,往前走了两步,故意压得自己指节“咔咔”作响。“我玩儿打雪仗堆雪人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边说,她边脱了御寒的大氅,活协活动了自己的手指,飞快地自地上抓起一捧雪,出其不意地向安思予就掷了过去。 安思予料想不到商娇动作竟这么快,避闪不及,被飞来的雪球迎面打中,顿时呆楞当场,满头满脸全是炸裂的雪花。 “耶!”偷袭得分,商娇高兴得大跳起来,与诺儿亲密地对了个手掌。 可这边还没得意完呢,一团雪球也迎着商娇的面门飞了过来。商娇刚一扭头,“砰”的一声便遭重击,一头一脸冰冷的冰碴子。 “哈哈哈……”这一次,轮到安思予无情的嘲笑之。 “啊啊啊!”商娇炸裂了。她一薅自己头发,再不顾及自己形象,飞快地从地上又挖出一大捧雪来,“老娘今天给跟你拼了!” …… 于是,暮冬下雪的清晨,就在商娇、安思予与诺儿开心的混战中,笑笑闹闹的度过了。 絮娘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站在一旁,看着在院子里玩雪玩得不亦乐乎的三个人,也似乎被他们之间亲密的互动所感染,唇角也不由得漾起了微笑。 357、劣药 357、劣药 团团坐下吃早饭的时候,诺儿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向商娇问道:“对了,娘,你今日可有什么事儿吗?” 商娇呼啦啦地正吃着面条,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有啊。今日你尔朱叔叔约了娘在酒楼见面,说有事要与娘商议呢!” 听商娇这么说,诺儿原本满含期待的大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轻轻地“哦”了一声。 商娇又扒拉了两口面条,这才反应过来诺儿语气不对,遂赶紧追问道:“诺儿,怎么了,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听商娇终于想起询问一句,诺儿颇委屈地扁了扁嘴,正准备开口,安思予却抢先道:“这里马上就要过春节了,诺儿学堂也放假了,所以诺儿原想趁着今日我休沐在家,约上你,我们一起带他出去逛逛街,顺带采办一些过年的年货回来。” “哦,这样啊……”商娇喃喃道。 一口面条哽在心口,怎么咽也咽不下去。 娇不是不知,自打安思予来了之后,诺儿就一直很想找个机会,能够与他的安爹爹、娘亲一同上街——就如同别的孩子一样,在父母的陪下逛逛街而已。 这本是孩子一个最微小的愿望,奈何她都难以替他实现。 别看他们现在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三人同行外出的时侯还真是寥寥无几。平素里,诺儿要上学,商娇虽在家时日长些,可也总会三无不时地去几家店铺中巡视一番;安思予则更不用提,自从他任职大掌柜以来,每天几乎都很忙,便连休沐的时间,也只能与王婉柔、叶傲天错开…… 说实话,他们三人能凑到一起的时间,还真不多。 这好不容易等到诺儿学堂放假,安思予也正逢休沐,诺儿正眼巴巴地盼着呢,却不想昨日尔朱禹又约了商娇今日去酒肆商谈要事…… 生生地又错过了。 想到这里,商娇也颇感对不起诺儿,不由有些愧疚起来。 她伸手摸摸诺儿的头,爱怜地道:“对不起啊诺儿,尔朱叔叔今日约了娘要谈些正事,娘暂时没空陪你……”说到这里,她垂头看着诺儿失望的小脸,想了一想,又道,“不过,若你与安爹爹愿意等娘一下,等娘与尔朱叔叔谈完了正事回来,就与你安爹爹一块儿带你去逛街买东西,这样可好?” 诺儿原本已有些垂头丧气的难过起来,心里本不抱什么希望了,如今突然听商娇这样承诺于他,不觉眼睛一亮:“真的?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商娇笑着点点头,又摸了摸诺儿的小脑瓜,道:“当然是真的。所以,你在家要听奶娘与安爹爹的话,乖乖等娘回来,咱们就可以一起去逛街了,好不好?” 诺儿得了商娇肯定的答复,满心欢喜地“噢”了一声,连连拍手笑道:“这一下,诺儿终于有爹有娘陪着一起逛街喽!” 商娇看着诺儿兴奋的模样,又听他说出自己的愿望,竟是如此的卑微,不由得心头一酸。 吃完了早饭,商娇回房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正要出门,忽然听见红梅枝头上传来阵阵鸟啼,在这寒冬时节,显得尤为悦耳。 商娇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正站在盛开的红梅花枝之上欢快地扇翅鸣啼,正是喜鹊。 恰巧絮娘过来,也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眉间带笑,道:“喜鹊叫,喜事到,看来咱们家今日要有喜事喽。” 商娇白了絮娘一眼,嗔道:“迷信!”便径自笑着走向已准备在安思予的带领下,温习功课的诺儿,将他抱起,疼爱的亲了亲。 “诺儿,在家要听安爹爹的话,好好温书,娘亲一会儿回来了,咱们就一起上街去玩儿!” “好啊好啊,”诺儿连连笑道,小小的脸上满是纯真的稚气,“娘亲,你要早点回来哦!诺儿还想早点上街,和你与安爹爹一起去吃豆腐脑,吃糖画,吃油面果子、糖葫芦……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呐!” 商娇顿时无语。这小家伙…… “好!”她爱怜地拍拍陈诺圆滚滚的肚子,好气又好笑地亲昵斥道:“臭小子,小吃货!”…… 待与陈诺亲昵完了,商娇这才起身,向安思予点点头,道:“那大哥,我先走了。一会儿议完事儿我再回来找你们。” 安思予也点头,笑睇着她,叮嘱道:“嗯,那你快去吧,早去再回。” **** 因为答应了陈诺自己要早归,所以出了门,商娇一刻也不愿耽搁,很快便到了明心酒楼二楼的包房里。 未几,尔朱禹果然也按时赴约,入了包房,与商娇一阵寒暄过后,双双落座。 商娇知道尔朱禹找她,必有要事,遂落座之后,她也不再客套,直入主题地问道:“未知将军今日约我见面,可是有何要事?” 尔朱禹大咧咧地朝商娇摆摆手,笑道:“本将确实有事想要相求姑娘。事虽不大,却事关机密,且很紧急,且于姑娘也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哦,好事?”商娇愣了愣,又想起今早出门前在梅枝上见到的那只喜鹊,心里不由一奇,问道,“是何好事?” 不想商娇询问的话音刚落,尔朱禹却凝了神色,伸手入怀,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什,递到商娇手上,冷然道:“姑娘请看。” 商娇好奇地接过此物,打开,却见是此物黑糊糊一团,却药味浓烈,显然是一块膏方。 “这好像……是膏药吧?”商娇迟疑地问道,“将军为何让我看这个?莫非……这是军中将士所用的?” “姑娘说的正是。”尔朱禹点头,面色凝肃,“这些药膏,正是前些时候,咱们采买的药制成的,专治跌打损伤及刀伤的药膏。 姑娘知道,自统领秦川死后,原本他所接洽的药商及药品的采买事宜便都由我负责接洽,我便将此事托给了阿同处置。 却不想秦川一死,那些曾与他接洽的药商便想趁机浑水摸鱼,竟瞒过了不懂药材的阿同,将劣质的药品以次充好,制成膏药,卖给了咱们南秦州的守军。” 商娇一听此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与此同时,一股愤怒也在心底油然勃发:“竟有这等事?军需药材,事关无数边关将士的性命,岂能由得这些奸商如此弄虚作假?” 358、喜降 358、喜降 说到此处,商娇不由得又想起半年前,秦不言要胁她放弃军需布匹买卖之事,甚至不惜使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就是想逼她放弃军需布匹的竞投,转而让他旗下产业中标,继而从中牟得暴利,不由气得咬牙。 可布匹之上弄虚作假尚不涉人命,可这些药商在军需药品中弄虚作假,便当真是要延误军情、将士性命,甚至祸国的! “这群狗贼!他们是想奸商误国吗?”商娇气怒得狠狠一捶桌案。 尔朱禹见商娇激愤,也知她痛恨这些奸商行径,面色便柔和了许多。他站起身来,向商娇郑重地拱拳行了一礼。 “将军这是做什么?”商娇见状大惊,急忙站起身来,扶住尔朱禹,问道。 尔朱禹向来做事不拘小节,且以他们多年交情,如今他行这般大礼,必然是有要事相求。 果然,一礼之后,尔朱禹挺直了腰背,继而对商娇道:“姑娘,我今日所求之事,也许于你有几分为难,但请你务要应我。” 然后,他抬起眼来,也不管商娇应是不应,直声道:“事关重大,请姑娘速速牵头,成立药局,将来南秦州军内的一切药物,将由军需官直接与姑娘接洽采办!” “……什么?” 尔朱禹的话,就像一颗重磅*,顿时炸得商娇里外焦糊,全然回不过神来。 只要她成立药局,便能经由尔朱禹的关系,轻易拿到军队药品的供应权? 这无啻天降钞票,怎能不令她惊喜? 可惊喜之余,理智犹在。商娇知道,世间事,但凡暴利,总会牵引出无数风波。而随之而来的,便是灾劫。 当年高淑妃的一杯茶,便断送了无数人的性命,让无数人含冤受屈,血流成河,更让商娇经历了一场地狱之劫…… 而如今,关于这事涉人命、关系军中将士生死的军需药品,更是容不得半分差池,哪里是她敢去轻易触碰的? 所以,这到底是天降馅饼,还是天降横祸,一切尚未可知。 思及此,商娇敛下眉目,尽量平静自己悸动不已的内心,向尔朱禹淡然道:“将军,商娇觉得,就算有一两家黑心药局,在供给军队的药品上动了手脚,将军大不了一一抓起来,杀一儆百就是。 可这天下之大,不说大魏境内,便是咱们南秦州境内,数得上的药局也不少,将军大可将军需药品的订单交由那些药局配制供给即可,又何须非商娇不可? 更何况,这隔行如隔山。商娇并不是医者,连一些药材的药性、配伍常识都不懂,而行医施药,却关乎军中将士与百姓的生命与健康安全……就算是将军放心由我来做,我也未必就有这胆量——不,应该说,没有胆量来接下这药局的生意啊!不如就请将军另觅……” 商娇话未说完,却已被尔朱禹挥手制止。 “商姑娘,你话里的意思我是懂了,”尔朱禹深深看了商娇一眼,又道,“那两家黑心的药商,趁着秦川已死之际,用劣药供应军需,企图赚取黑心银子,已让我当场法办! 可商娇姑娘,说句实话,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纵然我有心杀一儆百,但暴利之下,又未尝不会有人以身试法?我只怕我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况且,姑娘有所不知,现在南秦州的局面有多艰难。刘绎现已平安逃至北羌,不仅成功召回二十万旧部。原本我还想着,他纵然想重夺帝位,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怎么也得经历一场内乱。放他与现在的宋皇刘钰狗咬狗,未尝不是削弱宋国实力的一个办法。 ——却不想,这刘绎竟得到了平王刘锠等宗亲支持,几路诸侯王纷纷出兵助他平叛,而现在的宋皇刘钰之所以能纂位得逞,不过是事发突然,联合京都守将李诚迅速攻占并控制宋国京都与皇宫而已。可论兵力与实力,他皆不及刘绎。目前的局势,刘绎收复失地,重夺皇位,只怕已成定局……” 讲到此处,尔朱禹已满是痛恨与愤懑,他重重地向桌上砸了一拳,“咚”的一声巨响,桌上的茶杯也跳了几跳,吓得本就心头发虚的商娇腿一软,差点儿跌到地上去。 她赶紧扒着桌子坐正身体,佯装无事专注倾听的模样,桌下的腿却抖个不停。 “可恶!”尔朱禹没有察觉商娇的异状,还在咬牙切齿地说,“刘绎那小子的运气也实在太好了些,当初若不是皇上病重不允出兵,只怕我们早已出兵攻下宋国都城,将这姓刘的叔侄都给一锅端,一锅烩了,哪还会有今日之事……” 说到此处,尔朱禹挠了挠头,颇为不解地看了一眼商娇,“还有商姑娘,你说这事怎么就这么奇了怪了?当初我明明收到消息,说刘绎现身南秦州境内,甚至还曾与他打过照面……可我带兵暗查了这么久,他怎么就从我的眼皮底下逃出我防守严密的关卡,逃往北羌去了呢?” “……”面对尔朱禹一脸的不解与疑惑,商娇一面抖着腿,一边掩着吓得苍白的脸,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能汗如雨下,有气无力地打哈哈,“将军,哈哈……扯远了,扯远了……” 开玩笑了,若让尔朱禹知道,坐在他眼前的商娇就是当日当着他的面,放跑刘绎的人……商娇觉得自己今天就会被他给抽皮剔骨,给一锅端,一锅烩了! 经商娇这么一提醒,尔朱禹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确实跑偏了,不由得老脸一红,假咳了两声。 “咳,商姑娘,我们言归正传。现在的局势,刘绎已平北羌之乱,又得到其余宗亲支持,只怕收复京都指日可待。而反观我大魏,此时却是多事之秋。皇上的病反反复复,已拖了数年有余,却终不见好。自去年始,皇上病情反倒愈发严重起来……我收到消息,皇上只怕不大好了……若真有朝一日,皇上驾鹤西归,那太子元宸作为当今皇上唯一的皇子,皇太子,他继位皇位自然是无可争议的。 可太子还那么小,怎么可以独当一面,总理朝政大事?所以,若太子登基为帝,那现在的皇后胡沁华势必会临朝辅政……可那胡沁华是什么人?” 尔朱禹轻嗤一声,嘲道:“我倒是听闻过她的一些传闻。一个武官的妹妹,自幼养在庙中,只知诵经念佛……要不是一朝入了宫得到皇上宠幸,又恰好生了个儿子……啧啧,这样的女子,与无知的世俗女子有何区别?她何德何能,能够染指江山大事?” 359、药局 359、药局 “……”商娇看着尔朱禹一脸轻视与嘲讽的表情,突然懂得了一句话: 无知者无畏! 一时间,面对尔朱禹,商娇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最后,她只能哭笑不得的提点尔朱禹道:“将军英勇,却也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胡皇后以一个下等武官家庭的出身,入宫选秀,深得帝宠,诞下皇子,最后一跃成为皇后,统领六宫,母仪天下……又怎会是一介无知妇人?如今将军守卫边关,掌握军权,若再立战功……只怕会为朝中贵人所忌。将军定要谨言慎行,方能保全自身,保全尔朱全族!” 商娇一席话说得真诚,尔朱禹一听,也从心底敬佩。 “是我莽撞了,姑娘莫怪!”他拱手向商娇一礼,继而又道:“我只是觉得若皇上一旦驾崩,届时新皇继位,他们一对孤儿寡母主政,朝中政局必然紧张。届时,若刘绎又收复宋室江山……依刘绎锐意进取的性子,难免不会存虎狼之心!只怕到时……反倒我大魏不妙了……” “……”尔朱禹的话,令商娇哑口无言。 当日,她送刘绎走时,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惹他夺回皇位,反回头来直指大魏江山,那她便是大魏的千古罪人。 可当时,她仍然心存了一丝侥幸。 她觉得刘绎现在已失去一切,可能不等他复仇,便会身死乱刀之下; 况且,就算刘绎夺权成功,却至少会让大宋经历一番流血内乱,实力削弱,再无力北侵。 却不想刘绎不愧是大宋皇帝一直培养的接班人,短短半年时日,便已让各王公宗室纷纷出兵助他平叛,且他本就是太子,大宋毫无争议的皇帝继承人…… 大宋的这场皇位之争,只怕已在他掌握之中。 想到这里,商娇也不由懊悔不已。 当初她就委实不该一时心软,放虎归山! “天下时局已乱,而姑娘且看一看,我们大魏现在的商户们在做什么?他们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赚钱,如何拿着我们守关将士的性命,去赚昧心钱!前有秦不言与其叔秦川叔侄勾结,企图垄断军需布匹,以次充好,牟取暴利。被我所擒后,秦统领甚至连重话都不曾说秦不言一句,便将他放走! 而这一次,又是药商捣鬼,在供应给将士的药品中弄虚作假,掺杂假药,企图蒙混过关!若非我勤于练兵,将士们身上多少带伤,用了此药后经久不好,反倒愈加严重而被我察觉……这一旦边关真起了战事,将士们受伤用了这些药,会死多少人?” 说到这里,尔朱禹愤而起身,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商娇也知尔朱禹心中愤怒,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尔朱禹来回走了几圈,终于愤怒平息了一些,复又回身向商娇走去。 “所以商姑娘,这次真是没有办法了。你我相交已久,你的人品、做生意的信誉我是信得过的。这五年来,你的酒楼从不用隔夜饭菜招待食客,哪怕这样会让你损失很多;你的织坊织出的布匹质量结实上乘,价格低廉,深受百姓喜欢,也最适合给将士们制作军衣…… 所以姑娘,军队采购药品之事,我若不托给你,我还能托给谁?谁还能让我如此放心,不用担心布匹、药品出现问题,延误军情与害我将士性命?” “可,可我……”商娇还欲再推辞。 尔朱禹却一挥手,强势地打断她的话,道:“若姑娘实在担心这隔行如隔山的问题,那我便告诉姑娘,只要你将药局开设起来,一你不用亲自坐堂看诊,二你也不用担心人手问题。在我南秦州境内,我尔朱禹的辖地内,但凡好的大夫,懂药的伙计……只要你说一句话,本将就一定将他为请来,你要谁我帮你请谁,你要多少人我帮你请多少人……姑娘只需负责经营管理,确保供给咱们的药品准确无误,货真价实即可,如何?” “……”商娇哑口无言。 尔朱禹这招,分明就是赶鸭子上架啊! 尔朱禹说了这么多,抬头一看,见商娇还是一脸为难的表情,不由有些恼怒起来。 “商姑娘,别不识好歹啊!你今日不答应我,那咱们今后可就不是朋友了!”他指了指商娇的鼻子,半真半假的耍起了无赖。 商娇简直没被尔朱禹的样子气得笑出来。 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尔朱禹的用心良苦。他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以前待发妻如此,待弟弟如此,如今待他属下的将士们更是如此。 现在眼见现在边关风起云涌,两国局势越来越不明朗,他本就心急,却在这种危急关头还出现了药品掺假这样的事,甚至有可能危机他的族人、手下将士的性命……尔朱禹不急才怪呢! 所以,选择商娇也是尔朱禹迫不得已的选择,唯一的选择。 相交多年,彼此之间多少还是了解的,况且商娇经营生意时,确实将诚信二字看得很重,童叟无欺,贫贱不欺。 这些,也是尔朱禹看重她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在三年前荐她的明心布庄参与布匹的军需供应竞投,也才会在三年后,又将军需药品的采买供应权交给她。 这是一种信任,以性命相托的信任! 而商娇……不能推托这种信任。 商娇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应道:“行,既然尔朱将军这么信任我,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于我,那我便应此事了……不过,”眼见尔朱禹就要放心地开怀大笑,商娇立马又道,“这件事毕竟非同小可,况且我手下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懂医术的人……若找其他人帮忙打理,我也不敢轻易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付给别人! 所以,这件事我还得回去之后,与手下的几名管事商量一下,看能否找到合适的人选,采买合适的药品……所以还请将军再宽限我几日,待得我们商议妥当,我再回复将军,如何?” 尔朱禹听商娇这么说,立刻点头如捣蒜,咧嘴一笑,“使得使得!商姑娘越如此慎重待之,我越放心将此事交于你。便依你所言,我再给你几日时间,待你一切准备妥当,咱们立刻着手此事!” 360、改变 360、改变 与尔朱禹议完事,已至午饭时分。商娇因惦记着今早与诺儿的约定,便吩咐酒楼的小二好好招待尔朱禹用饭,自己却下了楼来,径往家里赶。 一路上,商娇将开设药局的事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算来算去,也觉得此事未必不可行。 自古朝廷便有规定,为官之人不得经商。尔朱禹现在虽只是南秦州一个小小的统领,但因其是军人,自然也是不能经商的。所以尔朱禹在开设药局这件事上即使再急,也只能托给相熟与信赖的人来做。 而已有一定经营经验的商娇,自然就是他的不二选择。 有了尔朱禹在背后给予她财力、人力上的支持,今后只要将药局开起来,她便只需买到好的药材供应给军营即可。 不过既开了药局,自然不会只针对军队药品的供应,还需应对百姓们日常的小病小痛——不过这并非无法操作,坐堂问诊之类的事情,她大可交由其他大夫来做,根本不用她一个外行人插手。 就如她从织坊开业至今,她还不是一点也不会织布吗?她只需管好王婉柔一人,由她去管理好下面的织女们即可。况且,现在的布庄生意谁敢说不好? 只不过,医药一类,毕竟关系人们健康,甚至是生命。所以,她现在必须要找一个懂医术又懂医药的人,来协助她管理此人而已。 所以这件事,既事关重大,又无可信之人相托,她还需和安大哥、王婉柔、叶傲天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这样考虑之后,商娇心下大定,遂阔步往家里赶,想趁着午饭时分,带诺儿上街玩耍,顺便带他去吃他一直想吃的街边小吃。 走到家门边,商娇刚抬手叩门,门边一下子被拉了开来。诺儿小脸带笑,眼睛也机灵的看着她:“娘,你回来啦?安爹爹,我娘回来啦!” 诺儿朝着门里喊了一声,又赶紧回头看向商娇,咧着嘴,用稚声稚气的声音问道:“娘,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商娇见诺儿一脸急切的模样,不由哑然失笑,轻敲了一下诺儿的头,佯斥道:“好小子,连门都不让娘进,就想娘带你出去玩儿啦?” 诺儿吐吐舌头,冲商娇嘿然一笑。 恰此时,安思予已闻声走了出来。诺儿听到声音,赶紧跑上前去拉住了安思予的手,又走过来拉住商娇的手,曲腿在两个大人中间高兴地荡了荡秋千,像一只骄傲的猴子指挥官一样大叫道:“噢,出发喽!咱们逛街去喽。” 说罢,他也不管商娇一脸失笑的表情,径自拉了二人,飞快地出了家门,向镇上的大街走去。 朱英镇上的集市并不算太热闹,较之天都的繁华景象,自然是无可比拟的。但大街上依然有许多百姓来来往往,卖着水果蔬菜、胭脂水粉、针头线脑之类的民生用品,还有大红灯笼、春联、鞭炮、自家出产的腊肉等近临春节需要购买的年货;还有冰糖葫芦、糖油果子、豆腐脑等小孩爱吃的吃食……也算热闹。 商娇与安思予两个大人走在前面,挑选了一些精致的年画儿、春联等年货,诺儿就跟在他们身后,逛了整整一个下午,将所有街边的小吃全吃了个遍,直吃得嘴边油光,肚皮滚圆,最后直嚷嚷着走不动了,这才由安思予背着他,一路睡着了回到家里。 安置了熟睡的诺儿,安思予这才得了空闲,来到商娇房中,询问今日尔朱禹约她见面的事。 商娇也事无巨细,将尔朱禹发现南秦州军需药品的供应商出了大纰漏,想恳请商娇开设药局,以增援军需药品一事跟安思予说了,并顺便想征询一下安思予的意见。 安思予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件事虽然涉及军需供药,但其实跟咱们供应军需布匹是一个道理,只要我们不以次充好,货真价实,就不用害怕接下这桩生意。” “哦?大哥这么说,也是觉得我可以接下这个生意吗?”商娇问。 安思予点点头,笑得自信,道:“有何不可?尔朱将军也算得上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所做所为,皆为军中将士打算,并无私心杂念,他的生意,咱们为何不能接? 况如今他新官上任不久,南秦州的局势却随着宋太子刘绎的反攻夺位出现转机,和我大魏当今皇上病重而变得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守军军需最关键的药品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且当初验收药品的人是他的亲弟弟…… ——虽说药品作假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且防不胜防,但这些作假者手段之高明,不仅瞒过了尔朱同,还瞒过了一起验收药品的军医……直至有士兵用药之后出现不适,才被人所察觉…… 这也真是万幸!万一尔朱将军一直没有察觉,待得我皇驾崩,刘绎成功夺权,发动对魏的战争……这批假药不知会要了多少南秦州将士的性命,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南秦州的失守!娇娇,你若是尔朱禹,你会不会紧张此事?你还敢不敢轻信不知根底的商户,由他们来为军营供药?” “嗯,”听到安思予的分析,商娇赞同的点了点头,“这确实也是尔朱将军现在最大的心病。他想将军需药品的采购权交于我,也是基于对我信任的基础之上。” 安思予赞许地看了商娇一眼,点头笑道:“所以喽,尔朱禹现在信任你,委你重任,这不啻也是将他与其全族的性命交到你的手里。自此,你与他便同坐在一条船上,他自然会更加维护你,保护你。” 说到这里,安思予温和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顺便,也能让咱们在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赢得军中将士的拥护与敬重。将来这些将士一旦退伍归乡,就相当于你在魏国内拥有了几万忠实拥趸……这种名利双收的生意,咱们何乐而不为?” 商娇听得目瞪口呆,看着安思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男子,与五年前那个遗世独立般的安思予联系在一起。 “安大哥,”商娇喃喃着,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道,“你真的变了好多……” 五年前的安思予,虽然也算得足智多谋,但所思所想,难免脱不了书生意气,更不会将名利、算计就这般摆上台面。 可现在的安思予,依旧足智多谋,却更多了成熟稳重与得失考量…… 这或许,便是几年官场生活,给予他的成长与历练吧。 361、老医 361、老医 安思予听商娇这么说,也是一笑,拿过她桌上的茶杯,替她倒了一杯茶,淡淡道:“或许吧,我也觉得自己跟着你做生意,变得有些市侩之气了……但我早已辞官,抛却功名,就再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穷酸书生,而是你商娇的大掌柜。我要替你、替诺儿守住这份家业,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就必须改变自己!……这一切,当初既然已做出了选择,自然无可抱怨,更不会后悔!” 所以,有大哥在,一切你不愿或不敢去做的事,自然会由大哥来替你完成! 可这句话,安思予却并没有说出口。 就譬如,当他知道秦不言尔朱禹擒入军营问罪,却被秦川所释,反倒污尔朱禹心存反心这件事之后,他夜入南秦州军营,只言片语,便撺掇得尔朱禹杀掉了秦不言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与甘为秦不言做保护伞的秦川,一举夺得南秦州的绝对指挥权。 虽然这件事,他的初衷是为了商娇,而尔朱禹则是为了南秦州的长治久安,以及自己麾下的所有将士与族人。 但不约而同的,他与尔朱禹都永不会让商娇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当年,他未曾保护好她,让她受尽伤害,心碎逃离; 现在,哪怕双手染血,他也必要力所能守护好她,让她平安快乐地与诺儿生活下去。 “……大哥!”商娇闻言,心中不由一阵感动,紧紧握住手中的热茶,却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到了此时,她也不知自己该跟安思予说些什么。 有的,只余满心无奈,和无法回应他的真心的歉疚。 沉默了一会儿,她重新扬起笑,略过心中因安思予的话而泛起的阵阵涟漪,再次言归正传。 “大哥分析得是不错,可是大哥是否想过,医药一途,于我们而言是个全然陌生的行当。而且,它的特殊性还在于,它既不像酒楼食肆,只要菜品新鲜,大厨手艺尚可即可;也不像布匹生意,只要不偷工减料,织女们多些用心织就好看的花色就行…… 这医药一途,无论是坐堂问诊的医者大夫,还是药草的优劣、生长环境……都可能关系到人的身体健康与性命啊,岂能容一点马虎?而我们却什么也不懂……如此草草答应尔朱将军开设药局的提议,会不会有些草率?” 安思予闻言,略一沉吟,也点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医药之道,非医者仁心仁术,药草货真质佳,二者缺一不可,方可治人活命,反之亦然。我们不懂医术,这是硬伤。若我们所请的大夫有私心,或被人买通,在药品上做些手脚……这件事便要命了!” “是啊!可当今世上,这样仁心仁术,又毫无私心杂念的医者,我们又要去哪里寻呢?”商娇叹道。 二人正感慨间,絮娘拎了刚烧的热水走进来,正准备往商娇桌案上的茶壶中续水,正好听见商娇的感叹,遂咧嘴一笑,道:“东家真是糊涂。你若真要找好大夫,岂不正好有一位么?” 絮娘说着,见商娇一脸疑惑地望着她,不由跺了跺脚,急道:“就是当年治好诺儿的那位老先生啊!” “哦,你说庄大夫啊!”商娇恍然大悟。 絮娘边为她续水边笑道:“当年诺儿病重,若不是咱们遇到庄老大夫,只怕你我都早已伤心而死了……怎么今日说起德高望重、妙手回春的大夫,东家竟忘了他来?” 商娇忙笑着摇头反驳:“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哪里能忘得了?只庄大夫年事已高,早已隐居山野田原颐养天年,我又怎能打扰于他?” 一旁的安思予闻得商娇与絮娘的对话,不禁有些好奇,他看看絮娘,又看看商娇,问道:“你们在说谁?这庄老大夫又是谁?” 商娇挥手让絮娘退了下去,这才转向安思予,失笑道,“这位庄老大夫是诺儿的救命恩人,也是一个世间少见的德才皆备,仁心仁术的医者。 当年我带着诺儿离开天都,一路来到这南秦州,保才安顿下来,诺儿却得了急症,整夜发烧,啼哭不止,奶食不进,腹涨如鼓却不大解…… 眼看着几日下来,诺儿就气虚体弱,奄奄一息,我急得连死的心都有了,四处求医问药。可那些大夫来瞧过之后,却道诺儿得的是绞肠症,且孩子已虚弱至极,若用虎狼之药催泻,只怕就算不吐药,也难以熬过药性猛烈。所以大夫们也都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诺儿一天一生衰弱下去……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大夫好心提点我,说让我抱着诺儿去与朱英镇相邻的白云镇郊外的起云山,寻一位姓庄的老大夫试试,说他是医术精湛,若他能答应救治诺儿,诺儿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听了这话,我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一丝希望,带着诺儿去了起云山,在密林深处的一处草庐里找到了庄大夫。他看过诺儿以后,直言诺儿太小,而若吃药则药性太猛,只怕一副药下去,反倒累得孩子没了性命。我若信他,他便以穴位推拿与针灸的方式来给诺儿治症,恐怕还能有三分生机。 我当时早已遍请名医,知道绞肠症乃幼儿重疾,心中已是万念俱灰,不敢再抱什么希望了。可听庄老夫说诺儿还有救,哪里还管他到底是吃药还是什么针灸、推拿之法,只请他尽力一试。没想到几日之后,诺儿果然通了便,消了腹涨,恢复了饮食……之后又经过半月调理,这才又慢慢康复了起来。” 安思予听商娇说完,默不作声,心里却是隐隐作痛。 他竟不知,在他们相隔五年的时光中,她一个人带着诺儿,竟还经历过如此危难之事。虽然现在听商娇提及,好像早已云淡风轻,但他依然能感受到她当时心里的伤心与绝望。 幸好,诺儿平安无事的度过了那次凶险的病情。不然只怕商娇当真会伤心而死。 想到这里,安思予轻轻拍了拍商娇的手,无言地安慰。 362、白食 362、白食 商娇自然知道安思予听她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心里必然也很是难过,遂笑了笑,又扬声道:“不过说来,这庄老大夫与诺儿也颇有缘份。当时我为治愈诺儿的病,带着诺儿在起云山上住了近一个月的时日。其间也曾与庄大夫谈及过许多事情,方知他曾任过大魏宫廷御医,后来年近花甲,方才辞官归隐,来到这起云山中隐居。 有一次,我与庄大夫无意中聊及天都陈家,竟才知老大夫竟与陈子岩的父母是旧识。当年子岩的母亲年逾四十,却未得生养,多方问医、调理皆不得治。而庄大夫大魏宫中任御医一职时,精通各科医术,也对妇、儿两科深有研究,当年他刚好御任,便遇上了前来求医的子岩的母亲,遂开了一副调理方子给她。子岩的母亲按那方子吃了,这才有了子岩。 这件事原在我与子岩议婚之时,便听他母亲提及过,但当时匆匆一闻,也未及细问,只听子岩母亲说他年迈归隐,想要派人将他寻来,替我也开一副药方,让我与子岩婚后能早早有孕,以圆她含饴弄孙之乐……” 说到此处,商娇依然笑意浅淡,眼中却含了些许伤感。 她仰头望天,许久,才悠然一叹:“只可惜,最后这一切,却是造化弄人……子岩的孩子,并非我所出;我找到了庄大夫,可子岩一家却都不在了…… 后来,庄大夫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诺儿的真实身份,对诺儿更是怜惜不已。我们在山中叨扰他老人家这么久,他不仅分文未取,临走时还送了我不少难得的药材,嘱我待诺儿病好后,继续为他调理身体……老人家真的是好人呐!” 商娇感叹着,眼里浮出阵阵温暖。 那段生命中最阴暗的时光,正因为有庄大夫,她的生命里才又隐隐看见了一丝曙光。 听商娇说完,安思予点了点头,温淡地笑道:“老人家却是当今世上,少有的仁心仁术的医者!” 说到这里,安思予又皱眉道:“既然陈东家未出生时,老人家已年近六十,那现在岂不已快九十高龄了?” 商娇笑着摊摊手,“可不是?我当年上山拜会庄老大夫时,老人家就已经是八旬老翁了,现在五年过去了,老人家就算身体再硬朗,只怕也早是垂垂老矣……开设药局之事,我如何能请他来?难道我能让一个近九旬高龄的老人还为我主持大局,奔波劳累不成?” 这也是商娇今日应下尔朱禹的提议,却依旧作难找不到合适人选的原因。 安思予却皱眉沉吟了一下,缓缓对商娇道:“娇娇,你这话对,却也不对。庄老先生年事已高,咱们固然不能再请他来主持大局。但他身为杏林前辈,必然很受杏林中人尊敬与推崇。 老人家对南秦州医者们的德行必然也有所耳闻、了解。况且现在年关将近,正是拜望之际,你既与老人家有这层渊源,何不就借此机会,带着诺儿去趟起云山,看望一下庄大夫,听听他的意见,也请他替你推荐几个德行医术的大夫,岂不更好?” “唔……”商娇闻言连连点头,拍掌笑道,“那敢情好!这几年我开了这两家店,每到年关总是很忙,只能托人带点山下的年货捎给庄大夫,已许久未曾上山看望过他老人家了。既然现在多了大哥照应,我明日便带着诺儿去趟起云山。这边的一切,就拜托大哥多费心了。” 安思予闻言点头,应道:“好。一切有我,你且放心去吧。” …… 第二日大清早,商娇便备齐了准备送给庄老大夫的年货,又从布庄上调来两套适合老人家穿着的新制的成品棉衣,还特意拿了些蜀山新制的茉莉秋茶……将礼物满满当当的塞了半车,这才唤了诺儿,准备启程去往起云山,看望庄老大夫。 许是昨日玩得太疯,诺儿早起时精神便恹恹的,商娇与安思予、叶傲天等几个大人忙着准备礼物、装车,忙得热火朝天,小家伙却神情呆纳地坐在院子里,垂着头眯着眼睛打瞌睡。 直到商娇准备好了一切,上前唤他,小家伙才勉强睁了睁惺忪的睡眼,看着商娇道:“娘,我困……我想睡觉……” 商娇见状,担心昨日诺儿外出玩得太疯着了风寒,赶忙上前摸了摸诺儿额头,触手处却觉温度正常,遂也没往心里去,轻轻拍了拍诺儿的小屁股,轻斥道:“小家伙,定是昨日玩疯了,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吧?” 边说,她边将诺儿抱了起来,让诺儿小小的身体靠在她肩膀上,边走边道:“诺儿乖,咱们车上再睡!娘和叶叔叔今天要带你去起云山玩儿哦……” “嗯……”诺儿喉咙里咕噜一声,迷迷糊糊地应她。 在安思予与叶傲天的帮助下,商娇带着诺儿上了车。又嘱了絮娘打理家务,安思予管理好店铺生意之后,叶傲天便驾着马车,带着商娇与诺儿向着白云镇起云山的方向而去了。 朱英镇与白云镇两镇相隔近百里,叶傲天驾马飞快,天将黑时,便已到了白云镇上。 诺儿精神似乎不太好,一路行来,马车颠簸,他却总是睡觉。偶尔醒来,张口便唤肚子饿。商娇见孩子虽然精神不好,吃喝却不成问题,便也没怎么紧张,随手将包袱里带的肉干与糕点给他吃了不少。 到了白云镇,商娇见天色已晚,且庄大夫住的草庐地势较高,马车不便入山,遂与叶傲天商量了一下,准备在客栈的房间先安置下来,明日再入山拜会庄大夫。 叶傲天听了商娇安排,遂在镇上最大的“云山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将商娇与诺儿安置妥当,便来请两人上街吃饭。 于是三人下了楼,寻到街上,随意找了间面馆坐了,商娇为诺儿要了一笼包子,看诺儿似乎很饿的样子,风卷残云般的将自己面前的包子吃了个精光,自己则与叶傲天则要了一碗牛肉面,说说笑笑的吃了起来。 正吃着面,突然隔壁邻桌却传来面馆老板嘲讽的声音:“这位小哥儿,我看你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怎么身上连一个铜子儿也摸不出来啊?你说你没钱你来吃啥面啊?还拿这么一根破草来哄我,说是什么名贵草药……你真当我这个面馆是善堂,可以让你随意蹭饭么?” 363、急症 363、急症 哟,遇到吃霸王餐的了? 商娇与叶傲天对望了一眼,随即都来了精神,齐齐向邻桌望去。这一天赶路,早已人困马乏,脑子也有些迷迷蒙蒙的,现在撞上好戏,他们岂有不瞧之理? 一瞧过去,便看到毗邻他们一桌的一张八仙桌旁,正坐了一个着一身深禇色的短打,与商娇差不多年纪,眉清目秀,却又略带了几分憨气的男子。而他面前的,正站着怒气冲冲的面馆老板。 只见老板手里执着一枝如竹节如草棍般的草,在男子面前晃荡着,讥讽道:“你说你这根草,能是什么贵重草药啊,可以值我一碗面的钱?你当真是魔怔了吧?” 被老板当众侮辱嘲讽,又瞟了一眼面馆中其他食客因着老板的话纷纷回头看自己,那男子面上也浮出一丝难堪的赧色。 他咬了咬唇,开口轻声解释道:“……我没骗你。这株是我好不容易在崖上寻得的上等的铁皮石斛,而且生长了至少十年了。《神农本草经》中有记载的,它能滋养阴津、补益脾胃、疏清虚热……用来熬汤、生吃,都是最好的滋补佳品……” “去去去!”老板不待他把话说完,狠狠一摆手,便将手里的草挥到男子脸上,一脸嫌弃地呸道,“一株破草而已,又不是人参、灵芝,还在这里神吹破侃,你真当老子是笨蛋吗?” 说罢,老板一摊胖手,喝道:“老子啥都不要,就要你付面钱!拿钱来!” 那男子被老板喝斥,顿感难堪,他坐在桌前,脸涨成猪肝色,嗫嚅道:“可我今日钱袋被人给偷了,当真没钱付你……要不你待我明日卖了药,再来还你钱,可好?” “啥?”老板一听,怒极反笑,他拍拍胖胖的肚皮,猛地一拳捶到桌上,喝道,“你吃了霸王餐没钱付账,还想跑不成?” 男子被老板的拳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解释,“不不不,我不是想跑,我是想……” 老板却径直打断他的话,吼道:“我管你想哪样,你今日不给面钱就甭想走!”说罢,老板横着牛眼,将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道,“看你全身上下,也只有这件衣服还能当得了几个铜钱,来,就把你这身棉衣给我剐了吧!” 言毕,老板一挽袖子,当真上前作势要脱男子衣服,那男子见状,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不不不,老板,你听我说,我真的明日就……” “够了!”眼见面馆老板越来越过分,商娇终于怒了,重重地一拍手中的筷子,向着肥头大耳的面馆老板便骂了起来,“这大庭广众的,你一个面馆老板,当众剥人衣服,难看不难看啊?” 老板一听有人喝斥,再转头一看,竟是一个女人,当下也知自己当着女客剥人衣物实有不妥,不免脸色讪讪。 “夫人,实在不好意思……”老板解释道,“可我,我这也是小本经营……若有人天天像这小子一样来吃白食,咱还怎么养家糊口哇?” 商娇怒瞪了老板一眼,又瞟一眼邻桌瑟缩成团的男子,却见他虽面色难堪,却依然对商娇的解围心有感激地投上一瞥,商娇心头不由一软。 自怀里摸出一两碎银,商娇递给老板,道:“那位公子的钱我替他付了。另外,你再去问问那个公子,看他有没有吃饱,若他还想吃,你就再替他端碗大份的面来。剩下的钱,算赏你的。” 说罢,商娇又看了看男子面前摆放的碗。 那是一只比吃饭的碗大不了多少的碗,通常只能盛一两的面食。而眼前男子虽不甚强壮,但食量也绝不仅于此。 老板听了这话,赶紧向商娇道了谢,又揣了银子,踮脚跑到男子面前,一番问询道歉后,方才退了下去。 老板一走,男子看向商娇,腼腆地向她点头致谢。 商娇也温和地还男子一笑,转身坐回桌前,继续吃面。 叶傲天也探头看了看男子,又扭回头趴在桌上,讥笑商娇道:“东家又多管闲事了……” 边说,他眼角余光看到那男子默默地提起桌下的竹篓,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不由一挑眉,道,“……搞什么,那人竟就这么走了?东家,你看看……你替他解了围,他连过来当面致谢一声都不曾,可见也不是什么懂礼的。” 商娇头都不回,不耐烦地敲了敲叶傲天的面碗,“叶大哥,什么叫施恩不忘报你都忘啦?人出门在外,都难免遇到三灾五难的,况且我见那小哥确是老实人,帮帮人怎么了?我又不图他那一声‘谢’字。” “你怎知他人老实?”叶傲天失笑地问。“莫非这老实人脸上还刻着字呐?” 商娇瞪叶傲天一眼,“就凭他刚刚拿给老板抵面钱的,是真正的铁皮石斛!就他那一株,盘下这个面馆只怕都不成问题!” 说罢,在叶傲天诧异的表情下,商娇摇了摇头。 世人皆知人参、灵芝贵重,却不知这铁皮石斛,也是千金难求的仙草。 这男子为了一小碗裹腹的面条,将这么名贵的草药拿给老板顶债,足见老实厚道。 二人正说着话,眼见那男子已背着竹篓到了面馆门前,就要跨出门去…… 突然,一直在一旁精神恹恹的诺儿“哇——”的一声,将所有刚吃下的食物都吐了出来。 “诺儿!” 商娇与叶傲天大惊,忙搁了筷子,扑上去抱住了诺儿小小的身体。 “诺儿,你哪里不舒服啊?” 商娇顿时急得满头冒汗,也不顾诺儿吐了她一身脏污,抱着他大声问道。 然而诺儿却说不出话来,他小小的身体痛苦的蜷缩成一团,以一种喷溅状态,使劲地吐着胃里的食物、食糜,直到后来竟吐出了绿色的胆汁…… 直到最后,诺儿终于不吐了,却双手捂着肚子,痛得抽搐,身体一歪,无力地栽进商娇怀里,双目紧闭,俨然已经昏迷了过去。 商娇吓得说不出话来,抱着诺儿直打颤。 那种感觉,隐隐就如五年前,她抱着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诺儿,恐惧而绝望。 难怪今日一早,她就觉得诺儿情形有些不对。只怕是今早诺儿就已经生病了。 可她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她竟然没有察觉! “哎呀,这这这……这怎么了?”眼前面馆里的人纷纷围拢上来,正在灶间忙碌的面馆老板发现情况不对,赶紧上前询问。 叶傲天心头着急,正不知诺儿为何突然发病,见老板上前,立刻起身,猛地一把拽住了老板的衣襟,双目充血地大吼道:“你这黑心的老板,你说,你刚刚给这孩子吃的包子里面,包的到底是什么?” 364、得救 364、得救 老板一听这话,又见叶傲天双目赤红,形欲吃人,立刻也吓得面如土色,腿如筛糠,赶紧摆手道:“这这这……客倌,这冤枉啊……小店卖的包子食材都很新鲜啊……” “新鲜?”叶傲天挑眉,冷笑,“新鲜食材会让一个孩子吐成这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爷今日将话放在这里,我家公子无事尚还罢了,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必叫人拆了你这黑心的面馆,将你这黑心的老板剥骨抽筋!” 那老板一听,顿时双腿一矮,差点跌坐在地。暗道自己今日到底冲撞了哪路神仙,竟摊上了这等子事……这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 二人正拉扯间,却听一个干净清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麻烦,让一让,让一让……”紧接着,一个身着褚色短打的男子便拨开众人,越众而来,“我是大夫,让我看看孩子……” 却正是刚刚那个吃白食的男子。 商娇听到男子自称是大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抱着诺儿抬起头来,哭喊道:“大夫,大夫,快请你帮我看看孩子……” 说话间,男子已来到商娇身边。他先看了看诺儿的呕吐物,又蹲下身去,掀开诺儿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又细心地替诺儿把了把脉,方才问道:“孩子今年几岁?” “六……六岁了。”商娇颤声答。 男子点头,又按了按诺儿的腹部,眉头一凝,问道:“孩子小时候是否得过绞肠症?” “嗯……”商娇立刻连连点头。 “孩子胃口是否从小就不怎么好,近日反而胃口大开,什么都想吃?” “嗯……” 接下来,男子问了几个问题,又小心翼翼地自诺儿肋骨往下至小腹都摸索、按压了一番,最后表情凝重地道:“这应是孩子积食内热,诱得绞肠症复发了。” “绞肠症?”商娇一声惊叫,如天雷轰顶,坐立不稳,差点栽倒在地。 五年前,那段灰暗的,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日子,仿佛周而复始的,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沉甸甸地压着她的心,痛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男子见商娇快要晕倒般的样子,忙轻声安慰道:“不过夫人莫怕,幸亏发现得及时,且孩子年岁大了一些,不至像原先小时候那般凶险。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孩子躺下休息,待我先用针将他肠里的浊气排出,再给他好好调理一下,应该就无甚大碍了。” 商娇听男子这般一说,心里才稍稍安心一些,赶紧点点头,道:“好好好,那请大夫随我来。” 说完,她抱着诺儿想站起来,可奈何站了几次,都因为脚下无力而重新坐了回去。 男子见状,二话不说的上前,将商娇手里的打横诺儿接过,丝毫不介意诺儿衣服上的秽物会弄脏他身上的衣服。叶傲天也赶上前来,将商娇扶起,一行人这才匆匆回了客栈。 一回客栈房中,男子便将诺儿横放在床上,先嘱商娇打了热水,由他亲自替诺儿清理了口鼻间的秽物,以免诺儿不慎窒息,这才解开诺儿的衣服,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一直站在床头,注意着诺儿动静的商娇这才发现,那竟是一排排银色的细针。 然后,男子取出几根银针,分别扎在诺儿手脚及腹部几个穴位之上。 果然,片刻之后,便听诺儿肚子听一阵咕噜乱叫,继而放了个长长的屁,方才还略微鼓涨的小肚子顿时瘪了下去。 “好了好了,将体内的浊气排出来了。”叶傲天在一旁擦着汗,又惊又喜地叫。 商娇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再看向诺儿时,却见孩子已恢复了几分意识,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睁开了眼睛…… “娘……”病痛过后的诺儿看上去似乎很是虚弱,望着商娇扁了扁嘴,小脸上满是委屈的表情。 商娇顿时心疼得差点又掉下泪来。忙上前去抓住诺儿的小手,轻声问道:“诺儿,你醒了?感觉如何?” 诺儿皱皱眉,依然扁着嘴,答道:“痛,肚肚痛……全身也痛……” 商娇闻言,即刻又紧张了起来,赶紧直身望向男子,问道:“大夫,这又是怎么回事?” 男子却并不惊慌,他快速地将银针收好,看着商娇答道:“夫人不用担心,这是绞肠症后必然的疼痛,无甚大碍。现在孩子大了,就算此症急性发作,也不致再有生命危险。” 听了男子的话,商娇和叶傲天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连连向男子道谢。 男子却摆了摆手,道:“孩子现在虽然回复了意识,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但孩子积食已久,如今引发急症,今夜必起高热。再则,孩子的绞肠症也需得用药调理,方才不致复发。” 说罢,男子径直走到自己带来的竹篓前,在里面翻翻拣拣一番,拿出了几种药草,向商娇道:“这几种草药有清热退烧之效,我先拿药下去煎好,待会儿夫人趁热喂小公子服下,即可保小公子今夜平安。” 商娇与叶傲天听了,立刻连连称谢。男子却摆手辞过,拿了草药出门,径找客栈小二要了一方小灶,为诺儿细心煎药去了。 诺儿得了大病,身体虚弱,清醒了一会儿,便又昏睡了过去,果然不久之后,全身便开始滚烫发烧起来,烧得全身滚烫。幸而男子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下腹,不消片刻,便发出一身一身的汗来,商娇与叶傲天忙碌了半宿,连衣服带被褥的换了好几身,再加上那男子每隔一个时辰便为诺儿针灸一次,到得快天明时分,诺儿的高热总算退了下去。 一夜折腾,把三个大人都累得够呛。如今眼见诺儿终于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脉象也趋向平稳,商娇心里总算放下心来,正想向那男子道谢一声,却见那男子走至桌旁,提笔写了两张药方,这才放下笔,转来来到商娇面前,将写好的方子递到她面前。 “夫人,”那男子道,“百衣因家中尚有急事,需即刻赶回家中,所以实在无法再亲自照料小公子至痊愈了。百衣这里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专治小公子积食之症,一个则替小公子调理身体,让他的绞肠症不至复发。请夫人按方为小公子抓药调理,百衣保证,不出一月,小公子必定痊愈。” 365、人选 365、人选 商娇接过方子,心里却颇是过意不去。人家陪着她忙前忙后,不眠不休的整整折腾了一宿,她却连人家的姓名也是刚刚才知道,这让商娇很是不好意思。 遂商娇点头道:“白公子家中既有要事,商娇在此也不强留于你了。但白公子救了我家诺儿性命,此等大恩,商娇不能不谢。还请白公子留下家中住址,待商娇办完正事,定当亲自到府致谢。”说罢,商娇深深福了一礼。 百衣却连连摆手,有些内讷地笑道:“夫人不必客气。行医之人,救人乃是本份,岂能贪图病家谢礼?况且,若说谢,夫人昨日替百衣解围,让百衣免遭面馆老板侮辱,也该百衣谢过夫人才是。” 说罢,百衣再不多言,径直背了自己的竹篓,朝商娇腼腆地笑了一笑,道:“那夫人,我们便后会有期了。”他最后向商娇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出了客栈的房间。 没有一点寒喧,没有一点留连,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该做的事,如今事情既已做完,他便应该离开了。 待商娇与叶傲天回过神来时,百衣早已不见了身影。 叶傲天咂了咂嘴,这才喃喃道:“我现在终于相信,那小子……大夫是当真不懂礼节应酬了。” 商娇看了叶傲天一眼,笑道:“叶大哥难道不觉得,越是如这位白大夫般不懂礼节应酬,不贪病家钱财,计较个人名利,只一心治好病人的大夫,越是仁心仁术的好大夫吗?” 叶傲天眨眨眼,想了想,咧嘴笑赞道:“也对!这位白公子,当真是个好大夫。” 商娇沉吟片刻,嘱叶傲天道:“叶大哥,你帮我留意打听一下这位白大夫的住址。待我拜会了庄老大夫回来,我想再云会会他。” 兴许…… 她一直在找的,可以帮她撑起药局的主事之人,她已经找到了。 **** 因着诺儿的病,商娇在客栈不得已又多呆了几日。 几日后,眼见着诺儿服了白大夫的药,病情越来越有了起色,又开始活泼乱跳起来,饮食也恢复如常,商娇终于相信诺儿已经病好,这才嘱了夜傲天退了房,上了起云山,拜会庄老大夫。 起云山,山如其名,峰峦起伏,云雾环绕,钟灵毓秀。 商娇一路与负了诺儿的叶傲天同行,沿着蜿蜒深邃的山路而上,终于在一片青青竹林中,找到了庄老大夫的隐居的草庐。 年近九旬的庄老大夫很重养生调理,虽已满头霜白,身子骨却还矍烁,此次商娇突然来访,令老人家很是惊喜。他拉着商娇看了又看,又负着手将小小的诺儿打量了又打量,这才赶忙嘱着自己贴身的小僮拿来点心、果子给诺儿吃,这才拉了商娇一齐坐了下来。 商娇见了庄老大夫,就像见了许久未曾见面的爷爷一般亲切,忙将自己给老人家带的礼物奉上,又拿了茉莉花茶,亲自煮水沏了,亲自奉到庄老大夫面前。 “一别数载,庄爷爷虽已高寿,身子强健却犹胜当年呢!来,尝尝我明月茶行在蜀地自家种植的茉莉花茶。今秋才摘的,最嫩的牙尖茶,很香呢!” 庄老大夫边接过茶,边道:“哪里还强健啊?现在爷爷都快老得走不动了。这不,前一阵才生了一场病,刚刚恢复过来。只怕你再晚个两三年来看爷爷,爷爷都入土啦。” 说罢,庄老大夫笑眯眯地抿了一口,顿时美得雪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咧开了一张无牙的嘴。 “唔,好香的茶,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了,竟还能喝到这样香醇的茶,真是不枉此生!” 得了庄老大夫夸赞,商娇也很是开心,忙又嘴甜地哄道:“爷爷既喜欢这茶,那可得好好保养了。我这茶是我明月茶行的伙计们在蜀地自行买地,与当地茶农一起炒制的,今秋才第一次上市,到哪儿也是独一份儿的。爷爷好好再活个几十年,我每年都给你送最新春秋二季的茶来,孝敬您老人家!” “哈哈哈,好好好……”听商娇这么说,庄老夫子乐得开怀大笑。 一旁的诺儿先是与叶傲天坐在一旁安静的吃着果子,一双溜溜的眼睛瞅见庄老大夫雪白的、长长的胡子因为大笑而一抖一抖的,一时好奇,猴跳着上前,一把揪住了庄老大夫的胡子就想在荡秋千…… 场面一时大乱。 有呼痛的,有喝斥的,有赶紧上前阻止的…… 却最终都化为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笑声此起彼伏,飘出草庐很远、很远。 笑完闹完,该谈正事了,商娇嘱了叶傲天带着诺儿随着小僮去客房休息,方才坐到庄老大夫身边,撒娇地道:“庄爷爷,娇娇有事求你来啦。”她开门见山地道。 庄老大夫早知商娇平日里公务缠身,往年每到年节,也总是她最忙的时候,不能亲自拜会,只能托人送来节礼问候,此时见商娇亲自前来,情知她必然有事,遂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呵呵笑道:“你个小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赶在年关之前入山,老夫早料到你此行必然有事。说说吧,是什么事把你给急到爷爷这里来啦?” 话虽如此,庄老大夫却没有半点不满,仿佛就像个亲切的爷爷在宠溺地对待自己的小孙女般。 商娇遂不多言,凝了神色,将南秦州现如今所面临的局势,以及尔朱禹因药商作假,而对所有药商失去信任,要求商娇开设药局,供应药品给军队的事情说了一遍。 庄老大夫料不得事情竟如此严重,纵然他已不理世事多年,但当他亲耳听到南秦州内,竟有药商以假药入药,祸害军中将士之事时,心里也是不愤至极。 “都道庸医害人,却不料现在的药商为牟取暴利,竟以假药充作军需……这岂止是害人,这是误国!真真是杏林之耻,杏林之耻啊!”庄老大夫痛心疾首地道。 商娇心有戚戚地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现在尔朱将军再不敢将药品军需随意托付给别的商家,就是怕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可将军将此事托付给我,却令我万般为难。医药之事,事关性命,我不懂医术,也不懂如何辨识药品真伪,如何能做这个生意?若届时出了事,我商娇一人性命事小,但若因此连累南秦州数万将士性命……我只怕是万死难赎了。 可是,将军重托,商娇实难推托。所以我此次上山,一为时值年关,我也想念爷爷,想来拜望您一下;二则为此事而来。爷爷是杏林中德高望重之人,可知这南秦州境内,有哪些德才兼备的大夫,可以为商娇引荐一番,让大家为守关将士尽一份力?” “唔——”庄老大夫听了商娇的话,也凝了心神,沉思片刻后,他慢慢起身,走到案前拿了纸笔,提笔写下了三个人名。然后转身,递给商娇。 庄老大夫严肃地道:“这三个人,都算得上南秦州内品行与医术上佳的大夫了,与爷爷我素日里也时有往来。你若要开设药局,少不得有他们帮你打点。待年节过后,爷爷帮你写信知会他们一声,你再请尔朱将军派亲兵上门去请,相信他们自不会拒绝。” 商娇闻言大喜,忙道:“多谢爷爷!” 正想伸手去接,庄老大夫又缩回手,又道:“只一件事,爷爷要先知会你一声。这三个人也尽皆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你店中寻常的求医问诊,辨证施药,这三人是没有问题的。但若你想让他们替你主持大局,甚至操办一些大事……只怕这些人皆力有不逮。” “……这样啊?”商娇原本雀跃的心,因着庄老大夫的话而沉了沉。 她思索了一下,忽然,一个面目清秀,又稍显木讷的年轻男子的面孔便浮现在了脑海。 她眼溜溜一转,开口向庄老大夫问道:“爷爷,你身在南秦州这么多年,可知现在杏林中年轻一辈的医者中,有一个姓白的,医术医德俱是上佳的大夫?” 庄老大夫闻言一愣,“姓白的大夫?” …… 366、百衣 366、百衣 庄老大夫闻言一愣,“姓白的大夫?” 商娇笑答道:“是啊。我此次入山拜会爷爷,不想刚到镇上,诺儿却因前几日乱吃东西积了食,诱得绞肠症复发,还发起了高烧。幸而我遇到一位姓白的年轻大夫,仅仅一个晚上便将诺儿给治好了。” 边说,商娇边从怀里拿出两张药方,递给庄老大夫,“爷爷请看,这就是那位姓白的大夫留给诺儿的两张方子。他说让我按此方给诺儿调理,不出一月,诺儿便能痊愈,且不易复发。” 庄老大夫忙接过方子,仅仅扫了一眼,立刻脸色一变:“这……” “爷爷,我回来了。”突然,草庐外一个干净爽朗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庄老夫子的话,也令商娇心头微微一震。 这声音,好熟悉…… 未及商娇细想,但见一个眉目清秀,身着一身褚色短打,背着一个竹篓的年轻男子便快步走过了草庐。竹篓里还装着各种刚刚自山上采下的不知名的药草,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双双一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是你!”商娇与百衣惊叫一声,继而又相视一笑。 商娇反应迅速,立刻向百衣福了一福,笑道:“白大夫,你好。不想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百衣俊朗又略显木讷的脸上却有些赧然,他咧着嘴站了片刻,方才发现自己失仪,赶紧也向商娇回了一礼,“夫人好。是啊,没想到这么快,咱们又见面了……对了,小公子的病好些了么?” 商娇听他见面就问及诺儿的病,心里很是感激,赶紧答道:“诺儿现在已好得多了。多谢白大夫记挂。” 二人你来我往的问候着,庄老大夫一会儿看看商娇,一会儿看看百衣,终于听出了大概,大声笑了起来。 “哎呀,什么白大夫、商夫人的?错了,都错了!来来来,老夫为你们介绍一下。” 说着,庄老大夫拍拍百衣的肩,向商娇道:“娇娇,这位是老夫的不肖孙子,庄百衣!” 紧接着,庄老大夫又指着商娇向庄百衣道:“百衣,这位是商娇姑娘,她的孩子乃是爷爷故人的孙子,为她所收养而已,所以她可不是什么夫人……” “嘘——”商娇听庄老大夫老当益壮,声音洪亮地向庄百衣这么介绍她,忙向老人家比了个噤声的手指,又指了指屋内,悄声道,“爷爷,小心诺儿听到……” 庄老大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将屋内的诺儿忘记了,忙捂住自己的嘴,向商娇小小声的问道:“……怎么,诺儿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你……” 庄老大夫硬生生地将话又咽了回去。 商娇心知庄老大夫想问什么,她摇了摇头,面色也凝了几分,“子岩一家死得那样惨……诺儿还小,我实在不敢将他的身世告诉他……更何况,我在将诺儿养在身边之时,就已做好了一辈子不再嫁人的打算,所以白……庄大夫唤我一声夫人,也是使得的。” 商娇说得淡然,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很是平静。殊不知,庄老大夫听后,却对她更为怜惜。 “唉,娇娇,这些年来,也是苦了你了。”他深叹了一口气,满是不忍地道。 “是啊!”一旁的庄百衣听到商娇与爷爷的对话,对商娇也很是感佩。他再次拱手作礼,道,“姑娘高义,竟不顾自身幸福,将故人之子以亲子待之,百衣感佩万分。” 但这一回,庄百衣却未再唤商娇“夫人”。 商娇见状忙又回了一礼,方才抬头向庄百衣道:“庄大夫过誉了。庄大夫才是仁心仁术,救我儿性命,解我于危难,且分文不取……果然不愧是庄老大夫的孙子,继承了老人家的医术医德!” 说到这里,商娇有几分疑惑,她转头又看向庄老大夫,问:“只不知……为何五年前我带诺儿来此求见爷爷时,为何不曾见过庄大夫?以致前几日与庄大夫见面,竟不识得?” 庄老大夫挥挥手,笑着解释道:“嗨,此事说来话长。其实百衣并非我嫡亲的孙子,而是老夫十数年前归隐来此之时,在街边捡到的一个乞儿。老夫见他面容清秀,个性却憨厚老实,就算被同行的乞儿欺负,他也闷不吭声,反倒在别的乞儿得病之时,将自己讨来的饭食拿给得病的孩子吃…… 老夫一生本就无儿无女,辞官卸任之后,更是老怀寂寞。我见他品行端正善良,遂起怜悯之心,于是干脆便将他当作自己的孙子养在了身边,取名‘百衣’,意为他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孩子。又将平生所学传授于他,也算聊慰晚年,后继有人了。 原本这孩子平日里都在山上陪着我的,但老夫在宫里任御医时,与当时的太史令阮正关系交好,所以也自他那里习了些占卜之术,虽不精通,却颇感有趣,遂偶尔想起,便摆弄一番。 那年你来求医之前,老夫刚好给百衣算了一卦,卜到他那年有一劫数,需下山避祸。遂让他下山去游历了半年,方才归来。所以你来时,刚好没有碰到他,自然也就不曾相识。” 商娇闻言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庄老大夫摆了摆手,大笑道,“不仅如此,这次你来,也是赶得巧了。老夫今年过年之时,又一时技痒,替百衣再起了一卦,竟又算到他流年不利,今年得遇大劫,且此劫来势汹汹,一旦得遇,只怕百衣会有性命之忧,须待年过之后,方能避过此劫。遂老夫只得让他再次出山,在外面去游历一年,想等他在外过了年,才允他回来。 可老夫毕竟老了,身子不济,前段时日生了场大病。把身边侍候的僮子急得没招,遂给百衣去了信,百衣这才赶了回来。也正如此,才刚好在路上遇到了你,救了诺儿。” 商娇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原委,不由掩嘴偷笑:“哇,爷爷,想不到您医术高明,却还信这些算命卜卦这等迷信之事?” 就像现代的行医之人,不应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吗? 庄老大夫被商娇这么一嘲,面色果然也有些赧然。他扁扁嘴,像一个小孩般强嘴道:“自古以来,这巫医不分家嘛!况且山中无趣,有时闲来无事卜卜卦,打发打发时间,也挺有意思的嘛!” 商娇听庄老大夫这么讲,不由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地看了一眼站在庄老大夫身后的庄百衣一眼。 就因为庄老大夫这不靠谱的卜卦,就害得庄百衣无家可归地在外飘流了一年半载,而且还是两次…… 这家伙还真可怜! 367、邀约 367、邀约 庄百衣原本正低着头似在想着什么事,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遂抬头朝着那看向自己视线的方向望去——却正好对上商娇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庄百衣的脸轰的就红了起来,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商娇。 奈何庄老大夫祸害了庄百衣还不够,他又突发其想,将主意打到了商娇身上。 “娇娇,来来来。”庄老夫子眯笑着向商娇招了招手,就像一个调皮的老顽童一般。待商娇疑惑地走近,他突然从怀里摸出一副龟壳,摇了一摇,但听龟壳里面的几枚铜钱叮吵当作响。 “来,你自己摇上一摇,爷爷也为你卜上一卦,怎么样啊?”庄老夫子兴奋地问。 “……额?”商娇呆了一呆,鼻歪口斜,一脸蒙圈。 庄老夫子还在催促:“来,你摇一摇,快摇一摇……” 商娇咂咂嘴,扭头就走:“……我去看看诺儿在做什么,爷、爷、再、见!” 说罢,她头也不回,像一只小兔子般蹦达着飞奔跑远了。 殊不知,身后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她火急火燎跑远的身子,想笑却又不敢笑。 …… 起云山上宁静幽谧,再加上有性情相投之人,自从上了山,商娇就觉得,自己的时间在此似乎都慢了下来。 商娇每日里的生活便是要么带着诺儿爬爬山,呼吸新鲜空气,顺便看个日出日落;要么便是陪着庄老夫子闲话家常,骗他一些什么强身健体的药丸吃吃;要么便是去庄百衣后山的草药苗圃里去认认草药,跟着他学学药理知识……日子过得很是快乐充实。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从指缝中溜走了。 一直到一日早间醒来,叶傲天突然找到她,面带犹豫地问:“东家,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了,再有三日就过年了……东家打算啥时候回去啊?” 商娇这才突然觉醒,顿时如被火烧屁股的猴子般跳了起来。 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七…… 他们在起云山中,竟不知不觉地待了近半个月了! 出来之时,原本还余一月才是除夕,她还明明与安思予商定快去快回,共同处置 商号里的大事,以及来年筹备药局的计划…… 可诺儿一病,却打乱了她的行程。 再加上到了起云山上,见到了与她脾气、性情相投的庄老大夫,还有了一个安静木讷,对她与诺儿很是照顾的的庄百衣…… 商娇于是悲催地更将回程的计划给抛到了脑后,只想待在这“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起云山上,过一辈子悠闲自在的日子。 也不知,山下的安大哥与王婉柔他们久候他们不归,着急成了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商娇再不敢耽搁,飞快地跑到草庐,去向庄老大夫辞行。 正经过一段石子路铺就的小径,斜刺里却突然有一人扛着锄头,穿着一身灰衣短打,出现在她的面前。 “百衣!”商娇见到他,立刻向他挥手打着招呼。 庄百衣听到商娇的声音,回头看见商娇披散着头发,因为跑得太急而有些微微汗湿的小脸,不由咧嘴一笑,“商姑娘,大清早你又过来找爷爷喝茶了?”他随意地问。 却不想,商娇今日却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凌重与不舍。 “不,我今日……是来向爷爷辞行的。”她轻轻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了,我若再不回去,只怕连除夕的庆功酒,也赶不上与店铺中辛苦一年的工人们喝了。” 庄百衣脸上的笑容刹那间便消失了,心里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落。 “哦……”他浅浅地应了一声,想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低了头,如往常一般,安静地向前走。 商娇早已习惯了庄百衣的安静与木讷,相处这些时日以来,她发现他只有在面对药草与医理这些话题时,他才会滔滔不绝,其余时候,他便像个闷葫芦一般,可以静坐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所以商娇并未看出庄百衣脸上的失落,只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往草庐而去。 直到走到草庐近前,商娇突然开口叫住了庄百衣。 “百衣,你自小师从庄老大夫,精通药理,善于辨症施针不假,可世间病痛千万,每个看似相同的病症,也许会有许多不同的病因与病程……所以每一个当世名医,俱是亲历过无数病人,在医治的过和中不断修正与精湛自己医术的。你难道便想偏踞一隅,闭门与你的药草与医理打一辈子交道,却无法真正的施展自己的医术,行医救人,解除百姓病苦,成为一代名医么?” 商娇在他的身后,轻声询问道。 “什么?”庄百衣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商娇。 商娇便赶紧上前几步,走到庄百衣的前面,仰头看他,热切地说道:“百衣,实不相瞒,我此次上山,便是因为我应南秦州统领尔朱禹将军的要求,开设药局,为守军将士提供药品的事,来求爷爷为我荐几位德才俱备的当世名医的。 可在此之前,我遇到了你,发现你不仅医术精湛,且医德人品都让我敬佩……更重要的是,你年轻,精力充沛,可以替我管理药局,坐诊与药品的采买。所以,我一直想请爷爷答应能让你下山,协助于我……” “……”庄百衣不曾料到商娇竟会对他说起这些,一时怔忡,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商娇见他垂眼沉默,似在思索,又似在犹豫,赶紧又道:“原本,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医者,所以还准备拜会了爷爷之后,托人去查你家住址,前来相邀…… 可当我知道你真正身份的时候,我也很是犹豫。我知道,你与爷爷相伴十数载,早已情同亲人。如今爷爷年事已高,你自然不会舍得离开他老人家……可是,我这边又偏偏需要你这样的医者,而且,这件事不是关系到我一个人,更不是关系到我能赚多少钱……而是关系到南秦州整整三万将士的性命! 所以,我先将此事告诉于你,希望你可冷静思考一下,再给我答复。我也会跟爷爷提及这件事……但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或是爷爷的决定如何,我都会尊重你们的选择。言尽于此,我先去看爷爷了。” 说罢,商娇不敢抬头看庄百衣的神情,生怕他会拒绝自己,赶紧进到草庐里。 一入草庐,商娇便毫不意外地看到庄老大夫正坐在榻边,正美美地喝着她送给他的茉莉花茶。热气氤氲间,一室飘香。 368、下山 368、下山 见到商娇进来,庄老大夫赶紧向商娇招了招手,笑道:“哟,娇娇来啦?来来来,陪爷爷喝杯茶!你带来的这茶实在太好喝了,爷爷当真是百喝不厌啊!” 商娇赶紧扬起笑,上前坐到庄老地大夫身边,捧起杯中的茶,也美美地饮了一口,笑道:“哇,早起一杯茶,这感觉真是太舒服了!” 说罢,她执起水壶,为庄老大夫将水续上,又道:“爷爷既喜欢,今后春秋两季,我让人都给你送点来,让你喝个痛快!” 庄老大夫闻言赶紧点头,哈哈大笑道:“哈哈,那敢情好。爷爷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可不能食言啊!” “自然不会。”商娇信誓旦旦地拍拍胸口,“骗你是小狗!” 说罢,一老一少,二人相视一笑。 笑完之后,商娇沉凝下来,抬眼看着庄老大夫,轻轻道:“爷爷,我今日来,是来跟你辞行的。” 庄老大夫美美地又啜了口茶,不惊不诧地点点头,笑道:“爷爷早料到了。” “您早料到了?” “是啊,”庄老大夫道,“你一个女子,既要照顾孩子,还要管理几个商号、铺子,其中有多不易,爷爷不用你说,也能想象得到。今儿已是腊月二十七了,你若再不回去,怕是赶不上除夕之日,与手下的工人们一起吃团年饭了吧?所以,就算你今日不说,爷爷也要劝你回去啦!” 商娇料不到庄老大夫心细如尘,早已替她想得周到,不由心里感动,鼻子也酸楚起来。 “对不起,爷爷,我应该早一些来看你,多陪你一些时日的……不过不要紧,我现在有了大掌柜,是我以前在天都时认下的一个大哥,有他在,我今后但凡有时间,就来山上多陪陪你。”商娇诚挚地道。 庄老大夫忙摆摆手,道:“我一个人在山上自由自在的,你们上了山反倒闹腾……”说着,老人家托起自己的白胡子,一脸哀怨地道,“你看看你家诺儿,把我的胡子给揪得,都快秃了……” “噗!”商娇一个没忍住笑了场。原本还伤感的分离场景,顿时轻松了几分。 庄老大夫又道:“况且,雏鹰大了,就该飞上天空看看蓝天。你们年轻人,就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谁要你们一天到晚陪着我一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糟老头子了?你那药局不缺人吗?就帮我把百衣那个臭小子也带走吧!他可不能老吃我用我的,该自个儿成个家了!” “爷爷?”商娇听庄老大夫这么说,吃惊得近乎叫了起来。 庄老大夫鼻子里哼了哼,嘴角却带了丝了然的笑意。 “怎么,惦记着我家百衣那个臭小子挺久了吧?你那日拿出他写的药方,来给我看时,我就知道你心中属意的药局管事就是他了。只那一日你见了百衣之后,反倒只字不提了……我便知道,你心里必然为难,害怕你请走了百衣,爷爷我在山上便孤单一人了……” 商娇无言。原来她的心思,庄老大夫早有第一天的时候,就已经看得通透了。 庄老大夫又道:“可是娇娇,你更要明白,所谓医者仁心,一个好的大夫,就应该有解除天下苍生病苦的雄心与抱负,而不是拘囿一隅,固步自封。百衣有才华,有毅力,人也善良……他的确是行医的良才,爷爷不能因为自己老年寂寞,就埋没了他。 更何况,天下兴亡,事关每一个大魏子民。若百衣真能以我传授给他的医术,去帮助南秦州的将士,以壮我大魏河山……爷爷我就算死,也此生无憾了。” 一席话,庄老大夫说得淡然,可在商娇听来,却觉得无数豪言壮语,令她感佩万千。 她站起身来,向着庄老大夫郑重一拜,道:“爷爷高义,如高山仰止,商娇承教了。” 庄老大夫忙起身将商娇扶了起来,爱怜地摸了摸商娇的头发,道:“若说高义,娇娇你又何尝不是高义之人?不然尔朱将军为何什么人也不信,却独独信你?其实此事若换作是别人,爷爷未必会出手相助,但既然是你开了口,爷爷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商娇闻言,重重地朝庄老大夫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爷爷请放心!” 庄老大夫这才欣慰地笑了起来,嘱了僮子,让他去将庄百衣请来。 庄百衣自从刚刚商娇跟他提及下山一事后,便料得爷爷必会找他前去,故而就侯在草庐外,心情极为矛盾。 一方面,他毕竟年轻,渴望下山之后,可以用自己毕生所学之医术,治病救人,一展自己的抱负;可另一方面,爷爷身子骨虽看似硬朗,可毕竟年事已高,难免病痛缠身,他只怕他不在爷爷身边,万一爷爷有个什么闪失,身边连一个可以照应的人都没有。 恰此时,僮子来唤,说爷爷叫他入内。庄百衣心里万般犹豫纠结,却只得整理好衣物,入内拜见。 见庄百衣来了,庄老大夫也不隐瞒,将商娇所求之事向他说了,同时也道出了自己希望他能随商娇下山,筹建药局,接济百姓,供给军需的愿望。 末了,庄老大夫对尚在犹豫的百衣道:“百衣,你虽不是我亲生孙儿,但在爷爷心里,早已将你视作亲孙。爷爷一生,少年成名,也曾心怀天下,想要行医济世,解除天下苍生之苦……可奈何父命难违,被拘于宫廷一世,无法得偿心愿,一展长才。 如今,你年华正好,医术已得我真传,正是该一展抱负之时。此时商姑娘来访,正是你最好的机会。爷爷不想因为自己而困住你,看着你能用爷爷传授的医术,去济世活人,这才是对爷爷最好的报答与安慰。百衣,爷爷的苦心,你可明了?” 庄百衣静静地听着庄老大夫的教诲,只听老人家一字一句,皆是嘱托与冀望,心里不由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听爷爷说完,他缓缓俯身,跪倒在庄老大夫面前,眼含热泪,向庄老大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起身,向庄老大夫庄重地道:“爷爷苦心,百衣懂了。百衣谨遵爷爷教诲,跟随商娇姑娘下山,组建药局,悬壶救人,行医济世!” 369、死劫 369、死劫 商娇此行目的既已达成,眼见日头已高,也怕山路崎岖误了行程,遂赶紧收拾了行装,带着叶傲天与诺儿,还有跟随而来的庄百衣,依依不舍地辞了庄老大夫,这才往山下去了。 临行前,庄老大夫不顾年迈的身体,送了一程又一程,对庄百衣也是叮嘱了又叮嘱,直到不能再送,这才停下脚步,望着一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丛山密林之中。 送别了商娇与庄百衣,庄老大夫在僮子的搀扶下,慢慢地回到了草庐,看着原先热闹的草庐如今一下子空空荡荡,老人的心也突然似空了一声,孤独而寂寞。 不过,联想到庄百衣得了他的真传,可以用他的医术行医济世,将他一生未曾做到的事替他达成,老人心里又满含安慰,满含欣喜。 他脚步一移一挪地走回榻前,俯身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正欲唤僮子前来重新沏茶,忽然看前榻上散落的一物,眉心陡然一跳。 但见榻上,他时常占卜时用龟壳不知何时竟倾倒其上,龟壳中用来占卜的几枚铜钱亦散落而出,形成一个卦象。 大凶,死劫,无处可逃! 这……这是怎么回事? 庄老大夫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眯缝着眼,努力地回想,回想…… 却忆起刚刚庄百衣收拾行李时,曾无意中碰倒了他放在榻上小案上的龟壳。 只那时,他与百衣都在为百衣的远行而收拾行装,谁都没有留意那散落出来的铜钱,所代表的涵义。 “这……这不应该呀……” 庄老大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卦象,喃喃自语,不可置信。 今年初时,他就已算到庄百衣有平生不解之劫,若能平安度之,则可保一世平安。反之,则身死横祸,头手异处。 正因当初卦象大凶,庄老大夫怕庄百衣有难,这才令他下山游历一年,并嘱他过了新年方可回山。 可数月前,庄老大夫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几欲不治,僮子急得无法,只得传书庄百衣,让他赶回。 可当时…… 明明离新年不到一月了啊啊! 为何这场大凶之劫庄百衣不仅没能避过,反已成势了呢? 奇哉怪也! 庄老大夫想了许久,也没有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这劫,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莫非…… 庄老大夫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悸得寒毛倒竖,冷汗涔涔。 五年前,他算出庄百衣有大劫,令其下山游历半年。其间,商娇曾带诺儿上门求医; 五年后,他再次算出庄百衣有大凶之劫时,商娇竟又上了山来…… 这一切,难道当真是巧合吗? 还是,命中注定的,避无可避的凶劫? 商娇…… 她是庄百衣的死劫? 她竟就是庄百衣的死劫! …… 辞别了庄老大夫,商娇一行人脚步不停,匆匆赶往山下。 一路上,诺儿就像一个开心果,活蹦乱跳,拉着庄百衣问东问西。商娇也知庄百衣素来木讷老实,此时应付诺儿的问题,难免有些腼腆尴尬,遂也上前搭话,替庄百衣解围。再加上叶傲天偶尔插科打诨几句,惹来大家捧腹大笑,未及下山,庄百衣便与几人熟悉了起来,也渐渐放下腼腆的性子,与大家打成了一片。 下山之时,已至傍晚时分。商娇因担心明日启程,万一途中有所耽误,会误了除夕年会,遂与叶傲天商量了一番,决定漏夜赶路,连夜赶回朱英镇。 于是一行人去客栈吃了些东西裹腹,又取了寄在那儿的马车,便驾车启程,向朱英镇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渐的黑沉了下来。白云镇与朱英镇相连的小路上,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只除了马车轱辘声,在夜空中辘辘作响。 马车颠簸着前行,漆黑的车内安静无比。 诺儿早已在马车上的小榻上睡得熟了,商娇为怕他冷,替他盖上了厚厚的被子,还将自己披在身上的大氅也盖在了他的身上,这才倚着小榻,渐渐也进入了梦乡。 一直与商娇母子坐在车内,拘束得脸红了一夜,连话都不敢与商娇说上一句,只撩开车帘,看了一晚上月亮的庄百衣,直到听到车内传来商娇均匀的呼噜声,这才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扭过头来,借着车窗外朦胧的月光,看向商娇姣好的脸庞。 此时此刻,庄百衣不得不承认,当爷爷同意他跟随商娇下山,行医救人之时,他的内心里,其实是喜悦的。 眼前的这个女子,初相见时,便替他解了围,使他免遭镇上面馆老板的当众羞辱。 然后,诺儿突然发病,她抱着诺儿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小小的身子都在颤抖。 他以为她早已嫁人,诺儿是她的儿子,所以她才会如此紧张、失措。 所以,他唤她“夫人”,以为母亲疼子,天道伦常而已。 可当起云山上再见,他自她与爷爷的言谈中知道,诺儿竟是她收养的故人之子,且为了诺儿幼小的心灵免受到伤害,她竟宣称自己是寡妇,从此隔绝一切属于女人该有的幸福,只为将这个小小的孩子能够快乐、幸福的长大。 这对于从小便被父母抛弃,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庄百衣来说,来自心里的冲击与震撼,无疑是巨大的。 也许,就从那一刻开始,庄百衣在心里,就已经喜欢上了商娇。 她住在起云山上的日子,对于庄百衣来说,每日里都是欢喜的。 他看着她每日与爷爷喝茶,一老一少彼此打趣逗乐,哈哈大笑;他看着她带着诺儿上山看日出日落,母子间你侬我侬,温情十足;尤其…… 尤其是,她会到后山他的草药苗圃来,跟着他学习认药,学习药理,一些他觉得简单的问题,她也会蹩眉想上很久很久…… 每当这个时候,看到她专注的神情,庄百衣就觉得心跳异常,时常透不过气来。 所以,当她今日找到他,跟他说请他跟她下山之时,庄百衣心里很震撼,也……很心动。 而此时,他竟当真跟着她下了山,坐在属于她的马车里,与她的距离近得几近呼吸相闻…… 庄百衣心里有些微微的紧张,却又有些微微的欣喜。 他就像一个害羞的少年一般,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令他有些怦然心动的女子,紧张而欢欣着。 他就这般静默地隐于黑夜中,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商娇依稀的睡颜,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敌不过黑沉的夜色,沉沉睡去。 370、苦等 370、苦等 马车一夜赶路,天将亮时,终于行到了朱英镇郊。 车内的三人睡得正沉,突然行驶中的马车却骤然一停,车内的三人随着马车的巨大的惯性,差点翻落在地。 这一下,车内的三人都醒了过来,睡眼惺忪,一脸茫然。 诺儿翻身爬起,揉揉迷蒙的眼睛,含含浑浑地问商娇道:“娘,到家了吗?车怎么突然停了?” 商娇忙安抚地拍了拍诺儿的手,柔声道:“娘也不知道,待娘问问叶叔叔……” 话音未落,却听在外驾车的叶傲天一声惊呼:“天哪,大掌柜?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傲天的声音中,有惊讶,更有惊喜,令车内的三个人都不由愣了一愣。 随即,一个熟悉的男子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只听他依旧用温和的声音,急声问道:“叶管事,你们总算回来了。娇娇与诺儿可好?你们回来得这么迟,可是途中遇上了什么阻滞?” 乍听男子的声音,诺儿原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陡然睁得溜圆,兴奋得差点自小榻上蹦起来:“娘,安爹爹,是安爹爹!他来接咱们了!安爹爹!”诺儿在车内高兴的哇哇大叫。 话音未落,马车的车帘便被人陡然掀开。安思予一身浅蓝的布袍,披着一件白色的大氅,挟风带雪地便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在小榻上乐得直蹦的诺儿,与正倚在榻前,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商娇。 见他们母子二人一切平安,安思予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神情也骤然一松。 “娇娇,你们总算平安回来了。”他的发上、衣上还挂着清晨湿漉漉的雾水,嘴唇也冻得有些发青,却咧开嘴,安心地笑了起来。一团一团的雾气,随着他说话的同时,自他嘴边吞吐而出。 “大哥?”商娇见状,心里巨震。忙起身向他迎去,问道,“这里是镇郊,你跑这里来做什么?你……” 况且,此时天还未亮,天气又阴寒湿冷,安思予不待在温暖的家中休息,怎么跑来了这里? 而且,商娇视他发上与衣服间的雾水,他定然已在这里等了不知多久了。 可商娇询问的话音未落,一只手却已被一只冰凉的大手紧紧握住。 安思予眉目温润地看着眼前的商娇,笑得安心且又开怀,缓声开口,平静地向她解释道:“你出发之前,与我议定十天之内必回。但我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你回来,也没有你们的消息。我唯恐你与诺儿在途中遇上什么阻滞,心里着实放心不下,原本想来寻你,可眼看就到年关了,铺子里实在走不开……今日已腊月二十八了,我料得你们再是拖延,也必然会在除夕之前赶回来,所以……” “所以你就有这里坐了一夜,等我们回来吗?”商娇打断安思予的话,恶声恶气地问。 “……”安思予立刻闭了嘴,再不言语。只看向商娇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喜悦。 商娇长吸一口气,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感动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她瞪着安思予,喝道:“安大哥,你是傻瓜吗?天气这么冷,你在这里枯等一夜,万一冻病了怎么办?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今日清晨会回来?万一我们晚上回来呢?或是明天、后天才回来呢?你就一直坐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吗?” “……”在商娇的喝问下,安思予缓缓地低下了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大男孩一般,有些委屈,又有些无辜的模样。“……也不会。” 注意到商娇生气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我这几日已加紧时间,将几个铺子上的事处理完了……我原就打算,若今日早晨再不见你们回来,我就赶去起云山接你们去了……” “……”一句话,堵得商娇哑口无言。 她无力地看着安思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哭笑不得。 从来不知,才智兼备如安思予,原来一旦犯起傻来,竟也跟那些读死书的酸秀才一般,呆头呆脑,呆头鹅还笨! “安爹爹!安爹爹!”恰此时,不甘自己遭受冷落的诺儿又在榻上蹦达起来,稚声稚气地唤着安思予,伸出胖胖的小手要他抱。 安思予见了诺儿,立刻心头一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张开双臂便向诺儿扑了过去,一把将诺儿抱在怀里。 “儿子,安爹爹可想死你了!” 安思予抱着诺儿,亲了又亲小家伙的额头,父子俩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他这才坐在榻上,将诺儿抱到腿上,检视地捏了捏诺儿的手臂与大腿。 突然,安思予捏着诺儿手臂的手顿了顿,眼中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我怎么感觉……诺儿像是瘦了不少?” 听安思予这样问,商娇还未来得及开口,诺儿早已口快地向安思予诉苦求安慰:“安爹爹,诺儿生病啦!肚肚好痛,还发烧了哦……” “什么?”果然,安思予一听,立刻急了,直觉地去探诺儿的额头,“怎么回事,怎么会肚子痛,还发烧了呢?诺儿,现在肚肚还痛不痛?……” 商娇暗暗瞪了诺儿一眼,怪他乱说话,惹得安思予穷紧张。又向安思予连连摆手道,“没事儿没事儿,诺儿早就好了……就咱们出发的前一日,带他去街上吃多了杂食,积食发热,又诱得诺儿小时候的绞肠症复发了。亏得……” 说到这里,商娇才突然想起马车上还有一个人,赶紧闪身上前,向安思予介绍道:“亏了这位庄百衣庄大夫相救,诺儿当晚便脱离了危险。这阵子在起云山上,也是他一直照顾诺儿,诺儿的病这才好得全了。” 说罢,商娇笑睇了一眼庄百衣,又朝向安思予道,“对了,大哥,这位庄百衣大夫,就是我曾跟你提及过的庄老大夫的孙子。他不仅继承了庄老大夫精湛高明的医术,而且医德、人品也很好。所以此次我征询了庄老大夫的意思,将他请下山来,帮助我们筹备与设立药局。” 直到商娇提及,安思予这才发现马车的角落里竟还有一个人,心里不由一惊。 371、来迟 371、来迟 抬眼望去,见那男子眉目清朗,却有着一股木讷内向之气,加之天色未明,他又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难怪他上车之后竟一直未曾留意到此人。 不过,待听完商娇对庄百衣的介绍后,安思予很是感激,赶紧起身向庄百衣行了一礼,道:“鄙人安思予,乃明心商号的大掌柜。此次义子陈诺急症,多谢百衣公子出手相救。适才天暗,安某未曾留意公子尚在车内,实在失礼,望公子见谅。” 庄百衣方才隐在角落里,将安思予进了车内后,与商娇、诺儿的互动都全然看在了眼底,他这才突然发现,原来他满心以为孤身一人的商娇,其实身边早已有了一个温柔风华的男子伴在身边,且那男子还对她满心念挂,将诺儿视为亲子…… 一时间,庄百衣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他只能木讷地坐在座位上,向安思予一言不发地、礼貌地点了点头,就算是认识了。 安思予一下就愣住了。他略略尴尬地直起身,抬眼向商娇示意:这是什么情况? 商娇这几日住在起云山上,与庄百衣早已熟识,也知他虽个性沉默,心却纯良,忙笑着向安思予道:“百衣就是这样不善言辞的性子。但百衣人很好,医德医术都很高明。安大哥,将来药局筹建起来,他就是管事了,有他掌理药局的事,我很放心。但对外的一些事,我也希望你可得好好照应他。” 安思予闻言微微点头,浅笑应道:“这是自然,你放心。” 三人正说着事儿,安思予只觉大腿一紧,低头一看,竟是诺儿不甘遭到冷遇,扑上前来将他的抱住了。 “安爹爹,安爹爹,抱诺儿,诺儿要回家……”小家伙眨着大大的眼睛,稚声稚气地撒娇。 安思予见状一笑,忙将诺儿抱了起来。诺儿赶紧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身上扭来扭去,“不够,不够,安爹爹,诺儿要骑马马……” 商娇闻言,眉头一跳,“诺儿!”她喝斥一声,伸手就想将诺儿从安思予身上拽下来。,“你做什么?我们大人谈正事儿呢!” 这小家伙,小时候也没见他对她这样撒过娇啊,可自从安思予来这半年,快被他宠得上天了都! 可眼见着商娇就快要抓住诺儿衣角,安思予却抱着诺儿朝一旁闪了闪,避开了商娇的九阴白骨爪,逗得猴在他身上的诺儿咯咯直笑。 安思予反过身来,低声向商娇斥道:“做什么?正事儿什么时候不可以谈?孩子还小呢,咱们抓紧时间陪陪他才最要紧。” 说罢,他再不理会商娇在一旁绿了吧叽的脸,低头慈爱地询问诺儿道:“现在就要骑马马吗?” 诺儿见有人给自己撑腰,赶紧连连点头,“要,现在就要!” “可现在咱们在车里,你骑在安爹爹肩上的话,头就碰到车顶了。” “那……叶叔叔,停车,停车!” 于是,商娇就双手叉腰,鼻孔大张地看着安思予抱着诺儿跳下马车,将诺儿扛在肩上,任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微熹的清晨,迎着寒风,迎着阳光,欢快地向前疯跑,留下一串串欢乐的叫声,笑声。 “安思予!陈诺!”商娇跺着脚,气呼呼地大吼。感觉自己都快被这两父子给折腾得疯掉了。 诺儿听到商娇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吼,转过脸上,小小的面孔上却难掩开心与幸福的笑容。 “娘,快来呀,你快来追我们啊!”他眨巴着大眼睛,朝商娇挥挥手,吐着舌头做怪相,笑得开心极了。 商娇那个气啊,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你们两个坏家伙!”商娇着实有种好想找块石头去砸翻这两个家伙的念头。可她站在车辕上左看右看了半天,别说石头了,连趁手一点的棍子都没找着一根。 倒是一旁停着马看好戏的叶傲天一脸嘲弄地朝她挤挤眼,笑道:“东家,别找家伙了,你再不下车去追,大掌柜都驼着小东家跑远了……” 商娇气得捂着憋闷的胸口连连退开几步,眼见着安思予当真载着诺儿越跑越远,最后一横心,扑通一声跳下车去,愤愤地朝叶傲天吩咐道:“你先驾车将百衣送到铺子里,找个地方妥善安置好。我……我待会儿自行回家!” 说罢,她飞快地朝着前方两个并作一个,跑得飞快的安思予与诺儿冲刺了过去:“你们两个,给我站住!别跑!” 边吼,她还不忘蹲下身,自道边的杂草堆中捡了根趁手的棍子…… 诺儿回声,见状大惊,赶紧揪揪安思予的头发,“安爹爹,快跑,娘追来啦!” 安思予一听,咧嘴一笑,冲诺儿道:“好咧,那你抓紧安爹爹啦!” 说罢,大长腿一扬,跑得更快了,扬起的土扑了商娇一脸。 边跑,安思予还哇哇大笑:“快跑啊,母大虫来抓小孩儿啦!” “……哇呀呀!”这下,商娇更气得吐血了。她大喝一声,扬起手里的棍子,拼命地朝着安思予和诺儿追去,“别跑!看我逮到不打死你们!还敢叫我母大虫……” 三个人,就这般笑着,闹着,奔着,追着……越来越远,只留下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叶傲天在马车上看着,乐得哈哈大笑。 谁也没有注意,庄百衣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掀开了车帘,看着三人渐渐跑远的身影,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无声的落寞。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在商娇的生命里,他不过是一个迟来的过客。 如此而已。 **** 冬月里的暖阳终于升了起来。叶傲天的马车早已载着庄百衣离得远了。商娇与安思予带着诺儿三人,一路打闹嬉戏,也都累得筋疲力尽,遂不约而同停了战,迎着太阳,慢慢向着家里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上,诺儿嚷嚷着肚子饿,要吃早餐。安思予与商娇只得找了个街边的小摊,陪着诺儿吃馄饨。 折腾了一早上,又走了这么多路,商娇早已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上。馄饨上来了,闹腾得最厉害的诺儿才吃了两颗,一旁的商娇却早已稀里哗啦的吃了大半碗,嘴被烫得直哈凉气。 安思予在一旁看着商娇孩子气的举动,不知不觉间,眸子里便氲出一丝暖色。 他缓缓地自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伸至商娇脸上,在她的愕然中,替她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汤汤水水。 “看你,吃得满脸汤汤水水的,竟还和当年一样。”他轻声嗔道,满脸宠溺的神情,掩也掩饰不住。 商娇无法抑制地红了脸。 正想伸手去抓安思予的手,制止他近乎逾矩的举动,却听得身边的诺儿“噗嗤”一笑,小小的手捂住咧开的嘴,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忽扇忽扇地看着眼前的商娇与安思予。 “安爹爹,”诺儿稚气地问,“你这么喜欢诺儿的娘,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让诺儿改口叫你爹爹啊?” 一句话,如一颗惊雷炸在安思予与商娇之间,顿时炸得两人面面相觑,面色赤红。 “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说!” “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说!”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不约而同的怒斥。 可刚刚说完,商娇与安思予又愣住了,不约而同地抬起眼来,尴尬地看着对方。 赶紧头一撇,又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眼,不敢再说话。 只是,两人的心里,都似有一只小鹿,在到处乱撞。 诺儿有趣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双大眼,便止也止不住地漾出了笑意。 372、再见 372、再见 好好的一顿早饭,因为诺儿的一句话,吃得格外尴尬。 时已至年关,事情繁杂,商娇惦记着必须由她签字首肯,才能下发到铺子里每一个员工手里的年终奖,所以囫囵地吃了早饭,便匆匆地往家赶去,想将行李打点妥当了,再赶去铺上,与安思予及叶傲天、王婉柔议事。 对了,顺便还得叫上庄百衣。待明年开了年,药局的事情就不能再拖,她必须要与他商议一下筹建药局的事。 这样一想,自己的日程又被排得满满的,商娇如何能不急? 偏生的,她这般着急,安思予却显得很是悠闲自在。吃了饭,他抱着诺儿,父子俩一路欢声笑语地随在她身后慢慢前行,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做不完的开心事。 见状,当先而行的商娇有些焦躁,忍不住回身,无可奈何地催促:“二位爷,能否请你们行快一点,我……” “小心!” 话未说完,却见行在她身后的安思予面色一变,骤然间向她伸出手去,执起她的手,猛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 商娇几乎被安思予拉得跌进他怀里,她一手被安思予牵住,另一只手则本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只觉自安思予鼻间呼出的热气几乎吞吐到了自己脸上,心口不由一阵乱跳。 还未及反应过来,但见一驾马车轰隆地飞驰着,自她刚刚站立的地方疾驰而过,险险地与他们擦身,向远处驶去了。 商娇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又看了看远去的马车,不由怒火中烧,向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骂道:“哪家的马车啊,这么大清早的,怎的在镇上横冲乱撞?” 骂完,她不着痕迹地退出两步,脱离安思予的怀抱…… 却突然发现,原本被安思予执着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他温暖的大手。 商娇心头剧跳,不由又挣了一挣。“大哥?”她轻轻蹩眉,出声提醒。 安思予却一手抱着诺儿,一手犹自不放地牵着她。 “别乱动!”见刚刚的马车差点撞上商娇,安思予似心有余悸,沉声叮嘱她道,“跟紧我。时至年关,街上车多人多,万一再被马车撞到怎么办?” “……”一句话,便让商娇再也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只能乖乖地任由安思予一手抱着自己的娃,一手牵着自己的手,在清晨人越越多,越来越热闹的集市上,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 只是,这场景,商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感觉,就仿佛,他是诺儿的父亲,是她的夫君…… 而他们,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想到这里,商娇不自禁地脸红了,只想埋了头,赶紧穿过众目睽睽的大街,赶紧回到自己家里去。 一路招摇,一路不自在,眼见小院就在眼前,商娇心里不由欢呼一声。 快了快了,马上就能回家了…… 她不由得低着头,跟随着安思予的步伐,加紧了自己的脚步。 可眼见着马上就要到得家门前,安思予原本前行的脚步却突然重重一顿,身体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只那紧牵着商娇的手的大手,却终不曾放开。 原本低头只顾埋头走路的商娇一时不察,顿时一头撞到安思予的背上,撞得鼻子生疼。 “安大哥,你怎么不走……”她揉着鼻子,自安思予背后探出头来,出声询问。 可还未说完的话,却在目光瞟向不远处的院墙外立着的三人时,戛然而止。 倏时间,她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涌入头,如置沸水,又如置寒窖。 这三人中,左边一人一身玄色衣饰,宽臂蜂腰,手抱一柄削铁如泥的流光剑,面若万年寒冰,冷然地看着她与安思予相握的手。 右边一人,则略显矮胖,腆着肚皮,手执一把拂尘,看到商娇,他冲她笑了笑,脸上笑褶如菊,像一尊乐呵的弥勒一般。 而居中一人,则身披一件淡紫色滚白狐边金丝西番莲大氅,头戴一顶蟠龙金冠,脑后乌发长垂,正背对着商娇,仰头略显落寞地望着她院内探出墙来的一枝红梅。 听到身后动静,那人慢慢转头,转身,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染上了一丝沧桑,曾经那双似能洞穿人心的鹰眸,此时也有了些微疲惫,却依旧不改凌厉地,直直地看向商娇。 “商娇……”时隔五年,那双薄薄的唇,终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 沉喑,暗哑……再无当年的戏弄、凌厉,嘲谑,却是满怀的抑郁,满怀的悲凉与寂寥。 商娇张大嘴,错愕与震惊,已让她脑海里如塞进了湿湿的海棉,白花花的一片凌乱。 她看看他,又看看一左一右环卫着他的人…… 牧流光,刘恕。 她再转头,看向安思予…… 她是在做梦吗? 她想向安思予求证。 为何,她会在大魏最偏远的边塞,在这苦寒的南秦州,在这不起眼的朱英镇上…… 看到那个曾经是大魏最尊贵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却只看到安思予怀里尚抱着诺儿,却僵立当场,面色肃然地,亦朝向他的方向,震惊地望过去。 “草民安思予,拜见王爷。” 震惊过后,安思予反应过来,赶忙松开牵着她的手,放下诺儿,朝着那人的方向遥遥拜倒。 那么,这一切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幻象? 王爷,大魏的睿亲王,竟然当真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商娇心里巨震,继而一种说不出也辨不明的滋味忽然在心里无力的蔓延。 遥想起当日,她落荒而逃,他派牧流光领兵来追,在旷野之中,杀退意图劫掳她的,胡沛华派来的黑衣人时,她以匕首抵喉,誓死不愿再回天都时的豪言壮语: “我的命,只能由我,不能由天!” 果然,这句话吓退了牧流光,令他终不敢再进,放她离开天都。 睿王从此也再不曾派人追来,不曾再派人寻过她。 一别,便是五年。 她以为,她纵使曾经令他眼前一亮,看到不同以往的景致,也不过是他生命里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过客。 她执意要走,他从此便将她抛之脑后。 她以为,她与他终此一生,都不会再见。 却不料,五年时间过后,他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站在了她的眼前。 那一声淡淡的“商娇”,饱含了多少无奈、恼怒、挣扎、不舍? 纠缠,再一次地,周而复始。 373、放逐 373、放逐 冬日暖阳,陌上蓑草萋萋,睿王负手而行,身后紧随着看似淡然,却心事重重的商娇。 商娇一路随着睿王前行,心里却是惴惴不安,不明睿王突然而至,究竟是为何而来。 “王爷,一别数年,似乎清减了不少。”终于,商娇再也忍不住这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小心翼翼地道。 听闻商娇率先开口,睿王缓了面上沉凝之色,转回头来,向她淡淡一笑,叹道:“是啊,一别五年,本王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权倾天下、风流自信的逍遥王爷了……你呢?这几年过得可好?” 说到此处,不待商娇启唇,睿王鹰眸一眯,看向不远处的安思予。 此时牧流光与刘恕正好奇地打量着紧倚着安思予的诺儿,想要靠近逗逗他,奈何诺儿却似乎有些害羞与害怕,只拉了安思予的袍角,露出头去,怯怯地打量着眼前这凭空冒出来的两位叔叔。 场面一时尴尬,安思予不忍责备诺儿,只能轻轻摸了摸诺儿的头以示安抚,又向颇为失落的牧流光与刘恕赔礼笑道:“牧侍卫、刘管事,不好意思,诺儿从小被商娇惯得坏了,有些害怕生人……” 言谈之中,颇有一些以主人自居的意味。 这令睿王有些微的不悦。 他别开眼,依旧笑着,却意味深长地对商娇道:“半年多前,原本一直在胡皇后身边,深受重用的大学士兼太子少傅安思予安大人突然辞官求去,去向不明……本王原以为他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应一心向往平淡的人生,却不想原本他竟找你来了。看来,他对你……倒颇有些旧情难忘?” 边说着,睿王边似笑非笑地睇着商娇,有一丝嘲弄与戏谑。 “而现在,本王观他留在你身边,你们似乎也过得很是快乐。就连陈东家的孩子,也都唤他一声‘安爹爹’……如何,打算何时请本王喝你们的喜酒?” 商娇听睿王这么说,知他心中质疑自己与安思予的关系,心里没有来由的一窒,忙摆手澄清道:“王爷切莫误会。安大哥厌倦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所以辞官归隐,到我这里做了一个掌柜不假,但那是因为之前我在天都之时,曾与安大哥同居一宅三年,彼此熟悉了解,引为知己而已。他从来都视我如妹,我也敬他为长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况且,我当年与陈子岩的事情,王爷一点一滴,也是看在眼里的。子岩为我而死,且死得那么惨烈……如今,他留给我的,也只有诺儿这一点血脉而已。这些年来,我自称寡妇,不愿提及男女婚嫁,也不过只为能好好地守着诺儿,看着他慢慢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像他父亲一般温柔善良的男子……将来,再看着他找到他心爱的姑娘,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将我与他父亲未尽的心愿,在他的身上实现,如此而已。至于……其他的,我不愿再去想,也不会再去想。” 一席话,商娇说得很慢,很轻,但言语中,却无不是坚定。 一时间,竟让睿王再无话可说。 商娇的固执,他不是没有领教过。若说过了这些年,他还不相信她的话,那他便不是那个聪明睿智的睿王了。 遂睿王淡淡一笑,略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负手而行。 商娇见他不再追问,也知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敛衽袖手,也随了他的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信步而行。 只是,今日睿王的突然到访,始终令商娇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一直远在天都,虽然大权旁落,但毕竟仍是当朝亲王。何以今日,却突然出现在了南秦州这样一个偏远的小镇上? 所以,行了小小一段路之后,商娇再抑不住心中疑惑,出口相询:“商娇斗胆敢问王爷一句,王爷今日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朱英镇上?” “嗯?”听商娇这么问,睿王负手转头,淡淡地扫了商娇一眼。 商娇忙毕恭毕敬地低垂螓首,低声解释道:“王爷切莫多心,商娇只是关心王爷而已。这数年来,商娇虽不曾过问半点天都之事,但因行商之故,难免会对大魏朝堂之事有所耳闻。 据闻……皇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大好了,而现如今南边的宋国,前太子刘绎夺权大势已定,若他当真顺利登基,承继大统,将来魏宋时局必定堪忧……而此时王爷非但不留守天都,帮助皇上留意南宋动向,反倒来了这南秦州……不知却是为何?” 说罢,她微微仰头,看向面前的睿王。大大的眼瞳里,有着一丝迷惑与不解。 睿王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商娇,你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以为,自从六年前太后被人毒害,皇上重掌朝政之后,他还会一如既往的信任我这个太后的亲子,又曾被议储的亲王吗?” “……”商娇垂头,无言以对。 睿王闭了闭眼,似要抑下眼中渐渐泛起的豫色与神伤之色,过了许久之后,方才又轻声道:“是以,纵然本王从不曾想过要与他争过什么,纵然本王知道太后为人毒害的真相,也轻易地饶过了那些加害之人;纵然本王主动交出了军政大权;纵然本王不止一次向皇上上疏请求之国求去,远离朝堂,偏安一隅…… 但在皇上的心目中,本王的存在,本身就对他、对太子意味着威胁。皇上……在这数年中,对本王除了试探、监视、困囿……又哪里会再对本王委以重任?” 商娇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这五年时间里,她每每总能听到睿王即将之国的流言,却从未见其成行。 原本,他并不只一次向皇上上疏求去,却总被皇上压制,不让他有机会出了天都,自立门户,从而危及自己及皇儿的政权。 “那……这一次?”商娇不确定地看向睿王。 他又怎么出了天都,甚至来到了南秦州境内? 睿王自然知道商娇心中疑惑,他苦苦一笑,仰天一声长叹。 “是的,这一次……”睿王摇了摇头,道,“这一次,皇上终于首肯,封孤南安王,掌辖济州及下辖所属州县事务……” 南安王? 商娇闻言,心里重重一悸。 堂堂大魏最尊贵的亲王,竟被降为三字的诸侯王,被逐出朝堂,掌理一州政务…… 皇上此举,看似顾念亲情,实则对于睿王的打击,已到了极致。 难怪,睿王的神色是如此疲惫,如此伤心…… 商娇突然觉得,睿王元濬,也不过是个被亲人放逐的可怜之人罢了。 374、复得 374、复得 “那王爷来此,日常起居饮食该如何料理?”看着睿王比五年前清减了不少的身体,商娇忍不住地关心道,“常喜与小世子可曾随你一同前来,照顾于你?” “常喜?”睿王的神色一滞,似没有料得商娇会突然提及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却又立刻掩饰了过去,“……哦,她还好。世子也还好。此次离京,乃皇兄忽然深夜宣诏……王府内,除了牧流光与刘恕外,所有人皆未能同行。”他淡淡地道。 一句话,商娇却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皇上深夜宣诏? 按说亲王之国,乃国之大事,本该公诸于朝堂天下,再安排皇家车驾同行。 皇上……为何会突然如此行事? 更何况,不能携带家眷…… 那岂非将之扣留于京?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重重一震。 这是要将常喜与睿王迄今为止唯一的儿子留在京中,当作人质吗? 商娇这般想着,直觉地张了张口,想要再问睿王几句,却又觉得他遭受了这般重的打击,自己若一再追问,反倒会令他不自在,只得缄口不言,袖手随在睿王的身后,默默地陪着他往前走。 又行了一段,睿王停下脚步,沉眸望着不远处潺潺溪流,似无意间的轻声问她:“你这一生……真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么?” 那声音,轻轻浅浅,若不细听,几乎连话里的吐字都听不完整。 商娇却依然听到了。她心里惊了一惊,有些惊疑地抬头看向睿王,却只见他眼望远处,神色淡然,似只是无心的问上这么一句,遂又渐渐地放下心来。 “嗯……”她轻轻地应了他一声。 转头,望向不远处,跟着她一路而来的诺儿,刻意忽略掉陪在诺儿身边的安思予,她浅笑着,心里却似有无限慈爱。 “王爷你看,诺儿与子岩,长得可真像啊……当年小小的一个小肉团,如今一眨眼,也就六岁了。再隔十年,他便会又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和子岩一样,有着相同的温润的眉眼,善良的心……他会遇到他心爱的姑娘,待她如珍如宝,不忍让她受一点伤害。他们会一起携手,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风雨无惧,携手一生…… 这些,都是我与他的父亲没能实现的梦想。我想要陪着他,伴着他,看着他能将我与他父亲没能完成的梦,代我们去完成。” 说到这里,商娇的眼里,又闪出了希望的光芒。 “这于我,我的一生,就已经很是圆满。”她轻轻地道。 没有绝望,没有自怜自艾,只有对未来无穷的希冀与满足。 睿王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蹩,心里某个角落,也轻微地一痛。 这样的商娇,于他而言,是如此的陌生。 她无欲无求,自绝情爱,甘心将自己困在自己的梦里,不愿醒来,不愿再畅开心扉接受别人…… 可在睿王的心里,记忆里的商娇,是如此俏皮活泼,有着异于常人的智慧,也有着不同于寻常女人的气魄与胸襟,纵然遭受重创,却百折而不悔…… 奈何时光荏苒,心已苍凉。 睿王很想大声的喝斥她这种如同鸵鸟般龟缩的做法,将曾经那个热烈的、勇敢追寻自己一生所爱的女子唤醒过来。 可最终,千言万语,皆化为唇边苦苦一笑。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留着厚厚的刘海,将满头乌发绑成脑后粗粗的两条辫子的明媚女孩。 她额发偏梳,掩着昔日额上旧伤,脑后青丝绾起,俨然一副已嫁妇人打扮。 她……早已不是他心仪多年,思之难忘的小辫子了。 他又岂能企图再去用当年那些残酷的梦想,击碎她现在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现实的安稳? 这不也是五年前,当牧流光回府禀告,说她执意离京,而他却并未再派兵阻拦的原因吗? 或许,从此之后,相隔两地,彼此安好,才是他与她最好的结局。 况当年,他身处权力中心之时,尚未能得到她的心。又如何能冀望如今落魄至此,甚至朝不保夕的自己,还能得到她的另眼相看? 思及此,睿王苦笑,连声道:“罢、罢、罢!孤不再问了。” 边说,睿王边抬起手来,自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匣,回身递到商娇面前。 “打开看看。”他淡声命令道。 商娇有些错愕地看了看睿王,伸手接过锦匣,他睿王咄咄目光下,迟疑地将锦匣的盒子轻轻打开。 只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她突然觉得全身一凉,似全身的血液都被凝固得冻住,继而全身一阵颤抖,几乎连这没有重量的匣子都再拿不住。 锦匣内,躺着一只通体以黄金制成的金簪,其上描金错玉,状似如意,簪上镂着朵朵合欢,样式简洁,却美丽高雅。 商娇颤着手,将金簪拿起,执在手间细细摩挲。当她的手抚到簪底处的落款,却再也忍耐不住,泪雨纷飞。 只她知道,只她知道…… 那簪身底部的落款处,分别用两种字体,镌着一首小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正是当年,她与子岩初初定情之时,子岩为她特意请工匠打造的如意金簪! 想当年,子岩初将簪子簪在她的发间之时,她心里是何等的甜蜜,对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充满着无限的憧憬与美丽的想象。 可到后来,谁也没有想到,一朝风至,棒打鸳鸯。 一纸从天而降的懿旨,将她与子岩生生分离。 那一日,在陈氏商行的门前,她不顾子岩深情的呼唤与挽留,执意将金簪交还于他,走得绝决而无情。 那一日,明月楼前,面对着发上戴着这枝金簪的高小小,陈子岩疾言令色的训斥…… 从此后,金簪不在,黄泉隔断有情人。 而如今,乍见旧物,睹物思人,商娇如何能不悲、不痛? 她痛得全身颤抖,痛得心如针扎,痛得入骨入髓…… 可偏偏,心里竟还有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 还好,还好,她的金簪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 让她从此后,在无数孤寂的漫漫长夜中,独自缅怀,独自神伤,也独自怀疑,曾经与子岩那段刻骨铭心的惨烈爱情,是否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原来,她的爱情真的来过。 原来,她曾经真的爱过那个如芝兰玉树般的温润男子,也被他深深的爱过。 如此,她无憾此生,也无枉此生。 375、上意 375、上意 痛至深处,她破涕为笑,抬眼看着眼前的睿王,却见他也正用一种近乎悲悯与可怜的,却又带着几分探究的,正深深地打量着自己。 “王爷,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商娇泣声道,满怀感激。将金簪执起,紧紧贴在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 睿王面上便显出一丝痛色,又似还带着丝丝愧疚,急急地一转头,睿王避过商娇的感激与致谢,沉声道:“你无须谢本王。本王也是偶然间得到这支金簪,知道是你之物……如今送还给你,也不过物归原主而已。” 说到这里,睿王似有些焦躁起来,他仰头看看天色,急匆匆地道:“本王仓促来此,一切尚未准备。如今既然已见了你,知你一切安好,那本王亦可安心了。今后你若遇难事,就来济州找本王即可。” 说到此处,睿王轻轻抬手,拍了拍商娇的肩,沉声道:“如此,本王便先告辞了。” 商娇听睿王要走,也情知他初来济州,定有许多军国政务需要处理,忙俯身一拜,道:“既如此,商娇也不强留王爷。济州与此处也就三五日车程,日后王爷若得清闲,请务来商娇这里坐坐。” 睿王闻言,含笑地点了点头,算作应承。 然后,他利落的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眼看着睿王一行人走远,安思予这才携了诺儿上前,正想开口询问商娇睿王与她说了什么,却在看见商娇手中金簪的那一刻,瞳孔陡然一缩。 “娇娇,你……你没事吧?”他轻声问。 那支簪,是陈子岩送给商娇的,更曾是她最心爱的东西。 后来,当商娇亲手将金簪还给陈子岩时,她心中到底有多疼,安思予不可想象。 再后来,陈子岩死了,高小小撞壁而亡,这支簪遗失了踪迹。 安思予知道,这是商娇心中最痛、最遗憾的地方。 可如今,事隔五载,睿王却又亲手将这支金簪又交到了她的手里…… 睿王,他当真不知道他这么做,对商娇意味着什么吗? 他是想让商娇抱着对陈子岩的回忆,永远念念不忘,永远无法放下曾经的一切,去接受别的男人,迎接新的幸福吗? 果然,听到安思予的询问,商娇浅浅一笑,将手中的金簪紧紧一握。 “我很好。”她淡淡答他一句,云淡风清中,却多了几分冷漠与疏离的意味。 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金簪,许久之后,默然执起,将那支与她分离许久的簪子,郑重地重新插回她绾起的发间。 安思予见状,一颗心倏时下沉,如置万年寒冰之中。 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再去牵她的手…… 就如同刚才,他们还没有再见睿王之时,他一手抱着诺儿,一手牵着她。 他们,就如同亲密的一家人…… 可手刚刚伸出,却又在身侧僵住,只能以僵硬的姿势,在空中慢慢、慢慢的收回。 那支金簪,就如那划出一道银河的王母的簪子,将她与他再次分隔两地,相见相望…… 却再不相亲。 安思予只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平静的表象,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然而随意。 “对了,此次王爷来此,所为何事?”他缓声询问。 商娇闻言叹了口气,牵过诺儿,与安思予并肩走在回家的小路之上。 “皇上封了王爷南安王的封号,封地济州,将他逐出了天都。”她淡淡地道,似与安思予闲话家常般,将睿王刚刚告诉她的事跟安思予粗略地说了一遍。 安思予闻言,眉头微微一挑,似颇为诧异。 “这个时候?”他顿住脚,有些不可置信。 商娇“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见安思予没有跟来,遂转头望去,却见安思予一脸冷凝,似在思索着什么。 “怎么,大哥,有什么问题吗?”商娇有些奇怪地问。 安思予凝了神色,缓缓地摇了摇头。 “说不好……我总觉得这件事来得蹊跷。”他沉吟着,有些迟疑地看了商娇一眼。 “蹊跷?”商娇心里也是一惊,不知安思予为何要这么说。 安思予看商娇一脸迷惑,遂向她解释道:“自太后薨逝之后,皇上对睿王的防范日益加重,我在朝中任职这数年来,睿王几乎可以说是被皇上软禁于王府之内,就连府中上下出入王府,都需经过严密的搜查与盘问,以防王爷私下与朝中官员有所接触,以至私相授受。” “嗯,”商娇点头,道,“适才王爷也有跟我提及此事,虽未明言,但我也能猜到他在京中的日子,必然也是煎熬之至。” 安思予摇摇头,继而道:“娇娇,你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想,往年皇上身体尚还康健之时,都对睿王防范有加,怕他与朝中官员私下往来,图谋不轨,威胁到太子的地位……那何以近段时日,整个大魏都在盛传皇上病重难愈,恐天不假年之时,皇上不仅没有再将睿王拘于王府,或派重兵拘禁于他,反而封他封地,放他远离天都?更何况……” 安思予犹疑地看了商娇一眼,缓缓道,“皇上竟将这南秦州也划为王爷封地,令他掌管?” 商娇一听安思予的言下之意,心中大骇,不由冷汗涔涔而下。 “你是说……皇上派睿王来此,是想借驻守南秦州的三万将士之手,除掉睿王,从而一绝后患?”她惊骇地大声道。 若当真如此,若当真如此…… 睿王只怕性命堪虞! 正着急害怕之时,安思予却沉吟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我总觉得,这件事并非我们所想的那般简单。”安思予依旧蹩着眉深思。 “皇上若是想要除掉睿王,为何非要等他来了南秦州再杀?将他留在天都,留在自己眼皮底下,动手岂不更加容易? 如此这般封他封地,逐他离京,万一一击不中,让睿王识破,反倒没了兄弟情谊,让睿王与自己势同水火……这样做,不啻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更何况,南秦州虽有三万守关将士,但如今统领之人,却只尔朱禹一人。而这尔朱禹昔日也是经由睿王举荐,方才能成为的统领……睿王之于他,就如同你一般,都是对尔朱禹有恩之人……皇上更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渊源。 就算他下令让尔朱禹除掉睿王,也须得防范尔朱禹反戈相向才对——更何况,南秦州与三国接壤,地理位置如此险要,几乎堪称大魏门户……皇上派睿王来此,难道他便不怕睿王和尔朱禹起了异心,反倒置他的江山于灭顶吗?” 376、鸵鸟 376、鸵鸟 安思予的话,让商娇不由一阵错愕。 她只道睿王此次被逐出天都,名为之国,实为流放,却再料想不到,这其中还能夹杂着这么多的权力斗争。 安思予这么一说,这件事果然离奇。 皇上若有意要稳住自己的江山,防止他百年之后,大魏硕果仅存的睿亲王反戈清算,反倒置大魏江山社稷于危境,那他便应该对这唯一的弟弟杀之而后快才对! 就算他顾念着手足亲情,不忍加害,也可将他置于眼皮底下,圈禁起来,让他一生一世不得与外界联系。 而如今,皇上不仅让睿王顺利离开了天都,甚至还将他谴来了济州,并辖治南秦州的军政要务! 这若是一朝不慎…… “皇上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商娇不由大奇。 身为君王,他隐忍蛰伏,甘作傀儡,只为一击即中,一举歼敌。 且这数年中,民间虽屡屡传出他病重难愈,积重难返的消息,却不见地方官员与朝中有任何异动,这也足见他将国家治理得很好。 应该说,皇帝元淳也算得上一个有大智慧的明君。 可为何在对待睿王这件事情上,却会犯下这么大的疏失? 而商娇的担心,安思予也深表赞同。他闻言微微摇一摇头,沉吟道:“我在朝中任职这数年来,虽刻意与胡皇后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奈何身为太傅,对太子有教育之责,故总免不得与皇上有所交集。皇上……克制而明理,冷静且智聪,除对皇后着意恩宠,在一些国策的举措上从未有所失当。这一次……确实很反常。” 说罢,他垂眸沉思,久久不言。 商娇听安思予这样说,心中不免也惴惴难安,她低头细思,想起一事,对安思予道:“不仅如此,刚刚睿王还无意间向我透露出一丝奇怪的信息。” 她偏过头,凝重地看向安思予,沉声道,“睿王道,当日谴他之国之时,皇上是晚间突然宣诏,并令他即刻起身赴任……就连睿王府中的家眷,尽皆未能同行……” 安思予闻言,闭目默然。商娇知他心中凝重,也不敢扰他,只能牵着诺儿,与他缓步而行。 许久,安思予陡然睁眼,却是面色静肃。 “不好……朝中可能生变!”他沉声疾道。 “生变?”随在安思予身边的商娇一悸,只觉浑身血液凉透。她略略侧目,惊疑不定地看向安思予。 安思予沉吟着,身体也微微的有些颤抖,他面色铁青地回望着商娇,咬着牙道:“……若我所料未错,皇上当是……” 说到此处,安思予欲言又止。想来,他心里所想的结果,只怕也令他感觉害怕与震惊。 “皇上当是什么?”商娇一急,忙沉声问。 安思予凝视着商娇,犹豫了许久,似在思索这些话该不该告诉商娇。 但最终,他还是紧蹩着眉头,俯身在商娇耳边,悄声跟她说了一句话。 商娇听完,瞳孔一缩,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安思予。 这个可能…… 这怎么可能? 可安思予却已站直了身体,神色凝重地仰头看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娇娇,等着吧。若我所料未差,兴许……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商娇听完安思予的话,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路边软软的泥地里,只觉得全身如被三九寒冬的冰水一激,浑身上下冰凉透顶。 “那……那睿王他……”许久,商娇抖抖索索地开口,像是想向安思予求证一般。 安思予摇了摇头,无奈地道,“他想不到这一层,自然不会明白皇上真实的用意。现在,只怕在睿王的心里,还在怨恨着皇上不顾血脉亲情,不愿信他对他的兄弟情义,软禁驱逐,将他贬为诸侯王之国之事呢……” 说到这里,安思予的表情又凝重了几分。 他对商娇道:“娇娇,若当真如此,将来太子稳坐江山……以有心算无心……睿王只怕危矣!” 商娇无言。独自找了块突起的石板坐了,兀自想着心事,久久不能语。 安思予知道她心中纠结,缓步踱上前来,也紧靠着她坐了,又嘱了诺儿到别外玩耍,这才遥望着远处,劝道:“娇娇,我在朝这官这数年,也对胡皇后的境遇多少有些了解。她……有她的无奈。我虽不能苟同,却也能理解。毕竟,她以那样的出身,想要爬上那个位置……确实,必须放下很多很多…… 其实这件事,只是睿王与胡皇后之间的内斗而已,你我都不必太过担心。你早已远离京城,不问世事,早已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她不会将你怎么样。所以,这件事我们静观其变就好。万不可插手干预,更不可摆明立场去支持睿王……否则,万一惹怒了胡皇后,我们才真的会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安思予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语重心长。商娇听在耳中,却如一柄重锤,每一字都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间。 “我……我省得……”眼神空洞而缥缈地凝着远方,她缓声道。 素手伸出,不由自己地摸了摸头上的那支失而复得的金簪。 当年,若非她介入胡沁华的事里无法脱身,泥足深陷,又怎会累及子岩一家陷入皇室内斗,横死狱中? 她又怎么如此无欲无欢地带着失去双亲的诺儿,在这苦寒的边境之地,苦苦地捱着日子,过完余生? 那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商娇如何能不惧,不怕? 可是,那人是睿王啊! 那是当年,与陈子岩同一日出现在她生命中,给予了她许多温情、关爱与帮助的男子啊! 今生,她欠了他的情,他的恩,深重得再也还不起。 难道时至今日,她明明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保全自身性命,而置他的生命安危于不顾吗? 商娇这般想着,痛苦而纠结地闭了闭眼睛。 “或许……或许只是我们想多了。皇上还在天都的皇宫里,好好的……所有的人,都好好的……这一切,都不会来……” 她喃喃着,将头埋进臂弯之中,就当自己是个鸵鸟一般,以为只要将自己的头埋进沙里,所有的事就全都不曾发生。 安思予见她这般挣扎与纠结的模样,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酸痛,也不由转过头去,疲惫的长叹了一口气。 377、驾崩 377、驾崩 车轮辘辘前行着,两匹拉车的瘦马,一辆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实看不出车上坐着的人,曾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睿王坐在车里,听窗外马蹄踢踏,马蹄过处却有一丝虚软之声,想来骑马之人所乘骑的,也是一匹上了年岁的老马。 牧流光骑着马,与马车并骑而行,他犹豫了良久,终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出口轻轻唤道:“王爷?” 许久后,才听车内之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似疲累已极。 牧流光心中有丝丝不忍,他敛了眼眸,沉吟许久,终轻声向那连撩都不曾撩开过的窗帘处轻声轻问道:“……王爷当真,将那支金簪,交还给商姑娘了么?” 如此一来,不啻是在提醒商姑娘,这一生一世,都不要忘却陈子岩啊! 可王爷明明…… 明明从不曾忘情于商姑娘啊! 所以,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支金簪一直在他手里,他却从不曾想过要将它物归原主不是吗? 可如今…… 这支金簪。到底还是经他的手,还到了商姑娘的手里。 王爷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正当牧流光疑惑不解间,却听车内之人惨淡的笑了一声。 “如今,本王只是一个之国的小小诸侯王而已,还谈什么男女之情?况她既已断情绝爱,本王将她心爱之人的信物还诸于她,也是成全了她一片相思之情,不是吗?” 车内的睿王淡声道。 牧流光闻言,脸皮微微抽了一抽,便沉默下去,再不言语。 睿王答完这段话,便不再多言,只倚在马车车壁上,闭目养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心底蔓延而起,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似要将他的身与心都牢牢困囿在这暗无天日的孤寂里。 分别五载,他甫入南秦州,便连所有事务都不顾的前来寻她。 原以为,故人相见,她会感动得一塌糊涂,会拉着他的手,或与他无语凝噎,或含泪细数别后思念之情…… 却不想,他在猎猎寒风之中独立良久,才终盼得的与她相见…… 却是见到她任由安思予一手抱着她心爱之人的遗孤,一手执着她的手,与她笑语妍妍,执手而归的一幕! 或许,无论是商娇,或是安思予,他们都没有发现,那一刻,他们回望彼此的眼神,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间该有的界限。 不管他们彼此口中再如何否认,可在那一刻,他们明明已将彼此当作了最亲密的爱人,甚至是…… 一家人。 这一幕,无疑灼伤了睿王的眼。 也伤透了他的心。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支金簪还给了她。 她既然快要忘记,那他自然要帮她记得…… 在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她最爱的男子,是因为她,才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他相信,自此后,只要她天天早起梳妆之时,看到那只金簪,便会时时刻刻怀念着陈子岩,怀念着当初那个因为自己而死的男子。 自此后,她再无爱上另一个人的可能。 卑劣吗?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卑劣! 可那又怎么办呢? 爱而不得,他不过是爱而不得而已。 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别人——也别妄图得到! 任何人,都不行! 陈子岩不行!安思予也不行! 想到这里,睿王轻扯唇角,在脸上勾出一抹凄苦的笑花。 娇娇,我的小辫子…… 我想你爱你的心,也许,从此只能湮没在这卑劣的手段里了罢? 那便卑劣吧,那便被人唾弃吧!那又如何? 你,只能是我的。 不管我是权倾天下的睿王,亦或有朝一日沦为阶下之囚…… 这一生一世,你都注定,只能是我的女人! 想到此处,睿王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自怨自艾的心情。 他陡然睁眼,鹰眸中精光乍现。疾声向外令道:“刘恕,调头,前往南秦州军营!” 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皇兄是出于何种目的,将与南秦州相邻济州封为济国划分于他,同归他管辖,那于公于私,他也是时候,该会会尔朱禹了。 无论如何,尔朱禹手上这三万将士,都只能成为他将来平安的屏障与倚靠——而不能是敌人! 他是大魏最尊贵的王爷。他虽从未意图谋夺皇兄与子侄的江山,但也万不能让人给凭空害了去! 也只有他在,他才能守住眼前的一切,守住…… 他最重视的女人。 **** 大年三十,朱英镇上商家旗号下的所有雇员欢聚于明心酒楼,讨红包,喝小酒,看着楼下舞龙舞狮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欢庆来年五谷丰登,年年有余。 热闹时分,恰逢叶傲天又接到天都明月茶楼的掌事之人王掌柜来信,信中除却祝贺东家及各位同仁新春愉快,竟还告知了一件大喜之事。 天都明月茶行的王掌柜丧偶多年,竟与明月酒楼的管事高大嫂在素日的互帮互助之下,不仅两家生意红火,在天都城内大设旗号分店,日进斗金,为商娇赚得白银数十万两,更在彼此的过往交际中,建立起了深情厚谊,经过六年光阴,二人终约定终身,结成连理! 此消息传来,所有人不由大哗。不管是远在朱英镇上的商家旗号下的所有人,还是东家商娇,大掌柜安思予,亦或叶傲天与王婉柔,还有带着诺儿的周絮娘……就连素昧平生的庄百衣,也都由衷地感到高兴,纷纷自掏腰包,为这对历经苦难,终于走到一起的有情人送上自己最真心的祝福。 一片欢声笑语,利市红包齐飞中,终于到了正午。酒楼大厨们开了酒席,所有人都入了座,只盼着东家致了新年辞,大家便一甩袖子,好好吃上一顿,犒劳一年辛苦的自己。 在所有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下,商娇斟了美酒,利落站起,扬着开心的笑容,环视着围坐在一起的工人,开口道:“诸位……” “嗡——”突然,从不远处的山寺中传来的一声钟鸣,却打断了她的致辞。 所有人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聋发聩的钟声给震得僵住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大过年的,又是正午时分,怎会传来阵阵钟声。 “嗡——”紧接着,又是一声钟响,沉闷而沉重。 直至钟响四声,方才略略停顿了片刻。 之后,又是四声钟响…… 在所有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商娇与安思予的脸却已遽然变色。 这样的钟声,这样的频率,是如此的熟悉。 商娇就曾耳闻过一次这样的钟响。 那一次钟声响起时,她失去了子岩,失去了所有…… 而这一次…… 她面色铁青,看向安思予时,已抑不住全身颤抖,差点连手里的酒杯也再端不稳。 皇上…… 那个拥有着天下所有一切的男子,那个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温文尔雅,给予了胡沁华无限的爱与宠溺的男子……到底还是去了。 让这普天同庆的喜庆之日,瞬间笼罩在铺天盖地的缟素与悲伤之中。 378、惊雷 378、惊雷 是夜,皓月当空,映照着朱英镇,一片白惨惨的哀伤之色。 代宗皇帝的驾崩,令这本该热闹喜庆的除夕之夜,褪去了喜庆的红,再不见鞭炮烟花之,不闻孩童嘻笑,却换上了刺目的白,将小镇的长街映得凄惨阴幽,状似阴司幽冥。 安思予伴着诺儿睡熟,起身披衣下床,打开屋门,毫不意外地看见商娇正站在院中,凝望着一树叶落而显得光秃秃的葡萄架,表情哀恸而忧伤。 他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转回身,自屋中拿出一件自己的衣袍,又行到商娇的身边,展开,将衣服覆在商娇的身上。 “天冷,苦思无益,快回屋去吧。”他轻声劝她道。 商娇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却纹丝不动,依旧凝望着眼前的葡萄架。 “大哥,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此次是你预料得错了。”许久,商娇轻轻地开口,语气里,有着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安思予默然。他低头沉吟了许久,堪堪的展颜安慰道:“……皇上病了多年,或许这一次,当真是大限到了呢?” 可他的话,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心虚,又怎能指望商娇会信? 商娇闻言,苦笑一声,侧首道:“大哥,你觉得这个猜测……可能吗?以往每过一段时日,我们总会听到皇上生病的消息。可哪一次他没能熬过去呢?可偏偏……这一次,却来得如此之陡,事先更未有半点消息……甚至,连才刚刚收到的王掌柜的来信上,也并未有所提及……一切,都跟你的猜测,分毫不差……” “……”安思予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商娇突然蹲下身去,双手捂脸,低吼道,“为何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大哥,皇上对她还不够好吗?他对她……几乎是已经倾尽自己的所有了!胡沁华……胡沁华她到底还想怎样?” 安思予也蹲下身来,沉默地,拍了拍商娇的肩。 “是,皇上是对她很好,很好……可这种好,却是有前提的。他们之间有爱情,却更多的是感激。皇上感激她,能在他最落寞无助之时,不惧一切外力,替他怀孕,生下一子……可这种感激,却也隐藏着最大的一个风险,这才是一直以来,胡沁华最大的心病所在。” 商娇闻言,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孩子。 那个孩子,不是胡沁华的。 一旦这个秘密被捅破,那个曾经最爱她,最包容她的男子,决计再也容不下她! “正因为你我都是这件事的知情者,所以我才会斗胆猜测,皇上也定是知道了此事,却奈何自己体弱多病,后宫与前朝已分别被胡氏所掌控,所以他才将睿王连夜调出天都,封往济国。毕竟,这里临近南秦州,还有身受睿王恩惠,且重情重义的尔朱禹……” 安思予继续分析道,“所以,我也才据此推测,若是皇上当真知道了这件事,只怕胡沁华与她身后的胡氏一族为求自保,自然也不会再容皇上活下去。而如今……” 安思予一脸沉肃。 有些话,虽未说完,他与商娇却已心照不宣。 “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商娇气急败坏地低吼。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幕后的始作俑者,将这件事捅到皇上耳中的人到底是谁。 当世之间,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明明只有她、安思予与胡氏兄妹啊! 胡沁华与胡沛华为了自己的尊荣、权力,自然不可能将此事外泄。 安思予自然也没有可能。 而她…… 等等—— 商娇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惊雷。 她想起一件事。 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向她提及过、求证过。 “刘绎?莫非是刘绎?”她喃喃着,不敢置信。 “刘绎?”安思予闻言大惊,“可是那宋国的前太子刘绎?娇娇,你是何时与他搭上关系的?” 商娇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完全置身于一片迷雾当中,全然辨不清方向。 “半年多以前……”商娇怔然地,将自己与刘绎的那段交集,她如何救他,又如何让他在自己的房中躲藏了一夜,又如何帮助他逃过尔朱禹的守军,潜逃北羌的事,事无巨细,都跟安思予说了一遍。 末了,商娇凄惶地道,“……我只道那个刘绎现在被人逼宫夺位,四处追杀,潜入魏境又遇尔朱禹伏兵,着实可怜……这才将他救了下来。却不想我的一番好意,却被他所利用……他只三言两语,便得知了当年尔朱寨大火的真实原因,竟还将这件事透露给了皇上?……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 末了,商娇犹抱着一丝希望地问安思予。 安思予沉吟了一番,摇了摇头。 “巧合的可能性不大。你想一想,关于悯儿的身世这件事,在你未与刘绎见面之前,我们已掩盖了七年,一直未曾有人揭穿此事……就连尔朱禹,也尚不知他的亲子如今不仅还活着,还是当今的皇太子。为何就单单你与刘绎见面的半年之后,这件事却传进了大魏的皇宫之中,甚至还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 “……刘绎,他是想我们大魏内乱啊!”商娇恍然大悟,惊呼一声。 安思予沉沉地点了点头。 “现在看来,八成是这个原因。他现在正在与那个杀父纂位的叔父内战,自然容不得腹背受敌。所以他干脆将此事捅到了皇上那里,想借由储位之事,让我们大魏再起内讧,届时,便成了他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了……” 商娇听了安思予的分析,瞠目结舌,许久不能语。 她从未想到,她以为自己偶发的善心,竟再次为她,甚至为大魏都带来了祸端。 农夫与蛇的故事,她再次有了领悟。 最后,她懊恼地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恨恨骂道:“这特么都是些什么人呐?” 一个个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人世间的最让人觉得可贵的亲谊与道义,在这些上位者的面前,当真比纸还薄! 她真是打死也不想再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可有一个人,商娇却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理不顾。 “安大哥,那你认为……若太子元宸顺利登基继位后,胡沁华会放过睿王吗?”商娇侧过脸,冷声问安思予道。 安思予沉默了许久,淡淡地反问:“娇娇,那你认为,她会放过睿王吗?” “不会!” 商娇冷笑,答。 素手,不由紧握成拳。 胡沁华,她那样的费尽心机,逆血弑杀,才拼出一条通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血路…… 又岂可能让一只猛虎卧于睡榻之侧,时时威胁自己的安危? ——可是,睿王之于商娇,却不仅仅只是朋友,更是于她有着天高地厚的恩情的恩人! 胡沁华可以伤害任何人,却唯有睿王,商娇绝不容许她加害于他! 绝对绝对……不能容许! 379、巨贾 379、巨贾 代宗元淳皇帝驾崩十日后,即正月初十,太子元宸继皇帝位,改年号裕丰,大赦天下,史称魏元帝。 因魏元帝元宸继位之时年仅七岁余,尚无法独自处置朝政,朝中有亲胡一派的大臣便奏请时年二十六岁的太后胡沁华遂垂帘听政,辅助帝业。太后推辞未果,只得临朝辅政,成为大魏史上第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 大魏皇帝元宸登基不足一月,恰南方的刘宋内乱平定。 宋国前太子刘绎在历经近八个月的拨乱反正之后,最终与以平王刘锠等几位亲王顺利会师,杀入宋都,斩杀前纂夺皇权的刘钰,斩杀其追随及亲信之人近万余人,成功平叛,并在刘锠等亲王及一众前朝老臣的拥立下,顺利登基称帝,改年号庆隆,史称宋明帝。 宋明帝登基的消息传至大魏,大魏举国震惊。谁也未曾料想到,一场原本以为旷日持久的内乱,会在刘绎的指挥与领导下,势若破竹的迅速平定。刘绎的魄力与战斗力,再次令大魏上下刮目相看。 而此时的大魏,却刚经历了皇帝新丧,新皇年幼继位的阵痛,再加上朝中官员的调动,一批保皇派与亲胡派的大臣如今正势同水火,而今初闻大宋内乱平定,却是前宋太子刘绎夺权成功,大魏朝堂早已陷入一片惊恐之中。 南秦州内更是情势严峻,尔朱禹兄弟作为统领,带领将士日夜操练,枕戈达旦,就怕战事一起,不能确保南秦州内的平定与百姓的安全。 受南秦州备战情势的影响,作为南秦州境内唯一一家向军营供给军需的商户,商娇自然也不敢有丝毫松懈怠,。开年之初,她不仅加紧了对布匹的速度与质量的验收,更是开始加班加点的组建药局,派人四处收购药品,甚至远入巴蜀与云贵高原,以高出市价一至两成的价格收购回来,再经由以庄百衣为首的几位当世名医共同研制的配方,配出上等的金创药,再以平价的价格供应给军队,以备战时所需。 只此一项,商娇便亏掉了白银五万两。 然而,至裕丰元年的夏末,宋明帝却派谴平王刘锠之子,时年十七的平王世子刘轩,带着宋国盛礼,入魏谒见元帝,以企两国和平及通商。 得知这件事后,辅政的胡太后大喜。 原本她还害怕新皇根基未稳,而大宋士气正勇,若此时开战,只怕于大魏不利。却见如今大宋不仅无意战争,反倒派人前来求和,这如何不令她大喜过望? 不仅是胡太后,大魏军民多上至下,得知这个消息时,全都弹冠相庆,松了一口大气。 毕竟,两国在边境零星交战已近百年,原以为新君继位,定会重燃战火,未料这宋明帝却主动止戈息战,怎么能令天下百姓大觉惊喜? 就连损失了数万两银子的商娇,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也不由心头大喜。 毕竟,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才是她最不想见面的场景。届时,就算她能赚大钱,可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让谁也没想到的是,至裕丰元年的初秋时节,宋魏达成一致协定,大魏竟将燕、遥二州拱手送予大宋,同时开放济、胶、原等三州作为通商关卡,以供大宋商旅往来通商! 消息传来,举国大哗。 燕、遥、济、胶、原五州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南方刘宋与大魏,是为大宋由经于此进入大魏的第一次防线。如今五州去二,其余三州全部开放,从此大魏天险,再无法可守! 得知消息,尔朱禹气得跳脚大骂,直言寡妇与竖子误国,如此委屈求全的和谈,倒不如开城一战,哪怕血流千里,也好过委屈求全,将之视作平生之奇耻大辱,直言上疏,企图冒死力谏。 可恰逢此时,朝堂之上却传来消息,却道有忠直的大臣武将于宫外跪谏,却被胡太后以犯上作乱为由,杀的杀,贬的贬,同时提拔了一大批亲胡的文臣武将以补空缺。 尔朱禹得了消息,又在睿王与其弟尔朱同及同族的共同劝慰下,终于毁掉准备上疏朝廷的书信,却是英雄落泪,无限悲凉。从此除睿王外,再不与朝廷中人往来,朝廷号令也几不奉诏。 但是,虽然魏宋两国此次和谈令大魏上下倍感蒙羞,却也并非全无坏处。 至少,魏宋两国盼来了短暂的和平,两国与民休养生息,再加上两国通商,往来贸易日益增多,边境的百姓也日渐富裕了起来。 况且,没有了战争的威胁,南秦州内又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势。 继明心酒楼、明心布庄之后,商娇的明心药局在庄百衣的带领下,大夫医术高明不说,药品种类繁多齐全,且广施救济,俨然成为南秦州境内数一数二的药局,并辐射周边,边境许多州县的百姓也都慕名而来求诊买药。 再加上明月茶行布局蜀地,开山种茶,也迁了一部至南秦州境内,一时间,商娇的产业在南秦州达至顶峰,竟有十铺七商之名。 至裕丰四年,商娇旗下产业已遍及数年边境州县,因其管理严密,监督到位,再加上员工身股制的实施,令无数百姓心生向往,皆以能入商娇旗下产业供职而骄傲;再加上凡是其旗下产业,皆实行溯源制,确保所有产品,无论布匹、茶叶或是药品都能找到其负责之人,令无论是前来购买的百姓,与之打交道的商户亦或官府皆全心信任,一时间,订单接踵而来,这其中,竟不乏边境驻军军营的军需订单…… 数年间,商娇的财富迅速积累,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竟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为闻名各州郡的富商巨贾,纵观整个半个大魏,竟无人能出其右。 而作为令大魏南方各州郡为之侧目的巨贾,商娇却对自己旗下产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却并没有多少察觉。 在商娇的生活里,除了管理好南秦州的几家店铺外,便是偶尔会在在逢年过节之时,亲自拜会一下睿王和尔朱兄弟,然后便又关起门来,依旧带着诺儿,过着自己清闲的小日子。 其余的事,她只负责做出一些决策性的意见与建议,剩余的事便全交于安思予及手下管事前去安排。 除了在每月安思予交来账表要她签字核对之时,她会被上面的数字所震惊,继而疑惑于自己的能力竟能创造出这么巨大的财富? 除此之外,其他外界对她的盛赞、对她的猜测…… 她统统概无所知。 时间的车轮辘辘前行着,很快,便到了裕丰五年的夏季。 那一年的夏季异常闷热,每每阵雨之后,总是蚊蝇孳散,让人很不安生。 然后,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就这样匆匆的发生了。 380、瘟疫 380、瘟疫 裕丰五年七月的一日傍晚,暴雨初晴,天气却依旧闷热异常。 商娇坐在圈椅之上,正执了挖耳勺,借着最后一丝天光,正细细地替伏在膝上的诺儿掏着耳朵。 时光匆匆,一晃又是五年过去。诺儿褪了稚气,身量也长高了不少,眉眼长开,在学堂夫子与安思予的合力管教之下,更是温文思敏,再不是当年调皮捣蛋的孩童,竟像极了当年的陈子岩。 只无论时光如何变迁,诺儿对商娇的依恋,却始终未曾有所改变。 所以,今日下学,他回屋做完功课,便赖在正在算帐的商娇身边,死缠硬磨地要商娇给他掏耳朵,就像小时候母子俩做过无数次这般亲密的举动一般。 商娇拗他不过,便放下手中帐册,正给他掏的仔细,却听见院门外传来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絮娘听到门响,自然快步地走向门边,刚应声将门打开,便看见一身素蓝长袍的安思予一脸凝肃地快步走了进来。 “东家,出大事了!”甫一进门,安思予也顾不得与絮娘招呼一声,迅速地走到正在给诺儿掏耳朵的商娇身边,低声道。 言语中,却带着急切与焦灼。 商娇心头顿时一凛。这数年来,安思予伴在她的身边,几乎接掌了她名下的所有产业的管理权,无论茶行、酒楼,或是布庄、药局的生意,管事们有何事也皆是向他汇报、处理。而安思予也凭着他的才学与睿智,带领着商家旗号创下了令人瞩目的业绩。 如果说商娇是商家旗号的龙头,那安思予无疑就是商家旗号的核心。正因为有了安思予坐镇,商娇的生意才能日益做大,成为令人无法小觑的商业巨擎。 而作为商家旗号的实际掌事人,安思予也早褪去了当年的书生酸腐之气,选才任能,独树一帜,行事作风愈发沉稳老练,秉节持重。 可以说,能让见惯了大世面,向来沉稳睿智的安思予如此着紧前来相告,言谈中甚至带着一丝焦急的事情,绝不会是小事。 商娇于是赶忙收了正替诺儿掏耳朵的手,又嘱了诺儿回屋学习,这才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向满脸沉肃的安思予问道:“大哥,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安思予薄唇一抿,剑眉微蹩,凝声回道:“近日,咱们相邻的黄石城里,突然许多百姓得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病。得病者无不面色苍白,口唇发绀,持续寒战后又高热不退,最终身体衰竭而亡。” “嘶——”商娇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竟有这样的事?是许多的百姓同时得病吗?那……那可是……?” 商娇惊惧地看向安思予,欲言又止。 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两个令她心悸的字眼:瘟疫! 瘟疫,即由于一些强烈致病性微生物,如细菌、病毒引起的传染病。是一种可在人群中大规模,大范围暴发的疫病。在中国史料中早有记载。 从古至今,人类遭遇了无数的瘟疫。其中有些瘟疫特别严重,对人类后代的影响巨大。如非典、鼠疫、天花、流感等。总的来说,瘟疫一般是自然灾害后,环境卫生不好引起的“非时之气”。 而商娇的前世,是现代医学昌明的21世纪,尚也无法对所有的瘟疫进行防控与救治——更遑论是现在她还身在医疗卫生环境样样都落后的古代! 这样一想,商娇心里骤然紧张了起来,背心一片沁凉。 安思予自然也知商娇心中所想,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不错,是瘟疫……更可怖的是,由于黄石城离咱们镇最近,初时那些得病的百姓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发热,纷纷涌来咱们药局看病问诊……以致如今咱们镇上一些百姓也出现了与之相同的症状。” 商娇听完,立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自从将旗下的事交给了安思予之后,她便放足了一百二十个心,所以除了偶尔在镇上巡视一下老店的业绩之外,她其余时间总是待在家里,安心的抚育诺儿。却殊不知镇上何时竟出现了如此可怕的疫病,一时间竟急得她手足无措。 “那……既然咱们镇上已出现了病患,咱们药局的大夫呢?可有尽力医治,上报州官进行防范?庄百衣呢,他怎么说?” 听商娇提到庄百衣,安思予的脸上顿时满是自责。 “对不起娇娇,此事是我疏忽了。疫病初起之时,有黄石城中的百姓前来看诊,庄百衣亲诊之后,便断定此症来势凶猛,且具有传染性,绝非一般的伤风恶寒。 这几日眼见病患越来越多,庄百衣便来向我汇报了此事,说想去黄石城中探究一番。我也情知此事不妙,遂嘱了他……与另外两位老大夫一同去了黄石城。” “……你,你是说……”商娇听到最后一句,顿时瞪目结舌,指着安思予满是惭色的脸,惊悸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 庄百衣…… 安思予竟派庄百衣去了正疫症四起的黄石城? “安大哥你糊涂啊!”反应过来的商娇顿时急得跳脚,“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先来告知我一声,问一问我的处理意见,反倒轻率的派了百衣前去疫症的源头查探?” 商娇的焦急,让安思予难堪而又自责,他垂了头,不敢直视商娇,惭愧地道:“此事怪我……我从未行过医,也没有过应对时疫这种突发状况的经验,见百衣一心请命,想要前往查探病因,我就……” 话未说完,安思予已自惭的低下了头。 商娇刚刚的话一出口,便觉自己说得重了。这些年来,自安思予接任大掌柜一职以来,一直勤勉持重,为了她与诺儿,他几乎倾尽了毕生的心血,将她的产业发展壮大到如今的规模——这几乎是她从前敢都不敢想的事。 可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再怎么睿智博学,却终有不谙之事。医术一道,他并不精通,也确然没有应对一些突发状况的经验。 就连商娇自己,若非有着现代人的灵魂,有一对行医的父母,她也绝不会知道一些应对的方法。 所以,她确实没有资格,再去对安思予横加指责。 381、封城 381、封城 商娇懊恼的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这才向安思予欠身致歉道,“对不起大哥,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着急百衣。他不仅是咱们药局的管事,更是我们的朋友! 这些年来,他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为咱们药局开疆拓土,广纳医术高明的大夫,才使得咱们的药局遍布了半个大魏,甚至接下了无数军需的药品订单…… 这此且不提,更重要的是,百衣是庄老大夫唯一的亲人,是他一手养大的孙子!庄老大夫年事已高,这几日卧病在床,只怕……若此时百衣有了任何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对我如此信任有加的庄老大夫?” 安思予安静地听商娇诉说着心里的焦急,默然地点头,也为自己此次处置事情的失当而深感自责。 商娇说完,便抓着头发,一屁股坐回圈椅上,沉吟起来。 半晌,她想得通了,一跃而起,坚定地对安思予道:“安大哥,我不管此次疫症有如何严重,也不管将来事态会如何发展……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百衣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 说罢,她再不顾安思予的脸色,径直就想往外走,“走,我们连夜赶去黄石城,去找百衣,将他平安的带回来!” 可她刚走了两步,胳膊却被追上来的安思予一把给攫住了。 “娇娇……”安思予脸上的自责更加重了,他翕了翕唇,似有些不忍,又似无比惭愧地道,“娇娇,恐怕……咱们现在入不了城了。” “……什么意思?”商娇错愕,抬眼看安思予。 安思予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却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如今疫症四起,情势严峻,黄石城又与咱们朱英镇紧邻,离南秦州军营实在太近……一旦咱们镇上疫情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就在刚刚,睿王已向所辖之州县下了死令,调南秦州守军封锁黄石城所有进出通道,不许城中之人私自进出。 各州县若发现黄石城的人,未染病的一律送回,若染病的一律隔离,死后火化深埋,禁止疫症流出……其余州县,若发现染病百姓,也一律等同视之。” 商娇一听,如遭雷击,连退数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封城? 睿王竟下令封锁整个黄石城? “睿王竟下令封锁整个黄石城?那城里那些未染疫症的百姓要怎么办?在城中等死么?”商娇疾问道。 安思予的脸上浮出一丝哀悯,却又无可奈何地道:“毁一城,而保其他州县之平安……古往今来,若遇不可治之时疫,自断一臂才是行之有效之法……娇娇,睿王做出这个决定,无可厚非。” “……草泥马!”商娇气苦的一声诅咒,脱力地倚在院门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急得快要撞墙。 可她心里偏偏知道,安思予说得不假,睿王做出的决定也并非完全是错的。 古往今来,因瘟疫而被官府封城,最后一城人口尽皆死绝,历史上并非头一次发生。 反正断一臂而保全身,疫症过后,再迁入新的人口,几十年后,谁还记得那城中成千上万的人,曾因瘟疫而死绝之事? 这便是人类在面对疾病时无奈的妥协,也是人类在与疾病的交锋中的自保之道。 可是,可是…… 纵然知道这些道理,可当自己亲身面临这样的事,且还关联着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时,商娇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去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她目光涣散,喘着粗气,脑中迅速地运转着,“……睿王封不封城我可以不管,黄石城中的百姓如何我可以不顾……但百衣必须平安的回来——我一定要让他平安的回来!” 商娇喃喃自语着,内心里剧烈的天人交战着。 是的,她并非济世活人、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她没有可以化解人间疾苦的,神乎其技的医术与能力…… 她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所以,当大灾大难降临之时,她所能做的,所能求的,不过自保而已。 还有,保住自己身边的,自己所在意的人的平安。 其他的,她管不了,也不能管! 她这般想着,忽然眼珠一定,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从地上猛地站起,飞快地拉开院门,向街上跑去。 “娇娇,你去哪里?” 身后,安思予疾声询问。 商娇头也不回的往前冲,“黄石城!” 原本按商娇的想法,是想去往济州,先求得睿王首肯,再去黄石城将庄百衣与和他同去的两位大夫带回来。 睿王所在的济州虽与南秦州相距不远,可商娇若此时去求,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日也必在两三日以上。 如今睿王军令已下,南秦州驻军开拔,一旦封城,商娇就算求得睿王同意,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得到睿王的首肯,让她平安地将庄百衣带出黄石城。 可若商娇现在抓紧时间,赶在黄石城还未完全封锁之前到达那里,面见受命封城的南秦州将领,这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毕竟,她做了近十年的军需供应商,无论是先前的布匹,或是后来的药品,都保质保量,从未出过一丝纰漏,在南秦州军营里也颇有名声与威望。除去两位尔朱统领,南秦州守军中的许多将士,也与她多少有些交集。 她未必不能与他们商量一番,设法将庄百衣营救出来! **** 心下既打定了主意,商娇便与安思予一人一骑,飞快地朝着黄石城的方向而去。 经过连夜的赶路,待得第二日天明时分,她与安思予总算到得了黄石城外。 饶是来之前商娇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她翻身下马,亲眼看见眼前黄石城外一片沙土飞扬,数千南秦州的守关将士无不人心惶惶列队执戈,边警惕地与无数涌到城门,惊恐万状想要出城逃生的百姓对峙,边加紧运来沙石围砌城门的场景时,也不由得心生寒悸。 想她出发之前,朱英镇上因得了睿王下令,原本一片宁静的小镇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她以为自己已看到了最糟糕的场景。 可如今,当她亲眼目睹了黄石城门那开始围砌的城门,那在大热的天气里,尚身着厚重辎衣,还将口鼻用布巾严密围裹,与城中惊惶失措的百姓势同水火,视之为洪水猛兽般严阵以待的守军将士…… 她才知道,疫症在黄石城中的严峻情势,早已出乎了她的意料。 382、捞人 382、捞人 商娇的耳畔,充斥着城中无数百姓凄厉的哀求、喝斥、大骂、诅咒,看着一张张在疫症面前,因为恐惧而变得面目狰狞的脸,那企图抗争的手…… 商娇只觉得,眼前的黄石城哪里还是一座曾经宁静祥和的小城? 这就是人间炼狱! 这么多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更有尚在襁褓的孩子……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健康的人。 却因为瘟疫,不得不被困死在城中,成为疫症的献祭。 何其残忍,何其冷酷…… 可是,又何其无奈? 商娇咬着下唇,拼命地提醒着自己不要去管,不要去看眼前发生的任何事,只偏过脸去,拼命地说服自己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救出庄百衣而已…… 他是她的朋友,是她的管事,更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将他托会给她的,庄老大夫的孙子! 她来此的目的,只是来救庄百衣的。 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她管不了,也无法管。 与安思予一起,询问了几个士兵之后,商娇终于找到了此次封城的执行军官——南秦州军营的副统领,尔朱同。 彼时,尔朱同也是全副武装,口鼻间蒙着几层布条,正忙得不可开交。 他一边指挥着将士在城门口迅速砌墙,好将这些传播疫症的城中百姓全围困起来,不致让瘟疫肆虐;一边指挥着与百姓对峙的守军,若一旦发现有人擅闯城门,便乱刀砍死,以儆效尤。 正焦头烂额间,乍见商娇与安思予竟到了此处,尔朱同也是大惊。 “商娇姑娘,你怎么来了?” 尔朱同惊讶地大叫,无毛的眉际抖了几抖,有些阴戾的眸子又向城门方向睨了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地攫住商娇的手臂,将她强行带离了正剑拔弩张,场面紧张的城门。 “胡闹!你难道没收到南安王下的命令么?怎还会出现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甫一站定,尔朱同便一扯脸上的布条,一张难掩匪气与凶狠的脸布满严厉,凶神恶煞地斥问着商娇。 经过这么多年,商娇早已与尔朱同化干戈为玉帛,当年盘龙山上的事也早已是过眼云烟。商娇自然知道,眼前的尔朱同虽面相凶狠,且确是心狠手辣之人,但却再是仗义护短不过,对于他所在意的朋友与亲人,他从来都是关心有加。 而如今,因着尔朱禹与她常来常往的关系,尔朱同自然也将她视作朋友与妹子,袒护得紧。 所以,当刚刚她得知奉命封城的人是尔朱同时,商娇心里着实松了一口大气。 “尔朱二哥,商娇来此,自然是有事求你来了。”她眨巴眨巴眼,故意装可怜。 “嗯?”尔朱同见状,无毛的眉头又耸了耸,一昂下巴,道,“你有何事,快说!” 末了,尔朱同想了想,又提点道,“你若来此是为入城,那就不必求我了。黄石城即将被封,现在黄石城瘟疫四起,南安王严令只许出,不许进,此时城门未闭,只为抓拿那些逃出城外的漏网之鱼。待稍后抓拿得差不多了,这城门就会钉死,城门也会被砖墙所封……瘟疫不除,砖墙不拆,城门自也不会再打开……商娇,你若此时进城,便是自寻死路!” 商娇情知尔朱同说的是实话,于是赶紧连连点头,“二哥,此事我已知晓。商娇来此不为入城,却为我药局管事庄百衣而来。”她赶紧将庄百衣与自己药局里另外两位大夫陷在黄石城中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尔朱同。 末了,商娇哀求尔朱同道:“大哥,商娇知道,此次疫症来得猛烈,情势严峻,睿王既下了严令,商娇自然不敢阻挠你们封城…… 只庄百衣与另外两位大夫乃是我药局的管事之人,而我明心药局如今接掌着南秦州军营数万将士的药品军需,且有一些伤病方子,也是我药局的庄大夫会同别的大夫所出…… 若他们出了任何闪失……只怕我的药局供应军需药品的环节会出现疏漏,届时,只怕会误了大事啊!” 商娇的话半带哀求半带威胁,一时间令尔朱同颇为举棋不定。 “唔……”他咂摸着嘴,犹豫了半天,才道,“可是……商姑娘,此事不是我尔朱同不愿相助,实在是……眼前的情势你也看到了。疫症来热汹汹,整个黄石城中几乎家家都有病倒的人,且无药可治,全都躺在家里等死……若我帮了你,让庄大夫与其他两位大夫出了城,却将瘟疫也带了出来……届时你让我如何向大哥交代,向睿王交代?” 商娇一听尔朱同的话也是字字在理,不由颇感为难。 如今疫症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又是靠着什么介质传播的,所有的人都并不清楚。 更何况,庄百衣与两位大夫已在黄石城中待了数日。这几日间,他们肯定与病患有过近距离的接触。 若当真如尔朱同所说那样,他们万一感染上疫症,那商娇此时冒险接他们离开,不仅救不了庄百衣他们,反倒增加其他人感染瘟疫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商娇微微犹豫了一下。 但仅仅只一下之后,她便想到了方法。 “二哥不必为难。咱们不若这样,”她浅笑着,向尔朱同道,“为免疫病传染开来,我自然不能将染病的人给带回药局。所以我想劳烦二哥派人前入城中,找到庄百衣他们之后,先确定他们一切安好,并未染上疫病,我再带他们离开,可好?” 尔朱同听商娇这么说,略一思索,也觉得这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遂顺手指了两个经过自己身边的小兵,沉声命令道:“你们带齐装备,进得城去,找到明心药局的庄百衣与另外两个大夫,先确定一下他们是否平安无恙,若他们都并未身染疫症,就将他们带出城来。” 两个小兵得了尔朱同的命令,初时有些害怕与犹豫,但架不住军令当前,不得不从,只得带了武器,越过已被砖石封砌了四分之一的城门,用随身的刀剑威胁着城门处的百姓不得靠近,这才入城去寻庄百衣等人去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两个小兵终于寻得了庄百衣三人,将他们带到城门。可正欲出城之时,原本拥挤在门口,不明所以的百姓却突然间醒悟过来,也不知是谁在其中大喊了一声“他们这是要带走咱们城里唯一的大夫!他们想要困死咱们!” 一时间,城门的场面瞬间失控。 无数原本就满是绝望的百姓失声惊叫,纷纷向城门涌去,有的企图去拉住庄百衣三人,留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有的则胆大得妄图冲击城门,撞开正在围砌的城门,逃出生天…… 尔朱同眼见情势有变,一双斜眼中满是怒火与阴戾。他也不多言,扔下商娇与安思予,几步踏到城门处,利落的一挥手—— “弓箭手,准备!” 一声大喝掷下,立刻有无数将士执箭而出,呈扇型将城门团团围住,弓开满月,对准城门手无寸铁的百姓,只待尔朱同一声令下,瞬时便是万箭齐飞,血溅城门。 那原本还欲冲击城门的百姓们见状,立刻吓得集体噤声,僵在原地,连一动也不敢再动。 尔朱同仗剑再上前一步,对着城里之人厉声道:“城中百姓听令!如今黄石城瘟疫四起,为防瘟疫蔓延至别的州县,祸及边塞,我军迫不得已,方才奉令封城。但城内饮食供应,我军自会派人每日上得城楼发放,一应不缺。待得瘟疫过后,我们自然会重开城门,放尔等出入!” 说到此处,尔朱同眼珠一瞪,形同罗刹,恶狠狠地环视了一遭城门的百姓,喝道:“但若尔等今日胆敢冲击城门,阻拦我军封城,让瘟疫蔓延……就休怪我尔朱同心狠手辣,立杀不饶!” 说罢,他拔剑掷地,入地三尺。 城门的百姓听了尔朱同的话,又见他模样凶恶,知道拗他不过,顿时纷纷后退了几步,再不敢造次。 尔朱同见自己完全镇住了城中动乱,这才向城门处的小兵招手命道,“你们,速带庄大夫出城。” 383、执拗 383、执拗 得了令的小兵哪还敢耽搁,立刻领了庄百衣与另外两位大夫,迅速地出了城门。 尔朱同也知庄百衣三人能顺利出城,必然身体无恙,遂对迎上前来的商娇无奈笑道:“这下总好了吧商姑娘?还不快带着你的人速速离开。” 商娇忙感激地向尔朱同福身示意,笑道:“多谢二哥了。待此间事了,二哥与将军请务要去我明心酒楼,我做东款待两位将军,以示谢意。” 尔朱同听完嘿笑一声,只作笑谈地挥手作辞,又去监督封城的事宜去了。 庄百衣与胡、宋二位大夫这才向商娇与安思予迎了上来。看到商娇亲自来了,庄百衣甚是讶异地看着她,问道:“东家,你怎么亲自来了?” 商娇瞪了一眼庄百衣,怒道:“还问我为什么?你们明知黄石镇暴发了时疫,竟无一人上报于我,反倒赶来疫病的源头查探病因……而今睿王得知消息,下令封城,我若不亲自来求尔朱将军放过你们,你们就准备困死在城里吗?” 一席话,让庄百衣在内的三个大夫全都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商娇也不多言,哼了一声,一把拉住庄百衣的衣袖,就想拉着他们往回走。“安大哥,你去看看,是否能找辆马车,不然咱们一行五人,却只有两匹马,回去多有不便……” 可她这边厢还没嘱咐完安思予,那边厢却发现在她的拉扯下,平时总是很木讷随和的庄百衣竟依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商娇心生惊疑,她回头看了看庄百衣,却见他垂目敛眉,脸上的神情却凝重中带着一股执拗。 “百衣,怎么了?快走啊!”商娇催促道。 原本已跟着安思予走出数步的胡、宋二位大夫听到声音,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们这边。 庄百衣却依旧不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吟良久,方才抬起头来。 “胡、宋二位大夫年事已高,就劳烦东家送他们二人回药局去吧。”庄百衣终于开了口,却声音沉缓。 他转回头,又看向那些涌在城门口,看着将士用慢慢垒起的砖砾沙石,将他们求生的希望彻底封砌的,绝望的老百姓,从来平静的眼中,便浮出哀悯。 “而我……我是大夫,我还年轻……我必须要回去!”庄百衣坚定地道。 说罢,他猛地甩开商娇拉扯着自己袖子的手,转身就又往城门走去。 商娇眼睁睁地看着庄百衣甩开自己,一时间愣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庄百衣,你给我站住!” 待回过神来,商娇气急败坏地朝已快行至城门的庄百衣吼道。 边吼,她边提脚,飞快地追上前去,很快便跑到了庄百衣身前,狠狠地搡了一把庄百衣的胸膛,推得他一个趔趄。 “庄百衣,你够了!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现在这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这是瘟疫,会死人的瘟疫!你如果现在进了城,你不仅救不了这一城的百姓,反倒会搭上自己的性命的你懂不懂?”商娇朝庄百衣厉声喝道。 庄百衣后退了数步,方才险险站稳了脚步,挺直腰板,面无表情的看着商娇急得跳脚的模样,心里,竟浮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多少年了? 从自己下山至今,他跟随着她开设药局,行医施药,接下无数军需订单…… 这一路下来,也有五年了罢? 他早便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有着自己的处世之道,看似从容淡定,与世无争,却对自己在意的人与物格外珍视,必要时,甚至她会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去保护。 所以,她能舍命跑来这瘟疫四纵的黄石城,又求着尔朱同将他们放出城来…… 她,多少是有些在意他的吧? 可是…… 庄百衣此时却只能苦苦一笑。 “东家,我是一个医者。哪里有病人,我就应该去哪里。”庄百衣执拗地,几近固执地向商娇解释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逃避!” 商娇不料庄百衣会向她如此说道,气急之下,也沉下脸下,微微一昂头,向庄百衣怒道:“好,你既唤我一声东家,那你就还是我明心药局的管事。你所做的,所有的事,都必须向我这个东家负责!我现在就以东家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身,离开黄石城,跟我返回朱英镇去!” 说完这段话,商娇顿了顿,向着庄百衣走了几步,在他身前站定,一双大大的,通红的眼睛直视着庄百衣,声音沉了沉,“百衣,你刚才说职责,那我告诉你,我的职责,就是要确保我旗下的所有人都平安、健康、富足! 尤其是你,百衣。你是庄老夫子亲自托付到我手上的,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传人……你可曾想过,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向已快百岁高龄的庄老夫子交代?百衣,你想让我愧疚一辈子么?”商娇苦口婆心地道。 然而,木讷的庄百衣,内心却有着最大的坚持。 面对着商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垂目敛神,充耳不闻,只在她说完这些话后,轻轻仰头,向她淡然一笑。 “爷爷既是医者,他就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他淡淡地道,坚定地,依旧固执己见,“商娇,爷爷不会怪你。” 这一次,他不再唤她“东家”,便已摆明坚持自己的想法。 “至于我,我先是医者,其次才是明心药局的管事。你若觉得我不遵从你的命令,是对你的不敬,那百衣现在便向你提出辞呈!” 说罢,庄百衣退后一步,向商娇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依旧坚定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了。 商娇瞠目结舌地看着庄百衣一身禇衣,如飞蛾扑火般地迎着那扇瘟疫纵横肆虐的城门而去,一时间只觉得胸臆间似涌起无数奇异的感觉。 敬佩、尊重、恼怒、无奈……似要席卷了她的心。 刹那间,气血上头,她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好!庄百衣,你非得要入城是不是?” 商娇在庄百衣身后一声大吼,再一次纵身奔到他的身前,将他拦下。 “你说你是医者,救死扶伤是你的天职……好,我不拦你!但我是明心药局的东家,我更应该有查明病因,治病救人的义务!所以,”商娇昂头看他,更加坚决与坚定地道,“庄百衣,我跟你一同入城!” 384、入城 384、入城 “庄百衣,我跟你一同入城!” 说完这段话后,商娇再不理庄百衣,径直转身,向着城门而去。 这一次换庄百衣看着商娇坚定的,疾速的背影,僵化、石化、风化了…… 待反应过来,他第一时间飞身上前,伸手想去抓住她的手,企图阻止她疯狂而不智的举动—— “娇娇……” 眼前却见一道淡蓝的身影闪过,安思予已快他一步,将商娇反手拉住。 “娇娇……”他急切地唤她,温柔的眼睛有着无比的惊惶。 可是,在唤出她的名字后,安思予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安静地,沉默地打量着她。一双眼带着不安,在她的脸上梭巡着,审视着…… 虽无言,却胜似千言万语。 终于,当安思予确定了商娇的心意,他放开了她的手臂,默默退开了一步。 “真要去吗?”他轻声问,眼中已是了然。 商娇默然了一下,又转头看了一眼身畔的庄百衣,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百衣说得对,他是医者,我是药局的东家……既然选择做了这行,那在大灾大病之前,我们除了往前冲,都没有逃避的资格!” 商娇坚定地道。 更何况,尽管她心里总是无数次的提醒自己,这些人的死活与我无关,可当庄百衣不顾自身安危,执意入城之时,她也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热血与力量。 这种力量,就是人生的价值,是她生存的意义。 不管她曾遇到如何的逆境,不管她曾遭受过多少伤害、非议…… 那植根在心里的,对实现自己价值的渴望,就如一株沉睡的向日葵的种子,在合适的雨露与阳光下,总会生长,发芽,开满心田。 既然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那便只能选择面对。 更何况…… 她前世的父母毕竟是医院的医生与护士,她懂得许多医护的常识,也对人类历史上曾攻克的瘟疫有着常识与了解。 若再加上庄百衣的医术,只要查清病因,他们未必会输给这场瘟疫! 商娇在心里这般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安思予。 “大哥放心,有百衣在,我相信他必能保我平安。况且尔朱二哥也说了,城虽封禁,但每日还有人专门供应饮食,我们的生活保障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我们熬过这一阵最艰难的时期,找到了病源病因,再对症下药,我们就一定能战胜疫症,平安活着出城的!”商娇温言安抚着安思予。 安思予默默地听完,继而淡然的一笑,再不见方才的惊惶。 “好,那大哥陪着你一起去……”他眼望着商娇,淡声道,大手伸手,紧紧与她相握。 仿佛,那城中的哀鸿遍野,绝望哀凄……只要执着她的手,他都不曾有过半分害怕。 可听完安思予的要求,商娇的眉头却微微一跳。 “大哥,你不能去!”她直觉的拒绝,却似觉不妥,又赶紧笑着向安思予解释,“大哥现在可是我的大掌柜,我进城之后,也许会需要很多药品与布品,这些还需得有人在外调度,才能确保我们在城里的平安。所以大哥,你的职责会很重,你明白吗?” 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令安思予无法反驳,只能沉思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你需要什么东西,大可告诉我,我去安排。” 商娇于是仔细地想了想,便道:“我现在需要大量纱布织成的口罩、布帽、白衣、手套、以及干净的被褥、能蒸煮衣物的大锅……” 就这样,商娇一边讲,安思予一边凝神仔细地听,不时地打断她问一些细节,二人商量了许久,安思予终点了点头,道,“好,我明白了。我这便回去准备。” 商娇也点点头,道:“这只是消毒卫生方面的所需用物,至于药品方面的,因为现在病因尚不明确,我们还需待百衣明确了病因之后,才能告知大哥我们所需的药物。 届时,我每日会将所需的用品写成纸条,交予前来送给的军士,请他带给大哥。大哥只管安排调度即可。” “嗯。”安思予听完,微微点头,唇边终于多了一丝放心的笑意。 只要商娇每一日有纸条递出,他便能知道她是平安的。 如此,便好。 交代完所有事项,商娇再次深深看了安思予一眼,这才回身向庄百衣道:“百衣,我们走吧!” 原本一直站在商娇身边,企图劝阻的庄百衣,直到听商娇煞有介事的跟安思予说出所需之物品时,方才知晓原来她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对行医救人的步骤一窍不通,此时见商娇心意已决,就连安思予也不能阻止,遂也不再多言,只跟在商娇身后,二人一同往城门而去。 可就在二人到得城门,即将跨入新砌的围墙之时,商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向着安思予喊道:“大哥!” 安思予正抬眸望向商娇远去的背影,满含着担忧,此时听商娇突然回身唤他,不由得精神一振,赶紧紧走了两步,想再多看她一眼。 却只见商娇似有些为难一般咬了咬唇,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再抬头时,竟向他莞尔一笑。 “若我此去不能平安回来……请大哥务要替我照顾好诺儿……”她动情的说。 虽然她知道此事说这些话,也许有些不合时宜,但她却更怕自己再没有机会说。 “还有,大哥一定要娶一个漂亮的,贤惠的妻子,好好的、幸福的生活下去……” 一句话,令安思予瞬间浑身发颤,蓦地红了眼眶。 “不,不会!”安思予身子巨颤,用力咬紧牙关,狠狠地反驳道,“你一定会平安归来!大哥在这里,大哥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说着,他上前一步,站在商娇身前,眸中含泪,却扬眉一笑,“商娇,别忘了,诺儿是你的责任,你既养了他,就不能轻言放弃!若真出现你说的万一……大哥不会帮你照顾诺儿,也不会去追求什么所谓有‘幸福’……有你在,大哥才有幸福可言……” 安思予最后一句话,如一把重锤,重重地击在商娇的心上,令她整个人都不可遏制地抖了一抖。 “大哥……”她大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385、迁怒 385、迁怒 五年多以前的仲夏之夜,她被生意场上的对手秦不言下了黑手,阴差阳错间与安思予有了肌肤之亲…… 那时,她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也害怕自己再害得安思予重蹈陈子岩的覆辙,所以一度甚至想将他赶走。 可后来,他到底还是留在了她的身边。 却从此绝口不再提起他对她的感情。 这两年,诺儿渐渐长大,他甚至搬出了小院,自行在她家对面寻了处小屋独居,将原来他住的厢房让给了诺儿。 所以他们之间的交集,除了诺儿的学业,还有生意上的事,几乎再无涉及任何敏感的话题。 甚至,有织坊的工长托着婉柔辗转带话给她,希望她能替安思予做媒,她也因此事语重心长地劝过他几次,他也应承她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成亲,却婉转地回拒了那工长的一番情思。 她曾以为,她与安思予的关系,也就永远如现在这般君子相交,平淡如水下去。 殊不知,就在今时今日,在她就快要进入这座被瘟疫笼罩的黄石城,生死未知之时…… 他却破天荒的,再次向她表明了心迹。 可这一次,许是面对生死关头,商娇心里竟再没有一丝无法面对的难堪与不知所措,只余满满的温暖与安宁。 仿佛,只要有他在,她的世界就永远是春暖花开,没有风雨飘摇。 她于是轻扬唇角,一朵笑花便在唇际微微绽开。 “好。有大哥在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她轻声向他许诺。 旋即,转身,义无反顾地与庄百衣越过围墙,踏入了疫病纵横的黄石城。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安思予伸手想位,手却只能以僵硬的姿势停留在半空之中,又徒劳的垂下。 他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她。 娇娇,你可知这世上因为有了你,才有了我安思予。 若当真有朝一日,你不能平安归来…… 也没有关系!这一生一世,我都必定追随于你。 哪怕世间艰险,哪怕碧落黄泉! 我,安思予,永远都会追随在你的身后,守护你,保护你,不离不弃! 恰此时,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响起。 一骑骁劲神骏,裹挟着一阵黄土,飞快地冲入军中,马上之人一声高喝:“负责封城的领将是谁,速速前来听令!” 原本在远处指挥的尔朱同一见马上之人,竟是南安王身边最得力的副将牧流光,立刻冲上前来,抱拳道:“末将尔朱同,奉命前来封锁黄石城。敢问南安王有何指令?” 牧流光跃下马来,向尔朱同抱一抱拳,也不赘言,直声道:“末将奉南安王令,鉴于目前瘟疫蔓延之势迅猛,故不宜再有拖延,请将军现在下令,命守城将士立刻封城。” “啊,这么快?”尔朱同闻言一惊,忙道,“可迄今为止城中尚有未归的百姓,若此时封城……” 牧流光抬手,制止尔朱同还未说完的话,急道:“顾不得了。此时封城,绝断疫源,阻止疫情蔓延才是第一要务。至于那些流窜出去的人,王爷会另差各州官兵抓拿,另辟地方安置。” 尔朱同闻令,再不敢拖延,立刻抱拳领命,下令封闭城门。 随着城门轰隆关闭的声音,城中所有的人,生机断绝。 直到所有事宜处置妥当,牧流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尔朱同抱拳道了一声“有劳将军了”,便欲飞身上马,赶回睿王身边覆命。 可刚行了两步,牧流光却听到身后的尔朱同惊异的“咦”了一声。 “安大掌柜?你们怎么还没走?……商姑娘与庄大夫呢?” …… 商娇与庄百衣甫一入城,便立刻感受到一种怪异的气氛。 所有涌到大门的百姓纷纷自发让出一条路来,让她与庄百衣通过。 庄百衣还好,但凡商娇所经之处,接收到的,却都是百姓们或错愕、或不解、或愤恨、或怨怒……的眼神。 这种气氛太过怪异,也太过诡异,让商娇心里不由一阵打鼓。 她不知道原因。按说,她与庄百衣回来,是与黄石城中的百姓共生死的…… 可为何那些百姓看她的目光,却充满了怨愤与不善? 惊疑不定间,她随在庄百衣身后,小心翼翼地刚走出城门的通道,来到城中大街,便觉得眼前一花,也不知哪里飞出一个东西,重重砸在她的头上。 “啊!”随着商娇一声意外的尖叫,黄黄的,腥臭的液体流了她一脸。 商娇狼狈无比,用手一抓,抓下一把鸡蛋的蛋壳。 正觉莫名其妙间,看见她狼狈的模样,人群里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呸,臭婆娘,让你跟外面那些军爷一伙,罔顾咱们性命!”有人尖声笑骂道。 庄百衣转过身去,一把将还满脸迷糊的商娇护在身后,企图向大家解释:“大家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健妇便围了上来,满面和善地对庄百衣道:“庄大夫,你才别被这臭婆娘给骗了!咱们刚刚都看到了,她就跟外面那个想下令杀咱们的军爷首领是一伙的。她刚刚跟军爷说了几句话,那军爷就派人进城来寻你,想将你从咱们城里带走了……” “就是,就是……咱们城里这么多人害病,大夫都跑了,只有庄大夫你愿意留下来替咱们诊治,可他们还想把你带走……”另一个汉子也站出来,激愤地道。 “可不是吗?他们想把你们都带走还不算,还要封城,想要将咱们都困死在城里!”另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也加入讨伐的行列。 在众人的声讨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朝着商娇与庄百衣围了过来,将他们围困成一个圈,满是不愤地推搡着商娇。尽管庄百衣竭力地朝大家大吼“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却无人理会他。 “大家安静一点,你们听我解释!”商娇也在喊,可在众人的拥挤推搡之下,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紧紧抓住庄百衣的衣袖,蜷缩在庄百衣身后,惊恐万状。 迁怒! 商娇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迁怒。 没有她所想象的感恩戴德的感激,只有一种处于绝境中的癫狂,而孳生出的迁怒。 黄石城中所有人的惊恐、绝望,愤怒,在商娇进城的那一刻,犹如找到了宣泄口,一骨脑都冲着她而来,要将她生生湮没在所有人的迁怒中。 在这样迁怒情绪的诱导下,所有人都将自己的绝望化作了怨恨,纷纷朝着商娇而来,又哪里肯听她与庄百衣的半分解释? 很快的,便有人去揪商娇的头发,想要将她自庄百衣身边拖出来,吓得商娇哇哇大叫。 庄百衣也未料得局面会如此失控,一边赶紧转身回护着商娇,一边高声大喝着,“大家安静,听我解释”…… 恰此时,拥堵在城门处的百姓又爆出一阵骚乱。竟是尔朱同得了牧流光的命令,下令封城。 城里的百姓再次发出惊恐与绝望的尖叫,他们扔下商娇,纷纷向着城门涌去,企图阻止那道关系着他们生命的城门的关闭……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哀求、怒斥,那道城门终还是无情的在所有人的眼前,快速的闭合。 无数人涌到城门边抓挠砸撞,却只听见外面横木钉门的响声…… 生机断了,彻底断了。 386、杀儆 386、杀儆 趁着这个机会,庄百衣一把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商娇,满脸的焦急,抓住她的手,急道:“东家,快跟我走!” 此时庄百衣的心里,早已是无比悔恨。他悔恨自己不该将商娇卷进这件事里来,如今满城瘟疫横行,再加上封城之事,满城百姓早已心生绝望。此时商娇的到来,不啻火上浇油,纵然她再多的善意,也敌不过那么多人刻意的中伤! 万一,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办? 而商娇此时也才知道自己小觑了人在面对灾难与绝境时,因心里的焦急与绝望而衍生出的恶意,自不敢耽误,赶紧站起身来,随着庄百衣逆着人潮,跌跌撞撞地向着城中的方向跑去…… 可他们的速度再快,又岂能快过被绝望与愤怒所主导的人们? 看着城门外的一线生天被官兵无情的关闭,整个黄石城的人终于出离的愤怒了。在无数的撞门、砸门无效之后,也不知人群中暴出一声厉喝:“打死那个臭婆娘!就是她害的我们!” 一句话,成功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所有的人都突然想起,那个刚刚在城门外,与驻军守领有过交谈,显然交情不浅的商娇来。 “打死她!” “打死她!” 瞬间,黄石城的上空,盘旋着一城百姓的愤怒之声。 所有人皆转过身,将矛头对准了商娇,目力所及处,尽力搜寻着商娇的身影。 终于,有人发现了正与庄百衣跑到一处空无一人的药铺门前的商娇,大叫道:“他们在那儿!” 顿时,黑鸦鸦的人潮如奔涌的海水,冲着商娇的身影就冲了过去。 商娇只见成百上千的人眼含着仇恨向她猛扑过来,还未能反应,便已到了她的身前,她刚喊出一句“请大家听我说……”脑门上便被一个壮实的男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只听得一阵嗡嗡乱响,整个人身体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东家!”庄百衣一声惊呼,赶紧搀住她摇晃的身体,抬起手,将她紧紧护在自己怀里,却架不住后面的人纷纷涌来,无数双手伸出,想要抢下他怀里的女子。 “住手!” 庄百衣正急得无法,突然,一声高喝从高处传来,成功阻止正欲动手行凶的众人。 庄百衣抬头,只见一干练利落的男子自城门飞身而下,如一只展翅的玄色大鹏,稳稳地停在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咣”的一声,他一抽腰上佩剑,但闻一声剑鸣,长剑寒光闪过,成功地将愤怒的人群与受伤的商娇隔断开来。 “牧……牧侍卫?”商娇摇晃着被砸得嗡嗡乱响的脑袋,看见眼前来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讶声问:“你怎么来了。” 牧流光狭长的眸子嘲弄地冷睨了狼狈的商娇一眼,伸手一把将商娇将倒要倒的身体搀住,看着她糊了半边脸将干未干的蛋液,冷嗤一声,道:“商姑娘,你又怎么在这里?我今日若不来,你可知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你这样莽撞,处处与王爷做对,是真想急死、气死王爷吗?” “……”一句话,训斥得商娇满面通红,哑口无言。她自知理亏冲动,但事已至此,已不容她解释,只能抱歉地朝牧流光点了点头。“牧大哥,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牧流光见商娇惭愧,无可奈何地狠狠瞪了她一眼。 随即,他利眸一眯,又扫向那些冲着他们围聚拢来的,满脸仇恨与愤懑的百姓,剑指向天,朗声喝道:“黄石城百姓听令,吾乃南安王近身副将牧流光,特来此保护这位商姑娘与庄大夫,清查疫症源头,查明病因,对症救治病患。尔等若再次阻挠、狙击我们中的任何人,皆视为违抗王命,吾当立杀不饶!” 牧流光神情冰冷肃杀,再加上手中长剑寒光沁凉,让人不由心生畏惧,有些胆小的百姓听了他的话,无不纷纷后退了几步,畏缩不前,再不敢轻举妄动。 却也有些胆大的,听了牧流光的话,不仅不退,反倒站在原地梗着脖子叫嚣起来。 “好哇,这个臭婆娘果然来头不小!刚刚就看她在城门与那个封城的将军窃窃私语,企图带走庄大夫,现在竟还跟南安王有牵扯,该不会是他们的姘头吧?”一个肩宽体阔的汉子吐了口浓痰,耻笑道。 “你!”牧流光听得他们不仅言谈中轻薄商娇,还侮辱睿王,不由怒火冲烧,看向那汉子的眼睛不由冒出火光。 “是啊,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咱们干脆就抓了她,拿她去威胁那个将军和南安王,看他们还敢把咱们困死在这儿!”另一个尖脸猴腮的男子也尖声道。 他这个主意一出,立刻引来大批百姓响应。大伙儿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纷纷叫好,看商娇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也有提出异议的:“可是……他们有武器啊!”一个瘦小的老头从牧流光的举动中看出眼前的男子并不好招惹,遂想息事宁人。 原先那壮实的汉子便啐了一声,睨了孤身一人的牧流光一眼,大咧咧的吼道:“怕他做甚?他武功再强,咱们人这么多,他还能杀得过来?老子今天偏不信这个邪,咱们一起上!” 说罢,那汉子似想印证他的话一般,一薅衣袖,便领着一群人向着商娇冲了过来。 眼见一群人就到近前,牧流光眼中一道森冷戾气闪过,举剑的手猛然改向,自那汉子颈前一横—— “牧大哥,不……”察觉到牧流光身上流转的肃杀之气,商娇心知不妙,正想让牧流光住手,却见那流光剑闪过一道寒光,伴随着一声剑鸣,那汉子的颈部立刻被剑锋划开一道大口,一股温热的自喉头处喷涌而出,溅了商娇一头一脸。 商娇瞬时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得呆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瞠着大眼,看着那五大三粗的壮实大汉被人一刀切断喉管,手捂着颈部,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便陡然栽倒在地,伴随着不停的抽搐与拉风箱般的呼气声,一股股热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青石板铺成的地面。 牧流光却径不理会脚边的汉子,以及那染血的路面,执着尚在淌血的流光剑,形如罗刹,横眉厉呼:“来啊!我看还有谁敢上前来,为我的流光剑献祭!” 人群里顿时一片寂静。原本叫嚣喧闹的人群,都因为牧流光的凶狠而退后数步,个个面露惊惧。 387、同生 387、同生 “不!” 就在这里,人群里却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一个瘦小的妇人挤过人群,扑倒在汉子身边,将他紧紧抱住,泪水混着血水,使她顿时成了一个血人。 “三哥,不要,不要!”妇人跪在地上,凄厉的哭喊着,按住汉子尚在喷血的喉咙,双目血红地大吼,“快救他,求求你们快救救他呀!” 庄百衣一言不发的上前,蹲在那汉子身前,看了看汉子的伤势,又摸了摸汉子的脉博,在妇人希冀的泪光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血脉已断……庄某无能为力。”他不忍地轻声道。 那妇人顿时瘫坐在地,成了一堆烂泥。 几乎同一时刻,她怀里的汉子喉头咕叽一声,双眼涣散地向上翻了一翻,便再也一动不动。 那妇人状似痴傻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汉子的尸体,一声又一声的唤着“三哥”,过了许久,忽然号哭起来,那声音就如一只失偶的狼,悲痛欲绝。 商娇见状,侧身去看牧流光,心里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大灾当前,她本想做只缩头乌龟,只管好于自己要紧的人的性命安全,却被庄百衣所逼,跟着他亲身犯险; 她本以为自己舍却身家性命不顾,入城来协助庄百衣治病救人,也算是一番好意,却不想城里的人见她与尔朱同亲近,竟迁怒到她的身上,对她死追猛打,几欲置她于险境; 而现在,她明知牧流光杀人,是想杀一儆百,是想救她,可当那汉子溅了她一身的血,当她看着那妇人难过的模样,心里却依然忍受不住的悸怕与难过。 一条人命,当真就因为她,而这样没有了吗? 她明明是为救人而来,为何人还没有救,就先有人因她而死? 许是感受到了商娇的目光,牧流光也侧头看向商娇。却在看清商娇眼中的不忍与不赞同之后,冷眸缩了一缩。 牧流光低头想了想,随即向商娇走去。站在她身边,略一抱拳,面色平静地道:“姑娘是心善之人,见到有人横死眼前,必定心中难过——但还望姑娘明白一点,治乱世当用重典。牧某若今日不如此做,便无以震慑他人,更不可能保得姑娘平安,姑娘与庄大夫想进城查清疫源的初衷便更无法实现!还望姑娘体谅牧某的一番苦心,牧某……只希望能保得姑娘平安出城、归家。” 牧流光话已至此,商娇还能再说什么? 纵然她因此事而被迫从此双手染血,她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责怪牧流光的人! 况且,人既已死,多说无益,她更应着眼眼下。就像牧流光所说的那样,城门已封,若不想等死,她与庄百衣便只能想尽办法,查清疫症的来处,对症用药,只要瘟疫得到遏制,才能挽救所有还活着的人! 这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 但既然她当初因为义气,义无反顾的选择追随庄百衣而来,那现在就只能硬着头皮勇往直前,为所有人杀出一片生天! 想到这里,商娇沉沉地吐了一口胸中浊气,再睁眼时,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眼四望,见所有人都因为牧流光决绝而快速的杀人手法所震慑,全都面露惊恐,后退数步,一时无人敢再造次,城中一片寂静——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她这般想,便决然地返身,几步步上药房的台阶,冲着台阶下的所有百姓道:“大家静一静,听我把话说完!” 这一次,所有人都噤了声,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商娇。 商娇一指庄百衣,又道:“大家不识得我,但这位庄大夫大家却是识得的。他仁心仁术,疫症迅猛时,他不仅没有逃避,反而亲身前往黄石城中探究病源,为大家治病;官兵封城时,他不顾自己安危,没有抛下大家独自出逃,反而回到城中,与大家一同受困,同生共死——大家总不能不信他吧?” 听到商娇的问话,下面的百姓稀稀落落的响起了几声回应。 商娇于是又道:“大家即认识他,便应该知道他现在供职于明心药局。我相信大家对这个药局也都不陌生,它不仅是南秦州军营稳定的军需药品供应商,更有着许多名医坐诊,替大家问诊看病。” 下面的百姓有些开始点头。 商娇见状,向所有人施了一礼,这才朗声透露自己的身份。 “而鄙人不才,正是朱英镇明心药局的东家,也是庄大夫的顶头上司——商娇。” 商娇此话一出,阶下百姓一阵大哗。 朱英镇商家产业,在这小小的南秦州境内,早已是一个传奇。它不仅囊括了酒楼、布匹、药局与茶叶等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更将这些产业做大,做强,成为包括南秦州在内的几大军营的稳定军需货源供应商,还将产业辐射到半个大魏,这实在是一个商界的神话。 而大家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娇小小,年岁不大的女子…… 居然就是传说中的商娇——那个掌管着无数产业的寡妇?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商娇按了按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又道:“诸位,实不相瞒,当我得知黄石镇暴发疫情,病势之凶险已到了南安王亲自下令封城之时,我当时所思所想,确实是想将我明心药局的管事庄百衣给救回来。 可是,当我来到这里,看着这里虽然疫情高发,但尚有这么多健康的百姓,也要因为这该死的瘟疫而陪葬; 看着我的管事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也要回来行医救人,与大家同生共死之时,在那一刻,我便做出了决定——既然庄百衣区区一个药局的管事、大夫,都可以为了他的天职而豁出命去,我作为明心药局的东家,又岂能在灾难之时有所畏惧,有所退却? 所以,我陪着庄百衣一同回到了城里,与大家一起共度难关!百姓们,现在城门已封,我们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封死,在瘟疫面前,我与你们就都是一样的,要么生,要么死! 所以,我们现在唯一的生路,就只能靠我们自己,找到病源,战胜瘟疫,然后光明正大的让官军打开城门,还我们自由!我商娇既然来了,就愿倾我旗下产业之全力,助大家早日战胜瘟疫,然后与大家一起,活着从那扇封死的城门走出去!” 一番话,商娇说得慷慨激昂,动情在理,一时间令所有人都怔愣住了,大街上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388、疫源 388、疫源 商娇说完,见大街上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一时也不知所措,只能也僵在原地,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 “啪、啪……”突然间,人群里有人鼓起掌来。 商娇循声望去,却见一位年逾古稀,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头,在一群青壮年汉子的环拱下,为她鼓掌。 瞬时间,大街上的百姓都为她的话鼓起了掌。所有人的脸上,再不见了仇恨的阴云,只有真心接纳的笑容。 在一片掌声中,那老头在众人的环拱下越众而出,行至商娇阶下,竟欲朝她行礼。 商娇见那老人年事已高,却依然精神矍烁,眼神睿智,又见这么多的人环拱着他,便知这老人必然是城中德高望重之人,哪里敢受他一拜,赶紧下了台阶,先朝老人盈盈一福。 “晚辈朱英镇商娇,见过老人家。”她率先开口道,“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那老人家道:“老朽乃黄石城陆氏一族长老陆长明。商东家高义,在我黄石城生死存亡之时,自愿前来相助,解我危困,实乃我黄石城之恩人,老朽拜服!” 说罢,陆长明不顾商娇阻拦,执意向她施了个大礼。 陆长明这一行礼,原先的百姓们也齐齐向商娇行礼。 “商东家高义,我等拜服!” …… 黄石城虽是城,却规模不大其面积与人口其实只比朱英镇多了一点而已。却因,三面环山,一面环水之故,所以城中人与外界联系并不太紧密,几个家族往来通婚较多,所以只得几姓而已。 而这些家族中,犹以陆姓为最,几乎占了黄石城一半以上的人口。所以不管是上至官府,还是小到平民,对陆氏家族中的长者,都极为尊重。 商娇初进城时,虽历经了些波折坎坷,但一番慷慨陈词,竟意外得到了陆氏家族中长老陆长明的认同,其后的事,便就轻松了许多。 商娇自庄百衣那里做好了防护,又请了陆长明作陪,带着他们一行三人,绕着黄石城巡视了一番。 很快地,商娇便发现了城中一些问题。 她指着街面上污水横流,腐烂的菜蔬果皮随意乱扔,老鼠蚊蝇肆生的下水渠,问陆长明道:“陆老,您看这里。这下水渠是历来如此的吗?” 陆长明还未回答,身后的一个后生便抢先答道:“自然不是。咱们这儿原来也有专门负责疏通水渠的工人,大家都唤他陈伯。只前两年陈伯突然中风去世,城中才糟污了一些。” 说到此处,那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道:“不过也就是环境恶劣了一点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这总不可能就是疫症的源头吧?” 商娇见那年轻人说得轻松,不由嗤鼻道:“这怎么不可能成为疫症的源头?” 说着,她一指污水渠上空四处乱飞的蚊蝇,以下在渠中乱爬找食的老鼠,肃然道:“这蚊蝇四处乱飞、叮咬,会在人群中传播许多的疾病,如霍乱、痢疾等,又如这老鼠,更有可能传染鼠疫之类的烈性传染病,皆是死亡率极大的疫病。” 商娇说着,转头又看向庄百衣,慎肃地道,“百衣,我现在严重怀疑这次的疫症与这污水纵横的环境有关。现在时值盛夏,最是蚊蝇横生,病毒传播最快的季节 ,如果要详查病因,消灭疫症,这环境的整治工作只怕刻不容缓。” 庄百衣也是一然严肃,听商娇这么说,他也点头表示赞同。“我亦有同感。我总觉得此次疫症来得如此猛烈,跟这里三面环山,一处临水,通风不畅,再加上环境又如此污糟有关。但大凡疫病,总有其共同的途播途径吧?可我诊治了许多患者,却找不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也就不能查实病源,这也是我目前最疑惑的一点。” “嗯?”商娇睨了庄百衣一眼,看他眼神迷茫且困惑,遂朝他点头询道:“你说来听听。” 庄百衣于是领着商娇边看边说:“我跟着爷爷修习医术之时,也曾在医书典籍里,见过许多关于疫症的记载。大凡疫症,总有其传播途径。如老鼠蝇虫污染食物,或是人与人之间接触传染。 但此次疫症却很是蹊跷。我去过一些病患家中,自然有些人家家里环境不好,但也有些病患家中殷实,家中打理得更是一尘不染,绝无老鼠蝇虫污染食物的可能; 其次,如果是通过人与人接触传染,那有些病患高热与恶寒交替不退,与其接触的家人却并无患病迹象,反倒是从未与病患有过接触的邻人或街坊相继发病,甚至到后来就连邻近的几个城镇也陆续出现相同病例……百衣无能,迟迟不能断出此症究竟是何疫症,且无法查证疫源,所以时至今日,眼见许多百姓死于病痛,却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庄百衣心里满是气馁困苦,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商娇却从安思予的话里,似听出了一些门道。 “慢着……你刚刚说,病人的主要症状是高热与恶寒交替不退?”她看着庄百衣,慢慢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可还有什么症状?” 庄百衣见商娇似有门道,立刻急切地答:“此症前期病患主要便是发冷、恶寒与高热反复长期交代发作,患者出汗也特别厉害。至后期时,患者元气耗尽,浑身苍白,嘴唇发绀,最终死于身体衰竭。” 商娇听到此处,心里已略略有了底,却依然心里巨悸。 这种病…… 怎么在这一千多年前的大魏,也会有人感染上这种疫症? “快带我去看看病患!”商娇向庄百衣命令道,“现在,立刻!” “姑娘,不可!” 一直随在商娇身边,未曾出声的牧流光听到商娇的话,立刻站出来反对道,“你并非大夫,哪里会断诊?况且你一个弱女子,若一个不慎,染上了疫症可如何是好?” 牧流光根本不信商娇仅凭三两下便能断出,连庄百衣这样当世名医亲自*出的高徒,也无法诊治的疾病。在他看来,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阻止她靠近病源,防止感染疫症,危及她的生命。 毕竟,他知道商娇的安危对睿王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也就是他在知晓了商娇入城的消息,第一时间也进到这里,不顾安危也要守护她的原因。 可商娇显然并不领牧流光的情。见他相阻,她淡笑一声,向他道:“牧大哥,你放心,你刚刚不是也听到百衣说了么,这种疫病并非会通过人与人接触而传染。况且,我现在有一些想法,必须通过看过病患之后,才能确定。” 庄百衣听商娇这么说,心内不由大喜。他忙上前,直声问:“这么说,东家你已经确定这是什么疫症了么?” 商娇轻点螓首,又补充道:“但我还需要看过病人后才能最终确定。” 她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可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 尤其陆长明,当他听到商娇的话,得知她一来便找到了疫源,不由欣喜若狂,连声道“苍天保佑”,又赶紧嘱了人就近找了户病家,就把商娇一行人往那边引去。 牧流光眼见着商娇一言不发地跟着一群人就往疫症患者的家中走去,边走还边神情严肃地跟庄百衣讨论着什么,全然没将他的警告与担忧放在眼中,心中不由又是气苦又是无奈,却只能在原地狠狠跺一跺脚,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389、疟疾 389、疟疾 商娇去的那户罹患瘟疫的病家,乃城中一户小富人家。 因为女主人勤快细致,家中果然一尘不染,干净妥帖。 可就是这样一户人家,丈夫与孩子却在几日前相继染上了瘟疫,病倒在床。 商娇与一行人进了屋,问了女主人一些情况,又与庄百衣一同去见了病人。却见大热的天,这一大一小明明全身冒汗,浑身高热,却都裹着厚厚的被子,身如抖糠,神志不清,骨瘦如柴,脸色惨白如纸。 庄百衣上前为二人诊了脉,神色凝重地向商娇摇了摇头。 商娇会意,却掩住心中沉重,站在一旁向庄百衣道:“百衣,你再摸摸,二人肝脾是否肿大?” 庄百衣闻言,立刻分别摸了摸二人的肚子,抬起头来,朝商娇点了点头。 “东家所料不错,大人与小孩都出现了肝脾肿大的现象。”他朝商娇高声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却见商娇沉默无语,表情凝重地在自己身边僵了一下,转身即走。 庄百衣见状不由一愣,却从商娇的神色中,分辨出了几分异样,赶紧将两个患者的手放回被子里,向着商娇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商娇飞快地跑出那处宅院,倚了院墙,一把扯开蒙着口鼻的布条,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仰头看着天,只觉得是这样的沉闷,几乎闷得她快要窒息。 庄百衣紧跟着她跑了出来,见她一脸沮丧而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一颗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缓缓地走向她,每一步都迈得格外沉重。 终于,庄百衣走到商娇身边,与她同倚了墙,半肩靠在一起。 “你诊出他们所患的是何症了,是不是?”许久,他轻声问,心里已是肯定。 商娇默然,轻轻点了点头。 “疟疾,因为蚊虫叮咬,而造成感染的疟疾。”她轻声道。 是的,是疟疾。一种经由蚊虫叮咬或输入带疟原有虫的血液而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虫媒传染病。 这也难怪庄百衣查找了许久,都找不到病源。若非商娇有着现代人的医学常识,对曾经造成人类巨大灾难的瘟疫有着一定的了解,只怕她也发现不了。 “疟疾?”终于知道了瘟疫的由来,庄百衣不由大喜。他一把扯住商娇的衣袖,满心希望地问道,“东家,我们现在既然断出了疫症,又找到了源头,那……那这些人是不是都有救了?可有方法可以医治?” 可商娇却无力地叹了口气,向他摇了摇头。 “没有用……这里,没有可以治疗这种病的药……”她抱着头,沮丧地蹲下身去。 从这次疟疾的暴发与死亡率来看,黄石城中的人感染的,多半是致死率极高的恶性疟。 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只有用金鸡纳霜树的树皮提取的奎宁。 可那种树,在这一千多年前的古代,远在千里万里之外! 一旦被感染,等待他们的,几乎就只有死亡。 她想救他们,可是没有办法。 商娇向庄百衣苦笑一声,艰涩地道,“百衣,这一回,咱们可能没有法子活着出去了……” 就算查到了病源又怎样,没有能根治疟疾的药,那道封闭的城门,哪里还能打开? 庄百衣看着商娇绝望与沮丧的神情,心里刚刚浮起的一丝希望,终于也熄灭了。 可他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他是大夫,是医者! 疫症当前,谁都能够放弃希望,谁都能够沮丧绝望,唯独他,不可以! 更何况,他现在还无端的牵连着商娇。 她那么善良,那么聪敏,那么美好…… 她本来可以安稳的坐在家中,不理瘟症之事。可她却为寻他而来,又因为他固执的不肯离开,她便舍身随他入城相陪…… 他又怎么能够放弃希望,将她陷入绝境? 想到这里,庄百衣心里一片澄澈。他走到商娇面前,蹲下身,双手攫住商娇细瘦的胳膊。 “东家,起来!”他箍着她,纯净的眸子直视着商娇的眼睛,鼓励道,“你说的药,咱们这里或许没有。但我是医者,是大夫,就应该尽我的本份去治病救人,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能轻言放弃!” 说到这里,庄百衣冲商娇笑了一笑,安慰着她,“你才入城不到一日,便找到了这种疫症的传播途径,这就已经是个突破了。至少,只要我们做好防护,这个病是完全可以防控的。 所以,不管这些病人最后能不能治好,但只要咱们能够不再增加感染疫症的人数,不再有人死亡,那这个病就不会再成为威胁!只要咱们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官府最后始终还是会开城放咱们出去的,不是吗?” 庄百衣的话如醍醐灌顶,顿时让刚刚还觉得愁云惨雾的商娇拨云见日。 “对,百衣,你说得对!”商娇用力地点点头,双眼再次散发出熠熠神采,“没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应该放弃希望!更何况,只要我们从源头做好防控措施,不再有人生病……南安王就总不能困住黄石城这么多百姓一辈子!” 庄百衣扶住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商娇顿时一改颓唐之气,咧嘴笑了出来。 “百衣,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商娇说完,沉吟片刻,又抬头向庄百衣道,“现在,咱们立刻请陆老,还有城中几个家族的族老们开会,商议下一步咱们该做的事了!” …… 于是,事不宜迟,商娇立刻找到了陆长明,与之说明了疫症相关的情况,并由他出面,将黄石城中黄、吴、刘、李四个家族的族老们聚在了陆氏祠堂,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会议上,商娇首先连同庄百衣,对经他们考证之后辨明的疫症,及其由头与传播途径做出了说明。指出黄石城现在糟污的生活污水的处理环境,即是疫症的由头,并经由城中五大家族的族老共同商议,协定立刻着手清理,防止蚊蝇的孳生。 其二,关于消疫的处理,商娇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她先将城中未染瘟疫的人群,不以家庭作为区分,全聚在一处,而染病的患者也不分家庭,另辟出一片隔离区集中居住,一来方便集中诊治、照顾;二来避免交叉感染;三来若病人死亡,也能及时做消疫处理…… 会议的时间并不长,近乎成了商娇的个人发言。所有人听着商娇侃侃而谈,见解与心思之独到,应对之有据,无不拍手称道,心悦诚服。再加之几位族老都早已收到消息,知道她在黄石城瘟疫肆虐,官兵封城之际,逆时入城,与大家同生共死,也无不对她的人品与精神感佩不已。 会后,几位族老回到各自家中,便立刻如今所有城中的族人,将商娇在会上所做出的安排一一分派下去,并各嘱族人,今后但凡商娇吩咐,几大家族的人一律遵从,不得有违。 390、青蒿 390、青蒿 于是,在商娇的调控与调度下,黄石城的所有百姓联动,一场自发自救,轰轰烈烈的抗疫之战便就此拉开了帏幕。 首当其冲的,便是黄石城中的下水渠的疏通。曾经以为街面环境并不重要的黄石城百姓这次吃了疫症的大亏,从此再也不敢只顾自家,却对公共环境视而不见。所有青壮劳力主动自发的参与疏通下水渠,就连自发生疫症后,就一直龟缩在家的县官得了讯,也前来帮忙调度,带领着百姓几天便疏通了下水渠,并重薪聘了几个青壮劳力,从此好生管理,再不敢有所懈怠。 其次,便是灭蚊。每日商娇都会罗列了许多药品物品清单,交给牧流光,由他飞上城墙,射向一直侯在城外的安思予,再经由安思予的统一调度,迅速的送入城中。 商娇再将药品中晒干的艾草捆扎起来,熏起浓烟,用以灭蚊消疫,最好不过。一时间,城中百姓皆得了艾草,纷起效之,昼夜熏点。再加上有了安思予及时送来的蚊帐,百姓们顿时少了许多蚊虫叮咬的可能。 有了充足的药品与物资,商娇又得了几位族老的帮助,将李氏家族的一处破旧庄园改为临时的疫民安置所,将所有得病的百姓迁了过来,由庄百衣统一诊脉开方,交由专人熬好汤药,统一救治。一些病死的百姓,也由专人统一消疫后,安排下葬,减少了疫症流传的途径。 如此过了三四日,城中果然于无一例疫症病患发生。城中百姓绝处逢生,无不欢欣雀跃,见到商娇,无不尊敬,将之奉若神明。 这一日晚间,商娇做完一日所有的事情,回到陆长明为自己与庄百衣、牧流光提供的临时安身的小院时,早已是月上中空,四寂无人。 经过几日的奔走劳累,抗疫之事初见成效,商娇心里也颇感欣慰。可高强度的工作后所带来的身子乏累,让她眼皮沉沉,昏昏欲睡。 捶着酸痛的脖颈回了院子,商娇轻阖了房门,见正屋庄百衣的居住与西屋牧流光的居住都熄了烛光,想必早已睡了,商娇也准备赶紧回自己的屋中休息,以恢复体力。 可刚走了几步,只听正屋那边“嚓”的一声火石声,商娇便看见庄百衣的居住又亮起明亮的烛火。 商娇心里一奇,遂调转脚步,走到正屋门前,轻轻敲了敲庄百衣的房门。 庄百衣闻声,以为是牧流光,赶紧前来开门,内里衣服单薄,肩上还披着禇色的外裳。 却见是商娇站在门外,他不由一怔,脸便微微红了起来。 “东,东家,你怎么来了?”他磕磕巴巴地问,“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商娇丝毫没留意庄百衣害羞的表情,见他发问,她轻笑一声,道:“你不也还没睡吗?我刚从外面回来,见你屋里突然亮了灯,想你肯定有什么事,所以前来看看。” 说着,商娇眨眨眼,一双水汪汪的黑瞳看着庄百衣,笑问道,“如何,安置所那边的情况可还好?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庄百衣见商娇问及疫症的事,点了点头,索性闪身将商娇让进了屋,边将衣服系好,边行至屋内书架旁,翻出一些古籍医书,又行至桌旁,引商娇坐下后,方道:“这两日我翻看古时的医书,发现疟疾并非现在才有的疾病。所以我试着研读了一些,看能否找到一些关于治疗疟疾的古方,结果还终于让我查到一个——便是这由晋代葛洪所著之《肘后备急方》,你看。” 商娇就着庄百衣的手看过去,但见书上记载着:“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青蒿?”乍见这个药名,商娇眉头紧紧一蹩,大愕之后,一阵狂喜,“青蒿素?!”她惊声尖叫起来。 她竟然没有想起,那象征着中国的中国与现代医学完美结合的产物,是中医对于全人类最伟大的贡献之一! 更忘记了它的用途,正是用来治疗疟疾的! 她受锢于传统医学的治疗理论,当初诊出疟疾之时,竟然没能想起来! “百衣,百衣,这或许是个好方子!你可曾照这个方子来医治过患者?可有疗效?”她兴奋地问。 可相较于商娇的兴奋,庄百衣摇了摇头,脸上更多的是迷惑与不解。 “我也觉得这个方子应该有效才是。青蒿,性苦寒,入肝,归胆经,清热凉血,解暑除蒸,主治暑邪发热,骨蒸劳热,应尤为对疟疾之症才对。可我照此方下药之后,患者不仅没能解除症状,反倒出现心悸之症……所以我很是迷惑不解,这才漏夜起来,想再查证一下。” “患者不仅没有解除症状,反倒出现了心悸之症?”商娇瞠目结舌。 不应该啊!青蒿素的问世,对抗疟方面的疗效,是现代医学都论证过的。 怎么到了现在,反倒没了效果? “会不会是哪里出了错?”商娇也疑惑起来,追问道,“你是否是照着这个方子来的?或许,咱们再试试用熬制的方式,煎成汤药给患者服下呢?” 庄百衣依旧摇头,“都试过了,煎成汤药服用的效果,甚至还没有绞汁服用的效果明显,我想,这跟火侯或许也有关系……可基本上都没什么用。” 商娇沉默了。 当想起青蒿素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出路。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 可为何偏偏,他们就像钻进了黑暗山洞里的旅人,看得到光亮的方向,却不得其法而出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商娇内心突然生出一股不愿服输的劲头,她咬了咬牙,向庄百衣狠声道:“来,查书!我帮你查!我就不信了,咱们就当真找不到方法,医治好这可恶的疟疾!” 说干就干,二人立刻坐了下来,将庄百衣在城中搜罗的古书医籍统统翻了出来,秉着微弱的烛光,逐字逐句的研读,希望可以找到些有关青蒿的记载,或是配伍汤药的见解。 可商娇实在太累了。这几日,她将城中一些身体康健的妇人聚在一起,承担了所有疫民安置所里所有患者每日所需的物品的消疫工作。她们不仅要清洗大量的衣物,还要分别用大锅进行蒸煮、消毒、晾晒。 闲暇时分,商娇还要对整个大街上的卫生防疫工作进行巡视督察,对一些工作不到位的百姓进行消疫知识的宣讲…… 如此一日下来,怎能不人困马乏? 她执着笔,在医书上一行一行地勾勒着她认为可能有用的东西,奈何困顿倦极,睡意如滚滚向前的车轮,纵然她再怎么坚持,却也挡不住睡意的侵袭。 庄百衣正蹩眉研读着医书,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呼噜声,在宁静的盛夏之夜,在自己的安静的房间内陡然响起,吃了一惊,抬头看去,顿时忍俊不禁。 原本信誓旦旦,雄心万丈,要与自己连夜攻克医术难题的商娇,却不知什么时候,竟撑着脑袋睡熟了过去。 她的手指间还执着笔,笔上的墨在她的鼻子上划上好长一道墨迹,横在脸上,看上去既滑稽又可笑。 庄百衣笑看着这一幕。可笑着笑着,却忍不住红了眼圈。 391、思梦 391、思梦 庄百衣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行医者,若无半点定力,又如何能动心忍性,不问强权不为富贵,不惧一己荣辱生死,一心解除天下含灵病厄困苦? 犹记得,五年前他决定离开爷爷,下山追随于她时,未尝没有一份的年轻男子对异性的爱慕之心作祟。 可当他在马车上,见到风华绝世的安思予,在湿寒浓雾中焦急的等待着她的归来,见到他与商娇、与诺儿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不是亲人,却胜似至亲的真情,他就决意将自己的情义压回心间,永不会在她及任何人面前流露半分。 这五年间,他做得很好,很成功。 他只秉承着爷爷对他的教诲,一心一意的行医,治病救人;一心一意地为药局甄选药材,供给军队与世人。 不仅商娇没有发现,就连精明如安思予,也不曾察觉他的任何异状。 就连他自己,也几乎以为自己从未对商娇动过情。 他曾以为,商娇待他,就只是如东家待下属雇员般,只因他尚有价值,所以有着几分尊重而已。 可当这一次,黄石城突发时疫,官兵封城,人心惶惶之时,她却因听闻他尚在城中,便不顾自己安危,前来寻他,想要接他离开。 更在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愿弃城中病患于不顾,宁愿返身回城,与百姓共生死之时,她竟也义无返顾的,不顾自己身家性命的,追随他而来! 这样的血性,这样的孤勇…… 竟都是为了他——庄百衣! 这样的商娇,如何能令他不动心,不动情? 庄百衣在心里暗暗想着心事,见商娇睡得极不安稳,头时而重重地点上一点…… 他悄然起身,走到商娇面前,小心的取过她指间的毛笔,放回砚台,又轻轻地扶着她的头,小心地仰在身后的圈椅中。 整个动作,他做得轻柔无比,生怕吵醒了已劳累了一日的她。 然后,他回身,取了自己一件干净的夏衫,轻轻搭在她的身上。 起身的那一刻,庄百衣看着歪坐在圈椅中,睡得如小猪般香甜的商娇,眉眼中的温柔,浓得化也化不开。 他轻轻倾身往下,嗅着她发间阵阵皂角的清香,小心地、虔诚地…… 轻轻在她的发间落下一吻。 商娇,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而你,就是我的知己。 从此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哪怕有朝一日,我会为你豁出性命,肝脑涂地,于我而言,也是幸福快乐的事情! **** 商娇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21世纪,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家里。 她踩着细跟鞋,走出电梯,在自家门前站定,翻开自己的小坤包,取出钥匙,开锁。 “爸,妈,我回来了!” 她朝着窗明几净的家中喊着,利落地带上门,换上拖鞋。 “怀瑾,你回来啦?”书房里,传来爸爸熟悉的,充满慈爱的声音。 她循声走进书房,却见爸爸与妈妈都正戴着老花镜,一坐一站地守着家里那台超大的纯平电脑旁,两人表情都很是激动,甚至连她走近,他们也顾不得和她招呼一声。 “肚子好饿,妈你做饭没?”杜怀瑾随意地撕开一袋薯片吃着,朝二老走了过去,紧挨着妈妈摇头晃脑,想去看电脑的屏幕。“你们在看什么呐?” “别吵!”妈妈表情严肃地拍开她硬凑上前的脑袋,眼睛却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爸爸翻页的手。 “你爸在看诺贝尔奖医学和生理奖获得者屠呦呦的论文。她成功的提取并发现了青蒿素,能有效控制疟疾的致死率,是咱们中国人首次获得科学类诺贝尔奖这最高荣誉呢!”妈妈轻声向她解释。 “又来!”杜怀瑾哀叹一声,“拜托你们老两位,你们一个是西医心脏科教授,一个是产科护士长,退休后做点什么不好,天天还在家研究这些医学论文……怎么,难道你们还指望着攻克一个个医学难题,为人类医学史发挥余热啊?而且这可是中医学领域好吗,关你们……” “咚!”杜怀瑾话未说完,一向好脾气的爸爸却突然怒了,一记重拳重重砸到书案上,成功让杜怀瑾浑身一抖。 “不肖女,你还有脸说!当初若不是你死拗着不读医科,跑去学什么广告设计,现在你当了医生接了我的班,说不定几十年后咱们家就能出个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还有,中医又怎么样?不管中医西医,能攻克难题,治病救人的,就是良医!” 说着,爸爸指着网页上的一帧画面,愤愤地朝杜怀瑾道,“咱们中华医学,博大精深,就算再被指是伪科学,但千载而下,咱们的中医凭借着几味草药,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你看看,屠呦呦老专家就是凭着咱们晋代医书《肘后备急方》的启示,从这黄花蒿中提取出了青蒿素,才攻克了这道医学难题。就算我是西医又如何?就能否认咱们老祖宗留给咱们的东西?” …… 轰—— 耳中如一道惊雷炸过,商娇陡然睁开了眼睛,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现代的家与千年之前的大魏的场景在她眼前不断转换,一时间竟让她分不清谁是现实,谁是虚幻。 她蓦地站起,看着眼前简陋的宅院,古朴的书桌、笔墨砚台,再转头看向古色古香的窗棂及外面大亮的天光,心内巨震。 爸爸,妈妈…… 她挚爱的亲人,相思相梦,却今生无缘再见。 可梦里,爸爸最后的话却依然响彻她的耳边,震聋发聩。 这一切,曾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过。 只是年代久远,她早已忘却。 为什么……今日却突然梦到这多年之前,她前世发生过的一幕?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商娇相信,这一定是她的爸爸妈妈知道她有难,冥冥中给她的提示。 商娇咬着手指,细思着梦里爸爸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那电脑上最后显示的一帧画面。 一株植物,茎株黄绿,多数纵向棱线,叶片为三回羽裂,上面坠满黄色如瘿般的小花。 “黄花蒿,黄花蒿……”商娇想起梦里爸爸最后的话,喃喃自语。 突然间,她转身飞快地朝着门外奔去。 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 伲子有话说:关于青蒿和黄花蒿究竟是同种植物还是两种植物,植物学界有些分歧。伲子查了许多资料,最后还是决定采信是两种植物的说法。具体参见前几年的央视纪录片《抗疟记》。请有医学常识的亲不要深究,毕竟这只是小说,谢谢!最后,致敬为人类历史做出重大贡献的屠呦呦专家! 392、奇迹 392、奇迹 “百衣,百衣……” 疫民安置所里人满为患,庄百衣细心地为病患诊着脉,记录下每个病患的身体情况,以便对比昨日的处方调整剂量,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听见商娇熟悉的声音在唤着自己,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庄百衣忙起身将手上的事情交给随身的助手,循声看去,却见商娇依旧穿着昨日那件粉白的衣裤,像一朵娇弱的迎春花,在忙碌的人群里犹为显眼。 他于是朝商娇挥挥手,向她招呼道:“东家,我在这里。” 商娇听了庄百衣的声音,赶紧向他跑了过来,一擦脸上的汗珠,朝他咧嘴笑道:“百衣,终于找到你了!” 可当庄百衣看清商娇的模样,顿时哭笑不得。 商娇一觉醒来,想起了庄百衣的方子不能救治命人的原因,便赶紧跑来寻他,想要确认此事,哪里还顾得上梳洗?于是乎,昨日染在脸上干涸的墨迹到现在还留在她的脸上。 这且不算,夏日天热,她一路跑来一身臭汗,早就泅湿了脸上的墨迹,到他跟前这么一抹,整张脸顿时乌七抹黑一片。 可偏偏有人出了大糗尚不自知,还朝他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 庄百衣无奈地苦笑,摇了摇头。 这哪里是传说中聪明睿智,富倾半城的商家产业的带头人,明明就是一个小女娃嘛! 他于是掏出自己的手帕递到她的眼前,朝她轻笑道:“事情稍后再说,你快去洗把脸吧。” 商娇一脸莫名其妙的接过手帕,又抬眼看了看安置所中所有人都朝着自己偷笑,顿觉不妙。 她半惊半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待看到手帕上一片黑浚浚的墨汁,立刻惊叫一声,捂着脸就往后院的水井跑去。 身后,爆出一阵哄然大笑。 庄百衣看着商娇害羞奔逃的身影,一时再绷不住,也随着哄笑的人群笑出声来。 …… 终于将自己梳妆打扮收拾了一番,商娇来到庄百衣跟前,颇有几分讪讪。 庄百衣装出没有看到,径直问她:“对了,东家,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商娇一提此事,立刻来了精神,一把抓住庄百衣的袖子,兴奋得直跳脚:“百衣,我知道了,我查到原因了!” “什……什么?”庄百衣迷惑地看向她。 商娇眯眯笑,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为何青蒿不能治好疟疾病人的原因了!” 说着,商娇揪着庄百衣的衣角,急切地道:“快,快带我去看看你的那些药草!” 在临时码放药草的药房内,商娇执着由安思予统一派送进来的新鲜的青蒿,仔细一番观察后,心中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她招招手,将庄百衣招至身前,指着眼前还未枯萎的青蒿,道:“百衣,你看,这青蒿整株青绿而不黄,叶为二回羽裂状,气味香浓,是真正的青蒿。” 庄百衣闻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是啊,这确实是青蒿啊,有什么奇怪的吗?” 商娇摆摆手,继续道:“错了,这确是青蒿不假,却不是能治愈疟疾的青蒿。而真正能治疗疟疾的青蒿,应该是一种名叫黄花蒿的植物。 它与青蒿同科,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它株茎黄绿而褐色,叶片为三回羽裂状,气香,味微苦,花开为黄色,故名为黄花蒿——那才是治疗疟疾的药物!” 百衣听完,大吃一惊,赶紧自商娇手中抢过青蒿,仔细辨别之下,果然发现一切如商娇所言手中青蒿与商娇所说的植物有差距,不由又惊又疑。 “青蒿果真有两种?为何历来医书典籍中都未有记载?”他转头问。 商娇笑答道:“其实不只青蒿,世间上许多动植物同宗同科,甚至气味、形貌也差别不大,却属于不同的分支,这并不奇怪,只是我们没有留意观察罢了。所以日后我们做饮食与药品生意,务必要特别留意。” “那……”庄百衣心头仍有后怕,又赶紧问道,“我之前用的青蒿,会不会加重患者病情?” 商娇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不会吧。青蒿虽没有抗疟之效,却本就有退热凉血之效,你这样处置,也并无不妥。就连《肘后备急方》著者,他当时的初衷,也未必不是想用青蒿为病人退热。只不过是在后期的诊疗中,意外发现了黄花蒿对疟疾有很好的疗效,故才为后人留下此方。” 说到这里,商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其实百衣你实在勿庸自责,这些百姓本就身染重症,我们现在所有的努力,都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死马当活马医。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医治的方向确定,就一定能够战胜疫症,创造奇迹!” 庄百衣得了商娇这番安慰,又确实句句在理,这才点了点头,略略放下心来。 商娇既与庄百衣确认了黄花蒿与青蒿的差别,便赶紧将她梦中的黄花蒿的模样用纸笔画了下来,再加了注解,又寻了牧流光,将纸条射向城楼,交于外面等候的安思予。 纸条中,商娇特意嘱咐安思予,在差人寻药、采摘时,务必注意黄花蒿与青蒿之间细微的差别,以防混淆出错。 将纸条送出之后,接下来的便是等待。 但此时商娇已信心十足。黄花蒿并非难寻之物,大魏的土地上处处都可见它的身影,只因与青蒿实在相似,所以二者常被混淆,并未引起别人注意而已。 果然,到第二日城楼上吊运送来的物资时,安思予便为商娇送进了足足一车的新鲜采摘的黄花蒿。 庄百衣按《肘后备急方》中的方法,将黄花蒿绞榨成汁,一个时辰给两个奄奄一息的重症病患灌服一次后,果然,到了傍晚时分,令人欣喜的结果传来了。 两个重症患者在服药的当日,高烧便退下了许多,身体恶寒战栗的情况也有所好转,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意识清醒。 庄百衣与商娇大喜,又连为两人灌服了药汁,整整又守了一日一夜。 至第三日,两位本已毫无生存希望的患者,已然退了高热,恢复神智,甚至还能主动进一些流食。 奇迹,终于在商娇与庄百衣的共同努力下,出现了! 原本无药可治的疫症,终于让他们找到了治疗的方法。 第四日,商娇令人请来了陆长明与黄石城中的另外四位族老,共同察验了两位重症病患的情况。 当陆长明与四位族老惊讶的看到,曾经以为无药可治的两个重症患者身体虽虚弱,却高热散退,意识清醒,甚至还能短暂坐起时…… 几个老人顿时老泪纵横,齐齐跪在了庄百衣与商娇面前。 陆长明热泪盈眶,跪地长呼:“天不绝我黄石城,大疫之下,却为我们派来了两位妙手仁医,解我城中数千百姓病厄……商东家,庄大夫,请受老朽一拜!” 说罢,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泪流满面,诚心拜服在商娇与庄百衣跟前。 393、跪送 393、跪送 一场人人自危的瘟疫,因为商娇与庄百衣的合力处置与共同努力,终于在一个月后消弥于无形。 当临时的疫民安置所中最后的一位患者也身体康复,来向商娇与安思予告别,在家人的陪同下,欢天喜地的归家时,牧流光也接到了南安王下达的王令。 黄石城瘟疫消散,南安王得知消息,已下令官兵解禁,待明日一早打通之前封闭城门的城墙,便可开城! 得到消息的一时间,整个黄石城都沸腾了起来。 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呼雀跃,他们自发的拿出家里珍藏的美酒,杀鸡宰鱼,来到商娇、庄百衣与牧流光临时居住的处所,当街大摆流水席,以最纯朴的方式,感谢商娇与庄百衣这两位救了一城数千人性命的恩人。 商娇与庄百衣本想推辞,但架不住百姓盛意拳拳,只得入了席,被无数感恩戴德的百姓敬来敬去,还累得牧流光为她挡了不少酒,却终还是被灌得不知喝了多少酒,三人直接断片儿倒到了桌下。 次日待商娇酒醒之时,天已蒙蒙大亮。许是昨日见识了城中百姓的热情,商娇心里竟有些不舍,又有些惶惶,想着今日城门已开,于是索性跳下床来,叫醒了宿醉未醒的牧流光与庄百衣,让二人赶紧收拾一下,趁着天未大亮,街上行人还不多,赶紧出城,赶回朱英镇去,以免再叨扰百姓竞相相送。 听了商娇的话,牧流光与庄百衣也觉得有理,他们行李本也不多,赶紧各自收拾了一番,一行三人便迎着微熹的晨光,向着城门而去。 一路经行处,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半个行人也无,清静无比。想来昨晚的狂欢,让城中百姓一扫数月一直笼罩在头顶的疫病的阴霾,与封城给大家带来的绝望,大家吃喝尽兴,此刻必然都在家中休息。 牧流光见状,不由碰碰商娇的手肘,嗤笑道:“商姑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嘿?回想咱们来的时候,可是受尽了这城中之人的各种‘款待’与‘夹道相迎’。可没成想,咱们为城中的百姓找出了疫源,消除了疫症,还了一城太平…… 到走的时候,竟像是被人给赶出来似的,不仅半个相送的人影也没有,咱们还自己走跟作贼似的飞快……若咱们这副模样让王爷瞧见了,他肯定非说咱们骗了他开城不可!哈哈……” 商娇闻言白了牧流光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却偏偏板起一张脸,与牧流光抬起杠来:“哦,你救了人,就应该指望别人感谢你一辈子不成?昨天那一顿好酒好食还没撑到你?还是你以为‘夹道欢送’好哇?我倒觉得跟送民间送瘟神的意思有几分差不离!” “噗!”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庄百衣因为商娇最后一句话,再也忍俊不禁的笑了场。 牧流光眉毛像波浪般抖了一抖,看着商娇,当真是哭笑不得。 送瘟神…… 这小妮子,嘴也忒损了点! 三人就这样,边抬杠斗嘴边脚步不停,很快便来到了黄石城的城门口。 因为城门被封,守城官兵撤离,所以此门已许久未有人值守。 但此时,商娇知道,当他们打开门出去时,映入眼帘的,必然会是城外的蓝天白云,而绝非竖起的一道高墙。 所以,她并无半分犹豫,一人当先,脚步向前,直接向着城门而去。 可将将走了几步,她却生生的煞住了脚步。 在她眼前,赫然出现了陆长明与另外四位族老的身影。 五位老者,皆穿着簇新的衣服,并立在她的眼前,庄重而肃穆。 四周,也在瞬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缓缓向他们三人的方向而来。 商娇心觉有异,举目四望间,却见整个黄石城的百姓竟竞相打开了各自的家门,以她为中心,朝着她围聚过来,呈扇形一般将她包围在中间。 所有人,都庄重而肃穆地看着她,眼神中,有着崇敬,也有着感激。 商娇心里一惊,转而又看向身前的陆长明,诧异地问:“陆老,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长明不语,默默退开两步,庄重地朝商娇行了个大礼。 “商东家高义,一介女流,却不惜身家性命,救我黄石城数千百姓于水火,其情感天,其恩动地! 然则我黄石城百姓有眼不识泰山,曾于东家入城之际,对东家多有冒犯。今日瘟疫尽扫,城门得以重开,我城中百姓感念恩德,无以为报,唯有彻夜侯于城门,跪送东家出城,以报恩情于万一。望东家万莫推辞!” 说罢,陆长明不待商娇反应,大手一挥,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扬声大喝:“开城门!” 随着陆长明的命令,黄石城那扇沉重的红漆城门响起一阵轰隆之声,一线阳光自城门中透过,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当城门洞开之时,阳光洒在商娇的身上,让她周身如同洒了金箔一层一般闪闪发亮,光芒四射,令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耳畔似来阵阵膝盖跪地的声音。 商娇扭头,却见前来相送的五位族老,无数城民,无论男女老幼,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齐齐高呼:“跪送恩人!” 一时间,商娇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全城跪送,这是何等的礼遇?只怕黄石城建城以来,就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当了十三年的古人,她早已知道,在古人的观念里,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不会跪其他的人。 恩人? ——可她哪里当得起! 明明,瘟疫发生时,她也怕得要死,她也想自保…… 若非顾念庄百衣,她只怕早已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来淌这趟浑水? 就连抗疫,也是因为绝望之下的奋起而为之。 可偏偏,一次命运的眷顾,却让她得到了这么至高的礼遇。 她如何敢当? 所以,她赶紧伏下身去,去拉陆天明,去拉别的族老,去拉跟前的所有人,想让他们都起来…… 可无论她如何拉,甚至急得满头大汗,所有人都只是跪在地上,既不言语,也不起身。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耳畔,传来了一人威严而温柔的声音。 “这是跪送。商娇,你既不走,这些百姓是不会起身的。” 听到耳畔熟悉的声音,商娇心里又是一惊。 她急转过头,一双大大的瞳仁正好撞进一双含笑含威的鹰眸里。 “王……王爷?”商娇失声惊叫,“你怎么来了?” 394、仰慕 394、仰慕 久而未见的南安王,曾经的睿王元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商娇的身后。 面对着满脸惊诧,显然对他的到来始料未及的商娇,南安王并不说话,只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令他感到震惊又牵肠挂肚的女子,心里不知是爱是恨。 今夏闷热多雨,这场来势凶猛的瘟疫,发自黄石城,起初并未引起百姓与朝堂的警觉。 直到瘟疫突然在南秦州境内大范围内暴发,济州全境告急,南安王这才发觉事态紧急,为免济州全境受到波及,更为边境驻军着想,立刻下令封禁黄石城,想将瘟疫遏制在萌芽状态。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商娇作为一介女流,一个行商之人而已,竟然会在天灾面前,逆时入城,与黄石城的百姓共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同生共死。 当时事态紧急,南安王坐镇济州,并未有所留意。待他发现前往黄石城给驻军守将送信的牧流光数日未归,令人打探得后惊悉此事,匆匆赶来时,商娇已入城几日了。 当南安王看到城门外驻营扎寨,因连日劳累而瘦脱人形的安思予,再看到那堵密密围砌、堵死的砖墙,顿时觉得头顶阴云密布,整个人差点瘫软下去。 瘟疫横流的城,被封锁在城里的人…… 哪里还会有半点生还的机会? 商娇,商娇…… 那个与他相识于少年得意之时,却半生纠葛而未得的奇女子…… 这一次,就真的沦陷在瘟疫之神的魔爪之下,再也不能活着相见了吗? 纵然内心依然骄傲,纵然自己再不愿,再不想承认,但这一次,南安王却不得不面对内心最真实的自己。 心痛,犹如万箭穿心,痛到窒息,无以复加! 十年前,当商娇不顾他的真心,不顾他的给予,执意离开天都,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之时,他也曾恼怒非常,发誓自己从此再不会去管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所以后来,即使他之国济州,与她相距不过两三百里,却刻意保持着距离,对她的事也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可这一次,当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下,想象着她在沸水如炙的瘟疫之城中挣扎,艰难求生…… 他终于发现,有些事,并不是他想逃避,就可以逃避。 就如有些人,并非他想要刻意遗忘,便能够遗忘的一般。 他还爱着她。无法抗拒,无法回避。 这,也许就是宿命。 所以,几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南安王竟下令在此安营,将自己的王驾迁到了黄石城外,并会同安思予,将一切抗瘟所需的物资以最快的速度,源源不断的送入城中。 起初一段时日,日子似乎很是煎熬。 南安王看着安思予每日接到城中的消息,看似冷静持重,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下属调度物资,实则一脸凝重忧心的神情…… 心里,未尝不是煎熬无比。 南安王曾无数次地仰头,看着每日在头顶东升西落的炙阳,总觉得一日的时光,怎会这么漫长? 似乎,每经历一日,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 而令他感觉有丁点欣慰的,无疑便是每日牧流光从城头上传下的纸条。 那是商娇唯一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方式。 她无恙,她很好,她没有染上时疫…… 一桩桩,一件件,正如他心里期许的那样,朝着好的方法变化着。 而相形之下,反倒是城外的世界,原先零星的疫症,却已势同燎原之火,不仅波及了济州,且蔓延到了边境各个重镇,甚至开始向整个大魏蔓延…… 不仅如此,因为通商的关系,连宋国境内,也开始出现疫情,甚至有大批宋国的百姓开始相继病倒。 无奈之下,为保边境百姓平安,南安王上请朝廷,请求暂时关闭两国通商要道,并很快得到朝廷奏准,下令封闭边境通商。 而在这紧要的关头,黄石城中却传来了消息,黄石城中硕果仅存的大夫庄百衣,在与商娇的共同努力之下,终于找到了可以医治疫症的药品,并已治好了两名重症的患者! 消息传来,举世哗然。 不仅南安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黄石城这座已被官兵封闭的城中。 于是,又是一阵无比漫长的等待。 只是,这一次的等待,终于盼来了好的结果。 商娇,他心仪已久的女子,这一次果然也不负他的期望。 她治好了城中所有感染瘟疫的患者,成功了城中的疫症。 当最后一位病患病好的消息传出,南安王早已按捺不住,将早已拟好的解禁王令,交给了牧流光,并号令所有驻兵,连夜打通了被封闭的石墙,启开了钉死的城门。 然后,他就站在城门,静静地等。 等着自己爱了一生,也牵挂了一生的女人,从这道门中光明正大的走出来,回到他的世界里。 终于,当天光大亮,阳光普照之时,那扇紧阖的城门,终于向内缓缓开启。 他心爱的女子,一袭素淡的浅青长裙,长发轻绾,萧萧落落的一身站在门口,面对一城朝她跪拜的百姓,正不知所措。 初升旭阳的光芒,映在她的身上,竟让他恍惚间如见了下凡的天神般光芒万丈,令他不敢直视。 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的仰慕之情,在南安王心里油然而生。 是的,仰慕! 无论他是如何高高在上的亲王,诸侯…… 这一刻,于他而言,他都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 从曾经的逗弄,无意的轻识,骄傲的爱慕,求而不得的恼怒…… 在这一刻,皆化为对心爱的女子,真心的仰慕。 她,果然实现了她的曾经的誓言。 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拯救了一城的百姓,令他们真心拜服。 她帮助他,化解了一场可能动摇整个大魏的大灾难! 她怎么不值得他心动,不值得他仰慕? 怎么不值得他爱了十数年,却终不能停止相思? 所以,当他站在城门边,看着离他仅仅一个城门之遥的女子,在面对一城数千百姓齐齐下跪拜送时的震惊与为难,他轻轻举步,朝着她迎了上去。 经过长长的通道,他站在了她的身后,眉眼俱柔的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拉扯着下跪的百姓,企图让他们起身…… 南安王再忍不住,在商娇身后温柔的开口,提点道:“这是跪送。商娇,你既不走,这些百姓是不会起身的。” 一句话,成功地令商娇惊呆了。 “王……王爷?”他看着她满脸的惊诧,“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让南安王顿时有些恼怒。 他倒忘记了,若不是商娇不遵他的号令,私自入城,他又怎会在这黄石城下风餐露宿,经历这一个多月的漫长等待,生不如死? 395、亲迎 395、亲迎 “黄石城本乃本王所辖之地,如今瘟疫解除,一城平安,终等到开城放行之日……本王如何不能来?”他反问她,鹰眸狠狠瞪她一眼。 可开口说出的话,却依然温柔一片。 在这样温柔的目光的灼灼逼视下,商娇突然生出几分不自在,赶紧闭了嘴,不再说话。 牧流光不意南安王会亲自进城相迎,见状赶紧抱拳跪下,大声道:“卑职拜见王爷!” 末了,又立刻请罪道:“封城当日,卑职听闻商姑娘贸然入城,生恐有变,遂临时起意,也随了她入城相护。因事出突然,卑职来不及请王爷示下,请王爷责罚!” 南安王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躬身亲扶起牧流光,眸子里流露出一丝赞赏:“此次你虽是贸然行事,但你不仅护了商东家平安,更助她消除了瘟疫,解除了大魏的危机,何罪之有?待本王回驾之日,自当论功行赏。” 牧流光闻言,心中一阵激荡,赶紧谢恩,这才起身站了起来。 几位族老知是南安王亲自驾临,也是又惊又喜,立刻拜见。 南安王应了几位族老,又环视了街道上密密麻麻跪地的百姓,向着所有百姓拱手一礼,致歉道:“当日疫症四起,孤王唯恐瘟疫蔓延,祸及大魏,令无数生灵涂炭,方才下令封城,实属无奈之举,还望百姓们见谅。如今黄石城疫症已消,封令解除,城中百姓尽皆平安,本王心中实感欣慰。 本王已上奏朝廷,今后三年内,黄石城减免一切赋税,与民休养生息。愿大家同心同德,尽快令黄石城再次恢复生机!” 南安王此话一出,城中百姓皆是惊喜,纷纷再次跪地叩拜,山呼万岁。 在此起彼伏的感恩与欢呼声中,商娇也露出了开心的微笑,看着所有的百姓。 瘟疫之后,城中民生受创严重,她正在考虑将来是否应向南安王进言,看能否免去黄石城百姓的赋税,与民休养,却不想南安王竟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环,并已奏准了朝廷。 这实在是件天大的喜事呢! 南安王也微微地侧头,看着商娇眉眼俱笑的容颜,只觉得心中一阵激荡。 有多久了?他想。 那件事后,他有多久不曾看过她这般真心的笑容? 久到他都快忘记了,当初,就是因为她那般纯净无瑕的笑,打动了他的心。 而今日,再次见到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他竟愈发的觉得弥足珍贵。 心神摇曳间,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执起了她的手。 商娇顿时受惊,“王爷?”她一声惊呼,本能地缩手。 南安王却是不放。 他执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侧头看向她,眉眼中俱是柔色。 “商娇,你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救下一城百姓,得到百姓们敬重,以跪送之礼送之……那本王再送你一份大礼又如何?我——南安王元濬,亲自来迎你出城!” 说罢,也不待商娇反应,他上前一步,依旧执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踏过城门的通道,迎着初升的太阳,向着城外而去。 身后,立刻传来百姓们齐声的高呼:“跪送商东家,跪送南安王!” 商娇被南安王拉扯着,脚步趔趄向前,看着面前执着自己的手的南安王,听着身后百姓拜倒的呼声,心里不由又惊又怕。 这样高的礼遇,这样的威望…… 以她一介平民女子,一个行商之人,是否太过了一点儿? 她这么多年来的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苟且偷生而已。 因为,她还有自己未尽的事,未尽的责任。 身边的诺儿,安思予、王婉柔、周絮娘…… 壮大的商号,以及旗下无数依靠着她的商号养家糊口的员工们…… 还有,午夜梦回时,总会出现在她的梦里的,天都城外的乱葬岗下埋着的那个人…… 这些,都是她多年以来不得不苟且偷生,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而如今,突然得了南安王的礼遇,与黄石城百姓真心的拜服,她心里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 她怕,若再这般造势下去,终有一日,她会引起天都城中那位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及其追随者的“惦记”。 她怕,怕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平静的生活,会再起波澜。 所以,从城门处那段短短的通道,她走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好容易行到城外,南安王刚一松手,商娇便赶紧缩回自己的手,退后两步。 手上陡然一空,南安王甚至没有回过神来,不由怔然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商娇?” 商娇却不敢看南安王,只快速地向着南安王福了一福。 “多谢王爷今日前来相迎。疫症既消,黄石城封令解除,商娇也该回朱英镇去了。”商娇摒息敛眉,恭恭敬敬地朝南安王道,“王爷,告辞。” 说罢,她犹不敢看他,再退后两步,迅速地转身,举目一望,便从往来的人群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安思予,她的安大哥…… 此时,他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边,一袭淡蓝的衣袍衬得原本就清瘦的他愈发的形销骨立。许是一个多月的劳累,他的脸上有着一抹疲惫之色,双目却依然温润明亮。 见到她与南安王执手而出,他虽不能上前,却遥遥地望着她,目光中有着欣慰,有着期待,也有着一丝说不清辨不明的情意…… 不知为何,在那双眼睛的直视下,商娇的心,突然就柔软了下来。 初入城时,被愤怒的城中百姓围攻,她没有掉半滴泪; 一个多月来的连轴转,身心俱疲,她没有掉半滴泪; 可如今,在安思予那样温柔的眼光的注视下,她却突然红了眼眶。 就像离家许久的孩子,在看到自己亲人的瞬间,突然没了心防,只余委屈。 “大哥!”她轻轻唤他一声,脚步朝着安思予的方向就想奔上前去。 可身形刚一动,一双手臂却环了上来,成功地阻住了她的脚步。 看到她要走,南安王再抑不住心头泛起的爱意,像一只展翅的大鹏般飞奔而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牢牢的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娇娇……小辫子……”他在她耳边喃喃着,情难自抑,忍不住轻唤出当年他为她起的绰号——那只属于他与她的,亲昵而爱怜的称呼。 他想请求她留下。 留在他的身边。 为了她,他可以放下一切,不管是曾经睿王的尊贵,还是如今南安王的骄傲。 不,在她面前,他哪里还是什么睿王,什么南安王? 他只是一个男子,一个平凡的男子而已。 396、讨钱 396、讨钱 可是,当感觉手臂圈住的人儿先是身体一僵,继而全身颤抖之时…… 那些请求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商娇也是又惊又怕,她瞪大着眼,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安思予,却见安思予见状也是表情巨震,继而眉头一蹩,抬脚就朝她这边而来—— “王爷!”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急智,商娇扬声一呼,双手一伸,成功格开了南安王的手臂。 她转过头来,偏头看向南安王,满脸的焦急:“对了,刚刚还忘记问您了。此次疫症流行,远在天都的常喜与小世子可都平安无恙否?” 一句话,成功让南安王眉头深蹩,眸光倏冷。 商娇话里的意思,哪里是在关心常喜与小世子? 她只是在间接的提点他,他是有妻儿的人。 而她,绝不会接受感情有半点瑕疵的人。 当年,她待陈子岩如是; 如今,她待他亦如是。 可她竟然还有脸在他面前说常喜的事? 当年他之所以宠幸常喜,难道不正是她居中作梗吗? 思及这些前尘外世,一笔烂账,南安王顿觉气怒不已。他冷冷地瞟了商娇一眼,敷衍了她一句:“嗯,还好。”旋即转身径往自己的马车而去,再不欲理她。 商娇却穷追不舍,跟在南安王身后跳达道:“王爷?王爷,您别走这么快嘿……我还有事想与您说。” 南安王闻言顿了顿脚步,头也不回,冷声命令道:“说!” 商娇闻令赶紧绕到南安王身前,腆笑道:“王爷英明,商娇想请教王爷一下,此次抗疫之事,我商号旗下的产业皆出力不少……不知,嘿嘿……” 边说,她边伸手,冲南安王做了个讨要的姿势,“这些费用也不知该找哪个州府官员给报销……还望王爷明示!” “什么?”南安王愣了一愣,待看着清商娇那一脸属于商人的市侩而油滑的笑容,几乎被气得笑了。 “你居然还想找官府销账?”南安王哭笑不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问。 商娇立刻不高兴了。她冲南安王挺挺胸脯,理直气壮的据理力争。 “怎么说话呢王爷?虽说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我这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帮你平了瘟疫,阻止了一次可能的动乱……你不嘉奖我就算了,难道还不让我销账了? 你看看这一个多月来,我商家旗号源源运进城的东西,又是布匹又是药草的,这都得耗多少银子哪!我做的可都是小本买卖,还得如实纳税,我容易吗我?王爷你总不至于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看着商娇一副振振有辞的商人模样,南安王再也忍俊不禁起来,刚刚被她惹得恼怒的情绪与原因瞬间被他抛到了九宵云外。 他双手横抱在胸前,好笑地看着商娇,不觉又兴起一股逗弄的意味。 “哦,这些倒是真的。”南安王咂摸一下唇,若有所思,“你们商号确实是为此次抗疫之事出了不少力。” 商娇眼前一亮,“所以?” 南安王却摇摇头,脸色一肃,冷冷道:“所以更不能给!” 这一下,换商娇瞠目结舌了。 她呆了呆,继而跳脚:“……为什么?” 南安王朝她冷然一笑,板起脸来,训道:“本王且问你,当日本王下令封城的命令,你是知道的吧?” “……” “既然知道,那你还往城里跑,便是明知而故犯喽?” “……”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商娇,你确然是勇气可嘉。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身为商家产业的掌舵人,万一你也感染了瘟疫,再回不来了,你的产业会怎么样?” “……” “所以,你的大掌柜源源不断的往城里运送物资,支援你抗击瘟疫,说穿了不过是为了救你、和你那药局的管事庄百衣回来而已,对吧?——那你怎么还好意思找州府要钱销账?” 南安王挑挑眉,似笑非笑地总结:“所以商娇,这一次你就老老实实地认栽吧!谁让你不请示上报,也不经本王或守军将领许可,就贸然入城的?还连累了本王的侍卫牧流光跟着你一起受累,过了一个月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本王若真追究起来,你罪过可就大了!更何况……” 南安王说到此处,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你此次义举,救了一城的百姓,名动四方,将来何愁生意不会滚滚而来,让你赚得盆满钵满?难道你现在还非得计较这几个小钱?” 商娇瞠目结舌地看着南安王,半晌回不过神来。 很好,什么叫“官字两个口”,她现在终于深刻地理解了。 前一刻她还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似的人物,受尽万民崇拜敬仰呢,下一刻她立刻就成了逞强斗勇、自找苦吃的人,不仅无功,反倒该被追责! “王爷,你怎么能这样!”她愤愤不平的跳脚怒道,“就算我当时……是有赚些名声的想法,但我花的那可也是真金白银啊!你让我自己怎么找补去?” 可她越是如此,南安王越是心情大好。 他抬起手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就像他们初相识时,逗弄她的模样。 “乖啊,别闹!趁着本王今日心情尚可,赶紧回家去。”他诱哄着,唇边溢出的笑意掩都掩不住,见商娇依旧噘着嘴巴,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他挑了挑眉,“还是你要本王亲自送你回去?” 商娇不语,拿眼瞪他。 见商娇好不容易吃了次哑巴亏,南安王心情大好。他摇摇头,故意叹了口气,越过商娇就往车辇走去。“你既不要我送,那就算了。” 刚走了几步,商娇又追上来,跟块粘人的狗皮膏药似的腆着笑,伸出五根手指,“王爷王爷,我想通了!要不我也不要全部销账了,你找人给我报销五成就好!要不四成也行……” 南安王脚步停了一下,看着商娇一脸精于算计的小人嘴脸,蹩眉怒道:“商娇,你够了啊,别打蛇顺棍上!” 边说,边又往前走。 “……要不三成?两成?……好好好,一成!……王爷,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别走这么快嘿,至少马车给我留一台也行啊……啊啊啊呸——” 车辇中,南安王撩开后帘,看着追在他马车后面的商娇被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满脸的灰,呸呸吐个不停的狼狈模样,再也忍耐不住,靠着车壁哈哈大笑起来。 牧流光骑在马上,追随在南安王的马车左右,听见王爷传来的爽朗笑声,也是忍俊不禁。 多少年来,似乎许久都不曾听到自己主子如此开怀大笑过了。 他于是也忍不住凑上前去,在马车外朗笑附和自己的主子道:“王爷,想不到这商姑娘素日里一副无欲无求,自得其乐的样子,可今日与你提到钱上,倒颇有几分逗乐的天赋。” 没想到,牧流光的话刚说完,南安王的笑声却戛然而止。马车里,一片寂静。 “王爷?”南安王反常的沉默,让牧流光有些奇怪,有些不安,他不禁压低声音,轻轻地唤。 一阵沉默之后,从车内传来南安王一声苦笑。 “逗乐?真贴切!商娇……她,终还是在防着本王啊。” 397、归来 397、归来 看着南安王的车辇渐行渐远,商娇边拨弄着头上脸上的灰,边往回走。 一抬头,便看见庄百衣正站在不远处,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百衣?”她扬起笑,向他走过去,招呼着他,“怎么还不过去?安大哥都在等我们上车了。” 边说,她边越过他,往安思予所在的马车方向走去。 却听身后庄百衣轻轻地唤了一声:“东家?”似有心事的模样。 “嗯?”商娇回转身,问道。 庄百衣站在原地,抿了抿唇,似有些犹豫,最后却依旧嗫嚅道:“想不到……名震朝野的南安王,也喜欢你……” 这不怪庄百衣。他本就来得晚,对商娇与南安王之间的前尘往事更是一无所知。虽然这几年中,他也曾风闻商娇与南安王关系匪浅的传闻,也知若遇年节,商娇必然要去拜会南安王,但在庄百衣的心目中,却一直以为这一切只是好事之徒捕风捉影的说项而已。 就如商娇与尔朱将军,镇子里不也有很多关于他们之间的传闻,但其实庄百衣知道,他们只是私下里的朋友,仅此而已。 可是,当今日他站在商娇身后,看着尊贵的南安王执起商娇的手,亲迎她出城…… 还有,那城门外情难自禁的拥抱…… 傻子都能看出,南安王对商娇的爱慕之情! 若庄百衣还当他们二人之间没有什么,那他就成傻子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像商娇这样的奇女子,不可能没有男子喜欢…… 可当他亲眼目睹,当今大魏唯一的诸侯王,曾经的亲王元濬,竟也这般心仪商娇之时…… 庄百衣的心里,多少有些疙疙瘩瘩,像一块石子沉沉的压在心口。 所以,犹豫再三,他还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可他想听到商娇什么样的回答呢?承认?否认? 庄百衣心里却丝毫没有答案。 所以,说完这句话,他便僵在原地,神情尴尬而赧然,竟有些不知所措。 商娇听他说完,却晦涩的笑了。 她转行至庄百衣的身边,举手挡在眼前,仰头看着天边炙热的朝阳,状似无意地道:“百衣,其实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对钱并没有多少概念。在我看来,钱都是人赚的。只要我认为该花的地方,钱花多花少,我都不会吝惜。所以此次入城救人,我就没有想过要有回报。” 庄百衣不语,默默地点了点头。 相处五年,商娇的为人,他多少还是了解的。关于钱方面的事,她确实从不像其他妇人一般斤斤计较,甚至每年所赚的钱,除去必要的开支,她也很乐意拿出来很大一部分,当作分红与福利分派给大家。 这也是为何商娇旗下的员工对她一直死心塌地,与她同心同德,共同进退,并以能进入商家旗下的产业工作为荣的原因。 “可你知道,为何我刚刚要追赶着南安王,非要他拿钱出来,贴补我的损失吗?”她接着又问,一双眼,轻轻瞟向庄百衣。 庄百衣依旧默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商娇便咧嘴笑了开来。她走上前去,拍了拍庄百衣的肩,道:“因为,我必须以这种方式告诉他,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他南安王!” 感情与利益,必须划分得分明。 这一点,聪明如南安王,只怕早已辨得分明。 “……啊?”只剩庄百衣这个木讷的呆子,一副云里雾里,不明所云的样子。 商娇眯眯笑,继而又道:“所以,同理——庄百衣,你此次不听东家我的吩咐,执意入城,还连累我也随你一同被困黄石城,害得大掌柜为救咱们俩,不知调派了多少物资,给咱们商号造成了重大的损失。也罚你半年薪俸,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说罢,商娇拍拍手,丢下呆若木鸡的庄百衣,兴奋地向着安思予跑去。 在安思予面前站定,商娇看着安思予消瘦而疲惫的脸,心知这一个月来,他必然夙夜为她担心,一股惭愧内疚的情绪突然在她心里油然而生。 “大哥,我回来了。”她仰头看向安思予,轻声道,“这一个多月来,让你为我担心了,对不起。” 安思予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漾起一丝无比欣慰的笑。 “没关系。”他柔声道,手抬起,轻抚她的脸。 直到亲手触到她的脸,感觉到手下她的体温,安思予这才心念一松,身体不由微微轻颤。 好久了…… 自她义无反顾地选择随同庄百衣入城那日,他便夜夜做着同一个梦。 而今天,这个梦里的人,终于有了温度。 她回来了。 平安无恙地,带着满身疲惫与风尘,站到了他的面前,向他浅浅地笑着,向他道一声:“大哥,我回来了。” 这一刻,安思予的心里从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无比感谢上苍。 感谢上苍,将她平安地,送回到他的身边。 感受着掌心下的温度,安思予的眼睛有些微微的红。 但最终,他却只是淡淡地、克制地道:“没关系……你平安归来,就好。” 那些曾经的担心,那藏在心口,准备随时随她赴死的毒药…… 都随着她的平安归来,变得无足轻重。 她永远不必知道。 ——也永远不会知道。 …… 马车,载着车上的三人,辘辘前行,往朱英镇的方向而去。 马车的摇晃,加上连日来的劳累与昨日的一场宿醉,让商娇上车没有多久,便昏昏欲睡,头也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一点一点,轻轻敲击着马车的车壁,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原本正与庄百衣小声讨论着疫情的安思予听见声响,立刻抬手示意庄百衣噤声,然后轻手轻脚地坐到商娇身边,温柔地扶着商娇的头,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 整个动作,安思予做得轻柔无比,丝毫没有惊动商娇。 庄百衣在一旁默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辨不清是何滋味。 又行了一段,见商娇睡得熟了,庄百衣方才抑不住心中好奇,轻声发问:“安掌柜,你……喜欢东家,一直都喜欢,是吗?” 面对庄百衣的询问,安思予沉默了。他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庄百衣。 在安思予的质询中,庄百衣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与懊恼。 他捏紧衣角,明知自己不该问,却终忍不住地开口质问:“你既喜欢她,为何却不告诉她,任由她一个人在这世间,如无根的浮萍般飘零,看似拥有一切,其实连一个家都没有?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就连今日来迎商娇出城的南安王,也似对她满心的爱恨难舍,却不敢直言,不敢相逼…… 他们与商娇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爱恨纠葛? …… 398、愤谏 398、愤谏 裕丰五年,震惊全国的疫症之事,终于在明心药局管事庄百衣与所有人的通力协作下,消弥于无形。 黄石城新任县官不仅为明心药局亲题“义商”二字,表彰与宏扬明心药局在此次大疫中,为救治城中百姓立下的汗马功劳。 更有城中五大家族族老联名上书,请求为明心药局的东家商娇,与管事大夫庄百衣修建生祠,以享城中百姓子孙世代香火贡奉,以铭记此二人的大恩大德。 经此一役,明心药局名声大振,药品订单纷至沓来,不仅军需,民用更甚,许多民间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真心景仰,纷纷改投或自荐于明心药局旗下。 一时间明心药局在大魏各处设立医房,却都秉承着药局的一贯作风,大夫严格自律,药品质量上乘,虫噬鼠伤皆不外售,价格也极为亲民。贫民百姓前来问诊看病,则一律免除诊费,还赠医施药,一时心明心药局在大魏百姓的心里威望盛极。 但大魏境内的疫症虽已消除,波及却甚广,其后遗症也逐渐显露了出来。 时年九月,宋国国君明帝的一封国书,经由宋国使臣送达到大魏朝廷。 国书中,宋明帝洋洋洒洒数千字,痛陈大魏瘟疫肆虐,却未及时通传宋国早作防范,致使疫症传流入宋国,令宋国数万百姓感染疫症,苦不堪言。 又云大魏朝廷事发之后,不仅不设法配合宋国医官救治百姓,反倒关闭济、胶、原三处通商关卡,不顾宋国百姓安危,明明已有治疗时疫之方,镇守济州的南安王却不愿轻易交出,仅指派明心药局配成丸药卖予宋国,从而耽误宋国救治病患,病死无数。 最后,宋明帝怒言,令大魏朝廷立刻交出治疗时疫之药方,并重开三州通商关口,赔偿宋国金银财帛共计百银五千万两。否则,纵倾全国之力,也要马踏大魏,令生灵涂炭,根基动摇。 这封国书中,明帝措词很不客气,甚至带有轻视之意。 据悉,大魏皇帝与辅政的胡太后初读之时,也颇是愤慨,大有陈兵边境,以维护国威之意。就连南秦州军营也迅速增兵十万,全军备战,只待朝廷一声令下,立刻剑指大宋,全面对战。 可令人感觉惊异的是,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又是宋国使臣刘轩,再次请旨入宫,面见胡太后,并传与胡太后密谈至深夜。 其后,原本一向力主备战的胡太后,竟一改往常坚决的态度,再次妥协。 胡太后不仅公然表示,为维护宋、魏两国之和平,自即日起,答应撤回边境陈兵,并答应宋国陈请的所有要求。 甚至,胡太后还在朝堂上,对南安王在疫症流传之时,上疏封闭三州通商关口,并在疫症消除之后,却拒绝向宋国递交时疫药方,仅制售丸药卖于宋国的行为大加斥责,认为其“破坏两国邦交,其心可诛”,下令南安王闭门思过半年,停止一切皇室宗亲应享之待遇,无令不得外出。 消息传回南秦州,再次引起轩然大波。 边境撤兵,南安王禁足,原本以为此次终于可以一扫颓气,与宋国决一死战的南秦州统领将军尔朱禹再次暴跳如雷,吐血三升,卧床不起。 就连商娇也对胡沁华的这个近乎丧权辱国的决策大感意外。 在她看来,疫症肆虐之时,南安王为免瘟疫流出国境,下令关闭通商关口的决策并无不妥,且这决策是上请天听,由皇帝亲自做出的。 然而时至今日,朝廷却将一盆污水全扣在南安王头上,实在有失公允! 其二,关于时疫药方的事,她当时也与南安王有过书信往来。在信中,南安王明确示意她可制售药丸于宋境,却不可交出药方,也是因为若不交出药方,配制药方的机密便只属大魏,如今疫症之下,尚可对宋国有一时的牵制。 关于这一点,商娇是赞同的。两国邦交,正如商场之争,若无机密彼此牵制,又如何有出奇致胜与握手言和的可能? 所以她和庄百衣在商量许久之后,终于决定将治疗瘟疫及后续调理的药上做足的工夫,将药量尽量提纯,让宋国的医者们无法掌握正确的剂量,从而无法对药品进行复制。 甚至连医书典籍上对药草记录的一些失误,庄百衣先前还有意修改,也有商娇的授意下而作了罢。 他们所做的一切,既能济世活人,也能为大魏守住机密,实乃煞费了苦心。 这一点,身为宋国国君的明帝会不清楚?却偏就此事如此挑拨生事,还以战争相逼,迫使他们交出药方这样的机密之物,实在欺人太甚! 可同样深谙此道的胡太后,却力排众议,不仅答应了宋国所有的条件,甚至还将南安王训斥、禁足,撤回加派边境的驻兵…… 而之前,她明明是赞成开战的。 前后反差这么巨大,这无不让世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大家几乎都不约而同的联想到,在胡太后两次妥协之前,宋国使臣刘轩,都曾与她有过一次“促膝长谈”。 这其中,必定有所古怪! 于是乎,关于年轻守寡的魏国太后,与风流英俊的宋国使臣的风流韵事,便在民间不胫而走。 这样的流言传进了南秦州军营中,被胡太后前后两次对宋的妥协政策气得卧病在床的尔朱禹,顿时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真相,气得哇哇乱叫。 他再次不顾病躯,愤而上疏皇帝,指责太后风流轻薄,将宋国国使引入内帏,并为讨之欢心,不惜两次结大魏之物力,丧权辱国,谄媚于宋,并恳请皇帝尽早亲政,以整肃宫闱,整肃国政。 可谁都知道,如今大魏太后辅政专权,皇帝并无亲掌实权,所有朝臣武将的上疏,皆经由太后亲自审阅之后批复。 这样一封满是戾气,毫无避讳,甚至有些挑拨太后与皇上母子关系的上疏,若经由太后亲自审阅,必然会天威震怒,届时不仅尔朱禹一人得咎问斩,甚至波及南秦州全军及尔朱一族。 可就是这样一封上疏,这一次,尔朱禹终于还是递送出去了。 毕竟,南安王已禁足,有心报国杀贼的尔朱一族也心灰意冷…… 再也没有人,可以拦他了。 399、何去 399、何去 当商娇惊闻这件事,连夜赶到南秦州军营时求见尔朱禹时,但见南秦州军营中已是一片缟素,数万将士尽数卸甲,白衣素服,披麻戴孝,环拱于尔朱禹的帐前。 得到通传的商娇,穿过层层白衣将士之中,入到尔朱禹帐中时,率先入目的,竟是中帐中一口巨大的棺材。 尔朱禹…… 他竟连自己死后的棺材都已准备好了! 商娇心中一阵激荡,又一阵悲恸,不知不觉间,已红了眼眶。 “尔朱禹,你这是干什么?”她心中巨痛,望着居中坐在案后,同样一身白衣的尔朱禹,一字一句的质问。 “你为什么要去惹怒她?你这分明就是在找死!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懂不懂什么叫作‘卧薪尝胆’?她总会老,总会死,皇帝总会有亲政的那一日!便是你现在有满腔的仇恨满腹的冤屈,你难道就不能隐忍一时吗?你这样死了,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只会让人笑话!” 在商娇的怒斥中,隐在烛火后的尔朱禹满脸苍白,他抬起头来,万念俱灰般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他坐在圈椅中,一动不动,烛光映照在尔朱禹的脸上,竟有几分诡异,几分阴恻。 “商娇,你不会懂我……我尔朱禹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平生所愿,不过就是带领着我的族人过上好日子,以及替我葬身火海的悯儿报仇雪恨而已。为了这个夙愿,我为大魏戍边十年,我日日操戈备战,不敢有丝毫懈怠。可是……” 说到此处,尔朱禹突然激动了起来,他陡然站起,手指北方,向商娇厉声大吼道,“可是,那个妇人为了能坐稳自己太后之位,为了讨好宋国的一个风流国使,竟致国家威严于不顾,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置所有守军将士的请愿于不顾……执意讨好宋国,求得她所谓的一时太平…… 商娇,我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满心的仇怨无处发泄,满身的武艺却无用武之地的日子……我受不了了! 是,她会老,会死,可我呢?商娇,我也会老,我也会死!只要有她在,只要她辅政一日,我们就根本连一丝与宋国开战的机会都没有!我,尔朱禹,就连一次跟刘绎正面交锋的机会,都没有,没有!” 尔朱禹忽然一跃而起,伸手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都重重地挥到地上,挥到商娇脚边,将商娇狠狠吓了一跳。 做完了这一切,尔朱禹似脱了力,他颓然跌回圈椅中,以手撑额,向商娇挥了挥手。 “所以商娇,你走吧。奏折我已送走,不日将会呈到她的面前。我就在这里,引颈就戮,等着她来杀我!我要用这种方式,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尔朱禹不是孬种,不是被一个寡妇可以左右的男人! 我是大将,是想沙场杀敌,马革裹尸万死不辞的大将!这样委屈求全,屈居人下,卖国求荣的日子……我过不了,也没办过!但不如一死了之,去陪我的悯儿……” 说罢,尔朱禹长叹一口气,再不说话,也再不看商娇一眼。烛光映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少…… 商娇静静地站在尔朱禹的案前,贝齿狠狠咬住下唇,直至口中一片甜腥,才终于忍住,没有将心底深处那个最大的秘密宣之于口。 她慢慢退,慢慢退…… 看着尔朱禹在怀念与痛苦,仇恨与愤怒中挣扎的身影,她竟一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如何告诉他,其实他的悯儿并没有死? 如何告诉他,其实当今的皇帝,十二岁的元宸,就是他惦念的一生的悯儿? 如何告诉他,其实他对刘绎的恨,只是一场虚妄的执念? 而她一旦张口,将这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尔朱禹,所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后果…… 谁也不敢想象! 所以,她只能慢慢退,退出中帐,退出南秦州军营,退出尔朱禹的人生。 当年盘龙山上,若她早知有今日,只怕绝对不会选择将悯儿带来这个世间。 这样,也许他会好好的陪着他的母亲,长眠于安静的地里,不必小小年纪,便承担起国之重责; 她也不会因为知晓了这个秘密,而受到胡沁华的逼近与迫害,最后连累子岩一家冤死; 更不让尔朱禹一个父亲,从此独自承担丧妻丧子之痛,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固执的仇恨中。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是她的错?亦或是上苍与所有人开的一场玩笑? 商娇不知道。 直到马车回到朱英镇,回到她的家,看到守在院中一夜的安思予时,她都浑浑噩噩,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她从浑沌中摇醒,看见安思予一脸惊吓的表情,听到他一遍遍的询问,商娇才突然觉得心中疼痛难当,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边哭,她边倒在安思予的怀里,一遍遍地问:“大哥,我做错了么?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么?为什么我做什么,到最后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 商娇惊天动地的哭声,在这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显得愈发凄厉。 为免惊动尚在熟睡中的诺儿与王婉柔等人,安思予连拖带抱,好不容易将手脚俱软的商娇带到了仅一墙之隔的自己的宅院中,又倒来热茶给她饮下,安慰了许久,才略略平复了商娇悲恸的情绪。 随后,在安思予温和的询问下,商娇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安思予。她已料得经此一役,尔朱禹必死无疑,不由悲从中来,在叙话时,泪珠也从未断过。 末了,商娇侧着头, 红着一双泪眼,问安思予道:“大哥,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尔朱大哥对我这么好,在南秦州这十年来,他无时不刻不在庇护着我,只因为我当初救过悯儿一命…… 可是我,连告诉他一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任凭他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痛失爱儿的阴影中。还一次又一次的想与刘绎正面开战,给悯儿报仇……” 说到这里,商娇略略一顿,一个想法突然蹦出脑海。 “……大哥,你说,若我告诉尔朱大哥,悯儿其实还活着,他会不会……” “此事万万不可!” 未及商娇将话说完,安思予已重重按住她的手,快速而果决地制止住了她的话。 400、何从 400、何从 “娇娇,你忘记了吗?当初就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救了刘绎,却让他探知了太子的真实身份,这才引出其后这么多的事情来。 甚至到现在,皇上真正的死因……我们都不敢确定是否是胡沁华居中做的手脚……若皇上的死当真与她有关,那她为了手里的权力,为了荣华富贵,已经近乎疯狂了!你如何还敢将这件大事,告诉统领几万兵马的大将尔朱禹? 万一,胡沁华得知这件是,是经由你的口告诉尔朱禹的,她会怎么想,她又会如何待你? 还有尔朱禹,万一他得知了这件事的真相,闹将起来,或是索性造起了反……你我又要怎么办?诺儿要怎么办?甚至那些跟随着我们人……又要怎么办?” 安思予的话,冷静而合理的分析,却听得商娇心惊肉跳,脑仁巨痛。 她无奈地咧咧唇,艰涩难当地道:“所以……我现在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么?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尔朱大哥因为得罪了胡沁华,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么?” 安思予听商娇问得悲凉而无助,一时也无从规劝,只能侧过脸去,沉吟了半晌。 “未必。”许久之后,他轻轻地说。不是劝慰,更像一种揣测之后的肯定。 商娇闻言,瞠大眼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久,她轻轻地问。 安思予不语,直起身来,向隅而立,似在沉吟,也似在思考。 清晨的太阳和煦地照射下来,衬着他一身浅蓝的绸衫,愈发显得他如海之静谧与幽深。 许久之后,他微微侧头,轻声问商娇一句:“你当真想救尔朱禹?” “自然!”商娇听安思予这般说,知道看到了希望,立刻也站了起来,一双瞳仁盈盈地看向安思予,“大哥,你有办法可以救他,对不对?” 安思予沉默不答,深深地看了一眼商娇,转身回屋,取出一封信来,递到商娇的面前。 商娇情知安思予此举必有深意,立刻将信接过,坐在院中石凳之上,逐字逐行地看了起来。 安思予也随着她坐下,倒了一杯茶兀自啜饮着,缓声道:“我在京中任职那几年,也交往过一些同僚好友。这数年间,虽然我辞官归隐,不问世事,但与他们总有一些书信往来,互致问侯。这便是前段时日,郎官任平生写予我的信。信中所载之事,或许……是尔朱将军如今最大的出路。” 商娇点点头,细心一路读来,却越读越是心惊。 待看完信后,她已抑不住内心的震颤,将信轻轻放回桌上。 “想不到,悯儿小小年纪,竟已与胡沁华母子不睦至此……”她轻叹一声。 安思予也是长叹一声,声音沉缓的道:“我素知胡沁华为人,许是幼时着实吃了许多苦,所以如今一旦得了权力,便想牢牢握紧,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在京中任职那数年,她既想亲近,却又防范于我,想来于她也是痛苦之事。所以,当我离开之时,她并无半分不舍,反倒赐我许多金银珠宝,嘱我远离天都……算来,到底是全了我们幼时的那分情谊。 可如今这数年,皇上驾崩,新皇继位,胡沁华垂帘辅政,习惯了掌握他人生杀予夺之大权,她迷恋权位,已到了接近疯狂的地步,丝毫不再有所收敛,更不懂物极必反的道理。” “所以,就连悯儿也对她这般的独断专权有所不豫了。”商娇咬着手背,深思道。 安思予再叹,摇了摇头,“只可惜,悯儿终究是要长大的,再过不到两年时间,行过成人礼之后,他便应该亲政了。 可现在的胡沁华,早已习惯了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感觉,又哪里像是肯乍然放手的?届时,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只怕还有一番争斗,就不单单只如信中所载那般,只是抢一支朱批御笔,一枚玉玺那般简单了。” 商娇闻言沉默,想着悯儿尚不知自己真实的身世,届时若当真与胡沁华之间,因为权力的交接出现冲突,在那虎狼环伺的宫廷里,也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一想到这里,商娇心里便沉甸甸的,如被一方大石堵在了心口。 “那大哥,你方才所说的尔朱大哥的出路,又在哪儿?”她好奇地问。 安思予眼中迸出一丝精光,朝商娇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商娇听完,大喜过望,狠狠地一击掌,望向安思予赞道:“妙啊!大哥,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招借力打力,既能让悯儿牵制住胡沁华,又能让尔朱大哥不致遭了她的迫害! 届时,悯儿自然会对如此忧国忧君,忠肝义胆的尔朱禹心生崇敬,设法施救;而尔朱禹若知道悯儿不仅救了他,甚至也与他同样有着男儿的血性,也定然会对悯儿生出几分敬意,甘愿为他效犬马之劳,成为他的助力……从此后,胡沁华就再不敢轻视悯儿!大哥这个方法,果然妙得很!” 可相较于商娇的喜悦与兴奋,安思予却是浅淡的一笑,笑意中,甚至有着隐隐的愧疚。 他进得屋去,未几,将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递到了商娇的手里。 “要快。”他嘱咐着,“那封谏书,尔朱将军送走已三日了。咱们现在必须赶在那封谏书到得胡沁华手上之前,将信送到。” 商娇赶紧点头,站起身来,将信珍而重之的收进怀里。 “大哥放心,我这就去办。”说着,她飞快的旋身就往门外冲去。 行至门边时,她突然回转身来,向安思予璨然一笑。“大哥,谢谢你!” 谢谢你,每一次,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都站在我的身边。 安思予怔然。 望着商娇远去的背影,他晦涩的咧咧嘴,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上尚未干涸的墨迹,浮起一抹苦笑。 娇娇,只要是你想要的,你想救的,大哥想方设法,就算拼尽全力,也必然会助你达成心愿。 哪怕,会因此而被胡沁华视作背叛,视作异党。 哪怕,会违背我明哲保身的做人准则,哪怕会从此引火烧身…… 我,也在所不惜! 401、擢升 401、擢升 半个月后,就在尔朱禹万念俱灰,等着朝廷下旨,将他这个出言不逊,公然与当今太后叫板的大将就地正法,以正典刑的时候,却等来了一道意料之外的圣旨。 圣旨中,当今皇上,年仅十二岁的元宸,不仅没有对他怒斥胡太后的事横加指责,反倒大赞他一心为国,戍守边关多年,军纪严明,令南方的刘宋不敢来犯,是为国之重将。并直接将尔朱禹由南秦州四品统领,擢升为二品骠骑将军,令其着即回京,面谢天恩。 圣旨下达之日,整个南秦州军队全军沸腾。所有将士,尤其以尔朱禹率领的一族亲军,原以为此次统领冒死上疏,必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全都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 却不料等来等去,却等来了小皇帝表彰将军忠勇,升官加爵的圣旨,怎能不喜出望外? 就连尔朱禹,接过圣旨之后,也是呆怔了半日工夫,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奇迹! 他将之视作奇迹。 或许,也许冥冥中,是他妻儿的在天之灵,引他化险为夷,替他平定了此次的杀身之祸。尔朱禹这样想。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起因,其实来源于渐渐的长大的小皇帝,与把持朝政大权的胡太后之间,那隐于风平浪静之下,却逐渐白热化的内斗。 太子元宸自裕丰元年继皇帝位,迄今已五年有余。 古人历来早熟,五年时光自是不短,当年那个七岁登基,接掌天下的稚童,如今早已褪了稚气,长成一个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再加上除安思予以外的几位帝师耐心辅佐,他聪敏睿智,才德皆备,敏而多思,更兼具接济天下的理想与抱负。 只一点,皇帝有个致命伤——不够隐忍持重。 毕竟,大魏宫中仅他一位皇子,又自出生时便被立为太子,自然备受宠爱关注,也养成了骄纵性急的性格。虽然后来在太子少傅安思予的指引下,太子元宸有所收敛,却依然改不了脾气中焦躁性急的一面,行事就难免有些浮躁。 他登基之时,尚是稚龄孩童,胡太后本就是其生母,代他辅政自然无可厚非,母子间也是母贤子孝,其乐融融。 但随着皇帝的日渐长大懂事,皇帝性格中强势独立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金殿之上,朝臣向他奏禀国事,最后定夺之时,却交由太后发号施令。 这对于一个有着理想抱负,想要有一番远大作为的少年君王而言,无疑是件很憋屈苦闷的事。 更兼有一些忠心皇室的大臣,历来对胡氏外戚横行天都,把持朝政不满,常在皇帝面前力陈胡氏恶行,说到紧要处甚至涕泪肆流,更令这位少年天子对当朝的太后与国舅的一些行径心生不忿。 就这样,皇帝与太后母子间的关系日益恶化,日趋紧张。 裕丰五年岁初,有臣子为讨历来向佛尊佛的胡太后的欢心,上言请修一尊通天巨佛,以宏佛法,以显大魏国威,更彰胡太后慈悲之心。 这个提议正中胡太后下怀,于是金殿之上,胡太后置满朝反对的大臣于不顾,直接越过皇帝,下旨准奏,并选扯天都城北,敕令大魏百姓征役无算,修造通天巨佛。 这件事,令少年君王勃然大怒。 皇帝继位五年,虽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魏国人口增加了两成以上。但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所效”,太后历来向佛,再加上给予僧尼的待遇极好,遂导致大魏各地山寺庵堂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起,僧众聚集,已逾两百万,占据了魏国编户人口的十五分之一!更直接导致国之税收下降三成,并有持续下滑的趋势。 人口增多,生产力反倒下滑,国库连年吃紧,太后却在此时不仅不知收敛,反倒不顾群臣反对,下旨敕造通天巨佛,这如何不令朝臣众怒? 而被其所忽视的皇帝,又如何能不震怒? 于是,这对母子间,便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那是初夏的一日晌午,年轻的胡太后陪着皇帝在自己的寝宫里小憩。眼见着皇帝睡得熟了,胡太后遂挥退了宫人,坐在案前,拿起朱批御笔,开始批阅各地官员呈上的奏报,并逐一加盖上皇帝玉玺。 也是合该出事,那日虽是初夏时节,却天气闷热,皇帝睡得满头大汗,突然惊坐而起,抬眼便看见自己母后坐在案几之后,正执着御笔批阅奏报,还以自己的玉玺加盖在奏折上的一幕。 原本,这一幕对小皇帝而言,本已应该司空见惯。可那日也不知为何,年轻的小皇帝却突然火冒三丈。 他蹭的一下跳下太后的御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便将太后手中的御笔狠狠抽走,并将玉玺一并抱入怀中。 然后,他退开几步,狠狠地瞪着满脸惊愕的胡太后,昂头怒斥道:“军国大事,应由朕亲决。母后一介女流,自当母仪天下,成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何能越俎代庖,替朕决之?” 说罢,皇帝怀抱玉玺与御笔,扬长而去。 而胡太后则面无表情,冷冷地令内侍闭了宫门,在自己漆黑空荡的寝宫之中独坐了一夜。 第二日,胡太后照常令人替自己梳洗打扮,临朝垂帘。 也依然执着朱批御笔,批阅奏章。 只一点有所改变的是,胡太后批阅完后,会将奏章派人送呈皇帝,再由皇帝亲自加盖玉玺。 除此之外,太后再不像从前一般,亲自过问皇帝饮食起居,照顾殷切;皇帝也除去每日必要的请安问侯,再不到太后宫中。 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逐渐疏远。 皇帝与太后不睦之事,也传遍了整个前朝后宫。 而此次尔朱禹上谏的奏章,说来也巧,胡太后在批阅之时,明明不曾看到,却在内侍送呈皇帝加盖玉玺之时,偏巧不巧地落在了皇帝的手里。 时值正为太后对宋国再次妥协,委曲求全而心生愤懑的皇帝,读了尔朱禹一番慷慨激昂的痛斥太后勾结外国使臣,丧权辱国,苟且偷安的行径之后,不仅不恼,反倒如获至宝,读完一遍又一遍,引为知己,亲近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自以为找到了知己的元宸皇帝,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大事。 他连夜亲拟了一道圣旨,第二日早朝之时,在未经胡太后的请准之下,令宣旨太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这份圣旨。 胡太后措手不及。奈何皇上毕竟是天子,圣旨已下,她再想挽回,亦无计可施。 事后,胡太后大怒,下令追查到奏章一事,却道是宫里一位搬运奏章的小内侍一时粗心,不小心将奏折拂落于太后案下的坐垫之下。第二日才经由皇上宫里派来搬运奏章的内侍发现,以为是太后无意遗下的,便一并带到了皇帝的宫中。 此事查来查去,最后便以太后宫中的小太监被杖杀,作为终结。 至于那道奏章及里面的内容,太后不曾过问,皇上也自不提及,遂再无人知晓那份奏章最后的去处。 只那道下令擢升尔朱禹为二品骠骑将军的圣旨,就这般突如其来的,到了尔朱禹的手中。 尔朱禹接旨的第二日,便安排尔朱同替自己临时戍卫南秦州,自己则与属下亲兵整肃行装,进京面圣谢恩去了。 402、天意 402、天意 尔朱禹这一上京,便足足去了近四个月。 其间,商娇也曾偶然听尔朱同提及,尔朱禹自天都城中辗转传来的消息,在得知小皇帝与尔朱禹之间感情甚笃之时,心里不由一叹。 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罢。 历朝历代以来,百官上奏的奏折,最终是会经由郎中令点数与记录在档的,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消失与失踪。 所以,安思予与她能做的,就是让尔朱禹这封奏折,在经由郎官上呈内侍,再从内侍搬运至太后书案上的一段小小的时间内,“暂时”的消失了一下。 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元宸皇帝的手中…… 可纵然如此,安思予与商娇当时这样做的初衷,也不过是想借皇帝的手,阻拦胡太后追查奏折内容,或是保下尔朱禹。 毕竟,皇上年纪再小,终是天子,亦是胡沁华名义上的孩子。 母子二人如今关系有交恶之势,皇上又年轻气盛,胡太后自然不会在此时再去火上浇油。 所以,只要奏折绕过胡太后,平安到得皇上手里,尔朱禹的性命就基本上算作是保全了。 可是,让商娇与安思予想不到的,或许一切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皇上看了那封奏折之后,不仅感佩尔朱禹敢于痛斥太后,痛陈时弊的男儿气慨与血性,更对其心生仰慕,一纸诏书,反倒为他加官晋爵,引他入了京。 于是,这睽违十几年的父子,终于,以君臣的方式,相见了。 胡太后千算万算,东防西防,却终还是争不过天意。 可此事若到此终了还好,却偏偏仿佛真是有着血缘亲情的无形感召,这小皇帝与尔朱禹之间的感情,竟好得令人惊异。 金殿之上,小皇帝元宸与尔朱禹一见如故,极为亲近。 更有甚者,皇帝不顾胡太后的斥责与反对,数次召尔朱禹进宫相陪,彻夜相谈甚欢。 甚至,皇帝竟想钦赐尔朱禹宅第,让其永留天都,参与政事。 只这一次,胡太后尚来不及开口反对,尔朱禹便自行推拒了。 他放不下南秦州,放不下与自己情同手足,共同戍边十数年的将士们。 更何况,他心心念念的,还有大宋皇帝刘绎曾弑他亲儿的血海深仇。 这个仇,他不能不报。 但饶是尔朱禹拒绝了皇帝的美意,但皇帝待他的心意,尔朱禹却是感恩戴德,深感皇帝天高地厚之恩的。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尔朱禹觉得,自己将来就算是为了皇帝而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皇帝的知遇、相惜之恩于万一。 更何况,在皇帝的身上,尔朱禹总能看到悯儿的影子。 他的悯儿,若当年没有葬身于盘龙山上的那场大火…… 现在,只怕也与皇帝一般大小了罢? 而且,皇帝元宸出生之时,脚踩七星,身带祥瑞之事,当年传得整个大魏沸沸扬扬,尔朱禹自然也是知道的。 这在当年初初听闻之时,他不是没有过一丝惊异与怀疑的。 同年出生的孩子,同样脚踩七星…… 让他如何能不心生疑惑? 可是,纵然尔朱禹心中有所揣测,他却自己否认了这样的事实。 大魏禁宫是何等戒备森严?为免皇室血统有污,后宫甚至有专门记载帝王家事。 妃嫔何时侍寝,何时有孕,何时生产,皆是由专人载入彤史,有据可查的。 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疑虑? 更何况,当年悯儿身陷烈焰时,胡太后尚在远在千里之遥的天都待产,又哪里可能会鹊巢鸠占,将他的悯儿掳到她的身边,成为太后,成为当今皇帝? 所以,尔朱禹认为,这真是一个巧合。 但是因为这个巧合,他在第一次见到元宸之时,心里便觉得亲近得很。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他的悯儿还没有死,而是托生到了元宸的身上。所以,自己才会与皇帝如此投契,如此性情相合…… 就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冥冥中牢牢的将两人绑缚在一起般。 但无论这对君臣如何投契,如何彼此依依不舍,在短暂的停留一段时日后,眼见马上又要到年关,尔朱禹担心着军中将士,终还是只能忍痛向皇上辞别。 那一日,尔朱禹率兵出城,返回南秦州。皇上登上禁宫城楼,于漫漫黄沙中极目远眺,目送尔朱禹远去…… 君臣遥遥相对间,无不红了眼眶,满怀离别惆怅。 从此后,一个是居庙堂之高的君王,高高在上,俯瞰天下; 一个是寒光朔铁衣的戍边将领,舍生忘死,只为保家卫国。 可那份离情,那份相知相惜…… 却各自珍藏于心,不敢或忘。 **** 尔朱禹回营之时,正值腊月,年关将至,也是商娇最忙的一段时间。 安思予独居的小宅左厢的书房内,商娇与安思予一笔笔核对着账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少了这么多?”她咬咬唇,拿过账册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也忍不住心里的疑惑,“今年就算受了些疫症的影响,再加上咱们自己倒腾了一些家底,但总共也不过二三十万两银子的亏空而已,可为何如今除开药局尚有盈利,各地报来的流水,无论茶叶、酒楼、布匹,皆比往年减了两三成?” 安思予听商娇问及,也是满脸凝重。他拿过一本账目翻了翻,摇头沉声叹道:“这怨不得王掌柜及叶、高、王三位管事,大家今年都很尽职尽力。 可眼下时局你也看到了,自从今春胡太后下旨敕造那什么通天巨佛以来,魏国境内广征徭役,下至年满十四,上至五十六岁以下的老者,都在官府起征之例。 再加之这两年大魏封庙广建,僧尼骤然剧增,百姓们不仅要负担佛寺的征建费用,还得应付各种苛捐杂税……确也拿不出多少闲钱来添置新衣,吃饭喝茶以作消谴了。” 听安思予陡然提及胡沁华横征暴敛的行径,商娇恼恨不已地闭了闭眼睛。 犹记得,多年前,她与胡沁华最后一次谈话,胡沁华说她身在深宫,今生再不得分明。为保全自己与皇上的家,只能先做魔鬼后做人。 待将来她若得掌大权,必为所有被她所害的,冤死的人,修建一座通天的大佛,以超度所有人的亡灵。 可当时,胡沁华的那一番话,听到商娇的耳中,只觉得是如此可笑。 她当时是怎么回胡沁华的? 她记得她说:“人生在世尚且活得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又谈何那虚无缈缥的极乐往生之境?不过是施害者求的一个心安罢了。” 商娇以为,这句话不过就是胡沁华为求自己心安,编造出来安抚诱哄她的。 却不曾想,多年以后,当她当真坐上了这大魏太后的至尊位置,代皇帝执掌江山之时,竟当真倾全国之力,要去修那座见鬼的通天大佛! 403、徭役 403、徭役 往生者如何,商娇不得而知。 ——但胡沁华为修这通天的巨佛,不惜搜刮民脂民膏,征全国之青壮男子服徭役,会造成多少家庭的土崩瓦解,多少人因不堪劳累重负而失去生命?多少孤儿寡母流离失所? 想到这里,商娇的手往案几上重重一捶。 “胡沁华,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愤声地问。却不知是问安思予,亦或是在问她自己。 胡沁华,她想通过修建这么一座通天的巨佛,来洗清她这一世所犯下的罪孽,为自己的内心求得一丝平静。 殊不知,她这么做,正是在制造新的杀业! 安思予见状也是沉声一叹,伸手,将几案上的账册全码放齐整。 边做,他边平静地道:“所以,这一年来,魏国各级官员强征民夫服役,已不知令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相比外面现在的情势,咱们还算不错的了。 南秦州毕竟隶属南安王辖境,官府想在王爷领地上征人服役,没有王爷点头作准,尚一时不敢乱来。所以上半年以来,这外面虽然闹得人心惶惶,但咱们这里倒还平静。 只如今依着宋国的事,朝廷来旨斥责王爷忽视两国邦交,将其禁足。如今王爷尚在禁足期间,这南秦州的官员仗着太后撑腰,似乎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这两日我便听到一切传言,说咱们朱英镇相邻的几个村镇都遭了殃,几乎青壮男子已全数被官府抓走了……” “竟有这事?”商娇闻言,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惊讶地看向安思予。 安思予点点头,神情颇是沉重。 “如今正是年关,大部分的百姓便是年初得到朝廷征服徭役的消息,有意外出躲避,但如今眼见着已快整整过去一年都没半点动静,自然也就没有了防备。皆在家里忙着杀猪宰羊祭祖,以祈来年风调雨,家国安宁。 官兵这一去,几乎十户有九户被捉个正着,一个家里,下至刚长成人的少年,上至不满五十六的老者,只要是男的,几乎全被带走充作徭役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顿了一顿,无比忧心地看了商娇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照现在的情势看来,只怕不出过年那几日,官兵就要抓人抓到咱们南秦州来了。” “过年?”听了安思予的话,商娇更加奇怪了。“不会吧?这官府拿人,莫非还不兼顾一下民情民俗,要让百姓们连年也过不安生吗?” 安思予一脸似笑非笑地看了商娇一眼,仿佛她刚刚说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般。 “这官府拿人,又哪会管你民间百姓过不过年的?刚刚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依照民间传统,过年时百姓们必定会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吃团年饭,最是人齐的时候。此时拿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春节一过,修造大佛之事便又要开始动工,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官府拿了人,一路押往天都,少说也要走二三十日。若不赶在年后交人,误了工期,届时太后怪罪下来,州官岂不自讨苦吃?” 商娇听完,哑口无言。 就连过年,也不能还百姓一个安生? 胡沁华,当你坐在大魏皇宫金殿之上,心安理德地接受百官朝拜,杯筹觥错,欢声笑语,声色犬马之时…… 可曾听得到在你统治之下的百姓,已户户悲歌,家家哀泣? “那大哥,你会不会有事?”商娇想起安思予,担忧地问。 安思予不料这一路话说下来,商娇竟在担心着她,不由心头一暖,眼神瞬间温柔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将商娇放在案上的手轻轻包裹,温柔地向她笑了一笑,安慰道:“大哥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纵然现已辞官归隐,但官府征人服役,自是拿不到我头上的。你且宽心。” 听安思予这么一说,商娇悬起的心方才略略放下一些。 可安思予的下一句话,却又将她刚刚放下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商娇,道:“可我虽无恙,但咱们商号中的那些管事与工人,除切庄百衣那些为朝廷立过功劳的之外,其余的皆是白丁,若当真官府征役,只怕……” “啊?”商娇一声惊叫,腾地站起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竟忘了,她的商号旗下,尚还有着那么多正值青壮的男子。 “那……那怎么办?”她心里一阵心焦,急切地问安思予。 若那些雇工都被官府征走,那她的商号只怕也离倒闭不远了。 安思予也站起身来,拧眉看她,似遇到了重大的难题一般。 他缓声道:“若你不想官府征用咱们的工人,这件事并非没有办法解决的。但这件事,我务要请你拿个主意。” “你说。”商娇见安思予为难的表情,情知事情难为,却依然想要听听他的办法。 安思予说出了他的办法。 其实很简单,拿钱赎役。 历来官府在民间征人服役,向来都是秉承着“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的两条出路实行的。 一般百姓若出不起买赎银子,便只能任由官兵抓人,送往天都服役。 但大户人家则不然,为保家人平安,他们自会按人头点算,交一定数额的钱财给官府,或是雇人代役,即可让官府免去其服役之苦。 而安思予所说的这个方法,就是如此。 可是末了,他也深觉不妥,遂忧心地向商娇请示道:“可是娇娇,咱们现在的产业已非那些普通的富户能比。他们可以租一间小铺,雇上两三工人当街卖点米粮杂货即可为生,可咱们随便哪个铺子,都是二三十个工人伙计……这几年,零零星星的就开了几十家。 再加上天都的明月茶行与酒楼的工人,再撇去织坊那边不提……少说下来也有个一两千人!而买赎银子一般定价皆在五十两至一百两不等……这般算下来,咱们这一项便要亏空近十万两银子!” “咱们……给!”商娇闭着眼,故意忽略安思予的话在心里的震撼,咬紧牙关,吐出一个字。 即使打落牙齿和血吞,这笔钱,她也不能不出! 这些人,有的是陈子岩曾经的老伙计,有的是为她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朋友……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被官府抓去,吃苦捱打,累死累活吗? 而且,关于古时的徭役制度的严苛,商娇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自汉代以来,徭投有正卒、戍边和更卒3种。正卒为接受军事训练并负责地方治安,赴京都作卫士,负责保卫都城、守卫皇宫、陵苑,或为诸官府服务; 戍边亦称徭戍或屯戍,即到边疆从事“守徼乘塞”; 更卒,是每个傅籍的男子除服正卒、戍边两种徭役外,每年还须在本县服无偿劳役,从事地方的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劳动。 官府不需其亲身服役而命令他出钱代役,曰“过更”,这笔代役钱称作“更赋”。 但实际情况却是,许多中产以下的百姓都交不起这笔钱来,只得以身充役。于是,像建造通天大佛这样的皇家大事,必然只能落在这些贫苦的百姓的身上。 而官府及官兵对这些服役的百姓,向来都是毫不客气,没有丝毫怜悯之情的。一旦充作劳役,少则打骂,缺衣少食,甚则棍棒加身,待之如猪狗! 所以,一场劳役服下来,常是十室九空,万户悲歌。 当年秦末之乱,不正是一群徭役之徒率先举起义旗的吗? 当然,大魏经此一役,会不会动荡不安,商娇管不了这么多。 但她至少要倾自己之力,保住自己旗下的工人与伙计的平安! 这才是现如今她必须要做的紧急要务。 404、赎役 404、赎役 安思予对于商娇做出的这个决定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却显然并不赞同。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娇娇,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说到此处,他抬起温润的眼睛看向商娇,缓缓又道:“征集徭役以建通天大佛,是太后假皇帝之手,向整个大魏境内大小州府下达的圣旨。各地州府都会按户籍点算服役的人数。此次你替大家交了钱,让大家免过一场徭役,但若是人数上缴不齐,官府只能再征……这样周而复始下去,终不是办法。” 言下之意,商娇可以出钱,让大家避过一时之役,却只要通天大佛一直在修造,就终避不过下一轮的征役。 商娇闻言,默然良久。她用手抹着脸,一遍一遍,感觉前所未有的乏累。 可最终,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安大哥,”她唤他一声,无力地吩咐道,“先把咱们商号里在官府征役范围内的工人的名册造上来吧。” 安思予闻言一悚,一把抓住商娇的手,语气里有一丝迟疑。 “娇娇……真决定要这么做吗?” 商娇抿了抿唇,举目茫然四顾,嗤声问:“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若大家都被官府抓去服了役,我这么多的铺子,这么多的订单……怎么办?” “……”安思予也无言以对。 “所以先保得了一时是一时吧。”商娇站起身来,大大的眼睛里已满是挣扎过的的坚决。 “只要商家的旗号不倒,我就总要庇护着我旗下的工人,让他们至少可以保得自己周全。至于那些钱不钱的……只要大家还在,就总能再赚回来!” 安思予静静地凝视着商娇,片刻后,他轻扯唇角,微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照做便是。” **** 安思予的话果然没有说错。 至腊月二十六时,朱英镇突然涌入了大批衙役,他们手拿黄书口称敕,口口声声奉天子之令,广征民夫以服徭役,并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拿人。 古时消息闭塞,除了像商娇这种家大业大的行商巨贾早已得到消息之外,其实百姓对外界的消息并不流通,即便隐隐听到传闻,但见镇上无风无浪,也并不当真。 所以,当大批衙役如潮水般涌入自家家门,凶神恶煞的缉拿镇上所有青壮男子之时,所有在家准备过节的人都瞬时蒙了。 倏时间,整个朱英镇上近千家人户,几乎家家都哭声震天,鸡犬狂吠,追赶、谩骂、哀求、哭诉……让整个朱英镇一扫往日过年时的张灯结彩,处处欢歌笑语,变得愁云惨雾,格外悲凄。 外面哭声震天之时,南秦州州官胡敢当却端坐在明心酒楼的贵宾房中,一一清点着商娇与安思予递来的名册上的名字,点算着两大箱白花花的银子。 整整近八万两雪花纹银啊,几乎亮瞎了胡敢当的眼,让他又惊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毕竟,这商家旗号的东家商娇,说出来可是不一般的人哪。 她不仅与如今南秦州守将,朝廷新册的二品大员,骠骑将军尔朱禹过丛甚密,担任着边境许多驻军军营布匹、药品军需的供应商。 甚至,石敢当还听到传言,称她与南安王,当日名震朝野,权倾一时的睿亲王元濬,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原以为,朱英镇上的商户中,商家的旗号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所以石敢当才把朱英镇放为攻坚对象,放在了最后,并亲自前来征人服役。 他也以为,他与商娇的一番会面,会有一番刀光剑影兵不血刃的缠斗…… 却不想,打从他一进明月酒楼的门,便被商娇手底的人毕恭毕敬地请入了酒楼的贵宾室,继而便从她的手里接到了她早已点算好的,她旗号下所有需要服役的工人的名册。 与此同时,两大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万两银子,也同时打开,展现在他的眼前。 这么轻易,这么痛快,让石敢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同时,也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装作不动声色地点算好了银子,石敢当慢慢翻过名册,慢声道:“唔——丝毫无错。只本官有一丝疑虑,尚要请东家释疑。” 商娇原也料想到石敢当被她这么痛快的交钱保人之举,肯定也弄得心存疑惑,遂坐在石敢当的下处,浅笑着敛衽一笑。 “石大人这一路征役过来,势必也遇到了许多阻滞。想来我商娇也算作一方巨贾,又做着军需生意,又才助黄石城平了瘟疫,有功在身,自然最应持功而骄,最是难缠才对。却万不料我却早已将旗下工人的名册造好,甚至主动将他们应缴的免役钱款也早已备下……是故大人心中反觉不妥,不知民妇在心里如何盘算,是吗?” 一句话,商娇单刀直入,不留丝毫情面地当面戮破了石敢当的心思,一时竟令石敢当有些赧然。 他红了红脸,捋了捋颔下的山羊胡须,小眼睛不自在地骨碌一转,少许,方才咧唇笑着承认道:“东家既知本官心思,便请东家不吝赐教。” 商娇神态自若地执起手肘旁小案上的茶,轻软了一口,又轻轻放下,这才转头向石敢当莞尔一笑,语态平静地道:“其实,官府征人,也是得了太后与皇上圣旨,本来作为商户,我们也该配合大人征役,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石敢当听商娇这么说,心里顿时一宽,重重地拍了拍面前的桌案,交口大赞:“觉悟!商东家不愧为‘义商’之名,就这觉悟,就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市井村妇所有!本官实在敬佩!” 说罢,他朝商娇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商娇脸上笑意不变,朝石敢当摆了摆手,示意他尚有下文。 她继而又道:“只不过石大人您既身为州官,便是百姓的父母官,想来我商家旗号做的什么买卖经营,大人最是清楚不过的。且不说我旗下的酒楼茶肆多少还能为州里创些税收,单单就布匹与药品两项,便已供应到边境几个驻军重镇。 大人您这一次征人服役,我商娇尚且可以尽数清点,按人头点算,为其交纳免役钱款。可若再多几次……我商娇只怕便无力负担了。” 这一下,石敢当算是听明白商娇话里的意思了。 商娇这话里话外,明里暗里,无不是在暗示他,威胁他,不得用征役之人,屡次找她拿钱赎人。 既听明白了商娇话里的意思,石敢当不由得脸色变了一变。 刚刚枉自他还兴高采烈,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只下蛋的金鸡,可以狠狠敲上一笔。现在商娇的话无疑就是一盆冷水,将他瞬间泼了个透心凉! 405、智斗 405、智斗 所以石敢当当即就虎下了脸,一脸官威地斜睨着商娇,慢腾腾地道:“商东家此言差矣!这征役与更赋之事,石某忝为州官,也只能依照圣旨办事,实非石某一人所为。商东家此话,就是摆明了若下次征役,你便不再配合朝廷了,是么?” 商娇唇角噙笑,笑睇着石敢当愤愤地将话说话,这才不慌不忙地执壶上前,为石敢当的茶杯里续了热水,这才坐回原处,笑道: “石大人切莫动怒,商娇也不过是在跟大人直言自己的难处不是?大人也知道,我商娇现在这份家业不小,每年为南秦州州府所缴纳之税银,虽不敢往多处说,但十几万两总是有的。石大人,恕商娇直言一句,这笔税款,莫说一个小小的朱英镇,便是在整个南秦州境内,能缴纳这么多税银的商户,只怕也是凤毛麟角吧?” “……”石敢当撇撇唇,不作声。 商娇续而又道:“更何况,商娇这数年来做的生意,也与军中牵连甚广,可所得之财,不过什二三之利而已,无非就是赚个军需供应商之名头,为百姓视作信誉商贾罢了。 更何况,军需订单要按时保质保量的交货,自然少不得我那些工人的帮助。可若是大人这征完一次又一次,商娇每次都要拿出七八万两现当当的银子来替我手下的工人买赎……大人觉得,我这只金鸡够宰几回? 届时,若商娇再无力交钱免工人们服役,便只能任由大人将工人拉去服役充数,自己则关门歇业……至于军需订单能不能完成,税收能不能按往年那般尽数上缴……这件事就真不是商娇一人所能掌控的事了。” 说到这里,商娇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向石敢当笑眯眯地道:“届时,税赋倒是小事,但若是军需供应不上,耽误了边境几处驻军的军中要务,尔朱将军与南安王怪罪下来,商娇好赖一人而已——可大人您又要怎么办呢?” 说罢,她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 “……” 商娇这一席话,看似与他笑眯眯的闲话家常,但在石敢当听来,不啻是个极大的威胁。 是故,石敢当看着面前两箱白花花的银子,心里却明白,这就是一桩买断的买卖,不会再有下次。 可他能怎么办? 军需,军需! 石敢当手伸得再长,这军中之事,端也是他一个小小的州官敢随意拿捏的。 若军需得不到保障,外敌来侵,出了任何岔子,他石敢当就是首当其冲的元凶巨恶! 届时,莫说是他,就连他的家人,亲族……只怕都得掉脑袋! 更何况,商娇已祭出了尔朱禹与南安王,这两位大人物,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州官敢去轻捋虎须的。 所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无外如是。 所以,这杀鸡取卵的事,万万做不得。 石敢当想通这一层,立刻便腆起了笑来,在商娇面前再也不敢端起自己的官威。 “商东家,你看你说的。这样杀鸡取卵的事,我石某是绝对不会干的。你放一百万个心。下次即使咱们官府再征人服役,别的州县我石某不敢保证,但南秦州境内,你商东家旗下的工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在起征之列!” 石敢当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末了,他笑看着商娇,矮身向她拱了拱手:“就但请商东家务要重视军需订单,按时按质的将军需送入军营。这也算是石某为南秦州及整个边境的戍卫将士们做的一点贡献了。” 听完石敢当的话,商娇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州官石敢当往日行径,商娇一直以来,便是有所耳闻的。那可是出了名的“天高三尺”——即百姓无财,他掘地三尺,也能刨出点东西来。 所以这几日来,她一直在思虑着,如何能令旗下的工人既能免服劳役,安心工作,又能防止石敢当见财起意,借着征役之事,将她视作会下蛋的金鸡,一而再再而三的前来挑事,贪得无厌。 幸而有安思予在,只短短“军需”二字,便提点她想出了击退石敢当这个贪官见财起义的贪婪之念。 但商娇也明白,这世间黄白之物一旦露底,必然会引来别人不必要的觊觎。俗语有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次她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银子给州府当作赎银更赋,若只是一锤子买卖,只怕这石敢当从此便生了恨。 况且,她再是有尔朱禹与南安王两道保命符,也架不住小人恶意构陷。此后若石敢当三天两头借着别的由头挑她的错处,只怕也会令她难以应付、脱身。 遂商娇赶紧摆摆手,笑道:“这怎么成?石大人再怎么说,也是受皇命所托,商娇岂敢为了自己一时的难处,来令大人为难?” “哦?”本来已对再征不报希望的石敢当听商娇这么说,知道还有下文,立刻面露兴奋地倾身看向商娇,鼓励中甚至带了丝引诱地问:“那未知商东家的意思是?” 商娇笑答道:“这太后修建大佛,说来也是工耗巨大的事,也不是一朝一昔,一年一月便能完成的。不若便这样吧,商娇保证,在太后修建大佛期间,都按现在铺子中现有工人的人数点算,每年上缴更赋一次。而在这一年期间,大人就不再征役我旗下的工人,如何?” “唔——”石敢当听完商娇的建议,心里立时狂喜,却面上不显,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在心里掐算了一盘。 刚才与商娇的一席谈话中,他虽表面答应商娇不再征用她手下工人,但心里莫不是带了恨的。毕竟,这白花花的数万两银子摆在眼前,原以为常吃常有,却原来只是一锤子的买卖,这搁在哪个官员心头,只怕都会有所硌应。 所以石敢当嘴里虽答应下来,心里却暗暗较了劲儿,想着来年如何再巧立名目,盘剥商娇旗下的税赋,以清填心里的不甘。 可眼下商娇自愿地答应每年上缴一笔更赋,且不用他操心过问,这样的诱惑…… 确实有点大。 石敢当心道难怪这商娇一个寡妇,却能纵横商场,就连尔朱将军与南安王她能左右逢源,实在是个心思玲珑至极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石敢当自然也不敢轻易招惹。遂当下也不再拒绝,笑着应承道:“行,那就按商东家提出的方法办。商东家为国出力,才平了黄石城之瘟疫,如今又为旗下工人仗义疏财,尽缴更赋……真不愧‘义商’之名。石某当真佩服之至!” 说罢,石敢当呵呵笑着,向商娇拱了拱手,致意道。 商娇一脸受宠若惊状,赶忙起身,向石敢当福礼,“石大人谬赞,商娇愧不敢当。唯愿今后商娇能在大人的关照之下,生意红火,为咱们南秦州多纳赋税,多谋福祉,方不枉大人一番关怀之情。” 406、无能 406、无能 商娇与安思予一道,你推我让,笑语彦彦地将石敢当一路送下了楼,又目睹石敢当带了几个扛抬着两大箱子银子的衙役,大摇大摆美滋滋地走远的背影,商娇闭了闭眼,心里只余疲累。 转头望去,向来宁静详和的朱英镇,早已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大街上,尽数是高矮不一,老少不拘的平民男子,皆是一脸灰败愁容,被官府衙役捆绑了双手,吆喝打骂中,一路趔趄前行。 而他们的身后,则传来女人与孩子追随而来的凄厉哭泣,哀哀求情,更夹杂着衙役们不耐的驱赶与鞭子抽打的声音…… 那原本高悬在朱英镇上空,象征着喜气吉祥,新年新气象的大红灯笼,早被拉扯在地上,撵落成泥。 原本应该宰杀祭祖的鸡鸭此时满身溅满泥水,在大街上奋力扑腾,惊惶逃蹿。 这哪里还有百姓过年时该有的和乐气氛?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甚至,连两次传闻宋魏开战,都没有见过百姓们如此惊惶失措! 此情此景,商娇不忍再看。 她只能默默地往后退,再往后退,想退进自己的小楼,将自己拘于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天地里,自成一隅,再不管外面寒风凛冽。 可就在她下令让安思予关门的一刹,却有人看见了她。 “东家!”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才满岁的婴孩儿,凄厉地哭泣着,向着她所在的方向扑了过来,腾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是燕儿。她织坊的织女。 这几年来,她与织坊的其他姑娘一样,或嫁了人,或生了孩子,白日里孩子交给翁婆照料,自己则仍在织坊做工,男人则在外面帮人修屋建屋打些短工,日子倒也越过越殷实。 可怎料太后的一纸敕令,狂风骤雨忽如其来,令她,或织坊其他姑娘的家,立刻如风雨中飘摇动荡的小舟,再也无从依靠。 她的男人、父亲、兄弟、公公、小叔…… 全列入服徭之名单,被衙役在这年关将近的日子里,锁镣加身,强行带走。 一个家,瞬间少了所有男子,缺了中流砥柱,仅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与两个皆已年老的婆母,这叫她一个女子要怎么办? 所以,她抱着孩子追将出来,抓住自己相公的手,大声哭嚎,哀求,企图打动那些凶神恶煞般的衙役,企图让他们放过自己的相公,放过自己的家…… 可是,千家万户尽如是,那些衙役又如何会单看她可怜,而放过她一家人? 所以,尽管她哭得声嘶力竭,尽管她怀里的婴孩儿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却仍被衙役们棍棒加身,无情的驱逐,滚落在泥水里,又冷又惧,浑身发抖。 可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眼角处,却无意瞟见商娇一脸肃静与沉痛地退回明心酒楼之中,正要关门的身影。 一时间,燕儿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她扑叫过来,跪在了商娇面前,死命地向她磕头。 “东家,东家,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救救我的相公……东家,求求你,就算是看在我燕儿一直尽心尽力为布庄做事的功劳上,看在我孩子尚满周岁的份儿上……求求你,救救他们!” 她边磕头,边浑身发颤,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东家,你已经救了这么多的工人,你替他们都缴了更赋……燕儿求求你,你就再救救我们一家,好么?求求你……” 怀里的婴儿似感受到了母亲的哀伤,也跟着母亲一起,哭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好不可怜。 商娇呆立在门前,脑海里一片空白。 许久后,她下意识地俯身,想去搀抚燕儿起来。 “燕儿,你……” “东家!” 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她的动作。 商娇转头,却见安思予隐在门后,面色凝肃,却无可奈何地冲她摇了摇头。 一时间,商娇懂得了安思予的心思,与他并未说出口的话。 长贫难顾。 是的,她今日可以救下自己的工人,可那是他们是她手下的工人,为她的商铺立下过汗马功劳。 商家的所有产业,可以没有商娇,却不能少了他们。 可是…… 他们的家人,她到底是无法保全的。 否则,他们身后的近亲、远亲、七大姑八大姨…… 纵然她商娇再有三头六臂,再有多少财产…… 都无法填进这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而燕儿,只要她微一点头,撕开了这个口子,那今后这样的事,就会源源不断的找上门来。 她到底只是个人,不是神。 她无法保全每一个人,与他们身后的家庭。 所以,痛定之后,镇定下来,商娇狠狠心,压下心中的难过与无奈,向着满脸希冀的燕儿摇了摇头。 “燕儿,”她艰涩地开口,却觉得自己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前所未有的煎熬,“对不起……我不能,也无法保全你的家。我所能做的,只是保全的旗下的工人,让他们免去服役之忧,安心在商号做工而已……至于你,你们的家人,商娇无能,实在不能再涉这淌浑水……望你见谅。 但请你相信,你在织坊的工作不会丢,你在织坊的待遇也不会变……将来,就算你没了男人,你依然能够好好的抚养孩子长大……相信我!只要有我商娇在一天,我必会设法,保全你们母子一天……” 一席话,赞同于断绝了燕儿所有的,也是唯一的一点希望。 燕儿眼睛一闪,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串串的掉了下来。 她低头,哀悯地看了看怀里虎头脑的婴孩儿,又抬起头来,向商娇凄艳地笑了笑。 “东家,”她将孩子托举过头顶,凄然笑道,“你看看他,你看看孩子……他是个男孩儿!他已经一岁了。可胡太后的敕令,胡太后要建的大佛……却连地基的影子都还没有起呢!只要胡太后在一日,那大佛一日未建成,官府就得不停不停的征人服役…… 东家,你能庇护我们母子?可你又能庇护我们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不,只要十三年!只要这个孩子长到十四岁……他就又会像他爹、像他爷爷、像他姥爷一样,被这些州官无情的抓去服役!届时,我就算是为织坊工作了一生又如何?不一样连自己这最后的家人也保不住……” 商娇听出了燕儿心中的绝望,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嗫嚅着劝慰道:“不,燕儿,不是这样的,你……” “算啦,算啦!”燕儿却摆摆手,抱住孩子,径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萧萧落落地站起来,一袭原本喜气洋洋的红花小袄如今溅满泥点,竟满溢着不祥。 她像是脱了力,又像是有一些绝望地抱着怀里的孩子,扭头遥遥望了望远处被官兵押走的相公与家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东家,是燕儿让你为难了。燕儿……不该来求你的。这一切,活该是命。保不住的,都保不住……” 边说,她边慢慢退。 然后,冰冷的脸上满是泪水,贴在孩子脸上,母子二人头也不回的远去了。 商娇心里也是一阵悲凉,却又深感无力,望着燕儿渐行渐远的身影,她伸手想抓,张口想唤…… 却最终,只能以无力的姿势,垂下了头,闭紧了口。 对不起,燕儿。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有些事,终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有些事,她终也无能为力。 407、绝戗 407、绝戗 一场轰轰烈烈声势浩大的征役行动,让朱英镇的上空布满了愁云惨雾。 尽管因为商娇与安思予事前进行了周密的安排,以致在州府官员前来拘役之时,未曾波及商娇旗下商号的所有工人,但商娇与安思予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悦与成就。 那些被她买赎出来的工人家中亲属,因为无人肯出钱买赎,全都被押回州府,充作役民,准备春节过后便押送天都,充作建造通天大佛的苦役。 都说佛法无边,要修建这样一座通天大佛,太后不发言,官员自不敢私自定下尺寸、高度。 所以如今事隔一处,征集整个魏国所有青壮劳力服役,民间十室九空,可通天大佛别说上建一寸,就连最基本的地基都还没挖建好。 这样的一尊不知多大,不知多高的大佛,想要建好,竣工,谈何容易? 又得等到何年何月? 或者说,这只是一个虚妄的幻想而已…… 这是商娇与安思予心里最大的担忧,也是深埋在所有大魏百姓心里,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担忧。 所以,整整一日下来,商娇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就连晚上回家,王婉柔与絮娘唤她吃饭,她都精神恹恹的。 一想到今日燕儿怀抱着孩子离去时脸上绝望的笑容,与绝决的身影,不知为何,商娇心里总是很不平静。 耳边,燕儿离去时的话,总是在她的耳边不停回响。 这样的日子,一年一时大魏的百姓尚且能够捱过,可若十年、二十年…… 这可到何时才是个头啊? 思及此,商娇心里便满是忧惧。 她忧的是自己旗下工人的处境,怕自己有朝一日不能再保他们这么多人的周全; 她惧的是,若让胡沁华再这般肆意枉为下去,只怕大魏有朝一日,必会发生剧烈的动乱。届时,不等南方刘宋进攻,大魏朝廷便会土崩瓦解,毁于一旦。 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诺儿、安思予、叶傲天、王婉柔、絮娘…… 还有她手下那么多的人,要怎么才能保全自己,苟全性命于乱世? 这件事在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压着,就如一块沉重的大石,让她翻来覆去,彻夜难寐。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第二日清晨,当商娇抚着一夜未睡而生疼的额角,正由絮娘为她梳妆时,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便听到前去开门的王婉柔一阵惊哭的声音。 听到哭声,商娇情知出事,赶紧跑出去询问。 待听完王婉柔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商娇顿时如遭雷击,瞬间瘫软在地上。 燕儿昨日辞别了商娇,抱着孩子回到家中,便闭紧了房门,再不见外出。 待今日一早,有邻居突然发现燕儿家中孩子哭闹不止,可燕儿家里却依然静悄悄一片,似有异状,方才上前敲门。 几经不应,又闻孩子哭声剧烈,凄惨不已,邻人心中疑惑加深,遂唤来左右婆姨,大家合力撞开房门,这才发现燕儿连同她的婆母与母亲三人,早已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之上,尸身都早已硬了。 而在三个大人身下靠床的小床上,尚有一角小小的襁褓,襁褓内的孩子屎尿拉了一身,天气又冷又冻,再加上饿了,早已哭得声嘶力竭,一张小脸也憋得通红。 若不是孩子的哭声引来了邻人的注意,只怕这一家几口全都死在家中数日,都无人会发现。 消息传来,商娇恸哭不已。 她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地为自己昨日一时的自私,刻意忽略燕儿求助时的绝望,导致她们一家三口绝望上吊而自责不已。 她实在想象不到,当年那个满是正义的小姑娘,陪着她夜里挨家挨户去查访同舍好友,被父兄抵卖的小翠的那个小姑娘…… 最后,却是因为她舍不得那区区数百两替她家人赎役的钱,而走上了绝路。 当商娇与王婉柔垂着泪,相互搀扶着来到燕儿的家中,看着三具覆着白布的冰冷的尸身,看着燕儿眼突舌露,死不瞑目的样子,以及她遗在襁褓中,死命大哭的孩子时…… 商娇捂着嘴,已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俯下身,轻轻地抱起了放在桌上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她眼看着燕儿与其相公从相亲认识,从而相爱,结缡,经过漫长的孕育,才在所有人的祝福下,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当时,无论是她,亦或王婉柔与絮娘,无不对这一对平凡却恩爱的小两口艳羡不已。也对这个孩子衷心的祝福。 孩子手臂上的一双银玲铛,还是商娇在他满月当日,专门嘱银匠替其打制的。 上面,还刻着孩子的小名:小虎。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衷心的希望小虎人如其名,在爹娘满满的爱,在家庭的温暖中,像小老虎一样健壮的健康成长。 可眼下,才短短一年时间,这样幸福的寻常日子,却戛然而止。 物是人非,怎能不让人唏嘘,不让人心中痛极? 燕儿,燕儿,是我商娇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家人…… 你当时,会是如何的绝望,才会选择以这样最激烈的方式,来反抗朝廷对于你的一家的迫害? 你当时,又是以如何的心情,在母亲、婆母一家尽皆看不到生机的绝望中,却依然不忍割舍自己唯一的一点血脉,绝望而不舍的死去? 商娇泪如雨下,紧紧地抱起小虎,转过头来,正好撞见获悉惨事发生,匆匆带着商号的管事与几个工人赶来的安思予。 “东……东家……”看到眼前地上覆着白布的三具尸体,再看到站在尸体旁,抱着孩子哭得双眼红肿如桃的商娇与王婉柔,安思予心里也是一阵震痛。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决策,一个警示,原本只是想让商娇保存有生力量,可以接济更多的工人…… 却不知,竟间接害得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燕儿一家尽皆上吊,以这样绝烈得近乎惨烈的方式,告别的人世。 想到这里,安思予全身血液逆行、冰冷,身体也不自禁地晃了一晃。 他慢慢地行上前,心里自责与愧悔得已不知该如何言语。 “对不起,东家……昨日,我不该……”震惊、心痛、愧悔,已让一向冷静自制的安思予不知该如何措辞。 商娇心里却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可此时,惨剧已经发生,再多的愧悔,内疚,也于事无补。 她点了点头,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安大哥,今后,我们就收养了小虎吧。”她抑住心里的悲痛,直陈道。 商娇想,女人毕竟最懂女人的心。 就一如当年,高小小明知自己活命无望,也要坚持生下诺儿,交由她这个素敌代为抚养。 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便是有一线生机,无论是高小小,还是现今的燕儿,都不愿断绝了孩子生的希望。 而商娇,就再一次成为了燕儿的希望与无言的嘱托。 她保不住她的夫君,她的家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孩子托给她心中唯一的信仰与救赎——商娇。 只要商娇收养了小虎,那这个孩子,今后就算真的再过十年、二十年,胡沁华不要征人服役,商娇也总能设法保住小虎的平安。 商娇想,这才是燕儿宁愿赴死,也要独留下小虎的原因。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燕儿宁死前,最后的托付。 **** 祝大家元旦快乐,万事如意噢! 408、宴怒 408、宴怒 腊月三十,除夕 这一年商号的团年饭,因为朝廷的征役,与燕儿一家的惨死,变得格外的沉重。 不同于往年的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所有的人聚在一起,都几乎没有笑意,人头掇动的明月楼,不闻一丝声音,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空气里满是冷凝的气息。 在这般死气沉沉的气氛下,商娇执着酒杯,勉强致了辞,又下令开了席,这才坐在一桌管事中,开始沉默的喝酒吃饭。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数日前突然而至的变故与惨剧中,静静地吃着各自面前的酒饭,不曾发出一丝声音。 可沉默着,沉默着…… 不在沉默中死亡,便在沉默中爆发。 受不了这样沉默得近乎死亡的压抑气氛,叶傲天率先爆发了出来。 他神情凝肃地吃着吃着,忽然眼神一厉,呼吸急促,重重地将手里的筷子按在桌上。 “东家,我们要这样忍到什么时候?忍到什么时候,啊?” 叶傲天站起身来,朝着端着饭碗正在吃饭的商娇斥道:“你看看这一年,我们,大魏的百姓,都经历了什么?大魏十室九空,百姓们苦不堪言,户户夜啼。咱们的酒肆,茶业,受到了多大的打击?所有人的收入少了多少?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彰显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向佛与慈悲之心!……这是什么慈悲? 可偏偏这还不够,还不够!州府还要来向我们这些堂堂正正,靠自己双手制造财富的平民百姓与商户拿人,要免除工人们的徭役,咱们就还得不断的拿钱出来,供给那些贫官,那些污吏,那些僧尼……还有,那个坐在最高位置上的老巫婆!” “啪”的一声,商娇手中的筷子也重重地按进了筷子里。 她抬起头来,一脸怒容,警告地望向叶傲天,厉喝道:“叶傲天,你喝醉了吗?你在胡说什么呢?吃饭!” 叶傲天却并不收口,他指着商娇,痛心疾首地道:“东家,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忘了吗,当年你与咱们陈东家是如何的深爱彼此,甚至已经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若不是那大魏宫中整天吃饱了闲得没事儿干,却拿别人的身家性命、婚姻大事来作为彼此内斗的砝码的女人横插一杠,你会和东家被迫分开,最终落得人间阴间,两世相隔的悲境境遇了吗? 你又忘记了,当初你是如何带着诺儿,仓皇逃离,被人追击,好不容易逃到这南秦州,又消沉了多久,才重振起这份家业的吗?东家,这些你可以忘,我却忘不了,我忘不了!那是我原来的东家,那是我叶傲天的家……我忘不了!” 叶傲天的一席怒吼,不仅让商娇迅速的红了眼,也让在坐的所有人举座皆惊。 除了几位知道商娇往事的管事级人物,几乎所有工人,都震惊地看向商娇。 他们不知前情,看商娇带着儿子,也一直认为她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可今日叶傲天的一席话,所揭露出来的真相,几乎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一时间,所有人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商娇被叶傲天的话气得全身发抖,几乎手足无措。 她知道,这十年来,叶傲天全心全意的陪伴着她,没有丝毫的怨言。 可人的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天都有叶傲天的家,有他的根,他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惦念。 所以,在看到商娇多年来偏安一隅,一直隐忍,好不容易重振的家业却依然遭到朝廷的盘剥、打压之后,他终于再忍不住地爆发了。 可他想要商娇怎么办? ——或者说,商娇能怎么办? 所以商娇偏偏头,也站了起来,冷着脸与叶傲天在空中对视着彼此,咧唇苦笑一声:“好,你忘不了。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叶傲天,你今日是想让我怎么办?你是想让我带着旗下这近两千号人,这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平民百姓,去造反吗?去与朝廷几十万、几百万的正规军队作对吗? 我告诉你叶傲天,如果我商娇真这么做了,那后果就是我们连南秦州都走不出去,就会被尔朱禹所率的军队像砍瓜切菜一样,杀得头颅满地滚而已!——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商娇的话义正辞严,开门见山,却说得前所未有的重,一时间竟让叶傲天无言以对。 叶傲天于是沉默了下来。他扪心自问,自己绝对没有想要造反的想法,但这些段时日以来他所见所闻,还有他所经历的,再加上往日天都的一切…… 却都令他心情抑郁到了极致,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所以,才有了今日团圆宴上的爆发。 他……只是太需要纾解一下自己的情绪了,如此而已。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一摔酒杯,喝道:“窝囊,实在窝囊!” 说罢,他骤然转身,愤而离席。 王婉柔见状,看了商娇一眼,见商娇只是站在桌前,面无表情,于是她心下一急,赶紧随着叶傲天追了出去。 商娇沉默地面对着眼前的变故,看着与自己生死相随的管事与大哥就这样满心愤懑的愤然离席,心里也是一阵悲苦与凄凉。 这样的日子,叶傲天过够了,可谁又没有过够呢? 可这样的日子,大家都知道,或许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可商娇能怎么办?她无权无势,手里顶多的,就是有些闲钱而已。 她与大家一样,都只是天子脚下一只不起眼的蝼蚁。那身位尊贵的女人,甚至连眼皮都不用抬一下,就能把她与她所辛苦经营的一切全都摧毁! 而她,却只能忍! 只能忍! 或许,只要她再忍忍,日子便不会那么糟糕,便总还能过下去。 所以,看着叶傲天与追着他出去的王婉柔消逝在门边,她只能环视了一下四周,向所有噤声看向她的工人厉声发号施令道:“今日叶管事喝得有些醉了,所以有些胡言乱语,请大家切不要将这些话乱传出去,否则一旦咱们商家旗号受了牵连,商娇我也不能再力保诸位来年平安无恙。大家都清楚吗?” 众人一听,立刻悟出商娇话中的份量,纷纷站起身来,朝着商娇的方向福身作揖,齐声道:“吾等谨遵东家号令。” 这件事,方才险险掩盖了过去。 409、难民 409、难民 正月初四,是每年商娇前往济州,拜会南安王的日子。 因为坐马车穿州过省,一般会耗费两日时间,所以一般到达南安王府的日子,会在正月初六。 因为团圆宴上的不快,这几日过年时节,商娇都没能见到叶傲天,想来他还在与自己生闷气,所以初三夜里,商娇便嘱了商队的一位车夫套了车,明日前来接他们前往济州。 初四一大早,商娇早早的起身,拿了为南安王备好的礼物,正准备出门去唤安思予一同前往济州,一开门,便看见叶傲天驾着马车侯在门后,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正脸不是脸鼻不是鼻的看着她。 见此情景,商娇不由一阵好笑。 她负着手,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挪到车前,仰头看向车上的叶傲天,笑问道:“叶大哥,你不生我气啦?” 叶傲天闻言,鼻子里哼了一哼,低头白她一眼:“我从来都不是气你,我是气……” 话未说完,叶傲天便险险收住。 他气的是谁,商娇与他都心知肚明,却也都无可奈何。 最后,叶傲天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苦笑道:“不过到了现在,我也想得通了。这事儿现在在大魏谁家没有?现在也许只是大家还不适应,等时日久了,大家习惯了,或许也就是忍忍便过去了……” 说到此处,叶傲天的脸色却终还是凝肃了几分。他看向商娇,沉声道:“只是东家,我只怕长此以往下去,大魏终有动乱的一日……或许,咱们要早做一些打算了……” 叶傲天的话击中了商娇的心病,也让她心里悸了一悸。 早做打算…… 可这天大地大,她能去哪里? 在这大魏,她毕竟还能有几分惦念。这里,这片土地,这个国家…… 至少还有她与陈子岩共同的回忆。 可若是逃至境外,她就连那份曾经的美好记忆,都失去了。 更何况,南边是刘绎的国家,而刘绎是那么精明厉害的人物,她…… 总不想去。 而北边的柔然,那里有阿那辰,却也有个深爱着他,且与她长相相似的阿那月…… 虽然事已隔多年,但她若带着这么多人去了,万一再惹出点什么风波,也总是不好。 所以商娇想来想去,心里总没个定准。 她只能虚弱地朝叶傲天笑了笑,恍惚地笑答了一句:“若真到了那日……再说吧。” 便到得隔壁,敲开了安思予的院门。 就在两人将随身携带的礼物与行李放进车内时,却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诺儿不知何时竟然醒了,听见商娇要去济州给南安王拜节,也闹腾着想要前去。 商娇拗他不过,也想着他也大了,也没怎么外出去游山玩水一番,遂干脆答应了下来,带着欢天喜地的诺儿也上了车。 于是,叶傲天驾着马,载着车上的三人浩浩荡荡地往济州南安王府而去了。 一路上,诺儿很是欢腾兴奋,总拉着安思予问东问西,安思予也不厌其烦地一一为他解答,其间还穿插着许多关于地理与人物的小典故,让诺儿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便行了一个昼夜。 待第二日天亮时分,马车便行到了济州与一个叫安济的小镇交界的地方。这里已离济州城内不远,想来再过两三个时辰,待中午时分,他们便能进入济州,拜会南安王了。 可待马车才刚出了安济镇镇郊,眼见着尚有一个多时辰就能进入济州,却突然行不动了。 起初,商娇只觉得叶傲天驾的马车开始弯弯绕绕,以为是路况不好,遂没有多在意。 可越到后来,叶傲天的马车却越行越慢,甚至完全停滞不前,并不时传来外面叶傲天偶尔的一两声喝斥:“快走,快走”,商娇这才反应过来,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往外一瞧…… 这一瞧,她便堪堪地被吓得呆住了。 只见这条安济镇通往济州的不大的田间小路上,竟满坑满谷的全是人。 年轻的母亲衣服脏污,面如菜色;年老的老妪横七竖八的随意倒在路边或田野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许多许多的小孩,他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却无一例外都是面黄肌瘦,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竟连件完整的蔽体的衣服都没有,却从四面八方蜂涌着围到马车前,伸出一双脏污的手,可怜兮兮地望着马车上的叶傲天,似乎是在向他乞讨一口吃食。 看着这一幕,商娇震惊地捂住了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路行来,他们也曾偶遇过三三俩俩状似逃难的人,她只以为是小概率的事件,却不想在这条通往济州的小路上,竟早已聚集了这么多的难民。 商娇一眼望去,在这么多的难民中,竟无甚男子,就算偶尔有一两个,也是气虚体弱的老弱病残,便都明白了这些难民的来处。 这些人,只怕是家中劳力被官府强制押走去服劳役,所以被逼无法,只得前往济州这座大城,想去城中讨个生路活计的。 可那么多的人一夕之间涌入济州城,济州的官员肯定万分紧张,遂下令封闭了城门,将这些想入城的难民都阻隔在了城外。 难民们入不了城,又不想或无力再返家,于是便全聚集在了这条小道上,靠着向往来的行人与马车行乞为生。 寒冬腊月,正月年节,商娇想象不出那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思及此,又想起因绝望而上吊自尽的燕儿的一家三口,商娇只觉心痛不已。 正晃神间,诺儿也好奇地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景,不由也呀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一脸童真地问商娇:“娘,这些人聚在这里,他们是在做什么?” 一句童稚的话,竟让商娇一时无言以对。 她如何能告诉诺儿,这些人都是难民? 她如何能告诉诺儿,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春日的温暖与美丽的花,也有寒冬的凛冽与无法忍受的饥寒交迫? 见商娇不说话,诺儿便探出头去看了几眼,立刻便有围在车头乞食的孩子注意到了他,向他走了过来,伸出了手。 诺儿偏头,试探地问那伸出手的,看上去比他还小上许多的孩子:“你是饿了吗?” 那孩童满脸糟污,也看不出男女,闻言便连连点头,渴求地看向诺儿:“小公子,赏口吃的吧,俺们都快饿死了。” 诺儿闻言,二话不说,赶紧钻入马车,指着商娇身后的包袱道:“娘,娘,把包袱里的干粮给我。” 商娇自然也听到车下孩童的说话,遂赶紧拿过包袱打开,将里面装的一些干粮面饼及糕点之类的递到诺儿手里。 诺儿一手攥着面饼,一手拿着干粮,递到那孩童手里,好心地道:“给你,快吃,快吃!” 与商娇母子对坐的安思予原本也掀开窗帘看向车外,一言不发的正出神,此时听到动静,再一看诺儿的举动,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立刻扑将过来,大喝一声:“诺儿,别……” 410、食劫 410、食劫 可话音未落,令商娇与诺儿都没有想到的事却发生了。 那孩童手里拿着干粮,还没来得及吃,便被一直围在车头,纠缠叶傲天的孩子们看见了,于是纷纷朝着诺儿所在的窗口围堵了过来,纷纷伸手想去抢诺儿手里的食物。 诺儿躲闪不及,竟被他们抓住了手,在一群的使力围攻之下,诺儿小小的身体顿时脱开了商娇的手,眼见着就要被那些孩子给从车窗里拉下马车,吓得商娇哇哇大叫。 幸好此时安思予发现有异,飞身扑至,从窗口处将诺儿已被抢出车外一半的身子给牢牢抱住,拉回了车里,三人齐扑扑地跌了一地。 惊魂未定的安思予反应过来,看着跌坐在车厢里,也吓得脸色青白的商娇与诺儿,怒道:“你们母子俩怎么一眼照顾不到就做傻事?这么多的难民,饥寒交迫,正是最见不得食物的时候。你们此时拿出食物,不是在救他们,是在引他们来哄抢,是在找死啊!” 商娇与安思予相处多年,很少被他这般厉声斥责过,再加上刚才诺儿差点被那些孩童给拉下车的事,也早把她吓坏了,如今哪里还敢吭声,只得抱着诺儿,母子二人蜷在车内,瑟瑟发抖。 可事情却远不止三人的想象。那些饥寒交迫中的孩子饿得慌了,竟开始在车下动手砸车,一些胆大一些的大孩子也顾不得了,直接跃上车厢壁,企图攀爬入窗…… 另有一些路旁的大人,听到动静,知道有了食物,也再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企图冲击马车…… 慌乱间,商娇只能抱着诺儿,吓得哇哇大叫。 外面的叶傲天听到车内的动静,也急得无法,想要进去查探,却苦于他也是一群孩子围攻的目标,实在独木难支,疲于应付。 幸而一片慌乱中,惟有安思予还算镇定。在推倒了几个企图攀窗入内的孩童后,他翻身跃起,一把将装有食物的包袱散开,使劲从马车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于是,白花花的馒头,面饼,糕点……便由近至远,散落了一地。 眼见有了食物,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一大群人也再不管男女老幼,一窝蜂的扑将过去,在地上拼命的争抢、打砸,狼吞虎咽…… 趁着所有难民的注意力被一包不算多的食物暂时吸引过去的时刻,安思予赶紧向外面的叶傲天发令:“快走!” 叶傲天这才回过神来,挥动马鞭赶跑了几个还想围聚过来的孩子,这才驾着马车,一溜烟地跑走了。 待远远的把难民们给甩在了身后,安思予这才瘫坐在马车上,长长地松了口气,瞪了商娇一眼。 商娇惊魂甫定,看见安思予责备地眼神,心里也是愧疚无比。 在检视完诺儿身体没有大碍之后,她这才放下心来,想着刚刚那惊魂的一幕,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 那些孩子,都是半大不大,有的甚至比诺儿还小上许多…… 若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征役,或许他们现在应该待在自己不甚温暖却甚是温馨的家里,享受着父母长辈的疼爱,穿着新做的衣裳,呼朋唤友的玩着炮仗,喜庆的过着属于自己快乐的春节。 可现在,一场灾难突然而至。他们不仅失去了父亲,爷爷与其他长辈,还要要在这温冷阴寒的年节里,衣不蔽体,随着母亲或奶奶,在这荒效野外乞讨度日…… 短短的几月时间,天地翻覆,不外如是。 商娇的脑海里,还不断的在回想着刚刚那惊魂的一幕。 那些哪还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看着他们在地上滚爬,不断地与同伴、与大人争抢一口食物的模样…… 简直就与一头饥饿的恶狼无异。为了一口食物,为了能够生存,他们早已没有了天真,没有了礼义与廉耻。 可造成这些变化的,便是那道该死的敕令! 抱着诺儿坐下,她的脸紧紧贴着诺儿,轻声问安思予道:“大哥,现在连济州这边,时局都已经这样了么?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妇妪……都只能沦为难民了么?” 安思予闻言,也沉下了脸来,久久沉默不语。 或许,在他的心里,济州这个南安王辖区内短短数月所发生的变化,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现在,离南安王被朝廷下令禁足,才过去了不过四个多月…… 于是,安思予摇了摇头,重重地一叹:“若王爷再这么被禁足下去,只怕再过两个月,时局会如何发展,尚未可知……” 说到此处,安思予却又似想起了什么,朝商娇艰涩地笑了一笑,道:“可王爷自太后死后,这十数年间,近乎斗志全失,也很少过问政事……原本抗疫之事,王爷处置并未有半分错处,却被胡太后以破坏两国邦谊而斥责问罪……此时就算解了王爷禁足之令,只怕他也再难亲理政事了……胡沁华,她是想将王爷困死在这小小的济州城啊!” 商娇抱着诺儿,静静地聆听着安思予的话,许久许久,终于轻飘飘地说出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车上的三个人,终于陷入一阵沉默当中。 经过刚才的一番惊吓,安思予显然有些累了,闭着眼,仰靠在车壁上假寐。 而诺儿自知闯了祸,也吓得缩在商娇怀里委屈的撒娇,没过多久,竟也睡得沉了。 颠簸的马车中,但只有商娇一个人敛眉静气,似在沉思着一件大事。 一件一直压在她心里,已苦苦压抑了十几年的大事。 当年,这件事由她而起。她为这件事付出了一生中最惨痛的代价,却依然选择为了苟活而压抑,而保守这个秘密。 可如今,当看见燕儿一家惨死,路边的面黄肌瘦的孩童为了一点摔在泥地里的食物而如饿狼般争相抢夺时……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隐忍,她的苟安…… 或许换来的并不是一世的安稳,反倒是在再造杀孽! 她的沉默,她的苟且偷生,就是那个帮助胡沁华,再造杀孽。 而她,就是那个永远无法将自己摘净的帮凶! 也许,是时候了。 当年由她而起的一切风波,也该由她来平息了结。 思及此,商娇的手,越握越紧,蜷握成拳。 她的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411、利器 411、利器 由于刚刚受了难民拦路的惊吓,叶傲天再驾车时,已不敢有丝毫松懈,一路逞强斗狠,策马狂奔,再遇难民也横冲直撞,强逼难民闪避让道,一路下来,倒再也无甚阻力。 终于到得济州城下,果见济州城城门半阖,重兵把守城门,盘询着往来出入的行车与马车,验明正身之后方才可出入城去。 商娇见状,再次在心里映证了济州城中面对难民涌城的情势之严峻。 好不容易排队侯到官兵前来,一番盘查之后,官兵又掀开车内轿帘查看了一番,确认车中并无难民之后,这才下达了通行令,让商娇一行的马车缓缓入了城。 入得济州城,商娇撩开车帘,远远望去,却见济州城的大街上虽官兵戒备森严,街道上百姓往来,虽不似往年喜庆热闹,倒也还秩序井然。想来这济州城毕竟是南安王如今的辖地,官兵再是奉诏征役,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所以大大的济州城,尚还维持了现状,并没出现丝毫混乱。 由此,商娇也终于对难民成群涌往济州的原因,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南安王,南安王…… 他再是自我放逐,偏安一隅,远离政事…… 但毕竟他现在是皇室里唯一的宗亲、亲王,先皇太后的亲子,先皇的亲弟。 只要他还在,就依然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也是唯一制衡胡太后,还大魏百姓盛世太平的一柄利器! 想到这里,商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她不知道,这个隐瞒在她心里十数年的秘密一经揭露,会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南安王会如何震怒?胡沁华会不会对她心起杀机? 甚至,她连自己还能不能平安的走出济州,都无从得知。 但心里既然已有所决定,她就不能再后悔! 陈子岩的死,她这十几年来的苟且偷生…… 她都可以忍。 但唯有这次,当商娇亲眼目睹一批批平民百姓被衙役拘走,充作苦役,去修那不知何年何月,耗费多少国帑的通天巨佛; 亲眼看见燕儿一家三口冰冷而死不瞑目的尸体与哭得力竭的孩子; 亲身经历在安济镇外那一批凶悍如虎,在泥地里打滚找食的孩子与妇孺悲惨境遇…… 商娇觉得,这一次,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她无法,也不能,再为了自己能苟全性命,而让身边的人,所有的人,整个大魏的人…… 因为胡沁华一人的疯狂,而陷入绝望的境地。 所以,她沉默着,沉默着,偏头将安思予安静的睡颜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想深深的镌进自己的心里。 安大哥,对不起…… 这一去,前途未知,吉凶未料。 原谅我,终不能让你永伴在我身旁了。 到底,是我负了你,负了你的才情,你的理想,你的幸福…… 大哥,如果有来世,你遇见我,千万千万,要记得绕开我。 不相遇,不相知,便可不相忆,不相思。 大哥…… 若以后我真不在了,请你,一定,一定要幸福的生活下去! 还有,我的诺儿…… 他是陈子岩一家对我的嘱托,而现在…… 也是我对你的嘱托。 思及此,商娇不舍的摸了摸怀里诺儿柔柔的头发,深深地亲吻了一个他的小脑袋。 一滴泪,落在诺儿乌亮的发里,转瞬间不见了踪迹。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南安王府门外。 商娇最后一次深深地,留恋地看了一眼安思予,将怀里的诺儿放在车里,当先出了马车。 早知商娇今日会来的刘恕见商娇从车里走出,立刻上得前来,向商娇打揖问安,说着年节上的吉利话。 安思予本就并未睡熟,此时车一停,他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却见商娇不仅不唤他出来,反倒将诺儿也遗在了车上,顿时皱了皱眉。 “娇娇?”他自车厢里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车下的商娇,轻轻的唤。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泛起些微的不安。 尤其,当商娇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他的那一瞬间…… 他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绝决,一丝告别。 安思予微微怔了怔,有些震惊,有些懵懂地看着商娇,一时不知为何才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工夫,她的神情却变了这么多。 似乎,在她的心中,下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却与他无关。 “娇娇?”他心里于是更加惊诧莫名,抬腿就想往车下追去。 诺儿此时也醒了过来,睁着朦胧的睡眼,茫然四顾。 “娘?”好容易发现车下的商娇,诺儿惊呼一声,也站起身来,想随着安思予一同下车。 商娇却神情郑重与肃穆地退后了一步,抬眼望了望车上的安思予,又留恋地看了一眼诺儿。 “诺儿,今后好好跟着安爹爹。记着,无论何时,一定要听你安爹爹的话。”她嘱咐着,轻轻地自唇角漾起一朵笑花。 她想让诺儿永远记得自己最美的样子。 然后,她一步退到刘恕身侧,向见状有异,正一脸惊诧的刘恕严肃地道:“刘总管,今日我有机要秘事求见王爷,须与王爷密谈。请你将我的随行之人全都打发出城去。” “娇娇!” 商娇话音甫落,尚在车上的安思予终于清楚了她心里所思所想,除了震惊与意外,已快速的反应了过来,一声厉喝,长腿一迈,就想跨下车来,去抓商娇的手。 驾车的叶傲天见此情景也愣住了,扔掉手中的马鞭,一脸疑惑地也准备跳下车辕,去帮安思予拉住商娇,“哟,东家,这是怎么了?” 诺儿也从商娇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详的意味,不由吓得呆了,站在车里扁着嘴,泫然欲泣地唤:“娘,娘……” 但三个人的合力挽留,却已挽不回商娇早已下定决心的坚决。 她眉头一皱,向刘恕身后又退了一步,厉喝一声:“刘总管,我说我有机要之事要面见王爷,你还不给我拦住他们!” 此情此景,刘恕早已看得呆住了。仓惶间,他终于听出商娇话里的决绝,再不敢耽误,赶紧挥手,召来戍值的王府侍卫,指着安思予一行人道:“快快,快拦住他们!” 侍卫得令,立刻围将拢来,站成一道人墙,生生地将商娇与安思予、诺儿分隔开来。 人墙之外,安思予心里一阵惊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漫上心头。 他看着人墙内,与刘恕并肩而立的商娇,陡然地伸出手去,想去再一次抓住她的手。 “娇娇,娇娇……我们回去好不好?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明知商娇既然做了决定,他的苦求兴许便已是陡劳,但他却依然苦苦哀求,想要做最后的努力。 毕竟,那件事,那个秘密…… 如此重大,几乎可以动摇国本! 一旦出现任何偏差,商娇便是首当其冲,人头落地的第一人! 他焉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那是他爱了一世,守护了一世,在他心里如清风霁月般的女子啊! 他不能,不能! 可是,迟了,到底还是迟了。 对他的哀求,她微红了眼圈,却没有半分迟疑。 素手伸出,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许久,许久。 “安大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人,无数的家庭,都因为那一个人的疯狂而陪葬!所以……” 然后抬起头,冲安思予露出一个绝决而凄艳的笑容。 “这件祸事既是由我而始,那现在……便应由我去了结!” 说罢,她再不看他,不看任何人,拧头快速地抬阶而上,向南安王府内行去。 毅然,决然,没有半分犹豫。 身后,一脸震惊而茫然的刘恕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赶紧吩咐左右,通知南安王爷。 安思予瞠目结舌,傻傻地望着商娇大步离去的背景,突然从心底深处,油然生起一种无能为力的荒凉。 412、知秋 412、知秋 南安王府内,满目萧条。 睿王自十年前,太后薨逝之后,便心灰意冷,自我放逐。将军队的统率之权交由先皇,逐渐疏远了朝堂政治。 五年前,先皇病重,召其入宫,封其南安王,之国济州,虽是边境要塞,却终是苦寒之地,且时间短促,尚不及建诸侯王府,便只得临时支了州府衙门,充作王府,其简陋程度,可见一般。 就连商娇打从五年前第一次拜会南安王时,见到这破旧的南安王府,心里也不由感慨与惊异。 犹记得当年,她刚入睿亲王府中,但见王府那红砖绿柳的金璧辉煌,香车美妾的的满目奢侈繁华…… 再对比而令南安王府的梧桐叶落,仆从寥寥,身居简出的南安王,身边除了几个随身的老人,连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也没有…… 她只觉世间造化,莫外如是。 当初的得意,而今的失意,不过都是一场落尽繁华的梦境。 只流年匆匆,转眼间,便已是十余年过去。他们也都过了生命中花开正好的那个时候。 而今日,当商娇再次在刘恕的引领下,穿过空旷的王府大院,去往正厅拜见南安王时,见到眼前那满目的萧萧落叶,竟无端生出一种肃杀之意。 一叶落,而知秋。 而不论是她,亦或南安王,都经历了太多的秋风秋雨。 一切,是该到头了。 终于,商娇站在了南安王的面前。 南安王正坐在会客厅的正堂之上看书,间或有几分咳嗽,衬得他的脸愈发显得有些削瘦与病容。 自朝廷因宋国疫方之事,对南安王大加斥责,并责令禁足之后,南安王颇受了一些打击,再加上济州偏南,入冬后气候湿寒露重,令南安王深感不适,是以入冬以来,便一直病着,就算刘恕再如何小心的侍奉,使人调理,终不见好。 可今日是正月初六,是南安王与商娇从来约定俗成,她前来拜见他的日子。 所以一大早,南安王精神便显得很好。穿了素日里最喜欢的紫金蟠龙的锦衣,又披了一件滚着白狐毛,下摆绣了山水鸿雁的大氅,坐在会客厅的正堂前,安静的看书。 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平素总是温淡安然,仿佛无风无雨无晴般的南安王的一双鹰眸里,却总透出几分欢喜,几分期待。 终于,当商娇的脚步声由远即近的响起,直至行至他的身前,向他深深的行礼,道一声万福,他这才像如梦如醒般后知后觉地缓缓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哦,商娇,你来了?”南安王平静的问,眉宇不动,仿佛并不对商娇的拜会感觉意外与惊喜。 他指了指身侧的圈椅,向她淡声示意:“坐吧。”边说,手边翻书的动作却是不停,“待孤看完这两页书,再与你叙话。” 说罢,他径不理她,手捧着茶盏,低头只顾看书。 可唇边一抹微微勾起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他原以为,商娇会像从前一样,就这般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言不语,安静地陪伴着他,间或看着他手中的茶水凉了,亲自上前,为他续上一壶热水。 可料不到,今日的商娇却很不一样。 听完他的吩咐,她并未如往年一般行上前来,坐到他的下首的位置,反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只安静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南安王等了等,终察觉有异,抬起了头来。 “怎么了?”他奇怪的问,一双鹰眸不由得半眯,仔细地打量起自己身前的女子来。 她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正想着,忽见商娇深吸了一口气,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陡然间向着他双膝一曲,跪倒在了南安王的面前。 “王爷,商娇有要事要与王爷密谈,还请王爷摈退左右!”她伏着头,坚定地道。 “要事?密谈?” 南安王重复了一番她的话,见商娇神色谨慎而郑重,他眉宇微微一蹩,神色一凌,转瞬间却又立刻化作云淡风轻一般。 装作随意地打发了下人,又唤了刘恕与牧流光前来,将正厅的前后警戒起来,以防有人听壁,直到万无一失,南安王这才扬扬手,朝商娇小声问道:“好了娇娇,你且起身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你这般郑重的来求见本王?” 商娇静默了一下,微微抿唇…… 突然重重地朝南安王磕下头去。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地砖相触,“咚”的一声,好大的声响。 “娇娇?”南安王心中一悸,直觉地起身想要去扶。 却见商娇郑而重之的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如暗夜中的黑曜石,闪烁着神秘的幽光,却又如此深沉而坚定。 她缓缓启唇,缓缓道:“当今天子,非先皇血亲遗孤。胡太后鹊巢鸠占,挟假天子以乱天下。商娇无法,只得将自己当年亲身参与的这件事禀明王爷,请王爷拨乱反正,以正大魏宗庙社稷,解救天下黎民苍生!” 商娇的话,泠泠而有声,掷在不大的客厅当中,直震得南安王全身倏然一僵。 “什么?你说什么?”许久,回过神来的南安王小心试探着,问。 他的神情平静,隐隐中带了些疑惑,耳朵如灌了满满的泥浆,蒙蒙然的,除了心跳如鼓的声音,其余什么也听不真切。 南安王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那些从商娇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如此的惊世骇俗,耸人听闻,却又桩桩件件,都关系着这个国家的走向。 依着她那般通晓利害,专会趋吉避凶的性,一定是! 所以,反应过来的南安王重重一拍身侧的几案,横眉一竖,喝斥道:“商娇,这大过年的,你犯了什么失心疯,在这里胡言乱语!” 南安王私以为,凭借着商娇与他多年的相处,凭借着他尚在的余威,这番喝斥下去,若商娇其心不下,必然伏着贴地,再不敢妄自胡言。 可这一次,他想错了。 虽被他厉声喝斥,商娇却径不认错。她不仅没有伏地讨饶,反倒径直起身,一双眼睛血红而充泪,忧伤而悲悯地望着他。 “商娇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得了失心疯……商娇刚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她一字一句地道。 末了,她偏偏头,目光尚停留在南安王的脸上,却又似透过南安王,看向另一个世界般,悠惆而恍然。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该从哪里说起呢?王爷可还记得,当年盘龙山上的那一场大火?” …… 413、笑话 413、笑话 裕丰六年的正月初六,商娇与南安王于济州南安王府内,密谈了整整一日。 在商娇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南安王终于明白了一切。 所有,他以前不曾知悉,或查而未果的真相。 关于许久之前,与今时今日,那些曾在他脑海里曾一闪念般一晃而过的疑惑,今日终于经由商娇的话,就如相接的卯榫一般,终于严丝合缝,密密相楔。 原来,这才是当日,胡沁华对她苦苦相逼的真相。 原来,这才是当日,她拼死也要离开天都的真相。 不仅仅是因为胡沁华那低微而卑贱的出身。 还有盘龙山上的大火,那葬身火海,尸骨未存的尔朱悯,与一个月后大魏宫廷中出生的,身带七星祥瑞的皇太子元宸…… 这样的巧合,这样的异数,不是不曾引起过他的怀疑。 可就如所有曾有过怀疑的人一样,他犹自不信,竟会有人如此大胆,偷梁换柱,将大魏的皇帝、亲王、众生百姓…… 玩弄于鼓掌之间。 而商娇…… 她不仅知悉所有的同情,甚至还隐瞒不报,只顾偏安一隅,苟且偷安。 她怎么能这么做? 怎么能这么做? 所以,当得悉了所有往事的前因后果的南安王,静静地坐在圈椅上,看着底下跪了一天的商娇,许久不语。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仅有的一丝天光映在南安王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的脸苍白削瘦,阴晴不定。 两个人,一上一下,一坐一跪,就这样静然相对,寂然无声。 直到天完全黯了下来,终于,商娇听到坐在上位主座的人冷冷的“嗤”了一声。 然后,南安王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一步一步,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商娇,这就是你所有的秘密吧?亏得你隐瞒了这么久……你我相识相知,迄今已十余载,到了今时今日,我竟才知,你原来瞒了我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事……” 南安王喃喃自语着,似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不可自抑地晃了晃。 他负着手,脸朝外,看着窗外流泻一地的月光,却发觉那月光是如此冰冷,冷得他几乎全身僵硬。 他于是苦涩的咧了咧嘴,笑了一声。声音很声,却有着莫名的悲伤。 “商娇,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敬重、很敬重我的皇兄。”南安王艰涩地开口,缓缓道。 “当年,为了那道‘立子杀母’的国律,我的母后与柳妃娘娘明争暗斗,甚至不惜将我送予柳妃娘娘,再意图制造意外,陷害柳妃娘娘,以图保全自己与舒氏一族。若不是皇兄与柳妃娘娘的刻意维护,只怕我元濬早就不在了…… 所以,当我成年之后,回首往事,便已发下重誓,今生今世,无论何时,我元濬绝不为那把金銮殿上的龙椅,而与皇兄相争! 所以,我一再忍让,一再的退让。哪怕母后的死,与皇兄有脱不开的关系;哪怕他要我交出军权,将我软禁在睿王府;哪怕他命我之国,将我赶至这苦寒的济州边境…… 这些,我都能忍。 因为,这大魏的江山,是皇兄的。他从小失去亲娘,在母后威势下忍辱负重多年,方才能一展抱负,将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我,我一个觊觎者,一个间接害死他母亲的人……凭什么去和他争? 所以,我十年来,无论皇兄如何处置我,是夺权,是幽禁,是之国……我都随他处置……可是我终是知道的,无论是我,亦或是皇兄,我们之间,都守住了彼此的底线,与对彼此的承诺——我们,是兄弟,是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亲人,那一脉温情,是我们彼此的不愿放弃。 所以,哪怕皇兄去世时,年幼的太子根本无力支持国之重任,朝中出现太后专政之事,令朝中有不少重臣心生不满,甚至暗中前来与我联络,要我重回朝堂主执大局……我也都一一回决了。为的,就是因为太子元宸,他始终是皇兄的长子,是皇兄唯一的儿子,是我元濬的兄长,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点血脉的延续……” 说到这里,南安王的身体开始抖动,似整个人如置沸水,如置冰窖,不可遏制的剧烈抖动。 “可是,现在,”他的声音陡然大增,朝着跪在地上的商娇大吼,“整整六年了,皇兄去世到现在,整整六年了!这六年以来,我元濬受了胡沁华多少迫害,有着多少委屈……我都忍过来了!可商娇,你却在现在跑来告诉我说,元宸不是皇兄的亲生儿子,不是我皇兄的血脉,而是一个野种! ……哈哈,我元濬,我大魏的睿亲王元濬,竟就这样被你、被胡沁华所蒙蔽着,任由一个野种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发号施令了六年,六年!商娇,商娇,你就这样看着我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如此践踏,看着她借一个黄口小儿之手,打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你让我这一生,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笑话,笑话!” 话音落处,南安王翻手一拂,桌上的书便飞了出去,重重地击在商娇的额头上,顿时火辣辣的疼。 可商娇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地承受着南安王的怒气。事实上,打从她今日选择说出这个压在心底十数年的秘密时,就已经预料到,当南安王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将会是如何的勃然大怒。 南安王,他本就是无比尊贵的亲王,看似无情,但与皇上、与太后之间那无法割舍的亲情,却终是他一生逃脱不了的桎梏。 所以,他隐忍,他克制,他逃避…… 所为的,不过是在无情的皇权下,守护自己一息尚存的亲情。 而如今,当他知道,原来早在皇上死后,他就再无一丝血亲,他这六年以来所有的隐忍,只是一场无谓的付出…… 他的心会有多痛,商娇可想而知。 而这些加诸在南安王心里的痛,商娇作为当年送胡沁华入宫的合谋者,也有着无法摆脱的原罪。 她愧悔,她内疚,她心痛…… 却失去替自己辨驳的力气,只能沉沉的伏下头去,低沉地祈求道:“王爷,现在大魏江山根基已被胡沁华搅得翻天覆地,因为那座通天的巨佛,无数大魏百姓被征役,民不聊生。商娇深感无力,唯有请王爷出山,振臂一呼,正宗室,救大魏万民于水火。 商娇……自知犯下死罪,万死难恕,当商娇向王爷坦露此事时,便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但请王爷务要留我到起兵之日,再杀商娇祭旗,以肃三军,洗清商娇以往所犯下的罪孽。” 414、同谋 414、同谋 说完,商娇再拜,郑而重之,“请王爷成全。” 商娇的一席话里,满是绝望,又满是希冀,一时间竟令空旷的客厅寂静无声。 南安王隐在黑夜的阴影里,看着地上依稀的倩影,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女人,身负这么重大的秘密,苟且偷生偏安一隅多年…… 就连当初陈子岩的死,这十年来艰难而孤独的生活,都没能让她开口说出真相。 可偏偏却在这个时候,她选择对他和盘托出这一切。 明明知道,说出这个秘密,无论是他南安王,亦或胡沁华,都必不会轻饶她这个告密者。 可她却还是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她心里为的,不是她自己。 而是大魏千千万万饱受徭役之苦的百姓与家庭。 这样的商娇,这个女人,有大胸襟,有大胸怀。 她的心里,有着真正的善良的人性。 这叫他何其忍心? 他何其忍心? 想到这里,南安王心里升腾的,难纾的怒气,一瞬间化作乌有。 他退后几步,颓然坐倒在身后的圈椅上。 恼怒、愤懑、抑郁、敬佩、爱怜、嗔痴…… 无数情绪在他心中蔓延,交缠,令他爱恨难舍,几欲疯狂。 沉默。 漫无边际的沉默。 他静静地坐在上首,看着跪倒在地的女人。 沉默。 终于,当天边响起第一声鸡啼的时候,南安王动了动。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面容沉肃而威严地,向着商娇挥了挥手。 “你走吧。” 他直声命令道。 “……什么?” 经过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痛与倦的折磨,商娇早已濒临绝望,脑海里也混混沌沌一片。听到南安王的话,她一时回不过神来,迷惑地微微抬头,想去看南安王的脸色。 但无光的暗夜隐藏了南安王脸上的神情,除了黑暗,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一声威严的低喝再次传来:“本王让你滚,快滚!” 这一回,商娇听懂了,却无比震惊。 南安王,竟又一次放过了她?在知道了这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之后? 要知道,若非她当年为保全自身性命,一时糊涂,答应胡沛华李代桃僵之计,设计将胡沁华送入宫中,又为了保命,一次次对她所做的,颠覆大魏皇室血统与江山的事瞒而不报…… 今日执掌大魏江山的人,说不定就是…… 可即便这样,即便知晓了她所做过的所有的事,所有的罪行…… 他却依然选择放过她? 心下感动莫名,商娇想笑,却有泪流了下来。 她只能再次深深地俯首于地,拜倒在南安王脚下,用前所未有的,坚定地声音,立下重誓。 “王爷饶命之恩,商娇永铭在心……从此后,我商娇,以及我身后商氏旗下所有产业,皆惟尊王爷号令!王爷但凡有令,商娇就算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说罢,商娇不再多言,径直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转身一步一挪地朝着大厅的木门走去。 就在她的手触到门闩,堪堪将门拉开的瞬间…… “五年时间。” 南安王的声音,却在她的背后幽幽传来。 商娇的手一僵,逆着流泻满地的月光,本能地循声回望南安王。 却见他依然隐于暗处,虽看不清神情,一双鹰眸在黑夜中煜煜发亮,全然没有了平素里落拓神伤的晦涩。 “商娇,本王给你五年时间,好好准备。”他沉声道。 是命令,亦是托付。 商娇听懂了,心中一凛。 她一言不发,回身向南安王敛衽一礼。 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她踏出大厅,快步而去。 南安王静默地坐于暗处,看着商娇长袖鼓风,快步离去的背影,独自沉思了许久,许久。 **** 正月初七清晨,自南安王府内传来惊天的消息:被禁足中的南安王爷元濬,在自己的王府内遇刺。 除南安王及其管家刘恕,在以牧流光为首的,一众忠心耿耿追随南安王多年的侍卫的保护下险保平安,其余南安王府内众多的仆从、杂役、戍卫等,尽皆被一伙突如其来的蒙面流寇剿杀殆尽。 此事一出,举世皆惊。南安王深感自己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连续三封上疏急速回京,请求朝廷彻查此事,严惩幕后真凶,当真字字涕泪,句句泣血。 收到上疏的元宸皇帝,对自己唯一的亲叔叔在自己府内遭流寇劫杀之事深感痛惜与意外,一连派下几拨钦差前往济州查证此事。 钦差到得济州后,见南安王一脸惊吓与病容的倒卧在床前,连起身都已困难无比,更兼此事查来查去,只查出流寇身上所携一枚玉牌,竟刻有“刘”字,一时大惊失色。 钦差火速回得天都后,俱实以报,并上呈玉牌,皇帝亲自过目后,勃然大怒,将玉牌掷之于地,斥道:“刘宋欺人太甚!”遂以此为训,意欲增兵边境。 然则此时太后却横加干涉,直陈此事定然有奸人从中作耿,横加生事,增兵边境之事应慎而重之,一意加以否决。 于是,皇帝与太后之间,再次就此事爆发了严重的政见冲突。 一时间,朝中以皇上为主的主战派大臣,与以太后为主的主和派大臣公然对立,每日早朝,总就增兵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朝中不少老臣与南安王之间的书信联系也骤然增多了起来。 此事闹至最后,南安王迫不得已只得出面调停,上疏回京称遇刺一事现已查明,乃王府内有流寇蹿入,意图行刺南安王,并栽赃宋国,并非宋国国君所为,意图按下此事。 可就在风波将平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胶州边境,却有兵士在盘查一队宋国商旅时突然发现了一封书信。信中男女情思一览无遗,道不尽的相思离恨,更盼相见相亲一叙相思之苦,让见悉此信之人无不涕泪纵流。 但令人称奇的,并不是这封信中惊才绝艳的文笔风流,亦不是让人浮想连篇的温香软玉,而是书信开头处的“沁华卿卿”,及落款处所题“慕君若轩”八个字。 谁都知道,当今寡居的胡太后,其闺阁之名,便为“沁华”二字。 415、饥荒 415、饥荒 一个“轩”字,更让人联想到两次入朝谒见太后,被太后引入深宫内帏之中,一夜之后,便令大魏胡太后改变对宋国邦交态度的,宋国年轻貌美的使臣——刘轩。 本来,寡居的太后将他国的使臣引入内帏,并多次改变对宋的邦交态度,这本就是让国人浮想连篇的事。 恰此时又正赶上南安王被人行刺,而所有的一切证据皆指向宋国,皇帝欲增兵边境,却被太后所阻之时…… 这封信的出现,便值得商榷与玩味了。 一时间,几乎大魏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都相信大魏的太后胡沁华与年轻的宋国使臣刘轩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某种关系。 甚至因为这种关系,胡太后不惜屡次置大魏利益于不顾,甚至置大魏唯一的宗亲南安王的安危性命于不顾,一意偏帮宋国。 徭役,加上私通外敌的舆论,让大魏民怨四起,一时间“罢黜太后,皇帝亲政”的请命甚嚣尘上,搅得大魏无论庙堂亦或江湖,都风雨飘摇一片。 而在外界一片风雨飘摇,动荡不安之时,远在南秦州的商娇,却依旧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与世无争的生意。 只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自正月初六拜会南安王回来之后,她便买下了一处很大的宅院,取名“惜慈院”,收养了许多因徭役而家破人亡的百姓的遗孤,不让孩子们再流离失所。 不仅如此,商娇还本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理念,召集了旗号下的几位管事,让大家不仅将孩子们读书识字,更兼传授一些可以使孩子们受用终生的本领于他们。 于是,安思予义不容辞地担任了“惜慈院”的首席教席,教导所有孩子们的读书识字与算术记帐,以及待人接物的礼仪; 王婉柔则成了“惜慈院”的王大家,不仅照顾孩子们的衣食起居,更教导一些女孩子的刺绣、纺织技巧; 叶傲天成了“惜慈院”的护卫与武术教席,照顾孩子们的人身安全,以及教导男孩子们强身健体,保家卫国的本事; 庄百衣自然成为了“惜慈院”的御用大夫与医药教席,但凡孩子们有志医科,则有教无类,教育孩子们济世活人的杏林医术; 更有酒楼的厨子们更是热心,但凡有空,就到“惜慈院”中为孩子们准备可口的饭菜,以及教授喜欢厨艺的孩子们学习膳食技巧。 待“惜慈院”里稍大一些的孩子们长大了一些,有了些生活经验,商娇便将他们分派了出去,在自己旗下的产业当学徒或打工,每月发给一定的饷钱,足以令他们自给自足。 而另一些新来的,亦或年纪小的孩子,则依然留在“惜慈院”中,由大家代为照顾。 …… 短短一年的工夫,有关“义商”商娇的名头,以及她所创的“惜慈院”的美名便不胫而走,不仅朱英镇上的百姓为“惜慈院”的孩子送来无数衣食,就连大魏各地的善长仁翁听闻此事,也都纷纷慷慨解囊,为孩子们蓦集善款无数。 有了这些善款,商娇再将自己旗下产业的钱捐献出来,高价收购因服男人服徭,而生活倍加艰辛的妇女们,耕种一年所得之米粮。无论多寡好坏,尽皆以高出市价一成的价格,小斗购进,再分派至自家酒楼饭肆与“惜慈院”。因为有了商娇大量购买米粮,边境的许多人家家中有了钱,终于熬过了男人服役后的第一个寒冬,生活也逐渐安稳了下来,家家户户平和安宁了许多,边境沿线也并未出现任何乱象。 而得了商娇照拂的百姓们,更是知恩回报。不仅为“惜慈院”贡献米粮衣服无数,更是愿意将自己来年的收成卖给商娇。 于是,短短两年的时间内,商娇便收购了大量的米粮。商娇旗下产业消耗不完,便将剩余粮食全煮熟晾干,封装库存,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寒来暑往间,光阴流逝,很快便到了裕丰八年。 这一年,注定有些不平凡。 因为一开年,大魏便闹起了饥荒。 修建三年的通天大佛,大魏征调了无数民夫服役,再加上官员趁机层层盘剥,造成民间十室九空,许多纷纷逃难,无数良田被荒废,无人耕种的局面。 以前,各地州县尚还有余粮可使,可到得第三年,余粮使用殆尽,大魏便避无可避的,闹起了饥荒。 遍地饿殍,白骨遗野,各地米粮告罄的奏折如雪花般纷纷堆积在了元宸皇帝的案头。 年轻的皇帝看到这些奏折,心如刀割,头如斗大,却没有丝毫办法。 因为,原该年满十四就亲政的他,依旧没有亲政。 国舅如今乃大司马,总领天下兵权。母后强势独断,一人擅权。 国舅与母后互为支持,朝中大臣无不伏首称臣。 而他,虽是皇帝,是天子,却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在朝,他没有自己可信赖托付的大臣。 在野,他没有自己的亲信,便是有一个远在济州的叔父南安王,也需得防范其狼子野心,不敢诏之回朝。 可这局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通天的大佛啊,才刚刚修到脚边台基,大魏便饥荒遍野,民不聊生…… 可母后不收手,不肯收手! 不仅不收手,这两年来,那个妇人岂还有当朝太后的样子吗? 裕丰六年,南安王遇刺时,那封开头题名“沁华卿卿”的信,是元宸皇帝心里的一根刺。 可那时他尚能安慰自己,那封信并不见得就是宋国使臣刘轩写给太后的。毕竟,刘轩仅仅比自己大了六七岁而已,又怎会与太后有所牵连…… 所以,他忍,他姑息。 可至裕丰七年,胡太后便开始肆意妄为起来。 一切,来自一个叫杨白桦的男子。 那个男子,来自郑州,虽未剃度出家,却精通佛理佛学,一路讲经求道,竟令许多得道高僧亦交口称奇,在这崇尚佛学的大魏,名声一时大躁。 然后,杨白桦的风采气度,便经由这些入宫祝祷的僧众的口,传到了胡太后的耳中。 416、勤王 416、勤王 胡太后于是召见了杨白桦,听他讲经释疑,向他虚心求教。 元宸皇帝也曾遥遥看过杨白桦一眼,却见那男子着一身浅蓝的闲散宽袍,面容镌秀,眉目温润而多情,站在巍峨的宫城之下仰望蓝天,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欲乘风而去的仙人之姿。 只他的眉眼,有些像父皇,也有些像他曾经全心仰赖的少傅安思予…… 这多多少少,让元宸皇帝有些感觉心惊。 就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他却无法阻止一般。 果然,没过多久,年轻寡居的胡太后,便将杨白桦引入了内帏。 三日三夜。 想到这里,元宸皇帝便恨不得咬碎自己的一口银牙。 若说刘轩的事,尚可算作捕风捉影,那杨白桦…… 便让这些捕风捉影,穿凿附会的事情,都成为了事实! 再然后,经由杨白桦的引荐,胡太后的内帏中,便时常出入着一些年轻英俊,眉清目秀,兼之温柔多情的小郎君或小沙弥。 久而久之,太后好.淫的风声不胫而走,充斥着整个大魏的每一个州府,每一个角落…… 大魏的皇帝,彻底沦为了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笑料与谈资。 其实太后寡居辅政,加之国君年幼,从而引发皇室香.艳.丑.闻或后宫乱政的事,古往今来,并不算少。秦皇汉武,均不得免。 所以,秦始皇终生不立后,汉武帝临死杀宠妃钩弋夫人,均为幼时深受其害。 但大魏的皇帝元宸,却非秦皇汉武,他不能隐忍,亦无法隐忍。 所以,他决定斩杀杨白桦,以正宫闱法度。 可正当他有此意时,杨白桦却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以游经讲学为名,逃离了天都,并一路南逃至宋国境内。 可就是这杨白桦,侥幸保全性命之后,竟向胡太后寄来书信道明原由,口口声声皇帝欲之而后快,他迫不得已才远离太后,却思念无寄,只能遥托锦书,以祭相思。 胡太后得知此事内情,于内帏恸哭不止,遂作词一首,以怀相思。词云: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飞,原衔杨花入窠里。(原著:北魏宣武灵太后胡充华,本名胡仙真《杨白花歌》) 这首词情真意切,情意绵绵。一经面世,便由宫廷内闱传入民间,广为传唱,成为当时流传甚广的歌曲曲目。 可年轻的元宸皇帝初听这首歌曲之时,气得差点一个倒仰,吐血三升,晕死过去。 太后,当今皇帝的母亲,母仪天下,本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可她却不仅擅权独断,还公然作曲怀念情郎,甚至在民间广为传唱! 这让皇帝的脸面往哪里搁? 于是,皇帝恨太后淫.荡.无.耻,秽.乱.宫帏,视自己如傀儡,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而太后则仇视皇帝不尊自己号令,公然意欲杀害自己情郎,不将自己这个太后放在眼底。 于是,母子二人关系进一步恶化,已至无法化解的地步。 所以,当大魏各地饥荒告急的文书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堆积在皇帝案牍的时候,皇帝为难了。 按理,他已年满十五,早已到了该亲政的时候了。 可论朝政实权,却依然被胡太后一手把持,若无太后亲自审阅,朱笔御批,就算他加盖了玺印,也只是一纸空文,无法奏效实施。 可经历了杨白桦事件后,太后早已推说身体不适,已许久不朝,只在后宫中与自己的小郎君与小沙弥们饮酒寻欢。 既不视事,亦不放权…… 太后的做法,将皇帝陷入了独木难支,无比尴尬的局面中。 可是,他们母子二人间的斗法可以无限延长,大魏百姓的饥荒却刻不容缓! 每天都有人饿死路旁,每天都有人在痛哭哀泣…… 看着这些奏折,皇帝心里又急又怒又无法应对。 怎么办,怎么办? 与母后决裂吗? 可朝政军事大权在国舅手中,母后一声令下,只怕最先被罢黜的,反倒是他。 与母后修好,以图后进吗? 可面对如此骄奢.淫.逸的女人,他连与她说句话都觉厌恶,又怎么甘心依旧做她的傀儡,受她摆布? 隐忍,隐忍…… 犹记得,少傅安思予在时,曾于私底下无数次跟他说起,要他无论何时,皆要懂得隐忍。 当时他年纪尚幼,受尽万千宠爱,自以为天下唯自己独尊,又谈何隐忍? 可现在想来,少傅的话,未尝不是真知灼见。 但毕竟为时已晚。 年少气盛的他,终究没能学会隐忍。 ——既然不能隐忍,那便决裂吧! 反正那个女人,终归是自己的生母。虎毒尚不食子,况且正因有他在,她才能以太后之尊临朝辅政。 不过就是他罢黜她,或是她罢黜他罢了。 难道她还能杀了他去?亦或,他还能杀了她么? ……可是,军权,军权。 军权毕竟还在国舅手里。 没有军权,他就算掌控得了宫内的局面,那宫外的局面呢? 元宸皇帝再一次头大如斗。 他以手支额,陷入无比艰难又无限循回的难题里。 一切,似乎看不到出路。 就在皇帝一筹莫展之时,身边最为亲近的内侍总管陈长风默默地上得前来,替他整理案牍上的奏折,眼见着皇帝无限苦恼的神情,不觉幽幽一叹。 “皇上,老奴知道您心里的苦处,也知道您的为难。可您也不要忘记,您并非一人孤军奋战啊!”陈长风眼里透着悲悯,怜惜地看着皇帝,意味深长的劝。 皇帝闻言,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看这个自幼时起,就一直随在自己身边的长侍,无奈而落拓的嗤笑一声,“阿大,你不懂……” 话未竞,又是长叹一声。 陈长风拱手跪立,似想聆听皇帝的心事,等了半晌,却见皇帝兀自苦恼着,却依旧不发一言。 陈长风于是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老奴知道您心里在担忧什么。这各地的饥荒,如今已那么厉害,可太后却依旧该享乐的享乐,该修造通天大佛就修造通天大佛,全然不把大魏百姓的生死放在眼里…… 皇上早已过了亲政年纪一年有余,太后如今却不愿归政于皇上,国舅又把持着军政之权……皇上,您的辛苦艰难,老奴都知道。 可皇上,您并不是一个人啊!难道您忘记了吗,那南秦州外,尚有您的一位知己故人啊!只要您振臂一呼,请他秘密带军入京勤王……老奴相信,他一定会来帮您的啊!”说到后来,陈长风的声音越来越小。 417、新秀 417、新秀 但陈长风的话,却让皇帝心中一震,惊身坐起。 “阿大,你,你是说……”他眼睛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长风朝皇帝肯定地点了点头,眼神交会处,彼此心照不宣。 皇帝瘫坐在榻上,面无表情。 心里,却因为陈长风的话,掀起了惊涛骇浪。 尔朱禹,他亲封的骠骑将军,南秦州的统领。 他与他相见,一见如故,再见相亲。 他手中有常规军队三万,却在他的带领下,无不装甲精良,士气勃发。再加上这几年来皇帝在边境增兵问题上所做的努力,尔朱禹所能指挥的军队,已逾七八万不止。 较之天都饱食终日,斗鸡走狗的常规守备的五万禁卫,只要事起机密,操控得当,尔朱禹的勤王之师迅速控制住天都局面,并非不可行之事。 勤王,勤王…… 这是元宸皇帝梦寐以求的事,也是他早已渴望多时,却终未能如愿的事。 可如今,经陈长风三言两语的点拨,却如同在皇帝的心里燃起了星星之火,倾刻间便已燎原。 若勤王事成…… 若勤王事成! 皇帝突然觉得,自己犹如黑夜中行走于山洞之人,看到了点点星光——希望的星光!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连呼吸都带着兴奋的喘息。 兀作镇定地朝陈长风挥了挥手,令他退下,皇帝一人对着灯火通明的满室烛火,枯坐了一夜。 临近天亮之前,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取来朱笔,写下了一封密信。 …… 噩耗突如其来的那一日,震惊了整个大魏,也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当是时,商娇正站在朱英镇的街口,迎接刚刚从蜀地巡视完茶园回来的叶傲天与诺儿。 两年时光,诺儿已年届十四,过了古人口中的志学之年,身量也长得高出了商娇一个头,就连嗓音也开始变得低沉温润。 安思予悉心的教育与栽培也有了成效,诺儿腹有诗书气自华,再加上极肖陈子岩那英俊的眉眼,有条不紊沉稳的性格与周全的礼仪,更令他成为了镇上刚刚长成,春心荡漾的闺阁少女们的梦中情郎。 不仅商娇,就连她旗下的许多人都曾看到,诺儿若有时一人上街,便总有满面绯红的年轻少女手执桃枝或水果,向他掷去,然后嘻笑着害羞的跑开。 这让年轻的诺儿很无语,很无奈。 却让商娇心里无比骄傲与喜悦。 有的时候,就连商娇看着长大了的诺儿,也不觉有些恍惚。仿佛就像回到了当年,在天都的陈氏商行那间小小的处事间,又仿佛是在柔然青青的草原之上…… 她一抬头,便总能看到陈子岩温柔如水的笑脸,听他执着她的手,轻轻唤她一声“娇娇”…… 看着诺儿,她总会有一种感觉。 她觉得,她的陈子岩又回来了。回到她的生命里。 所以,她对诺儿越来越珍视,越来越爱之逾命。 因为,正因为有了诺儿的存在,她生命里曾经失去的,曾经遗憾的,终于才能得以完满。 而诺儿也终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不仅成为了一个知书达理的谦谦少年,更许是天性使然,这个小小的少年郎,竟对经商之事有着无比深厚的兴趣。 诺儿十岁时,便经常缠着她与安思予,要他们给他讲经商的道理与故事。待到如今四年过去,他不仅文采斐然,算账精明,应对有据,更竟于茶业一道上,有着自己独特的见地与浓厚的兴趣,这可把叶傲天这个曾跟随过陈子岩的老臣给乐坏了,二人天天聚在一起,谈论着有关茶叶茶道的发展与愿景。 商娇见此情状,也知诺儿终于长大,若他真肖其父,必然会在茶业一行有所建树。况且当初的明月茶行,本就是陈氏商行的旧部所创,由诺儿重新继承也是早晚之事。 商娇如此考虑着,遂将安思予、叶傲天聚于一处,三人商议之后决定,趁着春日蜀地春茶采摘上市的季节,让叶傲天带着诺儿去蜀地的茶园看看,好好学习一下茶叶的经营之道,也为今后接掌茶行做准备。 于是乎,待到春来之时,诺儿便与叶傲天前往了蜀地,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经商游历之旅。 诺儿走后,叶傲天每隔数日,总会寄回书信给商娇,从叶傲天字里行间满篇的溢美之词中,商娇也知道了不少关于诺儿在蜀地的近况。 诺儿初入蜀地,遇到山贼劫道,却处变不惊,指挥叶傲天与一众镖师将山贼拿下后,他见山贼衣着破烂,反倒将车上所携钱财悉数送予山贼,令一众山贼感恩戴德,反倒自荐为向导,一路平安地将他们送往茶园,甚至还由此发现了一条运茶的捷径,比以前省下三分之一的脚程; 诺儿与茶园当地的头人初次会晤,面对头人敬酒的酒山,诺儿淡然自若,一路海饮上前,待站在头人面前时,尚能谈笑风声,引吭高歌,对答如流,令头人钦佩之余,更令无数蜀地的少女为之倾心; 诺儿在茶园与李铁汉等茶农一起采茶,炒茶,夜宿在茶农家,还帮着茶农生火做饭,砍柴喂猪……临行前,他是更承诺茶农,无论大魏时局如何,但凡商家茶行在一日,便永不亏待盘剥茶农,令无数茶农感恩落泪,直恨不得将自家最好的茶与山珍都送予他,更答应誓死守护商家茶园…… 于是,这一路下来,诺儿除了收获了见识,增长了见闻,更懂了蜀地民风民情,百姓疾苦。 更重要的是,他们快速地运回了一批上好的春茶。 这几年间,大魏因为征役修建通天巨佛之事,导致民生凋蔽,大魏的茶叶也因此受到重创,数年间无甚好茶出产。 但胡太后执政以来,大魏上层阶级却出现在骄奢斗富之风,香茶美酒,每日均是这些达官显贵或富足人家必备之物。 再加上大魏崇佛,佛与茶又渊源颇深,所以寺庙中的急速增长的僧众对于茶的需求量也在急速的扩张之中。 茶,尤其是上等的好茶,在如今的大魏,俨然成为万金难求之物。 418、帝逝 418、帝逝 诺儿此次带回的茶产自多雨多雾的蜀地,本就得天独厚,茶质上乘,汤味俱佳,正是富人们争相抢购之物。再加上产自自家茶园,诺儿更是在叶傲天与李铁汉等 人的帮助下,精益求精,优中选优的上品。 最后,因为新辟的运茶捷径,再加上商队连夜行进的速度,均抢在大魏其他茶商尚在与蜀地茶园主书信衔接之时,便已将新茶运至,再加上商娇与安思予的一路打点,在大魏尚无茶可售之时,远在天都的明月茶行的蜀地新茶,一经推出,便已在初夏时节销售一空。 仅茶业一笔,便在上半年,让商娇得银数千万两! 商娇,又一次创造了一个商业神话。 而诺儿初出毛庐,牛刀小试,便战果斐然,这也是商娇意料之外的事情。 当看着天都明月茶行捷报频传,看着安思予账面上的赤字一个个被填平,盈余的数字被一个个翻新…… 商娇都觉得如置梦中。 所以,当小功臣在蜀地游历够了,终于决定姗姗归来之时,商娇心里自然喜不自胜。她不仅在镇上摆了庆功酒,还约齐了所有人,亲自跑到朱英镇镇郊,想要迎接家里的小英雄归来。 众人等了又等,从太阳初升,一直等到烈日当空…… 终于,遥遥望见天际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他们心目中的小英雄陈诺,正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却将长摆系在腰间,与叶傲天同坐在马车车辕上,晃荡着长腿,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白若冠玉的脸庞满是悠哉游哉的悠闲神情,正往商娇的方向驶来。 待到近处,诺儿终于看到了商娇等一行长辈,不由惊叫一声,飞快地蹿下了马车。 “娘!”他甩掉口中的狗尾巴草,欢快地朝着商娇的方向奔跑而来。 “欸!” 商娇尚还来不及反应,絮娘便已开心的咧着嘴,朝着诺儿的方向奔去,一把将一脸诧异的诺儿揽进了怀里,泪水涟涟。 “诺儿……”周絮娘慈爱地打量着自己一手带大的陈诺,心疼得喃喃直道,“你瘦了好多……黑了……肯定在蜀地没有吃好吧?” 然后,絮娘转身,狠狠瞪了商娇一眼,恶声恶气地嗔道:“都怪你,哪有当娘的这么狠的心?狼还知道护崽子呢,你倒一心把我的诺儿往出赶!……哎呦,可心疼死娘了……”边说,她还边捶了捶心口。 商娇无端被骂,一时无语又无奈,抬头扫了扫一脸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的安思予与王婉柔…… 突然间,大家都迸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所有人正围着诺儿你戳一下,我揉一把的打打闹闹,觉得岁月静好莫过如是时…… “嗡——” 突然,远处的山寺中,传来了一声沉重的钟鸣。 紧跟着,又是三声嗡嗡钟响。 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四声。 一瞬间,天地之间,万籁俱静。 商娇心头一惊,直觉地抬头去看安思予。 却与安思予的视线于空中相汇。 彼此,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诧与莫名的不安。 裕丰八年夏,大魏元帝元宸因急症驾崩,年仅十五岁。 消息传来,举世皆哀。 尤其,当皇帝驾崩的消息得到确证时,商娇几乎悲痛的透不过气来。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悯儿,那个由她亲手迎接着,降临到这个世间上的小生命,在人间度过了他看似富贵荣华,实则多灾多难的短短十余载,就这样躺在了大魏宫廷冰冷的龙床之上,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他还那么小,还那么年轻…… 他被那道冰冷的宫墙困囿了一生,就连死后也只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长大,没有来得及亲政,没有来得及娶妻生子…… 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痛定思痛下来,商娇越发觉得这件事,绝非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皇帝年纪尚轻,正是青春年华生机蓬勃的时节,平日里也从未有过宿疾传出过…… 怎么会就这么突然暴毙呢? 商娇觉得,这件事绝不寻常。 而全天下有这种怀疑的人,自然不止商娇一人。 大魏皇宫中,皇帝尚未发丧,便遭到来自朝臣们的一致攻讦。 朝臣们一致要求,请求皇上驾崩当日的当值御医出示诊录,验看皇上死因。 可这一切,却遭到来自大司马胡沛华与胡太后的一致阻挠。 事情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甚至,胡太后因此竟下令逮捕并处斩了几位文武官员。 并且,胡太后很快便拥立了新君。 年方十四的元安。代宗元淳皇帝废妃高氏之子,因母亲一族卷入当年谋害舒太后一案而被灭族,元安则因有着皇族血统而逃过一劫,却生来便被废为了庶民,圈养在冷宫之中,受尽苦楚折腾,连字也不识一个,看到有人前来替他沐浴更衣,就吓得呜呜直哭。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中用的皇子,又是当年与胡太后在后宫之中一较长短的高妃的孩子…… 竟在皇帝死后,被胡沁华立拥立成了新君,史称魏哀帝。 登基之日,这个畏畏缩缩的少年郎,面对群臣的山呼万岁,甚至被吓得哇哇大哭,屎尿拉了一裤子! 大魏的未来,随着这位新君的登基继位,如蒙上了一层迷雾,黑暗而黯沉,再看不到一丝光明。 而当所有人为大魏的前途而焦急担忧时,远在济州的南安王府却来了一个人,解开了皇帝元宸突然暴毙的真相。 陈长风。 皇帝元宸身边的内侍总管。 他向南安王哭诉了皇帝被胡太后鸩杀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皇上年满十四,按理已到亲政之年。可太后一族把持朝政多年,并无归政于皇帝的意思。 皇上不满太后骄奢淫逸的作派,与秽乱宫闱的行径,又因为修建通天大佛与大魏的饥荒之事上与太后争执不下,母子二人不睦已久。遂决意暗中与南秦州守将,骠骑将军尔朱禹取得联络,请他前往天都勤王。 然而书信写好,尚未派人送出,却不知何人告密,让胡太后得到了消息。 胡太后大怒,先发制人,立刻着几个亲信内侍及侍卫将皇帝看押软禁,继而就在当天夜里,便一壶鸩酒,鸩杀了年轻的魏元帝元宸。 419、围城 419、围城 陈长风作为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亦是在宫里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人,自然知道此事利害,遂当初事发之时,他便在亲信的内侍帮助下,躲在宫中每夜运送粪水的粪桶中,这才堪堪混出宫来,一路躲避追杀无数,方才来到济州,找到南安王,托出真相。 得知了真相的南安王气得浑身发抖,跪地长呼先皇,恸哭不止。 随即,南安王亲赴南秦州,面见骠骑将军尔朱禹,并将陈长风的亲手画押的供词俱数交由尔朱禹过目。 尔朱禹先前惊悉皇帝元宸突染急症驾崩,已是大惊大恸。此时再看陈长风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描述,方知皇上驾崩此事更牵连自己,心里又是感慨遗憾,又是惊惧莫名。 他感慨遗憾的是,皇上与他仅仅见过数次,却相敬相知,如同忘年知己。以致皇上在临死之前,都以国事相托,命他回京勤王。这是何等的信任? 可自己一回南秦州便是两年,其间皇上过得如何艰辛,自己竟半点不曾帮上皇上的忙。就连皇上手中那道令他带兵回京勤王的遗诏,他也未能亲自接到。 而他惊惧的是,皇上与太后势同水火,甚至已不能共生,那他尔朱禹一意亲近皇帝,甚至得皇上遗命进京勤王…… 那在胡太后的眼中,他尔朱禹与皇上,只怕早已连成一体,怎么也无法摘得干净了。 胡太后…… 为了自己的权力能不被剥夺,竟然能亲手弑子! 这个女人,心肠之恶毒,可见一斑。 而尔朱禹作为手握重兵的一员大将,既已成为皇上一党之人,便是威胁她权力与地位的人。 她对他,岂还会手下留情? 所以,为了死去的皇帝,也为了自己,得知了真相的尔朱禹心下再不犹疑,即刻拜倒在南安王脚下,宣誓效忠南安王。 得到了尔朱禹的支持,堪堪止住悲伤的南安王立刻下令,将一篇篇讨胡檄文遍发天下,文中细数桩桩件件胡太后及胡氏一族为非作歹的恶事,竟有四十八桩之多。当头一件,便是揭露皇帝元宸死亡的真相,足以抄家灭族,令胡氏一门永不超生!然后,南安王复睿王封号,以昭自己宗室之名,,以“诛妖后,复宗室”为名,在每篇檄文中加盖睿亲王印,高举义旗,下令谋反。 檄文一发,义旗一举,睿王所率的义军,便得到了大魏百上下一致的欢呼与拥护。 原本在太后治下的大魏百姓,早已受够了胡沁华为满足自己的骄奢淫逸,而下令各级官员对百姓实施的层层盘剥。 再加上历时数年未曾停歇的徭役,已令大魏再无男丁可征。于是各级官员为凑够役民,竟强拉几岁孩童或妇女充数,令百姓苦不堪言。 所以,此时睿王“诛妖后,复宗室”的讨胡檄文一出,在民间各地,立刻得到了踊跃的反响。无数役民纷纷起义,杀贪官,杀污吏,杀监工……不辞劳苦,前来 可相较于民间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高涨的投军热情,远在天都的一众前朝老臣虽不敢明确发声以示声援,却纷纷或告病不朝,或挂冠求去…… 整个大魏的朝堂,竟空前一致的,以一种沉默的姿态,来声援睿王的义军。 到最后,还是忍无可忍的大司马胡沛华亲领禁卫亲兵,以朝臣家眷之性命,驱赶着朝中众臣前来上朝议事,这才稍解无人早朝的尴尬局面。 可就在睿王高举义旗,招兵买马,为反攻天都,肃正宗室做着最后的准备之时,一件令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大魏天历元年九月,即魏元帝逝世一月之后,宋国国君刘绎突然领精兵三十万,分东西两路,突袭大魏边境济州与南秦州。 睿王方面正热火朝天的准备义师反攻之事,没有料想到刘绎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动武,趁乱打劫,所以对于刘绎突如其来的突袭毫无半点防备,刚刚募集的士兵尚还未加以整训,一时间被杀得措手不及。 而远在两三百里开外的南秦州,亦有十万宋兵压境,虽不攻城之举,却压制得尔朱禹大军不敢轻举乱动,驰援睿王部队。 一时间,才刚募集的近十五万兵众,还来不及操练,便仓促应战,顾此失彼,阵脚一时大乱。 一时间南秦州告急,济州告急的流言漫天乱飞,两州境内百姓无不惊慌失措,纷纷携家带口,四散逃命。 得到宋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商娇也是大惊。 她料想不到刘绎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对大魏动武,且直指睿王的腰眼,也是惊疑不定,不知所措。 更甚者,坏消息接踵而来。 刘绎亲率的二十万兵马于济州城下与睿王所率部众展开激战,睿王所部被杀得大败,睿王亲上城楼督战,也被流矢重伤胸口,昏迷不醒,吉凶难料,济州被宋兵团团围困了起来。 而更糟糕的是,由于济州粮草准备不及,再加上睿王的重伤昏迷,城中已断粮数日,募集的新兵无领兵之将,竟已擅自杀马为食。 得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商娇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 睿王,那个无论顺境逆境,都陪着她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男子。 他喜欢她,却每次在她不情愿的时候,总是强迫自己放手,没有勉强她屈从自己;他看似骄傲威严,花心多情,实则却只是个别扭的孩子,喜欢以伤害的方式来掩藏自己受伤的自尊,内里却是重情重义的人…… 这么多年,她从青春少艾,到现在徐娘半老,他都在她身边,以自己的方式,关怀庇护着她。 商娇的生意,那些军需的订单…… 若无睿王从中相助,她哪里会经营得如此顺利? 只是,他不说,她亦当作不知而已。 还有,自从在睿王府中,她亲眼看见他谴散所有姬妾,这十数年来,除了她亲塞给他的常喜,他的身边竟连个女人都没有。 个中情由,她不是不知,只是无以为报。 可是,她与他早已成为命运的共同体,看似毫无牵连,但冥冥中,却总有一根线,将她与他密切的联系在一起。 若他兵败被杀,她又焉会有活下去的机会? 或者说,若睿王不在了,天下间又哪里还有她商娇的容身之所? 420、遗落 420、遗落 所以,当得知睿王伤重被困的消息,商娇这一次真的急了。 她深恐一旦宋军攻城,会波及诺儿及与“惜慈院”中的孩子,遂连夜召开管事会议,令安思予带领着叶傲天等管事,以及工人们组成转运小队,连夜将所有人转运到了相对僻静安全的起云山。 而商娇自己,却留了下来。她骗所有人,说商家店铺尚有未尽事宜,所以她身为东家,理应殿后。待大家安全之后,她再上起云山,与大家会合。 果然,这个谎言骗过了所有人。大家都没有疑心,亦或没有时间疑心,便投入到紧张的转运人员的筹备工作中。 所有人,都在收拾行囊,纷纷登上商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调动的马车,整装待发,外出躲避这场突如其来,一触即发的兵灾。 可商娇内心真的打算,却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她要去济州,要去找到睿王。 哪怕是死,她也要与睿王并肩作战,战死于一处。 因为,睿王不仅是她的朋友,亦是她的战友。 她的一生,闯下了无数的祸事。可每每大祸临头,却总是睿王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替她收拾她闯下的烂摊子。 而这一次,无论刘绎的大军为何会突然压境,发动战争…… 睿王有难,她都不能坐视不理! 可是,饶是商娇伪装得有多么淡定,甚至骗过了王婉柔与诺儿,她的打算,却依然让安思予一眼识破。 毕竟,他们相处相知多年,商娇心里的想法,他岂会不知? 所以,安思予默不作声,积极的调动各方势力,将所有人都连夜转运了出去。 然后,在所有人都坐上马车离开的时候,安思予却又不声不响的从马车上跃了下来,快步向商娇走去。 商娇正遥遥看着载着诺儿、王婉柔……以及她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人与朋友的马车,在夜色的掩映下,渐渐驰离她的视线,心中刚刚松了一口气,却突然隐约间看到一个蓝色衣袍的熟悉身影跃离了马车,快速向她奔来,心不由得再次提起,倒抽了一口凉气。 “安大哥?”她惊诧的叫了一声,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不安,旋即又被她强抑了下来,“你……你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了吗?”她佯装淡定地问。 安思予负着手,也是一脸淡定的笑意,冲她点了点头。 “嗯,确实落了点东西。”他沉声答。一双温柔的幽眸像漾满青荇的水,柔柔地看着她。 商娇眨眨眼,直觉地问道:“哦,你落了什么?” 安思予笑着,伸出大手,拍了拍她的头顶:“你啊!” “……”商娇一时语塞。 安思予依旧笑道:“刚刚坐在车里的时候,我仔细想了想。东家你说得对!你是东家,怕铺子里有什么遗漏,所以理应由你殿后,此话确是不错。但你是东家,我也是整个商氏的大掌柜啊!铺子里的所有事,有谁还能比我更清楚?所以,我决定留下来,协助你结清遗漏的事情,咱们再一起离开这里!” “……” 安思予一席话,说得似是而非,半真半假,以子之茅攻子之盾,竟让商娇倏时间找不到可以辩驳的理由来。 安思予说罢,笑了一阵,偏头看去,却见商娇正一脸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不由敛了笑,谓然长叹了一声。 “睿王这盘棋,下得确实高明啊!”他摇了摇头,苦笑着,艰涩地道。 说罢,他抬起头,笑望着商娇的眼睛,认真的,温柔的,无比轻柔地道:“娇娇,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心里真实的想法。裕丰六年,你拜会完睿王回来,便开始创建‘惜慈院’,并借机大肆收购粮食,储备米粮之时,我便知道,你与睿王之间,一定已达成了某种协定。 而这协定,与先行的元宸皇帝有关,与胡沁华有关,也与睿王有关……甚至,与今日皇帝的死,睿王的反,都有关。” “大哥……”闻得安思予如此直白的将那藏于她心底的秘密说出,商娇心里巨震,不由得抬头看向安思予。 安思予浅浅上前一步,停在商娇的面前,执了她的手,温柔地笑看着她,缓步往前而行。 “娇娇,我了解胡沁华的为人,我亦了解睿王。裕丰六年睿王的遇刺,府中之人全死了,偏就睿王及亲信们活了下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睿王是在肃清府里可能会有的胡沁华派来的奸细。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多年的隐忍,他也早就习惯了在那些朝廷派来的奸细的视线里求存,为何偏偏在你向他坦露了皇帝身世时,他要将这些人全部肃清呢?这只能说明,他在保护某个人——他在保护你,是吗?” “……”面对安思予温柔的质询,商娇半晌不语,只轻微地点了点头。 安思予亦轻笑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那时你从济州回来,虽什么也不说,我亦什么都不问,可我知道……你便是在那时,就已经与睿王站在了同一战线上。亦或者,睿王的谋反,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安思予的话,通透而犀利,戮破了商娇一直以来想要掩盖的真相,一时竟让商娇如芒刺在背,全身不安。 “大哥,你既然都知道,为何不……” “为何不阻止你吗?”安思予偏过头来,苦笑叹道,“可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呢?或者,我又凭什么来阻止你呢?胡沁华的事,始作俑者是我。你十数年的悲苦流离,独抚遗孤……你一生的悲剧,都是因我而起。而现在,胡沁华不仅打断了你人生的轨迹,更搅乱了大魏无数百姓的人生轨迹……就算你不出手,她也是在自寻死路而已。只是娇娇……” 安思予的脚步顿了一顿,微微偏头,看了看身侧的商娇一眼,眼底到底流露出几分不赞同的神色。 “你不该伙同睿王,害死悯儿。你难道忘了吗,他是你亲手接生的孩子,是你与我亲自抚育过的孩子……” 421、追随 421、追随 商娇闻言,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哀恸。 她抿抿唇,悲伤的看向安思予,真诚地道:“大哥,请相信我,我没有想过害死悯儿,也不可能同意睿王害死悯儿。我们,我们只以为,悯儿即使再不是胡沁华的亲子,但毕竟有他在,胡沁华才能是太后。 所以,就算他与胡沁华再不睦,胡沁华为保荣华富贵,也必不敢轻易伤他性命。顶多便是将他囚禁起来。届时,正好可以给睿王制造时机,趁机发兵北进…… 所以,当年那封似是而非的刘轩写给胡沁华的信,后来的杨白桦……都是睿王的安排。可我们当时的初衷,只仅仅是想制造他们母子之间的内斗,好给睿王的反击制造时机而已。 可后来这件事的发展,却是我与睿王谁都料想不到的。我们料想不到,悯儿竟然会给尔朱禹去信,命他进京勤王! 这件事,若换作是别人或许还好,可偏偏是尔朱禹这个悯儿的生父……这恰恰踩到了胡沁华的痛脚上,如何不令她拼死反扑? 大哥,这是个意外!我也很心痛,我也很自责,我甚至无法……再面对尔朱将军。我无法向他解释这一切……这是我的罪孽,我的罪孽!” 就到此处,商娇想起年纪轻轻就失去生命的悯儿,心里又是痛惜又是酸楚,不由得落下泪来。 安思予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替商娇擦去腮边的泪水,谓然长叹一声,轻声安慰道:“别哭,娇娇。是大哥不好,大哥不该怀疑你的。” 商娇摇摇头,掩面而泣,“可是大哥,我没有办法。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没有了回头的路,只能随着睿王一路向前……陪着他,逆取,弑杀,图进!除了睿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阻止胡沁华……还有谁,能终结当年我一手犯下的错! 大哥,我常常在想,若那日西芳庵里,我让胡沛华一刀结果了我的性命,这一切的痛苦,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就不会发生?太痛苦了,这一切,太痛苦了……” 商娇的泣诉字字带血,句句含泪,安思予闻之,心中更是巨痛。 他不管不顾地上前,紧紧抱住商娇孱弱的身躯,感觉她在自己的怀里颤抖,抽泣,也不由红了眼眶。 “娇娇,这不怪你,这一切都不怪你。你已经很坚强了,你做得很好。真的。”他轻声地安慰着她,一遍一遍,在她的耳边,说着鼓励的话语。 商娇窝在安思予怀里,纵情的流着泪,心里却是无边的绝望与荒凉。 “大哥,你知道吗,我原以为,当睿王知道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是必死无疑的。可他不仅饶了我,保护了我,更是对我信任有加。 不仅如此,睿王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安排,这桩桩件件,都不曾隐瞒过我……这样以性命相托的朋友,我终其一生,也不会再有了。大哥,我已经失去太多太多,我不想再失去睿王这个朋友……” 安思予闻言,全身一僵。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放开了商娇。 双手,以一种无力的姿势,垂下。 “所以,现在睿王有难,你便要去追随他了吗?”他轻轻问。眨眼前,只觉得眼眶里有雾气在氤氲,在萦绕。 商娇也退开两步,不忍再去看安思予的眼睛与悲伤的神情,将头侧到一旁,汲了汲鼻子。 “是!” 商娇坚定地说,“若是世道平安,或许我与睿王之间,只会是普通朋友,互道珍重,然后各自平安。可现在这样艰难的世道下,他曾信我护我,托我以性命……在他有难之时,我必不能弃他于不顾!” “可你是否有想过,”安思予激动地大喊,“睿王他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他自己?” 商娇亦大声的反驳:“他就算是为了他自己又如何?这何尝不是我的愿望?我想终结这乱世,我想终结胡沁华的统治,我想保得我心爱的朋友、家人的平安……就唯有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相较于商娇的激动,安思予反倒冷静了下来。他面目悲戚,向后趔趄几步,眼睛一眨,便有泪水滚滚而下。 “可是娇娇,现在的情况是,”他一字一顿地道,“宋军牵制了尔朱禹,围困了济州,这摆明了就是胡沁华与刘绎之间所达成的条件,想要将睿王的逆谋困死在萌芽中……你去了,与送死何异?” 商娇深吸了一口气,也落下泪来。 “纵然是死,我也要去。不能不去,不得不去。”她缓缓道,无比坚定地看向安思予。“士为知己者死。大哥若懂我,便不必再劝。” 安思予闻言,嘴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什么也未能说出口。 最终,他只能将眼中的泪生生憋回心里,咧了咧嘴,苦涩地笑了一笑。 “好,那大哥送你去。” 商娇一愕,本能地想要拒绝:“大哥,你不必……” 安思予却不庸她反驳,坚决地道:“此事我坚持,不用再议!” 商娇便生生地住了口,不敢再辩。 安思予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喃喃道:“现在宋军虽然围困了济州,想要进到济州,必然要通过宋军的重重包围,并非易事……可或许,咱们可以另辟蹊径……” “什么?”商娇不解地问。 安思予眼睛一亮,执起她的手,道:“娇娇,你随我来。” …… 商娇就这样被安思予牵着手,一路小跑,终于回到了明心酒楼的执事房内,看着安思予自抽屉里,取出了一本小册与一卷图纸。 安思予秉了烛子,将图纸展开,修长的手指在纸上一一滑下,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住。 然后,他抬头向商娇示意道:“娇娇,你来看。” 商娇闻言行上前去,与安思予头并着头,看向他手指指向的地方。 黄石城! 竟是商娇与庄百衣当年抗击瘟疫,一战扬名的黄石城! “你看,”安思予凝了眉目,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向商娇解释道,“黄石城这里一处临水,三面环山。而绕过这座老庄山——” 安思予的手指指着环绕着黄石城最中心的那座老庄山,再一条直线拉过,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座标。 上面,赫然两个大字:济州! 422、暗河 422、暗河 看着地图上“济州”二字,商娇错愕了许久。 济州,她曾来来回回过多次,地势地貌确也是清楚的。济州城门以南二十里即是与宋交界的边境地区,往北则背倚山势,东西则地势平坦,所以从军事位置来算,并不算易守难攻的兵家要塞。 所以睿王这次起兵,首先便是争取尔朱禹的倒戈,以期遥想呼应驰援。 睿王的战略部署本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大家千算万算,却怎么也不会意料到,这些年来一直与魏交好的刘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兵,攻打大魏。 并且,此次领兵的刘绎他首先派十万大军陈兵南秦州,牵制了尔朱禹,让他顾此则失彼,不敢轻举妄动。其后,他亲率二十万大军,直攻济州,将城中的睿王与其几十万兵将彻底围困。 刘绎,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若此时商娇与安思予所料未错,刘绎此次的突袭,只怕并非偶然为之。 他与胡沁华之间,必定早已达成某些秘密协定。 一旦睿王于济州起兵,刘绎即发兵来犯,围困济州,让睿王不得轻易得事。其后再由胡沁华派朝廷军队对睿王所率部队进行夹击与剿灭。 只如此一来,大魏对宋所付出的代价,必然也是巨大的。或割地,或赔款,或称臣…… 这些代价,商娇都不敢想象。 胡沁华,她这是在卖国!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义愤填膺。 她抿抿唇,强迫自己压下心里的愤懑,眼睛随着安思予的手指,看向他指向的位置,不解地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想我翻过个老庄山,从后面进入济州城吗?” 可这可能吗? 商娇仔细思索起来。 这老庄山在地图上看来,只是潦潦几笔简略的山峰而已,可商娇在黄石城待过,自然知道当地的地形地貌似。 黄石城三面环山,其山一曰卧虎,中曰老庄,三曰西林,三座山势看似相交,却走势各不相同,所谓的三山夹两道,最是复杂的地形。且山中多瘴,毒蛇猛兽飞鸟走虫多不甚数,哪怕当地人也不敢轻易入山。 这也是当日瘟症流行时,为何官兵困守城门,城中的百姓便只能困死在城中,却无人敢冒险入山的原因。 而其中,又以老庄山脉最为复杂险峻。它横亘于黄石城与济州之间,却不同于卧虎、西林二山的草木繁密,反倒寸草不生,壁立千仞,绵延蜿蜒,即便是熟悉地势的当地人,也难以徒手攀援过境。 而商娇在听说济州被困的消息时,不仅决意要冒死入城守护睿王,甚至还欲想方设法,为困在城中的兵将输送些粮食。 不然,即便朝廷大军不至,就宋军这般围困的时日来算,城中的二十多万大军,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安思予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缓缓地摇了摇头,道:“非也。老庄山山势奇险,便是当地人只怕想要越境也绝非易事。但我在想,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说着,安思予沉吟道:“当年抗疫之时,我为了解城中情势,曾向睿王借调过黄市城的县志一览。我记得,县志上记载过一段道曰:‘老庄山壁万尺,其下峡谷深切,丰水之季,船经山脚处,多有回旋翻覆,故警后世儿孙,船游经处尽避之。’” 安思予目光深遂地望着商娇,缓缓念出全文。 商娇仔细聆听着安思予的话,琢磨半晌,终于有了一丝感悟。 “每年的丰水季节是在六至九月,便是夏季。船至老庄山脚处,容易回旋翻覆,那必然就是水下有漩涡……丰水涨潮,才能导致水下的漩涡……” 她细细咀嚼着安思予的话,突然眼前一亮,恍然大悟,不由大叫一声:“是暗河!老庄山脚下有暗河!” 安思予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其实从老庄山的地质形貌来看,其山地处上势,且峡谷深切,最是易生出伏流之势。而且,这条暗河只能在丰水季,当水面涨到一定高度,才会引流入河,形成漩涡,造成往来船只的翻覆!” 说到这里,安思予负了手,望着地图又看了许久,这才自信满满地道:“若我对山势走向的分析所料不错,顺着老庄山的走势,暗河的出口,正在济州。现在已至十一月枯水之季,这条暗河正可通行。咱们正好可借道暗河,出其不意地绕开刘绎的包围,直达济州城内。” 听完安思予的话,商娇心里巨震,继而一阵狂喜。 “安大哥,你好厉害!”一把将安思予抱住,她高兴得直跳脚。 安思予的身体倏然一僵,抿着唇,久久不语。 他只静静地看着商娇,面上又浮出一丝悲伤与绝望的神情。 商娇却没有发现安思予的异样。她正沉浸在发现通往济州的暗河的喜悦中,放开了安思予,她开始在脑海里兴奋的筹备起转运物资至济州的事情来。 想来想去,却总觉得有些疏漏之处。 “对了,大哥,我们去了黄石城,该往哪里去找暗河的入口呢?还有,我们若到了济州,又该在哪里找到出口呢?”商娇将心中的疑虑直言问道。 安思予闻言思索了一下,方道:“若黄石城中真有暗河,我想,世代居住在此的人必定有人是知晓的。所以,我建议咱们亲自去趟黄石城,找几位族老谈一谈,再行定论。 至于出口……这恐怕得需要咱们准备一些*。一旦到得济州境内,若能寻得出口固然最好,若不能,咱们可以用*炸开山体,自寻出路。” 商娇听着安思予说着详细的计划,连连点头,末了急忙道:“那咱们还等什么?我这就备马,咱们连夜赶去黄石城吧!” 说罢,她也不待安思予回答,急冲冲地便向门外冲去。 可直到她跑到门边,却依然不见身后安思予的脚步声。 商娇心里惊奇,不由回头去看:“大哥?” 却见安思予正沉着眉眼,凝望着她的背影。一双斜长温润的眼中,满是迷离与不舍的光芒。 “娇娇……”他缓缓开口,似有点小心翼翼地问,“若这次去济州……我是说,若这一次睿王能够逢凶化劫,你……” 旋即,安思予猛地昂了昂头,却又掩去了所有的失落。他咧唇笑了笑,向商娇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说罢,他从案后绕过身来,几步跨前走到商娇身边,向商娇笑道:“咱们走吧。” 商娇安静地看着安思予拉开门,渐渐远去,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张口唤他:“安大哥……” 只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思予的脚步,因为商娇的呼唤而停了停,却依旧没有回头,渐渐地走远了。 423、借道 423、借道 经过一夜纵马狂奔,商娇与安思予终于在天亮时分,顺利到达了黄石城。 自裕丰五年的瘟疫过后,这是商娇第一次再踏黄石城的地界。但纵然如此,感恩的黄石城的百姓,却依然记得商娇的样子。商娇与安思予牵着马甫一入城,便有人认出了商娇,一声大叫后,商娇便被热情的百姓围在了人群中央。 商娇也被城中百姓的热情所感染,不管认不认识,均一一见完礼后,这才向大家打听起黄、吴、刘、李及陆氏五大家族长老的近况之才知道,因为胡沁华修建通天巨佛之故,官兵征役以来,城中几大家族的人少了近三分之一,且大部分俱是精壮男子,所以城中俱是老弱妇孺,民生凋蔽,百废待兴。 但饶是如此,因为几位族老年长,且在当地都是德高望众的前辈,所以并未在征役之列,几位族老依然安好,但毕竟年纪老迈,再加之受此重创,身体皆不如从前。 听到几位族老平安的消息,商娇心中大定。遂邀了一位陆姓的百姓带路,与安思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陆氏庄园,求见陆长明。 陆氏庄园内,早有人将商娇突然到访的消息早一步通知了陆长明。陆长明得了消息,不觉又惊又喜,忙吩咐左右服侍的长随泡了香茗,又亲自出了陆氏庄园,恭侯商娇。 未几,商娇与安思予便到得陆氏庄园,与陆长明顺利会晤。故人相见,再加上商娇在黄石城抗疫之时,得到了陆长明这个长者的许多帮助,如今再见,心里更是倍觉亲切与高兴,问候寒暄自不待言。 终于,待见完了礼,陆长明将商娇与安思予二人引入内苑客厅,纷纷落座之后,商娇机警地示意陆长明谴退了下人,这才站起身来,走到陆长明的面前,盈盈拜倒,乞求道:“陆老,商娇有事求您来啦!” 陆长明早已料到数年未见的商娇突然到访,又让自己谴退左右,必然有事相求,遂赶紧起身相扶,道:“商东家有恩于黄石城,乃我整个黄石城百姓的恩人,老朽岂敢当您的大礼?商东家有事,但说无妨。若老朽力所能及,必责无旁贷。” 商娇得了陆长明此话,心中大定,遂赶紧起身,将自己的来意一一向陆长明道来。 听完商娇的话,陆长明面色震惊而沉肃,继而显出一丝为难。 他长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商东家,你既已将话说的这么明了,那老朽也不瞒你。确实,你在县志上查到的,关于老庄山下有暗河河道一事,这件事确然不假。可……” 说到此处,陆长明垂了眼皮,再不言语。 商娇得到陆长明亲口证实,老庄山下确有暗河,不由与安思予对看了一眼,心里一阵振奋。 但再看陆长明此时一脸为难的表情,也知他心中必然在她的恩情与黄石城的百姓的安危中纠结,所以一时难下决断。 遂商娇想了一想,又沉缓地向陆长明道:“陆老,我知此事必然令您为难。睿王如今起兵造反,事成则已;若功亏一篑,必定牵连整个黄石城的百姓沦为反贼。” 此话一出,陆长明的面色稍有缓和。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也对商娇的话表示赞同。 商娇继而又道:“可陆老,请您好好想想,睿王为何会起兵造反?胡太后当权以来,仅仅八年时间,将大魏糟践成了什么样子? 想我大魏历来几代国君皆敬佛尊佛,却也励精图治,方有了大魏的平安富足。可到了胡太后这里,却因为她一人喜好,便耗尽公帑,大兴佛寺,致使百姓纷纷出家,在册僧尼竟达数百万之巨; 这且不提,胡太后还征役万民,去修造那通天巨佛,致使民间百姓十户九空,家家夜啼,良田无耕,百业凋蔽。可即便百姓已苦不堪言,各级州府官员为满足她一人骄奢之风,尚仍在向百姓征役,并课以重税,这导致了大魏千里饥荒,路有饿殍…… 还有大行的元帝陛下,本已过了亲政之年,却依然被太后与胡氏一党把持朝政。大魏饥荒,饿死百姓无数。元帝想开库放粮,却苦于没有太后懿旨而不得放粮。皇帝迫不得已,请尔朱将军进京勤王,竟遭来太后这位生母的鸩杀屠戮…… 一位太后,一位母亲,待亲儿尚可如此狠心!试问我大魏的百姓子民,又如何能指望得到她的慈悲怜悯,休养生息,过上安稳的日子?” 果然,在商娇义正严辞的控诉下,陆长明的脸上,浮出一丝动摇的神色。他垂下眼皮,一双老眼中满是戚戚。 商娇的话,何尝不是说中了陆长明的心事? 这数年来,眼见黄石城中精壮男子被陆续征走服役,民生凋蔽,陆长明心里,也早已是忧惧交加,彻夜难寐。 所以,他又点点头,赞同地道:“商东家,你说的这些事,老朽或亲身经历,或有所耳闻,确然不假。你刚刚进城之时,想也看到了,咱们黄石城如今尚在的青壮男子,尚不及十分之一。没了他们,黄石城早已是民生凋零,人心惶惶。所以这些事,未尝不是老朽的担忧,城中百姓的担忧?” 可接下来,陆长明想了想,却依旧摇头道:“可商东家,老朽也为难哪。这条河道,连接着黄石城与济州边境之地,离宋境仅半日之距。若此河道现世,两国一旦发生战乱,宋军经由此河道而入,一日即可攻下黄石城!而城中的百姓,几乎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 可退一万步说,这条河道,却又是黄石城的所有百姓的保命之道啊!一旦大魏发生动乱或兵祸,秘道开启,城中百姓便可经由河道逃往济州,逃出边境,求得一条活路!” 说到此处,陆长明长叹一声,又道,“所以,自数百年前,几位族长的先祖们发现之始,就曾有过考量。最后经由几位族长的先祖们一致决议,将进入此河道的密道全部以砖石封堵。 数百年间,除了继位族长的几位族老之外,无论是城中同族百姓,亦或是族老的家人,甚至掌管黄石城的官员……均不知晓这条河道的存在。 便是到了裕丰五年的瘟疫,官兵封城,这样事关城中百姓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几位族老都曾秘道是否开启一事有过暗中决策。却因为当日几位族老一怕瘟疫蔓延,二正值河道涨水之期,故我们五人一致决议,宁死困死城中,亦没有启用秘道逃生…… 而此时,东家你来相求,虽你有恩于我们,但睿王毕竟是公然与朝廷对抗啊!正如你刚才所言,睿王若事成,此事尚可揭过不表;可睿王若是兵败呢?那咱们这借道于你的城民,咱们这五大家族……岂还能平安无事?” 424、密道 424、密道 陆长明的一席话,道尽了他的担忧,他的顾虑,商娇仔细听完,心中也确实有所理解。 但此时她已骑虎难下,睿王被困,生死未知;济州数十万军民,粮草告罄,杀马为食…… 此时若她不能说服陆长明,让他打开秘道,放她运粮至济州,以解睿王之困,只怕睿王大军当真要被困死在济州城内! 所以,商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了一想,向陆长明笑了笑,驳道:“陆老,您错了。睿王本就为大魏宗亲、亲王,太后亲子,先皇亲弟,甚至一度也曾是先行的代宗皇帝议诸之选。可无论是代宗朝,亦或元帝朝,甚至被贬为三字诸侯王,之国济州,甚至被胡太后无端斥责、禁足,一度生活艰难……他为一国之安稳,也皆从无谋逆造反之心。 可反观今日,当权的胡太后又在做什么呢?弃万民生死于不顾,骄奢淫逸无度,大兴寺宇,征役万民……最后,甚至为一己私欲,不惜弑子夺权,另立新君!这到底是谁在谋逆,是谁在造反作乱,祸害百姓?睿王顺天应人,起兵造反,名为诛妖后,复宗庙,可难道又不是在解救大魏百姓于水火吗?此其一。 其二,古人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陆老你自然可以因为黄石城一城百姓,理所当然拒绝我今日所请之事。可陆老您可曾细思,睿王尚在,这大魏江山都已被胡太后搅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若睿王起兵事败,身首异处,少了这大魏唯一可以制衡胡太后的人,呵……陆老,黄石城的百姓又能自在快活到几时?” 说到此处,商娇上前一步,逼视着陆长明,义正严辞地道:“更何况,陆老您想过没有,这宋国的军队,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睿王起兵这样重要的时刻,突然就杀入了魏境?而且,单单只围困了睿王?” 商娇的一席话,本已令陆长明心内巨震,而最后一句话,更是令陆长明心里一惊。 “你……你是说……”陆长明陡然睁开老眼,指着商娇,为自己心中的那个假设惊疑不定,连手都止不住地哆嗦。 商娇向陆长明肯定地点了点头,继而忍不住冷笑一声:“陆老,您明白了么?咱们大魏的胡太后,只怕早已向宋国臣服,以换来宋国国君对她的统治的帮助。胡太后,她在卖国! 若睿王死了,咱们大魏的边境……南秦州、黄石城、济州……是姓宋亦或姓魏,宋军会不会占城以后对城中百姓进行屠灭……这些可都是未知之数。” 听完商娇有几分威胁,又有几分见地的分析,陆长明的眼眨了眨,继而垂垂的脸皮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 他骤然起身,负着手,在屋子里一遍遍的打转,思索,考量…… 终于,他快步行至门前,一把拉开房门,向侯在门外的下人疾声吩咐道:“速速去请四家的族老过来,快!” 商娇站在客厅中央,眼见着陆长明的着急的模样,扭头看了一眼安思予,却见自进屋至今,便一直未置一辞的安思予正眼眸含笑,赞扬地冲她点了点头。 她心里的巨石,终于卸了下来。 犹记得,尚未入城之时,她心中还依旧怀着一丝侥幸,以为凭借着自己曾经有恩于黄石城的关系,陆长明定会准她所请。 却幸亏有安思予从旁提点,她才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安思予道:“娇娇,此次入城之后见到陆老,只须直问他城中暗河之事,切莫提你当日抗瘟救人之恩。族老虽感激你救过一城百姓,却更关心城中自己族中百姓的生死存亡,此乃一族之长必有之大义与公正之心。所以,若他知晓老庄山下暗河之事,为报你之恩,他必不会对你有所隐瞒,却不会因你对百姓有救命之恩而答应助你。 况且此次你去,是为救睿王之事前往请他相助。却须知睿王起兵,于几位族老眼中,已与谋逆无异。所以,你只能想尽所有办法,让他们知晓,睿王乃正义之师,是为解救天下苍生而兴兵,并非谋逆之臣。 并且,你务要想尽办法,将黄石城的安危,与睿王的生死绑在一起。因为人只有在利益相关之时,才会想要反击。同理,若睿王的生死,涉及到了自己一族百姓的安危,陆老必然会紧张,也才会答应助你。” ——也正是由于安思予的这一点拨,所以商娇才能拿准陆长明的七寸,堪堪说服了五大家族中,人丁最是兴旺的陆氏一族的族长。 果然,陆长明一倒戈,其余四族族长便不在话下。 待四位族老匆匆赶来,与陆长明关在客厅中一番决议之后,客厅的门再次打开之际,商娇与安思予终于等来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五位族老一致决定,开密道,协助商娇运粮至济州,支援睿王抗击大宋。 事情既有了决议,如何开启密道之事,便成为重中之重。 在几位族老的指点下,商娇才知密道的确切位置,乃是位于老庄山山脚下,一个不大的岩洞之下。 那是数百年前,一个放牛娃不小心一脚踩空,跌入山洞,顺势滑入谷底时发现的。 据传,这条暗河河道宽畅,壁上怪石嶙峋,钟乳林立,河道却很是宽阔平顺,可容数辆马车并排通行。 城中几位族老闻讯,实地考察,发现河道入口较高,每年不到丰水季节,环城的河水水位并不能淹没河道。且河道顺山势而贯穿黄石城与济州之间,往来不消一日工夫,并最终在河水下潜的位置,找到了通往济州的出口。 知晓了这个秘密河道之后,几位族老很是惊喜,继而又很是担忧。他们考量了许久,最终还是一致决定,将两位出入河道的秘密出口皆用砖石封堵起来,并在山脚下植上了几株生命力极强的攀援植物,以阻挡别人发现这个秘密,并从此三缄其口,除了每位继任的族长之外,不曾有外人知晓。 可如今,商娇这个黄石城的恩人,意外的发现了这个秘密,并想借由这个秘密,去帮助大魏唯一能制衡胡太后的睿王…… 这一切,兴许都是天意。 所以,几位族老也就再不瞒她。所有人聚在一起,开始商量如何打开这个秘道。 425、拦路 425、拦路 尘封数百年的秘道虽然即将打开,可当时封堵的山石经过几百年的变迁,早已与老庄山的山势融为了一体,想要骤然开启,只怕也是不易。 而按几位族老的想法,他们虽已决议帮助睿王的义师,却仍有后顾之忧,生怕引火烧身,惹来朝廷关注,累及城中百姓性命,遂想调集本族身体康健的妇女,昼夜开工,秘密开掘。 这一点让商娇颇觉为难。济州被围已有数日,睿王身负重伤,伤势未明,她心里自然忧心如焚。 可商娇也知几位族老已赌上了一城百姓的性命,在帮助她开掘这条生命通道,遂也不敢强求,应下了族老们制定的策略,开始征集百姓入山,秘密开掘。 趁着这个机会,商娇与安思予又秘密潜会了朱英镇,部署运粮之事。 当日,睿王早已有过预测,胡太后征役后,民间百姓耕作能力骤然下降,必然会导致粮食欠收,至多三至五年间,各地州府存粮告罄,大魏必会有饥荒。所以早已暗中来信,嘱咐商娇借着经商与“惜慈院”,暗中储蓄备粮食。 所以这两年来,由商娇经手在各地筹措的粮食,早已有数百万石之巨。早已够睿王大军坚持数月。 只要想法将粮草运入济州,睿王的大军捱过宋国围困的艰难大局,便可化险为夷。 可令商娇想不到的,当她刚从黄石城返回朱英镇的店铺,便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 本该在起云山上的叶傲天、王婉柔与庄百衣几位管事,竟然齐齐回到了朱英镇的明心酒楼内,等待着她的归来。 原来,自从将诺儿与“惜慈院”的孩子们转运上了起云山,他们在山上一连待了两日,亦不见商娇前来与他们会合,再联想到安思予出发前的不辞而别,几人终于发现了异状,赶紧下了山,回到了朱英镇。 可当他们三人回到镇上,才发现商娇与安思予早已不见踪影,原来所有的店铺也早已关张歇业,人去楼空。 几人跟随商娇已久,见此局面,再联想到睿王近日被宋军围困之事,立刻便明白了商娇的打算,不由心中大急。 最后,倒是叶傲天聪明,马上联想到商娇近年来筹措的几百万石粮食,马上飞奔去粮仓察看,发现所有粮食均还未转运,便料得商娇若要解睿王之困,定然不会弃下这批粮草,也必然会再回来设法转运,遂心下大定,安心的坐在酒楼等待商娇归来。 果然,一日工夫,商娇与安思予便匆忙回转,与他们碰了个正着。 于是,叶傲天梗着脖子,说:“东家,我们相识至今,已十五载有余。我放弃一切,甚至抛家弃子,都只为追随你,保你平安。如今战事已起,天下大乱,你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逐我离去,自己独赴险境……你让我如何向死去的陈东家交代,向远在天都的茶行兄弟交代?” 王婉柔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娇娇,虽然你救过我的命,但凭心而论,我才是睿王曾经的女人。而你与我,我们相处已十二载,也早已情同姐妹。可以说,你与睿王,都是我的亲人。你如今要为睿王赴险,为何却要撇下我?莫非你认为,若你与睿王都不在了,我王婉柔还能独活吗?” 庄百衣则依旧神情木讷,但眼神里却充满了自信与坚决地道:“战事多险,刀箭无眼。东家,你既带我出山,我便要行使我一个医者的本份,保你平安健康。更何况,睿王受伤,必然也需要医者疗伤。我陪你一同前往,对睿王的伤情也可多层保障。” 几人这样交替的絮絮叨叨,令商娇头都大了。 最后,她懊恼地揪着头发,大叫道:“都别说了!都去,都去!” 众人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了口。 只是商娇环顾着周遭的几位朋友,心中却满是温暖与感动。 危难关头,生死难料,可她却有着这么多的朋友冒死追随,生死相陪。 这是她商娇,此生最大的幸运! 既然决定同赴国难,商娇的一切计划便不再隐瞒他们。 几人围在一处,秉烛夜议,将所有的事情再周密的计划了一遍。 首先,关于粮草转运的事宜。 这一点,商娇早已有所考虑。现在睿王与尔朱禹已结成同盟,所以商娇便派叶傲天向尔朱禹去信,言明情由,请求尔朱禹发兵,帮忙转运粮草。 叶傲天接令后,立刻运身,漏夜赶往南秦州军营,求见尔朱禹,并向尔朱禹面授机宜。 果然,尔朱禹知道了商娇的打算,立刻发兵三千人,并转运车骑一百部,跟随叶傲天前往朱英镇,协助商娇转运。 有了尔朱禹的保驾护航,运粮的事自然再不用发愁,商娇便将粮草转运的事情托给叶傲天全权处置,自己则带了安思予、王婉柔与庄百衣,又匆匆赶回了黄石城。 此时已过了三日,老庄山上连接暗河的密道入口处,早已被五大族长秘密召集的众人合力挖出很大的缺口。 商娇找到在现场负责指挥的陆长明问清情况,方知现在密道已掘到后方,但尚未至底,预计就算所有人快马加鞭,加快速度,最少也需一两日方能完全疏通。 听到陆长明介绍现场的情况,商娇再看在场的所有人也皆是毫不松懈的日夜抢挖,且因为男丁征役,所以在场的人几乎全是由几位族长发动而来的妇孺,遂哪怕心中再是忧急,也只能强捺下性子,安心的等待密道打通的那一刻。 挖掘,还在继续着。 陆长明、商娇、安思予、王婉柔、庄百衣…… 几乎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老庄山脚下,那处堵住连接着黄石城与济州之间的暗河的密道何时能疏通上,却都忽略了…… 在来来往往,忙得热火朝天的人群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正射向商娇。 闪出淬着毒,欲置其于死地般的光芒与快意。 …… 终于,经过一日一夜的等待,待第二日凌晨,人群里迸出了一阵欢呼。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死寂。 密道内的砖石已被挖空。 可众人眼前出现的,却并不是想象中一条幽深空荡的密道入口,而是一道由石浆浇铸的石门! 426、炸门 426、炸门 密道挖通的消息传来之时,商娇与在密道外,老庄山的山脚下陆长明临时为其搭建的帐蓬里休息。 接连数日的奔波调度,再加上如今心急如焚的等待,已令她体力严重透支。本来她还想强撑着等到密道掘开的消息传来,但安思予早已看出她身体的不适,强行将她带离了密道口,责令她在帐蓬里好生休息一番,待密道一开,她才能有体力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面对安思予突如其来的强势,商娇本想驳斥。但奈何自己体力透支得实在厉害,再加上安思予的话也确实有所道理,所以商娇终还是决定先暂且放下所有的事,乖乖的在王婉柔的陪伴下,于帐蓬里补眠。 正睡得天昏地黑人事不知时,商娇突然感觉身体被人急急地推了一推。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待借着帐蓬里的烛火,看清来人竟是安思予时,立刻便清醒了过来。 “安大哥?”她情知若非紧要事情,安思予必然不会在深更半夜吵醒她,遂赶紧翻身跃起,期待而兴奋地看向他,“你来叫我,是密道通了么?” 安思予闻言,朝商娇默默地点了点头。 “密道是挖到底了。”他沉声道,语气中满是凝重,“……却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 商娇闻言一愕,心里不由一沉。 她直觉反问:“……什么意思?” “密道的入口处,竟被五大家族的先人们,以石浆浇铸了一道石门。”安思予依旧沉声道,“我已去现场看过,坚硬无比,非人力所能挖掘。” 轰! 听了安思予的话,商娇只觉如五雷贯顶,震得她僵在原处,摇摇欲坠。 …… 匆匆忙忙与所有人跑到密道挖掘的现场时,商娇远远的就看到得了消息的陆长明早已到了密道之外。想是他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负着手,在外面急得团团乱转,不知所措。 远远看见商娇一行人赶了过来,陆长明急忙迎上前来,拱手致歉道:“商东家,此事实在对不住。这密道被先人封闭日久,咱们这些后人皆不知里面竟还有道石门浇闭……” 商娇忙摆手示意陆长明不必多言,喘着粗气道:“陆老不必多言,咱们且先入内看看那道石门,再想办法也不迟。” 陆长明一听此话,连连点头称是,赶紧让开几步,领着商娇等人便朝里走。 商娇一路进入密道,但见密道内曾经填满的砖石早已被挖空,露出一个可容两三人并排通行的天然洞口,洞壁上全是强行挖掘时留下的凿印。 入了洞中,一路前行至底,便看见两扇灰白的,由石浆浇铸的石门正赫然耸立在前方,严严实实的挡住了所有人前行的道路。 商娇从陆长明手中拿过火把,走上前去细看一番,但见石门严丝合缝,中线亦浇了石浆,外力根本无法开启。敲之声沉,显然极是厚重。 商娇看毕,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道石门横亘在眼前,莫说就现场参与挖掘的妇孺,就算是大军来了,想要轻易打开,只怕也是不易。”她闭了闭眼,绝望地道。 说罢,她干脆转过身,向陆长明道:“陆老,唯今之计,只怕只能动用*,强行将此门炸开,咱们方才能下到河道去了。” “这……” 陆长明闻言,顿时一脸为难。他低头蹩眉,犹豫不决。 商娇见状,上前一步,急道:“陆老,此事宜早不宜迟!睿王如今身负重伤,情况未明;大军被围,已断粮数日,且宋国已数次发动攻城之势……若我们再不早下决断,只恐变故陡生!届时,一旦城破,睿王战死,宋国大军遵守与胡沁华的和平协议尚还好,万一宋军反悔,趁势挥师北上,则大魏危矣,你我更是危矣!” 说到此处,商娇上前一步,附到陆长明的耳边,沉声道:“况且陆老,您虽与四位族长只是暗中助我,并不想惊动衙门……但咱们声势如此巨大,衙门又岂能一无所知?衙门里的官员现在装聋作哑,无非首鼠两端,既惧朝廷,又惧睿王万一起势,自己首当其冲被杀。所以现在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对此事只作不知。 ——但如果睿王一旦兵败……今日五大家族助我之事,必定会被县令安以谋反的罪名,下令追查。届时,陆老你可觉得,黄石城的百姓们,还能平安无事吗?” 商娇的话令陆长明连连点头,他心里也知商娇说的是实情,但总还存在一丝侥幸心理。 “或许……事情并未如商东家你说的这般严重吧?这县衙的人也未必如此精明……”陆长明犹豫着说。 “陆老,您怎么还不明白?”商娇急了,疾声斥道,“路老,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前去济州解睿王之困,怎么可能单枪匹马前去?稍后不久,尔朱禹派来的三千运粮大军便会全线抵达黄石城,经由暗河,将粮草送至济州睿王麾下。 届时,大军所至之处,若官员稍不服从,只怕片甲不留,寸草不生!所以不管是你,五位族老,黄石城的所有百姓,亦或是黄石城的所有官员……现在唯一的路,就是投靠睿王,迅速炸开这道石门,让运粮大军得以畅通无阻的通行。否则……我只怕就连我,也不能保得百姓们性命安全。” 听完商娇的话,陆长明口眼大张,惊得全身战栗。 他竟全然不曾想到,商娇竟有这等能力,说明尔朱禹调军,前来押送粮草,支援睿王。 届时,数千官兵押运粮草抵达黄石城,这样的动静与阵仗,衙门的官员再是想装聋作哑,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摆在那些官员的面前的,就只能是两条路。 投降睿王,获取一丝生机; 奋力抵抗,被大军所杀。 不过第二种结局,依陆长明对这些官吏的了解,怕是不可能的。 那么,黄石城的百姓,现在所面对的局面,便也只有一条了。 只怕,从他们五位族长答应商娇启开密道之时,黄石城的命运,便只剩下了这么一条。 想到此处,陆长明心里唯一的一丝侥幸终于消弥殆尽。 他颓了肩膀,陡然长叹一声:“那……一切皆听从商东家的安排吧。” 说罢,陆长明长长一揖,将一切处置之权,全交由了商娇手里。 427、 427、遇刺 427、遇刺 事既已定,商娇便当机立断,吩咐庄百衣将出发前早已备好的*拿了出来。 原本为了抢时,商娇在*之时,便令庄百衣配制了两份,以备不时之需。只到得黄石城后,见陆长明率众抢挖密道,所费时日也并不多,商娇亦不愿得罪陆长明,遂才强捺下性子没有用上*。 却不想,等来等去,该得罪的还是得罪了,他们配制的*,最终却还是起了作用。 这个结果,令商娇颇有些啼笑皆非。 庄百衣接到商娇的命令,迅速将早已配制并安放在竹筒内的*拿了过来,并根据测算的距离,一并带来了引燃*的引线。 商娇不敢让其他人涉险,接过引线,正想亲自入内安放*,再布置引线,未想安思予却不敢让商娇一人涉险,执意入内相陪。 商娇本能的想要拒绝,与安思予争执了一番,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他,无奈之下,只得令众人退到安全的距离,与安思予共同进入密道,谨慎地将*放好后,又将引线接引着,二人一前一后,一步一退,小心翼翼地慢慢退出了洞外。 洞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摒息凝神,看着商娇与安思予一引一放,小心的放置引线,缓缓地向大家靠近。 可就在这时,漫山遍野的人群中,一个女人却怨毒的盯着商娇缓缓退后的背影,装作若无其事越过围观的众人,向着商娇靠近…… 近了,近了…… 商娇在前,安思予在后,正一点一点的整理着弯曲的引线,生怕出现任何的纰漏,误伤他人性命。 却俨然没有发觉,人群之中,有人竟满怀恶意地向她靠近。 女人的手,伸进袖中,慢慢摸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 猛然间,女人咬紧牙关,不发一言。手执着尖利的匕首,纤瘦的身影迎着商娇便飞身扑了上去。 安思予正退到安全距离,刚直起身想要去看前方的商娇,却突然眼角瞄到一道黑影朝着商娇的方向扑去。 错身的瞬间,女人手上的匕首映着冰冷的月光,倏地闪过安思予的眼睛。 “娇娇!” 预感到商娇有危险,安思予一声厉喝,脑海里一片空白。 然后,几乎本能的,他朝着前方的商娇扑了过去…… “商娇,你去死!” 女人已冲到了商娇身后,胳膊高举,匕首尖利,狠狠地朝着商娇的背心插了下去。 商娇前一刻尚还在专心致志的整理着弯曲的引线,突然耳畔传来一阵风声,尚还未回神之际,却突然觉得后背被一股大力猛然扑倒在地…… “噗嗤!”一声,很轻微的声音。 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轻轻一抖,却紧紧将她护在怀里。 电光火石间,商娇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能的抬头,想要去看背后突然抱住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娇娇,别动!” 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背后的安思予迸出一声大喝。 手臂曲起,他如一只大鹏一般,牢牢将她圈在自己怀里,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一旁的众人在被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呆的片刻之后,也纷纷回过了神来。 “啊!”随着王婉柔的一声尖叫,站在一旁的庄百衣脸色急变,一个抢身冲上了前去,扑向一击不中,正欲再向安思予怀里的商娇刺下第二刀的女子,与她缠斗起来。 陆长明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气急败坏地朝着众人斥道:“快,快救人呐!” 听到陆长明的话,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赶紧一窝蜂地冲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帮助着庄百衣,一起将那行刺商娇的瘦弱女人压制在了地上。 商娇,这才脱离了危险。 确定商娇已平安无事,安思予慢慢放开了紧拥着着商娇的双手。 “娇娇,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事?她有没有伤到你?” 他急切地问,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的快速打量着商娇的身体,眼里满是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的担忧。 商娇活动活动筋骨,将自己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确定自己在安思予的保护下,并没有受伤,遂摇了摇头,向安思予道:“大哥放心,我还好,没有伤到哪里。” 听到商娇这样回答,安思予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你……你没有受伤,就……太好了!”安思予咧着唇,笑道。 许是刚刚的情况太过危险,现在陡然放松下来,商娇总觉得安思予说话的时候,竟有些微微的喘着粗气。 但她还来不及问,下一秒,安思予却像是脱了力一般,拥着她的手臂一松,双眼一闭,整个人便颓然地向后仰倒下去。 “大哥!” 始料未及的商娇惊叫一声,本能地赶紧伸身,扶住安思雨的向后仰倒的身体。 “大哥,你怎么了?”她焦急地问。 手,却不小心触到他的后背。 一片温热的滑腻。 商娇有些惊诧,坐在地上,一手揽住安思予的肩膀,尽量不让他的身体向后仰倒,一手缓缓地收回…… 借着朦胧的月色与忽明忽暗的火光,她看到自己收回的手掌心中,一片淋漓的鲜血! 血? 商娇眨眨眼,脑中一时无法反应。 哪来的血? 安大哥身上,怎么会有血? 商娇突然想起,当安思宇不顾一切扑向她的那一瞬间,那一声“噗嗤”的声音,像极了刀剑入肉时,特有的声音。 “大哥,大哥……”商娇心里陡然一惊,被自己这个想法给生生吓得全身血液似乎都冰冻住了。 她赶紧伸手,揽住安思予,想要去看他的后背,“你受伤了么?你伤到哪儿了么?” 可手刚伸出,却被安思予虚弱的握在了手心。 “娇娇……”安思予喘息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重,却依旧向商娇无力的咧唇笑着,原本温润的脸庞已是一片惨白,就连唇上的颜色似乎也淡了不少,变成了浅浅的茜色。 “娇娇,对不起……大哥一直说要保护你,要……要亲自送你去到睿……睿王那里……可这一次,大哥……大哥可能要食言了……” 安思予断断续续地说着,剧烈的喘息着,身体似乎因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微微蜷起,发抖。 428、失伴 428、失伴 商娇摇摇头,不敢相信的摇摇头。 心,却因安思予的话而不断揪紧,巨痛,无法呼吸。 “大哥,不会……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有事。”她想笑着安慰安思予,却有泪流下脸庞,烫得她冰冷的脸如火灼般疼痛。 安思予看着她落泪,温润的眸子里也布满了怜惜与浓浓的不舍。 可许是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身体一阵剧痛传来,安思予一个激凌,蓦地爆出一阵剧咳。 “噗……”随着他的剧咳,一股鲜血突然自他口中喷薄而出,溅满了他的前襟。 商娇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安思予口中的鲜血,如泉涌般源源不断自他口中溢出,脑海中一片空白。 恐惧、害怕、漫无边际的荒芜…… 再一次席卷了她的整个人,整颗心。 一如当年,亲眼看见陈子岩死去的时候一般,令她痛不欲生。 “大哥,不会的。你不会有事!你说过的,你亲口承诺过我的,你不会丢下我,不会的……”她轻轻地说,是在说与安思予听,也是在对自己说。 下一刻,商娇转过头,朝着庄丰衣所在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吼,“百衣,百衣,你快来啊,你快来看看安大哥,大哥受伤了……” 正与众人合力压制行刺的女子的庄百衣,听到商娇凄厉得近乎嚎叫的疾呼,这才蓦地回过神来,抬眼一望—— 却见月光下,安思予浑身浴血,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的被商娇强撑着抱住,早没了力气。而抱住他的商娇,和着安思予吐出的血,也早就哭成了泪人与血人。 心知情况不妙,庄百衣立刻放开手,飞快地扑上前去,接过了安思予。 “安掌柜……”庄百衣唤了一声,见安思予背上鲜血漂流,口吐鲜血,气息奄奄,赶紧伸出手来,想察看安思予的伤势。 可手刚伸出,却被安思予轻轻地格开。 他转过头,一脸平静的看向商娇。原本总是温和淡定的眼眸,虽然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有些迷蒙失焦,可他却依然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仿佛,想将她的容颜,深深的镌在心里。 “娇娇……”他轻轻唤她的名字。 手,缓缓地伸出,一点一点,在空中摸索。 商娇懂得他的心意,赶紧伸出手抓住他在半空中摸索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安大哥,安大哥,我在这里,我在……百衣也在,他会救你,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她喃喃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安思予,素手伸出,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轻轻的摩挲着。 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的,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安思予感觉到了商娇的悲伤,贴在她脸上的手微微动,替她轻轻抚去泪珠。 “娇娇,不哭……能为你而死,大哥……大哥没有遗憾……” “不,不,思予,不许你这样说……”商娇激烈的摇着头,泪如雨下。 “大哥今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你幸福,亲手……把你交到你爱的哪个男人手里……”安思予咧了咧唇,失焦的眼神到底还是有几分失落。 “娇娇,答应大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幸福,都要好好的,幸福……的生活下去,好不好?” 商娇悲戚地摇了摇头,“不,不好!”她尖利地道。 手紧紧握住安思予的手,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越来越凉,心也越来越慌,越来越不知所措。 “思予,你答应过的,答应过你会陪在我身边的……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我?你怎么可以,像陈子岩一样,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孤零零的世界,却还指望我能幸福?呵呵……幸福?失去了安思予的商娇,今生还有何幸福可言?” 商娇的话,字里行间,满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安思予听在耳中,微微皱了皱眉头。 “娇娇,”他轻轻唤,感觉身体痛到极处,似乎变得有些轻飘起来,像浮在天上的云朵之上。可到底,他依然有他的放心不下,“……答应大哥好,不好?好不好?好……” 突然间,声音戛然而止。 商娇惊恐地,慌乱的,看着安思予倏然阖上的眼睛。 手一松,那原本紧贴在她的面颊上,替她抚去泪水的温暖手掌便以一种无力的姿势,重重垂落在地。 “思予?”商娇不可置信的轻轻唤,大睁着双眼,看着眼前双目紧闭的安思予,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差点停止。 “思予?”她碰碰他的身体,再碰碰他…… 突然间,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吼。 “思予,你起来!你不能死!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你答应过我的,你永远不会丢我一个人!你不会丢下我和诺儿不管的,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食言?” 商娇突然意识到什么,举动突然变得疯狂起来。 她伸出手,想去拉安思予:“安思予,起来……你给我起来!你不是一直说你会一直陪着我,陪着诺儿么?你怎么可以失信?你起来啊……你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你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躺在地上的安思予的身体也随着剧烈的晃动。 “娇娇,娇娇……”一旁的王婉柔见状,心酸不已,急忙扑将过来,泪流满面地想要将商娇自安思予的身边拉开,“娇娇,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哈哈哈哈哈……” 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女人癫狂的笑声。 商娇与王婉柔抬头望去,却正是那个意图刺杀商娇,却误杀了安思予的女人。 只见她早已被众人制住,匕首弃在一旁的泥地上,整个人被人缚住了手脚,提溜了起来,却依然掩不住她眼里疯狂的仇恨与复仇后的快意。 “哈哈……商娇,你活该!你这个害人精,你害死了我的相公,你害死了我的三哥,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不过也没关系,你的男人替你去死了,你在这世界上活着的唯一意义也就消失了,消失了!哈哈哈哈……上天真是公平啊!” 那女人被人缚住,却犹自仰天长笑着,似乎遇到了人生最为快意的事情一般。 在那女人的笑声中,商娇的眼睛慢慢红了。她直视着女人,犹如一匹失去伴侣的孤狼,危险而凶猛。 429、归零 429、归零 听着这个她原本压根不认识,欲置她于死地的女人的近乎尖利的笑声,商娇突然想起,这女子是谁了。 也知道了她为何会凭空的出现,又为何会莫名其妙行刺毫无防备的自己的原因。 这个女子,便是裕丰五年,黄石城突发瘟疫,商娇入城欲协助庄百衣解困,却被城中百姓无端攻击,最后被牧流光所杀的男子的亲眷。 当初,那女子抱着被牧流光一剑封喉毙命的男子,当街长哭,痛不欲生的景象,商娇这一生都忘不了。 可当时事发突然,其后为控制疫情,解救城里的所有百姓,她与庄百衣日夜为继,奔波劳累,自然便将这件事给抛之脑后。 那个被牧流光所杀的男子,那个被男子独留下的妻子…… 她根本来不及安抚,也没有时间前去看望,安抚。 却想不到,当年的间接害死自己相公的仇恨,那个女人却并没有忘却。 所以此次听闻商娇入城,召集城中族老,企图挖开尘封数百年的密道,经由暗河河道悄然接济济州的消息,这个女人终于寻得机会,怀揣匕首混入帮工的人群中,并瞅准时机,意图向她行刺,取她性命,为自己枉死的男人报仇雪恨! 却因为安思予的保护,商娇侥幸活下了性命。 可思予,她的思予…… 却被这个女人复仇的匕首所伤,倒在了商娇的面前,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结果,令商娇伤心欲狂。 如果有可能,她多么希望死的人是她。 而不是安思予。 那个早已取代了陈子岩,在她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人。 所以,当听到那女人疯狂的,得意的,欢欣的,大仇得报后快意的笑声,商娇的眼睛迅速的充血,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血雾。 她小心翼翼地将安思予的身体放回地上,然后眯缝着眼,双眸血红地直视着那个女人,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那女人走了过去。 快要靠近那个女人身边时,商娇一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女人掉落的匕首。 当她的眼睛,看到匕首上尚未干涸的,属于安思予的血迹的那一刻,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凶狠。 她紧走几步,手握着那把匕首,向着那个女人便冲了过去。 这个女人…… 害死了安思予,害死了对商娇而言,最最重要的人……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她不是要杀了她吗? 好啊,那就一起死! 她杀了她,再自行了断! 反正,这个世界,她商娇……活腻了! 所有她珍惜的,爱重的人,想要永世在一起的人…… 却全都离她而去,剩她一人独活。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时空……没有什么留恋。 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想到这里,商娇朝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在她惊恐的目光下,扬手高举起了手里的匕首—— “商娇!”一直留意着商娇举动的王婉柔见状,一声厉呼,没命地冲上前来,在商娇举刀刺向那女人的那一刻,一把将她拦腰紧紧抱住。 “娇娇,你冷静点,你冷静点……”王婉柔在她身后,死死地拖住她,苦劝着。 “放开我,放开我!”商娇被王婉柔拦住,心里既愤又恨,既怒又急,不由跳脚哭道,“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安思予?为什么死的会是安思予?” 另一边,眼见着商娇血红了眼,俨然走火入魔的陆长明也急忙唤人过去,帮助王婉柔拦下商娇,又迅速地吩咐旁人将那女人押走。 商娇与众人缠斗着,她本就力气较小,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束缚。眼见匕首就要被夺,那女人也被其他人拖走,又急又怒间,干脆朝着那女人,拼尽全力地掷出匕首。 但事与愿违,在离那女人脚边半寸之处,匕首“咣当”一声,掉落在满是灰土的泥地上,立刻被人给拾起,迅速的带走了。 眼见商娇没有了武器,所有拦截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松开了手,只惊恐地看着她。 商娇用尽了全力,却一击不中,心里又悲又痛,众人才一松手,便陡然滑坐在了地上,哀哀地哭。 “思予,思予……你苦苦等了我十五年,为了我数度出生入死,为了我不惜放弃荣华富贵,理想与抱负……如今,你更为了我,甚至连性命也失去了……可我,我给过你什么?我给不了你将来,许不了你承诺……却又贪恋着你的温暖与陪伴,厚颜无耻地将你留在身边,却对你的爱与付出视而不见……如今,甚至连你死了,我都不能为你报仇……思予,思予,我愧对你,我愧对你啊……” 商娇喃喃自语,字字泣血,哭得不能自抑。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红了眼眶。 王婉柔哭得早已哽咽。她蹲下身来,轻轻拍着商娇的肩,红着眼睛安慰着商娇,“娇娇,不要这样……安大哥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他从来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你幸福……娇娇,你这样,会让安大哥走也走得不安心的……” 商娇闻言,悲戚地仰天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没有了,不会再有了……失去了思予,我再也不会有幸福可言了。” 当年陈子岩离世,商娇心里空缺的,永生的遗憾,尚还有安思予用着十二年的时光,小心翼翼守护,温柔细致的抚平。 可如今,却连安思予也离开了她…… 她还能剩下什么? 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安思予安静的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归零。 心,如破了个大洞一般,有风呼呼吹过。 这一次,却再不会愈合。 王婉柔听了商娇的话,愣了一愣,继而错愕地看向商娇。 “娇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一直,爱着安大哥?” 商娇闻言,惨然地笑了一笑。虽不答王婉柔,却泪雨纷飞。 是的。 她爱安思予。她,商娇,爱着安思予。 相知相伴,他们共同经历了十数年的风风雨雨。 安思予的睿智,坚韧,执着,与他静默的守护…… 早已打动了她的心。 可是她却不能说,不能让所有人知道。 她甚至一遍遍的告诫自己,安思予只是她的大哥,是她的亲人。如此而已。 可天知道,她的心也知道…… 她,也同样爱着他。 430、一线 430、一线 不能说的原因,是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失去。 她害怕安思予会有朝一日,重蹈陈子岩的覆辙,从此离她而去,独留她一人在这孤独冰冷的世界。 可到底,她还是失去了。 失去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而这一次,比之上一次目睹陈子岩的死,更让她心痛如绞,撕心裂肺。 因为,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安思予,她爱他。 真傻。 商娇无力地摇摇头。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调转身体,想要回到安思予的身边。 什么胡沁华,什么睿王,什么王权,什么江山…… 这一切,与她商娇何干?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再去陪陪她的思予。 那个明明很聪明睿智,却傻傻地、默默陪了她、爱了她十六年的男子。 那句亏欠了他十几年的“我爱你”,她要亲口对他说。 这是她欠他的。也是她,欠自己的。 就刚刚转过头,商娇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血液再次凝结。 只见月光之下,庄百衣竟不知何时,竟不声不响的解开了安思予上半身的衣服,让安思予侧躺在地,半裸出上半身,在其前胸与后背上,皆插满了细细密密的银针! 十一月的天气,这样湿冷…… 安思予尸骨未寒,庄百衣竟就这样对待他的遗体?! 想到这里,商娇只觉一股邪火冲上头顶,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她跌跌撞撞地,几乎用尽全力的扑了上去,向着庄百衣厉声斥道:“庄百衣,你在做什么,你……” 可话音未落,却被庄百衣挥手制止。 “别吵!”庄百衣冷静地吩咐一声,眼神依然专注地盯着安思予半裸的后背,手执一根细长的银针,飞快地扎在他后背靠近心脏位置的伤口上。 “安掌柜没有死。我刚才替他把过脉了,他虽受伤颇重,伤口位置又靠近心脏,却没有伤及要害。” “额?”听了庄百衣的话,商娇一愕。继而心里升腾起一股狂喜。 她不管不顾地飞扑上前,一把抓住庄百衣的衣角,不可置信地问:“百衣,你说的是真的吗?安大哥当真没有死?可我刚刚……刚刚明明……” 巨悲过后的狂喜,令商娇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连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庄百衣径不理她,依旧专注地替安思予施着针。 过了许久,庄百衣才慢条斯理地回商娇道:“安掌柜刚刚看似断气,实则不然。那是因为他口出溢血过甚,血水淤积于喉,导致了一时闭气而已。我已替他施针护住心脉,并替他止了血。只要喉中的淤血吐出,他便可保一时无虞。” 边说,庄百衣边飞快地将扎在安思予身上的银针飞快的收了,又嘱商娇道:“来,帮我扶掌柜起来。” 商娇本来以为希望早已为绝,哪知突然得上苍垂怜,安思予绝处逢生,自然对庄百衣唯命是从,赶紧与他一起将安思予扶坐起来,又在庄百衣的指导下,将安思予半裸的身体靠向自己,只将背部朝向庄百衣。 庄百衣屏息凝神,活动了活动自己的双手,然后向安思予的颈部狠拍了几下。 “啪啪啪……” 随着拍打的声音,商娇分明感到安思予的身体微微动了一动,继而“哇”的一声,安思予自喉间吐出了一大口污血,溅了商娇一身。 “成了!”庄百衣探了探安思予的鼻息,长松了一口气,向商娇说。 商娇张大嘴,大口大口的呼吸,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那吐出的鲜血,那微弱的鼻息,都在告诉她:安思予没有死。 安思予得救了! 上一秒明明还如置地狱,下一刻却置身天堂。 生死一线,这样的感觉,令商娇不禁有一些飘飘然,恍若梦中。 在商娇还在发愣的瞬间,庄百衣却迅速的替安思予穿好了衣服,这才一脸慎重的道,“安掌柜如今虽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受伤颇重,却是不争的事实。咱们得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尚要仔细地替他疗伤,才能确保他平安无恙。” 商娇一听庄百衣这么说,赶紧连连点头,忙唤来婉柔与其他尚留在山上的百姓帮忙,众人连背带扛,终于将昏迷的安思予接到了陆长明的家中。 一进陆长明家中的小院,庄百衣便阻止了心急如焚的商娇想要跟进屋中的乞求,丢下一句“相信我,我会救他”的话,然后一人进到屋中,开始了通宵达旦的救治。 商娇无奈,只得坐在院中苦等。看着屋中灯火通明,庄百衣时而来去的剪影,心中又是企望,又是焦急,却无论王婉柔如何劝,也不肯回屋休息。 在此期间,陆长明也来找过她。却是为刺杀她的女人求情。 在陆长明断断续续的解释里,商娇终于听出了大概。 原来当年,被牧流光当街杀害的男子姓李,乃黄石城中的一名屠户。因在家中排行老三,人唤李三哥。 而向商娇行刺的女子,则是李三哥的妻子李王氏。二人自幼相识,婚后恩爱多年,曾先后育有二子,却都不幸夭亡。 按说,李三哥完全可以以无后为名,休妻另娶,或再纳妾室,可李三哥却并未如此,反倒对李王氏疼爱尊敬有加,夫妻二人虽产业不丰,倒也过得殷实恩爱。 可恰恰是因为裕丰五年那场该死的瘟疫,李三哥性子耿直,见官兵封城,意欲将大家困死在城中,遂心里不愤,迁怒了商娇,招来了杀身之祸。 从此后,没了孩子,又死了丈夫的李王氏,便成了孤家寡人,家中祖屋也被同族兄弟收回,她流落街头,无依无靠,还是最后李氏一族的族老看她可怜,将她送入同宗的一户李姓富户家中做了个粗使老妈子,这才保得了性命,衣食无忧。 可到底,心里的仇恨,却如种子一般,生根发芽,长成了幽暗的巨树。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复仇,与安思予的重伤。 而陆长明的意思,却是要商娇念在李王氏思夫心切,这才铸成大错的份上,从轻发落,饶她一命,不致让尔朱禹的大军来时,要了李王氏的性命。 商娇静静的听完陆长明的话,心里也明了了他的来意,但此时她转过头,看向安思予所在的小屋,只淡声道:“当日入城之时,情况危急。牧侍卫没有处置错误,我亦没有。如今我平白招来杀身之祸,还连累了安思予……陆老,我如何能饶她?” 陆长明一听,心中一紧,连忙又求道:“可商东家……” 商娇撇过头拒绝再听,只长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一切就等庄百衣出来再作定论吧。若安大哥平安,此事我尚可作罢。可是,若……若安思予有何不测,这件事我商娇也必不会着善罢甘休!” 说罢,商娇再不理陆长明,将自己蜷成一团,只凝视着屋子里摇曳的烛光,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结果。 关于她未来走向的结果。 成佛,亦或成魔。 431、难抉 431、难抉 时过正午,尔朱禹派来的负责转运粮草的大军便已至黄石城下。 就在王婉柔跑来传话,说尔朱禹的运粮大军已到时,屋内的大门,终于在商娇殷切的期盼之下,缓缓打开。 庄百衣从屋内慢慢走了出来,眉眼间俱是掩不住的疲惫。 商娇立刻醒觉,直起身来,飞快地向着庄百衣的方向跑去。 “百衣……”她唤了庄百衣一声,却又堪堪停住,不敢再问。 只是一双大眼,却满是希冀与期望地,殷切地看着他。 庄百衣默了默,向商娇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商娇顿感心头一松,一块沉沉压在心间的巨石,陡然落地,不由掩面,喜极而泣。 一旁的王婉柔得知安思予平安的消息,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了开来,拍着胸口,抱着商娇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安大哥终于平安了,娇娇,你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商娇忙拭着脸上的泪,笑着点点头。又抬头看向庄百衣,朝他真诚的道:“百衣,谢谢你。” 庄百衣深深地看了商娇一眼,摇头道:“我只是做了一个医者的本份而已。” 他想了一想,又沉声嘱道:“不过现在安掌柜伤势虽被我用药物暂时控制住了,但他一来伤势颇重,且离要害实在太近,二来流血过多,所以暂且并未度过危险期。未来一段时日,还得抗过受伤之后的可能引发的感染……直到他醒来,才能算作平安。” 商娇连连点头,“嗯,那这几日我留在这里照顾思予,待他情况恢复再说。” 王婉柔在一旁听得商娇与庄百衣的谈话,脸色不由变了一变:“嗯,娇娇,可是……”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头发眉毛皆无的中年将领大步流星入得内院,满脸气急地吼道:“商娇,你事情可完了?咱们这数年运粮大军何时才能出发?” 乍听那人熟悉的声音,商娇不由愣了一愣,本能的回头去看。 却见来人果然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尔朱同。 这倒是大大出乎了商娇意料之外。 尔朱禹派来押运粮草的指挥官,竟是自己的亲弟,副将尔朱同。由此可见,对这一批粮草,尔朱禹也是极为重视的。 而尔朱同其人虽有情有义,却因相貌的原因,心理总不甚康健。所以如今虽已是军中副将,论行事作派,却比其兄尔朱禹尚凶狠得多。 果然,尔朱同一到黄石城,便迅速令军队戒严,并下达严令,控制了黄石城中大小官吏与一城百姓,以防他们通风报信,延误军情。 顿时,整个黄石城的上空,弥漫着风雨欲来的血腥之气。 而今,三千运粮大军兵临城下,迅速掌控时局,本应兵贵神速,迅速打通密道,由暗河河道潜入济州接援睿王所部,不料尔朱同等了又等,派人催了又催,却终不见商娇的身影,是故他再按捺不住急躁的性子,索性自己找了过来。 商娇看着尔朱同,又望了望安思予所在的房间,一时间不禁左右为难。 一边,是安思予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一边,是大军开拨在即,数百万大军与济州数十万大军皆等着粮草救命。 更何况,睿王也中箭受伤,生死未明…… 她该如何是好? 遂商娇想了想,索性向尔朱同明言道:“尔朱将军,我的大掌柜为救我身受重伤,才刚脱离生命危险。但几百万石粮草不宜拖延,可否请将军带兵先行驰援济州。待我将安思予照料妥当,再赶来济州与大家会合?”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为折衷的办法。 不料,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却令尔朱同闻之,脸色剧变。 “不行!”尔朱同厉声驳道,态度很是蛮横,“现在这是非常时期,这老庄山暗河河道数百年未曾开启,里面地势情形皆不明了。 此事若是外人相请,我大哥必然不会贸然同意调出亲兵卫队随同押运粮草,同赴济州。但正因此事是你商娇相请,大哥愿意信你,才拼死调拨三千兵马,随你放内,驰援济州。可事到如今,我们大军已到,开拔在即,你却借故推脱,这是何道理? “你!”商娇料不得尔朱同会如此回复,甚至不讲一点往日她与他们兄弟之间的半点情意,一时也不由气急,朝着尔朱同怒目以对。 尔朱同见状,心知商娇不愤,也知自己的话确然有些不近人近,遂想了想,缓和了语气。 “商娇,虽说安思予受伤乃是实情,但这非常时期,为防有人借机陷我大军以险地,请恕尔朱同只认军令,不能信任任何人。所以唯今之际,此事只有两个解决方法。一,我大军迅速回撤,不再入河道,驰援济州;二,你速速做好准备,随我们一同前往济州,驰援睿王。” 一番话,不由透露出两个信息。 尔朱禹是因为信任她,才将自己的亲兵卫队交给了她,并下了军令,由尔朱同率兵陪同她前往济州,救援被困的睿王。 在这非常时期,为怕被有心人利用,分化瓦解南秦州尔朱部队实力,若商娇不至,河道情况又不明,尔朱同是绝对不分轻易入河道去往济州的。 尔朱禹这样的处置,商娇心有不愤,却不得不佩服其思虑周全。 毕竟,战局已起,再加上宋国的搅局,尔朱禹为保全自身实力,也实在不敢在这种非常时期,信任任何人。 只如此一来,商娇便势若骑虎,再难全身而退。 哪怕,她只是想留下来,照料安思予几日,亲眼看见他平安无恙。 可安思予…… 她转头再朝那个房间看去…… 心中,却满是惦念与不舍。 时不我予。没有了她,尔朱同不肯发兵前往济州。 如此一来,必然耽误战局。 那远在济州的睿王,还有济州的几十万军兵…… 便都全部在宋国的包围下,成为瓮中之蟞,任人鱼肉。 这样的结果,商娇自然承担不起。 可对着身受重伤的安思予,她同样是牵挂不已,不敢轻易离开。 他的伤这么重,即使是有庄百衣的全力抢救,也并未脱离生命危险。 还有,若一朝不慎,那术后的感染,便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安思予以生命救她,护她…… 她又岂能忍心,在他生死危亡之际,自己连在他身边相陪相伴,陪着他共度难关这样的小事都无法为他做到? 一边是数度于她有朋友之义,救命之恩的睿王; 一边是置富贵荣华于不顾,执意陪伴了她十几年,甚至交托以性命的安思予…… 这样的抉择,令商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艰难。 432、付情 432、付情 正左右为难际,一旁的庄百衣忽然拉了拉商娇的衣袖,郑重地道:“东家,大事为重。这里有我照顾大掌柜周全,你且随尔朱将军去济州吧。” 说到此处,庄百衣想了想,又附到商娇耳畔道:“事急从权。尔朱将军如今控制黄石城百姓的一切出入动向,若你此时却推脱不去,为策安全,只怕不仅你我,连黄石城的百姓也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东家你还是随尔朱将军同去吧。你放心,这里一切有我,大掌柜必能保性命无虞,我向你保证!” 说罢,庄百衣胸有成竹地朝商娇点了点头。 得了庄百衣的保证,商娇犹豫了一下,却终还是在心里做出了抉择。 毕竟,黄石城的老庄山下有暗河河道是她暗中告知尔朱禹的,邀他发派大军运送粮草,驰援济州的人也是她。如今尔朱禹全心信任她,派出自己的亲弟与亲兵卫队前来押运粮草,同往济州,若她此时抽身而退,确实说不过去。 事急从权。庄百衣的话没有错。 况且,有了庄百衣这个当世的神医看顾着安思予,她想她是应该放心的。 遂商娇想了想,抬头企求地看了一眼庄百衣,轻轻地问:“百衣,那能不能容我,再与思予独处一会儿?” 庄白衣闻言不语,默默的负手闪过身去,为商娇让出一条路来。 商娇缓步上前,轻轻推开了安思予的房间。 入眼处,房间里一片凌乱。 用过的棉花、绷带,染着淋漓的鲜血,堆落在房间床上的地下。 而雕着蝙蝠、寿桃的大床之上,则躺着一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男子。 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被中的躯体却不着寸缕,包裹着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绷带,还有血不时的渗出,染红着身下的棉褥。 他不动,不笑,看见她慢慢靠近,也不能再睁开自己温润如漾了一汪春水的眼,满含温柔与压抑的,唤她一声“娇娇”。 此情此景,商娇一见之下,便忍不住的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她默默的走到安思予的床前,看着安思予惨白的脸,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安思雨的脸,泣不成声。 “思予,”她轻轻的唤,喃喃着,自责不已。“思予,对不起,害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害你苦苦待了我那么多年。”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你永远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却责怪我自己,怪自己为什么会让你为我受这么重的伤;怪自己为何要过了十五年,才能看清自己对你的心意……” 说到这里,商娇抹掉眼中的泪中,浅浅一笑,又用尚带着自己泪水与体温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安思予的脸,一遍一遍。 她轻柔的说,“思予,你一定很好奇,我对你的心意是什么,是不是?你也一定很好奇,你苦等我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爱过你,是不是?可是,我现在还要给你卖个关子。在你没有好起来之前,在你还没有恢复健康之前……我都不会告诉你。 思予,对不起。我必须出趟远门。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一定要乖乖的休息,乖乖听庄百衣的话,好好养好身体,恢复健康。待我回来,看到一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思予……到时,我就亲口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好不好?” 说罢,商娇流着泪,轻轻地在安思予的额上印下一个深情的吻。 “思予,别忘了,这是我们的约定。” 她俯在他耳边,轻轻说。 泪水,一滴,两滴……滴落在安思予的脸上,又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像极了他与她共同流出的泪水。 最后一次,商娇留恋地看了安思予一眼,转身,毅然而然地拉开门,离去。 商娇不曾留意,就在她走出房门的那一刹,一直安静的躺在病榻之上的安思予的手指,竟微不可觉地动了一动。 眼角,竟也有泪水,悄然滑落…… 作别了安思予,重新返回院里时,商娇的脸上已满是坚决。 她朝庄百衣俯身,郑而重之的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抬头,朝庄百衣嘱咐道:“百衣,我不在的这些时日,烦请你务必要照顾好思予。我求求你,也谢谢你。” 庄百衣敛衽,亦回敬了商娇一个大礼。 “百衣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庄百衣郑重地向商娇承诺。 言虽短,但惺惺相惜的两人,却已知对方彼此心意。 商娇遂不再多言,转身朝尔朱同道:“尔朱将军,那我们走吧。” …… 老庄山下的密道石门,早已被*炸开了一道缺口,再经由叶傲天带领,尔朱同带来的官兵与城中百姓的通力协作,待商娇与尔朱同赶到时,密道已抢先被掘通出可由一驾运粮的马车所通过的洞口。 于是事不宜迟,尔朱同与商娇先经由密道,下到暗河河道之上察看了一番,但见河道内很是宽敞,此时因是枯水季,河道内并无半点积水,再加上丰水季时,大水对河道的反复冲刷,河道底部很是平整,就连商娇起初预想的一些可怕的夜行生物也没有,果如陆长明所言,可容数辆马车并排通行。 就连尔朱同在观察了一番地势与情形之后,也不由惊叹道:“此真乃一处天然军事秘地也。” 于是大家再不多言,尔朱同与商娇上了密道,运粮的大军做了安排,先潜了一部二十余人的小队下到河底以作策应,再将粮车上的粮食先运送下去,最后再将车驾绑下绳索,小心放下,随行运粮的军士每四人一组,捆缚好粮草好,便即刻出发,沿河道而行,直通济州。 作为随军,商娇与叶傲天、王婉柔则执了*,先期与第一批的运粮官兵一起,在暗无天日的河道中摸索前行,并为后来的军队布好路线。 就这般且行且停,终于在第二日的凌晨,所有南秦州的运粮部队,都已到得了济州的老庄山阴面的山脚之下。 待作为断后的尔朱同也随后如期而至,商娇早找到陆长明标好的济州密道的出口,并在叶傲天的协作下埋好*,只待尔朱同一声令下,点燃了*的引信。 433、突来 433、突来 “轰——” 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中,济州地动山摇,硫磺与硝石的粉尘也密布了整个老庄山暗河河道。 商娇被一片火石粉尘四溅的回响震得晕晕乎乎,自河道两边安全处抬起头来,便看见济州那条密道处,早已被炸开了一道裂口,曾经闭合的山体,如今像一个人豁了口一般,露出洞外暗夜的天色与星光。 商娇见状,不由大喜。她挣脱叶傲天的保护,指着密道外山体的裂口,大声唤着尔朱同。 尔朱同也被*的威力震得头脑发蒙,耳中嗡嗡响成一片。听商娇唤他,他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待看清眼前的一切,顿时惊得面色一变。 “商娇,小心!”他厉呼一声,高大的身体一跃而起,将正站在洞口前的商娇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但听一声弦响,三支羽箭已破风而来,直射向商娇刚刚站立过的地方,堪堪将还没回过神来的商娇吓出一身冷汗。 再抬头看时,却见洞口处却围拢来一批面如菜色,却目光如狼的士兵。他们个个手执刀箭,虽面色凶狠,似乎对着裂开的山洞的洞底,突然冒出的人也颇有惧意,不敢轻易靠上前来。 “里面的,你们是什么人?”商娇听到外面的人在大声地朝内呼喊,却依稀有一丝色厉内荏的意味。 商娇忙拂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尔朱同,一跃而起,却又经刚才那一吓,再不敢轻易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攻击目标之内。 找了个山体掩好自己,她扯开嗓子朝外吼道:“敢问外面的壮士,可是大魏睿王的兵将?” 一句话后,外面便安静了许久。 最终,又有人朝内喊道:“正是。敢问里面的,你们是何许人也?” 商娇忙道:“我乃睿王故交,南秦州朱英镇商户商娇。闻知睿王有难,特来相助。烦请诸位将士将情况禀明睿王麾下侍卫总领牧流光将军,请他前来接应。” 商娇说完这番话后,外面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商娇与尔朱同及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在洞中找了掩体,安静的等待。 未几,果真又听到一阵急促的兵甲摩擦的脚步声朝着他们的方向急驰而来,趴伏在洞边,朝着洞内大声唤道:“商娇,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商娇立刻便听出来人的声音,不由心中一喜,赶紧出了掩体,跑到洞口处,抬头向上面的人露出真容:“牧大哥,是我,是我!” 商娇大叫着,朝着伏在洞边正朝里仔细打量的牧流光挥手,急道:“我听闻睿王被困的消息,特请尔朱将军带了三千将士,押运了粮食经由暗河河道到达济州,以解睿王之困来了。你们快让我们上去!” 这一下,牧流光总算看清了,也听清了来人的身份。 真的是商娇! 牧流光顿时也激动了起来,立刻飞身下到了洞底。 “商娇,真的是你?”甫一落地,牧流光便惊喜交加地朝着商娇的方向紧走几步,兴奋地问。 半个月了,他们被宋国大军所围,已经整整半月了。由于起事仓促,所有的一切都尚在筹备之中,睿王料不到一直与大魏相安无事的宋国会在这节骨眼上,在自己的腰眼上陡然动刀,一时失措,中箭垂危,二十多万新蓦的新军被困济州。 牧流光也不是没有想过突出重围,向外去信。可奈何宋军防范严密,尔朱禹因要镇守南秦州也无睱他顾,其余早已暗中投效的朝中诸将,也在这战局不定的紧要关头持观望之态,不敢发兵驰援解困,以至济州弹尽粮绝,人人自危,几乎到了绝望的边缘。 可偏偏,在这样紧要的关头,谁也不曾想到,商娇竟会找到一条通往济州的暗河河道,并带来了尔朱同与运粮的大军从天而降,以解济州之困! 情势的陡然逆转,让牧流光不觉又看到了希望,如何能不大喜过望,恍置梦中? 却见商娇借着洞内透出的点点星光,向牧流光连连点头,“是我,牧大哥。你还好吗?睿王还好吗?我听闻他为宋兵所伤,伤情颇重,不知如今睿王伤势如何?” 牧流光忙答:“睿王确实在初时听闻宋军围城,一时心急应战,心口被刘绎所射之箭所伤。不过幸而医官抢救及时,日前王爷已恢复神智,略进流食。只……”他叹了口气,又道,“睿王此次伤及肺腑,目前尚无法视事。且医官也说了,若不好生将息调理,恐成旧疾。” 商娇听牧流光越说到后来,语气越沉,知道睿王伤情颇重,不免也有些忧虑。但转念一想,她又笑着安慰牧流光道:“没关系,我此行除了粮草之外,尚带了不少药局的药材过来,待睿王康复了些,我便让我旗下的大夫为他调理调理,务不让他留下病根。” 牧流光闻言,很是欣慰地向商娇点了点头。看商娇是的眼神中,也满是激赏。 然后,他转身朝着尔朱同及一众军士抱拳行礼,彼此交换了一下对时局的意见,便吩咐留守在洞上的兵将们帮忙转运粮草,以及犒劳运粮官军。 一切事毕,牧流光便先带了商娇与王婉柔,前往王府与睿王会合。 身负重伤的睿王正卧床养病休息,初时济州背面的老庄山脚一阵地动山摇般的爆炸声也把他吓了一跳,因恐有宋国奇兵来犯,遂睿王立刻谴了牧流光领兵前往查看,却不想很快便有士卒回复,称竟是商娇炸开山体,潜入了济州,并带来了如今城中正急需的粮草药品与常备之物,一时不免又惊又喜。 睿王看似一脸淡定的继续养伤休息,心里却无不为商娇的到来而雀跃兴奋。一扫数日被围城的各种烦恼,唇角处也隐隐有了丝笑意。 终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商娇一把推开半阖的房门,带着一身疲累与担忧,风尘仆仆的跨进门来…… 睿王这才浅浅地抬了抬眼皮,凝着唇角的笑意,看着眼前宛如从天而降的女子。 那个,他以为自己会被困死济州,今生今世,再无缘得见的女子。 434、值了 434、值了 她依旧长发轻绾,斜插一支金簪,一身简陋的浅蓝素衣外,外面裹挟着一件御寒的白色大氅,却因炸山之故而满是尘土。 可饶是如此,在他的眼中,她却依然美得惊人。 她就这样朝着他飞奔而来,眼底全是因他的伤而浮起的担忧与惊惧,却堪堪在他的床前,又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王……王爷?”她轻轻唤他。就连声音,也细细弱弱,似不敢惊扰他一般。 睿王便再忍不住上扬的唇际,睁开眼,气息不稳地看着商娇。 “商娇?你怎么来了?”他似有些惊奇,微微抬身,想要坐起。 商娇发现了,立刻扑到床边,将睿王扶起,又在他的身后为他贴心地垫了个枕头。 然后,商娇倾身坐在睿王的床边,看着他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而微微蹩起的眉,笑意浅浅地道:“听闻济州被围,王爷身负重伤,商娇担心得夙夜难寐。幸而安思予从黄石城的县志中的某段记载里,查找到黄石城连通济州的老庄山下有一条暗河河道,我这才得以避开宋军的包围,顺利入城与王爷会合。” “安思予?”睿王不由皱了皱眉,“他发现的?” 商娇点点头,嗯了一声,看睿王神色,似乎并不信任于他,不由笑着安慰睿王道:“王爷放心,密道虽是思予发现的,但他绝对不会出卖我们,将此等军机要事泄露出去。事实上,此事安思予早已布好后着。我们一旦经由河道通达济州,这条河道的上游就会炸口,今后无论丰水或枯水季,河水都会倒灌而入,再无人可经由这条河道,暗中潜入济州境内。” 商娇这么一解释,睿王心里的担忧这才稍解,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看来,安大学士做事倒确实高明,滴水不漏呵。”睿王浅笑,一双鹰眸意外深长地直视着商娇,“不过安思予计谋再是高明,也还是有人可以拿捏住他。” 在睿王这般似刺探,似看穿的眼神下,商娇莫名的脸红了一红。 她赶紧转移话题,关切地问睿王道:“对了,王爷,你的伤势可好些了?此次我来,还转运了不少药品,一并由押运粮草的尔朱将军的亲兵押送了过来,可缓城中粮草与药品供应之急。王爷大可安心养伤了。” 睿王闻言,淡淡的点了点头,可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黯,道:“安心养伤,谈何容易?商娇,你现在只现在尚不知我军已陷入何等惨况之下而已。 此次本王虽说侥幸不死,但是这济州城被宋军围困日久,粮草已绝,城中早已人心惶惶。日前本王接到线报,说朝廷派来平叛的大军正在赶来济州的路上……看来这一次,胡沁华是铁了心的要与宋军合谋,前后夹击,围剿我讨逆之师。济州……只怕危在旦夕。” 话到此处,睿王伸手,指了指门外,咧唇自嘲道:“为了本王这么一个将死之人,你一改往日忍气吞声,一意保全自身的初衷,追随本王而来,甚至不惜找到暗河,率众而来……可如此一来,反倒置自己于死地。商娇,这一趟,你实不该来。”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睿王的眼神里,已全是懊悔与不舍。 懊悔当日起兵,拖了她下水,让她参与了自己密谋讨逆的全过程。 不舍她年纪轻轻,已历过无数劫难,而今却还要为自己一个将死之人,犯下谋逆之罪。 若他死了,商娇只怕也难逃满门抄斩的既定结局。 不,为防胡沁华与宋国刘绎的兵将知道黄石城的暗河河道,她早已在自己入城之时,就已断了自己的生机! 果然,睿王才被自己这个想法所震惊,就见商娇向他盈盈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王爷这是说哪里话?商娇与王爷相识于微时,如今已有十五载有余。王爷对商娇有活命之恩,相救之情,商娇岂能不报?更何况,胡太后的事,早就于我有脱不开的关系,这才害得王爷明珠蒙尘,苟且于济州,受尽打压排挤……此事若细算下来,商娇才是亏欠王爷最多的人。 而如今,王爷为大魏苍生而起兵讨伐胡太后,本就是上承天意,下顺民情之事,商娇能凭自己一己之力,襄助于王爷,本就不胜欣喜。至于生死……” 商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留恋与遗憾,却又立刻淡淡地抹将开去,“商娇既然来了,自然就做好了与王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准备,也再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王爷生,则商娇生;王爷死,则商娇也绝不独活于世!” 商娇的话,温温和和,伴着脸上温柔的笑意,如春风化雨,奇迹般的令睿王一直焦灼的心里如沐甘霖,却又为她话里的坚定与执着所震惊与感动。 商娇…… 这个他爱了十数年的女子,又令他饱受了十数年相见相思不相亲的痛苦,并为她备受争议的苦楚的女子…… 却在他一无所有,只能坐困愁城,待弹尽粮绝之日,引咎赴死的时刻,却以身赴难,赶来他的身边,愿意陪着他一同赴死! 值了。 睿王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为她所做的一切,所牺牲的一切…… 还有那一生的爱慕,一生的求而不得,一生的苦楚,以及……那些午夜梦回之时,也曾让他无数懊悔难眠的一切…… 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在这一刻,他终于放下所有骄傲,所有心防,一心一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他爱了一生的女子。 手缓缓伸出,他再无法遏制对她满心的爱意与怜惜,轻轻的抚摸着商家的脸。 而这一次,商娇只看着他,盈盈浅笑,却没有躲开他的手。 “人们常说,士为知己者死。商娇,你知道吗,得你这句话,就算老天要我元濬明日便死,我也觉得值了。”睿王轻声道。 鹰眸中,已是满溢的温柔与超脱。 商娇亦笑。笑容中,更多了一丝与睿王的默契。 素手伸手,她轻轻的将瑞王的手按住。 “商娇何曾不是如此?平生得遇王爷,得王爷怜惜,引为知己,更将生死大计相托,商娇何曾不是三生有幸?” 商娇动情地道。 她低垂眼眸,想了一想,继而又道:“可是王爷,凡事未到尽处,总不知结局为何。我此次既然来了,还带来了尔朱将军派来的三千兵马,以及数百万石的粮草,总能解济州一时之困。咱们便振作起来,尽人事,听天命,再与宋军一较高下,试着在朝廷派来的平叛大军未至之时,先率先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如何?” 睿王闻言,又见商娇眼神坚定,似早胸怀大计,不由眼前一亮。 “莫非,你已有退敌良策?” 435、良策 435、良策 “莫非,你已有退敌良策?” 睿王兴奋地直起身来,倾身相询,却不料扯到胸口的箭伤,顿时心口一痛,倏时又跌坐回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商娇见状,赶紧扶睿王躺下,又是问询又是按揉,好一阵后,待睿王终于恢复过来,商娇这才咬了咬唇,问睿王道:“王爷,你可信我?” 睿王听商娇这么说,方才平复过来剑眉顿时又深深蹩起。 都到了此时此刻,他与她早已交托性命,他还有什么不可信她的? 可而今他们所讨论的,却是退敌的军国大事。 商娇此时问他信不信她,等于是在直言向他讨要军队的指挥大权。 可是…… 将数十万大军的指挥大权,数十万人的性命,交托于一个女人之手? 更何况,这个女人,从不懂调兵打仗,也不知战场刀剑无眼,凶险万分。 睿王如何敢轻易将这等大事相托付? 所以,睿王犹豫了。 他鹰眸半眯,目光如炬,由下而上打量着商娇那张映着烛光,美得带着几分妖艳的脸庞。 内心,也在剧烈的天人交战。 “是何良策?不若你先说出来,我们先议上一议。”最后,睿王妥协,说出了较为折衷的办法。 岂不知商娇竟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答他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王爷若信我,只须请来几位领兵将军,我自会将法子告诉大家。若大家按我的计谋行事,我敢保证,待得西南风起之时,咱们必会旗开得胜!” “西南风起,旗开得胜?”睿王紧蹩眉头,细细咀嚼着商娇话里的意思。 但最终,他终于还是选择相信她。 如何能不信? 相识十五载有余,当年年轻尚幼,一无所有的她,便在他的面前扬言,总有一天,他与她会成为朋友,彼此成为彼此的助力。 这对当时尚处于人生巅峰,手掌权鼎的他而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可短短十五载,她便兑现了当年的誓言,不仅建立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女人的商业帝国,平瘟疫,开慈堂,还当真在他危难之时,倾力相助。 商娇,早已得到了他全部的信任,甚至仰慕。 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一样,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令他信服! 或许,她并没有所有人想像中那样精明、强悍,反倒是温吞而善良的小女子,可恰恰是这种无争无为的温吞善良,反倒能将所有精明强悍的人都感受到她的善意,将所有人收归到她的旗下,唯她所用。 这不得不说,就是一种天生的领导能力,亦或魅力。 就像睿王自己,不也是为她这种天生的亲善的能力所吸引,纵然过了十五余载,青丝已染就白发,依旧不能放弃对她的思之难忘么? 想当年刘邦,仅一市井波皮而已,却能将萧何、张良与韩信这三位“汉初三杰”收归门下,并最终大败项羽,一统江山,终结秦末乱世,登基称帝,所倚仗的,不也是刘邦超凡卓著的领导之才吗? 所以这一次,面对商娇所请,纵然睿王曾有一线犹豫,却最终选择了相信。 相信商娇,也是相信他自己。 反正时局已是如此,再差亦不过人头落地耳。 倒不如信她一回,或许真能拼出一条血路,让宋兵退引,暂解济州被困之危局。 心下既已定了主意,睿王便再不犹疑。 他朝商娇点了点头,又伸手指了指门外,粗喘着气道:“去,唤牧流光来。就说传本王王令,一刻钟内,令所有领兵将领到本王房中集合。” …… 这几日,原本围困在济州城下的宋国将士们,发现了一件奇事。 自前几日济州城中,发出了阵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后,原本被他们所围困住的济州城中的大魏逆贼,睿王所部的兵士们,便一改往日龟缩不出之态,反倒频频惹事生非,挑衅起大宋的军队来。 更重要的是,每临饭点,城中甚至会飘来阵阵饭菜诱人的香味。那些曾被饿得青皮寡瘦,气息奄奄的流民所组成的叛军,现在竟然一副酒足饭饱,浑身带劲的样子,不仅一扫往日颓气,走路带风,甚至还在城墙之上,架设起了高高的抛石机,并一次次地向围困在济州城下的宋军扔些石块等物,并乐此不疲。 消息传回中军大营,原本安坐中军,按兵不发,坐等睿王或出城投降,或被朝廷与宋国的部队夹击得如丧家之犬,自己则坐收渔利的宋国国君刘绎,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心中疑云暗起,遂暗中派人谴入大魏边境,一番探寻之后,探子竟回报刘绎,数日前的爆破声,乃朱英镇的一名姓商的女商人,竟自黄石城寻到一条密道,直通入与济州相连的老庄山的山底的河道,并将密道炸开后,自密道而出,并一并为济州的睿王叛军带去了大量的粮草与药品及日常物资。 然则,自那名女商人入得济州之后,便令人炸开了老庄山暗河河道曾经的位置,引得河水倒灌,河道涨水,河道再不可用。 消息传来,刘绎倏时间便坐不住了。 朱英镇上的姓商的女商人? 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便只有商娇一人,符合探子所描述的所有条件。 商娇……想不到她竟当真一改以往不问世事,只顾安心教子的做派,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全然倒向的睿王! 况且,炸裂暗河原来的位置,引河水倒灌入暗河…… 商娇早在入城之际,便已断绝了自己的生路。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现在所做的事情,无异于虎谋皮,自寻死路? 一旦睿王大军溃败,大魏朝廷追究下来,商娇若能保得完尸,只怕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女人,这女人…… 刘绎想到此处,只觉得牙根直发痒,恨不得将她生生逮住,剥皮抽筋,生吞血肉! 可眼下的时局是,她已在济州城里,俨然成了睿王逆党! 而由大魏朝廷派来的二十万讨逆大军早已开拔,只怕已距济州不远。 即便他想保她安危,只怕亦不是轻易之事。 更何况…… 看看睿王这群傻蛋部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刘绎不禁按住自己的砰砰乱跳的太阳穴,只觉脑仁儿一阵生疼。 436、心惊 436、心惊 睿王那群傻蛋部下,不愧为一群流民所集合起来的武装力量,污合之众! 商娇带来的几百万石粮草,暂解了济州被困,弹尽粮绝的窘境,使得这些人酒足饭饱无所事事,竟不顾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开始公然对宋国的军队进行起挑衅来! 先期,他们还只是拿着长矛戍卫着济州边防,时而高兴了,便含着根牙签,一边唱着下流龌龊的淫.词艳.曲,一边对着城下的宋兵边撒尿边竖中指,看见城下宋军怒目以对,竟还兴奋得拍手,哈哈大笑。 后来抛石机架起,一些年纪尚轻的兵卒便开始三五成群,像顽童一般,往抛石机里填些石子之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逮到宋军埋锅造饭的时辰,便朝宋军的锅灶里抛下来,往往溅宋军一身汤水,狼狈不堪,他们却在城头乐得吱哇大叫,大喊躲避。 这模样,哪里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正规军队,俨然是一群新入伍的新兵蛋子,不知天高地厚,无视军容军纪,甚至不顾两军胶着的战事,只顾戏耍的顽童! 睿王,睿王…… 他刘绎平生曾以为的对手,竟召集这样一批污合之众充当自己的军队主力…… 当真是彻底败了! 而最近几日,这群新兵们,又有了新的挑衅对象。 不错,就是他——刘绎。宋国的国君。 以及他的——祖宗十八代。 本来,宋国的江山承自晋朝,偏安南方,本就来路不正。开国先祖刘浴,更是起自微末草民,差点被父弃养。后夺晋朝司马氏江山,方才有了南朝刘宋之江山。 于是,大魏的那群新兵蛋子们,便根据这件陈年旧事,编造出了什么“刘浴者,小杂种,爹不要,弃江东”之流的歌谣,在城墙上广为传唱,连带着几乎骂遍了刘绎所尊敬的列祖列宗……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整个宋国的几十万军队沸腾了。 自己仰望的君王,祖孙为之效力几代人的国家…… 就这样被人编成歌谣,传唱侮骂,这换作稍有血性的任何人,只怕也会勃然大怒。 更何况,如今的情况是,宋国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围困济州。而济州城中的人,早已如瓮中之鳖! 宋国铁血铮铮的将士,实在想象不出,到底是谁给了大魏这群污合之众这样的勇气,敢在这种时刻,还出言挑衅,辱骂自己一意效忠的国君! 于是,纵然刘绎早在军中三令五申,只可围城,不准将士擅自动武,却依然有将士不遵军法,公然抗命,于城下对骂、挑战,企图引来睿王所部大将应战。 在斩了两名大将之后,刘绎面对宋军将士群情激愤的情况,突然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自己莫名其妙的连折了两员大将,济州城头挑衅的兵士却依然该唱的唱,该笑的笑,该抛石头的照抛不误…… 刘绎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着了睿王一方的道了。 这个想法,让刘绎很是恼恨。 于是,他索性一改自己原先制定的围城不动,让大魏军队自己消耗内力,自己坐收渔利,且还能在胡太后那里不费吹灰之力讨得无数金银财宝以充盈国库的策略,开始积极的调集军队,发动几次强悍的进攻,以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魏流民组成的新兵一点教训。 初时几次进攻,宋军来势猛烈,擂木硝石蜂拥而上,万箭齐发,骑兵步兵列阵包抄,让睿王的兵将吃尽了苦头,除了招架,全无还手之力。 若非刘绎尚还念着让大魏内斗以消其国力的初衷,及时鸣金收兵,只怕撞宋军攻破济州城门,捉拿睿王逆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战事胶着之时,所有身在济州城内的数十万大军,以及一众大将,也曾心惊胆战无比。无数前方战事吃紧的军报,也纷纷涌入睿王府邸之内。 而睿王的军令,则永远只有潦潦数字:不惜代价,坚守城门。 就在所有将士聚在一起,讨论宋军来势汹汹,己方应如何守城应对的危难之时,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商娇,却依然在睿王府中悠闲度日。 战事最为激烈的时期,甚至连叶傲天也一脸惊恐灰败,只恐城门将破,济州不保之时,商娇也很是淡定安然。 她素常与之联系最多的,则是军中主管星象的占星官。 这一日,她又来到占星官的寓所,好似随意的问上一句:“何时刮西南风?” 主管占星的官员只答一句:“便在最近。约莫两三日后。” “哦。”商娇再答一句。 然后再无多话,径自离去。 剩下的时间,她则负责做饭与熬药,王婉柔则负责照顾睿王起居,在二人细致妥帖的照料之下,睿王的身体恢复神速,渐渐的竟能下床走动。 而今日,她做了乌鱼汤与荷包蛋,全是有利身体康复的膳食,又亲自端了托盘,朝着睿王的卧房而去。 刚行至窗棂处,却突然听到房内有人说话的声音。 “婉柔,本王自己来便是。”睿王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以及衣服悉率的声音。 “王爷,你这是在嫌弃婉柔的服侍么?”终于,在一阵静默之后,王婉柔的声音幽幽响起。 没有抱怨,却只是陈述事实。 睿王闻言,许久不言。 终于,低沉的声音响起,满是内疚与自责。 “对不起,婉柔。本王这一生,辜负过许多女人。可唯有你,是本王一生的辜负。因为,本王的心……” “王爷不必明言,婉柔都明白。”王婉柔疾速地打断睿王的话,有一丝苦涩,也有一丝疼痛,“王爷如此待我,一切均是因为商娇……王爷对她,始终不能忘情。” 屋子里,便又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婉柔的声音继而再次响起:“……商娇救过我的命,我们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她很好,真的非常好……这些,王爷不说,我也知道。可是王爷,你想过没有,王爷你有你的骄傲,有你的不能妥协,根本无法给予商娇她想要的一切。这十几年来,与商娇朝夕相伴的,却是我们这些管事、外人……可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若商娇另有所爱……王爷又要如何自处?”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商娇以为王婉柔的问话,再不会有所答案之时,睿王终于幽幽地开了口。 “佛挡*,鬼挡杀鬼!” 短短八个字,睿王却咬字极重,充分表示了他势在必得的决心。 却也成功让商娇脚下一软,差点将手里的托盘落到地上。只能堪堪靠着墙,努力按捺自己剧跳的心。 437、出击 437、出击 由于宋军连续数次攻城,济州叛兵似有惧意,行事便有所收敛。他们坚闭城门不出,就连那些侮骂宋国历代国君的歌谣,也再没有在济州城头响起。 所以在宋明帝的授意下,宋军也明显暂缓了攻打济州的势头,战局又一时随入最初围城时的胶着状态。 岂料,才刚刚消停了两三日,睿王手下的叛军却突然故态复萌,又在济州城头嘻笑谩骂,朝着城下的宋军行捉弄之能事,并又开始传唱那些侮辱的歌谣。 而且,这一次挑拨宋军上下敏感神经的,除了那些叛军中那些新入伍的新兵蛋子,甚至连睿王麾下的几员大将也亲上城头,参与到叫骂的行列。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放话,言宋军之所以对济州围而不攻,只攻不取,是因为惧怕大魏睿亲王之威,不敢轻易来犯。 言下之意,宋军就是一群趁势捡漏的软蛋,根本不足以与他们的统帅睿王相抗。 面对睿王叛军这一次的挑逗,宋军上下勃然大怒。 刘绎的几路大将暴躁如雷,于中军大帐外再三请命,纷纷要求充任先锋,攻入济州,一雪宋军在济州遭受的耻辱。 此情此景,令刘绎头大如斗。 他实在看不穿,亦想不透,睿王叛军明知朝廷讨逆大军将至,却在此时不仅不思脱困之法,还对围困他的宋军行挑逗之能事,所为哪般。 莫非,睿王元濬他还认为自己有打败他宋国二十五万精锐之师,逃出生天的机会? 这不啻是痴人说梦! 还是,元濬已知自己穷途末路,便让叛军如此辱骂于他,以期在临死前图一时之快,一逞英雄? 可骄傲如元濬这般的人,当真会沦落至此? 于是,面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睿王以及他手下一众兵将,刘绎全然迷糊了。 但他唯一知道的,便是面对叛军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与挑衅,他作为宋国的国君,统率三军的总指挥,绝不能再这般姑息下去! 于是,天历元年十一月三十一日的晚上,刘绎一改往日隔山观虎的策略,连夜召集军中诸将在帐中议事,企图合各路兵力,再一次对小小的济州发动总攻,生擒睿王。 然后,叫那些叫嚣、侮辱自己先祖的大魏叛军——统统闭嘴! 那一夜,济州城外绵延数十里的宋军大营灯火通明,粮草转运,大军连夜调度,传令官往来各个兵营,马蹄扬尘,就连空气里,也弥漫着大战前肃杀的硝烟气息。 天明时分,随着一声嘹亮的号角,宋军开始倾巢出动。 旌旗猎猎中,身着黑甲的宋兵将士,如奔腾而来的黑海怒涛,漫山遍野,整齐划一的朝着济州城下逼近。 每行三步,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宋军身着铁甲隆隆进逼的脚步声,令小小的济州城外的土地一阵地动山摇。 坐镇中军的刘绎站在曲柄绣金龙黄伞遮顶的战车之上,迎着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随着中军及左右护翼骑兵的行进着,面色也越来越凝肃。 就在今日,就在今日…… 他,大宋明帝刘绎,要与大宋曾经的大司马,睿亲王元濬—— 决一雌雄! 很快,宋国的大军便兵临济州城下,将济州城围得水泄不通。 但奇怪的是,相对于宋国大军的严阵以待,重拳出击,今日这小小的济州城,却显得冷清得诡异。 城楼之上,济州城中的叛军甚至连戍卫都不见踪影,只余左中右三台抛石机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如同一记重拳敲在了软软的棉花之上,令所有士气正盛的宋军将士,皆觉得有几分异常。 这种诡异的气氛,就连远远坐镇中军的刘绎,也感受到了。 多少年铁血生涯,一路弑杀所练就的警觉,让刘绎隐隐觉得情势似有些不妙。 安静。 今日的济州,太过安静。 安静得甚至有几分诡异,又有几分不祥。 明知宋军倾大军而出,大战在即,济州城内的叛军不仅不人人自危,反倒自撤城防,紧闭城门…… 反倒像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这套路,让刘绎心生怪异。 这种怪异的感觉,其实并非今日才有。 似乎,自打那日济州城内的老庄山,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后,这种怪异的感觉,就一直萦绕在刘绎的心头。 原本,刘绎一直觉得,他理政多年,也从往来宋魏的探子处,早将睿王元濬的脾气性情了解了个清楚透彻。也知依睿王的脾性,断不会如此容麾下亲卫将士如此嘻笑打闹,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而如今,这群叛兵却的的确确就像一群市井波皮无赖,跳梁小丑。你硬他弱,你退他进,就像一块粘人的牛皮糖,让人既恶心,又无法摆脱。 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让人摸不清套路的兵家之术,他似乎从未遇到过。 就如此战,眼见宋国发威,济州的叛军又全不见了踪影,仿佛跑了个精光。 但刘绎心里清楚的知道,若此战宋国不进,那些得脱生天的叛军,又不知私下里会憋着满肚子的坏水,琢磨着如何使坏一般。 还是,他们这群污合之众,还想学当年的诸葛孔明,唱一回空城记? 想到此处,刘绎冷冷一笑。 可惜,他元濬并非足智多谋,神机妙算的诸葛孔亮。 他刘绎也并非兵临城小,却谨小慎微,错失良机的司马懿! 敌弱己强,兵力之上的优势,他刘绎有这个自信! 所以,思及于此,刘绎再不犹豫。他缓缓抬手,正准备喝令三军,再次进发—— 却在抬头极目远眺的瞬间,看到济州的城楼上,缓缓的行来了几个身着甲胄的人。 其中右侧几人,刘绎都是识得的。 睿王麾下的大将,叛军的指挥使甘回天、副参将牧流光、统领成其功,副统领白雄…… 这些人,在初时围困济州之时,便都与他手下的大将交过手,自然瞒不过刘绎精明的双眼。 而另外几人,刘绎却也依稀有些眼熟。 左侧那身材高大,须眉皆无的男子,似是多年前,他落魄避走南秦州之时,将他识破,并全境通缉的南秦州守将,尔朱同; 而与尔朱同紧挨在一处的中年男子,身材矫健,眉目间透着憨厚,却是当日在朱英镇上,商娇令他送自己出城的那个管事——叶傲天! 那…… 438、哀鸿 438、哀鸿 刘绎心里巨震,目光游移间,不可置信地看着在一群昂藏大将的簇拥下,居中而站的那名身材略显矮小的将领。 但见那人小脸尖尖,柳眉杏眼,唇角弯弯…… 不,这哪是他,分明是她! 商娇! 她,她竟然在这两军对垒,且敌我双方实力悬殊的危机时刻,混在一群男子中,上了这危机四伏的城楼? 她想要干什么? 不! 应该说,睿王元濬……他想要干什么? 刘绎心中惊疑不定,却依然在识破商娇身份的一瞬间,目光却牢牢粘在商娇身上,再舍不得离开。 但见她头戴金盔,一身白色甲胄穿在他的身上,却明显与他身形不符,倒像孩童误穿了大人的衣服一般。 可这些,映在刘绎的眼中,却是如此惊艳。 纵然身为一国之君,后宫美女如云,阅遍弱水三千,他却从不知,如此柔弱而温软的她,褪却飘逸女装,身着一身戎装甲胄,竟也能美得如此不可方物! 如此的,撼动他的心。 记忆里,当年朱英镇上得她相救,与她同睡一屋的那一晚,让他思之至今,也觉温存。 也曾记得,当时的他曾问过她,为什么救自己?难道她竟不怕自己重掌国政之后,会对大魏、对她不利? 当时,商娇的回答,刘绎至今思来,也不敢忘却。 她说:“或许……若真到了你所说的那一日,我会后悔今日自己救了你……不过,就算有一日你当真重掌宋国大权,回过头来对我、对大魏不利又如何?我不怕!若真有那么一日,你陷我、陷大魏于不利,我商娇必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保护我重要的人,重要的一切,悍不畏死,与你抗争到底,直至流尽我最后一滴血!” 当初的话言犹在耳,却不想当真一语成谶! 如今,他夺权成功,登基为皇,兵临城下,如一个来势汹汹的强盗头子,企图趁火打劫她的国家。 而她,却一身戎装,披甲上阵,誓死捍卫她想要守护的国,想要守护的人。 她与他,终还是站在了对立的两面,势同水火,如开弓之弦,再无回头之路。 于是,刘绎敛眉,沉声吩咐左右两翼参将:“传我军令,两军开战之时,尔等所率将士,务要生擒城头那身材最为矮小的小将,不得伤得分毫,更不得伤她性命!违令者,杀无赦!” 左右参将闻令,立刻抱拳领命,遂派骑兵通晓全军。 一切准备待绪,刘绎神色一肃,挥手一喝:“攻城!” 瞬时间,随着低沉的号角声震云天,宋军将士口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嘶吼与呐喊。玄铁甲兵蜂拥逼近,重甲骑兵从两翼策应夹击,弓箭手拉弓满弦,箭矢如流蝗齐飞,擂木车队兵至城门,重捶在济州城早已不堪重负的城门之上。 浓烟滚滚,尘土飞扬,铁血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济州的上空。 然而,面对着宋军猛烈的攻势,城上数人却并未有并点惧色,甚至没有半点退缩。 他们只是一致的,将甚至有些期待的目光,对准中间的那个身着白色甲胄的人。 商娇。 她只是面对如蝗而至的流矢退后了几步,却依然面无表情,大大的眼睛镇定地看着城下那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的宋国大军。 然后,她一言不发,朝后挥了挥手。 立刻便有早有准备就绪,只待令下的兵将涌上前来,先朝着城下如潮水般涌来,架设云梯,企图攀爬入城的宋军投掷大石,暂时按下宋军攻势。 而另一批兵将则手扛麻袋,麻利地蹿至抛石机前,将麻袋用刀居中割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 尔朱同观之,大为惊奇,不由沉声问道:“商娇,你说的秘密武器,就是这些东西?” 他怎么左看右看,都觉得这麻袋里的东西,都像是…… 面粉呢? 可这话尔朱同也只敢在心里小声嘀咕。若此时说出,扰乱动摇了军心,只怕是大罪。 却见商娇回过头来,向他神秘莫测的一笑。 “我既说了它是秘密武器,自然就有它意想不到的威力。尔朱将军静观其变即可。” 话音过处,但见将士们已将麻袋盛于抛石机巨大的机勺内,然后熟练地启动机括—— 随着抛石机长臂一括,那盛放在机勺内的,被割裂的麻袋,便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重重地砸在宋军人海般的阵势中,“砰”的一声巨响,麻袋四分五裂。 随着麻裂的破裂,一股白色的粉尘四溅而起,如飘起了一阵白色的漫天大雾,将宋军牢牢笼罩在其中。 面对商娇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刘绎初时颇感莫名其妙,不谙其法。 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不妙。 由于今日刮的风乃西南风,那阵白雾虽然无毒,却顺风势飘来,很快就遮挡住了宋国几十万的将士的视线,打乱了将士们攻城的节奏与步伐。 而随着麻袋一袋一袋的从城楼掷下,那白雾不仅没有消减,反有越来越浓之势。 情知有诈,担心被逆兵趁势偷袭,夺取先机的刘绎皱了皱眉,忙令御马后撤,同时下令鸣金收兵。 可刘绎刚退出白雾的包围圈,却在抬头处,突然看见商娇身旁一人,早已拉弓满弦,箭上依稀可见一点火苗。 然后,他看见商娇手臂微微动了动,似做了个示意射箭的动作。然后城楼上的人,竟不约而同的同时下蹲,瞬间避入城墙的掩体之后。 随之而来的,是一枝火箭的破空而出,穿过层层白雾,却如点燃了一个巨大的火球,裹挟着阵阵热浪,以迅疾的速度,“砰”的一声,在刘绎的眼前炸开。 刹那间,地动山摇,火光映天。 无数斗志昂扬宋军将士被热浪炸上了天,又重重地跌落焦土之上,重伤或身亡。 曾经的精锐之师,瞬间荡然无存; 曾经的战场,刹那间变成哀鸿遍野的修罗地狱。 刘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大宋精锐部队,数十万人的军队…… 竟在转瞬之间,被一阵白雾所制造出的火球所噬,伤亡惨重。 商娇,商娇…… 这一切,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439、阻击 439、阻击 就在刘绎不可置信,看向济州城楼的那一刻,却见巨大的爆*炸之后,原本藏身在城墙之后的几个将领以及商娇也摇摇晃晃地自掩体之下站了起来,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城下宋军伤亡惨重的一幕。 眼前的一切,令商娇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惊恐。 原本蓑草萋萋的济州城下,如今已是一片焦土。 上一刻还在自己面前生龙活虎,气势如虹,攻势猛烈的宋军,如今已被炸得七零八落,遍布着身首异处的尸体,无数未死的士兵被火球裹挟着,在地上打着滚,发出痛苦的凄厉哀号……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皮肉燃焦的味道,气味刺鼻,闻之欲呕。 远处,那原本迎风招展的“宋”字旌旗,褴褛而残破,微风过处,摇摇欲坠。 这一切,看在商娇眼中,简直难以置信。 她从不知道,从不知道,原本粉尘所引发的爆*炸,杀伤力竟会如此巨大。 二十五万大军啊,二十五万活生生的人啊…… 竟在她所引发的这场事故中,生生死伤过半! 何等的惨烈,何等的残忍!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都是她——商娇! 天可怜见,她的初衷,只是想利用自己在现代生活中,了解到的一些生活常识,给围困济州的宋军一个教训,以解济州之困而已! 可这样的结果,这样惨烈的状况,却终是因为她的横空加入,而发生了。 从此后,十几万活生生的人倾刻间没了性命,让十几万个家庭的父母从此没有了儿子,妻子从此没有了丈夫,孩子从此没有了父亲…… 她做错了吗? 她真的做错了吗? 可眼下,在她周遭的几位将领,显然没有察觉商娇心中巨大的恐惧与不安。 眼见着他们依照商娇计策,果然引来了刘绎大军倾巢出击,从而一举歼灭,诸将皆不由大喜过望。 尤其是尔朱同,在亲眼目睹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狠狠地一击掌,仰天长笑,看着依然呆若木鸡的商娇,激赏道:“商娇,睿王果然没看错你,好样的!” 然后,他再次看向城下的宋军还在伤痛中苦苦嘶叫与挣扎的惨烈情状,尔朱同的眼睛中显露出了嗜血的兴奋与雀跃。 双手抱拳,他向指挥使甘回天请命道:“甘将军,宋军现在受此重创,伤亡惨重,正是我们反击之时。请将军准我领兵出战,杀入敌军中军,直取刘绎那狗贼性命!” 甘回天也正被眼前宋军的惨状所震慑,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办,突然收到尔朱同的请命,顿时露出心动的表情。 宋军重创,溃逃四散,若他们此时大开城门,趁势追击,杀敌无算尚且不论,若当真取得刘绎首级…… 这该是多大的功劳啊! 思及此,甘回天“唔”了一声,正想开口下令…… “不许去!” 突然,一声娇喝,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这其中,犹以尔朱同为最。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一切。 商娇,她明明与他们兄弟二人相识多年,同为朋友。也知他们平生之憾事,便是盘龙山上,被刘绎所害,身陷火海,尸骨无存的可怜的悯儿。 按说,她应该是最该支持他趁势追击,报得血海深仇的人哪! 可现在,她却如此明了干脆的反驳了他的提议。甚至,带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而商娇此话一出,甘回天明显犹豫了。 当日在睿王病榻之前,他们几个将领均得了睿王命令,将济州一切军事行动,均交于商娇统一安排。所有将领,包括指挥使甘回天,亦不得有违。 原本听了商娇关于派兵于城楼,屡次挑衅宋国大军的安排,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自掘死路。 却不想,却正是因为她的精心部署,当真引得宋军上下群情激愤,令宋明帝刘绎几番改变围城策略,终于转守为攻,倾巢出动,方才能令义军不费吹灰之力,歼敌无数。 而经此一役后,济州一解围困的态势,义军终于得以喘息的机会。 所以,眼见此役战果,甘回天纵然曾经心头再有不服,也不得不佩服商娇的神机妙算,对她真心拜服。 更何况,还有睿王的军令在此。商娇既已作了决断,他若再下令尔朱同追击宋国残兵…… 只怕难逃违令重罪。 所以甘回勇再不敢言,只拿眼示意尔朱同请示商娇的命令。 尔朱同接收到甘回勇的眼神,心中又急又怒,立时起身,满心不解地喝问商娇道:“商娇,你为何不准我去?此时宋军大败遗退,正是歼灭宋军的最佳时机,一旦错失良机,我们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必将追悔莫急啊!” 可侥是尔朱同再三请命,甚至近乎哀求,到了最后,就连除叶傲天的其余几位将领也看不下去,纷纷跪地请战,商娇却依旧倚着城墙,如吃了称坨铁了心一般的坚定。 “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尔朱将军,诸位将军,你们是想违抗睿王的命令吗?”她环视了一周下跪的诸将,硬着心肠,威严地喝问。 一席话,令尔朱同悲愤不已的同时,终于生出一股绝望。 他虎躯一震,猛然站起,阴戾的三角眼带着愤恨,狠狠剜了商娇一眼,愤然拂袖,奔下了城楼。 几位大将见势已如此,再难挽回,纷纷摇头,面露惋惜,也紧随其后,下城而去。 城楼之上,便只剩了叶傲天,依旧忠心耿耿的默默陪伴在商娇的身边。 眼见身边的人都散了个一干二净,商娇再次回头,看向城下一片焦土与残破的尸体。 她的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深深的恐惧。如盛开在暗夜的幽冥之花,瞬间在她的心间疯狂孳长,汲取着她四肢百骸的鲜血,疼得她几乎连心脏都快要裂开。 “傲天,你说,我做错了吗?”她轻轻地问。 似在问叶傲天,也似在问自己。 “身为一个开设医馆,自诩救世活人的药局的东家,我却仗着自己一时的小聪明,置十几万人于死伤的境地……这样的我,只怕也必将遭受天谴吧?” 她喃喃自语着,仰头望天,溢出一丝苦笑。 身畔的叶傲天听到商娇如此这般绝望的话语,咬咬唇,似乎想要安慰她。 却最终,又陷入无声的沉默中。 440、爱恨 440、爱恨 是夜,刘宋败北,济州首战告捷,暂解危局的军情传来,济州上下顿时一片欢腾。被宋国围困多日的睿王义军一扫往日颓气,吐气扬眉,洞开城门,迅速打扫战场,并在这白天还是死伤无数,一片尚还弥漫着血腥气味的焦土上,开起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大家载歌载舞,一纾多日围困的心中郁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最终纷纷醉倒在地,欢乐无比。 酒酣耳热之际,谁也不曾注意,商娇何时竟与叶傲天偷偷驾着一架满载着药品的马车,悄然出城,朝着刘宋大军溃退的方向驰去。 魏宋边境处的南漠坡上,刘绎正与几员大将一起,检视着溃逃的回来的士兵的伤情。 十数万大军,折在今日晨间的一役之上。其余七七八八逃回来的士兵,也多少身上带伤,且与以往刀剑伤不同的是,烧伤之后所所承受的痛苦十分剧烈,所以饶是刘绎下令随行军医尽全力救治,宋军军营里也是一片哀号声、呼痛声,声声不绝于耳。 而更要命的是,当初大军开拔之时,刘绎一来自信此战必胜,二来根据以往经验,军医所携之伤药,大多只能医治为跌打或刀剑伤。 所以面对如此大范围的烧烫伤,军医一时根本来不及准备药材,不由束手无策。 这样惨烈的状况,令刘绎身心俱疲,心中痛悔自责不已。 他明明早已从当初睿王逆军的反常举动中,察觉出了不同以往的危险态势,却依然仗着自己精锐的兵力而贸然出击,直接导致了现在半数将士身死异国他乡,半数在伤痛与哀号中挣扎求生…… 终归,是他冒进了,指挥失当,才造成今日恶果。 可这一次,他又如何能料想到,指挥战役的,与自己斗争的人,会是商娇呢? 对,商娇,绝对是她没错! 这是刘绎痛定思痛之后,联想起此役的前因后果,才终于猜出的结果。 也只有这来自民间,不懂军事的她,才会如此的不按章法,不按常理出牌,指挥着睿王的将士耍尽市井无赖波皮的伎俩,才能激怒宋军上下,激怒他。 也只有她,能逼得他忍无可忍,倾全力发兵攻城,从而陷入她早已布好的陷阱,伤亡惨重。 商娇,商娇…… 想起这个女人,刘绎不由仰天苦笑。 睿王府中,她使计逼得他放弃早已牢牢在握的行军布阵图; 柔然国宴之上,她使计逼得他不得不放弃早已稳操胜券,志在必娶的柔然公主阿那月; 如今,她又使计,逼得他一改对魏策略,全力想要生擒睿王,反倒陷大军于危难之中…… 这个女人,就像是他天生的克星一般,在与她的每次交锋中,都以她胜他败作为结局。 这个女人,忒坏!忒坏! 可……也总有这么些时候,她令他感动莫名。 睿王府中,她替他温柔的包扎的伤口;在睿王使计想要射杀他时,她奋勇地张开双臂,替他挡在睿王的箭前; 朱英镇上,她藏起被无比落魄的他,甚至不惜出.色.相,吓退追捕他而来的尔朱禹,并与他共处一室,共度一夜…… 这些往事,都令刘绎至今思之,都又爱又恨。 正想得出神之际,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拍。 刘绎悚然一惊,收神回头,便看见一个眉目俊朗的年轻小将正站在他的身后,眼睛无比担忧地看向他。 “皇兄,你还好吗?”小将轻声的问。 刘绎忙向他一笑,点了点头,继而拉住他的手,细看着他手上被火燎伤的伤势。 “轩弟,此次皇兄失策,累你受伤,当真对不起你,对不起叔父。”他无比歉意地道。 平王世子刘轩闻言,立刻摆了摆手,也在刘绎身边坐下,与他一同仰望天空,看着满天星子。 “皇兄这是说的哪里话?父王从小便教育我,胜败乃兵家常事,况我只是受了些轻伤而已,草草包扎一下即可,皇兄何须致歉?” 说到此处,刘轩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军营,神色便显得有些凝重起来。 他长叹了一声,道:“我的伤势姑且不论,只如今这些受伤的将士……军医所携的烧烫伤药不丰,如此人数众多的烧烫伤,根本不够使用。如今虽天冷不易感染,但一些伤势严重的士兵若再不用药…… 可如今我们困在这南漠坡上,虽离国境不远,但边境小镇,只怕一时想要凑齐药物也是不易,将士们的伤情也刻不容缓……” 说到此处,刘轩懊恼的拨了拨头发。 “说来说去,都怪那元濬!我们兄弟都低估了他,谁能想到他受了我如此重的一箭,竟还能如此诡诈,诱我们掉入他的陷阱之中,平白折损我大宋那么多的精兵勇士!” 刘绎听完刘轩的抱怨,不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事到如今,轩弟你还认为,这场战役是睿王暗中指挥的么?” 刘轩闻言一愣,直觉地反问,“不是睿王?那会是谁?” “商娇。”刘绎仰头看天,轻扯唇角,从口中溢出一个名字。 “商娇?”刘轩闻言大惊失色。 记忆突然回到小时候,他随着刘绎出使柔然之时,所以遇到的那个娇俏古怪的女子身上。 由于记忆久远,商娇的面目他早已记不清了。 但当时她脚踩刘绎,暴打他屁股的恶行恶事,他至今每每思来,都不曾或忘。 “怎么会是她?这……不可能吧?”刘轩简直不敢置信。 刘绎便再次苦笑,继而一声冷哼。 “怎会不是她?今日城楼之上的情势,我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将士,都是听她的命令在行事。 更何况,你忘记了吗,当年出使柔然之时,她就曾与睿王配合默契,害咱们大宋明明抢占先机,却还是失去了阿那月公主的联姻。 ……哼,听闻睿王为我所困,她便冒死炸山前来相救;睿王竟也以军政相托,这才大败我军……她与睿王的关系,可当真十数年如一日,亲密得很呐!” “咳咳……”刘轩被空气中突然弥漫的酸气呛到,不由连连咳嗽。 扭头,意味深长地瞥了自己皇兄一眼。明知不合时宜,眼里却止不住的笑意。 …… 兄弟二人正谈着话,突然间,远处警戒的卫队传来一声厉喝。 “什么人?” 441、送药 441、送药 听到卫队厉声的喝问,刘绎与刘轩一怔,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警惕。 刘轩二话不说,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刘绎道:“皇兄,我去看看。” 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但见夜色中,一骑马车缓缓朝着宋军大营驶了过来,及至近前,一个素净纤小的妇人便自轿中掀起帘来,在车夫的搀扶下,跃下了马车。 然后,二人缓缓朝着执戟相对,正向着他们露出警戒神色的官兵走来。 依稀间,刘轩似乎觉得,这个女人的脸,似乎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正惊疑不定时,那女子已在卫队的面前站定,执礼甚恭的向着卫队的士兵福了一福。 “几位将军,我乃大魏朱英镇上明月药局的女东家商娇。今日宋国被大魏睿王所败,伤亡无数,我恐宋军将士药品不够,特意带来了我药局名医调制的治疗烧伤最好的良药,烦劳几位将军,将这一车药品,交予你们大宋的皇上,让他尽快为大家疗伤医治,以减少将士们的伤亡。” 说罢,商娇轻轻撩开马车的车帘。众人定睛看去,果然见整个车厢里,除了原先商娇落脚之处,皆是密密麻麻堆满的药瓶药罐,不由面面相觑。 “这……”卫队将军见状,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药,将士们的伤情便能及时得到控制,早日康复;忧的是这药竟是一个大魏的女子送来的,万一她心怀叵测,在伤药中下毒,反倒害了同袍性命。 “不要信她!” 正当卫队将军摇摆不定之时,突然,一个声音从卫队里传了出来。 年轻的平王世子刘轩越众而出,负手快步走到商娇面前,一双星眸含怒含威,正恶狠狠地看向商娇。 打从刚刚商娇自报家门之时,刘轩就只觉得耳朵呼噜一阵作响,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个上一刻还被皇兄挂在嘴边的女子,下一刻竟然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可刘轩再仔细一看,却那女子虽再不是他儿时记忆中那般欢脱狡灵的模样,却多了几分历经磨难之后的淡定与从容,反倒越发显得韵致出尘,可那柳眉杏眼的模样,倒是半分都不曾改变。 商娇,果然是她! 倒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商娇,果然是你?你还真敢来!”他冷笑一声,微微昂头,眼神轻蔑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漏夜前来,到底所为何事?是来自投罗网,还是还嫌今日在济州城楼之上,还未将我宋国数十万大军消灭殆尽,所以想来毒害我军,让我们全都死于你一介妇人之手?” “你是……”商娇看着眼前这个面若冠玉的白袍小将面色不善的脸,有些疑惑不解的问。 听眼前这位小将话里的语气,他似乎是识得她的。但在她的记忆里,却除了刘绎,便再没有与宋国的其他人有过交集。眼前这位小将,为何能一来就戳穿她的身份,甚至连她大败宋军的事都一清二楚? 眼前的卫队长忙上前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大*王世子殿下——刘轩。夫人方才不是说要有药交给皇上吗?交于我们世子殿下,也是一样的。” “哦……”商娇恍然大悟。看着眼前这张与刘绎长相相似的年轻面庞,“你便是被传与我大魏胡太后有染的那位宋国使臣?” “……什,什么?”刘轩一听,顿时炸了毛,气得直跳脚。“什么有染?放你的狗屁!我刘轩再怎么说也是大宋的皇室宗亲,尊贵的平王世子,怎么可能与你们大魏的那个老巫婆有染?” 商娇见状,立刻聪明的闭了嘴。 倒是刘轩显然余怒未消,说完这段话,他看左右卫队皆因商娇的话露出一种想笑而不敢笑的神情,更是恼怒。 “你们可别被这个女人给骗了。她可是大魏逆党,睿王元濬的亲信,今日若非她女扮男装,在济州城楼上使些阴谋手段,奇淫巧技火攻我军……我大宋的精锐之师,又岂会伤亡如此惨重?” 他跳着脚,朝着卫队将军斥道:“最毒妇人心!她现在说她来送药给我军,你们又焉知不是她的另一出阴谋,企图将我们大宋的军队一网打尽?” 此话一出,众军中立刻响起一阵抽气声。 所有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集中在商娇身上。 他们谁都想象不到,今日在济州城楼之上,指挥睿王叛军大败大宋精兵的,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娇小柔弱的妇人! 大宋堂堂的精锐之师,数十万能征善战的官兵,居然是败在面前这个女人手里?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刘轩已“刷”的一声抽出剑来,架在了商招的脖子之上。 “不过没有关系,商娇。我不管你今日为何而来,但你既然来了,我必叫你有来无回!”刘轩冷笑一声,阴恻恻地道。 然后,他转身向身后的卫队沉声施令:“来人,快给我将这两个奸细绑了,嘴堵上,先送到我营中去,本世子要亲自连夜审问!” 想了想,刘轩又嘱咐道:“还有,今晚的事尔等务必谨言慎行,不得让皇上知晓。” 哼,皇兄稀奇她商娇,可一码归一码!为了大宋与皇兄的安危,他刘轩今日就算是当了恶人,也必要将商娇先除之而后快。 卫队将军听令,立刻变了脸色,带了卫队上前,便欲将商娇绑住。 一旁的叶傲天见状不好,正待出手相救,可他身手一动,便被无数长执长矛尖刀的卫队士兵团团围住,再不敢轻举妄动。 “轩弟,究竟出了何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不由令在场的人都全身一僵。 商娇循声望去,却见山坡之上,一人身着一身玄色五爪龙袍,带着一支几十人的卫兵,正逆着月色,朝这边信步走来。 不正是刘绎是谁? 原来,听得远处警戒卫队示警,刘轩自告奋勇的前往查看。刘绎料得他自会处理,便并未理会太多。 但时间过去了许久,却依旧不见刘轩回来,刘绎便心觉状况,加之如今宋军新败,正是睿王逆党出击反攻的最佳时机,所以刘绎更怕刘轩遭遇意外,遂赶紧调了一支值戍卫兵,前往察看。 可待刘绎带兵将将走近,看到眼前的情况,不由心下大惊。 “商娇?”刘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呼出声。 一股狂喜,并着一股恼恨,瞬间淹没了他的心,再说不出是爱是恨,是喜是怒。 442、质疑 442、质疑 刘绎大步流星的几步并作一步朝着商娇的方向跑了过来,努力控制着自己狂跳的内心,“你怎么来了?” 刚一说完,便发现刘轩与卫队架在商娇与叶傲天身上的刀剑,刘绎不禁横眉倒竖,朝着众将与刘轩喝道:“放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们二人手无寸铁,值得你们如此大动干戈吗?还不快把兵器放下!” 卫队得了皇令,莫敢不从。立刻将刀剑撤了回去。 剩下刘轩心中颇有不甘,却也不敢当众顶撞刘绎的命令,不由跺了跺脚,心不甘情不愿地撤下了抵在商娇喉咙上的长剑。 危险既去,商娇便直视着刘绎,向他行了一个大礼,又缓缓起身,不卑不亢道:“皇上见谅。近日宋皇陛下无端踏我大魏边境,围困济州。可济州不仅是睿王驻地,城内亦尚有数十万流民、百姓与大军。商娇为国计,不得不出此下策,诱敌出战,并用奇淫巧技重创宋军将士十数万人。 此事商娇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毕竟所用手段并不光明磊落,亦害得无数人失去性命。商娇心中实在愧悔。所以特意漏夜前来,为大军送上我明月药局的当世名医调配的烧伤良药,好让宋军将士早日稳定伤情,保全性命。” 说罢,商娇微微闪身,露出马车调配好的伤药。 “这些事我明月药局的名医庄百衣所配制的烧伤药,对疗伤止痛都很有效果,愿宋皇陛下体谅小民想要弥补自己造下的杀孽的一片苦心,收下伤药,万莫推辞。小民感恩不尽。” 刘绎怔怔的看着商娇身后的马车,看着那些现在对他们而言,比黄金还要珍贵的药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漏夜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他沉声问道。 “正是。”商娇低头敛眉,轻声回答。 刘绎便轻轻点了点头。 一种悲愤与无奈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初见她时的欣喜。 而这种悲愤与无奈的来源,就如他刚刚心中回想与商娇相处不多的每个过往,就曾发现商娇每回使计大败他时,却总又会立刻给他一份莫名的感动一般。 就如此时,她明明才重创了他的十数万大军,却又漏夜为他们送来伤药。 这算什么? 一个巴掌一颗甜枣? 可他却心中欣喜,并甘之若饴。 所以,与其说他是心中悲愤,倒无如说他是为自己哀其不幸。 刘绎于是刻意沉下脸来,刻薄地问道:“可我为何要信你?别忘了,今日若非你暗中使用阴谋诡计,我大宋的精锐之师,岂会遭此重创?现在我宋军溃退,你却暗中前来,给我军送药,这未尝没有私通敌国之嫌。你这么聪明,岂会做这样的傻事?” 一席话,连讽带嘲,只差没有明说商娇想要通知叛国,亦或睿王元濬派来的奸细。 商娇听出刘绎话里的意思,不由也沉下了脸。 “刘绎,”她怒从心起,说的话便再不客气,“当初在你落魄求助于我之时,我曾跟你说过,若有朝一日,你当真夺位成功,登基为帝,胆敢发动战争,侵犯我大魏国土,伤害我想要守护的人,我必会不惜全力,不惜生命地阻止于你!所以这一次,我并没有觉得自己阻止你做错了什么!” “呵,”刘绎闻言,冷笑一声,反驳道,“你说我侵犯你大魏国土,须知是你们大魏朝廷的胡太后亲自来信,要我出兵助她平定睿王之乱的。你怎可说是我发动战争,侵犯大魏?” 商娇早已料到刘绎此次出兵,必然是与胡沁华私下有所勾结,此时听刘绎亲口承认,不由心里对胡沁华恨极怒极。 但此时她并不想追究刘绎与胡太后勾结的事,遂她亦反驳道:“我大魏内部之事,自然有我大魏自行解决。你擅自率兵跨越国界,干涉他国国政,虽非侵犯,亦不远矣。 更何况,刘绎,你自己说,胡太后既请你出兵助她平叛,你岂能不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届时,只怕你所要的,不仅是金银财宝,美女如云,更有瓜分我大魏疆土之嫌吧?又怎能不算是变相的侵略?” 商娇说得义正辞严,一时间,竟堵得刘绎哑口无言。 话已至此,商娇也稳下心绪,叹了一口气,眸中浮出一丝哀悯。 “但此事若说我全然没错,亦是不对。大宋这十几万的将士,是我亲手所杀;还有如此多的人,也因为我身受重伤,严重的,甚至有可能落下终生的残疾……这都是我亲手造下的业障……” 说到这里,商娇上前两步,行到刘绎身前,真诚地道:“所以,刘绎,请你相信我。我此时前来,并无半分恶意,更没有半点阴谋。我只是希望尽我微薄之力,挽救更多人的生命,也让我的心里好过几分。你若不信……” 商娇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卫队中有人正好打着火把,遂两三步跨上前去,向那名卫兵伸出手:“烦劳这位将士,将你手里的火把借我一用。” 说罢,她也不管那卫兵,伸手便将火把抢到了手里。一卷衣袖,便欲将正滋滋冒火的火把往自己的素白的手臂上按去…… 一旁的刘绎一直留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状立刻扑将上去,夺下商娇手上的火把,狠狠掼在地上。 “不必了,我相信你。”刘绎直视着商娇,略略有些无奈,却是满心的信任。 就如当年,他在南秦州遭人通缉,走投无路之时,却坚信商娇一定会救他一样。 刘绎说完,遂转头吩咐左右道:“来人,将商东家所带来这一车药品迅速送到军医官手中,赶紧救治伤员要紧。” “皇兄,不可啊!”一旁的刘轩见刘绎做此决断,生怕他因对商娇感情所左右,匆忙下错决断,忙急得跳脚。 “皇兄,你只看到她曾经对你的恩情,却难道忘记了,你几次与她交锋,皆被她施计陷害的教训了吗?此次事关咱们大宋十数万尚存的将士的生死存亡……皇兄弟岂能儿戏?” “那你想怎么样?”商娇恼怒地看着刘轩,问。 刘轩挑了挑眉,冷笑一声,“我想怎样?我只是要确保我大宋十数万将士的生命与安全!” 说到此处,刘轩眼珠一动,立刻有了主意。 “既然商东家你如此盛意拳拳地为我军送药,我们自然也不好辜负你的好意。但请你留在我宋军军营几日,待我宋军将士的伤情稳定下来,我们再送你回去,如何?”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商娇扣下作为人质,以验明伤药真伪。 “好!”商娇想也未想地答。“我这数年在药局的大夫那里也学到不少护理伤员的知识,若你们信得过我,我愿意留下,帮助医官们照顾伤患。” 刘轩便再无话可说,只冷哼一声,将头扭到一边。 倒是刘绎,听了商娇的话,知道她愿意留在宋军军中,唇角不由向上弯了一弯。 “商东家,请。”他伸出手,向商娇做出一个邀约的姿势。 商娇也不多言,昂首阔步,跟在刘绎身边,便走进了宋军的大营。 443、救治 443、救治 一入军营,商娇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宋军的将士有的连脸上的黑灰都还没来得及洗清,有的身上的衣服被大火烧灼得破烂堪,也未来得及换下,他们或躺或坐,却无一不在痛苦地抱着身上被大火灼燎的水泡,或烧得没有了皮肤的裸露的伤处,在那里痛苦*、哀嚎,痛不欲生。 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衣服与皮肤烧焦后的味道,随军的医官们往来其间,治疗安抚,亦忙得满头大汗。 此情此景,恍如炼狱。 而眼前这一切,都是商娇亲手造下的孽。 商娇心头巨痛,忍不住地抬头,乞求地看向刘绎。 刘绎也正好看向商娇。见她满心企求望向他的眼神,微微地朝她点了点头。 得了刘绎的许可,商娇再不多言,径直唤了叶傲天拿上伤药,来到几个躺在草席之上,痛得冷汗淋漓,却苦无药草救命的伤兵面前。 商娇蹲在一名伤兵面前,以袖代帕,一边替伤兵轻轻擦拭着额上的冷汗,一边向叶傲天伸出了手。 “傲天,剪子,快!” 叶傲天忙从背着的药箱里麻利的拿出剪刀,递到商娇手里。 商娇安抚地对伤兵道:“我先要用剪子剪开你的衣服,清理伤口,才能给你上药。这可能会有点疼,你且忍忍。” 那伤兵先是错愕地看着商娇,却见她面目温和而善良,不由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商娇便开始用剪刀,一点一点,替伤兵剪着身上已被血水浸透,粘在一起的衣服。她的动作细致而小心,生怕会弄痛那个伤兵。 可绕是如此,衣服自皮肤上剥离的时候,伤兵却依然痛得凄声嘶吼,大汗淋漓。 终于,在商娇慢慢的,小心的剥离伤兵全部衣物之后,那伤兵满身的伤势便显露出来。 商娇仔细地观察与判断着伤兵的伤势,又小心翼翼地为其清理伤口,用药…… 一阵忙碌下来,她早已满头大汗。 但用药过后的伤兵却显然轻松了不少,他安静地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商娇为他小心覆着的被子,痛极倦极之后,沉沉的睡去。 商娇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又绞了帕子,替伤兵擦抹掉脸上的黑灰,这才又转向另一个伤兵…… 与之相应的,因为有了充足的,且配制好的伤药,军医官们也来了干劲,对于一些受伤较轻的伤员,他们派发药物,让大家自己动手救治,而对于伤势较重的,则统一起来,一同救治。 一面救治,商娇还一面对一些医官嘱咐着烧伤病员护理常识。诸如不能喝伤员喝白开水,而应在水中另入适当的糖与盐;又诸如渗出物要及时用棉花拭干,伤员身下的棉垫要及时;再诸如对一些烧伤面积较大的伤患,则要注意随时观察病人情况,以防病人发生窒息、心跳骤停的情况…… 医官们起初还因她是一个女子而颇有些不以为然,可越到后来,却越听越有道理,甚至有医官开始照着商娇法子开始为伤员进行护理起来。 刘绎远远地看着商娇在伤员中穿梭而忙碌的身影,眼神越来越温柔,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大。 经过大家同心协力的救治,待得第二日正午时分,抢救伤员的事宜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由于军中将士多有伤在身,撤退的脚程并不快,刘绎为免睿王的部下追击,下令撤军,退回宋国边境,以策安全。 商娇放不下宋军将士伤情,也跟随着宋军一路跋涉,且行且退,悉心照料着伤员的病情,不知不觉间两三日便过去了,待军中大部分将士的伤情开始好转之际,她也在不知不觉间,跟随着刘绎退到了刘宋边境。 这几日,商娇最大的收获,便是刘轩对她的态度,在亲眼见到她随着大军一路南行,一心救治伤员,且一些伤势较轻的伤员在她用药与护理下,逐渐恢复健康之后,也渐渐认同了她,并时不时地嘱人为她端饭送水,以免她废寝忘食,反倒损了自己的健康。 短短几日,商娇在宋军军中,也获得了颇高的声望。 大家见她虽为大魏之人,却在所有人生死危亡的关头,特意赶来为大家送药,并没日没夜地帮助医官照顾着所有人,又见她面容皎好且品行善良,都将她当作活菩萨一样爱戴与尊重。甚至有人看出皇上对商娇颇为重视关照,遂不由心中暗暗期望商娇可以不回大魏,留在自己皇帝身边。 这样的流言一经吹起,便在军中上下不胫而走。 到最后,除了商娇与叶傲天,几乎整个宋军的人都觉得,商娇既然背叛了大魏,暗中给大军送药,又跟随他们撤退到宋境,便一定不会再离开,必然会留在宋国,留在皇上身边。 于是,眼看着快到宋国的边境小城南安,这件事便成为了宋军上下全都笃定,却又心照不宣的事实。 而戳破这件事的,则一军中一个年纪较小的伤兵。 那一日,商娇正给那个一个年纪尚小,却受伤颇重的伤兵换药,抬眼时,突然发觉这孩子眉清目秀,却年龄很小,为免他换药时疼痛难忍,遂装作不经意地温和地朝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那伤兵便稚声稚气地答:“俺今年十四岁了,是成人了。” “十四岁?”商娇听完颇是震惊,“你这么小年纪,就出来行军打仗了?还成人了?你比我儿子还小一岁多呢!” 没想到商娇话音刚落,对方比她更为震惊,“什……什么?” 那伤兵惊讶之下,甚至忘了疼痛,企图翻身立起:“你……你成过亲啦?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那,那俺们皇上要怎么办呢?”那伤兵稚声稚气的急声问道。 “啊?”商娇被那伤兵的话搞得莫名其妙,她愣怔了一下,继而失笑道,“我成不成亲,有没有儿子,与你们皇上有何干系?” 那伤兵便满脸愤然,呛声回道:“你若不是想嫁给俺们皇上,成为皇妃,那你身为大魏之人,为啥要来投靠俺们皇上?又给俺们送药,又给俺们治伤的?现如今,还跟着俺们皇上回到宋国来?” 在那伤兵愤然的质问下,商娇突然哑口无言。 她默默地帮那伤员换好了药,然后站起身来,缓缓走回自己的帐蓬里,再不出现。 444、辞.爱 444、辞.爱 第二日清晨,商娇起床,梳妆打扮妥当之后,便唤了叶傲天出营等待自己,然后一个人来到刘绎中军的大帐前求见。 此时刘绎早已起身,正在帐中与刘轩商议紧急军情,忽听门外守将来报,说商娇求见,不觉有些诧异,遂暂停了与刘轩商议的事项,派亲兵将商娇迎了进来。 商娇进入大帐,径直走到刘绎身边,行过大礼,便单刀直入地朝刘绎道:“皇上,如今受伤的宋军将士大多数已平安度过危险期,再往南行,便已是宋国边境南安。将士们入了宋境,将会得到更好的治疗,生命应该不会再有危险。既如此,商娇此行目的便已达到,特来拜别皇上,愿宋皇陛下也信守承诺,放商娇北归。” 话音刚落,刘绎原本见到商娇时那溢在脸上的笑意,便突然消失殆尽。 这短短的几日,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为将士们换药、包扎伤口的忙碌背影,都已令刘绎觉得很是开心。 所以,他刻意的不动声色,一路南行,每到达一处地方,也尽量不让商娇知晓当地的地理位置,为的就是这般且行且诱,将她带回自己的国家。 可这一日还是来了。 她还是前来向他告别,执意想要离开他了。 可这边厢刘绎尚未开口说话,那边厢听到商娇辞别的话,刘轩反而急了。 “为什么?商娇,你为何执意要离开,回你那什么见鬼的大魏去?”刘轩急赤地道,“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几次出使大魏,我身为宋使,若不知晓你与胡沁华之间的个中隐情,你以为我能成功令她降服低头,甘愿赔上大魏江山与自己的声名,也不敢轻易开罪于宋吗?你被她都打压成这副德行了,为何有机会逃出大魏,却还要再回去?” 刘轩的话,再次印证了当日安思予对造成宋魏两国如今局势的情由的猜测,商娇也并不意外,遂点点头,坚定地向刘轩道:“我知道,你既然能成功说服胡太后对宋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自然是知晓了所有事情。包括大魏大行的元宸皇帝的真实身份,可是——我还是必须得回去!” “你!”面对商娇的执着与坚定,刘轩立时气结。 他正要再说,一旁上坐的刘绎却摆了摆手,“好了,轩弟。”喝止了刘轩接下来想要说出的话,“你且退下,让我与商娇单独待一会儿。” 刘轩气怒,心有不甘地将到嘴的话生生咽回,朝着刘绎抱拳行礼,转身退出了帐外。 刘轩一走,大账里便只余了商娇与刘绎二人,一坐一站,默然相对。 刘绎微微仰头,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女子,却见她素手轻袖,恭立在侧,不卑不亢又神情坚定,心知她心中早已做了决断,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他向商娇轻轻的招了招手,示意她走上前去,然后指着案上一个酒罐,道:“这是今日平王刚晋献的葡萄酿,陪我喝上几口,如何?” 商娇不语,却轻轻点了点头。 刘绎便拿出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来,为自己与商娇各斟了一盏那绯红美酒,又轻轻地推到商娇的面前。 商娇道了声谢,伸出手去接过,与刘绎满饮了一盏。 刘绎噙着浅笑,持商娇喝完,又起身再为她斟了一盏。 商娇依旧道谢,伸手正要去接,手却被刘绎重重地按住了。 “刘绎?”商娇大惊失色,倏地抬头看向面前这个尊贵的男子,手下暗中使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 刘绎却径自不放,依旧紧按着商娇的手,从来神采飞扬的星眸里,沾染上一层晦涩的光芒。 “为何要走?商娇,你在大魏,只是一个地位低贱的商户,且还与现如今当权的胡太后有过那么多的过节,她能容你活到今时今日,已是她的底线,亦或是各方努力的结果。 可若你真到了大宋,情况则会大不相同。我是大宋的国君,我可以庇护你,我可以让你不受一点伤害,不受一分欺侮,你可以活得尊贵无比,你可以过得自由自在,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刘绎,刘绎……啊!”商娇不曾预料到刘绎会突然失控,心里一阵慌乱,只能不知所措地使劲抽着自己的手。但刘绎会武,被他的大手按住,商娇无论怎样使力也挣脱不开,反倒弄痛了自己。 听到商娇呼痛,刘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自己的手。 素手得脱,商娇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低头一看,但见自己素白的手腕上,早已被他用力的钳制而生出了一道淤红。 刘绎似乎没想到他的力量会伤害到商娇,面上不由浮出一丝尴尬,浅浅咳嗽了一声,轻轻向商娇道:“对不起。” 商娇却依然有些惊慌。记得睿王以前曾告诫过她,说刘绎精明强势,但在她的印象里,刘绎却总还算是个洒脱来去的人,且总是吃她的暗亏。所以虽然知他武功不弱,商娇心里却从不曾将他当作敌人,当作一个强大而强势的敌国君主一般防范过。 却不曾想过,不论是睿王还是刘绎,都是站在塔尖上的人,一言一行,必然都得要求别人的服从。 这种强势,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想到这里,商娇再不敢与他争辩,翻身坐起,就想向帐外走去。 “商娇!” 刚行了两步,身后刘绎却又唤住了她。 商娇脚步停了停,却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刘绎低了低头,又抬眼看她纤瘦的背影,颇尴尬地缓和着声音,道:“你先别走,回来再陪我好好聊聊,好吗?” 说到此处,刘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伤痛,“都说高处不胜寒,现在我的身边,连一个能陪我好好说说话的人,也找不到了。” 刘绎的话中,透着无尽的失落与落寞,商娇闻后,心里不由一软。 她转过身去,又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了过去,再次与他相对而坐。 见商娇折身而返,刘绎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伸出手去,将刚刚斟满的酒,又送到她的面前。 商娇接过,却再不敢大意,只轻轻地浅啄了一口。 刘绎见商娇如此谨慎,唇边不禁浮出一丝苦笑。 他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坐得笔直,手往后撑,随性地坐在榻上,仰头看着大帐顶上透出的莹白天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商娇,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445、牵挂 445、牵挂 商娇闻言,手微微一抖,手里的琉璃盏便倾了倾,绯红的酒夜顿时泼散出来,溅湿了她身上浅蓝色的宽袖,泅出一股殷红的色彩。 刘绎似没有发现商娇的举动一般,径自仰头望天,笑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似乎也忘记了……大概,是在天都睿王府初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罢。我记得当时你告诉我,你只是受睿王所迫,充任睿王府的茶艺教席,我信以为真,还真动过心思,想要待自己平安之后,令人将你带走……却没想到,我后来却吃了你那么大的亏,不仅赔上了自己的死士,连性命也差点难保……” 商娇静静地听着刘绎对往事的回忆,想起当日之事,唇边也略略带了笑意。 “是啊,你那时……真笨!连我的珍珠末与毒药也傻傻分不清。”她戏谑地道。 刘绎闻言,也是哈哈一笑。 初相识的那一夜,明明是那么紧张与慌乱,可现在想起,过往的岁月,年少的自己…… 竟是如此的单纯与美好。 彼此笑得够了,刘绎又道:“我本以为,此生与你定不会再见了。可后来出使柔然,求娶阿那月的途中,你却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还一次次的勾引着宁王阿那辰…… 我当时真以为你是一个想要攀附权贵、趋炎附势的女人,心中正曾对自己的眼光有所不愤,却当真没有想到,你这么做的目的,竟是与睿王联手,逼迫我不得不放弃求娶阿那月,打破大宋与柔然本已预定的联姻计划…… 可知道真相的时候,我竟然都没有生你的气。我只记得,你身着一身红色锦衣,在草原上翩然起舞的模样,以及你那句‘商之大者,可商天下’的豪言壮语。 再然后,我回了宋国,从探子的秘报里,才知道你竟然爱上了与你一起出使柔然的东家,并连婚期都定下了。我当时心中虽有些遗憾,却依然密切地留意你的动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所以,当我知道你为人所骗,被诱上那山贼横行的盘龙山时,这才命人前往救你。” “哦——”商娇恍然大悟,“这才是当日盘龙山上大火,睿王的部下却莫名其妙的在山上搜查到大宋死士的原因?” 刘绎斜睨她一眼,“不然你以为呢?那些全是我的死士,全是父皇派给我的贴身侍卫!不止这一次,还有你逃离天都之时,我派来接应你的人,也被睿王的部下所杀……你知道这消息传回来的时侯,我差点儿怄得吐血吗?” “等等!”商娇听到刘绎的话,心里一惊,“……这么说,那些在我逃亡时遇到的黑衣人,是你派来的?不是胡沛华想要取我性命,暗中派来杀我的?” 刘绎气结,狠狠瞪了商娇一眼,“商娇,你当真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商娇立刻聪明地闭了嘴。 可心里,却不免犯起了嘀咕。 胡沛华……当年是真的放过了她?他这条毒蛇,当真会如此好心? 刘绎继而又道:“后来,朱英镇上,你助当时落难的我逃过尔朱禹的追捕,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色,相,还照顾我,收留我……从那时起,我便在心里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我当真能成功重夺皇位,成为大宋的皇帝,我一定要好好的报答于你,哪怕倾尽我大宋一国之力,我也一定要给你你最想要的一切……” “刘绎,你这么想,我很谢谢你。”商娇听到刘绎说得动情,心里也难免有几分感动,“可是刘绎,你知道什么是我最想要的么?我最想要的,是我的国家安定,是与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家永远在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 刘绎闻言,半阖着双目,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我知道。也正因为我知道,所以自我登基以后,对待大魏的态度,从来都是以和为主。虽然其中有过几次交锋,但我既为国君,又岂能不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最大的利益?况且,有了你们元宸皇上身世这张王牌在手,胡沁华即便再不甘,也只能选择妥协,息事宁人,这两国边境不是也安宁了许多么? 还有,我知道你有家业,你有想要守护的人,我甚至从未用过任何手段,逼迫、强迫过你来我大宋,与我在一起……” 刘绎说到此处,一下翻身,正襟危坐,目如寒星,神色郑重地道:“可是商娇,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你回去了。” “……为什么?”商娇听刘绎说得坚定,心头一惊,直觉地反问。 刘绎直视着商娇有些错愕,又有些惊疑的眼睛,沉默了一下,目光微微下垂,似不敢看商娇质询的眼睛。 他缓缓开口道:“因为……你此行出来,乃是瞒着睿王,为我们大宋的伤兵暗中输送药物。你可曾想过,你此举与背叛何异?你在大魏,本就与胡沁华势同水火,若睿王再不能容你……商娇,你可曾想过,你要如何自处?你又要何去何从?” 商娇听完刘绎有理有据的话,脸上也显出几分为难。 她紧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胸有成竹地朝刘绎一笑,道:“不会的。睿王会信我的。我与他,相识于微时,十数年相处下来,彼此对彼此的脾气性情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就算所有人都不信我,我相信睿王,他也会信我。” “你!”刘绎听完商娇的话,顿时气结,拳头重重地一锤几案,发出“咚”的一声沉响。 “你就这么信任他?”刘绎咬牙切齿地问,“还是说,你就这么爱他,爱到连死也不怕,也要回到他的身边?” 商娇哭笑不得的看着刘绎不愤的神情,失笑道:“刘绎,你在胡说什么呢?我与睿王……你便是这样看待我们的?我若真爱他,早在十几年前,我在睿王府充任教席时,便已经是他的侍妾,又怎会有后来与陈子岩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商娇话音刚落,便看到刘绎的脸上,顿时显露出许多有趣的表情。 错愕,惊疑,迷惑,相信……再继而错愕,惊疑…… “你……那你是说,你当真从来没有喜欢过睿王?”刘绎小心翼翼地再次出口求证。 商娇坚定地摇了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当真!我当睿王,从来都只是好友而已。” 刘绎于是更加不解:“那你为何还非要回去?” 商娇听他这么问,顿时敛了脸上的笑意,目光凝于一处,似透过那个点,想起了无数的心事。 “因为,在大魏,还让我牵挂的人,他还在等我。”她轻声答。 446、感动 446、感动 刘绎不意商娇会作此回答,愣了一愣。 旋即,他展颜一笑:“你是说诺儿吗?还是你担心你的商队?这都没有问题,你可以先随我回到宋国之后,我再派人,将他们统统都接来。或者,若你的商行的人不愿来大宋,我也可以派人安顿好他们将来的生活……” 可是,刘绎的提议,却依然遭到商娇的否决。 她依然摇头,坚决地,绝决地。 “不,不止他们。” “不止他们?”刘绎又是一愣,立马追问道,“那还有谁,值得你这样连生死都不顾,宁愿背着叛国的罪名,也要赶回大魏去?” 商娇的眼圈便一下子红了。她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才将迅速涌入眼眶的泪水又憋了回去。 “因为一座坟,因为一个人。”她轻轻地道。 “一座坟?一个人?”刘绎品味着商娇话里的意思,忽然有点理悟过来。“你是说,那已经死去了十几年的陈子岩?” 商娇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我说的那个人,是另有其人。一个为了我,放弃似锦前程,宁愿孤独终老,也要守在我身边的人。哪怕十几年过去,他始终得不到我回应,却依然爱我如初,甚至不惜为了我而以身赴险,性命垂危的人……我亏欠他已太多太多。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赶回他的身边,向他亲口说上一句‘我也爱你’。这是我欠他的,也是我欠自己的。” 说完,商娇抬头,盈盈泪光中,有着担忧,却也有着幸福。 刘绎愕然,似被商娇的话给惊住了。他垂眸想了一想,继而恍然大悟。 “安思予……居然是他?你终于还是爱上的陈子岩之外的,别的男子。” 商娇闻言一怔,“你……你居然知道他?” 刘绎怅然一笑,道,“我虽不曾打扰过你,却并不代表我不关注你。商娇,你身边的人与事,我都知晓,也都心里明白。只是……”他摇头苦笑,“我想不到,他随在你身边十几年,你终不曾有所回应。却原来……并非因为你不爱他,而是因为太爱,所以更怕他像陈子岩一般,终离你而去,与你生死相隔。你或许,才是你不能接受他的原因吧?” 商娇闻言,想起刘绎方才提及的数度派人相救,若非他时刻关注着自己,只怕也难以解释,遂干脆笑着大方承认。 “人家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是自己的敌人,看来诚不欺我。我的心事,就连安思予也未必了解得透澈,却不曾想,你却成为了第一个发现内情的人。” 刘绎苦笑连连,摇了摇头,“我倒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这件事。” 商娇继而又怅然道:“不仅安思予,那座坟,也同样是我心里最大的牵念与遗憾。子岩他……虽然只是一介平民、商户,却用他不甚强大的翅膀,庇护了当时一无所有的,弱小的我,予我怀抱,予我温暖,予我一个关于家与幸福的梦想…… 虽然到了后来,我们不得不分开,他也依然关心着我,为我买下第一间属于自己的铺面,让我拥有了第一份属于自己的产业…… 甚至到了后来,在自己与我之间,他宁愿饮下鸩酒,也要护住我的平安。他的尸身,至今也都还埋在乱葬岗上,若非睿王仁慈,他甚至连一口入敛的薄棺也没有…… 而我,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地,跟他道一声别;甚至,我连他的坟在哪里都不知道,连到他的坟头上,替他烧一柱香……都不能做到!” 说到这里,商娇突然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全身发颤,似在拼命压抑着自己。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琉璃盏,将盏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刘绎见到商娇凄楚的模样,也知她心中定然无比煎熬,心里也痛疼不已。 他微微抬手,有些犹豫地,轻轻拍了拍商娇放在案上的手。 “酒过伤身。好了,这些事都过去了,就别再想了。”他轻声安慰道。 商娇却红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有些事,也许一个转身,便可以淡忘;但有些事,却是你过上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的伤痛。” 商娇抬头,望着刘绎,凄然一笑。“刘绎,这就是我必须要回大魏的原因。我惦记着思予的安危,也惦记着子岩经营一生的陈家背负着的污名,以及草草下葬的尸身。以前,我为保全诺儿,只能屈服于胡沁华的淫威下,苟且偷生,保全性命。为子岩迁坟的事,更是连想也不敢想。 可现在……胡沁华越来越放.荡.形.骸,骄奢.淫逸,为修通天大佛,搞得大魏天怒人怨;更为了掌控朝政时局,大权在握,甚至不惜杀掉她辛苦养大的悯儿,另立新君…… 所以,睿王的起兵造反,不仅顺天应人,其实也是给了我一个希望。我希望,若有朝一日,他登基称帝,可以为陈家洗冤平反,可以启开子岩的棺材,让我可以为他敛骨迁葬……” 刘绎仔细聆听着商娇的话,不知不觉间,竟也红了眼眶。 谁能想到,商娇,这个大魏传奇的女商人,不仅旗下产业众多,拥金无算,平瘟疫,开慈堂,甚至用计重伤他宋国十几万大军,以解济州之危…… 可她平生的愿望,却是如此的卑微。 不过是与相爱的人在一起,与自己关心的人在一起,以及…… 为她冤死的,曾经的爱人平反昭雪,启棺迁葬。 这个女人,不仅待活着的人有情有义,就连待死去十几年的爱人,也尚且如此有情…… 如何能令他不怜、不爱、不尊、不敬? 刘绎想到这里,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看来,我终还是输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落寞一笑,“你在大魏有爱人、有朋友、有牵挂、有责任……哪怕我是大宋的国君,也终是留不住你了。” 说完,刘绎谓然长叹一声,便不再说话,只紧蹩着眉头,修长的手指在几案上一敲一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要紧的事。 商娇听出刘绎话语中的松动,此时更加不敢扰他,只摒住呼吸,正襟危坐,等待着刘绎下令,放她北归。 刘绎想了一阵,回神一抬头,便看见商娇坐在一旁,一脸紧张的神情,不觉哑然失笑。 他朝商娇挥了挥手,道:“商娇,放你北归不是不可。可为策你万全,我还有些事需考虑一下,你先退至帐外等候我的消息。待我有所决定,再唤你进来便是。” 商娇听完,虽有些不解刘绎为何不能当着她的下令,但既然刘绎已这般说了,她自然也不好违抗,只能起身行礼告辞,出了中军大帐,等待刘绎的消息。 只这一等,便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 期间,刘绎曾以要事相商为名,令亲兵急召刘轩前往大帐中议事。 只刘轩入帐没多久,兄弟二人便爆发了严重的冲突,争论的声音甚至穿过中军大帐,直往商娇耳朵里钻。 商娇情知兄弟二人的争吵,必与她有关,遂竖着耳朵,很想听清这感情甚好的堂兄弟二人到底在吵些什么,但奈何戍守大帐的亲兵怕她听得军情,将她远远赶开,再加上军中人来人往,各种干扰,她始终听不真切,最后只得无奈作罢。 等了又等,一直从清晨等到晌午时分,商娇终于等来了刘绎召见她的消息。她心头一喜,拔腿便往大帐中走去。 447、应誓 447、应誓 再次入帐,商娇立刻发现大帐中,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刘绎与刘轩,这对平日里总是关系很好的堂兄弟之间,如今一个面无表情地坐在主座的几案后,正在将一卷明黄色的书小心的裹卷着;另一个则面赤白拉的站在一旁,翻着白眼喘着粗气,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见她进来,甚至还冷哼了一声。 商娇自知此事必与她脱不开干系,也不敢多言,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得傻傻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直到刘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商娇忙上前几步,向刘绎与刘轩各行了大礼,这才在刘绎对面坐了下去。 刘绎将刚刚卷好的那纸明黄的手卷交到商娇面前,道:“这是朕亲手所书的和表,你回了大魏,便将这表上呈睿王,定能保你平安无事!” “和表?”商娇边双手接过,边有些疑惑地问。 一旁的刘轩看商娇一脸迷惑的表情,再按捺不住内心的愤然,在商娇旁边跺着脚吼道,“和表是什么你都不懂吗?就是讲和的意思!皇兄令你将和表交予睿王,就是向睿王示意讲和修好,不再与他作对了!枉我几次三番出使大魏,与胡太后议和,还差点背上个与那老巫婆私通的污名……现在因为你,全泡汤了!” 经刘轩这么一点拨,商娇顿时震惊,拿着和表的手一抖,差点将其摔在地上。 刘绎见状,抬头狠狠一瞪刘轩:“轩弟!”警告了一声。 刘轩顿时憋得脸颊透红,狠狠一声冷哼,径转过头去,再不理二人。 可反应过来的商娇,在再次看向刘绎的时候,眼神里却多了满满的感激。 刘绎,哪怕在明知睿王不会伤害她的情况下,为了她的安全,依然选择了与睿王议和? 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们曾经在胡太后身上所做的一切努力,所达成的一切协议,便会前功尽弃,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她心里怎能不对他充满感激与感动? “刘……不,皇上,谢……” 商娇话还没说完,却被刘绎抬手止住了。 他面色依旧淡淡的,却自左手边的砚台旁,拿出类似把件般的东西,再次递到商娇手里。“这个你一并拿着。” 商娇接过那个东西,翻来覆去细看了一下,只见手中的东西是一个铜制的,虎形模样的把件,却只得一半,中间则全为空心,其中一个类似卯榫般的突出物…… “虎符?” 商娇这一下可不再犯傻,惊叫一声,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绎,震惊得双手发抖。 刘绎,竟将古代君王调兵谴将的虎符也交给了她?那岂不意味着…… 她可以调动大宋握有另一半虎符的军队? 正想着,便看见刘绎朝她点了点头。 “这只虎符的另一半,握在驻扎在南秦州关外的,牵制尔朱禹部的大宋十万军队的统帅黄庚手中。朕虽撤了兵,但原本尚有兵力驻扎在边境南安,为求反攻,策应胡太后的部队,所以朕并未下令撤走南秦州的兵力。现在,朕派刘轩与你一同,执这半边虎符去见黄庚,他这十万大军便能随你调谴。” 刘绎的话,生生吓出了商娇一头冷汗。 济州城下,她使计重创宋军十数万人,以为宋军遭此打击,必然一溃千里,再不敢来犯。 却完全忘记了,当时刘绎还部署了十万兵力,围困了南秦州,以此来牵制尔朱禹的势力,不让他与睿王相互增援。 再加上刘绎部署在南安城中的暗兵…… 若他回到宋境,周新调集军队卷土重来,再次发兵突袭睿王……果然简直不堪设想! 兵不厌诈,且处处留有后着…… 刘绎,不愧是经过一番铁血夺斗,方才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的一代帝王! 若非她当时一念之仁,为宋军送来治伤的药,此刻他只怕早已回到南安,调集新军,重新开始部署怎么与南秦州外的十万大军一同围攻睿王的作战计划了吧? 想到这里,商娇不禁背脊发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害怕。 但有一点,商娇却是清楚的。 刘绎向睿王递交和表,以示修好,并将这十万大军交予她调谴…… 这就意味着,他已决意倒戈,助睿王夺取天下。 如此一来,就算朝廷派来的讨逆大军兵多将广,睿王的赢面也大了许多。 想到这里,商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越,站起身来,郑重地朝刘绎拜倒。 “商娇代大魏睿王,多谢宋皇陛下!” 岂料这番感激的话,又似触到了某人的痛脚,气得某人立时闹将起来。 “哼,谁要你们大魏睿王谢了?皇兄部署多年,与胡太后刻意交好,不过就是图妇孺执政,难成气候,可令大宋随意摆弄而已。可如今为了你,皇兄放弃了这么一步好棋,倒凭空为自己竖了个强敌!若睿王当真做了皇帝,咱们大宋才真是国祚堪忧!” “轩弟!”刘绎再次喝斥了一声。脸上已显怒容。 刘轩颇是气怒地跺了跺脚,“好,我不说了!皇兄命令已下,若无要事,刘轩先告辞了。” 说罢,刘轩也不看刘绎脸色,朝商娇鼓胡子瞪眼道:“笨女人,我出去等你啦!”边说,边脚下生风,虎虎离去。 偌大的营帐中,便又剩了商娇与刘绎两人。 商娇抬头看向刘绎英俊的面容,自打听了刘轩的这番话,她心里已说不清是对他是感激亦或感动。 “刘绎,谢谢你。”最终,千言万语在心中澎湃,却只能化作寥寥数语。 见商娇长跪不起,刘绎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半蹲在地,轻轻握住了商娇的手,淡淡朝她一笑。 “不必谢我,商娇。你不也曾两度救我于危难之时么?若没有你,只怕当日我早已死在尔朱禹的乱刀这下,又岂会再有大宋国祚之说?况且,我已思考得很清楚了。睿王能力虽不弱,我刘绎亦并非好相予之辈。大不了,再次斗个平手而已。我刘绎岂会怕了他去?至于将来如何……江山辈有人才出,总是有能者居之。威武如一扫六合的始皇帝,都不能看破身后之事,况我刘绎乎?” 这话倒是超然,竟令商娇对刘绎刮目相看。 刘绎牵着商娇的手,温柔地将她自地上拉起,又轻轻替她抚了抚鬓边的头发。 “商娇,你已不再年轻,陈东家的儿子也成人了,你既已再次寻到自己的幸福,就一定要珍惜,不要再错失良人,让光阴虚度,知道吗?” 听着刘绎殷切的嘱咐,商娇连连点头。 刘绎又想了想,面色沉肃地再次道:“还有一点,你须得注意。你与安思予的事,最好机密一些,切莫让睿王看出破绽。” 商娇闻言,倏时全身一僵。 448、太平 448、太平 刘绎也觉察到她的异样,却依然道,“你放心,我并非有意挑拨你与睿王的关系。只是说一些我对睿王的看法而已。知己知彼,他的脾性,我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 睿王此人,看似潇洒风流,凡事毫不在意,实则对他自己介意的人非常爱重执着。他可以对其母及外家无情,却对非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他可以对他府上侍侯他多年的姬妾说遣便遣,说忘便忘,却可以独侯你十数载…… 这样的性子,说好听些叫作长情,但往深处说,未免没有偏执之嫌。 他若成了大魏的统治者,依他对你的喜爱,若让他发现他苦求多年的女子,竟又爱上了别的男子……这件事情,只怕不妙。” 刘绎的话,生生让商娇打了个寒噤。 她不禁想起那一日在济州睿王府内,无意中听到的,他与王婉柔的那番谈话。 “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简短的八个字,却满是戾气,满是偏执。 商娇于是点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正常的朝刘绎笑了笑:“好,我记下了。” 刘绎便点点头,“若届时事情有变,你也不用紧张,从容应对即可。我派在大魏的人自会前来接应于你。” 商娇满心感激地道:“嗯,谢谢你,刘绎。” 刘绎见该嘱咐的事情都嘱咐完了,伸过手头,拍了拍商娇的头,朗笑道:“既如此,那你便快去吧。我今晨已接到军报,胡太后派谴的四十万军队已到了边境,领兵之人乃是胡沛华。” 乍听到朝廷官军围城的消息,还有胡沛华的名字,商娇倏时吓了一跳,就连心脏都差点停摆。 刘绎似发现商娇的惊恐,忙又道:“依胡沛华的狠劲,为保护胡太后与他们胡家在朝的势力,只怕睿王所新编的那群新兵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睿王所在的济州,必然会是其主攻的战场。 不过你不用紧张。我已令人先期告知南秦州关外的十万大军,非我令不得轻意发兵。胡沛华得了军报,只怕会恐我另有异心,十万大军不能为他所用,牵制尔朱禹。 为免他发兵济州,全力与睿王火并之时,尔朱禹率兵驰援,在他背后捅他刀子,他必然只能从四十万大军中调集一部分大军全力攻打尔朱禹,并接手他的兵将。 而你此时只要避开济州,绕道南秦州,先与黄庚会合,再联同尔朱禹部,直袭胡沛华的后方。如此一来,睿王兵力反倒占尽优势,再两面夹击,胡沛华必败无疑。” 刘绎这么一点拨,商娇突然醒过神来,立刻心中大喜。 “谢谢你,刘绎。真的谢谢你。” 商娇强忍着心底的感动与感激,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刘绎一下。 旋即趁着刘绎还没回神的工夫,立刻转头离去。 …… 商娇甫出大帐,就见刘绎早已亲点了一队五十人的小队,骑着高头大马,向她迎面而来。 “上马,我护送你去南秦州。” 刘轩向后一指身后一匹马背空空的雪白神骏,面色虽依然高傲冷凛,语气也颇有不甘,但到底不再愤然。 商娇二话不说,翻身跃上马背,就随着刘轩开拔北归。 听到动静,无数兵士蜂拥出了自己的营帐,待知道商娇要走,无不面露惊愕。 “商东家,你要回大魏去了吗?” “格老子的,商家妹子,你还回去干啥子?你救了我们,回去以后怎么跟你们大魏的人解释?你还不如就留在我们大宋算了。” “商东家,你怎么要走了?你走了咱们皇上怎么办?” …… 各种世俗俚语交杂,却无不是宋军最诚挚热烈的情感的表达。 商娇坐在马背上,看着马下一张张或年轻,或粗蛮的脸,虽然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但望着她的眼神却满是真诚。 商娇心里感动莫名,也自觉承受不起。 她自马上翻身而下,朝着向她围拢过来的所有宋军将士们郑重地恭身一拜。 “各位将军,谢谢大家的深情厚谊,但商娇受之有愧。实不相瞒,商娇之所以前来为大家送药,为大家疗伤,实则是因为……济州城楼的一战,乃是因我暗中使计,引爆了炸*药,方才让宋国的大军遭受重创,十几万人魂归西天,也令诸位身受重伤…… 虽说各为其国,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因我一人的阴谋诡计,害了你们同胞袍泽十几万人性命,累大宋无数家庭家破人亡……却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我此来虽名为为大家送药,实则也是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赎罪罢了。愿将军们原谅我的罪孽,也愿大家从此身体康健,平安欢乐! 最后,愿宋魏两国从役之后再不相争,互不侵犯。愿两国子民,永享和平!” 说罢,商娇再次伏首,朝着军中众人一拜。 商娇话音落地,大宋的军营中,顿时一片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寂静、沉默,空气中充满着诡异的气氛,在军营的上空盘旋。 商娇久久地恭身拘礼,听着耳畔呼呼刮过的北风,心中黯然。 原来,她还是不能获得原谅…… 是啊,原本自己的袍泽,身边最亲近的兄弟……却因为她的诡计,瞬间变成失去生命的残破尸体,客死异乡…… 这样深重的罪孽,又岂是她凭自己小小的一点救助,便能求得别人原谅的? 正暗自伤心时,突然间,一只宽厚的大手,却伸到了她的面前。 商娇诧异,回头一看,却与刘绎的如星般的眼眸正好相对。 他面含淡笑,见她面露诧色,径直而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自地上拉起。 然后,他执起她的手,高举于空,大声道:“愿宋魏两国再不相争,互不侵犯。愿两国子民,永享太平!” 倏然间,大军军营沸腾了。 所有人,无论伤势轻重,无论或卧或站,都群情激荡,放声高呼。 “愿宋魏两国再不相争,互不侵犯。愿两国子民,永享太平!” “愿宋魏两国再不相争,互不侵犯。愿两国子民,永享太平!” 声音波澜壮阔,直达蓝天,震及九宵。 就连刘轩也带着自己的卫队,翻身下马,齐声应和。 眸子里,不知不觉间,充盈着男儿热泪。 商娇眸中含泪,笑看着这慷慨激昂的一幕,心里也是热血沸腾。 她知道,得了刘绎亲口承诺,自此后,他终此一生,再不会轻萌北征之心。 而大宋的士兵,也真正的原谅了她。并与她一样,期待着两国的和平安定。 而大魏…… 若当真如他所言,睿王最终夺得了江山,她也一定会劝说睿王念在今日刘绎的主动修好,派兵相助的恩情上,与大宋修好,和平共处。 两国间和平相处的新局面,终指日可待! …… 马踢扬尘,奔腾而过。 刘绎站在军营之外,目送商娇在刘轩的人马的护送下,长袖当风,如一只翩迁飞舞的蓝色蝴蝶般飘然远去的背影,内心不由怅然若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商娇,我曾发过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倾己一国,也必为你做到! 如今,我终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只希望你,从此现世安稳,一世幸福,不再飘零孤苦,不再无枝可依。 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此生此世,与你所爱的人,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449、豪赌 449、豪赌 山迢水远,关山度若飞。 由于在刘绎那里知道了济州军情再次告急的局面,商娇再不敢耽误行程,日夜兼程赶赴南秦州。 一路上,数度换马,渴了就在马背上饮上两口水袋里的水;饿了,就在马背上啃几口干粮;实在困了,就由叶傲天或刘轩轮流负着她,在他们身后略略眯上一眯…… 宋境到南秦州关外十数天的脚程,就这般被他们生生压缩到了短短的三日三夜。 终于,在第四日清晨晨熹微露之时,刘轩率领着骑兵部队,到达了南秦州关外的十万守军大营,并顺利与黄庚会合。 在宣读了宋明帝的圣旨,并成功与黄庚合符之后,刘轩顺利地接掌了黄庚所部的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往南秦州城关之下。 此时的南秦州兵营里,已是一片大乱。尔朱禹的十万兵马正与胡沛华派出的先锋统领胡佐统率下的十五万兵马酣战了三日,正是人困马乏之时,未料此时又得报称,原本围城一月有余,却一直只按兵不动的宋国兵马突然大举向关门进发,还以为宋军已得了刘绎命令,企图前后夹击,一时阵脚大乱。 好不容易觑空仙身上了城门,尔朱禹绝望地往关外一看,只见狭长的关道之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黑甲的宋军,如林立的黑松,却秩序井然,三军整肃,并无企图叩关攻城的迹象,不由讶然。 正待向城下高呼问询之际,原本一直肃然的宋军里却有三人越众而出。 左侧之人相当年轻,一身白胄,威风凛凛,一看便是出身世家的豪门将领。 右侧之则四十来岁,一身与宋军相似的鱼鳞黑甲,却头戴帅盔,身挂护心镜,俨然是围城已久的黄庚; 可当尔朱禹的目光看向中间那一袭广袖蓝衫的女子时,顿时呆住了。 商娇? 她怎么会在宋军阵营之中? 尔朱禹的眉头不由轻轻蹩了一蹩。想起几日前收到的来自济州的尔朱同的密报。 当日她寻到黄石城下的暗河河道,暗中运粮前往济州,并使计令刘宋二十五万大军伤亡惨重,溃退败逃,却下令阻止尔朱同追击溃逃的宋军与御驾亲征的刘绎,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这件事,在济州已轰动一时。 睿王派去寻找的兵马回话称,战役胜利的一晚,有人看见商娇坐着马车,连夜出了济州城门,一路往南而行,并带走了府库之内许多治疗烧伤的药物。 这在当时,便有人猜测商娇变节,追随刘宋皇帝而去。 若非睿王说什么也不信,严令上下不许胡乱揣测,胡言乱语,此事只怕早已传得天下皆知了。 而此时,她竟真的与围困南秦州多日的宋军一同出现在城门之下…… 商娇,她到底想干什么? 尔朱禹正惊疑不定间,商娇却早已看到了尔朱禹在城墙上的身影,立刻兴奋地朝他招了招手,高举手中的和表,向他示意。 “尔朱将军,”商娇高声的喊,“我已成功说服大宋皇上与睿王议和,这是明帝亲手写下的和表,上面加盖着明帝的玉玺为证,并引十万宋军入城襄助睿王,请将军速开城门!” 什么? 尔朱禹听清商娇的喊话,脑子里顿时乱成一锅襁糊。 商娇说,她成功说服了刘绎,不仅不再与睿王作对,反倒领宋兵十万,相助睿王? 这……怎么可能? 她一个小小的女子,一个贱籍的商户,纵然曾与刘绎有过短暂的交集,可…… 说服宋明帝刘绎向睿王议和,引兵来救,这样的军国大事,又岂是她一个女人可以左右的? 可是,她身后跟随的,明明是宋国十万黑甲大军。 她手里拿着的,明明是明晃晃黄澄澄的和表…… 这,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急乱之间,尔朱禹全然蒙了。他呆怔在那里,不知该不该信她所言。 身侧的副将见尔朱禹进退失据,不知所措,不由警惕地提醒道:“将军,谨防这是宋军使诈,一旦入城,只怕他们会与胡佐所率的大军相互夹击,届时,我们南秦州危矣!” 尔朱禹点点头,立刻沉声问副将:“那依你所言,我们该如何?” 副将想了想,“不若……咱们索性就向宋军开战吧。” “不可!”尔朱禹想也不想,立刻驳道,“此时宋军叩关,却秩序井然,并未发起任何攻势,足以见其诚意。况现在胡佐正于北门攻防,若我们南门又轻易向宋军开战,惹恼了宋军,只怕当真会杀入关中,与胡佐部形成夹击之势,届时,我们才是真的危险了。” “那……那将军你看?” 尔朱禹默然。 他想了又想,索性探出头去,向城下的商娇喊话道:“你既说你有宋皇亲笔所书的和表,那是否可以掷上城墙,容本将一观?” 商娇闻言,也不犹豫,立刻点头答应,将手里的和表套在尔朱禹派人掷下的绳索之上,看着和表一点一点上移,最后到得尔朱禹手中。 尔朱禹拿到和表,立刻展开细看,果见其上皆是宋明帝刘绎御笔朱批的和表,并加盖了明帝玺印,不由大奇。 商娇,她是如何做到的? 在刚刚使计,重创了宋国大军数十万人之后,还能自宋明帝手里得到皇帝亲手所书的和表,顺利引兵前来救援他南秦州的部队? 可无论如何,尔朱禹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商娇,绝对不是以前他所以为的那般,与宋明帝刘绎无甚交集。 这女子,有事在瞒他! 可眼下军情紧急,他到底该不该信她? 就仿佛感觉到了尔朱禹的犹疑,商娇的声音一声一声,自城楼下传来。 “尔朱将军,你信我!你信我!我不会害你,不会害睿王!你信我!” 尔朱禹听在耳中,蓦然闭眼,手下使劲,攥紧和表。 “开城门!”他沉声命令。 “将军!”所有人听得尔朱禹的话,都不敢置信的喊。 尔朱禹径自不理,再次喝令道:“开城门!” 反正,最坏的情况,就是商娇果然变节,引宋军入关,残杀同胞。 这本来就是他们原先所面临的境况。就算没有商娇,也无法改变。 但因为有她,有她口口声声的请求他的信任…… 他愿意倾自己一命,倾南秦州十万将士性命,倾一州百姓之性命…… 陪她豪赌这一场! 450、平定 450、平定 随着南秦关关门沉重的开启,原本处于劣势的南秦州所部的战事,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尔朱禹所率的兵马顺利于商娇带来的十万大军会师,两军并作一处,出北关突袭攻城的胡佐一部。 这胡佐本是胡沛华的内堂侄,本就是个只知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这些年凭着胡氏在朝的势力,当了个领兵的参将,却整日里眠花宿柳无所事事,本就一无是处。 此次睿王造反,朝中大臣集体失声,尤其那些领兵之将,胡太后怕他们一旦领兵出征,难以牵制,不敢委以重任,所以思考了许久,也只能令胡沛华亲自领兵,胡佐为副将,出征平叛。 出兵之时,胡沛华原定的策略,便是先集中四十万魏国精兵直袭南秦州,剿杀尔朱禹,再收编其十万大军,一路浩浩荡荡直杀济州。 届时,睿王便只是一个光杆司令,再加上宋皇亲领的二十五万大军的前后夹击,剿灭睿王叛党轻而易举。 可大军行程到了三分之二,睿王突然收到紧急军情,得知原本被围困济州的睿王部不知使用了什么阴谋诡计,竟一战便重创宋国大军十几万人,宋明帝也被迫撤消了对睿王的包围圈,退出宋国境内,并令围守南秦州的部队不得擅动,立刻大呼不妙。 由于不知宋皇对南秦州外守兵的安排,胡沛华生怕尔朱禹不再受其牵制,再加上济州之困已解,双方互为驰援,无论他们集中火力攻打某一方,都有可能遭至另思来想去,胡沛华被迫收改变策略,由自己领兵二十五万,迎战睿王,先将睿王叛党牵制住,再由胡佐领兵十五万,火速攻占尔朱禹部,并收编尔朱禹的十万精锐部队。 若胡佐突袭尔朱禹部顺利,届时,胡沛华手中便有五十万大军,即便不依靠南秦州关外的宋国大军,他剿灭睿王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然而胡佐本就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儿,对于做战指挥更是一知半解,再加上尔朱禹的部队本就训练有素,虽人数上处于劣势,但作战奋勇,所以双方酣战了三日三夜,胡佐所率领的十五万精锐部队,硬是没能攻克南秦州。 而更令其没想到的是,未料原本与大魏朝廷一贯交好,并出兵牵制南秦州尔朱禹部的宋军会突然阵前倒戈,与尔朱禹的十万大军联合作战,出城迎击。 胡佐一时惊慌失措,临阵脱逃,被尔朱禹的大军乱箭射死。 其所率的十五万大魏精兵则全部投降于尔朱禹亲率的魏宋联军。 没了后顾之忧,又收编了朝廷十五万的精兵,尔朱禹的实力立时大增。南秦州方一解困,立刻率三十五万精兵强将,直赴济州,解睿王之困。 彼时胡沛华的大军正与睿王的军队交战正酣,忽闻探子来报,说南秦州的大将尔朱禹正率三十五万大军赶来支援睿王,一时军心大乱,进退失绪,四散溃逃中,被流矢乱箭、马蹄踩踏无数。 而胡沛华,也被睿王大军生擒,五花大绑,押解了起来。他所率领的二十五万大军七零八落的,还剩下了近二十万人,也尽被收编。 睿王大获全胜,立刻下令大开济州城门,迎尔朱禹大军入城。 商娇领着刘轩与黄庚,以及十万宋军,随在尔朱禹身后,骑着高头大白,在济州军民的夹道欢呼中,入了济州城。 在三军拜见完睿王之后,商娇双手高举宋明帝亲书的和表,朗声道:“王爷恩义,济州一战,有感大宋将士伤情严重,遂令商娇漏夜前往宋军大营为伤员送药营救。商娇亦幸不辱命,如今归来,更带回宋帝亲笔手书和表,以及发兵十万,前往襄助王爷。愿王爷早日诛妖后,正朝纲,魏宋两国永享太平!” 商娇话音刚落,其身后的十万宋军便山呼:“魏宋两国永享太平!” 在宋军的欢呼声中,睿王下得济州城楼,深深地看了一眼商娇,接过了她手中的和表,展开,细看了一番。 然后,他眉目一舒,托举和表,当众高呼:“魏宋两国,永享太平!” 立时间,魏军也群情激昂,纷纷高呼:“魏宋两国,永享太平! 几十万人的济州上空,呼声震天,欢声雷动。 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与庆贺声中,睿王微微侧眸,看向台下的商娇,眼波流传间,温柔得快要溢出水来。 当日,宋军溃败,商娇竟趁着满城竞相庆贺的时候,偷偷带着一车的药材,悄然南去,不见了踪影。 几乎所有人都说,商娇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魏,辜负了所有人对她的信任。 可唯有他不信。 坚决不信。 所以他下令军中上下封锁消息,不得信谣传谣,恶意中伤。 而现在,她果然回来了。 不仅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还替他办到了所有人都无法办到的大事。 刘绎的和表,以及十万大军。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不啻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从此后,除去宋军的十万,睿王的部队已增兵至七十万。超过如今朝廷尚有的常规军队近一倍的人数。 大势已定! 而这一切,均与商娇脱不开关系。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那个他倾心爱了十七年的女子,不会叛他! 她果真一如她曾经所言,倾尽相助,成为他身边最得力的助力。 这个女子,果真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共瞰天下! 想到这里,睿王心头一阵激越。 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令大军分列两旁。 然后睿王鹰眸中闪过凌厉之色,沉声道:“今日济州大捷,又得友军相助,本王当为所有前方浴血奋战过的将士们送上一份大礼!!” 说罢,睿王一招手,喝令左右道:“来啊,将人犯押上来” 得了睿王命令,立刻便有传令命快步跑去传令。 商娇夹杂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正伸长脖子准备看热闹,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拍。 她扭头,待看清来人,顿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婉柔,居然是你?”她大叫一声。 451、刺杀 451、刺杀 王婉柔也是一脸笑意,听她如此高声,忙朝她比了个小声的姿势:“嘘——小声些。” 商娇会意,赶紧捂着嘴,向左右看了看,见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放下心来,与王婉柔双手交握,相对而笑。 “婉柔,你怎么在这里?对了,这几日战事紧张,你随在睿王身边,没吓到你吧?你可有受伤?”商娇担忧地问。 王婉柔忙摇摇头,笑道:“还好,我一直随在王爷身边,受到严密的保护,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说到这里,王婉柔反倒想起了什么,握着商娇的手紧了紧,问:“对了,娇娇,你当日怎么不告而别?你可知道,你擅自载药出走后,那些军中将士传得有多难听?幸而王爷不信,将此事压了下来……对了,你当真在宋国军营中待了许久吗?那个宋国的皇帝可有为难你?他……他有没有欺侮你?你又是如何说服他拿到和表,并派命增援王爷的?” 王婉柔关心的问话像机关枪似的突突而出,令商娇无奈苦笑。 “婉柔,你一次问这么多,让我怎么回你?此时不是说话的地儿,不若这样,待一会儿王爷那边的事情处理完毕,我私下来找你,咱们聊上一天一夜,可好?”她小声地问。 王婉柔笑着,赶紧点头。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两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一脸桀骜与阴狠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商娇刚一抬头,便正好与那男子阴沉凌厉的目光四目交接。 倏然间,她全身的血液冰冷。一种久违的,如被某种可怕的爬行动物爬到身上的感觉,顿时遍布全身。 胡沛华? 没想到,他竟成了睿王的俘虏! 而此刻,睿王大获全胜,又当着三军的面将他带来…… 商娇预感到他的结局,不禁想起曾经他与胡沁华狼狈为奸,对自己的凌逼,对陈子岩的迫害…… 心里,竟第一次不觉难过,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而胡沛华也不曾意料到会在此时此境下得见商娇,不觉怔了怔,脚下便慢了一拍。 商娇立刻昂首挺胸,以一种看失败者的姿态,轻蔑地看着他。 胡沛华接收到商娇眼神中透露出的不屑,唇际不由一弯,浮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来。 似嘲似笑,似戏似谑。 商娇立刻勃然大怒,恨不得能上得前去,狠狠踹他两脚泄愤。 两名士兵见他脚步稍停,不由踹了他一脚,恶狠狠道:“快走!”便来到了睿王的面前,使劲将他按压着,跪倒在睿王脚边。 睿王高傲地俯视着跪倒在地的胡沛华,指着他的头,环视四周,朗声道:“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相信你们之中,尚有许多并不知晓此人身份。此人,便是那个稳坐朝堂,荒.淫无度,横征暴敛,手弑亲子,胡太后的亲兄,当今的国舅爷、大司马——胡沛华。 他与胡太后一丘之貉,正是因为他的助纣为虐,胡太后才能如此有恃无恐,骄奢淫逸,建佛堂,征徭役,修巨佛,置天下万民生死于不顾的……这样的人,该不该杀?”睿王大声喝问。 数十万军中将士顿时响起了冲天的喊杀声:“杀!杀!杀!”震天动地,声达九天。 在这愤怒而低沉的怒吼声中,睿王唇角勾起一抹威严的笑意,俯看着跪在地上的胡沛华。 “胡沁华,你还有何话讲?” 胡沛华不语,径抬起头来,眼神狠毒地斜睨着睿王,唇边勾出一抹冷笑。 睿王见状,也冷哼一声,继而抬起来,向几十万将士道:“既如此,趁着今日我方大捷,当着商东家为我们援引而来的宋国友军也在场,将这助纣为虐、迫害万民的乱臣贼子押往辕门,斩首示众,以祭我军中阵亡将士在天之灵,以正我大魏朝纲军纪!” 说罢,睿王狠狠地一挥手,示意左右将胡沛华押往辕门斩首。 两个士兵得令,立刻上得前去,想去押胡沛华。 恰此时,剧变陡生。 商娇遥遥望着两个士兵刚将胡沛华拉起,胡沛华的眼中便有一丝戾色闪过,紧接着喉头轻滚,牙关一动。 但听“噗”的一声,一物从胡沛华口中激射而出,直扑向毫无防备的睿王—— 商娇顿觉不妙,一声大喝:“王爷小心!”立刻想要扑上前去。 可她身影刚动,身畔一个人影却已经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重重地撞在睿王身上,撞得他身体一歪。 与此同时,那由胡沛华口中喷射出的东西,似一粒软软的胶囊一般,喷射到王婉柔的颈上,“噗嗤”一声轻响,溅出一小滩嫣红如朱砂般的液体。 “婉柔!”商娇大惊,忙跑上前去。 “柔儿!”睿王错愕之后,也是一惊,赶紧抱住王婉柔,急切地问,“你怎么样?可曾有事?” 却见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王婉柔怔了怔,似乎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抬手摸了摸颈上的液体,抬眼安抚地朝睿王与商娇笑:“你们放心,我没事……”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脚下一软,双眼一闭,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婉柔!” “柔儿!” 商娇与睿王齐齐惊呼,顺势扶住王婉柔软倒的身子,正待细看,却见一股股殷红的鲜血,突然自王婉柔的眼睛、鼻子、唇角与耳朵里纷涌而出。 “啊!”商娇叫得一声尖叫。心如上紧的弦,随时可能绷断。 “婉柔,婉柔,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了?”她急切地问,声音中,已带了浓浓的哭腔。 睿王也浑身剧抖,紧紧地将王婉柔揽在怀里,切切地唤着:“柔儿,柔儿……你怎么总是那么傻?你冲出来做什么?” 王婉柔喘了一口长气,似微微清醒了几分,她睁了睁眼,仰望着天空,目光却已迷离而涣散。 “王爷,天黑……黑了么?我怎么什么也看……看不见了?王爷,我是不是……快死了?” 睿王闻言,全身一僵,忙抱紧她几分,连连摇头,“傻瓜,说什么傻话呢?你不会死,我一定会救你,柔儿。” 语罢,睿王抬头,朝着四周喝令:“军医,快传军医!” 王婉柔却咧嘴无力地笑了笑,“王爷,不用了……我知道,我快死了。可是……可是我没有家……我若死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以你侍妾的名……名义下葬,啊?我,我不想……当个孤魂野鬼……” 452、圆满 452、圆满 王婉柔断断续续的问,睿王的眼睛瞬间濡湿了。 他从不知,从不知,她是那般的爱着他。爱到为他生,为他死……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希望能以他侍妾的身份,入土为安。 如何能不感动,如何能不愧疚? 他于是点点头,使劲地点点头,“柔儿,别说丧气话。你不会死,你是我的妻,相信我,我会救你,我会救你……” “你的妻?”王婉柔闻言,咧唇笑了笑,似乎很是安慰的模样。 一旁的商娇早已泣不成声。 王婉柔似听到商娇的哭声,又艰难地扭头,转向商娇的方向:“娇娇,娇娇……” 商娇忙扑到她身侧,哽咽地应她道:“在,我在呢,婉柔……” 王婉柔眼淌着血,已经不能辨别商娇的方向,却依旧艰难地朝她勉力一笑:“娇娇,对不起……我不能,不能听你讲……讲一天一夜的故事了。娇娇,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王婉柔的话,令商娇再也忍受不住,情绪崩溃,放声大哭。 边哭,她边强笑着,安慰王婉柔道:“不会的,不会的婉柔。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商娇说完,情绪激动地爬将起来,冲到一名兵士的身边,自他的腰间“刷”的取出了佩剑,朝着胡沛华疾步走去。 待到近前,她手一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胡沛华的脸上。 “解药!解药在哪儿?”她红着眼,剑抵在胡沁华的胸口,厉声喝问。 胡沛华被她打得脸歪向一边,迅速浮肿,却转过头来,阴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疯狂。 “这种毒乃大内秘制的极品,只要皮肤沾上半点即七孔流血而死,根本没有解药。就算有解药,也来不及阻止中毒者内脏破裂流血的速度。商娇,元濬企图推翻我一手建立的胡氏荣耀,我岂能轻饶了他?既为杀他而来,又怎能不狠一点?” 胡沛华轻松地说,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当真像极了一条阴凉无情的毒蛇。 “只可惜,没能杀死元濬,倒杀了个弃妇。” 商娇气得脸色赤红,头顶冒烟,她喘着粗气,看着胡沛华脸上的微笑,心里从未如此刻一般,想要将一个人千刀万剐。 “胡沛华,我杀了你!” 她大喝一声,执剑的手猛力地向前一刺—— “噗”的一声刀剑入肉的声响传来,胡沛华的身体猛地一抖。 商娇喘着粗气,眼睛血红,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已有一半,没入胡沛华心脏的位置。 胡沛华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剑,又缓缓抬头,看着商娇愤然的脸。 突然间,他又笑了开来。 边笑,他边顺着商娇的剑,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血,溢出他的胸膛,在他的衣襟上,染出一朵红光。 “噗——”又是一声刀剑入肉的声音。商娇一步不退,她的剑,穿透他的身体,自背后而出。 他艰难地用身体吞没了剑身,到达与她一臂之遥的距离。 她看着他,满怀恨意; 他看着他,目光却迷离而温柔。 “商娇,这一生,我胡沛华……带领着我胡氏,荣耀过,辉煌过……我不后悔!死在你的剑下,我……也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对你说,我……”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骤然往前扑倒,如泰山压顶而来,眼看就要压到商娇身上。 商娇却手腕一松,旋身避过。 “咚”的一声,胡沛华的身体重重载倒在地,一动不动,已然断气。 商娇满怀恨意和嫌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唇角微微一抬,怅然而笑。 胡沛华,这条改变了她人生命运轨迹的,如毒蛇般的男子,终于死了! 她想笑,却有泪自脸颊滑落。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睿王的一声凄呼。 “柔儿——” 商娇顿时回神,飞身扑将过去。 却见王婉已双眼紧阖,头无力地偏在睿王怀里,俨然没有了气息。 “婉柔!”商娇扑到她的尸身前,放声痛哭。 她记得,婉柔曾经说过,她早已对睿王放下了。 可原来,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却依然凭借着过去爱的本能,拼命保护了她曾付予真心的男子。 可是,在商娇以后的人生里,便再没有一个温柔似水的女人,陪她饮酒,陪她聊天,与她头靠着头,肩并着肩,看天边忽隐忽现的星子…… 婉柔,婉柔,你才是全天下,最真性情的女子。 一旦爱上,便全力以赴。纵然放弃,亦不曾后悔。 商娇哀哀的哭泣着,心痛欲裂。 为这个曾与自己携手共度了十余年光阴,给予了像家人般包容与温柔的女子。 睿王却一言不发,打横将怀里已然没了气息的女子打横抱起,牢牢地拥在怀里,俯身轻吻着她的头发。 “对不起,柔儿。这一生,负了你……柔儿,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回家……你依然是我元濬的女人,是我元濬的妻……” 睿王喃喃着,缓步向前。 行经胡沛华的尸身前,他的脚步略略停了停,却连看都不曾看过地上的尸体一眼。 “砍下他的头颅,挂在城门之上。尸身挫骨扬灰,抛入河中喂鱼!”他冷冷吩咐道。 然后,他依然抱紧王婉柔,渐渐离去。 …… 待得所有人散尽,一个人来到商娇的身边,蹲身下来,默默递给商娇一方手帕。 商娇抬头望去,泪眼朦胧中,却看到刘轩关怀的脸。 “谢谢。”她抽泣着,接过刘轩手里的帕子,使劲地擦了擦脸。 刘轩看着她哭得双眼通红的模样,也怅然地叹了口气。 “商娇,你可曾想过,你那朋友,她虽与你相交多年,与你彼此相携,彼此温暖,但到底她的内心,却依然是孤独而寂寞的?她被她最爱的人所弃,浪迹天涯,虽然有你相伴,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渴望回到自己所爱的人身边? 所以,她为睿王而死,便从此成为睿王心上的一道伤痕,睿王只要想起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辜负过这样一个女子。她便在睿王的心里,再也无可替代……这样的结果,之于她,兴许反倒是一种圆满。” “可这样的圆满,非要以死来成全吗?”商娇抬起头,疑惑地问。 刘轩默了默,道:“我不知道……但我却觉得,如果真爱一个人,便应该不计一切代价的去爱。哪怕被弃,哪怕得不到回应……不然,若真到了哪一日,自己真的死去了,却连那颗爱人的心都无处安放……那样的人生,岂非可怜?” “这样的人生……很可怜?”商娇细细体会着刘轩的话。 猛然间,她想见安思予。 很想,很想。 非常想。 她想让他知道,他的爱情,不是没有回应的。 她想让他知道,她也同他爱着她一样,爱着他。 从此后,不再傍徨,不再迷惘。不管未来如何,是身陷险境,亦或平安逍遥…… 只要他们拥有彼此,便不惧风雨飘摇! 453、哭坟 453、哭坟 主意一定,商娇对安思予的思念,便如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瞬间长成蓬勃繁茂的参天大树。 她要回到安思予的身边去,她想快一点见到他,亲口对他说,思予,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还有,我爱你。 这样的想法的驱动下,让她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刻就飞回黄石城,飞到安思予身边。 于是,在当晚祭拜完王婉柔之后,商娇她唤来叶傲天,亦不顾尔朱禹、尔朱同两兄弟上前想要与她询问攀谈的意图,作别了刘轩,并特意向他嘱咐交待了一些事情。 之后,商娇带着叶傲天飞身上马,漏夜直往黄石城而去。 出济州城门之时,他们正好与领兵巡城的牧流光碰了个正着。 “商姑娘这么晚急着出城,是要上哪儿去?”牧流光举着火把,仰头问。 商娇忙拉住马绺,向马下的牧流光道:“牧大哥,我有要事,须尽快赶回去处理。婉柔新逝,王爷悲痛不已。我不便辞行,便请牧大哥代为通传一声。” 牧流光听商娇说得这么急,虽心里有些疑惑,但却也素知商娇是个有主意的,尤其是此次她在宋魏两军交战对垒之后,竟不告而别,私带药品前往宋营救治伤兵,这换作是谁也是冒天下大不韪的通敌大罪,可她却偏偏感动了宋皇,不仅得到了宋皇与睿王的和表,还领宋军十万前来襄助睿王平定战局,立下大功。 这让牧流光不得不对她也心生佩服。遂再不多言,下令手下士兵开门放行。 商娇与叶傲天于是再不耽搁,催马扬蹄,一夜狂奔,终于在第二日的晌午时分,他们回到了黄石城中。 甫一入黄石城,商娇便急忙赶往陆家庄,求见陆长明。 却不料,却从陆长明那里得来消息,安思予自商娇走后五六日,伤势突然转沉,乃至庄百衣一时也束手无策,再加上时局不定,庄百衣只得连夜弄来马车,将安思予转运到起云山上。 陆长明还拿出三个香囊,嘱咐商娇道:“这三个香囊,乃庄大夫临走时留给你的。说眼下时局未稳,唯恐兵灾祸延到起云山上,危及山上众多百姓与孩子性命,他会在起云山中布下毒雾,让官兵们无法入山。你们佩上香囊,则可畅通无阻。” 商娇郑重地地陆长明手里接下了那三个香囊,却禁不住热泪盈眶。 三个香囊…… 庄百衣交于陆长明时,定然将她、叶傲天与王婉柔都计算在内的。 可现在,佳人已逝,那属于她的香囊,再也无用了…… 思及此,商娇便再按捺不住泪意。匆忙作别了陆长明,又一次出发,催马赶往起云山。 只再次赶路时,商娇心里却异常沉重。 她的耳边,总是不停回荡着陆长明的话。在她离开五六日上,安思予便病势转沉,甚至连庄百衣都束手无措。 而她这一离去,便走了二十余日! 若安思予…… 若安思予…… 商娇这个可怕的想法刚刚生出,又强行被她掐灭。 不,不会! 思予不会有事,他一定不会有事! 他还没有听见她亲口向他坦承,她爱他。 他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 她已经失去过陈子岩,她不能再失去他! 这般想着,商娇心里狂跳不安,她使劲地打马前行,已近乎疯狂。 最后还是叶傲天看她情况不对,以马口吐白沫体力不支,需重新换马前行为由,才将她劝到一间客栈里暂时歇息了一两个时辰,换了马,这才又重新上路。 又是一日一夜的策马狂奔,终于待第三日日出之时,他们抵达了起云山脚。 山路崎岖,马儿不便上山,商娇不顾自己已累到快要虚脱的体力,执意步行进山,叶傲天也只能随着她的性子,随着她步行往山上行去。 一至半山腰,便果然如陆长明所言,山间飘荡着层层叠叠淡黄且有异一种淡淡异香的薄雾,幸而商娇与叶傲天都佩好了香囊,再加上起云山他们已来过无数次,早已识得路径,这才毫发不损的穿过薄雾,终于到了山顶。 可一到山顶,商娇便听到自草庐后山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 这声音里,有男有女,听在她耳中,却都无比哀恸与伤心。 商娇站在山路中央,张嘴喘着粗气,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猛然间,她循着声音,朝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撒腿狂奔而去。 越到近前,哭声也越来越大。 近了,近了…… 终于,草庐后山竹林里,一座新垒的坟茔,出现在了商娇的面前。 坟茔前面,站着的庄百衣,一脸哀恸的神情,憔悴不已。此刻,他正红着眼,缓缓地弯下腰,掬起一把地里的泥土,往新坟顶上堆去。 而在庄百衣的身后,则跪着周絮娘,跪着诺儿,跪着一众惜慈苑中的孩子…… 他们都在哭泣,都在抽泣,都在哀悼,都在伤心…… 丝毫没有发觉身后的商娇。 商娇急切地环视着周遭的所有人的身影一遍,却发现这群人里,独独没有安思予的身影! 她的心倏地绷紧,全身血液顿时凝固封冻,脑中一片空白,耳中隆隆作响…… 就连因劳累而有些晕红的脸,也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思予呢?她的思予呢? 她不信…… 抹了一把有些迷蒙的眼睛,努力凝聚心神,将所有人的背影再次梭巡了一番。 然而,没有。 没有安思予的背影。没有…… 叶傲天站在商娇的侧面,看着商娇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的坟茔,脸色惨白,身体也摇摇晃晃,心里不由一惊,忙出口唤她:“东……” “思……思予啊!” 叶傲天的话才说了一个字,商娇突然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厉呼,冲着那座新垒起的坟茔便冲了过去,在所有人或惊讶,或诧异的目光下,张开双臂,如一只蓝色的蝶,扑倒在坟茔之上。 “思予……思予……”她扑在那座光秃秃的,新垒起的坟上,感受着坟上泥土瞬间侵入身体的潮气,心中哀恸不已。 “思予,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等我回来?你说过的,无论何时,你总会等我,你总会等我……你怎么不等我?这一次你为什么不等我?”她撕心裂肺的哭。手指伸出,紧紧插入泥土里,似恨不得能拔开泥土,刨出里面的棺材,再看心爱的男子最后一眼。 “思予,你怎么可以食言?你怎么可以不等我?你知不知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我还有好多事,没能和你一起去做……” 泪水,一滴,两滴,滴落在坟上的土里,瞬间不见。 “思予……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你说,我爱你……是我太胆小,是我太害怕失去……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我早已爱上了你。可是我现在终于想通了,我想要亲口告诉你,我爱你。我想要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无论是与你一起云游四海,一起经商,还是生儿育女,我都愿意与你一起……思予,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不等我回来……” 她抬起拳头,一拳一拳,重重地砸在坟头上的土地里。 猛然间,哭声戛然而止。 一路不分昼夜的赶路,再加上情绪太过激动,商娇终于体力不支,伏在坟头上,口眼紧闭,晕死了过去。 454、炸裂 454、炸裂 “娇娇,娇娇……” 半梦半醒间,商娇总听见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只那声音,似穿过层层迷雾,听不真切。 她似在黑夜里辨不清方向的人,只能跟随着那个悦耳而温润的男子的声音,不断摸索前行,想要走出困住自己的黑暗森林。 “娇娇,娇娇……快醒来了!你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快醒来……” 黑暗中,那男子的声音,像是在光明的前方,轻轻地唤着,诱哄着,引领着她的方向,以及…… 她那颗惊恐无助,而又无处安放的心。 一只温热的手,也轻轻抚上她的脸,一遍一遍。 “快醒来了,娇娇……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你还要我等多久?” 那声音,低沉而温和,却又满含着欣喜与期待。 像极了那个从来都追随在她身边,只要她一转身,便能随时看到的温和淡泊的男子。 安思予。 她的安大哥,她的思予。 “思予,思予……”商娇伸手,想要朝着他声音的方向抓去,可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那线声音。 “思予!” 她心头一急,突然大喝一声,陡然睁开了眼睛。 顿时一阵天且慢地转,无数影像从她眼前如飞般掠过。 黄石城中,安思予扑倒在她身上,替她挡下那致命的一刀; 陆家庄中,她向安思予告别,在他的额头间,印下那深情的一吻; 然后,是烽烟滚滚的战场,遍地焦土与残破的尸骸,是刘绎握住她高举的手,王婉柔的死与胡沛华狠戾的眼…… 再然后,最后定格在她记忆深自制,却是一座还带着潮气的,新垒的坟茔! 思予,她的思予…… 那个爱了她一生,舍弃一切陪了她一生,哪怕得不到她的回应,却依然无怨无悔伴在她身边的男子…… 她的思予…… 她甚至还来不及,亲口告诉他一句她也爱他的男子……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又是一阵剧痛。 她陡然翻身,从床上坐起,甚至连衣服尚来不及穿,便翻身下床,慌乱而颤抖着去拿自己放在床前的鞋子…… 她要去看看,她要去证实。 她总不相信,不相信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思予,他怎么能就这么抛下她,就这么死了呢? 她不信,不信! 正慌乱无措地弯腰摸索着自己的鞋子,突然房间的门却被人“吱呀”一声,轻轻地推了开来,一个人走了起来。 当看到商娇坐在床头,却只着了一身单衣,颤着手弯腰去够自己的鞋子时,那人的脚步蓦地一顿。 商娇听到动静,也泪眼朦胧地抬头去看来人,却在看清来人身着一身淡蓝衣袍的颀长身材,以及面容后,也堪堪瞠目结舌,脑海里一面空白。 “思予?” 她惊叫一声,努力眨了眨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可面前的男子,一身颀长的身材穿着一袭深蓝色的宽袖长袍,形容俊美而温淡,虽脸色仍有几分病容,却好端端的站在她的面前,温柔地看着她的男子…… 不是安思予,又会是谁? “你……你……”商娇眨着眼,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到底是她太过思念他而出现了幻觉,还是他本来就没有死? 那……那那座新坟里,埋的又是谁? 安思予一言不发,只温柔地注视着商娇惊诧的脸,将手中尚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到桌上,这才转头,行到商娇身侧,坐在了她的身边。 伸手,轻轻抚住商娇的脸。温柔的,爱抚的,轻轻摩挲。 商娇愣了愣,眼睛直视着安思予,一眨也不敢眨。素手伸出,按压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安思予的手,是温热的,活生生的。 “思予,你没事?你没事?”她问,咧唇想笑,却一眨眼,便有泪溢出眼角。 安思予看着商娇脸上的泪,温柔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不舍的痛色。 他轻轻地点点头。眸光流转间,满是温柔与爱怜。 他突然伸手,将商娇揽进自己怀里。 “是,娇娇,我没事。我还活着……我答应过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就永不会食言……”他的下颔,抵住她的发,侧头在她的发间轻轻印下一吻。 一瞬间,商娇泪如泉涌。 她再也忍不住这几日为他所受的忧思与煎熬,在初见那座以为葬着他的新坟时的,那种痛不欲生与绝望…… 紧紧地抱住安思予,商娇哭得声嘶力竭。 可纵然哭得如此惨烈,在商娇的心里,却又如飘雨中飘摇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一般,无比的安宁。 …… 痛哭一场过后,商娇伏在安思予的肩头,一边抽泣着,一边任由安思予拨弄着自己披散的发,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就像安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般。 “对了,思予,你的伤,没事了吧?”半晌,商娇似想起了什么,伏在安思予的肩上,轻声地问。 “嗯。”安思予笑意浅浅,目光温柔地凝在她的脸上。修长的手指,爱怜而温柔地抚弄着她的青丝,像抚摸着一匹世间上最好的绸缎,“我的伤没事。只要好好将养一阵,就会痊愈了。” “可……陆老说你当日在黄石城时病危,连百衣都束手无策……还有,为何草庐后,会垒了一处新坟?”商娇奇怪地问。 安思予闻言,抚摸着商娇秀发的手顿了一顿。 “是庄老夫子过世了。在黄石城时,庄百衣本已控制住了我的病情,可突然伤口感染恶化,一连烧了几日。城中药材不够,百衣一时无法控制我的病情,只能将我连夜带回了山上,并和庄老夫子一起悉心地研究配方,为我治疗。庄老夫子年事已高,这几年本就身子衰败得厉害,再加上几日劳累,就又病倒了……这一次,却没能再起来……” 商娇听完安思予的话,心里一惊,弹跳起来。 “这么说,那座新坟里埋的,是庄老夫子?”她错愕不已,立刻站起身来,“不行,我得去老夫子坟上看看,拜祭拜祭……” 边说,边就要往门外走—— “欸,娇娇……”安思予见状,刚出声相拦。 “刷”的一声,商娇却已经拉开了房门。 就立刻看见外面一群半大孩子全堆在一处,看她出来,立刻冲她挤眉弄眼地大笑起来。 “思予,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人群中,一个半大小子扯着嗓子怪叫。 “安思予,我还没告诉你,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为你生儿育女!” 另一个稍小一点的孩子也嘻嘻哈哈地应和。 商娇怔了怔,待反应过来这群孩子们说的是什么,只觉“轰”的一下,自己便如被丢下了油锅的虾子,瞬间从头红到了脚。 “啊啊啊啊啊——” 她双手抱头,炸裂地尖叫着,反身一把将门重重阖上。 455、誓爱 455、誓爱 “完了完了完,糗大了糗大了糗大了……”用手抵着门,商娇一阵*。 试问全天下还有人比她更糊涂的吗,不仅哭错了坟,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坟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这次丢脸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她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尤其是,外头那帮毛头小子…… 她只怕要沦为他们一辈子的笑柄了吧? 还有安思予,她要怎么面对他? ……慢着! 安思予? 安思予…… 商娇缓缓地转头,小心翼翼地扭过身去—— 却刚好与近在咫尺的安思予的眼四目交织! “啊啊啊啊啊——” 看清安思予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商娇再一次崩溃。 她爆出一阵怪叫,飞快地捂着脸,跑回床上,以被蒙头,将自己蜷成一只缩头乌龟。 噢,让她死吧! 太丢人了! 耳中,传来某人再也憋气不住的笑声。 然后,厚厚的棉被上,便被人拍了一拍。 “娇娇,快出来,别把自己闷坏了。”她听到安思予在被子外面说。 却可以想见他一副想憋住笑又实在憋不住的模样。不由再次从头红到脚。 商娇想了又想,慢慢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当真像只四脚趴地,慢慢从壳里探出脑袋来的乌龟一般。 面红耳赤吭哧吭哧地向眼含笑意的安思予问道:“思予,如果我说这件事是个误会,你信不信?” 看着商娇一脸又羞又窘的模样,安思予唇角抑不住地上扬,却又生生忍住笑意,憋闷地咳了一声,郑重地道,“嗯,我信。” 商娇的窘迫顿时缓解了几分,就连被子上的身子也放松了一下。 嗯,她就说嘛,还是她的安大哥最为老实憨厚,她说什么他都会信她。 可接下来,安思予又道:“我当然相信,你只是误以为那坟里的人是我,所以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哭错了坟,才在坟前说你什么什么我……” “噢!”商娇痛苦的*一声,又窘得想躲回被子里去。 却再也缩不回去。 因为,安思予已一把撩开她龟缩的棉被,像翻一只乌龟一般将她翻过身来。然后长臂一展,将她展锢在自己身下。 商娇吓了一跳,顿时全身一僵,动弹不得,只能拿眼去看那将她抱在怀里,伏在她头顶上方的男子。 “可是娇娇,昨日百衣怕我伤口未愈,没能让我亲身前往送庄老夫子最后一程,所以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没有听到……” 安思予晶亮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与委屈,继而又闪过一丝亮光,“不若,你便当着我的面,亲口告诉我啊!” 当面?当你妹啊! 商娇这才发现,原来安思予也有这么焉儿坏焉儿坏的一面。 商娇闭着眼,不敢再看安思予,在他的臂弯里挣了挣,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不由窘得全身通红,连脚趾丫丫都红了起来。 奈何这头大尾巴狼还不放过她,居然伏身在她耳畔,温柔而诱惑地问:“你既然说有话想要当面告诉我,那为什么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却什么也不说了呢?” 说话间,安思予口中的热气,就这样吞吐在商娇的耳边,撩拨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 这下好了,商娇不仅脸红,还红得能滴出血来了。 羞窘之后,商娇恼了。 她倏地睁开眼,怒瞪着头顶一脸戏谑的安思予,梗着脖子道:“安思予,你学坏了啊!” 居然胆敢戏耍和撩拨她了! 却见安思予听了她的话,不仅不像从前那样赶紧收手,反而得寸进尺地将头又低下一分。 “那你说不说?你不说的话,我就让你看看我更坏的一面……” 说罢,他的头又低了低,似作势想要吻她。 商娇全身一僵。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盛夏,她中了春毒,与安思予春风一度的那个夜晚…… 羞窘情急之下,她蓦地挣脱他的钳制,挥手一拳打到他的胸口:“你放开!” 却听安思予一声痛呼,忽然捂住心口,全身一抖,人也退了开来。 商娇大惊,这才想起安思予身上还带着伤,以为自己那一拳打到了他的伤处,赶紧翻身就想起来查看,“思予,你没……” 话音未落,却被安思予反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用力拉开了自己怀里。 “娇娇,其实你不说,我也听到了。”安思予将商娇的头紧紧压在自己怀里,动情地道,“那一日,黄石城中,我身受重伤,躺在床上命悬一线之际……我都听到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微微退开几分,清雅而温柔地看着商娇的眼,双手捧住她的脸,在指腹间轻柔的摩挲,“我听到你在向我告别,听到你在哭,听到你与我约定……你有一个秘密,只要我活着,待你回来,你就会亲口告诉我…… 娇娇,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句话,我无论经历了多少痛苦,多少次挣扎在死亡边缘……都从没有放弃过希望。因为我知道,我要活着,我一定要活着! 不仅是因为,我想要亲口听到你对我说那句话——更因为,我不能比你早死,将你独自留在这个世间上,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再次承受失去自己爱人的痛苦。娇娇,陈子岩已欠了你一次,而这一次……我安思予,必不再欠你!” 安思予的话音刚落,商娇的泪便如泉涌般纷扬落下。 在这一刻,安思予的话,成功地击溃了她所有的防线,让她曾经层层包裹的心防卸下,只剩一颗柔软却坚定的心。 “思予……”她张开双臂,热烈的拥抱住他,泪水纷飞。 心里却感觉无比的幸福与安定。 “我爱你,思予。我也爱你!思予,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 安思予也泪于盈睫,紧紧地反抱着她纤瘦的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娇娇,我们不分开,这一生一世,我都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他动情地,热烈地许下誓言。 头一侧,他抵住了她柔软的唇瓣,以吻封缄,许下自己最深的誓言。 456、先锋 456、先锋 当商娇与安思予十指紧扣,步出房门的那一刻,房门外的众人看到他们正大光明交握的双手,不由都迸出一阵欢呼。 叶傲天一脸老怀安慰的模样,就像看到自己妹子出嫁一般红了眼眶,却由衷地为二人感到欣喜, “好了好了,商娇你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我叶傲天就算死,也算对东家有所交待了。” 周絮娘更是泪眼婆娑,仰头望天,双手合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与婉柔其实早看出你与安大哥是一对,婉柔生前,也无不希望你能早些认清自己的内心,早日获得自己的幸福,不要像她与我一样,孤苦无依……如今,我们终于如愿等到这一天了,婉柔却……” 说到这里,周絮娘再禁不住地哭泣出声,抬手擦拭着自己的眼泪。 商娇也不禁泪水潸然,见周絮娘因为婉柔的离世而伤心不已,赶紧拉住她的手,安慰道:“絮娘,不要再哭了。婉柔离世时,唯一的愿望,也是希望我们都能幸福。现在你这样,她在天之灵看到,会难过的。况且,她再怎么逃避,不想承认,其实她的心中,也是爱着睿王的。如今她为所爱而死,也算求仁得仁,这何尝不是上天给她的一份圆满?” 周絮娘听了,又哭又笑,却点点连头。 诺儿也跳过来凑热闹。他攀住安思予的肩,热切地问:“安爹爹,那今后诺儿是不是该改口,不再叫你安爹爹,而叫你爹爹啦?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娘啊?你们是不是准备要给我生个小弟弟或妹妹啦?” 边说,诺儿一双肖似陈子岩的眼睛中便有光忽闪忽闪,他倚着安思予的肩斜头去看商娇,调侃道:“那娘啊,你们可要加快行动啦!你今年都已经三十岁啦,再不行动快点儿,你可就老了!” “……臭小子!”商娇火冒三丈,咬牙切齿,抬腿对着诺儿就是一脚,就被诺儿嘻笑着避过。 众人一阵开怀大笑。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却唯有一个人避开众人,默默地退了开来。 抬头看天,庄百衣苦苦一笑。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其实,早在他与她初相识的时候,就已经看出,她与安思予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志趣相投,配合默契,彼此关怀,彼此依赖…… 他们,就像是彼此的翅膀,彼此的助力。无论缺了谁,另一方都永远无法再展翅高翔。 这,也是为何庄百衣拼尽全力,也要救回安思予性命的原因。 当他与商娇自黄石城归来,亲耳听安思予讲述关于商娇与陈子岩那段令人心碎的过往之后,他才知道,她活得有多么艰难,多么孤独,多么不易。 但就是这么一个在逆境中艰难求存的女子,却因为他的一时意气,而毅然决定随他进入瘟疫肆虐的黄石城,助他平定瘟疫。 这样的深情厚谊,他庄百衣无以为报,只能投桃报李,以自己的一身医术,助她救她想救之人。 而安思予,是她爱的人,也是她最不能失去的人。 他自然要帮她救他——哪怕倾尽全力。 哪怕,他这一生,都只能当一个守望者,站在离她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与他幸福相守。 这样的感觉,很苦,却也很甜。 还好,他只经历了短短数年而已。 而安思予,则坚持了十五年。 还有什么,比陪伴更为长情的爱呢? 所以,庄百衣觉得,自己并不嫉妒安思予。 他只是…… 稍微有点寂寞罢了。 …… 朝廷四十万大军于济州落败,睿王大军暴涨到七十万人,再加宋皇派来襄助的宋军十万,睿王的兵力优势顿时明显,战局已由暗转明。 然而,就在天历二年正月,就在全国形势一片向好之时,一向和睦自制的睿王大军军中,却出现了内讧。 内讧的起因,源于曾驻守南秦州的尔朱禹部的将士,与宋皇派来襄助睿王的十万大军之间,频频发生冲突。 当时正月年节时分,由于战时物资暂时接替不上,睿王军中将士除按例发放的饷银外,都没能领上按惯例年节应该发放的粮饷。 本来,这件事大家都能理解,也都能共体时艰,可偏偏在对待十万宋军时,睿王却略有偏颇。 睿王念在宋皇主动示和的,以及派谴十万大军远离故土,前来大魏助阵的一番诚意上,在年节之时,待宋军将士待遇颇厚,不仅按例发放饷银,甚至年节上的粮饷也特别优厚。 这一点,睿王方面的新军,与其后接掌的朝廷军,都无甚异议。 却遭至尔朱禹部的将士们强烈的不满。 一来,尔朱禹作为睿王的部下与同盟,所部的许多领军参将,皆是尔朱禹曾经的族人与部下,本就对宋国执敌对态度,所以当宋军助其消灭胡偌与胡沛华后,两军将士间就频发冲突; 二来,尔朱禹部的上下都认为,现在睿王已拥兵七十万余,再加上全国各地前来投军的百姓与投诚的朝廷军队,睿王兵力上的优势,早已占据了上峰,实在不用再动用宋军相助,所以宋军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甚至他们认为。宋军的存在,反倒如一颗安置在睿王军队里的*,万一他们别有图谋,反倒危害军中将士安全。 基于以上两点,尔朱禹仗着其在睿王面前的战功,频频向睿王进言,请求他送信于宋皇,令其撤走十万大军。 而睿王尚在考虑之时,便已到了年关之上。 于是,便有了两边军饷待遇不公之事。 尔朱禹部的将士大怒,虽不敢正面与睿王叫板,却在暗地间,频频与宋军挑衅滋事。 于是,几次小规模的冲突与内讧之后,宋兵将领,平王世子刘轩终于怒了。 他冲到睿王大帐中,将尔朱禹部刻意向宋兵挑衅滋事的事情,向睿王做了详细的说明与汇报,并请求当场对质。 尔朱禹被请往睿王大帐中,二人当着睿王的面,展开了激烈的对骂与交锋,其间甚至一度传了战俘,胡沛华身边的侍卫靖风,及元宸皇帝曾经的内侍陈长风等人入内…… 这一夜,谁都不知道,这二人当着睿王的面争执了些什么,只知尔朱禹出了睿王大帐时,已面色铁青,魂不附体,就连走路都摇摇欲坠,需着人搀扶。 当夜,尔朱禹部的彻夜灯火通明,尔朱禹的大帐中,传来阵阵恸哭之声。 逾两日,宋军请求撤兵,退回边境。睿王亲送十万大军,并请刘轩带回他亲笔手书之和表及送给宋皇的礼物,以示修好。 年节之后,睿王再次整肃三军,开始挥师北进,直指大魏的咽喉——天都。 而此次自请为先锋的,便是尔朱禹及所率部众。 457、活着 457、活着 此时的大魏朝廷,因为国舅大司马胡沛华及先锋胡佐被诛杀,四十万朝廷精锐之师被睿王所收编的消息传回魏廷,立刻引得朝中政局政荡,国势不安。 没有了胡沛华这个左膀右臂,胡太后在朝中的势力顿时一落千丈,再想牵制朝廷大员,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于是乎,天都城中的朝廷官员虽不敢明面上开罪太后与小皇帝,却借故不朝,与睿王方面暗通款曲的便大有人在。 而另一边,地方的官员与武装势力则没有了朝廷的牵制,从以前的观望,转变成了积极的投诚。 这尔朱禹不愧是当年随大魏太祖皇帝西出尔朱川,平定天下的尔朱一族的后人,他自任先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半年时日不到,即为睿王平定了四方抵抗势力,对胡氏一族更是绝不手软,每攻克一处,必查族谱。但凡有胡姓族人,或与胡氏稍有牵连的官员,即满门抄斩。 一时间,尔朱军的声名不胫而走,朝廷上下,无论大小官员,无一不人人自危,更与胡氏一族之人划清界限,以求自保。 尔朱禹,以及他的尔朱军,俨然成为了睿王手里的一件利器,不仅为他横扫四方,荡平所有反对势力,更让胡氏一族陷入股立无援之境。 而相对于尔朱禹军队的残忍的屠杀剿灭的手段,睿王的手段则相对温和许多。 对于朝他投诚的州官或当朝官员,他皆不为难。受降之后,亦严令大军过处,不伤一官一民,除军队改旗号外,亦禁徭役,改税制,开仓放粮……对官员亦安抚劝慰。 一时间,睿王受到大魏官员百姓一致拥护。大魏一些尚未攻克的州府,甚至还派兵亲往睿王军中送信,希望睿王大军早日入城纳降。 半年时间,由南到北,睿王的军队便已占领了大魏绝大多数城池,一路打回了天都。 此时的大魏天都城中,早已乱成一片。 尔朱禹率先锋踏破河山,一路弑杀,浴血而来,与保护天都的大魏禁军进行了殊死搏斗,禁军战死十之七八,血流成河;曾经*巍峨,金碧辉煌的大魏皇宫,宫女内侍为活命无不四散奔逃,哭声震天,金银财宝、精美玉器流泄一地…… 没有人也不会再去理会,天都城郊,那耗尽国帑民生,惹来天怒人怨,才修到佛脚的通天巨佛; 也没有人再去理会,那座豪华雄伟,却空空如也的金殿之上,目睹着外面宫人四散逃命而吓得哇哇大哭的皇帝,以及其身后珠帘后,那端坐在御座之后的,形容憔悴的女子,以及她左右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两个侍女。 许是被面前的少年哭得烦了,她脸上妆容精致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不耐,伸手按了按暴跳的太阳穴,骤然起身,越帘而出,向着龙椅上的少年抬手就是两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少年的哭声戛然而止。 “哭哭哭,没用的东西,只知道哭。”胡沁华柳眉倒竖,瞪着捂着脸歪倒在龙椅上的少年皇帝元安,厉声喝骂道。 怒斥完小皇帝后,胡沁华却突然一改脸上的怒容,反倒浮起一股悲凄之色。 “若我宸儿还在,岂能容得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坐在这把龙椅之上,哭的震天价响,简直丢尽了先帝的颜面!若我宸儿还在……”她喃喃着,痛惜与悔色,在脸上不断交织。 是啊,若她宸儿还在…… 她又岂会到落得今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可是,她的宸儿,毕竟死了。 死在她亲赐给他的一杯鸩酒之下。 这是何等凄凉、心碎的一幕? 怎么就发生在她身上了呢? 胡沁华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不明白。 她想起在宸儿小时候,自己也曾将他捧在手心里,当作自己掌中宝贝一样疼爱着,关怀备致,惟恐不周,一如待自己的亲子一般。 而宸儿也爱她,敬她,依赖她……在她的脸上亲吻着,赖在她的怀里,任乳娘怎么拉也拉不走…… 他们明明是这么好的一对母子,怎就走到了后来你死我活的境地了呢? 为了权力? 不,不,不! 她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被人夺走而已! 她只是不想再重蹈当年覆辙,被人囚禁于猪笼之中,浸入冰寒刺骨的臭水塘中,无法挣扎,不能动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只是不想自己千辛万苦,万般宠爱养大的孩子,却因着强大的血脉亲情的牵连,被命运牵引着,去往他的亲父身边,却与她疏离敌对。 所以,那些与她敌对的人,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都该死! 那些想要夺走她的孩儿,或想勾引她的孩儿离开她的人,也该死——包括想要离开她的宸儿!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所要的,所求的,并不多啊! 想到这里,胡沁华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滚滚而出。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她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好不容易从一个落魄的、卑贱的、为世所不容的妓女,走到了这母仪天下,江山尽在把控的地位…… 却为何到头来,却如黄粱一梦,依然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胡庆华不懂。 或许,她永远也不懂。 “娘娘,娘娘,您想想办法,快快想想办法呀!叛军就快要攻入城了……你快想想办法啊!那,那尔朱禹,可是号称专杀胡氏的阎罗啊!” 身后,早已战战兢兢的侍女朗月急切地道。天都城外的喊杀声震天,已令她吓得面如土色,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只能紧紧抓住胡沁华这棵唯一的救命稻草。 胡沁华慢慢转过头来,轻蔑地瞟了朗月一眼。 “事到至此,你急又有何用?” 是啊,事已至此,天都城破已是指日可待。 迟死,早死,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 “娘娘,您不能放弃啊!”听出胡沁华话中的绝望之意,侍女清风也赶紧走了出来,跪倒在地,紧紧攥着胡沁华的衣袖,“娘娘,您想想法子,救救奴婢性命吧!奴婢还不想死啊!” 胡沁华闻言大怒,明黄色的绣飞凤长袍一挥,瞬间将清风拂倒大地。 “你不想死,难道我想死?”她大喝一声。 说完,胡沁华堪堪愣住了。 是的,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 危机关头的话,才是她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 她不想死。她想活。 活着,人生只要活着,哪怕从高贵变为低贱,哪怕从云天之上,摔落污泥…… 但只要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总好过人死了,一无所有,只能烂成一滩恶臭的烂泥残骨! 胡沁华于是闭了眼,忍住剧烈的头痛,开始在脑海里仔细思考起能令她活命的希望。 终于,她猛然睁开双眼,扭头问秋月:“睿王的大军还没到吗?” …… 458、旖旎 458、旖旎 《大魏史.英宗本纪》载,大魏天历二年七月初六,睿王濬遣先锋尔朱禹部攻都城,遭遇反抗,双方激战不休。及睿王濬至,胡太后遣人于城楼送信于睿王濬,将睿王濬妻儿缚于城楼,企带亲随百余出家为尼修行。睿王濬准其所请,胡太后遂睿王濬之妻儿,下令开城门,与哀帝献降。 其后,哀帝被禁,后为尔朱禹所杀。太后胡氏则领亲随百余入寺,削发为尼。 大军入城,天都平定。 大魏,在饱受胡太后连年徭役、饥荒与战乱之后,终于再次一统,迎来了它新的统治者。 而相对于外面的兵灾与朝代更迭,此时的起云山上,却如一个世外仙境。 商娇与安思予历经磨难,终于相知相守,也正是蜜里调油,恩爱得难分难解之时。 安思予的伤,伤在背心,离心脏要害处仅差了半寸,且伤及肺腑。为免留下病根,所以这半年以来,商娇总是按照庄百衣的医嘱,悉心照料侍侯,日常繁务,也必不敢再劳烦安思予。更是拖着他时常在山间走动,以活动筋骨,强身健体。 如此半年后,在商娇悉心的照料与调理下,安思予的伤总算病根尽除,生龙活虎。 在庄百衣宣布安思予的身体终于恢复健康的那一日,整个起云上山的人都笑逐颜开。 大家甚至拿出先头酿好的米酒,又自动自发地抓来了飞鱼走兽,采来山珍美味,在山上大摆宴席,以贺安大掌柜重获健康,场面既温馨又热闹,直从晌午闹到天黑。 宴罢,众人各自忙碌去了。酒足饭饱的商娇与安思予便十指紧扣,在山中林间徜徉散步了一会儿,听山中林间促织蝉鸣,看小溪流水潺潺,并肩看明月东升,只觉得岁月静好,最是幸福安宁的时刻。 终于,待得天色沉晚,二人方才下山,相携相挽而归。 安思予将商娇送到自己的房间门前,却唇角含笑,转眸流光处,他执着商娇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迟迟也不肯放开。 商娇不解其意,在他手心里挣了挣,见他执意不放,只笑望着自己,以为他舍不得与自己分开,不由咧唇一笑,笑哄道:“夜色已深,大家都睡了,思予你也快回房休息吧。” 若换作平时,商娇这么说了,安思予就算再不舍,也会低低“嗯”上一声,转身离去。 可今日,安思予却反常的一动不动。就连握着商娇的纤手的温厚大掌,也没有松开。 安思予只是看着商娇,眼神逐渐变为炽热。 “娇娇,”他轻轻唤她,指腹依旧摩挲着她的掌心,有一些微微的痒意,“我的身子,已经彻底康复了。” 商娇一时不明其意,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嗯,你的身子康复了,也了了一桩心头大事了。你都不知,每每给你上药,看到你背后那道狰狞的伤口,我心里有多害怕……若当时那李王氏再偏一分……” “娇娇!”安思予却打断了她的话。 他手下暗中用力,将商娇一把拉入怀里,俯首在她发间轻轻一闻,然后附到她耳畔,轻轻吞吐着热气,似挑逗,似引.诱…… “今日吃饭时,诺儿问我,咱们什么时候给他添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咳咳咳……”商娇一时不察,被安思予的话呛得咳嗽连连,面红耳赤。 安思予炽烈的眼神,让商娇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就连他们此时执在一起的手心,都微微发烫,渗出汗意。 “思予,我,我……”她狼狈地躲避着安思予的靠近,害羞而尴尬,直觉地想要逃,“思予……你,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我要休息了……” 说着,她不顾不管,挣脱安思予的手,便想推开屋门闪身避走。 可身形刚一动,安思予的手却伸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 商娇一愕,不自觉地仰头,正好对着安思予有些受伤,又有些探究的眼神。 “娇娇,”安思予敛了笑,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丝低沉,“你真的爱我吗?还是……只是你当日看我受伤,才对我说了这么一个善意的谎言?” 什……什么? 在与安思予四目相对的刹那,商娇心脏剧跳,脑袋一片空白,安思予的话入了她的耳,却全然没注意到他话中的意思,所以一时无从回答。 安思予见她久不回答,以为自己猜对了,心下不由黯然,放开了揽在她腰上的手,退后了两步。 “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说罢,他敛眉不看她,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去。 商娇看着安思予离去的背影,带着受伤,带着孤独,不由心下大急。 “思予!”她急急上前两步,在夜色的映照下,唤着他的名字,“我……我没有说谎……我现在无比确定,我所爱的人,是你——安思予!” 却见已转过屋前花坛的那抹身影,因为她的话,突然顿住了。 夜凉如水,安思予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全身不可抑制地抖。 然后下一刻,他突然身体一转,高大颀长的身体,如一只蓝色的大鹏,向她迎面而来,瞬间将她笼在自己的臂弯中。 绵绵密密的吻,接踵而来,由浅入深,与商娇唇齿相接,缠绵旖旎。 商娇沦陷在安思予的怀里,被迫被他带着,一阵晕头转向的乱撞,抵着小屋的竹墙,撞开小屋的门…… 待回神之际,她已被安思予压低在了自己小屋的木床之上。 呼吸间,全是彼此吞吐的热气,他们唇齿相缠,炽热如火,就连空气中,也布满了灼热的气氛,灼烧得他与她,身体发烫。 粗布制成的蓝色床帐掩下,彼此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被堆砌在床脚下。 她与他,如沙滩上两尾相濡的鱼,如林间处此纠缠的蛇…… 彼此回应,彼此交付,也彼此拥有。 哪管今夕何夕,哪管日月转换,哪管天地翻覆。 情海奔腾,被翻红浪…… 他们十指相扣,牢牢抓住彼此,渐渐迷失,一起浮沉。 459、痴旷 459、痴旷 日已正午,叶傲天看看山间毒辣的日头,又看着正端着烧好的饭菜在草庐外摆放桌椅碗筷,唤着惜慈苑的小朋友吃饭的周絮娘,慢慢蹩摸着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 待絮娘回身看他,他忙向絮娘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商娇的房间:“今日都第三日了,他俩……还没出过房门?” 周絮娘回手,打了叶傲天的手背一下,嗔道:“叶管事,你家住海边的?管得真宽!” 叶傲天“嘶”了一声,摸着自己被打疼的手背,眼睛里闪过一抹诡黠的笑意。 这安思予别看他平时瘦瘦弱弱,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没想到那方面…… 倒挺强嘛!嘿嘿…… 看看,都让他们东家三日没出过房门了。 看来二人战况很激烈嘛! 惹得他……都有些想念他家那十几年没见的那口子了。 听闻最近山下战事越来越往有利的局势发展了,想来睿王入主大魏,登基为帝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他也是时候回天都去看看他家那口子,还有天都的一帮兄弟们了。 正想到这里,但听“吱呀”一声,商娇住的竹屋的房门突然拉了开来。 但见安思予身上穿着那件三日就的深蓝的布袍,眉目温润,精神饱满地步了出来,见到叶傲天正在不远处瞪大圆眼看他,也不惊不诧,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向叶傲天微微点头致意,然后端了絮娘放在屋门前的饭食,又退回了屋里。 自始至终,叶傲天连商娇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下。 叶傲天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自主地啧啧赞叹。 安小弟,安掌柜…… 相处十余载,从来都以为你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没想到,你的道行这么高啊! 叶傲天想到这里,不由咧嘴,爽朗地哈哈一笑,调侃地大作酸诗道:“金风逢玉露,痴男遇旷女;三日复三夜,腰力行不行?” 话音刚落,屋里便一个女声高亢地怒吼:“叶傲天,我撕烂你的嘴!” 叶傲天便再也憋不住,叉着腰哈哈仰天长笑。 再笑得涕泪纵流之际,叶傲天突然感觉自己的裤角被人拉了拉。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三四岁的虎儿,正梳着小小的总角,一脸不解地仰望着他,奶声奶气地问:“叶爹爹,什么叫‘痴男遇旷女’啊?” “额——”叶傲天顿时脑门上浮现三根黑线。 他赶紧挥手去赶虎儿:“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这么早熟!” …… 安思予端了饭菜,刚退回屋中,便听到叶傲天在外大声的调侃。 “金风逢雨露,痴男遇旷女;三日复三夜,腰力行不行?”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但见一只白玉般的手臂猛然撩开蓝布的床帐,继而商娇披头散发地探出头来,指着门外咬牙切齿地怒吼:“叶傲天,我撕烂你的嘴!” 然后便听到叶傲天在门外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在叶傲天的笑声中,商娇满面绯红,“嗷呜”一声哀鸣,又缩回了床上,继续躺尸。 安思予失笑,端了饭菜坐到床头,撩开床帐,看着又拿被蒙头,企图将自己蜷缩起来当缩头乌龟的商娇,轻轻拍了拍她的屁股。 “娇娇,起来了。你不说饿了吗?”他又好笑又不敢笑地道,“我给你把饭菜端进来了,快起来吃吧。” 被子下便传来一阵嘤嘤呜呜地哭声,商娇猛地掀被坐起,以被子掩住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又气怒又懊恼地瞪着安思予:“都怪你,害我都没脸出去见人了啦!你听听,我都被叶傲天形容成旷女了!” 安思予忙一本正经地安慰道:“是是是,是小的的错。是小的太过痴男,但我们家娇娇怎么能是旷女呢……” 看着安思予一本正经地说着不正经的话,商娇又是气又是无奈,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开来。 看着商娇眉眼俱笑的开心模样,安思予也很是开心。 他伸过手去,将商娇连被带人裹挟着挖起,放到自己膝上,一手将她抱住,一手伸手拿起筷子,挟起一片她最爱吃的鱼肉,放到她的嘴边。 商娇撒娇,故意扭头不吃。 安思予见状,眼睛碌碌一转,俯在她耳边取笑道:“乖啦,娇娇,张嘴!不吃饭的话,可没有体力再‘三日复三夜’哦!” 商娇闻言,立觉受辱,又是一声哀嚎:“嗷呜——” 安思予二话不说,立刻将鱼肉放进了商娇嘴里:“嗯,嘴巴张到这个角度,刚好可以喂饭!” 边说,他边俯身,在呆若木鸡的商娇的唇角偷了个香,顺便将她露出嘴巴的一小截鱼肉咬下,吧叽吧叽地吃了,一脸严肃地品评道:“嗯,味道不错。絮娘手艺见长。再来,啊——” 商娇:“……” 喂喂喂,安思予,你平素的淡泊从容呢?你的一本正经呢?你的温文尔雅呢? 都被狗给啃了吗? …… 吃完了饭,商娇百无聊赖地倚在安思予的膝盖上,任由他抚弄着自己一头披泄而下的青丝,像一只慵懒的猫儿一样,舒服地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安思予微俯着头,轻轻地看着伏在自己膝头的女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她顺滑的发,如抚摸着一匹上好的丝绸,令他流连往返,爱不释手。 “娇娇,”他轻轻唤她,眼眸转为深沉,“未来,你有什么打算?待此间事了,我们以后……当何去何从?”他轻声问,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一路走来,他爱了她那么多年,伴在她身边,走过无数风风雨雨,终在此时修成正果。 然而安思予心里,却没有来由的,生出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太幸福了。 身边的女子,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女子,此时就在他的身边,与他同床共枕,与他发丝交缠…… 这样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反倒令他患得患失。 生恐再生变故。 所以,他问及她对于未来的计划,以早做部署。 可安思予话音刚落,却感觉伏在膝上的商娇全身一僵。 商娇想起了一件事。她猛然间坐起身来,翻身看着安思予。 “思予,你不提此事,有一件事我都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了。” 说话间,商娇将自己在济州睿王府之时,在睿王卧室的窗外,听到睿王与王婉柔之间的对话,以及刘绎对睿王性格的分析,以及他奉劝自己,不要将她与安思予彼此有情的事透露给睿王知晓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安思予。 安思予凝心细听,面上的神色也越来越严肃起来。 460、回京 460、回京 末了,商娇道:“按说,现在我与睿王,也是彼此相处了十多年的好友,他帮过我,我也力所能及的助过他。我们的情分,自是外人所不能比的。 可思予,他那句‘佛挡杀.佛,鬼挡杀鬼’的话,着实吓着我了。况且,我听刘绎对他性格的分析,也确有几分道理……我如今虽倒不怕他把我怎么样,可他现在这一路顺遂的杀往天都,万一有一朝,他当真登基为帝,又知晓了你我的事……” 安思予摇摇头,道:“不是万一,是一定。据我对目前情势的分析,胡沁华没了外家势力支持,又搞得整个大魏天怒人怨,睿王大军却高举义旗,沿途对百姓不仅秋毫无犯,反倒多加体恤安抚……这一路势如破竹地打下去,只怕此时他已经杀进天都,甚至已经稳坐皇位了。” 商娇点点头,因着听了安思予的话,更加心绪不宁起来。“思予,我想跟你走。其实早在襄助睿王之时,我便已想好了退路。 我想待我料理完旗下产业的事情,将所有的人都安排好,再回天都将子岩的遗骨迁葬了,我也就没有了牵挂。 然后,我们带着诺儿远离大魏这个是非之地,或去蜀地,或去柔然,或出海远洋……无论在哪里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里都会有我们的家……可是现在,到底还不到离开的时候……” 商娇说完,安思予轻轻地点点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我明白,娇娇,我明白你的顾虑,你的牵挂……这个时候,我们确然不便贸然离开……” 安思予蹩眉想了一想,又道:“不若这样吧,我们先暂且将眼前的事情缓一缓,先将南秦州这边的生意做好交接。待睿王登基之后,我们再悄悄回到天都,将天都的也正式交接切割。 然后,我们悄悄打听一下陈东家当年的埋骨处,替他迁坟落葬,待一切事毕,我们就可以安心离开了。你觉得这样安排可妥当?” 商娇连连点头,抱住安思予的腰,撒娇道:“正是如此。我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思予,你怎么就这么明白我的心思呐?” 安思予揽着商娇的腰,低下头去,浅逐一下商娇的唇,笑道:“嗯,因为我们交流多啊……要不,我们再交流交流……” 话未毕,商娇猛然从安思予怀里仰起头来,粉面又染绯色:“什么,现在?”她惊叫一声。 外面都在传唱他们“三日复三夜”了,他竟然还…… 可商娇话刚出口,就被安思予的唇封在了口中,又一次被他按倒在床上。 “娇娇,我们要多交流交流,才能更加彼此心意相通啊!”安思予唇角噙笑,再一次挥落了才刚卷起的床帐…… 安思予,你的腰可好?可别闪坏喽! **** 按照商娇与安思予的计划,待第二日清晨,二人便召集了山上的所有人,下了起云山,赶回朱英镇,想趁着如今战事初定,南秦州已然安全,尽快处理生意上的未竞事宜。 然而,计划却永远赶不上变化。 商娇与安思予带领着大队人马还在收拾行装之时,被庄百衣派往山下打探时局的药僮,却突然匆匆上山回报,说起云山下被重兵包围了,且还有宣旨的内侍到此,要商娇下山接旨。 商娇闻言大惊,忙问及药僮,才知山下重军并非胡太后所派,而是尚未登基的睿王。 原来,早自七月初六哀帝逊位,胡太后削发为尼,睿王和平进京之后,却以胡氏之乱尚未平定为由,暂缓称帝,在天都城中对胡氏一族展开了一*清洗,并对朝中亲胡派官员进行了整治与肃清,同时还令尔朱禹一把火烧掉了那座祸国殃民的通天巨佛,一时间宗嗣大正,朝堂清明。 而与此同时进行的,便是睿王以新帝之名,拟诏赐商娇两块牌匾,一块上书“一品皇商”,一块上书“一代商娇”,将商娇在战时相助睿王全军之功迹昭告天下。 同时,睿王还以新帝之名,召商娇回京谢恩,并参观半月后在天都朝廷举行的新帝登基仪式。 当商娇自宣旨内侍手中接过圣旨,叩谢皇恩,令左右接过两块牌匾,看着所有人都欢天喜地,乐得合不拢嘴时,她却只能偷偷地朝安思予苦涩一笑。 睿王派来宣旨的内侍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起云山,这就说明,他对她的行踪,一直都了如指掌。 有些事,该来的,总躲不掉。 于是,商娇索性将计划调整了一番。她暗中嘱咐庄百衣,令他接掌她在朱英镇上的所有产业,并尽快将所有生意切结交接,将银两分发给所有工人,便回起云山过他的安稳的行医生涯。 其余的人,除安思予、叶傲天与诺儿外,她均令他们留在南秦州,听从庄百衣的统一调度指挥。可絮娘不愿与诺儿分开,执意要跟随上京,商娇苦劝无果,又恐旁边宣旨的内侍看出端倪,只能也将她带在身边,一行人便就此随着宣旨的队伍,一同前往天都而去。 一路上,因有重兵开道,商娇的车队畅通无阻,由南向前,仅用了十日工夫。 待宣旨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开入天都城时,商娇这才知道什么叫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为迎接她的回归,睿王早已下令各街道洒扫禁严,地设红毯,百姓们虽不跪迎,却是鲜花开道,欢呼雷动。 就连那两块御赐牌匾,也经由宣旨内侍一路珍而重之地抬着,向百姓们昭示着商娇以一代女商,为大魏创下的不世之功,最后再高悬在明心酒楼的正堂之上。 只是,这一路走来,面对这般人潮汹涌的欢呼与拥戴,商娇越来越心惊,也越来越害怕。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商户而已。纵然于国有功,也不能摆脱她身处贱籍的命运。 而睿王此次召她回京,却如此礼遇看重…… 甚至,她既无诰命之封,也无内廷之职。 睿王却下旨令她与文武百官一起,参与新基仪式的观礼…… 这对于一个普通民女来说,只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吧? 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觉得睿王做这一切,就像是在打造一座巨大的,黄金的牢笼,要将她锁进这牢笼里呢? 461、试探 461、试探 商娇的马车穿过人潮汹涌的大巷,一路往南,又行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商娇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抬眼便看见在一处金碧辉煌的高宅大户伫立在自己眼前。门上牌匾之用金笔上书“商府”二字,龙飞凤舞,气势雄浑,竟是睿王亲笔手书。无数丫环仆伇鱼贯而例,显然受到了良好的训练,见她下得车来,立刻齐齐跪下请安。 商娇心里却无比清楚,这些人说好听些,全是睿王派来服侍她的;说得不好听的,则是睿王派来的眼线。遂心生警惕,在内侍的引领下,与府内的管家及各位执事一一见了礼,这才抬起脚,准备随着内侍,进入大宅之内。 身后,安思予、诺儿、叶傲天与周絮娘四人自然紧随其后。 可刚行上台阶,商娇就听身后的内侍客气地拦下了安思予道:“安公子,这是睿王赐予商姑娘独居的屋子,您不方便入内。” 商娇一听内侍的话,立刻火冒三丈,转过身向内侍诘问道:“公公此话何意?我身边陪同我随行的,皆是我的贴身掌事。而安思予不仅是我义兄,更是我儿子的干爹,我旗下所有生意的大掌柜。我平素与自己的义兄并无避忌,如今睿王何故要他与我刻意隔离?” 商娇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以前无论她在天都之时,亦或在朱英镇上,都曾与安思予同院而居过。睿王也知她与安思予之间并无避忌, 此时若她对睿王将她与安思予刻间的隔离不闻不问,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引得睿王猜忌。 这是刚出发来京之时,安思予就与她定好的计策。 此话诺儿也站出来帮忙,他上前一步,护在安思予身前,偏着头故作懵懂,问内侍道:“是啊。我娘与安爹爹毗邻而居,相处十余载,从来都恪守本分,并无半分逾矩。你们为何现在要无故将他与我娘隔开?莫非,是睿王伯伯怀疑我娘与安爹爹之间有什么?” 商娇听完诺儿的话,更是一声冷笑,接着诺儿的话道:“哼,就算我与安大哥之间有什么,这也不是你睿王伯伯该管的事。我一介妇人,自由之身,既非王爷的妻妾,更也不是他的内命妇。 他是王爷,我是庶民,只不过是王爷有难之时,我襄助过他,被王爷请来参加登基仪式的观礼,在此暂住而已。我想请谁与我同住,或安大哥想自行住在哪里,皆应由我们自行商量解决,何需睿王派你们来调度安排?” “这……”母子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反倒令内侍一时无言以对,汗入雨下。 场面正胶着,却听里面有人哈哈大笑,自屋内缓步行出。 “商娇,半年未年,竟又伶牙利齿了起来,看来头顶乌云散去,你又回复本性了啊!”睿王头戴二龙戏珠云冠,一身紫色绣五爪金龙祥云锦衣,腰缠玉带,正负手站在台阶之上,鹰眸含笑,睇着下方的商娇与众人。 商娇心中一惊,本能回头,看到睿王,赶紧伏身参拜。 “民女商娇,拜见睿王殿下。” 众人也齐齐磕拜,“拜见睿王殿下。” 却在伏身之时,商娇飞快地与安思予互看了一眼,彼此交流了一个他们才懂的眼神。 试探。 刚刚的一幕,果然是睿王的试探。 为的,就是要看一看,她与安思予朝夕相处,到底有没有暗生情愫,心有暗鬼。 若她不吵不闹,任由安思予被内侍从她身边隔离,反倒不似她的性格,引来睿王猜疑。 思及此,她参拜完后直起身,指着安思予,向睿王质询道:“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您难道不是看我襄助您光复江山有功,嘉奖于我,并请我前来观礼的吗?为何要将安大哥拦下?” 言下之意,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与安思予性情投契,彼此交好,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却恪守君子之仪,如今你这般做,不知是何道理? 面对商娇的质问,睿王反倒显得很镇定,他开怀一笑,负手行下阶来,笑睇着商娇道:“非也,非也,娇娇,你实在冤枉本王了。本王正是看在你于国有功的份上,才行此安排的。” 说着,他俯身上前一步,向商娇轻声道:“你也不想想,你现在受了圣旨褒奖,又接了皇匾,自然受世人所瞩目。娇娇你心中无私,自然不会计较。可万一有人拿你与安思予的关系做文章,污你名节,总是不好罢?” 商娇闻言,似余怒未消,翻眼看了一眼睿王,一指叶傲天,又问:“那傲天呢?他也陪在我身边很久了,你怎么不说?” 睿王的眼睛里便闪过一丝无奈与宠溺的意味。 伸出手,他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傲天是有家室的人。他这一回京,难道还能不赶着回家,去看看他分离十余载的妻儿与高堂?又岂能住在你府里?” 说罢,睿王又抬头,看了一眼安思予,道:“也请安公子勿怪。是刚刚那位内侍传话不清,所以才引起了些许误会。事实上,本王知晓你们要回来,早已做了安排,将你从前的祖宅派匠人修葺一新。你离家日久,想必也是思家心切,想回去看看的。” 听睿王这么说,商娇这才面色稍霁。她于是扭头问安思予道:“那大哥,你是想留在我这里,还是……” 早在商娇为他的事与内侍发生冲突之时,安思予便一直一言不发。他站在那里,身体绷得笔直,面上看上去平静无波,心中却已是骇浪倾天。 安思予早已料到,睿王喜欢了商娇这么多年,如今又夺得了江山,成为大魏之主,必然更是会倾尽全力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料不到的是,睿王对商娇的独占欲竟已如此之强,强到刚刚江山初定,甚至他连登基大典尚未举行,便已广昭天下,他对商娇势在必得的心。 这一路走到,一路的红毯铺路,鲜花开道,欢呼奉迎……再加上其后的观礼,早已超出了一个贱籍的商户庶民所能享之礼遇。 而现在,睿王的试探,将他隔离出商娇身边……也让安思予为商娇与他的未来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他于是不动声色地从容浅笑,向睿王恭身一礼,道:“草民多谢王爷的惦记与厚受。王爷说得对,草民离家日久,思家心切,也确实想回家看看了。” 听了安思予的回答,睿王似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既如此,那你便与叶傲天都回去吧。” 商娇也笑道:“那大哥既然这么说了,就回去看看吧。我也想念安大娘,改日我来找去,去大娘坟上看看,拜祭一番。” 安思予浅笑着,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才与叶傲天二人告退。 462、相聚 462、相聚 安思予与叶傲天一走,睿王便吩咐左右妥善安置诺儿与絮娘,这才又亲执了商娇的手,将她引入偌大的商府参观了一番,且说且笑,各自叙了一番离别后发生的事情。 眼见天色将晚,睿王正要准备令府中丫头传饭,突有宫中内侍却前来禀报睿王,说朝中几位礼仪司的大臣已聚在御书屋外等候,要与睿王商议登基大典的事,特前来请睿王回宫。 睿王无奈,只得与商娇依依辞别。临别时,商娇亲送睿王出府,睿王执着商娇的手,动情地道:“娇娇,谢谢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站在我的身边,为我出生入死,为我筹谋,不仅为我求来的宋国的和表,还带来了十万大军相助于我。甚至,就算你有事离开,都还嘱刘轩助我……” 商娇静静听着,淡淡向睿王一笑:“王爷已经知道了?” 睿王失笑,摇了摇头,“傻子也能猜到了。这刘宋的大军助我平定了济州,却迟迟不走,必定会惹来与刘宋有仇的尔朱禹部众的不满。这刘轩心里是知道此事原委的,却面对尔朱禹部的挑衅一忍再忍,最后再当众暴发、对质,令尔朱禹知道当日悯儿并未死,却成了被胡沁华毒杀的皇帝元宸……这样的打击之下,他势必暴怒,只求依靠着我的军队,替他杀胡报仇。这样一来,他必会臣服于我,不会再踞功自傲,在军中生事。” 商娇点点头,答:“我与尔朱两位将军相处多年,自然知道他们身上有血性,却也知他们身上有着烈性与野性。这此,若运用得好,自然是优势,他们会成为王爷的一柄利器,替你冲锋陷阵,荡平前面所有来犯的劲敌。可若运用不好,则会伤人伤己。 王爷的军中,四十万胡沛华的俘虏降将自不必说,王爷自己募集的新军必然对王爷忠心耿耿,十万刘宋大军迟早亦会回到大宋……却唯有尔朱禹的十万大军,全是尔朱禹一手培植的武装势力,对其也是忠心耿耿。而尔朱禹既是王爷盟友,又有驰援之功……他若踞功自傲起来,反倒令王爷的军队不能上下一心,迅速收复大魏。 所以,商娇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恳请刘轩率大军在王爷军中多待了一段时日,目的就是为了让刘轩找准时机,将元宸皇帝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尔朱禹,让他在悲恸之余,再无他念,一心替王爷效力。” 睿王静静听着商娇的分析,一双鹰眸里溢满了激赏。 “十几年前,我与你初相识时,便知你机敏灵巧,才智过人。却不想十数年后,娇娇竟还会如此筹谋算计,替我谋划……娇娇,你当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见睿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自己,商娇脸不由一红,忙低头本能地避开,不自在地道:“我这也不全是为了王爷,更是为了自己……” 睿王握住商娇的手却微微用力,道:“不管怎么说,娇娇,你待本王的这份真情实意,本王领了——也必不辜负!” 商娇听睿王这么说,且眼神坚决,不由心下一惊,忙道:“王爷,其实我……” 可话说出口,便已行至府门口。见睿王出来了,立刻便有内侍及侍卫纷纷上前见驾。 睿王便转过身来,拍拍商娇的手,轻声道:“回去吧。这几日本王忙着登基的事宜,可能没空再过来看你。你便在府里多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商娇忙笑道:“说到熟悉环境,哪里还有比自己以前的店铺更熟悉的?王爷,不若这样吧,我想趁着这几日,去我的明月酒楼与明月茶行看看,毕竟我这一走,就走了十多年,眼下回来了,就总想与大家见个面。” 睿王低头一想,也笑着点头,“本王倒把这茬忘记了。那行,你今后要出府游逛,或与以前的朋友、掌事聚会的,便直管去。只是别忘记告诉管家一声即可。” 商娇闻言,连忙乖巧地点头。 睿王见商娇如此温驯,心里也不由柔成一片,伸手又揉了揉她的发,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商娇跪送睿王走远,直到马蹄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这才揉了揉自己发闷的心口,长长地纾了一口气。 若非这一路上安思予时常对她耳提面命,睿王已是立刻要登上帝位的君王,君王之怒,流血千里,要她时时谨言慎行,不要处处忤逆,她只怕今日当真是会着睿王的面,拒绝他为她所做的安排,包括这座宅邸,包括隔开她与安思予,包括……他刚才的那句“定不辜负”。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头一阵一阵的疼。 **** 得了睿王的允许,商娇便无所顾忌,天一大亮便带着诺儿一起出了府,去找高大嫂与王掌柜。 商娇去的时候,高大嫂与王掌柜正在明心酒楼里议事,见到商娇带了诺儿一同前往,再看诺儿与陈子岩相同的眉眼,同样的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模样,二人又是大喜又是大恸,抱着商娇与诺儿哭成了泪人,又赶紧将商娇与诺儿让进了酒楼,并吩咐曾经的伙计一同前来拜见东家。 于是,历经十几年后的别成重逢,明明是喜事一桩,硬生生被这几百号人别开生面的搞成了悲哭会,几百号人涌进明月酒楼,挤得连个插针的地方都没有了,个个扯开嗓门,或抱着她或诺儿失声痛哭……搞得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明月酒楼里发生了干什么悲惨的事呢。 好不容易与大家见完了面,所有人又提议大摆宴席。于是高大嫂特意去将安思予也请了过来,大家坐在一起,又吃又喝,又笑又唱,一直从晌午闹到天黑宵禁,这才各自去了。 第二日如此,第三日又如此…… 商娇觉得,自打自己回了天都,这几日就没消停过。 直到第四日的晌午,正在与大家吃饭聊天喝酒的商娇被管家匆忙跑来相请,借宫里来人,赐下不少明日观礼时的饰物,以及教授商娇明日前往魏宫大殿上观礼时的礼仪为由,这才生生将商娇从聚会上拉回了府里。 463、观礼 463、观礼 商娇微醉醺醺地被管家一路拉回府中,便看见自己的府邸已经被宫里来的侍卫给密密麻麻,包围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入到府内,刚一在大厅坐定,宣赏的内侍便开始不停地唱赏。 商娇只能坐在主座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众宫中来的内侍、宫女便手捧御赐之物鱼贯而入,上至衣物、服饰,下至金银珠宝,多不繁数,几乎令她目不暇接。 整整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内侍终于唱赏完,又进来四五个宫里来的白发宫女,一个个教条严肃,一举一动皆刻板有礼,将商娇从头到脚一阵教训,又从容貌似到表情再到走路的姿势再到吃饭的礼仪……一番品评指正,整整折腾了商娇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累得商娇连饭都没吃,就扑腾着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四更天时,府里又来了人,却道是睿王派来给商娇梳妆打扮的。 商娇好不容易折腾着从床上挣扎坐起,待看清眼前来人时,却不禁一下就乐了。 这两个人,原是睿王府里的老人。一个是李嬷嬷,一个是月然,竟都是她以前在睿王府中充任教席时便服侍过她的。 故人见面,分外有情。商娇于是安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李嬷嬷与月然为她仔细妆扮起来。 却未曾想,待一切妆容画好,商娇揽镜一照,却大吃了一惊。 她曾经左额处的那个磕破的伤口已淡了不少,可纵然这几年商娇不再以厚厚的刘海加以遮掩,却总以偏分的头发将其掩住,避免旁人好奇她伤处的来历。 却不想此时,月然竟又将她的全部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而那处伤口,竟被月然以鲜妍的朱砂,画成了一支振翅欲飞的凤凰! 商娇记得,十数年前,自己才入睿王府充任教席时,月然就曾为她的伤处描过一只凤凰。当时她大惊失色,为免诱发别人的无端的联想与揣测,她当时赶紧将凤凰抹去,让聪明地让月然重新替她改画为孔雀。 这件事,月然不可能不记得。 可今日,月然却又一次旧事重提,并再次将她掩住额头的花钿画为凤凰。 这显然是有意为之! 尤其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让她额头顶着这样一个花钿,去大殿之上,众目瞪睽之下,参观新帝的登基仪式…… 这是谁的授意,不言自明。 其用意为何,亦是呼之欲出。 按说,商娇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知晓进退,不该在此事与李嬷嬷、月然起冲突。 更不该,明着违拗那人的意思。 可此时,她再不反抗、抗争,只怕有些事,就会就此落实。 所以她一言不发,抬手便朝着额间的凤凰花钿抹去。 朱砂和了水,尚未干透,商娇这一擦,凤凰的图案便立刻被模糊了一大片,晕在额头上,红通通一遍。 月然与李嬷嬷俱是一声惊叫:“商姑娘,你……” 商娇重重地一拍梳妆台的桌案,喝命道:“我不喜欢凤凰,重画!” 月然与李嬷嬷相视一眼,忙双双跪倒,疾声道:“商姑娘,请你别为难我们啊。我们也是奉了新帝的指示……” “我说了我不喜欢凤凰!重画!你画山、画水、画花、画草、画鸟……皆好,就是不能画凤凰!” 商娇厉声打断二人的话,语气中含着不庸置疑的威严。 “”李嬷嬷,月然,我们相识已久,睿王……不,新帝又久未立后,你们这样做,究竟是要将我陷入何等的境地? 商娇此话一出,李嬷嬷与月然便一脸为难地再次对视了一眼。 却依旧一声不吭,只跪在地上,脸上显出一抹难色。 商娇偏头想了一想,不由一声冷笑。 “那行,我也不为难你们。今日的观礼,我就不去了。新帝要怪罪,那抗旨之罪,也落不到你们的头上。”商娇冷冷地说 边说,她边素手伸出,就去拨头上满头的珠翠与假髻。 跪在地上的李嬷嬷与月然见状大惊,忙从地上爬将起来,就去拉开商娇的手:“姑娘,姑娘,不可啊……” 商娇于是胸有成竹地朝二人笑道:“三个选择。一,帮我把额发梳回去,掩住伤口。不过这样头发便得重梳,可能有些费时;二,帮我擦掉花钿,我这伤本也淡了,就算有印记也无妨;三,重新描画花钿,但但凡有影射皇室的飞鸟走兽皆不能画——尤其凤凰!” **** 七月二十八日,东方刚显露一丝鱼肚白时,随着一阵洪亮的钟鼓鸣声,魏宫南门徐徐打开,守侯在外的文武百官,开始鱼贯入朝。 魏宫金殿的广场上,品级不够入殿的大臣与将士分列两旁,而越往前走,则是品阶越高的文臣武将。他们手持玉笏,着不同品色的锦衣,其中三品以上的官员皆为大红、深红与紫色。颜色愈深者,则品阶越高,所站之处也愈靠近皇帝。 而在这群人里,却有一人则明显格格不入。 她一身紫色锦衣,却并非文臣或武将类的一般朝服,反倒是一身飘逸女装。长裙曳地,披帛迤逦,与分列两旁的文武大臣一般,手持玉笏,端庄持重地缓缓走向位极靠前的一品文臣的位置。 一个粉黛荆钗,竟出现在新帝登基,文武百官及一众男儿方才出现的*场合,令众人不由为之侧目。 众人于是心中有数,此女只怕便是此前以一介女商的身份,拨粮放款,襄助睿王大破宋军包围,并与宋皇成功和议,引十万宋兵救援睿王,终于成功大败胡太后,助睿王登基的传奇女子——商娇了。 商娇在一品文官的位置站定之后,朝堂之上一众男子皆朝她望去,想将她打量个仔细。 却见那女子身材娇小,五官精致且神情是肃穆,尤其左额处,一只粉白细细勾勒的梨花花钿,更显得其面容皎好而毫不张扬,反倒有一种温温淡淡的美,仿若只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一般。 朝中大臣于是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传言中,那女子虽是女商,却曾平瘟疫,开慈堂 ,止战乱,助新帝登基……桩桩件件,皆是男儿也有所不及的大事。所以朝中大臣皆以为此女精明强悍之人,却不想今日得见,却如此娇小柔美,性情平顺的模样,不由啧啧称奇。 正彼此以眼神交流着,却听又是一阵钟鸣吹角之声。 众大臣便知新帝登基仪式开始,立刻整肃仪容,垂首持笏,静待新帝临朝。 随着一阵编磬悦耳的声音传来,刚刚去太庙拜祭完宗祠的新皇元濬头戴十二毓的朝冕,身着一身金黄绣九条五爪金龙的衮服,步伐沉着而坚定地朝着大殿而来,越红毯,上长梯,越丹陛,他一步一步行来,目光威严而沉着…… 在东方日出的那一刻,他终于越过两旁垂首拱立的众人,独自一人,走上金殿上,那把金光灿灿,却又可望而不可及的龙椅,一甩衣袖,稳稳坐下,双手牢牢握住龙椅两边,如同从此掌握日月乾坤。 文武百官立时整齐划一的跪下,伏首,伏首,再伏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殿之下,商娇也随着文武百官,朝着这位大魏新帝伏首,三跪九磕。 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山呼,她的眼前,仿佛有无数光影掠过。 初见时,他如一个纨绔,对她百般捉弄与讨好;知晓他身份时,她的惊慌与害怕;在睿王府时,面对她的拒绝时他的冷落与执着不放;再三被她拒绝后,他的恼怒;陈子岩出事时,他的关怀与照拂;之国时他的失意与隐忍…… 一路相扶相持,她终于亲眼见到他,成为一国新的统治者,高高在上,睥睨天下。 这一刻,说心里没有半分感动,是不可能的。 她的眼眶,在这一刻,湿润了。 不管时空如何转换,不管彼此身份如何调转,她始终相信,他是她的朋友。 他与她的情分,是不会变的。这一点,她始终坚信着。 464、凶器 464、凶器 《大魏史.英宗本纪》载,大魏天历二年七月二十八日,睿王濬继位,改国号为宗正,史称魏英宗。 英宗即位后,即颁旨誎建昭陵,又册已故的王氏女婉柔为皇后,谥嘉柔慈敬顺仁懿德显庆尊号,入葬昭陵。 登基仪式结束以后,百官纷纷散去。 商娇头上顶着近十斤重的冲天假髻,还密密麻麻地插着满头金钗珠翠,这般一路下来,早已不自在得很。 正晃悠着脑袋,按揉着肩膀准备出宫回府,却不曾想,竟与横刺里走来的尔朱禹撞了个正着。 “商娇!”尔朱禹朝她喊。 商娇一扭头,看到尔朱禹的瞬间,不由怔了收到。 但见尔朱禹一身武将朝服打扮,品服竟是深红,乃当朝二品大员服色。想来他有拥立之功,皇帝并未亏待于他。 “尔朱将军。”她也朝他浅笑,微微福了一礼。 尔朱禹点点头,默默走近,与她同行出宫。 二人沉默着行了一段,尔朱禹见左右无人,突然沉声问:“你当日济州城楼之上,使用的究竟是何种秘制的武器,可以瞬间令宋军十数万人死伤惨重?” 商娇本默默走着,乍然听尔朱禹突然问及此事,不由心中一愕,脚下骤然一顿。 “尔朱将军,你此话何意?”她转头笑问尔朱禹道。 “皇上已向我讲明,当日刘轩率军归国之时,已向你澄清悯儿非宋皇所害,罪魁祸首乃胡沁华,你便没有了恨宋皇的理由; 而如今大魏初定,皇上刚刚登基,稍后必会发布新政,与民休养生息。两国终要走向太平,将士们也终可以过上些安稳日子……这样不好吗?为何你此时要来向我打听这个?” 面对商娇的疑问,尔朱禹脸色阴沉,却并不答她,只一双眼阴鸷地盯着商娇:“商娇,你我二人,相识时日不短,在南秦州时,也有过许多相扶相持的情义。你就当帮我个忙,将这个秘密武器的配制之法暗中传授于我,如何?” 听尔朱禹这番说道,商娇想也未想,便直接摇头拒绝。她脸上虽笑着,但心里却无端的生起一股防备。 “尔朱大哥,一码归一码。你我虽有相扶相持的朋友之谊,但古语有云,‘兵者,凶器也’,非万不得已而用之。特别是像我上次所使用的那种秘制的武器,更是杀伤力巨大。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用此等奇淫巧技伤人性命。所以尔朱大哥,请恕商娇不能相告。” 尔朱禹听完商娇的话,头上青筋暴跳,似在强强忍耐着心头的怒火,脸也却也牵强地回她一笑。 “听阿同说,那东西……看上去像面粉?”他说。偏过头,一双隼般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商娇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却见商娇先是微微一愕,继而突然失笑地点了点头:“对,那东西就是面粉。尔朱将军若信我,大可一试。” 说罢,商娇再不理尔朱禹,越过他径往前走。 脸色也越来越沉,交握的双手也微微出汗。 好险,刚刚尔朱禹说出面粉二字时,定然是心里早已存疑。 若她面上稍有不慎,被他看穿,只怕…… “商娇!”尔朱禹却气急败坏地怒喝了一声,又从后面追撵了上来,“你当我尔朱禹是三岁小孩儿,能被你拙劣的谎言所哄骗吗?” 商娇脚步再次顿住。 这一次,她终于沉下了脸,郑重地看向了尔朱禹。 “大哥,你知道吗?自济州我击退宋军之后,无论是宋皇刘绎,还是现在的皇上,都从未问过我,那次退军所使用的秘密武器,到底为何物。不是他们不想问,不是他们不想知道,而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此物一旦现世,只怕天下便要陷入连年战火之中! 而我,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们之中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你!” 尔朱禹听完,脸上顿时一片悲愤之色。 “无论宋皇还是皇上,他们想不想知道,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商娇,我必须要知道! 商娇……你想没想过,我尔朱禹这一生,就悯儿这么一个孩儿!为了生他,我甚至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可悯儿……悯儿就这样被胡沁华夺走,成为她利用的工具,夺权的工具……最后,他阻碍了胡沁华想继续执政的道路,这个狠毒的妇人,竟一杯鸩酒夺去了他的性命!” 说到这里,尔朱禹已控制不住自己悲怆的脸色,他后退几步,身体摇摇欲坠,“可笑啊,可笑我还一直以为杀死悯儿的凶手是刘绎,对他死咬不放,抗争到底,到后来却是所恨非人…… 可笑我那年入宫谢恩,明明亲眼见到悯儿与我相似的脸,相似的眼,还有他脚上那七颗红痣,还有我们如此的投契……却非但没能想到他竟是我的爱子,留在天都保护他,反倒回了南秦州,将他陷入那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商娇,你说这可不可笑?可不可笑!——而更可笑的,是皇上!当初我在他麾下,请任先锋,目的就是为杀胡报仇! 我一路为他披荆斩棘,杀了所有胡氏的人……可到了天都城下,他明明眼见妻儿被缚于城墙之上都毫不手软地举箭相向……却在看了胡沁华给他的一封信后,居然放过了她! 他居然在那一刻,最后的一刻,背弃了我们的盟约,放过了胡沁华!由着她出家为尼,去过她安稳的下半辈子! 商娇,你说这可不可笑?可不可笑?” 商娇看着尔朱禹被仇恨折磨与打击得几近疯狂的模样,再想到仅有十五岁便被胡沁华所害的悯儿,心里也是巨痛。 但也正因为看见了尔朱禹被仇恨折磨得近乎失去理智的样子,所以商娇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于是,她挑眉向尔朱禹一笑,上前一步,铿锵有力地质问他:“所以呢?尔朱禹,所以呢?就因为皇上为和平入京,答应放过胡沁华性命,你就恨上他了,是吗?尔朱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然后去造皇上的反吗?” 四目相对间,商娇的眼中,是坚决的维护与质询; 尔朱禹看在眼里,更加疯狂的怒恨与绝望。 465、离花 465、离花 正怒目以对,剑拔弩张中,忽然,一阵脚步声在两人身后陡然响起。 “商娇,商娇!”刘恕挥舞着胖手,气喘吁吁地朝着商娇冲了过来。 刚刚还硝烟弥漫*味四散的两人,此时皆心中一惊,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彼此尬笑着地作笑谈状。 “商娇,商娇!刘恕再喊。 商娇装出一副才听见的姿势,转过头来,去看刘恕。 “刘管……刘公公,您这是找我有事儿吗?”她笑着问。 刘恕由远即近地朝她跑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将她往回拖:“嘿,你这孩子,好不容易进宫来玩一趟,怎么才观完礼就走了呢?快快,随我走,皇上还等着召见你呢!” 说着,刘絮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径自地拉着她就走。 商娇无奈地跟着刘恕且行且远,却扭过身去,看了尔朱禹一眼,投给他一个警示的眼神。 尔朱禹接收到她的眼神,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站在炙烈阳光下的一座冰雕,散发着阵阵阴冷的寒气。 商娇…… 原来,你也不愿助我。 既如此,那我就只能动用我的非常手段了。 我自不敢杀那个害我悯儿的人,与皇命公然对抗,向其复仇。 但我总有办法,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思及此,尔朱禹剑眉一蹩,旋身即走。 另一厢,商娇被刘恕拖着,过并不再往金殿而去,也不入内苑,反倒绕到一处曲径通幽的小径。 边行,商娇还在纠结着刚刚尔朱禹的话,心里微微有些心惊,又有些害怕。 仿佛,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事,又会发生一般。 转瞬间,她又想起了一事,不由偏头问刘恕:“刘公公,我刚刚听尔朱将军说,当日王爷入城之时,胡太后的禁军曾将王爷的妻儿缚于城楼之上,要求王爷退兵……而王爷,则向他们举起了箭?” 刘恕闻言,身体微微一抖。 他当然知道,商娇所说的睿王的妻儿,是指的谁。 那个常喜,现在的常淑妃……到底,曾是商娇身边的人呐! 难怪她会过问。 刘恕立刻躬身笑着,回商娇道:“商姑娘,此事实乃误传。你如今莫不知现在常夫人与小世子不仅毫发无伤,还贵为妃位?小世子元宏也成了大皇子? 姑娘细想一下,当日攻城之时,千钧一发,胡太后却以常夫人与小世子为质,妄图令皇上撤兵,若王爷当时流露出一丝不忍之心,让胡太后与守军逮到把柄,恐怕常夫人与小世子方才是真正的危矣! 所以,皇上只能举箭相向,向胡太后表示自己不甚在意妻儿性命,这方才逼得胡太后与小皇帝再无路可走,只得逊位献降,落发为尼。” 说到此处,刘恕又再三强调:“这是皇上的计谋,并非刻意不顾常夫人与小世子生死。请姑娘万莫误会了皇上啊!” 商娇听了刘恕的解释,也觉得甚有道理,遂点头不再追问。 此事就此揭过。 又行了很久,二人走到小径尽头,商娇眼前豁然开阔。 却见小径尽头,是一段短短的台阶,台阶之上,是一个高台。 而高台之上,则建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台,两边台阶延展其上,檐飞四角,古色古香,站于其上,可窥整个天都全貌。 而台阶相拱处,则有一块石碑,上面用红漆端正的写着三个大字:摘星楼,便应是瞭望台的名字。 正疑惑刘恕为何会带她来此,却向刘恕手持拂尘,向她一躬,腆笑道:“姑娘且上去吧。皇上在楼上等您。”就连语气,也变得很是恭敬。 商娇面色平静,越过刘恕,拾阶而上,一步一步地向上慢慢走去。 身后,紫色锦衣曳地,铺展出一幅仙鹤祥云的美丽画卷,微风过处,披帛与衣角微动,衬得她的背影颇有些仙风道骨,欲乘风飘然而去的姿态。 终于,待她上得高台,一眼便看见远处一个男子,头戴着十二毓的冠冕,明黄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袂翩飞着,正凭栏而立,远眺着远处尽在脚下的锦绣河山,气度雍容,鹰眸深沉。 此时,他似乎听到商娇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商娇,方才尚还严肃深沉的脸上,立刻浮出一丝笑意。 他向她缓缓伸出手,眸中脸上,全是温柔的笑意。 “娇娇,来。”竟连声音,也是如此轻柔。丝毫不像一位刚刚登基,踌躇满志,睥睨天下的君王。 商娇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却瞬间不着痕迹地掩去。她款步上前,刻意避开他向她伸出手,走到他的面前站定。 “皇上才刚刚登基,正是政务最为繁忙之时。怎么便有闲暇,邀我来此看风景?”她抬头笑睨着他,问。 英宗皇帝却并不理会她的话,只看着面前笑靥如花般的女子,淡淡扫了一眼她额头上的那朵皎白的梨花。 伸出手去,轻轻一触。状似无意地轻声问:“怎么不描凤凰?” 商娇不料他开口竟会问及此事,不由一怔,情不由己地偏头避开皇帝的手。 皇帝的手高举在空中,不由一僵。双眉立刻微微蹩起。原本温和的眼眸,立刻染上一层愠色。 商娇忙迎上他有几分探究的目光,强笑道:“今日乃皇上登基大典,文武百官皆上殿参拜。商娇一介贱籍商户,又是一个年过三十,已无半点风韵的民家妇人,能受皇上所邀上殿观礼,已是皇恩浩荡,感恩不尽。又岂能再不知身份,在额上描龙画凤,授人以柄,无端地让皇上受人指摘?倒是这梨花,素白淡雅,与世无争,最符合今日的场合,也最符合小民的身份。” “梨花?离花?”皇帝淡淡地咀嚼着商娇的话,唇际便漾出一抹温淡而苦涩的笑意,就连眼睛也变得怅然而迷离。 “娇娇可是在暗示我,你不愿成凤成凰,反倒有一日,终会离我而去?”他轻声问。 商娇闻言,心里暗暗一惊。 没有想到,他竟知她这么深。她的小小心思,竟被他一眼识破。 但此刻的她,却没有在他面前承认的勇气。 466、求凰 466、求凰 商娇于是忙笑着,安抚皇帝道:“皇上说的哪里话?商娇怎会如此想?以前在遭受胡太后的无数打击,甚至性命堪忧,朝不保夕之时,商娇都不曾想过要离开皇上,离开大魏。如今,皇上登基,胡太后一族倒势,商娇自然更不会离开皇上了。” 商娇的话,温温婉婉,也在情在理,皇帝听了,垂眸一想,也疑自己多思,遂打消了疑虑。 放下了心防的皇帝立刻变得愉悦起来,他执起商娇的手,向她扯辱一笑,“娇娇,你来。”拉着她一同站到了摘星楼的阑干处,凭阑远眺。 “看,这就是大魏的天都,这就是朕的江山!”他指着脚下的世界,豪气干云的挥袖笑道。 商娇随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却见远处阳光万丈之下的青山如黛,感受着脸上风过猎猎,俯瞰着天都城中的一花一木,一人一景……也觉心胸豁然宽广。 “难怪,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却依然人人都向往着高处……”她笑道,无尽感慨。“因为,站在高处,俯瞰着世上营营众生,扭转着日月乾坤,感觉天下尽在手中的感觉……竟是那样的好。” 所以,得到的人,不想失去,想要竭力维护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哪怕脚下已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惜; 所以,没有得到的人,更是向往,汲汲以求。哪怕不惜身下白骨累累,血流成河,也要脚踩那用别人的白骨鲜血所垒成的阶梯,一步一步向上爬。 皇帝侧眸,看着商娇眼中的感慨,心中也是感怀不已。 “是啊,这样的感觉,真好!” 然后,他眼眸转深,看着身畔的女子,轻声又道:“可是,商娇你相信吗,这并非我心中所求。我心中所求的,不过是我大魏江山稳固,社稷太平;不过是能保全与皇兄之间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谊,令我的生命中,尚还能感受一丝脉脉温情……” 商娇听皇帝话里隐隐的无限伤感,想起昔日他确实也已用尽全力周全维护那段手足之情,却最终被先帝放弃、抛弃,视若敝履,心里也不由一阵抽痛。 “皇上……”她动情地、同情地握了握他微微沁凉的手,无声安慰。 皇帝感受到了她的关心,展颜一笑。 “我们其实都只是命运的棋子,都被命运裹挟着,无法挣脱,无法抗争,只能勇往直前的向前走。一路隐忍,一路弑杀……何曾有过回头之路?”皇帝继续道,手心却用力地,陡然握紧了商娇的手。 “可是,还好。这一路走来,无论我是荣光万丈的睿王,亦或是受困济州,被拘禁监视的南安王,亦或是身负重伤,差点被人扑剿的反贼……都唯有你商娇,我的小辫子……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不曾离弃,不曾放弃……” 手陡然被人握紧,商娇心中已是一惊。再加上耳畔传来皇帝脉脉情真的话,商娇更是心乱如麻。 “皇,皇上……”她本能地闪躲着他炽烈的眼神,手中暗自使劲,想要缩回。 却被皇帝用力一址,身子一个站立不稳,几乎栽进他的怀里。 “娇娇,你看!”他执着她的手,示意她看着脚下的风景。 “这一切,不管是不是当初我想要的,我所求的,但如今却都属于我了。朕是天子,也是这大魏江山新的主人!”他激昂地道,雄心万丈。 可下一刻,他却眼神一柔,眉心中凝起温存与温情,软化了胸臆中万千抱负与梦想。 “可是,这大魏的江山,属于我的江山……却不能没有你。” 说罢,大魏的英宗皇帝,突然一撩那身明黄绣五爪金龙的衮服的衣摆,目光深遂而情真的紧此着商娇的脸,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商娇面前。 “皇上!” 商娇惊叫一声,赶紧想要跳开,手却又被皇帝紧紧握住,不由急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娇娇……”皇帝仰头,温存而挚烈地看着商娇瞬间涨得通红的小脸,缓缓笑道,“娇娇,我元濬这一生,跪过父母兄长,跪过天地,却独没有跪过女人。但今时今日,我却跪在你面前,以眼前大魏江山为聘,请求你……嫁给我,做我的皇后,我的女人,与我并肩,共同治理这万里河山,为大魏的百姓、为江山社稷,开创大魏新的盛世!” 皇帝元濬的话热烈而真诚,执着她的手,竟也在微微颤抖着。 就好似是将他的一颗心剖出,热腾腾地奉到她的面前。 只求她,求她伸出手,温柔的接过,小心保存,妥善安放。 可商娇的心,却早已给了那个舍去一切,十几年如一日伴在她身边,在她的心最无处安法的时候,给予她抚慰,给予她支持与力量,将她的心轻轻捧在手里,小心保存,并给予她最温暖的怀抱的男子。 此刻,面对执掌一国朝政,万民生死的君王付予的真心,早已无心的她,又该如何去回应? 她自然只能逃避。 哪怕已被逼得无从逃避。 “不……皇上,你知道的,我并非清白之身,我与子岩曾……”慌乱中,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不停地搜刮着理由。 “我知道。我不介意。”皇帝执着她的手,神情无比坚定。 “我……我并非青春少艾,我早已过了女人嫁人、生育的大好年龄……” “我不在乎!我亦不再年轻,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老去。” “我……我是一个寡妇,我甚至还有一个已经成人的儿子……” “你不是寡妇,你从未嫁人。你只是代人将孩子抚养长大而已。” “我是一个贱籍的商人,我甚至连平民都算不上……” “身份上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 “……” 商娇辞穷了。 她竟不知,曾经年少时尚还自矜身份的睿王,此时已经贵为一国之主,却能抛弃了所有身份,所有原则…… 只求她,可以与他在一起。 这样的皇帝,情深似海,反倒似穿了一层厚厚的盔甲一般,让她无论想出多少拒绝的理由,也攻击不到他的软肋,令他放弃。 她咬着唇,眼神闪烁,汗如雨下。 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才能回拒他的深情? 467、偿愿 467、偿愿 商娇想了又想,绞尽脑汁,浑身颤抖。 皇帝唇边噙着自信的笑,等了又等,等得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却依旧得不到商娇的回应,才突然惊觉,那是商娇沉默的拒绝。 “娇娇……你为何不回答我?莫非,你不愿?”他凝着眉,仰望着她,沉声问。 商娇心如小鹿乱撞,本能的开口,想向皇帝坦露实情,求他成全她与安思予。 可嘴刚刚一张,脑海里,却又浮现出那日在济州睿王府中,她无间听到他说的话来。 “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思绪一折,立刻本能的散谎掩饰。 “不,不是!”她急急地否认,自皇帝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疾步走回阑干前,再不敢看皇帝的眼睛,只作看着远处风景。 “皇上,不是的……只是这件事来得太陡,我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况且皇上你是知道的,我自在随性惯了,当日在您睿王府中,我尚觉拘束,不愿做困顿笼中的鸟儿; 更何况如今,您已贵为天子,这大魏的皇宫,只能是一个更大的牢笼……我怕,怕自己一旦陷入,但永生永世只能拘囿在这宫廷中,看着宫墙里这四四方方的天,再不得自由,不得随心随欲,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 商娇着急地说着,却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能让皇帝看出任何一点纰漏。可说到后来,却已俨然是她的真情实感。 皇帝起身,默默听着商娇的话,走到她的身后,伸出手来,一把将商娇的身体牢牢抱住,让她的后背,紧靠着自己宽阔的胸膛。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呀?”他笑,看着商娇被他抱在怀里,瑟瑟发抖的青涩模样,连耳朵也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不由失笑起来。 忍不住伸手,触了触商娇圆润的小耳垂,看着她不禁耳朵红了,竟连脖子上也染了绯色,当真又爱又怜。 “你呀,从我认识你的那个时候起,就是一个闲不住的贪玩的小家伙。没想到如今,十七年过来了,你竟一点没变,依旧那么性喜自由……” “那皇上,我……”商娇咬咬唇,有些畏惧地弯腰,想将自己蜷缩赶快来。 “不过没关系,”皇帝似没发现她拒绝的小动作,依旧将她抱在怀里,紧紧的,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自己的生命尚是完整的,是值得他留恋的,“等将来,你成了我的皇后,我们依旧可以微服出宫,一块去玩儿啊。商娇,你放心,我必不会拘囿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可……可我的那些生意,还有那么多的伙计……”商娇还想挣扎。 “嗯,这个问题,我早已替你想好了。你的生意,与你的那些伙计,你投注了那么多的心血,放不下也是必然的。我们大婚后,若你不想再管,我就派人帮你掌理;你若想亲自打理,那我们每隔一段时日,就亲自出宫去看看大家,就当与民同乐,了解民生疾苦,也未尝不可。” 皇帝的步步紧逼,已将商娇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只能咬着唇,默然不语。 见商娇久久不语,皇帝终于笑了。 “如何,娇娇,你还不打算答应我吗?” 商娇沉默良久,终长声一叹。 转身,她看向皇帝,迎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事重重地道:“皇上,不是我不愿答应你。而是我的心中,有一件事情,实在放心不下。此事未办成之前,我不想谈这些嫁娶之事。” 皇帝闻言,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又似有几分好奇。 “你说说看。” 商娇的眼睛里,便浮出一丝哀痛的神色。 “当年子岩为我而死,背负着污名匆匆下葬……我没有办法,只能任他葬在乱葬岗上,连座坟也没有,更不要说前去他的坟前拜祭…… 如今胡氏倒台,皇上也荣登大宝。我好不容易回到了天都,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替子岩开棺敛骨,将他与他母亲的坟葬在一处,入土为安,不再与乱葬岗上那些孤魂野鬼为邻。再领诺儿去他父亲与祖母坟前拜祭一番,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认祖归宗……” 说到此处,商娇抬起头,郑重地朝皇帝道:“皇上,这件事是商娇毕生的夙愿。在这件心愿未了之前,我不想谈任何有关儿女情长,男婚女嫁的事情……还请皇上谅解。” 说罢,商娇跪倒在地,向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甫在商娇提及陈子岩的那一刻,皇帝的眼神里就显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他安静地听商娇说完自己的心愿,双手于背后紧了紧,却又无声放开。 “我还道你说的什么要紧事呢。原来就是为这件事啊?”他淡然一笑,弯腰将商娇扶了起来。 “这件事好办。当年陈子岩无辜被冤,身死狱中,本就是一桩冤案。如今我即登皇位,自然可以重新审理此案,为他,为陈家平反昭雪。 而陈子岩当年下葬之事,亦是我派属下之人悄悄去做的。他的坟在哪里,我差人一问便知。若你是在为这件事而遗憾和感伤,那我便令人重新替他迁葬便是。” 商娇听皇帝这样说,立刻赞同点了点头,感激地道:“谢谢你,皇上。” 又想了想,再急急地追问:“那……开棺敛骨之时,我可不可以亲自过去……去看看他?” 话音未落,商娇便红了眼眶。 皇帝听了商娇的话,心也不由一揪,看着她伤心欲绝却又面带哀求的神情,他心里既是心痛又是无奈。 “娇娇,你何必……”何必如此自苦? 商娇抹了一把眼泪,向皇帝勉强一笑,道:“我……只是想再亲眼看看他,好好的与他道个别……”目光怅然而迷离。 商娇的神情令皇帝不由心中钝痛,长臂一伸,便将商娇揽入了自己怀中。 深情地她额上印下一吻,他抱住她,下颏顶住她光洁的额头,浅声道:“娇娇,我明白,我明白……我给你时间去替子岩迁坟;也给你时间,去做你任何想做却没来得及去做的事……但你也一定要记得,我还在等你。娇娇,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商娇听了皇帝的话,这才堪堪地放下了心来,窝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468、部署 468、部署 下了摘星楼,作辞了皇帝,商娇忙在刘恕的引领下,匆匆往宫外而去。 刚才皇帝突如其来的求亲,已令她阵脚大乱,心乱如麻,只想赶紧出宫去找人商议,自然脚程很快。 结果刚一出小径没走几步,迎面便撞到一个内侍,“哗啦”一声,那内侍手里端着的酒壶便被撞翻在地,“咣当”一声摔得粉碎,壶里的酒溅污了商娇的罗裙。 刘恕见状,立刻喝斥内侍道:“大胆!你是哪个宫里侍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位姑娘乃是皇上请来的贵客,万一被你打翻的酒壶伤到了脚,你担当得起吗?” 那内侍见状,似乎也吓坏了,忙跪地匍匐在地,用一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连连求饶。“姑娘饶命!小的,小的是大皇子跟前服侍的小内侍,赶着给大皇子送酒去,方才没有注意到姑娘……冒犯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大皇子? 商娇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那小内侍所说的,应该就是常喜当年被尚是睿王的皇帝宠幸一夜而怀上的那个孩子——元宏。 如今十数年过去,元宏如今只怕也有十四岁了吧? 她竟然还没有见那孩子,也不知那孩子模样性情如何,像皇帝多些,还是像常喜多些? 可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就居然开始饮酒了吗? 不过她此时尚来不及关心这些,况且当年常喜为了能嫁给睿王所使用的卑鄙手段,以及她的执拗与肆意,也令商娇颇为伤心,遂后来只当断了往来,所以如今纵然回了天都,她也并不想与常喜见面。 遂商娇仅淡淡地想地上的内侍点了点头,道:“你起来吧。今后在这宫里做事,侍侯贵人,务要小心稳重,切勿行差踏错,令自己轻则受罚,重则丢掉性命,知道吗?”她小心叮嘱。 那内侍忙点点头,依旧匍匐在地:“多谢姑娘教诲。” 商娇也就不再多言,转身令刘恕在前引路,带自己出宫。 可刚走了几步,商娇又堪堪停了一下。 她转回头,看着依旧匍匐在地的那个内侍…… 心中竟无端浮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那个内侍……不知为何,竟让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的感觉。 但,应该是错觉吧? 在这大魏的宫廷中,除了刘恕与牧流光,她哪里还认识别的男子? 想到这里,商娇便全然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只一心跟着刘恕往出宫的方向而去了。 那内侍匍匐在地,许久许久,久到耳边已完全听不到商娇的脚步声,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直起身,望着商娇远去的方向,唇边溢出一抹冷笑,眼睛里尽是阴鸷的寒冰。 商娇,你回来了。 很好,非常好! **** 出了宫,商娇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行了一段,待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之后,这才跳下车来,嘱咐车夫先行回府。 然后,她自己一个人,便跑去了明月酒楼。 最近几年时间,由于商娇与叶傲天在蜀地的布局,明月茶行总能拿到最低价与最新鲜的茶,着实赚了不少钱,明月茶行的如今的规模,已经比陈子岩在的时候扩大了几倍;而以火锅为主的明月酒楼也在高大嫂的经营下,生意日益红火,分店扩张了几处。原先明月酒楼则成了总店,加盖了一个二层小楼。 后来高大嫂与王掌柜结了亲,两家掌事索性将办公场所定作一处,就在明月酒楼的二楼里。商娇到时,高大嫂与王掌柜正在算帐,见商娇此时突然到来,且还穿着贵重的朝见天子时的朝服,脸上也尽是惊悸慌乱之色,不由大惊。 二人忙关了二楼的门,将商娇引入处事室内坐定,又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定惊,高大嫂这才与商娇坐在一处,细问商娇发生了何时。 商娇喝了一口热茶,思及今日皇帝的求亲,心中仍是慌乱无定。抖索着手将茶放回原处,她扭头对高大嫂与王掌柜道:“大嫂,王掌柜,我们的事情,只怕不能再拖了。你们立刻结算好银钱,兑五千两银票给我,其余的钱,就全交给底下的兄弟与伙计们分了。还有……你们赶紧通知思予,让他随时做好准备,一旦给子岩迁坟的事办妥,我们就离开天都。 ” 话音一落,高大嫂与王掌柜顿时一惊,面面相觑。 “怎么……这么急啊?”高大嫂不解地问,“你今日入宫,不过就是去观个礼罢了……莫非,是睿王,不,是皇上对你……做了什么冒犯之事?” 商娇以手支额,摇了摇头,心乱如麻。 “皇上倒没冒犯我,但……他今日已经开口,向我求亲,请求我做他的皇后了。” 话音一落,屋中顿时响起两声抽气声。 “那……”高大嫂立刻担忧地问,“那你怎么跟皇上说的?你……回绝皇上了?” “不回绝能怎样,我难道还能答应不成?”商娇懊恼地伸手,想挠自己的头发,却摸到满头的假髻与装饰,又只能无奈地放下。 “我跟皇上说,子岩迁坟的事是我的心病,在没放下此事前,绝不谈儿女私情。这才将皇上稳住,没有露出破绽……可大嫂,这件事只怕拖不了多久啊……” 高大嫂似乎也被商娇焦灼的情绪所感染,拍了拍他的手,道:“我明白,我明白。不过……” 高大嫂凝眉细想了一下,又道:“银钱的事,嫂子这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此事你最终还需和安小哥二人商议才行。你们准备逃去哪里,怎么逃,逃跑路线如何……所以,嫂子觉得,你们二人还是得设法单独见上一面才行。” 商娇点点头,苦恼地道,“嫂子,我今日就是为这事来找你与王掌柜的。现在皇上虽然没有控制我的自由,但我的周围却全是皇上的眼线与耳目。这几日我们在店中欢聚,我都观察了,店外总有人在暗处侯着我,观察着我……我与思予别说单独相处,就连见面说一句话也得小心翼翼,生怕看出破绽,招来皇上怀疑……” 安大嫂闻言,眉头紧蹩,不停地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娇娇你不用怕,皇上既然没有限制你的行动自由,那就说明至少他并未如何疑心你与安小哥。你倒不如就趁此时机,时常来我店上’视察’一下,大嫂总能替你们在中间传个话,暗中联系,你看如何?” 商娇听完,立刻连连点头,向高大嫂与王掌柜感激的一笑,“正是如此。那大嫂,王掌柜,就拜托你们了。” 叙完了话,商娇辞了高大嫂与王掌柜,又浑浑噩噩地朝府中而去。 心中,总是沉沉的。 一想到今日皇帝元濬的求娶,是那般的挚烈,那般的深情…… 商娇心里就一阵阵的钝痛。 她从来都是如此,一旦爱上一个人,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后悔。 她当元濬是朋友,这一点,她无比确定。 可现在的元濬,却再不是当初的睿王,而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当初的睿王虽强势,但到底还有一分权贵宗亲的骄傲,她既不愿,他便懒得勉强; 可现在的皇上,天下已尽握在手,却褪去了那份骄傲,甘愿为她等待,做尽一切,甚至下跪向她求婚…… 这才是商娇感觉最可怕的事。 一旦他发现自己抛却一切的骄傲与尊严,给予她真心,却换来的只是她的欺骗与逃离…… 商娇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她与元濬之间,难道就真的只能是这样吗?为什么连想当彼此一个普通的朋友,都不被允许? 469、迁坟 469、迁坟 因为与商娇之间有了约定,所以皇帝元濬登基后第一日早朝,所议之事,便是提出为当年太后遭后妃高氏毒杀,却无端牵延天都皇商陈子岩殒命一案进行重审。 三日后,经过有司对比当日案卷中所有人的供词与证物,皇帝认定,陈子岩事发之时,并不知晓其妻曾私拿陈氏商行中的茶叶,且其妻所取入宫之茶并无毒药,陈子岩对其所为并不知情等情况,认定陈子岩是无端受其妻高氏连累,还其清白,并为陈家平反昭雪。 消息传来时,商娇正在明月楼里,虽已知皇上最后终会为陈家平反冤案,但当那纸平反的皇榜张贴都城的告示处时,商娇依旧难抑心中激动,与茶行中原来的一帮兄弟抱头痛哭。 一道平反昭雪的皇榜,她等得太久,可来得太迟。 但最终,她终还是等到了。 皇上既然已为陈家平了反,那接下来,为陈子岩迁坟一事,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皇榜下达的当日傍晚,商娇便收到皇上令内侍传达给她的手敕,令她明日午时,前往城西的乱葬岗,替陈子岩敛骨迁坟。 得知了这个消息,商娇心中既高兴又难过,竟一夜未曾好睡。 第二日一早,她便催促府中管家套了马车,前往城西的乱葬岗,与接迎她前去给陈子岩迁坟的内侍会合。 马车出了天都城,往西而行了许多,商娇便隔着老远,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夹杂着尸体腐烂发臭后的异味,顿时知道乱葬岗到了。 再行了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商娇下了马车,放眼看去,却看见一座小山,山上处处是凌乱的尸体与白骨,散发着阵阵恶臭,引得无数乌鸦在天上盘旋,野狗与老鼠随处可见,撕咬着新鲜的尸体…… 商娇顿时心里一闷,就快要吐了出来。 子岩,她的子岩,那么洁白清好,就连衣服也总喜飘逸素淡的白色的子岩…… 死后,他的容身之处,居然是如此腌臜而恐怖的阴森森的乱葬岗!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奉命前来接引商娇的内侍蒙着脸,遮挡中空气中飘来的阵阵恶臭,一左一右搀扶着商娇,看着前方的侍卫用贴了符信的杀威棒拨弄着面前挡路的尸体与陈年的白骨,清理出一条路来,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走了很远,才终于来到了一处小土堆旁。 然后,侍卫们将左右周围的死尸白骨都清理得干净了,这才开始挖掘起来。未几,那具盛敛着陈子岩尸体的,已经腐烂发霉的木棺,便被挖了出来。 商娇就站在一旁,亲眼看着侍卫们用木棍一点一点,将木棺的棺盖撬了开来。当棺材里一具早已腐烂的,略带黑色的骨架呈现在商娇面前时,她掩着嘴,再也禁不住地跪在地上,恸哭失声。 “子岩,子岩,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啊!”她凄厉的哭喊着,撕心裂肺,催人泪下。 早有侍卫在棺土边上的泥土上铺好红布,又跳下土坑,准备捡拾骨骸。商娇见状,边哭边跟着下到了坑里,忍住心中悲恸,向侍卫道:“你们且让开,我来。” 一朝分离,终酿成终生憾事。她要亲自为他敛骨,带他离开。 “姑娘,”左右侍卫与内侍听了,皆是大惊,忙上前劝道,“使不得啊!这乱葬岗上本就全是冤死枉死之人,最是阴邪之气深重之处。姑娘身份尊贵,若碰了这些不洁之物,只怕……” “什么尊贵,什么不洁?”商娇环视一番众人,泣声道,“我也同样只是一个贱籍的商人罢了。而这棺材里的人,是我曾经的东家,待我恩重如山、有情有义的人!我有什么可忌讳、回避的?” 说罢,她一把抢过侍卫手中的布巾与白手蒙,待一切防护做好,便伸手入棺,去取陈子岩的遗骨。 “子岩,我来了。我是娇娇,我来带你离开这里了……”她泪如雨下,在心里默念着,伸手抱住了遗骸的头骨。 在她移动头骨的瞬间,“啪哒”一声细微的响声响起,一个黑色的东西自尸骸的喉骨处掉落出来。 商娇一惊,本能的定睛一看。 顿时大惊! 但见那个东西,竟是一枚青玉,仅二指宽,上刻着一只飞鹰,威武不凡。 那不是…… 是当日出使柔然,宁王阿那辰认她为义妹,送予她的信物吗? 许久之前,她与陈子岩热恋时,陈子岩知道玉佩来历后,提出替她保管此物。 可来陈家出事时,她苦苦找寻,企图用这块青玉请求阿那辰向魏国皇帝施压,释放陈子岩一家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枚青玉了。 却想不到,原来它竟一直被陈子岩带在身边,埋进了土里。 若非她心里这点执念,执意为子岩敛骨迁葬,执意为他亲拾遗骨…… 只怕这枚青玉,再无现世,并且重归她手的一日! 而现在,这枚青玉,与陈子岩相伴地下十几年,早已浸透了他的血肉,成为了他的遗物。 商娇自然要将它拿回自己身边,作为纪念。 想到此处,商娇抬头一看,见所有人都并未注意到这块青玉,便不动声色地将青玉拢入袖中藏好,这才又继续为陈子岩敛骨。 敛完了骨,内侍们立刻将所有遗骸放入早已备好的陶罐中,匆匆下了乱葬岗,又匆匆赶往城东,将陈子岩的遗骨葬在了翠微山上陈母的坟所在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当年陈母谢世之时,商娇为其选择的。背山面水,风景幽美,商娇相信陈母会喜欢。而陈子岩侍母至孝,母子在天上重聚,必然欣喜。 迁葬后的第二日,商娇又带了陈诺,前往拜祭了陈母与陈子岩。在陈母与陈子岩的坟面前,商娇第一次向陈诺坦承了他的身世,以及她并非陈诺身份的事实。母子二人抱头痛哭,陈诺更是对着祖母与父亲的坟再三磕头。 从此以后,陈诺对商娇这个不是自己生母,却胜似生母的女子,更加敬重孝顺,此乃后话。 只当事时,商娇看着陈诺认祖归宗,为自己的祖母与父亲磕头、烧纸、拜祭时,心里也很是欣慰。 一世飘零,独抚遗孤,只为对昔日所爱之人的一句承诺。微风过处,山间花树间的花瓣便如爱人的亲吻般扑簌落在她的脸上,她仰头看这天青水蓝,手里轻抚着那块温润的青玉…… 心里,终不再有所遗憾。 470、出逃 470、出逃 拜祭完陈子岩回来时,天色将晚。商娇与诺儿甫一回府,府上管家便来回禀,说刚刚宫里来人传话,三日后皇上会亲临商娇的府第,请商娇做好准备,恭迎圣驾。 商娇自然知道皇上此举所为何意。 他甫一登基,便为陈家洗雪陈冤,又让她亲自为陈子岩敛骨迁葬,了结了当日她与他说的心愿。 而现在,她既然心愿已了,自然是皇上要她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一想到三日后,皇上便要来她这里,亲耳听她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商娇的心里便沉甸甸的。 但当下商娇面色却不显,只是平静地吩咐了管家一番,让他叮嘱下属,做好迎驾的准备,勿要出现任何疏漏。 然后,她便带着絮儿入了主屋,又唤来周絮娘,三人聚在屋中吃了晚饭,又说了好一阵子话,直至夜深,才各自回屋歇息。 第二日,商娇起了个大早。在屋子里看了会儿书,便又闲不住了,出府去明月茶楼开在南门不远处的一间茶馆,听书喝茶,又与店中的管事、伙计叙了好久的话,这才打道回府。 看商娇对迎接圣驾之事如此漫不经心,有人心里急了。 待第三日大早,商娇再次想出府闲逛时,刚刚行至大门口,府里的管家便匆匆赶了出来,将她给拦了下来。 “姑娘今日又要出门吗?”管家问。非男非女又略显尖利的声音,一张尖瘦的脸皱成一团老菊,偏还要腆着笑做恭敬状,实在跟刘恕有得一拼。 商娇也知这管家虽名为替她打理杂务,处置府中大小事宜的,实则却是皇上派到她身边,监视她一举一动的内廷侍卫,遂也懒得搭理,只淡淡“嗯”了一声,就想撇开他向门外走去。 可脚步刚一动,身子就又被管家给挡住了。 仍旧伏低作小状的腆着笑,却语重心长地规劝道:“姑娘,明日皇上可就要到府来与姑娘叙话了。姑娘此时不是应该待在府里,准备接驾的事宜吗?今日,还是就不要出去随意走动了罢?” 一听管家的话,商娇不由失笑。 “李管家,”她浅笑着,逼近一步,问,“你方才那番话,可是皇上授意的?” 管家忙躬身作揖,诚惶诚恐道:“岂敢岂敢!这是老奴自己的意思。” 商娇于是点点头,依旧带着笑,道:“哦,那就对了。我还以为皇上出尔反尔呢。明明入府之日,皇上便答应过我,可以让我随意出入,巡视自己的门店……怎么又突然派你来拦阻于我?不过既然你并非皇上授意,那我是否出府,便不干你的事了吧?” “呵呵……”面对商娇似笑非笑的质询,管家立刻汗如雨下。 商娇又道:“李管家,我既已把迎驾事宜交于你全权处置,自然便是相信你的能力。莫非,你没有这个能力处置此事,只能交予我亲力亲为吗?那待明日皇上来时,我是否应该告诉皇上一声,请他撤了你的职务,另派得力的人手过来帮我料理内务呢?” “……”听了商娇这番不动声色的威胁,管家吓得差点心脏骤停,只能束手拱立,连吱声也不敢了。 商娇见管家被她的一番话收拾得服服贴贴,便再不理会他,负手就出了门,大步朝脚上走去。 直到听到商娇的脚步声走得远了,管家才略略抬起头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然后扫视了一下左右的家奴,横眉一竖,斥道:“一个个还傻站着干什么?快跟上去啊!这可是咱们将来的正经主子,她若出了什么事儿,咱们就等着掉脑袋吧!” 三四个家奴们得令,这才蜂涌着出门,紧随着商娇的背影追了上去。 大街上,商娇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走走逛逛,随意打量着街上时兴的小玩意儿。 走了许久,眼见日渐中空,她似乎有些累了,就又摇头晃脑地随意走进一家酒肆。 上了楼,点了一壶好酒并几排小菜,商娇倚阑坐了,边吃着菜,边悠然地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好不惬意的模样。 几个奉命前来保护与监视她的家奴不敢惊扰她的清静,只得随意在远处坐了,也随意点了几牒小菜,边吃边警惕地看着她的方向。 却见商娇吃喝一阵,眼见面前的菜都快要见了底,她却突然眉头一皱,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然后突然起身,匆匆向酒肆房后的茅厕匆匆奔去。 看样子,是有些内急。 几人遂也没有介意,只派了一个人在远处盯着,其余人便静坐在桌前。 可等了许久,却依然不见商娇与派去盯梢的人回来。几个人突觉不妙,眼视对视一眼,立刻起身,想要往后厨走去。 可刚走了一步,便看刚才派去盯梢的人疾步跑了回来,脸色如丧考妣般灰败与惊慌:“不好了,商姑娘不见了!” 几个家奴闻言大惊,忙跑到后厨的茅房一看,果然见后厨的两间茅房的门沿开着,飘来阵阵臭味,令人闻之掩鼻。 哪里还有商娇的身影? 一个身强体健的家奴顿时大怒,拉扯着派去盯梢的那人的衣襟,大吼:“人呢?不是你盯着的吗?” 家奴亦是不解,忙抖抖索索地道:“是啊,我……我亲眼看见商姑娘入了女厕,连眼都没眨一下……后来我等得实在太久,上前敲门询问,这才发现她竟然不见了……” 那身强体健的家奴,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猛地搡开了盯梢的家奴,走到女厕里查看了一番,猛地抬脚往女厕后面的挡板一踹—— “咣当”一声,那块木板应声而落,露出背后墙角处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大洞。 家奴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双目一沉,疾声道:“快,快回去,通知牧大人……商娇姑娘不见了!” **** 就在天都城乱做一团,无数禁军上蹿下跳,四处搜察商娇下落的时候…… 谁也不会想到,一辆出北门而行的马车上,一身乔妆改扮,做农妇模样的商娇正安然地头枕在安思予的膝上,与他双手紧握,温柔以视。 “思予,我们就这样走了吗?再也不回来了吗?”商娇轻声地问,语气中,有浓浓的不舍与留恋,“可是……皇上他毕竟……是与我相交了十七年的好友,我们这一走……” 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再不开口。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再不舍又如何? 从她自睿王口中听见那句“佛挡杀.佛,鬼挡杀鬼”的话时,一切,便已注定回不了头了。 471、玉镯 471、玉镯 她有她的选择,她只能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 其余的一切,多年打拼留下了财产,多年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的朋友…… 都只能舍弃。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们只是生离,纵然从此天各一方,但只要知道彼此安好,大家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就已经很好了。 至于皇上…… 除了男女之间的爱情,她能为他做的,都已经为他做了。 这一世,也算是偿了他的情了罢? 也许,她离开后,他会痛苦一阵子。 但他还有孩子,将来还会有无数青春活泼的俏丽女子陆续入宫,充斥着他的内廷,替他、替整个大魏的皇室开枝散叶…… 这是他身为君王,怎么也无法摆脱的责任与使命。 兴许,有了那些女子的陪伴,他便会放下对她的执念,一心一意,治理大魏这片好不容易得来的锦绣河山了吧? 商娇这般想着,伏在安思予的膝上,露出了笑靥。 “对了,你安排的事怎么样了?诺儿……真能逃出来跟我们会合吗?”她凝眉,陡然起身,扭头问他。 安思予点头,知道商娇心中惦记,遂温雅的笑着,伸手轻轻拍着她的手,安抚道:“放心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这一逃,那些盯梢的侍卫必然会回府禀报。届时,你那个管家为怕担责,必然会边入宫禀报,边先下令府内的其他侍卫先行出府寻你。 届时府内一乱,再加上絮娘的刻意掩饰,一时自然不会有人去注意诺儿已趁乱离府。想必,他此时也已在赶来与我们会合的路上。” 商娇得了安思予肯定的答复,这才略略放心,闭了眼,正想再窝在安思予怀中休息一番,积蓄体力,突然感觉鼻子一痒,不由“啊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怎么了?”听到商娇打喷嚏,在自己怀里揉着鼻子,安思予颇紧张的低头询问,“可是生病了?” 边说,边掏出自己的手绢替商娇擦着刚刚打喷嚏时流出的清涕。 商娇摇摇头,接过帕子,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无事。可能是近日精神太过紧绷,吃睡不好,有些受了寒。待会儿找个地方,喝碗热热的姜汤便没事了。” 边说,她边拿过帕子,展开一看,不由开怀一笑。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她展开,凑到安思予面前挥啊挥,“思予,你怎么这么喜爱这两句诗啊?好像你的手帕上,都有这两句诗呢!” 安思予闻言,展颜一笑,伸出手来,将商娇拿着帕子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手掌心。 “大雁是世间最为痴情的鸟儿,在天永远比翼高飞,在地永远成双成对。若一方死去,另一方必日日哀鸣,不愿独活。我自小读诗,最喜这两句,一叹知己难觅,二羡真爱难寻。所以便央着娘,在我的帕子上皆绣上了这句诗。” 说到此处,安思予牵着商娇的手,凑到自己的唇边,深深一吻。 “不过幸好,现如今无论是知己亦或真爱,我都已经得了。思予此生,再无憾矣。” 这情话说得既不显山又不露骨,却让商娇心头一甜,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她猛然直起身,抬手揽住安思予的脖子,趁他错愕之际,凑到他的唇边,向着印上深深的一吻,然后巧笑嫣然地偏头看他。 “能得思予所爱,引为知音,也是商娇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安思予怔然地看着商娇,待反应过来,一双温润的桃花般的眼中,立刻浮起一层浓得化也化不开的,温柔的薄雾。 大手一伸,他揽过商娇的腰,将她紧紧拥进自己的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许久,他似想起了什么,微微松开抱着商娇的手,伸手入怀。 “对了,娇娇,有一件东西,我想要送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手从怀里取出,温暖厚实的大掌上,便多了一个青翠通透,温润晶莹的玉镯。 安思予将玉镯托在掌中,珍而珍之地奉到商娇面前。 “这是多年前,我爹得了重病,自知命不久矣时,一日拖着生病的身子,外出为我挑选的礼物。 爹说,他得不及看我长大,看我成家立室……就买来这只玉镯,让我将来若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替她戴在腕间,也算是他这个未曾谋面的公公,送给儿媳的见面礼。” 说到此处,安思予浅笑了一笑,云淡风轻地又道:“后来,我爹去世,这个玉镯便一直被我收于锦匣内,放在以前老宅的,我的房间的抽屉里。 那一年,你为了陈子岩,要搬出宅子,娘急了,就拿出那个锦匣,想要将里面的这只玉镯拿出来,替我送给你,向你求亲……” 经安思予这么一说,商娇猛然想起这件事,不由震惊得捂住了嘴巴。 她记起来了。她记起了那件事。 当时,她与陈子岩感情正好,却因应胡沁华之约,暗中与安思予去了西芳庵,秘见胡沁华,在外耽误了一夜。后来回家时,又不幸正好被陈子岩当场撞破。 为着此事,陈子岩疑心她与安思予有私情,大发雷霆。事后虽然不再追究,却要求她立刻搬离安宅,住到自己给她安排的小院去。 商娇不愿,却捱不过陈子岩的执拗,终于同意回去跟安思予提搬家之事。 也就是那时,她看到了安大哥与安大娘这对素来感情很好的母子在争执。而争执的焦点,就是一个锦匣。 如今听安思予提及此事,商娇再仔细回想当年安大娘那欲诉难诉的神情,那没能说出口的话…… 终于恍然大悟。 思予啊,她的思予…… 原来,早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他的就已经爱她那么深了。 可在当时,那个满载着承诺与深情的锦匣却最终被安思予抢回,又被他亲手锁回抽屉里。 因为,她当时爱的人,是陈子岩。 而他,唯愿将心里深沉的爱恋封锁起来,也不要惊动她的幸福。 就这般,忍受着心痛的折磨,安静地看着她与陈子岩,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一阵激荡,又一阵难过。 思予,思予,你怎么那么傻? 傻到……那么的令她心疼? 472、媳妇 472、媳妇 安思予还在继续说:“……后来,你与陈东家分开,受伤颇深。我日日照顾着你,看你消颓难过,几次都想将这个玉镯拿出来,向你求亲,求你嫁给我,让我伴在你身边,为你抚平情伤……却终鼓不起勇气。 再后来,就出了陈家的冤案。 陈子岩死了,你的心也死了……我看着你大病一场,饱受折磨,终于下定决心,发奋图强,一举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点,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就是想要壮大自己,让自己拥有保护你不受伤害的能力与勇气!” 想到这里,安思予苦苦一笑,嘲商娇摇了摇头。 “可哪知,当我金榜题名,红锦披身的那一日,当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担当,足够的勇气,想要拿出这只玉镯,向你坦白自己的心意,想要求你嫁给我的那一日……却换来你的一杯加了蒙汗药的酒,以及黯然的离去……” 听着安思予深情的话,商娇不知不觉间,竟也红了眼眶。 那一日,她已知他心意。却已下定决心离开。 因为,那接二连三接踵而来的打击,早已超越了她所能背负的极限。 更何况,当时的她,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诺儿需要保护。 她不想自己有事,更不想自己一辈子被困在天都,困在胡沁华为她所布下的层层危机之下。 她必须要走。势在必行。 哪怕,明知自己的离去,会伤害他。 却不知,那一夜的他,原来还藏了那么多的话,没有机会与她细说。 安思予云淡风轻地说完那断伤心的往日,又笑道:“再后来,我决心追随你而来。临行时,我考虑再三,独将这只手镯锁在了老宅卧室的抽屉中。 因为,我怕带着它,我便终抱着一丝幻想,一丝不甘心,不能全心全意地,一无所求的,陪伴在你的身边,只求守护你,而不求你回应我。 果然,我初到南秦州找到你的第一晚,便出了你被秦不言下药的事。我明知你并非心甘情愿,却依然以做你的解药为借口,强行与你…… 可后来,我看到你的难过,听到你与王婉柔所说的话……你说我是你世间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温暖,你不想像失去陈子岩一般的失去我…… 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真正的,强迫自己断了对你的那抹不甘,只一心做你的影子,陪在你身边,守护着你,保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因为,如果你只是视我为亲人,大哥,我却因为自己对你的爱而强迫你,与你在一起,这何尝不是强迫你失去我这个亲人,失去你在这世间唯一的温情?” 商娇听着听着,已泪如雨下。 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感动于安思予这么多年,对自己默默的付出,不求回报的关怀与陪伴。 若非他这般春风化雨的陪伴,不惜生命的保护,终于化解了她心里的那块坚冰,只怕时至今日,她也还在这剪不断理还断的感情里挣扎、纠结与徘徊吧? 却听安思予突然语气一松,又轻快地道:“不过,还好。等了十七年,我终于等到了你的回应……娇娇,我不悔,真的,我很开心!所以此次回天都,我回老宅这几日,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将这镯子拿了出来。” 他低下头,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举起那玉镯,小心翼翼地问:“娇娇,我……我就想问你,能不能收下它?让它在你的手腕间绽放光彩,而不用再埋没在那暗无天日的锦匣里?” 安思予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紧紧抿起了嘴巴,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小心的打量,与焦急的等待。 就连那只举着玉镯的手,也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颤抖。 商娇看着安思予像一个小学生在等待老师公布分数时紧张的模样,不由含泪失笑。 抬起手,一把抢过安思予手里的玉镯,就要往自己手里套:“真是的。这么漂亮的玉镯,怎的不早点送给我?”她嗔他一句。 安思予见状,反而愣住了。 他飞快出手,一把按住商娇将手镯往手腕套去的动作,小心地求证道:“娇娇,你……知不知道这个手镯的意义?你一旦戴上,就表示你愿意……愿意嫁给我,做我安思予的妻子?” 听了安思予的话,商娇差点笑出声来。 她抿着笑,拨开安思予的手,用力将手镯往左手手腕里一套—— 玉镯顿时穿过商娇合拢的五指,在她细白的手腕间滴溜溜地转。 阳春水一般漾着波光的水润,衬着她腕间白皙的肤色,说多美有多美。 商娇偏着头,向安思予挑衅地一笑,故作刁蛮地道:“抱歉,手镯本东家已收。你现在就是想赖账不娶我也不行了!” 安思予目瞪口呆地怔在当场,许久回不过神来。 良久,才听他“哈”地迸出一声傻笑,继而又是一声傻笑。 双臂一展,紧紧地再次将商娇拥入怀里。一连串快乐的笑声自他喉中发出,直入云宵。 “商娇,记住。收了玉镯,你就是我安思予的妻子了。今后别人问你,你要回答别人,你是安思予的媳妇,知道吗?”他捏捏她的俏鼻,又亲亲她软软的额发。 商娇倚在安思予怀里娇笑着,心里就如浸在蜜水中一样甜。 “知道了,相公!”她甜甜地道。 手腕伸出,看着腕间碧绿通透的玉镯,真是越看越爱! 她偏头,又在安思予脸上亲了一亲,然后看着他温雅的脸上微微浮出一朵红云,窝在他怀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猫儿。 当然啦,身边这个送她镯子的人人,她更爱! 这样的快乐,在这如同逃亡一般的路途上,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身后传来诺儿追赶而来的马蹄,也没有停止。 诺儿那边的情况,一切果真如安思予所预期的一般,那些化妆成家奴的侍卫一发现商娇失踪,心里一阵惊怕,忙回府向内侍妆扮的管家回禀。 管家一听商娇失了踪,又惊又怕,哪里还敢耽误,立刻派出了所有府内的家奴出府寻找,又派了人回皇宫报信。 而诺儿此前早已趁人不备,与絮娘一起,用蒙汗药麻翻了一个家奴,与他换了衣服,再将他塞进被子里作午睡的样子,顺利蒙过了所有人的眼,这才顺利出了商府。 然后,诺儿又匆匆赶到城门,与高大嫂早已安排在城门等候的人要了马,一路追上了商娇与安思予的马车。 一家三口顺利会合了,商娇心里顿时一松,不知有多开心。若非惧怕追兵追来,马车驾得飞快,只怕她都要以为自己只是外出郊游了。 473、现世 473、现世 “不过话说回来,娇娇,此次你为何会提议北上柔然?昨日你在茶楼与我相见时,提出这次路线定为柔然之时,我简直吓了一跳。” 相逢过后,言归正传,安思予又提及昨日他乔装扮作明月茶楼的伙计,与商娇见面之时,二人在出逃路线上发生的分歧之事上。 而此时,安思予俨然还没将此事想得明白。 “你与柔然可汗阿那辰虽有过一段交情,并助他娶得了心爱的公主,但毕竟那已是十六年前的往事。 如今阿那辰再不是宁王,元濬亦不再是当初的睿王。他们都已是手握重兵的君主。若皇上当真为你兴兵发难,陈兵边境,你觉得阿那辰可汗会保护咱们吗?” 安思予颇为犹豫地问。 要知道,他们已在南秦州生活了十多年,对那里的地理与路线都已颇为熟悉。 所以对于商娇昨日提出的不往南去,经南秦州而往蜀地,却反其道借道柔然的事情,安思予心里始终心里有着自己的存疑。 毕竟,取道柔然,变数太大,安思予不敢保证柔然可汗阿那辰会对他们的到来持什么样的态度。 但这一点,商娇却颇为自信。 她胸有成竹地向安思予解释道:“思予,昨日相见太过匆忙,我无法跟你细说。之所以舍南秦州去往蜀地的路线,而改道北上柔然,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我们确实在南秦州生活了十几年,对那里的地理地貌很是熟悉。但正因为熟悉,所以我们能想到的,皇上也能想到。一旦他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第一直觉我会南逃回南秦州。所以必会派追兵在往南的各个关卡要道设卡盘查。我们想要逃回去,很难; 二,南去一路多州郡,一旦被截、被发现,我们就再无退路;而北上则不同,出了天都境内,便是崇山峻林,就算追兵相搜,偌大的丛林,我们隐身林间,也不易被察觉; 三,虽然你从没去过柔然,但我毕竟去过,且与阿那辰有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他这个人,虽不乏多疑,却立场中正,且有情有义。如今虽然时过十六载,但我相信人的初心是不会变的。更何况,我还有此物……” 说着,商娇慢慢从衣袖中,将那块阿那辰赠予她的青玉拿了出来。 “这是阿那辰尚是宁王之时,为感激我帮助他得偿所愿,娶得阿那月公主,而认为我义妹时所赠的礼物。他说,此物是他的印信,今后但凡我有难,凭此玉前去求他相助,他必救我一回。” 说到这里,商娇偏了偏头,颇自得地道:“我想,他现在再怎么也算是一国之君,应该知道君无戏言的道理,不会置我们于不顾吧? 更何况,我们并非长居柔然,只是在柔然短作停留,利用柔然国界这个天然屏障阻挡一下大魏的追兵,随后就会离开,转道别的国家去……我想,阿那辰不至于无情到这个忙也不帮吧?” 商娇说得句句在理,分析得头头是道,顿时引来小崇拜者的追随。 诺儿拍着手大笑道:“对啊,娘亲的分析好有道理!” 却只安思予,在看到商娇拿出飞鹰青玉的一瞬间,眼睛便直了。 “这个……”他抖索着手,指着商娇手中的青玉,面带疑惑,又颇为沉肃地问,“你这是在哪里寻回这块玉的?这你不是当年陈东家出事时,你一直在寻,却一直没有寻到的那块玉吗?怎么时到今日,它又……” 商娇闻言,想起陈子岩,无心也是无尽的遗憾与悲痛。 手慢慢蜷起,她将玉慢慢回放到心口间。 “不错,就是这块青玉。当年子岩出事时,我一直希望能找到它,拿它去求阿那辰,救回子岩一命……却一直都没能找到……可谁知,原来它竟然被子岩随身带着,并随着他的死,被埋在了土里。 前几日,我为子岩敛骨迁葬时,这才在他的棺中发现了它。于是趁人不备,将它拿了回来。” 说到此处,商娇细抚着青玉上的纹路,温声道:“也幸而发现了它,所以在面对皇上急切的求娶下,我才能果断地放弃南行入蜀的计划,改为向北,往柔然而去,去请求阿那辰的帮助……我想,这也是子岩在冥冥中助我的原因吧。” 安思予安静地听着商娇的话,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严肃,似在思索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娇娇,这块青玉,可否容我一观?”他问。 “当然可以。”商娇将玉递到安思予手中。 安思予拿起玉来,左右看了一番,又深思了良久,忽然开口问道:“陈东家竟然将这块玉一直佩在身上?发现这块玉时,这玉是在陈子岩身体的哪个部位?” “嗯?”商娇不意安思予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细想了一下,回答道,“约摸……是在颈部吧?我帮子岩敛骨,刚一抱起他的头骨,那玉就掉了下来,正好在喉骨的位置。” 安思予听完,点了点头,口中喃喃自语。 “这就对了,我也奇怪,若这块玉陈东家一直戴在身上,为何在他死后,没有被搬尸工或给他入敛的人给摸走。不过……” 眉头一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安思予又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一旁的诺儿沉不住气了,朗声问道:“安爹爹,莫非……我爹身上的这块玉有何不妥?” 安思予忙抬手打断诺儿的话,又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对,此事不对!”他沉声道,神情严肃地看向商娇,“我怀疑,陈东家的死,另有隐情!” 安思予此话一出,商娇与诺儿顿时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觑,几乎连话也话不出来。 “思予,你……你什么意思?” 良久,商娇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才颤着声,追问道。 安思予又沉默了下来,再将自己的思路在脑海里仔细思考了一番后,终于笃定地道:“陈东家的死,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 说着,安思予拿起那块玉,向商娇沉声问道:“商娇,你也去过廷尉署,坐过那里的大牢。那我问你,犯人被收押入狱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这一点商娇自然知道。事实上,被关押在廷尉署大牢里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一直都是商娇的一个噩梦。 “自然是搜身,换囚衣。”她立刻回答。 “很好。”安思予点点头,又比了比手中的青玉,“那么请问,陈子岩是怎么经过狱卒的层层搜察,将这块玉带在身边的?”抛出第一个凌利的问题。 “……”商娇顿时无言以对。 对啊,说起入狱前的搜身检查,是很是严厉的且没有尊严的。这一点商娇深有体会。 为防犯人畏罪自杀,狱卒们在犯人们入狱前,会将犯人由内至外剥个干净,头发、指甲、嘴巴、甚至连最隐私的部位,都要进行检验,以防犯人随身携带尖锐利器或首饰入狱。而犯人身上所携的东西,自然也是要搜剐干净的。 那么,陈子岩当日,是如何经过狱卒的层层搜身、查验,将这块玉带入了狱中呢? 商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474、疑点 474、疑点 见商娇一脸茫然不解,安思予暂且撇开了这个问题。 “好,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表。”安思予紧接着提出了第二个疑问。 “我们就假设陈东家当日设法将这块玉带入了狱中,那么他临死之时,这块玉最正确的位置,应该放在哪里?” 商娇想了想,又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道:“应该是衣襟处,那里有盘扣,可以将玉妥善保管。” 安思予点点头:“很好。那你发现这块玉的时候,它在陈东家尸骨的什么部位?” “是喉……”才答了两个字,商娇突然说不出话来。 安思予见商娇不再说话,也点了点头,眼中迸出一阵精光。 “看来你也发现问题了,娇娇。陈东家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胡沁华派去的宫人鸩杀,那这块玉就算随了他下葬,也应该是在胸口或腹部的位置,怎么会去到喉咙处?” “那……那会不会是子岩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趁人不备,将这块玉含在了嘴里呢?”商娇急忙提出假设,“如今时隔十四年,尸身已成白骨,被我这么一搬动,那玉从齿骨中掉中,正好落在喉骨那里?” “不可能!”安思予想也不想,便否决了商娇的说法。“商娇,你太不了解那些狱卒与搬运尸体的工人了。他们拿着那么少的月银,做着那么低贱的活,怎能不想方设法从犯人身上揩点油水? 死囚要搬出狱时,那些搬尸工们哪怕知道不太可能,也是要将犯人身上但凡能藏物的地方都翻查一遍,以期能找出一点堵窍之物的。别说是口,有时就连贲门也不会放过……若陈东家当真是将玉含在口中的,也早就被搬尸工给掏走了。” 安思予的话虽残忍,但却是活生生的事实。他做过官,与衙署官员自然当不得打交道,自然知道一些府衙上下的人的敛财手段。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你是说,”商娇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几乎不敢置信地问安思予,“子岩,是……将这块玉,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后一句话,商娇几乎是用吼的。 想到子岩临死时,还要用尽全部的力气,将这块二指宽的玉吞咽入喉…… 他所经历的痛苦与挣扎……商娇连轻轻一想,便心如刀割。 就连一旁的诺儿,在亲耳听到安思予的这个结论时,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安思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亦不知,陈东家当时是如何想的,又是抱着多大决心,才将这么大的一块玉,硬生生地吞咽入喉…… 也许,他是太过爱你,不想你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落到别人的手中;亦或许,他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你能顺利逃出生天,将来替他敛骨时,发现这块玉,让这块玉发挥它原来的作用,替他继续守护你……” 说到这里,安思予将商娇的手拉过,将青玉放在她的掌心里。“若陈东家当时真是这样想的,那块玉重新回到你的手里,就是天意了。” 一句话,商娇紧紧握住那块青玉,痛苦失声。 想起那堆发黑的骸骨,想起那块卡在喉骨的青玉…… 喝下鸩酒,又吞下青玉 ……子岩,子岩,你走的时候,是有多痛苦? 听着商娇的哭声,安思予也红了眼眶。 他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商娇的背。 直到商娇哭声小了些,情绪缓缓收住,他才又道:“好了,娇娇,那我们就开始下一个问题——还是刚刚第一个问题,陈东家是如何瞒过那些狱卒,将这块青玉留在身边的呢?”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是啊,他们刚刚所还原的所有细节,都必须基于第一个问题的成立。 那就是——这块青玉,陈子岩是如何逃过狱卒的搜身,一直带在身边的? 商娇好不容易止了哭泣,却依旧有几个哽咽。她将这个问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依旧不得其解。 “思予,这件事,你怎么看?”实在想不到答案,商娇只能摇摇头,睁着哭红的眼,问。 安思予想了想,道:“不若,我们跳开思路来想这个问题。陈东家若不可能瞒过狱卒,将这块青玉带进牢内,那这块玉必然就应该曾被狱卒搜走过。 而后来这块玉之所以又回到了陈东家手中,并被他吞入腹中……则应该是有人将这块玉还给了他,准他将这块玉吞入腹内,随他上路。” “怎么可能?”商娇立刻反驳,“胡沁华派来的宫人,我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让狱卒甘心听令,将青玉归还子岩——就算能,那些宫人谁会这么好心? 子岩当时是高小小的丈夫,高氏一族都是胡沁华的仇人,高淑妃更是胡沁华的劲敌!哪个宫人会那么傻,为了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请求,冒着得罪胡沁华这个魏宫里的红人的危险,去做这件于己不利,又毫无意义的事?” “是啊,胡沁华派去鸩杀陈子岩的宫人就算有这个权力,又会有这么傻……” 安思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声。 然后,看着商娇,轻声开口。 “可……若是去给陈子岩送那杯鸩酒的人,不是胡沁华派来的内侍,而是一个既有令狱卒交还青玉的权力,又是与陈子岩有过交情,不忍拒绝陈子岩最后的请求的人呢?” “不是内侍?有权力?与子岩有交情?”商娇咀嚼着安思予话里的意思,一遍一遍。 突然间,她如被蜜蜂蛰了一下般地跳将起来,怒视着安思予。 “安思予,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想要说谁?”她大吼着,又急又怒,面红耳赤,“你这话,是在暗示我,当日杀子岩的真凶,不是胡沁华,而是……” 声音戛然而止。 商娇被脑海里闪过的那两个字,憋得满脸通红。 那种可能,她从来没有想过。 那个人,虽性格别扭,自持矜贵,骄傲自大……可在她眼中,他却是一个难得至情至性的人。 她朋友不多,陪着她一路走来的人,更是没有几个。 难得有他这个朋友,是她认定的朋友,一路风雨,一路飘摇,都从不曾抛弃,不曾放弃。 她有难,他无论顶着什么样的压力,冒着多大的风险,也会想方设法救她; 他被困,她哪怕上天入地,冒着多大的危险,也要赶去与他同生共死! 除却男女私情,世间上能像她与他一般相知相惜,配合配契,同赴生死的朋友,只怕没有几人。 就连她此刻的逃离,也让她心中,对他充满了满满的不舍与内疚。 若非无意中听到他那句“佛挡杀.佛,鬼挡杀鬼”的话,她也不会如此心慌失措,生怕他对安思予有所不利,才要赶着早做打算,离开他的身边。 慢着…… 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若他今日能杀安思予,能杀掉所有她爱上的男子…… 那当年,陈子岩的死,莫非真与他脱离不开关系? 475、驳证 475、驳证 这个想法,从商娇脑海里蹦出,立刻便如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枝毒草的种子,生根,破土,发芽,迅速蔓延…… 直至将她的心紧紧包裹,勒紧,令她每喘一口气,都像被浸在毒汁,心痛难当,似要窒息死去。 “不,不会……不会是他……”商娇一步一步地退,双眼圆瞠,语气里,道不尽的悲凉与绝望 。 “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她喃喃着,几乎快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快要疯掉。 诺儿见商娇显然已猜出答案,却神情不对,不由大奇,出声问道:“娘,安爹爹,你们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我爹,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安思予不言,却投给诺儿一个示意他噤声的眼神,免得再刺激商娇。 诺儿收到安思予的暗示,立刻聪明地闭了嘴,坐在一旁再不多话。 马车中的两个人,均抬起头看着商娇,满眼担忧。 突然间,马车一晃,商娇站立不稳,腿一软,颓然跌跪在地。 “娇娇!”“娘!” 两道身影,立刻冲上前去,扶住商娇。 可商娇却一挥手,拂开安思予与诺儿的搀扶,径自跪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她犹自不信地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 整个人就像痴了,傻了,疯了,癫了…… 这个答案,她不信! 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所以,她抬起头来,强笑着,向安思予求证:“思予,思予……这是个误会,是不是?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猜测,是不是?这件事,只是凑巧而已,是不是?” 可这一次,安思予却并没有顺着她的心意,给予她想要的答案。 双眸流转间,安思予微微泛起一丝不忍,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娇娇,问问你的心吧……若非你心中有所恐惧,此时我们又哪会放下一切,费尽心机地,想要逃离故土,逃离大魏?” 一句话,无情地截断了商娇所有的后路,戳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商娇像一只被人踩到痛尾的猫,怒跳而起,愤而反击。 “安思予,这件事根本就无凭无据,这只是你一人的揣测而已!他……有什么害子岩的理由?子岩有什么错?” 商娇怒瞪着安思予,平生和一次朝他发这样大的火,第一次朝他这般怒吼。 安思予艰涩的一笑,道:“娇娇,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商娇一下子愣住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咀嚼着安思予话里的意思,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安思予直起身,看着马车顶部红木制成的横梁,长叹一声。 “娇娇,你还不明白吗?他自幼出生宫廷,年少掌权,少年得志,若非他不愿求取,这大魏的江山,只怕早已是他囊中之物。就连先皇元淳皇帝,若非倚靠于他顾念手足亲情,只怕也无法保全自己,保全帝位…… 所以,那时的他的内心,只怕也是骄傲而自满的。王府内,美妾如云,珠玉波散,挥金无度;朝堂内,手掌权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样的人生,即便少时稍有波折,只怕也无以动摇他内心中与生俱来的,不同于常人的骄傲与自信。那种为天下大事,皆尽在他的掌控之内的感觉,已足已令他骄傲无比。 可唯有你,却是他平生唯一的败绩。你美丽娇弱,又聪明善良,引得他一时对你兴起了兴致。若你当初从了他,成了王府里他众多娇妾美姬中的一人,可能他早已对你失去了兴致,弃若蔽履。一如王婉柔,如此温婉善良之人,将身心皆交付于他,却依然只落到被他休弃的下场。 可偏偏你却如此不同。你不仅美丽,善良,聪明,内心里竟还如此的骄傲倔强。他再三以势相逼,以情相诱,以恩相投……你皆只坚持自己的初心,不愿屈服于他。 这样的你,对他无疑不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挑战?世间人,皆如是。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所以,在他眼中,这样的你,便无疑成了最特别的,别人无可替代的女人。 而就在他满心满眼里,都容得下你一个人之时,你却突然有了爱人。 陈子岩,一个小小的皇商,一个在他眼中可有可无的无名小卒……也敢与他抢女人——况且,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女人,他们甚至还定了终生,不日便要完婚…… 商娇,你可曾想过,这于他的伤害有多大?他如何能够忍得下这口气?” “不是这样的,不是!”商娇愤然反驳。 “是,我承认从前的他,是有些骄矜自大,甚至也曾不满我与子岩的关系……可后来我与子岩已经分手了!不仅如此,子岩也已另娶他人为妻,甚至有了孩子……他还有什么原因要去杀子岩?这没有道理!” “没有吗?”安思予转头,淡声问道。 “……” “你与子岩虽已分开,从此男婚女嫁,看似不再有所交集,可你的心呢?商娇,你自己扪心自问,当时你的心里,可曾还是只有陈子岩一人?而陈子岩的心,是否也只在你的身上? 你为他哭泣,为他受伤,为他憔悴不已……这些,我看得出来,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而陈子岩呢?他偷偷来看你摆摊,默默找人替你买下商铺…… 商娇,你让人如何相信你们当时,没有藕断丝连,甚至再续前缘的迹象? 直至后来,陈家出事,这本就是高家与他陈家之事,你却在此时站了出来,只身去廷尉署自承死罪,企图以自己一条命,救出陈子岩…… 商娇,你令他如何相信你与陈子岩已了断情缘,斩断情根?你令他如何自处,如何安放自己已沦陷在你身上的一颗心? 尤其……一边是你,一边是陈子岩。你死,则陈子岩生;你生,则陈子岩死……孰轻孰重,这个选择,并不难。” 安思予依旧神情淡淡,仿佛只是置身事外地,与商娇讨论着事情本身。 可语气里,有着对陈子岩的死有着无比的遗憾,也有着对商娇无比的心疼与怜惜。 “娇娇,其实当年陈东家的事发生后,我不是没有过疑心。胡沁华入宫后,虽在权利与欲.望的腐蚀之下,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但这其中一不乏胡沛华居中推波助澜,二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曾在朝中做过太子少傅,与当时胡皇后也有过一段交情,自然也知道一些她心理的变化。她本是心地善良的弱质女子,被胡沛华裹挟着,陡然塞进皇宫,作为胡氏一族在宫中布下的一枚棋子。 本以为仗着皇上的宠爱,她在宫中可以过上平稳安宁的幸福生活,可不料当年高淑妃杖杀她的生父,又令她痛失孩儿,以至到后来,她的心理难免发生偏颇。所以,她杀梁氏一族,屠烧醉倚楼,又与皇上密谋,借高妃之手毒杀太后…… 是,胡沁华做下这些事,双手染满鲜血,甚至……她还间接害死我娘,自然不得宽恕。可娇娇你细细想来,这些事情里,哪一件不是她为求自保才做下的错事? 杀梁富户一族,屠烧醉倚楼,是为隐瞒她真实的身份;杀太后,一是为了皇上可以夺权,从而护得自己与皇上平安,二是为了向高淑妃复仇……” “够了!”商娇高喝一声,打断安思予的话,嘿然冷笑一声,问,“思予,你跟我说这么多胡沁华的陈年旧事干什么?莫非你今日是想替她辩解吗?” 476、释疑 476、释疑 相对于商娇的激动,安思予却依然一副冷静淡然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娇娇,你是知道我的。这么多年来,你恨胡沁华杀了陈子岩,你恨她当年逼迫于你……这些,是你的心结。所以这些年来,我从来不曾试图来触碰,试图劝解你原谅她。她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可我要说…… 我要说的是,鸩杀陈子岩这件事,从始至终,我都怀疑,这不是胡沁华做的。”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认定?”听安思予这么说,商娇偏过头,问,“莫非,她曾与你提及过这件事?” 安思予垂目,淡淡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入仕那几年,曾与她有过接触,也曾旁敲侧击问及过此事。可她只是三缄其口,一副讳若莫深的表情。所以我当时就曾有疑惑,疑惑这件事并非她所为,她只是……在替某人承担这个罪名。” “笑话!她杀了人,被你问及,自然心虚,无法作答。”商娇反驳。 “是这样吗?”安思予眨眨眼,摇头淡笑一声,“娇娇,看来,你当真太相信那个人跟你说的一面之辞了。” 说着,他伸出手,看着手掌中那枚青玉,“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除了那个人,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允许陈子岩将这块玉带在身上,甚至在他眼前,和着鸩酒吞进肚子里…… 更何况,娇娇你好好的想一想,当年你还握有一张王牌在手。那就是……元宸身世的秘密! 陈子岩当时,已因谋害太后之罪被囚在大狱里。若不出意外,一旦高氏坐实谋反之罪,身为高小小夫婿的陈子岩,自然也难逃死罪。胡沁华又何必要这么着急着,处死一个与她既无怨无仇,甚至未曾谋面的人?她就不怕因此而逼得你不得不说出真相,跟她争个鱼死网破吗?” “可睿王说……他说那是因为我将胡沁华的身世告知了他,所以激怒了胡沁华,这才引来了胡沁华对我的报复……” “看,又是他说的……”安思予晦涩地笑了一笑,看着商娇,“娇娇,这件事你听到的永远只是一面之辞,你甚至从来没有与胡沁华对质过,又如何知道真假? 那我且问你,照此反推,如果胡沁华知道你为了陈子岩,既都敢说出她身世的秘密,是否更会害怕,你会将元宸的身世也一并告知睿王?那她想杀的人,还会只是陈子岩吗?” 安思予的话,令商娇瞬间呆愣住了。 她想起十几年前,睿王关于陈子岩死因的解释。 他说,是因为她将胡沁华的身份告诉了睿王的事被胡沁华识破,所以激怒了胡沁华,才为陈子岩招来了杀机,逼得陈子岩在狱中饮鸩自尽。 可如今被安思予此番一解释,她突然发现,当年睿王的话里,确实有破绽。 倘若胡沁华当真身份被揭破,知道是自己告的密,那为封她的口,胡沁华第一个想杀的人,应该是她商娇才对。 而当时,她也在狱中,胡沁华若真如睿王所说,去逼迫陈子岩服毒自尽而留下她这个祸患,为何不索性将她处死,一劳永逸? 反倒就如安思予所说,冒着激怒商娇,让商娇与自己争个鱼死网破的危险,舍近求远地处死陈子岩? 这件事,睿王这么告诉商娇后,她便再没疑心过。 更没有去跟胡沁华对质过。 事实上,当时她与胡沁华因着此事,也算是彻底决裂,她躲她防她避她尚且不及,又岂敢再入宫去相询相问,去找她对质? 这般说来,若睿王料得她不敢再去找胡沁华,所以只要居中做丁点手脚,这件事便可顺利的瞒天过海。 那么这些年来,她所受的苦,她所恨的人,她的心结,她以为真心以付的朋友…… 这些又算什么? 笑话?大大的笑话? 一想到这个结果,商娇便觉得自己不能接受,更不能接受。 她慢慢地退,慢慢地退,突然一掀马车车帘,探出头去,向外面正在驾车的车夫大声喝令道:“停车,快停车!” 马车立刻应声而停。 商娇大步跳下车辕,跑到车前,就想去拉诺儿来时带来的马。 “娇娇!” 安思予见势不好,立时大急,也随她跳下马车,就想去阻拦。 “你这是要做什么?” 商娇一挥安思予的手,依然解着马绺,答道:“我要回去。我要去西芳庵,找胡沁华将当年的事问个明白。” “娇娇!”安思予心头大乱,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娇娇,你这是做什么?我们现在是在逃亡途中……此时你不见了的消息恐怕已惊动了皇上了,天都城中的官兵只怕正在全力找寻你的行踪,你此时回去,岂非自投罗网?而且这件事也只是我的猜测,你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好吗?” 说着,他攥紧商娇的手,就想将她往马车里带,“乖,快别闹了,咱们快上车……” 商娇被安思予大力地攥着向前走了两步,却拉住车沿,怎么也不肯再走。 “思予,思予!” 她唤着他,使劲自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红了眼眶,向安思予微微摇了摇头。 “思予,没有用的,这件事……子岩的事,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死结。若他的死因真的另有隐情,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去查个清楚明白。” 安思予闻言,脚步终于顿住。 他转身,悲愤地看着她,痛极悔极。 “然后呢,你查个清楚明白之后呢?若事情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你会如何做?去找元濬报仇,替陈子岩讨回公道吗?”他怒声问道。 商娇怔了一怔,看向安思予,看着他脸上痛悔的表情,想必是在后悔自己刚才向她托出心里的猜测,心里也不由沉静下来。 她想了想,向安思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她肯定地对安思予道,“思予,我知道你在担忧,担忧我若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果真如你所料,是否会向皇上展开报复……那我现在就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会。 因为,我还有你,还有诺儿,为了你们,我也必须让自己好好的活着,然后与你们幸福快乐地在一起生活,这才不会辜负你,不会辜负我们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爱情。” 安思予听商娇说得认真,心里也不由得放松了一些。他行上前一步,认真地道,“那就当我求你,不要再去管当年的真相了,好吗?我们既然好不容易在一起,好不容易离开天都,那就快走吧。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不要再理会曾经的事了,好吗?” 商娇却依然摇了摇头,反倒又退开了一步。 477、潜往 477、潜往 “思予,并非我与你开始我们幸福的生活。但子岩的死,一直是我心头的结,我必须去将此事弄个明白。不然,我这一生,都会活在自责与不安当中。每每想到他,想到他的死,还有那么多的疑点,我就会食不下噎,睡不安寝。 思予,你知道吗?就在刚刚,我都还在后悔,还在愧疚,觉得自己这么做,对皇上是否太残忍了一些。毕竟,他爱了我十七年,等了我十七年,可到了现在,我为了与你在一起,就这样与他不告而别,永生不再相见…… 可若是,若真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他当真才是杀害子岩的凶手……我想,我就再也不用内疚、后悔了吧?毕竟,陈子岩的命,我一生的悲剧,都已经足以抵销我对他的感恩,对他的愧疚……从此后,我就再不欠他什么了。从此后,就真如路人,相见亦是陌路。 所以,思予,若你知我、懂我,就让我去吧。我了结了此事,此生就再也无憾,才能与你在一起,永永远远,幸福快乐的生活。” 安思予听商娇说完,也知她性子素来倔强,想做的事便一定会去做,他便是想拦,也不想她有所遗憾。 遂他点点头,道:“那好。你若当真想去找胡沁华,我们就回去……我陪你一起去。” 说着,他转身上前,便想要去拉马。 商娇却抢在他身前拦住了他,向他摇了摇头。 “不行,思予,你与诺儿不能回去。” “为何?”安思予急了,“你失踪了,此时皇上不知派了多少人在找你。你若此时回去,无疑自投罗网。若我们一同前去西芳庵,就算被人发现,你尚可以瞒住皇上,就说是与我们一同郊游去了……” 商娇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正因如此,你与诺儿更不能回去了。皇上本就疑心你我,此时又见我们三人共同设计出行,他只怕心里更会疑心。 届时,你与诺儿被临视囚禁,我便真如困在笼中的鸟儿,想飞也无法再飞出去了。 可若我一个人回去,就算被人抓住,我尚可以跟他虚于委蛇……然后再找准时机逃脱出来。这总比我们三人想同时脱困简单得多吧? 更何况,我与胡沁华本就有仇,此时就算天都城大乱,但皇上想来一时必不会料到我会去找胡沁华,所以应该暂时不会搜查到西芳庵。 我绕路去城西,快马加鞭,路上若无阻碍,也不过大半日的工夫,找胡沁华问完此事的原委,下半夜就能回来找你们。你们行慢一些,我最多一日的工夫,也就能赶回来,与你们重聚了。” 商娇将一切都设想得很是周全,一时间,竟让安思予找不到疏漏之处。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慌得很。 “可娇娇,我们……” “好了,”商娇截断安思予的话,又道,“话不多说,我们就立刻分开行动吧。否则迟恐生变。思予,你放心,待此事一完,我必会立刻回来。” 说罢,她扬了扬左手的手腕,那温润的玉镯在她的腕间立刻滴溜溜地转。 “我这一生还没有拜过天地,我还要等着你,给我一场盛大的婚礼呢!” 安思予听见商娇这么说,脸上紧绷的神色终于松驰了下来,眉目间又浮出一抹柔和的温润之色。 他缓缓上前,轻抚着商娇的脸,笑道:“娇娇,你可知道,其实就在刚刚,当你说要返回西芳庵之时,我心里有多后悔……我后悔,自己终低估了陈子岩的死,在你心头留下的结有多深,后悔自己不该将这个猜测告诉你…… 可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你也许是对的。若心中真的有疑问,我却阻拦你,让你就这么永远离开了……也许这又会成为你心里别一个无法解开的结。与其这样,那我宁愿不再拦你,让你回去,弄清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也只有这样,你心里没有了心结,才能了无牵挂,与我、与诺儿一起,我们一家三口,畅游天地,轻松逍遥。但……” 他深情地捧起她的头,轻声地向她索要保证,“你一定要答应我,务要平安归来。我会让车夫减慢车程,沿途以我蓝色的衣衫上的布条缚在树上为你指明路线,企盼你早日赶来,与我们重聚。” 商娇听着安思予的话,心里也为他的理解而感动,眼底不由微微泛红。 她点点头,再使劲地点点头。 “好,思予。我答应你。”她承诺着他。 然后,她想了想,伸手接下发间的如意金簪,郑重地放到安思予的手上。 “这是子岩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我将它与青玉一并交给你,以此来跟你保证,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我必尽快平安地赶回来,与你永远在一起!你且等我!” 安思予听完,立刻反手将金簪牢牢握住,点了点头。 “好。”他笑着,掩下心头隐隐的不安,微微昂了昂头,威胁她,“那你快去快回。若回得慢了,小心我吃醋,将你的青玉与金簪一同给扔了。” 商娇闻言哑然失笑。踮着脚,探过身去,在安思予脸上印下一吻。 “好。我一定快去快回。” …… 作别了安思予与诺儿,商娇一路打马,绕开天都城,由山路行进,向西方云月山中的西芳庵策马而去。 一路上,她想起陈子岩的死,想到元濬曾对她的维护,想到安思予的推测…… 一时间,当真是心乱如麻。 好在天都城此时虽已因她的失踪与封城禁严,皇上下令家家严查,但她却早已出了城,并经山路绕行,再加上她为出逃本就刻意做了伪装,所以半未败露行藏。 半日下来,日已西坠,月上中空,三更鼓响之时,商娇终于从茂林之间钻出,经小路来到了西芳庵。 找个隐秘的地方藏好了马,她一个人小心冀冀地向着西芳庵的方向,走了进去。 可刚刚走到西芳庵的门前,她却愣住了。 原先的西芳庵,是肃穆的佛门圣地,所以向来清静,与世无扰。 所以每日傍晚,便已关闭山门,姑子们做完晚课,便各自回禅房休息去了。 可现在早已更鼓三更,四周黑漆漆一片…… 可西芳庵却山门洞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 不仅如此,从那庵堂里,还不时传出一阵男子的淫.笑声,喝骂声,粗重的喘息声,与女子的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求饶声…… 交织在一起,俨然一个人间地狱。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478、剪羽 478、剪羽 天都城 商娇府内,满府上下,皆站满了禁军内卫。 火把的火,映照在这些禁军脸上,阴暗不明,颇有几分怪异。 明明站满了人,可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连咳嗽一声的声音,也没有。 满府的人,都如临大敌般,紧绷着神经,看着灯火通明的正厅的方向。 此时的正厅内,正跪了满满当当的人。 叶傲天、周絮娘、高大嫂、王掌柜…… 几乎全是商娇的亲信与部下。 而就在他们身旁,两个内卫正各抡着一根杀威棒,卖力地打着趴在地上的人。 商府的管家。 “啪、啪……”一声又一声,打在人体身上,沉重的闷响,令人心惊肉跳。 那个姓李的管家起先还连哀叫连连,声声告饶,直到最后,渐渐没了声息。 终于,击打声停下。 一个内卫上前探了探管家鼻息,向上首之人跪地禀报道:“禀皇上,犯人已气绝身亡。” 却见上首的人头戴一顶紫金龙冠,一身明黄五爪金龙的龙袍下,正以手托颐,双目紧闭,面色虽淡,却似在心中刻意压抑着什么,整个人显得阴沉肃杀。 听到内卫的禀报,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内卫见状,赶紧起身,将管家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尸体搬运了出去。 在经过跪在最外面的周絮娘身边时,也不知有意亦或无意,那尸体竟擦到了周絮娘的肩膀,顿时吓得胆小的周絮娘浑身一缩,差点尖叫出声。 待内卫将尸体搬走以后,坐在大厅主座圈椅中的人——英宗皇帝元濬,这才抬起头来,一双鹰眸含怒含威,凌厉地一一扫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你们,”他淡淡地开口,唇边似还勾了一抹笑意,“谁先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商娇与陈诺、安思予会同时失踪?” “……” 没有人说话。大厅内,寂静一片。 皇帝环视了一周,冷笑道:“都没有说话吗?那看来,只能朕一个一个的问了?” 说着,他的手伸出,点了点周絮娘,“你!” 周絮娘立刻吓得又是一缩,全身发抖。 “为何商娇失踪之后,陈诺也不见了踪影?而在他的床上,竟睡着一个家奴?你明明在一旁侍侯着,却连你家主子与家奴的长相都分不清吗?” “……” “那朕再问你,商娇与陈诺商量逃跑之前,可曾告诉过你,他们要往哪里去?”皇帝再问。 “……”周絮娘惊恐万状,却咬紧牙光,摇了摇头。 皇帝一声叹息。 手一指,又指向王掌柜与高大嫂。 “你,你们,跟朕解释一下,为何昨日你们的帐目上,突然少了一万两银子?” 王掌柜刚要开口,高大嫂已伸手拦住了他。 “回皇上,这是我们酒楼前些日子欠货商的钱,昨日刚刚支出。” “哦,”皇帝冷笑一声,点了点头,“高大嫂,你倒机灵。不过,一万两银子的货钱?哪个贩卖时蔬生肉的货商会这么大的手笔?将那货商的名字说出来,朕马上找人前去查证。” “……”高大嫂立刻语塞。 见高大嫂再不说话,皇帝的眼睛又缓缓瞟向叶傲天。 “叶傲天,你是随在商娇身边最久的老人了。她几乎有什么大小事,都从不瞒你。你倒是给朕说说,她去了哪里?” “……”叶傲天跪在地上,头也不抬。 皇帝于是点点头,又抬眼环视了一下一屋子的人,又问:“那你们,谁知道商娇去了何处,说出来!说出来朕有重赏。” 他鼓励着,抬眼扫过众人。 还是没人答话。 偌大的大厅,满室俱静。 皇帝闭了闭眼,左手处,无意识地拨弄着一只檀香木做成的佛珠手串。 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大厅,步下了台阶。 身后,立刻有身着重甲的兵士们冲入大厅…… 随后,便听一阵刀剑拨鞘的声音,与大厅内一阵人仰马翻,惊声尖叫声混于一处。 鲜血飞溅,泼散在大厅的窗棂之上。 皇帝脚步停住,头也不回,仿佛对大厅内的血腥与杀戮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只执着佛珠的手,越捻越快,越捻起快…… 终于,“啪”的一声,串着佛珠的绳子断裂,佛珠一料一粒,自他手中流泄而出,“吧嗒吧嗒”的掉了一地。 皇帝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串珠自手中滑落,微微皱了皱眉。 从小,他就有一个习惯。 每当心绪不宁,想要发火,想要杀人之时,就会跪在佛前,拼命的诵经念佛,手捻串珠,以平息自己身体里的那股怒火。 这种感觉,似乎在遇到商娇以后,许久不曾发作过。 因为她总是一次次撩拨他,惹怒他。 久而久之,好像生她的气,已成为了他的习惯。便很少再用那串串珠了。 可今日,那串串珠,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并且,毁了。 没关系,反正,他亦不想再忍了。 他忍得够久了! 遥想到今日午时之前的时光,他在宫廷之中,尚还是那么心情飞扬,满心欢悦。 刚刚下朝,便让有司呈上库中存放的礼单,勾选着一件件她可能喜欢的礼物,留待明日送给她。 东海郡上贡的夜明珠项链?商娇脖子上总是素素净净的,什么也不戴,这串项链她戴着必然光彩夺目,给她! 宫廷珍宝司制的九凤朝天钿?商娇的头发又黑又柔,以前两条又粗又黑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煞是好看。今后梳成高髻,簪上这个正好,给她! 库存焦雷名琴?这可是上古名琴!他记得,当年他坐在南城小院对面的酒肆楼上,看见她因弹不好琴而被陈子岩教训的模样,心里又羡又妒……而今,她也总算能为他抚上一曲了吧?给她! 嗯?晋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商娇的字不错,正好送她临摹,给她! 正当他兴致勃勃地为她勾选着一件件送她的礼物时,突然眼角过处,却见刘恕匆匆忙忙,大惊失色地上了殿来。 “皇上,商娇……商娇姑娘,不……不见了。” …… 再然后,他便匆匆地赶到了商府,那个他赐予她的,美丽而华美的府宅。 然而,这座华美的府宅,到底留不住佳人身影。 她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安思予和陈诺。 三人一起消失。 如果他再不知道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他元濬便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怎么可以? 商娇,你怎么可以! 皇帝站在夜晚的商府小径上,冷风过处,突然胸口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那是在济州被困时,被宋军的流矢射中的旧伤,虽将养好了,终成了病根。平素不能情绪太过激动,否则容易引发旧疾。 多可笑?当时的伤得那么重,他却明明不觉得痛。 因为那时,商娇听闻他受了伤,竟不惜炸开了暗河秘道,也要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同生共死。 那时候,明明那么危难的关头,他们却那么的好。 她每日待在他身边,替他熬药,关心他的膳食起居,打理着他的杂务,还要关心着军事,担心着宋军的动向…… 那时,她总在他的身边,在他目光所及处。 他一唤她,她便会应他。笑靥如花。 他一直以为,这样的关系,会一直维持下去。 一直到他们老,他们死。 然后一起葬入地底,永生永世。 却不想,一日之间,天翻地覆。 如今,旧疾引发,胸口的位置,就如同被剜去了心脏一般,痛不可抑。 他的心,突然就如空了一块似的。 先有陈子岩,后有安思予…… 唯他元濬,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十七年漫长的等待…… 难道就等来这么一个结果吗? 他恨,他恼,他不甘! 她想逃离他?休想! 那群人,她周遭的那群人…… 当年,他为讨她欢心,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将那些人从牢狱里捞出,救下,放还归家…… 如今,却一个个都成为了她的翅膀,帮她隐瞒他,助她逃离他! 那他就动手,替她一一折断,一一剪除! 此生此世,为了她,他不会再忍,不会再等! 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心口剧痛,他忍捺不住,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什么人?”皇帝听到有人在喊,有人在追。 他眉头微蹩,正想开口问是何事。 却见一名禁卫突然托着一封信,快步上得前来。 “皇上,方才门外有人,用短箭射了封信来。”禁卫跪下,双手托举着信封,禀道。 皇帝接过,只见信封上四个大字:皇上亲启。 他心里有些好奇,接过,展开信纸一看。 大惊失色。 “商娇与安思予、陈诺往北而去,意图去柔然?……她怎么会中途转道,独自去了西芳庵?” 479、故地 479、故地 商娇站在西芳庵的门口,看着大殿入口的一尊弥勒笑佛,以及两旁目眦欲裂,露出各种凶相,以震慑入寺的娇魔鬼怪的各路尊者…… 耳畔,却充斥着各种似从地狱里传来的靡靡之音,只觉得脑海里似开了水陆道场,锣鼓钟罄嗡嗡作响。 这…… 这是在做什么? 胡沁华,竟这般不知自爱,明明已经从天下跌落泥端,却还在庙中公然在…… 她这般想着,不由怒从心起,飞快走绕过大殿的正门,走到一间的禅房门前,飞起一脚—— “轰”的一声,禅房门并未阖紧,商娇一踹,立刻应声而开。 然后,当她看到里面的情景时,心中立时巨震,僵在门口,竟连动也不能动弹。 只见禅房之内,一个光头女子不着寸.缕,仰倒在仅容一人躺下的木床之上,双眼含泪,满是绝望,脸上身上,全是又青又紫的累累伤痕。 而在她的身上,还伏着一个同样精光的男子…… 就在仅床不远处,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军服的高矮不一的男子,衣不蔽体,正彼此嘻哈打趣着,猜拳决定后一个人的顺序。 听到门被踹开的声音,那些人骂骂咧咧地转头:“娘的,谁他妈……” 却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戛然而止。 “商……商姑娘?” 随着一声惊叫,屋内穿着军服的人都惊跳了起来,像一窝炸了锅的老鼠,或四处翻找着衣服,或赶紧捂住要紧处,吱哇乱叫,惊慌失措。 商娇也被吓得不轻,尖叫一声,赶紧关上门,靠着墙角抚着自己狂跳的心,努力想要平复自己刚刚看到的,那辣眼睛的一幕。 她原以为,是胡沁华不知自爱,所以才胆敢上前踢门,企图喝止。 可谁料,会碰到这样肮脏污秽的一幕…… 等等! 刚刚那些人,认识她? 还有,那些人身着的衣服,明明是…… 正想得暗自心惊,便听到屋内门“吱呀”一声又被人拉了开来。 一个人作士兵装扮,将头从门来支楞出来,探头探脑。 却刚好与商娇撞了个大眼瞪小眼! 那人顿时吓得一抖。 “商,商姑娘……都这么晚了,你,你怎么来了?”那人颇不自地冲商娇咧唇傻笑。 见那人果然认识自己,商娇胆子也大了不少。 伸过手去,一把将那人自门后提溜出来。 “你们……是士兵?”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人的穿着打扮,待看清那人脖子上的领巾颜色,商娇暴怒。 “你们是……尔朱禹的部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庵堂!你们连这些出了家的女子也不放过吗?” 她厉声质问着,抬脚就想进门去察看那女子的情况。 却被那个兵卒一下给攫住了手腕。 “姑娘,”那兵卒咧嘴憨笑着,颇是难堪,“我劝你别进去……咱们来这里,都是将军……嘿嘿,将军下的令……” “什么?”商娇闻言,瞳孔陡然一缩。 她突然忆起数日前,在参观完元宗皇帝的登基仪式后,她与尔朱禹曾有过的一番谈话。 她知道他对悯儿的死耿耿于怀,心有不甘。 却不知,他因为皇帝下令要留胡沁华一命,而不敢对胡沁华痛下杀手,斩尽杀绝,竟就纵容手下,到此胡作非为,以此来作为对胡沁华最大的报复! 所以,整座西芳庵,才会变作现在这番模样。 甚至,还带累了众多原本在此修行的女尼。 商娇想到这里,气简直不打一直来。 一把从兵卒手里抽回了手,她拍开门,疾步回到屋里,扯过床上的被单,将那尚裸着身子的女子紧紧包裹住,又转过头去,朝着尚还站在屋内墙角处的五六个兵卒厉喝道:“滚出去!” 那些兵卒早就跟随尔朱禹日久,都是知道商娇与尔朱禹素来关系交好的,且又被皇上看重,封为一品皇商,甚至受邀入宫参观新皇的登基大典,遂也不敢轻易惹恼了她,赶紧束手束脚灰溜溜地走了。 待那几个兵卒都走光了,商娇这才回过身来,拍了拍裹在被单里的女子,轻声安慰道:“别怕,别怕,他们都走了。” 那女子似受了很大的惊吓,听到商娇温言的安抚,她瑟缩着身子抖了抖,忽然回过神来,突然抖落身上的被单,翻身跪倒在床上。 “商娇姑娘,救命!求求你,救救我,救救太后!”她趴在床上,不停地朝着商娇磕头。 “你!”商娇一惊,从床上跳起,看着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既然能叫出她的名字,又让她救太后,那必然是认识她的,也知道她与胡沁华之间的事情的亲信。 果不其然,听商娇这么问,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张青青紫紫不成人形的脸,却让商娇依稀有几分眼熟。 “商姑娘,是我啊。我是朗月,一直随在太后身旁的朗月啊!”她哭叫着。 朗月? 哦,商娇想起来了。 那是胡沁华入宫时,由胡家带来的两个陪嫁丫头之一。 但听朗月又哭喊道:“商姑娘,求求你快去救救我们太后吧,她……她被尔朱同关起来了……那个人,简直就是个魔鬼,是个魔鬼啊!他已经把清风给活活折磨死了啊……” 尔朱同? 商娇心里又是一惊,眉头也微微蹩起。 不由想起,当年在盘龙山上,自己差点也遭受他的侮辱。 而且,这家伙,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因为自己生相上的缺失所致,心理总有些不正常。每每被他侮辱过的女子,他喜欢剃光人家的毛发,把人家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本以为这些年来在军营中的历练,早已让他改了性子。没想到收了性子的恶魔也还是恶魔,只要稍加纵容,便又会出来作恶。 思及此,商娇不再多言,直接问朗月道:“胡沁华在哪里?” 朗月看到希望,以为商娇会救她们,忙答:“太后现在住的是以前静德师太的禅房。” 商娇听完,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就走。 穿过禅房的走廊,她每经过一处,都总会听到里面传来令人作呕的声音。可她强迫自己不听不看,一直走到尽头,绕过花台,穿过一道月门,终于到达了的一处禅院。 商娇环视着这个禅院。故地重游,这个地方的每个角落,一花一木,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 可这个地方,却彻底改变了穆颜与她的人生轨迹。 那一夜的一时好奇,让她与她,被命运裹挟着,走上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 这个地方…… 便是她一生苦难的开始。 正凝眉环视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阵鞭打声和一个女子细细地哀求与*声,交杂着,从一间亮灯的禅房中传了出来,传进了商娇的耳朵。 纵然时隔多久,但那个女子的声音,商娇却依旧不会忘记。 是她——胡沁华! 商娇于是循声,向着那间禅房走去。 那间禅房里传出鞭打声也越来越大。随着鞭打的声音,一个狠戾的男人的声音也不时传了出来。 “贱人,打死你,老子打死你!贱人……” 那声音,那般狠戾阴毒,却也是商娇熟悉的。 商娇在外听了一阵,终于眼一闭,心一横,抬手在房门上敲了一敲。 屋内,鞭声立刻停了停。 “谁?”尔朱同的声音满含着戾气,从屋内传来。 商娇答:“尔朱将军,请开门。我是商娇。” 屋内便传来一阵沉默。 旋即,又传来一阵悉悉率率穿衣服的声音。 商娇独自站在门外,站了很久,才听到尔朱同的脚步声自屋中响起,由远即近,然后一把拉开了禅房的大门。 “商娇?这么晚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尔朱同只着了中衣中裤,肩上披着一件薄衫,手里尚还拿着一条马鞭,站在门口,问。 没来得及等商娇回答,他又回身关上门。 却在尔朱同返身关上门的刹那,商娇自他抬手的缝隙间,看到屋里的光.裸着身子,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子,果然正是胡沁华。 “对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尔朱同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见其他人,不由有些奇怪地问她道。 商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抬头看向尔朱同,问道:“我今日深夜前来,打扰了将军的雅兴,实是为有一事想要向胡沁华求证,可否请尔朱将军行个方便,暂时回避一下?” 可听了商娇的请求,尔朱同却显得并不怎么买账。 他挑了挑无毛的眉,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向商娇:“怎么,你认识里面那个姓胡的娘们儿?你想与她说什么?” 月光下,他手中的马鞭便映出点点血迹。 480、重访 480、重访 商娇不答,只敛下眉,低头向尔朱同施了一礼,又道:“我只为私事而来,请将军行个方便。” 尔朱同便冷笑了一声。不知有意无意地甩了甩手中的长鞭,扭头看向商娇,昂起下巴。 “我为什么要帮你?” 尔朱同探过头去,几乎凑到商娇脸上,一双阴戾的眸子将商娇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商娇,看来你交游很广阔嘛。先有刘绎,现在又有胡沁华……但凡我与大哥想杀的人,你似乎都认识?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啊? 哦,对了,前几日我大哥还跟我提及,说他想问你关于那日你打退宋军时,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结果你拒绝了他,是这样吗?” 话语中,多了满满的不信任与拒绝。 商娇静静听尔朱同把话说完,笑了一笑,转过头来,直视着尔朱同,道:“尔朱同,不管我拒不拒绝你大哥的请求,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还有,皇上既然已经答应了胡沁华要留她一条性命,在这里安心修佛,便是君无戏言。 如今你与尔朱禹违背皇上旨意,率亲兵深夜到此闹事,甚至在这佛门清静之地做下这般肮脏污秽之事……一旦上达天听,只怕也于你们尔朱军的声誉有损吧?你大哥带领将士们浴血奋战,好不容易才挣来的这个二品武官的头衔……不知还能保得了多久?” “……”面对商娇的威胁,尔朱同立刻没有声息,刚刚嚣张狂妄的气焰也瞬间淡了不少。 商娇又上前一步,道:“尔朱二哥,我今日来此,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们的事,我也不会告诉皇上。但,我现在有些事,必须要亲自问一问胡沁华。所以,可否请你带着你的将士们暂且离开?” 尔朱同听完,双眼直视着商娇,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意图。 待实在没有看出商娇有与他为敌,或向皇上告密的意思,他这才点了点头,收起了手里的马鞭。 “好吧。反正今日,我也把那个娘们儿收拾得差不多了。日子还长,我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接下来的时间,我就交给你吧。”他懒懒地道。 说罢,他向商娇拱拱手以示告辞,又行到院中集合所有人,带兵离开了西芳庵。 商娇站在禅房外,等了很久,直到听到尔朱同及其部下撤离了西芳庵,这才行到禅房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坐着一个剃光了头发削瘦女子。此时,她早已穿好了海青缁衣,正背对着商娇,一边垂泪,一边挺直自己的背脊。 “商娇姑娘,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商娇默默站在她的身后,看了她的背影很久,很久…… 心里当真百味杂陈。 那纤细的背影,如此无助,如此可怜,却偏偏还要维护着自己可笑而可怜的点点尊严…… 谁又能想到,她竟然就是名震天下,手握重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搅得整个大魏不得安宁的胡太后? 当年,若非因为救她性命,穆颜也不会答应胡沛华,冒名顶替已死的胡沁华入宫,充作胡沛华为壮大胡家,而布在宫中的一颗棋子。 她的生父,她的孩子,也不会因此而不保。 可以说,胡沁华一生的悲剧,皆始于她。 可她商娇这一世的苦难,与爱人分离,死别,逃亡,隐忍,孤独,困苦…… 又何尝不是拜她胡沁华一手所赐? 真真是一笔烂账!谁也说不清,到底谁欠谁多一些。 所以,她干脆狠下心下,再不提前尘往事,只问眼下她最关心最在意的问题。 “我今日前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她上前两步,艰涩地开口,“当年,为何突然要杀陈子岩?” 话音一落,便看到胡沁华的背影略略一僵。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甫一见到胡沁华的样子,商娇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曾经的满头青丝,戴过世间最高贵无比的金珠玉冠,如今却被剃得只露出青亮的头皮; 曾经温婉柔美的脸,虽因着保养得宜,未曾显出老态,可却神情灰败,眼中无神。 而更让商娇意想不到的是,曾经那双温柔似水的涟涟秋目之上的柳叶弯眉,如今竟然也被剃了个精光!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行将就木之般,充满着绝望的沉沉死气。 还有她凌乱笼起的缁衣,遮不住颈间累累鞭痕,还有身体的其他地方透出的血丝。 可以想见,这个大魏曾经的太后,现在的日子过得有多凄惨悲凉。 而此时,胡沁华也正用那双无神的眼,打量着眼前的商娇。 一别多年,纵然经过了无数苦难与艰辛,她眼前的女子却仿佛从未改变,就连模样,也与曾经分毫未差。倒是脱去了曾经的毛躁与锐利,更多了一些稳重与沉重,整个人就如被雕琢开来的美玉,温润而圆滑。 这样的商娇,纵然穿着最普通的农妇的衣服,也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难怪,难怪…… 安思予为了她商娇,宁可自毁前程,也要甘心情愿守候在她身边,不求回报。 也难怪元濬,会为商娇而神魂颠倒,心甘情愿自己挟制、胁迫,也要得到她。 这样的女子,当真是世间罕有。 而胡沁华反观自己…… 却变得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这些年来,除了追逐权力,放任自己在权力的引诱下,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最终,再也不能回头。 就连她曾经虔诚信仰的佛,如今也舍弃了她。 她与她,就如礼器与利器,一个受世人崇拜,万人景仰;一个伤人伤己,为世所唾。 若早知会落得如今结局,当日城破之时,倒不如一死了之,反倒落个干净。 也好过到了今时今日,沦为玩物,被这么多人欺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还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声! 想到这里,胡沁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笑声尖厉而悲凉。 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商娇走了过去。因为身上鞭伤太多,每走一步,都扯动着伤口,痛不可捺。 可她却不为所动,坚持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直到站在商娇面前,与她四目相对。 “你问我啊?”她偏偏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得诡异,“你这么聪明,你猜?” “……”商娇不言。 只沉静地看着胡沁华状似疯癫的样子。 胡沁华想了想,点了点头,转过了头去。 “也对,这么多年,你对于当年之事,都从未起疑过。现在你特意来找我问及此事,定然是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商娇依然默不作声。心里,却因为胡沁华的话里有话,而暗自惊了惊。 莫非当年,此事当真另有隐情? 许是站得久了,令满身伤痕的胡沁华有些吃力,她索性越过商娇,径自找了张圈椅坐了下来。 然后,仰头看向站在原却地的商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商娇,你很聪明。”她缓缓开口,却目露讽刺,“但有的时候,犯起倔来,却笨得无可救药!” “你什么意思?”商娇听她这般说,心头一怒,质问。 胡沁华坐在圈倚着,冷冷一笑,看她的眼神,竟充满了嘲讽,“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你道那一日天都城眼见不保,我甚至让人缚了元濬的小妾和他唯一的儿子上城楼,想求他放我一条生路他都不允,反倒拔箭相向,示意我,即便取他妻儿性命,他也要亲手杀了我……却为何到头来,会因为我的一封信,而答应放我一条生路?” 胡沁华此话一出,商娇心中大震。 她是知道此事的。当日,尔朱禹就曾跟她提及过,天都城上,睿王元濬企图射杀妻儿,以震军威。 却因胡太后临时派人送来的一封信而反悔,宁愿开罪尔朱禹,也没有伤及胡太后性命。 可她后起刘恕,刘恕却给了她截然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当时并未在意,那封胡太后给元濬的书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如今看来,猫腻都在那纸书信上。 所以她立刻追问:“那你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胡沁华见她着急追问,似乎很受用,不由唇角浮起笑意,向商娇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商娇迟疑了一下,走近胡沁华身边,却戒备地看着她。 胡沁华又朝她勾勾手,示意她附耳上前。 然后,她附在商娇的耳边,笑嘻嘻地,又带着恶毒地慢慢道:“因为,我知道元濬一个秘密。一个……可以令他,与你完全决裂的秘密。” 481、实言 481、实言 商娇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向胡沁华,心如擂鼓。 她突然醒悟过来。 兴许,这个秘密,正是陈子岩当年被突然处死的关键所在。 遂她大声逼问:“你说的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见商娇如此着急,胡沁华突然放声大笑,心情愉悦。 笑完,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悲哀而怜悯地看向商娇,摇了摇头。 “商娇,你确定你要听吗?这么多年来,所恨非人,所信非人,这种打击,你确定你能承受得住吗?” “胡沁华!”商娇一声怒喝,怒视着她。 胡沁华假装被吓到,拍了拍心口,这才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我也只好实言相告。” 说着,她沉下脸,收起一脸看好戏的神色,郑重地道:“商娇,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今日所说的字字句句,皆是实话。陈子岩,并非我所杀。不仅是我,我胡氏一族,都无人动过他!陈子岩……是元濬亲手所杀!” 轰—— 亲耳听到胡沁华说出这句话,商娇只觉五雷轰顶,僵在原地,连一动也不动动。 虽然安思予曾做此揣测,但商娇在此之前,仍然抱着一丝希望。 希望,这只是安思予凭空的揣测而已。睿王元濬,依旧是清白的,无辜的。 他们,是可以彼此托付性命的朋友。她有难,他每次必来救她;他有事,她也绝不置身事外! 所以那一次,她曾如此郑重地,将自己的画押的罪供,托付到他的手上。希望可以借由他的帮助,助子岩逃出生天,了结她的心愿。 可等来等去,却等来陈子岩被胡沁华鸩杀的结果。 他说,是胡沁华杀了陈子岩,还列举了许多他从中努力的结果…… 所以,她没有丝毫怀疑。 对她,她从来没有过丝毫怀疑! 可如今,胡沁华却告诉她,杀害子岩的真凶,其实是睿王元濬!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商娇无法接受,暴跳如雷。 她双手抱头,跳脚怒斥:“胡沁华,你在说谎,你骗我,你在骗我!你只是想挑拨我与元濬的关系而已,对不对?” 胡沁华反倒淡定地望着她,看着她发怒,看着她跳脚,眼神中透过一丝幸灾乐祸。 “不,商娇,这次你真冤枉我了。”她轻轻开口,无情的戳破她尚存的一点希望。 “我胡沁华,不是敢做不敢认之人。尤其对你,对安大哥。若我当真做过,你们来问,我不会不承认。因为……曾经,你们都是我真心相待的人。 若说安大哥,我尚且还能说声对不起他。在杀醉倚楼的人时,误伤了安大娘性命。这件事是我终身之憾,我也一直在试图弥补于他; 可若说你,商娇,请你扪着你的良心好好想想,我伤害过你什么?除了为除掉高淑妃,我设法让高小小嫁给了陈子岩,从而拆散了你与陈子岩之外……我还有哪里对不起你? 而我要高小小嫁给陈子岩,也是为利用他皇商的身份,可以在他送入宫的茶叶中做手脚陷害高氏——我是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为!当然,能打击你一下,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也着实令我开心。 除此之外,商娇,你说,我还有哪里对不起你?哪怕你说我逼迫你,哪怕你说我伤害你,可你实在不愿嫁给元濬,我可有再勉强你半分? 如果我真要害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坐在此处,跟我如此大声的说话,大声质问我吗?早在你出逃的时候,早在你在南秦州的时候……你就早死了千次万次了!” 说到此处,胡沁华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多了一丝感伤。 “就连哥哥……就连胡沛华,这一生,为了胡氏一族的飞黄腾达,一门荣光,可以杀人不眨眼……却都舍不得伤害你,放你远去,去过你自己逍遥的日子……商娇,我,与胡沛华,都没有对不起你。” 商娇被胡沁华的话打击得连连退步,直至缩到墙角,也回不神来。 胡沁华说完这番话,似发泄完心中恨意,心绪也慢慢平复了些许,看着商娇,又缓缓道:“所以,商娇,我说的话你大可以放心,绝对属实,全无欺瞒。当年,就是元濬,亲手害死了陈子岩。”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商娇疑惑地问,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滚滚滑落,“当年,他明明答应过我的,他会替我入宫找你,与你摊牌,救下陈子岩……他为何会中途反悔?” 胡沁华闻言,嘿然而笑。 她低头,轻轻摆弄自己的手指。 “也许,是因为我的一句话吧。”她抬头,唇微微勾起,脸上又浮出一丝恶毒笑意。 “当年,他确实入宫来找过我,求我放过你,放过陈子岩。并且,以我的真实身份来威胁于我……而我,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就放弃了要陈子岩活命的机会,并反过来,答应了我提出的条件。” “什么话?”商娇颤着声音,追问。 胡沁华耸耸肩,似很随意地道:“哦,没什么。我只是跟他说,我与你闹翻的理由,是我想逼你嫁给他,而你不愿,只想与陈子岩双宿双栖。” 商娇听完胡沁华的答案,整个人一下颓倒在地。 原来,这便是睿王要杀陈子岩的真实理由…… 这才是子岩死亡的真相。 而胡沁华看商娇坐倒在地,心如死灰,心里更是愈发的痛快。 她倾过身来,向商娇道:“商娇妹妹,这下,你可明白真相了吧?这便是为何后来元濬为何即使知道太后真正的死因,也不再追查下去,反而心甘情愿交出军权,甚至一度被幽禁也不敢有所异动的原因——这其中,固然有他对皇上手足之情的顾念,但更多的,是他也有把柄,落在了我的手里! 所以,此次天都城破之时,我也以此写进书信,威胁他若不放我一条生路,那我必鱼死网破,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于你,让你与他决裂。这不,他就马上乖乖听话,放了我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胡沁华嘲讽道,“说来说去,这都还得感谢你啊,我的商娇妹妹。你当真是牵着他的心哪……” 商娇喘着粗气,心里不知是悲是哀,是伤是叹。 她只知道,她的心,终于安稳了。 所有的真相,已再是清楚明白不过。 从此后,她与元濬,再无半点瓜葛! 她也该走了。 她还有安思予,还有诺儿。 他们在等她。 若她不能及时赶回去与他们会合,他们该着急了。 她抬头,闭眼,将眼底的泪意,生生咽回肚子里。 从此后,此身于大魏,再无半点牵挂。 这样,也好。 也好! 她这般想着,脚便向门边走去。 正要开门之际,她转头看着胡沁华,问:“你既视这个秘密为要挟元濬的护身符,那今日为何又要告知于我?” 胡沁华坐在圈椅上,亦是苦笑连连。 “为什么?”她喃喃着,伸手理了理自己的海青缁衣。颈间青紫的鞭痕清皙可见。 “因为我不想活了!我胡沁华,毕竟是大魏的皇太后啊!就算是被废被黜,被囚被禁……也该有所尊严吧? 可如今……商娇,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过得是什么日子?那些士兵,天天来我庵中滋事,欺侮、杀害随我出宫的使女、亲随……那尔朱同,更是……更是对我……” 说到此处,胡沁华羞愤难当,咬牙切齿道,“既早知这一生会如此波折,变故丛生……倒不如当日在那烂泥塘里,你就不要救我,任我被装进猪笼,沉塘致死,倒少了这十数年来的折磨与辛苦……” “那你便去死吧!” 482、落锁 482、落锁 突然间,门口响起一个男子低沉的怒喝。 在商娇与胡沁华都还没回神之际,一脚踹开了禅房的大门…… “啊!”商娇被那忽然弹开的大门吓了一跳,本能的闪身避开…… 下一刻,便见元濬突然闯入门来,带着疾风暴雨般的狂怒,阴沉地看着面前因为受惊而吓得从圈椅中弹跳而起的胡沁华。 然后,元濬脚步一抬,身形迅速移动,一把攫住胡沁华的脖子,将她抵到墙上。 “胡沁华,你答应过朕什么,你都忘记了吗,啊?谁让你将这些事告诉她的,嗯?”他喘着粗气,双目圆睁,恼恨地看着手掌下那张没了毛发,丑得令人作呕的脸,恨不得能立刻掐死她。 胡沁华被他擒住脖子,憋得满脸通红,想挣扎也挣扎不开,只能双手伸出,使劲去掰元濬的手。 “元,元濬……”双手稍微隔开一点空间,她立刻对元濬面露嘲笑,断断续续地道,“是你不遵承诺在先,纵容尔,尔朱禹的部,部下欺侮我,就别怪我不义!我就是要,要让商娇知道你,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仅杀了,陈子岩,你还杀间接,让我,让我杀了宸儿……” 轰! 商娇只觉得又一道惊雷,自自己头顶闪过。令她眼冒金星,周围一片亮光。 悯儿,悯儿竟然也是元濬所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厉喝一声。 听到商娇的怒吼,元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攫住胡沁华脖子的手一松。 胡沁华立刻跌跪在地,急促的咳嗽与喘息。 “娇娇,你别听她胡言乱语,她疯了……”元濬奔到商娇面前,着急地扶住她的肩膀,想要解释。 “我疯了?咳咳……”胡沁华大笑着,看着元濬,厉声问道,“元濬,你今日敢不敢当着商娇的面与我对质,当日陈子岩究竟是如何死的?他难道不是被你的一杯鸩酒给害死的吗? 还有我的宸儿……是如何受了陈长风的蛊惑,才去信请尔朱禹前来勤王;陈长风又是如何偷来密信,跑来向我告密,待我杀宸儿后,又跑到你那里去,以揭发我为由,让你起兵谋反的?你说,你说啊!” 在胡沁华尖利的喝问声中,元濬的脸,终于全部阴沉了下去。 他放开商娇,转身看向胡沁华,微微眯了眯眼,缓缓步到她跟前,蹲在她的身前。 “你是如何发现陈长风与此事的个中关联的?”他沉声问胡沁华。 也等于默认了这件事。 商娇身体一晃,几乎快被今天所听到的话打击得头痛欲裂。 胡沁华一怔,似乎也很意外于这个答案。 她点点头,眼睛中浮出泪意与恨意。 “原来,当真是你……其实,起初我只是怀疑。自裕丰六年你遇刺之后,市井上便多了许多我与宋国使节之间的流言蜚语,惹来宸儿以为我对不起他父皇,很是不快; 然后,突然就冒出个杨白桦,像极了先皇的行事作派,与安……的眉眼,一步一步引我做下苟且错事,再以宸儿想要杀他为由,抽身逃走,让我与宸儿更加对立; 再然后,因为饥荒之事,宸儿又与我起了冲突。那一日,陈长风却突然拿了一封信来,向我告密,说宸儿给尔朱禹去信,令他进京勤王!我当时也是一时不愤,以为宸儿想要联合他的生父,背叛我这个养母,夺取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所以,我这才狠心杀了他。 可直到陈长风又跑到了你那里,向你托出此事,我才察觉有异,令人去查。方才查到,原来陈长风的祖上,曾是舒相外家的亲信仆役…… 那么多巧合加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我可能上了你的当了……宸儿的死,是你精心设计的阴谋!是你让陈长风诱哄宸儿写下那封勤*,再令陈长风偷来交给我的! 可惜啊,我没有证据,不能自辩分别,更不可能告诉尔朱同事实的真相,否则必被他视为离间你与尔朱将军,招至更残酷的对待。 所以,我方才这般说,就是为了诈你,要你露出马脚,亲自在商娇面前承认此事……” 说着,胡沁华一指商娇,向元濬道:“因为我相信,就商娇的个性,她纵然会帮助你夺得天下,也绝不会允许,你巧设毒计害宸儿这个由她亲自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孩子!” “够了!”元濬飞快地起飞,朝着胡沁华飞起一脚,脸色已阴沉得发黑。 随后,他朝着门外大喝一声:“牧流光!” 牧流光立刻入得门得,抱拳朗声道:“末将在。” 元濬负手,见不看胡沁华一眼,直声吩咐道:“既然胡太后话多,连出了家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就割下她的舌头,扔给尔朱禹处置。她想被关进猪笼里被人沉塘,你就让尔朱禹满足她! 另外,你一定要守在尔朱禹身边,亲眼看着他执刑。然后捞出猪笼,亲眼看到胡太后殡天……不然,万一她再被好心人救起,可就浪费我对太后的一番敬意了。” “是!”牧流光应声,转身就朝胡沁华走去,攫住胡沁华的胳膊就往外拽。 胡沁华自然听到了元濬刚才的话,吓得大叫:“元濬,你敢这样对我?你不得……”话还没说完,便被牧流光捂住了口,拼命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牧流光与胡沁华一走,不大的禅房中,便出剩下了元濬与商娇二人。 听了胡沁华方才与元濬的谈话,还有陈子岩真正的死因,再次面对元濬,商娇已再不如以前心境,看着他回身注视着自己,阴沉的脸色浅浅被柔柔的笑意取代,突然间只觉得全身冰冷,双腿发颤。 却见元濬再次向她伸出手,温柔而缱绻地唤着她:“娇娇,过来。” 眼前的人,亲手杀了她最爱的人,又编织了一个谎言,骗了她十几年。 原来,她这一生的悲剧,竟是由他而始。 她怒,她恨,满心苍凉。 却只敢靠在墙边,连一动也不敢动。 她怕,怕自己会激怒他。 届时,就连逃脱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答应过思予,她会尽快赶回去,与他和诺儿会合,一同北上柔然,然后去过天空海阔,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不能食言。 所以,她强装笑意,故作无事地偏头问他:“皇上,这么晚了,你怎么会突然来了西芳庵?” 元濬也笑,柔柔和和,丝毫也看不出方才下令处置胡沁华时的那抹阴狠。 见她不过来,他倒也不介意,负手走近她身边,伸出手来,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那你呢?今日一整天,又跑哪里去玩儿了,害得我好找。” 那模样,仿佛有些嗔怪她的调皮,却又带着浓浓的宠溺。 商娇以为他并未发现异样,还企图瞒天过海:“没有啊,”她下意识地挠了挠耳朵,不敢看他,笑道,“今日我就是突然来了兴致,想来西芳庵转转……现在就回去了……” 说罢,她侧着身子,便想从他的身前逃走。 可身体刚一动,却被元濬突然伸手,拦住了去路。 “皇上?”她心里一惊,直觉地扭头想去看他。 却被他一把伸手揽住了纤腰,将她用力箍进自己怀里。 下一刻,他伏在她的耳旁,轻声问:“那娇娇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这西芳庵中何处风景如此诱人,让你甘心放弃与安思予、陈诺一路北上柔然的打算,折身而返呢?” 一听元濬的话,商娇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冻。 元濬…… 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他们三人的行进路线,以及打算呢? 糟了! 意识到安思予与诺儿可能会有危险,商娇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她再也顾不得与元濬周旋,一把推开他便想向门外跑。 思予,诺儿……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可刚跑了两步,却被一只穿着明黄龙袍的手臂拦腰抱住,生生截断了去路。 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来人,锁门!” 483、碎玉 483、碎玉 有人应声过来,将禅房的门拉过,上锁。 商娇心头大急,再也伪装不下去,急得赶紧用双用抵住元濬的手,在他的臂弯里拼命挣扎,“元濬,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然而双手伸出,却反被制住,被他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吞吐着热气,就似亲密的爱侣一般。 说出的话,却冷酷而无情。 “娇娇,不要徒劳了……我已经下令追兵前去追截,一旦追上……”他顿了顿,沉缓地、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你!”商娇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元濬挑眉,冷冷一笑,鹰眸中藏着冰锋,“还有,在来之前,我已经将你周遭的羽翼都帮你清理干净了。周絮娘、叶傲天、王掌柜夫妇……那些曾经协助你逃离的人,我都帮你一一料理了。” 一听元濬的话,商娇如遭雷击,脚下一软,差点晕死过去。 絮娘、傲天、王掌柜、高大嫂…… 他们……他们都死了? 骗……骗人的吧? 商娇的眼睛迅速充血,瞪着元濬,厉声斥道:“你……你骗人!你是在吓我,是不是?” 她吼完,紧盯着元濬的表情。 心里,多么希望元濬可以告诉她,他是骗她的,是吓她的。但若再有下一次,他必会杀了那些想要助她逃离的人。 可是,没有。 元濬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娇娇,”他柔声唤她,似情人在耳畔昵喃,“君无戏言,你知道的。这一次,就当是给你的一个教训。我曾说过,我元濬的江山,不能没有你!所以你只能是我的。不要试图逃离我……否则,娇娇,我不介意为了你,再次大开杀戒!” “你,你……”商娇气得浑身发抖,脑中耳中,一片隆隆作响,“元濬,你疯了!” 她怒吼一声,再无法忍耐,再无法假装。 素手一伸,带着一阵掌风,“啪”的一声,重重扇在元濬脸上。 皇帝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个红肿而清晰的五指印。头,也重重地歪向一边。 商娇也暂时脱困,立刻跳出他的怀抱,飞快地向着门边跑去。 她要离开他,离开这里。 十七年来的彼此扶持,相知相携,她以为他可以是自己一生的朋友。 纵然离开,也值得一生惦记。 却不想,他竟有如此残忍与血腥的一面。 十几年前,他瞒着她,杀了陈子岩; 如今,他又杀了叶傲天、周絮娘、王掌柜、高大嫂…… 甚至,他还派人去追杀安思予与诺儿! 她身边的亲人、爱人、朋友…… 他都要料理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这个人,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高傲自矜,却又隐忍温柔的元濬。 他是恶魔,是恶魔! 所以,她要逃,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扑到门边,她用力拉门…… 门却纹丝不动。 外面,只传来一阵铁链锁死的声音。 “来人啊,救命啊!”商娇急得大叫,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下一刻,却有一具宽阔的胸膛狠狠地抵住了她的后背。 一只大手,又一次牢牢地禁锢了她。 “啊!”商娇吓得大惊一声。整个身体被搡在木门与身后的胸膛之间。 “没用的,娇娇,我早就知道你会逃……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留一点后路!” 她听到身后,元濬带着疯狂的声音,向她冷酷地道。 下一刻,商娇只觉自己被人大力一转,身体便被带离了门边,摔进禅房央的尚带着污迹的木床上。 胡沁华的床上,尚还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的味道。 商娇被摔得天旋地转,正想从床上爬起,元濬的身体已朝她扑了过来,将她紧紧压住。 “元濬,你做什么?你疯了,你疯了!” 商娇双手死死抵住他的胸膛,企图抵抗他的进犯。 “元濬,我恨你!” 然而这一次,无论她如何的尖叫与咒骂甚至撕咬,却无论无何也无法阻止。 在剧烈的抗争中,衣服,已一件一件自她的身上剥离。 鹰眸充血,带着星星点点的疯狂,元濬注视着商娇因想摆脱自己而挣扎、痛苦的面容,却神情坚定,志在必得。 “商娇,你必须留在我身边。如果这是唯一能得到你的手段……我宁愿你恨我!反正,爱也好,恨也罢,这一生,也就这样过了!” 说完,他伏身压下…… “啊!”一声哀鸣。 商娇痛得额上冷汗涔涔冒出,手脚蜷成一团,全身都在剧颤。 她痛?就是要她痛! 要她长点教训,才不会想着再逃离他的身边。 于是,更加用力。 真好! 完整的拥有一个人,这种感觉真好! 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在十七年前,在睿王府,在他卧室的汤池里。 却因为一时的骄傲,将她放走,看着她逃离自己身边。 结果白白便宜了陈子岩,如今…… 又多了一个安思予! 而她,居然还想着与安思予一起逃出大魏,逃脱他的掌控,双宿双栖。 岂能让她如愿?岂能让她如愿?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何曾顾念过半分他对她的情意? 辜负,全是辜负! 在他这样放下满身骄傲,委屈求全,甚至卑微的恳求她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她却思考着如何逃离他,给予他这般沉重的,几乎致命的一击! 似要将他的心给拧碎了一般,让他痛不欲生。 直到现在,将她拥入怀中,彻底拥有的时候,他都不敢去想…… 若今晚不是那一纸从哪里射来的书信,败露了她的行踪,让他快马加鞭地赶来,顺利找到了她…… 是否她又会逃走,逃到天涯海角,从此与情郎一去不回,让他再也无法寻觅她的踪迹! 想到这里,元濬心中被愤懑与恼怒充斥着,下手便越发的重,越发的狠。 便又听到她的哀鸣,痛苦的,惊恐与绝望的。 手伸出,她还在推,还在拒绝…… 都到了此时此刻了,她还想拒绝他吗?还想要摆脱他吗? 想到这里,他憋着一口气,将她推拒的手狠狠拂开。 那手被他的力道用力一挥,无力地自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磕在床沿上。 “咣”的一声脆响,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商娇腕间一只碧绿莹润的玉镯,断成了两截,“吧嗒”掉到床下。 然后,元濬突然觉察到商娇全身骤然僵硬。 “不……不!” 她一声凄呼,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用力想要推开他,侧身去拣那掉在床下,断成两截的玉镯。 却被他狠狠地捞起,掼回床上。 “不要再看了。”他正是要生要死的时刻,俯在她耳畔,连声音也变得低沉喑哑,“这种货色,大魏的宫廷里多的是……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说着,他再不管她的绝望,不管她的痛苦与拒绝。 一意的折磨,一意的发泄。 商娇,商娇…… 你终究,还是属于我了。 这一次,我终于留住了你。 从此后,你只能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直到我们一起老,一起死,一起执手葬入无尽黑暗的地下…… 你,都只能属于我元濬一个人! 484、囚禁 484、囚禁 香猊香冷,青纱暖帐。 商娇自黑沉的梦中醒来,昏昏沉沉间抬头,只看见一室空寂的大殿中,自己正躺在金丝锦绣的香软被褥间,仰望着龙凤描金的金榻顶端的藻井。 这…… 这是哪里? 天旋地转中,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支身,想要坐起。 可身子刚一动,却又无力地倒回床上,呼哧呼哧的喘气。 全身像被车辇辗过似的发疼,喉咙也疼痛无比。 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宫女头梳两鬟,身穿绿萝宫服,手里托着盛着汤药的玉碗款款入内,见她醒来,急忙上前请安。 “娘娘?娘娘可醒了!”宫女显得特别开心,年轻的小脸一笑,便露出一对酒窝。 “娘娘?”商娇卧在榻间喘息,疑惑地问。 却突然间醒悟过来,她惊得全身一寒:“这里……是皇宫?” 宫女立刻点了点头,笑着将药端了起来,凑到商娇面前:“娘娘昨日受了风寒,被皇上带回宫时,甚至有些微的起热。御医们已来看过,开了药方,请娘娘……” “闭嘴!” 小宫女的话还没说话,却被商娇冷声喝断,“什么娘娘?我何时受过他元濬的册封,成他的内命妇了?不许唤我娘娘!” 许是商娇过于严厉,小宫女吓得一抖。 元……元濬? 那可是皇上的名讳啊,而眼前这位姑娘却…… 小宫女立刻看出几分厉害来,顿时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道:“可,可是皇上……” 商娇慢慢坐直身体,喘着粗气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许你叫我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 说着,也不管那小宫女还捧着药跪在地上,她跌跌撞撞的起身,拖着病弱的身躯,就想往宫殿的大门走去。 魏宫…… 这里是魏宫。 他元濬的宫殿。 他为何要将她带到魏宫,将她安置在这里? 他是想要囚禁她吗?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一片慌乱。 脑中钝钝的的痛,受了重创的身体也摇摇晃晃,不能自己。 可此时滑过她脑际的念头,却无比清晰。 她要离开这里,她必须离开这里! 她不是他的妻妾,不是他的内命妇…… 他有什么资格将她带入内廷,将她囚禁起来? 思予…… 还有诺儿,他们还在等她。 她必须回去! 她不能食言。 可刚行了两步,那个小宫女却突然扑了上来,跪在她的脚边,扯着她的裙袂。 “娘娘,娘娘,您这是要去哪里啊?您身子还在生着病啊,娘娘,您……” “滚!”商娇不想与那小宫女纠缠,一脚将小宫女踹倒在地,跌跌撞撞地又向前走。 “娘娘,娘娘……”身后,小宫女不敢与她争执,膝行着一路阻止。 却依然挡不住商娇想要离去的决心。 近了,近了,她离殿门越来越近了。 可就在她伸手,将要拉开殿门的那一刻,“吱”的一声,殿门却由外向里打了开来。 一个人身着明黄色的锦绣长袍,长身玉立,金冠束发,正站在殿外,与她四目相对。 乍见来人,商娇一惊,连连后退数步,却不小心踩着内衣长裙的衣角,身子一歪…… “小心!”一声疾呼,那抹明黄的身影疾步奔上前来,将商娇往下跌落的身子堪堪扶住。 一股阳刚的味道顿时充盈着她的鼻端。 却令商娇无端的只觉厌恶。 “滚开!”她大力一搡,将身体推离了他的怀抱,重重地撞到殿门上。 又是一阵头昏目眩,天旋地转。 被她推开的元濬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无礼,见她倚着门大力的喘息,反倒一脸关心地紧贴了上来。 “娇娇,可曾撞伤?”他关切地问,也不顾商娇的闪避,将她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受伤,这才伸手去抚她的额头。 “你也真是的,都生病起热了,怎么才刚醒过来,便下地乱跑?”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嗔意。 商娇别过头,不想与他说话。 元濬也不介意,见她不理他,他扯唇一笑,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就往床榻走去。 商娇这才急了,急忙大叫着,在他怀里剧烈的挣扎:“元濬,你做什么,你放我下来,我要离开这里,你放我啊……” 身子却突然被紧箍的手臂一勒,差点背过气去。 头一仰,便看见元濬一张阴沉得可怕的脸。 此时,他正俯头看着怀里的商娇,一双鹰眸中弥漫着凌利的杀机。 “娇娇,别想着再离开我……这一生一世,你都别再做这个梦!” 商娇被他满身的杀气所震慑,脑海里一片空白。 元濬趁机抱着商娇,回到金榻上,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锦被之中。 然后转身,手轻轻一招。 小宫女立刻上前,恭谨地将盛着药的玉碗奉上。 元濬坐到床边,眉目间又恢复了温温淡淡的神色,他捧着玉碗,用勺拨弄了一下,又凑到唇边尝了一口,这才舀了一勺药汁,浅笑着凑到商娇唇边。 “不烫不冷,刚好入口。娇娇,来,把药吃了。” “……”商娇不理不睬,径自将头扭到一边。 元濬顿了顿,又执着玉勺,转身另一边。依旧温笑劝着,“娇娇,乖,把药吃了,病才会好。” 却依旧得不到半点反应。 元濬直起身体,看着淹在锦被下的背影,突然鹰眸一转,看向一旁的小宫女。 “你来。服侍娘娘把药吃了。”淡声吩咐。 小宫女听命上前,自皇帝手中接过玉碗,跪在地上,用玉勺舀了药,怯声劝道:“娘娘,您把药喝了吧?娘娘……” 商娇犹是不应。 小宫女劝了几声,见商娇还是径不理会,心里怯然,小心地抬头,拿眼去觑皇帝。 却见皇帝仍坐在金榻之上,眉目淡淡,只漫不经心地启唇:“来人!” 立刻,两个侍卫应声入内,站在左右听差。 元濬一指地上跪着的宫女,冷声道:“此人侍侯贵人不周,拖下去,杖杀。” “是。”两个侍卫听令,上前拿人。 小宫女立刻吓得面如土色,药碗打翻在地,拼命地跪地求饶:“皇上,皇上饶命……” 商娇听到动静,也吓了一跳,赶紧翻身坐起,朝着元濬大喝:“皇上,你要做什么?” 边说,边脸色惨白的去看一旁的小宫女,伸手抓住元濬的衣袖,“你不就是要我喝药吗?我喝就是了,你快放了她。” 元濬转过头,脸上依然带着隐隐笑意,目光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娇娇,有些时候,下人做错了事,就应该要受到惩罚。” 说罢,他目光一沉,瞪了一眼两个侍卫,厉喝道:“还不快拖下去!” 侍卫得了令,立刻行动,拖着小宫女就往外走。 小宫女一路凄厉地大叫:“皇上,皇上饶命!娘娘,求求你,救救我……” 商娇见小宫女被侍卫拖拽着,越走越远,心里又急又痛,正想掀被下床救人,一只手却又将她按回床上。 她惊悸地抬头,正对上他阴沉冷峻的眼。 突然,心头一寒。 杀鸡儆侯。 他是在告诉她,若她不按他的所思所想行动,那她周遭服侍的人,就会与刚刚那个小宫女一般,失去生命! 元濬,他在用别人的生命,向她施压。 让她不得轻举妄动! 待小宫女的声音渐行渐远,再也听不到了,商娇也绝望地倒回了床上,仰望着床榻上的藻井,一动不动,感觉自己也死了一回一般。 药又端了上来,有了前头的小宫女作为训诫,这回服侍商娇喝药的宫女更是战战兢兢,凑到商娇唇边的玉勺都在颤抖。 “娘……娘娘,请喝药……” 商娇看着宫女吓得惨白的面容,二话不说,翻身起床,拿过宫女的玉碗,一饮而尽。 苦苦的药汁入喉,和着悲愤,似结成团一片,抵在商娇胸臆处,闷闷作痛。 见商娇终于肯听话乖乖喝药,元濬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大手一挥,挥退了内殿所有人,他自怀中拿出一个镶金错玉的盒子。 打来,立刻飘出一阵甜腻的幽香。 他伸手自盒中剜中白色的膏状物,伸出探进商娇的被子里…… “你要做什么?”感觉到他的触碰,商娇惊吓得差点跳起来。 却被元濬死死按住。 “别动!”他沉声道,“昨晚你受了伤,我帮你上点药。” 边说,手指在被子中摸索…… 商娇被他大力的按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紧闭着眼,将头无力地埋进枕间。 任由他摸索着,将染着膏药的手指,缓慢探入,细搽慢涂。 简直羞愤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好不容易,熬刑一般熬到他为她上完了药,商娇立刻蜷缩起身子,背对着他,拥着被子默默流泪。 却觉身后的床榻微微一陷…… 485、杀爱 485、杀爱 商娇的整个身体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元濬自身后紧紧拥住了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颈间。 “娇娇……”他轻轻唤,用一种温柔,近乎卑微的声音。 “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我们一同经历了十七年的岁月,你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深入骨髓…… 娇娇,在这个世上,我至亲的人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试着看看我,爱上我,好不好?我会给你全天下女人向往的一切,我们会很幸福,相信我……” 许是元濬的话里,有着太多哀求与情动的意味,商娇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中便有泪滑出了眼眶,一颗一颗,滑落在枕头上。 “阿濬……”她侧卧在床榻上,任由他在被中,与她双手交握,十指紧扣,软软的唤他。 听她突然唤出许久不曾唤过的他的小名,元濬精神一振,探过身来,下颏顶着她的额发。 “在,我在。”他答。心中,有了些隐隐的期盼。 却听商娇柔声道:“若你真在乎我们这十七年来一路相扶相持的情义,就请你放了我吧。我……不适合这里,我有我想要的生活,就算是我求你,好吗?” 瞬间,沉默。 身后的那具胸膛,僵硬如石。 “那你适合哪里?想要和谁一起生活?”头顶,元濬冰冷的声音传来,咬牙切齿,冷笑一声,“安思予?还有陈诺?你们一家三口?” 说罢,他倏地放手,翻身下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商娇。 伸手入怀,拿出一个东西,掷到商娇的枕头上。 商娇躺在床上,只觉脸上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定睛看去,待看清是什么东西时,立刻惊得自床上坐起,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一枝金簪。 一枝制成如意图纹的金簪! 只如今,这枝金簪似乎遭受了什么重击,变得歪歪扭扭,不复往日模样。 这枝金簪,是陈子岩与她定情时,特意为她定制的。 全天下仅有一枝,独一无二。 金簪的身上,还篆着她与他共同写下的一句诗:愿得一心人,白首莫相离。 甚至,那金簪上的每一处花纹,每一处雕工……她都无比熟悉。 自重得这枝金簪后,她日日戴在发间,从未曾离身。 只除了昨日…… 与安思予分别时,她将它托付给了他。 向他承诺,她会尽快赶回,与他和诺儿会合,共同北上柔然,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商娇看着金簪,身体开始发抖,抑止不住的发抖。 她猛然间抬起头来,向元濬厉声问道:“这枝金簪,为何会在你手里?” 元濬冷眼面对着商娇激动的质问,唇角微微一勾,泛出一个阴沉的笑意。 “这枝金簪为何会在我这里?”他从胸腔里迸出一声冷笑,“娇娇,你这么聪明,难道当真猜不到?” 商娇听元濬这么说,心里一寒,全身如掉如了冰窖一般,通体透寒。 “你……你把思予,还有诺儿……你把他们怎么了?”她打着寒战,上下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话。 元濬闻言,沉沉一笑。 “娇娇,我昨日已跟你说过了,君无戏言。”短短一句话,掐灭了商娇所有的希望。 “你骗我!”商娇心痛欲裂,撕心撕肺地怒吼。 她的安思予,那么聪明睿智的人,无论以往一路走来有多艰难,他总能看透世道人心,在她身旁适时的加以提点,为她出谋划策,运帱帷幄; 还有她的诺儿,小小年纪,却机敏多智,通得变通,遇事从容。 她不信,不信以他们二人的才智,应付不了元濬派去的追兵。 她不信! 元濬凝视着商娇近乎疯狂的怒吼,以及眼中的那抹并不死心的探究,整个人也如笼罩在料峭的寒意中。 “娇娇,你知道,我不会骗你。今晨,我的禁卫才传来的消息,安思予与陈诺的马车在追兵围堵下疯狂逃蹿,企图突围,最终自北面的凌云山下摔落,四分五裂。安思予与陈诺也摔得粉身碎骨……你手里的这枝金簪,就是在安思予残缺不全的尸体里搜到的。” “不,我不信……”商娇脑海里嗡嗡作响,目光游移不定,紧咬着唇,直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我不信,不信……”她喃喃着,努力说服着自己,“元濬,你在骗我,对,你在骗我……你以前就骗我。你杀了子岩,却骗我说是胡沁华所为,你骗了我整整十四年……” 元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慢慢走到床边,坐到商娇身边,握住她的手,像一个老师面对一个顽劣无知的孩童般,无奈地循循善诱。 “娇娇,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杀陈子岩,全是为了你啊!当年那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却非要在那危机关头自行站出来,一人包揽了所有的罪责…… 娇娇,你还记不记得,就在你去廷尉署认罪的那日清晨,你才答应过我的求婚,你还记不记得?就算你当初是因为陈子岩,才勉为其难答应了我……但你又如何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女子,去替自己的情敌顶包认罪,然后去送死? 所以,我当然要救你。既然你与陈子岩牵扯到生死两头,那我自然会选你生,让陈子岩去死!更何况,他本来就该死!” 说到此处,元濬冷笑一声,眉目间乍露凶光。 “至于安思予,他就更该死了。他明知我倾心于你,却不知收敛,当年他官居太子少傅兼大学士,明明可以前程似锦,花团锦簇,却偏偏自弃功名,自毁前程,宁愿辞官归隐,也要前来寻你,跟在你身边…… 我曾不止一次发现你们二人之间暗潮涌动,似暗生情意。却又一次次被你与他糊弄过去……此次若非事发,恐怕我都还蒙在鼓里。商娇,我现在已是大魏国君,我拥有江山,拥有一切,后宫中却除一个当年你硬塞给我的丫环之外,连一个女人都没有……难道这样,我元濬都还入不了你的眼,比不上一个早已入土的陈子岩,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安思予吗?” 说罢,元濬幽幽地看了商娇一眼,见她仍旧低着头,一脸不愿相信的模样,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自床上站了起来,他唤了侍卫入殿,下令道:“抬上来!” 侍卫领命下去。不一会儿,两副覆盖着梁满血迹的白布的担架,便被抬到了殿上。 元濬走到商娇身边,攥住她的手,冷声道:“既然你不相信,朕就让你亲眼看看,你所爱的安思予,和你一手养大的陈诺的尸体!起来!” “不!”商娇此时却挣扎着,与元濬较着劲,说什么也不敢上前去看。 她宁愿不去看。 不看,就不会确认。 不确认,她的内心就永远存在着一丝希冀,一丝幻想。 幻想着,安思予与诺儿还活着。 他们只是逃了,逃得远远的。 却终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 可元濬也看出了商娇的逃避,执意要她面对事实。 他与她较着劲,一步一步拖拽着她,将她自床上拉到了两副担架旁,一把撩开了血迹斑斑的白布。 “你看,这两具尸体,是不是安思予与陈诺!”他朝她大吼。 商娇万般惊恐地看着担架上被摔得残破不全的人体残肢,虽然已无从辨别相貌,可从衣着上,却已然证实了两人的身份。 一瞬间,商娇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天崩地裂,摧枯拉朽。 “不……”她嘶吼着,哭得撕心裂肺,想要扑上前去…… 手,却被元濬拉住,强行拽回他的怀中。 “抬下去!” 他抱着在她怀里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的商娇,将她的头紧紧箍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再看那骇人的画面,沉声命令道。 侍卫领命,抬起两副担架,快步出了大殿。 “不许走,不许走!”商娇眼看侍卫就要走远,想要伸手去拦,却陷在元濬的钳制下,怎么也无法挣脱。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侍卫出了大殿,再不见踪影。 “啊——”她仰头痛哭,跌跪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心再次被人剜出,痛不欲生。 元濬也随她跪了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双目血红,喘着粗气。 看着商娇伤心欲绝的模样,他何尝不觉得自己的心,就如被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凌迟着,痛不可抑。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要留住她。 留住这个世间上,唯一一点,尚还属于他的温情。 所以,他只能死死抱住她,将她拥入怀里。 “娇娇,哭吧,痛快的哭吧……从此后,你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了。我们就这样相依相伴,一起到老,一起到死!” 他红着眼,眼底凝着泪,道。 是的,从此后,他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与爱人。 她再无处可去,也再无法逃离他。 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486、乖驯 486、乖驯 时间,很快便到了十月末。 今年大魏的冬日,似乎来得特别早。还未至十一月,天空便已寒风凛冽,气温骤降,隐隐有了下雪之势。 英宗皇帝元濬的寝宫清心殿中,却是温暖如春,梵香冉冉。 元濬批阅完了奏折,自案后起身,走到殿中的地笼,就着里面熊熊燃烧的银霜碳,将冰凉的手指暖得微微发热。 鹰眸无意识地盯着那盆银霜碳看了许久,突然浮出一层温柔的色彩。 这银霜碳,还是当年商娇在他的王府内任教席之时煅炼出来的,替他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销呢。 想到此处,他不禁回过头去,看向屏风之后,自己的龙榻…… 缓缓的上前,绕过屏风,走到自己的龙榻前,看着那个正拢着自己金蚕丝锦被,睡得正香的小小身影。 瘦瘦弱弱的一团,被厚实的锦被掩盖着,若非脑后那长长的乌发,只怕都快被锦被给湮没了。 并非后宫嫔妃,却能镇日霸占着皇帝的龙床,呼呼睡着大觉的女子,古往今来,怕是只有她一人了。 元濬想着,便无声地笑了。 索性自己也躺上榻去,伸出刚刚暖过的手,将她的身子揽进自己怀里。 “唔……”被人打扰了睡眠,女子似有些不适,在他怀里轻轻的扭了扭。 然后,又沉沉睡去。 元濬的眼中,便凝了一层担忧。 他的娇娇,好不容易才囚到身边的女人…… 最近似乎颓得有些厉害。 自那两月前,他当着她的面,让她看了她的爱人与养子被摔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从此绝了离开他的念头之后。 她便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便将他想册她为后的打算,暂时拖延了下去。 他将她移到了自己的寝殿中,自己衣不解带,悉心照料。 太医也来来回回了无数趟,诊脉、针灸、汤药无数。 终于盼得痊愈。 可病虽好,人却颓了。 镇日里拥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三餐饮食,若非硬拉她吃上几口,只怕便也免了。 两个月下来,原先便瘦弱的身子,如今更瘦得皮包骨头。 每回要她,她不迎合,但也不会拒绝。倒是他,摸着她的细瘦的身子,根根分明的肋骨,都不敢用尽全力,生怕用力大一分,便会将她捏碎。 这样下去,只怕不好。 他还指望着,她调养好身子,替他诞下一个健康聪明的皇儿呢。 孩子…… 若她与他之间真有了孩子,会长得更像谁呢? 若是皇子,他希望能像他多些,但一定要像她一般聪颖; 若是个公主,他就希望能像她的眉眼,大大的眼睛,神采飞扬,但……也一定要像她一般聪颖。 他会把她和孩子宠上天,给予他们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江山,宠爱,温暖、呵护…… 不会让他们像他小时候一般,寄人篱下,还要承受来自母家的伤害。 他,会把他小时候所缺乏的,所遗憾的,加倍补偿给她的孩子们。 一想到这里,元濬便眉眼带笑,抱着商娇的手更加温存。 依他要她的频率,只怕这个梦想,就快实现了吧? 可眼下,他最担忧的,还是她的身子。 怎么就能颓得这么厉害呢? 有时,若他不刻意去摸她的鼻息,似乎都以为她已经…… 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 得找点事儿,让她开心开心。 他记得,曾经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可以天天在集市上自由自在地晃荡。 可眼下天气越来越寒冷…… 就算他有心带她出宫玩耍,也担心她的身子承受不住…… 怎么办呢? 元濬苦恼的思前想后想了许久,终于,让他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主意一定,他立刻兴奋起来,唤来左右,好一番忙碌,终于抱着她坐上御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宫去了。 …… 睿王府内,一切如昔。 他之国日久,睿王府不仅不见破败,还因是龙潜之地,反倒修缮一新,更显王府金璧辉煌。入得府内,更是萼亭台绿水新,依旧美不胜收。 然而这一切,都及不过他寝室之内的那一汪汤池。 这渐寒的天气,泡上一泡热汤,疏络活血,对她的病情必有裨益。 更何况,他至今都还记得,十数年前的那一日,她发现他寝室后那一汪汤池时,有多么的兴奋。她将小小的脚儿泡进水里时,那舒服得眉眼俱笑的样子…… 他至今都记得。 仅着了贴身衣物,元濬抱着商娇,一路经过小径,来到了汤池里。又踩着温暖的池水,慢慢将二人的身体浸入温暖的水中。 水气氤氲中,他俯下身去看她,微微皱眉。 她依然睡着,哪怕是泡在温水里,也只是静静地倚着他,温顺乖驯的模样。 却……像极了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元濬的心越发的沉。 手伸出,轻轻地摇晃着她,拍打着她的脸。 商娇似被惊到,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茫然四顾。 最后,一双无神的大眼对上了元濬。 “这是哪儿?”她问。 元濬沉声答:“睿王府的汤池,你还记得吗?” 然后,他满心希冀地望着她。希望她可以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哪怕好的坏的,开心的,不开心的…… 她都可以和他说上一说。 就像从前初相识,她的神采飞扬,嚣张调皮。 就像在济州时,她的悉心陪伴,彼此信任,以性命相托付。 而不是像此时,她明明在他身边,在他怀中…… 他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可等来等去,却只等来她淡淡的一声:“哦。” 然后头一垂,又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元濬的心,顿时如坠深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要的,是以前那个明媚娇妍,聪颖睿智的商娇,不是现在怀里这个看似温驯,实则没有一点生气的女子。 她的病早好了。 她现在的样子,只是在逃避! 想到这里,他突然悲愤得难以自抑。 他陡然自热汤中站起,抱着她转了个方向,将她的背狠狠抵到池壁之上。 “娇娇,娇娇,你醒醒,你清醒一点……”他拍打着她的脸。 手上的水,濡湿了她苍白的脸,一片水色。 却再无当初第一次在汤池中见到她时的惊艳与幽暗心思。 此刻的他,心里只有无比的担忧与惊怕。 果然,商娇在他的拍打下,再次清醒。 对上他焦急而担忧的脸,她微微蹩眉。 “皇上,你怎么了?”她轻声问。眼睛又微微阖了阖。 “娇娇,你不能这样。你振作一些,行吗?”他疾声问。 “嗯,好……”她懒洋洋地答,顺着他的话。 可看不到一分诚意,感受不到一丝真心。 他的心里愈发恐惧,患得患失。 张臂将她揽进怀里,语带恳求,“娇娇,你别这样了,好吗?我很担心你。” “嗯,不担心,不担心……” 她轻拍着他的手臂,安慰着。却依然没有一丝生气的语调。 “娇娇,”他又唤,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那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好不好……你还从来没有主动抱过我……” 让我,也感受一下你的存在,你的回应……好不好? 可他的手刚放开她的手,商娇的手便跌落了下来。倚着池壁,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元濬的心,顿时犹如被万箭穿心,巨痛无比。 他咬着唇,看着商娇,人生第一次,不知所措。 这样的商娇,不哭不闹,温驯乖巧…… 却比她刚烈的拒绝,激烈的抗争,诅咒嘶咬、甚至向他复仇…… 来得更让他手足无措,心如凌迟。 487、断发 487、断发 泡好了澡,元濬抱着商娇上了岸,回到了曾经的寝室之中。 在外等候已久的刘恕早已差人备好了一切,见元濬出来,众人立刻替二人整理,换衣,擦干头发……忙得不亦乐乎。 元濬整理得快,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时,便见商娇正软软地坐在圈椅上,正让宫人给她擦干头发。 许是泡了热汤的缘故,她的面色红润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一些,看到他出来,甚至连朝他微微一笑。 可纵然只是这么轻微微的,如昙花一现般的笑意,却让元濬受到了莫大的奖励般,开怀不已。 他快步上前,挥手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这才拿起干净的布,轻轻替商娇擦拭着一头披泄而下的头发。 犹记得,曾经的她,留着厚厚的刘海,很爱将脑后的长发束成两只小辫儿,也不加什么装饰,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可他却从来都知道,她的发,其实软软的,黑黑的,若披泄而下,必定美丽端仪。 只可惜,自陈子岩死后,为了抚养陈诺之便,她的两只小辫就变成了脑后盘束的发髻,又古板又老气,以致他认识她认识到十七年,见她披发的时间,几乎寥寥无几。 倒是最近,二人终在一起,他见她披发的时间多了,却少了生气,倒不若当年辫着小辫的模样可人讨喜。 况且,他本来曾经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小辫子嘛。 元濬这般想,心念一动。待她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他便亲自动手,将她柔软的发丝捏在手里,分成三股,替她扎了条歪七扭八的辫子。 然后,他执着她的发尾,轻轻搔她的鼻尖:“小辫子,小辫子……” 他爱怜的叫她。逗弄着,有些隐隐的示好。 商娇本来又昏昏欲睡,被他弄醒,一见他手里执着的发辫,突然勾唇一笑。 “呵,”她口中迸出一声笑声,伸手自他手中拿过自己的发辫,细细抚弄,“好久未曾梳过发辫,我都快忘记了……” 说罢,她扭头四顾,突然眼前一亮,指着墙上挂着的一物,眼露惊喜:“这是……” 元濬顺着她眼睛的方向忘去,但见那堵墙上挂着的,正是他们初相见时,他借予她的匕首,不由又惊又喜。 “你还记得?”他赶紧起身,摘下墙上的匕首,递到她手里,在她面前坐了,眼眸煜煜发亮,“这是我们初见时,你向我借去,斩断温莎的麻绳的那把匕首。你呀,当时鬼主意真多,赢了温莎多少钱啊!” 边说,元濬边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商娇也笑,拿着匕首,反复的看着,细细摩挲,似乎回想起了许多往年的美好时光。 元濬见状,也很是开怀,伸出手去,正想要将她揽进怀里…… “阿濬。”她却突然出口唤他小名,有些撒娇地向他呶呶嘴,“我有些渴。” 元濬见状,立刻站起身来,“好,我给你倒杯热茶。” 他赶紧起身,朝着桌子走去,执起杯子,替她倒了杯茶。 商娇不仅不再不与他说话,反倒开始与他怀念过往的事情,还唤了他的小名…… 这令他心中激动不已。 连倒茶的手,也有些微微的发抖。 这也许是个好的开始。 或许,她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他了。 不急,不急……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可以慢慢等她,等她适应,等她忘记。 心里百折千回间,皆是甜蜜。 可是,当他倒好了茶,捧着杯子正准备向她走去,突然抬眼一看…… “哐当”一声,杯子摔落在地,跌得粉碎。 只见坐在圈椅中的商娇,依旧是一副懒懒散散,将睡欲睡的模样。 却不知何时已抽出匕首,将捆束在一起的发辫齐肩割断。 圈椅下,那束成一束的长辫四散开来,被她随意丢弃在地,再无半分生气。 看着这一幕,元濬胸臆间突然闷痛得发涨。 他缓缓走过去,颤着手,将那束他亲手为她束成的发辫拾起,心头越来越凉。 “娇娇,你这是……在做什么?”紧紧将那束还带着潮气,柔软的发握在手里,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她。 商娇抬起头来,摸了摸齐肩的短发,冲他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没有了珍视的必要,就该割弃。” 边说,她边将那把匕首扔在地上,扔在他的脚边。 “咣当”一声。 “下次,不要再把这些锋利的东西,交到我手里,以作怀念了。”她朝他木然地一笑,“否则,我不知道,下一次我该弃的,是不是我自己的性命。” 一句话,令元濬心头一凉,血液凝结成冰。 他看着手中,被她毫不在意便“割弃”的发,那样的柔软,那样的乌黑油亮…… 再看看披散着一头披肩乱发,毫不在乎地仰倒在圈椅里,又要沉沉睡去的商娇…… 突然间心中钝痛,痛楚煎熬。 手紧紧拳握,将那束发死命攥在手里。 商娇…… 她哪里是在割弃头发? 她是在割弃他,与和他有关的,所有的一切。 一刀斩断,狠心而绝情。 这一刻,元濬终于知道,商娇不会原谅他。 而且,是永远不会。 可是,要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 他爱她。哪怕被她舍弃,哪怕永远得不到她的原谅…… 他还是爱她。 所以,不能放手!死也不能放手! 不被她原谅又如何?被她伤了一次又一次又如何? 如今,她依然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乖乖留在他的身边。 只要他爱她,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 当晚,元濬与商娇便宿在了睿王府内。 元濬小心地将商娇割断的那束发用锦盒装了,上床之时,看着商娇侧身而卧的身影,以及露在被子外,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心里依旧隐隐作痛。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商娇柔亮的短发,再是不舍难过,也在心里暗自安慰着自己。 没有关系。断了也好。 那头长发,随着她走过了太多的悲喜,经历了太多世事的变迁。 经历了陈子岩,也经历了安思予。 现在,一刀两断。 从此后,她的发,便是为他留的。 他会陪在她身边,用最名贵的药水与琼浆玉液,为她细细调理。 待她的长发再及腰处,便全是属于他的。 他这般想着,心中便又柔软成一片。 488、孽种 488、孽种 上得榻来,他巴巴地贴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住,拖入自己怀中,细细拨弄,如抚弄一把最好的琴,听她为他轻吟浅唱。 情动之处,他贴在她的耳边,用一种企求的语气,喑哑地对她说:“娇娇,替我生一个孩子吧。” 这是他心底,最大的心愿。 都说母子连心,若他们有了孩子,他便能彻底收服她的心。 尤其,他知道,她喜欢小孩。 陈诺的生母高小小,当年害了她一次又一次,她尚且如此爱他,十五年来尽心尽力的关爱、抚育,让那当年小小的婴孩儿一日一日,长成如他爹一般风华温润,聪颖机灵的少年。 他就不信,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能取代一个养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可话音刚落,却感觉得身下的人突然间全身僵硬,发抖。 然后,她细瘦的手,突然抵住了他的胸膛,以一种抗拒的姿态。 这是她知道安思予与陈诺死后,第一次,这么态度鲜明的拒绝。 “你出去!”她的声音,犹如冰山之巅的千年寒冰,无情地向他发号施令。 这一刻,她终不再昏昏欲睡,懒心无肠的应付着他。 可这样的她,却无情到令他绝望。 他不退。于她十指紧扣,开始疯狂的攻城掠地。 他的内心,尚存着一团火,想要捂热她的冷酷与无情,想要融化她心中的寒凛冰霜。 孩子,孩子…… 那是他尚存的希望,是他与她之间的救赎。 他渴望,无比渴望! 许是上苍垂怜,令他虔诚的心终于得到了回应。 自睿王府回来后的一个月,商娇的信期迟了。 起初,元濬无甚在意,直到一日清晨,他正起床,在侍女的服侍下穿戴齐整,准备去上早朝,突然隔着屏风,看到原本安睡在龙榻上的商娇骤然翻身而起,伏着榻沿,拉过床前的痰盂,“哇”的一声吐得昏天黑地。 元濬吓了一跳,以为商娇生了病,连玉带尚未来得及束,便绕过屏风,飞奔到了榻前,察看商娇的情况。 “娇娇,娇娇,你怎么了?”见她吐得一塌糊涂,难受得几乎连胆汁都快吐出来的模样,他心里无比的着慌。 忙伸出手,替她拍着背顺气。 待她好不容易吐完,他才小心地将她伏回榻上躺好,又命宫人端了热水,绞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唇角的污渍。 “怎么回事,是昨晚吃错东西了吗?”他问。 看着她躺在床上,一脸难受的模样,他的心就跟着揪疼。 她轻轻抬手,挡开他替她擦拭的手,半闭着眼微微喘息,道:“无事。许是昨晚有凉,有些着了风寒。皇上无须理会,快去上朝吧。” 商娇说得云淡风轻,可元濬心里却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握住她的手,他轻声道,“早朝一日不去有何要紧?倒是你的病,倒令我好生担忧。” 说罢,他想了想,返身向宫人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刘总管去朝会传话,令文武百官都散了吧。还有……再请御医过来一趟,替娘娘看诊。” “不!” 话音刚落,宫人尚来不及答话,躺在床上的商娇却突然像受了惊吓似的全身一震,厉呼了一声,便想要坐起身来。 “不……不用请御医,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她反握住元濬的手,五指凉透。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一片,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我,我只是受了些风寒而已,卧床休息一下就会没事……皇上,不用劳烦御医前来了,好吗?” 商娇的神情太过惊慌,令元濬不由微微一怔。 “娇娇,你……”他狐疑地打量了她一下。 忽而,一个念头突然蹿入脑际,令他心生生一颤。 鹰眸里,突然闪过一丝狂喜。 紧紧攥住她手,他扭过头,向宫人大声下令,“去请御医,快!” “不,不要!”商娇听他发令,从胸腔里迸出一声娇喝,伸手就想要去阻止…… 却被元濬一把扣住手腕,按回了床上。 “娇娇,”他目沉如水的看着她,气息不稳地道,“你生病了,怎么能不看大夫?你还是乖乖躺着,让大夫过来,为你诊脉一番再说,好吗?” “……”商娇便再说不出话来。 只是身体却瑟瑟发抖,连看他的眼神也游移不定。 御医很快入殿,请安之后,元濬立刻将他召入内殿之中。 看御医到了,商娇开始拼命的挣扎,躲避,慌乱失措。 元濬却径不理她,只一手按住她拼命扭摆、挣扎的身体,一手向御医道,“你来,看看娘娘到底怎么了?” 边说,边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的商娇。 此时的商娇,却已满脸绝望,双目含泪。 果然,御医上前诊脉之后,立刻跪地道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 听了御医的话,商娇浑身一软,仰头倒回榻上,麻木而绝望。 元濬却面露狂喜之色。 再三向御医确定,商娇果然怀有身孕无疑之后,他在宫人们的一片道贺声中,扑到榻边,欣喜若狂地执着商娇的手亲吻着,鹰眸含泪,激动不已。 “娇娇,娇娇,你听到了吗?你怀孕了!我们有皇儿了,我们有皇儿了……” 可相对于他的激动,商娇的神情却慢慢从绝望变为了冷酷。 “是吗?”她冷声问,勾唇一笑。 然后转头,向御医道:“那就请御医,为我开一副堕胎药,替我拿掉腹中这个孽种吧!” 瞬时间,殿内原本一片欢乐的道喜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御医更是跪在地上,看看皇帝,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女子…… 冷汗涔涔,抖如筛糠。 这这这这……这特么什么情况啊? 他只是负责为床上的贵人诊了个脉而已啊,其余的他什么都没听见啊没听见啊没听见啊…… 元濬的满脸欣喜,也在商娇冷酷无情的一句话中,僵硬,冷结,崩裂…… 他默然无语,缓缓地、缓缓地,放开了商娇的手。 一脸受伤,一脸绝望。 然后,他端正身体,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挥手,令所有人退出殿去。 一众宫人内侍还有御医听了这等皇家秘辛之事,哪里还敢久留,立刻屁滚尿流的跑得没了踪影。 待殿中只剩下元濬与商娇二人,元濬才转过头来,拉了拉商娇的手指。 “娇娇,”他朝商娇勉强地笑了笑,尽量稳住心神,温言安抚她道,“你……你怎么了?是不是第一次当母亲,有些紧张?” 下一秒,他立刻又道,“不过你不用怕,你养胎的这段时日,我会一直陪着你,守在你身边……还有,我会令御医随时过来,察探你的情况,替你调理身体,确保你能平安顺利的产下皇儿,娇娇,你……” “元濬,”商娇声音平淡地打断他的自说自话,看他的眼神,依旧冰冷而无情,“你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说,我、不、会、要、这、个、孽、种!”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 489、君言 489、君言 犀利的言语,狠心而绝情,如一柄利刃,一刀一刀,砍在元濬的心上。 立刻血花四溅,鲜血淋漓。 “为什么?”元濬惊跳而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榻上的女子,“商娇,为什么?他是我的皇儿,却也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 商娇似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冷笑一声,慢慢地翻身坐起,瞪着元濬的眼中全是恨意。 “我的孩子,只有陈诺一人。我的夫君,也只有安思予一人而已。是你,十四年前杀了陈诺的父亲,一手毁掉了我一生的幸福。又在十四年后,当我好不容易觅到真爱时,又杀掉了我的爱人! 还有叶傲天、周絮娘、王掌柜与高大嫂……我的亲人,爱人,朋友……都死在你的手里,你现在凭什么要求我,要我为你生下属于你的孽种?你不配!元濬,你不配!” 商娇的话,字字似刀,句句如剑,元濬听在耳中,心已碎为齑粉,再也拼凑不齐。 他只能强捺着心底沉痛,抑下眼中酸意,一步步上前,仔细打量着面前女子。 那张脸,明明那么熟悉…… 却再不复当年那单纯快乐的模样。 那个满身仇恨的女子,那个满脸冷酷的女子,那个口口声声骂他“不配”的女子…… 当真,还是他认识的商娇么? 还是那个让他倾尽半生心力,倾心以待,爱了一生一世的商娇么? 曾经善良的她,连王府里一个家奴受了罚,都会为他心疼、自责,关心照料,赠银相助…… 却为何如今面对他,面对自己腹中的孩子,却要这么残忍而无情? 所以,元濬也红了眼,居高临下,咬牙切齿地道:“陈诺算什么你的孩子?他是陈子岩与高小小两个囚犯的孩子,当年若非我顾念你而将他保下,他现在早跟他爹娘一样,烂成一滩肉泥了! 还有安思予,他算你什么夫婿?你们成过亲,拜过堂吗?你们有婚书作准吗? 还有你身边那些污七八糟的朋友……那年被高氏牵累,全都锒铛入狱,若非我保全他们,他们也早就弃尸菜市了!可如今呢,却全恩将仇报,反过头来帮你逃离我……他们不该死吗? 商娇,我做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折磨我的孩儿……商娇,他在你腹中,也是你的骨血,是你亲生的孩儿啊!你怎么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商娇睨着元濬激动的表情,冷笑一声:“你做错了事,滥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却还在我面前强词夺理,砌词狡辩,元濬,你真的没救了。” 说罢,她长叹一声,疲惫地阖上了眼。 “你走吧。我今日很累,懒得再和你分辨。孩子,我是断断不会留下的。我不会让这个让我憎恶的孽种,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元濬,纵然你囚住了我,你也永远不要指望,我会为你生下孩子,与你有开花结果的一日!” “你敢!”听了商娇的话,元濬暴跳如雷。 他几步冲到商娇面前,伸手一把攫住她的下颔,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咬牙切齿地道:“商娇,不管你如何恨我,怨我,我都可以不管。但我告诉你,你腹中的孩子,是我元濬的骨肉,我绝不会允许你伤他分毫!” 商娇闻言,在他掌下勾起一朵笑花,却无比诡异。 “那元濬……我们拭目以待!毕竟,他现在在我的肚子里,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说着,她一把打落他的手,就想要躺下休息。 却又被元濬一把自被褥中捞起,大手揽住她细瘦的胳膊,几乎要生生将她胳膊折断。 元濬也笑,笑容中,多了一丝嗜血与杀意。 “好,很好。商娇,那你就尽管试试吧。可你别忘了,除了天都,你在朱英镇上的店铺,还有,惜慈苑中的孩子们……” “……元濬,你敢!”一听元濬说及南秦州的分号,以及惜慈苑中的孩子,商娇立刻着急了,她双眼圆睁,朝着元濬怒吼。 看到商娇着急的模样,元濬的心里又是一阵剧痛。 他点点头,眼中泛泪,放开了她,恨声道:“商娇,你可以去怜惜别人,怜惜别人的孩子,为何却独独不怜惜你我的孩子?他也是一条生命……你为何不怜惜他?” 商娇别过头去,闷不作声。 手,却紧攥着身下的被子,几乎扭成一团。 元濬伸出手去,将商娇的手轻柔地握住,用力一拉,将她揽入自己怀里。 “娇娇,为我生下这个孩子吧……我爱你,也爱他。将来,若你生的是男孩儿,我会立他为太子,将我的一切都给他;若你生的是一个小公主,我也会是最慈爱的父亲,给她最好的一切,将她宠成世间上最幸福的女人……娇娇,我会爱他,爱我们的孩子……娇娇,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指望你会原谅我曾经做下的一切……但我求你,为我生下他,好不好?” 如此情真意切,如此卑微的恳求。 商娇在元濬的臂弯间,落下泪来。 “好……”她终于松了口。 听到商娇终于妥协,元濬欣喜若狂。 “娇娇……” “可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商娇马上又道。 “你说。”元濬急忙道。 商娇道:“一,任何时候,不许你动我南秦州分铺的任何人,药局、酒楼、织坊……统统不许!更不许你碰惜慈苑的孩子们。” 元濬郑重地点头。 “我不是暴君,不会乱杀人。娇娇,只要你为我生下孩子,我自不会去伤害他们。” 商娇点头,又道:“二,我要你答应……”她直视着元濬的眼,坚定而冷酷地道,“我永远只是一介民女,不会是皇上你的内命妇。” 话音一落,元濬脸色突变。 他猛地攫住商娇的肩,心里巨震,不可置信。 “娇娇,你在说什么?你为我诞下皇儿,却不愿要我给你的名份?” 从此后,他的皇后,后妃,九嫔…… 都不会是她? 没有了这些正式册封的名分,她甚至算不得他的女人! 元濬的心,突然凉透。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在折磨着他,折磨着他的心哪! 元濬心灰若此,已不知该哭该笑。 “不要名份,不入后宫……你是要我们的孩子,从小便没有母亲吗?”他悲哀而无奈地道,“不,我不能答应……娇娇,你只能待在我的后宫里,只能待在我身边……” 商娇面无表情,转头看向窗外,惆然而笑。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了我。所以,我不会乞求你放我离开这里,寻觅自由……但是,冷宫总行吧?待我生完了孩子,你便将我移到那里,任我一个人在那里,自生自灭。这样,我总不会离开你了,不是吗?” 不离开? 却自请入冷宫。 从此,一道宫墙,隔离他与她。 若非到死,不再相见。 商娇,你非要这般报复我吗? 我那么爱你,我那么爱你…… 却原来,只落得一个相思想望不相亲的下场吗? 元濬的泪突然落了下来。 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勉强自己镇定下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商娇的情绪,保下她腹中的胎儿。 他的目光,游移到她平腹的小腹上。 那里面,有他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小生命。 有着他与她的骨血的小生命。 他只能先保住他,才知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未来还有这么长的时日,他可以慢慢努力,打动她的心。 兴许,商娇十月怀胎,生下了他,便再也不会舍得离开他们父子。 思及此,他终于点头,“好。” 见他终于点头,商娇脸色稍霁。 她微微偏头,“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他点头应诺。 490、疤痕 490、疤痕 自从商娇答应保下胎儿之后,元濬每日便开始守在她的身边,招来无数人,为她调理身子。 每日里,清心殿中总会有御医往来问诊,请脉,无数珍贵的药材熬成一碗碗苦苦的药汁端入殿中,然后在元濬的劝慰中,喂进商娇的口中。 宫里的御厨也是想尽了办法,各种奇珍异宝,珍馐美味,除了饮食禁忌的,全变着花样的做成精美菜点,端入清心殿中,入得商娇的口。 可纵然如此,商娇的身体却依旧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依旧那么瘦,而且因为孕吐,所有的汤药膳食入口不久便又吐了出来,近日更是瘦得脱形,精神也是恹恹的,镇日里只全身虚软,蒙头大睡。 元濬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思及商娇孕前才大病过一场,尚未调理康复,便匆忙受孕,如今怕是身子果真吃不消了,遂大急起来,召集御医问及对应之方,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能统一意见。 元濬大怒,将御医们一顿臭骂,方才怒气冲天的回了殿。 可回了清心殿,看到商娇怀着身孕,却瘦得形销骨立的模样,他又心疼不已,简直不知所措。 这般来回的折腾,未及一个月,元濬就急得头上就生出了几根白发。 此时,还是刘恕得力,给元濬提了个建议。张贴皇榜,广招天下名医,入宫为商娇治病安胎。 皇榜一下,立刻引来了全国许多医者。 这其中,便有一个极出挑的名医。 庄百衣。 商娇药局的管事。 他揭了皇榜,自请入宫,为商娇治病养胎。 元濬初初看到庄百衣,心中很是犹豫。 因着商娇手下的几位管事帮她与安思予合谋逃离之事,他一怒之下将其全部斩杀,相当于断了商娇的左膀右臂,令她再也飞离不出他的掌心。 可这个庄百衣,本就不似另几位管事那般,与商娇相交于微时,又有过命的交情; 且他还是魏宫曾经的御医庄老夫子的养孙,只是应商娇之邀而下山助她。 况商娇来京之时,也并未带他上京,反倒让他四海游历,替人诊症——也算是变相的解除了与他之间的雇佣关系。 如此一个人,元濬不知自己可否信任于他。 于是,他越过庄百衣,先请其他大夫看症问诊。 结果,商娇依旧该吐的吐,该瘦的瘦。 反倒折腾得胎象微弱,隐隐有滑胎之势。 这可把元濬吓坏了,再不敢耽搁,赶紧派人去请了庄百衣入宫,替商娇看诊。 庄百衣第一次与商娇看诊时,元濬也在场,却见倒在病榻上的商娇一见庄百衣,便委屈地拉住庄百衣的衣袖嚎啕大哭了一场,此情此景,让元濬颇为无奈和尴尬。 但不可否认,庄百衣第一幅药下去,商娇的孕吐之症便好了许多,不仅能稍进一些药膳,夜晚睡觉也少了许多折腾。 于是,庄百衣被元濬留了下来,就近住在御医院中,方便照顾商娇的病情。 果然,在庄百衣每日三次的请医问诊中,商娇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不再精神恹恹,不再昏昏欲睡,吃的东西多了,慢慢便又胖回了原来的模样,脸上的气色也显得红润了许多。 不仅如此,就带着腹中的孩子,也大了不少。 过完年节,经过商百衣悉心调理,商娇腹中的孩子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前三个月,开始在商娇腹中稳固生长,不仅开始显怀,竟还有了胎动。 元濬第一次感觉到孩子的胎动时,他正将头伏在商娇日渐增大的肚子上听动静。突然感觉自己的脸被什么东西隔着商娇的肚皮蹭了一下,不由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那是孩子胎动的刹那,元濬高兴得差点乐晕过去。 他一蹦老高,指着商娇的肚子,直道“孩子踢我啦”,乐得竟像个孩子一般。 那模样,惹得商娇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哈哈大笑。 元濬吃惊地看着商娇眉眼俱笑的开怀的笑容,那样如春日怒桃一般绽放,带着阳光的色彩,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又充满了暖暖的春意。 他突然觉得,兴许这个孩子的到来,当真是改善他与商娇僵持的关系的契机。 从此后,商娇的生命里,有了孩子,有了他,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只要他再努力些,再努力些…… 她终会放弃过去的一切,接受他吧? 元濬这般想着,便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对庄百衣的戒心便又放下了几分。 在派人监视了庄百衣许久,也未发现庄百衣有何不妥之处后,他遂放下心下,不再在庄百衣替商娇瞧病的时候时时守在一旁,陪护与监督。 商娇病情逐渐好转,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庄百衣便提议她多去殿外走动走动,一来活动筋骨晒晒太阳,二来也好为将来的生产做准备。 于是,每到遇到天气晴朗的时候,商娇便会挺着肚子,在大殿周围走动一番。时而还会和宫女们说说笑笑,坐下来吃点水果点心,有时遇到元濬下朝,甚至还会招呼他过来一起说笑几句。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元濬希望的方向发展着。 一日午后,商娇午睡起身,刘恕便来传话,说皇上在御花园中赐宴,宴请一位贵宾,令商娇前去见驾。 商娇听完刘恕的传话,本能的想拒绝,可想了一想,终还是决定前往。 却不曾想,御花园内,皇帝元濬宴请的贵宾,竟是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 阮正,原太史令,元濬幼时的老师,十七年前告老归田,如今知晓当日的学生做了皇帝,便撑着年迈的身子前来拜见。 商娇听庄老夫子提及过阮正此人,乃庄老夫子旧时的好友,还曾教授庄老夫子占卜之术,如今一见,却见老者仙风道骨,慈眉善目,不由想起庄老夫子,顿觉亲切,忙上前拜见。 阮正正听元濬提及商娇之事,忽见一个女子头束马尾,未施半点粉黛脂粉,未佩手环刑钗,穿着也只是普通的宫妃衣裙,却身怀六甲,款步而来,心中立知此女必是商娇无疑,又见她并未自矜帝妃身份,反倒先行拜见,对此女立刻高看一眼,心中欢喜,忙起身亲自扶她。 “娘娘快请起……”刚要将商娇搀起,一双老眼却在见到商娇光洁额头上,那道隐隐的疤痕时,有些微的怔忡。 但见商娇左额的疤痕模样,有些些微的奇怪。 像一只冲天的凤凰,却羽翼未展,尾羽不丰。 倒更像一颗拖着长长星尾的流星! “娘娘,您这额头上的伤……”阮正有些好奇地问。 商娇这才意识到,因为自己前段时日割了一截头发,如今束不成高髻,平时便令宫女将头发随意拢束起来,成为一个马尾,却不曾想今日突然见客,倒令人看出了那道疤痕。 遂商娇无意地笑道:“这伤乃是十七年前,我连州的老家出事,被债主逼债时磕伤的,日子久了,今日老师不提,我都忘了。” 刚说着,元濬已走了过来,温柔的搀住商娇,眉眼温柔地 “一路过来辛不辛苦?”他边说,边掏出手帕,想替商娇拭汗。 商娇不意元濬会突然起身过来搀住自己,不由本能地蹩了蹩眉,却又堪堪露出微笑,向他道:“还好,刘恕引我过来,一路走得不快,也不甚辛苦。” 二人一问一答,好似很是恩爱的寻常夫妻。 但阮正虽是老眼,却看得分明。 刚刚皇上靠上商娇的那一刻,在她的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厌恶。 阮正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惕意。 他又转头,看着元濬如珠如宝,关怀备至的呵宠着商娇的模样,当真是情真意切,温柔细致。 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流连花丛,风流不羁的富贵王爷的模样? 看来这一次,他的阿濬,他的皇上,果真陷得深了。 想到这里,阮正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这个伴在阿濬身畔的商娇,在阮正来天都的路上,已听无数百姓提及过。 说此女虽只是一介女商,却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揽聚了无数财富,平瘟疫,开慈堂,止战乱,甚至襄助皇上光复宗室,荣登大宝…… 而后入宫,他又听皇上天花乱坠地将商娇夸奖了一番,言谈中也莫不是情深意切,宠爱非常…… 阮正原还为元濬高兴,以为是一出帝王佳人的喜事,可方才商娇不经意间露出的那一抹厌恶之色,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兴许,事实并非如此。 思及此,阮正在看商娇额上那抹状似流星的疤痕,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 这个女子,这个商娇…… 来自连州。 阮正突然隐隐想起一事。 十七年前,他告老辞官之前,曾在睿王府中,看到过一幕奇异的天象。 一颗异星,光照紫薇帝星,又拖着长长的尾翼,朝着连州的方向坠去。 异星掠过的瞬间,光亮映红了睿王的印堂,似有红鸾星动之兆,却又似有阴霾笼罩。 这天象,到底代表何意,阮正十七年来一直未曾想得分明。 却在今日,看到商娇额角处的那道疤痕时,突然有了几分醒悟过来。 都道天上星宿,皆对应地上之上,莫非…… 商娇,便是那颗横空出世的异星? 491、皇子 491、皇子 时光如梭,光阴易逝。 很快便到了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 商娇的身孕已近五月有余,身子也越来越沉。 某日清晨,庄百衣前来问诊之时,趁着近前把脉之机,将一张小小的纸条,悄悄塞进了商娇的手中。 商娇若无其事的接过,待得庄百衣问诊结束,离宫很久之后,方才趁着四下无人,于被窝中悄然将纸条打开,快速地瞄了一眼。 “便在近日,速下决断。” 短短八个字。 商娇若无其事地又将手中纸条又揉作一个小小的纸团,放入口中,吞下。 不留半分痕迹。 闭上眼,状似窝在被中睡觉养神。 手,却不知不觉间,抚住自己已然隆起的腹部。 一滴泪,流出眼眶,隐没于发中,枕中。 倏忽不见。 **** 晚间时分,吃过晚饭,商娇早早便上床休息。 睡得将梦将醒际,忽然感觉身边的床榻一沉,便有一句温暖的身体自后拥住了自己。 一只手臂,轻轻绕了上来,抚住了商娇渐隆的小腹。 商娇本就尚未熟睡,被人这么一拥,立时有些不适,“唔”了一声便想要逃出那个怀抱。 可今日那个怀抱的主人却不愿轻放了她。见她逃,他便又欺身靠了过去。 唇,在她的耳畔吞吐着热气,流连辗转。 “娇娇,娇娇……”他的手,在她身上慢慢抚弄。 她有些反感,退开一些,声若蚊吟:“别……当心孩子……” 他却不依不饶地又贴上去,在她身上细抚慢捻,用只有她与他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让人脸红的话。 “无妨……我已经问过御医了,御医说你胎象已固,只要我动作轻柔些……” “……你!”商娇顿时面红耳赤,转身怒瞪着他。 元濬见她一脸娇羞的模样,不由开怀一笑。 展臂,将她牢牢拥进自己怀里。 “放心,我知道你害羞,自然不会去问庄百衣。”他在她的头顶哈哈大笑。 然后,俯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女子,眸光转沉。 伸手,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替她抚弄一头乱糟糟的短发。 “娇娇,你怎么就那么牵着我的心呐……” 他喑哑着声音,说不出心里百转千回的爱意衷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待惊觉时,却早已作茧自缚,无法抽身而出。 现在,只有看着她,感受着她尚在自己身边,他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圆满的。 他那颗滚烫的心,尚有地方可以寄托,可以安放。 所以,他更加用力,紧紧地环抱住她,开始在她身上处处遍插红旗,点燃烽火。 没有硝烟的战场,却最是消磨英雄。 正兵临城下之际,商娇却突然一声惊叫,侧身捂住自己肚子,面露痛苦。 顿时偃旗息鼓,吓得不知所措。 元濬翻身坐起,脸色惨白,忙扑到商娇身边查看情况:“娇娇,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御医?” 却见商娇咬着唇,捂着肚子,似缓缓地缓过了劲来。 终于,朝他浅浅一笑:“刚刚,孩子踢了我一脚……有点重,不过现在没事了。” 元濬觉得自己全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放松了下来。 他颓然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侧的女子,又好气又好笑。 大手伸出,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 “幸好……吓死我了你!”他嗔怪地笑骂她一句。 商娇不好意思地回他一笑。 眼神却有些游移不定。 元濬没有发觉,眼眸一转,被她隆起的腹部吸引了注意。 大手伸出,温暖的掌心,熨贴在她的腹部,将头轻轻地贴了过去。 “小家伙,还在你娘肚子里,就知道坏你父皇的好事。将来待你出来了,非将你好好吊打一通不可!”他朝着商娇腹中的孩子笑骂道。 话虽这么说,可若真要是那小家伙出来了,他哪里会舍得打? 那是她与他的孩子,身上流着她与他的血,有着她与他相似的眉眼。 只怕疼爱宠溺尚且不及,还哪里舍得打他一下? 这样想着,元濬心里一甜,重新躺回商娇身边,与她手牵着手。 “娇娇,原谅我吧。以前的事,无论对错,我们都不要再去想了,好吗?如今,我们有了孩子,我们就是最完整的三口之家了……将来,我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们一起抚育孩子,教导他成人,教他懂得做人的道理与为君之道…… 我们还可以一起出去玩儿。虽然不能走得太远,但我们可以出宫去玩儿啊。我们去登山,去逛市井,去吃豆腐脑,去捏糖人儿……我会教孩子放纸鸢,教他爬树,教他用簸箕捕鸟儿……” 商娇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躺在元濬的身侧,听着他在身侧兴奋地述说着他关于未来的畅想,眼望着龙榻上的藻井,不发一言。 眼中,却慢慢地充泪了。 手抬起,轻轻抚住自己的小腹…… 元濬却也恰好伸过手来,抚摸她的肚子。 双手相触,商娇的手像受惊的小鸟般跳了一下,立时想要抽回手。 却被元濬一把抓住。牢牢握进手心里。 “娇娇,相信我。我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会有我余下的时间去兑现今日我对你许下的一切。我会用我的一生,去爱你,爱我们的孩子……” 他支起身,在她头顶俯头看她。面容真挚而热烈。 “所以娇娇,给我一个机会,看看我,看看在你面前的我,好不好?不要再去那幽闭的,阴暗湿冷的冷宫……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也不会放任你这般自暴自弃,自我放逐。 娇娇,我会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和孩子。只要你……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就会是全天下最幸福,最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不,将来,或许还会有四口、五口……娇娇,我们会幸福的,我们会很幸福……” 元濬说了很多话,他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剖出来,奉到商娇的面前,请她看看自己的心里,只刻了一个人的名字。 商娇,商娇…… 可是,再是真情实意,再是真挚热烈,却只如石坠深渊,连丁点响声都没有。 商娇只是沉默着,沉默着…… 许久,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慢慢抽回。 “皇上,”他听到她冷冷的道,“你似乎忘记了,你还有一个元宏。” 常喜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在他对自己表露心迹,说得那么情真意切天花乱坠时,却忽略了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独自在天都近十载,饱受了胡氏监视、折磨的女人,还有他们共同的儿子。 商娇不禁为常喜与元宏感慨不已。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又被秋风误。 也不知,在经过这十余载的望不到头的折磨、背弃之后,常喜是否有过一丝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听她所言,嫁给一个平凡老实的男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而不是将一颗心,托予一个没有心的人,费尽心机想要嫁入宫门王府。 可元濬却并未领会到商娇心中所思。听商娇提醒,他反倒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是在担心,我并不会一心一意,只爱你一人,只爱你的孩儿吗?那好,我明日便下令,让宏儿之国,让常妃同去其子的封地,可好?” “……”商娇心头一梗,想回身驳他,却又突然噎住。 罢了,罢了,这些闲事,与她无关。 当年,打从常喜一意想要嫁给睿王,甚至不惜利用她,背叛她开始,她与她的情谊便尽了。 便如今她明知商娇被囚于宫中,商娇也知她贵为淑妃,却两不拜会,各不相扰一般。 明日,她尚有要事要做。 何必趟这趟浑水? 想到这里,她将身子朝里一侧,“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天晚了,快睡吧。明日你也还要上朝呢。” 只留给元濬一个孤绝的背影。 元濬怔怔地看着商娇的背影,有淡淡的失望浮上心头。 她总是这样,连睡觉都背对着他,一副防备与拒绝的姿态。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改变不了她对他冷淡的态度。 不过,那又如何? 她总归还在他身边。 他们还有漫漫的一生可以相伴度过。 他不急,不急…… 他这样想,便又倾身靠近她,将她拖入自己怀里,满怀抱住。 手,则轻轻抚着她的小腹。以一种护卫的,强势的姿态。 沉沉睡去。 492、路窄 492、路窄 第二日,庄百衣依然既往的准时入殿,请脉问诊。 趁着左右的宫人没有注意之时,他微微抬头,向商娇抛去一个征询的眼神。 商娇接收到了,朝他轻轻地,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庄百衣便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诊脉,看准时机,往她手中塞来一张纸条。 商娇收在手里,也丝毫不露声色地任由他听脉断症。 只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诊完了脉,庄百衣又道:“娘娘近日脉象平和,想必身子已有大好之象。未知可否容草民再走近一点,观察一下娘娘气色?” 商娇心里有数,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遂拔高了音量,道:“你上前便是。” 听到二人对话,立刻便有宫人上前,将商娇扶坐起来,又拿来靠垫垫在她的背后。 然后退到一旁床前,默然静立。 显然,是怕二人趁着走近的机会,私相授受。 庄百衣却并不让宫人离开,反倒当着他们的面,走到商娇面前,仔细端祥起她的脸色来。 可就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他迅疾出手,手指状似无意地在商娇的鼻下轻轻抚过。 倏时,一股异香立即便入商娇鼻中。 刚刚吸了两三下,便觉浑身燥热,腹内胎儿也立刻不安了起来。 商娇心下惊异,抬眼去觑庄百衣,却见他仍是一脸平静木讷的神情,只朝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商娇心里便沉了下来,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以免露出马脚。 庄百衣请完脉,便退出了殿去。 商娇忙吩咐左右侯在床边的宫人前去相送。 待得他们走远,商娇这才缩回被子里,展开了纸条。 只见其上写着几个蝇头小篆:一个时辰。 商娇心下明了,赶紧将纸吞入腹内,又装出一副睡醒的样子,吩咐左右前来替她梳洗打扮。 一切事毕,又喝了几口清粥,她借口今日日头较好,想外出走走活动一下身体,在一群宫人、内侍的跟随下,出了清心殿,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阳光和煦,花红柳绿。阳春三月的微风徐来,照得所有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暖暖的薄汗。 除了商娇。 庄百衣抹在她鼻端的药物不知为何,明明只是轻轻一抹,那异香却总在鼻端萦绕不去。每吸一口,就觉得体内的燥热多上一分,渐渐的累积、累积,最后如滚烫的岩浆一般,将她的体内烧灼得五内俱焚。 而随之而来的,是体内的孩子的异动。 商娇腹中的孩子似感受到了什么威胁一般,在商娇体内挣扎、猛踢,翻滚……搅动得她的下腹越来越沉,越来越痛。 直到最后,痛得她大汗淋漓,几乎快要伸不开腿。 可越是痛不可捺,商娇的意识反倒越是清醒。 她明白,距离庄百衣告诉她的时间已不多了。 若再不找准时机,发生点什么意外…… 若她突然小产,必然会引来元濬怀疑,下令彻查。 她已失去了太多太多亲人与朋友,她不能再害得只身犯险,前来营救她的百衣出事! 所以,必须神不知,鬼不觉! 商娇这般想着,纵然此时腹内已然剧痛如绞,她也只咬牙坚持,一边故作若无其事的在御花园的石径上慢慢行走,一边留意脚下…… 突然,她眼前一亮。 但见不远处的石径上,正好有一块突起的光滑的石子,看样子似还有些松动的迹象。 天助我也! 商娇抬腿,正想向那块石子走去…… 突然,眼前一花。 一个满脸阴鸷的少年,穿着一身彩蓝绣金蟠龙装,腰缠玉带,手执长鞭,拦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那少年朝她喝着,用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特有的嗓音,高傲地仰头看她,“你是何人?见到本皇子竟不下跪?” 话音刚落,商娇左右的人便都纷纷跪下了地去。 “给大皇子请安。”众人齐声道。 皇子? 商娇闻言,心里一惊。 大皇子? 那眼前这个孩子莫非是…… 元宏? 想到这里,商娇不由看了那孩子一眼。 果然,但见那孩子一双酷似元濬的眉目间,又隐隐有着当年常喜的模样。 “你是大皇子,元宏?”她轻声问,心下几乎已经肯定。 乍见故人之子,商娇心里难免也有几分意外与激动。 当年她离开天都时,尚还在常喜腹中的孩子…… 想不到,如今都已经这么大了。 虽说眉宇间颇有些阴鸷之色,却也是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 元宏听商娇轻易就唤出了他的名字,也显得有些吃惊。一双肖似元濬的鹰眸将商娇左右服侍的宫人内侍都打量了一番,目光又凝到商娇隆起的小腹上,忽然醒悟了过来。 “哦,是你啊!”他冷嗤一声,剑眉一挑,手里的马鞭已然握紧,“你就是那个日日宿在孤父皇宫中,勾引得孤的父皇将孤与母妃忘得一干二净的妖妇?” “……什么?” 乍见元宏目露恨意,听他小小年纪,却对一个初次见面,对他全然没有半点恶意的人出口成伤,商娇不由愣了一愣。 妖妇? 他竟这般形容她? 形容她这个严格说来,甚至算得上他姨母的长辈? 见商娇愣住,元宏又哂了一声,不屑地啧啧道:“我道被父皇珍藏在自己殿内,迷惑得父皇日日流连,连面都不让孤与母妃的女子,不知是如何妖艳美丽,不可方物……却不想,原来竟也不过如此。” “你!”商娇被元宏噎得说不出话来。 元宏上前一步,又看向商娇隆起的小腹,冷哼道:“怎么,孤说你说错了吗?你这妖妇不过便是仗着自己于父皇有拥立之功,便想攀龙附凤,飞上枝头当凤凰。而今更是仗着自己有了身孕,便想排除异己,让父皇将孤与母妃赶去封地,自己才好霸占父皇,让自己的儿子继承我大魏的江山!” 说完这段话,元宏气不打一处来。 想当年,他甫一出生,便被父王冷落,镇日与母亲住在睿王府一处独居的院落中,日日对着母亲的泪眼,连想见父王一面都不得; 后来他长至五岁,父王有一天便突然之国而去。临去前,甚至都没给他们母子留下只言片语,更没有来院中看望过他们母子一眼; 然后,便是九年漫长的时光。 他在人去楼空的偌大的睿王府里,与母亲相信为命。饥寒将迫时,母亲甚至要靠偷偷变卖自己的金银细软,才能维持母子二人的生计。 而相对饥寒而言,最让元宏感觉害怕的,是皇宫中的禁卫三番两次的上门盘问,还有监视、威胁……吓得他与母亲腿脚发软,又无能为力,只能抱头痛哭。 这些,无疑都与他的父王有关。 再然后,父王突然谋反了。 他与母亲也因为父王的谋反,被禁卫逮捕入宫,关在了宫中的地牢之内。 等到父王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往天都,杀入城中之际,宫里的胡太后便将他与母亲绑缚起来,带上城楼,企图令父王退军。 那一次,元安第一次见到阔别九年的父王。 他以为,父王会救他与母亲。 毕竟,他是父王的孩儿,唯一的孩儿。 可他等来的,却是父王于乱军之中,向他与母亲高举相向的箭。 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父王的眼里,没有他,没有母亲。只有冰冷与无情。 再然后,他们被释放了。接入了魏宫。 父王登基称帝,成了父皇。 母亲成了淑妃,而他成了大皇子。 他以为,他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却不曾想,父皇却将一个叫商娇的女子接入了宫中,接入了他的寝殿,与她朝夕相对,宠爱非常。 而他与母妃,却依旧是被父皇排斥在心门外的人,可有可无。 若非偶尔问及他的功课,父皇甚至连他的面都不会见。 更不用说母妃的昭华宫,父皇甚至连一步都未曾踏入过。 而今日早朝之后,他便听教导他功课的太傅说,父皇有意让他领着母妃出宫,去封地之国。这无异于变相的驱逐与流放! 他大怒,再三追问原因,太傅这才告诉他,一切都与那叫商娇的女子有关。 她怀了父皇的孩子,父皇宠爱她,为了她与她的孩子,便想将他与母妃放逐出宫。 听到这个消息,元宏气怒已极! 执了马鞭,在御花园里狠狠抽打柳树,将它们都视作那个叫商娇的妖妇。 却不想,居然还就撞上了! 真真是冤家路窄! 493、落胎 493、落胎 反正自己已是被父皇放逐之人,元宏也就不怕了。 他骂完了商娇,见她一脸呆怔,仿佛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他于是上前一步,俯视着商娇的脸。十四岁的少年,却俨然比商娇还高出了半个头。 “不过你再怎么得意,也只是个没有品阶的女人,是孤父皇的玩物而已,且人老珠黄……孤就等着看你生下腹中的孩子后,还能嚣张得意几年!你的孩子又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为大魏的新君!” 说罢,元宏一抬手,朝商娇的肩膀一推—— 元宏本未使全力,但此时商娇用了庄百衣的药,本就正是腹内剧痛不已,站立不稳之时,被他这么一堆,腿下一软,便重重地摔倒在御花园的石径之上。 “啊……”的一声,她只觉得腹内的剧痛立刻传至四肢百骸,阵阵坠胀,竟渐渐撑成破裂般的痛楚。 “啊!”所有人都在惨叫,惊慌失措地拥上前来。 “娘娘,娘娘,您可有事?” “娘娘,您怎么样?” 在她的面前七嘴八舌,伸手想去扶她。 混乱间,却不知谁突然大叫了声,惊恐莫名:“啊,娘娘,您……血,血啊!” 商娇倒在地上,想支起身去看,却觉腰快断掉了一般的痛楚难当,一股暖流,自她的小腹迅速喷涌而出,瞬间令她全身的血液冰冷冻结…… “啊……”她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疼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痛苦的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娇娇,娇娇……” 迷迷蒙蒙中,商娇听到有人温柔地唤着她,一声一声,深情而沉痛。 商娇身体巨痛,却睁不开眼,张不开口。 谁,谁在唤我? 思予,思予…… 是你吗? 我是不是快死了? 所以才能听到你的声音? 下一刻,她又听到有人在怒吼:“……不行,她和孩子,都要保,朕都要保!” “孩子已然胎死腹中,皇上,早做决断啊。若再不引产,只怕娘娘性命堪虞……”有人在劝。 “不行,不行……朕的皇儿……不行!你们再想办法,你们再想办法!”她听到那人又在怒吼,纠结而痛苦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 脚步杂沓声中,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大力的脆响。仿佛什么人生生挨了一记耳光的声音。 “孽子,你这个孽子!”那个声音依旧在怒吼。 便听一个女声不断的哭求:“皇上,皇上啊,求求您,就饶了宏儿这一回吧。他是无意的啊,他真是无意的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再然后,商娇便又陷入黑甜的梦境中。 唯一令她感觉到痛的,是小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揪着,攥着,生生拉扯,一阵阵的下坠,下坠…… 痛得她连呼吸,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种奢侈。 痛到极致,恍惚中,商娇突然惊觉,小腹的痛,意味着什么。 剥离。 那个在她腹中已近六月的孩子,生生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 她不舍。她愧疚。 她伸出手去,想去抓,想去挽留…… 可手伸出,却空空如也。手中,什么也没有。 孩子,孩子…… 对不起,娘对不起你。 …… 浑浑沌沌间,商娇再次睁开了眼。 入目处,一片漆黑。 整个宫殿里,都挂起了厚厚的纱幔,微风过处,纱幔随风慢慢卷起,坠下。 四周,燃着蜡烛。 像一个巨大的灵堂。 阴森而恐怖。 手,下意识地摸向腹部。 却摸到一片平坦。 腹中的孩子……没有了。 那个人的孩子……终于没有了! 思予,诺儿…… 还有,我的朋友们…… 我终于替你们报仇了! 从此后,没有了孩子的拖累,我……终能觅到属于我的自由。 商娇想笑,却有泪流了下来。 她倒在床上,全身无力。感觉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已随着那个孩子的离开而被带走了。 可是…… 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安静得似乎有些过分。 那些守在她身边的宫人、内侍,日日监视着她一举一动的人,竟然一个都不在。 还有那个人…… 也不在。 商娇慢慢地坐起来身,忍受着腹部的巨痛,慢慢环视着四周,安静得诡异。 这是……怎么了? 正觉得奇怪,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宫女踮着脚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娘娘?娘娘您醒了么?”那宫女细声细气地问。 商娇仰头,看着这个面容陌生的宫女,并非往日里跟在她面前侍侯的人。 “你是……”她张开干裂的唇,正想细问。 那宫女已上前两步,将她扶倒回床上,这才道:“娘娘,您且等着,奴婢这就去禀报皇上,请皇上过来。” 说罢,也不与她说话,又踮着脚步,快步离去了。 未几,便有脚步声由远即近而来,沉重而缓慢。 一道身影,映在屏风上,慢慢走近,慢慢走近…… 终于,站到了她的面前。 元濬。 商娇抬头看他,微微蹩了蹩眉。 眼前这个人,面容削瘦,双目深陷而无神,像极了一具没有了生气的僵尸一般…… 哪还像曾经那个风流潇洒,自矜身份的的翩翩公子? 倒像是一个历经了世事沧桑,满心伤怀的男子。 他坐到床边,执起商娇的手,在掌中细细摩挲。 “醒了?”他沉声问。看着商娇的眼神里,有着无比哀沉的巨痛,“感觉可好?” 商娇喘着气,翕了翕干裂的嘴唇,点了点头。 他抚了抚她干裂的唇,起身,替她倒了杯热水,又将她轻轻扶起:“来,喝点水。” 商娇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贪婪地喝完,他这才又扶她躺回床上,依旧执着她的手,沉默地看着她。 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似乎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击垮了。 许久,他抬起头,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娇娇,”他开口唤她,可一开口,声音便已哽咽。 伸手,轻轻抚弄着她乱糟糟的头发,替她一一理顺。 “我爱你,我真的真的真的……很爱你。”他执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大滴大滴的泪水,便顺着他的眼,流到了她的掌心里。 商娇默了默,勉强笑着,轻声道:“我知道。” 元濬点点头,抽泣一声,似在强抑着自己的情绪,向她无奈的一笑。“是啊,你知道,却从来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陈子岩,只有安思予和陈诺……他们,才是你爱的人,而我元濬,终归什么也不是……” 商娇听元濬说得悲哀而沉痛,不由微微蹩了蹩眉。 他为什么要在她小产刚苏醒的时候,跟她说这些? 可她现在才刚小产,实在不想,也没有精力,与他提及那些伤心之事。 遂她的手动了动,“我现在好累,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说着,便将手从元濬的手里抽回,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元濬沉默地看着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许久许久,怆然而笑。 “娇娇,我们的孩子没了……他在你的腹中,已经快六个月了……他也是你的孩子,你连问都不问他一句吗?”他哽咽着,颤声问她。 元濬的一句话,如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在商娇的心头。 心痛,无边的心痛,如黑雾一般,将商娇团团笼罩。 眼中的酸涩几乎就快要满溢出来,她却只能将它生生憋回腹中。 “……这是个意外,谁也意料不到。”她阖着眼,说。声音中,隐隐有着哽咽与颤抖。 “意外?”元濬无力地点点头,心如死灰,“好一个意外……” 下一刻,元濬的眼中,突然变得无比愤怒,“娇娇,这当真是一个意外吗?” 元濬的这句话,令商娇心中悚然一惊。 她倏地睁开了眼,瞪视着元濬因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你……什么意思?” 她朝他吼,却心虚无比。 494、处死 494、处死 莫非…… 她与百衣的计划在哪里出了疏漏,被元濬捉住了把柄? 可,不可能啊! 百衣给她的信,她从来都是看过便吞进口中,从来不曾留下过一丝痕迹。 百衣给她的药,也并非需要熬煎的,不可能留下药渣作为证据。 而且,元宏那一推,那么多人都在场看到了…… 思及此,商娇觉得他们不可能留下任何把柄,被元濬逮到。 可偏偏,看商娇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元濬却笑了。 笑得绝望,笑得苍凉。 “娇娇,你以为我在诈你吗?不,你错了……你与庄百衣设计,谋害我皇儿的阴谋,我已经发现了。” 商娇顿时吓得心跳骤停:“你……你胡说!元濬,你在胡说什么?”声调已然不稳。 她惊恐地看他,不能明白,他是如何发现这一切的。 却见元濬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凑到商娇的鼻端轻轻一拂。 一股异香顿时扑鼻而来。 “闻到了吗,那股香味……是否和你杀害我的皇儿时,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 商娇顿时手脚酥软,跌趴在床上。 元濬道:“本来,你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再加上宏儿的事事起突然,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可事不凑巧,庄百衣回御医院洗手时,正好碰到一个内侍,闻到了他指尖上那股异香…… 那内侍来自民间,认识许多走南闯北的人,也与一些西域的香料商人打过交道,知道波斯有一种香药,名叫西菊子,香味独特,能令使用之人身带异香,所以很受使用之人喜欢,却偏偏有孕之人不能触之,否则不消一个时辰必定滑胎。” 说到这里,元濬咧唇,执着那方手绢苦笑道:“那内侍也是有心,知道庄百衣正是为你安胎的大夫,却暗里使用这种香料,心怕有异,便留了个心眼,将手帕浸入庄百衣洗过手的水中,上呈给了我……结果,御医果然从这方手帕上,验出了西菊子的成分……” 说到此处,元濬挨着商娇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商娇游移不定的眼神。 “娇娇,你能告诉我……这件事,你究竟知不知情?是庄百衣的主意,还是你……你也参与其中?” 商娇默默地伏在床沿上,牙齿生生将嘴唇咬出了血。 她想了又想,索性承认道:“是我的主意。百衣只是拗不过我……此事与他无关,你放了百衣。” 元濬听完商娇的话,目光呆滞了许久,才不解地转向商娇,疑惑地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娇娇,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忍得下心……你怎么就对他,对你自己,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住商娇已然平坦的小腹。 “娇娇,你知道吗,他是个男孩儿……我去看了他,他还那么小,才只有我巴掌那么大……” 话音未落,元濬抱着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 “为什么,为什么……娇娇,这是为什么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怎么能……娇娇,我只是爱你啊,我有什么错?孩子有什么错?” 这一刻,他再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男子,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商娇的眼中也迅速充泪,双手握拳,指甲几乎掐入了自己的肉里。 没了孩子,她也自责,也愧悔。 却更知道,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做。 她说:“我知道,我杀了皇子,是死罪。你放了庄百衣,一切的罪责,由我来扛!” 听商娇这么说,元濬的哭声突然止住了。 他抬起一双赤红的眼,怒瞪着商娇,沉缓地问:“你让我放了庄百衣,杀了你?”他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摇了摇头。 “不不不,我不会这么做。娇娇,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元濬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我怎么会杀你,又怎么舍得杀你?就这样吧,既然没了孩子,我们的一生,就在彼此的仇恨中度过吧,哪怕你恨我,怨我……也只能在我的身边,陪我老,陪我死!” 说到这里,元濬的眼中,突然闪过凌利的杀机。 “但是,庄百衣设计弑杀未出生的皇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 说罢,他转身疾步离去。 商娇听他这么说,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好,赶紧掀被下床,“元濬……” 可脚刚一沾地,便软软地跌倒在地。虚弱得根本无法再站起来。 “元濬,你不能这样……”她用手撑着,一步一步向外爬。 却只见元濬走到殿门口,哗啦一手拉开了殿门…… 天光大亮,阳光顿时流泻而入。 而映入商娇眼底的,却是带刀的侍卫。 以及跪在殿外,被五花大绑的庄百衣。 “百衣?”看到庄百衣,商娇心中大震,更加奋力地朝前爬。 终于,她爬到元濬的脚边,拉住了元濬的衣角,拼命地支起半个身体,仰头哀求:“元……不,皇上,皇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放过庄百衣吧。今后无论你要做任何事,我都会去做。我会陪着你,我会再为你诞育孩子,我求求你……” 边说,商娇边伏倒在地,拼命地朝元濬磕头。 “东家,东家……”看到商娇这般拼命的替自己求情,甚至放下自己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庄百衣心中大恸,跪在地上向要向她膝行过去,“不要求他,不要……” 元濬听着商娇的话,也绝望地笑了。转头俯看着匍匐在自己脚底的女子。 “娇娇,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摇了摇头,“你本就体弱,这次小产,已伤了根本……御医说,你以后再难有孕了……” 商娇听完,倒抽一口凉气,仰头惊恐地看向元濬。 元濬也在悲伤地看她。 “娇娇,我的家,没有了。我的梦,也碎了……” 说着,元濬回头,悲愤而仇恨地看向庄百衣:“都是这个人,毁了我的一切!朕——留他不得!” 说罢,他手高高一举—— “不要!”商娇见状,巨大的惊恐震慑住了她,“阿濬,我求……” 话音未落,元濬的手已狠狠落下。 商娇骤然回首,“百衣——”她嘶声厉呼,扑向丹陛,想要扑到他的面前—— 却只见他身后的侍卫已举起了剑,向着庄百衣的后背狠狠地刺了过去。 “哧”的一声,锋利的剑尖带血,透胸而出。 又倏时抽了回来。 庄百衣身子前倾,重重倒在丹陛之前,倒在商娇的面前。 “百衣,百衣……”商娇心头巨痛,拼命地伸出手,伸过丹陛,去够他的脸。 倒在地上的庄百衣并未立时死去,他口吐着血沫,无力地抬眼去看商娇。 却还向她扯出一抹笑意。 唇微微张,向她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她知道,他想要对她说什么。 可当庄百衣真正倒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商娇突然觉得,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够换回庄百衣的一条生命。 百衣,百衣…… 那个虽然有些木讷,却纯真善良的医者,她最亲密的伙伴,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亲密战友…… 她怎么可以,用他的生死,去换她的自由? “百衣,百衣……”她终于抚到了他的脸,痛哭失声。 庄百衣艰难地抬头,依旧带着笑意,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安慰她,不必为他难过。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打从他自告奋勇的入宫来救她的那一日,他便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他不能不来。 只有他,有能力进入魏宫,在魏帝密不露风的防范与监视下,将消息传递给她。 她才有办法,离开那个囚禁那个男人,重获自由。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替她办到。 士为知己者死。 东家……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庄百衣将头轻轻靠在商娇的手心里,笑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感觉手心倏的一沉,商娇呆住了。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吼自她的口中迸了出来:“百衣——” 倏时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495、冷宫 495、冷宫 血崩,来得措手不及。 商娇小产后身子虽虚弱,却由于御医们处理得当,并未造成严重的恶果。 却不想,在亲眼目睹庄百衣被杀害的那一刹,气血逆行,在晕倒的刹那,引发了血崩。 整个清心殿中一片混乱。 御医们如临大敌,齐聚在殿外,请脉问诊,讨论病情,开方针灸…… 宫人内侍脚步沓乱,各种汤药川流不息…… 在所有人陷入一片惊恐与忙乱中时,元濬只是坐在商娇的榻旁,执着她的手,眸中带血带泪,麻木而无神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好像,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已随着商娇的生命的流逝,而变成了一具行尸成肉。 刘恕与牧流光进殿,看到这一幕,二人心中也是剧痛。 他们是皇上的人,随在皇上身边几十年,也亲眼目睹了皇上对商娇情感的变化,是如何一步一步的从逗弄到关注,到爱慕……到这最后的泥足深陷,不死不休的纠缠。 这样的皇上,让人心疼。 可是,商娇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于皇上,一路相扶相持,不管皇上是荣宠是落魄,亦或沦为反贼,被人围困命悬一线…… 她都不离不弃,倾力相助,与他同生共死,助他走出困境。 她唯一错的,不过是她……不爱皇上而已。 所以,一个执意要留,一个执意要走。 便生生成了死结,成了一场浩劫。 刘恕看着,老眼里便充了泪。 摇了摇头,正想上前劝慰皇上一番,却被牧流光拦住了。 牧流光也双目赤红,心中担忧,却只能朝刘恕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近前。 就让皇上与商娇多独处一些时间吧。 于是,又是煎熬而折磨的一夜。 幸而,到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从清心殿中传来了好消息。 商娇的血,终于止住了。 在大魏皇帝倾尽一国之财力、物力,在一国最为精英的医官们的群策群力下…… 她的命,总算保住了。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御医们无不弹冠相庆,庆幸自己的脑袋还稳稳长在自己的脑袋上。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与守候。 元濬一直守在商娇的身边,日夜不离,不吃不喝,人也憔悴得瘦脱了形。 终于,在昏迷了四天四夜之后,商娇昏昏沉沉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榻边一直守着她的元濬那张形容憔悴,胡子拉茬的脸。 看到商娇清醒,元濬显得很激动。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脸上溢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他轻声问,温柔至极。 有些小心翼翼,有些故意示好。 商娇只是凝着他,微微蹩眉,一双混混沌沌的眼睛里满是嫌恶。 “我怎么还不死?”她喃喃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转头,将元濬执着的手自他手掌中抽回,侧身以对。 死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多艰辛,这么多波折,这么多的烦恼。 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为了助她逃离他,而失去生命。 一句话,让元濬全身僵硬,呆坐在榻旁,看着商娇的背影,默然良久。 然后,他起身唤了宫人端来了些清粥小菜,亲自接过,用玉勺舀了白粥,送到商娇的唇边。 “娇娇,来,吃点米粥,待会才好把药吃了。你吃了药,病才会好。”他依旧小声地道,有些央求的意味。 可被子里的人却径自不理。 元濬又劝了几声,见她犹是不应,忽然沉默了。 心里那股压抑已久的愤懑,终于在这样一忍再忍之后,如火山般喷发而出。 陡然起身,他将手中的玉碗重重掼在地上…… “咣当”一声,玉碗连碗带勺被摔了个粉碎。 碗中的白粥飞溅 ,粘粘稠稠,溅湿了清心殿的大理石地面。 吓得一众在大殿内服侍的宫人、内侍齐齐跪倒,大呼饶命。 挥手赶跑大殿上那些扰人的苍蝇,元濬回过头来,恨恨地瞪着窝在床上,听闻他恼怒砸碗的声音,却连姿势都不曾变化过一下的背影。 “商娇,你狠!你狠!我的深情,我的付出,你从来视而未见;孩子的生命,在你腹中近六个月来的相依陪伴,你毫不顾惜……而如今,你连你自己的性命,也要舍弃了,是吗?” 他怒吼,质问。 却依然没有半分回响。 商娇径闭着眼,连话也懒得与他再说一句。 元濬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剥了筋骨一般,软嗒嗒的,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无论他的爱与恨,悲与怨…… 在她那里,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就仿佛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一般。她置身世外,冷眼旁观。 元濬突然觉得自己好累,无比的累。 十七年来的情根深重,近十个月的朝夕相处…… 一切,都依然只是枉然。 这个女人,不爱他,也不爱他的孩子。 所以,哪怕他挖空心思,哪怕他竭尽全力…… 一切,都只是枉然。 想通了这一层,元濬突然疲了,乏了,累了,倦心。 心,死了。 他颓然坐倒在她的床边。伸手,最后一次去抚她一头乱糟糟的发。 “娇娇,”他唤她,还未语,便有泪流了下来。“你当真就如此恨我吗?恨到……宁愿死,也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依旧没有回应。 到了这样心死如灰的时候,听着他说着如此绝望的话,她依然没有半分回应他。 元濬怆然而笑。 手,缓缓缩回,紧握成拳。 坐在榻边,渐渐冷硬了表情,冷硬了自己的心。 “好,朕答应你。”他冷声道,“你既活着不愿再见到朕,那从此后,你便挪到冷宫,自生自灭去吧……” 说着说着,元濬抑不住心痛,再也无法以冷硬来掩饰自己,又一次的掉下泪来。 他一把抹去眼中的泪,仰头看天,几度哽咽,“直到你死的那一日,朕再来见你。朕的陵寝,朕会令工匠建好你的位置,待你死后,便去那里等朕……” 不求生在一起,那他便求死吧。 “到那时,你总无法摆脱朕了吧……朕再慢慢的,与你在一起,相守着,相守着……直到永生永世,朕……也许就有办法,让你有爱上朕的那一日了吧?” 说到这里,他再次回首,留恋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娇娇,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也许不会等太久……待你走后,朕交托完大魏的国事,便可了无牵挂的来陪着你了。你放心……” 说罢,他一咬牙,眨去眼中的泪水,长身站起,快步而去。 大殿中,只留下他一句哽咽而冷硬的话语:“来人,将娘娘送去冷宫!” **** 冷宫中,残垣断壁,蓑草丛生,暗无天日。 饶是阳春三月,依旧冷如寒冬。 商娇身上覆着薄被,遍体生寒,瑟瑟发抖,气息微弱。 口很渴,腹中也饥肠辘辘。 她无意识地睁着眼,看着从密布着蛛网的,破旧的窗棂中,透进来的点点阳光。 右手,轻轻地抚了抚左手手腕的位置。 那只手上,曾戴过一个水润通透,碧绿晶莹的玉镯。 而如今,那里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安思予,诺儿…… 她平生最爱的人,都失去了。 她如今一个人,拖着病弱的身躯,生不如死的待在这种鬼地方,不知还在坚持什么,期待什么。 好辛苦,她真的觉得好辛苦…… 她眨眨眼,一股无边的绝望如海潮一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包围。 那一刻,她想到了死。想到了放弃。 可下一刻,她却又立刻清醒了过来。 想起百衣,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赶来魏宫,为她送来外界的消息…… 她不能让百衣枉死,让他以生命为代价为她传递的消息,变得没有价值! 她又想起元濬最后与她决裂时,所说过的话。 她若此时死了,这一生一世,便真的逃离不开他了。 哪怕只剩尸体,他也要将她囚入他的陵墓,与他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所以,她必须活着,顽强的活着! 只有活着,她才能有出了这魏宫,逃离元濬,重获自由的一日。 生既决裂,死亦不再与他相见! 496、内侍 496、内侍 她这般想着,反倒有了些许斗志。 艰难的抬头,去看那破败的屋子里,唯一的小桌上的一把水壶。 元濬将她挪到这里,大约是觉得她并没有多少时日了,所以除了不再令人为她治病疗伤之外,并没有限制她的饮食。 两日来,水和食物,都会有内侍替她送来。 只那些宫人,本就拜高踩低惯了的,如今见她失宠,被打入了冷宫,无一不是冷眼相对,将水和食物送来扔到桌子上,便赶紧捏着鼻子闪人,生怕沾染了她身上的晦气一般。 也压根不会有人去管,她是否吃没吃过东西,喝没喝过一口水。 不过此时商娇心里有了坚持,就不想再放弃。 她艰难地翻身,从破烂的床上翻到地上,向着小桌艰难地爬了过去。 爬了半天,好不容易爬到了小桌旁,她伸出枯瘦的手,倚着桌角缓缓站起,正颤抖着准备伸手去够那水壶……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抬手就将水壶抢了过去。 “商娇,你都这样了,居然还想喝水?” 她听到有人在讥笑,用一种不男不女的尖利腔调。 商娇有些疑惑,抬起惨白的脸,喘着粗气,去看眼前的人。 却见那人一身内侍的服饰打扮,手里持着一把拂尘,正居高临下,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只是…… 那个内侍的模样,好熟悉。 商娇在脑海里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 “黄辛,是你?”她大惊,失声叫道。 瞪大眼睛将内侍打扮的黄辛打量了一遍,喘着气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不到,她竟然会在这魏宫中,碰到多年前,她将常喜许配给他的黄辛。 可是,看他那一身的装扮,还有刚刚说话的腔调…… 莫非他…… 果然,听商娇提及自己的名字,黄辛便一脸的恨意。 “哟,亏得东家惦记,竟还记得咱家的名字。这十几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东家你早就将黄辛此人给忘记了呢。”他笑道,嗓音尖利,“莫非,东家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亏欠于我,所以不敢忘记我的名字?” “做错了事?亏欠?”商娇一脸疑惑。 黄辛见商娇不解,眼中恨意一闪,将水壶的水慢慢打开,倾身上前,笑道:“哟,那看来是咱家想多了。东家贵人事忙,哪里还会记得这么多的前尘往事。既如此,那咱家就帮你醒醒脑吧!” 话音刚落,一壶冰凉的水,便冲着商娇的面门而去,瞬间将她泼了个透湿。 “啊!”商娇惊叫一声,满头满脸的水,说不出的狼狈,跌坐在桌子旁的小几上,几乎回不过神来。 但见黄辛却洋洋自得地转了过来,俯身下来看她,见到她狼狈不堪,脸色青白的模样,他似乎很满意,这才笑了起来,拿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手。 “当日,我在你家酒楼做跑堂,本来兢兢业业,只图老老实实赚点小钱,养活家中老娘。其余不敢再做他想。 倒是东家你,看我勤快机灵,便对我恩遇有加,不仅将自己的丫头许我为妻,还许诺我将来与常喜成亲后,会买间店铺让我们夫妻二人自行经营,自给自足…… 东家,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感激你?当我回乡,将你许我的事情告知我娘时,我娘又有多欣喜?所以,我娘才会随我来到城里,想与你商议,将这件亲事早早的定下。 可我们来时,刚好赶上东家你出了事,牵涉进高氏一族谋反的案子。店中上下为怕受牵连,所有人都跑了个精光。可我娘却有感于你的恩情,对我说,越是你有难的时候,我们越应该站在你这一边,不能够弃你于不顾。 所以我一个人,独撑着你的酒楼,去求爹爹告奶奶的,一个一个把逃跑的人全又招回店里帮忙,待你的事情过了,店上的生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可后来,当我与娘正式上门向你提求娶常喜之事时,你却以常喜反悔为由,将此事作罢,让我先将我娘送了回去。当然,此事我能理解,毕竟,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若常喜当真不愿与我在一起,我也别无他法。 可后来,常喜分明又同意了。于是,你又二度答应我们的亲事,让我通知我娘准备迎娶之事。可是……就在我们什么都准备妥当之时,你却又突然嫌弃我家境贫寒,将常喜许给了睿王做小妾! 商娇,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给予了我与我娘多大的打击?我们孤儿寡母,在乡间生活本就不易,还被你两度悔婚……这件事一传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笑话我,笑话我娘,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反遭人戏弄!一来二去,娘气郁成疾,没有多久,便去世了…… 葬了我娘之后,我算是看透了世情冷暖。人若有权有势,就算什么也不说,也有人上赶着给你送金送银送女人;人若无权无势,便只能任人欺凌,被人随意摆弄,嘲笑……所以,我干脆想得通了,找了个劁猪匠,一刀切了子孙根……入宫做了内侍。” 说到这里,黄辛摇了摇头,叹道:“可是,我入宫之后才发现,原来宫里的内传也是有等级的。你使不了银子,便不能巴结管事的内侍公公,侍侯不了正经的主子,便只能在外做些苦力杂役的活计。我苦苦地捱啊熬啊……我熬了十四年!却突然有一日,天都城破了,睿王打回天都,要成为新帝了。 那一日,刚搬入宫中的常妃娘娘见着了我,才知我的境遇,我也才知这么多年以来,她与小世子过的都是些什么样的非人日子……而这一切,我的悲剧,常妃娘娘的悲剧,都是拜你所赐!” 说到此处,黄辛恼怒,恨恨地看着商娇。 “当年,若非你嫌贫爱富,攀附权贵,强迫常喜嫁给睿王,我不会成为一个阉人,她不会成为一个弃妇,独自带着儿子,在天都经受那么多的波折磨难……甚至,还被人将她与儿子吊上城楼,差点死在睿王箭下!商娇,你说,每每我想到这些,心里如何能不恨、不痛、不怨?” 商娇瞠目结舌地听着黄辛的话,心里实在不知是何滋味。当年的一番好意,一番苦心,一番无可奈何…… 时至今时今日,倒作茧自缚,成为了她的罪孽! 所以,商娇缓声道:“黄辛,你说我嫌贫爱富,攀附权贵,强迫常喜嫁给睿王……这些可是她亲口所言?” “自然!”黄辛昂了昂头,道。 商娇便点了点头,心中愤然。 她何其无辜? 在失去爱人、亲人与朋友之后,还要承受元濬的折磨,还要承受常喜与黄辛无端的指责与伤害? 遂她喘着气,反驳道:“黄辛,你只听常喜一面之辞,便断了我的罪。可你知道,当时我为何会让常喜嫁给睿王吗?那是因为她……” “闭嘴!”黄辛重喝一声,一把攫住了商娇的脸,恶狠狠地道,“商娇,时至今日,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所说的话吗?事实摆在面前,你莫以为我当真不知? 十几年前,你明知睿王喜欢的人是你,却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间,性喜自由,淫.荡.无.耻,不愿入王府受教条规矩所困,遂逼常喜代你嫁给睿王。 你如此做,一来不得罪王爷,二来可以趁机攀附睿王府,三来也可以此了结睿王对你的追求之心。为此,你甚至不惜在睿王府里下跪了整整一夜!啧啧……好个无耻的女子,为攀权逐利,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说到此处,黄辛狠狠甩开商娇的头,又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 “你!”听黄辛这般说自己,商娇气怒已极。 面对商娇的瞪视,黄辛一脸莫名其妙状,嘲讽道,“怎么,我说错了么?先是陈子岩,后是安思予,还有咱们当今皇上……哪一个不是你的裙下之臣? ——哦,对了,还有宋国的皇上,刘绎!济州被围之时,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偏你去了一趟大宋,不仅求来了宋皇的和表,甚至宋皇还亲派了十万大军,倒戈相助咱们皇上……这交情,只怕也不是一日两日,能睡出来的吧?” “……”面对黄辛这般恶毒的嘲讽,商娇已气得全身发抖。 见商娇不语,黄辛则阴毒地笑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你既害了我与常喜,我便也害了你的情夫与养子……哦,还有庄百衣,也算是够本儿了。啧啧,商娇,看到你这般痛苦,甚至为此与皇上决裂……我真的好开心!” 听了黄辛的话,商娇顿时怔愣住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安思予与诺儿,还有百衣,都是你害死的?” 497、飞鸟 497、飞鸟 “当然!”黄辛一副胜利者的模样,笑道,“如何,没想到吧?我在魏宫多年,虽无甚机会向上攀升,却早已练就了一身见微知著、察颜观色的本事。常妃娘娘见我可怜,将我派往大皇子身边,我自然要替他们时时留意你的动向,以防你居中搞鬼,再伤害他们母子二人。 果然,皇上才登基数日,我派去暗查你们的人,便发现你与你情夫、养子暗中策划出逃之事……可你明明才被皇上钦封为‘一品皇商’、‘一代商娇’,这般的荣耀下,你若没干什么亏心事,为何要急着逃跑? 所以,我便让人在城门将你们事先安排好的车夫撤换掉了,又一路跟随你们,在知道了你们的行进路线后,漏夜给皇上去了信,泄露了你们的行踪。 不过,可惜呀。原以为皇上抓住你们,定能查出个什么谋反之类的大罪来,砍了你的脑袋……却不曾想,皇上只是将你的情夫、养子给杀了,却将你囚禁在了身边。 哦,还有你那个庄百衣……别看不言不语安静木讷的样子,却当真行事谨慎,滴水不露。我的人跟踪了他好久,都没发现他有何不妥。若不是那日他不慎让我闻出西菊子那抹独特的异香,我以前做跑堂时又偏巧识得此物,只怕你们利用落胎之事,打击大皇子的阴谋便要实现了吧?” 说到此处,黄辛又颇无语地摇了摇头。 “想不到,世上竟有你这般狠毒的母亲。见自己情夫死了,为稳坐后宫,独霸皇上,竟不惜伤害自己腹中的孩子来打击别人的皇子……不过,这世间真公平,让我查到了真相,不仅你的帮凶死了,你也从此不能再有孕,还被皇上从此打入了冷宫!商娇,你说,这是不是一报还一报?是不是很公平?” 他将头凑到商娇面前,恶毒的笑问道。 商娇看着黄辛的脸,平静地点点头,“嗯,公平!” 突然一掌甩出—— “啪”的一声,重重地甩在黄辛的脸上。 她想不到,她的思予,她的诺儿,还有百衣…… 竟然是被这样一个自以为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蠢货给害了性命!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便痛不可捺,悔不当初。 还有,常喜,常喜……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编造这些谎言来害我? 被商娇重重掴了一掌,黄辛顿时怒了。 “啪”的一声,他反手一掌便将商娇拂到地上,然后翻身骑上商娇的身子,就用手去掐商娇的脖子。 “贱女人,你都被关进冷宫了,居然还敢打我!我杀了你!”他恶狠狠地吼。 反正皇上已经不要这个女人了,她就算在这里丢了命,也不过就如死了一条阿猫阿狗一般,有何不可? 黄辛这般想着,手下便更加用力。 商娇本就体弱到了极质,此时更不是黄辛的对手,被他掐着脖子,眼见就要晕死过去…… “哧!”突然,一声刀剑入肉的闷响声,从黄辛的身后传来。 黄辛的身子陡然僵直,箍在商娇脖子上的手一松,缓缓向一旁倒去。 商娇骤然滚倒一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牧流光赶紧收了还在滴血的剑,赶到商娇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商姑娘,你没事吧?”他切切地问,心里又是惊吓又是庆幸。 两日了。商娇被皇上赶出身边,挪入冷宫,已经整整两日了。 这两日来,皇上俨然一副已从巨大的打击里恢复了神智,处理朝事头头是道,颁政行令井井有条。 可只有牧流光和刘恕心里知道,皇上是将心里的情伤,生生憋回了心里。 每日一早,皇上出殿上朝之时,总会遥遥望着冷宫的方向,轻轻地问上一句:“她死了吗?” 刘恕自然知道皇上问的是谁,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却也只能小心地回答:“回皇上,还没呐。” 皇上便深深长出一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只淡淡地答一声“哦”,这才传身上朝。 每日夜寝之时,皇上也会望着自己空无一人的龙榻,轻轻地问上一句:“她死了吗?” 然后,在刘恕回答“没有”后,他才淡淡点头,上床,一个人拥被而眠,辗转反侧到天明。 这样的日子,才持续了两天,他与刘恕皆感觉不好。 皇上如今看似平安无恙,但如若再这般继续下去,只怕真会成内伤啊! 所以,今日牧流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得亲自来趟冷宫,再跟商娇谈谈,希望她能够听他的劝,不要再这般折磨皇上,折磨自己。 毕竟,说什么非死不再相见,可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对她有多么的不舍。 只要她姑奶奶道个歉……不,别说道歉,只要她嘴张一张,皇上只怕也会立刻飞一般地将她带回自己身边,寸步不离,依旧宠着爱着。 所以,牧流光看到眼下这一幕,当真吓得坏了。 他没有想到,有人会在冷宫中,意图置商娇于死地。 若是,若是她真死了…… 牧流光完全不能想象后果。 赶紧将商娇抱回床上,牧流光便想要去探是哪个宫里的人。 却被商娇一把拉住了手臂。 “牧大哥,不用了。”她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又道,“此人叫黄辛,是我明月酒楼曾经的伙计,与我有些私仇。他此次想要杀我,只是报私仇而已,与任何人无关。所以,请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皇上。” 黄辛现在是大皇子元宏宫中的人,她这般说,便直接撇清了黄辛与元宏的关系。 常喜在她与黄辛之间搬弄是非,利用黄辛间接害死安思予与诺儿,还有庄百衣,她不是不恨。 可是,到底元宏是无辜的。 更何况,那日她小产,虽是无意,却到底差点害了元宏。这一次,就算是她还元宏的吧。 毕竟,那个少年才十四岁,便已经历了许多苦难…… 她何苦为难他? 牧流光闻言,又查探了一下黄辛的腰牌,见商娇果然没有说错,这才相信了商娇的话,点头答应。 商娇便又向牧流光要了些饭食和水,待牧流光一一替她弄来,看到商娇斜倚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吃着粗糙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喝着不甚温热的水,心里不由也为商娇大为心疼。 牧流光思来想去,终还是开口劝道:“商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看,你并不是想死……可为什么,就不能与皇上好好相处呢?你若有什么不快,或有什么条件,你大可向皇上提出来,咱们好好商量着解决不好吗?非得要这么彼此折磨吗?” 商娇闻言,吃饭的动作便缓缓慢了些许。她垂敛着眸子,思索了良久,缓缓点头。 “嗯,好。我是有个条件,若皇上能够做到,我便答应同他在一起。” 牧流光见商娇软下了势头,以为事有转机,不由大喜。 “姑娘且说,我一定替你带话给皇上。” 商娇便浅笑一下,缓缓道:“我要陈子岩活、安思予、诺儿、庄百衣……我要所有的人都活过来。如果皇上可以办到,我心甘情愿地与他在一起!” “……”牧流光哑然。 商娇继续低头,吃饭。 牧流光沉默地陪坐了一会儿,看着商娇吃喝完了,接过餐盒,实在心想不过,半愠半劝地又道:“姑娘,你莫非当真想就在冷宫里过一辈子吗?你看看这里,又破又旧,你身子那么弱,如何能在这里长住?” 商娇听他这么问,想了一想,极认真地摇了摇头。 “确实。我也不想在这里长住。”然后,她也不看牧流光,将头扭到另一边,出神地看着破旧的窗棂,眼底流露出一丝倔强与渴望。 “所以,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她浅浅笑着,无比坚定地道。 牧流光看着商娇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关进笼中的鸟,极度渴望笼外的蓝天。 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在隐隐的升腾。 仿佛,商娇只是在憋着一口气,蓄势待发而已,一旦有机会,她便会如一只冲破牢笼的小鸟,一飞冲天,一去不再回头。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间而已。 牧流光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禁卫森严的大魏宫廷,商娇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还能逃离出去? 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498、求亲 498、求亲 可令牧流光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来探视商娇的同时,大魏的朝堂之上,却早已风起云涌。 今日一上朝,英宗皇帝便接连收到两封来自边境的加急塘报。 一封,来自大魏最北端的边境,黑河; 一封,来自大魏最南端的边境,胶州。 柔然可汗阿那辰,竟与宋国国君刘绎同时各率大军四十万,陈兵边境。 战事一触即发。 一南一北,同时大军压境…… 任谁也看得出此事非同寻常。 就在朝堂大乱,大臣莫衷一是之时,一封大宋皇帝的国书,又紧随塘报而至,呈到了英宗皇帝手上。 英宗皇帝接过国书,只草草看了一遍,立刻勃然大怒。 狠狠将国书掼在地上,他面容狰狞地大吼:“刘绎……他休想,休想,休想!” 大吼三声之后,英宗皇帝便拂袖而去。留下满朝皆被君王一怒吓得呆傻的文武大臣,各各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刘宋的皇帝,到底在国书里写了什么,才能惹得皇上动了这么大的怒火啊? 但很快,事情便明了了过来。 商娇。 刘宋的皇帝刘绎向大魏的英宗皇帝递来国书,求娶一个叫商娇的女商人! 甚至,宋帝还在国书中提及,他当年之所以借兵为皇上平乱,实乃商娇曾答应以身相报。 如今大魏平定,他自然要来向魏帝索要商娇。 而此次,宋帝甚至还请来了柔然的可汗阿那辰,以居中调停。扬言若魏帝执意不肯兑现当年商娇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他即倾宋国全国之兵力,联合柔然,入侵大魏,誓要抢回商娇为止。 可是这个叫商娇的女子…… 现在正在皇上的后宫里。 虽无名无份,但这女子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大臣们都心照不宣。 这件事,麻烦了。 可是,皇上再是不舍,到底也是只一个女人而已。 国之有难,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女人重要吗? 于是,便有无数忠直的大臣开始联名上奏,纷纷请求英宗皇帝答应宋帝所请,送商娇入宋和亲。 可皇帝不允,大发雷庭,甚至开始整集全国兵力,以图反击。 君臣们慌了,长跪在大殿之外,三日三夜,冒死叩请。 是夜,清心殿中,灯火通明。 英宗皇帝坐在殿内的书案之后,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书,又看着眼前如雪花般纷飞而来的边境塘报,只觉一阵乏累,心力憔悴。 七日了,从收到刘绎的国书,到现在已经整整七日了。 那些老顽固,都在纷纷奏请,上谏,跪求…… 所书所言,字字句句,皆只有一件事。 送商娇前往宋国和亲。 可是…… 那是他的女人!是他爱了一生,侯了一生,到死都不愿放手的女人! 让她离开他,无疑是在他的身上割肉,心上插刀,剥皮抽骨,痛不欲生! 他怒,他驳,他斥…… 可那帮臣子,却以江山社稷为由,一次次的上疏,甚至以死相谏。 一个个的,都在逼他,都在逼他! 江山,社稷?他身为一国之君,若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亦不能保全,还谈何江山社稷? 可是,这件事为何会这么巧? 刘绎为何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商娇滑胎之后,要求联姻? 还有阿那辰,他怎么会跑来凑这个热闹? 正想得入神,忽见刘恕匆匆自殿外转了进来,奏禀道:“皇上,阮太公在外,请求谒见。” 元濬闻言一怔。阮正?他怎么深夜来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好。阮正是曾经的太史令,精通天文、占卜,此事让他算上一算,倒也可以占个吉凶。 遂连忙让刘恕将阮正请入殿来。 …… 送走了阮正之后,元濬一人呆滞地坐在清心殿内,坐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起身,未带一个随从,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朝着冷宫的方向而去。 行至冷宫门口,元濬推开宫门,走进了安置商娇的小屋。 时值深夜,商娇正在睡觉。月光下,她依旧是惨白虚弱的脸色,破败的棉絮下,小小的身躯瘦弱不堪,冷得瑟瑟发抖,一头乱如稻草的头发更是扎眼。 元濬站在她的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缓缓开口,沉声道:“宋国来了国书。刘绎说,他要娶你。” 元濬的话说完,商娇缩在破絮下的背影轻微动了动。 “嗯。”她浅浅回了一个字。 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元濬的眼睛倏时红了。他沉默着,坐到她的身边,看着破败的被褥中,湮没的身影。 “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所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元濬问。心中却是万般肯定。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元濬又道:“庄百衣进宫,看似是为照顾你而来,其实别有目的?是他为你传递的消息?”他的手,渐渐握拳,握得死紧。 依旧一片沉默。 “所以,你拿掉腹中孩子,就是要我无法以你已为我孕育皇嗣为由,推拒掉这门亲事,或是另觅他人嫁去和亲?” “……” “所以,这才是你设计小产的原因?……你宁愿不顾自己安危,冒死滑掉孩子,你宁愿远离故土,远嫁他人,也不愿与我在一起?” “……” 每问一句,他的愤怒便多上一分,心,已痛到无以复加。 而她,却始终沉默以对。 他恼怒,已丧失了理智。 心中,唯一的一分冀望,终于断了。 一想到她可能会离开他,他就再也无法保持清醒。 这个女人,他爱了她十七年啊! 而如今,为了远离他,她却甚至不惜做出伤害自己,伤害孩子的事来! “娇娇,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才会为了逃离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绝望地呐喊,“当初我所认识的那个纯真、善良,爱笑爱闹的商娇,到底去哪儿了?” “当初?”商娇听到元濬的话,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她缓缓地转身,看向元濬,眼神里也有着向往,“我也好想回到当初。回到当初,我们初次见面时候……” 元濬听她说得动情,不由怔了一怔。 他以为,他的话令她,终于有了对过去一丝一毫的挂念与留恋。 却听她缓缓道:“若我真能回到当初,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会去告诉那个跑来向你借匕首的女孩… 我会请她,一定一定,不要跑向那个叫元濬的人;我会告诉她,马上离那个人远远的,与他永不要遇见,永不要再见!” 一席话,令元濬心中大恸,流下泪来。 原来,他们那些美好的曾经,也都已经被商娇在记忆里抹杀掉了。 到底,什么也不能剩下。 可他还想留。 这个女人,是他一生所爱。 他还想留下! 在这样的执念之下,突然生出了疯狂。 他伸出手,掩住了她的口鼻。 看着她在他的手掌下翻腾,挣扎,却连反抗都因为虚弱而无力,他泪如雨下。 “娇娇,娇娇……”他唤着她,在她耳畔哽咽,“你是我的,你只能陪着我……” 任何人,都不可以把她从他身边夺走。 哪怕是死,他也要她陪着他! 这样想着,他的手更加用力。 感觉她在他掌心下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无力。 “皇上!” 突然间,刘恕的惊叫声响起。 随即,元濬的身体被刘恕重重地一撞。 手,离开了商娇的口鼻,立刻听见她悠长而大力的喘气。 刘恕已扑上前来,紧紧抱住了他。 “皇上,您难道真想她死吗?您真想商姑娘死吗?”刘恕老泪纵横,紧紧地抱住元濬的腿,“皇上,若商姑娘死了,您要怎么办?您今后的人生,要怎么办?” 元濬默默地坐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沉默不语。 垂头,看着自己那双发抖的手。 就在刚刚,他差点亲手杀了她。 若她真的死了……他要怎么办? 胸腔内,那颗跳动的心,只怕也会因她的死,而变得停止跳动吧? 可是,若她活着,若她活着…… 刘绎就会以求亲之名,将她带离他的身边。 从此后,她就会与刘绎在一起,双宿双栖。 就连死了,也会冠上刘氏的姓,与刘绎葬在一处。 而他,连什么也没有!再也看不见她,再也不能抱住她,再也…… 不会在他唤一声“娇娇”时,有人应他! 她是他的劫数。 而他,在劫难逃。 猝不及防间,他想起刚刚阮正在清心殿中,与他说的话。 阮正问他:“皇上可曾记得,十七年,老朽辞官之时,曾于您在睿王府里,看到过的一幕奇异天相?” 元濬答:“当然。朕还记得,当年那个天象,连爱卿你都无解。” 阮正便点点头,道:“可近日老朽自见了商娇姑娘,却突然一切迎刃而解。” “哦?”元濬闻言大奇,忙问,“爱卿此话怎么讲?” 阮正便正色道:“当年紫薇帝星未出,光芒反却有黯淡之势,却有一颗横空出世的异星大放异彩,光照帝星,即说异星可助帝星正位,乃帝星之吉也; 人都道,天上星宿,对应世间万人。当年未出的紫薇帝星,对应当今天子,便是皇上您。那么,那颗异星又是对应的谁呢? 可巧,当日老朽见着商娇姑娘,却见她的左额处有一疤痕,细瞧竟是一颗流星的模样。再听她说那是她十七年前,在连州老家所受的旧伤。 这令老朽不禁想起,十七年前,那颗异星拖着长长的星尾,所消逝的方向,正是连州!老朽心下生疑,派人去了连州细查,却竟查证到,当年商娇姑娘受伤之日,也正是那颗异星出现之时!” 元濬一听,顿时惊跳而起,看向阮正:“阮爱卿,莫非你的意思是……商娇便是那颗异星?” 阮正点了点头,道:“正是。那颗异星十七年前出现,没于连州境内。恰商娇姑娘亦是十七年前,自连州境内来到天都,与皇上相识相伴……还有,她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能相助于您,又能令您如此喜爱……这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元濬听了阮正的话,心中巨震。 尚未回神,却见阮正脸色一肃,又道,“可是皇上,老朽还有话说。商娇姑娘是可助你正位帝星的人,这且不假。 却偏偏那日天象生异时,老朽在您的印堂上,不仅看到了红鸾星动之兆,还看到了您印堂之上的一团黑雾! 若只是红鸾星动,尚且可说是吉兆,可皇上印堂上又笼罩上了一层黑色轻雾……确是不吉,且还偏偏在印堂之上…… 皇上,恕老朽直言一句,这商娇姑娘,是您的异星,她帮助您,成就您,也得您所爱,可也许……她也会毁掉您,危害您。 您是君王,当今天子,若她毁掉您,危害您,可就是在祸君、祸国啊!若国有祸事,则百姓难安,甚至大魏将面临浩劫啊!”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商娇,是他的异星。 她可以帮助他,成就他,却也可以为他,为大魏带来劫难,带来祸端! 若他再不放手,也许,她当真会危害他,毁掉他! 可偏偏,明明知晓了一切,他还是…… 舍不得放手。 十七年的相伴,彼此扶持,彼此相助…… 她早已融进了他的血里,骨里,想要剥离,便会鲜血淋漓。 怎么办,怎么办? 商娇,难道我真的要如阮正所言,将你送走,才能保全自己,保全大魏吗? 元濬这般想着,仰头长叹一声。 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步出了冷宫。 三日后,在群臣的再三叩请下,大魏英宗皇帝终于下了决定,封商娇为福远公主,嫁于宋国国君刘绎,并准允宋国迎亲使臣入魏,亲迎公主鸾轿。 499、和亲 499、和亲 大魏天都宗正二年 三月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百花飘香的季节里,大魏迎来了一个大天的好消息。 宋国皇帝刘绎,竟派出使臣向大魏英宗皇帝递交婚书,求娶大魏一个名唤商娇的女商人为妃。 大魏史.英宗本纪载,英宗皇帝收到婚书后,大发雷霆,当众训斥一众极力促进联姻的大臣宗亲,联姻之事遂不复议。 然此时宋国及柔然联兵压境,群臣再三叩请,帝终御笔朱批,同意宋国的和亲请求,封商娇为福远公主,和亲宋国。 送亲当日,大魏帝都热闹空前,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洒扫街道,跪于两旁,欲一睹这百年盛事,一睹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自此远离故土,成为他国皇帝的一位嫔妃。 皇宫内,红毯一路铺陈至宫门之外,旌旗万里,号角鼓乐齐奏,英宗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宣读圣旨,亲送福远公主出嫁。 宋国皇帝的迎亲使臣亦早已跪于汉白玉铺就的皇宫阶下,迎接公主鸾轿。 所有人的目光企及处,在大魏送亲使臣亲卫护卫下,福远公主的鸾轿终于自宫中抬出,至殿前正中,亦不见福远公主下轿拜别谢恩,只有那百鸟朝凤五色云纹大红鸾帐层层叠叠,偶有清风吹过,拂起点点帐角,亦不见这位传奇的民间公主真容。 宋国迎亲使节,宗亲刘轩按礼出列,向英宗皇帝致歉,“大魏皇帝在上,皇恩浩荡,亲促魏宋之联姻。然则臣等久闻公主染恙已久,实不便下轿拜别皇帝。故臣等代公主拜别皇帝陛下,愿公主此去宋国,一路平安,与吾帝喜结连理,魏宋两国,永享太平。臣等就此拜别大魏皇帝!” 言罢,整冠俯首,再三叩首。 然而,叩首之后,台阶之上,竟寂静无声。 英宗皇帝似忘记了回礼,只一径的沉默。 刘轩见状不免心下惊疑,想起来时皇帝的亲嘱,依礼起身,亦不多言,倒退几步,列于队伍之前,回身一挥绣有青鸟翟凤的朝服,高喊:“出发!” 迎亲队伍早已分列于鸾轿两畔,闻得刘轩发令,高呼三声“出发,出发,出发!”便抬了鸾轿,沿红毯铺就之路,缓缓前行。 “慢!” 眼见迎亲队伍前行,突然,台阶之上,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传来,不仅让宋国的迎亲使臣一惊,亦令在场的大魏官员闻之色变,个个束手,面露不安。 刘轩转过头来,目光沿着声音的来处,看向台阶之上,那身着五爪金龙皇袍,头戴十二旒五彩玉冕的清俊男子。却见他此时,正缓缓地步下阶来,身后,跟着一众内侍,皆已一脸惊惧土色。 “锵!”身后,宋国迎亲护卫队长已按捺不住,暗自拨剑,刘轩眼波一动,却似波澜不兴地轻抬手,将身后将领已出鞘的剑压下。转身,拱手垂礼,看着那角明黄翻卷,转眼已至身前。 眼见着大魏的皇帝停在鸾轿前,十二旒五彩玉冕掩住了此刻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却见那身着龙袍的手轻抬,竟欲掀起那垂下的红帐…… 刘轩忙闪身挡于鸾轿之前,依然执礼甚恭,语气中却隐有不安与警示:“陛下,圣旨已下,福远公主现已是我宋国皇帝的后妃,陛下此举,恐有不妥吧?” 身着龙袍的男子闻言手顿了顿,良久,刘轩但闻大魏皇帝似从胸中发出一声轻笑,又似一声轻叹,金色的袖袍飞分,已分开了那红得带着妖异的轻帐…… 刘轩阻止不及,又惊又急,不禁抬头看去,只一眼,却已惊在当场。 但见鸾轿中,铺陈着厚厚的大红描龙绣凤锦袍,一气息奄奄,形容枯槁的女人卧于其中,竟似被那华丽的锦被湮没了一般…… 那个女子,当真是他印象里,那个明眸善睐,聪敏跳脱的女子么? 当真是那个被大魏皇帝亲封为“一代商娇”,智勇无双,有情有义的女子么? 当真是那个让他的皇兄放在心上,牵念不忘,风华绝代的女子么? 如今,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似乎除了还有一口气,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枯骨? 然而,就算她已是如今这副模样,却还有人,那样的念念不忘,不愿放手…… 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那个执掌大魏江山的男子,那个与她有着许多过往,却终入了这求不得的魔障的男子…… 此时,他已从那一堆红色的锦堆中,执起了她那毫无血色的,如同根根枯骨的手,若珍宝般,执在手里,摩挲,轻抚,握紧……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 那样深的执念,那样深的爱恋,那样深的…… 怨念。 将她的细瘦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清俊的脸上,刘轩终于看到他眼中,满溢的悲伤与留恋。 “娇娇……”他终于开口,唤她。爱与恨,情与怨,一声一声,都化为唇边的哽咽。 舍不得。 舍,不得呵…… 终于,那团锦被下的人动了动,轻浅地,无力地,抬了抬眼皮。 无神的眸子,似没有焦点的,望了望眼前的人,茜色的唇微微一抬,似轻轻扬起的一抹笑意。 然而,就是这样的抹轻浅的笑,已让眼前的英宗皇帝万分狂喜。 “娇娇,娇娇……”他上前一步,已将无力的她一把扶起,紧紧贴住自己的额,明明龙颜带笑,却又眸中含泪。 他坚定地、轻缓地对她道,“娇娇,你舍不得的,你舍不得离开大魏,离开我,是不是?娇娇,你放心,你放心……你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福远公主任他将脸贴于自己的颊边,听着他的誓言,唇边,始终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皇……皇上……”她亦轻轻唤他。 他将她紧紧拥住,“是的,我在。娇娇……我在。” 她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五根枯骨抬起,轻轻抚上他的脸。明黄身形一震,颤抖的手,顺沿而上,与她十指相扣。 “娇娇……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她的手却瞬间发力,死死地欲挣脱他的交握。无神的大眼似突然含了无限恨意,唇边的笑意似绽开的恶毒的花—— “……皇上,我终于,摆脱你了。” 她看着他一瞬间惊愕的眼,无视他的心痛,字字锥心,句句泣血,“今生,我终得自由。若有来生,我只愿……再不识你!” 那抹明黄的身影僵住,手一顿,她的手指趁机挣脱,无力垂下,整个人匍匐于锦被之中。 “出发!”身体已然无力至虚脱,然茜唇中,吐出的两个字却坚定、坚决无比。 刘轩得令,立刻大手一挥,“出发!” 迎亲队伍立刻整肃,旌旗开道,缓缓前行。 只余了,那抹明黄的身影,僵立在当场,如一尊雕像,默默地望着迎亲的轿辇越行越远…… 春风过处,艳阳高照,却寒冷如冬。 良久良久,英宗皇帝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松开的手掌心,轻轻的握紧,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娇娇,朕的小辫子……” 他低低地唤,仿佛还如曾经在济州之时,他轻轻一唤,她总会应他,笑靥如花。 一滴泪,终涌出眼眶,在他清隽的脸上,蜿延…… 500、终见 500、终见 鸾轿缓缓出了天都,一路南去,将所有人的欢声笑语,齐声欢呼皆抛于脑后。 商娇一袭艳红的喜服,自轿中抬起头来,透过红色的帏幔,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 一切,都似乎红艳艳的。 喜庆的颜色,却红得像是离人眼中的血泪。 别了,大魏。 别了,曾经的一切。 所有的前尘往事,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已放下。 她终于成了那只出得笼中的鸟儿,展翅高翔,一去不还。 只是,这只鸟儿,却再也找不到那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的同伴与爱侣。 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漫上心头。 道不尽的心酸与惆怅。 她笑,胸臆间却忍不住一阵阵闷闷的痛。 咳嗽,一阵又一阵,揪心揪肺。 “噗”的一声,喉中竟喷出一股血腥,飞溅在红色的喜幔之上,将帏幔的颜色染得更加鲜艳。 “啊!”她听到周遭的人在尖叫,在喊,“公主,公主……” 眼睛却缓缓闭了起来。 她太累了,太累了。 她想休息,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混混沌沌中,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然后,她伏在那人的背上,一路颠簸。 耳畔,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与她说话,扰她清梦。 “商娇姐姐,你别睡啊,别睡……你醒醒……咱们还有几日就到大宋了,你坚持住啊!” “商娇姐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出使柔然时被你打过屁股的小男孩儿?就是我啊!我是刘轩,商娇姐姐……你不要睡,好不好?你以前打我屁股打得那么重,你还没让我报复回来呢,你不可以现在睡着!” “商娇姐姐,我们就快要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皇兄还在等你,商娇姐姐,你不可以有事……” 她已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个日夜,仿佛有时一睁眼便看见日出,再睁眼时便已是日落。 她也记不清自己一路上换了多少匹马,总是不停地被人抱下又抱上,抱上又抱下…… 终于有一日,另一双手接过了她,将她紧紧揽进一具温暖的胸膛。 “娇娇,娇娇……这是怎么回事?”她听到有人在怒吼,在质问。 那声音,很是耳熟。像极了她的一个朋友。 她蹩蹩眉,努力地抬起眼皮…… 待看清了那个人的长相,她顿时咧唇,无声地笑了。 “刘绎……”她轻声唤他一声。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头顶的蓝天。 “我,终于离开大魏了么……”她问。 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 刘绎看着怀里被折磨得几乎已经如一具枯骨一般气息奄奄的女子,眼中迅速地充泪。 他咬着牙,几近哽咽地向她保证道:“嗯,娇娇,你离开大魏了……这里是宋国,是我的国土,我会保护你,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商娇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像一根羽毛一般,快要飘起来的感觉。 “我终于……还是自由了……” 她轻叹一声,安心地笑了。 头一歪,靠进刘绎地怀里,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耳畔,是刘绎的一声凄呼:“不!娇娇……” **** “娇娇,娇娇……” 耳畔,有人在一声声的唤。温柔而徐缓。 商娇坠在黑甜的睡梦中,只想沉沉睡去,却被那声音扰得不得安宁。 “娇娇,娇娇……” 谁啊,这么讨厌? 她只是好累,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却被那声音一直吵得不得片刻清静。 她蹩眉,伸手,想赶走耳旁一直扰人清梦的声音。 却被一只温暖而厚实的手掌紧紧握住。 似曾相识,又令她安心的温度。 “娇娇,你真不想醒来吗?你不想睁开眼睛看看我吗?我是思予,你的思予……娇娇,我就在你的面前,你不想睁开眼睛,看看我吗?” 那个声音依旧在耳旁,轻轻地与她说着话。 可是,思予…… 她的思予,已经被元濬派去的追兵给逼到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她甚至,亲眼看到过他残破不堪的尸体。 那个声音,怎么可能会是她的思予。 可是,那双温暖的手,却紧紧地执着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游移着,感受着他的体温。 “娇娇,我是思予,你的思予。我没有死,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我了。娇娇,不要睡了,好不好?” 那个声音,依旧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 她听得烦死了,想叫那声音闭嘴,张了张口,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心里一急,只听见自己一声*,陡然间睁大了双眼。 瞬时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素净的青烟罗帐,商娇茫茫然地望着,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这里,是哪里…… 正疑惑间,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的手突然一紧,惊颤着问道:“娇娇,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体温…… 商娇全身轻颤,不由自主的侧头,去看向那个坐在榻边的男子。 如玉般温润的脸庞,素净温雅;桃花春水般温柔的眸,从容中又有着一丝喜悦的神采…… 那个人,好像她的思予。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想去抚摸这张只能在梦里夜夜相见的脸庞…… 手却被一只大手按住,紧紧贴在脸上。 那人的眸子里,有大团大团氤氲的烟雾,迅速凝结,垂泪…… “娇娇,我是思予。我没有死,我来了……对不起,娇娇,让你受苦了……” 商娇静静地看着那人的眼,感受着那人的体温,听着那人所说的话…… 一切,似乎都那么真实。 真实得不像梦境中那么遥远,遥远到她一走近,一触碰,便烟消云散。 “思……思予?”她轻轻地唤,想要求证,却又害怕只是梦境,“你……你真的没死?你还好好的活着?” 那人眼中含泪,朝她点了点头,“是,娇娇,我没有死。” 他想笑,泪水却在脸上蜿蜓、攀爬。 “不仅我,诺儿也没有死。我们都好好的,我们都活着。”他轻声说,手伸出,轻轻替商娇整理着鬓边的乱发。 “娇娇,我曾答应过你,我绝不会死在你的前面,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不会让自己走在你前面……” 安思予的话音刚落,商娇的泪水便喷薄而出。 “思予,思予……”她唤着他,哭得不可自抑。 安思予俯下身来,将病弱的商娇一把抱起,紧紧圈起自己的怀里,语带哽咽:“是的,娇娇,我在。我回来了,这一次,我们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了……” 商娇听了安思予的话,拼命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可下一刻,她声音一哽,“可是,可是,我却被元濬……我怀过他的孩子,甚至……甚至我以后再难有孩子了……” 安思予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却将她越拥越紧。 “没有关系,娇娇,没有关系……我爱的是你,只要我们在一起,那些噩梦便都会成为过去。而且,我们还有诺儿,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今后我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他在她耳边沉声安慰着她,心疼而怜惜。 安思予的话,让商娇无比的安心,她窝在他的怀里,哭泣着,委屈得像个孩子。 数个月来,沉郁在心中的大石,却因为他的话,如春风化雨一般,消弥于无形。 经历了无数波折,一对有情人终于相见,如交颈的春燕,戏狎亲昵,互叙别后离肠。 刘绎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伸手,将春景殿的殿门轻轻阖上。 然后负手站在殿外的廊檐下,看着满眼杏花春雨,微微有些出神。 刘轩信手而来,与他并肩而站。望着兄长望着廊下春雨失落出神的模样,失笑问道:“皇兄……可有后悔?” 刘绎愣了愣,侧头看向刘轩,“嗯,后悔什么?” 刘轩笑着,直言道:“后悔……不该帮助安思予,也不该让安思予进宫,让商娇见到他……不然,此时商娇,就是你的后妃了。” 刘绎听刘轩这么说,唇角不由一勾,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痕。 有些失落,有些释然。 “大概,会有一些吧……不过,轩弟你错了。就算没有安思予,商娇……她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妃子,我的女人。” 说着,他转过头去,看了看那扇紧阖的门。 “商娇有她的骄傲,不同于这个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她遵从的,是她的心之所向。旁人的胁迫也好,威逼也罢,都不能使她的心屈从。元濬如此,我亦如此。” 就如她入宋这几日来,昏迷不醒,已无生意,他几度遣医施救,医官们都道她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可偏偏安思予自柔然归来,扮作内侍入宫与她相见,才短短时日,她便清醒了过来。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子,若能有幸遇到,得她垂青,固然幸运; 但就算得不到,能与之为友,彼此惦念,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就若天空中惊鸿一瞥的大雁,看它自由自的在天际翱翔,自然是一副美景。 可若非要使计将之射下,据为己有,便再也无法看到天空那一抹自由的身影,只能听到日日悲鸣,甚至承受大雁失去生命时的悲伤哀恸。 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他刘绎不屑做。 所以想通了一点,刘绎心头一层轻松。 拍了拍刘轩的背,嘱咐道:“商娇入宋,元濬自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宫中不知已布满了他多少眼线。你近日帮我盯紧一些。” 刘轩脸色微沉,慎重地点了点头。 501、守护 501、守护 在确定安思予与诺儿平安无恙之后,商娇的心情陡然开朗了不少,再加上刘绎派来的医官们的细心调理,悉心照料,商娇的身子终于逐渐恢复了过来,一日康健过一日。 因怕魏帝元濬派在宫中的眼线看出端倪,安思予每日能伴在商娇身边的时日并不长。在他断断续续的话中,商娇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当日商娇自与安思予和诺儿分别,前往西芳庵后,诺儿偶然间发现那回驾车的车夫每隔一刻钟,便会掷下一粒石子作为记号,遂心觉不妙,将此事偷偷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细察之下,也觉此事不对劲,所以与诺儿合计一番,索性借停车休顿之计,将一杯加了蒙汗药的水端给了车夫饮下,再将他捆缚起来,塞进了车内,一番逼问下,方知此人竟是大皇子手下的内侍派来的,父子二人立刻明白自己的行藏已然败露。再联想到商娇的处境,更觉大事不好,遂想调头去西芳庵寻她。 可哪里知道,此时皇上派来的追兵已然而至,危难之时,适逢刘绎派在天都的人赶了上来,施计赶在马车坠崖之前将二人救了,又命人找来两具尸体,将安思予与诺儿的衣服替尸体穿上,佯作成坠崖的假象,这才瞒过了元濬派来的追兵。 二人脱身后,便知商娇处境危险,立刻赶到了西芳庵想要救下商娇。可此时商娇已被元濬带走,西芳庵中那些女尼,全被尔朱禹下令诛杀,胡沁华亦被尔朱禹沉了塘。西芳庵中空无一人。安思予与刘绎的人找了许久,才在胡沁华的房中,找到了商娇遗落的,断成两截的玉镯。 看到自己送给商娇的玉镯被断成两截,遗落在房中,安思予知道大事不好。遂赶紧请刘绎的人潜回宋国,送信给刘绎,请他设法相救;自己则与诺儿乔装打扮,去了柔然王庭,面见了阿那辰可汗,道明了商娇如今的困境,并请出了青玉,请求阿那辰发兵相助刘绎。 可就在万事俱备之时,从魏宫中却传来消息,说商娇已怀有元濬的孩子。安思予与刘绎都不由大惊,一恐刘绎以求亲为由搭救商娇,元濬大可用商娇已怀有龙嗣为由相拒;二恐商娇因怀孕而再不舍离开元濬身边,却苦于一时无法与商娇取得联系,问明其真实想法,所以一时陷入两难。 关键时刻,恰逢魏宫探子传来消息,道商娇因怀孕而身体虚弱,元濬正四处为其寻医求药。遂安思予心生一计,请刘绎的人带信给庄百衣,请他入宫为商娇治病,亦可顺便摸清商娇心中的真实想法。但因此时为免元濬起疑,遂他无法自曝身份,只让刘绎的人以刘绎的名义相求。所以庄百衣也并不知安思予与陈诺尚在人世。 庄百衣到了魏宫之后,才发现商娇身子实在亏损得厉害,就算商娇此时想离开元濬,离开大魏,却无从引产。 所以庄百衣此后数月一直为商娇悉心料理身体,待她身子完全康复过来,这才暗中与魏宫中的宋国细作取得联系,告知刘绎可以行动后,方才为商娇引掉了腹内胎儿。 却不曾,由于一时不慎,被黄辛看出了破绽,竟连累庄百衣丢失了性命。 得知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商娇倚在安思予怀里,思及庄百衣在魏宫中每日对她的安慰与悉心照料,以及他死时,为怕自己悲伤,尚还强忍着巨痛向她笑着,对她无声地说着“忍耐”二字…… 商娇便不由得潸然泪下。 她这一生,有过许多波折,有过许多苦难。 但最让她感觉幸福与温暖的,便是她的周遭,有过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朋友。他们彼此扶持,彼此守望相助,更为彼此付出生命。 这是商娇觉得最温暖的事。 当她倚在安思予怀里,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幸福与温存时,她闭上眼,就会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她的周遭,笑望着他们,祝福着他们。 叶傲天,周絮娘,高大嫂,王掌柜,庄百衣…… 他们,会永远在她与安思予的心底,永不逝去。 **** 与安思予相守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快乐,却总是短暂的。 大部分的时间,为免宋宫中大魏的细作发觉有异,商娇总是时常与刘绎待在一处。 毕竟,现在她的身份,是刘绎的妃子。 商娇养病不能下床的那段时日,素常刘绎下了朝,便会赶来陪她吃饭,守着她喝药,然后看她上床睡觉,自己则坐在一处批阅奏折直到深夜,然后再悄然而归。 随着她身体逐渐康复,刘绎起来越不拘着她睡觉,于是二人时常相对而坐,一人批阅奏折,一人写着自己的东西。 终有一日,商娇将自己写好的一本册子,交给了刘绎。 刘绎拿起册子,粗略一翻,便是大喜。 商娇将自己这十数年来经商时所遇到过的民生问题整理成册,送予了刘绎。里面不仅详细记录了她经商与管理的一些心得,还有关系百姓民生问题的一些应对与解决之道,并详细批注了一些建议。 她对刘绎说:“人道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但一个国家的命脉,税银、百姓吃穿住行……方方面面,皆离不开商人。所以,皇上若想管理好国家,让百姓安居乐业,便应在大力发展农桑时,也要大力扶持商人。只有经济繁荣了,百姓才能有饭吃有穿吃,国家才能安定团结,繁荣强大。” 刘绎深以为然,接过册子,一连看了几日,其后又如今诸臣议了许多有利商人经商的时策,推行下去,果然成效斐然。五年之后,宋国商业繁华,税赋增加一倍以上,国库充裕。此乃后话。 商娇病情大好之后,便避无可避的,遇到了一个极尴尬的问题。 那就是作为刘绎的妃嫔,便是帝王的女人,自然要与帝王“合宫”。 这个问题无法回避。 她的身体康复,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如果刘绎久不宠幸于她,不仅招人怀疑,而且于他们接下来的计划不利。 于是,现在,商娇便很无奈地与刘绎尴尬地躺在她的寝宫的榻上,并排睡着,仰头望天数着屋厅的琉璃瓦。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尴尬癌都快犯了。 正数瓦片数得昏昏欲睡之时,刘绎突然蒙被盖住了她…… “啊!”她刚被刘绎吓得惊叫半声,便被刘绎捂住了嘴。 商娇惊恐得乱扭,睁大眼睛望着刘绎,不知他意欲何为。 却只见刘绎伏到她耳边,用她与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命令道:“叫,快叫啊!” 额……什么意思?你蒙着我的嘴,还让我叫? 商娇在被窝里拿眼示意刘绎,不解。 刘绎无奈,指了指外面,又用口型示意她:快叫啊! ……哦!商娇突然懂了。 特么的,敢情这是有人在听壁啊! 她于是一边拿脚踹被子,一边“啊啊”的叫,卖身又卖艺,苦命的干活…… 可刚刚叫了没几声,嘴又被刘绎给一把捂住了。 “好了,别叫了!”他全身热烫,声音喑哑地命令道。 她这几嗓子倒是把听壁的人给糊弄走了,却把他弄得全身喷火…… 自己喜欢的女人就睡在自己身边,还叫得这么诱人…… 却特么的碰都不敢碰! 刘绎也觉得自己很苦命的干活。 于是…… 倒头,睡觉。 连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身侧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吸声,刘绎这才动了动自己僵硬发麻的身体,悄然转过身来。 看着商娇睡得像小猪一般呼噜噜的模样,唇角,不由微微上勾。 轻轻支起身体,在她的额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 商娇,商娇…… 你能活着,你能平安健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放心。你想要的幸福,我刘绎必然全力为你守护! 502、谢世 502、谢世 自从与刘绎“合宫”之后,刘绎对商娇的宠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合宫”的第二日,刘绎便下了圣旨,钦赐了商娇贵妃的封号,仅次于皇后的尊荣。 素日里,什么御赐的金银珠宝,奇珍器皿更是流水般的送来,令商娇极度怀疑,刘绎有搬空国库之嫌。 不仅如此,除了上朝,刘绎几乎时时都要将商娇携在身边,歌舞饮宴,接见外臣,批阅奏折…… 几乎与商娇形影不离。 这段时日,不知有多少后宫嫔妃,为了帝王的喜新厌旧,掉了多少眼泪。 可也不知到底是商娇身子太过虚弱,还是没有福气承受君王过多的恩宠,正当商娇与皇帝恩爱得如胶似漆的时候,却突然病了。 八月中秋月明,商娇陪着宋帝在御花园中饮酒赏月,二人兴起,多喝了几杯,许是受了风寒,商娇回宫之后,便着凉生病了。 原本,大家都觉得,商娇自嫁来宋国的途中,病得差点死掉,结果都康复了过来,所以小小的风寒,大家都无甚在意。 结果,谁也不曾想到,这一病,竟来势汹汹。 第二日午后,宋帝最宠的商贵妃,便已起了高热,病得人事不知。御医看过后,皆束手无策。宋帝见状,忙命人将商贵妃挪到自己寝宫之中,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 可是,谁也意想不到,第四日清晨,突然从宫里传出了丧钟。 宋帝不惜陈兵边境,好不容易才从大魏求娶到的贵妃娘娘商娇,薨了。 宋帝大恸,抚着商贵妃的尸身,哭成了一个泪人。 宋宫上下,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 大魏 宫廷内,肃然无声。 惟闻更声阵阵,间或值守的侍卫偶尔传来几声铁甲摩擦的脚步声。 清心殿内,仍旧灯火通明。英宗皇帝还在殚心竭虑地批阅朝臣们呈上来的奏折。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才九月间,竟刮起了阵阵凛冽的寒风。 刘恕执了拂尘,立于御书房外,听着房内皇帝间或传来的几声咳嗽,心里不免暗暗有些担忧。 皇帝自三月间亲送福远公主远嫁后,便大病了一场。御医说,是当年在在战场上的旧伤复发所致,需要皇帝长期静养,万勿辛劳,更忌忧心伤神。 可……这半年来,皇帝的病虽一直用药养着,但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好不断根。 想到此处,刘恕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皇上这病的哪里是身体,分明是心哪! 只要福远公主一天不能回大魏,不能回到他的身边,这病…… 只怕难愈。 可是,那个女人,现在早已是宋皇的嫔妃。不说早年间,宋皇便与她相识,但说济州一役,她用计重创宋国十数万大军,最后却能说服宋皇递来和表,并引十万大军前来相助,便知她在宋皇心目中的分量。 正想得心烦意乱,忽闻得外面脚步疾飞,由远即近而来。 回首看,但见侍卫统领牧流光面色沉肃,甚至带着一丝晦暗,正向御书房行来。 刘恕忙迎上去,一扫拂尘,正欲施礼寒喧,但见牧流光冲他一摆手,又将手往旁一引…… 刘恕会意,忙小步走到牧流光身畔,低低问道:“怎么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牧流光眼含隐痛,声音低沉,俯身与他耳语道:“出大事了。刚刚宋宫探子传来消息,福远公主……薨了! 刘恕闻言巨震,只觉一道惊雷劈过头顶,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嗡嗡作响。 福远公主…… 薨了? 那个叫商娇的女子,那个如传奇一般的女子…… 竟然死了? 就这么死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牧流光继续道:“此事探子那边可能已经呈予皇上,故我刚刚闻知,立刻赶来你商量对策,务要劝慰皇上保重龙体……” 对,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劝慰皇上…… “砰!”两人正在想着对策,忽然,从御书房内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人大力推到了地上。 刘恕与牧流光互看一眼,暗暗叫了声糟,双双飞身上前,左右打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门内,但见殿中明黄椅案上一片狼籍,奏折、笔墨、纸砚被纷纷扫于案下,朱墨点点倾于地上,红得夺目、妖异,似离人心头之血。 而案后当中站着的人,明明笑着,却是眼眶通红,神似癫狂,一身明黄龙袍掩映下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 抬起头,他血红的眼睛扫向惊忧的刘恕与牧流光,伸出手点了点,似讥似嘲地喑哑道:“这些人……竟敢欺瞒朕!他们竟然敢欺骗朕,跟朕说,说娇娇死了……说她不在了……呵呵,呵呵……” 说到这里,他突然仰天长笑,那笑声,如失伴的孤狼般尖厉凄楚,令刘恕与牧流光心里发颤,又惧又忧。 笑完,他忽地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你们,传朕的旨意,将那些假传消息欺瞒朕的人……统统的杀了!杀了!杀了!” 他挥舞着明黄的袖袍,狠狠地,凶恶地道,整个人已陷入疯魔,再不见素日里的风流洒脱,“他们怎么敢这样诅咒她?他们怎么敢!” 刘恕见状,跪倒在地,哀声乞求:“皇上,请息怒啊!皇上,保重龙体为要啊!” 牧流光也跪下身来,拱手相求:“皇上,请息怒!商姑娘在宫中时,身子已亏损得厉害。在宋宫中已是勉力强撑……如今香销玉殒,也是命数使然。探子们也是据实以报,请皇上万勿怪罪。国事要紧,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一指跪在地上的二人,慢慢从案后走下来,“怎么,连你们也要欺骗朕吗?……不,娇娇不会死……朕的小辫子,还在等朕接她回来……她怎么会死?你们统统都在骗朕,都在骗朕!” 他怒吼着,质问着,想逼着眼前的两个亲信之人,可以对他说,他心里的那个人还活着,还在宋宫里,在那个男人的宠爱下,好好的活着。 他不求了,他什么也不求了。不求得到她的人,她的心,甚至不求再与她见上一面…… 他,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 当初他怎么会那么傻,因为阮正的一席话,怕她当真为大魏带来灾祸,所以答应将她送走,让她拖着孱病的身子,去大宋和亲? 原以为,待得宋国与柔然退了兵,再给他五年时间励精图治,与民休养,待到大魏兵强马壮,拥有足够南侵之力,他必挥师南下,荡平宋军,亲自将她再迎回大魏…… 却不曾想过,她病弱的身子,能不能坚持到他去迎回她的那一天。 心口处,如破了一个大洞,有冷风呼啸而过,痛不可耐。 “娇娇……” 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突然间觉得喉头一甜,那在胸口间,在心上剜刺的感觉,终化为一口妖异的鲜红,“噗”的一声,从口中喷涌而出。 然后,整个人突然委颓了下来。 在刘恕与牧流光的惊呼下,只觉得天地翻覆,重重地倒在地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在闭眼的那一刹那,他想。 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她梳着两条发辫,活泼跳脱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对着他扬声问:“公子,你的剑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 人生,若只停留在当年初见之时,该有多好? 不再有之后的爱憎会,求不得…… 可是,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再见到她时,他也一样不会选择放手。 因为那个人,是商娇呵!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灵魂。 怎么放手?怎能放手? 所以,她与他,她与他们,他与他们。 终只能周而复始地,重复着…… 属于彼此的宿命,摘不开,逃不脱。 谁是谁的劫?谁是谁的救赎?再也说不清,道不明。 只是,斯人已逝。 爱也罢,恨也罢…… 一切,终将烟消云散。 503、终章 503、终章 八月十七日,深夜 睡梦中的商娇被人轻轻一推,立刻自床上翻身而起,果然就看见刘绎站在自己面前,向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跟我走。”他轻声道。 商娇忙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转到床后,但见刘绎蹲下身去,在一块看似与其他地砖无异的地砖上按了一下—— “吧嗒”一声,地砖便弹开了。 露出里面一个圆环的,机括一般的东西。 刘绎食指勾处那个圆环,轻轻向上一提,便听“轰隆”一声轻响,寝宫内靠床一侧的石壁便斜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行的密道。 刘绎掩好了地砖,又执了支儿臂粗的蜡烛,对已然看呆的商娇道了声“走吧”,便执起她的手,二人闪入了密道之内。 随后,刘绎在密道旁的墙壁上,不知触了个什么机关,密道又慢慢闭合。 刘绎执着蜡烛,当前引路,下了台阶,在密道中二人也不知穿行了多久,待到走出密道,商娇顿觉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蓑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不远处,月色朦胧之下,一人牵着两匹马,早已等候在了那里。 不是安思予是谁? “思予!”看到安思予,商娇大喜,拔腿就向安思予奔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安思予反手将商娇紧紧搂住,也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自由。难得可贵的自由! 这一次,商娇真的自由了。 二人强忍着重逢与自由的喜悦,回头去望刘绎。 刘绎依然站在原处,一手执着烛火,一手负在身后,一双星眸也深深地看着商娇与安思予。脸上,是一种欣慰与感动的神情。 商娇朝刘绎深深福了个大礼。 安思予也长揖一礼,算是对刘绎的感谢。 刘绎脸上带着笑,向他们挥了挥手,轻声道:“走吧,走吧……” 安思予便执了商娇的手,将她扶上了马。 然后返回自己的马上,翻身上马。 两人拉着马绺,掉转马头,马蹄转动间…… 商娇突然回身,看向站在原处的刘绎。 他就站在那里,一身黑衣,星眸晶亮,像极了当年睿王府中,那个精明却又有些犯傻的刺客。 又像极了在南秦州时,孤苦无依,陷入绝境的男子,明明被尔朱禹追得拼命逃蹿,却依然相信她会保护他,跑来向她求助。 却无端的,让商娇觉得有一种孤孑与伤感的姿态。 她与元濬相互扶持,走过了十几载的岁月,却在最后的时刻,他以爱为名,还她以刀,无情的禁锢她,将她的亲友斩杀殆尽,给予她最刻骨铭心的痛楚。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刘绎,当年不过得她偶发的好心,相救了两回而已。 其间,他还吃过她许多的亏…… 似乎,每一次与他交锋,都是她胜他败。 她对他,也一点不好。骗他、吓他、喷他、踩他、打他、骂他…… 可偏偏是他,在她最需要帮助时,挺身而出,给予了她最无私的帮助;在她最走投无路时,给予了她最有力的维护。 有些情谊,也许并非相处日久才能萌生。 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足以铭记在心,感动一生。 而她这一走,也许这一生一世,他们都不会再相见了……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一阵酸楚。 “刘绎!”她朝他大叫了一声,翻身下马。 飞快地朝他奔了过来。 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有泪从眼眶中落下,洒落在刘绎的衣襟之上。 刘绎没有料到商娇会突然奔来抱住自己,巨大的冲力下,身子不由向后倒退了几步,这才强强稳住脚步。 然后,看着那个伏在自己胸膛前的,扎着短发马尾的小小脑袋,一种莫名的激动与欣慰,瞬间涨满了胸臆。 这个女子呵,到底也是他爱了许多年,守护了许多年的人啊! 如今,却在他要亲手送她去寻找属于她幸福的那一刻,她却主动的跑回来,抱住了他。 傻瓜! 她难道不知道,她这么做,会令他有多不舍吗? 他于是抬手,摸了摸她脑后毛茸茸的马尾短发。 不舍地轻声嘱咐道:“商娇,无论去到天涯海角,你都要记住,我曾经是你的夫君。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不许你忘了我,听到了吗?” 商娇伏在他的胸口,哑然失笑,点了点头。 刘绎见她点头,这才喉头微微一哽,一把将她推离自己的身边:“走吧,快走!” 商娇依言,含泪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每次回头,他都强抑着眼中泪水,向她挥手:“快走,快走!” 终于,她走近了自己的座骑旁,再次翻身上马。与安思予并骑着。 最后深深看了刘绎一眼,她噙着泪,向他展颜笑道:“刘绎,谢谢你。” 然后,果断的一拉马绺,与她所爱的人两骑并行,扬起一阵烟尘。 这一次,她再不回头。 刘绎站在原地,看着商娇与安思予绝尘而去的两道背影,风鼓衣袖,令他们看起来就像两只展翅的鸿鹄一般,并翼而去,直入云天。 他咧唇一笑。 却又泪落了下来。 商娇,你是天上的鸟儿,就应该属于自由的蓝天。 所以,你飞吧,飞吧,与你心爱的人一起飞吧。 从此后,你自由了。 而你身后的事…… 一切有我! 刘绎这般想着,阖上眼,流出最后一滴泪。 再睁眼时,激动已然慢慢平复下来。 星眸里,只有冷静与从容的寒霜。 他又成了那个睥睨天下,坐拥江山,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一代帝王。 转身,走回山洞,经由密道,再次回到皇宫里,他的寝宫之内。 此时,刘轩已在寝宫内等着他了。 空荡荡的寝宫内,刘轩站在他的龙榻旁,看着他一个人由密道出来,不由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皇兄,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一句风凉话,却满是心疼与叹息。 刘绎却只作充耳未闻,看见刘轩,第一句话便问:“可准备妥当?” 刘轩不答,向刘绎扬了扬头,示意他看向龙榻。 龙榻上,卧着一具尸体。 一具,长相与商娇一模一样的,女人的尸体。 **** “思予,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迎着初升的朝阳,商娇边策马狂奔,边问着安思予。 安思予笑道:“去江州。刘绎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诺儿也早已在那里等我们了。我们在江州坐船,然后入海,去看看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的海洋,去看看别的地方!” 商娇一听,不由心情激越地哇哇大叫。“好啊,好啊,我最喜欢了!我们一家三口,从此后就去环游世界去喽!” 心情好得简直快要飞上天了。 一路快马加鞭,十数日后,安思予与商娇便到得了江州境内。 根据刘绎提供的住址,安思予与商娇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诺儿所在的客栈。 可一问客栈的掌柜,却说诺儿不在房里,他竟一个人跑到江边,去看从别的地方开来的大船去了。 商娇与安思予又匆匆赶到江边,刚走下长长的码头,果然便看见平静的江面上,正停靠着一艘大而华丽的巨大帆船,就像一个巨人一般伫立在码头上。 而停泊在江面上的其他船只,就只有巨人的脚背那么大,看上去又小又可怜。 而在那艘巨大的帆船之下,商娇一眼就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正满目惊叹,上蹿下跳地打量着这艘巨船,目光里全是新奇。 商娇起了兴味,走上前去,重重地一拍诺儿的肩膀。 诺儿一回身,待看清眼前来人,不由又惊又喜。 “爹,娘,你们总算来了!”少年抱着商娇与安思予,又蹦又跳。 只安思予一人呆若木鸡。 “爹?” 安思予不解,又有些掩不住的欣喜,偷偷拿眼去看商娇。 商娇接收到安思予的询问,向他耸了耸肩:“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况且,你本来就是他爹啊!”说到最后的时候,又在掩嘴偷笑。 安思予想了想,也笑着点点头。 “也对!我与诺儿他娘成了亲,自然是他爹了。”他郑重其事地道。 看着诺儿又跑远去观察大船,安思予伸手入怀,取出一物,执起商娇的手,套进了她的腕间。 “好好戴着,可别再弄丢了,安家媳妇!”他俯在她耳边,噙着笑嘱咐道。 商娇一愕,看着那在自己腕间滴溜溜打转的绿玉手镯,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不是…… 那日她被元濬强取豪夺之时,被磕碎遗失了的那只玉镯吗? 安思予去寻她时,找到了玉镯,并将它修复好了吗? 而且,修复得那么漂亮! 商娇看着腕间那曾经断裂成两截的玉镯,如今裂痕处被两块少许的金子包嵌修复得完整如初,翠玉因为金子的衬托,反倒成了更加璀璨夺目,温润通透。 倒颇有点金玉良缘的意味。 等等…… 这两块包嵌的金子上,竟然还篆刻着小字…… 商娇仔细一看,立刻甜蜜得抿唇笑了起来。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 这句诗,是他最喜欢的。 也是他对她的承诺。 彼此忠诚,比翼双飞! 她于是咧唇笑着,转动着手腕,在安思予眼前一晃一晃,“相公啊,你媳妇戴着这手镯好不好看啊?” 安思予一把把商娇的手抓住,紧紧握在手里,“调皮!”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想了想,又偏过头来,小声俯在商娇耳边,道:“好看!我媳妇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商娇听完,开怀大笑,笑得眉眼弯弯。 伸手,一把抱住安思予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思予,谢谢你。”她轻轻说。却是满心的感动。 谢谢你,陪着我一路走来,无论凄风苦雨,无论磨折辛苦,无论顺境逆境…… 你都与我携手以对,不曾放弃,不曾离弃。 永远,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风雨无阻地陪伴在我的身边。 安思予懂得商娇想说什么,不由心中情动,也伸出手来,将商娇紧紧抱住。 如同一只大雁,张开双翅,将自己的妻儿紧紧环卫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爹,娘——你们看!” 突然,不远处的诺儿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哇哇大叫。 商娇与安思予齐齐向他看去。却见诺儿手指着帆船船顶,大叫:“你们看,上面有个人,竟然是黄头发蓝眼睛的哦!” 商娇与安思予顺着诺儿手指的方向齐齐抬头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温莎,你怎么在这里?”二人齐齐大呼。 (正文完) 番外一 君临处,天下恸素缟 大魏福远公主商娇,大宋皇帝刘绎钦封的商贵妃,在嫁予宋国皇帝不足半载,便因病谢世。 看着心爱的贵妃死去,大宋皇帝痛不欲生,抚尸恸哭,几欲晕厥。 不仅如此,刘绎还亲自追封商娇为皇贵妃,一应丧仪,皆比照皇贵妃仪制,整个大宋也一片素缟,民间禁歌舞娱乐、嫁娶百日,极尽哀荣。 整个大宋的文武百官,就连柔然可汗阿那辰听闻商娇死讯,也携妻亲至大宋悼念,以致哀思。 大魏皇帝虽因病未能亲至,却也派了大将尔朱禹为致丧礼官,前往致哀。 然而,就在商皇贵妃的灵堂之上,却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 大魏皇帝亲派的致丧礼官尔朱禹竟提出,奉大魏英宗皇帝令,乞福远公主遗骨归国入葬。 这一来,不仅惹所在场人全部大怔,更惹得宋国国君刘绎大怒。 须知,福远公主商娇虽是大魏之人,又被魏帝册为公主,但现在毕竟已远嫁宋国,是宋国国主的爱妃。 自然便应该算作宋国之人。 按礼制,商娇当以宋皇贵妃丧仪出殡,葬入宋明帝的妃陵之中。 魏帝此举,显然并不认可福远公主与宋皇的这段婚姻,甚至有公开侮辱宋皇之嫌。 灵堂之内,当着满座政要,刘绎一身缟素,当众拍案怒斥尔朱禹道:“请将军返魏之时,替朕传话于大魏皇上,福远公主商娇既已远嫁于朕,便是朕的爱妃,是大宋之人!她的灵柩,自然当葬入我大宋皇陵,与朕永世相伴。我刘宋虽弱,却也不是好欺之辈。若大魏皇上对此有所异议,尽请兵戎相见。朕非死不让半步,不退半步!” 尔朱禹不愤,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未料及至第二日,尔朱禹出发归国之时,宋皇已早已等候在都城建康的城门之下。 尔朱禹再是不愤,亦顾忌宋皇身份,只得匆匆下马,与之作别。 宋皇拉着尔朱禹的手,与之耳语了几句,便互道珍重,送别了尔朱禹。 只尔朱禹走时,脸色已明显难看之极,甚至眼中已隐隐有着杀意。 刘绎遥遥望着尔朱禹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间,脸上浮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负在背后的手,紧紧拳握。 他永远忘不掉,当初他自一路快马加鞭,乏累已极的刘轩手中,接过商娇时的那一幕。 那个令他全心爱慕的女子,明明在他放她返回魏国,驰援睿王元濬之时,尚还如此健康顽强,充满着勃勃生机…… 却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被元濬摧残折磨至此! 一把枯骨,满头稻草般萎靡无光的短发,微弱的气息,几无生机…… 全然拼就一口气,支撑着她离开大魏,来到宋国。 让他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心都快要碎掉了。 明明以为,放她离开是对她最好的安排与报答,却不知此举,竟让她沦落修罗之手,活活遭受了这么长一段时日的折磨! 岂能不恨,岂能不怨? 所以,当商娇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时,他便留了意。 尔朱禹…… 现在也算是手握兵权的一代大将了吧? 他刘绎什么也没做。 只是在尔朱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总有一日,那颗仇恨的种子,会生根,发芽,再次长成参天的巨树! **** 大魏宗正五年元月,经过数年休养生息,并与柔然达成和议后,已然兵强马壮的大魏皇帝元濬突然下令,以当年刘宋联合柔然陈兵边境,逼娶福远公主一事为由,率大魏精兵五十万南征刘宋,意图荡平刘宋,一统中原。 宋国国主亦亲自领兵,派出各路精兵强将,双方于宋魏边境南安、南平、淮水等地多次发生激烈交战,伤亡无数,血流成河。 大宋虽兵力上足以与大魏相抗衡,奈何大魏本就起自鲜卑,相对南人体格更加健硕,且如今兵马强壮,再加上领兵的大魏皇帝元濬更是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几场战役下来,反倒大魏占了优势,接连攻下大宋数座城池。 然而,就在大魏的铁骑即将踏破中原之时,魏帝元濬却突然病倒了。 相传,是当年济州被围之时落下的旧伤所引发。 这一病,大魏南征刘宋的步伐,被迫戛然而止。 魏帝被匆匆送回了魏宫之中。 御医们胆战心惊,全力医治。清心殿中,总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但御医们倾尽全力,也没能阻止一代帝星的殒落。 正值壮年,拥有万丈雄心与抱负的英宗皇帝,终于还是迎来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刻。 弥留之际,他的身边,除了太子元宏的生母常淑妃与太子元宏外,唯一陪伴他的,只有牧流光与刘恕两个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人。 交代完所有后事,英宗皇帝于病榻之间抬起无神的眼,手缓缓抬起,指向不远处梳妆台上的一个锦盒。 李恕立刻懂得了皇上的心思,噙着满眼热泪,蹒跚起身,捧起那个包浆透亮,不知被细细摩挲过多少遍的锦盒,小心翼翼地奉到皇帝床前。 “皇上……”刘恕将锦盒送到皇帝面前,未开口,已老泪纵横。 皇帝唇角微动,示意刘恕将锦盒打开。 刘恕打开锦盒,便看见里面盛放着的两样东西。 一束黑漆的,被编成发辫的头发。 发尾处干净俐落,可见当时割断它的人,是如何挥刀坚决,不留半分情意。 一支已然变形的如意金簪。 上面隐隐有着一股香甜的发油的味道。可见它曾经的主人,是如何喜爱,时时佩戴在发间。 皇帝将两件东西拿在手中,颤着手细细抚摩,紧紧拥进怀里。 “朕死后……陵寝内,那处空着的墓穴……”他蹩着眉,喘着粗气,似乎很痛苦的模样,却依旧强撑着,断断续续地交代后事。 那处空着的墓穴,始终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 话音未落,便有哭声传来,压抑不住的伤心。 刘恕转身,看着跪倒在榻旁的常淑妃。 此时她正捂着嘴,拼命想掩住自己的哭声,却依然有阵阵呜咽,自捂在唇上的指缝间破碎的溢出。 英宗皇帝却似乎充耳不闻,只抬眼盯着刘恕。 刘恕自然懂得皇帝心思,连连点头,泣声道:“皇上放心。老奴省得……老奴,会将这两件东西放入皇上的陵寝,让它们一直陪伴皇上。” 英宗皇帝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一直握着那股发辫的手,微微一松…… 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皇上,皇上啊!” 刘恕一声凄呼。 阖宫顿时哭声震天。 大魏宫中,一片哀恸素缟。 番外二 得而有憾羡鸿鹄 一片恸哭声中,太子元宏搀着生母常淑妃,缓缓站起。 冷冷看着一旁的俯在英宗皇帝榻前哭成泪人的刘恕与牧流光,直声吩咐道:“来人!” 顿时,两队侍卫疾速奔入殿中,罗列两旁。 元宏直声道:“先皇有令,刘恕、牧流光二人忠心侍主,特准其为先帝陪葬,长伴先帝左右!” 刘恕与牧流光一听太子的话,心里俱是一惊:“太子,你……” “还不动手!”元宏冷冷一喝。 两旁侍卫得了新帝发令,哪敢不从,立刻上前,押下的刘恕与牧流光,一路拖拽着就要往殿外走。 刘恕与牧流光大呼:“太子,先皇刚走,你如此不孝,必遭天谴!” 孝?元宏听罢,微微蹩眉。 他的孝顺,只给生他养他,多年来为他殚精竭虑的母妃。 至于床上躺着的男人…… 何曾尽过半分父亲的义务,何曾给过他半分疼爱? 他冷落了母妃一生,却用尽全力,去追求商娇那个妖妇! 甚至,为了抢回她的尸身,不惜发动战争,让两国军民陷入战火之中。 如今,终究还是为她丧了命。 那个商娇,就是一个祸国的妖孽。 可他的父皇啊,居然还看不透,想不透…… 乞不到她的遗骸归国,竟连两样她的死物也不愿放手! 他如果让他如愿,又如何对得起母妃? 待到刘恕与牧流光都被押下了清心殿,元宏这才自大行皇帝手中,取下了那一束发与那只金簪,将两物放入锦盒之内,奉到常淑妃眼前。 “母妃……”他艰涩地开口,想劝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常淑妃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起眼来看了看那只锦盒,手无力地挥了一挥。 “拿出去……烧了吧。”她轻声道。 一双泪眼,看着床榻上已然长逝的男子,泣声道:“你也先下去吧……让我和你父皇,好好待上一会儿,说上一会儿话。” 元宏看着母妃难过流泪的样子,心中又痛又酸,却只能长叹一声,抱着锦盒,恭身退出了殿外。 待到大殿中已空无一人,常淑妃才缓缓踱到榻前,坐在榻边,凝着泪眼,看着眼前的男子。 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逐渐冰冷的脸。 似乎,想将他的容颜,镌刻在自己心里。 “皇上,如今,终于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了。你我二人,也终于可以好好的说会儿话了。”她轻声道。 泪水,溢出眼眶,一滴一滴,砸落在他的手上。 “皇上,您可还记得,您与常喜的初次相见?那时,常喜还只是小姐身边的一个粗使丫头而已。可您,却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睿王。常喜以为,您这样贵重的身份,对我这样的丫头,必然不会理会。 可是您却不仅接见了我,还道我貌美,送我金钗,还替我亲自簪进发间,对笑着我说,‘果然金簪配美人,相得益彰。看,簪上这枝金簪,姑娘果然更美了’…… 皇上啊,你可知,就因为你那光风霁月,如天神降世般的一笑,让常喜的心里,从此后便容不下任何人了。 所以,常喜知道您爱慕小姐,便尽力的成全。为的,就是希望小姐有朝一日能入了王府,常喜也可以以陪嫁丫头的身份随侍入府,陪在她左右,可以时时见到您…… 可后来,小姐发现了我的心思。她以为,我只是贪慕您的荣华富贵,她想要阻止我,想将我嫁给他人……可是她又哪里知道,我不是贪慕您的荣华富贵,而是真心的,只因为喜欢您,而想嫁给你,哪怕只是为奴为婢,只要能时常见到您,常喜都甘之如饴。 所以,为了怕小姐当真将我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常喜做错了事。当年,您初次要我的那一晚,其实小姐并不知情,也并非她派我来,与您说那些断情绝交的话的。那些,都是我向您说的谎。 常喜并非有意欺瞒您,也并非有意要害小姐与您决裂,而是……常喜爱慕您,常喜不想嫁给除您以外的任何人…… 也是老天垂怜,仅仅那么一晚,我就怀了宏儿。为了我对您的心意,为了宏儿,我对小姐以死相逼,甚至不惜与她决裂……才终于请动她,劝您接纳了我,让我有了名份,可以名正言顺的待在您的身边…… 可是,我入王府以后,这十数年来,无论是我,还是宏儿,却依旧得不到您的一丝眷顾与怜惜。您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曾与我好好说过一句。你的心里,依然只有小姐,只有她一人…… 那么我,又算什么呢?当年一心一意的执意追随,一心一意的痴心爱慕,这十数年来独守空帏,独抚幼子,担惊受怕……我为您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到头来换来的,不过是城墙之上,那枝冰冷的,对着我与宏儿的箭罢了。 所以,我恨小姐,恨她辜负您爱她的一番苦心;但我也恨您,恨您辜负了我一世的青春韵华,到头来,除了这座冰冷的宫墙,以及一个淑妃、太后的封号……我其实一无所有。我所想要的,与我得到的……相差太多太多…… 皇上,您知道吗,我时常在想,若那一日……若那一日你我初见,我没有插上小姐送我的那枝,您送她的银簪去王府求见,这一切,是否就会是另一番结局? 您不会召见我,我也不会遇上您;您不会对我笑,我亦不会为您动心……我依然只是小姐身边,忠心耿耿的一个小丫头,每日随在小姐身后,过着快乐充容的小日子…… 可这一切,却都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样,永远回不去了……” 是的,我们的初心,我们想要的快乐…… 都永远的,回不去了。 那一夜的清心殿中,长灯不熄。 只到到常淑妃伴着已逝的先帝,恸恸哀泣了一夜。 《大魏史.英宗本纪》载,宗正五年元月,帝南征刘宋,连克数城,直逼刘宋国都建康。然帝忽染重疾,南征失败。宗正五年五月十六,帝崩于魏宫清心殿中,终年四十三岁。皇子元宏即皇帝位,史称魏殇帝。 殇帝继位后,事母至孝。凡常太后所求,无不满足,为求太后欢颜,甚至亲自择选相貌与英宗皇帝相似之人入宫充作太后面首,以娱太后。 然则,好景不长。殇帝继位仅半载有余,大将尔朱禹造反,诛殇帝与太后,其后拥立殇帝之子,年仅两岁的元聪为帝,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未料遭至忠直大将陈希之、大臣沈攸等人击杀,惨死于魏宫之中。 一时间,大魏朝政大乱,门阀并起,大魏四分五裂,再不复当年繁华盛世。 **** 数年后,刘宋江州境内,一渔民驾船出海捕渔,遇风浪,数月未归,家中亲友皆以为其遇难身亡。 忽一日,渔民驾船而归,安然无恙,亲友四邻无不称奇,问及去向,道渔船遇险,随浪飘至一岛,见岛上建筑与文字皆与中原无异,却多异人,或金发碧眼,或通体黢黑,无不通晓中原语言。闻渔民来自刘宋,遂携之求见岛主。 岛主为夫妻二人,却皆为中原人士。丈夫姓安,观之约摸四十岁余,丰神俊朗,温润随和;妻子则姓商,柳眉大眼,韵致尔雅,宛如少女,楚楚动人。二人膝下有一子已成年,温文清隽,见识气度皆是非凡;另有一男一女一对双生子,约摸五六岁年纪,灵动可爱,聪明讨喜。 夫妻二人听闻渔民来自刘宋,遂问及如今天下之势,一番感慨后,又好生款待了渔民了一番,遂送其出岛,至近海而返。 临行前,妻子拿出两物,托渔民呈于当今宋明帝,称乃故人之礼。 渔民回宋之后,立即上报州郡,再经由州郡层层上呈,终至大殿之上。 明帝闻之,惊喜至极,忙拆开礼物细看。一物却是一副图卷,上书“海上堪舆图”,海岸、岛礁皆为悉心绘就,全面细致,上面甚至对岛上特产、人物风情皆有详尽描述; 一物乃一尺来长的精铜圆形器物,由细及粗,收缩自主,两端嵌有大小两片琉璃。明帝按渔民所言凑至眼前,发现此物若由小孔看去,可令远方物体放大至眼前,且纤毫毕现;反之若由大孔观之,则近处物体亦远出数倍,不由啧啧称奇。 明帝忙细问渔夫小岛方位,却道风高浪大,航向迷失,出岛亦由岛上之人护送至近海,遂不辨方向。 明帝亲赴江州,遥望大海,但见海天苍茫,故人无迹可寻。 怅然若失间,忽见一双鸿鹄比翼翱翔于天际,帝遂释然一笑,大叹道:“怀故人兮倚高楼,羡鸿鹄兮并遨游”。 遂袖手归去,终生不复提此事。 伲子有话说 一代商娇自发布以来,行文至今,历时近一年,一百多万字,如今终于完结,多少有些感动与感慨!这些日子以来,伲子收获了许多读者的评论,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迎接到了一些铁粉的回归与认可,这是伲子觉得最大的收获。不管《一代商娇》成绩如何,这都是伲子写作生涯里,最为珍惜的一部文。谢谢大家的一路相随,感谢我的铁粉们为我投票,送花,留言支持~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