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一章 种魔 - 一剑青萍 - 故鼎 二月的春风又一次从人间滑过,顺着玉龙河蜿蜒而下,吹绿了沿岸的草木,偶尔拂过面颊也没有丝毫寒意,倒似情人的手,轻软柔滑。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手中捧着一本线装大书,扉页上赫然写着“春秋新编”四个大字,李行欢坐在一株垂柳之下,背靠树干,目光却已不在书中。 春风依旧是春风,只是此身却已非江南,更不见当时明月,就连手中的《春秋》,也不是记忆中熟知的《春秋》。 看着水中的倒影,依稀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嘴角轻抿,双唇单薄如剑,倒是给人一种薄情负性的感觉。 这就是他如今的模样了。 上天到底是和他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才会将他送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即便思考了近十六年,也依旧没有一个答案。 梦里不知身是客。 有时他也会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诞而又滑稽的大梦,只是却不知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他抬头望天,似乎想望穿无尽时空,重新再看一眼那记忆中的高楼尘烟,然而最终映入眼帘的,唯有碧蓝如洗的晴空,以及几片悠悠飘过的白云。 “今天是个艳阳天啊!” 他这样想着,不由嘟哝出声,眉间闪过一丝怅然,心中却是轻叹,到底还是意气难平。 “咯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忽然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李行欢的思绪。 他转头望去,原来是几名浣纱女浣衣归来,说笑着从他身前走过,洒下一串串悦耳的音符。 目光飞快地从她们胸前的高耸上扫过,李行欢摇头晃脑,诗兴大发,似乎是想吟上几句合情合景的诗句,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吟半天才憋出一句:“年轻真好!” “噗嗤!” 看着李行欢这幅老气横秋的模样,几名路过的少女笑得前俯后仰,只是笑着笑着,脸上却不知为何竟飞上了两朵红霞。 李行欢不禁有些得意,自己现在这张脸虽然不见得有多俊俏,却极为耐看,连他自己每天看了都不由赞上一声,“好一个浊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 当然,如果把自己身上那套粗麻布做成的衣服,换成一袭丝绸织就的白袍,那就更能体现出自己的俊逸风姿了。 “欢哥……” 忽然,一个怯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李行欢刚一回头,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一名体态婀娜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他的身前,俏丽的面颊一片羞红,见李行欢看了过来,顿时低下了头,有如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小荷?” 李行欢也是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掩过面上的尴尬,问道:“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 少女名叫小荷,是一家酒铺老板的女儿,就住在他家对面,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也算是他的青梅竹马。 只是如今他才发现,当年那个一脸鼻涕整天粘着自己的小女孩,原来在不知不觉间竟已出落得亭亭如玉。 “欢哥,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糕,”少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声音却越来越低,几不可闻,“看了一上午的书一定饿了吧?赶紧趁热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下意识地接过少女手中的纸包,李行欢正想道谢,却见少女如一朵云般飘了出去,白皙如玉的面颊早已红透,脚步却不知为何竟是异常轻快。 “这丫头,还是这么害羞!” 李行欢摇了摇头,打开纸包,拈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一股软糯的甜香顿时在舌尖上绽放开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间有点像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 “烦人的春天啊!” 如一湖春水被风吹皱,原本一片平静的心中顿时荡起一丝涟漪,李行欢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不怎么安分的小兄弟,一声轻叹,顿时觉得裆下很忧郁。 “欢哥哥,人家也做了些点心,你要不要尝一下呀?”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光是听声音,都让人骨头不由软了几分,未见其人,却早有一缕幽香暗渡。 来者是一名娇媚入骨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水蜜桃般成熟的气息,一身紫黑色的轻纱包裹住那热辣的身躯,胸前偶尔露出的一抹白皙,总能让人血脉贲张。 她貌似不经意地从李行欢身下扫过,掩嘴轻笑,眉间尽是调侃的意味。 李行欢顿时有些尴尬地将身体往后缩了缩,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你这狠心的小冤家,”女人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哀怨,“人家无时不刻都在惦记着你,你却一点都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还问人家来做什么!” 美人娇嗔,妙目生波,温言软语之下,纵使是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 偏偏郎心似铁,不解风情,李行欢皱了皱眉,直视着那张宜喜宜嗔的俏丽面孔,眼中却没有丝毫留恋,反而显得有些恼火。 “你难道不知道朝廷的人正在到处找你?呵,好一个大楚余孽,视皇宫大内如无物,搞得满城风雨,就是整个玉京大索三天也找不到半个影子!现在缇骑四出,到处都是暗夜司的人,你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地四处晃荡,好大的本事,好大的胆子!” 李行欢在冷笑,脸上尽是压抑不住的恼怒,说到最后,几乎是压着嗓子在低吼。 女人怔了怔,看着李行欢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却是淌过一股暖流。 “噗嗤!” 女人忽然笑了,如同一朵绝美的罂粟花,明知有毒,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宁愿醉死在这甜美的笑容中。 “你在担心我?”女人眨了眨眼,忽然凑了过来,“我说小弟弟,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姐姐了吧?” 李行欢先是一愣,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恍惚,接着看见了女人脸上的一抹促狭,顿时抓狂地跳了起来,一不小心,脑袋却撞到了身后的树干。 “你这疯女人!”眼看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李行欢摸着头上刚刚撞出的包,恨恨地说道,“早知道老子当初就不救你了,让暗夜司的人把你抓走,倒还落个清净!” 说到那天发生的事,两人都有些唏嘘,李行欢至今也没想清楚,为何一向谨慎小心的自己,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在重重暗卫搜捕的情况下,将女人藏了起来。 而女人也觉得有些好笑,相处了半个月,她对李行欢的性格也有了一定了解,早就明白眼前这名少年嘴硬心软,有贼心而没贼胆,而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调戏一下少年。 “你忍心吗?” 女人眨巴着眼,一脸无辜,果然,李行欢瞬间就没了脾气。 “不行,这里不安全,你必须立刻离开!” 李行欢咬了咬牙,便要拉着女人离开,他的脸上虽是无奈,眼中却闪过一丝果决,“暗夜司的人都长了一个狗鼻子,更何况我早就被他们盯上了,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会找到这里来!” 女人的心中涌过一丝感动,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李行欢一拉之下没有拉动,不由转过头来,投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好了,今天就不调戏你了!”无视李行欢一脸的恼怒,女人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捏,一声轻笑,“真当姐姐没有一点准备吗?” 说着,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几枚铜制的腰牌,在李行欢眼前晃了晃。 李行欢从女人手中夺过腰牌,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待看清腰牌上刻着的飞鱼图案,以及数点干涸的血渍,不由瞳孔一缩。 “这是暗卫的身份腰牌?你把附近的几名暗卫都杀了?” 李行欢不笨,当即就明白了女人想向他表达的意思,脸上却还是闪过一丝吃惊,他没有想到女人竟然如此大胆。 女人娇笑不已,眼中却尽是戏谑。 李行欢顿时又恼怒起来,自己为这女人操碎了心,她却还在这里没心没肺的等着看自己笑话,合着自己刚才的举动,都是那么的多余。 “不对!”然而片刻后他面色又是一变,“即使你杀了这几名暗卫,最多也只能拖延三个时辰,而三个时辰后,暗夜司的人还是会找到这里……” 李行欢忽然直直地看着女人,“所以你是要走了,这次来,也是为了和我告别,对不对?” 女人笑容收敛,并不否认,脸上也没有丝毫意外,她早就知道以李行欢的聪明,迟早都能猜到自己的用意。 “你就不能笨一点吗?” 女人轻叹,摸了摸李行欢的头,虽然依旧在笑,脸上却多了几分落寞。 李行欢苦笑,也不再计较女人的举动。 虽然他早就明白迟早会有这一天,然而真到了分别的时候,心中却还是难免有些不舍。 “对了!”女人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让我教你武功吗?” 李行欢苦笑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你不是早就试过了吗,我气海漏了个洞,根本就存不住半分气机!” 早在第一次听说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着一些高来高去的武学高手时,李行欢就动了习武的念头,在与女人相遇,并见识过她隔着数丈远一掌熄灭烛火的本事后,这个念头就变成了行动。 然而无奈的是,他的身体有缺,根本无法习练任何内家功法,这件事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莫非……” 看着女人的表情,李行欢心头狂跳,隐隐猜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女人从怀中取出一张有些泛黄的卷轴,有些犹豫地说道:“这是我在皇宫找到的一个卷轴,上面记载着一卷残篇,或许你可以试试。” 李行欢接过女人手中的卷轴,将其展开,只见扉页上写着“种魔篇”三个大字,然而这份卷轴似乎并不完整,只有一半,像是被人从中间撕开。 女人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本来我并不想把它交给你,这似乎是一门极其霸道的魔功,更重要的是它并不完整,难有后续,不过看在你那么想练武的份上,做姐姐的也只好尽力满足你的愿望,至于要不要练,就看你自己了,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李行欢抬头,看见女人朝着自己眨了眨眼,一脸毫不在意,心中却是流过一丝暖流,他明白女人虽然说得轻松,然而皇宫大内戒备森严,又岂是善地?能让女人如此珍而重之的东西,哪里会是凡品! 李行欢继续看下去,这果然是一篇极为适合他的武学,并不需要将气机存储在气海,而是由经脉流经全身,来锤炼体魄,达到一种类似于外功横练的效果,倒有点像“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武功。 不同的是,这门魔功更为精微玄奥,内外兼修,不是寻常外功所能比拟,其中晦涩之处,连李行欢也难以理解。 “以身为饲,以念为种,阴极阳生,是为种魔……这是什么意思?” 李行欢有个好习惯,那就是在遇见不明白的东西时,立即虚心请教,绝不会不懂装懂,所以,他当即投给了女人一个疑惑的眼神。 女人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轰! 李行欢先是觉得眉心一凉,接着大脑一阵轰鸣,恍惚间,似有无数文字和图像涌入脑海,整个人就这样昏了过去。 无尽的黑暗中,忽有一点光生。 李行欢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要做些什么,只是凭着一丝仅存的本能,不断追逐着前方那点可望而不可及的亮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当他的手触及那点亮光,整个世界都忽然亮了起来,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耀眼的光芒刺得眼睛有些酸涩。 当他再次睁开眼,才发现身前悬浮着一颗玲珑剔透的黑色莲子,仿佛由墨玉雕成。 当他静静地注视着这枚墨玉莲子的时候,它忽然动了,在李行欢那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径直射入了他的眉心。 “以身为饲,以念为种,阴极阳生,是为种魔!” 似乎有个宏大而威严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李行欢头痛欲裂,偏偏意识却异常清晰,隐隐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想要去凝神细思,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记不清了。 “啊!” 脑海中有如翻江倒海,又似一壶沸腾的开水淋了进来,李行欢不由惨叫起来。 忽然,眉心一凉,李行欢恍惚中能感受到那是一根纤细而柔软的手指,有如凉玉一般轻轻地抵在了自己眉心,而自己翻腾的脑海也渐渐平复下来。 “小冤家,姐姐走了,记得姐姐的名字,我叫顾羡云,千万别忘了哦!” 迷蒙中,似乎有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耳畔传来的温热气息,又酥又麻,让人留恋不已。 “别……别走……”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二章 祭墓 - 一剑青萍 - 故鼎 这个时候,李行欢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竟是那么的虚弱沙哑,仿佛是一个病得快死的人。 终于,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个鲜活而明媚世界,而自己正倚着一株垂柳,似乎刚从一场大梦中悠悠醒来。 揉了揉痛得快要炸裂的头,过了半天李行欢才摇晃着坐了起来,却是一脸苦笑,只感觉自己的头好像被车轮碾过。 彼时已是黄昏,一轮残阳渐渐隐没在浩渺的玉龙河中,残晖斜映垂柳,好似黄金雕成。 鼻间似乎还留有佳人身上的余香,然而佳人不再,一抹倩影不知何处,李行欢忽然觉得心头有些空落落的。 一阵轻风拂过,吹起柳条纷纷,似有一声轻叹散入其中,化作漫天云流。 …… 十二楼五城,天上白玉京。 玉京,就是大靖朝的都城,也是李行欢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 天色渐晚,各大坊市都敲响了关门的锣声,空阔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几个行人,唯有五城兵马司的巡夜士兵还在街上巡弋着。 几乎是踩着坊门关闭的点,李行欢才在几名坊丁的催促声中,慢腾腾地走进了长康坊。 即便是身为这个世间最繁华、最璀璨的城市,也总有着其光辉无法照亮的地方。 长康坊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这里是整个玉京最破落的地方,逼仄而狭窄的坊市中挤满了一间间破旧的棚屋。 而李行欢的“家”,就在这里。 虽然与声名远扬的玉京第一销金窟“长乐坊”仅仅一字之差,二者之间却是天差地别。 当长乐坊中的一座座秦楼楚馆灯光璀璨、笙歌曼舞的时候,整个长康坊早已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绝大部分人为了省下几分灯油钱,在天色初暗的时候就早早地睡下了。 唯有几间酒馆饭店半死不活地开着,从门中透出几道昏黄的灯光,一闪一闪,似乎随时都要熄灭。 李行欢借着这黯淡的灯光,如往常一般,轻车熟路地摸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并没有点灯,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即使是闭着眼睛,他也能准确地找到每一件东西的摆放位置。 更何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顾羡云在他的眉心种下了一枚墨玉莲子之后,他的五感都有了很明显的提升,即便是在这一片漆黑中,也能依稀看到一些物品的轮廓。 从卷轴上他得知,这枚墨玉莲子被称为魔种。 “以身为饲,以念为种……” 李行欢反复念叨着这句口诀,心中却是闪过一道倩影,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由怔怔出神。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上了一盏灯烛。 手中一展,顾羡云送给他的残卷被他展了开来。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些明灭不定。 犹豫良久,他咬了咬牙,将手中的残卷往火上一凑,看着渐渐烧为灰烬的残卷,心中一松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秘密只有记在脑子里才是秘密,他并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 整个《种魔篇》他早已记清,手中的残卷留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说不定还会成为祸害。 怀璧其罪的道理他当然明白。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两短一长的节奏很有韵律。 李行欢眉头一皱,轻轻地拂去落到身上的些许灰烬,起身拉开了门。 一道人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李行欢皱着眉,将门关上,“不是说了最近不要联络吗?” 来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浑身肌肉虬结,屹立时有如一座铁塔。 黯淡的烛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若是有常年在码头做工的人在这里,定能认出此人就是近来风头正盛的漕帮龙头,刘向柱。 而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大枭面对着李行欢的责问,竟然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是笑着说道:“当然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了!放心,附近我都看过了,没有留下尾巴!”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这其貌不扬的少年,那看似瘦弱的身体中究竟潜藏着怎样的智慧,才能在短短两年内,把他从一个混吃等死的小混混,变成雄霸码头、掌管玉京漕运的漕帮龙头! 然而,对于这个回答李行欢却并不满意,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深吸口气,耸了耸肩道:“你都这样说了,还能不信你吗?” 刘向柱笑了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第一件,是上次联系的那个书商有消息了,同意发行《春秋新编》……对了,样本你应该看过了,感觉如何?” 李行欢拿起桌上的线装大书扬了扬,道:“还行吧,今天抽空看了看,字样还算清晰。”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松了口气,”刘向柱说着,眼中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也不知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连‘活字印刷术’这种好办法也想得出,那些书商都快疯了呢!” 李行欢摆了摆手道:“既然你说了这是第一件事,那肯定还有第二件吧?” 刘向柱目光微闪,面色严肃了几分,“东边传来消息,今天傍晚,有人闯城而出,连伤数十名暗夜司精锐……” 听到这里,李行欢瞳孔一缩,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事情发生的时间,倒是和顾羡云离开的时候差不多…… 虽然心中暗忧,李行欢却没有多问,眼角余光瞥见刘向柱正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他当即眉头一皱,故作不满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重要消息?” 刘向柱心头一跳,却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说道:“缇骑四出,暗夜司的人都快疯了,我以为你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李行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难得你这么有心!” 刘向柱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好了,消息也传到了,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也不等李行欢的回应,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李行欢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良久,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 二月二,龙抬头。 昨天晚上下过小雨,清晨的空气中还带着些许湿意,好在是入了春的时节,倒也没有多少寒意。 山道上,李行欢背着一个书箱,手中提着一把黄纸,一坛酒,脚步有些沉重。 玉京的北面,是玉山,玉龙河水从中穿过,绕着玉京流了一圈,用某些方士的话来说,也算得上盘风聚水,王气所钟之地。 然而李行欢要去的地方,却不是玉山,而是玉山旁边一座低矮的无名山丘。 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条小径曲折,隐隐通向一块平地,平地上,一座孤坟耸立。 周围草木丛生,坟前却很干净,没有丝毫杂草,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 孤零零的墓碑上,只有简单明了的四个大字——“老黄之墓”。 李行欢放下背上的书箱,取过香烛,在墓碑前点了起来。 “老黄,我又来看你了!” 李行欢取出一块抹布,轻轻地擦拭着墓碑,如以往一样轻声打着招呼,脑中却是浮现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 “在下面过得怎样?有段时间不见了,是不是特想听我在你面前唠叨?”李行欢嘿嘿一笑,拆开一包黄纸点燃。 “得了,我知道你也不喜欢这种东西,不过人家都这样,在下面打点总免不了花销,你就将就着吧!”李行欢拨弄着点燃的黄纸,似乎早就知道墓碑的主人想说些什么。 “好了,我知道你其实从来都不信什么鬼神的,不过人嘛,总得有个念想不是?”李行欢絮絮说着,“该不会是你脸皮薄,羞于谈这些阿堵物吧?” 李行欢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起来,一脸促狭。 “好吧好吧,开玩笑的!”李行欢摆了摆手,从身后取出一坛酒,在墓碑前晃了晃,“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李行欢拍开泥封,笑道:“猜对了,四十年的桂花酿,可是今年的贡品呢,我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弄到这一坛,将就着喝吧!” 他倾起瓶口,在墓前淋了一遭,然后自己轻抿一口,絮絮叨叨地说着,“知道你生平就好这一口,今天倒是有口福了!” 他每说一句话,就淋一遭酒,自己抿一口,以话佐酒,恍如故友相逢。 “老黄……算了,还是这样叫你把,反正你也不会介意!”李行欢话音一顿,又拍了拍脑袋,“说起来还得感谢你的收留,不然我在这个世界也活不到今天!”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画面,风雪交加的夜晚,一盏孤灯明灭,正在读书的老人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的弃婴,轻轻抱起,对视的一眼,如同宿命中注定的邂逅,从此结下比血脉羁绊还要深厚的渊源。 “你可能不知道,当时的画面我一直都记着!”李行欢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从小就不哭不闹,还懂得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吗?也常常感慨‘世上果有生而知之者乎?’”李行欢耸了耸肩,“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不过你也别想歪了,里面并没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完全就是一个意外!” 李行欢抿一口酒,脸色微红,“我来自一个叫地球的地方,那里有比山还高的大楼,不用马拉就能自己走的火车,可以像鸟一样飞到天上的飞机……” 李行欢不停地说着,不时伸手比划,轻抿一口酒的同时,倒也没有忘了给老黄倒上一遭。 很快,一坛酒就见底了。 扔掉酒坛的同时,李行欢如释重负,横亘在胸中十六年的块垒,似乎也随着刚才的倾诉而冲散不少。 没有人能体会那种感觉,心中憋着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对人倾诉,只能独自品味,在心中渐渐郁结。 多少次,他曾想不管不顾,痛痛快快地说出一切,哪怕被人当成疯子也无所谓,然而最后关头却还是忍住了。 也只有在此刻的老黄面前,他才能无拘无束地说出这一切。 “好吧,说了这么多,其实你也未必相信!”目光落到那孤零零的墓碑上,李行欢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不过也无所谓了!” “对了,”李行欢忽然想起什么,从书箱中取出一套线装大书,扉页上赫然写着“春秋新编”四个大字,“这几年来闲着没事,我把你以前写的书整理了一下,都了印出来,一共十三卷,你瞧瞧怎样?” 李行欢一页一页地翻开来,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却并不潦草,显得极为工整。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能写出这样煌煌巨著的人,怎么也是一代文宗了,为什么会窝在长康坊这样的地方,甘于贫苦,籍籍无名?” 李行欢轻叹,“算了,既然你没有对我说,肯定有你的苦衷,都说人死万事消,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 李行欢拿起手中的一套《春秋新编》,一本一本在坟前点燃。 “你好好看看吧,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记得给我拖个梦,我让柱子改改……”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长叹口气。 “还是你看人准,当初你就说柱子这人可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我还将信将疑,”李行欢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人终究是会变的,想不到他真的出卖我,投靠暗夜司了!” “倒也是,权力就像一杯甘美的毒药,有谁愿意大权在手,还要听人指手画脚?”李行欢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接着又变成讥讽。 “不过就他那点心思,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他昨晚就直接带人来抓我,倒还有些麻烦,”李行欢笑得有些苦涩,脸上又有些不屑,“不过以他那多疑的性子,肯定是要试探一番的,现在才动手,也只能扑个空了!” “本来我还打算趁着二月初九春闱放榜再走,现在也只能提前改变计划了!” 李行欢看着墓碑说道:“你临终前曾告诉我,玉京终非善地,不可久留,让我在两年后离开,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现在也有了些猜测……” “这两年来,总有人监视我,后来才知道是暗夜司的人,我一直都想不通其中的因由,现在看来,或许和你有关!”李行欢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老黄啊老黄,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行欢轻问,然而墓碑无声。 “好了,我也该走了,这次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黄你多保重了!” 看着最后一页书被烧成灰烬,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仿佛要将它映入脑中。 他忽然跪下,对着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动作缓慢而坚定,连头皮破了也全然不觉,过往的一幕幕却不断在脑中浮现。 咚!咚!咚! 三个头磕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毅然,便要起身离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他猛然发现自己眉心中那枚形如墨玉莲子般的魔种动了,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簌簌,簌簌…… 天地间不知何时起了大风,摇曳着四周的草木,卷起砂石无数,吹得人睁不开眼。 李行欢将手挡在眼前,强行睁眼,想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道白光忽然自身前的墓中冲出,朝着他激射而来!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三章 异变 - 一剑青萍 - 故鼎 灰蒙蒙的天空彤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这种景象,在这春雨蒙蒙的时节里并不多见。 苍雷一震三千里,一声春雷惊起沉睡的蛰龙,一个喷嚏就将山风海雨倾洒人间。 明灭的电光划破苍穹,将少年年轻的面庞映照得一片苍白。 哒哒哒…… 密集的雨点如箭矢般攒射在脸上,带来丝丝生疼,李行欢却浑身僵直,一动不动,仿佛全然不觉。 他的脸上尽是惊讶与错愕,紧缩的瞳孔中,似有白光轻闪,虽是微茫,却给人一种浩大堂皇的感觉,似乎所有的邪魔妖祟都要在其面前退却。 而眼眸的最深处,却是一片混沌般的幽深,恍如那亘古长存而永远化不开的黑夜,与他眉心深处的那枚魔种如出一辙。 李行欢的心中一片惊骇,在被墓中冲出的那道白光射中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大脑飞快转动,思考着自己如今处境的同时,隐隐间,他竟觉得没入眉心的那道白光有些熟悉,温暖而和煦。 心念电转,他猛然想起,从前闲聊之时,顾羡云曾经提过,有饱读诗书的大儒,胸中常蕴养着一口浩然之气,一言可退邪魔,身死而气长存。 所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青冥”,又或者“一点浩然气,快哉千里风”,说的就是这个。 毫无疑问,墓中冲出的这道白光,便是老黄生前蕴养了几十年的浩然之气了。 而他身上的魔种,乃是《种魔篇》中的不传之秘,与这浩然正气相冲相克,水火不容,方才祭拜的过程中,不知如何刺激到魔种运转,泄露出一丝气息,方才引发了如今的变故。 对此,李行欢也只能在心中苦笑,老黄啊老黄,你还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 忽然,他面色微变,因为他发现眉心之中,那道浩然之气在经过与魔种的一番试探之后,终于变得不安分起来。 白光与黑气,在他的脑海中晕染开来,稍一接触,就如冷水遇上了热油,瞬间溅射开来! 李行欢大脑一空,感觉像是被大锤砸中脑袋,整个脑海一片轰鸣,眼鼻间一阵黏稠,依稀间传来血液的腥味。 啵—— 还没等李行欢缓过神来,又是一声轻响,白光与黑气再次相撞,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起天崩地裂般的声响。 李行欢再也忍不住了,喉间腥意上涌,一口逆血从口中喷出,脸色变得有些惨淡。 魔种与白光似乎有灵,在察觉到李行欢此刻的异状之后终于分了开来。 似乎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镇压对方,白光无奈,渐渐向着李行欢的丹田气海退去。 而魔种犹如一尊高傲的君王,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没有其余的动作。 李行欢顿时松了口气,若是任由二者以自己的脑海做为战场,在那种冲击之下,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被震成白痴。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就在白光退入气海的一瞬,异变陡生! 气海之中,一点青光升起,好似混沌初开时的第一缕清气,又像一轮青色的太阳,瞬间就将他的气海照得通亮。 而每一缕光,都是一柄凌厉的小剑,扎在他的气海,有如千刀万剐。 “啊!” 李行欢一声惨叫,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恍惚间,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一片青光,宛如星海无量,又似瀑布倒悬。 意识上升,上升,不断上升…… 他赫然发现,这是一朵青光凝成的剑莲,莲华九分,每一瓣都可接天,也可映日。 李行欢隐隐想到了什么,待要深思,却又一片茫然。 “你,明白了吗?” 身旁忽然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沧桑中带着些许疲惫,却是那么的熟悉。 李行欢浑身一震,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隐在一片白光之中,显得不太真实,目光却一如以往般和蔼。 “老黄,你……” 李行欢心头剧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有太多的话想说,然而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由有些发愣。 老人却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笑道:“你猜得没错,你现在的确是在做梦。” 李行欢喉头一梗,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老人摆了摆手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了!” 老人的声音依旧沙哑,脸上微带着疲惫,语气却是那么郑重,不容置疑。 李行欢不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的命不好!” 然而,老人的第一句话就让李行欢一愣。 命不好?这是自然,否则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来到这个世界,而且还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当年若不是老黄的恻隐之心,自己可不敢保证是不是还能再穿越一次。 “你一生下来就有病,本是夭折之相,”老人看了李行欢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喟叹,“本以为可以用浩然之气镇压,让你平平凡凡的过完一生……” 病?李行欢有些疑惑,自己除了从小身体瘦弱一点以外,就连风寒脑热之类的小病也没怎么得过,这个“病”字却是不知从何提起。 李行欢有些不解地看向老人,却发现老人的目光已转向了另一处,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青光……剑莲……” 李行欢喃喃自语,看着这接天映日的青色剑莲,脑中划过一道电光,接着浑身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 “青光……这是在我的气海,是吗?”李行欢忽地抬头,脑中想到很多,所有线索似乎都连在了一起,“之前顾羡云替我检查资质的时候曾说我气海漏了个洞,存不住半分气机,也无法修炼内家功法……” 他直直地看着老人,目光闪亮,“所以,这一切都是这个东西导致的是吧?包括你说的病?” 老人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李行欢一眼,一声轻叹。 “也是由于魔种的异动,触发了你留下的浩然之气,才让它彻底显露出来的,对吧?”李行欢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貌似不经意地一瞥,却已发现老人的身形有些虚幻,并不真实,并且还在不断淡化之中,李行欢心中一颤,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猜的没错,”老人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萧索,“不过,这都是命!” 李行欢沉默了,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或许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某种被称为“宿命”的东西,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 真的是命吗? 然而很快,李行欢又摇了摇头,坚定而缓慢地说道:“我不信命。” “哦?”老人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李行欢直视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认识的老黄,也从来不是认命的人。” 老人深深地看了李行欢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想好了,这就是你的选择?”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李行欢笑了,对上了老人审视的目光,“再说,我有得选吗?” 老人转过头去,避开了李行欢坦然的目光,“我最多还能保你一年无虞,一年后……” 李行欢平静地说道:“我会死吗?” 老人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会。” “也是,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多余,”李行欢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只要是人,都会死的。” 老人有些不忍,欲言又止。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李行欢轻声说道。 “小心魔种。”老人终究还是开口提醒道,与此同时,原本虚幻的身形又淡了几分。 李行欢下意识地眉头一皱,却还是点了点头,“好。” 老人笑了,眼神颇为复杂,“往西南而去,或许有一线生机。” “我说老黄,”李行欢笑了笑,却给人一种苦涩的感觉,“你什么时候也改行做神棍了?” 他看着老人的身形,还在不断虚化,转眼间,腰以下的部位全都已经化为了虚无。 老人含笑,似期许,似欣慰,似鼓励…… “喂,老黄,”李行欢对着即将完全消失的那道身影大喊,“你还没告诉我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 老人笑了笑,用仅剩的右手指了指自己即将消失的心脏部位,含笑不语。 一阵风吹过,老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一切问心吗?”李行欢喃喃自语,从老人最后的手势中读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忽然,他的眼前一暗,所有光线全部消失,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 啪啪啪…… 好像是雨点落在脸上的声音,只是脸上却一阵麻木,竟没有丝毫感觉。 李行欢睁开眼,发现自己能动了,试探着活动了几下手脚,过了一会才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 雨依旧在下,却已经小了很多,鼻间传来淡淡地血腥味,并不重,想来自己脸上的血渍已被渐渐洗净。 若非大脑和小腹还不时传来阵阵痛感,李行欢真会以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目光忽然转到了身前的墓碑上,李行欢轻轻一叹,道:“不管你想让我背负些什么,也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就当还你一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一命还一命,这很公平。” 一句话说出口,李行欢发现自己的念头似乎通达不少。 哒哒哒!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是皮靴踏在积水的地面上的声音。 “小子,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行欢还没转过身来,就听到一个粗犷而无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四章 周旋 - 一剑青萍 - 故鼎 “小子,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来人披着一身蓑衣,踏雨而来,皮靴上尽是泥泞,或许是感觉不适,眉头微皱,声音显得有些阴沉。 李行欢诧异地看着对方,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还会有人到来,而来者似有所指,却是让他心中一动,莫非是被刚才的动静所吸引? 然而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半分异色,眼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茫然:“什么?” 来人眉头一皱,两条粗眉拧成一团,他紧紧地盯着李行欢,有些狐疑,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可让他失望的是,眼前的少年一脸懵然,表情不似作伪。 “哼!”蓑衣人不愿相信这个结果,冷哼一声道:“小子,你可要想清楚,要是敢骗本大爷的话,嘿嘿……” 他向前一步,身上气息陡变,眼中尽是威胁的意味,目光如恶狼般,打量着李行欢,似乎在考虑从他身上哪个部位撕下一块肉来。 “我……我骗你做什么?”李行欢面色一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然而很快,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示弱的嫌疑,少年苍白的脸顿时涨红,他梗着脖子还以蓑衣人一个毫不示弱的眼神,然而目光稍一触碰,又变得迟疑起来。 蓑衣人心中失笑,不过是一个胆小而又爱逞强的寻常少年,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还是继续寻找那件东西要紧,能散发出这等异象的定是一件奇宝,自己又何必将心思放在这样一个寻常少年身上? 在蓑衣人沉吟的时候,李行欢也在偷偷打量着他。 来人步伐矫健,气息沉稳,应当是一名入了流的高手。 自己刚刚的那番表现,虽然大半都是装出来的,却也是真的感到了压力,仿佛是一名婴儿面对着一个壮汉般无力。 闲暇时曾听顾羡云说过,在这江湖之中,寻常高手大概可以分为入流和不入流两种。 天下武者千千万,能登堂入室的并不多,即便是朝廷精心培养的精锐士卒,能徒手搏击十多个成年壮汉,也依旧被归为不入流之列。 入流的武者大致分为三个档次,由低往高分别是三流、二流和一流。 所谓三流武者,也称明劲武者,一身气力无穷,可力挽奔马,也可开碑碎石,放在军中就是以一敌百的无双猛将。 二流高手,暗劲透体,伤人于无形,拈花摘叶,皆可杀人。 而一流高手,功参造化,对劲气的使用已臻化境,也被称为化劲高手,一招一式浑然天成,已不拘泥于形。 虽然顾羡云不曾提起,然而李行欢猜测,她自己大概就是这个层次的高手。 而听顾羡云的意思,在一流之上似乎还有着更加高深的境界,只是她不曾提及。 眼前的蓑衣人,至少也是一名三流高手,得出这个结论,他顿时心中一沉。 这等高手,自然不是他能力敌,《种魔篇》虽然玄奥异常,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习成,即便顾羡云为他种下魔种,也只不过是为了替他打下根基,倒是省了他一番功夫。 而他如今,也仅仅是在气力上比常人强上一点,与入流武者间的差距,自然是不可以道里计。 如果可以选择,李行欢自然不愿与这等高手为敌,然而从蓑衣人问出第一句话时,他就明白双方之间再无缓和的可能。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涉及自身隐秘,李行欢怎么可能向蓑衣人解释刚才的异象?而蓑衣人若是知道自己被骗,又岂能善罢甘休? 相比这些,他更担心的是蓑衣人会起灭口之心。 来人的身上隐隐有种煞气,令人发寒,手中定然沾过不少人命,又岂是善类?对这种人来说,多杀一个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李行欢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蓑衣人本名段老七,来自魔门化血宗,此次出行,是为了迎接一位从宗门来的大人物,却不想刚好撞见这般异象,索性来看个究竟。 魔门中人,性情残忍,杀个人自然不算什么,如果行踪暴露而引来暗夜司的追捕,那就大大不妙。 朝廷对魔门中人向来没有好感,若是有机会碰上,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李行欢一直悄悄注意着段老七,当发现他的眼中凶光一闪,向着自己走来时,便知道情况正在向他最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 “你……你要干什么?” 李行欢像是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畏惧,仅存的一点勇气似乎也瞬间消失。 “嘿,干什么?”段老七一声狞笑,“马上你就知道了!” 感受着少年恐惧的目光,段老七的心中有种异样的满足,若不是正事要紧,他倒是不介意多玩一会儿。 只是段老七并没有注意到,李行欢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光。 他的手悄然摸到腰间,当捏到一个油纸包时,顿时松了口气。 十步……五步……三步…… 眼看着段老七不断逼近,李行欢一脸惊慌,眼中冷意却越深。 当段老七走到身前,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向着李行欢一把抓来的时候,李行欢终于动了。 他忽然扬起一把白色粉末,朝着段老七甩去。 段老七并没有想到这一幕,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挡。 然而猝不及防之下,粉尘全部顺着掌缝钻了进去,瞬间就迷住了他的眼。 “啊!” 段老七一声怒吼,有如被激怒的野兽,不仅仅是因为受到愚弄后的愤怒,更是因为眼中传来的疼痛。 疼! 火烧般的疼! 直钻心窝的疼! 原来李行欢刚才洒出的是一把生石灰,这本是泼皮无赖打架时随身携带的,李行欢也是姑且装了一点,不想此刻竟发挥奇效。 特别是刚才一场暴雨,淋得段老七浑身湿透,此刻生石灰遇水,无异于一盆开水泼在脸上,瞬间灼得他血肉模糊。 而李行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毫不留情。 在段老七咆哮怒吼的时候,他动了! 身如弓,拳如箭,一拳冲天! 冲天炮! 本是势大力沉的一击,目标更是直指对方的咽喉要害,这一拳若是击中,即便三流高手有明劲护体,也要被瞬间重创! 段老七又惊又怒,方才的变故发生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谁又能想到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会忽然朝自己露出獠牙? 万幸的是,刚才的偷袭只伤了自己一只眼睛,倒不至于让他失去战力,哪怕是只剩一只眼睛,他也能撕碎那个卑鄙无耻的少年! 然而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的破空声却让他大吃一惊,莫非这小子还敢主动出击? 来不及多做反应,他连忙伸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挡。 轰! 拳掌交接,段老七心中一惊,这一拳虽然挡住了,却震得他掌心发麻。 顾不得掌心传来的疼痛,他反掌一扣,就想先擒住李行欢一只手。 然而李行欢早有预料,又岂能让他如愿?在段老七回手来扣之前,早已如一尾游鱼般滑了出去。 没有丝毫犹豫,蓄势已久的第二击如惊雷般出手! 撩阴腿! 这自然是又是一招上不得台面的招式,即便是混混打架也少有人用这一招,既是因为不耻,也是因为这一招太过狠毒,但凡是男人无不忌惮三分。 同时也意味着这一招极为实用。 三流武者明劲护体,力大无穷,李行欢没有信心能徒手突破其防御,也只能出次下策。 在他想来,就算对方武功再高,要害终究是要害,怎么可能完全护住? 至于别人的看法,他并不在意,在生存与死亡面前,该如何选择根本无须多想,他从来不是自诩圣人君子。 然而,这一击能奏效吗? 嘭! 一击如中破革,沉闷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响。 李行欢的腿被一只大手擒住,再不能前进半分。 段老七的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冰冷而又残忍,得意中带着嘲讽。 他抬起另一只手,并掌成刀,狠狠劈下,便要先废了眼前少年的一条腿。 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朝少年看去,想要从他脸上看到惊慌恐惧和绝望,结果却失望了。 李行欢的脸色平静如常,漆黑的眼如夜空般深邃,忽然闪过的一道寒光似惊雷划破夜幕。 段老七微微一愣,出手缓了几分。 就是现在! 李行欢毫不迟疑,直接就是一个仰身,朝着地上摔去,另一只脚却是高高踢起,直击对手的咽喉! 黄狗撒尿! 依旧是粗浅的寻常招式,然而出手的时机和角度却让人无可挑剔,即便是作为对手,段老七也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 不过,同样的部位一次不中,第二次就能奏效吗?如果真这样想,未免也太天真了! 段老七想着,嘴角露出一分讥诮,原本要落下的手立时抬起,向着咽喉挡去,便要故技重施,将李行欢的另一只脚也抓在手里。 他已经想好了,不把这小子生生撕成两半,不足以解心头之恨! 然而下一刻,他的瞳孔就缩了起来。 一道寒光恍目,自少年的鞋尖传来,超越了生死的极速。 噗! 那是兵革入肉的声音,带起一抹血花飞溅。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五章 齐至 - 一剑青萍 - 故鼎 “你……你……” 段老七捂着脖子,一柄利刃贯穿了他的手掌,深深地钉入了他的咽喉之中。 轰! 生机迅速抽离,瞳孔渐渐涣散,带着悔恨和不甘,壮硕的身体轰然倒地。 “呼哧……呼哧……” 一场生死大战,说起来长,事实上也不过是数息间的事,却耗尽了李行欢浑身力气。 李行欢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内火辣辣的,一口腥气在喉间翻腾不停。 刚才的一战实在太过侥幸,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击杀一名入流高手。 细细想来,除了自己出其不意以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对方实在太过大意,否则就算是十个自己加起来,也敌不过一名入流高手。 即便如此,他也是底牌尽出,若非最后时刻发动鞋底机关,一举将其击毙,最后结果犹未可知。 想到刚才的一战,他至今心有余悸,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两世为人,他还是第一次体会。 一场大战下来,他整个人都几乎虚脱,不仅是体力上的消耗,更是精神上的疲惫。 不过他的眼睛却越发明亮,入流高手强悍如斯,不知自己的《种魔篇》登堂入室之后,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稍微缓过一口气后,李行欢便强撑着疲惫的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 刚才的异象不知究竟惊动了多少人,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早些离开方为上策。 看了眼蓑衣人的尸体,双目圆睁,瞳孔却黯然无光,李行欢的心底忽然生出一阵不适,他明白,这是初次杀人后的必然反应。 原本想要收拾一番,搜查一下蓑衣人的遗物,并取回短剑的心思也淡了。 事实上,短剑在刺入蓑衣人咽喉时,就已经被他下意识的挣扎给崩断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两道身影,恰好自拐角处走出,与他不期而遇。 两人一愣,有些意外,似乎没有想到还有人会先他们一步赶到这里,而且还是一个少年。 “咦!” 一人出声,却是已经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待得仔细一看,顿时面色一变。 “段老七!” 两人惊呼,似乎与死者相识,这对李行欢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在短暂的惊异过后,两人就将目光转到了李行欢身上。 “小子,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人眼中凶光一闪,向着李行欢看去。 虽然在李行欢身上看到了刚刚战斗过的痕迹,可是两人还是有些不信,眼前这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如何能杀死身为入流武者的段老七。 不过两人很谨慎,没有在情况未明之前贸然动手,有段老七的尸体在前,谁又敢真的大意? 李行欢一直在关注着二人的举动,也将他们的迟疑看在眼里,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个中因由。 他淡淡说道:“想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过来不就知道了?” 李行欢摸准了他们的心理,此刻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倒让两人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也只能拖得片刻时间,短暂的沉默后,一人忽然开口:“小娃娃倒是有点胆识,强弩之末也敢这么和我们说话?胆子不小!” 很显然,两人都不是什么江湖新丁,仅仅是愣了片刻就回过神来,一眼就看穿李行欢的虚实。 李行欢冷笑:“既然如此,两位还在等什么?不想替你们同伴报仇了吗?” 李行欢也不傻,二人嘴里说着,却没有真的动手,很显然还是存有疑虑,故意出言试探,若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说不定就要被诈得自乱阵脚。 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他明白两人并不是真的被自己唬住了,只是过于谨慎,才没有贸然出手。 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对于老江湖来说,再谨慎都不为过,即便有着十足的把握能拿下对方,也会不断试探,寻找最为稳妥的一种方式。 李行欢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在这里大唱空城计,可是他也明白,自己能拖延的时间不会太久,一旦对方耐心用尽,出手试探,他就将陷入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 而两人听到李行欢的话,也是一阵羞恼。 两人都是入流高手,年纪加起来都可以当眼前这小子的爷爷了,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讥讽,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两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对视一眼,同时踏前一步,眼中却不失谨慎。 李行欢瞳孔一缩,终于还是拖不住了吗? 不过这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并不怎么惊慌,想来那些人,也该到了吧? 就在他念头转动的时候,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听起来人数不少,步伐中隐隐透着铁血的意味。 两人动作一顿,同时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顿时瞳孔一缩。 数十名黑衣黑冠的带刀男子自雨中走来,一身制式服装整齐,狭长的袖子上,两条金色飞鱼异常醒目。 “暗夜司!” 两人面色大变,眼中的惊骇到了极点,下意识地便要转身就走,还好一丝理智尚存,方才刹住这个念头。 暗夜司,不只是寻常百姓闻之色变,便是寻常江湖中人见了,也要惊悸不已。 自古侠以武犯禁,当年大靖初立之时,少不了不服管教的江湖中人,处处与朝廷作对,太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又怎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于是,刚刚成立不久的暗夜司被赋予了另一道使命,便是打击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中人! 数十年来,暗夜司征伐江湖,亡宗灭派不计其数,那十八重刑狱之下,不知埋葬着多少英雄好汉的尸骨。 其中,当以魔门中人为最。 魔门中人性情诡异,常为一己之私作奸犯科,向来就是朝廷重点打击的对象,暗夜司的可怕更是深入人心。 两人是段老七的同伴,自然也是魔门中人,此刻见了暗夜司的人,顿时有如老鼠见了猫。 和他们不同,李行欢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惊讶,反倒是松了口气。 玉京乃是朝廷中枢,暗夜司稽查天下,任何风吹草动自然是瞒不过他们,方才的异象不知惊动了多少人,暗夜司又怎能无动于衷?就算动作再慢,也该到了吧? 而李行欢等的就是这一刻。 既然注定无法悄悄离去,倒不如浑水摸鱼,以求脱身之策。 当然,这么做的风险很高,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原来是两只老鼠作祟,这几年魔门越发不安分,是忘了当年的教训么?” 猩红的披风好似鲜血染成,在雨幕中显得异常醒目。 男子从雨中走来,身上却不沾片雨,所有雨滴在即将落在他身上时,都轻轻滑开,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气罩将他与这个世界分隔开来。 高手! 两人瞳孔一缩,心中凛然。 两人都是入流高手,此刻却在来者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山岳压顶般的压力,他们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人面前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就如刚出生的婴儿之与身强力壮的成年人。 “阁下是什么人?” 强忍着心中的惊悸,两人开口,希望获知来人身份。 男子神情淡漠,斜睨了二人一眼并不出声,自始至终都未曾将他们看在眼里。 “放肆!两只老鼠,也配和我们大人说话?”一名小校大声呵斥,脸上却是露出一丝自矜,“好叫你们知道,我家大人便是暗司夜从四品指挥佥事,聂寒山大人!” 聂寒山!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惊骇。 暗夜司中高手如云,而近年来风头最盛的,便要属聂寒山了。 众所周知,大靖暗夜司分为南司和北司两个衙门。 南司主内,掌司内刑罚,但凡暗卫无不畏之三分;北司主外,行征伐之事,所到之处,必是尸山血海。 聂寒山深得当今北司掌印的看重,委以重任,数年来征伐江湖,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寻常江湖中人见了都是噤若寒蝉,两人自然也不例外。 两人只能苦笑,甚至失去了逃跑的欲望。 且不说众多暗卫环伺,单单是聂寒山一人,自己二人在他面前连逃都逃不了。 两人的想法,李行欢自然是不知道的。 虽然明白眼前的暗卫首领必然是一名大高手,但是到底有多高,初习武道的他却是完全不清楚。 相较而言,他更关心的还是对方的官位。 从四品的指挥佥事,品级可不低,若是放在地方,至少也是一州刺史。 说起来,两辈子加在一块,眼前这人还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 “咦?” 就在他打量着聂寒山之时,对方忽然转过头来,将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 “身上隐有魔气,却又有些似是而非,好像是……浩然正气?”聂寒山有些讶异,那万年寒潭般波澜不惊的脸顿时起了波澜。 殊不知,这几句话在李行欢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想不到自己的老底竟然被人一眼看穿。 就在聂寒山一阵沉吟的时候,一名小校看了李行欢一眼,走上前去,在聂寒山的耳边一阵低语。 聂寒山面无表情,看着李行欢忽然开口:“私藏钦犯,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胆子倒是不小!” 李行欢顿时心中一沉。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六章 混战 - 一剑青萍 - 故鼎 大靖律例,窝藏钦犯者视为同犯,轻则杖五百、流三千里,重者抄家灭族,倒也不是虚言。 顾羡云可是夜闯皇宫的逆贼,窝藏她的李行欢自然不会被从轻处置。 他本以为自己做的已经足够隐秘,却不想到底还是小看了暗夜司的手段,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说到底自己还是大意,留下不少手尾,单单是让刘向柱送来的药品食物,就足以引起怀疑。 虽然他提前一步察觉到刘向柱的叛变,并提前逃离,谁想却在这里遭逢异变,想到这里他不由在心中苦笑,老黄啊老黄,你可把我害惨了! 李行欢脑筋急转,思考着对策,以求渡过此刻的难关,却不想聂寒山话锋一转,说道:“本座可以给你个机会,加入暗夜司,既往不咎!” 李行欢一阵错愕,向着聂寒山看去,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聂寒山身后的一众暗卫更是吃惊,要知道暗夜司可不是一般职司,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明面上,御史台监察天下,各地官员但有不法之事,可上疏直言,一纸奏疏便可摘去其寒窗十年方才考取的乌纱,令人忌惮不已。 然而与暗夜司相比,这点权力就不算什么了。 当年大靖太祖以武立国,文事上却是疏于管理,开国之初,各地贪腐之事不绝,官员多有不法之事,御史台查之不绝,甚至连自身也腐败了。 太祖皇帝以武起家,却极为看重读书人,此时也不得不狠下心来,索性以暗夜司在暗中监察百官,更是赋予了其一项特殊权力——五品以下,有先斩后奏之权! 暗夜司的手段,自是毋庸置疑,一时间朝纲为之一清,寻常文官又怎么挺得过暗夜司的十八层刑狱? 太祖殡天之后,今上继位,却不知有意无意,并没有将这项权力收回。 如果说百官对只是忌惮的话,对暗夜司就完全是惧怕了。 毕竟御史台只能摘去他们的乌纱,暗夜司却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这样重要的一个职司,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像聂寒山身后的这些暗卫,大都是军中的精锐士卒,立下累累功勋,方才被选入其中。 并非是对自家大人心怀质疑,只是他们实在想不通,眼前这小子有何能耐,值得自家大人亲自开口招揽? 一众暗卫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李行欢并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却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猜出一二。 事实上,他也颇为疑惑,不明白这位这位暗夜司的大人物,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至少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使得这样一位大人物青眼有加。 对于对方的招揽,说实话,最初他也曾有过一丝心动,然而他想到了老黄的隐秘,以及过去数年中,那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他瞬间就清醒了。 聂寒山打量着李行欢,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奇特。 寻常少年见到自己,无不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而眼前的少年,在面对自己时,却是虽惊不乱,眼底藏着一种异常的从容。 甚至,在面对自己的招揽时,也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还能沉下心来思索利弊,足以让他高看一眼。 不过,也仅此而已。 区区小事,还不值得他耗费心神。 所以他只是随口一提,便不再关注。 至于结果,他根本不需要担心。 暗夜司行事,何须他人同意?若这少年真是个聪明人,会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目光微转,在触及在触及一旁低矮的墓碑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随机目光一偏。 “传令,彻查此地!我倒要看看,天子脚下,究竟混进了几只老鼠!” 聂寒山声音一冷,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是!” 小校领命,退下传令,一时间林中人影绰绰,尽是黑衣身影,让人心惊。 “禀大人,这些人怎么办?” 又是一名小校上前,指着场中几人问道。 相比于李行欢,段老七的两名同伴都是一阵紧张,他们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来了。 “嗯?” 聂寒山的眼中透着一股不满,这种小事也要来问他? 小校一颤,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 “退下吧!” 聂寒山开口,小校如释重负,连忙退下。 “拿下,送入刑狱中,好好审讯一番!” 小校碰了一鼻子灰,心情不佳,自然是拿二人出气,不知有意无意,却没有将李行欢包含在内。 “是!” 一众暗卫如狼似虎,令行禁止,同时抽刀,向着两人逼去。 两人面色一变,面露狰狞,便要和一众暗卫拼个鱼死网破。 至于束手就擒,他们没有想过,暗夜司的十八重刑狱,足以将一个铁汉变成软脚猫,又岂是他们能受得住的? “哼!暗夜司,好大的威风!” 就在这时,一声冷哼响起,好似天边落下一道炸雷,震得众人耳膜发麻。 “嘭嘭嘭!” 树林中传来一阵骚乱,一道道黑衣身影倒飞而出,砸断树木无数。 一道身影大步而来,出掌如电,将一名名暗卫拍飞,转眼间就闯了进来,一众暗卫无人能接下一招。 “暗夜司,也不过如此!” 来人一声冷笑,随手将身前的一名暗卫拍飞,方向正是聂寒山所在的方向。 “嗯?” 聂寒山转头,探手接下飞来的暗卫,下一刻却是面色一沉。 “咳咳……” 手中的暗卫不停咳血,不时咳出几块内脏碎片,显然是被震碎内腑,眼看就不活了。 “卑职……卑职无能……愧对……” 暗卫一边咳血,却是一脸愧色,一句话没说完,便断了气息。 聂寒山面无表情,将手中的尸体放下,抬头,对上了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周围的气温不知为何,忽然降低了几分。 “报上你的名字,本座可以饶你个全尸!” 聂寒山开口,声音冷冽,眼中却没有丝毫感情波动,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笑话!”来人不屑一笑,声音中透着一丝嘲讽,“就凭你?一流化劲,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来人自雨幕中走出,之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刻终于露出真容。 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眼窝深陷,面容阴鸷,脸上透着一股邪气,笑起来极为瘆人。 无数的雨珠悬浮在他身前,仿佛被定住,不能靠近半分,这般手段,看起来竟是比聂寒山还要胜出几分。 “葛长老!” 段老七的两名同伴惊呼,喜出望外,想不到竟能绝处逢生,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哼!没用的东西!” 来人一声冷哼,显然是对二人极为不满。 “化血宗,葛志玄?” 聂寒山眼睛一眯,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口,虽是询问,语气却是确认无疑。 “咦,小子认得我?” 葛志玄双眼微眯,似乎有些讶异。 “魔门的老鼠,本座杀得多了,今天倒是逮到一条大鱼!” 聂寒山的眼中闪过一道杀气。 “不知所谓!”葛志玄冷笑,袖子一甩,“老夫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咣当!” 回应他的是一声长刀出鞘的声音。 聂寒山拔刀,不屑做口角之争,他的刀就是最好的答复。 一刀,劈断雨幕,似缓实疾,好似携着一座山岳,向着葛志玄落下。 “哦?举轻若重?倒是不错!” 葛志玄淡笑,开口称赞,脸上却并不在意。 接着,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掌,朝身前一压。 身前的虚空好似一沉。 聂寒山的刀似陷入泥沼,去势稍滞。 葛志玄探掌,看似轻描淡写,轻飘飘地就将迎面而来的刀罡拿在手中。 聂寒山瞳孔一缩,手中劲力再增三分,刀罡似瀑,再次朝葛志玄狠狠压下。 “不识抬举!” 葛志玄面色一变,脸上浮出一层冷色,另一只手如雾如电,忽地朝聂寒山胸前拍去。 聂寒山不顾,双手握刀,劲力再增,打定主意要硬扛一掌,斩下葛志玄一只手掌。 “疯子!” 葛志玄气急败坏,想不到对方这么狠,一出手就要两败俱伤,面色急变,最后还是不敢冒着手掌被斩断的风险,连忙变招,一掌拍在刀身上的同时,抽身急退。 这一掌势钧力沉,虽是仓促之间拍下,却还是将聂寒山拍得一个踉跄,连退数步。 “聂寒山,你在找死!”葛志玄恨声道。 本以为对付一个聂寒山是手到擒来之事,葛志玄还心存戏谑,却不想初次交手却未能讨到便宜,还颇为狼狈,他顿时恼羞成怒了。 “还等什么?动手!” 葛志玄一声断喝,林中忽然闯出一群蓑衣人。 “长老有命,弟兄们还在等什么?” “暗夜司的杂种们,爷爷来了,还不受死?” 一群蓑衣人如狼似虎,呼喝着冲出,顿时将暗夜司的阵型都冲乱了。 “稳住,别乱!”一名小校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极力稳住阵型,“布天罗地网!” “哼!” 一声冷哼响起,一名蓑衣人不知从哪里闯出,一刀将小校砍翻在地。 然而小校临死前的呼喊还是起了作用,一众暗卫很快就稳住了阵型,在各自领头校尉的指挥下,拉开了一张张布满利刺的巨网,朝着一众蓑衣人网去。 “啊!” 一众蓑衣人不过是乌合之众,先前仗着血气之勇,出其不意,方才冲乱一众暗卫的阵型,若真要论团队群战,又如何能敌得过平日里训练有素的暗卫? 只是一会儿间,一众蓑衣人就纷纷中招,被巨网捆住,更是被上面的利刃扎得鬼哭狼嚎。 葛志玄面色铁青,想不到自己的一众手下竟然败得这么快,虽然心中恼火,却还是准备冲上前去。 “咣!” 刀光璀璨,瞬间就截下了他的去路。 就在众人交战激烈的时候,没人注意到,李行欢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便要悄悄离去,眼看着已经走到树林的边缘。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七章 被掳 - 一剑青萍 - 故鼎 “小子,这是要上哪儿去?” 一声冷笑传来,李行欢抬头一看,赫然是两名蓑衣人横在身前。 “你们两个,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李行欢瞳孔一缩。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一人脸带嘲弄,冷笑着说道,“怎么不继续装神弄鬼了?” “哼,还废什么话!”另一人明显耐心更差,开口催促道,“将这小子拿下就是了!” 事实上两人都有些担心,事情若是拖久了会横生变故,要知道暗夜司与一众同门交战,如今的战局可是对他们不利啊! 当然,他们也有小心思。 先前的异象忽然消失,此地又多了一个看似寻常的少年,而且地上还多了段老七的尸体,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莫非刚才的异宝,就是被这个少年所得,方才使得一个寻常少年,得以击杀身为入流武者的段老七? 一时间,他们的心变得火热起来。 “这么说,你们是吃定我了?” 李行欢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却让两人有些不安。 “虚张声势,你当我们还会中计?” 两人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却不会因此放弃,一声沉喝,同时出手,势要在第一时间擒下李行欢。 然而李行欢早就料到了他们有此一举,在他们刚动手时,就身形急退,朝一旁的树林里钻去。 两人面色一变,却不敢声张,只好沉着脸,朝林中追去。 “咔嚓!” 忽然,一人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同时一阵剧痛传来,差点让他痛翻在地。 “什么情况?”另一人连忙问道。 “无碍,是个捕兽夹子!” 这人开口回答,面色却一阵狰狞。 三流武夫虽有劲气护体,却并非刀枪不入,面对这专门用来追捕猛兽的捕兽夹子,虽然不至于直接被夹断腿,却也并不好受。 “这个小畜生!” 将腿上的夹子扳开,两人面色铁青。 “今天不剥了这小子的皮,老子誓不为人!” 另一人恨声说道,一直被戏耍,他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追!”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很快就做出决定。 两人都是入流武夫,按理来说体力和速度都要比李行欢强,然而两人追了好一会儿,都是在堪堪追上之际被对方逃脱。 “这小子,滑得像条泥鳅!” 两人心中恼怒,却又不敢声张,只好闷着头继续追。 “两位追得累了吧?”忽然,一直逃跑的李行欢转过身来,嘿然一笑,“尝尝我给你们准备的礼物吧!” 说着,他手一抖,从怀中掏出一个西瓜大小的黑色物体,朝两人当面甩去。 “哼!” 一人冷哼,一拳轰去,把对李行欢的怒气都发泄在了这一拳之中。 “小心!” 他的同伴瞳孔一缩,似乎发现了什么,开口提醒。 然而晚了,在他开口之际,那势均力沉的一拳就已悍然轰在了迎面飞来的那个物体上。 “噗!” 一声轻响,拳下的物体被轰穿,似有汁水四溅,溅了他们一身一脸。 两人大惊,生怕是什么毒液,不由暗悔自己刚才的孟浪。 好在液体临身,并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才让他们松了口气。 随手抹下脸上的液体,一股黏稠的感觉传来,同时还有一股甜香扑鼻。 “甜香?” 两人有些不解,接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顿时面色大变。 “嗡嗡嗡!” 一阵翅膀抖动的声音传来,顿时验证了他们的猜想。 似有一阵黑风从林中钻出,又如一朵乌云从远处飘来,瞬间就来到了两人身前。 两人仔细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黑风、乌云,分明是一群花生大小的黑色毒蜂! 翅羽振动,遮天蔽日,一时间难以数清究竟有几千几万只毒蜂。 两人都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纵使他们都是入流武夫,早已修出明劲,劲气护体力大无穷,足以开碑断石,面对这声势浩大的蜂群,也是胆寒心惊。 “快跑!” 没有任何迟疑,两人转身就逃。 这一刻,他们心中所有的贪婪和愤怒,都化为了惊惶。 然而他们身上沾满了蜂蜜,更兼蜂巢被毁之仇,一群毒蜂又岂能甘心? 一场新的追逐在林中上演,只是先前的追人者,却变成了被追者。 “两位这就要走了吗?” 就在这时,一声轻笑传来,语气中带着调侃,下一刻,一个让他们又怒又喜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行欢施施然地走来,神态从容,哪有半点被追杀的狼狈? 想想自己追了半天反倒屡屡吃亏,而对方一点事都没有,两人肺都快气炸了! 同时他们心中也是一阵窃喜,想不到对方这么蠢,真当自己被蜂群缠住,就奈何不了他了吗? 还是太年轻啊! 两人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嘲讽,不过对他们来说,这倒是个机会。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动用了一种秘术,浑身一颤,皮肤一阵泛红,身上的气息先是一跌,接着瞬间高涨起来。 “畜生,滚开!” 一人伸手一拍,竟是无视先前一直困扰着他们的蜂群,悍然冲入其中,横冲直撞,将一只只毒蜂拍落。 那一瞬间,不知有多少毒蜂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想要将毒刺扎入他的体内。 然而,他的皮肤似乎变得坚韧起来,所有毒刺都无法扎入其中,甚至有不少毒蜂连毒刺都被撞断了。 李行欢目光一凝,隐隐有些明悟。 这似乎是一种激发自身血气的秘术,通过刺激血脉,使得浑身皮膜坚韧无比,便是寻常刀剑都无法砍破。 而这么做的代价也不低,施术者往往会在事后元气大损,血气亏败,甚至折损寿元。 而且在此期间,身体感觉不到痛感,即便受创也不自知,便是在战斗过程中重伤而亡,也不稀奇。 这也难怪他们刚才被毒蜂追了半天,都不曾用此秘术,如果不是李行欢忽然现身,他们或许还难以下定决心。 “哈哈,想不到吧!” 两人的脸上尽是快意之色,心中早已胜券在握,也不知是不是受秘术的影响,失去了先前的谨慎。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李行欢面色不变,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惊惶。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缘由,再也得意不起来。 在距李行欢不足五步的时候,他们忽地脚下一空,跌入了一个陷坑之中。 “你……你……” 两人都有些茫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手足无措。 “区区一个陷坑而已,这就难倒两位了?” 李行欢笑吟吟地走来,脸上的表情,却让人好不讨厌! 两人面色涨红,却说不出话来,的确如对方所说,不过是猎人捕猎所挖的一个陷坑,却将他们两人都困在其中,归根结底,只能怪自己太过大意。 “好了,两位还是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在下就不奉陪了!” 李行欢开口调侃,声音中带着一股愉悦。 大患渐去,脱困之机就在眼前,自此天高任鸟飞,让他心中久悬的大石轰然落地。 对这二人,李行欢虽然颇为恼怒,却未怀杀心。 更何况这两人都是修出明劲的高手,自己能将其困在,却不意味着也有击杀他们的能力。 即便真有办法,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若是因此延误时间,等暗夜司与一众魔人的交战结束,自己怕是难以逃脱。 更何况他也不是嗜杀之人,更非亡命之徒,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愿多伤人命。 他抬腿便要离开,就在这时,天忽然沉了下来! 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此刻变得乌黑如墨,仅有的几分天光,也全都消失不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无所适从,正在激烈交战的暗卫和一众魔人,不由停了下来,眼中一阵茫然。 “这是?” 聂寒山一刀将葛志玄斩飞,自己也倒退几步,同时嘴角溢血,却好似浑然不知。 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目光一凝,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转头看向对面的葛志玄,发现对方先是一惊,接着眼中露出一分惊喜,聂寒山眉间的忧色更添三分。 一阵大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一时间树木摇摆,几乎要折断,激战的双方更是被吹得人仰马翻。 就是如葛志玄和聂寒山这样的高手,虽是身形未动,也不由双眼微眯。 狂风中,似有一道黑影隐于其中,快到极致,有如鬼魅。 只是令葛志玄和聂寒山惊讶的是,这道黑影的状态似乎并不是很好。 “该死的老道士,你究竟想怎样?”黑影的声音似乎透着一股悲愤,“老祖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为何一直追着老夫不放?” 来人声音阴冷,语气中透着一股恼怒,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奈,话语中蕴含的信息却让人震惊,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这样一位高手逼至这般田地,隐隐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 黑影如雾如电,携浩荡天威降临,整个虚空都是一滞,那一刹那,连漫天的雨丝都微微凝住了。 “滚开!” 黑影不曾停留,径自从人群中穿过,抬手间似有风雷震荡,无论是暗夜司的一干暗卫,还是化血宗的一众魔人,但凡是挡在其身前的,纷纷眼前一花,下一刻有如腾云驾雾般倒飞出去,落地的瞬间筋断骨折。 “咦?” 黑影瞬息间掠过,无人能看清其身影,在经过李行欢身侧时,身形微顿,发出一声惊咦。 他忽地探手,下一刻,李行欢就感觉身体一僵,整个人腾飞而起,向着黑影飞去。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八章 老魔 - 一剑青萍 - 故鼎 玉山旁边的无名山丘上,李行欢祭墓,无意中引发异变,引来各路高手。 朝廷暗卫,化血魔人,齐聚一地,展开激烈交锋。 激战正酣,异变又生。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忽然现身,遮天蔽日,只是瞬息间就冲乱了双方阵型,挟裹着李行欢飘然而去,唯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小辈,还要打吗?” 葛志玄声音微冷,目光闪烁不定,似有退意。 “邪魔鬼祟,人人得而诛之!” 聂寒山眼都不抬,意志坚定如铁,誓要拿下猖獗的邪魔,手中长刀寒光逼人。 “放肆,真当老夫怕了你!” 葛志玄震怒,失去耐性,既然对方不愿就此罢手,他又何须畏首畏尾? 他的双手变得一片赤红,隐隐有血腥之气弥漫,身前的虚空一片沉凝。 四目相对,眼中冷光溢射,似两道冷电在虚空中激荡。 就在双方将要再启战端之际,一声沉喝自远方传来,似惊雷震荡四方。 “严参在此,何方鼠辈敢在天子脚下放肆?” 猩红的披风飞扬,袖间的两条金色飞鱼异常醒目,男子腰悬长刀,一身气息凝练,如泰山压顶般朝葛志玄压下。 “撤!” 葛志玄面色大变,没有任何犹豫,在喊出一声之后,立刻抽身远离,丝毫不顾正在与一众暗卫交战的门人弟子。 魔门中人的冷血暴露无疑。 “走得了吗?留下吧!” 一抹刀光横断雨幕,似惊鸿照破光影,横跨数十丈的距离,瞬息间斩到了葛志玄的身前。 葛志玄面色一变,咬了咬牙,赤红的双手红得像是要滴出鲜血,向着这抹刀光拍去。 “化血无痕!” 化血宗最强的魔功对上了至为惊艳的一刀,片刻后胜负分晓,盖世的魔功到底难敌一刀惊鸿,一道刀光斩在了葛志玄胸前,带起一抹血花飞溅。 “退!” 葛志玄面露狰狞,却借着这一刀带来的巨大冲力,抽身远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老家伙本事不怎么样,逃命的功夫倒是不错。” 严参缓步走来,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 “你来做什么?”聂寒山眉头一皱,显得不近人情,“此事用不着你插手。” “我既然来了,自然有我的道理。”男子淡笑,不以为意,“倒是你,想好怎么向镇抚大人交代了吗?” 聂寒山目光一冷,身周的气温好似都降低几分。 众所周知,大靖暗夜司分为南北两司。 南司主内,掌刑律之职;北司主外,执杀伐之事。 南北两司的掌印者,即为一司镇抚。 两人都属北司统管,严参口中的镇抚大人,指的自然是当今北司镇抚。 提起那一位,连聂寒山都是心中一凛。 那一位的可怕深入人心,由不得人不心生敬畏。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聂寒山的目光越发冰寒,对上了严参波澜不惊的眼神,场中的气氛顿时一片沉凝。 “启禀大人,这些魔人如何处置?是否押入刑狱之中候审?” 恰在这时,一名小校上前,打破了二人的僵持。 聂寒山转头,只见一众魔人在葛志玄离去后肝胆俱丧,在严参带来的一众暗卫包夹之下,纷纷溃败,除少数侥幸逃离外,其余之人纷纷被擒。 聂寒山眼中一寒,杀机显现。 “杀!” 聂寒山冷冷地扫了严参一眼,唇间蹦出一个字,披风一甩,转身离去。 荒凉的山丘上,鲜血飞洒,染红衣袍。 严参目视着聂寒山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眯,不知有何思量。 …… 玉山脚下的一座偏僻农舍中,鸡犬之声不闻,隐隐有血腥之气在风中飘荡。 葛志玄盘坐在农家土炕之上,头顶血气氤氲,好似九幽炼狱爬出来的邪魔。 而这间农舍的主人,一对中年夫妇,双双倒在他的脚下,身体冰冷,早有死去多时。 他双手按在两人头顶,丝丝血气顺着掌心流入他干枯的身体中,他苍白的脸上渐渐多出一层红晕。 “什么人?” 忽然,葛志玄一声暴喝,双眼如利剑,一缕气机投射,木门炸裂,现出门后两道惊惶的身影来。 “原来是你们!” 葛志玄面色稍缓,一缕气机却始终悬浮在两人头顶,一念间就可摧毁两人生机。 “你们怎么在这里?”葛志玄开口询问。 “禀长老,我们兄弟二人奉命探路,不想被陷阱困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循着长老留下的印记前来……” 两人浑身一颤,连忙将事情原委道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侧头的瞬间露出真容,赫然就是先前对李行欢苦追不舍的两名黑衣人! “照你们这么说,那个少年人身上藏有大秘,然后又被神秘人抓走了?”葛志玄冷笑连连,“所以你们一番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前之事,也非战之罪是吧?” “弟子不敢!” 两人听出葛志玄语气有异,似有杀机隐现,心中一颤,身体伏得更低了。 “起来吧!” 葛志玄忽然开口,语气平缓,雷霆暴雨收于一瞬,让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依言起身,大气都不敢出,浑身冷汗涔涔,后背衣衫全都湿透。 “你们可知我此次来此的目的?”葛志玄淡声开口。 两人心惊胆战,不知其有何用意,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弟子愚钝,还请长老明示!” 好在葛志玄似乎并不指望他们能回答上来,没有动怒,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老夫此来,是奉门主之命,请一位前辈出山,共襄大举!” 长老都要称前辈的存在,那又是什么人? 两人对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茫然。 “而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个人!”葛志玄继续说道,眼中闪过一缕精光,“找到他,老夫便不再追究你们的罪过,更可收你们为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 两人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火热,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不知那位前辈如何称呼?” “便是你们先前见过的神秘人,枯荣老祖!” …… 山岭间,一抹黑影有如鬼魅,一步跨出就是几十丈的距离,将群山万壑抛在身后。 李行欢如一个木偶般,被黑影提在手中,无法动弹。 一缕气机化为世间最坚固的锁链,封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身旁的景物飞速倒退,让人眼花;山风劲烈,灌入口鼻,似一柄柄利刃撕裂胸腑。 周身被制,李行欢有口难开,只能咬牙硬受。 而黑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李行欢的感受,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只是径直赶路,一身速度发挥到极致,好似在躲避着什么人的追赶。 “该死该死!”黑影咬牙切齿,“老祖我纵横江湖几十年,何时曾落得这般田地?牛鼻子,莫要欺人太甚!” 李行欢的不由心生好奇,黑影的武功之高已是令人惊叹,而能将其逼至这般田地的神秘人,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瞪大了眼睛,向身后看去,试图一观神秘人的非凡风采,然而一眼望去,除了飞速倒退以致有些模糊的景物,别无他物。 他不禁有些怀疑,莫非黑影神志错乱,所谓的被强敌追逐不过只是臆想之事? “罢了!”黑影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憋屈,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老祖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倒要看看你能追到什么时候!” 黑影似乎狠下心来,修行至今,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决断。 下一刻他的速度再提,极速之上再臻极速,好似一道黑色闪电,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劲风扑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李行欢口鼻溢血,就此昏迷过去。 二人的身后,一道若有若无的白色身影缓缓浮现,微微一顿,继续向前走去。 一步跨出,缩地成寸,咫尺天涯无间。 …… 李行欢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傍晚时分。 揉了揉还有些晕乎乎的头,记忆逐渐回归。 束缚着身体的那缕气机已然消失,并不影响行动,所以他还能下意识地,打量起周边的环境来。 这是一间破庙,年久失修,蛛网盘结,阵阵怪风摇曳着破烂的窗台,发出“嘎吱”的声响,好不瘆人。 破庙的正中,神像蒙尘,面容已不可辨,依稀是道门的某位真君。 ——事实上,即便神像无损,以李行欢的见识,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破庙之中,火光晕染。 背对着李行欢的方向,一道身影盘坐在篝火前,身影好似化入虚无,有如鬼魅。 似乎察觉到李行欢的醒来,黑影转过头来。 那是一名身材枯瘦的老人,面容干枯,好似没有半点血肉,整个人都有如一截干枯的木头。 但是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神光湛然,一眼看来如泰山压顶,带给李行欢一种窒息般的感觉。 “你……到底是什么人?将我掳来,有何用意?” 李行欢瞳孔一缩,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 老人冷冷地看着他,久久不说话,就在李行欢认为对方不会理会自己的时候,忽然开口。 “老夫,枯荣!”他的声音沙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至于目的,很快你就会知道。”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九章 好一场烟火绚烂 - 一剑青萍 - 故鼎 破庙之中,火光明灭,似人心飘摇不定。 篝火前,老魔诡异一笑,露出一口森白大牙,笑容瘆人。 他舔了舔嘴唇,目光在李行欢身上逡巡,似乎颇为满意。 李行欢面色大变,心头一阵恶寒,这老不死的魔头,该不会还有那种爱好吧? 不过下一刻他就明白自己想错了。 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中热气腾腾,一个个水泡翻腾,早已烧开。 一锅清水,并无食材,总不能是用来洗澡的。 听说魔头暴虐,往往以人为食,在老魔的眼中,自己岂非就是最好的食材? 面对老魔发绿的眼珠,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李行欢心中一寒,后背冒出了冷汗。 很快他又镇定下来。 因为他想明白一点,对方如果真的想杀他,又何必等到现在?多半是另有目的,怕是恫吓的成分还要多一点。 “明人不说暗话,阁下到底有何用意?这点小把戏,就用不着了吧?” 李行欢淡淡地扫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大锅,声音微沉。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显得多余,倒不如开门见山,以观后变。 “哦?” 枯荣老祖微微侧目,想不到眼前的少年临危不乱,还能有这般气度,不由高看一眼。 “你怎么就知道,老祖不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枯荣老祖面色一冷,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自作聪明。 “老祖说笑了!”李行欢面色不变,“以老祖的本事,想对付我还不是轻而易举?又何必吓唬我一个小辈?” 他侃侃而谈,不动声色地捧了对方一把,倒是令枯荣老祖颇为受用。 “也罢”,枯荣老祖面色微缓,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只要你告诉老祖,你身上为何会有如此精纯的魔气,老祖就考虑放你一马!” 李行欢心中一沉,老魔果然是为此而来。 这倒也是,连聂寒山都能一眼看出他的底细,更何况是武功比之高上不止一筹的枯荣老祖? 李行欢一阵沉吟,老魔的保证,他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还不至于那么天真。 而且即便要妥协,也不能太轻易,老魔多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而他这片刻的沉吟,落在枯荣老祖的眼中,就变成了犹豫。 “哼!”枯荣老祖一声冷哼,立刻明白对方是信不过自己,顿时不悦地说道,“老祖是什么身份,难不成还会骗你?” 李行欢闻言,心中冷笑,这种话,恐怕也只能骗骗三岁孩童。 然而表面上,他还是故作惶恐地说道:“不敢!” 枯荣老祖哪能看不出这口不对心之言,冷笑着说道:“老祖有的是办法收拾你!如果不想受皮肉之苦,还是乖乖地说吧,不要消耗老祖的耐性!” 枯荣老祖并不着急,因为他明白,眼前的少年若是足够聪明,就会明白他其实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一赌自己是否会遵守承诺。 果然,片刻后,李行欢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隐约是个竹简,恋恋不舍地说道:“在下也是机缘巧合,得到这份竹简,上面记载着一门功法,习练后才有此成就……” “哦?” 枯荣老祖双眼一亮,倒是没想到他身上还有这东西,他自恃身份,不屑做毛贼行径,也没有在抓到李行欢的第一时间就动手搜身。 此刻他不由有些懊恼,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多费功夫?实在是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年竟然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也不知是愚蠢还是自负! “拿来看看!” 枯荣老祖伸手欲接,却忽然发现李行欢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得色,原本伸出的手停了下来。 “别动,扔过来!” 魔性谨慎多疑,一旦发现丝毫不对,当即停手,哪怕双方实力悬殊,也不曾因此大意。 李行欢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虽是一闪即逝,却还是被枯荣老祖看在眼中。 枯荣老祖心中冷笑,眸中闪过一道冷意,这小子果然不老实,一会儿可就别怪他出手无情。 李行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那个疑是竹简的东西,眼中尽是不甘和无奈。 “老祖,你可要说话算数啊!” 李行欢口中说着,眼中却是闪过一道冷意,他忽的一抖手,手中的物体朝着前方飞去,然而方向,却是一旁熊熊燃烧的火堆! 与此同时,他身形暴动,一瞬间蹿出数步,狠狠地撞碎一旁破损不堪的窗门,破门而出! “早知道你小子不安分,就这点本事吗?还真是让老祖失望啊!” 枯荣老祖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李行欢的一系列小动作,他早就看在眼中,之所以引而不发,一方面是想看看他究竟在耍什么花样,另一方面,也是绝对实力差距下的莫大自信。 他虽然收回了束缚李行欢四肢百骸的那道气机,却不代表就此放松了对他的关注。 他的一缕气机始终锁定着李行欢,似有若无,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可笑对方就像一只奋力挣扎的蝼蚁,殊死挣扎,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唯一的意义,大概就是给人提供一番乐趣。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被他视作蝼蚁的李行欢,在撞碎窗门的瞬间,低垂的眼中,也是闪过一道嘲讽。 老魔永远不会知道,他今夜最大的败笔,便是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 蝼蚁的挣扎,当真是可笑不自量? 枯荣老祖没有理会撞窗而逃的李行欢,他的心神被李行欢扔出的竹简所吸引。 对于李行欢的用意,他也能猜到几分,不过是想以竹简为饵,诱使自己去救竹简,从而趁机逃脱。 不过就如井底之蛙不知青天浩大,自己的手段,又岂是一个黄毛小子所能想象? 枯荣老祖心中想着,嘴角的嘲意越浓。 他伸手一招,一缕气机自掌心吐出,牵引着即将落入火堆的竹简,朝他飞去。 一手隔空吸物的本事,可见非凡! 然而,就在竹简朝他飞去的时候,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惊悸之感。 武道超凡脱俗之后,往往六识惊人,对危险的预知大大提升,有种类似于“秋风未动蝉先觉”的本能,也称“心血来潮”。 竹简飞来,枯荣老祖的心头越发不安。 他凝神一看,这哪里是什么竹简,分明是一捆绑在一起的竹筒,尾端还拴着一根棉绳,火光隐隐,飞快燃烧,眼看着就要烧完! 虽然不知是什么东西,枯荣老祖本能地感觉不妙,手中气机一震,便要将其震飞出去。 然而此刻,二者之间不过半尺之距,更要命的是,竹筒上的引线就在这时彻底燃尽! 轰! 一声滔天巨响在破庙中响起,气浪翻腾,火光四溢,就连脚下的大地都颤了几颤。 李行欢虽然早在第一时间就逃离破庙,却还是被这股气浪的余波席卷,在空中翻了个圈,重重地摔倒在地。 “咳咳……” 五脏翻腾,浑身上下都好似被震散架,李行欢趴在地上,不停咳嗽,不时有鲜血从嘴角溢出。 耳边不住嗡鸣,早已听不清其他声响,大脑好似被重锤敲过,让他眼前发黑。 对于身上的伤势,他不闻不顾,双眼紧紧地盯着爆炸传来的地方,嘴角上扬。 不远处的破庙已经化成一片火海,一股黑烟在火海之上升腾,似一朵绚丽的烟花于夜空中绽放,又如一朵巨大的红莲于彼岸远扬。 好一场烟火绚烂! 李行欢心中赞叹,任老魔武功再高,在这样的爆炸加大火之下,恐怕也无法存活。 这个结果,可以说既在想象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一点,就是自己扔出的那枚火药,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是的,他刚才扔出的那个竹筒,根本就不是什么功法,而是一份精心改制过的火药。 早在得知自己无法习武的时候,李行欢就开始了火药的研制。 配方和制作方法,在另一个世界并不是秘密。 来到这个世界后,经过多年的摸索和无数次的试验,其间他更是请教过不少善于炼丹的道士,历览前辈心得,结合两世经历,终于研制出了一个相对完美的配方。 这也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敢一头扎进这个陌生江湖的最大底气!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刚才的得手,虽然有不少刻意算计的成分,更多的还是侥幸。 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自己仿佛面对着一座大山,根本就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更不用说将火药引燃并扔出。 而且这枚火药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威力,主要还是破庙年久失修,周边草木丛生,一点即着,换在空旷的平地上,根本不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 对此他相当清醒,心中没有丝毫自矜,这也是李行欢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不过他也明白,此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定然瞒不过一些有心人。 比如说,暗夜司。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想到这里,李行欢不由苦笑,之前自己曾数次想要远离是非,都横生变故,这次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强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李行欢正要离开,身体却忽然一僵。 身后的火场中,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接着,火花爆裂,一根燃烧着火焰的横梁忽然倒飞而出,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火星。 一道人影自火场中冲出,宛如神魔。 “小子,你成功地激怒了老祖!说一说,你想怎么死?” 阴冷的声音仿佛是九幽炼狱中钻出的阴风,将李行欢冻结在原地。 虚空仿佛凝结,空气之中杀机凛冽,不知多少震落多少树叶!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章 魔种复苏 - 一剑青萍 - 故鼎 粗大的横梁燃烧着火焰,重重地砸在地上,离李行欢不过几步的距离,火星迸射,溅在他的脸上,带来一股灼痛,可他却浑然不觉。 一缕气机落在他的身上,如山峦般沉重,更带着凛冽的杀机,仿佛能冻结灵魂。 只是瞬间,他的额头就冒出了一排密集的冷汗。 枯荣老祖自火场中冲出,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冰冷,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的模样极为狼狈,一身衣袍焦黑,头发和眉毛也被烧掉好大一片,看起来极为滑稽。 显然,在刚才的大火中他也不是毫发无伤,若非关键时刻,体内气机本能迸发,护住周身要害部位,他怕是真的就要栽在这里。 届时江湖上就会多出一个传闻——大名鼎鼎的魔门巨擘之一,十方鬼老中的枯荣老祖,竟被一名弱冠少年活活烧死! 何等荒唐可笑,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心中怒火升腾,似乎要燃尽肺腑,枯荣老祖深吸口气,方才压下一掌拍死眼前少年的冲动,眼神却越发冰冷。 眼前的少年必死无疑,这点毋庸置疑,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自己绝不会让他死得太容易! 有时候死并不比活着容易,魔门中从来不缺少阴狠手段,足以将死亡这件事变成一个奢求。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 枯荣老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狞笑着说道:“小子,既然你不肯说实话,老祖只有亲自动手了——搜魂之术你可听过?” 枯荣老祖一脸玩味,似乎在等着李行欢面色大变,继而哭诉求饶,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李行欢始终抿着嘴,一言不发。 事实上枯荣老祖失策了,李行欢本就不是江湖中人,对江湖之事也所知甚少,又怎会知晓那些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阴损邪招? 不过单从名字上,也能猜到几分。 李行欢只能在心中苦笑,他实在没有想到对方会强到这种地步,竟能在爆炸和大火中存活,简直是非人一般的存在! 而今自己底牌尽出,再无还手之力,也只能任人鱼肉,成王败寇,又有什么好说? 只是他倒要让老魔看看,蝼蚁的挣扎,果真是可笑不自知? 似乎是察觉到李行欢脸上的那抹嘲讽,枯荣老祖一阵恼怒,他伸手一招,一缕气机牵引,李行欢的身体凌空飞起,被他拿在手中。 “哼,老祖倒要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枯荣老祖一声冷哼,枯瘦的手掌蓦然按在李行欢头顶,一缕气机吞吐,侵入了他的脑内。 人的大脑最为精密复杂,也最为脆弱,又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摧残?更何况枯荣老祖为了泄愤,出手间肆无忌惮,完全不管李行欢的死活,每一缕气机的绽放,都能给人带来痛至灵魂深处的痛苦。 这是怎样一种疼痛?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就好像是一壶沸水淋入了脑中,又好像是无数片利刃在脑中肆虐,李行欢忍不住放声痛呼,整个人都要活活痛死过去。 “让老祖看看,你究竟藏着些什么秘密!” 听着李行欢的惨叫,枯荣老祖的嘴角勾起一抹快意,他双眼微眯,手中的气机再次加大几分,朝着李行欢的脑域深处探去。 痛到极致,李行欢的意识以近弥留,微弱的如风中的烛火,随时都要熄灭,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唯有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着,表明他暂时还活着。 谁也没有发现,就在这时,李行欢的脑海深处忽然闪过一股诡异的波动,恍惚间,似乎有个未知的存在动了一下,要从沉睡中醒来。 一点黑光晕染,一闪一闪,显现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墨玉莲子来。 在枯荣老祖的气机刺激之下,隐藏于李行欢眉心深处的神秘魔种终于复苏! 似一尊洪荒巨兽从沉眠中苏醒,魔种刚刚复苏,便传出一缕令人心悸的波动,充斥在整片脑海,更是向着外界蔓延而去。 正对李行欢施展搜魂之术的枯荣老祖在这时忽然心中一颤,一股惊悸之感自心中油然而生,令他的心脏都蓦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 好在这种感觉只是一闪即逝,虽是让他一阵惊疑,却不能打消他的决心。 手中气机再次加大几分,刚才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阵不安,他打算尽快探寻出李行欢深藏的秘密,好尽早抽身离去。 与此同时,李行欢的脑海中也发生着一场剧变。 魔种复苏,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收缩,扩伸,一吞一吐,似乎在进行着一场蜕变。 无数来自枯荣老祖的气机在李行欢的脑中肆虐,似一把把锋锐的小刀,摧残着他的经络神经。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的脑海神经摧残殆尽,即便今天侥幸不死,他的下半辈子,也只能做一个不能动弹不能思考的植物人。 也就在这时,脑海中的魔种终于有了动作,一层墨黑色光晕晕染,似亘古不化的无垠黑夜,只是片刻就扩散开来,好似一滴浓墨滴入水中。 不断在李行欢脑海中肆虐的气机被黑色光晕包裹,没有丝毫挣扎就被吸收同化,好似一滴水滴入浩瀚汪洋,根本无法引起丝毫动静。 黑色光晕在穿过李行欢脑中经络的同时,似乎带着一种极强的治愈效果,原本被枯荣老祖的气机搅得一团乱的经络渐渐被理清、修复,恢复如初。 本已痛得近乎昏迷的李行欢眉头一舒,在这一刻,脑中的疼痛消减不少。 魔种滴溜溜地转着,贪婪地吞纳着枯荣老祖传来的气机,墨黑色光晕晕染在李行欢脑海中的每个角落,将所有的异样气机吞噬得干干净净。 魔种犹不满足,墨黑色光晕透出天灵,竟是朝着气机涌入地地方狠狠一吸! 外界,早在魔种刚刚复苏的那一刻,枯荣老祖就感觉有些不对,自己一身气机侵入李行欢脑中,有如泥牛入海,竟然毫无音信。 他不信邪,继续加大了气机的输入,想知道李行欢的脑海中,究竟藏着怎样的隐秘。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吸力陡然顺着手臂传来,李行欢的大脑仿佛化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强行抽取着枯荣老祖一身气机! 枯荣老祖措手不及,惊变之下,一身气机有如开了闸的大水,陡然涌入李行欢脑中,短短数息间,一身气机竟是去了两成! 枯荣老祖面色大变,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自己抽干? 一身气机陡然迸发,枯荣老祖集中了毕生功力,狠狠一震,方才强行切断这股吸力,将李行欢震飞出去。 即便如此他也不好受,一身气机十去六七,就连方才在爆炸中强行压下的内伤也隐隐有复发之势。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想不到自己纵横江湖数十年,竟会在眼前这个被自己视作蝼蚁一般的黄毛小子身上接连吃亏,双眼不由一阵恍惚。 就在这时,他面色忽变,在他的神觉感应中,一道浩大的气机正在迅速接近,宛如九天之上降临的大日,让人生不出丝毫抵抗之心。 “该死!”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竟将这名生死大敌给忘了,一晚上的激烈缠斗,加上刚才的惊天一爆,如此大的动静,这么长的时间,怎么也足够使苦寻自己而不得的那名高手找来。 对于那人,他自然是讳莫如深,在他面前,自己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否则也不会一路远遁,逃亡至今。 枯荣老祖的脸上一片阴沉,目光闪烁不定。 如果这也是那名少年的算计之一,那就太可怕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杀意,这样的敌人,绝不能让他活着! 手中气机缠绕,枯荣老祖一掌探出有如天崩,不再管什么魔功秘籍,誓要将李行欢毙于此地! 然而就在这时,李行欢的眉心忽然透出一层墨光,墨玉般的莲子若隐若现,竟是透出几分喜意,似乎更加迫不及待,就等着枯荣老祖一掌落下。 枯荣老祖瞳孔一缩,面色急变,猛然收掌,不敢让这一掌落下,显然是对诡秘莫测的魔种忌惮到极点。 就在这时,忽有歌声自九天落下,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无处不在: “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间一丈夫!” 枯荣老祖面色大变,再不敢继续耽搁,恨恨地看了李行欢一眼,身影好似化入虚无,迅速离去。 就在枯荣老祖身形消失的一刻,虚空一阵波动,一道白色的身影凭空显现,正要一步跨出,继续朝前追去。 “咦?”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李行欢,发出一声轻咦。 “罢了,相逢即是缘,救你一命又何妨?” 白衣人身形一动,下一刻已经出现在李行欢身前。 恍惚中,李行欢似有所感,忽地睁眼,照目的一袭白衣,洁白若雪,不染纤尘。 下一刻,眼前一黑,意识再无法支撑,李行欢就此昏了过去。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一章 自此脱得樊笼去 - 一剑青萍 - 故鼎 玉京城,承天门外。 一座座高宅大院错落有致,三省六部五监九寺,整个大靖朝的中枢机关都坐落在这里。 偏西的一个角落,一座大宅并不起眼,门前两尊獬豸雕像肃立,似黑铁铸久,又似沾满了干涸的血渍,看起来竟异常狰狞。 已是深夜,府中依旧有灯光隐隐。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这黑夜中异常醒目。 两袖金色飞鱼张扬,男子佩刀走来,街上巡城的士卒都视若无睹,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让出一条道来。 久在玉京混迹,他们自然认得这两袖飞鱼意味着什么,当然不会那么没有眼色。 更有眼尖的老卒,看见男子袖上的两条飞鱼是金色的,瞳孔一缩,最近还真是多事之秋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引得一位暗夜司的高官在此深夜,匆匆而来? 男子走到两尊獬豸像前,停了下来。 抬头看着府前的牌匾,借着门前明灭的灯光,依稀可以看清是“钦赐暗夜司北镇抚司”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个落款,一个鎏金大印。 男子有些恍惚,身为天子亲卫,暗夜司可以说是荣宠备至,倍受天子信赖,就连门前的一块匾额,都是御笔题名,更是加盖天子印玺。 然而最近发生的一桩桩事,暗夜司所为,又有哪件对得起天子的信任? 他忽然有些惶恐起来,并非是畏惧即将受到的惩处,而是不安、惭愧,不知该怎样报答君上的厚爱。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在短短数年间,便从一介小卒变成堂堂暗夜司从四品指挥佥事,并不是在于自己立了多少功劳,更重要的,是天子的信任! 思绪万端,一时间他竟徘徊不前。 好在作为暗夜司北镇抚司衙门的所在,平日里无人前来,便是巡城的士卒,也是能避则避,才不至于让人看见他此刻的慌乱。 “聂兄,如此深夜,为何独自在此徘徊?” 忽然,有人从门中走出,看见了独立于门前的男子,打了个招呼。 男子转头,便见一名中年文士朝自己走来。 他当即认出,这人是镇抚大人的亲近幕僚,颜端。 颜端笑了笑,道:“是来找镇抚大人的吧?大人就在里面,可需在下代为通禀?” 男子有些诧异,他与颜端夙无交情,对方今天为何这么热心? 既然不知对方用意,那就索性不去想,男子摇了摇头道:“不必,我自己去就可以。” 他拱手一礼,便向着里面走去。 轻车熟路地穿过层层院宇,男子终于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房中灯光微亮,透过窗台可以看到一道人影坐在灯下,对着堆积如山的案牍有些愁眉不展。 那是一名面目俊郎的中年男子,一身布衣,头上随意地扎了条逍遥巾,身上没有丝毫煞气,根本不像堂堂暗夜司的一方镇抚,杀人不眨眼的特务头子,反倒更像一名风姿俊逸的读书人。 然而,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就因为他叫端木盛堂!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朝野上下,庙堂江湖,可谓是对这个名字闻风丧胆,甚至可以说,暗夜司之所以有如今的威名,都是他一手铸就的。 由不得人不敬畏。 男子站在门口,一脸肃然,并没有进去,等到端木盛堂放下手中的文案,伸了个懒腰的间隙,才毕恭毕敬地通禀:“卑职聂寒山,前来领罪!” “哦?是寒山啊!”端木盛堂侧目,没有丝毫架子,挥了挥手道,“进来吧!” “是!” 聂寒山抱拳一礼,走了进来。 端木盛堂笑了笑道:“不用这么拘谨,坐吧!” “卑职不敢!” 聂寒山一个翻身单膝跪地,端木盛堂的宽厚让他的心中的愧意到了极点,哪里还敢顺势落座?哪怕对方疾言厉色地责备自己一顿,也能让他心中好受不少。 “寒山你这是做什么?”端木盛堂连忙起身,费了一番劲,强行将聂寒山从地上扶起,“白天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魔人势大,错不在你!” 聂寒山低着头道:“那卑职也有失察之罪!若是早早发现魔人形迹,那么多弟兄也不会白白送命……” 说到这里,聂寒山眼眶微红。 端木盛堂叹了口气道:“众弟兄因公殉职,以身报国,也算是得偿夙愿!我已传令下去,厚加抚恤,必不会寒了众弟兄的心!至于魔门……”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冷电,眼神凛冽,“本司自然要他血债血偿!” 一瞬间,房中风云突变,煞气凌霄,温文尔雅的俊逸书生化身炼狱修罗,方才有点堂堂暗夜司北司镇抚的气派! 聂寒山直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又似一座山峦压在心头,浑身战栗。 好在下一刻,端木盛堂就将浑身气机收敛,又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儒雅书生。 “好了,”端木盛堂摆了摆手,示意此事暂时搁置不提,“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那个叫李行欢的少年,此刻可是离开了玉京?” 聂寒山瞳孔一缩,不知道镇抚大人缘何会对一个破落少年如此在意,然而他还是如实回答:“卑职曾遇见他,本来是想将他带回来的,不想半路上却被枯荣老魔给截走了……” “枯荣?”端木盛堂目光一闪,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也罢,时也命也,由他去吧!” 聂寒山小心地打量着端木盛堂,欲言又止。 端木盛堂的语气中首次带上了一丝严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你要记住一点,在暗夜司中想要活的长久,就要少看、少问!” 聂寒山心中一凛,不敢多言。 端木盛堂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道:“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交给你……”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禁看向远处,越过了高楼殿宇,跨过了莽莽群山,恍惚间好似看见一袭白衣。 这么多年了,到底还是来了吗?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台,映入房内,洒下一地鎏金。 李行欢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素洁的床上,窗前阳光明媚,窗外鸟声轻啼,似有花香暗渡,涌入鼻端,沁人心脾。 李行欢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头,记忆渐渐回归。 昨夜在那破庙之中,李行欢一番算计,更是连保命的底牌都用上了,也奈何不了枯荣老祖,反倒是被暴怒的枯荣老祖所制,使出了阴毒的搜魂之术,想要在折磨他的同时,探出藏于他身上的秘密。 却不料在关键时刻,隐于他眉心的神秘魔种似乎被枯荣老祖的气机刺激,竟然复苏了。 魔种的诡秘玄奥,不是常人所能想象,仅仅是一个回合,枯荣老祖险些被其所制,吸干一身气机。 这让李行欢觉得有些遗憾,这样的老怪物,若是昨天就横死当场,方为一大幸事! 想到魔种,李行欢心神微动,闭目凝神。 似乎是吸纳了枯荣老祖那磅礴的气机,魔种经过蜕变,与他之间有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感应。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眉心窍穴一阵清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律动,丝丝清凉的感觉顺着眉心流向四肢百骸,连之前所受的隐伤都平复不少。 或许,这就是顾羡云所说的“气感”! 寻常武夫明劲淬体,气感自生,于体内聚结,力大无穷,可生撕虎豹,一拳可摧碑断石,放在军中也是无双猛将,大抵也就是这个层次。 当然,李行欢此刻的气感还微弱无比,更不用说聚结,按《种魔篇》所述,此刻他方才登堂入室,真正开始了魔种的修行! 危机危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想不到生死关头的一番刺激,竟然意外使魔种得到蜕变,让他心情大好,之前吃过的苦头也不算什么。 不过下一刻他又苦起了脸,魔种的一次蜕变就要吸收类似枯荣老祖那样的大高手两三成的气机,这次也是机缘巧合,若是他想进一步促进魔种的蜕变,又该去哪里找这样的高手? 此刻他也明白了魔种之所以被称为魔种的原因——能吸收他人的气机,可不就是“魔”吗?这样的能力若是被一些正道人士看到,自己还不被喊打喊杀? 不管在哪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 他忽地睁开眼,目光一凝。 他忽然想到,定格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就是一袭胜雪白衣。 看来应该是那人救了自己,只是对方身上的气机阳刚浩大,莫非就是他刚刚猜测的正道中人? 李行欢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是否看穿了自己体内的隐秘。 他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还好,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内腑之间有些震荡,应该是昨晚被爆炸余波卷中所受的暗创,却不影响行动能力。 他来到窗台前,沿着窗台朝外看去,隐隐是一条街道,只是行人并不算多。 他当即判断出自己应该是处于某个小镇的客栈之中,只是不知先前救下自己的白衣人现在何方。 “哦,醒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醇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一身素白道袍的男子头扎纯阳巾,推开门,走了进来。 李行欢看着对方的打扮,估摸着是个云游道士,至于是否是昨夜救他的那人,却说不上来,因为眼前之人气息内敛,要么是不会武功之人,要么武功远在他之上,令他无法窥测。 打量着白衣道人,李行欢忽然一怔。 道人身材高大,风姿俊朗,一双丹凤眼,颔下三缕美髯,单从面容上,却看不出年纪。 你可以说他三十,也可以说他四十,他的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让人下意识地忽略年龄。 特别是他的一双眼,如青天般苍远,似夜空般深邃,带着淡淡的沧桑,世间万物仿佛无不在其眼中,又无物能入得了他的眼。 如此矛盾的感觉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是如此自然。 “小友身体可好些了?” 道人开口,声音中带着一股关切,让李行欢不由心中一暖。 李行欢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这样看着别人似乎并不礼貌,连忙抱拳一礼道:“已无大碍!昨晚可是道长救了我?” 道人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贫道只不过是将你从荒野之地带到这个小镇,算不上什么大事!” 李行欢郑重道:“不管怎么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道长如有差遣,只管吩咐!” 李行欢这么说,既是出于感激,也是一种试探。 如果对方真的对他有所图谋,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不是李行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他明白,人心叵测,这个江湖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凶险,他从来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 道人却好像是看穿了李行欢的心思,也不恼怒,只是淡淡一笑道:“放心吧,贫道并没有什么事要你去做!出家人不打诳语,救你的确只是顺手而为。” 就算李行欢脸皮再厚,被人一口道破小心思,也不由老脸一红,有些讪然。 道人又说道:“既然小友伤势已无大碍,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吧!” 李行欢一怔,心中越发惭愧,看来自己确实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方救下自己不过是机缘巧合,并无他谋,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自己离去。 至于对方态度冷淡,这很好理解,换作自己好心救了别人,却被对方质疑别有居心,心里也不会好受。 李行欢忽然想起两人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连忙请教道:“还未请教道长名讳?” “出家之人,前尘皆忘,何来名讳?” 道人转身,大袖一甩,竟是说不出的俊逸出尘。 李行欢一怔,见对方不愿吐露名讳,只好郑重一礼,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大声喊道:“在下刚才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此恩此德,定有后报,好让道长知道,我李行欢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道人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这话,脚步不停,径直走了出去,眼看着即将走远。 就在这时,一道淡淡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是非正邪,一念之间,用善则善,为恶则恶!好自为之!” 李行欢浑身一震,哪里还不明白道人早就看清了自己的底细,只是一直故意不提。 心中涌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冲动,李行欢朝着道人的背影大声喊道:“晚辈受教了!” 回廊上,白衣道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有着世间最繁华的城。 当年的一诺,有些事情终须了结,就让他来为这一切,画上个圆满的句号吧! 于此同时,背对着白衣道人的方向,李行欢走出了客栈。 一为进城,一为出城,一南一北,一进一出,两道身影背道而驰。 走出小镇的路上,李行欢一身清爽,胸怀激荡,郁积多年的压抑一朝荡尽,只觉得天地之大,五湖四海任逍遥! 一困玉京十六年,自此脱得樊笼去! 江湖,我来了!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二章 公子与老仆 - 一剑青萍 - 故鼎 古道苍凉,大河雄浑。 凛冽的大风自北而来,带来黄土的气息,吹得散千百年来弥漫的战火硝烟,吹不断历史的残垣断壁。 正午时分,大日高悬。 虽是二月末,中午的日头还是有些灼人,难得吹过几缕凉风,就能让人振奋好一会儿。 古道上,两人一驴三道影子被缩成一片,黑乎乎地分不清谁是谁。 骑驴的少年一身狼狈,顶着头乱烘烘的头发,耷拉着脑袋,如斗败的公鸡,没精打采,数着地上的影子一阵出神。 “少爷,一路闷得慌,要不老葛给您讲个笑话?” 牵驴的老仆咧嘴一笑,如一朵皱了的老菊,这一笑不打紧,却是露出一口缺了几颗门牙的满口黄牙来,显得憨厚又可笑。 “得了吧老葛!”驴背上的少年怎么看也没有一点富家公子的气派,脾气倒是不小,张口就是不善,“今儿个又要讲什么老掉牙的故事?剑圣姜白衣大战剑门关?大将孟白起临阵脱逃?” 少年口中所说,是几十年前,大靖朝定鼎西南的一战。 当年一战,大靖携大破西楚之威,一匡东南之势,提五十万大军,兵出子午道,进逼西蜀。 剑阁天险,奇绝天下,更有雄关为恃,加上名震天下的一代剑圣姜白衣,引大小剑山七十二峰弟子为镇,西蜀四十万精锐将士枕戈待旦,莫说大靖仅仅是出动是五十万大军压境,就是再来一倍,也休想越雷池一步。 然而关键时刻,镇守剑门关的大将孟白起不知为何主动出关,更是携着十万精锐径直往西而去,留下关内三十万大军无险可守,腹背受敌。 堂堂剑圣剑道通天,空有一身勇力,却难挽大军败亡之势,孤身只剑睥睨大靖数十万大军,视一众大靖武道高手如无物,最终力竭而亡。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故事,更何况这一路上老葛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少年都听腻了,也没听出什么好笑的来,反倒是越听越闷。 老仆憨憨一笑,道:“您要不爱听这个,要不咱讲点别的?要不就讲……” “二十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少年没好气地打断道,“我说老葛,你讲来讲去都是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别说给少爷我解闷了,少爷我都快被你给闷死了!” 这是一首诗中的两句,为当年五代十大美人之一,西蜀王妃天香夫人所作,讲的是靖军于剑门关外大破西蜀四十万大军后,连破数十座雄城,一路进逼益都。 当时西蜀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尚有二十万甲士拱卫益都,城内兵精粮足,便是拖个三五年也不是问题。 然而剑阁天险被破,一代剑圣战死当场,四十万大军分崩离析,早已吓破了西蜀君臣之胆,竟在靖军围城之日,不战而降! 在蜀王携臣民手捧印玺,肉袒而降的那日,一代巾帼天香夫人,捧三尺白绫,自缢于西蜀宗庙之前,临死前留下了这脍炙人口的名句。 数十年过去,西蜀故民每思及此,无不引以为耻。 少年看着驼背的老仆,打趣道:“我说老葛,你怎么老讲这些破事儿?莫非你从前还是西蜀的逃兵?我记得你老家好像就在蜀中一带吧?” 老仆笑呵呵地道:“是哩,还是个大官哩!” 少年看着佝偻着腰身的老仆,黝黑的脸上尽是褶皱,头发花白而干枯,双眼浑浊无神,顿时发出一声嗤笑:“这笑话讲得不错,该赏!” 老仆似乎并没有听出少年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一身狼狈,早已身无分文,乐呵呵地道:“谢公子赏!” 少年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想就你还装什么大蒜,刚才那会儿偷个鸡都能惊动一村子的人,惹得两人被村民追赶,几条大黄狗在身后穷追不舍,一路吠声动天,吓得他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好在老葛别的不行,逃跑的功夫倒是一流,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还好没忘了他这个主人,愣是倒过头来牵着小毛驴一块儿跑。 饶是如此,他的裤子上还是被抓出了几个破洞,要不是跑得快,少不得被咬上几口! 两人这般说着,不觉间走到了一片树林前。 浓密的树荫遮去头顶的烈日,一阵凉风穿过树梢,吹到少年的脸上,顿时让他精神一阵,一身疲惫都去了不少。 “停了,老葛,就在这儿歇歇!” 少年跳下驴背,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没有一丝眼色的老仆,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给少爷揉揉腿!” 老仆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乐颠颠地跑了过来,真儿个给少年揉起了腿。 “轻点轻点!”少年皱起了眉,不满地说道,“你是不是把我的腿当剑炉里的那些破铁了,一个劲儿地死命锤?” 老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哼了一声,挥挥手道:“算了,少爷有些渴了,你去摘点果子来!” 老仆应了一声,便往林中钻去。 少年索性靠在一棵树上,双手枕头,看着老仆离去的背影,却不由一阵长叹。 原本他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那凉玉雕成的床上,枕着府中美婢柔软的大腿,享受着青葱素手拂过眉间的轻柔,一张口就是新鲜甜美的瓜果,哪用得着在这儿活受罪!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阵哀嚎,要不是实在无法忍受家里那些腌臜杂秽,他也不会一气之下,什么也不带,就急吼吼地冲出家门。 唉,失策了啊! 少年心中哀叹,别的不说,好歹出门前腰包里得揣上个十万八万两的银票,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腰包里没点银子,出门底气都不足。 想想自己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跑一顿饥一顿的,想吃个鸡腿都还要偷偷摸摸,差点没让人打死,纨绔做到这个分上,也是头一份了,简直就是纨绔中的耻辱! 看看哪家的公子出行,不是香车过道,偎红倚翠,身前身后拥着一群恶奴,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所到之处行人避让,哪像自己这样狼狈! 自己那个一天到晚只知道练剑的混账老爹,也真狠的下心来,听说他离家出走的消息,吭都没吭一声,派了一名老仆就将他打发了,到底还是府中的老管家看不下去了,偷偷地塞给他一头小毛驴用作代步,才没让他在刚刚离开家门的第一天就活活累死。 想想人家的宝马香车、美婢恶奴,再看看自己这瘦骨嶙峋的小毛驴,以及一天到晚只知道傻笑,笑起来还缺两颗门牙的老仆,少年就一阵心酸,悲愤又凄凉! 足足等了好一会儿,老仆还是没有回来,少年顿时有些不耐了。 “这老葛,摘几个果子还这么磨磨唧唧的,该不会是摔死在哪里了吧?”少年嘴里嘀咕着,心里却又难免有些担心起来。 怎么说两人一块儿,一路上还有个说话的伴儿,还能解个闷儿——好吧,想到老葛讲的那些闷故事,后面这句就当他没说! 少年揉着酸痛的腿,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寻着老葛离开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一条小径幽深,两旁草木茂密而低矮,树荫掩映中,隐隐有水声传来。 少年走了一会儿,前方忽然分出两条岔道来,让他好不为难,一时间也不知老仆究竟是往哪条路去了。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其中一条路后的树丛中,涛声隐隐,隐约间似乎有女子的嬉笑声传来,听声音人数还不少。 少年心想,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莫不是过路的女侠见此处山水颇为可人,燥热难耐之下,在这里沐浴起来? 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之前他就曾遇到过这样的盛况,可惜他来的时候一众女侠早已沐浴完毕,方才错过这等大好良机,让他足足扼腕叹息了好几天。 如今正好又撞上这样的机会,又哪有再错过的道理? 到底是还有一丝良心尚存,再想到老仆的安危时,他又有些犹豫起来。 “算了,这老小子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就是在偷看别人洗澡,我得去看看,万一被人打死就麻烦了!” 少年这样想着,忽然就变得心安理得起来,也为自己的偷窥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蹑手蹑脚地朝一旁的小道走去,而后一头扎进了浓密而低矮的树丛。 既然是偷窥,当然不能光明正大,莽莽撞撞地就沿着小路走过去,那样还叫什么偷窥! 这其一嘛,用少年的话来说,那也忒没有技术含量了,简直就是莽夫一个,还不得唐突佳人,简直是扫兴之至;其二嘛,少年也有自知之明,就自己这小身板,带着鹰犬恶奴横行霸市也就罢了,真要自己单枪匹马对上那些成年舞刀弄剑的女侠,心里还不得不发秫? 那明晃晃的刀剑可不长眼睛,才不认识你是什么公子少爷! 一路拨开浓密的树丛,耳边的水声越发清晰,甚至能听见女子悦耳的笑声,如一串银铃,又如出谷的黄莺,顿时让少年浮想联翩。 透过草木的间隙,隐隐已经可以看见前方清澈的潭水,幽深碧绿如一块宝石。 少年的心越发激动起来,带着一种犯罪般的快感,他迫不及待地就要拨开身前半人高的草丛。 然而就在这时,身前的草丛忽然动了,一双手抢先一步,从前方探出,分开了他面前的草丛。 一名唇红齿白、嘴唇分外单薄的少年赤着身子,手中提着一摞湿漉漉的衣服,蹑手蹑脚,就这样和他撞了个面对面。 “我去,什么个玩意儿啊!”两人同时破口大骂。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三章 荒野无老蛟 - 一剑青萍 - 故鼎 自从在小镇上与白衣道人分别后,李行欢一路游游逛逛,随意而行。 脱得玉京这座囚笼,他的心情都轻快了不少,信马由缰,一路饱览秀丽山川,呼吸着新鲜而自由的空气,好不惬意。 就是连偶尔蹿出做那拦路剪径勾当的绿林好汉,在他眼中也变得可爱无比。 至于那些剪径不成反被劫,还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好汉们是不是也这么想,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魔种经过上次的蜕变,《种魔篇》总算是初窥门径,以往在李行欢看来艰涩难懂的心法口诀,再次读来却是豁然开朗。 除了某些实在生僻难懂的术语,如什么“玄庀之门”“众妙之根”,又如“谷神不死”“胎阳反复”,让李行欢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有些后悔日前遇见白衣道人时,没厚着脸皮请教一番。 书到用时方恨少,两世为人,他还真没好好看过那些道门典籍,此刻倒有些束手无策了,不由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找个道观住上一些时日,好好研读一下一些道门典籍。 同时也让他越发觉得这《种魔篇》的不凡,分明是邪门古怪的魔功,却通篇以道门经义贯注,走的更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子,堂皇大义之处,却又不让道门巨典,哪里像是被名门正道嗤之以鼻的魔门功诀。 这让李行欢惊叹,能想出如此功法的人,若非是不世出的旷世大才,便是一名彻头彻尾的疯子! 至于之前自己拿《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横练功法来与之对比,无疑是对《种魔篇》的侮辱,至少李行欢没听过,这世上有哪门功诀是以神驭气,浑身劲气不走丹田气海,而是自眉心神窍炼化,由经脉流经全身穴窍,滋养体魄,达到一种类似外功横练,却更胜一筹的功效。 至少他不认为待自己魔体大成以后,一身圆满无缺的魔体,会比不上罩门一破就泄尽周身气机,只能任人宰割的《金钟罩》《铁布衫》。 到时候能与他的魔体相抗衡的,怕也只有习练了类似于佛门“金刚身”“琉璃身”一类的锻体功诀之人了吧。 而这所谓魔体仅仅是《种魔篇》带来的一种附带效果,传说此功修炼到一定境界,可以起死回生、洞彻幽冥,这就让李行欢觉得有些扯淡了。 不过别的不说,仅仅是这几天李行欢按自己理解出来的狗屁不通的粗浅功诀搬运了几圈气血,体内的劲气似乎都有了不小的增长,一身体魄强健不少,双手也有了数百斤的力气,这也是他能轻易摆平一干绿林好汉的原因所在。 好吧,事实上这种说法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感觉。 自从魔种复苏,吸纳了枯荣老祖周身四五成的气机后,根本无需李行欢如何运作,每天都有一股提纯精炼后的气机自眉心流入他周身穴窍,远比他苦苦搬运气血所来的多得多。 就有如每天都有一名高手在为他实施类似于密宗灌顶一般的手段,这让李行欢直呼过瘾,却又有些发愁,眼下还可以坐吃山空,若是过段时间这些气机全部炼化完毕,自己又该上哪儿去找类似于枯荣老祖这样的高手? 当然,这样的想法若是被其他武人得知,定要被气得吐血三升,和他不死不休。 要知道寻常武夫冬练旬九夏练三伏,不知多久才能于体内生出气感,明劲滋生,而他平白得了个天大的便宜,一下子就顶上了别人十几年的修炼还不满足,这不是贪心不足、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是什么? 或许是心底还想着老黄的吩咐,这一路上他看似随意而行漫无目的,大致上却始终是向西南而行。 内心里他却对老黄这种做法嗤之以鼻,有什么安排直说不行,非要弄得这么神神叨叨的,莫非传说中的隐世高人都是这种德性? 一路西南而行。 这天,李行欢刚走过井隘关,凭着早先准备好的出关索引顺利通关,下一步便算是跨入山南道境内了。 井隘关,虽然名字里带了个“关”字,却并非是如剑门关这样的天险雄关,事实上更像是一座小山城,周边数座小山环绕,而它就如一个井盖,牢牢地锁住了唯一一条进出通道,这也是其名字的由来。 山城数十年不闻战事,守城的士卒都变得有些懈怠,事实上李行欢事先准备好的通关索引也没有派上多大用场,守城的校尉连看都没看上一眼,直接挥了挥手就让他赶紧滚蛋。 李行欢倒是乐得清闲,只是走出关门,回头看着坑坑洼洼满是箭痕的古老城墙,城门顶上三个旧得掉漆的大字,心中不由有些唏嘘,莫名生出一股有如文人骚客凭吊怀古之感。 想当年大将军苏信——也就是后来的上柱国、卫国公,便是于此处提五十万虎狼之师出子午道,连有着一代剑圣姜白衣坐镇的天下奇险剑门关都未能使他停住脚步,短短数月便荡平号称天府之国的西蜀。 何等雄哉! 然而想到这位卫国公的下场,他顿时又是一阵索然无味。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世间最颠破不破的道理即如是,正如当年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所说,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 一路无话,倒也没有不长眼的小毛贼跳出来大喊那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老掉牙台词,更没有落难的美人等着他来英雄救美,平平淡淡的旅程,倒是让他心中好不失望。 一路走马观花,不觉已是正午时分。 赶了一上午的路,饶是李行欢一身体力今非昔比,也不由有些手脚酸软。 前方一片山林,林后水声隐隐,三江之水于此汇流,形成了一汪清谭,潭水碧绿幽深,便是看上一眼都能给人带来不少凉意。 一路风尘仆仆,汗渍与尘土黏在一起,黏糊糊的颇为难受,再见到这汪幽潭,李行欢哪里还忍得住,衣服一扒就跳了进去。 入水的一瞬,一阵冰凉传来,让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手臂上起了层细小的疙瘩,接着就是一阵舒爽,仿佛数日来连日赶路的疲意都消散不少。 大脑一阵清明,眉心神窍中的魔种也是一震,转动得欢快不少。 李行欢忽然就来了兴趣,有些异想天开,早听故事里说荒野多蛟龙,这看似不起眼的幽潭之中,会不会也寄居着一头老蛟? 他深吸口气,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种魔篇》登堂入室后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以往他虽善水却仍需时不时地浮出水面换气,这次却是一口气在水中扎了一炷多香的时间,依旧脸不红心不跳。 当然,让他失望的是潭底并没有什么老蛟,也没有水鬼山精,除了一团淤泥,几株飘摆招摇的水草,连块鹅卵石都没有。 荒野无老蛟,神怪志异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意兴阑珊下,李行欢一阵上潜,重新回到了水面,正要拿过自己的衣服上岸寻些野味,祭一祭自己早已不知造了多少次反的五脏庙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群女子的嬉笑声。 李行欢愣了愣,透过树丛的间隙,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潭边几块光滑的大青石看去,下一刻眼都直了,两道鼻血当即自鼻间飚出,犹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口中兀自喃喃自语:“他姥姥的,这算什么事儿啊!” 他所在的位置是幽潭的一角,丛林掩映,草木相隔,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的身形隐没,双方相距十余丈,倒是不虞有被发现的风险。 只是让他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对的,可他又不是什么偷窥狂,总不能干瞪着眼在这傻看半天吧? 何况潭水冰凉,待个一会儿还能消暑解乏,真要待久了,即便如今他有劲气护体,也难免寒气侵身。 更何况刚才他听得清楚,结伴行走在这的那群女子可不是寻常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而是传说中高来高去,单枪匹马就能撂倒十多名壮汉的女侠! 出门在外,李行欢虽然不惧,却也不愿多惹麻烦,他可不是那种一心里只有美色的纨绔膏粱。 拿过晾在树杈上的衣服,还有些湿漉漉的,李行欢也顾不了那么多,随意拎上,轻手轻脚地向着前方草木丛中扎去,打算自树丛中悄悄离去。 他轻轻地扒开树丛,刚打算探出头去,不料于此同时,一个鬼鬼祟祟地脑袋正从对面探了出来,是个衣衫褴褛,顶着一头鸡窝般乱烘烘头发的少年。 两人同时一愣,而后破口大骂:“我去,什么个玩意儿!” 李行欢这一骂当然是有理有据,在这荒郊野岭随便洗个澡就能碰到这种尴尬事,而他不欲多惹麻烦,本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却不想忽然冒出个猥琐少年,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而对面的少年大抵上也和他差不多,本是乘兴而来,却不想撞上这番光景,这光屁股的少年又是哪里钻出来的,平白坏了他的兴致,何况偷窥未就还被人撞上,别提有多尴尬了! 好在两人都不是常人,脸皮的厚度都大致相当,所以短暂的沉默后,又是不约而同地开口:“这个……” 两人一愣,李行欢干咳一声,开口道:“兄台好雅兴,想必是来这里赏景的吧?你看这里……” 他看了一眼周遭乱蓬蓬的草丛,头顶枝杈乱横,挡去一片天光,连一朵野花都没有,哪来的什么景色可赏?顿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料对面的少年却是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忙不迭地点头道:“是极是极!此地潭水清澈,草木清幽,好一个寻幽访胜之地!果然是君子所见略同!” 李行欢嘴角一抽,寻幽访胜个鬼,想不到对方竟比他还能扯,这份面皮功夫也是世所罕见了。 他当然不会点破,只是眨了眨眼道:“如此就不打搅兄台雅兴了,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对面的少年似乎也觉得李行欢是个妙人,至少在脸皮功夫上他还是首次棋逢对手,当即回了个男人都懂的眼神,挥挥手道:“兄台且去就是,在下还要好好寻一寻幽,访一访胜!” 李行欢不再多话,懒得去管这好色如命不知死活的少年,拎着湿漉漉的衣服就要独自离去,却不想就在这时,林间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少爷,少爷,你在哪里?”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经寻到了身前,李行欢转头一看,便发现树丛中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满是褶皱的老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缺了两颗门牙的黄牙,手捧着衣袖,兜着一捧黄澄澄的不知是什么果子。 “少爷,原来你在这啊……咦?” 老仆一愣,手中的果子滚了一地,看着场中这副古怪情景,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朝顶着一个鸡窝头的少年投过个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说“原来少爷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少年瞠目结舌,没来得及一阵恶寒,刚想解释说老葛你误会了,挽救一下自己在老仆眼中并不高大的形象。 然而就在这时,丛林的另一端陡然传来一声女子满含惊怒的娇喝:“什么人?” 少年和李行欢对视一眼,一脸欲哭无泪。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四章 江湖中的女侠 - 一剑青萍 - 故鼎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就是再去埋怨莽撞的老仆也于事无补,何况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都心虚得很。 那还有什么好说?跑呗! 在这一点上,鸡窝头少年和李行欢都是一个想法,所以根本无需招呼,跑起来那叫一个快,比受惊的野兔还要迅疾三分,用动如脱兔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怜的老仆,半天都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儿地站在原地发愣,鸡窝头少年到底还是没忍心,回过头扯了老仆一把,老仆方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跑了起来,却还是没明白自家少爷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还别说,单论跑路的功夫,便是李行欢和鸡窝头少年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身材瘦削的驼背老仆,只是一会儿功夫,两人反倒被其赶超。 这也和李行欢边跑边穿衣服有关,总不能光着个腚一路狂奔吧?否则一个脚步虚浮的小叫花子,一个年老体衰的驼背老仆,怎么可能跑得过《种魔篇》初窥门径的他? 身后,寒光闪烁,裙摆飘摇。 十几名白衣女侠紧追不舍,手中的长剑杀机凛冽,一脸的寒霜足以将人冻结,本是一脸慈悲的女菩萨化身冷面俏修罗。 此处位于凤州境内,不消说,这群白衣仗剑的女侠,必是凤州三大门派之一,秀剑门的女侠了。 大靖十三道三百二十七州,凤州不过是个中州,却盘根错节,也有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门派,倒真应了那句话,草野之地多蛟蛇。 而这几十个门派中,当以狂刀门、金鲨帮和秀剑门三个门派为首。 行走江湖的女子本来就少,而一个门派全部由女子组成,那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而秀剑门就是这样一个异数,在这偌大一个凤州,也只有秀剑门有如此多白衣仗剑的女侠,行走在江湖上,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此刻追着李行欢几人的一众白衣女侠,为首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瓜子脸,丹凤眼,鼻梁微挺,柳眉稍长,眉宇间透着一股凌厉锐气,显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若是长期凤州本地的武林人士在此,必然能认出,这人便是当今秀剑门门主王修楠的大弟子,“冷艳剑”李东嫱。 但凡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汉,无论是大侠少侠女侠,出道前必定要给自己想个响亮的绰号,生怕名头不够响亮唬不住人,像“冷艳剑”这么朴素的,倒是不多见了。 这样的绰号,自然不是李东嫱自己起的,而是数年前,她剑术初成的那年,有人见识过她单人独剑,一人荡平有着数十名悍匪的寮山寨,自此得名。 这江湖上,向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这所谓的“冷艳剑”,既是指李东嫱的剑气森冷,展开时如一抹艳丽的白虹,凄艳迷离;也是说李东嫱生性孤冷,偏又生得美艳动人。 特别是对一些好事之徒来说,后者倒比前者有意思得多,这凤州几百里方圆,不知有多少人想着将这冷美人压在身下,其中不乏刺史别驾家的公子,到头来却对着一把长剑望而却步。 今天倒是有些意思,在整个凤州都赫赫有名的冷美人,居然被两个名不见传的小子给亵渎了,若是让那些对其垂涎已久却屡屡受挫的人知道了,不知是该在表面上痛心疾首,还是在心中大呼过瘾。 李东嫱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她手提着那把陪伴了自己十多年,名为“倨霜”的宝剑,俏脸含霜,眉心带煞,发丝上还带有明显的水渍,因为追得仓促,一身衣冠难免有些不整,倒是让人大饱眼福。 可惜唯一有望饱览此等风光的几人一心只想着逃命,而跟着李东嫱身边的几名白衣女侠亦是一脸寒霜,对几人穷追不舍,倒是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两拨人一个追一个逃,白衣仗剑的女侠气势汹汹,直追得李行欢几人落荒而逃,可谓是气吞万里如虎。 不过但凡气势这种东西,总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阵鸡飞狗跳的追逐后,除了那位面如冰霜的“冷艳剑”,其余一众白衣女侠的速度都渐渐慢了下来。 李行欢在前面跑着,他的身体看似瘦弱,在经过魔种改造后,耐力惊人,就是跑上一天一夜也不是问题,他相信纵使是自己身后的女侠们全都累趴了,他自己也依旧是精神十足。 侧头看了眼早就累得如一团烂泥,被老仆背在背上的废材鸡窝头少年,李行欢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就这点本事也敢来学人偷窥,起码也先把逃跑的功夫练好再说好吧?想到自己平白无故就这样遭了场无妄之灾,他心中顿时一阵恼火。 倒是那缺门牙的老仆,看着貌不惊人,背上背着个大活人,却还能跑得跟他不相上下,硬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自己看走了眼,这又是一个高手? 被李行欢当作高手的老仆,正闷头跑着,口中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和常人也没有多大区别,咧嘴一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缺了两颗门牙的黄牙,怎么看也没有一点高手的气派。 倒是趴在老仆背上像一条死狗般的鸡窝头少年,约莫是休息了片刻,缓过一口气来,见怪不怪地说道:“别看了,老葛也就跑路的时候像头牲口,平日里让他去抓只鸡都抓不到!” 李行欢低着头,懒得理会。 “兄弟怎么称呼?”少年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谢长生十岁混迹花丛,十二岁就眠花宿柳,本以为躲在旁边偷看一下已经是色胆包天了,想不到兄弟却是直接跳下去,莫非要一亲芳泽?就冲这份胆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李行欢翻了个白眼,你想交朋友我还不乐意呢!再说什么色胆包天?分明就是无妄之灾好吧!自己就只想安安静静地洗个澡,怎么就摊上这堆破事儿? 自称谢长生的少年却没有一点眼色,还在喋喋不休,似乎是被老仆一身瘦骨硌得难受,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我说兄弟,看不出来啊,跑了这么久还脸不红气不喘的,怕是练过的吧?跟我说说,你目前是三流明劲,还是二流暗劲?总不能是一流化劲的大高手吧?看着也不像啊……” 李行欢这时已经没心情理会少年的聒噪了,身后,那位衣冠不整的“冷艳剑”,忽地纵身一跃,一脚蹬在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生生地将一棵树压成了弓形,而后借着这一弹之力,如一根离弦的箭般直挺挺地朝李行欢冲来。 人还没到,早有一道寒光闪过,剑气森森,彻骨生寒。 李行欢瞳孔一缩,千钧一发之际,狠狠地撞在了身侧老仆的身上,三个人如滚地葫芦般滚成一团,却是侥幸地躲过了这一剑。 “呸呸!” 谢长生原本还滔滔不绝地说着,被这突然地一撞撞得有些发昏,嘴里还咬了一口泥,刚把泥吐出的一刻就要破口大骂,忽然看见提剑的白衣女侠正冷冷地向自己看来,二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跑了。 冷眉冷面的女侠却将目光投在了李行欢身上,看着是个相貌堂堂的少年,似乎还身手不凡,怎么就能做出这种让人不齿的勾当? 这样的登徒子,平日里她见得多了,上回还是别驾家中的纨绔子不长眼,当街遇上她时惊为天人,仗着手下的鹰犬恶奴,便要干上一回强抢民女的勾当,谁知却撞上了铁板,硬是被她用手中的倨霜在其身上开出了七八个窟窿,伤势不重,却分外唬人。 那位在凤州地界权倾一方,论官位只在刺史一人之下的别驾大人勃然大怒,若非手中没有兵符,调不动驻扎在凤州城外的三万府军,怕是都要直接将整座秀剑门夷为平地,饶是如此,也是不断向王修楠施压,明里暗里的手段不知使了多少,逼不得已之下,她才只能带着十几名师妹离开师门,名为游历,实际上就是避避风头。 江湖中人,可远不如传说故事中说的高来高去,动不动就杀官劫富,一遁千里,事实上,就算是武林高手照样也得吃喝拉撒,如秀剑门这样的门派更是如此,平日里少不得和朝廷中人打交道,要不然整个门派大大小小一百来号人都去喝西北风不成? 初习剑时,原以为一剑在手便可平世间所有不平之事,到头来才发现世事哪有那么容易?怕是除非是习剑到了传说中陆地剑仙的境界,一剑平山断岳,遇蛟龙处斩蛟龙,才能斩去三千凡尘吧? 江湖啊江湖,哪里尽是些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故事?更多的,还是那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心酸啊! 越是明白这些,她就越是沉默,方才有了这“冷艳剑”的偌大名头,知徒莫若师的王修楠看着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至少在她百年之后,不用担心后继无人,而导致整个门派分崩离析。 这样的江湖,也忒不爽利了,李东嫱习剑,到底是一介武夫,还是更习惯于用手中的剑来解决问题。 看着眼前的登徒子,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厌恶,下一刻寒光如练,向着李行欢刺去!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五章 真人有所求 - 一剑青萍 - 故鼎 夜幕低垂,繁星如缀,一轮残月似弓,高悬中天,洒下熠熠清辉。 五都雄城耸立,十二座白玉楼遥遥在望,倒也不枉“天上白玉京”之称,难怪敢与天上仙阙媲美。 第五楼辰楼,当为十二楼中最高之楼,也有“摘星楼”的别名,取自前朝诗仙沈太安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一句,意为立身楼顶,伸手便可触及天上星辰。 楼上有台,名为“观星台”,乃是钦天监的高人们夜观星象的地方,非诏命允许不得靠近,市井小民无知,竟流传出不少神神怪怪的传说来,诸如天子于此大宴天上群仙、几位神通近神佛的大真人大菩萨于此为王朝测运观龙气的传说,讲得是一板一眼,有如亲眼所见,倒是为其增添了不少神秘气息。 可惜楼上并无仙人。 白玉铺砌的台上,星光如瀑,唯有一名灰衣的老人,独倚栏杆,身前摆放着一个棋盘,对面却空无一人,只能一人独弈。 老人头上扎着一条儒巾,一身灰衣不显华贵,倒是与寻常喜欢走街串巷听书听曲的老儒生并无两样,只是能登得此楼的,又岂是寻常人? 老人的面色有些晦暗,两鬓霜白,依稀却能看出一个俊逸的轮廓,想来年轻时也是个倜傥潇洒之人,奈何身下却坐着一辆轮椅,也不知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伤残。 一手捻着一颗墨玉棋子,在白玉雕成的棋盘上轻轻敲击,传出一阵空灵而悦耳的声音,老人抬头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星空,另一只手伸出,似乎想要去摘下那手间的星辰,良久却是无奈地收回,唯余一声轻叹消散在夜风中。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夜风吹过,老人似乎有些不胜寒,身子一缩,手中的棋子竟是未能拿稳,咣当一声落在棋盘上,滴溜溜地一滚,竟是滚在了两条捉对厮杀的大龙中间,好似一名无意闯入两支大军中央的孤卒,显得分外突兀。 老人原本要捡起这枚棋子,却是忽地一怔,一阵出神,良久方是喟然一叹:“三年了,这一盘棋,到底还是你赢了!我不如你!” 老人抬头看着远处的夜空,仿佛能看穿无垠虚空,看见那远处的一座孤坟,“进无可进,退难收手,好大一盘棋,原来早在三年前你便已经全部看明白了,是算准了我无论怎么下,都脱不出这个棋盘吗?我常笑天地如棋盘,众生为棋子,自负机关算尽,这世上的执棋之人,当有我一席之地,原来还是被你视为棋子吗?世人都说我多智近妖,唯你笑而不语,如今想来,确实是可笑,可笑啊!” 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喃喃自语:“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这话说起来容易,可这天下又哪来的第二个‘谋绝’?正二品的尚书令,执掌政事堂,可谓是宰执天下,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所求为何?可不就是那‘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吗?这个世间,怕也只有你能接连三次,轻飘飘地放下!” “黄仲谋啊黄仲谋!”老人的眼中一片复杂,“高处不胜寒,原来就是这番滋味吗?老而不死是为贼,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这样骂我,说起来这句话放在你身上倒是恰当得多,好在你终究死了,活了一百多岁,活过了整个五代乱世,再不死就要成精了!可是为何,没了你的天下,却是如此的寂寞呢?” 老人的神色有些寂寥,看不出喜悲,声音中却平白多了许多落寞,他想起了那个年纪比他还大几十岁的老人,那个本该被他称为师叔的老人,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敌手,生前他未能赢他一局,便是连死后,也赢不了哪怕一回吗? 噔噔噔!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皂色云履踏在白玉台阶上,有人登楼。 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眯着眼,向着来人看去。 来人头上扎着一条逍遥巾,腰间系着条紫色玉带,一身淡青道袍,隐隐露出里面的黄色内襟,颔下两缕花白长髯,看着约是古稀之年,脸上却没有丝毫褶皱,反倒是面色红润,肌肤白嫩如婴儿,一身仙风道骨,完全符合民间传说中得道高真的形象,此刻踏着月光而来,浑身不带丝毫烟火气,若是被凡夫俗子瞧见了,定要被当成天上落下的仙人。 且不说来人这身非凡气度,单是道袍下露出的那抹黄色内襟,就能让人咂舌不已,要知道世间道人千千万,并非是每一个道士,都有资格穿上这一袭黄色道衣。 昔年有个骑青牛的老人化胡西去,紫气东来三万里,被后人敬称为道祖,从此道门以紫为贵,能穿上一袭紫色道袍的,无不是朝廷敕封的一品大真人,拜为镇国国师。 次一等的便是黄袍高真,那也是道术通玄的不世高人,尤其是当今朝廷国师之位空悬的情况下,一袭黄色道袍已是华贵之极,所谓“黄紫真人”不外如是。 然而,对于这位显然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大真人一流人物,老人的反应却有些冷淡,不说起身相迎,好歹总得给个笑脸,寒暄一番吧?然而老人却无动于衷,连多看上一眼都欠奉。 这名身份和地位显然不俗的大真人却没有丝毫见怪,至于尴尬一类的情绪,修道一辈子,早就修得寒暑不侵的老道士自然不会显露半分。 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别的不说,单是这分养气的功夫,老道士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老道一笑,笑得很有仙人气概,抬手行了个道揖,道:“扰了老太师的雅兴,是贫道冒昧了!” 一言惊起千重雷,若让人听见了“老太师”这个称呼,定要震撼不已。 所谓“太师”,与“太傅”“太保”并称天子三师,也称三公,是货真价实的帝师,为正一品的勋职,与亲王同品,便是当朝宰辅见了也要躬身行礼,要知道就连当今政事堂的几位宰相,最高的不过从二品,大多也不过是正三品的品衔。 况且“太师”不同于“太傅”“太保”,只要是天子荣宠便可得授,历朝历代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太师”之位向来都是作为重臣死后的追封,与谥号同赐,民间传说中、或者戏台上的白脸太师,也多为百姓以讹传讹。 大靖开国至今,能生前得封太师,而满朝文武无一异议者,也不过一人。 两朝元老,当今帝师——赫连绝璧! 这位整个大靖朝资历最老的老人神情淡然,坦然受下一身黄紫的大真人这一礼,眼都不抬,淡淡说道:“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余青溪,不好好当你的钦天监监正,来这里做什么?天师府又在算计什么?” 来自道门祖庭天师府的黄紫真人面无波澜,只是轻叹一声道:“老太师说笑了,今上雄才大略,能让龙虎低头,天师府又能算计什么?何况贫道既已应诏入朝,就任钦天监监正一职,身为朝廷命官,与天师府再无瓜葛!” 赫连绝璧冷笑道:“再无瓜葛?这就稀奇了,莫非一笔还能写出两个余字来?自你余家在在龙虎山创立道统已有一千多年,八百多年前出了一位号称道术通玄的大真人,借着当时灭佛之风一跃而起,谋得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天师之位,此后历朝历代的君主赏识有加,不忘赐下一身黄紫印绶,方才有了你这富贵至极的天师府余氏,竟隐隐与出过一名‘至圣先师’的衍圣公丘氏并列!” 听着对方大谈先祖荣光,出自天师府的嫡姓大真人只是垂目,一言不发、 “不过,”赫连绝璧看着这位神态与庙中木石雕像一般麻木的黄紫真人,继续说道,“当年五代乱世,龙蛇并起,你等道门佛寺纷纷仗着些许观星望气的微末伎俩,本欲趁着扶龙之功一跃而起,再续数百年香火气运不绝,本是故技重施之事,早该驾轻就熟,却不想纷纷走了眼,未能看出先皇这条真龙!而你天师府尤为冥顽不顾,本是大局已定之局,非要逆天而行,在本朝竟是连个天师之位都未能获封,这‘天师府’之名,也是名实不副!” 一身青衣内衬黄色内襟,唯有腰间系一条紫色玉带的大真人一阵黯然,良久方长吐一口气,道:“确实是微末伎俩,在经天纬地的大儒眼中,实在是班门弄斧!” 赫连绝璧嗤笑道:“龙虎低头?本来十六年前倒是最好的机会,你天师府也不是无望谋得一袭紫衣印绶,不过到底是吓破了胆,反倒白白便宜了相国寺的一群秃驴,虽然尚未谋得那至关重要的国师一位,好歹也是总管天下僧事的僧正,比起你这不尴不尬的钦天监监正,却不知强出多少!况且近几次的佛道辩论,道门都是一败再败,硬是将三年一次的大会拖成五年一次,世人都只道道不如佛!” 余青溪一脸悲苦,躬身郑重一礼道:“还请太师助我!” “助你?”赫连绝璧一脸玩味,“我为何要助你?若是因为早年的一点香火之情,便想让我插足这道统之争,不够!” 余青溪刚想张口,却见赫连绝璧摆了摆手道:“千万不要说什么‘甘为尾翼任由驱使’的话,结党营私私交方士向来就是朝堂大忌,何况老夫早已不问朝堂之事,这些话就莫要说出口!” 余青溪一滞,良久才苦笑道:“老太师料事如神,想来是心中早有计较!” 赫连绝璧淡淡一笑,并不否认,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余青溪轻叹一声,道:“我龙虎山中有道德池一方,五百年前曾种金莲一株,如今已花开七朵,若老太师不弃,贫道愿送上一朵!” 赫连绝璧轻笑道:“堂堂天师府大真人说话竟也不尽不实,天师府五百年积累何至于此?若我所料不错,加上去年所开的一朵,如今当是开了金莲九朵吧?” 余青溪面色一变,正要辩解,又听赫连绝壁说道:“老夫也不为难你,九朵金莲,送上二朵,此事老夫便允了!” 余青溪面色一阵变幻,良久就是一阵颓然,苦笑道:“老太师算无遗策,早已成竹在胸,天师府五百年积累,除去送入皇宫的三朵,如今就去了大半,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旧观!” 赫连绝璧淡淡说道:“天师府与寻常道统不同,讲求入世之道,一袭紫衣玉绶加身,香火气运自来,早已与俗世纠缠甚深,你这九朵气运金莲本就取自世俗,再还于世俗,再合理不过,非如此又怎能斩去那些业障因果?到底是亏是赚,只有你们自己清楚!” 余青溪看着眼前这位智近乎妖的老人,再不敢动其余心思,只能苦笑,话题一转说道:“不知以老太师看来,此事当有几分成算?” 赫连绝璧抬头,看着漫天星辰,好似一盘错综复杂的大棋,怔怔出神。 余青溪不好催促,只能静静地等候着老人的推算,好在身为天师府为数不多的大真人之一,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 良久,赫连绝璧收回目光,轻叹道:“你们倒是挑了个好时候!自古道门有南北之争,不提你这位于江南西道的龙虎山,北方的另一座道门祖庭终南山近年来却是人才辈出,单单是那一袭白衣,便压得佛道两门数十年来都抬不起头!好在终南山道观数百,却无一传承悠久的道统,纵是一时势大,冠盖一时,到底是一盘散沙,比不得你龙虎山传承已久,底蕴深厚!” 余青溪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沉,那袭白衣确实太过惊艳,冠盖天下,便是他那位身为当今天师府府主的兄长也无可奈何,不过赫连绝璧的后半句话,却是让他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赫连绝璧继续说道:“而因为十六年前那桩旧事,那名白衣道人更是触怒了今上,虽未钦旨夺去那人的真人封号,这些年来大抵也是想看两厌!偏偏那人此次无故入京,来意不善,怕是要空出一个真人之位,若得老夫相助,谋得一个朝廷承认的天师之位也不是并无可能!” 余青溪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躬身道:“不知国师之位……” 赫连绝璧冷笑着打断道:“还真是人心不足!国师之位关系着一朝气运,又岂能轻易予人?你大可试试将那道德池全部挖空,看看今上准是不准!” 余青溪也不觉得尴尬,面色一苦道:“老太师说笑了!” 赫连绝璧却不看他,话已至此,自是再无话可说,若非来时忘了煮上一壶清茶,此刻大抵是要端茶送客了。 好在余青溪修的是入世之道,对人情世故的拿捏也是十分到位,既然心事已了,再留下去也是白白让人生厌,索性告辞离去。 老人点头表示明了,也不相送,等到道人的身影彻底消失,目光又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恍惚间似乎看到一袭白衣。 “十六年了,终于又来了吗?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一声轻叹随着夜风飘散。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六章 白衣压城 - 一剑青萍 - 故鼎 当今天下,三教鼎立,舍去那讲求入世济民的儒门一脉,大致便是佛道分立了。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既然生在这个世间,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免不了一个争字,就如世俗之人争权夺利,出世之人也有所求,所求者无非是一些凡夫俗子所难以理解,而玄之又玄的东西,这大抵便是神仙与凡人的区别了。 别的不说,就说佛门有“三大神僧”,于是道门便有“四大真人”,好似非如此就不能压过对方一头。 当然,所谓“真人”,并非是一干道士矮个里头挑高个,死搬硬凑才凑出来的几个人。 所谓“真人”,莫生莫死,莫虚莫盈,与道合真,是道门中一种至高的境界,唯有集天道之大成者方能抵达,自此逍遥于世,问道长生,但凡有人证得真人业位,都需蠡定祖籍,记录在册,具体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以供后世子弟瞻仰,审查之繁杂,要求之苛刻,绝不掺任何水分,自然与俗世中对道人的谦称不可相提并论。 这一代的道门共出了四位证得真人业位的大神通者,除了龙虎山的那位当代天师因那场五代乱战而惹恼了大靖太祖,未能受朝廷敕封,有些尴尬以外,其余的三位大真人都曾受朝廷钦封,举国同尊。 若要说四大真人谁人道行最高,最近天道,这个还真不好比较;可是若要问谁最风流、最有仙人姿态,天下之人,自然是首推那一袭白衣。 这位传说曾得仙人传授道法剑术的仙人,不仅道法通玄,更是剑法惊人,相传善以一柄飞剑于千里外取人首级,为当世第一流的大剑仙。 不仅如此,这位白衣真人更是擅长诗赋,常饮酒挥墨,弹剑作歌,笔走龙蛇三百里,一气呵就千行诗,姿态潇洒,让人心折。 如今,在玉京城外,城门口处,便站着一袭白衣。 白衣道人头上扎着条以自己之名命名,却迅速风靡天下的纯阳巾,一身白衣染尘,掩不去一身的风尘仆仆。 他抬头看着眼前如天阙神都般巍峨壮观的巍然雄城,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颔下三缕长髯飘摇,眼中难免浮出几许唏嘘。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座雄城了。 第一次来,是二十多年前,那位后来被称为太祖武皇帝的雄主一匡宇内,万邦来朝,而他被受邀前来这里讲经论道,受封与国同戚的真人封号,何等意气风发! 第二次来,是十六年前,一场剧变改天换日,明知无力回天的他还是来了,一袭白衣直入那号称龙潭虎穴的九重宫阙,长街十里,一步一杀,白衣染血,屹立于那位刚刚登极的新皇五步之前,与之论上一道! 最后便是这第三次了,不出意外,这也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踏足这一座城,只是不知城里的人,又为他安排了怎样的迎接仪式? 这一天,天空黯淡,漫天阴云。 玉京城内,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巡城的士卒,更有两袖飞鱼的佩刀暗卫神情严峻,往来逡巡。 主城门口,一身大红袍暗卫司镇抚面容愁苦,两旁僧道林立,如临大敌。 城门之外,一袭白衣携山风海雨,骤然而至,抬手压城! …… 凤州三大门派之一的秀剑门,本是出自吴越秀女剑一脉,当年的那场五代乱战,金戈铁马不知碾碎多少江湖宗派,便是如秀女剑这样传承久远的大宗都不能例外。 比起那些传承断绝的宗门来说,秀剑门还算好的,总算还有一支分脉流传,几十年过去,在这凤州地界扎下了根,甚至还混了个三大门派的名头。 能有今天的局面,全亏了当今门主王修楠,十多年来殚精竭虑,苦苦经营,明里暗里不知挡下了多少觊觎已久的豺狼,外人只对一个全是女子的宗门能成为凤州三大门派之一而感到惊奇,其中的心酸却不足为外人道。 本想着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将这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业,交给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弟子,王修楠便是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对得起历代祖师了,却不想偏偏在这时惹了祸事。 凤州别驾李兴远,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论品衔只在刺史大人一人之下,仗着祖辈在此扎根数百年,便是新来的刺史大人也经常不放在眼里。 有个骄横跋扈的老子,李家的大公子自然从小就无法无天,在这凤州地界是出了名的小霸王,欺行霸市抢抢民女的勾当都不知干了多少,硬是没人敢吭一声。 这次在秀剑门手中吃了如此大亏,又岂能善罢甘休?这不,这位在凤州地界跺一跺脚就能引发山洪海啸的别驾大人现在就坐在秀剑门的大厅之中,眯着眼不说话,让王修楠不断揣测着他到底有何用意,按理说就算是兴师问罪,也用不着别驾大人亲自出面,随便派上一个管事就能让家底薄弱的秀剑门惴惴不安。 李兴远手握着茶盖,轻轻地刮着茶面上的浮泡,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 茶是产自徽州的上好春芽,色泽幽绿,香气沁人,有着寸茶寸金之称,据说皇宫大内的某位娘娘就极为钟爱此物,一时名声大噪,更有不少文人雅士为其作诗,写下一篇篇广为流传的名诗佳句。 听说秀剑门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能拿出这等好茶来招待他,显然是费了一番心血,只是他今天来这里,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喝茶。 以他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茶喝不上,非要来这里舍近求远?更何况这里也不是茶楼。 王修楠揣摩着别驾大人的用意,轻声问道:“大人为何不用茶?可是这茶不合口味?” 李兴远的目光从王修楠凹凸有致的身躯上一掠而过,眼中闪过一丝火热,虽是年过四十的中年妇人,因为内家养气功夫略有所成,看起来也不过才三十出头,风韵犹存,李兴远是花中老手,自然明白这样的妇人别有风情。 他轻轻地在茶碗面前嗅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采自初春第一场雨后的上等春芽,若要说不堪入口,那就真的是矫情了。” 王修楠眉头一皱,心知对方下一句话必然有个转折。 “不过,”果然,李兴远话锋一转,慢悠悠地说道,“再好的茶,若是心意不顺,品起来也就失了味道,这茶不喝也罢!” 李兴远手中茶盖一扣,重重地扣在茶碗之上,精美的瓷器顿生裂纹。 王修楠面色一僵,强笑道:“世人常说一醉解千愁,既然不想喝茶,不如修楠陪大人小酌一杯?近来有人从广陵带来一种美酒……” 不等王修楠说完,李兴远冷冷地打断道:“王修楠,你这样装疯卖傻,可是要彻底耗尽本官的耐性?还是说手中掌握着几条商道,被无知之辈称作什么狗屁三大门派之一,就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信不信本官一声令下,就将这些商道悉数断绝,让你秀剑门上下几百号人全部喝西北风去?” 王修楠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起来。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差,人活世上,吃喝拉撒,哪样离得开那黄白之物?越是大宗门越是如此,这个世间再现实不过,抛开那些不能当饭吃的情怀,若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有几个人能耐下性子加入宗门拜师学艺?可如果到了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地步,功夫练得再高又有何用? 李兴远身为一州别驾,整个凤州地界的第二号人物,甚至隐隐能和一州首脑的刺史大人扳腕子,想收拾一个秀剑门还不是轻而易举?对他的话,王修楠毫不怀疑。 而对方也是牢牢地抓住了整个秀剑门的七寸,若是商道断绝,别看秀剑门如今怎样风光,照样要在一夜间分崩离析,而许多对秀剑门觊觎已久的豺狼,说不定就要蜂拥而上了…… 强行定住心神,王修楠再也不敢和面前这位在凤州地界跺跺脚就能引发地震的大人物打马虎眼,轻轻一叹道:“东嫱前番得罪令公子,确实是她的不是,修楠教徒无方,千错万错皆在我一人,大人要如何责罚任凭处置,只是还请大人放秀剑门一马!” 看着眼前的中年美妇终于低头,言语中似乎已然认命,李兴远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满意。 任你武功再高身为一宗之主又如何?到底是一介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武夫,在朝廷大势下还是要低头!这就是权势的美妙之处了,古人常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可谓是道尽了个中三昧! 李兴远面色稍缓,淡淡说道:“王门主该不会以为李某今日亲自登门,只是为了兴师问罪吧?” 听到李兴远这忽然转变的称呼,王修楠不仅没有暗松口气,心中的警惕反而再增三分。 她幽幽一叹说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言,修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能猜到大人的心思?” 李兴远似乎心情不错,哈哈一笑说道:“门主无须自谦,能将这么一个原先并不起眼的秀剑门打理得井井有条,直至成为凤州三大门派之一,门主若只是寻常妇道人家,不知要羞煞多少男儿?” 玩笑话说过,李兴远面色微肃道:“门主可知当今凤州局势?” 王修楠不知对方用意,不敢轻易开口,好在李兴远并没有让她为难,自问自答道:“凤州不过是个中州,却最是鱼龙混杂,光是大大小小的帮派就有几十个,可是盘子就那么大,人一多了,难免僧多粥少,大伙儿自己找些活路,虽然偶有触犯朝廷律例,这些年来,本官都看在眼里,必要的惩处少不了,却也从来没有对谁赶尽杀绝!” 王修楠点头,李兴远这话不假,他生性贪婪不假,这些年来地方上的大小帮派想做些偏门生意,都绕不开他,或许是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倒是没听说过他对谁逼迫过甚。 “可是自从那姓刘的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李兴远拳头紧握,恨声说道,“他姓刘的仗着朝堂上有人,从天而降,硬生生从我手里夺走了刺史一职!可笑我李兴远在这凤州别驾的位置上苦熬十年,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半路截胡!这也就罢了,他还真以为自己一个外地佬,能将我经营了十多年的凤州全盘接过,也不怕噎着了!” 若非李兴远亲自说起,王修楠实在不敢相信,这凤州的两位主官竟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关系恶化自此,那么不出意外,接下来整个凤州都要出现一场前所未有的动荡了。 “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李兴远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凤州几十个门派,以金鲨帮、狂刀门和你秀剑门为首,姓刘的既然敢把手伸到大伙儿的盘子里来,本官就不介意给他剁了!” 王修楠隐隐猜到李兴远的用意,面色变得煞白起来。 自古江湖门派插足官场斗争,向来就没有好下场,李兴远此番目的,不外乎借刀杀人,至于“刀”的想法,他自然不会在意,更何况事后过河拆桥,将他们推出来做替罪羊,也不是毫无可能,官场上的斗争,远比江湖仇杀要来得凶险。 看着王修楠面色骤变,李兴远忽然平静下来,对方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傻的,会心甘情愿被人利用。 图穷匕见,李兴远不介意把话说得更清楚点:“庆儿自小骄纵,他的性子我自然了解,吃亏也是早晚的事,这回是在凤州,你那徒儿下手也算有分寸,本官并不想多做计较,不过这倒是个机会,正好方便本官此处出行,而不被怀疑!你不用担心本官过河拆桥,本官今日亲自前来已经足够说明诚意!只要你应下此事,本官会当众公布,你我两家结为亲家,到时候庆儿与东嫱成婚,你我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本官也会扶持你秀剑门,成为整个凤州最大的门派!” 听到这里,王修楠心中稍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事成之后,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刘刺史?” 李兴远哈哈一笑道:“放心,官场之事,本官比你更清楚,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能做!雇凶杀人是官场第一大忌,本官即便对他恨之入骨,最多就是将姓刘的党羽全部剪除,到时候留他一命,让他当个不闻不问的聋哑人便可!到时候即便是朝中的上官得知,也只能怨他姓刘的无能,怪不到本官身上!” 王修楠面色一阵变幻,心中却是有点偏向李兴远那边。 如果一切都如李兴远所说,那么合作之事也并不是不能答应,何况她已没有别的选择,否则眼下这一关就过不去。 唯一有些亏欠的就是自己的徒儿东嫱了,不过能嫁入别驾府也不算什么坏事,总比一辈子在江湖上刀口舔血好得多。 就在王修楠颇为意动,李兴远自忖大局已定,脸上一阵满意的时候,大厅外忽然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李别驾真是好谋算啊!只是有一点,别驾大人可曾问过刘某?”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七章 丧心病狂 - 一剑青萍 - 故鼎 大门外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是一名青衣文士,面容儒雅,嘴角挂着一抹轻笑,看似风轻云淡,只有靠近了才能发现他眼中隐藏的一股凌厉。 他的身旁是一名身穿葛衣的老者,面容阴鸷,眼窝深陷,目光中透着一股邪气,饶是王修楠身为一门之主,十几年来历经大风大浪,在面对老者的目光时,也不由心中一悸。 “刘伯端,你怎么在这里?”李兴远面色一变,从椅子上跳起,目光在王修楠和来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惊疑不定,继而面沉如水,“好一个秀剑门,好一个王修楠!原来早就攀上了刺史府这棵大树,本官今日中了你这请君入瓮之计,输的不冤!” 李兴远连连冷笑,分明已经恨到咬牙切齿,王修楠面色一变,就要解释。 一身青衣的刺史刘伯端笑道:“李别驾这就错怪王门主了,刘某此次实属不请自来,如有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李兴远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刘伯端的这番话,他哪里会相信?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自己前脚刚到,对方就后脚赶来? 刘伯端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对着王修楠轻笑道:“初次登门,刘某备了份薄礼,聊表心意,还望王门主笑纳。” 刘伯端拍了拍手,一名身着秀剑门弟子装束的女子走了进来,人尚未到,早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女子白衣染血,右手提着一把不断滴血的长剑,左手不知提着个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掷,那圆溜溜的东西便一直滚到了王修楠和李兴远脚下。 从看见白衣女子开始,王修楠的面色就一变再变,震惊、不解、痛心、颓然不一而足,正要开口,却见身旁的别驾大人忽然哇地一声就吐了。 滚到他们脚下这个圆溜溜的东西,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可怜别驾大人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就是杀鸡都没见过,又哪里见的了这番光景?没有当场晕过去就已经是定力不凡! 王修楠看着地上的那颗人头,面色一白,却并非是受到了惊吓,她的脸上一片悲伤,轻轻地弯腰将之捧在怀里,不觉间已是泪痕满面。 “怎么样,王门主,对刘某的这份薄礼,可还满意?” 刘伯端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只是这笑容在此刻看来,好似恶魔的诡笑。 王修楠抬头,没有理会刘伯端,而是看着提剑的白衣女子,好似忽然平静下来,眼中无悲无喜。 白衣女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而后回过神来,咬了咬牙说道:“没错,师父暗会李别驾的事,是我告诉刘刺史的!包括上次大师姐恰好撞上李别驾的纨绔儿子,也是我设计的!谁让师父你如此偏心,什么事都依着大师姐,更要将门主之位传给她?我叶静竹只是入门晚了一点,凭本事,有哪一点比不上她李东嫱?” 白衣女子叶静竹的脸上露出一丝癫狂,继续说道:“还有三师妹,从小就和跟屁虫一样跟着李东嫱,从来不将我这个二师姐放在眼里,我忍她很久了!师父你就安心去吧,刘大人已经答应扶持我做这门主之位,有刘大人的支持,秀剑门必将在我手中发扬光大!” 王修楠静静地看着眼前陷入魔怔的二弟子,脸上露出一丝怜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不过如是。 她平静地说道:“你可有想过这何尝不是在与虎谋皮?” 叶静竹的脸上露出一丝慌乱,事实上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只是此刻早已没有退路,只能刻意不去多想,寄希望于对方会信守承诺。 王修楠不再看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刘伯端,惨笑道:“刘大人好手段!既然能一路直来这里,而这么久了也没有见到我秀剑门弟子示警,想必她们早已遭遇不测了吧?” 刘伯端淡然一笑,并不否认。 王修楠看了一眼一旁早已将胃中酸水都吐了个精光的李兴远,凄然道:“看来别驾大人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刘大人的手段,让人好生佩服!只是我秀剑门何辜,要被卷入这场争斗?” 李兴远好不容易站起身来,面色依旧苍白,神情却已大抵平静下来,他用袖子擦去嘴角的污渍,冷笑着问道:“成王败寇,这一局确实是我输了!只是刺史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李某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李家在凤州经营已久,门生故吏遍及整个凤州,数十年来早已盘根错节,总不能如自己之前设想的对刘伯端一般,斩断耳目手脚,刘伯端毕竟是外地人,即便是乱杀一气,官场上的老油子多的是,什么欺上瞒下阳奉阴违都是用得驾轻就熟,保证能弄得刘伯端焦头烂额! 所谓阎王好斗小鬼难缠不过如是! “呵呵!”刘伯端忽然笑出声来,“好一个李别驾,到了这个关头,便将王门主撇到一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倒也不愧是个枭雄人物!” 刘伯端继续笑道:“李别驾是料定了本官今日即便将整个秀剑门屠戮一空,随手栽上个名头,也不敢冒官场之大不韪,对别驾大人怎样是吧?如此别驾大人就算一时失势,仗着在凤州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真是好谋算啊!” 李兴远的心思被看穿,看着狂笑不止的刘伯端,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些许不安。 刘伯端笑声止息,轻笑道:“既然被刘某看出了这份心思,刘某岂能让你如愿!正好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你觉得——别驾大人被秀剑门逆贼挟持,本官救援不及,竟被贼子得手,无奈之下只好兴兵剿灭一干逆贼,替大人报仇——这样如何?” “你……你敢!” 李兴远面色苍白,额头渗出几许汗丝,声音都是如此微弱无力,分明是色厉内荏。 “让我来算算这是一举几得,”刘伯端扳着指头,“别驾大人身死,本官少了一个心腹大患,从此打开整个凤州的局面,这是其一;借着别驾大人的脑袋,也能震慑一番那些偷奸耍滑的老吏,这是其二;借着此次‘剿匪’之功,手下的弟兄们多了一番功绩,还不对本官感恩戴德?这是其三;将整个秀剑门的家底纳入囊中,正好解了本官燃眉之急,这是其四;秀剑门一倒,整个凤州的盘子就多出来一大块肉,而那些大小帮派被杀鸡儆猴,本官再软硬兼施,轻轻松松就能将之拿捏在手……” 刘伯端扳指算着,一只手竟算不下来,索性不去再算,对着李兴远露出一个杀机毕露的微笑,道:“如此多的好处,李大人还是去死好了!” 李兴远的眼中露出一丝惊慌,正要不顾颜面向着身前这个敌手开口求饶,便在这时,刘伯端身前一身葛衣的老者忽然动了,一步来到李兴远的身前,一记手刀插入了他的胸膛。 李兴远双眼圆睁,至死的一刻犹自不敢相信,对方竟然真的敢对自己痛下杀手! 刘伯端走了上来,轻轻说道:“李大人还请放心,本官马上就会将你那不成器的儿子送来,与你相见,好让大人在黄泉路上不至于太孤单!” 李兴远目眦欲裂,张口想说什么,身前的葛衣老者将手收回,掏出一颗心脏,一把捏碎,而后如扔破烂般将李兴远的身体一把推倒,道:“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当官的,一点都不爽利,杀个人还要唧唧歪歪半天!” 刘伯端也不反驳,笑道:“葛长老说得是,我辈久在官场,难免落了窠臼,倒是不比长老纵横江湖来得快意!” 听到刺史大人这般恭维,葛衣老者脸上并无得色,只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王修楠,问道:“这个如何处置?杀了?” 刘伯端看了一眼王修楠,又看了一眼李兴远的尸体,轻叹道:“确实是个尤物,也难怪李兴远费尽心机,也想将你师徒二人纳入房中!不过本官可不是李兴远,也没有那番怜香惜玉的心思!” 王修楠抿着嘴,一把长剑横于胸前,冷笑道:“既然如此,就看看刘大人是不是有这个本事了!” 陷入绝境之际,困兽尤斗,何况是堂堂秀剑门之主,王修楠早已打定主意要殊死一搏。 刘伯端对着葛衣老者欠了欠身道:“有劳葛长老了!” 而后,刘伯端不再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厅。 刘伯端站在院子里,打量着院中的名贵花草,或许是沾染了不少鲜血,显得尤为娇艳,只是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却是分外刺鼻。 院中的战事也差不多快要完结,说是战事,事实上不过是一面倒的屠戮,有着内应配合,一众秀剑门弟子甚至还来不及拔剑,便被破门而入的带刀甲士用强弓劲弩射杀。 即便有见势不妙想溜之大吉者,也被带刀甲士围住,乱刃分尸。 分明大局已定,刘伯端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也不见丝毫得色,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结果,一干护卫无声,只是小心警戒,避免被漏网之鱼冲撞了刺史大人的大驾。 片刻后,葛衣老人走出,慢条斯理地用袖子擦去了手上的血渍,来到刘伯端身前,与之并肩而立。 葛衣老人道:“里面的两个女人,都替你料理了,我已派出门人弟子去追捕那几条不在此处的漏网之鱼,只要这次手尾料理干净,你这刺史之位可能坐稳?” 刘伯端听出了老者的言外之意,道:“长老放心,若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刘某哪来的颜面当这刺史?当然,答应贵宗之事,刘某定当全力以赴!” 葛衣老人终于满意一笑,忽然来了兴致,问道:“与我这魔门余孽狼狈为奸,刘刺史就不担心坏了前程?” 刘伯端自嘲一笑,道:“亡国孤魂,何来前程一说?若是能有朝一日翘倒大靖这棵大树,刘某何惜此身?” 两人对视一眼,忽地会心一笑,只是有几分真心,就唯有他们二人知晓。 葛衣老人道:“既然这里已经尘埃落定,老夫就先行一步了!” 刘伯端拱了拱手道:“恭送前辈!” 葛衣老人大步走出门外,很快便消失不见。 刘伯端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不知思量着什么,指甲深深掐入手心而不自知。 良久,他的面色又恢复平静,似乎最终还是放弃了某个谋划,对着身前招了招手道:“传令下去,枭首,记功!” 片刻后,院中传来一片欢呼声,只是血腥之气却又浓了几分。 第一卷 两袖日月轮 第十八章 弹山 - 一剑青萍 - 故鼎 无论是玉京城外的白衣压城,还是凤州城内的灭门惨案,都与身处郊野之中的李行欢无关。 他此刻要面对的,唯有一名一脸寒霜的白衣女侠,以及她手中那柄寒光四溢的古剑。 白衣女侠含怒出手,在发现李行欢似乎身怀武功之后,出手之间毫不留情,一柄倨霜古剑在她的手中化成了一条三尺白练,森冷的剑气吞吐,让人肌肤生寒。 李行欢一时摆脱不得,只能勉力应对,借着《种魔篇》赋予的敏锐五感,以及那强横到有些骇人的体魄,不断游走于剑光之中,一时之间高下难分。 如果说一开始李东嫱只是含怒出手,想要教训一下这居心不良的登徒子,打到后来倒是见猎心喜,更是激发了胸中那股傲气,势要在剑上分出一个高低。 在她看来,眼前这名少年明显比自己年轻得多,一身劲气也不算雄浑,分明离那可称为入流高手的明劲之境还差了一线,一身招式更是驳杂不堪,她仔细辨来,有脱胎自“三皇炮锤拳”中的“冲天炮”“霸王卸鼎”,也有“八极崩拳”中的“撼山崩”,还有诸如“黄狗撒尿”“黑虎掏心”这般烂大街的把式,却能手无寸铁,与自己打至这般田地,实在罕见。 在这凤州地界,便是三大门派的同龄人中,也没有几个人能与自己平分秋色,这少年一身的野路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她当然不会知道李行欢这每一招都研究了不知道多少遍,在不能凝练劲气的情况下权当锤炼体魄,寒暑不缀地练了十多年,早已信手拈来,更是在与顾羡云这一流化劲之上的高手相处那十多天中,被其蹂躏了无数次,好似大锤砸铁,杂质尽去。 即便心中讶异,却并不妨碍李东嫱的出手,一柄倨霜化作白虹,方寸之间剑气纵横,偶有波及的草木被搅得支离破碎,碎叶纷纷。 李行欢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只是沉心应对,原本在一开始他还打算见缝插针找个机会便溜之大吉,一方面是心虚,另一方面也是不愿作无谓之争,然而交手片刻却让他渐入佳境,仿佛陷入了一个极为玄妙之境,与眉心魔种越发契合,一时间竟不舍得就此离去。 论武学造诣,野路子出身的他自然比不得李东嫱这般师承正统,自小有名师指路,然而凭借魔种的玄妙,他的五感变得极为敏锐,往往对方迅疾如电的一剑映入他眼中时,都忽然慢了下来,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每一剑的轨迹,甚至还有闲情推算出下一剑的落点,因此应对起来可算游刃有余。 只是他并不满足于这一点,借着对方 气势如虹的精妙剑招,开始淬炼起自己从一本残册上获得的,始终无法登堂入室的玄妙招式来。 他忽地抬手,仅仅是一个起手式,落在李东嫱眼中,却仿佛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气息。 “装神弄鬼!” 李东嫱冷笑,心中却不敢掉以轻心,手中的长剑在霎时间化作一条白虹,加速加速再加速,在空气摩擦出一条火花,似一挂长虹掠下九天,长剑尚未临身,早有剑气逼人,身前飘零的一片碎叶被无意搅入,化为碎屑,竟隐隐有了几分二流暗劲那伤人于无形的样子。 李行欢凝神,牢牢地盯着那惊鸿照影般的一剑,不善不避,眼中的亮光却越发惊人,幽黑的瞳孔中隐隐闪过一个倒影,似乎是一颗墨玉莲子的形状。 在长剑掠至身前之际,他终于动了,中指微屈,弓成了一个弓形,浑身神意似乎都凝于这一指上,一指弹出! 一指弹山,三山五岳不能近! 这一指弹在李东嫱手中的倨霜古剑上,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声音,更有一股大力传来,硬生生将这一剑的轨迹弹离,甚至震得李东嫱握剑的手都有些发麻。 然而李行欢此处出手,并不是只有一记弹山。 一招得手李行欢毫不留情,整个人与魔种越发契合,周身神意都达到了顶峰,出手间似山洪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双手同时屈起,一息间连弹十六指,一时间整个树林中都响起了连串打铁般的声音,有如大锅炒豆子,噼里啪啦! 李东嫱面色苍白,倨霜之上的剑气早已在李行欢一连串弹山之中溃散殆尽,若非她当机立断,双手牢牢拽住手中古剑,怕是连整把剑都要脱手而出,饶是如此,她的双手虎口也早已发麻,有鲜血淌出。 只消再来一指,她便要虎口尽碎,饶是如此,她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脸上的倔强一如习剑之初,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李行欢正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界,一身劲气无处抒发,忍不住要放声长啸,最后却仍是一指屈起,弹山,想要作为今天的收官一式。 然而就在他一指将要弹出之际,忽然发现凝聚着自己精气神的那一根铉似乎断了,陡然间魔种失去感应,似乎传来一个疲乏的念头,而他整个人也不出所料,一步自那玄妙的境界跌下,刚屈起的一指别说弹出,就连放下都有些艰难。 李行欢收手而立,缩入袖中的中指指肚上,陡然多了一道殷红,有血珠淌出自袖口滴落。 相较而言,对面的白衣女侠看起来比他还要狼狈,面色苍白不已,额头有汗珠涔涔,明显是心神亏损之状,而她握剑的双手更是无力低垂,一抹殷红顺着洁白如玉的皓腕渗出,将一角衣袖染红,淌在雪白的剑身上,竟生出一种别样的凄艳之感。 两人对视,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事实上都已是强弩之末,却在彼此的气机纠缠下,谁也不敢先泄了胸中那口气。 “喂喂,你们搞什么呢,继续打啊!”一旁的树丛中忽然探出一个顶着个鸡窝头的脑袋,自称谢长生的少年竟未走远,而是不怕死地躲在一旁观战,此刻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嚷起来,“那光屁股的哥们,刚才还龙精虎猛的,怎么忽然就一泄如注了?这么快可不行啊!” 谢长生又对着一身白衣的女侠嚷道:“女侠姐姐,你看对面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那双贼眼一转,没准就在想什么歪主意!快拿剑削他啊!” 这一刻,对峙的两人同时转头,目光看向了顶着个鸡窝头的少年,眼中的冷意溢出,竟让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不过很快,意识到两人都只能瞪着自己,无力出手,谢长生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说,你们这是不打了?那我可先走了!”谢长生小步踱到两人身前,见李行欢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于是笑眯眯地说道,“哥们,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后面那群女侠们可是马上就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谢长生说着还拍了拍李行欢的肩膀,然后双手负在身后枕着头,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悠哉悠哉地就往远处走去。 李行欢差点没破口大骂,一场大战虽然不过数息时间,却耗去了他所有心神,一身劲气也是贼去楼空,那强横至极的体魄传来一阵疲乏之感,别说走路,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好似被掏空。 眼见树林边缘已经出现了一片白衣仗剑的身影,李行欢也没了骂人的心思,就想说上一句,兄弟,你要跑路好歹也把我捎上啊! 然而谢长生大摇大摆,早已走远。 就在李行欢有些认命的时候,身前忽然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李行欢愣了愣,才发现原来是缺了颗门牙的老仆来到身前,对着他咧嘴一笑。 老仆背着浑身脱力的李行欢,从同样是强弩之末的李东嫱身旁走过,李东嫱双手倚剑而立,一双妙目落在李行欢身上,眼中一片冷洌。 李行欢先是一愣,然后感觉有些好笑,难不成所谓的女侠都是这副脾气,到了这种田地还要死撑? 李行欢咧嘴,对白衣女侠还以一笑,趴在老仆背上,渐渐远去。 还别说,老仆这这一身瘦骨,还真是硌人啊! 李东嫱强撑着一口气,直到一众师妹赶到的时候,才松了下来,在一片惊呼中,跌倒在她们怀里。 双目轻阖,不知为何,少年临走时的一笑,反复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久久不能释怀。 …… 《种魔篇》开头总纲的第一句话便说了:“以身为饲,以念为种,阴极阳生,是为种魔。” 前两句话很好理解,在李行欢看来,便是以自身气血为饲料,以意念心神结为魔种,以气血滋养魔种,魔种不断壮大再反馈己身的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 《道经》有云:“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精气神。” 所谓魔种,玄奥莫名,既不是单纯真气的凝结物,也不仅仅只是心神意念的集结,更类似于人体三宝“精气神”的统合,与灵魂深处相契合,隐隐中有种超脱生死的意境。 《道经》中曾阐述,人有三魂七魄,其性属阴,道家的修炼,本质上便是使元神由阴化阳,及至阳神大成,举霞飞升;又有提及,万物负阴而抱阳,极阴之中必有一点纯阳,也是本命灵真。 魔种于极阴之中化出一点纯阳,如同在农田中撒下一粒种子,以气血灌溉,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直至魔种全部由阴化阳,这,便是种魔!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