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竹屋藏娇 “救命!” 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从河水岸边猛然起来,她恐惧慌张地伸出白皙细腻的手,而后又无助地忽然沉落下去。 呛鼻的河水从她微张的樱桃口灌了进去,一阵难受带着满腔的水压窒息着她,那汹涌的水以及仿佛鬼厉一般的水草死死地把她往下拉扯。 曲一映双腿不停胡乱地在水里踩着,却怎么也踩不着令人踏实的土地,她绝望地最后往上一蹬,入眼处,离河畔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着暗紫衣衫的人。 有人在! 她双手在水里凌乱地扑打着,水花一阵一阵猛烈地溅起,仰脸看向那人,充满期冀与希望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喊道,“救命!” 从水光模糊的视线中,那人一双忧伤悲凉的眸子也在看着她,他静静地凝望着她,仿佛是天边山巅上,凄美妖冶的斜阳即将要陨落,那一眼,深深刻在了曲一映的失去知觉前的脑海里。 她的右手因为对生命的渴望依旧直直往上伸出,而她弯曲的身子,却在绿幽幽的水里一秒一秒地往下沉。 只是一瞬间,有一个充满温暖,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的小手,曲一映猛地被拉出了水面,拉回到这个残酷又美好的世间。 “咳……咳……”她无力地斜趴在地面,她不断地呛咳着,浑身上下湿透了,墨发滴着水,手腕与十指因为久在水里挣扎而被泡得泛白。 曲一映还没来得及看向那个救了她的人,却忽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给包围了,面前人身上的气息猛地被她吸进鼻子里,他哽咽着,好像是极其的悲伤,那动听得仿佛是珠玉落地的声音传来,“兰芝,为何上苍要如此安排?” 她惊愕无比地望向面前紧紧抱住自己的人,只见这人着一身暗紫的袍服,腰间玉带精致华美,三千青丝被一根簪子整齐地固定着,他如玉一般的脸庞上,好看的轮廓令曲一映呆愣住了,而他直挺的鼻梁上,眼梢微微上翘,如雪中紫烟一般的眸子盈满深情地凝望着她,“都是我的错,” 那眼神,无比的复杂。 他又将曲一映紧紧地抱住,仿佛是经历生死更加情深,他忽然伸手抚摸她的脸,然后身子猛地逼近吻住曲一映的双唇。 这是怎么回事? 曲一映被他禁锢着,双眼大大地圆睁,无比的惊异与不可置信。 她是一名大三的学生,在河里游泳时突然腿抽筋,沉落水底。 一睁眼,就有个这样穿着的男子,这样对她! 曲一映将面前男子推开,她死死地盯着他,胸口不断起伏着,微微喘着气,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 天啊! 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怎么自己说话声也不一样了! 曲一映望向自己的手,这双手光滑细嫩,虽然被水泡得泛白,但却依旧难掩昔日的美丽,只见十指纤纤如春葱,丹蔻的涂纹有着荷花的花瓣。 “你这是在怪我吗?”男子带着凉意的话语响起,他妖冶的眸子凝望着她,猛地起身,背对着她,忽然语气激烈起来,“是,你是该怪我!谁让我将你推入河里!” 什么?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眼里流露出惊异,清越的嗓音响起,就像是宁静的湖面起了层层涟漪,“我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衣裳怎么越看越不像她自己的呢? 虽然湿透了,还被水里的枝丫跨出几道口子,但这淡蓝中透着秋色,从斜面系好衣带,袖口绣着花朵的长裙怎么看都不是她的泳衣啊! 曲一映忽然猛地向河边跑去,她急急地望向河面上的自己,还没等她看清,身后的男子却立即抱住了她,他变得有些癫狂,“你要寻死吗?我知道你怪我,可我这是因为爱你啊,若是你不死,我们俩以后就要永远痛苦了!” 什么爱不爱,痛苦不痛苦? 她死死地被他抱住,心里是深深的无奈与诧异,她只是想照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罢了…… “若不是因为他要娶你,换作是别人,我都不会如此痛苦了,是你先答应嫁给他在先,我知道你是为了报复我,可……兰芝,你不应该这样做啊!你嫁给了他,我们就永远没有回头路了!” 男子悲伤地凝视着她,艰难地说着,仿佛每个字都是拿刀在刻他的心,“我明明告诉过你,明月她是我的一枚棋子罢了,我的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人,” 他忽然有些粗暴地将曲一映的身子转了过来,音色变得更加亮了,“你为何要答应他?他是明月的亲哥哥,这样我们怎么……”他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痛楚,“我们还怎么有回头路可走?” 曲一映无奈地望着男子,她开口说,“我……” 到底该怎么说? “这是哪儿啊?”想了半天,她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总该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吧…… 男子闻言,显然是惊了一下,他迟疑地看着她,“你怎么?不会是刚刚在水里撞着脑袋了?” 曲一映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愣在那里,埋下了头。 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驸马,” 驸马? 一阵惊恐如潮水般向她袭来,这里是哪里? 而走来的是一位让她一眼就能认出身份的人,电视剧里的太监不都那样吗? 曲一映也瞟了一眼面前的男子,他望着自己这张脸时是那么深情,可却做了人家的驸马,而且还能将自己活活推到河里去,这样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只见那人手持拂尘,缓步走了过来,他的声音尖细,帽子本来稍微遮住了脸,可他一抬头,曲一映就看清了他的长相,白面细皮,眉毛淡淡的,嘴唇很薄。 他走近了,忽然一笑,好像是抹了胭脂的女子,“我就说,驸马舍不得。这不,还是没有死成。” “你再多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男子阴冷地看向那位太监,他淡漠地说,“何事前来?” 2.竹屋藏娇(二) 太监也正了色,他朝着驸马一礼,“不是我劝驸马,而是驸马刚与公主大婚,这众人都看着,特别是圣上与皇后,公主乃最小的一位,平日也最受宠爱,驸马可得当心有些人的私底下的手脚。” 驸马望了一眼她,又对太监淡淡说,“我知道,你先走,留个小厮与辆马车就行,晚上我就去府里。” “是。”太监低垂着头,曲一映看不清他的神色。 太监缓步离开了。 “你冷吗?”驸马妖冶的眸子看向她,眼里是无尽的温柔,他又将脸色惨白的曲一映抱住,轻轻说,“这样就好一些了吧。” 他搂着她,往外走去,“我们去马车那儿,里面有你平时穿的衣裳,去换换,免得感染伤寒。” 呆呆地跟着他,远离河边,穿过竹林。 陌生的气息,陌生的身体,陌生的地方,就连情感也是那么陌生。 虽然他看着自己,可他却又不是在看着自己,曲一映有些落寞地肯定,他看着的那张脸,无疑不是自己的! 心里像是空落落的,她还没来得及在这个夏日做完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平日里对待挫折时,她就是静不下心来好好面对,动不动就是,如果不如意那就死了算了。 可现在,自己真的没有了。 就在这个即将要过去的夏季,曲一映的灵魂,真的从她的身体消失了。 映入她眼帘的是两颗仓黑的大树,茂盛的枝叶下是粗壮的树干,叶子落得满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去吧,你换好衣裳,我们再走。”驸马轻柔地对曲一映说后,就拂开这有些不起眼马车的门帷。 曲一映爬上了马车,暗自觉得很是诧异,这马车内部的设计与外面,实在是相差千里。只见里面右侧是一排精致的红木暗格,左侧也是一排黒木暗格,两角摆着一些丝绸毯子,地面铺着一层雪白的绒毯,四周的木壁上还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花纹,有一套女子的衣物在角落里,好像不是新的。 她浑身湿淋淋,一进马车就想赶紧脱下来,不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地下的这层绒毯,打湿了多可惜。 一边费力地脱衣服,一边她就在想,怎么这马车里还会有她的衣裳呢? 当她在找哪是这繁杂的衣服的领口时,门帷忽然被男子拂开了。 “啊!”曲一映大声惊喊着,慌忙地找东西遮掩她的身体,幸好身后有丝绸做的毯子。 此刻那薄薄的毯子微微掩盖住她的身体,她的肌肤细腻如凝脂,通体比白雪更加润滑,仿佛初生的莲花,那秀美莲藕般的小腿还露在外面,曲一映蹙着眉,对他喊道,“你在干什么!快出去!” 站在门口的男子蓦地笑了,倾城一笑,令百花都黯然失色,“兰芝,你害羞什么?你的身子,我都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一阵恶寒爬上了曲一映的心头,她与他还没成亲就……可比现代的她要开放许多。 谁说古人保守来着? “我只是想看看你穿好了没。”驸马轻轻说着。 曲一映此时没好气地道,“你快关上这个,”见他终于笑着松了手,她又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你不会问啊?非要亲自看!” 她穿着穿着衣服,才忽然看向自己身上的那件衣裳,顿时觉得更加奇怪了。 就说怎么会有她的衣裳在车里,现在想想,他们不会是在马车中也? 使劲摇了摇头,她终于穿好了这件繁杂的衣服。不过还挺好看的,衣袖有一些宽大,很多里面的带子要斜系,软软的裙子极其衬她的腰身,细细腰肢像杨柳一般,一条腰带要围在腰的上方,裙身很是飘逸,上面还锈着两三朵桃花。 这会是哪个时候的裙子呢? 以曲一映有限的历史知识来说,她只能胡乱猜测了。 “好了吧?”男子又拂开了门帷,这下曲一映可是坦坦荡荡地受他的直视,她对他忽然一笑,“你进来,现在我可不怕了!” 驸马看着她,不知怎么,忽然痴了一下,又猛地惊醒过来,对旁侧一人吩咐道,“你把马车架往竹宅。” 他进了马车,又笑着看向曲一映,“上次可是你一笑,就把他的魂勾走了,然后他才想要娶你,” 他忽然伸出手,将曲一映抱入怀中,像是有些吃味地说,“兰芝,以后不许你再随意对着别人笑了!” 曲一映怎么也不喜欢被陌生人抱着,虽然曾经这具身体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她有些冷淡地说,“驸马,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驸马闻言,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妖冶的眼眸里又浮现出忧伤,“兰芝,你还是在怪我。” “我怎么敢怪罪驸马呢?”曲一映顿了顿,暗自叫苦,想要问出他名字来可真是不容易。 他凝视着她,忽然又有些癫狂,语气一下子强烈起来,“你!” 一瞬间,他猛地将曲一映压在了身下,在她耳边仿佛流水一般呢喃,“你每夜这样温柔叫着的‘君意’是谁?是谁?” “是你!”曲一映赶紧推开他,从身侧滚了起来,她面露惊惧,头发不仅凌乱还点湿,害怕着望向他,“君意,我只是……只是……” 天啊,还是逃跑更好。 她可不想呆在这个危险的人身边,这个什么君意,一会儿温柔似水,一会儿又像疯了一样。 “我知道,”君意忽然慢慢靠了过来,他伸出修长有力,轮廓分明的手替她理顺头发,“你是心里难受,可我也告诉过你……罢了,为今之计,只有将你藏一段日子,楚王虽然说要娶你,可他也要顾及着圣上,没那么容易,我再去周旋周旋,说不定就将这段婚事给搅黄了。” 真有这么容易? 要是真有容易,那为何一开初还推她入河想要淹死她? 曲一映埋着头,望着绒毯,轻轻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竹宅,那是我专门用来藏你的。” 君意的话,虽然平平淡淡,可却让曲一映一阵毛骨悚然,什么叫专门用来藏她的? 3.夫人 曲一映将手靠在马车的窗边,扭着身子,好奇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怎么这么多树啊!好美啊!”她惊呼着。 一路上马车缓缓而行,她眼里闪动着兴奋,看见周围人烟虽稀少,可粗壮的树木却是数不胜数,一阵微带凉意的风吹过,便是大片大片的落叶满径,像是有成群的白黄色蒲公英被风吹散。 果然是古代,大自然就是这么天然! 耳边忽然传来君意微带好笑的话语,他的嗓音格外动听,“这里我们不是常来吗,前两天你还在抱怨说秋日到了,花木之类都要枯萎,扫了你的兴,怎么今日又开始赞叹了?” 曲一映蓦地一惊,她意识到,她与那个什么兰芝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可她的性子与喜好,多半和兰芝大不相同了。 而这个君意,恐怕连兰芝的身上哪有一颗痣都一清二楚吧? 他们之间熟稔无比,但她是曲一映啊!她连他的名字都好不容易才套出来,怎么能模仿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兰芝。 她靠在窗边,外面秋日别样的美景突然对她失去了吸引。曲一映苦思急想,终于灵光一闪,她转过身子,眸子里浮现出泪光点点,“我刚刚落水时,生死之间,才觉得曾经有许多应该珍惜的事物没有好好珍惜,” 曲一映的眼眶中簌簌流出泪来,她像是极为动情一般,忽然抱住凝视着她的君意,“曾经觉得怎么也不起眼的东西,它们都有自己的生命,曾经怎么也放不下的,” 她蓦地离开君意的怀抱,深情地看着他,仿佛看着即将要别离的人,她哽咽着说,“曾经怎么也放不下的……” “不要说了,兰芝!”君意猛然又将她用力抱住,他白皙的脸庞上露出忧伤与悲痛,语调带着酸楚,“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即使我身为驸马,可我如今还未曾与公主同房。你不喜欢的事物,便不喜欢,怎么样都能随你的性子,我只要你不离开我。” 曲一映被他抱着,差点透不过气,她悄悄吐了吐舌头,暗自微笑着。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起码在思想上,君意不会有什么怀疑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在君意的膝上斜靠着,因为先前在河里挣扎体力耗费得快,现在睡意绵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还做梦呢。 梦里她穿着泳衣,炎热的夏日里清凉的河水令人那么惬意,她扑通一声,像一条美人鱼一般游到了河里。 本来这个午后一过,她原先还想着要不去吃一顿好吃的,晚上再邀几个朋友去玩一玩。 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兰芝,兰芝……” 曲一映的脸上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她抓住那只手,渐渐感觉到了真实的触觉,迷迷糊糊地慢慢睁开了眼,她看到君意正一脸笑容地望着她。 朦胧之间,君意那俊美无比的脸渐渐向她逼近,他那滋润好看的唇角向她靠拢,满满的爱意荡漾着,满满的暖意散发着。 “啊!”曲一映蓦地起了身,这下她是真的醒了。 “君意,我做了噩梦……刚刚还没睡醒呢,以为是梦里的坏人。”她慌慌张张向皱着眉,一脸受伤的君意解释着,见他的眼神依旧复杂,她连忙转移注意力,讨好地说着,“我们是不是到了?你也该休息休息,腿也酸了吧?” 君意见此,脸色才稍稍缓和,但语气还是有点淡漠,“到了,” 他自顾自下了马车,过了一会儿又替她拂开窗帷,颇为无奈地说着,“下来吧。” “好……”曲一映眼里又露出好奇,这是到藏她的竹宅了? 她拉着君意的手下了马车,有些刺眼的光芒射入她初醒的眸子里,而她看到眼前场景时,一下子就惊呆了。 好清幽的一处地方啊。 只见右侧是一汪深潭,深潭表面波光粼粼,上方一泉小瀑布清澈地流着。左侧,就是传说中的竹宅。整齐干净的绿竹环绕着一座宅子,在她面前,有两扇竹门,门的上方是芦草搭的盖子。从这儿望去,隐约能见宅里的光景,假山奇石,满园的树木与花草。 真好!她从小生活在城市里,就是梦想着有一天能住在这样纯净的地方。 “我们进去吧?”君意牵着曲一映的手,他见她眼里波动着光辉,于是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这儿是不是比上次来要好看许多?因为你要住在这儿,我可是花了大功夫将这里好好改了改。” 原来兰芝已经来过这儿了,幸亏这里有了改动,否则她的表现又该有些异常了。 曲一映暗自警告自己,下次遇到事情,不准再那么激动,否则被他觉得奇怪,她又得解释半天了。 君意修长白皙的手推开竹宅的门,他看着她,笑着说,“你原先只是看了看这儿,如今要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可得好好清楚清楚环境。” 她听闻,有些诧异,他还真的打算让她住这里,不是有个什么楚王要娶她吗? 这个君意,到底有多大的势力,敢与一国的皇子争斗。而且他把公主当做棋子,到底要干什么? 曲一映正沉思着,迎面来了一名男子与两名女子。 “这是谢挽之,他是宅子里的管事,也是宅子里护卫的头领,这是你房里的两名婢女。”君意见来人,便开始给她介绍起来。 男子很是年轻,她觉得他恐怕还未成年。只见他挺拔的腰身,有力的长腿走起路来很有气势,腰间别了一把短剑,给他增添了几分英勇。可那一张脸,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如夜空里星子一般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滋润的粉色,肌肤细腻却偏小麦色,怎么看都那么年轻啊。 在曲一映的眼中,这男子,分明就是一少年,她在心里暗自嗤之以鼻,还管事加头领呢,他能不能打倒一个人都是问题吧? 谢挽之走近了他们,他抱拳道,“挽之见过主人,见过夫人。” 什么夫人? 曲一映闻言,惊愣得睁大了双眼,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叫谁呢?” “当然是你了,兰芝,你怎么了?”君意妖冶的眸子里露出诧异,他珠玉落地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你从那里回来以后,就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了?” 此刻她脑袋嗡嗡的,还没有从“夫人”那个称号里反应过来。 不是有楚王要娶她吗?那就说明她与驸马还没成亲啊,怎么这下又叫她夫人了。 曲一映愣了一会儿,又忽然反应过来,说不定她只是与君意两人私底下结了夫妻,没有公开呢。 她暗自平缓了一下,心想,私底下可做不得数。 “我,我只是忽然有些头疼……”她假装柔弱地伸手抚向自己的额头,可怜地看向君意,弱弱地说,“说不定是真在水里撞着脑子,有些恍恍惚惚的。” 4.褔与祸 君意闻言,满眼疼惜地看向她,赶紧将她温柔地扶住,轻声说,“是我不好。” 他又转头望向那两名婢女,吩咐说,“影菏,碧螺,快去准备一些治头疼的汤药,再准备热水,给夫人沐浴。” 影荷与碧螺闻言,即刻同声答道,“是。”然后就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这是不是有点严重了啊? 她可没什么头疼,身子好着呢,别到时候喝什么乱七八糟的头痛汤,反倒是把头真给治疼起来。 曲一映微微眯着眼,看向那两名婢女的身影,暗自叫苦。 “我们先回房吧?今日就不看院子了,改日再仔细看看。”君意柔和地对她说着,轻轻扶着她往里走去。 可惜啊,她还怀揣着好奇心与好心情呢。头一次来到让她心满意足的地方,怎么不能好好看看,又要去装病人。 一旁的谢挽之忽然开口,“主人,”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沉稳,像是破土生长的竹笋,带着一点坚硬。 君意停住脚步望向他,而谢挽之看了看曲一映又默然不语了。 她猜测,估计是有不能让她听到的秘密,这才不说话的吧? 果然,曲一映身侧的君意目光顿了顿,忽然对谢挽之说,“等一下再告诉我。” 两人这才往里面走去。 她又要装柔弱,又想参观这宅子,正难受着,君意温柔的声音蓦地传来,“兰芝,不是我不想让你知道,而你是一女子,本来就不应知晓那些事。” “你从小就聪颖无比,我知道,以前为了我出谋划策,去与那些皇子打交道,”他忽然看向曲一映,眼里带着无尽的愧疚,语气有些哽咽,“不要害怕,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妻,那些人休想染指你。” 这是什么意思? 一阵冷飕飕的风忽然灌进了曲一映的衣袖里,令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正呆愣着,君意看她的神色,以为她是在担忧,又忽然猛地抱住她,声音变得有些激烈,“楚王也不能得到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好好护着你的,绝不会让你嫁给他!” 这个君意,情绪很容易波动,也十分狠心。 从先前能将自己至爱的人推入河中,就可以清楚的看出他的性子。 不说他在私底下谋划什么,就是他已经娶了公主,还把她留在身边这一点,就让她接受不了。 与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真是没有安全感,还是打探好后,再偷偷溜走吧。 曲一映都不知道被他一下子抱住几回了,她微微动弹,抽离了他的怀抱,笑道,“君意,有你在身边,我怎么会害怕呢。” 她见他的神色露出了痴迷,赶紧说,“我们快回房吧?否则等会洗澡水都凉了。” “好……走吧。”君意闻言,又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走到了她的院子,虽然是秋季,院子里花木繁多,可院子里依旧没有一片落叶,整个院子雅致大方,清秀美丽,布置令人赏心悦目。 只见朱红的走廊连着走廊,圆形刻着雕花的镂空木门下是粉色的珠帘,微风吹拂微微摇摆,而圆门里是一张绿石桌与几张绿石凳。 曲一映看见这个没有门的屋子就来了兴致,她赶紧向那里走去,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还有一道木门。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她伸手摇了摇,竟然看到一温泉池子,方形的池子不大不小,水面放着花瓣,正冒着热气呢。 “满意吗?”君意珠玉般的声音传来,他也走进了屋里,将门关了之后,他看向她,温柔地说,“这可是专门为你修的。” 此刻曲一映的脸因为热气蒸腾浮现出几点红晕,她欣喜地看着他,愉悦地笑道,“满意,看到这里,我头都不痛了。” 这地方真是太好了,清幽的宅子里还有温泉,简直可堪仙境啊。 曲一映正暗自沉浸在喜悦中,突然被人横空抱了起来,她惊呼一声,“啊!君意你要干什么?” 君意俊美的脸上也有一丝红晕,他妖冶的眸子里流露着异样的情愫,邪魅地笑道,“你不是不头疼了,不如我们一起洗鸳鸯浴,今日是良辰美景,正是好时候。” 他说着说着,就将她抱着往浴池里走去,吓得曲一映脸色都苍白了,她声音颤抖着,“我……君意,你……” 扑通一声,两人齐齐落入水里。 “兰芝,你以前不是最喜欢与我这样吗?”君意的一只手,在水里向曲一映的腰肢伸了过来,他搂住她,看着她沾上了几滴水珠的眉眼,以及滋润美丽的双唇,动情地吻了上去。 曲一映才从落水的惊吓里出来,她又忽然感觉一只手在她身上熟悉地游走,被他禁锢住的嘴唇忽然大张,惊异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君意看着她,眼里是满满的诧异,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却忽然被曲一映挡住了,她脸色苍白,埋着头,“君意,我还是害怕在水里。你先出去,让我冷静一会,好吗?” 她的声音清越,又十分悦耳,此时带了一点柔弱,越发让人觉得可怜。 “好,我出去,”君意叹了一口气,显然是被她打断很是无奈,但他还是柔和地说,“那你有什么事就叫我,我换好衣裳就在隔壁。” 曲一映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此时君意开始将自己的外衣脱了,正当她红着脸以为他还要脱的时候,他却忽然从水里出去了。 门被他轻轻地关上。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一些。 她伸出手,拍打着水面,有些心不在焉地望向自己的手。 顺着手,从水波荡漾中,她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这下可把她给激动得,她赶紧停住了,等水面渐渐平静,她才看清楚自己的面容。 看着看着,她的樱桃小口越张越大。 只见一名极美的女子正凝视着自己,那张陌生的脸,五官异常精致,仿佛是一笔一画细心描绘出来的,那鹅蛋脸上,弯弯如新月的黛眉微蹙,秀美的琼鼻下,是一樱桃般的小口,粉唇轻启,露出贝齿。 而一双眸子,只消看上一眼,就让人心都化了,纯黑的瞳孔仿佛整个夜空,而整个眼眸美丽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轻轻一眨,就能将千年的冰雪融化。 “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曲一映看着水里的她,又看向自己的肌肤,嫩滑细致,润腻若绝美的白玉,她愣愣地盯着那个人,口中呢喃着,“这个地方应该没有人贩子吧?我要是跑出去,是不是应该遮一遮?” “长成这样,太引人注目,要是带着东西逃跑,该逃到哪儿去?可是不逃,又要在这儿整天假装别人。哎呀,这福还是祸啊……” 5.婢女 织着鸳鸯戏水的屏风后,曲一映正认真看着手里拿着的这套白色夹杂着粉色的衣裳,一边发着抖,一边嘴里叽咕叽咕地抱怨着,“鸳鸯戏水,我还蝴蝶采花呢!” 其实原先衣裳是放在房里的一张小木桌上,可她害怕君意忽然又进来,便拿着它到了屏风后,可她在水里洗浴时又不敢将穿着的衣服脱了,所以当她慢悠悠地从池子里出来时,当然会冷得发抖。 好不容易将衣服穿好,她又暗自惊叹了一声,“好漂亮的衣裳。” 只见白色里衣十分适合的微微露出裙摆,而软软的粉色外衫又从斜面系好后,中间还有一条宽宽的玉带,这样走动时,裙摆一摇,衬得她柳腰越发苗条轻盈,宽大的袖口上,还锈着美丽生动的桃花。 “怎么老是桃花呢?难道兰芝喜欢桃花?”曲一映埋着头,低声喃喃道,“真是特别的爱好,怪不得桃花运那么多啊。” 当她微微仰着脸,一边看着袖口,一边走向门口时,大门忽然被轻轻地打开了,那双如雪中紫烟一般妖冶的眸子,不是君意是谁? 他一来,眼睛就紧紧盯着她,喉结动了动,“兰芝,”君意连忙走了近来,他伸手搂住她,将脸深深地埋在曲一映舒展的秀发里,温柔地说,“你这么快就就出来了,我今晚要回府,就不能陪你了。” 这不正和她意吗? 她还担心他要是在这儿过夜,还用什么样的借口去躲避他呢。 要是兰芝的话,闻言后估摸会难过,但她是曲一映,面前的男子对于她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陌生的相貌,陌生的温柔,陌生的缠绵。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曲一映纯黑的眸子望向君意,她微微抬眼,仿佛是一朵初生的水仙,美丽得动人心弦,她假装伤心的问道,“我是不是很久以后才能见到你?” 其实她是为了制定好她的计划,先打听清楚面前之人离开的时间,才便于做好逃跑的打算。 谁知君意见此,忽然用双手抚摸住她的头,嘴唇对着嘴唇吻了上来。曲一映惊愕地睁大眼眸,手舞足蹈着,她猛地用力推开他,皱着黛眉,喘着气,胸口不断起伏着,而君意也是一脸的诧异的看着她。 “兰芝!”他眼里的受伤是那么明显,“你为何总是拒绝我?” 他已经发现了? 反抗一个她不熟悉的人如此熟稔亲密的举动,是她的本能。 曲一映沉吟着,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不想这样,可她的身体是兰芝的,那个女子与面前的人不知有过多少回这样的经历了,而且,她是深深爱着君意的,不然怎么会出于报复而答应嫁给别人。 平白无故霸占了人家的身体。 也得负一些责任吧,如果就是那么轻易地抛弃别人,抛弃这个兰芝爱着的君意,是不是太狠心了。 曲一映又看向君意,忽然轻轻地将他抱住,柔声道,“我只是不太习惯你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子,公主不是还在等着你吗?你也应该尽一尽夫君的责任。” “你是为了这个,”君意的身子放松下来,他凝视着她的脸庞,她为别人顾虑,更是让他心疼,“我不是说过,我没有与她同房,我这辈子,只有你,只要事情成功后,我就让公主改嫁,她是公主,不怕没有人娶她。” 什么事情? 曲一映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了,他先前说公主是他的一枚棋子,那他要做什么? 这个君意到底是谁呢?兰芝又是谁? 公主都嫁给了他,那她爱他吗? 一大堆的疑问充满了曲一映的脑子,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一解开这些谜团。 曲一映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她看向君意,随着他一同出了房间。 两名婢女此时正站在院子里。 “谁是影荷,谁是碧螺?”曲一映清越的声音响起,她望向两人。 这个问题她可不怕,因为先前君意说,这是你房里的婢女,就说明她与她们之前肯定未曾见过面。 一名穿着墨绿窄袖裙的婢女对她一礼,答道,“奴是碧螺。” 她说话声像是丝绸划过肌肤,柔柔软软,触感极好,令人不禁心悦。这碧螺抬起头来,模样生得清秀,身材小巧,碧螺碧螺,果然像是一块碧玉。 “奴是影荷。”影荷着一身窄袖粉色裙,风姿楚楚,像是夏日未开的粉菏,倒是有几分动人之处,只是她说话好像有些故意魅惑人一般,虽然温柔,但透露着刻意的缓慢。 这让曲一映不禁有些奇怪。 她说话怎么那么慢条斯理的呢? 君意见她已经认识了两位贴身的婢女,便搂着她的细腰,轻声说,“我要走了,她们会伺候好你的,虽然比你以前的婢女意云可能差一些,但熟悉熟悉就好了。” 她原先还有一名婢女? 那兰芝还有自己的家人吧?还有自己的家? “我送你出去。”曲一映回过神,顺势将君意的手拉住,她可不喜欢被人随随便便就搂着。 一路还可以欣赏这府里的风景。 她侧着头,忘我的看着四周。 仿佛每个季节里能有的花这里都有,刚刚路过的一片林子,好像那是桃花吧? 芭蕉叶旁是流淌的溪水,这里专门挖了一道长长的沟渠,溪水里是清澈见底的石头,而溪水的两侧架着木板做的走道,还有一个像摇椅的椅子在一火红的枫树下,枫树落英缤纷,比夕阳余晖更加引人注目。 曲一映在那儿惊叹地看着,不知道旁侧的人也在温柔地注视着她。 两人到了竹宅外,已经有一辆华丽高贵的马车停靠在瀑布旁。 领头的马通体雪白,看上去是一匹很好的马儿。马车四周的木壁皆以黑色似锦包裹,而丝绸上锈着繁杂的花纹,窗帷两旁,则是暗红色的流苏飘扬。小厮不是先前那位,这个马夫穿着讲究,身材魁梧。不过马车上方的那个有些掩盖的标志,倒是引起了曲一映的注意。 那个字好像是“沈”吗? 她微微吐了吐舌头,暗自叫苦,还是现代的简体字好。到这儿来了,字都不认识,岂不是成了文盲? “这两日要避人耳目,只能等风头一过再来看你了。”君意伸手抚摸住她的脸庞,白润如新剥了壳的鸡蛋,他妖冶的眸子里满含深情与不舍,“你在这儿好好的,你喜欢吃的菜,穿的衣裳,这儿该有的都有。” 他走向马车,上了车后,马车启程,他拂开帷幕,对着曲一映朗声道,“在这里好好等我。” 6.身世 她看着他离开,暗自好奇,不知曾经的兰芝怎么面对这样的场景?是否像她一样,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摇了摇头,她转身走向竹门。 嘴角绽放一抹灿烂的笑容,我理想的居家之地,我来了! 她笑得合不拢嘴,兴高采烈地推开竹门,没想到用力大了些,门突然发出一阵不小的响声。 曲一映又怯怯地转身,轻轻关好门,她望着这竹门,激动地想着,这几天,这里就是我的天下啦? 正准备大笑三声。 “夫人”后面突然传来声音,吓得曲一映一阵颤抖,她转过头看向那人。 正是腰间配短剑,一脸俊秀的少年谢挽之。 谢挽之沉着的眼神,紧抿的双唇以及他的身份,都让她觉得,他好像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对了,刚刚你不是有事要告诉君意吗?他,可他现在走了。”曲一映才想起这件事。 谢挽之朝她一礼,“多谢夫人提点,不过适才我已与主人告知了。” 已经说了。 是在她洗澡的时候吗? 这个少年,叫君意主人,那一定知晓他与兰芝的一些事。曲一映原本打算从婢女口中套出话来,可那些婢女才认识她,肯定没有这个少年知道的多。 曲一映正了正色,清越的声音响起,她柔和的朝着少年一笑,“不知挽之可否带我在府里转转?君意不是说,有许多地方都改了,我还不知道呢。” 她本来长得极美,这一笑,正如初生的朝阳映着雪山高处,透明晶莹的白雪,一霎时纯净的山河忽然变得风情万种,动人心魄,甚至还有一丝丝勾人沉溺。 可少年只是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眼里没有一点迷离,谢挽之道,“夫人有吩咐,属下当然却之不恭。” 他做出手势,让曲一映先行。 一路走着,两人都相对无言。 曲一映是在考虑用哪种方式,才能不惹人怀疑,而谢挽之则是天生就沉默寡言。 “挽之,我已经有些记不得,你是什么时候跟在君意身边的?”她想来想去,还是从他身上下手较好。 谢挽之又是对着她一礼,恭敬地说,“我是三年前在主人身边的。” 听到他的回答,曲一映有些无奈。 怎么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呢,他难道不会说,我是某年因为什么,才跟在君意身边的? 真是个呆子! 因为担心问得太多反而会惹人生疑,曲一映又沉默了,她呼出一口气,叹着,看来这个办法不行。 他们二人来到一片枫林里,落叶火红,踩在上面,就像踩着人的生命,曲一映停住了脚步,她纯黑的美眸凝视着这个沉默的少年,突然戏谑地说,“挽之可有心上人了?” 谢挽之脚底正踩着一片枫叶,嘎吱一声,好像响彻了整片寂静的树林。 “夫人……”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异样的色彩,不再那么严肃与沉着。 终究是个少年嘛,曲一映暗自偷笑。 她还是紧紧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挽之莫要害羞,你剑术一定很好,肯定会有许多女子爱慕你。你的剑术是否是君意教你的?” 谢挽之闻言,埋着头,他如竹板坚韧的声音传来,“我与主人虽在剑术上有切磋,但这剑术,却是我师傅教我的。” 这下找到切口了,说到师傅,他就话多了。 看来这个师傅还是有能耐的,只不过他叫君意主人,那谢挽之是奴隶吗? 可他又自称“我”,看样子不太可能是奴隶啊。曲一映暗自叹息着,谁让她对古代的事了解甚少呢。 “你师傅是谁?”她急切地想要知道一切,又只能一个一个的问,“他与你很亲近吗?” 谢挽之仿佛星星一般的眸子里,忽然有泪光闪动,曲一映见此,有些诧异地微启樱桃口,她想,是不是触及到人家的伤心处了? 正当她在这儿愧疚时,他的头却埋得更低了,声音哽咽着,“我师傅,是江湖郎中孤九,他在一年前被人陷害谋杀启王,已经……已经去了。” 他的声音坚硬,可当坚硬中露出一丝裂痕时,就显得极其脆弱。 “挽之……”曲一映慢慢靠近那少年,轻轻地拍着他的的背,她柔声道,“当我父母分开的时候,我也很伤心呢。” 曲一映的爸妈还在一起时,她每天早上都是被他们的吵架声惊醒的。 那样嘈杂,那样混乱的声音,就一直持续了十九年,直至她考上大学。妈妈那天哭着对她说,若不是因为她,自己早就和爸爸离婚了。 她承认,爸爸是有很多缺点。 可真的失去某些东西时,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特别是看着原本一家三口吃饭的餐桌,曲一映总是想哭。 她在这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没有看到谢挽之忽然停住了哽咽,有些奇怪诧异的神色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曲一映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她微微掩住自己的樱桃口,带着仓皇望向谢挽之,“挽之,我……” “夫人与平日不太一样了。”谢挽之又恢复了沉着的脸色,成熟稳重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曲一映暗自有些紧张,不过她又安慰自己,怕什么,他又不是君意,更何况,自己的身子都是兰芝本人的。 曲一映对着他,故意装出一脸难过的神色,轻轻地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的记忆有些紊乱。你也知道,我与那些皇子打交道,要紧的就是计谋,如今这样,没有告诉君意,怕他担心。” 谢挽之听闻,果然没有了先前怀疑的目光。 她暗自松口气,不禁叹道,看来这个少年真是厉害,能这么警觉,一瞬间就反应过来。 不过,他好像有个弱点。 “君意在做那些事,要是知道我的状况,必定会担忧的。”曲一映的眼里忽然簌簌落下泪来。 美人一哭,极为动人,仿佛是水仙沾上了新鲜的露珠,格外沁人心脾,她又柔弱可怜地说,“挽之,你可否说说,这天下的事,以及我与君意之间的事?” 谢挽之见此,脸上露出了一抹赧色,还有着不知该怎么办的慌张,他埋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夫人,夫人不要伤心,挽之必定将知道的告诉夫人。” 7.是还是不是? “这样啊,”听完谢挽之的述说后,曲一映张着樱桃小嘴,微微叹一口气。 她了然地往枫林深处看去,心里不禁扑通扑通地跳,而林子里很静,安静得好像连她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到。 曲一映又转过身问他,“那我房里的两名婢女是什么来历?” 谢挽之沉着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他朝她一礼,“这……夫人,这我还不知。” “你可是这里的管事加头领呢,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她有些惊异地叫道,纯黑的美丽眸子浮现出一丝奇怪,不过她又想着,说不定他还真不知。 她试探地问,“只有君意才知晓,对吗?” “是的,夫人。两名婢女是主人五天前才领回府的,属下虽为这里管事,可也只是经管一些不甚重要的,”谢挽之说到这儿,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她,“而府里的大事,主人说,除了他,就由夫人决定。” 闻言,曲一映的嘴角浮现一抹微笑,表面上她贝齿轻露,窈窕淑女,而实际上,她暗自里不知偷笑几回了。 真好,真好。 虽然对于兰芝的身世,曲一映比较惋惜,但她现在可以安安心心地制定计划,一步一步地过好她在这儿的生活了。 两人走出枫林,此时已是夕阳日落,橘红光芒从远处黛绿群山边缘映照过来,火红的枫叶又增添了几分亮色。 “夫人,”谢挽之看着她,她白腻光滑的肌肤染上了一层妖艳的红,像是透明水晶中的红色玉珠,暗中波动人的心弦,看着看着,他不禁埋下了头。 曲一映闻言,转过身来,因为在落日下,加之他动不动就埋下头,根本没注意到他神色有些异常,“挽之,怎么了?” “现在已经是傍晚,属下还要去带领队伍巡逻勘察,就不能陪夫人继续看宅子了。” “还请夫人见谅。” 她还以为有什么事呢。 正好她也饿了,想回房间吃东西。 “那好,”曲一映缓声答道,“我们就此别过。” 谢挽之依旧礼貌地做出手势,让她先走。 曲一映往前走去,笑容一直就没有消失过。 她不知道,谢挽之一直在背后看着她,那双如暗夜星子一般的眼里,流动着欲望,就像夜里的一头猛兽,随时要扑过来,而又像在等待着时机,充满了强烈的遏制。 他凝视着她苗条美好的倩影,直至那身影转过一座院子消失不见。 她一路走着,自从她了解一些事情后,心里有了底,考虑事情也比以前要沉稳了些。 原先她想着,只要弄清楚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她就逃离这里,找个远远的田园乡村,过她美美的幸福日子。 可现在,她要再待一段时日,再考虑走不走。 因为她所处的时候,可是个乱世。 当今天下,有七个国家,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王与军队,七国互相争斗,互相敌对又互相结盟,让曲一映怎么都觉得,这里有点像历史书里的战国。 可她所处的国家,称为楚国,位于南方,因此被世人称为南楚。 而北面还有一个楚国,这个楚国,当今的皇帝,就是要娶兰芝为妻的楚王。 北楚皇帝,名为褚泽。他是南楚皇帝的五皇子,年少时被封为孟王。五年前,他到了自己的封地,经过两年的逐渐积累,暗自里招兵买马,制造兵器,羽衣渐丰后就反叛楚国,自立为王,而且还召告天下,起国号为楚,自称楚王。 只不过南楚还有他的母亲,也就是柔妃,深居南楚的皇宫里。因此,他曾率领北楚十万大军,两次攻打南楚,而也正因为此,又两次都无功而返。 “说是柔妃在宫里,但恐怕是被囚禁吧……”曲一映一边在阡陌上走着,一边小声嘀咕着,“君意做了柔妃女儿的驸马,应该不会选一个没有作用的公主才是,那么,他娶了这个公主,会不会是因为她有北楚皇帝这个亲哥哥呢?” 而君意,这个若斜阳般妖冶,俊美无双的男子对兰芝如此温柔,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深情,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 原来兰芝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兰芝是一个孤女,而君意是皇后沈兰芷的侄子,也是士族沈家的嫡长子。 “沈君意……” 曲一映轻轻念着他的名字,此时她正好脸朝着夕阳,纯黑的眸子里红光妖娆,精致的五官都沉浸在火红里,像一株绽放在枫林火海里洁白无瑕的水仙,美得惊心动魄,不似凡人。 走到自己住的院子外,曲一映又好好观摩了一下自己的屋子。 她东看一看,西瞧一瞧,越看越觉得雅致秀丽,她不禁感叹,这里怎么就那么漂亮呢。 一踏进院子,站在朱红正门前的碧螺就看见了她,碧螺屈膝对她一礼,柔柔软软的声音响起,像是丝绸划过肌肤,“夫人,你回来了。晚饭已备好,都是按照主人的吩咐做的。” 听到“主人”这个称呼,曲一映稍微愣了愣,不过又反应过来。 这府里,只要是沈君意信任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终生要为他做事的。而谢挽之,算是一个特例,他虽签了卖身契,可却被允许不自称为“奴”。 “好,我正饿了,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她走近碧螺,又问道,“在哪儿吃饭?” 碧螺伸出手,示意给她带路,“这边,主人说,夫人傍晚爱在树下品酒赏乐,然后吃一些糕点。” “奴做的糕点还过意得去,都是严格按照主人给的方子来做的,而影荷的琴弹得最好,今晚就在院子后面的梧桐树下,准备好了晚饭。” 闻言,曲一映惊讶了,她双眼圆睁,浓密睫毛一眨一眨。 这是什么爱好啊? 这不是遭罪吗,她现在可饿了。要让她晚上就吃什么糕点,那她半夜不起来找东西吃才怪。 等跟着碧螺小巧的步子到了后院,她看到眼前场景时又忘了肚子里的感觉。 只见一棵梧桐树伫立在那儿,满眼的金光映入她的眸子里,梧桐树叶如盖,枝干上挂着一片又一片五角的可爱黄叶,而地上散着黄色梧桐叶,梧桐叶上摆放着一乌黑发亮的小木几,木几上各种精巧细致,设计好看的瓷盘里装着漂亮晶莹的糕点,甚至还有像水果一样的。 “太好了……” 曲一映欢喜地走了上去,她伏在木几旁,白皙的玉手伸出,捻起一颗樱桃形状,绿色的玉珠,她将那绿珠含在口中,入口即化,香甜滑腻,可好吃了。 8.意外 “这是你做的?”她吃了一块糕点,才转身看向碧螺,见碧螺轻轻点了点头,她惊叹一声,“你的手好巧啊,做得真好吃。” 碧螺微微笑着,“夫人过奖了,能得夫人的赞赏,是奴的福气。” 碧螺怎么那么淡定呢。 曲一映见碧螺听到她的夸奖,只是有礼的笑着,并没有特别的喜悦。 她暗自想着,自己还不能这样像没见过世面一般,说不定兰芝已经吃过比这还好的东西了。 于是曲一映正了正色,端坐在木几旁,才看到右侧的影荷。 此时影荷穿着粉色衣衫,白皙的手正拢在身前,显然是在那把七弦琴旁静静地等了很久。 她见曲一映看向了自己,便恭敬地问道,“夫人今日想听哪一曲?” 这可难办了! 想必兰芝平日必定是一位爱好风雅,乐理造诣极高的美人。而且,说不定兰芝自己还会弹奏什么乐器呢。 可她曲一映只是小时候学过点钢琴,还半途而废了。 别说古琴曲了,就是古筝曲她也没认真听过几首啊! 怎么办,怎么办? 过了几息,她平静下来,将身子放松些,腿斜着,靠向椅子后面的木栏,对影荷淡淡地说,“就弹些饮酒赏景的曲子,曲调轻缓一些就行。” 影荷闻言,沉吟几许,便伸手拨弄起来。 叮叮咚咚,弦音悠扬,像是寂静的森林里,有清澈的流水流过小溪。 曲一映这才真的放松下来,她拿着筷子,尽量优雅地吃着。一边听着琴声,还觉得这曲子挺好听的,便想开口问名字是什么,免得下次连名字都编不出来。 可转念又想,这兰芝是七弦高手,万一影荷弹的是极为简单的曲子,岂不是惹人生疑吗? 真是憋屈呀,曲一映暗自叫苦,谁叫兰芝的各个方面都太过于出众,让她这个冒牌货假装都假装不来! 一顿饭,本来挺好的,可她因为想着要怎么应付以后的事,也没多大兴致欣赏乐曲了,只是怕晚上饿肚子,吃了不少的糕点。 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曲一映看到那张温暖舒适的床时,眼睛一下子就放出了亮光。 只见柔软的绒毯铺了好几层,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被放在床上,而床的上方有着粉白的华丽帷幔,帷幔中还挂着红色的流苏。 曲一映走上前去,轻轻拂开起遮挡作用,水晶般的珠帘,她转过身,对着两名婢女道,“你们先出去吧。” 碧螺与影荷屈膝一礼,就出去了。 见她们关上了门,曲一映立刻扑倒在软软的床上,她在上面滚过去滚过来,笑得合不拢嘴。 笑着笑着,她拿起舒滑的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温暖一会儿就向她袭来,睡意也使她渐渐沉入梦乡。 曲一映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就是这样不洗脸不脱衣服的睡过了。 梦里的她,穿着秋装,手拉行李箱,正要坐火车回学校呢。 九月大学就开学了,而夏日一过,她就是一名大四的学生,没打算考研,那就要开始准备找工作的事。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走进检票台,将行礼放到检测机器中,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有个人拿错了她的行李,“哎!你拿错了!” 那个男子转过头来,让曲一映惊愕得呆在了原地,那是谢挽之的脸。 梦里的他,只能让浑浑噩噩的她看到那张脸,而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坚硬中带着无尽脆弱的声音传来,“兰芝……” 猛然间,曲一映就醒了,她满头大汗。 眨了眨眼,她还是在床上,但她的鞋子不知何时被人脱了,身上的被子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自己,她环顾四周,黑眸里映出了更深的黑暗。 大概是婢女帮她脱鞋盖被子的。 “我怎么会梦到他呢?”曲一映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躺在床上轻声呢喃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暗自思索,“可能是因为今天见着他了吧。” 忽然房门外响起一声尖叫,“啊!” 这叫声,凄厉恐惧中夹杂着一丝缓慢,那好像是影荷的声音? 这下,曲一映瞬间就起身了,她穿着鞋,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理着衣服。 她还没打开门,房门就被打开了,一道黑影趁着门外的月光像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曲一映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被人用什么锐利的东西抵住了脖子。 天啊!这是什么? “我只是躲躲,等下那些人来了,就说没有看到我!”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冰冷得像湖底深处传来的幽灵,不过他又喘息着,好像是很难受,“听清没?否则我就杀了你!” 曲一映感觉自己的肩上好像有什么粘稠的液体在流动,带着一股腥味。 不会是血吧? 她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嘴,颤抖着说,“我……我听到了。” 那人见她没有反抗,也就放下了手,而曲一映没了威胁架在脖子上,便放松了一些,她赶紧转过头看向那人,却忽然听到他一声呵斥,“不要转身!” 此时门外火光逼近,好像有很多人来到了院子里,接着谢挽之带着紧张的嗓音响起,他敲了敲门,“夫人,你可曾醒了?” 谁知那锐利的东西又重新抵在了曲一映的脖子上,男子没有开口说话,但这却意味着若是她说错了话,惹怒了这个人,可就要遭殃了。 曲一映在心里叫苦,这是什么世道啊,第一天来,先是被人推进河里差点淹死,又是晚上被人拿凶器威胁着。 她清了清嗓子,动听的声音响起,“挽之,我醒了,外面怎么了?” 谢挽之闻言,放下了心,他在外面道,“没事,打扰夫人安眠了,只是有个小贼钻进了府里。夫人若是没事便好,今夜我会派人守在院子附近的,夫人放心安眠就是。” 小贼?她身后的岂止是小贼啊,拿着凶器威胁她,哪是一个正常小贼该做的事。 不过她还是竭力平静地道,“那便好,”曲一映的脖子又被人抵得更紧了,她咽了咽口水,“我这儿没什么小贼,要休息了。” 9.未发现 “是,夫人。” 谢挽之说完,便带着大队人马出了院。 火光一下子就黯淡了,那人松了手,屋子里也恢复了黑暗与寂静,只剩下他微微的喘息声,令曲一映一阵毛骨悚然。 她心里哭天喊地地叫着,你个谢挽之,没有听到刚刚外面影荷的尖叫吗?那必定是她看见了什么,或是遭遇了什么呀。那就说明,这人就在我院子附近,你就不知道进来看看,还让人守在外面,这下让这人出不去,我也遭殃了! 曲一映是现代人,还没考虑到,古代女子的房间是不能随便乱闯的…… “兰芝,你果然聪明。”那男子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咳嗽了一声,但又极其压抑,像是石子沉落湖底,“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让谢挽之闯进来。” 聪明? 她这是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呢,你不是说只是躲躲吗。 “可现在外面已经有人守着,我又受了重伤,一时是出不去了。” 那人往后移动,像是突然支撑不住,倒在了什么东西上,曲一映想要看看发生何事了,可还没有转头,男子就痛苦地道,“不要转过来!” 他的喘息声又在房里响起,一阵一阵,像汹涌的海浪,压抑得曲一映只想不顾一切冲出去。 男子忽然艰难地说着,“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 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谢挽之,又这样说话,难道与兰芝很是熟悉吗? 可他一来就拿着凶器威胁自己,还夜闯竹宅,又如此情深地不想让兰芝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是什么认识的人才这样做啊。 “你受伤了,需要医治,不然流血过多会晕的。”曲一映想着,总不会有人要伤害关心自己的人吧? 男子好像是笑了,他轻轻地道,“兰芝,我闯入竹宅时,就在想,你多半都已经忘了我,可还是经不住内心的折磨前来看你一眼。” “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你是哪一个人? 曲一映暗自叹气,惨了,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等下该怎么收拾这局面啊。 “那你可以让我看看你吗?”曲一映柔和地说着,心里却是无比的忐忑。 过了半饷,男子依旧没有回答。 这是不是默认了? 她微微侧过头,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没有听见呵斥,便真的转过身对着男子,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闻到一股更加浓厚的血腥味,他身材好像很是挺拔,此刻正无力地靠在一木几旁。 曲一映摸着黑,一步一步准备靠近他一点,却听他忽然说道,“不要点蜡烛!兰芝,你还是记得我那时的模样好,” “现在的我,浑身是血,只能脏了你的眼。” 点什么蜡烛啊,她都不知道蜡烛在哪儿,这又没有打火机或者火柴,怎么点她都不知道呢。 “你身上的伤怎么办?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晕倒的。”曲一映只想让他赶紧走,不要再留在这儿了! 她忽然灵机一动,“不如这样,我出去吸引护卫的注意,你赶紧离开。” 说着说着,曲一映走向门口,伸手拿起四方柜里的一个圆瓷瓶,准备走出去时,忽然听到男子冰凉的声音传来,但这冰冷里好像又夹杂着一丝暖意,“兰芝,谢谢你。” 她背对着他,心里突然轻松许多,想着他就要离开,转身对着黑暗中的他一笑,“没事,你能安全离开就好。” 说完,曲一映就推开房门,走向院子里,猛地用力将瓷瓶摔倒在地,惊声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明亮的月光与瓷瓶的碎片,霎时洒了一地,院子的大门被拿着火把的护卫猛然间推开,有一位黑胡满脸,身材魁梧的大汉走了进来,他身后又接着进来了几名护卫。 大汉看向曲一映,粗声粗气地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她没来得及回答,院子门口又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躯,那双星子一般的眼眸里透露着担忧,谢挽之见她正站在院子里,利落地走到曲一映的身旁。 他眉头紧蹙,凝视着她,“夫人,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进了你的房间?” 谢挽之说着,便将目光投向曲一映大开的房门,他将腰间短剑抽出,准备进门去搜查。 “等等!” 曲一映忽然开口拦住了他。 她还不知道那个人逃走了没,那人受了伤,应该没那么容易离开。 “我……”曲一映在月光下,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柔滑细腻,她微微蹙着黛眉,花容月貌惹人怜,她上前走到谢挽之的身侧,假装害怕地说,“刚刚那人已经逃走了,他好像流了很多血。” 她纯黑美眸看向谢挽之,声音颤抖着,“我,我害怕……” “夫人,”谢挽之蓦地伸出手,好像差一点就要将她拥入怀中,不过他手停在了半空,又只是朝着她一礼,“夫人不要害怕,属下一定将那人抓回来!” 他挺拔身躯转向那些护卫,朗声道,“众人听令,今夜,连夜彻查竹宅,若是抓到闯贼,重重有赏!” 听闻有赏赐,护卫们士气顿时高涨起来,都齐声说道,“是!” 曲一映在一旁,内心又忐忑起来。 也不知那人离开没,这下是不是让他更加不好逃了? “让夫人担忧,是属下的失职。”谢挽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他看着她,又瞟了一眼大开的房门,“夫人,里面可否有污秽不能入眼?属下让仆人们前来打扫。” 污秽?他指的是血吗? 一说到仆人,她突然想起了影荷,“对了,我刚刚在房里,好像听到影荷的叫声。” 曲一映环顾四周,觉的有些奇怪,“这么大的动静,碧螺还没惊醒吗?” “夫人,奴在此。”碧螺此时正好从正房的偏殿出来,她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却没有慌张,她柔和地问,“是否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也……” 曲一映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谢挽之坚硬中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他额头现出青筋,对着碧螺呵斥道,“你身为夫人的贴身婢女,怎么没有守在夫人身边?连贼人进院都不知,若是夫人……你可能承担责任?” 虽然他平日里一副淡漠沉着的模样,可曲一映还不觉得他会真的生气,这下看他一脸怒色对着弱不经风的碧螺,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碧螺屈膝跪在地上,没有半点委屈的样子,“夫人受惊,是奴的错,但是主人说,夫人夜里不喜有人守着,奴与影荷便没有在正房里。” 10.又是意外 原来兰芝还是个自由的性子。 “那影荷去哪儿了,她不应该与你在一起吗?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她的尖叫。”曲一映又看看四周,发现没有影荷的身影。 碧螺听闻,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她柔声道,“夜里她好像出去了一趟,奴还以为她是去……” 去什么? 曲一映见她忽然看了谢挽之一眼,便明白,多半都是去出恭了。 “你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吗?”她奇怪地问着碧螺,“我可是听到了。” “管事!” 门外刚刚那个大汉走进了门,两个护卫抬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大汉抱拳道,“影荷刚刚被人在草丛中搜到了,好像被人下了迷药,还在昏迷中。” 曲一映看向影荷,她粉色衣裳已经被树枝什么的跨出了几条口子,披散着长发,紧紧地闭着眼,白皙的脸上还有几点污泥。 “影荷,”碧螺走上前去,拂开影荷凌乱的鬓发,她转头对曲一映道,“夫人,还是先将影荷送回房里吧?” “对,将她送回房间。”曲一映这才反应过来。她没有掌管局面的习惯,还没有适应她是府里的女主人,一切事情都要经过她的同意。 两名护卫在碧螺的带领下,将影荷送去房间。谢挽之对着她道,“夫人,我陪你去房里看看,若是需要整理,属下马上派人来。” 曲一映正不敢一个人回房呢,闻言当然求之不得。 她与谢挽之一同进了房间,他进屋后,又继续走向里面黑暗处,过了一会儿,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然后房间就忽然亮了起来。 原来是他将蜡烛点燃了。 趁着火光,曲一映看见屋子的大厅里,木几旁有一摊暗红的血,地毯上各处也沾着几滴血,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看来这儿需要人好好打扫,”谢挽之见到房里的场景,拧着眉,转脸对曲一映道,“夫人,此时刚过四更,天色还早,夫人不如到荷花屋去歇息歇息吧?” 荷花屋在哪? 兰芝曾经看过吗?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脱口直接问,暗自里为自己越来越镇定的表现称赞,对着他缓缓道,“你给我带路吧,万一那人还在府里,你也好保护我。” 本来一句很普通的话,谁知谢挽之听闻,脸上露出一抹赧色,他埋着头,吞吞吐吐地道,“夫人不必再……再害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曲一映注意到,他有时自称“属下”,又有时自称“我”。 真是奇怪,称呼为何要换着说呢。 一路跟着谢挽之,空中的明月洒向地面的光芒令她又参观了一下竹宅的夜景。 月光下的各个地方,别有一番风味。 阡陌两旁,都是芭蕉叶环绕,溪水不停地流淌着,途中还有两个亭子,一个是石亭,旁侧有一小湖,另外一个是朱红的亭台,连着一池绿水。 来到了荷花屋外,映入曲一映眼帘的是一座小桥过溪,翠绿假山掩映的院子。 里面楼房两层,走廊四处垂着已经枯黄的爬山虎,而且每一个角落里还悬挂着一盏散发着橘黄光芒的灯笼,院子中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荷花池,荷花已经枯败,但池子里极其清澈,好像还有鱼儿在游动。 “夫人原先说,书房应该雅致一点,”谢挽之对着她,见她看得有些入神,“主人才将这里整改了一番,也将院子取名为荷花屋。” 原来这里是书房啊。 他们一同进了屋,曲一映看见各个木壁边都是黒木柜子,而柜子里满满都是书册,甚至一个红木柜子里,还装放着用丝布包好的竹简。 看来兰芝一定是个才貌双全,文学修养极高的奇女子。 天啊,她曲一映连这里的字都不认识,在这乱世中,书籍本就属于珍稀物品,现在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如此珍贵的资源。 曲一映要仰天长叹了。 “夫人,这里也安置了歇息的地方。” 谢挽之手伸向右侧,她果真看见一卷着珠帘的小阁,拂开珠帘,屏风遮挡着一张小床,像是贵妃榻一般。 阁里精致的香炉里正熏着香,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曲一映走进里面,对这里环境的幽静感到心悦。 她带着欢喜的声音响起,“这里可……” 话还未完,曲一映的纤腰忽然被人猛地搂住,强烈的触感贴向她的背,她耳边传来谢挽之带着浓浓欲望,没有顾及的话语,像是暗夜里凶猛的狮子扑向猎物,“夫人,挽之喜欢你很久了。” 曲一映顿时张着樱桃小口,愣在了那儿。 不过几息,腰间那双有力的手游到了她白嫩的脖颈,谢挽之将她的脸温柔地侧过来,他嘴里吐着热气,动情地吻向她可爱的耳垂。 “你在干什么?” 她猛地推开身后的人,曲一映此时声音忽然有些嘶哑,耳边的战栗让她内心害怕起来。 谢挽之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曲一映纯黑的美眸里浮现出不可置信,她盯着面前男子,清越的嗓音里有些一丝颤抖,“谢挽之!” “我是夫人!你竟敢……竟敢!你不怕君意回来会……会” “会什么?” 谢挽之星子一样的眸子里此刻有一丝邪魅,他慢慢靠近身子微微颤抖着的曲一映,缓声说道,“沈君意既然能容忍你与其他皇子有不寻常的关系,为何不能接受我?” 闻言,曲一映睁大了双眼。 谢挽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兰芝真的……真的是君意身边的交际花? 他继续说着,“兰芝,我是魏国的的四皇子,为了你,已经在这儿潜伏了三年。魏国此时出现动荡,我已经没那么时间在这儿耗着了!” “现在我就要让你做我的王妃!” 说着说着,他就忽然将曲一映抱起来,曲一映吓得花容失色,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惊声叫道,“谢挽之!你快放我下来!” “来人啊!救命啊!” 谁料谢挽之只是好笑地凝视着她,淡淡说道,“兰芝,这里不可能会出现其他人。” 曲一映心惊肉跳地望向大门,见大门紧闭,一想到这里这么僻静,不禁更加慌乱起来,她粉拳推打着谢挽之,“谢挽之,我不喜欢你!我的心里只有沈君意一个人,我是他夫人!” “夫人!” 扑通一声,曲一映被猛地扔到了榻上,她疼得黛眉直蹙,看向谢挽之,他冷冷笑道,嗤了一声,“他可没将你当成自己的夫人,若是真爱你,何必让你与那么多男人周旋,他只是把你当成他的垫脚石!” 11.他们之中 “兰芝,他们之中,只有我才是对你真心实意的!只有我,才从来没想过利用你!” 谢挽之看着她,见她小脸上正露着惊异与恐慌,显然是被突然的事情给吓到了,“不要害怕,等我们回到魏国,你就是我的王妃,那些事,早已成为过去。” 他慢慢靠近她,伸手温柔地抚摸向她润滑的脸,眼里的欲望越加浓郁了,手里的触感是那么柔软,谢挽之呼出的气息渐渐粗重起来,他低声对她安抚着,“我会一辈子疼你的。” 她的衣裳凌乱,雪白的肌肤露出,散发着无尽的诱人光泽,谢挽之正准备伸手将她蔽体的最后一件扯开时,那一瞬间,忽然听到“铮”的一声。 不好! 那是他腰间的短剑,谢挽之下意识地移开一步,果然瞧见自己的短剑已被人拔出,他望向她,看见曲一映纯黑的美眸里,盈满了厌恶与悲凉,她纤纤玉手,持着正泛出银光,锋利无比的宝剑,语调凄切,颤抖着说,“我不是你们的谁,我就是我!” 曲一映凝望着他,忽然将剑指向他,谢挽之见此,原先带着迷离与沉醉的神色渐渐褪去,他拧着眉,坚硬的声音响起,“兰芝,你还想杀我不成?” “你虽然会谋划,但身手可不怎样!” 谢挽之话音刚落,却看见她持着剑的手蓦地反转,宛若凝脂,素白的手腕弯曲,将宝剑逼近她自己修长嫩滑的脖颈。 “兰芝!” 慌乱与紧张向谢挽之涌来,他紧紧盯着她,平日的沉着与冷静消失不见,“兰芝,你不要伤了自己!” 此时她乌黑长发散乱,如画的弯弯黛眉紧蹙,双颊染上了红晕,樱桃小嘴火红润泽,凌乱衣裳还泄露着一室春光,可她那盈盈美目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魅惑或娇柔,曲一映看向谢挽之,呵斥道,“你出去!否则我就自刎于此!” 曲一映将锋利的剑更加逼近自己,白嫩的脖颈被冰凉的疼痛触碰,划出一条细细的口子,顿时就露出一丝鲜红色。 “兰芝!你不要动!我立马就出去。” 谢挽之见此,更加紧张了,他一边慌乱地理着衣服,一边伸手拂开珠帘。 等出了小阁,他凝视着珠帘里那个明明看起来柔弱无骨的身影,她绝美的脸上此刻是一片镇静,好像就此一死了之也无所畏惧,谢挽之看着看着,忽然开口道,语调沉着了一些,“兰芝,你这是何苦?” “你快出去!我叫你出去!” 她清越的嗓音响起,显然是有些激动,尾音颤抖着,手里泛着银光的剑一会儿上一会下,仿佛随时都要割破她白嫩的肌肤。 谢挽之闻言,沉着脸透过珠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走向门口,走出去后又将大门猛地一关,木门发出“彤”的一声震响。 见他离开了,曲一映手中的剑倏地滑落至地面,惊醒了已经处在恍惚之中却不自觉的她。 她的身子才开始颤抖起来,抱着双膝,有些失神落魄地睁着眼睛,呆呆愣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君意……” 曲一映浑身虚脱,落寞无助地呢喃,低声念着那个若斜阳般妖冶的男子,猛然间想起他有时候说的一些话,他说,“若不是他要娶你,换作是别人,我都不会如此痛苦了……” “不要害怕,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妻,那些人休想染指你。” 若是别人娶了兰芝,他也不会如此痛苦?可如果他真的爱兰芝,怎么会甘愿让兰芝嫁给别人,又怎么会娶了公主推她入河? 难道谢挽之说的是真的? 一阵酸楚涌向她的心头,曲一映忽然紧紧地闭上双眼,脸色变得苍白,过了一会儿,她竟难受地啜泣起来。 “兰芝!” 屋外透过木门,蓦地传来谢挽之的声音,他好像是听到了她在哭泣,他担忧地道,“兰芝,你不要伤心。” 谢挽之站在门外,对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儿吐出了心声,“我在沈君意身边呆了三年,可却与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每当我看见你为了他而甘愿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都想不顾一切将你带走。” “他为了自己,娶了公主,甘愿看你受苦,难道你就看不出吗?” “如今魏国已出现动乱,我必须马上回国,再也没有时间像以前那样等你三年了啊,若不是此次他恰好将你安置在此,我根本不能告诉心爱的人自己的感受。” 他一直说着,曲一映渐渐停止了啜泣,她静静地听着,他坚硬中带着脆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吗?” “兰芝,我这是因为爱你啊!” 曲一映的心,原本已经开始慢慢平静,可又忽然被这句话挑了起来,那日在河边,君意深情地抱住她,也是这样说着,“我知道你怪我,可我这是因为爱你啊!” 爱她? 她突然醒悟,他们嘴里口口声声叫着的是“兰芝”,不是她曲一映。 像是掉进了冰窟,她的心渐渐下沉,从什么时候起,连她自己也开始把自己当成兰芝了? 曲一映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她甚至还紧扣心弦地为那个叫兰芝的奇女子担忧。 只是透过别人的眼,曲一映就可以看出,兰芝她是那么聪颖无双,夺人眼目。 而自己呢? 自己只是霸占人家身体的一缕异世幽魂,她只是空有兰芝的美貌,却没有兰芝的才情与那颗七窍玲珑心。 如果谢挽之说的是真的,那么兰芝对沈君意而言又是什么呢? 他是当今皇后的侄子,士族沈家的嫡长子,家世显赫,有着尊贵无比的身份,而兰芝,只不过是一个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无父无母的孤女。 兰芝为了他,与别人左右周旋,甚至甘愿陷入别的男子怀里。为了报复他答应嫁给楚王,而他却狠心将不会游水的她推入河里。 “若是你不死,我们俩都会痛苦的啊!” 曲一映脑海里蓦地浮现这句话,她忽然苍白无力地笑了,嘴角露出一抹嘲讽,沈君意能让拿兰芝的身体去交换,不顾兰芝的感受娶了公主,在权利与兰芝之间,他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了这个为他甘愿付出自己的女子。 “那我呢?”她失落地埋下头,像一只可怜的小猫,轻声说着,似问非问,“兰芝如此聪慧,都被他抛弃,我在这儿又能做什么?” 她不是一个遇到困难就想到自己父母的人,可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现在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了陪伴她长大的父母,没有了熟悉的朋友,没有了平日的生活。 房里忽然一下子寂静了,外面也没有再传来谢挽之的声音。 12.新的一天 过了一会儿,曲一映的浓黑睫毛眨了眨,纯黑的眼眸里忽然闪着光,她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笑了一下,“我又不爱他,才不会像兰芝那么傻!” 她又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像是耀眼的日光,“我是曲一映啊……” 兰芝已经死了,可她曲一映还要好好活下去! 此时她浑身突然充满活力。 寂静的屋外,火红的朝阳初生,红色透过黒木的四格窗柩映向她白润胜雪的面庞,她绝美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条黑色的影子,曲一映微微笑着,“我会将我们俩的生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穿好衣衫,她走向门外,推门而出时就看见谢挽之正伫立在院子里。 “兰芝!” 他原先沉着冷静的眼神消失不见,此刻眼里只一丝丝脆弱与忧伤,谢挽之见她终于出来了,立即走上前去,“兰芝,我母后派的人,已经到达南楚多日,我不能再停留下去了!” “你……你真的不愿意与我一同去魏国吗?”谢挽之仿佛黑夜星子一般的眸子里充满着希望,又有一缕淡淡的绝望,他温柔地说着,“若是跟我走,我保证,无论以后如何,此生只有你一个王妃,绝不会娶其他女子。” 真的吗? 曲一映闻言,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她心里浮现出一丝感动,有几人能像他一样痴恋呢。 这感动不是为他说只娶兰芝一人,而是为了谢挽之能够这样默默在兰芝身边等她三年。 曲一映心里虽然好受了一些,可他爱的始终都是是兰芝,不是她曲一映。 “挽之,”她轻轻开口,凝视着他,“感情不是你付出多少,就会收获多少。” “你没有真正与我在一起过,你爱的说不定只是一个假象罢了,而我……你爱的更不是我……” 谢挽之闻言,眼里露出一丝不懂的情愫,可接踵而至的又是浓烈的忧伤,他忽然抓住她的手,“你不愿意……” 他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有些哽咽的声音传来,“我本想强迫你,可却始终不忍心,若是三年前我不是以谢挽之的身份,而是以魏国四皇子来与沈君意交易,恐怕早就得到你了!” “只是那样,最终也得不到你的心……” 谢挽之说完,修长俊秀的身子蓦地离开了她,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有些落寞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浮现在曲一映的眼里。 在他走出荷花屋院门口时,忽然停住了脚步,依然是背对着她,他停在那儿,静静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谢挽之带着脆弱的声音传来,“即使抛弃尊贵身份,也敌不过一个沈君意。” 他嗤了一下,又潇洒地大笑一声,笑声朗朗,像是在嘲笑他自己又像是在嘲笑兰芝,太傻,太过于执着,那俊秀挺拔的背影离她越来越来,碧绿假山慢慢遮挡住他,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他……走了,不再回来了?” 曲一映怔怔地望着前方,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她嘴角浮现出一抹不知滋味的笑,此刻朝阳升得更高,火红的光芒刺得她微微眯了眯眼。 怎么事情会这么突然呢? 半夜里忽然有人闯进府里只为看她一眼,而看似无害的少年谢挽之又蓦地变成魏国四皇子,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她才住进竹宅就发生了不寻常的事,谢挽之还说,他潜藏在沈君意身边三年,竟然都没有与兰芝说话的机会,难道兰芝曾经住的地方是除了沈君意,其他人都不能接近的吗? 亦或是兰芝除了沈君意,对其他任何男子都厌恶无比? 这时,一身材魁梧,汗水直流的大汉带着一批护卫忽然从院门进来,汉子满面胡须,大眼大鼻,嘴唇丰厚,粗哑的声音响起,“夫人!” “夫人,属下来迟,还请夫人勿要怪罪!” 黑脸大汉强健的身躯映入她的眼帘,曲一映看向他,有些诧异,她要怪罪什么? “属下才得知管事乃魏国反贼,前去捉拿时还被他逃脱了,属下已命令传信于主人,主人今日必会来看望夫人的,请夫人不要担心!” 曲一映闻言,心中还是奇怪着,她看向大汉,“你为何才知道这事?” 谁知黑脸大汉听闻,看了一眼周围拿着刀枪的侍卫,有些迟疑地道,“本来属下带领一队人马前去搜寻闯贼,在枫林外见着他正翻墙逃离,那人蒙着面,嚣张地说道,‘你家管事是魏国人,你不去抓他,反来抓我?’” “说完他就逃脱了,属下原本不信他的话,可侍卫传话来,说管事谴走了荷花屋外的全部侍卫,属下这才心生疑惑。赶到外面的亭子时,荷花屋的侍卫忽然在那儿拦住我们……” “这样啊,”曲一映蓦地开口打断了他的叙述,此刻她明白他刚刚为何迟疑了,她估摸着,他以为谢挽之在这儿是要对自己做什么不轨之事。 他还真猜对了。 她凝视着黑脸大汉,朗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府里是什么职位?” “属下名为钟离,是护卫的副头领。” “你也签了卖身契的?”曲一映看向他,见一脸的忠厚,应该不是像什么阴险奸诈之人,又问道,“你可娶妻了?” 闻言,钟离的黑脸愣了一下,他答道,“属下未曾签卖身契,不过属下有妻,是府里的厨娘。” 有妻啊,那就好。 曲一映纯黑的眸子发着亮,她将美丽的下巴微微仰起,柔弱的身躯直挺,浑身散发着女主人的气势,她清越地道,“那今日我就命你为管事,负责府里的大小事物。” 她看向山边的朝阳,那火红的光芒示意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她要慢慢地将竹宅的权利握住,使自己的手里有值得信任的人,让自己在这乱世里不那么容易受到别人的欺辱。 这样的话,即使这里的主人沈君意抛弃了她,她也还有一丝后路可退。 13.出府 钟离听闻要升他为管事,黑脸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他忽然跪下,对曲一映铿锵有力地道,“属下多谢夫人!” 而一旁的护卫们也蓦地跪了下来,声音朗朗,齐齐对着钟离道贺,“见过管事!恭喜管事!” 曲一映被他们这个阵势给唬住了,她不知道钟离没有签卖身契,就不属于这个府里的人,而且每月只要拿了俸禄,与主家说一声后,便可以自行离开。 因此这样的人,有很多士族大家是不会给予他信任的,钟离身为副管事,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荣耀了,这次又被曲一映无意中封为管事,每月的俸禄不仅要比以前多几倍,还能够掌管大小事物,对一个没签卖身契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挖到了宝藏。 此时碧螺纤细小巧的身子从荷花屋外进来,她脸上浮现着一抹担忧,看到了正站在正门外的曲一映,像丝绸划过肌肤的柔软声音传来,“夫人,你没事吧?” 很明显,她也是刚刚听闻谢挽之是魏国人这个消息。 “我没事,对了,影荷醒了吗?”曲一映微微笑着看向碧螺,她自己可没什么大事,现在好着呢。 碧螺脸上的担忧更重了,她对曲一映道,“影荷不知怎么的,还未醒来,不知贼人给她下了什么药,她的呼吸都比才得救时减弱了不少。” “怎么会这样?”曲一映觉得奇怪,不是说影荷只是昏迷了吗,怎么现在呼吸又减弱了。 她看向钟离,见钟离还傻愣愣地在那儿跪着,便对他道,“钟离,你起身吧。” “是。”钟离听到吩咐才起身,他道,“夫人,可否要让大夫去诊治?” “府里可有大夫?”曲一映想,这竹宅这么大,好像位置又比较偏僻,应该会有专门的大夫。 果然,一旁的碧螺还没等钟离回答,就立即开口道,“有,夫人,要不要奴现在立刻就去请大夫去医治碧螺?” “好,你去吧。” 碧螺得了令,马上亦步亦趋地走出了荷花屋。 曲一映这才注意到,碧螺好像很是关心影荷,而且,碧螺与影荷虽然都自称为“奴”,但她们与府里的其他仆人相比,浑身上下可没有一处卑微低贱的样子。 “夫人还要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吗?”钟离看着曲一映,恭敬地道,“想必下人们已经将夫人的院子打扫干净了。” 其实这个荷花屋曲一映挺喜欢的,设计别致不说,院子走廊还垂落着爬山虎,中央更有一池清澈汪潭,显得幽静又秀雅。 曲一映望了望大门开着的正屋,想起了刚刚那个沉着冷静的少年,那时谢挽之一脸迷离沉醉的样子,若是他腰间没有佩戴短剑,若是他不顾自己的反抗,她想到这儿,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那样的话,现在的自己不知成了什么模样。 “还是回原来的院子吧。”她淡淡的开口,心里想着,兰芝生得如此貌美,容易勾人,连自己见了都不禁心动,她应该找个身手好的人保护自己才是。 她望了望身边的黑脸大汉钟离,见他身材高大魁梧,原先又是府里的副管事,武功应该还不错,只是不知人品到底如何,还要考验他一番才行。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雅致的院里依旧是一片宁静,曲一映身后跟着钟离,钟离见院里婢女都没来迎接夫人,黑脸一沉,便生气地大声朝院子里吼道,“人到哪儿去了?夫人回来也不知伺候?” 曲一映被他突然一吼吓了一跳,她不禁诧异,用得着那么大声吗?不过转眼又一想,说不定钟离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要给自己树立威信。 从偏房闪出碧螺小巧的身影,碧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她朝着曲一映与钟离屈膝一礼,但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柔声说道,“大夫还在为影荷诊断,奴只是担心她,便在屋里呆久了些,还望夫人见谅。” “没事,你起来吧。大夫还没有诊断出来?”曲一映没有被人伺候的习惯,哪儿会在乎有没有人出来迎接她。 碧螺闻言,起身后脸色更加不好看,她碧玉一般的脸上娥眉紧蹙,担忧地道,声音竟有些哽咽,“这平日要是小毛病,大夫早就诊断出来了,可今日遇到影荷,却怎么也没办法。” “那怎么办?我进去看看她的情况。”曲一映还真没想到那人会给影荷下这么厉害的药,只是一个无辜的婢女,他不至于此吧。 她还是第一次进这偏殿来,只见左侧雕花木板旁垂挂着扇形的帷幔,屏风后就是一张乌黑的大床,从遮挡着的屏风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床边坐着一个男子。 曲一映绕过屏风,男子墨发一半舒展在身后,背影看上去像是一幅水墨画,安静得让人心中不禁陷入一种空灵的境界里。 此时他听闻脚步声也转过身,曲一映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男子就赶紧跪了下来,他埋着头,声音响起,仿佛是夜里江边有柳叶在飘摇,充满了寂静与安宁,“夫人,影荷是中了毒药,毒性会随着时间的加长而逐渐加深,若是没有解药,她体内的血液就会被毒性吞噬。但属下医术尚浅,只能去请药王本人来医治。否则,影荷她最多活不过三天。” 一旁的碧螺闻言,忽然惊声一叫,她清秀的脸上满是忧虑,“昨晚那人是药王?他又怎么会医治沈家的仆人!” “这么严重?”曲一映走上前去,她往床上的影荷一瞧,见她脸上一片青白,双颊凹陷,嘴唇完全没了颜色,原先像是夏日粉菏般娇柔的风姿此刻消失无影,似乎没有解药,就要马上只化成一堆白骨了。 碧螺蓦地上前扑倒在影荷的床边,她一脸悲凉与绝望,眼里流出了泪水,抽噎地道,“如果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让你……” 曲一映见她说到这里又忽然不说了,本来听到他们说的话就觉得很是奇怪,这下子就更觉得诧异。 “他虽然不会医治沈家的人,可若是夫人去的话,他必定会因夫人前来医治影荷的。”那男子依旧埋着头,只是静静地说着,好像对兰芝与药王的关系很清楚一般。 14.药王 碧螺听在一旁,她突然扑倒在曲一映的脚下,声音悲戚地哭着,“夫人,奴知道影荷的性命对夫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影荷与奴从小一起长大,要是她死了,奴也不想活了。求夫人您救救她吧!夫人您救救她!”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事情又转到自己头上了。 曲一映突然反应过来,这药王真是好算计啊,他喜欢兰芝,便给兰芝的婢女下毒,若是兰芝狠心不管身边的婢女就算了,若是不忍心的话,岂不是兰芝就要去见他。 可不论兰芝怎样,她看到影荷这副样子后,虽然与她才认识不久,连话都没说几句,但还是于心不忍。 “碧螺,你起来吧,影荷也是一个人,是一条生命,只要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她微微蹲下将哭泣的碧螺扶起来。 碧螺起身,泪眼看着曲一映,以前那种隐隐带着临危不惧与贵气逼人的眼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曲一映深深的感激与感动,她脸上还流着泪,“夫人……” 曲一映伸出素白的手给她轻轻擦了擦泪水,又转身望向钟离,“钟离,你立即备马,送我到药王那里去。” “夫人!” 钟离的黑脸上此时满是疑虑,他朗声道,“夫人,等下主人就要来府,更何况,主人与药王曾经决裂,沈家就再也没有与药王联系过了。再说了,主人也曾交待过,外面可能会有人对夫人不利。夫人此行,是不是要慎重考虑一下?” “影荷命都快没了,还考虑什么?快去备马!”曲一映听到他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还以为钟离受到自己的封赏会对自己忠诚一些,没想到他句句都是沈家与沈君意。 于是,她说话的声音也没了柔和,她见钟离还站在那儿,清越的音色提高,“快去!” 钟离此时看了一眼曲一映,这才走出了房门,“是,属下遵命!” “碧螺,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药王请来救影荷的。”曲一映见碧螺脸上还带着泪珠,又安慰了她一番,“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要放弃。” 说完,她才急匆匆地往院外走去。 这时,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头来。他俊美的脸上露着一丝诧异,他根本没想到,这次的计划居然这么顺利,本来还有着接下来的计划逼兰芝出府,可只是,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兰芝她……好像不像以前待人那般冷漠了,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狠心绝情了。 曲一映来到竹宅外,她看见外面有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钟离。 钟离看见了她,黑脸上是一派谨慎,“夫人,快上马吧。我们要趁城门未关之前赶到都城去。” 谁知曲一映沉着脸,她绝美的脸庞上一片冷漠,像是深夜降临了冰凌满地的雪山,那么冰冷,寒意浸人,而那纯黑美眸里盈满了雪地的凉薄,她对钟离一眼都不施舍,秀美曼妙的身躯来到马车旁,便径自上了马车,过了一会儿,淡淡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启程吧。” 钟离呆愣着,显然不知道夫人为何会突然这样,虽然以前看见夫人时,她也总是这副冰冷的模样,可经过刚刚的相处,他还以为,那个笑容动人的夫人才是真的夫人呢。 只见他傻傻地答了一声,“是”,然后就架着马车离开了。 马车往外驶去,曲一映拂开窗帷看着外面自然美丽的景色,金黄的麦田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经过一片银杏林时,那漫天的秋色让她都惊呆了,此时微风拂面,她心里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夫人,钟离是不是哪儿惹得夫人不高兴了?” 突然,钟离粗厚的嗓音响起,他这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的意味。 “你自己不知道?”曲一映见钟离主动提出来,便也就接下去了,“我封你为管事,可不是让你去想着别人!” “夫人这是何意?属下刚刚就是在为夫人着想啊。”钟离急声道,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夫人怕是误会了。” “这么多年来,属下在各个府里当护卫,可因为性子不羁,不愿签卖身契,纵然属下武艺过人,多少贵族世家都不愿重用属下。可夫人一来就如此信任属下,属下当然是事事为夫人考虑!” 曲一映还是疑惑着,“那你为何老是提到沈府?” “夫人啊,我这是为你好,”钟离架着车,他平日音色粗厚,这时忽然小声起来,“主人娶了公主,虽然主人现在疼爱夫人,可若是以后……夫人要是时时注意到主人的感受,才能过得更好啊。” 她这才明白,钟离这人看起来粗壮,原来内心还挺细腻的,他是在担心,沈君意对兰芝会因为色衰而爱驰。 曲一映沉默着,这也是她考虑过的。 沈君意给她的感觉,总是飘飘浮浮的,虽然他看着她时那么深情,可她还是没有一丝安全感。 大概他给兰芝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吧? 摇了摇头,她想着,要尽快掌握自己的势力才行。 “谢谢你,钟离。”曲一映轻声道着,钟离应该值得她信任。 她听见钟离扑哧一笑,他爽朗地说,“不用谢,夫人能够信任钟离,钟离都感激不尽了。” 这时曲一映才想起,她连药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呢,还有他们马上要去都城叫什么? “钟离,药王叫什么名字?” 曲一映不能问南楚都城的名字,这个怕是老百姓都知道。 “夫人不知道药王的名字吗?” 钟离微带惊讶的声音传来,令曲一映忽然一冽,她立马装作镇静地道,“世上有那么多人,我怎么会个个都记得他们的名字。” “不是,听大夫那样说,我还以为,夫人与药王很是熟悉呢。” 啊,原来是这样。 她放松了一些,不过她又忽然觉得奇怪,那个大夫怎么会知道兰芝与药王的关系呢。 曲一映听到钟离在外面,乐呵呵地笑着说,“药王原名为伍左,是个脾气怪异的人。不过,怎么会夫人您一去,他就会答应来救人?” “他是我以前的一位故人。” 曲一映低声答应着,暗自叹气,她自己都不知道药王是什么故人呢。 15.玉琉城 马车一路开往都城,先前四周的行人较少,可越是往前,行人也就多了起来。 本来钟离在专心致志地驾车,过一会儿,他发现路边行人皆纷纷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一些粉颊柔嫩的少女也愣愣地向自己望来。 忽然,钟离又奇怪地发现,一俊秀多情的蓝衫少年停住了脚步,这少年白面红唇,身材清瘦,整个人澄澈得如一块干净透彻的蓝田玉。 就是这样一位稍显孱弱的美少年,此刻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仿佛是被自己吸了魂,魔怔了一般。 “这是在做什?” 钟离暗自嘀咕,他将粗大的右手伸出,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还是原先熟悉的模样,当马车驶到那少年身边时,他忍不住了,想要开口问一问这人为何要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又发现这少年的头转动了,如火的目光在往后移动着。 钟离的黑脸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他哈哈一笑,皎白的牙齿明晃晃地一闪一闪。 原来众人都是在看夫人啊。 此时曲一映正靠着小窗,好奇地往外张望着,她瀑布般秀美的长发在云鬓旁轻轻划动,恍若杨柳摇曳生姿。 她见那少年久久盯着自己,便贝齿微露,向那少年浮出一抹善意笑容。 “不知小姐是哪国人氏,可否婚配?” 这白面少年红了脸,声音清朗似潺潺流水,依旧用澄澈目光望着她。 驾车的钟离听闻这少年竟如此大胆地问夫人,没有停住马车,看向马车里的曲一映。 而她则是一脸莫名地盯着即将要远离的少年,奇怪这里的民风民俗竟然如此开放,陌生人之间还能问婚姻状况。 其实这少年也只是见曲一映长得太美,不由自主沉溺其中,他从小生活在南楚,从未见过的比她更美的佳人,这倾国之色即将远去,情难自禁便一下子将心事脱口而出。 马车里的曲一映没有答话,她还拂下了帘子,将自己隐藏在车中,她嘀嘀咕咕地说,“怎么这里的人都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呢?”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南楚都城的城门之下,四周人流涌动,人语喧哗,马匹嘶叫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 曲一映靠近马车车门,拂开车帘看向那高大巍峨的城门,她特别注意看那城门上的匾额,想要认真记住这南楚的都城叫什么名字。 她左看又看,觉得那上面镌刻的朱红大字,好像是“玉琉”,但她不能确定。 这时,曲一映清越的声音响起,她指着城门,对钟离道,“你看那城门!城门上的字好奇怪。” 闻言,架着马车的钟离望向城门,见数丈高的石造城门依旧如此,匾额上的字也没什么变化,他有些迷糊地转脸问,“夫人,这玉琉两字哪儿奇怪了?” 原来就是玉琉城。 曲一映暗自高兴,面上却毫无变化,她十分平静的对钟离说,“我是觉得,这城门好像少了点什么。” 钟离见曲一映有其他见解,便细心听着,他知道,夫人一向聪颖过人,总是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事物。 他竖着耳朵,向曲一映投去敬佩的目光,肃然地问,“不知夫人觉得,城门缺了何物?” “这……”曲一映思索着。 过了一会儿,她眼中忽然波光一亮,笑着对钟离道,“我的意思是,钟离你身手如此出众,这玉琉城少了一个你这样的守城将军。” 钟离闻言,粗黑的浓眉开始颤动起来,含着泪水,他万分感激地看向曲一映,朗声道,“多谢夫人赏识,若是钟离日后成为南楚的将军,定不会忘记今日夫人的伯乐之遇!” 进了玉琉城,曲一映便细细地观览着四周的建筑风景。 此地街道宽敞,道路两旁都栽种着杨柳树,不过因为已经初秋,绿依依的柳叶都有些泛黄,而街上的房屋皆为横梁碧瓦,弯勾有致,端的是玲珑小巧,温婉秀美。 “南方是应该要精致一些吧?”曲一映低声猜测。 过了一会,马车忽然停了。 钟离将缰绳放下,离开座位,他站在马车旁恭敬地说道,“夫人,到了。” 拂开珠帘,曲一映轻巧利落地下了马车。 面前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宅院,蓝底金边的匾额上镌刻着“医圣”两个大字,而石狮旁,两扇黒木大门正紧紧闭着。 “夫人,要不要属下去敲一敲门?”钟离望向曲一映,想着,如果昨夜那人是药王,他身受重伤,也应该闭馆歇息。 曲一映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朝钟离点点头,示意他去叫门。 “有人在吗?”钟离粗哑的声音响起,他重重地拨动黒木门上的门钹,又用力地敲着那大门。 过了一会儿,门内才有人响应。 “来了,来了。” 门内一稍显苍老的声音传来,接着,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了,门内露出一白发银丝,满脸皱纹的面容。 老人看上去暮年残鬓,口齿却依旧清晰,礼貌却不卑微的说着,“不知公子有何要事?我家主人今日闭馆,不见任何病人,还请公子勿怪。” “是我要见他,劳烦老伯去通传一声。” 这时,老人忽然听到一极为美妙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清越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缠绵,仿佛是寂静森林中的丝竹管弦之音,令闻者不禁心神荡漾。 老人眼睛一亮,又颤巍巍地,将门大开,“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了,请兰芝小姐与公子进来吧。” 曲一映却犹豫了,虽然已经来到了药王府前,但真正要踏入一片陌生的地方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这时钟离手握着腰间的大刀,走到曲一映的前面,铿锵道,“夫人无需害怕,既然已经来到此地,属下绝对会保证夫人平安回到竹宅。” 看着一脸严肃的钟离,曲一映渐渐放下心来,跟随着老人,他们一前一后跨入门槛。 四周回廊连绕,府里的院落也多得惊人,曲一映已经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少院子,才到达老人要带他们去的地方。 16.怪人 “哎。” 她眼花缭乱地左右顾盼,忽然听见一声微带喘息的叹气。前面老人停在了原地,开始踉踉跄跄地往后倒,好像是因为走得太久又快,而接不上气了。 此时他们正路过一个小院,旁侧是供人歇息的石桌石椅。 “老翁你没事吧?”钟离松了手中的刀,赶忙走上前去,把老人扶到一旁的石桌前坐着。 待老人平定气息后,钟离将目光投向静谧悄然的四周,奇怪这偌大的药王府,青天白日里,一路走来居然不曾出现过其他人。 曲一映也觉得不寻常,不过她见老人原先蜡黄的脸变得苍白,还是关心地道,“钟离,不如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主人就在前面……”被搀着的老人,忽然气喘吁吁地颤着声,伸手指向右边的一条小道。 路的尽头,是一道泛旧的圆形洞门,门板虽然青黑斑驳,但在日影的投射下,倒有一种禅房花木深,山光鸟性的悠远宁静。 曲一映上前几步,想要仔细观看,忽然发现从那虚掩的门里,隐隐约约传来潺潺流水声。 “咳……咳……主人就在前面等着兰芝小姐……”老人以手抚胸,咳嗽着,说话已经流畅一些,不过脸色还是不太好。 曲一映有些担忧地对钟离道,“不如你在这儿照顾他,我先去,反正就在里面。” “夫人,万一……”钟离本想跟着一起去,但想了想又道,“若是夫人许久不曾出来,属下就进去寻夫人。” 曲一映点头,便踏步往前走去。 越是往前,就越能听到那若隐若现的流水声,她心里奇怪,难道里面会像竹宅一般,修筑着人工的小溪? 轻轻地,推开了门扉。 一瞬间,她的眸子里浮现出惊奇,因为里面不是房舍,而是一片由细碎小石铺成的空地。 在空地的边缘,有一条天然的河流蜿蜒流转,清澈见底,滋养着河边成林的白色水仙,从远处望去,仿佛是阳光下一颗颗柔软的宝石,干净,纯然,又洁白。 这世外桃源般的景色,就像被那扇泛旧的院门与俗尘人间隔开了。 曲一映继续往前,贪婪又新奇地望着。 她在心里感叹,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简直能与竹宅相媲美。 “你可让我等得够久了……” 一句轻微的责备响起,猛地将曲一映的思绪拉了回来。她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株秋水仙的旁边蹲着一个人,正侧着身子,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那些花草。 他就是伍左吧? 带着三分好奇,七分疑惑,曲一映往前走去,她暗自寻思,这个什么药王果然如钟离所说有些怪怪的,明明昨晚伤得那么严重,今日却又似乎一点事也没有。 在离男子大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曲一映停住了脚步,仔细地看向岸边。 男子蹲在那里,埋着头,黑发如墨,疏散而不凌乱的展于身后。从曲一映的视线,只能看见他直立的玉鼻,以及稍显阴柔弧形完美的嘴角。 忽然,他微微仰起了脸,露出那分明的天然轮廓,以及如雪水般细腻的洁白面庞,他转身望来,一双眼睛柔和似水,宛若静美雪山下的湖泊中起了层层涟漪。 曲一映惊艳地看着,恍惚之间还认为面前是遥远的天边山际,雪花正飘飘洒洒,缓缓滴入人的心灵深处。 他踏步向她走来,身上的月牙色锦衣随着动作舒展开,仿佛是天边那轮清雅的明月,高高在上,只能遥望。 面前的男子,与昨晚的人不太相像,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曲一映心里惦记着影荷的事,便没有细想,上前几步道,“伍公子,若你还记得昨晚我救你一命,希望公子能将解药给我。何况公子身为闻名天下的医者,定懂得仁字之意,也不会随意拿别人的性命来玩笑……”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木制的器具被人摔落。 曲一映有些诧异地往后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柔软的小石中陷入了一块棕色木盘,旁侧还有几个大红的梨形瓷瓶翻倒在外。 一位满面通红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慌里慌张地捡着掉落的东西。 “那就是解药吗?”曲一映双眼发亮,转身望向伍左。 听到问话,他没有立刻回答,还若有所思地盯着她,那俊雅的面孔上,平静安宁的神色中透着迷茫,好像是她的话语让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曲一映见他的神情,以为是自己猜对了,便微笑起来,柔声说,“看来经过昨晚的事情,伍公子已经改变了计划。” 这时身后的男子收拾好掉落的瓶子,正走了过来,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似乎是腿脚不便利。 “这么多,究竟哪一个才是?”曲一映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拦住了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木盘里的解药。 伍左来到她的身旁,伸出竹笋般修长的手指,拿起其中最小的瓶子,缓缓递给她。 见此,曲一映笑靥如花,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她偏头凝望着伍左,温柔真诚地道,“谢谢你,我……” 而他却不等她说完话,就立刻转身,向河岸边缘走去。 曲一映眼里流露出诧异,疑惑地盯着他背影,正想问一问他怎么了,又听到他颇为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走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闻言,她有些愣愣地伫立在原地,顿时觉得莫名其妙。 她握紧手中的瓶子,转身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埋怨,明明昨晚还夜闯竹宅,爱她如狂,下毒害人想要见她一面,偏偏今日自己来了,却又待她如此冷漠。 这个人,果真是古怪异常。 加快脚步,曲一映来到木门前,越想越觉得生气,她愤愤地发誓,以后就算是求她来,她也不再踏入这里一步。 没有回头,她毫不留恋的离开了那桃源般的世界。 而她连相貌都没有看清的跛脚男子,却在门后,痴痴地凝望着她。 过一会儿,他埋下头,微带苦涩地笑了笑,又转身,慢慢走向宁静的岸边。那日复一日向东流逝的河水,在晶莹的阳光下依旧清澈见底,祥和如昔。 “皇上,兰芝今日……”他心里五味陈杂。 被称为皇上的男子长身玉立,回过头来,温雅俊美的面孔上满是肃然,“伍大夫没有看见,这个兰芝,不仅认不出孤,还把孤错当成你?” 伍左沉默了,昨晚他就觉得兰芝的举止与记忆中的样子不太相符,可他也实在没想到,她会把与之有婚约的褚泽错当成自己。 这时,安静的周围只剩下潺潺流水声。 褚泽将视线投向远方,语气无波地道,“此事……可大可小,如今只能静观其变,更何况,孤并没有完全放她离开,若她真的如此心善,后日必定会再次来你这药王府。‘’ 17.冬河 回竹宅的路上,已是夕阳西下。曲一映用手轻轻扶着马车的窗帷,偏头往外看着。再往前走,便有一排绿意幽深的柳树遮挡了前方的视线,那随风摇曳的柳枝后,隐隐约约有白雾往天空上方弥漫,还有流水瀑布以及人群嬉闹之声。 前方似乎是一条河流。 “钟离,我们这次走的路怎么与来时不一样?”她的声音里透着诧异,注意到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色。 钟离闻言,放缓驾车的速度,转身朝着里面答应道,“是这样的,属下见这时候也不早了,估摸着先前来时经过的南门已经关闭,就想往西边侧门出城。属下没告诉夫人,是因为……” “我只是问一问罢了,你安心驾车吧。”曲一映将窗帷拉得更开,眼眸里浮现出一抹狭促,是因为觉得以她的智慧,必定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吧? 马车继续向前,经过那一片柳树时,空气中散开的白雾更浓了,她慢慢伸出手来,居然还能感受到一股潮湿的暖意,像是柔和的春风,她微张小嘴,惊奇地望着手里的水汽。 这水竟是热的。 “这温泉河……”她按耐住内心的激动与好奇,隔着车帘,对钟离似问非问地说,“总是有很多人来游玩?”绿意远去,入眼的便是氤氲蒸腾,仿佛山巅之上云海一般的白色雾气,在空中缭绕的水汽下,由西向东,缓缓流动着既清澈又温暖的河水。 钟离爽朗地笑了笑,往右方望去,语气里透着自豪,“对,冬河一年四季都热气腾腾,尤其从初秋开始水温就逐渐上升,一直到明年春天,这横贯于玉琉城东西两面的河流上面都会有雾气弥漫的景色,所以每年秋天与冬季,多有各国的游人千里万里赶来,在我们南楚住上一两个月,只为欣赏这闻名遐迩的南国奇景。” 冬河…… 曲一映凝神听着钟离介绍旁侧的那条温泉河,心里也在暗暗思索。这处处都透着温婉秀美的玉琉城,四面邻水,竟是一座干净宁静的水城? 她低着头想事情,耳边又忽然传来一阵人声鼎沸的喧闹。 “卖糖葫芦的萧爷爷来了!” “快去,快去……” “萧爷爷,快半个月都都不见您卖葫芦了。” “对啊,您去哪儿了?” 那熙熙攘攘的小孩堆里,被包围着的是一位白发白衣,满面慈祥老人。他左手拎着一篮红彤彤的糖葫芦,正慢腾腾地,笑着给那些孩子分发葫芦,“我啊,这几日……” “萧老头儿,这么久都不见踪影,是不是嫌我们冬河南面的百姓买的不够多,到别处去高就了?”说话的是一位比其他孩子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年龄似乎十五六岁,身材清瘦,秀气标致。除却他手里拎着的那把短剑,以及那骄傲不可一世的姿态,一双水灵乌黑的眼睛四处流转时,还是颇能让人生出怜爱之心。 闻言,老人缓缓咳了一声,看着面前少年道,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教训道,“萧溯,怎么和爷爷说话的?”接着他顿了顿,放缓语气,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糖葫芦,微笑道,“爷爷离家这么久,不想爷爷啊?” 那叫萧溯的听到这话,忽然对萧爷爷周边的孩子呵道,“你们让开!” 等凑近孩子堆里,他又立即变了脸,委屈地撇着嘴,“谁让你总是三天两头的忽然不见踪影,孙儿有了问题都没人替我解决……” “你又打了谁家的孩子?”萧爷爷气急。 “不是打谁,这附近谁还是我的对手?我还不屑与之一斗。”萧溯悠悠地道,好像自己有多大似的,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扯远了,连忙跳着脚说,“哎呀不是这个,是孙儿要拜师学艺,孙儿前日在南城门,遇见一丰神俊朗,智慧与医术都世间罕见的公子,那风姿……” 爷孙俩正凑在一起说话,曲一映坐的那辆马车已经渐渐离开。 曲一映趴在窗边,望了望那好笑别扭的少年,又抬眼望着湛蓝的,明净如洗的天空,以及那几朵柔柔的白云,心里慢慢没了见到伍左后的怒气,恢复了平静。她拿出马车抽屉里的那个梨形瓶子,细细看着,开始嘀嘀咕咕抱怨起来,“怪不得兰芝不喜欢你了,看你做的事吧,就不招人喜欢。”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声渐渐消失,只剩下车轮滚动发出的声响。忽然,钟离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小孩儿,可真让人羡慕。”话语隔着一层帘子,若隐若现地传进了曲一映的耳朵里。 她没听清,还以为钟离在和自己商量事情,便拂开车帘,问道,“刚刚说了什么?” “啊?”钟离仿佛陷入了沉思,被她吓了一跳。 “适才可是在与我说什么?”她又问。 闻言,钟离转过视线,空出右手,指向那群依旧挤成一团的孩子,脸色柔和地道,“属下是觉得,这些小孩能在这个年纪吃到糖葫芦实在是一件幸事。” “这不很正常吗?小时候都爱吃,酸酸甜甜的。”曲一映放开帘子,不以为意地坐了回去。 闻言,钟离却忆起往事,真情流露,称呼不经意间也变化了,“小的时候我也爱吃那些,只是家里穷,时常衣不蔽体,哪里有闲钱去买。那时候,我娘就告诉我,让我好好习武,等长大后有出息了,自然有钱去买糖葫芦……” 说到这儿,他粗哑低沉的声音忽然有些异样,“如今年纪大了,有能力去买很多糖葫芦了,却再也没了那吃甜食的心思。” 曲一映静静地听着钟离的话,原先平静的心里也起了些许波澜,正准备说什么,却听到他叹口气后又朗声笑了起来,仿佛拨开云雾见月明,洒脱地道,“所以我现在觉得,生活又不可能只由以后的那一段日子或是几天构成,比起时常想着以后该怎么办,我倒宁愿安安心心地把每一天过好。” 18.拦截 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快要到城中的西侧门。 落日黄昏,路边的行人已经不见几个,不过还是有一些农夫,肩上挑着装满新鲜果蔬的扁担,正急急忙忙地往城里赶。曲一映靠向小窗,注视着前方,看到那朱红色的城门边,正停靠着一辆外表雕刻精细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还伫立着许多手持刀剑,身穿盔甲貌似守城官兵一样的人。 这可奇怪了。 明明她和钟离来时经过的南门都没有官兵把守,怎么此刻一个小小的侧门却有如此多的人看着?并且,这些官兵好像还不是在检查进城的百姓,而是在保护那辆车里的主人。 钟离在外面也发现了异常,但让他疑惑的,不是有那么多的护卫守着那辆马车,而是那些护卫手里泛着银光的兵器。 人人皆知,玉琉城素来以温婉柔和,玲珑精致的景色出名。这种天然的美,在当今尘土飞扬,各国争霸的乱世,更显的弥足珍贵,为了延续这种风度与文雅,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了发展商业,南楚皇帝便下了指令,除了玉琉城的北面,即皇宫以及世家大族所居住的地方,绝对不允许有大批守卫带着兵器出现在城中。 连经历过三朝三代,都屹立不倒,最有权势最为奢华的沈氏一族,都不曾有谁违抗过这个命令。如今却是谁会不顾楚王的圣旨,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摆着排场? 钟离的心里虽然很好奇,却扬鞭加快了行车的速度,希望赶紧出城,他可不想与这些麻烦事沾上任何关系。 “停!” 可正当钟离的马车经过那帮护卫的身旁时,一声不大不小的叫声就传了过来。 曲一映也听到有人喊停,她疑惑地从窗边看去,见一位身量挺拔,腰间佩戴一把饰有紫色纹路长剑的男子走向他们。这男子面容威严,深锁眉头,一双锐利的眼睛望着别人时,不自觉地感到一股阴冷。 见此,钟离皱起了眉头,他们这阵势,分明就是专门在等谁,若是不停的话,以一敌众绝对不明智。他缓缓将车速减慢,放下缰绳,抱拳对来人道,“不知公子有何要事?” 闻言,那男子只是稍稍瞟了一眼钟离,没有搭理他。接着,他又看向钟离身后掩盖的严严实实的帘子上,目光深邃,似乎能透过那块黑布看见马车中的人。他微微弯腰,对着帘子行了一个礼,十分恭敬地道,“我家主人已经在此等候兰芝小姐多时了,主人让属下传话说,‘当初分别之时,小姐曾许诺,若是故人归来,定要再次相聚,如今,小姐是否应该兑现诺言?’” 曲一映听到这话,心里是咯噔一声。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对,怎么会有人那么巧的就清楚她和钟离要经过这里,难道自她与钟离出了住宅就被人盯上了? 而更加让她不安的是,这下子又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故人。 曲一映左思右想,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来,将黑色帘子拉出一条缝隙,清了清声,对外面道,“最近世道不是很太平,假冒伪劣实是多不胜数……”她稍稍停顿,“你可有证据,证明你家主人就是我的故人?若没有的话,我身子抱恙,什么左故人,右故人的……..就别再来打扰我了。” 说完这话,曲一映干脆地放开帘子,吩咐道,“我们走吧。” 钟离答应一声,又悄悄看了看那明明一脸威严,此刻却带着怪异表情的的男子,连忙拉着缰绳准备离开。 “这…….”男子望着即将远去的马车,眼神锐利的双目中流露出迷茫,显然是被弄得一头雾水,这要是搁在以前,兰芝见到自家主人,那是万万不敢像今天一样,毫无礼节地直接走开的。 曲一映坐在马车里,感觉自己已经摆脱了麻烦,便轻轻呼出一口气。 可那口气还没完全舒展,却心惊肉跳地听到一声嗤笑。 那笑声,似是嘲讽,又似是觉得好笑才发出来的。 “兰芝,是不是因为沈君意娶新弃旧,让你万念俱灰,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年轻的声音,从那被包围着马车里传出来,动听清冽,仿佛是幽深暗夜之中,从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流淌出来的一股股泉水。虽然迷惑人心,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透着十足的阴冷,“本来也是,如那些青楼楚馆的女子,以色侍人,自古以来就不会长久。莫非你还以为就凭一张貌美如花的脸,就能为你换来他的真心相待?” 说到这儿,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很是轻浮,“不如随我一同回去,给你封个小妾玩一玩。” 曲一映先前听到“青楼”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待她听到“以色侍人”几个字,便已经是一脸怒气了。她猛地伸手想要拉开帘子,又在触摸到黑布的时候停住。 不能着急,千万不要着急。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 这人一开始和和气气的,说自己是兰芝的故人,还有什么会面之约,可一经自己的拒绝,便立刻换了脸。而且他能对沈君意直呼其名,能坐那么奢华的马车,又对沈君意与兰芝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么了解,肯定不是平常普通家的公子哥。 沈君意曾说,兰芝常常与各国皇子打交道,那么这男子多半都是哪一国皇族之人,多半都是生来锦衣玉食,呼来唤去惯了,从未遭到过拒绝,这次被自己这样一激,便脾气大发,说话来讽刺自己。 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是最不能直接反击报复的。 “夫人…….” 外面钟离经不住内心的好奇,悄悄问道,“夫人,这公子究竟是谁啊?” “神经病!”虽然按捺住心中的不平,她却还是忍不住讥讽。而听到这话,钟离挠了挠后脑勺,苦思冥想,觉得自己曾经游列各国,还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列国达官贵族中有一位姓神名经病的公子? 19.离开 “兰芝小姐,我家主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这时,先前那威严男子走近了他们的马车,左手握住腰间长剑,右手做出请的姿态,看样子是非要曲一映下车与自家主人一聚不可。 曲一映也意识到,那高高在上的男子突然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早就计划好了。若是仅仅像说的那样只是一聚,为何不发帖子邀请让她有所准备,而是这样没有礼貌的直接跟踪她,还在城门边拦人? 钟离就算武功再高,一个人也很难敌过他们。更何况竹宅里还有影荷正处于昏迷之中,生死未卜,她要是再和他们这样耗下去,不但对影荷的病情没有好处,说不定会让那人更加不耐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她在车里犹豫了片刻,便下了马车,“钟离,你将这个瓶子赶紧带回去,先救了人再说。” 闻言,钟离直直皱眉,担心地道,“夫人,属下等会儿又去哪找你?”虽然曲一映没有明说让他回竹宅搬救兵,可他也能心领神会。 曲一映转身,悄悄将右手指向威严男子,“你看那长剑上的紫色纹路。” 钟离顺着视线望去,起初没看出什么,可越看就越觉得那奇怪的图案,像是一头展翅高飞的雄鹰,只不过因为太小又太密集而不容易认出来。 “众位将士听令,启程!” 钟离还在这厢细想那图纹的秘密,那一群人就已经整装待发,渐渐远去。 曲一映自然也就上了先前讥讽她的男子的马车,虽然她是孤身一人,可却不担忧。因为谢挽之还在住宅时曾对她讲过,居于东方的梁国,实力排在七国之首,而那梁国未来的继承人,太子梁惜身边更有一位武功高强,几乎无人能敌的护卫。 擅用长剑,紫色雄鹰。 这不正是说的刚刚那拿着一把刻有紫鹰纹路长剑的护卫吗? 她还未曾转身看清马车里的场景,耳边已经传来太子微带讽刺的冰冷声音,“若不是看见外面有这么多人,给你一些面子,本太子才没耐心陪你周旋那么久。” 曲一映依稀记得,谢挽之曾经提到梁惜时,似乎是一脸的轻蔑,说他虽然身为梁国的太子,却是个不学无术,极为喜欢谄媚奉承之人,若他那样的性子的人继承皇位,恐怕东梁不久就会亡国。 她不会刻意讨好,便只好沉默了。 于是曲一映上了马车后就低低地埋着头,将双手放在身侧,装作害怕畏惧他的模样。而此刻,梁惜正以一种闲散的姿势,靠在右侧那一排精致华贵的柜子旁,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她。 “抬起你的脸!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总是低着头。”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细嫩的下巴,执意让她与自己对视。 曲一映本来正在考虑等会逃脱的办法,一阵痛楚令她深深皱起秀美的眉。 她睁大眸子望向梁惜,脸上先是带着不可抑止的怒气,再渐渐的,浮现出几分惊异,接着,却只剩下一丝莫名其妙的……震撼。 眼前之人,居然让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抽。 虽然身上的锦衣被他穿得松松垮垮,头上金冠也是随意的束着,可却丝毫没有减弱他乌发如墨,眉目似画的俊美,以及那一股天然去雕饰的自然风流。 “太子叫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的?”曲一映噙着泪,仰脸望着他。 闻言,梁惜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那模样有些可怜,便大发慈悲,放下了自己养尊处优的手。他靠向柜子旁,要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又忽地转头凝视着她,眼里闪着光,“给你看一件世间独有的宝贝。” 柜子抽开后,一阵浓郁的奇香袭来,曲一映被这香气吸引,倒也很是好奇。她探头望去,只见那漆黑的柜子里,正安安静静的躺着一把玉扇,做工虽然不甚精致,却胜在浑身通透莹白,质地绝佳,在这温暖和煦的斜阳下,还泛着几许可人的光泽。 “如何?这扇子,可是本太子搜集各国能工巧匠来梁国,花了数月特意打造而成,世间仅此一件,你从来没见过吧?就算物有相似,可………”梁惜像是很高兴,款款道着扇子的起源。 曲一映看似专注瞧着他,其实心里早就鄙夷了千百遍。人啊,果然不能光看皮面,这梁惜也果然是个喜欢别人讨好的人。 这边,梁惜还一脸满足地说着自己的宝物,转过头来却发现曲一映盯着自己,连眼珠都不动一下,明显早已经神游太虚了。他心头立即一火,沉了脸呵斥道,“你在想何事?” 说到这儿,他又似是念起了什么,阴冷地道,“是不是又在思念你那心上人沈君意?告诉你,从今日起你别想再见到他。” 他见曲一映面露惊疑,便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不容拒绝地道,“今晚我们在城中的行宫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就回梁国。” “那我呢?”她着急了。 “自然是一同去梁国。”他语气坚定,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曲一映本以为梁惜只是如寻常男子般,对她那张脸不能忘怀,可又因他见过太多美人,对她没有那么不能割舍,便把她当作一个好看的玩意,不过想要戏弄戏弄罢了。 谁知,他竟来真的。 这下别说让钟离来救她了,就是她要逃跑,恐怕都没有足够的时间。 她垂下眸子,颇为绝望地看向左边的窗外。外面有一幢绿意幽幽,与竹宅中荷花屋风格很是相似的两层高的小楼,那生机许许的藤蔓之物下,一块匾额上刻着“风雨客栈”几个字。曲一映虽然不能完全认出那些字,可也能隐约猜出是什么意思。 她脑中忽然灵机一动,伸出手,趁着梁惜没注意,将他那把玉扇夺了过来。 “你!” 他眼里显出一抹厉色,正要指责,却见曲一映好奇地拿着扇子,像是挺喜欢那东西,便渐渐放缓了神色道,“小心点,别把它摔碎了…….” 她靠向窗边,低头望着扇子笑道,“太子对这宝贝很是疼惜啊?” “这是当然,你不知道本太子费了多少心思才……让人做好。”一提到这宝物,梁惜整张脸都柔和了起来。 “是吗?”曲一映持着玉扇,左摇右晃,指着窗外的“风雨客栈”道,“太子锦衣玉食,怕是从未曾住过那平常人家的小楼吧?反正我们明日都要离开南楚,今夜最后一晚,不如借居于这‘风雨’楼,体会体会玉琉城的风土人情?” 20.炫耀 闻言,梁惜也将视线投向那竹木客栈,他本以为在告诉曲一映要带她去梁国后,她就算再怎么会忍耐也要反驳一二。可如今她却还有闲情逸致来陪他赏玩风景,实在是异事。他笑了笑,仿佛看穿她在想什么一样,“你就别想从这儿逃跑了,本太子是何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你这鬼把戏!” 这下曲一映的笑容有些坚持不住了,一会儿,她猛地将手里的玉扇投向窗外,做着手势,好像要一下子将那宝玉摔碎。 “放肆!” 梁惜眉峰紧蹙,紧紧盯着她,好像极为害怕她会一狠心将东西扔下去。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依旧强硬,不容别人有半分反驳的机会,“其他的没变,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若是赶紧将扇子放下,本太子倒是可以考虑不去惩罚你。” “只要太子答应我,今晚在这儿留宿,我就把扇子还给太子。”曲一映左手在窗外晃来晃去。她的手指看上去是那么的纤细柔弱,恐怕再晃一会儿,东西就会从她手里飞离。 而威胁这位不好惹的太子,自找麻烦决不是曲一映的本意,她一边撅着小嘴,状似调皮地玩弄着那扇子,一边却稍低脸颊,美丽的眼睛里泪水慢慢涌聚,用一种卑微可怜的语调道,“你是高高在上的梁国太子,又怎么会懂我这种无父无母,从小寄人篱下的女子要为自己考虑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说着说着,她轻柔可怜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你说要带我走,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带我走了,难道只因我出身贫寒,没有投胎到富贵人家,没有疼爱我的父母,没有像你那样可以左拥右唤地使唤别人,就要任由别人来欺凌我,随随便便决定我的人生吗?” 她哭了起来,而且还是极为压抑,极为痛苦的抽泣。 梁惜与她近在咫尺,注意到她再次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嘴角轻抿,俊美的面庞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虽然兰芝总是给人一种柔柔弱弱的感觉,可他也从不曾见过她那张仿佛永远都是一片冷漠的脸上露出过任何委屈,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摆在他的面前。 曲一映又用手抹着泪水,像是埋怨一般的嘀咕着,“如果我是哪家贵族的嫡女,你们就不敢欺负我。” 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乌黑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让梁惜心底渐渐柔软,他本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可想来想去,竟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安慰别人的习惯。 忽然,他转头对着外面前进的车队道,“停!” 几息后,马车外的队伍就停了下来,有护卫翻身下马,走向马车前,恭敬问道,“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梁惜瞧了一眼曲一映,看见她依旧落着泪,娇弱不胜,比梨花带雨还要美上三分,不由得心上一紧,便对外面吩咐说,“今晚就不回行宫了,在前面客栈歇息即可,给本太子与兰芝小姐…….”他微微停顿,又继续道,“准备一间幽静的房间,对了…….”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清脆的破裂声响起,这呼吸间,曲一映手中的玉,竟直直的摔了下去。梁惜瞪着她,脸上蹭的一下露出不可抑止的怒气,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她,正瑟缩着躲在车厢中的角落里,低声害怕地解释着,“我…..我不知道它会突然掉下去。” 帘子被重重一拂,他就那样衣衫不整地出了马车。 “太子,发生了何事?” 护卫们见他突然出来,都纷纷疑惑地望向这边。 曲一映也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悄悄瞧向外面。她见梁惜气冲冲地走向小窗旁,却又在离那些碎片只剩一米的位置,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儿,深深地皱着眉,像是极为失魂落魄一般,望着地上的那一片碎玉。 在经历宛如有整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后,他才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那玉扇先前挂着的流苏穗子。 一旁,先前那威严男子见此,脸色稍变,暗自叹了一口气,慢步走到对梁惜身边,轻声问道,“太子……是否要属下将碎了的…” 梁惜却忽然打断他的话,仿佛发狂般地大声地吼着,“今晚就宿在这儿,把这个不识好歹的贱民关起来!” 他是那么生气,以至于整张白净的脸都泛出了红色。 而且,他竟是那么厌恶她,连再看一眼她都不愿意。 他只是一直盯着那一团碎得不成样子的扇子,脸色通红,渐渐的,变得惨白,直至一片黯淡,面如死灰。然后,在静得似乎能听到心跳声的沉寂中,转过身朝那“风雨客栈”的大门走去。 “她若是逃跑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这仿佛从地壳深处传来的声音,冰冷得让人心悸。 “是。”一旁,赶紧有护卫答道。 曲一映跪坐在小窗边,见梁惜离去后,转过头,有些惊魂未定地扶着马车车壁。过一会儿,她也慢吞吞地下了马车。 一出来,就听见有人道,“属下奉太子的命令,带兰芝小姐去今晚的住处。” 她抬眼望去,见来人面目熟悉,身配紫色长剑,正是那武功绝世的高手。他朝着曲一映抱拳道,“小姐虽然与属下有几面之缘,恐怕还不知道属下的名字吧?属下姓张名伐,是太子身边的贴身侍卫。” 张伐走在前面,带着曲一映进入客栈中。 小桥流水,假山奇石,放眼望去皆是与竹宅相仿的雅致景色。 “张护卫可知,太子为何对那玉扇如此看重?”两人一路穿林过路,曲一映似是不经意的,轻轻开口问道。 闻言,张伐好不容易温和下来的样子变得有些严肃,他深深叹口气道,“看来兰芝小姐已经忘了。” “忘了?”她不解地道。 他见曲一映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又摇了摇头,颇为惋惜的道,“今年盛夏即将到来前,小姐曾无意对太子提到,说自己缺一把扇子,不求是世间最为精致美丽,但只求是世间独一无二。” “太子听后,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为了做到这独一无二,太子还专门请了陈国最为精通手艺的匠人来教他做扇子…….不过因为太子从未做过这等粗活,从初学开始,耗时数月,于是这本打算夏天送给小姐的东西,也直到现在初秋才完工。” 原来如此。 不求最美,只求世间仅有。 想起此刻还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些碎片,曲一映原本没有丝毫愧疚的心里,也开始慢慢难过起来。明明是他亲手做的,却偏要倔强地说出自别人之手。而他那样身处高位的人,能够费尽心思,甘愿从头开始去学一门手艺,就只是为了能博得女子一个真心的笑容。 这该是多么不容易。 张伐将曲一映送到院子中,等到两名护卫来时,就立即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怔怔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陈杂,就像错过了一场本该炫丽绽放的烟火,怎么也不是滋味。 这下,梁惜一定要恨死她了。 “哎……”她忽然幽幽地叹口气,最初她还以为他是在夸耀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些情与意,明明在心里是一回事,表达出来后,由于种种原因,却无可奈何地变成了另一回事。 21.风雨 入夜,满天繁星,空气微凉。 守在房间外面的两个侍卫,虽然隐约知道自家太子与里面那位之间的纠葛,也暗自觉得那样一位看似弱不禁风,连疼惜都来不及的美人根本不需要这样严格看守,可因上头下了命令,若是她逃跑了,他们二人就会立即有株连九族的危险,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守夜。 曲一映很早就吹了灯,躺在床上休息了。 半夜三更,两个侍卫看着黑黢黢的四周,怕吵着睡觉的人,都不敢闲聊,所以不自觉的,都有些倦意在浑身上下游荡着。 寂静悄然中,忽然一声惊叫从房里传出来。 侍卫们立即相互望了一眼,朝着房门讯问道,“兰芝小姐,发生了何事?” 里面又传来像是什么撞翻了的声音,但是,却没有了先前的人声。 一名护卫犹豫了片刻,敲了敲门,见还是没人回应,便握紧手中长剑,对身侧同伴点点头,推开门走进去了。他刚刚踏进房门,却又听见一娇柔的呵斥声,“谁?那么大的胆子敢闯我的房间!” “是…是属下,”护卫被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手中长剑,在一片黝黑中,对着空虚吞吞吐吐地解释着,“属下与外面的人听到异声,还以为是小姐……” “我没事。”女子温柔的声音,使人渐渐安定下来。 “那属下这就出去了?”侍卫抱拳道。 她似是疲惫了,轻轻答应了一声。 见此,侍卫摸着黑,走到门前,正准备出去,却又忽然听到她有些害怕地说,“对了,我刚刚也听到了什么,这床下,好像有老鼠。”说完她一边起身,一边道,“我去把蜡烛点上,你帮我抓一下老鼠。” “啊?是…….”他诧异的道。接着,他对外面报了声平安,将已经打开的房门轻轻关上,摸着黑,慢慢走向记忆中摆放床的位置。 外面的护卫听说没事,就放下心来,暗自还觉得好笑,他可绝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弱女子能从他们的手下溜走。 不过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进去里面的人不出来,就让人有些疑惑了。 而且里面还一直没有光亮,一片漆黑。 忽然,他又听到一声比先前声音还大的惊叫,仿佛是女子看见了什么恐怖万分的鬼怪。他不假思索,立即冲了进去,“怎么了?王树你在哪儿…….” 这人还没把嘴里的话说完,脖子后猛地传来一阵痛楚,脑袋开始晕晕乎乎,四周也天旋地转,“砰”的一声,整个人向前倒去。 一会儿,曲一映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从门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她朝房间里面望了一眼,那里还躺着另外一个护卫。若不是黑夜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见到她的人一定会被她此刻毫无血色的样子给吓到,这是她头一次做出一些可能会伤及别人性命的事,心里自然是忐忑不安的,一开始她还在屋里一直研究,怎么样才能顺利打晕那些护卫,又不会对他们的身体有实质性的损害。 幸好他们对她一点防备都没有,要不然就不好办了。 曲一映扔下木棍,赶紧跨出房门。这小小的院子,恰好紧邻着一条小巷,只要翻出院子的围墙到了巷子中,就可以逃出去。 她来到墙边,爬上一颗大树,又顺着伸向墙外的粗壮枝干慢慢向前。 刚刚她在房间里藏着的时候,有个念头萦绕在她心头,如果一切都没那么顺利,自己又被抓住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她只能随着梁惜一同去梁国。而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一张好看的脸,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既不会认字,又没有一身手艺傍身,连最起码的生火做饭都不会。 想到这里,曲一映轻轻摇了摇头,那样一无是处的自己,就只能依靠梁惜。而现在他是对年轻美貌的她感兴趣,可随着时光流逝,就算再如何惊世绝艳的美人也会慢慢变老,他又是太子,身边绝对不会缺少漂亮年轻的女子。 也许,最多十几年,她就会被新人取代,如兰芝一样被人无情抛弃。 曲一映踩上那堵厚实的围墙,便转过身,双手抓着墙头,倚着墙面滑出去了。 虽然四周漆黑一片,阴森森的,恍如有鬼魅游荡。曲一映踩在小巷的石子路上,却是浑身舒畅,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将手上的灰尘拍了拍,一路走着,又回头望了一眼那“风雨客栈”。 过去,现在,将来……..人生,又怎么会无风无雨? 只不过是要分经历风雨的人,能不能看淡那些或琐碎,或失落,或痛苦,或迷茫怅惘的片段,安安心心的,一点点走好接下来的路。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因为先前与钟离来玉琉城的时候,曲一映没有认真记住路线,又不知道竹宅的具体位置,所以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才能回到竹宅。 她想了想,在这里,既认识她,又知道竹宅位置的人,恐怕只有药王伍左了。 虽然她还曾打算再也不踏入药王府一步。 这时候天还未亮,小巷两旁的百姓大多都在安眠,曲一映一个人在小巷中,慢慢地走着,在悄然寂静的巷子里,除了偶尔风吹动柳树的声音,只剩下她细碎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向一扇门,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半响,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两次从这道门前走过。 “她在那里!” “在那儿!” “快抓住她!” 一阵急切的叫声从左边传来,几个拿着火把,看样子是梁惜侍卫的人竟从那边追了过来。 曲一映还真没想到天还黑着就被他们察觉自己不见了,见那些护卫朝自己飞快赶来,她赶紧提起裙角,拼了命的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这下她可不能被人抓住,要是再次落入梁惜的手中,他肯定会对她多加防备,说不定还会禁锢她,限制她的行动。 小巷中两边都是居民的住宅,曲一映拐到另一条巷子,本想着随便进入一间院子躲一躲,却很悲催地发现几乎所有的大门都是被锁上了。不知过了多久,在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身后依旧是那些侍卫的喊叫。 在一片漆黑里,她看见前面有一小小的宅院,大门开着一条缝隙,里面好像还点着灯,她像抓着救命稻草般,往前冲去,不管不顾地推开那扇门。而进去之后,转身又望见门上有锁,她慌慌张张的,想都没想就将锁扣上了。 22.颜家有子 曲一映背靠大门,还没细细打量自己进了一个什么样的院子里,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顺着门板滑了下去。她轻轻喘着气,觉得自己安全了,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慢慢松了下来。 不过几息,她又暗叫不好,想起刚刚的光亮可能会把护卫引来,便往前望去,趁着月光才注意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像花园一样地方。这院子中央种植着一些花草,右边是一个小小池子,池子旁的两棵小树之间还拉着秋千。 “是谁?” 一个年轻温柔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主人家察觉到了有人进来。曲一映本想找个地方躲着,可四周虽然有植物花草,都太过于矮小,根本不能藏人。 正当她急着找地方躲的时候,那脚步声随着一片微弱的亮光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小姐怎么会在这里?”来人右手持着一盏橘黄灯笼,脸上浮现着惊诧,但那惊诧之中,分明又带着几分惊喜。 此时曲一映的两鬓乌发已经早被汗水打湿,一袭做工精致的衣裙也在逃跑时被弄得皱皱巴巴的,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透过烛光,她望向这白面红唇,相貌文雅的男子,发现他竟是她与钟离进城时问她婚姻的那个人。 因为是夜里,他只穿着一袭白色里衣,外面披了一件披风,清瘦的身子略显单薄。飒飒秋风中,他正静静地注视着她,一双澄澈如水的眼,仿佛能安抚任何躁动不安的心。 曲一映也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平静的气息,下意识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便勉强展颜一笑,轻声道,“公子可否先将烛光吹灭,再听我解释?” 闻言男子便没有再问,安静地埋下头,将手中灯笼熄灭。而这光亮才暗下去不久,门外就有拿着火把的护卫追了过来,他们之中有人惊疑地道,“明明看见她转到这巷子里来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曲一映正站在门边,听到这话,心中的弦又开始绷紧。 “大家可不要被她给骗了!连王树与向远都让她骗进房间打晕,说不定她刚刚根本就不曾走进来,只是为了迷惑我们!”其中一个人道。 “对,对。说不定她逃向了另一面。”有护卫附和道。 “那我们快去追啊!”不一会,脚步声随着火把的光芒渐渐远去。 曲一映透过门缝,仔仔细细地观察外面,确定他们真的离开了。 “小姐是在被人追捕?”身后之人轻轻地问,虽是询问,却嗓音温柔语气诚恳,没有半分试探。 她慢慢转头,月光照出了他年轻俊秀的面庞。他伫立在原地,仿佛担心她害怕,一动不动没有向前,又安慰着,“小姐不必恐慌,若是我不肯帮你,就不会熄灭烛光了。” 曲一映有些歉然地说,“如果我在这呆到天亮,会不会给公子添麻烦?我……现在无处可去。” 漆黑之中,男子的脸让人看不出神情。他缓缓将右手拿着的灯笼伸出,柔和地道,“夜里天凉,我带小姐去屋里吧。我姓颜名宁,兄长父母都叫我小宁,不知小姐可否告知姓名?” 若是别的男子,或许曲一映是不敢轻易相信的。可不知为何,现在她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却这样安心。她也慢慢将手伸出,轻搭在那灯笼之上,细声道,“我叫曲一映。” 不一会儿,路过那圆形的小池与几间屋舍,颜宁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别院。院子中一间房里点着灯,盈盈烛光正透过半开的纸窗映出外面的场景,一苍翠挺拔的古树下,放置着一把能同时坐两人的摇椅,旁侧,还立着一张半尺高的木几,上面是一卷有些泛黄的书册,在沉静安详的夜色中随着微风轻轻着翻页。 两人走到摇椅边时,颜宁脚步逐渐放慢,转过身来,对着正在四处观望的她说道,“小姐……” 曲一映连忙笑道,“你叫我一映便好,”她又担心他误会,解释道,“我家里人也是这么称呼我的。” 这时刚好到了房门前,他止住步子,凝眸望着她,那澄澈安然的目光,宛如初生的婴儿刚刚降临于世,让人生不出任何杂念。 见他的眼神高雅纯洁,曲一映倒是有些羞愧,暗自责怪自己心思太多,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又听见颜宁柔和的嗓音响起,“一映,今晚你就在我房里睡吧。” “那你呢?你也在……”她脸上露出疑惑,只是没敢将下面的话下去,怕只是自己胡思乱想。 颜宁长身玉立,安静地看着她,好像是想要听她把未完的话说完。 可曲一映半天不说一字,他也只好轻轻一笑,“我就在外面,天亮之前还要将一些文章誊写到竹册上,一映久经奔波,怕也是累了吧?不如早些休息。” 她果然想多了。 曲一映顺着视线瞟了一眼古树下的木几,才发现原来那卷泛黄的书下面还搁着数根墨迹未干的竹片。她有些诧异,也有些感叹,看来不论古今,人们都是要不断学习的。 “小宁,你这是在抄书吗?不过晚上做这些……是不是不太好?”她想着,这里的书籍珍贵,估计读书人也都是像颜宁这样将文章一一誊写到竹简上。 闻言,颜宁看向曲一映,眼里透着些许疲倦,“对,本来抄书就是一件甚是繁重的事,所以我就打算每天抄一些,一点一点的积累。这样的话,既不会觉得枯燥无聊,每日又能够真正学到书中的知识。不过因为最近有事耽搁了一些进程,现在就赶夜,把剩下的两篇文章一并写好。” “原来如此,” 曲一映感悟道,“将一件看似麻烦的事分散,不仅能够稳定持续的完成它,又能够使自己不痛苦……”她眼睛一亮,赞赏地对道,“小宁你可真聪明。” 颜宁笑了笑,谦虚的道,“我不过是有些散漫罢了,不愿强求,想着一切顺其自然才好。” 23.不许期盼 夜空中,繁星减少,月光却比先前皎洁了许多。 颜宁跪坐于微弱烛光旁,一笔一划,在竹片上写下一个个工整苍劲的字。一月前他就已经将这古籍从好友那借来,约好一月后的明日就是归期,所以他也不愿耽搁下去,失信于人。 不知过了多久。 远方的山际已经现出一些白色,微凉的空气也渐渐转暖。 这时,前面的那间屋子的房门忽然打开,曲一映困顿疲倦地揉着眼,披头散发地踏出了门槛。 “才睡这么一会儿就醒了?”颜宁停下手中的笔,抬眼望向她。 闻言,曲一映叹了口气,一双美丽迷人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垂下眼睑时,那深长睫毛下还有着一圈清晰可见的黛青色,她吞吞吐吐地道,“我……我……” 颜宁坐在原地,依旧安静地听着,而且神情专注,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曲一映却是急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肚子,白润的脸忽然变得通红,“我太饿了,昨晚根本没睡着。”梁惜派人守着她,也没有让人给她送晚饭。 半响,寂静的四周都没有任何声音。 就在曲一映不好意思地埋着头,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嘲笑的时候,眼角处却似乎瞥见他白色的衣摆在靠近自己。她睁大双眼,抬头望去,看见他手里端着一盘金黄酥脆的糕点,色泽明艳,极能勾起人的口腹之欲。 她咽了咽口水。 “这个是昨晚做的,如今还能吃。”颜宁将糕点递给她,温和地说着,丝毫不嫌弃她现在这样蓬头垢面的样子。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狼狈,还是因为困窘时受到帮助而感动,曲一映看着可口美味的食物,鼻子忽然有种酸酸的感觉,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想要哭的冲动,冲颜宁灿烂一笑,便毫不顾忌地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 “小宁,你从哪儿拿的这些糕点啊?我怎么没看见。”她来到摇椅旁坐下。 颜宁也回到了木几旁,手执毛笔正准备写字,听到问话,便转身从木几的右侧拎出一个楠木做的食盒,“因为一早就要去还书,昨晚就备了点干粮当作早饭。” 曲一映手里拿着最后一块美味,本来打算放进嘴里,闻言就立刻停住了手,她红着脸问,“我吃了你的早餐,那你怎么办?” “没事,我可以回来再让我娘做啊。”颜宁微微一笑,视线已经投向眼前的书册。 此时,远方那一片艳丽的朝霞中,红日正缓缓升起。曲一映见他认真专注,便不愿打扰,自己眯了眯眼,背靠摇椅,在这空气清新,鸟语动人的地方,悠悠闲闲地晒起了太阳。 而且,在暖洋洋的阳光中,她还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偏着头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等会要去药王府的缘故,她梦见了伍左。模糊一片的梦里,他依旧蹲在清澈河流边,看见自己后,便慢慢走过来,温雅的脸上是一派柔和,完全没有那日冷漠无情的样子。 她有求于人,自然先开了口,“伍公子能不能送我回去?” 他好像轻言细语地说了什么,可曲一映听不清,而他那温柔的神情,更让她觉得面前的他不像伍左。 就在她做这种古里古怪的梦的时候,颜宁终于停下手中的笔,看到曲一映正蜷着双腿,斜躺在摇椅上。 “一映,你醒醒。” 颜宁来到她面前,“你要是再睡下去,等会就见不到我了。” “见不到谁?”曲一映醒了之后,蹭的抬起了头,没想到脖子用力过猛,扭到了经脉,疼得她差点掉眼泪,“痛死我了。” 颜宁连忙关心道,“没事吧?” 她左手抚摸着脖颈,摇了摇头,又望了一眼木几上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册与竹简,对他问道,“你写完了吗?” “是。”颜宁拿起那本古籍,“现在我要去朋友家,你是要留在这儿,还是要离开?昨晚上,追捕你的那些人……”他停住话,转身看向她时,澄澈的眸子里泛起一丝复杂。 曲一映没注意到颜宁的异常,只当他是担心,便笑道,“等会我也离开了,只不过需要借一套你的衣裳和帽子。” 约莫过了片刻。 曲一映要去药王府,倒是和颜宁朋友家有一段路是相同的。她穿着男子的服饰,窈窕身材被掩住了大半,又戴一顶黑色纱帽不露出脸,单看表面,就和颜宁这种清瘦的男子相差无几了。 两人走在路上,周边天然秀美的景色,让人不自觉感到浑身舒畅。 她偏头,瞧见颜宁也正望着风景。这个安静自然的男子,好像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很专注,很认真的,就连她那样冒冒失失闯入他的世界后,他也能安然地做自己的事,丝毫没有造作之态。 “对了,一映你是这里的人吗?”曲一映正悄悄望着他,颜宁却忽然转过头来。 她赶紧回过身,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算是……也不算吧。” “不过我们那里的人,是从来不缺书的,”她脑海里回忆起在图书馆里,那一排排散发着宁静气息的书架,“在我们那里,有很多书,也有很多机会读书,甚至还有一种可以拿在手里的……东西,可以装下万卷书册,供人随时阅读,只要你想看就绝对能够看到。” 颜宁一听还有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闻所未闻,好奇地道,“不知一映的故乡在何处?与哪国相邻?” 曲一映本来只是为了缓解尴尬,随口说说,没想到这下还不好收场,“在……在……” “在一个偏僻的村庄,离这儿很远很远,你是不会知道的。”想了半天,她也只能如此解释。 颜宁却对那个可以装下万册书籍的“东西”着了迷,“那一映以后可以带我去你的家乡看看吗?” “啊?”曲一映暗自叫苦,思索着对策,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若是小宁能像刚刚一样,请我吃一辈子的糕点,我就带你去。” 闻言,颜宁原先向往的神情也变得有些严肃,他轻轻念着,“一辈子?” 她点头,毋庸置疑。心里却在想着,就算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都没人能保证会一辈子不变,而颜宁这样随心自然的人,就更不会用一个无意义的承诺来绑住自己。 果然,颜宁沉吟了几许后,惋惜地道,“糕点虽然常有,当时的心情却是不常有的……” 两人这样一路走来,这时已经到了颜宁朋友家的府邸。 他缓缓埋下头,温柔的嗓音变得有些喑哑,“从小家父家母就教导,无论何时,遇到何人,都应不问过往,不介出处,不许期盼……”说到这儿,颜宁忽然抬首看向曲一映,素来安然澄澈的眼神中透着几许歉意,“可自从遇到了一映,却两次都忍不住心头的那份期盼,贸然开口询问……这是,是颜宁的不对。” 他退后几步,礼貌却有些疏远地对着她行了一礼。 24.这位兄台 曲一映望着颜宁的举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手势,她一开始的确是有些奇怪为何他会在深夜帮助陌生的自己,如今知道了缘由,却没有意料之中的释然。因为她忽然更加明确地意识到,两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若是时间短暂,还能半将就半平和的相处,可若是天长地久,两人之间差异就会逐渐明显,变大,甚至还可能会日益突出。 而她的过去,与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也很难被人理解。 “小宁,那我们就此别过吧。”她细声说着,语气有些黯然,虽然觉得单纯的一声谢不足以表达她对颜宁的感激,可也只是这样简单地告别。 颜宁闻言,也没有再说话,抿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见此,曲一映慢慢转身,往药王府的方向走去,起初希望回到竹宅的想法却变得犹豫不决。 回去以后,她与沈君意之间的巨大差异是她无法弥补的,也许日子一久,她就会被他识破,到时候她也不能再用头疼或是其他的理由来诓骗他。 可是,除了竹宅自己又能去哪儿?谁又会像颜宁一样,不问过往,不介出处,帮助了她却不奢求回报…… 曲一映有些寂寥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石子路,只是因为一个突然的念头,孤独无依的滋味就席卷了她的全身。 除了颜宁,恐怕再无他人了吧。 她怔怔地停下了脚步,望向前方绿叶飘摇的景色,大脑混沌空白之后又变得清明起来。前方的道路总是不可知的,而在这匆匆人生中,能遇到一个相处时让自己那么平和愉快的人,是不容易,不轻易的。 想到这儿,曲一映便急忙转过身,迎着生气蓬勃的朝霞看向后方。 那艳丽的光芒所在处,颜宁笔直的身躯依旧立在原地,任朝阳拖着他长长的影子。他一直望着曲一映远去的背影,见她回过头来,眼里浮现出些许诧异,以及惊喜。 “小宁,我虽然不能带你去我的家乡,可却能给你讲述我从小到大,在生我养我的地方发生的故事。”她清声说着,白嫩的脸颊渐渐染红,不过因为面纱遮住看不出。剩下的一句,她也只是在心里静静地念了出来:若是你愿意,这世上就只有你和我共同分享。 颜宁听着她的话,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又点了点头,但是这次,却是比先前坚定了许多。 不到半个时辰后。 端庄肃穆的药王府门前,那扇朱红的大门正敞开着,一条由人组成的长队从刻有“医圣”二字的匾额下,排到了道路的另一边,而且排队的人都是极为安静,有条不紊地等待着,丝毫不显急躁或是不耐烦。 曲一映来到这里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所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伍左这个怪怪的医者名气竟然如此大,有这么多人来找他看病。她站在后面,透过纱帽来观察排队的人,却慢慢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这些人,不仅个个看上去气色良好,不像生病之人,还皆是年轻男子,穿着虽然不是特别华贵,但都姿态文雅,手里持着一些竹册卷轴。 “越看越像是……普通的读书士人。”她小声嘀咕着,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后面已经又站了几个年轻士子,自己也排到了队伍之中。 位于她身后的一位男子见到戴着纱帽的她身材修长,气质不凡,又两手空空,就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兄台是哪家子弟?这般气定神闲,不带自己所做的诗文就来了?” 曲一映诧异地转过头去,“啊?什么?” 她才看清自己不知何时也排了进去,想要赶紧退出来。 后面这个头戴方巾,右手拎着一个宝蓝色锦袋的男子虽然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阴柔,却也没想到她是女子,笑道,“兄台怕是已经胸有成竹,将自己的诗文都熟读于心了吧?否则等会儿见到伍大夫,怎么会什么都不准备。” 闻言,她愣了愣,意识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伍左是行医之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年轻士子等着见他。于是她也不急着出去,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只是听说有这么多人排队才来的。” 男子眼里一诧,随即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黯然地道,“如今朝堂上,能够举荐官位的几乎都是冬河以北的沈氏,明哲,以及谢黄这几个世家大族,他们也只会进行内部的选举,互相勾结……”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激烈,”圣上好不容易给我们寒门子弟一次机会,第一次在冬河以南设立一个可以举荐人才的机构,那嚣张狂妄的沈家就想暗中收买伍大夫,让他取消每隔三月就举行的举荐日!” 他又双手抱拳,手中锦袋左右摇晃着,“幸好伍大夫品性高洁,不与那些污泥同流合污,上月公开昭告天下,只要是有才之人,他皆不问出身,尽可举荐……我们这些寒族士子,才有机会啊。” “兄台虽是看人多才敢来支持伍大夫,不过也已经令人欣慰了。”男子赞赏地盯着她。 曲一映有些不好意思埋下头,暗自叫苦,这下她可不好出去了。此时前面的两个男子前后凑在一起,正在议论着什么,隐隐约约传入她的耳朵里。 “我听说,伍大夫即使是给那些病人看病的时候,也不会以真容示人,你觉得我们这次能见到他长何样吗?” 曲一映望向前面两人,心里想着,她与伍左见面的时候,除了在竹宅他不愿意让自己看见他的模样,上次药王府相会他可是一点也没遮掩。 “不知。听说伍大夫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即使是出入皇宫,与圣上相处也戴着面具。我们,怕是难得见之真颜……” 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后面仔细听着两人对话,更加疑惑。思索了一会,便转头问拿着宝蓝色锦袋的男子,“兄台,我只是见伍大夫能为寒门子弟撑腰,佩服他不畏权贵……可伍大夫明明只是个医者,怎能如那些朝中大臣一般,行举荐之事?” 闻言,身后男子扑哧一笑,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这样说来,兄台你今天还是误打误撞排着队了。” 25.沈二公子 他的语气虽然依旧平和,却带着点嘲讽的意味,明显是在笑她无知。曲一映有些不是滋味地站在那儿,想要退出来,男子又忽然开口道,“伍大夫医术高明,曾经救过圣上的性命。圣上为了报恩,便赐予伍大夫‘医圣’的称号以及这座建筑宏伟的药王府,后来,大夫极力劝谏圣上,要多多提拔寒门士子,再加之,伍大夫为人处事也让圣上心悦诚服,就命伍大夫在冬河以南,每三月就举行一次举荐日。” 这男子说伍左救过楚王的命,推荐人才应该是真,可他说伍左品性高洁,为人处事使人愉悦这一点,曲一映可不会相信。这伍左分明就是一个古里古怪,自私自利的人。 她摇着头,暗自感叹这些士子都被伍左的表象所骗。 曲一映正望着地面,忽然一阵喧嚣四起,马匹兵器之声从道路的左边传来,起初排队的人也开始惊恐地分散开。 “真是无法无天了!” “沈府的人竟然敢公开违抗圣令吗?” “还拿着兵器,这是要来抓我们的啊!”士子们纷纷议论,都面露恐慌。 左边尘土扬起之处,二三十名军官模样,手持刀剑的人骑着高头骏马正赶过来。领头的那一人却是衣着华贵,肤色莹白,容貌秀雅,和那些雄伟威武的士兵相比,正如鹤立鸡群,格外醒目。 马蹄声在药王府门外戛然而止,四周也忽然一片安静,气氛诡异。 一名胡子满面的军官骑着马从中出来,马蹄踏步的声音像是在空谷中敲打木鱼,一次又一次,让人的心不禁随着那敲打跳动起来。他目光如炬,扫视着排着队的士子们,朗声威严地道,“昨日夜里,有人闯入皇宫,行刺皇后!” 接着他拿出一面黄色锦布,甩向地面,嗤笑道,“还留此物,说是皇后妖媚祸国,导致圣上昏庸糊涂,才将世上的才子能士皆拒之门外!” 沉沉的寂静打破,喧嚣又骤然升起。 这将军的话,言外之意就是说昨夜里行刺皇后的刺客,就在排着队的人之中。 曲一映本来只是看看热闹,没想到却闯入了这等麻烦事。她望向那领头的华贵男子,见他姿态优雅,正面色平静地望着他们,好似也是在看热闹。 “真是岂有此理!”站在曲一映后面的那个男子,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 曲一映回过头,看到他本来温和的面目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甚至有点扭曲,他又阴沉地重复道,“真是岂有此理,沈府的人为了阻止我们寒门子弟做官,为了向伍大夫示威,竟然自己弄出个什么行刺皇后的事,想来抓人。谁不知道皇后是他们沈家的!” “你……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沈家的人啊?”曲一映不解地小声问道。 男子又莫名其妙地盯住曲一映,眼神古怪,恐怕是觉得她好像是从什么大山里走出来,一点世事都不清楚。他瞟向马上的华贵之人,没好气地道,“难道你不认识那个不男不女的沈家二公子?” 曲一映没空去想为什么这二公子被人形容为不男不女,只是悻悻地将自己的身子侧向右面,担心被沈君意的弟弟给认了出来。既然兰芝与沈君意是青梅竹马,那么她曾经也肯定是在沈家生活过。而他们那些世家之间,勾心斗角,说不定大公子与二公子关系还不怎么样,以她现在与沈君意这样的尴尬情况,她还是不被认出为好。 她正转身,忽然听到将军发话说,“圣上有令,凡是今日参与举荐之人,皆关入刑部大牢接受盘查。将他们全部带走!” 一句话就激起了千层浪,排队的人都开始涌动起来,想要立即离开。 “谁若是逃跑,”将军朗朗说着,低头望向地面,手里的长戟猛地刺向那块黄锦,“便如此布!” 曲一映吞了吞口水,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场景。 “我是无辜的,无辜的。”有的士子惊恐万分地解释着,显然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真刀真枪的事情。 “不要带我走,进了刑部大牢就出不来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不要去!”一些排队的人想要冲出包围,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估计刑部大牢里,残酷的严刑拷打是避免不了的,这些士子虽然都是读书人,整日抱着书卷,可也多少听说过里面的一些酷刑是多么令人发指。 这边士兵们看到有人想逃,都纷纷拿起刀剑,对着那些士子,看上去是要暴力示威。 “住手!” 这时,一道呵斥从曲一映身后的那名男子口中传来。 他大声道着,“住手!你们这些无耻之徒!” 接着,就在曲一映以为他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时,他却将手中宝蓝色锦袋中的竹简拿出,不知是要讥讽,还是为了反击,用力的将竹片扔向那些骑着马的士兵。 几捆竹简,对于手持兵器,能够随时血刃他人的士兵来说,简直是以卵击石。 曲一映暗自叹口气,若不是身处这个环境,几乎都觉得有些好笑。 男子又忽然站了出去,仰天大笑,指着马上那名一直不曾说话的华贵男子,声色俱厉地呵斥道,“自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你们沈府就越发的气焰嚣张!不仅卖女求荣,权倾朝野,占据了朝中大半的官位,如今,还荒谬可笑的自导自演,做出行刺之举,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寒族之人!” 卖女求荣,指的是沈家女嫁给了楚王。 权侵朝野,指的是沈府三代为官,两代同朝。 不过这些羡慕嫉妒恨,微带夸张埋怨的话,在心里念叨还行,现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这样说出来,怕是要犯侮辱皇族的罪责。可那男子却毫无惧色,仿佛是要将胸中憋的那口气一下子畅快的疏通,“若是老天开眼,又怎会看到我国日渐衰败,还依旧任你们这些无知狂徒掌握权政,任由楚国的大好河山被人割占,任有才之士白白浪费光阴,只能一辈子苦读书,空悲切?” “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他幽幽地吟唱起来,似乎此刻不是处于危险的包围之中,而是面临辽阔江河,绿水青山,任意抒发自己的惆怅与悲哀。 “……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 曲一映也感受到此人内心的苦闷迷惘,可现在,她更为他担忧。 果然,那姿态优雅的沈二公子见有人不怕死,冲撞沈府与皇后,秀美漂亮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冷笑,却不提“沈府“二字,“大胆贱民,敢如此污蔑圣上与楚国……” 他扬声对旁侧的将军吩咐道,“沈光,” “是。”沈光抱拳答应。 “将他立即处死,以儆效尤!” 26.出其不意 沈光听到吩咐,冲一个士兵做一个手势,那士兵就迅速地骑马上前,长戟舞过,一道银光闪进众人的眼眸,男子的胸腔就插入了凶器,接着,又被人从肉体中猛地拔出,霎时鲜血喷溅,粘稠的红与冰冷的银,交织又缠绕。 曲一映像吓傻了一样,看见只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男子,砰的一声,直直倒地。而临死时,他还睁大了一双眼,眼里充满了怨恨与不甘。 “说不定这贱民就是昨晚行刺皇后之人。”沈二公子动听柔和,仿若微风划过树林的声音传了过来。可在曲一映的耳中,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嗜血,“将他的尸体拖到乱葬岗,分给那些无家可归的野狗吃。” “是。”几个士兵上前,果真扯着年轻男子还有余热的身体,冷漠地往外拖着。 原先一起排着队的士子皆纷纷让出一条道路,个个瑟缩着,不敢出来为这个无辜可怜,将他们的心声道出来的人说一句话。 曲一映望向沈二公子,见他嘴角还噙着笑,好像随随便便杀人这种事,对他来说是看人演戏唱曲一般,只是拿来玩耍解闷的。她眼里闪现出浓郁的愤怒,即使那年轻人说话冒犯了沈家,可也不至于丢掉性命。而他口中,品行高洁的伍大夫为何直到现在还不出现?发生了这样事,她可不相信伍左作为主人家还不知道。 此刻,药王府的大门依旧开着,先前安排士子进府的那些家丁早就没了踪影,只有门侧的两头石狮子还孤零零的伫立于原地。 “快走!” 一个士兵见曲一映站在那,没有动作,拿着大刀上前威吓道。 她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到周围的人已经离自己有些距离,正随着士兵离开。 “你走不走?”那士兵冷眼盯着戴着纱帽的她,大刀逼近,用刀背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让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曲一映吃痛地趴在地上,刚刚想要起身,一只脚又用力地踩向她的后腰,将她猛地踢向前方,“起来!” 这些士兵对待人的无情冷酷真是让她感到心寒,曲一映为了不被再打,拼了命爬起来,她汗水淋漓,扶着自己的腰,觉得那里就像是被人踩断了一样。 她站着才休息了一会,发现后面那人伸出手,似乎又要推她。 “别推我。”曲一映情急,原先的清越阴柔的女声也明显的露了出来。 士兵迟疑了,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曲一映被他看得心里不自在,正要埋下头,头上的纱帽忽然被人一扯而起。一瞬间,她满头青丝披散开来,那张美艳无暇的脸,白润之中透着娇艳欲滴的红晕,在日光下更显吹弹可破。 她慌慌张张地,想要将纱帽重新戴好。这时,骑在马上的沈二公子偏过头来,恰好看见了曲一映。他的眼中浮现出惊喜与激动,翻身下马跑过来,像个小孩似的猛地抱住了她。 “姐姐!” 曲一映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刚刚别人用力踢了一脚的腰这下更加痛了,她轻轻抽着气,尽量柔声对沈二公子道,“你先把我放开,好吗?”这位高贵的二公子,先前还那么残忍地下令杀死别人,此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幼童抱住亲人一样抱住了自己。 “不放,我不放……”他嘟囔着,埋着头靠着她,声音渐渐有些哽咽,“这一年你究竟去哪儿了?就算你有再重要的事,也不能像这样,对我不管不问……” “我腰疼,你先放开我。”她清声说着,语气严厉了些。 闻言,沈二公子松了手,担忧地看着她,“姐姐怎么了?” 曲一映没说话,瞟了一眼旁侧那个士兵。沈二公子见此,立即明白了过来,同时,他漂亮俊秀的脸上,原先喜悦的神色顿时消失,目光狠厉地盯着那士兵。 啪的一声。 他没有任何顾及地,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士兵一个耳光,士兵随即低下了头,只是因为肤色黝黑,看不出那五个指印。沈二公子又伸出手,好似是想再赏他一耳光,可又觉得打他脏了自己的手,便侧头,冷冷地吩咐道,“回府后,你自行了断吧。” 这时将军沈光正好安排完士子离开,从左边骑马过来,他见到曲一映,也是吃了一惊,下马走过来,对她行礼,“兰芝小姐。” 曲一映不认识他,只好微微点头,以示回应。 沈光看了看那埋着头的士兵,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便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抱拳对着沈二公子,恭敬地道,“二公子对他这样惩罚,是不是有些不公平?毕竟,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沈二公子冷哼一声,似乎不太满意。但他好像还挺听沈光的话,也并非糊涂愚笨之人,清楚自己这样杀害为沈府卖命的士兵也不利于沈府,便说道,“那就杖责五十。” “是。”被惩罚的人低低答应道。 沈光见此,又道,“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完毕,不如属下先去刑部大牢,二公子待会再来?”他这是在给沈二公子留时间与曲一映相处。 两人都能明白,便答应着,目送他离开。 “姐姐,你在这干什么?大哥说你一直在枫山,可我上个月悄悄跑到枫山去,发现你根本就不在那里。”沈二公子拉着曲一映往自己的马儿走去。 她得了空,便赶紧将纱帽重新戴好,“你大哥说我在枫山?” “对啊,”沈二公子垂下眼睛,睫毛一眨一眨,漂亮的脸上是一派不高兴的神色,“他骗我,还娶了个病怏怏的破公主,真不知道大哥看上了他哪一点,”他又拉着她,仿佛坚定立场一样道,“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褚明月,她一点也没有姐姐好。” 听到“破公主”这几个字,曲一映忍不住笑了,可心里却还记得面前这个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魔王,而且看上去,沈君意与兰芝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个沈二公子是知之甚少的,恐怕他也根本不知道沈君意将自己安置到了竹宅。 27.暗藏玄机 曲一映看向依旧开着大门的药王府,虽然对伍左的不满以及轻蔑已经达到了极点,可等会却还是要请他帮忙。她对沈二公子道,“我等会儿还有事要做,以后会去看你的,你不是也还有那些士子要审吗?” 闻言,沈二公子垮下来脸,阴气沉沉地说,“若不是姑姑,我才不想去审那什么士子。” 姑姑? 应该就是指的皇后吧。 “皇后被人刺杀,伤势如何?”曲一映有些疑惑。 沈二公子看向她,黯淡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丝喜悦,“看来姐姐还是在乎姑姑的,否则又怎么会关心姑姑的伤势。”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又牵扯到了什么,只好平静地说,“她是皇后,是你与君意的姑姑,我自然是要关心的。” “姐姐,”沈二公子忽然有些悲伤地看着她,“即使真的是姑姑出主意让大哥娶了公主,可她,她……也是为了沈家好啊。曾经,我,你,还有大哥不是都喜欢姑姑的吗?为什么一切都变了,自从姑姑嫁给了楚王,过去的一切就都变了。” 曲一映听着他的话,隐约感到沈家与楚王联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仅是皇后,公主,也许连兰芝与其他皇子有什么不清不楚的联系,都是为了维护沈家的势力,或者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沈二公子道,“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会一点一点改变,改变也并不可怕,因为上苍给了我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停在原地,不断回忆过去,折磨自己,而另一个则是看向前方,专注于脚下的路。” 见沈二公子还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己,她又道,“你要记住,任何事都得看自己的把握。”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二公子!” 来人惊慌失措地大叫,面色惨白,“二公子,沈将军刚刚……刚刚被人发现……” 沈二公子平生最讨厌那些叽叽喳喳的人,见此便怒上心头,皱眉呵道,“说话都说不清楚,我要你还有何用?” “是。是……”来人平稳呼吸,尽量冷静地道,“沈将军适才被人杀害,人头挂在了城墙上。” “什么?”沈二公子与曲一映齐声惊异地问道。究竟是谁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把堂堂将军杀死,还将他的头于青天白日里挂在城门上? 沈二公子虽然神情冷清,脸色有些泛白,但毕竟是出身华族,怎么会没见过可怕嗜血的场面,当即问道,“在哪个城门?离这儿最近,素日又没有什么人的,就只有东城门了。” “对,是东城门。”来人答道。 “姐姐,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去?”沈二公子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子笔挺,仿佛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丝毫没有先前幼童般的模样。 曲一映心里却是有些害怕的,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她摇摇头,轻声道,“你去吧,以后我再找时间和你相会。” 接着,马蹄声响起,沈二公子带着几名随从离去了。 她看着他们远去,身子松懈下来,顿时有些手脚发软。耳边传来一阵吱呀声,似乎是木门要关闭的声音。曲一映看向前面,见药王府的大门正要关闭,她急切地往前走去,不客气地道,“等等!别关门!我有事找你们家主人。” 大门关到一半就没有了动作,几息后,一个白发苍苍的仆人从门后走了出来,正是昨日带曲一映去见伍左的那位老翁。他看见她,心里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礼貌地问道,“公子有何事?” “阿伯听不出我的声音了?”曲一映将头上的面纱摘下。 见此,老翁这才步履蹒跚地走近了,仔细瞧着她,一会儿带着歉意地道,“原来是兰芝小姐。请原谅老奴年老体弱,不仅耳力不行,眼睛昏花,记忆力也越发的差了。明明昨日兰芝小姐才来过,老奴就已经忘得差不多……” 他一边唠叨着,一边做着手势,让曲一映进来。然后转过身,把大门关闭。 光亮一下子暗了许多,她站在门后,原本很生气的想要找伍左理论,可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体衰年迈的老翁,不知怎么心里就没那么激动,甚至是愤慨了。她想着,也许是因为在老人的身上,看到了岁月的积淀,时光无情的缘故。 “不知伍大夫在何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为何不出来?”曲一映放慢语速,尽量心平气和地说着。 老翁闻言,满是皱纹的脸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往前走着,带曲一映进入中堂,沙哑暗沉的声音传来“我家主人一月只有十天看诊时间,有八天是在此府,有两天却是在另外的地方。本来今日是应该在这里的,可老奴也不知道,为何主人没有出现。” “你是说,伍大夫今天根本就不在这儿?”她惊异地道。 老翁停住脚步,点了点头。 曲一映又追问道,“今天不是举荐日吗,他怎么会不在这里?” “主人的事,老奴也不清楚,”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一个小院子里,老翁将目光投向院中央,又转身对她礼貌地道,“小姐有事找主人,不如先暂居于此,或许过几日主人就回来了。” 闻言,曲一映知道自己不能马上回到竹宅,气闷的同时却也有些放松。她心里充满着疑惑,可又清楚这些都是要一个一个来解开,便也不着急,在药王府暂时住了下来。 在这里居住的几日中,不像第一次来时那样寂寥无人,她倒是看见了许多采摘草药,晒药装药的童子。 从他们的口中,曲一映得知,伍左平时真的是带着一副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她在房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就会觉得,也许伍左是觉得自己长得太过俊美,怕那些病人不好好治病,专门来看他了吧? 不过让她觉得更加有趣的,却是那些童子给她介绍的草药。从前她生活在大城市里,接触到的一般都是西医,加之她认为自己还年轻,有各种事要做,哪里还顾得上去慢悠悠地养身体。 现在她才得知,原来药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又有寒、热、温、凉四气。 而养心应该吃莲子、苦瓜、丝瓜、松子、核桃等,养肝该吃菠菜、香菇、冬瓜、生菜、芝麻、番茄、胡萝卜等,养脾胃则吃黄瓜、蚕豆、李子、橙子、扁豆、茄子等,还有养肺以及养肾的食物,林林总总,分类庞杂,让曲一映觉得中医真是博大精深。 28.病患关系 这天,地上摆着菖蒲、酸模、水萍、白昌、海藻、地锦几种草药,一身白衣的童子与曲一映蹲在一起,教她如何辨识这几种药草。 童子手持一株带有紫红色小花的酸模,耐心地道,“你看,这形状像羊蹄草,但是比它小,茎叶细,吃起来味道酸美可口……” “兰芝小姐。” 身后,老翁的沙哑暗沉的声音响起。曲一映回过头望去,起身听到老翁又道,“主人说,今日可以去见他,但小姐得去另一个地方。” “是陈伯带我去吗?”这老翁姓陈,曲一映便叫他陈伯。 闻言,陈伯回过头来,目光一下子有些黯淡,可她却没有看出来,“不是,是另外一位主人。” “府里还有两位主人?”她疑惑不解。 陈伯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药王府的后大门,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停靠在外面的小巷子里。旁侧,伫立着一名身材挺拔的男子,他背对着他们,盯着地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主人,兰芝小姐来了。” 听到这话,男子的身子好像是微微有些颤抖,不过他还是转过身来。 因为曲一映这几天在府里与那些和善的童子们相处的很是融洽,顺带连伍左都不是那么讨厌了,现在虽然是要去见他,可又想着即将要离开,心情还是比较愉悦,于是她看见男子转过身,便友好地冲他粲然一笑,彷如水仙缓缓盛开,娇美又迷人。 见此,男子一震,斯文白净的脸上立马变得通红,他低下头道,“兰芝……小姐,请吧。” 马车启程后。 曲一映坐在里面,男子在外驾车,她望向帘子,有些好奇地问道,“陈伯说,公子是药王府的另外一位主人?不知公子与伍大夫是什么关系?” 闻言,他埋下了头。若是曲一映能够看见他眼里深深的失望,能够记起他的声音与那晚夜闯竹宅的人很相似,或许她就能够察觉出,自己一直都认错了人。 不过很多事,往往是自己看不到,记不清的。 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些本无错误的模糊,才有了那么多的痴心错付,爱恨交织。 “我是这里的管家。”他的声音顿了顿,好像有些犹豫,“也姓伍……” “原来是伍管家。” 曲一映见他只说自己的姓不说名,加之陈伯称他为主人,以为他在药王府的地位较高,出于礼貌也没有继续问。更何况,她马上就要离开,觉得也没那个必要,一路上便沉默着,不再说话。 大约过了二刻钟,马车就停了。 车子依旧停在一个小巷中,曲一映下了马车,注意到右侧有一扇方形黑色木门,木门两边是高高的围墙,从外面往里张望,能够看见几颗冒出墙头的绿竹顶尖。 这里像是一座民宅的后门。 “伍大夫就在里面。”他走向那扇黑门,轻轻推开了它,在说到“伍大夫”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曲一映没和他相处过,自然听不出来,她只是笑了笑,又看着他,道了一声谢,就缓步走了进去。 进了门,里面是一条长长黝黑的走廊,光亮从前方照来。她经过走廊,发现光亮所在地是一个四方小院子,院子中间有一个花坛,里面种植了一些草药与鲜花,右侧则是一堵白色围墙。这里环境清幽,安静舒适,似乎是人休息的地方。 前面还有走廊,曲一映顺着道路又往前走去。 一阵若有若有的哭声传来。 而越往前,她就越能够听到嘈杂的哭声。她心里好奇,加快脚步,来到一块比先前四方院更大的空地,左面摆放着一些搁置草药的架子,还有一个活水流动的水槽。 曲一映觉得耳边的哭泣仿佛更加悲痛了,她继续望向前方,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走廊的尽头是一个更大的庭院,数十名穿着白色衣裳的人,正跪在地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磕头。她正要踏步向那里走去,一道悦耳却带着疲倦的嗓音响起,“现在前面放着两具尸体,你若是吓着了,千万别怪我。” 曲一映没被他的话给吓着,倒是因为这在寂静空旷的环境中突然而起的声音呆愣住了,她转头望去,见他穿着一袭白衣,头上裹着白布,俊美温雅的脸上是浓浓的倦意,像是在为人守丧。 “伍……伍大夫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对面前之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初次会见,以及举荐日发生的那些事里,这下看他由清雅高贵的公子变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心里是惊诧万分。 伍左走近了她,她就更加清楚地观察到他眼睛下方的深深的黛青色,那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才会出现的。他左手拿着一张漆黑的面具,右手理着头上的白布,十分平静地道,“有一个富家小姐得了重病,送到这里来医治,他们以为我可以医好皇帝,有‘医圣’的称号,就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结果那个小姐还是死了,我没治好她。” 他语气平淡,不缓不慢地道着,明明是生死存亡的事,却像是在说,他本想去买一件东西,结果没买到,那就算了吧。 原本曲一映知道在举荐****没赶去药王府是因为要救病人,对他固定的想法已经有所改变,现在听到他如此淡漠平常地对待一条生命,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位年轻士子砰然倒地,那么怨恨与不甘的场景,她心里的怒气一下子就窜了起来,顾不上等会还要找他帮忙,就立即大声呵道,“你算什么大夫?又算什么德高望重的人?他们真是看错你了!” 曲一映又冷冷一笑,“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你不仅没有一丝一毫身为医者的责任心,不知道那些苦无出路的士子都将前途希望放在你手上,不知道生命的可贵,更不知道感情的脆弱,人性的善良!” 她轻蔑地盯着他,仿佛是看待一个万恶的罪人。 “师傅!” “师傅,那些人又要开始闹起来了!” 从前面走廊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白衣童子,乌黑的头发上绑着一个髻,却没有像伍左那样包裹着守丧的白布。他满面通红,跑到两人面前,目光投向曲一映时吃了一惊,不过又转身,立即对着伍左,愤慨地说,“分明就是那小姐的未婚夫自己杀了自己,现在他们全家人却都来怪罪师傅,可真是欺人太甚!” 29.父与子 他看样子不过才十三四岁,说话时还微带稚嫩的童音,此刻却很是激动,双颊气鼓鼓地指责着,“师傅,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们撵出去?原先我们就诊之前就挂牌说好了,街坊邻里都知道我们是尽心医治,尽力而为。况且他们送来的时候就晚了一步,如今还要逆天而行,认为师傅能将那救不活的人救活,这怎么可能!” 童子朗声说着,半响才注意到伍左的头上裹着白布,见此他更加激动了,伸出手指着走廊外面,“那小姐的未婚夫那么过分,起初拿剑指着师傅想要为小姐报仇,师傅你现在还要为他们守孝吗?” 伍左一直望着地面,黑发上的缠头微微盖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他洁白的面庞与苍白无色的唇。似是觉得被童子吵得有些烦了,他轻轻抬手,示意童子不要再说话。 见此,童子果然安静下来,只是用一双黑黑的眼睛盯着师傅,还有旁侧将故事听得七七八八的曲一映。 伍左转身过来,对着曲一映,平静的语调依旧无悲无喜,“你可否在这等一会?” 而她一下子接受的信息太多,对伍左这个人的看法也变得太多,现在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她垂下眼眸,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等候。 几息后,伍左将那漆黑面具戴在脸上,往外走去。白衣童子站在那儿,好奇地望了曲一映一眼,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离开了。 “哎……” 曲一映不是滋味地地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向左侧布满青苔的石阶,像是累极了似的,缓缓坐在上面。一会儿,她又抬头望着湛蓝无云的天空,理着思绪。 富家小姐重病,送到医馆之后反而死了,她的未婚夫心急之下,要杀大夫偿命,也许是起了争执,大夫没被杀死,未婚夫自己却赔了性命。以前曲一映就听说过有医患关系不好,出现过什么命案,没想到她在这儿还碰上了一起。 怪不得伍左说话时那么平淡,不论是哪个大夫,救人之后又被用剑指着,再热的心肠估计都会冷吧? 她埋下头,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日光下移,黄昏来临,天空逐渐黑沉。 前厅一片混乱,曲一映不知在石阶上坐了多久,等了多长时间,没人有空来接待她,而她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双膝,也已经困倦地睡上了好几觉。 渐渐的,耳边也好像没了那些嘈杂的哭喊声。 曲一映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她想要睁开眼睛,却又朦朦胧胧地睁不开眼,费劲地抬起自己的头,觉得左侧似有一团白色的影子。然后,忽然闻到了什么奇怪的香味,脑子就更加昏沉,一下子浑浑噩噩地偏过头去,倒在了那团白影之上。 月光洒在寂静的院子中,将那孤单的白影清晰地照出。 他挺直着身子,坐在石阶上,怀里正是曲一映。 虽然一袭白衣,乌发还缠着白布,看上去带着些许冷清寂寞,可当他仰脸,望着空中那轮明月时的眼神却是坚定无比,不可动摇。 这时,一个黑影从墙头翻越进来,像风一样,陡然立于院子中央。 “皇上。”黑影的声音沙哑暗沉。 褚泽埋头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曲一映,平静地道,“放心吧,她已经被我施了迷药,不会再听到任何声音。这几****在药王府里,行为举止可与兰芝有何相似?” 黑影答道,“完全没有类似之处。她在府里,整日只是看那些童子晒药,偶尔还学习他们如何辨识草药。而且她好像也根本认不出伍左,不记得自己曾经与皇上有过约定。” “沈君意那边是如何反应的?”他问。 “竹宅里的大夫汇报说,兰芝是回去的路上被梁惜所劫,现在沈君意正在与梁惜交涉,梁惜说兰芝已经逃跑,可沈君意没有见到人,又因性子急躁,几乎与梁惜闹翻。” 闻言,褚泽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沈府与梁国太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若是这样被沈君意稀里糊涂的斩断……那可真是一件奇事。” 透过月光,黑影看了一眼曲一映,沉沉地道,“举荐日那天,沈二公子也在场,也许沈君意不久就会查到这里来。” 提到举荐日,褚泽无悲无喜的脸上,竟然浮现出难过的神情,不过几息,他又恢复了平静,从容地道,“我自会想办法让他查不出来。那天死的那位士子,他的家里人可妥善安排了?” 黑影答道,“已经安排好了。” 几息后,褚泽才低下头,将黯淡的神色隐没在黑暗中,轻声说道,“你走吧。” 听到这话,黑影却不像曾经一样立即离去,而是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就在褚泽疑惑地想要询问他时,黑影突然开口道,沙哑暗沉中的声音里尽显苍凉与悲哀,“小泽……”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就让褚泽顿时泪湿眼眶,装上的外壳全部脱落。黑影靠近他,抚着他有些颤抖的肩,痛惜地道,“你何必将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苦?为了我……还有你那狠心的娘,不值得啊!” “我不是为了你们。”褚泽忽然挺起腰身,将黑影的手重重打开。他尽量冷淡地望着面前之人,眼里却隐约还有泪光,“我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妹妹。” “可是你娘?”黑影脸上闪过几许复杂。 褚泽淡漠的说,“她不是一直都是那样,以为你死了,让我杀了楚王。” 黑影沉默一会,又有些怨恨地道,“亏她还记得。” 褚泽好像是很厌恶听到这句话,他忽然冷冷地道,“你走吧!” “我是担心你啊,”黑影急切地道,“楚王被那妖媚的皇后所迷,已经日益昏庸,我怕,皇后已经从他口中套出话来,知道你与明月的身世……” “够了。别说了!”褚泽痛苦地埋下头。 可那黑影却依旧不肯罢休,觉得自己还未曾交代完毕,“你知道皇后刺杀一案,这里面肯定有鬼,皇后是自导自演,想要试探楚王对你的心思。即使他有所悔悟,可你也不能相信他,要不然他怎么会任由沈府来耀武扬威,公开的在药王府面前杀人?” 褚泽脸上的苦涩褪去,淡然地道,“就算她知道又如何,我已不需依靠楚王。她若是再敢私下动手脚,以命换命的人,便不是单单一个沈光。” 30.拜师学艺 闻言,一阵像是轻松,像是痛苦的叹息从黑影口中传出,他望着褚泽,那让人看不清神情的脸上,若隐若现露着些许欣慰,“小泽,对你还有明月,为父都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幸好如今你……”他看见褚泽的神色变得黯淡,想着赶紧调转话题,恰好褚泽怀里的曲一映突然发出一声呢喃,像是在梦中说了什么。 他又盯向曲一映,沉沉地道,“不论她究竟与兰芝有什么关系,既然一开始你选择了利用,就绝对不要心软,绝对不能爱上她,否则,你们之中必定会有一人生不如死。” 黑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出教诲一类的话,不等褚泽反应,就走到墙角。而离开时,又侧过头来,尾音颤抖地道,“不要嫌为父啰嗦,我今日,只是把以前没说的话……今后再也不能说的话,一并说了出来啊。”今年,是他的最后一年,也许冬日来临,除夕将至,还不等过完年就是他的死期。想到这儿,他有些惆怅,可又忽然念起自己早已家破人亡,就算活着,又能与谁共度团圆佳节?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翻身离去,再也不见踪影。 褚泽却是一动不动,根本没有理会那人的离开。许久,他都仰着脸,似是在看天上的那轮明月,只是眼中不停滚动的泪水,出卖了他的冷漠。 怀中的曲一映正梦见自己回到了竹宅,大家都一脸高兴地迎接她,只有沈君意,他生气地对她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她被吓了一跳,身子抖动了一下。 褚泽感受到怀中人的动作,收起所有的情绪,看向曲一映,此时她黛眉紧蹙,小嘴也抿得紧紧的,好像正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 半响,他对着她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曲一映昏睡之中,当然听不到他说的话。 他又在寂静的黑夜里,自己对自己说道,“一切情和爱,不过是逢场作戏,若是真的遇到考验,谁也不会一辈子守在谁的身旁。” 空中那轮明月高高挂着,亘古不变,依旧孤独,依旧寂寞。 世间万物,或许只有那份孤寂,才能永远长存。 马车轮子咕噜咕噜的声音传入了曲一映的耳朵里,她迷糊之间,微微睁开眼,觉得全身都像散了架一般,而且自己的身子摇啊摇啊,不知道要摇到哪里去。 她又浑噩地闭上眼,往前伸展想要坐起身,结果砰的一下,脑袋撞到了车壁上。 “哎哟!”曲一映大叫着,捂着自己的额头。 “怎么了?”马车车帘被人拉开,一道晨光射了进来,她抬眼望去,见伍管家正担忧地注视着自己。她皱着眉头,将捂着额头的手拿开,白皙的肌肤上有一块红红的印记。 见此,伍管家转过身将马车停下来,靠近曲一映,细细地检查了一番,才舒口气道,“没事的,这红印不过两天就会消除。” 曲一映细声答应着,坐回了车里。她在小窗旁看着外面的景色,此时天刚刚亮,路上行人很少,杨柳枝叶轻轻飘摇,散发着一股静谧祥和的气息。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好像原先是在伍左的药铺里,怎么现在又坐在马车上了,她问伍管家,“我们现在是去哪儿?伍大夫呢?” 伍管家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去药王府。他有事,暂时离开了。” 一听到伍左离开了,她就有些着急,掀开车帘对着伍管家道,“可是我想让他帮忙,他怎么又不见了?”若是再不回去,恐怕沈君意真的会对她大发脾气吧。 “你要让他帮何忙?”伍管家温和地看着她,只是眼神似乎有些闪躲。 曲一映苦着脸,心里埋怨着,就算告诉了你,你也不知道。她没好气的说,“这事只有伍大夫才能帮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现在一拖就拖了好几天。” 她唉声叹气,靠在车帘旁,怔怔地望着外面的风景。 伍管家见她这副模样,也目光黯淡地转过视线。他看向前方,脸上是浓郁的忧伤,仿佛心里的苦涩全都无法抑制的蔓延开来,因为她要找的伍大夫,此刻就在她面前啊。 只是,无论怎么样,她都没有亲眼认出。 况且,无论怎么样,他也不能亲口说出。 大约过了一刻钟。 外面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商家店铺开始整理铺子,准备迎接第一位客人。而温婉秀美的玉琉城,经过了一夜舒适的休息,也睁开柔和的眼睛,焕发着苏醒的活力。 小桥流水,绿竹清雅,温泉怡人。 曲一映看似在观察着四周的人物,实际早已思绪飘飞。她想着,在梁惜强迫她离开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对竹宅产生了依恋,虽然她只不过在那里住了一次,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现在几日不回去,竟然对它有了思念。 还有就是,对颜宁的思念。 因为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假装,很自然地做回自己。 这几日连续经历了年轻士子,将军沈光的死亡,再加上沈君意与皇后,沈府与楚王之间的暗流涌动,都让曲一映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从她住进竹宅开始,那个阴谋就转动着它的齿轮。 而她现在不喜欢阴谋,也不喜欢死亡。 活着多好,只要不无聊,不寂寞,酸甜苦辣都是自然赐予的宝贝。也许感情只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产生,过一段时间就又消逝,可在有时这样,有时那样的生活里,若是遇到了让自己喜欢的人,她就珍惜,就付出,不想追求那不切实际的一辈子。 马车快要到药王府的时候,曲一映的眼睛终于动了动。同时,她的脸上也带着一抹甜美的微笑,对驾车的伍管家问道,“伍管家,伍大夫收徒弟是不是有什么要求啊?” 31.留在此地 曲一映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回竹宅的好,因为回去之后,她免不了要花心思去应付那个难缠的沈君意,以及他身后波诡云谲的沈府,说不定,以后自己还要背上小三的名义去面对公主褚明月。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自然,不自在,还不如就呆在药王府,向大名鼎鼎的医圣学习如何救人看病,与那些药草打交道。 更重要的是,偶尔还能去看看小宁。 她眼睛亮晶晶的,又接着道,“你是药王府的管家,肯定知道伍大夫的弟子都有哪些特长,能不能悄悄告诉我,我好准备准备。” 闻言,伍管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显然没有料到曲一映竟然会有向伍左拜师的心思,他盯着她看了半响,神色复杂地说道,“兰芝小姐可真是……变了许多。” 听到这话,曲一映心里一惊,难道这伍管家也认识自己? 她暗自让自己镇定下来,勉强笑道,“人都是会变的。伍管家没经历我经历过的事,当然只能看见以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的差异。” “以前,现在的你?”他更加疑惑了,转过头来,开始细想他与兰芝上次见面时的场景。是在半年前,那时候褚泽来找他,说他冒充自己的名义,救了一个他原本想要杀害的人,得了一个“医圣”的称号,还有了一座宅子。褚泽身份特殊,又想要暗中为北楚运输南楚的药材,所以让自己成为药王府的主人,而他则在暗中掌握实际的权力。 但不知为何,褚泽总是不喜欢这座药王府,就算有了空闲,从北楚悄悄赶来救人,他也只是在另一家药铺施诊。所以他们俩同戴一块漆黑的面具,却是他在药王府看病,褚泽在别处。不久药王府又能够举荐寒门子弟,似乎是要与以沈氏一族为首的世家作对。 接着就有许多贵族纷纷来访,想要周旋一二。 其中,就有兰芝。 伍管家埋着头,眼神空洞,一看就是在回忆什么,曲一映没有打扰。 几息后,伍管家看向曲一映,神情带着审视,却没有恶意,他轻声道,“若是我现在问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会告诉我吗?” 曲一映思量一会儿,有些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在他惆怅失望目光中,缓缓说道,“很多事……是无法解释的,正如你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偏偏遇上了那个人。” 这句轻柔微弱的话,像一株看似脆弱的藤蔓,无声无息,紧致的缠绕在了伍管家的心头。他脸色煞白,呆呆地失神,半响,才苦涩地笑了,“曾经我学医,是因为怕死。后来逃避世事,是因为怕生。现在,却是害怕自己。” 马车这时忽然停住,两人已经到了药王府的后门。 曲一映性子开朗,没有经历许多,自然无法理会伍管家那几个“怕”字的含义,她只是觉得,这个伍管家好似常常愁眉紧锁,活得不是很如意。她微微张口,本想劝慰几句。而伍管家却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他叹口气后,语调平和的道,“小姐不必再说什么安慰我。我这人,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能得到什么,才会常常怅然若失……” 他又凝眸注视着她,眼神里的复杂是曲一映完全不能看懂的,只见他对她微笑起来,似乎是在看一个恋人,又似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不过我更明白,太阳升起也会落下,正如春天会走,冬天会来,有生,就有死,一切的痛苦,也终将会结束。” 时间渐渐流逝,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月。 自从曲一映从另一家药铺回到药王府,就被安排在药王府的后院中,她成天与那些和善可爱的采药童子呆在一起,学他们切药,碾药,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只是原先一直照顾她的陈伯离开了,听童子们说,他因为年纪太大,回故乡养病去了。 还有就是,她偶尔会抱怨一下,为什么伍左还不回来,她究竟哪时才能正式的拜师学医。 这天,她左手拿着一植物的花瓣,花呈粉红,微带黄色,听着旁侧童子的解释,“这个叫做郁李,也叫车下李,爵李,雀梅,常棣。气味带酸,无毒。核仁主治大腹水肿,面目四肢浮肿……” 一边听,曲一映右手拿着毛笔,在一张白花花的纸上写上那些关键词。她不认识这里的字,没办法去看医书,只能这样一株植物,一个药方慢慢的记在纸上。不过,所幸药王府不同寻常人家,不缺那几个买纸的钱。而且学医本就是这样,不论任何一种药草或是药方,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就像一个单独的人,需要耐心且细心的呵护照料,需要花时间来一个一个的记忆,辨识。 上午学完知识,下午的时光就可以任意畅游,然后晚上再把自己所学的复习一遍。 不过每次吃完中饭,戴上纱帽走出药王府,她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因为,又可以看见颜宁了。半月来,她都是午后去颜宁家玩,坐在他家的摇椅上,吹着柔和的清风,观察他专注的写字看书。 “小宁,是我。”她走到一扇熟悉的木门前,轻轻敲着门。 不过一会门开后,颜宁俊秀的脸就出现在她的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温暖自然的笑容,仿佛是秋阳,是朝日,是一切美好柔和的凝聚。曲一映也笑眯了眼,接着就没有拘谨地走了进去,又回过头来,见颜宁伸手关门,姿态随意,却透着一股骨子里的文雅。 “今天看完书,可不可以教我认字?”她告诉了颜宁,她不知道这里的风俗人情,也不认识一个大字。 颜宁走过来,看着她,澄澈如水的眸子缓缓下移,好似有些为难。 曲一映见此,便安慰地道,“若是今日任务繁重,那以后有时间再教也行,你不用对我隐瞒的。” 闻言,颜宁却忽然轻声笑起来,“今天没什么事做,不过是因为我娘买了许多菜,说让我留你在这吃过晚饭再走。” “好啊!你还敢和我开玩笑了?”她跑过去,想要抓住颜宁,戏弄他一番。 两人正位于后门的小花园里,颜宁笑着,不让曲一映挨着自己,也一会儿东躲西藏,还有些狡黠地道,“谁让你平日老是捉弄我来着?上次还将我借的一本古籍撕了。” 32.意料之外 先前她将颜宁借来的一本古书拿在手里玩,看半天都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结果躺在摇椅上,拿来当枕头用时,或许是因为太想念颜宁家美味的糕点,竟然做梦梦见自己吃点心,口水不小心流到了书上。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闯了祸,想要赶紧擦干净,却不料颜宁看见她醒了,对她说话,她惊慌地一转头,手上动作也不自觉,就那么脆生生的把本就有些潮湿的书籍,撕成了两半。 “我不是向你道歉了?你可真是小气啊。”曲一映毫无愧疚地说着,还顺带埋怨了一句,知道颜宁根本就不会怪自己。她见颜宁就站在小池边的树下一动不动,就立即扑了过去,“这下我要抓住你啦!” 本来即将要靠近颜宁,他的身子却忽然一闪,曲一映稳不住脚,就直接扑向池水。虽然是即将入冬,因为经常有人清扫,又有活水流动,池水依旧清澈渊深。 “啊!”她大叫起来,双手舞动着。 正当她身子半偏,整个人要倒向水里时,曲一映的手突然被紧紧抓住,一股力量将她拉了回去,但拉到一半,好像是力气不够,后面的人又猛地将她往左一推。 曲一映面露惊恐,身子着地,倒向池子的边缘。 同时,也是扑通一声,颜宁却落入了水中。 “小宁!” 曲一映脸色苍白的望向池中,见颜宁先是费力地游了几下,水花飞溅,但又立即沉了下去,水面上有几个水泡冒了出来。她马上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跳入池中,这小池看着不大,里面还很深,幸好她常年游泳,练习水下憋气,不然还支撑不了那么久。 其实从外面看,池水清澈见底,实际上水下的世界却是没有那么明亮的。 她鼓着嘴,长长的头发都散在水中,她使劲睁眼看颜宁落到了哪儿,一会儿,发现右侧有一株从石壁生长出来树枝,将颜宁的衣袖挂住,他闭着眼停在旁侧,嘴角散着一些水泡。 她赶紧游到树边,想将缠绕在树枝上的袖子解开,可那袖子却死死地连着枝干,故意作对,怎么都扯都扯不开,而且水的压力让她的心脏渐渐承受不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很慢很慢,像是永无止境那么漫长。 曲一映憋着气,感到体力不支,双腿也变得虚弱,她痛苦地望向颜宁,心里绝望地呐喊着,“小宁……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原本不需要你救啊……” 刚刚还在对她笑的颜宁,此刻仿佛被水波摆弄的木偶随波飘荡,那毫无生气,泡得惨白的脸上,一双温和澄澈的眸子死死闭着,再也不复昔日的光彩。 人是那么脆弱,一秒钟的时光,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明明伸手可触,明明就在她的身旁,上天为何非要如此突然,如此残忍地让她亲眼看他死去? 曲一映仰头看向岸上,那是水里光亮的来源,若是她现在松手,抛下他独自离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从来不期待时光倒流,更不相信来世今生。若是要爱,就决不放手,若要珍惜,就同生共死。泪水模糊了曲一映的眼睛,让她眼睛生疼,她看不清水中的波影,开始疯狂地撕扯着缠在树枝上的袖子。 枝干猛烈地晃动着,突然,不知道是哪儿被她弄断了,颜宁的身体没有了牵挂,开始继续向下沉,曲一映撑着最后一口力气,趁机赶紧把他拉回了岸上。 颜宁面色惨白,紧闭双眼,显然是因为缺氧而导致了昏迷。而曲一映浑身颤抖,觉得天地也开始旋转起来,可她没时间去管那些,立即将他朝天放着,头往后仰,捏住他的鼻子,又深呼一口气,对着他的嘴,帮助他呼气。 就这样,按照曲一映的计时,差不多过了三四分钟,颜宁就咳嗽着,缓缓睁开了眼。 看见他醒了,曲一映极度麻木紧张的身体才放松下来,但一放松,刚才在那可怕恐惧的时刻里,被活生生压抑下去的担忧焦虑一下子蜂拥而至,她双眼通红,大声对颜宁哭诉着,“你个笨蛋,大笨蛋!明明自己不会游水,还逞什么英雄?我要是落下去,可以救自己,根本用不着你救!” “你真是笨啊!要是死了怎么办?以后我才不会去你坟上看你!”曲一映刚刚有多么害怕,现在就有多生气,她不管不顾地埋怨着,鼻子都哭红了,一张小脸全是泪痕,“更不会记得你……我要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颜宁坐起身来,脸色依然苍白,嘴唇无色,面对她的指责,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不言不语,等她气消。而她哭了半响,知道颜宁永远都是那样一副模样,安安静静的,不会回嘴,自己就算再气恼,也像把拳头打在空气里,根本没什么作用。 一会儿,四周安宁下来。 曲一映红着眼,看向他,没好气地说,“你都不会想想,就跳下去了。” 闻言,他苍白着唇,对她笑道,“你没告诉过我,你会游水啊。” “那你也不能像今天这样不顾性命的跳下去。”她还在生气。 颜宁抱着自己的双膝,埋下头凝眸看着还起着涟漪的池中央,柔声说道,“其实我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你陷入了危险,心里很害怕,就不自觉的推你上岸。” “完全是凭这里……”他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胸膛。 见此,曲一映的心也怦怦跳起来,本来泛白的脸,突然染上了红晕。 她正害羞,不好意思地将视线转向别处,耳边又听到颜宁温柔的声音,“你刚刚是怎么救我的,我好像是没有知觉了,对吗?” 听到这话,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连耳根子也红得像浸了颜色一般。曲一映立起身,往前方走去,故意不客气地道,“这是我的独门秘方,不告诉你。” “可是,”颜宁也起身追上她,“万一以后我又碰见其他人落水,也可以像你这样救人啊。” 曲一映忽然转过头,红着脸道,“不许你像我一样救人!”然后,她又补充一句道,“不对,是不许你这样救其他女子。” 她继续往前走,颜宁在旁边,好奇地问,“可是你都不教我,我怎么救?” “教你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不会将这方法用在别的女子身上。” “好。你什么时候教我?” “等有人落水再说吧。” “但……”两人一起往前院走去,都是浑身湿淋淋的,那并肩而行的背影,看上去虽然狼狈,却又无比的温馨。 曲一映换上颜宁的衣裳,在他家吃过晚饭,因为玉琉城晚上有夜禁,就不得不趁天黑之前回去了。颜宁的父母对待别人都很和善,也从不问她是哪里的人,只要她来,就热情地招待她,把她当作颜宁的朋友。 黄昏时分,她戴着纱帽,走在回药王府的路上。她一路都在想,也许小宁的脾气那么好,品性也那么好,就是因为父母的缘故吧?她又打算着,要是以后她有了孩子,一定也要像颜宁父母一样。 可是想到这儿,她的脸不自觉又红了起来。 如果孩子的父亲是颜宁的话,岂不是就有三个好家长了? 曲一映摇了摇头,警告自己不能这样胡思乱想。 她看向周围,路边也有一些行人在缓缓行走,那白气弥漫的冬河里,还有一些不肯离去,留恋玩耍的小孩,曲一映感叹着,玉琉城的景色,无论任何时候都是让人舒心惬意的。 几息后,她刚刚要从大路上转到小巷去,一只大手从背后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也使劲地将她拖到巷子里。她还没来及反应,就被人这样悄无声息地拐到另外一条很窄的巷子中。 33.缘分使然 “是谁?”曲一映发现那只手松了,就立刻惊声叫起来。 这人觉察到她想要呼叫,又将她死死捂住,曲一映嘴里的话,变成了呜呜一团,像是小猫在哭泣。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里。紧接着,那人又钻入曲一映的纱帽中,两人近距离接触着,若不是她偏过了头,都差点挨着相互的嘴唇。 曲一映看向他,呆呆地道,“伍大夫,你这是在干什么?” 褚泽为了防止两人距离太近,只好偏着头。他缓缓说道,“那些世家大族的人,都想要我的命。”他气息不稳,像很累很疲倦的样子。 闻言,复杂的思绪充满了曲一映的心头,这时她也刚好看见,褚泽的右手用一层布包着,可依旧止不住那不断往外涌出的血。她蹙着眉头道,“你现在是在逃命?” 褚泽沉吟了几许,然后答道,“是。我们只需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站一会就好。” 虽然这样显得很诡异,无可奈何,曲一映还是答应了,点点头后,就一动不动,不再说话。这条窄窄的巷子连着一条大道,右面是大道的出口,左面却是更深更幽暗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左边有什么酒铺或者青楼,有一些醉鬼躺在不远处的地方,胡乱大叫着,而且从里面还隐约传出莫名其妙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曲一映不好意思地想要往后退,可又怕纱帽面积不够大,不敢往后,只是微微动了动脚,她在心里埋怨,伍大夫要躲也找一个好点的地方躲啊,偏偏要找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我要是抱着你,你不介意吧?”褚泽微带喘息,似乎是很难受。 曲一映心中一凛,伍大夫不会是听到那声音,有些意动? 她赶紧挣扎起来,想要逃出去。 而褚泽见她的动作,却使劲抱住她,用身子将柔弱的她挤到墙边。曲一映吓得差点又尖叫起来,可嘴巴又被他捂住了,他痛苦地道,“你别动,那些人就要来了,我只是这样抱住你假装一会儿。” 果然,右面大道传来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一批人要从那里经过。 曲一映叫苦不迭,闭上眼睛。 几息后,就有一只手抱住了曲一映的纤腰,褚泽挺拔的胸膛缓缓挨着她,将头靠在她的左肩上。两人的身子都隐没在黑色纱帽里,从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忍不住寂寞的爱侣,光天化日找个僻静的地方一解心上之急。 车轮滚动的声音逐渐变大,直至很真切的传到两人的耳边。 这时,那辆华丽高雅的马车里,小窗的窗帷被人拂开。男子微带憔悴的面容露了出来,他俊美妖冶的脸上,一双如雪中紫烟般的眸子里带着深深的愁郁,仿佛即将陨落的斜阳,华美炫目,却又即将要令人心碎的消逝。 这大半个月,沈君意几乎派人将整个玉琉城都搜遍了。 现在游城找人,也是无计可施才做出的举动。 沈君意的目光投向右边那条偏僻的巷子,自然是看见了那对紧密凑在一起的人。曲一映穿着颜宁的服饰,身材没有那么苗条,更何况褚泽站在外面,严严实实地贴着她,将她的身子遮住了大半,就算沈君意对兰芝再熟悉,也很难凭这一眼看出什么。 而他见到那男女交缠的一幕,像是想到了什么,妖美的瞳孔里立即闪过厌恶,移过视线,对着马车外冷冷吩咐道,“快些走!” 护卫得到吩咐,连声答应,加快了行车的速度。 不一会儿,马车的声音渐远。 曲一映依旧死死地闭着眸子,深长睫毛一颤一颤,双手握着两个小拳头,英雄就义的样子,仿佛是在说,谁要是再靠近一步,她就不客气了。 褚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出了纱帽,身子靠向另一面墙。他透过面纱,见她还是那副样子,有些好笑地道,“没事了,你睁眼吧。” 闻言,她睁开眼,望向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泛白的褚泽,惊魂未定地道,“伍大夫,刚刚那就是在追杀你的人?可是他们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害你?你……你不是圣上亲自封的‘医圣’吗?”一连问出几个问题,她还觉得无法解答心中的疑惑,又要开口,“伍大夫这阵子去……” 褚泽不是颜宁,也没有颜宁对待曲一映自然柔和的心思,这下听到她聒噪地说着,就立即抬手,示意她不要再问,他低下头,神色疲倦地道,“我们再待片刻,就可以回药王府。” 其实他不过是从北楚回来的路上,遇到劫匪,受了伤,根本与玉琉城的世家无关。只是他刚刚回到药王府,下属就汇报沈君意今日在游城找人,他又听童子说曲一映出去了,便担心她被沈君意碰到。恰好,就在这里撞见。 世间缘分,千千万万,终究逃不过一个巧合。 曲一映见他态度清冷,虽然有些不满,可想着以后还要向他拜师学艺,便也没有再吱 声。一会儿,天已经全黑,只是还能够看清脚下的路。 褚泽对她说道,“走吧。” 他说话时一点也不客气,就像是在命令她一样,这让曲一映细腻的感情受到了碰撞,不过她还是低着头,跟上他。她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现在有求于人,只要不过底线,不伤自尊,还是可以接受的。 走到药王府的后门,褚泽却是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门前,对曲一映道,“你进去吧,我今晚还有事。” “伍大夫不进去?”她微蹙眉头。 褚泽微一点头,没有看她,就直接转身离去。 黑夜里,他慢慢朝另一边走着,笔挺的身子仿佛是独自生长于高山上的孤柏,虽然给人一种挺拔坚强的感觉,可好像又有些寂寞孤单。 曲一映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张嘴却又闭上,犹豫半响,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可是你受伤了,不需要包扎吗?这样让伤口流血,会很疼吧。” 听到这话,褚泽停住脚步,直挺的身子瞬间仿佛佝偻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太久的坚强碰上了突然的依靠,心中的脆弱不能抑制,想要永远依靠下去。 不过褚泽毕竟是褚泽,从小到大经历了什么,他自己最清楚。就算再疼,也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孤单的走下去。他背对着曲一映,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唇角露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我已经知道你想学医。不过现在,还有一人也想做我的徒弟,你们俩比试比试,谁赢了,就可以当我的弟子。” 34.去虎耳山 “还有一人?我们要比试什么?”曲一映小脸顿时苦了下来,她本以为自己只是等到伍大夫回来,就可以拜师的。没想到等了大半月,现在还要经过选拔。 褚泽却是没有回答,他唇角的笑意更深,径直往前走去,只剩她一人在原地。 曲一映望着他离开,半响才垂头丧气地转身走进门内。 回到房间后,她看了一会自己手抄的药方还有上面写的植物的特性,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拜师还要和另外的人比试的缘故,心里担忧自己比不过别人,又埋怨自己前半个月怎么没有多向那些童子学习知识,看书的时候,她老是思绪繁杂,静不下心,没过多久就熄灯睡觉了。 她想着,自己明天一定要问清楚,那些童子是怎么成为伍大夫的徒弟。 可再周全的想法,也往往会与现实有所偏差。第二天曲一映起床后,就有一位童子来找她,说要带她去虎耳山,接受考核。来的这位童子,正是她在另一家药铺里看到的那位,他虽然长得稚嫩,可爱水灵,做事待人却比同龄孩子成熟许多。 曲一映拜托药王府的一位仆人去告知颜宁自己要离开一段日子后,就出了院子,在走廊里看见了他,她对他友善地笑道,“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他的性子就像伍大夫一般冷清,闻言,虽然白嫩的小脸上微微泛了红色,但只是瞟了她一眼,便平静地道,“我叫夏平安,师傅说了,接下来的十天,就由我来监督你和另外一个人。” “要去十天吗?”她又问。 夏平安点头后,就自顾自地往外走去,根本不管她有没有在后面。 两人乘坐马车从玉琉城的东城门出了城,曲一映有些犹豫,一开始就希望能从童子身上了解一些消息,来帮助自己顺利拜师,可现在这个夏平安看上去却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孩子。 果然,正当她思索着如何问话的时候,夏平安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你可别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 曲一映眼露诧异,又听他接着道,语气似有不平,“即使你长得再美又怎样?师傅向来清冷,不近女色,才不会……”他说到这儿,像是觉得自己泄露了机密,连忙转过话题道,“我才是师傅的首席大弟子,除了你,师傅的弟子中只有我一人才见过他的真容。即使你拜师成功,离我这个位置,还远着呢!” 她透过车帘,望向夏平安小小的身子,见他乌黑的头发上,裹着的发髻随着车子向前一晃一晃的,就像一颗圆润待采的葡萄。她好笑地想着,就说这小孩明明与她无怨无仇,怎么第二次见她态度就那么古怪,原来是担心他的地位被自己撼动。 曲一映玩心大起,决定捉弄捉弄这个少年老成的小屁孩,“告诉你小平安,姐姐我可是要成为你师娘的人,你现在不尊重我,小心我让你师傅收拾你!” 闻言,夏平安竟忽然停住了手上的马鞭,睁大眼睛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对她叫道,“你在说什么?师傅怎么会娶你呢?他都没有告诉我……”他又想起师傅向来做事都不会与他商量,听到曲一映的话,心下一急,没有仔细考虑就相信了。 他哭丧着脸,转过身,继续驾着马车,却是有气无力地,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着什么。 “你是不是很不高兴?”曲一映拂开帘子,坐在他身旁。 夏平安看向她,眼里似乎带有泪水,他哽咽着,“师傅明明说了,女子的话最不能相信,女子的真心往往都不能长久,如今他为何又要娶你?” “你师傅简直就是在胡说!”她面露怒色,觉得伍大夫简直是在精神上残害儿童,“他……他……”连续说了几个“他”,却因为激动,暂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夏平安眨巴着大眼睛,抽噎地道,“师傅怎么了?” “他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曲一映也开始奇怪起来,她记得那次伍左夜闯竹宅的时候,分明就是对她情深似海的模样,可是后来不知不觉,又对她很冷淡。难道他这样教育夏平安,是因为求不得之苦,对她心灰意冷,进而对所有的女子都产生了敌意? 想来想去,她觉得似乎也是这样,心里有些愧疚,转头对夏平安道,“你师傅对你说这话的时候,是因为当时我不喜欢他,他才会这样。如今就不同了,人都是会变的,若是你喜欢一个人,只要肯一点一点的去追求,人家多多少少都会感动。” 夏平安皱着眉头,奇怪地看着她,“喜欢别人就去追?” “对,但是你现在还太早了,可别想那些。”她悠闲地靠向车壁,像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夏平安教诲着,“我要是你娘啊,才不会让你师傅这样教你。到时候,我肯定会主动让你和其他孩子好好相处,多多结交几个知心的好朋友,那样你才能健康快乐的成长。对了,还要带你去这世间各个好玩的地方,看一看其他地方的小朋友,尝一尝各地的美食,要将眼界放宽,才不会心胸狭隘,要多了解这个世界,才不会紧紧局限在自己所处的这一处方寸地……” 曲一映舒适地仰着脸,望着广阔的天空,柔软温和的白云,在心中憧憬地描绘着未来的蓝图,没有看见夏平安低着小小的脑袋,原先带着泪的目光渐渐消逝,被满满的向往所取代。 在他还未成熟的心灵中,娘亲这两个字,是既陌生又熟悉的。 如果他的娘亲在身边,会这样对他吗? 过了大概两个时辰,太阳在头顶直射时,两人就到了虎耳山的山脚下。放眼望去,虽然是已经快要入冬,也许是因为温泉河水的缘故,四周群山连绵,依旧青翠逼人,山峰之上,万里湛蓝,天与地都弥漫着一股洒脱自然的气息。 两人下了马车,直接往右侧一条林间小路前进,树影摇曳间,夏平安的小脸上打上了几朵像花一样的影子。在寂静安宁时,他走在前面,埋着头,像是思虑了很久才下决心,轻声说道,“若是你成了师娘……我还勉勉强强能接受。” 35.山下小院 说完,他就很开心笑了起来,恢复了些许小孩子的天性,背着手,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曲一映听到这话,却停住了步子,差点呛得一口气顺不过来。她没好气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什么叫勉勉强强能接受?我还不会嫁给你师傅呢! 夏平安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宅院。这不大不小的四合院,依山傍水,背靠一大片幽静苍茫的森林,右边是冒着白气的温泉河,左侧就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少年正靠在院子的大门前,头上顶着几片绿叶子,像是百无聊赖般,眯着眼睛观望天空。 他听见脚步声,立即看向曲一映和夏平安,同时嘴里也开始细碎地抱怨起来,“你们可终于来了!药王府的仆人怎么那么不负责啊?把我丢在这儿就走了,都不陪小爷我说说话,这大半天的,天气又热,人都要无聊透……” 明明这里景色优美,秋高气爽,在他的口中却变成了又闷又热,无聊透顶。而在看清曲一映的长相和性别后,少年忽然呆呆愣愣止住了嘴,他千想万想也没料到,自己的对手竟然是个女子。接着,他的脸上露出被羞辱的表情,瞪着夏平安,“哎,你先前可没说我要和一个区区妇孺比试的?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和一女子较量?” 曲一映认得这个少年,那天她与钟离从药王府回竹宅,在温泉河边有一穿白衣卖糖葫芦的老头,老头的孙子叫萧溯,就是他。此刻她见萧溯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孩竟然说自己是“区区妇孺”,也怒了,可还没开口反驳,旁侧的夏平安就忽然朗声对萧溯呵斥道,“女子又如何了?你娘不是女子,你家祖母不是女子?没有她们怎会有你,你现在倒好,轻视他人,忘恩负义。” “为医就是为人,我看你为人不好,待人糊涂,恐怕是做不成师傅的徒弟!”夏平安板着脸,毫不客气地帮曲一映教训了他。 萧溯先前还气焰嚣张,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知是因为他的哪句话,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黯然,埋下头自顾自地说,“我可没有娘,比不得你们这些有娘的人……”他脸色不好看,转过身一屁股坐在大门前,又将先前搁置在旁的几片大叶子放在头顶,闭着眼睛开始晒太阳。 夏平安听闻,暗自一诧,心里想着,莫非这萧溯也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想到这儿,他看向萧溯的目光就带着点同情,走到朱红大门前,一边拿出钥匙开门,一边说道,“你起来吧,进去再休息。” 一刻钟后。 这深山中的宅院,平时没有人住,只不过每隔两日就会有药王府的仆人来这里打扫,撒一些驱虫赶蛇的药粉。进了大门,就能看见一个小型的方形藤架,藤架上爬满了丝瓜叶,还有一些黄色盛开的小花,荫凉的丝瓜叶下,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背篓。 “这里为什么栽了这么多丝瓜藤?”萧溯虽然刚刚被人呵斥,可因天性好动,一会儿又喜气洋洋地东逛西逛起来。 夏平安对他的态度已经好了很多,见他提问,就走近了,摸着一片像鸡爪的叶子道,“丝瓜藤能够舒筋活血,止咳化痰,最重要的是,它还能解毒杀虫,种在无人常住的宅子中是最合适不过的。” “怎么又有两个背篓?还大小不一样。”他的视线又转向旁侧,好奇地问。 曲一映也看到了,以为是童子上山采药用的。此时,夏平安望着她和萧溯,咳了咳,忽然神情严肃地道,“这就是剩下的十天,要考核你们的任务工具。” “我们现在是在虎耳山的山脚下,半山腰上有一块空地,上面堆着两堆柴,你们两人各自负责一堆,需要在十天内,毫不费力的用背篓将木柴从山腰背到这里。” 萧溯起初还仔细凝神听着,可一听到自己只需要十天内背一堆柴下山,顿时不以为意地哈哈笑起来,“夏平安,你是不是搞错了?伍大夫要考核我们背柴?这谁都能做吧。更何况还是十天,别说十天,就是一天我就能背完。” “也太小瞧小爷我了,我可是力大无穷!” 夏平安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一会儿,又平静地道,“我刚才的话,一字一句只说那么一遍。” 接着,他就带曲一映和萧溯上山。 山脚离山腰,按照正常平缓的速度前行,大约要半个时辰。不过不知道夏平安有意要提醒他们俩什么,他特意在中间,让两人休息了一阵子。 四周一片清幽安静,绿意苍茫。萧溯是个少年,体力旺盛,觉得自己没走多久又要停下来有些无聊,便躺在青草地里,乏味地扯着小草。 这时,夏平安望着山脚下白气升腾的温泉河,忽然轻声道,“任何事,只有自然的一点一点来做,才会不痛苦,还能够享受。” 曲一映一路走着,一直在思索夏平安给他们吩咐的任务。 明明搬柴就是一件体力活,如果他口中的那一堆柴不是想象中的一小堆,而是很多的话,又怎么做到毫不费力的搬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可当她听到夏平安说出的话,又猛然回想起,在颜宁家中,颜宁说,抄书本就是一件繁重的事,可他将时间分散,每天只做那么一点点,就不会感到疲惫,还能够真正学到知识。 难道,伍大夫让他们在十天内,毫不费力地去搬柴,用意就在于此? 可是这和学医看病,又有什么关系? 曲一映正在分析,耳边传来夏平安略带严厉的声音,“那可是有毒的!” 她转过头去,见萧溯拿着一片虎耳草,正要往嘴里放,她也忍不住笑道,“虎耳草带有毒性,你这个想要学医的人,竟然什么药理知识也不懂?” 闻言,萧溯立马将那那虎耳扔在地上,像是撞见了什么怪物似的,跳起来嚷嚷着要离开。而夏平安见他这般对待自然植物的样子,心中暗自叹口气,摇摇头,然后就带着他们俩继续上山。 36.无知少年 到了山腰,面前一大片劈得整整齐齐,大小一致的木头都让萧溯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夏平安那小字口中的两堆柴,竟然是堪比摆满他家两间房屋那么多的木块。而曲一映先前已经有所预料,所以看到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的木头,并不是很惊奇,她只是在思量,自己应该计算好一次搬多少,每天规律的搬多少次,才能达到毫不费力。 夏平安这时望着他们,面目严肃地道,“考核从明天开始,明天就是第一天。山下的那两个背篓凭你们自己挑选。” 萧溯见着那么多的木柴,年少心急,开始害怕自己一下子搬不完,现在知道要选背篓,就立即抢先道,“她是女子,自然要挑小的。我嘛,力气大,肯定是要选那个大的。” 曲一映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吱声,其实她也想挑选小的背篓,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多少力量,一次只能背多少。不过想到这儿,她还是瞟了一眼面露喜色的萧溯,暗自感叹这个少年轻狂不知事。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句话,很多人少年时是不懂的。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结果到头来才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容易。 第二天清晨,天刚拂晓,能够看清山路时,曲一映吃过早饭就背着小背篓上了山,开始了一天的任务。她计划着,若是要不急不缓的上山,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而期间装柴,中途休息还需要半刻钟,中午吃饭再加上夜晚看不到路得停止任务,这样的话,她一天大约能上下山十次。 不过,让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满打满算,她能在九天内将山腰的那一堆木块搬下山来,不知道为什么伍大夫要给他们十天时间。 而萧溯这小子,头一天开始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在一天之内搬完多少多少,结果在曲一映上下山已经三趟的时候,他才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拎着一个大大的背篓上山。 曲一映在途中休息,恰好看见他,本想对他打个招呼笑一笑,却不料萧溯见她那小背篓里只装了那么一点柴,便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你,力气小背得又少,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搬完。” 闻言,曲一映便不想理睬他,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心比天高,但只能脚踩泥地的少年就算再提点,他也不能理会,休息好后,就独自下了山。 头一天,因为萧溯那个大背篓能装很多柴,他精力又旺盛,上山下山急急忙忙的,好似想要在一天之内将东西全部搬走。结果,一天下来,过度的劳累,再加上体力透支,导致他第二天双腿酸痛不已,连迈个步子都直打颤。 所以第二天第三天他都连续在自己房里躺着休息,没有上山。 而曲一映不急不慢,三天都心平气和地进行着,虽然一次背不了多少,可是每天十次,三天的积累下来,山下宅院里的木柴看上去也不算少了。 谁都没料到,第三天的夜晚,开始下起了雨,并且还是一夜的绵绵细雨。 曲一映这时才能理解,为何伍大夫要给他们十天时间。下雨后,山路湿滑,容易出事故,第四天最好还是不要上山。只是她心里暗自诧异,伍大夫怎么能够预测十天内会有一天下雨,他还能保证第四天不下雨吗? 夜晚,她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天空黑沉,雨点飘摇。曲一映望着如丝连绵的细雨,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那个表面高贵清雅的男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几天,山中的生活平静安详,玉琉城中药王府却是闹的鸡犬不宁。 沈君意虽然在梁惜那里找不着人,焦躁不安,可他听从皇后以及沈氏长者的意思,也不会真的切断与梁国太子之间的关系。不过,伍左向来与沈府都是死对头,沈君意得知沈二公子曾经在药王府门前遇到过曲一映后,便以为是伍左将曲一映藏了起来。 药王府的童子早就被伍左预先遣散,里面空无一人,可沈君意还是派了大队人马,在药王府搜了几遍,并且与伍左当面对质时,还因他曾夜闯竹宅而几乎刀剑相向。若不是皇后突然传来旨意,让他不要再干涉药王府的事,恐怕药王府门前,是免不了一场混战,要血流三尺。 第四天,曲一映如往常一般,按时规律的起床。她清晨时分,去山下的小路看了看,发现道路果然变得泥泞不堪,不能行走。正要回去的时候,就看见萧溯背着个大背篓从门里走了出来,她盯着他,笑道,“你能走路了?” 萧溯原先还瞧不起自己这个对手,可是知道她三天内搬了不少的木柴,心里也逐渐不敢轻视她,这下子狭路相逢,更加把她当成自己的对手。他没有回答,埋下头,径直往上山的道路走去。 “哎!”曲一映却是好心,想要提醒他,“才下了雨,路可滑了。你的腿……” 萧溯闻言,以为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不客气地道,“不用你管!”说完,他就气定神闲地踏上了上山的路。 见此,曲一映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着既然人家不让她管,她就真的不管,便往右边院子走去。 雨后的空气总是格外的清新,院子中央,那绿油油的丝瓜藤下,晶莹的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掉,远远望去,一片绿色,好像整个世界,都随着水滴在一点一点的变绿。夏平安每天也起得很早,他正站在丝瓜叶旁,见曲一映走了进来,两人便开始聊天谈药草。 夏平安知道萧溯出去了,可他什么也不说。 差不多过了一个半时辰,萧溯还没有将山腰的木柴搬到院子里来。 曲一映有些担忧,她预想萧溯是在路上摔倒或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就叫上夏平安,一起上山去找他。 果然,在离半山腰不远的一颗黄葛树下,两人看见了萧溯。他正趴在一团泥泞的草地里,脸上沾满了黄土,身上也全是泥,而那装的满满的背篓,却是掉落到了黄葛树的更下方,木块散落了一地。 37.雨后来人 曲一映望向前方,见小路有一段脚印下滑的痕迹。看样子萧溯应该是在这里不小心踩空,摔倒后,一路滑到了黄葛树下,被树干所拦截。 “他有没有撞着脑袋?”她害怕萧溯因为撞了头部而昏迷。 夏平安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萧溯的头部,没有看见任何血迹,再加上萧溯是腰部被拦,所以他判定,萧溯的脑袋应该不太可能会受伤。 不一会,萧溯就自己醒了过来,他起初迷迷糊糊地睁着眼,一看见曲一映和夏平安,就开始皱眉大叫起来,“我的腿好疼!它是不是断了?夏平安,你快看看,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惨了惨了!要是腿断了怎么办?别人会看不起我,我的前途会一片黯淡,就连拜师也拜不成……”他苦兮兮地说着,还没有让夏平安检查,就真的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大事。 这时,夏平安叹口气,瞪着他道,“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萧溯闻言,却更加激动了,“你让我怎么安静?我的腿断啦!又不是你,你当然不在乎。” 夏平安埋着脑袋,却是不再理他,伸手将萧溯小腿的裤子撩起来,见那里红肿一片,然后又对萧溯道,“我现在要将你的裤子脱下来,才能检查你的腿是骨折。” “什么?你要脱……”萧溯望了曲一映一眼,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大声拒绝着,“我死也不脱!” 曲一映知道自己在这儿帮不上忙,又理解萧溯那少年害羞的心思,便说道,“要不我先下山吧?” 夏平安摇摇头道,“算了,还是我将他背下山去,再进行检查。更何况他的腿就算没有大碍,这般伤了之后,也要立即贴膏药仰卧休息,否则不知要多少日后才能恢复正常。” 萧溯听到自己最近都不能再行走,就知道离考核成功再也没有希望,他心里既难过又着急,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做不好。他抬起头来,见夏平安扶着自己,忽然怒气冲冲地猛地将他推倒在地。 而夏平安没料到,若不是双手向后撑住,身子差点****滚向山下。站在一旁的曲一映赶紧将坐在泥地里的夏平安拉起来,转头看向萧溯,见他脸上毫无愧疚,还冷冷的道,“你们走吧!既然我再也赢不了,现在就主动退出考核。” 曲一映盯着他,原先一直有意谅解他的心思顿时消失无踪,清声呵斥道,“如果我们真的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谁能帮助你?难道你以为任何人都会像我们一样,把你当成不经世事的少年对待?” 萧溯被她教训,顾不上腿上的疼痛,也不甘地反驳起来,“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更不需要你这个妇人对我指手画脚!” “你!……”曲一映被他气住。 夏平安忽然开口道,“别吵了。” 接着,夏平安还是安安静静地,走到萧溯身旁,不管他的推搡,将他扶了起来。 “我不需要……”萧溯依旧死撑着。 夏平安伸出手,从后把他抱住,语气虽然平淡,可却带着点忧伤,“我也是个没娘的孩子,若不是师傅收养了我,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 萧溯和曲一映闻言,皆是一惊。 他继续说着,“曾经我也像你这样,以为自己被人抛弃,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明明心里难过得要命,但依旧假装硬撑,说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有一段日子,师傅收养的我时候,我也是像你这样对他……” 甚至,比这还要过分,还要伤人。 萧溯静静地听着,靠在夏平安的背后,渐渐没了动静,似乎是平稳了下来。 一会儿,他又主动伸手搂住夏平安的脖子,恢复了那副活蹦乱跳的模样,“那你就背我下山吧。不过看你这小身板,不知道能不能背我。” “你以为我是你?不自量力。我才不会做自己不能做的事。”夏平安笑了起来,鼓足了劲将他背上背,往下山的道路走去。 “哎!你说谁不自量力?你这臭小子,我比你大,都能做你哥了,你是我弟弟,还敢说我?”萧溯捏住夏平安的耳朵。 夏平安坚决不答应,“就算你威胁我,我也不要你做我哥,师傅才不会收你呢。” “臭小子,我就要做你哥,你就是我弟弟……” 曲一映站在后面,看两人状似吵闹却亲密地下了山,不自觉也安了心,高兴起来,眉头舒展,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萧溯与夏平安走在前面,先进了院子。 曲一映走在他们后面,本想问夏平安,要不要她在山上摘一些叶子的茎叶,给萧溯敷药,她在路上停留了一会,可又不是完全清楚很多植物的特性与疗效,唯一知道能够活血化瘀,治跌打损伤的凤仙草在这接近冬日的时候已经不能采摘。 到了山脚下,她回过头望着满山的树林,形状各异,各有自己作息与特性的植物,觉得大自然是越发的神奇。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的学习,更加熟悉那些看似微小,实则坚韧的生命。 曲一映正要往院子中去,忽然听到背后寂静的林中小径里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回过头望去,却是笑颜如花,惊喜万分。 只见这时,颜宁穿着一袭蓝色衣衫,身材修长,从雨后苍翠清新的竹林中走了过来,他神情自然舒适,眼眸里散发着温柔的情意,而脸上那一抹恍若晨曦的笑容,像是能够温暖世间万物。 “一映,我来看你了。”他在不远处柔声说着,拎起手里一个暗红色的食盒,看样子是要给曲一映送来可口美味的食物。 见此,曲一映顾不上道路还有些湿滑,赶紧小跑着过去,到了颜宁身边,由于激动想要拉住他的手,可又有些害羞,便只是接过颜宁手中的食盒,笑着道,“你怎么来了?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颜宁望着她,温柔地说,“那日药王府的仆人告诉我你要离开一段日子,我便知道了。” “那你怎么突然来了?都不担心找不着我?”曲一映牵着他的衣袖,带他进了院子。 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从萧溯的房里传了出来,夏平安在给萧溯接骨,他疼得要命,痛苦不堪地喊着,“看你这么小的人,没想到力气这么大!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38.此意彼意 “大米。” 夏平安悠悠地说了一声,手上却又加了一分力道。房里继续传来萧溯刺耳的大叫声,仿佛里面鸡飞狗跳乱成一窝了。 颜宁听到这声音,有些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我听说和你同行的还有一人,是房里的那人吗?” “对。”曲一映将今早发生的事给颜宁讲了一遍,又将伍大夫规定他们在十天内搬完木柴,还有这几天的事都告诉了他。她疑惑地问,“你说,为什么伍大夫要这样做?” 院子的右面就是萧溯的屋子,这时已经没有继续传出萧溯的惨叫声,曲一映估计是夏平安已经将他医好,还不等颜宁回答,她又说道,“我先进屋去看看怎么样了。” 见颜宁点点头,她便往右走去,推开房门进了屋子。 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光线充足,曲一映绕过遮挡视线的屏风,就闻到一股药酒的味道,她来到萧溯的床前,见萧溯满头大汗闭着眼躺在床上,右脚被白布紧紧地缠着,旁侧夏平安正把剪刀一类的东西往药箱里放。 “没事了?”她问道。 夏平安看向她,“没事倒是没事,不过他要好好休息,绝对不能再进行考核。” 听到这话,闭着眼的萧溯睫毛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心里有些难受。 夏平安背对着他,虽然看不到他那副遭罪的样子,却依旧开口道,“你再伤心也是没用的,其实从第一天你没有计划的开始搬柴起,你就输了……因为你连设定的题目都没有弄清楚,我明明说,需要毫不费力地将木头搬完,而你第一二天下来就累得要命,这根本就不是长远之道,也不符合师傅收弟子的要求。” 萧溯躺在床上,半响都没有吭声。他忽然回想起以前的日子,觉得自己整天除了打架以及和爷爷闹别扭之外,好像就没有做过一件令人满意的事,想到这儿,他心中酸楚,又埋怨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你还要继续吗?”夏平安蹲在地上问曲一映,既然萧溯退出,赢的人就自然是她,剩下的几天,她继不继续其实都无所谓。 曲一映沉默了一会。 伍大夫这样安排,也许是想告诉他们,学医是一件既难又不难的事,只要遵循自然之道,长远之道,每天做一点,持续且稳定的坚持下去,终有一天她会发现原来自己离目标已经那么近。她望着向平安,语气中透着坚定,“我还是继续考核,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只是想要把这件事坚持下去。” 这时,躺在床上的萧溯猛地睁开眼睛,对着他们,大大咧咧地说道,“我饿了!夏平安你把我的腿弄成这样,害的我根本没办法出去,快去给我做饭。” “我元气大伤,需要好好补一补!” 曲一映见萧溯又恢复生龙活虎地样子,不禁也放下心来,她笑道,“今日中午不用烧火做饭,已经有好吃的了,就在外面。” “是谁来了?”夏平安好奇地问,跟着曲一映一同出了房门。 夏平安望向院中,见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丝瓜藤下,面容俊秀,眼神澄澈,一举一动虽然随意却十分文雅,他站起身后,微微笑着,伫立于那片赏心悦目的绿色中,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然柔和,似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曲一映笑眯了眼,欢快地走过去,对夏平安介绍道,“这是你颜哥哥。”又对颜宁说道,“这就是伍大夫的弟子,夏平安。” 颜宁温和地看着夏平安,柔声道,“快到中午了,平安也饿了吧?我带了两份食物,刚好你和屋里的那个弟弟吃。”他虽然没有见到房间里躺着的萧溯,可是单凭声音就判断出萧溯是个少年。 早晨天空还有些乌云,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雨,现在却是万里无云,晴朗微风,头顶上的日光还有些晃人眼目。曲一映看着颜宁转身,在绿幽幽的日影下,他将暗红色的食盒打开,里面上下两层,装有两份色泽鲜艳,油而不腻的春卷,两碗晶莹通透的雪梨冰糖银耳羹,两盒微辣酸甜的凉拌藕片,两盘红烧葱花土豆,以及四双竹木筷子。 “哇!真的有一模一样,”曲一映嘴角的笑意不可抑止地露出来,“伯母做的菜,一定都很好吃。” 颜宁将食物分好,对着她轻声道,“其实我娘还想再让我带一些,可又考虑到早晨做的菜,不能搁置过久,就只拿了这些来。” “已经很多了。” 曲一映笑着,走到他的身旁,帮他把另外一份食物拎出来,想要递给夏平安,“平安,你将东西拿进去陪萧溯一起吃吧。” 而夏平安在旁边站着,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曲一映本以为向来懂事的夏平安会对颜宁叫一声哥哥,没想到夏平安自从见到颜宁起,就一直这样,不开口说话,也不主动帮忙。闻言,他才抬起脑袋,乌黑水灵的眼睛盯着她,嘴角微微下垂,似乎有些不高兴,而且也不伸手接住食盒。 “你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他。 夏平安瞟了一眼颜宁,他正神情自然地望着自己,脸上还挂着一丝微微的笑意,见此他又埋下脑袋,半响才闷声闷气地道,“没事……”然后像是没有力气一般,拎过食盒,向右边的房间走去。 “这孩子……”曲一映注视着夏平安离去的背影,开始奇怪起来,心想他早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又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们吃饭吧,一映。”她正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耳边忽然传来颜宁温润的嗓音,手心也慢慢触碰到一股暖意。 曲一映心中一动,往旁侧望去,发现是颜宁牵住了自己的手。 不知何时,他已站在她的身侧,似水的眸子就那么安静的望着她,眉目温柔,神情舒适,丝毫没有造作之态,仿佛他们本就是这样,永远可以并肩而立,永远可以一直手牵着手,永远……可以安安心心的走下去。 39.分享快乐 夏平安进了屋子,耷拉着背,走到屏风后,将食盒放到窗前的木几上。萧溯见此,笑嘻嘻地道,“小平安,快给你哥哥盛饭。” “你自己起来吃吧。”夏平安闷闷地答道,没有搭理他,径直躺到右侧的一个小榻上。他神色不好看,将身子朝里靠着,没有了平时的灵动。 “哎,你怎么了?”萧溯用手撑着头斜躺在床上,奇怪地盯着他的后背,“外面谁来了?这么不高兴。莫不是……你师傅来了?你快告诉我啊。” 萧溯在那里胡乱猜测,不知道夏平安听到“师傅”二字后,心里是更加难受。明明曲一映都说了,要当她师娘的,可是现在又来了一个与她这般亲密,长相气质还不差于师傅的男子。他从小就四处漂泊,接触的人物很多,心思敏感细腻,这下看见颜宁,就觉得师傅多了一个情敌,暗自为师傅着急。 而且,他也有些害怕若是别的女子成为了师娘,就不会像曲一映那样带自己的孩子去看外面的世界,不会像曲一映对他这样好了。 “你到底怎么了?”萧溯还在问。 夏平安没有回答,只是面向里面的身子动了动。 萧溯望了望左侧案几上,明明离他只有一臂之遥他却够不到的食盒,没好气地大叫道,“我饿啊,要吃饭了!” 夏平安依旧不理他,看样子像是准备在那儿躺一整天。 半响,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萧溯忽然又开口,悠悠地道,“小平安,哥哥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听不听?”他估计夏平安不会答话,就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自顾自地朗声说道,“从前,有个人叫小明……” “有一天,他跟着他爷爷去一个亲戚家吃饭,这个亲戚是小明的爹的弟弟的正妻,平时就不太爱管小明和他爷爷这两个穷亲戚家的事,每次他们来她家,她就没有好脸色。其实吧,小明也清楚,你说平白无故地跑到人家家里去蹭饭吃,又不给钱,论谁心里都有点不舒服……” 夏平安心情郁闷的闭着眼,现在听萧溯聒噪地讲起了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郁闷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了,他正准备不客气地打断他,却听萧溯语气变急,“所以,这个小明就想着要做点事来报答人家,就算没钱,也不能没有知恩图报的心思。” “在亲戚家吃完饭后,小明就立即勤快地帮忙收碗,说要洗碗,那亲戚本来不想让他洗的,可是又看见堂上有那么多人,不好意思把不想让他洗的原因说出来。” “等到小明一个人在后院,大冬天的,搬了一大堆碗用冷水洗碗的时候,亲戚就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说‘小明,你还是用热水洗吧。’” “小明一听,以为人家是关心自己,泡在水里已经冻红的手还加大了力气使劲搓碗,连忙笑道,‘没事没事,我不冷。’” “结果那亲戚在后面,颐指气使地回道,‘我是怕你用冷水洗不干净。’” 讲完以后,夏平安还是安静地面朝里躺着,萧溯却抱着肚子猛地大笑起来,他一直笑着,还笑得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你说好笑不好笑?小平安,是不是很好笑?哈哈……” “你怎么不笑啊?”萧溯还在大笑着,身子左摇右晃,骨折了的右腿忽然碰到了床的木栏上,他又开始呲牙咧嘴地叫着,“好疼!好疼!” 这时,夏平安从床上坐起身,乌黑的眼睛盯着抱腿的萧溯,轻声说道,“那个小明就是你吧。” 闻言,萧溯笑容顿时僵住,那张少年还未成熟的脸上,眉眼处似有一丝忧伤蔓延,不过片刻他就恢复了常态,嘴角挤着笑,“你可是听这笑话,第一次没笑的人。” 夏平安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别动了,我给你看看,你的腿是不是又被你弄坏了。”他将萧溯右腿上的白布小心的拆开一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午后,萧溯和夏平安吃过饭,两人就一起头靠床边,平躺着,谈天说地。萧溯右腿受伤不能动,将左腿翘在木栏上,撑着手,像是觉得好玩一样,把左腿一会儿放上,一会放下。 “小平安,”萧溯开口道,“我们俩来交换秘密吧?” 夏平安望向身侧的他,眼里闪动着犹豫,“我可没什么秘密。” “谁还没有个秘密啊?我知道,你不说是因为我还没说……”萧溯偏着头,平日音量高,粗声粗气的嗓音这下变得小了起来。 夏平安见此,暗自好奇,也竖起耳朵仔细听。 接着,萧溯仿佛是在诉说心底深处,最柔软,最脆弱的那一寸故事,声音轻轻的道,“其实,我不是孤儿,我只是被人生下来,却无人照顾。” “那你娘呢?她不管你吗?”夏平安生气蹙起眉头,脸色严厉地问道,心里却渐渐有股悲哀在升腾。 萧溯无所谓的笑了笑,“我娘?” 盯着头上雪白的帷帐,他眼里隐约浮现着泪光,“曾经她和我爹相识,没有成亲就生下了我,后来我爹跑了,抛弃了她。她为了生存,就嫁给了别人,现在身边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哪里还顾得上我……” 夏平安在旁地听着,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虽是个孤儿,却一直有师傅关心照顾着,至少还能得到一半像父亲一般的疼爱,如今他同情萧溯无父无母,觉得若是有这样的娘还不如没有。他愤愤不平地道,“你娘可真是个混蛋!为什么只顾自己不管你?” 生下一个孩子,就是创造了一个人生,不论这个人今后会怎么走,可是从小的环境与教育,都是他不可磨灭的源泉。若是能生却不养,不负责任的荒唐度日,如今很多看似微小的问题,今后都将会像一个轮回,无情的得到报应。 半响,萧溯说道,“许多人同情我,可怜我,都认为我娘是一个狠心的人,以前我也认为她根本不是我娘,抛下我不管,恨极了她。”他又摇了摇头,轻声道,“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了,我虽不会原谅她,可也不会再记恨……” 他忽然看向夏平安,少年的脸上流露出少有的沧桑,“因为她不是不想关心照顾我,而是没有那个能力。我时常想着,也许她小时候也根本没有得到那么多的疼爱……若是一个人连自己都保存不了,又何以保存别人?” “所以归根到底,我都不想去怪她了,只希望以后,能尽自己力量,做一个好父亲,再也不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吃那么多的苦……” 起先夏平安垂着眼,听到这话,那已经完全被回忆所吞噬的黯淡眸子里,忽然有宛若黎明前天际的一束光,正一点一点亮起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 这两个有着相似伤痛,相似经历的少年,此刻好像心连着心,成为了一家人,因为曾经那些残忍的抛弃,无休无止的流浪,餐风露宿的苦涩,以及对温暖,母爱,幸福的极度渴望,都有了另一个人来分享或是承担。 这种感觉,仿佛是痛苦卸了一半,快乐却成倍的增长。 40.再次回城 半响,一直没有说出自己身世的夏平安忽然开口,“师傅曾经告诉我,人活在世,如果希望得到一样东西,可上天却只会允许他得到其中的一半,而这一半,还得要他努力付出才或许会得到……” 萧溯闻言,却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师傅说话可真是高深,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像个四五十岁的人一样。” “这叫渊博,叫智慧!你懂什么。”夏平安没好气地和他斗嘴。 萧溯脸上露出一抹狭促,不怀好意地道,“我跟你说,你师傅不是从来都带着一张面具不显真容吗?可我上次在南城门,亲眼看见过你师傅长什么样子。” “你见过我师傅?怎么看见的?”夏平安皱起了眉,像是被人窥见了自己的宝贝。 见此,萧溯笑眯眯的说,“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啊?”恰好,曲一映推开房门,听到他们在说话,便接了一句。她走了进来,经过屏风,望向平躺在一起的两个少年,笑着说,“刚刚的菜好不好吃?” 萧溯摸着肚皮,大剌剌地道,“好吃,比小平安做的菜要好吃百倍!”他翻过身,对夏平安道,“你应该多学学人家。” 而夏平安见到曲一映,本来欢愉的脸蛋上笑容忽然消逝,他闭上眼,一会儿才闷闷地道,”那个人走啦?” “什么叫那个人。那是你颜哥哥,人家给你送饭,你还不乐意了?”曲一映不高兴地说着,心里诧异这孩子怎么变得古里古怪的。 萧溯在一旁,好奇地问,“究竟是谁啊?” 夏平安没理萧溯,只是顾着要专门气一气曲一映,便没心没肺地说,“那是给你送饭的,又不是给我们。” “你!你今天是怎么了?”曲一映被他的话给噎住。 萧溯见气氛有些僵硬,连忙当着和事佬,笑嘻嘻地说,“怎么,那个颜哥哥走了?他家的饭菜那么好吃,下回我还想再吃呢。” 闻言,曲一映眉头缓缓舒展,平和地道,“是,城中晚上有夜禁,他要赶路,再加上外面还有仆人等着,他不希望让别人等的太久就离开了。你若是想吃,以后腿伤好了,我带你去他家。” “好啊!”萧溯答应了,本想着还说些什么,可还没想出来,一旁郁郁寡欢的夏平安却忽然冷冷地,像是极为不屑一般地道,“他的家又不是你的家,你凭什么做主?” 听到这话,曲一映又被噎住,她皱起黛眉,打算好好教训这个没有感恩心肠的孩子,可又突然觉察到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明明夏平安早晨起来还好好的与她一同上山救萧溯,现在却变成这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好像是从颜宁来的时候,他就有些怪怪的。 她细细回想着,莫非是小平安将自己那天的玩笑话当了真,真的以为自己要做他的师娘,所以现在看见颜宁,就以为自己是在背着伍大夫勾三搭四,不高兴了? 曲一映看向依旧闭着眼的夏平安,见他白嫩的小脸上带着倔强的表情,好像是觉得被自己背叛了一样,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要解释一二,可又觉得和一个孩子解释这些莫名其妙的玩笑有些古怪,便没有再开口说话,在那儿站了一会便出去了。 夏平安听见脚步声,才睁开了眼,呆呆地望着曲一映离开的背影,睫毛下方投射出一片黑黑的阴影。旁侧,根本不清楚来龙去脉的的萧溯见此,用手推了推反常的夏平安,奇怪地问,“你到底怎么了?俗话说的好,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嘴巴怎么还这么毒?” 见他依旧不说话,萧溯叹了口气,又开始像个老妈子一样劝慰起来,似乎真的有一个需要自己费心费力照顾引导的弟弟,“哥哥我告诉你,在江湖上混啊,即使是真的没心没肺,也不能表现得这样没心没肺。” “要不然人家会说你,还爱在背地里说你,把你骂得头破血流,因为那些人就是那么无聊。不过呢,这世上无聊的人本就很多,你也不用太在意……” 整个下午,萧溯叽里呱啦,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堆自认为有见解的话,夏平安就只是没有神采的在旁侧闭着眼,隔好半天才答应一声,显示自己还没睡着,还在听。 山中的生活寂静,安宁,自然,一切都充满了祥和。 剩下六天里,曲一映还是像起初那样规律的上山下山,照常搬柴,累了就休息一会,停在半山腰上,愉悦地观望四周群山连绵,温泉白雾的风景。 而自从那天颜宁来了之后,夏平安就不怎么和曲一映说话,每次见到他都垂着眼,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饭吃完了就走,一句话也不说,就连曲一映让他帮忙拿双筷子,他都很不情愿地拖了半响才起身去拿。 曲一映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过几天就好了,也不计较。十天过去后,半山腰上的木柴已经都被她都搬下了山,看着那一堆城堡似的小山,她心里的满足感顿时上升,觉得自己努力换来的成果,果真感觉不一样。 这天,三人出了宅子,走向林外停靠马车的地方,准备返回玉琉城。 萧溯的腿虽然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能如正常人那般行走,夏平安和曲一映便左右与他同行,想要把他扶上车里。他一拐一拐的,见平时不愿意不怎么呆在一起的两人这下因为自己而并肩走着,便笑嘻嘻地调侃道,“哎呦,我怎么看你们俩都像我的左右手,缺一不可,少了谁都不行啊……” 曲一映笑了起来,想要接上一句,夏平安却冷着个小脸,正气凛然地道,“我生来一个人,死也一个人,光明磊落大大方方,谁会和我是一起的?” 明明就是一句玩笑话,萧溯见夏平安这么较真,也有些尴尬,不好再说什么。不一会,三人上了马车,往玉琉城的东城门驶去。 41.宁静致远 玉琉城是南楚的都城,皇宫与世家大族的府邸皆位于城中的北面,南北之间,贵庶有别。以温泉冬河为界,北为贵,南为庶,等级分明,不可逾越。而药王府在城中的东南面,靠近冬河,伍左的另一家药铺则在南面,离南城门不远。 进了城后,萧溯就到家了,他家就在东城门一带,这里人烟稀少,房屋残破,根本比不上冬河周边那么繁华美丽。他指着方向,让夏平安把马车驶向了一条荒凉的小巷里。 说是小巷,可过道两旁大多都是田野,没有几间房舍,就算有一间能住人的屋子,也是茅草搭建,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旁侧田野中,几个村农在地里忙活,看见有辆华贵马车驶来,都一脸好奇羡慕的往这边观望着。 大约过了半刻钟,三人来到一间和别家没什么区别的茅草屋前,曲一映先下车,她清楚自己长得招眼,所以早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纱帽,她透过纱帽看向四周,实在没想到温婉秀丽的玉琉城里还有这等贫瘠的地方。 “你就住这儿?”夏平安皱着眉,将萧溯扶下了马车。 推开没有锁的门,两人一同进了屋子,对着大门有一扇小窗,小窗下面是一张木几,旁侧摆着两个席垫。萧溯知道他们会嫌弃,也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对夏平安道,“把我扶到床边就行,你们若是没事就回去吧,反正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不用担心我,我爷爷等会也回来了,他会照顾我。” 夏平安听他讲过他的爷爷,便也放下心来,他目光环绕屋子一圈,才发现原先右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石灶以及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像是一个小厨房。而大门左边,靠墙放着两张不大不小的床榻,床褥干净,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这时曲一映也进了屋,她手里拎着萧溯需要换的膏药,萧溯见此,指向木几,“将药放在那上面吧,我这里既小又简陋,可没有专门放药的柜子。” 夏平安刚刚把他安放好,萧溯靠着床边的一根柱子,用手撑着头,忽然一反常态,唉声叹气地道,“平安啊,你们医馆那么忙,下次来看我,估计也是数月以后吧?到时候,记得带上几瓶好酒,几个好菜,咱哥俩喝上几杯,诉一诉久别重逢的衷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你不就是想要喝酒吗?”夏平安漆黑的眼里闪着光,一下子就看出萧溯的心思。 闻言,萧溯的脸有些红,哈哈大笑起来,“还是小平安了解我,只要你记得就好……”他又摆着手,打了打哈欠,往床上躺去,“你们走吧,走吧,我要休息一会了。” 见此,夏平安也不愿再打扰他,他看了一眼站在木几旁的曲一映,不吭一声就出去了。 曲一映知道他还在闹别扭,便对萧溯笑道,“腿伤好了,就来找我们玩。” 萧溯连忙点头称是。 外面夏平安已经将马车掉转了方向,曲一映出来的时候,他正倚着车壁,抿着唇,侧脸观望着四周的田野,像是陷入了在沉思,她看着他,感觉那张分明还稚嫩天真的脸上,却时常带有许多成年人都未曾有过的沧桑与倦怠。 夏平安站在那里,听到脚步声,根本不转头就知道是她来了,他神色变得冷清,上前几步,牵住缰绳坐上马车。 几息后,两人出发了。 不一会儿,曲一映掀开帘子,坐到夏平安的身侧,柔声问道,“你决定什么时候与我和好,难道要永远都不跟我说话?” 半响,一声不吭的他才开口说话,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们不回药王府,师傅说了,直接去药铺。” “为什么?”她问道。 夏平安看都不看她,干脆地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怎么没问你,为什么又突然不喜欢我师傅,与那个颜宁那么亲密?”其实他渐渐明白,也许曲一映那天不过是与自己开玩笑,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依旧保存着那个希望。 闻言,曲一映被他的话哽住,觉得这个孩子性格简直就和伍大夫一模一样,都是丝毫不给别人留一点情面,她暗自叫苦,看来以后她在伍左手下学医,日子恐怕不好过,因为这一大一小都不好对付。 一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大约过了二刻钟,就到了药铺。 上一次来,她是从后门进去,这次夏平安却将马车停在了前门。这座简洁的宅院,古朴清幽,四面围墙墙头苍黑,墙面雪白,墙内种植了刚好冒出墙头的绿色竹尖,虽然黑色的大门上面挂有一块匾额,却无字无印。 前院里,左面有一颗苍郁繁茂的大树,大树下修建了供病人等候时休息的石桌石椅。大堂没有门,只是梁沿上挂了两张长长的竹席,从上而下,将里面具体的光景隐约遮住。 曲一映望向里面,大堂中光线有些黯淡,她稍稍偏头,又注意到墙壁边立着带有很多小抽屉的柜子,抽屉上的把手都吊着一个竹片,似乎写的一些字,不过因为距离太远她看不清。 她好奇地问旁侧的夏平安,“那就是放置药草的柜子吧?” 夏平安就算再与她闹别扭,可也明事明理,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便点了点头,走向右边大堂的角落里,拉着一条绳,将挂着的竹席往上移动。 将挂帘拉到一半,等大堂比开始明亮一些的时候,他就停住了手,转身朝走廊那边走去,开口说道,声音变得柔和,还带着一点孩子气,“师傅,我们回来了。” 此刻曲一映才知道原来伍大夫在这里,她还以为伍左又因事忙离开了。同时她也发现,原来挂帘后面是一张木几,上面放着一些白布,像是给病人看诊的地方,而木几周围又有半人高长长的柜子,旁边是一条过道,柜子从前到后,又从右到左,将看诊的这个位置给包围了起来。 曲一映走到那条过道里,过道上的墙壁边立着放置药草的高柜,她伸手拿起一个竹片,看到上面果然写着字,可惜她不认识。 “师傅叫你去中院。”她正仔细凝神地看着竹片,耳边忽然响起夏平安的声音。 曲一映经过走廊,来到先前迷迷糊糊睡了几觉的中院,这里流水潺潺,安静祥和,伍大夫伫立于流动的水槽边,侧着挺拔的身子,手里拿着圆瓢给草浇水。 他腰间束着一普通的棕色布条,依旧穿着一袭白衣,不过不是初次见面时那雅致清贵的月牙锦衣,而是朴素简单还有些粗糙的白麻。手里动作不急不躁,逐个逐个细心地给药草浇水,如同寻常百姓家的居家男子,闲适安逸,享受着自己云卷云舒的后院生活。 42.波诡云谲 “伍大夫。”曲一映轻轻开口,示意自己已经来了。 闻言,褚泽慢慢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不再似平时一般清淡冷漠,而是带着一抹礼貌舒适的笑意,他望向戴着纱帽的的她,语气温和地说,“我知道。”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走向旁侧的一个架子,从上面拿出一个药罐。 曲一映看见他手持药罐,好奇地问,“伍大夫这是何物?” “你将面纱取下。”褚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这样说着,朝她走来。 她注意到罐子里装着一些奇怪的膏状物,色呈鲜绿,散着一股清香。虽然曲一映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可还是将纱帽摘了下来。 渐渐的,她润滑白嫩的肌肤,小巧的樱唇,细致的黛眉,以及那只需轻微一抬眼就美得似乎能融化冰雪的黑眸,自然,清晰,真实地出现他的眼里。这绝艳无比,却又仿佛不属于俗世浊尘的容颜,足以令任何一个人为之震撼,终生难忘。 而褚泽与她近在咫尺,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佳人,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连眼波都未曾有过荡漾,就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膏药,因为对于他来说,出现在面前的不过是一具皮囊,至于它是美是丑,是好是坏,终究都与他毫无关联。 几息后,他手上沾着一点绿色的膏药,往曲一映的脸上抹去。 她根本没料到他是要给自己涂,不自觉惊诧地退后几步,“要给我抹什么?” 褚泽停住了手,平静地看着她,“你要在这里生活,就得适应这里的环境。”他又沉默了几息,缓缓道,“而且……你可知,沈君意正在四处找你?” 他语气平缓地说着“沈君意”三个字,像是在说一件再也普通不过的人,可他的眼睛正十分仔细地观察着曲一映的脸,想要从一些很细微的表情看出她的变化。 曾经在褚泽与兰芝定下盟约的时候,他就清楚,这个表面冷漠,心肠也异常冰冷的女子,却是深深爱着沈君意的,那种近乎疯狂的爱,是一种已经变成每日习惯,活生生嵌入骨髓的爱,仿佛沈君意就是她活着的唯一养分,离了他,她就再也无法继续生存,再也无法挣脱要一辈子纠缠着她的噩梦。 而现在的曲一映,没有丝毫伪装,身体处在自然本能的状态,不仅是她说话的口气,待人的方式,做事的态度,就连微笑时嘴角的弧度,眼睛习惯看人的方向都与曾经的兰芝完全不同。她的改变实在太过于突然,也太过于诡异,褚泽行医多年,知道这世间或许真有一夜间性情大变的人,也会有因为意外事件而失忆的人,但他们在听到自己在出于本能深爱之人的名字时,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若曲一映并非真的从灵魂深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脸上,此时必定会有些许特殊的表情符号暴露出来。 果然,曲一映听说沈君意在四处找她,先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接着目光下移似在想些什么,就在褚泽以为她会表现出因为被心爱之人挂念的喜悦,或是触碰到心里伤痛的难过时,曲一映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微叹了一口气,像是遇见了一件她想去解决,但又无法解决的事,她抬眼望向褚泽,微带歉意地道,“伍大夫能不能帮忙让他不能找到我?” 她又埋下头,抿着小嘴道,“我现在不是很想回去,”接着,她沉思了几秒后说,“也许以后也不想回去了。他们那些人的生活,根本就不适合我。” 他们那些人? 褚泽十分专注地分析着曲一映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而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更加疑惑了。 曲一映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人像用放大镜一般仔细观察着,她还天真地以为,面前这个伍大夫是在为她考虑,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 “师傅。”这时,前院响起夏平安的声音。 他从走廊那边过来,步子有些急,来到两人面前后,起初明明是喊的伍大夫,视线却投向了曲一映,有些奇怪地道,“外面有一位颜府的仆人,说他奉他家少主之命,要对曲一映曲小姐转告一些话。” 闻言,曲一映也心里一惊,暗自责怪自己没有思虑周全,虽然伍大夫与夏平安并不如沈君意对她那般熟悉,可他们俩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芝,这下被人撞见,还不好解释,但此时颜宁找她,她也就暂时有了借口,对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见曲一映走了,夏平安漆黑的眼望向褚泽,好奇地问,“师傅,兰芝还有一个名字叫曲一映吗?” 褚泽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对他笑了笑,又从容地转过身,拿起旁侧的水瓢开始给药草浇水,偏头温和地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不如你自己去问她?” 夏平安一向都听褚泽的话,他点点头后,褚泽又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几日在虎耳山,都发生了哪些事,可有什么有趣的?” ”有啊,”夏平安的小脸顿时眉开眼笑,开心地说,“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好哥们,他叫萧溯,师傅不知道,他这人可有趣了。” “他为何没有顺利通过考核?”褚泽将水瓢放下,平静地道,夏平安没将萧溯带来,他就知道这个少年考核没有成功。 闻言,夏平安激动的神色变得有些黯淡,开始讲起来山中发生的故事,“其实一开始他和兰芝……”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曲一映才从外面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夏平安早就将十天内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褚泽,而褚泽每到月末的时候才会有两天在药铺就诊,现在虽然不看病,却还有其他很多要紧事要处理,就先行离开了。 “你怎么才回来,说话要说这么久?”夏平安正拿着扫帚,站在前院的那颗大树下扫落叶,看见曲一映推开前门,走了进来。而且明明出去的之前她还笑着,脸色红润光泽,现在却有些苍白。 夏平安本就不高兴她和颜宁来往,这下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不怀好意地说,“是不是颜宁生了病,在家卧床不起,不能陪你了?” 曲一映却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从门前走来,脚步有些踉跄,一个人到石椅旁,呆呆地坐在上面失神。 见此,夏平安更加奇怪了,心里也隐有不安,师傅给他取名为“平安”,就是不奢求其他,只希望他健康平安,因为这世间种种事,谁也说不准,可能上一刻还锦衣玉食,享尽繁华,下一刻就气尽人亡,了此一生,再多的钱财,到头来身上也只剩一卷裹尸布。 他轻轻走近她,皱着眉头问,“他不会是死了吧?” 43.如果变了 曲一映一直在沉思中,起先恍恍惚惚地没注意到夏平安在与自己说话,现在耳朵里传来什么“谁”死了,她脑子里顿时清醒,抬眼望向他,“你刚刚说谁怎么了?” 夏平安奇怪地盯着她,又重复一遍,“是不是颜宁死了?” 闻言,曲一映蹭的一下站起身,指着夏平安的鼻子,气得身子都发抖了,“你以后再胡说,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那你是怎么了?这般模样……”夏平安拿着扫帚,立在她面前。 曲一映的神情慢慢变得黯淡,她坐在石椅上,手肘倚着石桌,轻声虚弱地道,“是小宁的爷爷,前几天去世了。” 颜家几代都是单传,除了几天前还活着的爷爷,颜宁的父亲,如今就只有颜宁这一个独子。她曾经听颜宁说过,他的爷爷奶奶住在南楚的萤火城,在距离玉琉城很远的西南方,而且,颜宁从生下来到十四岁,都是在爷爷家长大,爷爷脾气温和,酷爱读书,性子和他很相像,并且和温柔的奶奶年少相识,一直相爱到白头,从来不曾吵过架。 那时候曲一映知道颜宁有这样好的爷爷和奶奶,也在心里悄悄向往着,若是她能和小宁继续走下去,是不是也会如他们一般,相爱到老…… 世事果真难以预料。 刚刚颜府的仆人说,昨天傍晚颜家人接到消息,悲痛万分,准备今天一早就赶去萤火城,给爷爷安排身后之事。曲一映和仆人又一同赶往颜府,想去见颜宁一面,可当他们急急忙忙到了颜府,却发现人已经走了,家里只剩下几个看守的家仆。 夏平安听到这事,在一旁站着,面色有些沉重。他与师傅一同行医,走过千山万水,遇到的人不计其数,其中有得了小病的,得了大病的,病危救活了的,也有再怎么医治都还是无法挽回生命的。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不管活着的时候是怎样,所有人的结局终究不过一个死字。 下午吃过饭后。 曲一映看见中院里的架子上放着伍大夫留下的绿色药膏,就问夏平安,“这到底有什么作用,为什么要抹在我脸上?” 他从前院过来,漆黑眼睛盯着她,“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难道还怕师傅害你?” 罐子里的鲜绿色膏药看上去虽然怪模怪样的,却散着一股清香,闻起来令人觉得很舒适。她看了一眼夏平安,见他脸上也露着古怪的神情,便有些不放心,埋下头伸手轻轻地沾了一点,只是抹在自己的手背上,而抹了以后,明明颜色鲜艳的膏状物变成了无色,她白皙的手背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变化。 这时夏平安给她递了一面光滑的镜子,示意她将东西涂在脸上。曲一映本来有些犹豫不决,可之前的试验让她安了心,就对着镜子开始细细地涂抹起来,一点一点,鲜绿色挨着她白润的肌肤皆成了无色,不过一会儿,她整张脸都抹上了膏药。 “伍大夫给我这个……”她放下镜子,准备再次问夏平安。 他却突然惊异地大叫一声,还结结巴巴地道,“你的脸,好,好……” 曲一映慌慌张张地将手里镜子拿起来,睁大眼睛看向自己,见那张绝美无暇的脸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镜子里面,她原先光洁的额头上起了些许年老才有的皱纹,一双耀眼夺目的美眸周围也长着细小的纹路,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更是严重得吓人,而最恐怖的是,她那水润的脸颊竟然长了不少黄色的斑点,若不是她身材窈窕气质美好,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因为风霜提前苍老的中年村妇。 “你们到底给我弄了什么!” 曲一映由于激动脸顿时变得通红,她十分气愤地盯着夏平安,不敢再去看自己,拿着镜子的手也不自觉有些颤抖,“快告诉我,怎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掉。” 夏平安吞了吞口水,虽然师傅告诉过他,膏药会让人的容颜发生改变,可他也未曾想到变化居然会这样大,他不可思议地说,“把生姜削皮用来搓脸,就可以去掉。” “生姜呢?”她大叫。 “我去拿。” 大约折腾了两刻钟。 曲一映用生姜将抹在脸上的膏药一点一点地去掉,又蹲在水槽边洗脸,流水哗啦哗啦的声音在四处散开。夏平安伫立在一旁望着她,在水流声中,他忽然开口道,“你和颜宁的感情那么好,如果他看见你这副模样,他会有什么反应?” 听到这话,曲一映放在水槽里的手顿时僵住了,心里像是有东西在逐渐清醒,波光潋滟中,她慢慢看向水面上的倒影,那个陌生又不陌生的女子正盯着自己,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倾国之色,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年轻,似乎也永远都会这样年轻美艳。 可是她自己明白,这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夏平安等着她的回答,曲一映却没有再说话,她埋着头,继续用水洗着下巴。 虽然药铺没有正式开门就诊,但夏平安一直跟着伍大夫学习,医术也不差,若是有病人上门求医,他也会医治。傍晚时分,有户人家的仆人来找夏平安,说他家主人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卧床不能起身,只好请夏平安亲自上门医治,所以他便拎着药箱随仆人一起离开了。 晚上,药铺里只剩下曲一映一个人。她被安置在有花坛的那个四方院子里,夏平安住左边的房间,她则住在伍大夫的对面。 黑夜深沉,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却不像平日一样能安心地睡着。她双手捏着被子,望向窗外,那个念头一直在心头盘旋,若是颜宁突然见到她那副苍老不堪的样子,会发生什么…… 她开始回忆与颜宁的相识,相处,相知。 这期间,一切都是如此顺利,轻松,几乎没有任何波折,完美和善的父母,不用担忧出身,不用操劳俗世钱财,虽然他从未开口说我爱你三个字,平时待她的一举一动却都透着温暖与爱意,和他在一起时,她是那么的开心,甚至已经忘却思考颜宁究竟爱着她哪一点,究竟是不是因为本就不属于她的这张脸。 不知怎么,她竟有些担忧起来,担忧两人相处的时间还不够长久,无情的考验就已经要突然降临。 44.深夜求医 夜半三更,曲一映在繁杂的思绪中睡着了,可是迷迷糊糊中,她又隐约听到有人敲打木门的声音,那拍门声起初很小,带着急促,后来就越来越大,像是从耳边传来。 “夏大夫,夏大夫!” 曲一映睁开眼,看见外面院子里有灯火闪耀,并且有人在敲夏平安的房门,她心里吃了一惊,怎么会有人能进到药铺中来,几息后才想起晚上自己脑子里装着其他事,竟然忘记关上后院的门。 “是谁?”她穿戴好衣物与纱帽,推开房门走到廊檐下,望向左侧灯火来源处。 夏平安的门前,正站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女,她手持蜡烛,听闻声音转过身来,微弱烛光显出了她清秀可人的容貌,而在看清戴着黑纱的曲一映后,少女也是诧异不已,但还是带着歉意弱弱地道,“我……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我就住在隔壁,是夏大夫的邻居,这么晚了,打搅到姐姐休息,真是对不住。” 曲一映经过长廊,走近了这个有些怯弱的小女孩,微笑安慰道,“无碍,你找夏大夫有什么事?” “我娘她忽然牙疼,而且还疼很厉害,刚刚她拿了一根绳子绑在房梁上,说要上吊自尽。”小女孩提到这些,心中酸楚,眼里顿时出现了泪光。 牙疼?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可曲一映不是大夫,没有开始正式学医,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治牙疼,她皱起眉头,也愁了起来,“夏大夫今晚不在这里,”看向小女孩,她问道,“小妹妹,你爹在家吗?不如让你爹赶紧去别处找大夫吧。” 少女闻言,忽然哽咽地道,“我爹他爱赌,常常在赌坊里赌钱,几天都没回来了。” 竟然有这样混账的父亲! 曲一映见小女孩的爹抛妻弃子,沉迷于赌坊,不禁更加同情可怜她,“那怎么办?伍大夫不在,平安也不在……” “姐姐你去救一救我娘吧,要是再疼下去,她一定会上吊的!”少女猛地跪了下来,流着眼泪望着曲一映,认为她既然身处药铺中,就一定也如伍左或是夏平安那样能够妙手回春,救人性命。 “你救救她……”少女拉着她的衣袖,苦苦哀求着。 曲一映无奈地看着她,头皮一阵发麻,她不是不想,而是真的是无能为力啊,她扶起少女,“地上这么凉,你先起来。其实我也是刚开始学如何看病,还没摸清头绪呢,连基础的药理知识都不是完全理解……” 这时,身旁少女又悲哀地痛哭起来,语调凄切地道,“姐姐就拿些治牙疼的药先给我娘吃吧,吃一些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要不然姐姐出一些偏方,试一试也行。” 听到偏方两个字,曲一映忽然想起,以前她妈妈和她一起出去旅行的时候,在酒店里也牙疼过,那时候也是晚上,她的妈妈吹了一会空调,好像也是因为本来就有点感冒,就开始牙疼,一直疼,疼起来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可是大晚上的,酒店里又没有提供牙医治疗,医院的牙科也只是在白天才开设,她妈妈就只能那样生生忍着。 曲一映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就在网上搜索一些治牙疼的偏方,本来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结果没想到还真的起了作用。 “你家里可有鸡蛋,白酒?对了,有盐吗,能烧热水吗?”她急切地问道。 少女见曲一映有了主意,停住了哭泣,抽抽搭搭地说,“家中还剩一些盐,有一个鸡蛋,白酒却是没有的,我娘怕我爹喝酒闹事,都将他买的酒又拿出去卖了。” 曲一映带着小女孩到了前院,从那一排半人高的长长柜子里拿出一瓶醇香的白酒,就立即往隔壁她家赶去,一边走,她一边问,“你娘牙疼之前可曾受过凉?” 两人已经走到她家门前,她推开大门,回忆了一下,接着细声说道,“家中经常入不敷出,我娘就给附近的一些人家缝补衣裳,因为明天要交货,今晚她赶了夜,刚刚躺下去没多久,就说牙疼得不得了,而我……很早就睡了,也不知道她究竟受过凉没有。” 她埋着头,轻声细语地说着,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关心娘亲,有些愧疚不安。曲一映见她小小年纪,却没有温馨的家庭,本该天真的时候要过早的接触世事,便怜惜地对她道,“妹妹你不用责怪自己,小孩子嘛,都是这样,不给自己的娘亲添麻烦就是很好的,哪里能事事都考虑周全啊?” 小女孩的家就是一个小院子,离药铺只有两户人家的距离,院子的角落摆放着一些木柴,左边有一间小房,右边是厨房,正中间就是她娘居住的地方,里面点着微弱的烛火,还时不时传来小声的抽痛呻吟。 “娘!我将大夫找来了,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少女进了门,心里担忧,飞快地奔向正屋。曲一映在后也随着她进了屋,房里的家具布置很简陋,就是一张床和几个小凳子,连起遮挡作用的屏风都没有。一个板凳斜倒在中央,上面的横木果然吊着一根绳子。 左边床上躺着一位妇人,面容姣好,可面色蜡黄,神情痛苦,她缓缓睁眼看见自己的女儿带了曲一映进屋,便连忙挣扎着起来,“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大夫。” “没事,其实我……”曲一映本想说自己不是正经的大夫,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医她,但又害怕她会再有轻生的念头,就对妇人说了几句劝慰的话,然后让小女孩带她去厨房烧热水。 上次她在网上搜索的时候,有些麻烦或是古怪的偏方她不敢试,只是挑的两个看上去比较正常的给她妈妈用。一个就是放一勺盐在半杯开水中,等水冷了用来漱口,可以清除口腔细菌。二是将100毫升的白酒放进鸡蛋清中,搅成糊状,睡前服下。 因为当时两个是一起试的,所以曲一映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个起了作用。 45.旁敲侧击 过了一会,少女将冷了的盐水端到妇人面前,让她漱口,妇人虚弱地按照曲一映的指示照做了,不过才将一口水含在口中,妇人就紧蹙眉头,想要呕吐,少女就赶紧把旁侧的痰盂端来。 “大夫,这水太苦太咸了……”妇人痛苦地说着。 曲一映安慰道,“这个就是这样的,你忍一忍就好了。”其实她表面看上去镇定,心里却是没有底的,也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信任。 可妇人闻言,根本就没有多加思考,就忍着苦味和咸味,将剩下的盐水一点一点的漱口,然后又把那碗糊状的东西喝了下去,喝下去后,也是一脸的痛苦不堪。 看到妇人将喝完的碗递给少女,曲一映站在那里,心里是百般滋味。 如今已是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却又遇到了相似的场景。记得那时候,她妈妈用盐水漱口也一直抱怨着水太咸,又觉得鸡蛋清配白酒古怪得很,可因为是她自己的女儿将东西端到她的面前,她会不相信偏方,但却始终相信自己的女儿,所以她只有过一息的犹豫,便皱着眉头喝了下去。而妇人则是因为觉得她是大夫,能带走她的痛苦,才毫无保留付出的自己信任。 曲一映走出门外,院子里凉风习习,她仰头望向空中,发现今晚的月光分外皎洁,心中却也感到格外的沉重。 也许今晚的治疗不会关乎的生死性命,不会有多大的风险,可它却承载着一种责任,一种能够值得别人付出真心,给予信任的责任。她想着,平日一定要好好扎实基本功,不断学习,不断积累,才会对得起别人的信赖,也对得起自己的付出。 这边在房间里,少女扶着妇人躺在床上,让她娘休息。大约一刻钟后,她见娘亲已经闭上眼,像是睡着了,就悄悄走到院子里曲一映的身旁,轻声问,“姐姐,那个方子要多久才能起作用啊?” 曲一映思索了片刻,“应该不到半个时辰吧,”她见少女面露难色,便笑着对她道,“你不用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若是那方子不起作用,至少我在这里,还能够劝慰你娘亲,让她不会再做什么傻事,而且说不定明天一早平安就回来了。” 闻言,小女孩清秀可人的小脸上不再愁眉苦展,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好看的眼睛望着曲一映,像是春天的花朵迎风招摇,散发着天真烂漫的气息,“姐姐,谢谢你。” 曲一映也笑了笑,知道小孩子瞌睡多,便又道,“不如你去睡一会,现在天还早,我在这里守着就行。” 她却摇头,细声但很坚定地说,“我要陪我娘亲。” 两人在院子中悄声地说话,时间也在寂静中流逝。 这时曲一映才了解到,小女孩的父亲姓棠,给她取名为小灵。棠小灵的爹一直好赌,脾气也不好,又爱喝酒,经常出入于酒馆赌坊中,棠家祖上留下的遗产,大多被他消耗殆尽。因为南楚爱好文雅,盛行读书之风,即使是女子,也会从九岁起在城中书馆上几年的学,可小灵因家境贫寒,一直拖到了十一岁都还没有去,整天不出门陪着娘亲缝缝补补。 她们俩站在外面,本来以为要过半个时辰偏方才会有效果,可过了还不到两刻钟,小灵进屋去看她娘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娘亲已经睡着了。既然睡得着,那肯定是牙不疼,偏方起作用了,这下曲一映就欢欢喜喜地告别小灵,回到药铺。 今晚的月亮很圆,不需要火光都能看清脚下的路,她推开药铺的后门,顿时感到一阵疲倦,伸着懒腰,就往自己的房里走去。正当她经过长廊,拐向右面屋子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院的门又被打开,接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曲一映心里疑惑,是平安回来了? 可有点不对劲啊,他怎么会这么晚回来。 曲一映透过幽暗的走廊,看向洒满月光的后院,见一个笔挺的身影正背对她,他伸手将后门锁上,姿态优雅,举止闲适,偏头转过身后,目光投向正前方,一双静美宛如雪山的双眸,也恰好望着长廊尽处的她。 “伍大夫……”曲一映有些诧异。 褚泽看清是她后,俊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如往常平静。 他慢慢从阴暗中走出来,一步一步,从容闲适,这时曲一映才看清楚,今晚他穿着一袭华贵高雅的衣裳,头上乌发整齐,戴着精致玉冠,腰侧配有一把小型琉璃扇,这琉璃小扇,随着他一走一动,在黑夜月光下泛着剔透的七彩光芒。 曲一映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隐约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清酒香。 她暗自猜测,伍大夫今晚穿着这般正式,难道是赴什么宴会归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褚泽轻声开口问道,嗓音微带颓靡,似是幽幽琴音,长久地在空中回荡。 她本想问一问他怎么这么晚突然回来,又忆起小灵的娘亲有可能只是暂时止住了疼,说不定明日牙齿痛还会继续折磨她,便连忙对他说道,“刚刚隔壁家小灵的娘牙疼,我用自己的偏方给她试了试,没想到还起了作用。不过我觉得,那很可能只是暂时的止疼,不如伍大夫明日去她家看看?” 听到这话,褚泽平静无波的脸上起了一丝变化,他忽然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去,像是有些疲倦地道,“我累了,明日还要早起去别的地方,你让平安去治她吧。”他表面这样说,其实心里很清楚,如果夏平安在这里,街坊邻里怎么会不找他而去找一个还没开始学医又不相识的人。 而如果面前之人真的是以前的兰芝,心思复杂,诡计多端,又怎么会察觉不出他的试探?以她对他的了解,她也一定会知道他在装傻充愣。 曲一映却立即急了起来,很担心耽搁了治疗害了人家,“就是因为平安不在这里,我才让大夫去的啊,大夫真的是一点时间也腾不出来吗?平安去别的人家出诊,万一明天回来不了怎么办?牙齿疼,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46.何以解忧 她想着以前妈妈捂着腮帮子的样子,不禁为小灵的娘亲担忧。 褚泽站在花坛边,认真地注视着她,见她紧蹙着眉,盯着自己,眼里是不言而喻的焦虑,而且她嘴角自然的下垂,明显很不高兴,脸颊也绷得紧紧的,表明她正在担忧或是害怕。 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试探,也不像兰芝那样冰冷无情。 一霎那,褚泽感到一丝放松,虽然对这样的结果依旧疑惑,但他还是放松了下来。 因为不论身在是南楚还是北楚,不论是身为大夫还是皇帝,他由里到外,都戴着一个外壳。那种终日假装,终日奔波的生活,只有在这小小药铺里才能稍微有所缓解,他才能得到几分安宁,但如果是以前的兰芝在这里,那份安宁就要被打破,即使他不愿让出自己心中的田园,可他也不得不这样做。 本来也是,他连自己最亲的人都能让出,又怎么会舍不得这一方寸? 褚泽转过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背对曲一映,语气却依旧平淡地道,“那我明日就去看一看,你也睡吧。” 听到这话,曲一映放下心来,她看着即将要踏入房门的褚泽,又忽然有些犹豫地问道,“伍大夫……那个,那个药我能不涂吗?” 那会使自己容颜变丑的药膏,她现在还是接受不了,不论是她,还是对小宁,她都觉得这种考验来得太快,她害怕他一旦看见自己那副模样,他们之间本该自然快乐的生活,就会因彼此的怀疑或是间隙而消失,再也回不到从前。 褚泽停住脚步,望着她,“若是你要摆脱沈家,就得改变自己的容貌,否则沈君意很快就会找到你。” “可是,我……我……”曲一映埋下头,心里纠结万分,她本想告诉伍大夫自己的顾虑,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那里吞吞吐吐半天,等到褚泽打算开口问她的时候,她却忽然抬眼看着他,像是憋了很久一样道,“伍大夫你还喜欢我吗?” 闻言,褚泽素日清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惊愕,他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沉默几息后,他将视线移向院中的花坛,既不说喜欢,又不说不喜欢,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见此,曲一映那双黑眸里却闪现出兴奋,她走向院中,走到褚泽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 褚泽见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倒还有些好奇这个变化如此大的女子到底要问自己什么,他答应之后,坐到院中的花坛旁边,曲一映也将纱帽取下,跟着坐到他身侧。 月光皎洁,她看着他轮廓柔和的侧脸,清声问道,“伍大夫,你觉得,如果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他会很看重她的外貌吗?” 这时,褚泽偏头望了一眼她,注意到她说话时面目含情,隐带娇羞,再联想到先前发生的事,不用问就清楚到她说的是谁。 可是他这人,最不相信的就是世间的情与爱,或许可以说,是他觉得在这充斥着利益金钱,私心权欲的俗世之中,在这红尘滚滚的庸俗男女之间,找不到那一份能令他相信的爱情。 曲一映问完后,一直看着伍大夫,见他忽然笑了笑,便以为他可能是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幼稚,她目光黯淡下来,想着,也许只要人有眼睛,会看见你的长相,就不可不能不在意你长什么样子吧。 她正失望地胡思乱想,旁侧褚泽仰着脸,忽然轻声开口道,“其实外貌形体,谁不会在乎?人人都喜欢美,看着一个美人,都会觉得赏心悦目,这也是常情,世间原本是丑陋不堪的,正因有了美,大家才会觉得自己活着,不区别于其他草木。” “可我以为,形貌之美虽也美,却是一种肤浅,表面的下等美……” “下等美?”曲一映有些疑惑不解。 褚泽点点头,继续说道,“音乐有音乐之美,书法有书法之美,还有文字之美,雕塑之美,建筑之美,甚至是兵家作战,杀人犯罪,到达一种高超的境界,都会追求美的产生,不过这些……都比不过一个人,比不过一个人的心灵美,因为人心才是最难把握,却也最为宝贵……” 曲一映静静地在一旁听着,见伍大夫凝视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仿佛已经失神,低声道着,“所以若有真正的爱情,那必定是一个人明明身处万紫千红之间,心里却始终念着一个你。” 夜里,两人各自回了房。 可曲一映再也睡不着,她躺在床上,不断思索着他的那句话。 第二日,褚泽去隔壁小灵家看完病后,又回到药铺,见曲一映的房门紧闭,猜想她应该是昨晚没睡着,现在睡得正香。他走向长廊准备离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接着,他转身走到她房外的小窗旁,放了一些铜币才离去。 几天后。 夏平安还没回来,药铺中就只剩下曲一映一个人,起初她看见窗栏上的钱,还疑惑伍大夫为何要给她留这个,可等到她肚子饿了,自己又不会做饭的时候,就知道那钱的用意所在了。在玉琉城里,有人家自己在院子里种菜吃,也有去菜市场买菜,冬河附近还有供人饮食的餐馆面铺之类,虽然夏平安不在家,曲一映这下倒也不担心吃食。 她闲来无事,或在药铺的各处逛,看花坛里栽种的药草,或立于前院的药柜前,将抽屉一个个打开仔细观察里面是什么,倒还发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 曲一映坐在前院的那颗大树下,手持一株已经晒干了的忘忧草,她低头注视着它的花苞,这花苞可以用来做菜,吃起来味道还很不错。而且颜宁曾经告诉过她,《诗经》里有说,其实忘忧草原名并非忘忧,而是萱草,只是因为忧思不能解,所以种萱草欣赏来忘掉忧愁,如果有人想要忘掉忧愁,便送他萱草,故名忘忧。 如今她看到忘忧草,便忆起了颜宁,心里渐渐生出几分惆怅。 她安居于药铺,四周清幽,生活闲适,而他现在却身处另一个地方,面临的是亲人的离世,悲痛的眼泪,生命的终结。虽然她不能亲自体会他与爷爷之间的温情,以及十几年陪伴的深刻记忆,可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哀痛。 此刻,虚掩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脚步和人语声,曲一映抬头望去,见夏平安拎着药箱推开了门,他小脸上满是笑容,显然很高兴,她站起身走向他,又注意到他转身朝外说道,“快进来吧。” 47.乐中带苦 萧溯右手拄着一根拐杖走了进来,虽然腿还没好,可神情愉悦,依旧是那副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模样,“小平安,我还是头一次进你们药铺呢,你这个主人中午可要好好招待我这个贵客,把菜炒得好吃一点,再拿两瓶好酒,要不然下次你哥哥我就不来了。” “是,我的好哥哥。”夏平安扶着他,说话故意加重那个“好”字以示自己的讥讽,可脸上却还是堆满了开心的笑。 曲一映见夏平安带着萧溯同时到药铺,原先寂寞惆怅心里也逐渐欢喜起来,“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是在路上碰见了吗?萧溯,你的腿好些了吧?” “原来是兰芝姐姐啊,”萧溯看见曲一映,嘴巴立即变甜,拿起右手的拐杖道,“我的腿好些了,小平安说,再过几天就可以不用拄着这老是妨碍我走路的拐杖了。” 夏平安心情本来很好,听见兰芝二字,脸色顿时有些肃然。 而曲一映没看到,她只是觉得明明拐杖是帮助萧溯走路,偏要说成是妨碍他,觉得这话可喜幽默,也眯着眼哈哈笑了起来,她指着石桌上的忘忧草道,“中午我们就用这花苞做菜来招待萧溯吧?我和平安你一起。” “好啊,”夏平安一口答应,然后又盯着她,状似无邪天真地道,“不过我在想,我到底该如萧溯那般叫你兰芝姐姐呢?还是曲一映,曲姐姐?” 夏平安的性子和褚泽相像,若是要探究一个人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就绝不会显露出任何痕迹,他们只是很自然地创造出应有的条件,等待时机成熟,然后就行云流水般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时,已经坐到石椅上的萧溯闻言,好奇地道,“什么曲一映?” 他偏头望向她,“难道兰芝姐姐还有另外的名字?”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 曲一映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解释自己的名字,可又犹豫该如何开口,这下恰好提起,她便借机道,“既然我已经是伍大夫的徒弟,不同于以往,所以不论过去怎样,都要专注于眼前,好好学医,不去思念过去的日子,也不拿过去的任何东西来做借口。” 她凝眸注视着夏平安,一脸严肃认真地道,“改了名字虽然只是一个形式,可也用来警示自己,在这里就会过着新的生活,接触与曾经不一样的人。” 这样解释,却不提曾经究竟发生了何事,在夏平安的耳中不算稀奇,因为他经历过各种悲欢,身上也藏着不少的秘密,不过曲一映究竟叫什么,都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就不再询问。生活里该糊涂的时候,就应该糊涂一下,否则事事较真会活得很累。 萧溯低着头,伸手摆弄那颗忘忧草,数着它有几片叶子,听完曲一映的话后,就立刻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那以后就要改口了,兰芝姐姐变成了一映姐姐,哈哈,这可真有趣……” 一会儿,已经接近中午。 曲一映和夏平安在厨房里忙活着做菜,商量着要弄什么好吃的,萧溯则一人清闲地拄着拐杖,在前院里四处转悠,只等饭菜端到面前伸筷子。 夏平安手里抱着一条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活鱼,鱼儿的鱼尾还在上下摇摆,他连忙抓紧鱼尾,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你说,将这条鱼清蒸,水煮,干煸,爆炒,还是凉拌啊?” “凉拌?”曲一映拿着菜刀,古怪地看着他,“我只听说过凉拌鸡块,凉拌黄瓜,哪里听说过凉拌鱼的。” “那怎么办?我根本就不会煮荤菜……”夏平安苦着一张小脸。因为他和师傅都觉得,多吃蔬菜水果再加鸡蛋比整天吃荤更加营养健康,所以他们一向都是吃素,很少会吃鸡鸭鱼肉之类,夏平安自己也从来不杀生。 曲一映在案板前站着,笑了起来,“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然你看我切的黄瓜丝怎么会像薯条。”就在她面前的案板上,果然摆放着一些大块的黄瓜条,要是在油锅里炸一炸,再加上一点鲜红的番茄酱,说不定还比炸薯条更好吃。 这时,夏平安抱着的鱼突然开始猛烈地摆动,想要挣脱别人的桎梏,夏平安本来就立于水缸旁,他慌手慌脚地抓紧它,却不料越抓越不稳,那鱼扑通一声,滑到了盛水的水缸里。 水花四溅,溅了夏平安一身,曲一映看见他狼狈地站在原地,不仅头发沾上了水,乌黑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嘴上还贴着一片沾满水的鱼鳞。 曲一映指着夏平安的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上面,有……有……” “有什么?”他瞪着嘲笑自己的曲一映,顺手重重一擦,恰好将鱼鳞片擦掉。 她捂着肚子,依旧笑道,“现在没了。不过你既然不会做荤菜,为何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去买条鱼回来?” 夏平安弯腰望向清澈的水面,那条鱼正自由自在地游着,他叹口气道,“上次在虎耳山吃了十天的素菜,萧溯就一直抱怨我厨艺不好,今日就想着给他弄条鱼来,让他再也也不敢说我,可现在这条鱼还不知道怎么打发呢……” 其实夏平安做菜还是挺好吃的,只不过他总是以蔬菜鸡蛋为食材,甚至连吃鸡蛋也控制在每天一个,这让吃惯了油荤的萧溯一点也不习惯,一直嫌弃他。 “不如让萧溯自己来做鱼吧?”曲一映出主意。 夏平安闻言,眼睛一亮,觉得不错,忽然看见厨房门外,萧溯拄着拐杖行动不便,却像逃命似地往从前院走廊向这边跳过来,他脸色苍白,神情严峻,仿佛遇到了什么令他深恶痛绝的东西。 厨房就在中院,挨着前院,曲一映望门外一瞟,也注意到萧溯赶了过来,她走向木门笑着地问道,“萧溯,你怎么来了,刚刚还……” 萧溯望向她,伸出手放在嘴巴上,严肃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她疑惑地住了口,看见萧溯拄着拐杖,低着头,神色黯然地踏进了厨房。他进去之后才走几步,就靠在墙壁边,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满脸的痛苦。 夏平安极会察言观色,料想前面肯定是来了什么人,而这世上,能令萧溯如此失措的人恐怕也只有……他轻轻地走到萧溯身边,“是不是她来了?” 48.追本溯源 她自然是指的萧溯的娘。 其实萧溯原名本不叫萧溯,五岁时他娘改嫁,把他留在舅舅家,可他舅舅根本就不是个好人,整天好吃懒做,不管他的死活,还动不动就打他出气,萧溯忍受不了,在十岁的时候就悄悄地逃了出去,一个人跑到玉琉城的东城门附近乞讨。后来遇到了现在的萧爷爷萧福,他见这孩子无依无靠,便收留了他,时不时给他做饭吃。 在萧溯逃跑之后,娘和舅舅从来都没有找过他,所以他就跟着萧爷爷一起生活,也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萧溯,虽然日子清贫,但因萧爷爷的关心和照顾,萧溯总算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如今时隔那么多年,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人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叫他怎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面对? 萧溯听到夏平安的问话,几乎扭曲他脸的痛苦更加明显了,他紧咬着牙,点了点头,却依旧死死地闭着双眸,似乎这样就可以永远不再见到那个人。 夏平安见此,在心里叹了口气,接着他转身望向神情疑惑的曲一映,做手势示意她与他一同出去,让萧溯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 到了厨房外面,夏平安将厨房的门轻轻关上,曲一映靠近他,细声问道,“究竟怎么了,是前面有病人来了吗?”说到这里,她偏头往前院看了看,果真看见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曲一映走到架子旁,将挂在上面纱帽戴好,对神色难看的夏平安道,“你不出去?那是谁啊?” 夏平安与曲一映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渐渐知道她是真心对待他们,便下了台阶,在她耳朵旁悄声道,“那是萧溯的娘,她曾经将他抛弃了。” 两人经过走廊,前往前院,一到了药柜旁就听见啼哭声,妇人佝偻着身子,怀里的孩子看上去才两三岁,一直在哭,像是已经哭了很久,连声音都哭哑了。妇人安慰着,正埋着头,黑色的头发已经半边花白,垂下的眼睛周围也布满了皱纹,肌肤枯黄,整张面容已经因生活的艰辛饱受摧残。 她眼角余光见夏平安和曲一映出来了,赶紧抬起头,一双还能依稀看到昔日美丽的眸子闪着光,注视着他们,脸上露出几乎不见踪迹的笑意,“是夏大夫吗?我刚刚敲门敲半天都没人应,一着急就自己推开门进来了。” 她的声音像那不断啼哭吵闹的婴孩,嘶哑难听,但却依旧死撑着坚持发出声响,“夏大夫你快看看我这小儿子,他从前天就一直哭一直闹,给他喂奶他不喝,就这样一直闹啊,吵得人心都烦死了……”她抱怨着走近了,将怀中哭着的孩子正脸对着他们,却不知夏平安和带着纱帽的曲一映究竟谁才是她口中的夏大夫。 她家中人口多,平时省吃俭用,根本就生不起病,就算有了什么小病也是熬着熬着过一段日子就算了,若不是她这个儿子找不着病根,吵得人睡不着觉,又听邻居说挨着冬河的这家药铺看病有效,收费很便宜,恐怕这辈子她都看不起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 夏平安给妇人的儿子检查了一番,询问了一些病状,判断他是因为寒热导致的消化不良,便给他抓了一些半夏、干姜、甘草、大枣以及清肝泻火的胡黄连,调和脾胃的陈皮,健脾消食的茯苓、山楂。 曲一映将药草一一包好,夏平安在半人高的药柜前坐着,给妇人细心地说哪些药应该熬水煎服,一次用多少,哪些可以直接吃,需要注意什么,而妇人怀里的孩子手舞足蹈地不断闹腾着,妇人低头照顾着儿子,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半响,等到夏平安解释完了,妇人才抬起一张过度操劳的脸,盯着那几包药草,不好意思对夏平安问道,“夏大夫,那得多少钱?” 夏平安道,“我不收你钱,你将药拿走,好好对你儿子。” “那怎么可以呢!”妇人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似乎是听到了闻所未闻的事情,“你怎么能不收我钱?我……我家里那死鬼昨天砍了一些柴,若是夏大夫不嫌弃,我让他给你挑来行不行?” “不用。你就直接把药拿走。”夏平安将两袋药递给她。 妇人见此,却急了起来,吞吞吐吐地一再重复自己不能白白接受别人的东西。夏平安又将药推到她的怀里,妇人左右不是办法,慌手慌脚地接了一袋,“我拿一袋。” 夏平安道,“药又不是食物,若没有达到一定的量,根本就没有疗效。” “不,不,我就拿一袋就好。” 她的脑子里只是深深烙着一分付出一分收获,不属于自己的就坚决不拿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什么疗效不疗效。她佝偻着背,攥好那一袋药,抱紧怀中的儿子,连一声感谢都来不及说便转身往外落荒而逃。 一会儿,曲一映站到夏平安的身侧,望着妇人离去的背影,“这人要有多无知,才能将治病的药对半拿。” 夏平安见到这个妇人后,虽然如对待平常病人认真看病抓药,可一直面无表情,他听到曲一映的话后,脸上浮现几丝怅惘,“无知也有她无知的原因,难道一个人生下来就甘愿无知?” 闻言,曲一映沉默了。她看了一眼走廊那边,对夏平安悄声问道,“萧溯一直不肯见她?还是她不肯去见萧溯?” 夏平安摇头,沉声道,“我猜测,应该是他娘无力养他,所以不敢见他,而萧溯心中无法原谅,同时也不敢见他娘。” 两人在前院呆了多久,萧溯就一个人在厨房里躲了多久,不过他的时间寂寞绵长,应该要比他们俩的慢上几倍。中午这顿饭,也因为有了这个插曲,气氛不太好,夏平安给萧溯拿了两坛美酒,可萧溯只喝了一小口。 平安告诉他,他娘来抓药因为不收钱还剩了一袋没拿,起初萧溯板着一张脸,听后就破天荒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种大声的笑,是一种尖锐到极点的嘲笑,他笑着,让夏平安绝对不要去管这些破事,还笑着威胁若是他管了就不和他再做兄弟。 即使他是笑着在说,夏平安却从中听到了他前所未有的严肃。 49.贫贱夫妻 两天过去了。 曲一映知道夏平安给妇人开的药若是没有另一袋药效就不大,因为药有相需,同类药就不能分开使用。夏平安答应了萧溯,抛开大夫的角度,单从他们俩是兄弟说起,他就不应该管他娘的事,所以,他还真地不管不问。 曲一映看着柜子上那一袋包好的草药,对夏平安道,“你与萧溯那么要好,肯定知道他娘住哪儿。不如你告诉我,我去送?” 平安正坐在案几旁,手里碾着药,他抬头望向她,目光里闪烁着犹豫。 曲一映又劝道,“孩子可是无辜的。” 他埋头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依旧犹豫不决地道,“如果萧溯知道后……”说到这儿,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心里有鬼,就算世间只有一个最能保守秘密的人清楚我的秘密,我还是会惶惑不安。” 夏平安告诉她,萧溯的娘住在玉琉城西面青云巷中。因为几年前青云巷修建了几座妓院,有不少达官贵人爱光顾那里,但也有不少无赖地痞经常在周围厮混,所以让曲一映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将自己的面容露出,而临走时,他还拿了一些银两让她一并带去。 药铺与南城门很近,去青云巷的途中要经过冬河,也要经过挨着冬河的药王府。 微风拂面,街道两旁细弱的柳叶轻轻摆动,曲一映戴着面纱,走过药王府的朱红大门前时,发现今日药王府大开着门,两头镇宅的威武石狮子旁还站着一些仆人和护卫,门里门外,或有拄着拐杖,或牵着小孩,或脸色菜黄一看就是生病了的人进进出出。看到这副场景,她顿时疑惑不解,心想着明明伍大夫都离开了,药王府怎么还会开门? 然后她又忽然想到,伍大夫一个月十天就诊,有八天是在药王府,另外两天在药铺,这才稍作停顿后便继续往前走去。 她走进青云巷,曲一映果然看见几家与别的店铺装潢布置完全不一样的小楼,别的楼宇虽然也有两层高,上下都有竹木阳台,可第二层的阳台就是一个简单的窄道,大多用来观赏风景或晾晒衣物。而这些楼阁二楼的阳台面积很大,围栏上爬满了绿色清新的植物,晃眼一望,明明是清幽闲静的景色,楼阁四面却还用宽大的屏风遮挡住,有粉红的轻纱和珠帘随风左右晃动。 若是从下往上看,根本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让人心里好奇,不过最让人好奇的,还是从中传出的箫琴之音以及其中夹杂着的男女嬉笑之声,那悠扬的音乐本来旋律优美欢快动人,可就是环境的神秘绮丽和楼上女子软绵绵的嗔骂,男子不怀好意的笑迎,活活地生出了几分颓靡淫奢的感觉。 曲一映见此,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连忙加快脚步,往前赶去。 一刻钟后,她来到一家普通的民宅前,玉琉城虽然处处景色柔和风雅,人与人之间却严格的划分了等级,只凭一条从西至东的冬河,就将南北的尊卑分得清清楚楚。 普通人家更是如此,若居于冬河南面生于寒族,却有希望经举荐做官的,他们大门的匾额上就会刻有一个“甲”,然后写上门牌多少多少号,家中有人在北面世家里为奴为仆的,就会有“乙”,其他则按照土地房产分别划分等级。因为官衙部门以等级来收取税务,也没几个人敢为了名而舍去利益,悄悄修改自己匾额上的那个字。 听说萧溯娘改嫁的那个人,曾经祖上留了一些田地和一座宅院,靠收租生活,还过得去,门前刻着一个丙字,但后来一向雨水充足的玉琉城闹旱灾,田地荒芜,农民都纷纷逃去别过或是北楚,没人交租,他又常常大手大脚用惯了,不会挣钱养家,家里便从此败落不复往日的风光。 她看着左面那户人家的大门上,写着“丁”一百八十号,右面的那户人家则却也刻着一百八十号,曲一映不解地左右来回走着,心想到底哪个才是萧溯娘的家。 难道是她记错了? 不对啊,平安分明说了,就是“丁”一百八十号啊,他知道她不认识繁体字,还很细心地把那几个数字写在她的面前。 这会儿,从丁户人家虚掩的门扉中传来一阵嘶哑的小孩啼哭声,曲一映心中一动,走近了,伸出手本想敲门,又忽然听见瓷器破裂的声音,里面一个妇人凄厉地哀嚎着,“你个死人!你怎么不死了算了?整天躺在家里不想办法经营生活,孩子都哭闹成这样了,你还只知道吃喝,喝酒喝酒!怎么不喝死你!喝死了,我看不见心还不烦!” 曲一映悄悄地凑近了门缝,观察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好看见一个肥硕的男子背对着自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他披头散发,背影佝偻,看上去很是萎靡。 男子的面前就站着萧溯的娘,她左手抱着哭闹的婴孩,狠狠地盯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泪痕,歇斯底里地数落着,“我就不该嫁给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吃吃喝喝,胖得像头猪!街上随便一个乞丐都比你强,你……竟然还在喝!” 妇人那样骂他,中年男子置若罔闻,身子摇晃着,依旧拿起手中酒瓶喝着酒。 她死瞪着他,快步上前猛地从他手中夺过酒瓶,摔在地上,“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啊!才嫁给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 曲一映看到这儿,就不想再继续留下去了。她转过身,心情有些低落。 以前她的爸爸妈妈也经常吵架,直至今日她还心有余悸。不过他们是因为结婚前相处的时间不太久,结了婚后她妈妈觉得爸爸毛病渐渐突显,不断嫌弃,两人才每日争吵。 屋里的妇人还在怒骂着。 曲一映将手里的那袋药和银两放在门口,用力地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人答应,就立即飞快地跑着离开了。 50.妓院偶遇 往回走,又经过那几家妓院。 她戴着纱帽,正要出青云巷,路过一家最为绮丽奢靡的妓院时,看见妓院的门口停放着七辆马车,马夫精神抖擞地站在一旁,像是在等自家的主人。这时,从妓院的大门口,走出来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他们皆眼神迷离,脸色微红,左右还各拥了两名容貌娇美,衣裳暴露的女子,一群人跌跌撞撞吵闹喧哗着,有两三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公子竟然就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将手伸到女子的胸前,毫不在意地抚摸着。 那些女子久经风月,虽然道路两旁还有像曲一映这样的路人或好奇,或鄙夷地盯着她们,她们却神情不变,依旧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任由身侧男子在自己身上的动作。 曲一映看见这些,皱起了眉,转身往回走,而前方有一辆马车的恰好要转过方向,朝另一面走去,挡住了她和一些路人,他们便不得不等一会。 妓院的门前,年轻公子都和陪同的女子上了车,纷纷离开,只是还剩下最后两辆马车。 它们一前一后,前面的那辆四周都用绣有祥云图案的丝布包裹着,各角挂着流苏,马夫也不是寻常马夫,而是腰间挂有长剑的精壮护卫,马车一旁,还立着一名衣裳精致的女子,像是随从的婢女,这辆车的主人虽然处处低调,却尽显奢华,后面那辆看上去就很是朴素,还朴素得有点熟悉。 曲一映瞧着这辆熟悉的马车,觉得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她正仔细回想,忽然看见门口走出来一个紫色的身影,他身材挺拔,面庞俊美,眼梢虽然微微上翘,仿佛温柔可亲,但一双妖冶的眸子望向别人时,总是透着一股天生的贵气,那种凌云般的贵气,是从小养尊处优,一点一滴都精致到完美才能养出来的。 紫衣男子走出来之后,曲一映顿时就惊愕在原地,即使前面的道路已经通畅,她还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也才想起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竟然就是她与沈君意第一次在河边相见,他将她接到竹宅的那辆。沈君意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过几息,就出现了另外两个让她更加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沈家二公子,还有一个就是梁惜。 幸好曲一映戴着纱帽,要不然她一定会立马被他们认出来,她走向左边的一处宅子,躲在石柱后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他们。 沈君意和梁惜怎么会走到一起? 她疑惑地盯着那三个人。沈君意和梁惜正靠在一起说些什么,两人身侧没有女子陪同,只有沈二公子的身边,站着一位身材丰满,容颜艳丽的佳人,她轻轻倚在沈二公子的肩旁,恍若柔弱无骨。不过一会,梁惜就要离去,他的婢女恭敬地上前,将车帘拂开,等梁惜上车后,也随之一同进了马车。 曲一映现在躲的这个宅子位于妓院的斜对面,离得还是挺远,沈君意与沈二公子目送梁惜离开后,也互相说了几句话,不过曲一映是听不到的。 几息后,沈君意似乎也要走了,他们俩就踏出了妓院的大门来到大街上。 曲一映这才看清,沈君意神情忧郁,像有心事,而沈二公子刚和他一同出来,本来微微笑着,专注地看着他。一会儿,又忽然注意到身侧女子还跟着自己,便猛地转身,毫不客气地踹了她一脚。 他用力踢在她的小腿上,将女子踢倒在地,大声嗤笑道,“你这脏手,不知有多少男人摸过,如今还配放在我身上?痴心妄想,滚!” 那艳丽女子见先前在里面还对她温柔体贴的沈二公子突然变脸,是一头雾水,她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声卑微地道,“是,奴这就走,这就走……” 而沈君意听到沈二公子的那句话,神情更加难看,他拧着眉,也转头对沈二公子呵斥道,“绿桐你胡说些什么!” 忽然,他顿了顿,察觉到自己的训斥有些异常,便又沉声说道,“要是你再这样任意妄为,我可保不了你。” 沈绿桐站在一旁,被大哥教训,嚣张的气焰就像火山陷入了冰窟,一下子就被淹没,他埋下头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瞟一眼面前的那个妓女。 她被沈绿桐狠厉的目光盯得心里发冷,转身走路时小腿都在打颤。 沈君意知道自己弟弟向来不饶人的性子,便微微偏头,示意马夫扶那女子进去,又对一脸疑惑的沈绿桐道,“以后不准你再去打扰她。” “大哥……”沈绿桐惊异地道。 马夫将女子扶进去以后,沈君意就不再理会他,径直上了马车。 沈绿桐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马车将要启程的时候,他忽然走到小窗旁,拉开窗帷盯着沈君意。他正靠在车壁上,一脸的倦怠。 沈绿桐不平地道,“难道大哥又喜欢上了那个妓女?大哥是真的把姐姐忘了吗?说不定,姐姐果真被别国的人抓去,正在受苦呢!” 闻言,正躲在他们对面的曲一映不禁愕然,是谁说的自己被别国的人抓去了? 那天钟离走了以后,回到竹宅应该是说自己在梁惜手里,刚刚他和梁惜交谈,是说的自己的事吗? 曲一映又仔细观望着,可沈君意在马车里究竟说的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她只望见沈绿桐目送沈君意的马车离开,转过身后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一会儿,从妓院中走出来一位护卫模样的人,低声在他耳边细语。 两人凝神靠在一起时,曲一映准备趁机悄悄溜走,不料此刻,她身后宅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一名也同样头戴纱帽的女子从中走出来,见到她后,被吓了一挑,惊声大叫道,“你在这里做何!” 叫声刚传出去,女子似乎是觉得自己暴露了什么,立即低声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地在这里。” 宅中又走出一名中年妇人,像是女子的仆人,她瞪了一眼曲一映,又对女子柔声道,“小姐,沈二公子快走了,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跟着?” 51.原有婚约 曲一映这才明白,原来两人是藏在妓院对面来跟踪沈绿桐的,她在心里暗自偷笑,不知道这女子和沈绿桐是什么关系。女子戴着纱帽,开始娇声娇气地埋怨沈绿桐竟然进了妓院那么久,虽然后来他踢了那妓女一脚,可她还是觉得不解气。 说了一会,她那娇柔动听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她后面的中年妇人也是一脸惊慌地往前望着。曲一映背对大街,正听得有趣,见此也转身向后,看见沈绿桐和他的护卫已经寻声来到她们的面前。她赶紧低下头,生怕自己被他认了出来。 沈绿桐发现自己被跟踪,正一脸怒气地盯着纱帽女子,见曲一映转过身来,严厉的目光却突然一滞,变得十分柔和。不过他像没有注意到她一样,对着她身后那两人呵斥道,“黄贝,我真没见过你这般不知羞耻的女子,上次跟踪我去书堂,这次竟要偷看我进妓院!若不是因为我姑姑,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黄贝正是那戴着纱帽女子,听到沈绿桐的责骂,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立即哭泣起来。她身后的中年妇人本想安慰自己家的千金小姐,可碍于沈绿桐在这儿,又不敢发话。黄贝抹着眼泪,娇声哽咽道,“我是你的未婚妻,就算是跟踪你,你也不能这样说我。更何况我还没责怪你进妓院,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我想来就来,就算是以后娶了你,也是这样!”沈绿桐挑眉说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未婚妻。 黄贝哭得更厉害了,她大叫着,“沈绿桐,你敢!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让……就让父亲告诉皇后娘娘,把我们俩的婚事取消!” 后面那中年妇人听到这话,脸色煞白,就算她家小姐没有心眼,可她却清楚沈家和黄家的联姻不是说算就能算了的,她扯着黄贝的袖子,低声道,“小姐,我们有错在先,就给沈二公子道个歉吧……” “我偏不!是他的错,他的错,我为何要道歉?”黄贝猛地甩开她的手,只顾着自己受了委屈。 沈绿桐唇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目光冰冷地望着她,“那你就去说,反正想与我们沈家联姻的多的很,少了一个你,还有成百上千个她。”提到这个“她”字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绿桐的眼睛瞟向曲一映这边,脸色也变得分外柔和。 黄贝本来是想气他,没料到他还真的敢这样做,她咬着牙,腿都发软了,可还是死撑着道,“好啊!沈绿桐,你,你给我记住!”说完,她就气冲冲地迈开步子跑出去。中年妇人神情惊慌地看着自家小姐走了,打算给沈绿桐赔礼道歉,可她又知道沈绿桐根本就不屑于奴仆说的话,左右不是办法,便连忙跟着追了出去。 两人离开后,曲一映想装作没事一样,低头当路人悄悄溜走,才跨了两三步,沈绿桐就盯着她,沉声道,“你等等。” 闻言,曲一映果真停住脚步,却没有抬头看他,因为怕自己的纱帽遮挡得不够严实被他认出,她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只等他发话。 沈绿桐没有立刻盘问她,他转过身,对后面的护卫吩咐道,“在外面守着。” 然后,他忽然上前,更加靠近她,近得都差点听到对方的呼吸,就在她以为他会说什么话的时候,他竟一下子牵住她的手。 这滚烫的温度从肌肤传到手心,让曲一映顿时惊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逃开,但沈绿桐右手抱着她的腰,用力不让她挣脱,几息后,又将她拉到院子里面去。 曲一映知道自己不能开口,因为一开口就会被认出,两人来到这个有些破旧无人居住的院子后,沈绿桐直接将她头上的纱帽一扯而下。瞬间,她的脸也露在了他的面前。 “姐姐,真的是你。”他凝眸望着她,一点也不诧异,明显是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认出她了,可眼神之中却带着几许不易察觉的痴迷,他紧紧抱住她,偏头靠在她的肩上,“绿桐好想你。” “姐姐这么久都不出现,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绿桐了……”他悲伤的说着,像是被人抛弃孤独无依。 曲一映猜测,兰芝曾经和这个弟弟感情很好,虽然他是个小魔头,杀人不眨眼,脾气很容易暴躁,可他也是兰芝的弟弟。她想着,自己多多少少还是要帮兰芝照顾一下他,待恢复平静后,对他轻声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只是你哥哥已经和公主成亲,我们之间也再无多余的缘分,我不想面对他,所以才不出现。” 沈绿桐靠在她的肩上,听到她说与沈君意再无缘分,原先隐带哀伤的神色消逝,漂亮的瞳孔中浮现出浓郁的喜悦,但他放开手看着她时,却似乎对此很是惋惜,“姐姐真的不再爱大哥了吗?这阵子他可是一直在找你,担心你出事了。” 他这样说,没提沈君意究竟花了多大功夫去找她,也不描述因为她突然消失他到底有多么忧心,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就将沈君意所耗费的心血扫了过去。 而曲一映本就对沈君意没有感情,现在心中也是另有所属,这下没有细想,也不曾犹豫就摇了摇头,对沈绿桐道,“你帮我告诉你大哥,如今我过得很好,让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闻言,他有些犹豫地答应了一声,但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姐姐你现在住在哪儿?绿桐以后可以去看你吗?” 曲一映当然不能告诉他。 她又忽然想起自己出来这么久,平安在药铺恐怕会担心,就有些匆忙地道,“住的地方还不能告诉你,否则若是被你大哥发现,我就要逃到别的地方去。我还有事……现在要走了。” 这时,她看见沈绿桐的神色变得黯然,便只好建议道,“不如这样,我可以和你见面,但你不准告诉你大哥。” 两人约好,下次在西郊相见。 沈绿桐和他的护卫站在宅子大门前,注视着她离去,身旁护卫对他低声道,“二公子,兰芝小姐好不容易才露面,要不要属下去查探一下?” 闻言,沈绿桐却讥讽地笑了起来,轻蔑地盯了他一眼,回过头道,“愚蠢。” 52.平淡幸福 又是八天过去,快到月末。 夏平安平日里除了给病人看病,就是教导曲一映如何识别药草,给她讲解哪种药草有什么作用。因为不同药物之间,药性不同,有可以单独使用的,也有必须同时一起服用,能够互相辅佐,也能夺取相互之间药性,有彼此受到制约,也有药性根本不相合,或是制约彼此之间的毒性。 所以用药的好坏,也就决定了这病能不能治好。平安耐心地教,曲一映也就更加细心地听,她知道认识植物的药性只是自己所走道路的第一步,后面还需逐渐认识其他各类的药性,人体的具体穴位,看病识病……一点一点的来,道路还很长。 这日,夏平安从外面出诊回来,看见曲一映站在药柜前,手里拿着毛笔在上面写着什么,他走近大堂,放下药箱,凑近了看,“你画的是什么啊?怪模怪样的。” “我不是不认识你们的字嘛。但其实我不是不认字,只是不认识你们的字。而且月末来临,你说伍大夫看病的时候都会排很长的队,这样我也能帮你们抓药,减轻你们的负担……”曲一映轻声说道,面朝里没有回头,依旧一笔一划的勾勒着。 她是初学,又不认识繁体字,无法看医书,一切都需要夏平安亲自来教,这样进步虽然缓慢,学的却很扎实,药铺里放药材的柜子上写的都是繁体字,她就挨个挨个的将简体字写在旁边,即可以认字,又能够更加清楚地记住药材所放的位置。 夏平安见她额头上隐隐有细汗浮出,便知道她肯定是站了很久,不过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付出才会有收获,他欣悦地笑起来,然后又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一会儿,前院传来一阵敲门声。 “平安,你把门锁了吗?”她疑惑地问,心想大门应该是开着的。 平安在右侧晒草药的屋子里,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曲一映只好放下毛笔,走向前院的大门。打开门后,看见一身浓眉大眼,身穿黑色衣裳的男子,他站在门口,手里持一个小型的长方形木盒。 “曲小姐。”男子和善地笑着。 曲一映见到他,也顿时笑靥如花,这人是颜宁身边的小厮,名为胡丹,上次就是他告知颜宁爷爷的去世。她望着他,有些激动地道,“是小宁回来了吗?” 胡丹闻言,神色黯淡下来,遗憾地道,“少主写信说,因为老夫人不能承受老主人突然离去,一病不起,至今都还没有康复,而主人本就忧思过度,老夫人一病,也跟着病倒在床,所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应该是过年都回不来吧? 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颜宁自然的笑容,想到若是这笑容因亲人离世变得惨淡,心就像被无情的上了绞刑,变得极为疼痛。她难过地感慨着,颜家的人上上下下都是温和善良的,上天若是一下子夺走了三条人命,岂不是太不公平。 她正沉默思索,面前的胡丹将手中盒子拿出,说道,“送信的人还送来了这个盒子,说是少主给小姐你的。” 木盒很窄,也不是很长,就是一个普通寻常的盒子。 曲一映看着胡丹,接过它,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小宁他……”他知道她不识字,不可能给她写信。她又问,“他可曾托人对我说什么话?” 胡丹摇了摇头,道,“奴也不清楚里面是何物。少主只托人送来这个,并无其他话转告。” 曲一映道了谢,送胡丹离去,就一个人回到前院。 她坐在左侧那颗苍郁的大树下,将盒子放在石桌上,轻轻扳动上面的小锁。 盒子打开后,她看见里面底部放着干净的白布,上方是一株晒干了的忘忧草,忘忧的红花水分已经完全消失,变成了像扇子一样薄片。 若是忧思不能遣,想要让人忘掉愁苦,便送以萱草,让之忘掉忧愁。 颜宁温柔的声音,忽然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曲一映的脑海中,她仔细的望着这株忘忧草,纯黑的美眸里渐渐有泪光浮现。小宁是在告诉她,虽然他们一人在此,一人在彼,可却心灵相通,他自己深陷困境,但还依旧念着她,送来萱草,希望她不再忧愁,不要担心。 只是一株简简单单的草,却包含了无尽的言语和情意。 日子还是匆忙地过着,每天似乎都有学不完的东西,每天也似乎都是那么的辛苦,可夏平安看到,曲一映的脸上总是带着笑,而且每次她走到药柜前,都会偷偷捂着嘴,一个人害羞地笑起来,他不禁疑惑不解,难道这人是学知识学痴了,越学就越开心? 到了月末的最后两天,药铺就要开门。 不过第二日才是正式看病的日子,褚泽回来的晚上,先仔细检查药材,接着又询问夏平安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对曲一映进行学医上的指导,点出她在认识上有哪些错误,还可以怎么进步。 他与夏平安的教法虽然有些相似,可是平安的教法偏重于实践,只告诉她这个东西该怎么用,用多用少,如果记不住的话,常常就会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他则总是指出许多药性的渊源,把许多事物联系在一起,让人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通透感。 所以这样一来,曲一映的疑惑就慢慢明了,进步也逐渐增快。 果然,医圣的名号是吸引人的,头一天开始就诊的时候,药铺里前院就排满了队,他们之中有的是因身患重病从远方赶来,有的是因在药王府八天看病没排上号才到这里,但也有的是想让医圣给自己检查一下,看看还需要注意什么,怎么预防疾病。 本来先前因为伍大夫没将那个富家小姐医好,未婚夫杀人不成反而杀死自己的事,让曲一映认为这怎么也得对伍大夫的名声造成一定影响,但是她看到一大清早就从前院大树石椅下排到了大门的长队后,就不敢相信之前的理论了。 53.收拾人渣 “哎,平安,”曲一映给那些病人端茶送水后,好不容易找到个间隙,逮着忙得人仰马翻的夏平安,好奇地问,“你说伍大夫明明有个地方那么宽敞的药王府,为何还要抽两天时间到这小小的药铺来看诊?” 今日的太阳有些大,虽然已经入冬,可是在日头底下站久了,那些本来就有病的人免不了病情会变的严重,她又偏头看了一眼大门外,估计还有十几个人在外面,“这不是活生生让人遭罪吗?” 闻言,夏平安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他动了动嘴,似乎要说什么,那边位于半人高的柜子前,正在给人看诊的褚泽平淡清冷的声音忽然传来,“平安,快来抓药。” “是,我来了。” 夏平安急急忙忙地答应一声,然后低头对曲一映道,“师傅的事,你最好是去问他。”说完,就赶着去拿药方。 傍晚时分。 药铺里虽然是褚泽在给病人看诊,可是最忙的应属夏平安了,他一会儿要去装药,把药拿给病人后还得再三嘱咐,一会儿看药盒空了得需把药补上去,因为忙上忙下,从早到晚他的脸蛋都红扑扑的,浑身也是大汗淋漓。而曲一映第一天上任,没有多少经验,当然还不能真的让她去拿方子抓药,所以她的任务就是接待病人,看看整个药铺忙碌时是怎么运作的,然后再扫扫地,倒一下茶,还显得比较悠闲。 将最后一位病人送走后,曲一映站在大门口,拿着扫帚正在扫地,今天她穿着一袭宽大的麻布衣裳,看不出身材,脸上也涂过一层绿色的膏药,很是苍老平常,在那里躬着身子低着头,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妇人。 因为第二天还要继续看病,褚泽和夏平安都在晒草药的房里准备药材,这时前院已经空无一人。半响,曲一映扫完地,右手拎着扫帚,转身走回屋子,忽然瞧见棠小灵清秀的小脸出现在长廊那边,小灵双手提着一个竹篮子,正朝前院走来,她左右张望着,也注意到了曲一映,望见她后,小灵连忙跑过来,嘴角露着一抹甜甜的笑,“一映姐姐。” 小灵大清早的时候就来过这里,说是她娘的牙疼好了,想要感谢他们,可是家里没什么可拿的,她娘的厨艺还不错,就煮了三碗阳春面从隔壁端过来。 早晨她走进药铺,看见曲一映苍老的面庞时,也是吃了一惊,因为曲一映和她第一次见面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容颜,可单凭她清越动听的声音和窈窕的身材就能判断出她是一个年轻女子。不过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美丑并没有那么极端,只要真心对她好的,她就会觉得这个人很美,所以小灵面对明明像是中年妇人的曲一映,却依旧称呼她为姐姐。 “你来得刚好,病人都回家了,今晚就在我们这里吃饭吧?”曲一映看向她,眸子里闪着愉悦的光。棠小灵跑过来,想要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她,动作自然,没有先前那么胆怯了,“一映姐姐,我娘让我拿了一些鸡蛋给你们。” 曲一映知道小灵家没有多少积蓄,她爹又成天不知事,这下看到篮子里红布包着的十几个鸡蛋,她赶紧摆着手道,“不,不,你拿回家去,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补充营养,让你娘把鸡蛋煮了给你吃。” “可是,我娘说一定要给你们。”小灵弱弱地说着,听到她的拒绝,神情又变得有些胆怯。曲一映见此,觉得再推搡可能就会伤到这孩子敏感的心,便伸出手拿过篮子,笑着说道,“那你替我们谢谢你娘。” 小灵望向她,也渐渐笑了起来,仿佛向日葵面朝初升的阳光。过一会,曲一映把一切都收拾好了,褚泽和夏平安还在药房里忙活着,她留小灵在这里吃晚饭,但小灵犹豫着,说她只能呆一会就要回去了。 她问小灵,“你爹最近有没有回来?” 小灵一开始还挺高兴的,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她想起了夜里从娘亲房里传来的哭泣声,哭声是那么痛苦,似乎人间的苦难都凝聚在了那一刻,又是那么压抑,因为心里有苦却无人可解。 小灵看向自己破烂的鞋面,上面破了又补,补了又破,一年复一年,不知道娘亲的手已经在上面缝补过多少次了。她眼里出现了泪光,委屈地道,“我爹前天回家,让我娘把钱交出来给他,他要再去赌坊,把输了的钱都赢回来,可那时候,娘的货虽然给了人家,人家还没给钱给我们。我娘拿不出钱,我爹就像疯了一样,把家里四处都翻了个遍,还……还打了我娘。” “打你娘?”曲一映惊异地问。 小灵重重地点头,眼里的泪光也越加明显,“打得可厉害了,他抓着我娘的头,把她的一绺头发都扯掉了,而且他眼睛通红,十分可怕,找不到钱就要找家里的房契,我娘抱着他的腿不让他把房契拿走,他就狠狠地踢我娘,一直踢她的肚子,我娘也一直在咳血……” 说到这里,小灵的脸色很苍白,像是回忆起了不愿回忆的东西,身子瑟缩着,不再继续说下去。曲一映见到小灵那副恐慌的模样,就赶紧将她搂在怀中,轻声细语安慰道,“没事了,现在都没事了。” 小灵靠在她的怀抱里,接触到温暖,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她害怕地抱紧曲一映,像是再也忍不住了,大声痛苦地说道,“我不想要那样的爹!我讨厌他,恨他,我恨他。” 曲一映鼻子泛酸,心疼地看着小灵,若是一个孩子都能提出“恨”字来,那么这个家庭该是多么不幸和悲哀,她的眼里露出浓浓的愤怒,一个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能够控制自己,不同于随心所欲任意妄为的畜生野兽,而这种人渣,简直就已经丧失了人性! 她想着,怎么也得实实在在的收拾一下这个不负责任的爹! 曲一映去小灵家看望她娘,发现她娘的脸已经完全浮肿看不出本来面目,小腹以及大腿一侧也是青紫红肿,那原本还算是白皙的肌肤,此时就像爬满了蛇的麟纹,她起初躺在床上,看见曲一映来了,赶紧起来,却显得很是痛苦费力。 54.出出主意 夜晚,褚泽和夏平安已经从药房里出来。 夏平安在中院的厨房里炒菜,褚泽就伫立于药柜前,凝神望着曲一映写在挂于抽屉竹片上的小字,似乎是觉得字体奇怪,看得专注。 曲一映从小灵家回到药铺,脸色很难看。小灵的娘亲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里败落才嫁给了小灵的爹棠忠,但她知书达理,极重脸面,被那样毒打都不愿告诉别人,因为觉得丢人,一直拖着不来药铺看病,若不是刚刚曲一映拿了一些缓解疼痛,舒经活络的药给她吃了,她的伤不经处理,恐怕会越加恶化。 “你回来了,饭菜刚刚做好,要吃饭了。”夏平安朗声说着,额上满是汗水,小脸也红扑扑的,他手里端着两盘冒着热气的炒蔬菜,从厨房的台阶上走下来。 曲一映站在长廊下,正思索该如何让棠忠戒掉赌瘾,回家好好珍惜自己的妻女,可是又苦于暂时没有办法,这下看见夏平安,便赶紧走过去,“哎,平安,你认不认识隔壁家小灵的父亲棠忠?” 夏平安用手肘抹着汗水,闻言后,点了点头,露出十分鄙夷的表情,“认识。街坊四邻都知道这人好赌,常常不在家,家里的生活全靠小灵的娘支撑着。” 曲一映见他同情小灵家的人,便想拉他当自己的帮手,“前几天棠忠毒打小灵的娘,将她打得浑身是伤,若不是今日小灵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就在这救人性命的药铺附近还险些出了人命!” “他竟然做出这等事情?”夏平安惊异地道。他只听小灵说他父亲对她不好,但从来不知这混账父亲已经混账到了如此地步。 “对啊,并且……”曲一映靠近他,将小灵家的事告诉说了出来,她皱着眉头,声色俱厉,像是亲生经历过一般,说完之后还让夏平安想办法,如何来收拾这个抛妻弃子,好赌可恶的棠忠。 夏平安一脸的沉重,“这事还真不好解决。”他叹口气道,“一个‘度’字,未曾达到会心有不甘,事很难成,可是超出却又会损害自己,难以持续。只是单单这个字,就有很多人都无法把握……” 曲一映看见他为难的模样,惋惜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有是有,不过不在这我这儿。”夏平安眼睛亮了起来,突然端着已经快要凉透了的菜,往前院走去。 两人来到褚泽面前,将小灵家的事告诉给了褚泽。 褚泽还在凝神观望着药柜上挂着的竹片,他听完小灵家的故事后,俊美的面庞上依旧清冷平常,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在两人极为期待的注视中,他放下手中的竹片,神色淡淡地道,“我只负责看病救人,别人的家事与我无关。” 这就是不愿意帮忙了。 曲一映心里着急,音色不自觉也提高几分,“可如果伍大夫你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你会怎么办?若是大夫的父亲也是这般不负责任,恰好别的人明明有办法却见死不救,那么伍大夫今日,恐怕就不会闲适地站在这里了吧……” 闻言,褚泽负手而立,将视线移向了别处,不再看他们。他微微蹙着眉,仿佛是因为她的话在思索什么,但他眼神无波,脸上无悲无喜,犹如一粒石子投进深潭,只是稍有片刻的晃荡,便沉下去了无声息,实在让人看不出情绪。 面对他这样从容冷静到无法撼动的人,曲一映在心里实实在在叹了口气,不过她还是不放弃,决定死缠烂打,继续动情地劝道,“我们明明有机会帮助她们啊,难道伍大夫宁愿看见他们妻离子散,悲惨收场,也不愿意做一些举手之劳的事,来挽回一个即将要破碎的家庭?” “师傅,你就想办法帮帮她们吧。我知道,你一出手,这问题肯定能够解决。”夏平安在一旁,也忽然低声开口道,他望着褚泽,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褚泽今日看了一天的诊,神情隐约带着疲倦,他没有理会曲一映和夏平安,转身拿起柜子上的一卷竹册,一个人走到木几旁坐了下来。 既然他拒绝了,肯定不会再有所动摇, 两人却跟着他,一直在旁边相劝,说了许多许多话,像是不达目的是不罢休一样。 “伍大夫,小灵和她娘那么可怜,你就帮帮她吧。你就当他爹是生病了,现在算是施诊相救啊!” “对啊,师傅,我们治病救人也救人,如今挽回人家的家庭也是救人,虽然形式不一样,性质却是相同的,而且……” 褚泽却不再说一句话,他看着竹册上的字,神情专注。在两人烦躁若蚊子一般的声音里,他恍若未闻,始终无动於衷。 一会儿,他又微微侧身,倚着手肘,闭上了双眼开始休息。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头顶上空,深沉的黑云里渐渐升起一轮皎白的明月。 在梦中。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楚国的皇宫好大好大,就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幻境城堡。 他牵着年幼的妹妹明月,从宫殿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从南到北,却怎么也走不到他们的目的地。明月走累了,就停住不动,偏头问他,清澈的声音中带着稚嫩,“哥哥,为什么父王不来看我们,而要我们去向他请安呢?” 他站在一旁,闻言沉默了。 他比她年长七岁,也比她在皇宫里多活了七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妹妹眼里闪着光,宛如天上纯净的明月,她见他不说话,也就不再继续问。 一会儿,她又抿了抿唇角,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细声对他道,“母妃说,只有越稀有的东西才越珍贵,明月的哥哥姐姐太多,父皇却只有一个,” “宫中美丽的风景太多,欣赏的人也只有一个……” 突然,梦里的她和他都消失了。 变成了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褚泽缓缓睁开了眼。 曲一映和夏平安本来说累了,说得口干舌燥,蹲在一旁正在休息,见到他醒了以后,又立即劝起来。 “师傅……” “伍大夫……” 听到他们聒噪的声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蔓延至心头,他眼里稍稍减缓的倦意骤然升起,看向他们,两人依旧期待地望着自己。 而且那架势还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下,他微微叹口气,才真的乏了,答应了他们。 55.初入赌坊 棠忠经常在冬河附近一家名为百方的赌坊赌钱,玉琉城中虽然有夜禁,可是那夜夜笙歌,商业繁华,人口经常流动的冬河一带的管制却不怎么严格,即使偶尔在那里碰到出来巡逻的守城官兵,只要你悄悄地给出几个铜板,说几句好话,人家按照规定装模作样的训斥一下也就放你走了。 百方赌坊的周围几家店铺都是赌坊,门前挂着一片布帆,不断有男子进进出出,从拿用黑布遮挡住的门内,还接二连三传出一阵又一阵喧闹的叫喊声。 “六!六!六!” “三个二!三个二!” 曲一映掀开黑布走进去,就听到敲锣打鼓般的喊叫声,她站在黑布面前,长头发扎了起来,脸上被褚泽抹了膏药,看上去像个普通平常的男子,不过此刻她穿着一身奢华昂贵的衣裳,上面的仙鹤图纹皆用金线织成,显示她这人不是一般的富裕。 虽然自己的装备很齐全,但她头一次进有这么多男子的赌坊,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她见暂时没人注意自己,便理了理衣裳,握紧手中的盒子,在心中暗示自己现在是个粗壮挺拔的男人。一会儿,她甩开手,大摇大摆的混进了那群汗流浃背,却依旧忘我的沉迷于赌局中的赌徒里。 因为屋里人很多,大家又都吵吵闹闹的,气息很沉闷,而且四周还弥漫着一股男子身上的汗臭味。曲一映走近了他们,差点恶心干呕起来,伸出手秀气地想要捂住鼻子,又忽然想到自己是个男子,不能这样娇娇气气的,便止住了动作。 一会儿,赌坊里的店员看见浑身是金的曲一映,眼睛都亮了起来,就像看见了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一个小厮连忙跑了过来,喜气讨好地说,“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不知想要玩什么?” 曲一映向前张望,见十几个人围着一个木几,木几旁坐着两名男子,正在玩骰子,其中一名额头上有个伤疤,与小灵描述他爹的相貌相符。她看向小厮,指着伤疤男子,粗声粗气地道,”那人是谁啊?那么多人围着他。” 小厮随着视线望去,转过头来对她笑道,“他叫棠忠,最近可输了不少钱。” “这样啊……”曲一映也笑了。 接着,她当着小厮的面,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打开自己手中的盒子,稍微将里面晃眼的金块露了露,看得小厮眼睛都要晕了的时候,又立即关上。 她从袖子里拿出十个铜板递给小厮,道,“你去告诉那个棠忠,我要和他赌一赌,如果我赢了,他的钱全部都归我,如果我输了……”她又将自己的盒子露了露,“我的钱自然全部归他。” 闻言,小厮眉开眼笑,正准备去传达她的话,曲一映却将他拉住,神情有些晦涩。 小厮一见,心领神会,靠近道,“公子有何吩咐?” 曲一映小声道,“你看,我拿这么多钱,若是等会赢了,其他人看到岂不是会眼红?而且我第一次来这里,他们极有可能认为我是在出老千,不如这样,我们还是玩筛子,只不过需要一个中间人,你让你们家老板出来,给我们摇骰子,以示公道。” 小厮听闻要让自家深居简出的老板出面,脸色顿时变化,他有些为难地道,“这恐怕不好吧,我家老板向来不插手顾客之间的事。” 曲一映就猜到他会这样说,她笑了笑,劝道,“我又不让他白出来,如果等会儿我赢了,我的钱,与他三七分成。” “如何?”她从袖子里掏出二十枚铜钱,再次递给小厮。 小厮犹豫了一会,对曲一映道,“我不敢保证,只能拖公子的情前去试一试。不知公子贵姓?” “我姓曲。”她点了点头,摆手示意他去。 小厮走后,曲一映站在原地,有些紧张起来。褚泽告诉她,她要做的就是刚刚那些事,然后再与棠忠面对面坐着,随便说出点数就行,其余的一切皆由他来解决。 可是,她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更加忐忑不安了。 褚泽到底在哪儿啊? 这边小厮出了大堂,亦步亦趋地赶向后院,嘈杂的喧闹声渐渐远去。他看着远处成群柳树包围着的那座院子,他家老板虽然开了赌坊,却洗静不喜闹,一直深居简出,不怎么出来过。 小厮正走到花园,转弯走向排排柳树,忽然看见自家老板从前方过来。 “老板。”小厮有些诧异地道。 老板靠近他,对他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小厮心里有事,想都没想一向喜好安静的老板今日怎么会出来,赶紧对他道,“老板,刚刚有位曲公子,拿着许多金块前来,说要和这里的一个常客比玩骰子,但他头一次来,怕赢了之后别人说三道四,就像让老板您出面,给他当个中间人。他若是赢了,与您三七分成。” 闻言,老板只是沉默了一会,就点头,以示自己答应了。 小厮见此,虽然觉得事情这般顺利有点不同寻常,可他拿了曲一映的钱,也是下意识希望事情能完成,便跟着老板去了大堂。 他找到棠忠,对他说了这件事。棠忠已经在赌坊里蹲了几天,拿着自家的房契,想要将自己输光的钱都赢回来,不过他还是输多赢少,若把房契抵押成现钱,也差不多输了十分之一,现在他听到有人拿那么多金块想和自己玩玩,还有赌坊老板亲自出面,便眼露兴奋,立刻让小厮将人带来。 曲一映跟随小厮一同来到棠忠面前,坐在木几旁。棠忠额上有块伤疤,看上去有点狰狞,一张古铜般的脸因为几日不睡觉透着憔悴,而且满身是汗,说话都似乎有股口臭味,他望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有钱气息的曲一映,张开嘴嘿嘿笑道,露出泛黄青黑的牙齿,“曲公子可是曾经与我相识?” 曲一映看着他,强迫自己止住对他的恶心,勉强笑道,“不认识。不过我听说你将自家房契拿出来做赌注,我看上了你家的房子,想把它赢过来。” 站在旁侧当观众的人听到这话,都哄闹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上下地打量着曲一映,想着这人怎么如此嚣张。 棠忠闻言,也干笑了几声,然后又忽然止住了笑,目露凶光地盯着她,像一匹暴戾的野狼,“若是你输了呢?我要是把你的金子都赢了过来,你怎么办?” “若是我输了,”她将自己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片黄灿灿,晃人眼球,看得人心里直挠痒,不料却又猛地被她关上,“这金子都归你。” 其实曲一映盒子里的黄金,都能买好几套棠忠家的破屋子了,众人看得明白,都觉得这交易实在是太便宜了棠忠。棠忠自己也清楚,他心里乐开了花,混沌不堪的大脑越发混沌,变成一片浆糊,只剩下那晃人的黄金。 “好!比就比!” 百方赌坊的老板亲自出面摇骰子,又有如此大的赌注,赌房里各个赌博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赌局,跑过来观望两人。 曲一映在木几旁端坐,闻着周围的汗臭味,手心也渐渐出了汗。她时不时地往四面望着,有些着急地找寻着褚泽的身影,可是瞟了一圈,都没看见他。 这人去哪里了? 56.这太无聊 赌局开始了,曲一映听到摇骰子的声音,不自觉地看了看手指修长,正姿态闲适地摇着漆黑圆筒的赌坊老板,这时,相貌陌生的老板也似是不经意地敲了她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在嘈杂混乱的场景里,老板那双微带熟悉的眼睛,眼神柔和,从容安宁,仿佛遥远的天边山际,雪花正飘飘洒洒,缓缓滴入人心,不过一会儿,他又轻轻地,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宛若静美雪山下的湖泊起了层层涟漪。 曲一映稍微呆住,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她几不可见地一笑,将身子端坐,目光直视看向一脸得意的棠忠。虽然此刻身边依旧嘈杂,依旧混乱,她的心里却慢慢变得安静。 第一局。 棠忠和众人汗水直流地盯着老板手里的圆筒,见它一会上一会下,似乎他们也跟着一会上一会下,等待老板的手停了,棠忠才松了口气,瞪向悠然自在的曲一映,“公子说个数吧?” 曲一映笑了笑,想都没想,随便说了几个数。 接着轮到棠忠,他却开始苦思起来,旁侧的人也起哄,说着自己最有可能开的数。这下吵吵闹闹的,隔了半天棠忠才吞吞吐吐地道几个数。 呼吸间,圆筒轻轻往上,在大家望眼欲穿的时候,赫然出现了几个棠忠想要的数。 “这是走了什么运啊!” “看来今天棠忠要赢,把那金子都赢过来。” “他家的破房子还给他带来了好运!” 旁人都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棠忠开门红又听见人家说自己走运,心里是那个爽啊,就像是已经拿到了曲一映全部的黄金一样,他撸了撸满是污渍的衣袖,张狂大笑道,“再来再来!” 也许第一局是棠忠瞎猫碰见死耗子,恰好走运,可是第二局,第三局,不论是棠忠说什么数出来,皆是他想要的。 只有第四局,曲一映才赢了一回。 棠忠的气焰有些减弱,他看了看自己身侧的房契,又看了曲一映那装着满满金子的盒子,觉得自己还不能这样得意忘形。 可是这局过了,后面的都是棠忠赢。 就这样,从第五局一直到二十局,曲一映从头输到尾,两人又赌得大,不一会她盒子里就少了一块可以买下棠忠那幢屋子的黄金。 她虽然输了,面色却依旧不变,手倚木几,有些困惑地道,“这样太无趣了。究竟怎么玩才好玩呢……” 说话时,曲一映忽然拍了一下面前的木几,哐当一声,吓得满面奸笑的棠忠将自己手里赢来的那块金子掉在了地面,他又赶紧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宝贝不见了,惊慌失措,像狗一般趴在地下四处找着,“我的金子!我的金子!” “在这儿。”曲一映悠悠道着,从地下捡起一块黄金,扔石头一样扔给了满脸恐慌的棠忠。 棠忠接过差点又摔到地上的东西,拿到自己怀里左右掂量着,露出青黑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在旁人眼睛都看红了的时候,却小心翼翼将它藏进自己的袖子里。 “哎!我们换个玩法吧。”曲一映盯着他,忽然开口道。 闻言,棠忠止住了笑,但还露着他青黑的牙齿,“什么意思?” 曲一映低下头,将自己旁侧那个盒子打开,随随便便,仿佛是倒垃圾,将全部的金子倒出来蔓延成一排,满满的金色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告诉你,”她盘坐着腿,眼神清亮地注视着棠忠,“咱们这次就一局定输赢,我输了就把所有的金子给你……” 听到这里,众人都开始数着曲一映的黄金,一二三四……整整有三十块,那是普通百姓一辈子,再加上一辈子,上上一辈子,耗尽力气都挣不到的!伴随着他们的抽气声,棠忠也差点傻眼了,他吞了吞口水,“若是我输了呢?” “如果你输了,那你就把刚刚赢的金子还有你家房契给我……”她漫不经心地说着。 那个破房子和区区一块黄金,当然抵不上这眼前更多的利益,就在棠忠下定决心要再拼一把的时候,又听到曲一映一字一句地道,“还有就是,你要给我们屋里在场的所有人,跪着,说一声道歉!” 虽然手摸得到财宝重要,可男儿膝下也有黄金啊。 听到曲一映的话大家都议论起来,觉得这要求太过分,现在屋子里如此多的人,还都是街坊四邻的,若是像儿子跪爹一样跪了,那没脸没皮的,还要不要人活了!但棠忠只想着那蔓延成一片的金色,又觉得自己刚刚赢了那么多把,这回肯定会再赢一次,当机立断就大声道,“好,一盘定输赢!” 骰子又开始摇晃起来。 这下,连一直思绪飘飞的曲一映都有些紧张地望着褚泽手里那个圆筒,生怕他的神手突然失灵,他们煞费苦心布的局可就全部报废。 棠忠自然是最紧张的那个,如果他这下输了,不仅眼前到手的金子没了,家里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没了,说不定连家里的妻女听到这个消息后,都会立刻跑回娘家,再也不承认有他这个丈夫和爹,到了最后,自己还要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跪着对别人道歉。 想到家,他才突然念起,之前为了找到房契,将家里妻子打得那么狠,好像还将她打得吐血了,这么多天不回去,不知道家里到底怎么样了,他又想到了女儿小灵那副瘦弱的身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不知道现在家里有没有吃的。 这时,他的眼神里浮现出愧疚,稍稍恢复了一些人的模样。 但不过一会,这愧疚又马上被兴奋和欲望所取代,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圆筒,咬牙切齿地想着,这把一定要赢!赢了他就可以容光焕发地回家,带着妻女搬出那个破破烂烂的房子! 装着骰子的圆筒依旧左右摇晃着,整个赌坊都安静了下来,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似乎全世界都只剩下那骰子翻滚的声音。 到了该说结果的时候,起初都是曲一映先说,或许是棠忠这下紧张过度,他来不及等曲一映说,就立即开口把想要的数说了出来。 曲一映看了他一眼,见他那么慌张,心里倒还不着急了,慢悠悠地报了几个数。 两人都报完数后,褚泽稍微侧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圆筒,专注地盯着它,一会儿,在轻轻揭开圆筒的一瞬间,好看的嘴角渐渐噙出一丝笑意。曾经他还是皇子的时候,被封为孟王,派往封地孟,明明还只是一个年幼的皇子,却有人想要至他于死地。他一路逃亡,或伪装成平民百姓,或伪装成翩翩公子,然而混迹得最多的还是赌坊。 因此他心里也最清楚,怎么在悄无声息间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数。 57.我对不起 圆筒完全揭开后,曲一映赢了。 旁侧的人皆是一片唏嘘,没想到输了这么多局的曲一映最后一盘还力挽狂澜。而棠忠直愣愣地盯着那几个骰子,大脑是一片空白,心脏跳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一会儿,他眼前一黑,竟倒地栽了过去。 “哎!他可不能晕啊,他还要给我们下跪呢!”曲一映坐在那儿气定神闲地笑着,只差一把扇子来摇一摇显示她最后胜利的威风。 赌坊的小厮连忙走到棠忠身边,掐了掐人中,半响,棠忠睁开了双眼,依旧呆呆地躺在那儿,像一个活死人,了无生机。曲一映为了故意讥讽嘲笑他,便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哈哈大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这点儿都输不起?只不过一块金子和一张房契罢了,公子我还瞧不上呢!” 说着说着,她随便伸手指着周围的一个人,朗声道,“你,过来!” “何事?”这人是个屠户,腰上挂着一把小刀,他认识棠忠,因为他住在棠忠的附近。现在见土财主一样的曲一映叫自己,就赶紧走了过去。 曲一映轻蔑地瞟了一眼依旧躺在地上的棠忠,又清声大笑了一下,洒脱地将那地契和金子一并扔到屠户的胸前,“公子我今天心情好,这些玩意就送给你了!” 屠户惶惑地接过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四周的人都眼红地盯着屠户,暗叹自己刚刚怎么没有站在他的位置上,同时他们也在议论,这姓曲的公子家里如此有钱,恐怕不是他们冬河南面的人。 “你!你!”棠忠见自己的宝贝被她那么轻易地就送给了别人,气得差点吐血,他猛地从地上翻身起来,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狠厉地道,“你肯定是出了老千!我先前一直赢,怎么最后一把就输了?” 这话就是在暗示赌坊老板的手不干净了。 小厮闻言,也气得呲牙咧嘴,这棠忠,可以侮辱曲一映,但绝对不能侮辱他们赌坊的老板和赌坊的名声。他眼睛瞟向后面站着的几个魁梧挺拔的护卫,示意他们上前收拾收拾棠忠。赌坊向来蛇龙混杂,若没有一些强硬手段,哪里会开得下去。 这边棠忠已经抓住曲一映了的领袖,她身材瘦弱,一下子就被他像拎袋子一样拎了起来。接着,他又猛地掐住她的细嫩的脖子,如野兽般咆哮道,“快把我的房契还回来!要不然我今日就在这里杀了你!” “你这人怎么输不起啊?”周围的人先前也觉得曲一映赢得有点怪异,可是现在看见棠忠输了之后要杀人夺财,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上面,开始对棠忠指责起来。 “就是,棠忠,快将她放开,人家可不是你惹得起的!” “你要杀要剐,也不要在咱们喜欢玩的地方动手……” 曲一映被他掐住脖子,脸色渐渐苍白,听见这句没有人情味的话,差点没岔了气。而棠忠目光凶狠,想着要掐死她,把自己的房契夺回来,双膝忽然像是被人用刀一砍,异常疼痛,他大叫一声,砰的一下跪倒在地。 “你这脏货!竟敢在我们赌坊动手!”几个高大护卫将棠忠制服,把他脑袋摁在地上。 曲一映面露恐慌地看着他们,喘着气,待恢复平静后,指着棠忠大声道,“真是个没种的东西!还想杀我。就让这样他跪着,挨个挨个给我们道歉!” 闻言,抓住棠忠的护卫看向小厮,小厮点了点头,让他们按照她的方法去做。 护卫们牢牢将棠忠禁锢着,左右握住他的手臂,让他来到众人面前,扯住他的头发,就那样用力地往下按,给他们磕头。与棠忠不太熟的人都心安理得地在那儿站着,好笑地看着他一个七尺男儿羞耻地给自己下跪,而其余认得棠忠的人,有的捂住了脸,有的就干脆站远一点,不接受他的跪拜。 “快点道歉!”左侧一个护卫突然一拳打在棠忠的脸上,打得他脸颊顿时红肿。 棠忠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没来及开口,右脸又猛地挨上了一拳,他吐着鲜血,咳嗽起来,一会儿从嘴里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 “快点道歉!”护卫们像是没看到他的惨状,继续对他大声吼着。 棠忠眯着红肿的眼睛,顶着一张猪脸,嘴里没了牙齿呜呜咽咽的,只是不开口说那三个字,这时,一个护卫伸出拳头又要打他,“快点……” 他挣扎着,赶紧呜咽着道,“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棠忠头脑晕乎乎的,不停地被人像木偶一样拖过去拖过来,已经麻木的嘴唇里也一直吐着那三个道歉的字。 一会儿,他稍稍抬起已经完全臃肿的脸,“对不……”面前站着的是李屠户,自己认得的邻居。 李屠户拿着他的房契和他先前赢来的金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他,“棠忠,你看,这,这……” 这时,赌坊的大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声,夏平安满身是血的冲进了赌坊,他挤开人群,跑到跪着的棠忠身边,猛烈地喘着气,“棠伯,你,你的妻子被你给打死了!” 什么? “你说什么?”棠忠挣扎起来,但又被立刻像摁棉花糖一样摁了下去。 夏平安浑身是血,看上去就仿佛在血海里浸泡过,煞是吓人,他手里还拿着一块血淋淋的白布,上面似乎写的一些东西,“今天早上你妻子来我们药铺看病,我发现她全身上下都是伤,而且还不停的吐血,问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你毒打了她一顿。我本想对她进行医治,可她在说完话后,就立刻气绝生亡了。” 听到这话,周围是一片哗然,没想到棠忠竟然如此残暴狠毒,玉琉城向来崇尚文雅,棠忠打死自己的发妻,简直就是畜生的行为。 “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简直就不是人……” 58.幡然醒悟 夏平安是伍左的徒弟,只要在药铺看过病的人都知道,他品性端正,医术了得,一直都很受人尊敬,所以他说的话,大家听后就完全相信了。 而棠忠本来就打了自己的妻子,那时他虽然浑浑噩噩的,但也知道自己下手很重。 不知何时他身后的护卫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可他还没注意到,只是一头栽到地上,大声痛哭起来,口里呜咽地喊着,“秀儿……秀儿,是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啊……” 自己在外赌博,一直是她勤俭持家,任劳任怨,从未说过自己半句不是。年轻的时候秀儿是那么漂亮,却因为自己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沧桑。 都是他的错啊…… “棠伯!” 夏平安在一旁,又忽然开口悲哀地道,“小灵看见她娘死后,也上吊自尽了!死之前她还写了一句话给你。” 听到这话,棠忠哭嚎的声音立即止住了,他瞪大了已经完全看不清的眼睛,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夏平安的面前,“你说什么?小灵她也死了?” 夏平安为了表示悲痛,掩面将手里沾满了血的白布缓缓递给他。 棠忠缺了牙齿的牙龈上下颤动着,浑身也不断颤抖着,他不敢伸手接住那白布,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那上面瞟…… 上面是用粘稠的鲜血写的一句话,写的人力道极大,极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展现出她的恨意,永无止尽的恨意。 我恨你……下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一个还在童年的女儿,对他父亲无休无止的恨! 棠忠看清楚后,双手不断颤抖着,一会儿,他又猛地倒向地面,突然晕了过去。 小厮见此,担心在自家赌坊闹出人命,又赶紧吩咐护卫掐住他的人中,“把他弄醒,别让他在这儿死了!” 护卫们答应着,然后又将房里搁置的木桶装上水,拎到前面来,一下子把桶里的水泼到棠忠的脑门上,将他浇醒了。棠忠醒后,呆愣愣地坐在地上。而屋子里原先赌博的人看了好戏,都纷纷散去,想着回家吃晚饭时要把这样一件趣事讲给自己的妻子儿女听。 只有拿着棠忠房契的李屠户觉得他有些可怜,走到他面前,“哎,你……” 棠忠却狠厉地盯了他一眼,那张肿如猪的脸对着他,盯得他这个杀过无数野猪的屠户不敢开口说话。 李屠户抿了抿嘴,准备往外走,离开赌坊。 这时,他腰上的那把小刀忽然被人抽出。 曲一映和夏平安就站在旁边,见到棠忠拿出小刀,以为他要自尽,连忙上前想要阻止他。他们煞费苦心的目的可不是要让他死。 而棠忠却将自己的左手放在地面,右手持刀,瞬间刀光一闪,把自己左手的小拇指斩了下来,鲜血四溅,很是惨烈。 他张着没了牙齿的牙,不顾手上传来的剧烈疼痛,悲戚大笑着,“小灵,秀儿!” “……我再也不赌了!” 说完,他又将小刀对着小腹,准备捅下去,陪自己的妻子女儿共赴黄泉。 赌坊的护卫却立即对着刀柄踢了一脚,不让他在赌坊里死,棠忠又趴着去捡小刀,一个护卫就闪到他身后,对着他后颈一劈,将他劈晕。 两刻钟后。 夏平安和李屠户帮忙一起将昏死过去的棠忠从赌坊抬回去,曲一映在旁边跟着。 “哎,真是夕阳无限好,黎明从此升啊。” 她心情愉悦地道,想着棠忠经历了这样记忆深刻的事,以后多半都不会再去赌了。夏平安扛着一个人,虽然有些吃力,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棠忠没了小拇指的残缺左手,暗叹真是痴迷害人。 世上的东西,除了自己爹娘给的,就没有不劳而获的。 而任何一个想要凭着赌博不劳而获的人,痴迷过度,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曲一映一边跳一边走,走着走着,她忽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伍大夫去哪里了?好像赌局完了就没有看见他。” 夏平安闻言,只是笑了笑,悠闲地道,“你放心吧,说不定他已经回药铺了。” 一会儿,李屠户和夏平安将棠忠送去棠家。 曲一映一个人回到药铺,她推开木门,走进去后喊着伍大夫,问他在不在家,四周却静悄悄的,没有人答应。她又去伍大夫住的屋子敲门,没看见他,走到中院厨房里,也不见身影,前院更是没有人。 又过了两刻钟,夏平安没有回来,伍大夫也没有回来。 这会儿曲一映就开始担心了,是不是伍大夫在赌坊遇到了问题,出不来了?他一个人假扮赌坊的老板,说不定还要一个人回去把藏着的老板给放出来,来来回回,风险还是挺大的,万一被赌坊那些毫不留情的护卫给发现了,岂不是…… 想到这里,她就立即往赌坊的方向跑。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都泛白了,重新回到赌坊的大堂里,这时里面已经空无一热。她又顺着道路,往大堂更里面走,走出后门,来到一个四面围着围墙的院子里。 里面很安静的,曲一映也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声。 一大群护卫正站在院子中,他们面目严肃,齐齐地盯着前面,好像是在审犯人。而先前的那个小厮躬着身,正站在老板的旁侧。院子里还有一颗粗壮的柳树,褚泽被人绑在牢牢地绑在树边,他的脸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但洁白的面庞上突然出现了一些青紫的痕迹,显然是被护卫打过。 “是哪家派你来的?”一个魁梧大汉站在褚泽的面前,手里持着一根两个拳头一样粗的木棍,他青筋直露的手还时不时地把木棍在褚泽的身上不重不轻地敲着,似乎是在威胁他。 “你说不说!”他又挥舞着木棍,作势一下子要敲下去,却在半空中又停住。 褚泽面容俊美,气质出尘,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人,他们以为他是哪家赌坊幕后的老板,假扮他家老板想要刺探他们百方的机密。 “还是不说?”护卫粗鲁地将木棍一点一点移到褚泽温雅的脸上,在他柔和似水的眼眸周围轻轻打着转,不怀好意地邪笑道,“你说你长得这么俊,要是把你眼睛打瞎了,那些闺阁小姐怕是要惋叹许久吧?” 59.身世之谜 褚泽虽然是被人捆绑,宛若刀俎上的鱼肉,可他站在那里,神情一直很清冷,即使面对威胁也是毫不改色,听到这话,只是平静地瞟了护卫一眼,眼神从容淡定,还带着点冰冷,仿佛是居高临下在俯望卑微众生中的蝼蚁之一。 看见他这副不需刻意却一举一动都透着刻骨高贵的样子,拿着棍子的护卫顿时觉得自行惭愧,心里却也同时燃起了熊熊怒火,想要将他那种山巅云端的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将你眼睛打瞎,你就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了!”魁梧护卫粗声怒吼,突然挥动木棍,朝褚泽的右眼使劲挥去,而且他的力道之大,别说的打在人脆弱的眼睛上,就是打在坚实的木板上,木板恐怕也会立刻断裂。 一阵疾风划破空气,木棍“砰”地一声打向前方。 “啊!” “好疼!” 一道异常痛苦的叫声传至众人的耳边,像是被打的人已经筋骨尽断,浑身皮开肉绽,然而这声音不是男声,却是悦耳动听,娇柔若黄鸟的女声,并且还带着脆弱,让人不禁生出了几分怜惜。 褚泽被人绑在那里,不能动弹,只能惊异,诧异,甚至是错愕地盯着挡在他面前的曲一映。她正用手臂环抱着他的头,斜着身子靠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比她高,害怕不能完全遮挡保护他,她还轻微地踮起了脚尖,仿佛环绕大树的藤蔓,将他严严实实地挡住。 他头一次被一个人像这样包围住,也是头一次被一个女子像这样保护着.......经历无数恶战却从未惊慌失神的他,此刻竟然也如身后那颗被藤蔓缠绕着的大树般,呆在了原地。 曲一映虚弱地瞟了一眼看着自己的褚泽,咧开嘴笑了笑,示意自己还好。 然而她的脸色却惨白若鬼魂,额头也起了细汗,疼得直直皱眉。她的左肩刚好在褚泽眼睛的上方,护卫的木棍也就挥到了她的左肩上,她稍稍扯动肩膀,那里都像有上千万个虫子在咬着,一点一点,从外到里,估计是衣裳已经嵌入了肌肤,所以稍微一动,就会把牵连着骨肉的衣裳扯到,她的肩膀似乎是断了。 没错,她的肩骨应该是被那该死的护卫给敲断了! 后面的人们包括那个护卫看见突然有个人把褚泽挡住,是大为惊惑,不知道她是何时从哪里钻了出来,而站在老板旁边的小厮见此,自然是认出了她,对着老板悄声说了几句话后,老板便吩咐魁梧护卫将她拖到自己的面前。 魁梧护卫伸出大手,恶狠狠地想要拉住曲一映已经受伤的左肩,忽然,有一石子打在护卫的手上,力道不大不小,打得人很疼,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是谁?”护卫怒吼着,回过头,却吓得差点屁滚尿流。 这时,四周墙壁上正稳稳立着许多身着黑衣,带着漆黑面具的人,他们手持弓箭对着院子里的护卫们,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严酷的气息。不过几息,又从墙壁上翻进数十名同样衣着的黑衣人,院子里的其他护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们一剑封喉纷纷倒向地面。 百方赌场的老板见此,赶紧向后退去,小厮也跟着一旁大声惊叫起来,“快点保护老板!保护老板!” 曲一映背着对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向面对他们的褚泽,无力地问,“怎么了?”说着说着,她就想回过头去看一看。而此刻褚泽身上的绳索也忽然被解开,他将曲一映的腰搂住,让她靠近自己的怀里,在曲一映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时候,他又似乎不经意地将袖口滑过她的鼻子。 一瞬间,奇怪的香味弥漫开来。 曲一映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不那么疼了,眼皮越来越重,浑身也越来越疲惫,再也察觉不到自己正被褚泽抱住,也想不起自己还要为颜宁守身如玉。她看着一脸复杂望着自己的褚泽,脑子也越来越恍惚,开始神志不清,不过还是有些残留的意识,她眯着眼睛,看见褚泽的影子似乎变成了颜宁,她对着那影子细声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对,我应该是要残废了。” “残废了怎么办,我还没健健康康地活够,上一次如果不是被沈君意从河里救出来,就差点死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多么值得珍惜的事,哎......我这个从千年以后回来的灵魂……”她胡言乱语着,思路又变得不清晰,说到这儿突然转变了话题,“糕点那么好吃,我还没吃够。” 她没有注意到,那个影子小宁听到这话,紧拧的眉头松开了,原先复杂困惑的神情也豁然开朗,似乎终于在茫茫迷宫里找到了一条出路。 影子小宁将曲一映抱住,仔细端详她的眉眼,她恍恍惚惚地,还以为小宁是在深情的看着自己,于是,在最后一丝模糊的视线里,她对着小宁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说出来,不去想其他任何世俗的东西,“即使我残废了,你也不准抛下我,一定,一定要养我一辈……” 她认真地说着,但疲惫不堪的眼睛却越来越重,她也越来越不能认真,口里的话还未曾说完,就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褚泽见她叽里咕噜说半天,现在好不容易睡着了,原先痛苦的神情变得安详,仿佛是处于爱人的怀抱中,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望着她,褚泽一向清冷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温柔,像是和煦阳光洒向冰雪,有什么在心中渐渐融化,几息后,他忽然轻声说道,“不抛下你,要养你一辈子。” 回到药铺中。 曲一映的伤口经过检查,发现左侧肩膀的肌肤变得红肿不堪,还有些出血的症状,她的左肩骨伤着了,左手臂稍微动一下就很疼,却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肩骨断了,所以夏平安给她的左手臂打了石膏,让它固定住,不会再错位。 那天小灵的父亲棠忠被他们扛回家里,睁开眼睛之后,看见已经死了的妻女都活生生的在床边照顾自己。那时他才幡然醒悟,原来夏平安和曲一映是要来帮他脱离赌瘾。 他看着自己清秀可人的女儿小灵,又望了望自己贤惠的妻子,霎时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是荒谬绝伦。虽然从此以后失去了一根小拇指,但他依旧很感激夏平安和曲一映,在家中恢复了精神,就带着妻子和女儿到了药铺,拜谢两位恩人。 棠忠没有上过学堂,可他不能也让自己的女儿也不去上学,为了让家里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也让小灵能够尽快入学,他听说北楚的黄沙城正在修筑水库的堤堡,需要大量的劳工,就和同乡的人约好,一同去了北楚。 小灵和她的娘,过上了正常安宁的生活。 而人间的生活,也自此多了一份幸福。 也许,在不断寻找出路的过程中,人人都可以被允许有一段荒唐的过去。 若无曾经的荒唐,又怎来今日的成长? 60.酒醉闹事 曲一映上次和沈绿桐约好,要在西郊见面,如今到了见面的日子,她的左手还打着石膏。她头上戴着纱帽,一路走向西郊外,刚刚出了西城门,就看见了沈绿桐。 今天他穿了件干净利落的窄袖衣裳,显得身材格外的修长挺拔,他的脸庞虽然生得秀气漂亮,但因为这一身墨绿色的打扮,减了几分阴柔的女气,添了不少男子洒脱迷人的气概。沈绿桐没有带随从的护卫,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右手牵了一批黑色高大的马匹,望见戴着纱帽的曲一映,眼中一亮,赶紧笑着走了过去,“姐姐!” 曲一映见他带了一匹马,奇怪地问,“我们是要去哪儿吗?” 这时,马儿听到她的话,居然颇有灵性地点了点头。曲一映觉得有趣,就笑出了声,像是风铃左右摇摆,悦耳清脆。 沈绿桐见她笑得开心,眼角眉梢也渐渐露出了柔情,“姐姐,这是我们小时候去梁国买的那匹马,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画千,我们本来说好,要将画千一起养它长大的…” 他转过身轻轻地抚摸着马儿的头,语调忽然有些黯然,“可后来你突然变得很忙,无法和我一起照顾它。我还以为也许再过一段日子你就不忙了,我和画千一直等着,等着我们带着它一起去郊外游玩,但过了几年,你都没有时间,几年后又不在沈府居住,去了枫山。” “画千……”曲一映喃喃说着,她不清楚兰芝的过往,也不知道为何兰芝后来变得很忙,只能凭着以前与沈君意的对话中猜测,兰芝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和其他皇子开始有各种交集的。 她说出画千的名字就沉默了,好似是不记得这件事,沈绿桐为了让她想起来,就继续道,“对啊,姐姐你曾说,若是马儿生于梁国那样地域辽阔,四处是平原的国家,肯定能自由驰骋,无所拘束。而我们楚国,虽然风景秀丽,但山地居多,阻碍荆棘数不胜数,就算是再好的马,也会因前路艰险,寸步难行……所以你希望,即使这马儿不能自由地行走世间,织成万里锦绣,但至少用尽一生,也可以画出千里江山。” 沈绿桐只当面前人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姐姐,却不知她的姐姐早就香消玉殒。 若是沈君意没有推兰芝下河,若是兰芝还活着…… 这个胸怀与见识都不同寻常的女子,她的千里江山究竟会是哪般模样? 曲一映在心中悄悄地设想,可是一会儿,她又摇了摇头。 人死了就是死了,再去设想,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她问。 沈绿桐道,“去前面的那片草原。” 曲一映还从来不知道多山的玉琉城附近竟然还有草原,以为距离这里很远,肯定要骑马,但现在身边只有一匹,难道要让她与他同骑? 结果沈绿桐说要带画千游玩,还真是带它游玩,根本没有把它当成坐骑的意思,他像是对待一个朋友,轻轻的牵着画千的缰绳,往前走去,曲一映见此,也只好跟着他们。 不知道是因为天还早,还是其他原因,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曲一映就将自己的纱帽取了下来,放到画千的背上,而沈绿桐看到她缠着绷带的手,就皱眉问道,“姐姐的手怎么了?” “这个啊,”她笑了笑,“是我不小心弄出来的,没事。” 沈绿桐闻言,不再继续问,他知道她在对自己隐瞒,但也不着急,想着要一步一步地来。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两人来到一片青草遍地的草原。这里的草原虽然不是一望无际,但周围是一条河流,没有群山包围,视野很开阔,让人顿生豪迈之感,而且处于深冬却依旧绿草幽幽,空气清新柔和。 曲一映望向远方,远方黛山有红日照来,恰好照到她肌肤白润的脸上,她仰着头,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日光沐浴的时刻,而沈绿桐在一旁,凝视着她美丽的侧脸,眼里逐渐浮现出一丝痴迷。 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静了下来。 唯独剩下微暖的日光…… 一上午两人都是在草原四周悠闲漫步,若是走累了,就坐在河边,看画千自由自在地吃草,沈绿桐好像很喜欢这种祥和的生活,一直都哈哈笑着,根本没有平时那副动不动就发怒的样子,并且他还时不时给曲一映讲几个幽默的小笑话,仿佛小孩子一样,一边说一边做着动作,搞笑滑稽的表演惹得她也捧腹大笑, 她对他的印象也因此有了改观,认为他并不是那样不可亲近的人,当沈绿桐提出下一次见面时,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心里还悄悄想着,也许以后还真的可以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 回到药铺后。 曲一映虽然要养伤,可也不能耽误学医的进程,因为褚泽走了,药铺里就又只有她和夏平安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她已经能够认得不少繁体字,也可以开始看医书,不过还是有很多东西都不能理解,需要人进行指导。而最近求诊的人很多,夏平安白天也常常出门看诊,很晚才回来,她为了抓紧时间,每天晚上就把自己不懂的知识勾画下来,做上批注,以便第二日清晨提出问题。 就这样,她每天都抱着书看,在书上看到讲解哪一种植物,就把药铺里存放的实体植物拿出来对比,一点一点地积累,过了半个月便摸到了门路,进步也逐渐快了起来。 再过两天就又到了药铺的正式就诊日。 傍晚,天已经快要全黑,夏平安出去就诊还没有回来。 曲一映看了看已经没有行人的道路,估计夏平安今晚应该不会回药铺。她脸上涂了药膏,穿着一袭粗布衣裳,走向大门外,用右手拿着扫帚扫地,虽然肩上的伤好了一些,但是还得继续休养,左手依旧被缠着绷带。 “夏大夫在哪儿?” 曲一映背对着大门,弯着身子,埋头扫着地面上的落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粗鲁不客气地说着,“夏大夫在哪?快让他出来给我醒酒!” 她转过头望去,诧异地盯着来人,只见一个满面通红,脖子也涨红了的醉汉跌跌撞撞地走向她,手里拎着一个酒罐。曲一映本以为他是喝多了来闹事,拿起扫帚就准备进去关上门不理他,她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那人持着酒罐的手,竟发现从他的袖子里正不断向外淌着鲜血。 这人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61.患得患失 曲一映停住了脚步,走过去用右手扶住醉汉,而这醉汉被她扶着后,脑袋晃晃悠悠的,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她低下头,想要观察他的伤口,这时醉汉忽然眯着眼看向她。 不知道是真的看清了她这副样子,还是因为酒醉的缘故,他看到曲一映苍老的脸时,就像是看见了奇丑无比的怪物,他粗鲁的大叫着,一下子将曲一映推开,让她的受了重伤的左肩撞到门扉上。 她抽着气,摸向左肩,觉得才愈合的伤口好像又全部被撕开,四肢百骸也开始蔓延着一股钻心的疼痛。 “你这丑妇!竟然还敢扶我!” 醉汉恶心地打着嗝,满面通红,指着曲一映尖叫起来,“贱人!你们这些丑妇怎敢来扶我?长得丑不说,还……还跑出来吓人,你这贱人!赶紧给我滚!” 曲一映吃痛地盯着他,没料到帮助别人反而被别人侮辱谩骂,她本打算收拾一番这没有良心的人,可看到他这副醉醺醺的模样,袖口还不断滴出血,便渐渐平息了怒气,不愿和他这种人再纠缠下去。 她拾起旁侧掉落的扫帚,走向门内,不再理会那醉汉的胡言乱语。一会儿,她正踏进门槛,头皮一阵紧绷,头发忽然被醉汉扯住,使劲往外拖。 “啊!”曲一映惨叫,伸手扶住自己的头,向后倒去。 他嘻嘻笑着,像个疯子一样,不顾曲一映痛苦的大叫,将她扯到自己的面前,瞪大眼看着她的脸,突然伸出手,极为暴力地打了她两耳光,打得曲一映眼前一片昏黑。 接着,他又狠狠捏住曲一映受伤的左肩,胡乱咒骂起来,然后又掐住她的脖子,想要掐死她。他骂的是什么,曲一映因为身体极端的疼痛没有注意听,只是总有“丑妇”二字钻进她的耳朵里。 丑妇......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就仿佛脆弱无力的小鸡,被醉汉使劲禁锢着,挣脱不开。 这时曲一映才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的微弱,在自家门口都能被欺负成这样,她眼里露出泪光,心酸地想着,如今只是遮住了惊世的容颜,变得苍老了就有人像这样对她,而若是以后没了这张本就不属于她自己的脸,恐怕她在这世上,就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她真的变丑了,恐怕现在的一切美好都会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喜欢的人......颜宁是不是也会嫌弃她,再也不爱她了? 没有脸的生命,竟是那么的卑微。 漫无边际的绝望和疼痛就像无形的绳索,把曲一映紧紧地包围,她似乎失去了所以的力气,不再继续挣扎,只剩下眸子里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像洪水一样决堤而出。 突然,她却又被醉汉向前推开。 醉汉惨烈地叫了一声,像是没了线的风筝,直直向后倒去。 同时,曲一映也跌至地面,惊异的望向眼前场景,竟然看见一身白衣的褚泽站在左面,衣裳已经染血,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锋利长剑,泛着银光的剑上正一点一滴的流着鲜血。 他刚刚,杀了那个醉汉……一剑穿心。 平日里他总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除了平静还是深邃刻骨的平静,温雅的脸上从未露出过任何多余的情绪,现在却是眼睛通红,神情异常冷漠。 他笔直的身躯走向醉汉的尸体旁,似乎是在盯着一个极为憎恨的仇人。 几息后,褚泽将视线移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的曲一映,冰冷的神情忽然柔和下来,他将手里带血的剑扔到地面,来到她的眼前,蹲下身轻声道,“你没事吧?” 他又看了看她已经开始出血的左肩,拧着眉道,“伤口是不是很疼?不用害怕,我马上给你重新包扎。” 曲一映一下子突然遭遇两起意外事故,没吓傻就已经很好了,她瘫坐在地面,身子不断颤抖。 褚泽将浑身颤抖的曲一映扶向药铺里,可能是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搬运尸体那副无情狼狈的模样,还将她送到了她的房间,安慰嘱咐她不要出来。 曲一映恐惧失神地蹲在床上的角落里,额头上浸满了汗水,满脑子都是那个醉汉倒地的场景。 伍大夫他……身为救命治病的大夫,刚刚居然为她杀了人…… 她精神恍惚,浑浑噩噩地瑟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可怜的野猫,使劲把自己的头钻到被子中,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 渐渐的,有一只手温柔地拂开了遮挡住光线的被子,曲一映感受到光亮,却还是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褚泽看到她害怕的样子,慢慢地将不断抽搐的她拥入怀里。 他对她轻轻说道,声音宛若春风,极轻极柔,“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承担,你只需忘记这件事情便好。” 感觉到言语和怀里的温暖,异常恐慌的曲一映才敢睁开眼。 她望着褚泽柔和的面庞,呆了半响,又低下头看了看他宽广的胸怀。他正将她紧紧地搂住,替她遮挡一切的风雨。她哽咽起来,眼里流出泪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泪珠也顺着他的肩膀滑向心房。 她一直哭,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哭着哭着还细声说道,“你……你是大夫,怎么可以杀人……要是那个醉汉的家人找来,或者万一刚刚被别人看见了……” 曲一映始终觉得人命不分贵贱,大家都是平等的。但南楚虽然爱好风雅,不喜杀戮,但这里毕竟是奴隶制国家,要打要杀,都是主人说了算,一条人命,有时还没有一袋米值钱。对于身经百战,杀伐不断的褚泽来说,她担忧的话也只能让他唇角勾出一抹笑,他埋下头安慰道,“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他们看到的,也只是我杀了人。” “可你是大夫,怎么能害人?”她红着眼,哭得更厉害了。 听到这话,褚泽又笑了笑,将视线移向别处,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对,我救了不少人,也害了不少人。” 其实曲一映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听褚泽到底说了什么。一会儿她又回忆起醉汉折磨她的原因……她的身子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她恍恍惚惚地道,“如果我真的变丑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讨厌我?” “变丑了,颜宁就不会爱我了,也不会再娶我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她痛苦地哭着,好像颜宁已经抛弃了她一样,心里是一阵一阵的疼。 这时,褚泽本打算放开她,给她包扎伤口,闻言却停住了动作。 他神情肃穆,像是思索着什么,沉默片刻后,忽然轻声说道,“若是你变丑了,就嫁给我吧……” “原本,我也是要娶你的。” 62.心结难解 寂静的房间里也突然没有了声音。 他这话,就是变相的承认了自己是褚泽,并不是伍左,并且也是向她承认,这段日子里一直都以另一个身份在欺骗,甚至是试探她。 真相揭露的结果,要么就是原谅,要么就是从此一刀两断。 褚泽既然敢说,就敢于承担这个风险。 他抱着曲一映的手,轻轻地松了一下,想要起身留给她时间思考。可当他松手时,曲一映靠着他肩膀的头却顺着滑了下来,他诧异地望向她,发现她现在满脸是泪痕,因为哭累了,已经闭上双眼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应该是忘记了先前可怕的事,眉间的愁郁消散,唇角还自然地轻微勾起,带着点点笑意,和那天在她怀里的样子一模一样,安宁又祥和,宛如处于爱人的怀抱中。 褚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停留几息后,转身将她好好放到床上。整理好一切,就去前院拿药箱,给她重新包扎左肩上的伤口。 因为这件意外的事,曲一映那天醒了之后,就成天呆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睡觉,像一个有时还翻一翻身的植物人。 她既不出来吃饭,也不如以前那么积极向上每天学医,更不和别人说话。夏平安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她的房间里,过了半个时辰再进去发现饭菜还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连一口都没有被吃过。 总之,她再也不和外界的一切有交流。 似乎这样就可以忘记发生的事。 本来那晚夏平安回来后,听褚泽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建议这个月药铺不开门就诊,让他们一起陪曲一映到别处去散散心。而褚泽却没有答应,他说道,“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一点一点的去适应它,自己才会真正的走出来。” 所以月末的就诊日还是照常开设了。 来药铺看病的人也没有谁听说过醉汉的事,日子依旧如往常一样平静和忙碌。 夏平安在傍晚忙完后,就去看看曲一映。 这天,也许是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了她,她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床边的木几旁,倚着手肘,披散着头发,脸色很苍白,怔怔地透过窗户望着那边山丘的风景。 “你醒了,终于不睡觉了。”夏平安推开门,担忧地看着她那副神情恍惚的样子。 曲一映照常还是没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盯着外面。 夏平安关上门,走近了,也坐在木几旁。半响,见她不转身来对自己打招呼,就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是睡得太久,眼睛失明了?” 这时,曲一映才稍微动了动。她因为这几日情绪紊乱,吃不下饭,白润的肌肤都没有以前那么细滑了,夏平安注意到她脸颊好像也瘦削了一些。 她眼里没有神采,黯然地道,“我还是忘不了……” 夏平安叹了口气,“你成天想着这件事,当然忘不了。” “我没有故意去想它,可是那个人的样子就在脑海里打转,我根本就控制不住!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了。他还有亲人,还有自己的家,他的亲人肯定在四处寻找他,现在他们肯定很担心。”她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道。 那个醉汉死的时候,还没有闭上双眼,他多半是死不瞑目! 也许他只是因为喝醉了,才会那样对她,也许他清醒的时候,是个好人。 夏平安在一旁坐着,望着她难受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便起了身,想要走出去。 他走得很慢很慢,到了门前,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曲一映的啜泣声。 夏平安背对着她,握紧了手里的拳头,沉声道,“师傅去调查过,那个醉汉常常酗酒,是个疯子,以前他就害死过三个少女,如果那晚不是师傅救你,恐怕你也死了。” “可是他的家人?”她还是不安心。 “他的家人过得艰难,有了这样一个负担,当然是……”他说到这里忽然停止了。 曲一映也猜到了接下来的内容,她心里很凉,“若我以后也变得像他一样令人讨厌,你们是不是也会?活着好痛苦……“她埋头抽泣着,“为什么幸福就那么难呢?为什么总是有不开心的事情发生?“ “你觉得幸福很难,是因为你把自己的喜乐放在了别人的身上,因为别人的开心而开心,因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但事实上你只能把握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能控制别人。大多数人都是幸福的,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也包括你…”他转过身看着她蜷缩的样子。 当夏平安在一旁说的时候,曲一映只是抱着头,闭着眼,躲在自己的狭小的世界里,虽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驳。他见她这样,就不再继续劝解了,沉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会,走出了房门。 出来后,他看见师傅正站在屋外的花坛旁。 褚泽站在离窗户大概三四米的位置,向里面望着,似乎是在悄悄观望曲一映。夏平安虽然有些诧异,但他做事有分寸,不会冒冒失失地开口喊师傅惊动里面的人。 他走到褚泽面前,轻声道,“师傅怎么不进去?” 褚泽没有立刻回答,在花坛旁停留了几息后,就转身向长廊那边走去。夏平安也跟着他,等走出长廊到了中院时,褚泽才侧头,缓缓说道,“我是觉得,她看见我,可能更加过不了心中的那个坎。” 63.新衣心事 药铺的两天就诊日一晃而过,又到了月初。 夏平安起初还不觉得曲一映在心里对师傅有什么疙瘩,结果褚泽的话真的应验了。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一直不出房门曲一映就出了屋子。 她开始和夏平安主动的说话,也开始正常的吃饭作息,绝口不提先前的事情。她打算继续学习先前的那本医书,让夏平安指导她,但看书的时候依旧有些心不在焉,不能像以前那样专注。 过了两三天,她精神就又有些恍恍惚惚,虽然手里拿着书,眼睛看着书上的字,但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夏平安为了让她不去胡思乱想,就教她做菜。 炒花菜,炒茄子,炒生菜,炒豆腐……番茄炒蛋,只要是能炒的蔬菜,他都在厨房挨个挨个地教她,还在一旁陪她说话,她若是累了,就说一些好笑的笑话逗她开心。 重新活了一次后,曲一映做事就会把事情尽力做好,这下不学医改学做菜了,每天清晨很早就起床,并且从早到晚就研究着如何做菜,一刻不停,期间他们还一起研制如何用药碾来碾水果,将果汁榨出来,再加上蜂蜜或是牛奶,用来当作饮料喝。 手里有了要做的事,心里有再多的烦愁也会慢慢忘掉。 大约三月后,曲一映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可以自由的动作,她看见褚泽从外面回来,也会笑着打招呼,虽然不像以前那样随意,但总归不会一看见他,就联想到他那天冰冷着脸拿剑杀人的样子。而每天不断的学习做菜做饭,不断地运用,也让她从原先一个切菜都切不来的姑娘,变成了药铺里能够做出色香味俱全美食的掌厨。 夏平安当然是很高兴的,因为从此不仅可以卸下一个任务,还能够按时吃到可口的饭菜,曲一映也不再像三月前那样整天悲戚戚的,经历了这番事情,将一些事看得更加通透,却没影响她开朗的性子。 一晃,就快要过年了。 本来以为颜宁要过完年才从萤火城回来,没想到除夕前他就要回玉琉城,而且还带着他的奶奶一同回来的。颜奶奶名叫陈木槿,听说自己的孙子有了喜欢的人,便让颜宁问她愿不愿意去颜府,陪她一起吃顿饭,她自己也好见见自己未来的孙媳妇。 所以颜宁在回来的前两天,就派胡丹将这件事传达给她,问她的意见。 那时萧溯来到药铺看望她和夏平安,曲一映正在为他们做中午吃的菜。 她穿着麻木衣裳,脸上虽然没有涂膏药,额头上却满是汗水,有些狼狈。夏平安说胡丹有信传来,她就赶紧擦了擦脸跑向前院,在胡丹说完事情后,她才清楚自己要去见家长了,还没开始激动就已经紧张起来。 夏平安和萧溯坐在前院的大树下,谈天说地,聊得很开心,两人见曲一映从大门外走进来后,双颊不染胭脂自带红晕,她眯起眼睛笑着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就一路向自己的卧室飞奔而去。 正在萧溯和夏平安猜测她究竟怎么了的时候,她又突然从长廊那边跑过来,来到他们面前,像个小女孩,红着脸道,“你们愿不愿意陪我去买衣裳?” 过几天颜宁回来,她就要正式去颜府看望颜家的人,可她平时在药铺总是穿的麻布衣服,以前从竹宅带来的一套一群又早就旧了,身边就没有几身像样的穿的。 如今要去颜府见家长,她肯定得漂漂亮亮的去。 “买衣服?那得到冬河周边的成衣铺子。”夏平安没说去不去,就是答应了。 萧溯一听要陪曲一映逛成衣铺,兴趣盎然,笑着道,“我可还从来没陪女子去买过衣裳,一映姐姐人长得美,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曲一映被人夸赞,虽然贝齿微露笑了起来,心里对美丑这两个字却还是有些敏感,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皱,萧溯性子大大咧咧,没有注意到,夏平安可是看到了,他就猜测曲一映突然想着要打扮是为了颜宁,但还是象征性地问了句,“可是颜宁回来了?你平时去他那里,也没见的对穿什么衣服注意多少,怎么现在又要去买新的?” 夏平安问起,曲一映便将胡丹传达的事情给他俩解释了一番。萧溯不知道夏平安心里希望曲一映做他的师娘,就笑哈哈地开起来颜宁和曲一映的玩笑,“这样说来,一映姐姐就要嫁给颜哥哥了,哎,我还没去他家吃过饭呢,若是一映姐姐和颜哥哥成亲,一定得邀我去喝喜酒!” “哪里有那么快啊……”曲一映的脸更红了,悄悄埋下了头,不过她暗自想着,既然颜宁都问她去不去见奶奶了,那么……是不是他也会向她提出要在一起? 她自顾自地期待着,突然轻声笑了一下。 夏平安却板着个脸,一改先前和萧溯聊天欢快的样子,从石凳上起身走向大堂,没好气的说,“算了,我累了就不去了,萧溯你陪她去吧。” “怎么又不去了?” 萧溯诧异地问,他看着夏平安的背影,也突然起身,走向前拉着他劝道,“说不定一映姐姐嫁到了颜府就不在这里住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少了,你还不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 夏平安本来是个倔强的性子,若不是自己心里不答应,九头牛拉都拉不回来,听到这话,他向大堂走的脚步渐渐停住了,或许是觉得萧溯说的有道理,也或许是因为知道曲一映和自己师傅的希望不大,便答应了和曲一映一起去挑选衣裳。 玉琉城商业繁华的地带都是在冬河附近,这里的买卖不分贵贱,既有打铁贩盐,茶旅酒店,也有说曲唱戏,首饰衣裳,即使是居住于冬河北面的贵族人家,也会时常到这里来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女子天性就是对买买买感兴趣,曲一映头一次在这里逛街买衣服,自然是兴奋得不得了,她先是带着夏平安和萧溯去了三家成衣铺子,这些店铺里有提前做好了衣裳,也有各种布匹可以定制,曲一映过几天就要去颜家,来不及现做,就只好试穿那些已经有了样式和大小的衣裙。 64.活美人图 在这三家铺子里,她试了几件鹅黄色和天蓝色的裙装,裙子是广袖,从斜面系带,腰肢上都有一根宽宽的玉带,衬得她本来就细的腰肢更加弱柳扶风,就是稍稍一动,衣袖随之轻晃,仿佛仙人下凡,凌波脱俗不属凡尘。 因为不想让沈君意知道她的踪迹,曲一映只是试好衣服让夏平安和萧溯来参考的的时候才摘下纱帽,所以店铺的店员还不知道她的长相,只是凭她身形声音,隐约觉得买衣服的这个女子应该是位美人。 萧溯和夏平安都觉得曲一映穿那几件衣裳都美,可她还是不满意,总认为缺了点什么,又拉着他们俩去别家成衣铺,从上午逛到中午,在外面吃了午饭,下午又继续逛。而夏平安和萧溯这两个男的第一次陪女子买衣裳,本来还是挺有兴趣的,可是这样逛着逛着,也开始止不住地抱怨起来。 等已经逛到第十一家成衣铺子的时候,萧溯和夏平安坐在门外的石头上,都不想进去了。他们俩每人手里拿着一瓶酒,像对难兄难弟一样,喝着闷酒,发着牢骚,还一边发誓说以后再也不陪曲一映出来逛街。 可抱怨归抱怨,事情还是要做的。曲一映穿好了衣裳,他们照旧要去参考参考。 这第十一家铺子装修十分雅致,门前修了一座小桥,小桥下面有清澈的流水,走过桥宇,放眼望去不是木壁石墙,而是爬有绿色植物的围栏,围栏边是晶莹的珠帘,还能看到里面的风景。店铺里的店员听两人说要找先前那位戴着纱帽的小姐,便很礼貌地带他们去了楼上。 上面又别有一番幽静清雅,一上楼就可以看见墙壁各处贴挂着各种字画,或是梅花傲雪独立风中,或是池塘夏荷含苞待放,观赏时让人觉得格外的舒适。 屋子里面有一间小房是女子试衣的地方,外面则摆放着糕点茶水,木桌木椅,供客人休息使用,墙壁周边还搁置着精致首饰的琉璃小架,而那些做工优良的首饰中,既有华贵耀眼的,又有素雅端庄的。 萧溯与夏平安正站在小架边,看得出神,一名店员告知他们曲一映马上要出来,因客人不想让店里的人看见,就不得不先行下楼,请他们谅解。 两人见这店员待人如此礼貌,连忙含笑送其下楼。 他们转过头,就看见里面的小房房门轻轻被打开,曲一映拎着有点长的裙摆,漫步走了出来。当她穿着新衣,完全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时,夏平安和萧溯都惊呆了,顿时傻傻地愣在原地。 这次曲一映试的是一件大红的裙子,她原本五官生得是极为美艳诱人,樱桃小唇饱满有光泽,肌肤润滑白嫩,连那双看似冰雪无暇的眼眸,其实也是自带几许妖媚。 而此刻这身尽展曲线的装束,腰间的玉带比其他的衣裙宽了一些,还将她曼妙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显得她腰肢更细,身材更加苗条,主要是那雪白的肌肤,以及刺目的血红,仿佛是剔透的白雪上浸润了纯净的鲜血,明明是刺眼,明明是不柔和的,但却很惊艳,而且惊艳美丽得令人窒息,甚至是令人绝望。 过了不知多久。 曲一映站在那里,都被他俩盯着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轻轻开口说道,“这件衣服怎么样啊?”她低下头,拎起裙摆,撇了撇嘴,“好像有点长了。” “而且……”她犹豫地道,“我担心这个颜色太艳,不适合现在穿去颜家。” 颜宁的爷爷四月前去世,虽然她不太清楚他们家中是不是要忌讳什么,但颜家的亲人刚刚走了,她总归不能穿得这么招摇。 萧溯还在呆呆地看着曲一映,夏平安就先反应了过来,他建议道,“不如问一问店员有没有别的颜色?” 此时萧溯才从那炫目中回过神,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唉声叹气地道,“哎呦,颜哥哥可真有福气啊,能娶到一映姐姐这样既能上厅堂又能下厨房的媳妇,”说到这儿,他又悲戚戚地叹着气,“我要是早生几年就好了,说不定,或许我还有一些机会呢。” 曲一映捂着嘴笑起来,夏平安却忽然揪住萧溯的耳朵,“若是她不嫁颜宁,还有我师傅呢,你可别想啦!” 听到这话,萧溯古怪地回过头来望了夏平安一眼,曲一映也止住了笑。 夏平安见他们俩都看着自己,解释着,声音却变低了许多,“我知道我的想法也落空了,就当我没说吧。” 一会儿,他对着曲一映,眼里闪着光,“只希望你和颜宁别像其他痴男怨女一样,用本来就不多的时间来折磨对方,能够一直恩爱,白头到老。” 萧溯这才察觉到夏平安话里的意思,等到曲一映进去将衣服换回来的时候,就缠着他要他说说伍大夫和曲一映原先之间有什么姻缘。 幸好店铺里有一件与这件大红裙子款式一样的紫色裙子,虽然紫的没有红色那么艳丽夺目,但穿着还是很美,带着几分端庄典雅,适合曲一映去颜府见家长的时候穿。而那件红色的裙子,因为有点长,曲一映就让店员拿去改了改,也买了下来,在心里已经悄悄地把它当作自己嫁衣。 她想着,若是成亲的时候能穿上这件嫁衣,颜宁一定会觉得很好看。 这个月一晃而过,又到了月末,胡丹传信来说,他家少主明日就回来,而到了月末,药铺就要正式开门看病,不过所幸后天才是就诊日,两件事情也并不冲突。 傍晚,曲一映在厨房做晚饭的时候,在外面碾药的夏平安忽然一反常态,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萧溯出了事,他要赶紧去萧溯家。 “到底怎么了?”她担忧地问。 夏平安将药箱挂在肩上,道,“今天在街上萧溯帮他爷爷卖糖葫芦,没想到却碰见了他娘和她改嫁的那个人,本来萧溯是想装作没看见的,可她娘和她丈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两人在街上吵闹着,后来又动起手来,她娘打不过她丈夫,被那男子扇了好几个耳光,萧溯就走过去想要劝解,那男子却连他也打。刚刚萧爷爷来这里找我,说萧溯现在躺在家里,浑身是血,让我去看看。” 65.静观幸福 天快黑的时候,曲一映已经把饭做好,等了许久,夏平安还没有从萧溯家回来。她一个人坐在木几旁,想着要不要自己也去看望一下萧溯。 而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前院忽然有人敲门。曲一映前去打开门,发现是成衣铺子里的店员将那件改了尺寸的大红衣裙送了过来。 她道谢将店员送走后,站在院子里,就拆开了装着裙子的布匹。上下比对了一番,还真的挺合身。她走回房间,将这件绮丽鲜艳的红裙放在衣柜里,可是心里又止不住想要再次试一试。 月亮慢慢升起,天色也完全黑沉了下来。 褚泽本来应该明晚回来的,但今晚就回到了药铺。他推开前院的大门走进来时,看见古朴幽静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大堂中燃着蜡烛,药柜前的木几上摆着还不曾吃过的饭菜。 “平安。” 他来到大堂里,轻声问了一句,想要知道家里有没有人。 一会儿,无人答应。褚泽走出漆黑的长廊,来到后院的花坛旁,四周沉寂在一片黑暗中,只是曲一映的房里有微弱的烛光从房门里透出来。见此,褚泽俊美的面孔浮现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安宁的眼眸里也似湖水轻荡,波动着柔情,他正准备叫她,“一映……” 这时曲一映却忽然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她还穿着那件大红的裙子。 月光的皎白无暇洒那刺目的红上,妖媚异常,散发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美,而她脱俗无比的容颜,以及诱人心魄的腰身,虽然惊艳到极致,却又仿佛不属于红尘人间。看到她这一身打扮,连素来清冷的褚泽,目光都不禁停滞了几秒,曲一映没想到先前在前院里说话的褚泽,她还以为是夏平安回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对褚泽笑道,“伍大夫,刚刚成衣铺的人将裙子送来,我就把它穿上试了试。”买衣服花的钱毕竟是褚泽药铺里的,她又将自己为什么要买新衣的原因告诉给了他。 听完她的解释,褚泽平静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眼里的那抹柔情似乎淡了不少,他望着她道,“这样说来,是为了明日去颜家?” 曲一映笑道,“对,颜宁的奶奶回来了。” “那这件红裙?”他也知道颜家刚刚有亲人离世,觉得红色的太过于招摇。 她的脸红了红,只不过晚上看不出来,她悄悄盯着自己裙子的裙摆,细声说道,“其实……我是见它好看,又是红色,把它买下来想当嫁衣穿。” 嫁衣。 是为了和颜宁成亲用的? 褚泽站在她的面前,一向目的清晰明确的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提前一日回来,他在北楚宫中处理那些繁琐事物的时候,心里是想着,也许早回来一天就可以多陪在她身边一天,而如今这些好像都没有了意义。 曲一映看见他的唇角忽然勾起了一丝笑,她不清楚他是在笑什么,是在笑她自己太过于着急,还是认为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总之曲一映是很开心的,她抿了抿嘴,对他道,“伍大夫,我把饭菜都做好了,你这么晚回来,一定还没有吃饭,不如你先去吃,我将衣裳换回来就去。” 说完,她转身回房间准备换下裙子。 这时褚泽忽然开口留下她,“你等等。” 她停下脚步,看向他。他正伫立在花坛旁,凝眸观望着自己,脸上的神色不再清冷,而是带着一些温柔,他的声音也有点喑哑,“我估计,你成亲的时候,我是去不成的。你愿不愿意穿着这嫁衣,陪我一起吃顿饭?” 原本牵着她的手,迎娶她的人应该是他,如今虽然不能成为她身边的人,至少也可以做一个静观幸福的过客。 褚泽提的要求很合理,并不过分,曲一映没有犹豫就点头答应了,然后跟着他一起去前院。 平时都有夏平安在,这下两人还是头一次单独一起吃饭。褚泽端坐在木几旁,无论任何时候肩背都是挺拔笔直的,像是高山上的孤柏,独立千丈之上俯望人间众生,虽然两人都是吃饭,但他的动作优雅,姿态闲适,连细嚼慢咽都透着一股清贵。 曲一映看着他,其实她是想随意舒适地盘腿坐着,不自觉也淑女了起来,将身子扳直坐好,准备吃饭。可是吃了一会儿她就受不了了,不仅腰背开始酸痛,连腿也不舒服起来,更重要的是,离她比较远的那个清炒笋子,是她最喜欢吃的菜,就放在褚泽的面前,她僵硬的直着腰,害怕向前倾的时候稍微不注意就倒向木几,把好好的晚饭弄得一塌糊涂。 这时,褚泽忽然望向她,问道,“平安出诊了吗?” 曲一映赶紧坐好身子,告诉他夏平安去看萧溯了,她停顿几息,又将萧溯和他娘亲的事情讲给他听。说完后,两人都有些沉默,她叹口气道,“其实我觉得萧溯还是应该去认他的娘亲,他们毕竟是亲人,就算是犯了错误,可那也是曾经的错误了,何必要一直抓着过去不放呢?以后还有那么长的道路要走,即使不能互相扶持,可身边总是多了一个可以思念的人。” 褚泽听到她感叹的话,似是回忆起了忧伤的往事,平和的语调转而有些沉郁,他缓缓地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够原谅一个人,特别是自己的至亲,抛弃了的感情以后若是再想找回来,也绝对不会完整。” 他说这话时,神情黯然,曲一映还是初次见到他这副模样。她知道夏平安是孤儿,而伍大夫家大业大,却从来没见到他的双亲,总是孤单一个人,由此她就猜测伍大夫也与平安一样。她望着褚泽,细声安慰道,“孤儿也没什么不好的,伍大夫你还有我们啊。” 褚泽听到曲一映的话,即刻就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说道,“我并不是孤儿。” 见曲一映露出不解的表情,他又自嘲似笑了笑道,“我有父有母,只不过曾经我爹对我娘不好,也从来不把我当成他的儿子,有一次,我撞见我娘和别的男子在一起,我娘让我保密。但后来…这事还是被我爹知道了。” 66.不能反悔 曲一映见褚泽说出自己的身世后,神色极为沉重,觉得他的童年应该是很不开心。没有温馨和睦的家庭对一个孩子来说就已经是伤害了,还别说亲自看见那些丑陋不堪的事。她轻声说,“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大夫你已经立业,还有今后值得珍惜的人和事,也许只是曾经那样活着,但以后就不同了啊。” 她又微笑道,“你总得去试着原谅他们,一点一点的去解脱,这可是你教我的。” 今晚的夜好像特别安静。 空中的明月被云雾遮挡,却留下了无数璀璨闪耀的星子。 褚泽埋头思索着她的话,半响,他才抬眼望着她,柔和的眼里闪着光,似有天上的明星,“如果我会原谅他们,以后你发现我欺骗了你,是否也愿意原谅我?” “大夫会骗我什么?”她疑惑地道。 他语调低沉地道,“今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曲一映以为他是担忧过度,便洒脱地答应道,“好。若是伍大夫原谅自己的父母,不论以后你做错了任何事,或是欺骗了我,我也都会原谅你。” 褚泽听到她说出这话,沉郁的神色终于消失,他渐渐笑了起来,温雅的脸庞上尽是喜悦,一会儿他才注意到,他还从来未曾这般高兴过。而曲一映见他开心,心情也好了,低头说道,“我们快吃饭吧,要不然饭菜都凉了。” 她正拿要将木几上的碗拿起来,褚泽却给她夹了一次菜,她有些诧异地望着自己白米饭上的笋子,“伍大夫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褚泽温柔地看着她,“我见你往这边瞟了几眼,就知道了。” 第二日去颜府。 胡丹传信说颜宁会亲自来接她,所以曲一映很早就起来了。她将那件紫色的裙子穿好后,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着秀美的长发,因为心里激动,还一边念起了小诗,“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夏平安中午也从外面回来,他知道曲一映今日要去颜府,便在前院等着她,想交给她一些东西。大约过了片刻,曲一映慢慢出了房门,她走出长廊,一袭紫衣,云鬓轻挽,晃眼一望仿佛是仙人。 “你回来了?萧溯怎么样了?”她看见夏平安,赶紧踏着碎步走过来。 平安对她道,“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恰好前院响起了敲门声,曲一映和他都猜测是颜府的人来了,夏平安见她要离开,就从袖子里拿出一盒绿色的药膏,对她道,“考验是最易见人心的,既然你要嫁给他,这一辈子的事,当然不能糊涂装傻。” 看见那涂了之后会让她容颜变得苍老的东西,曲一映就联想起了三月前发生过的那次可怕的事,她眼里浮现出恐惧,手也止不住颤抖起来,不敢去接。 夏平安知道她的想法,他将盒子塞到她的手里,让她握好,又将有些失神的的她推向大门,一边说道,“若是他看见你变丑就要抛弃你,这样的男子,以后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曲一映恍恍惚惚地被他送向大门口,平安将门打开以后,就看见了几月不曾见面的颜宁。夏平安笑道,“一映姐姐在这里呢。” 她本来望着自己手里的药膏,闻言抬头望去,见颜宁正立于门前,披着一身纯白的披风,原先修长清瘦的身子好像又瘦了一些,这时冬日清淡的阳光照在他俊秀的面庞上,宛如给他洒上一层陌生的光,可他注视着自己,那双眸子却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澄澈无比,散发着暖意和温柔。 “小宁!” 曲一映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和高兴,立即跑了前去,一下子将颜宁抱住。而颜宁虽然没有料到她这突然之举,抱着她时,唇角也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一旁的夏平安看见曲一映没出息的样子,暗自抹了抹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对他俩告别后就径自回屋了,颜宁也带着曲一映坐上马车,往颜府的方向前去。 外面胡丹在驾车,里面两人许久不见,都互相说着话,倾诉着思念的事情。 曲一映侧头望着颜宁的脸,觉得他的下巴好像瘦削了一些,嘴唇也没有以前那么红润了,而且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一些惆怅,她本来就坐在他的身侧,见此就更加靠近他,将头缓缓放到他的肩上,还用手臂环着他的腰。 颜宁感觉到她安抚的动作,也看向她,温柔地一笑,声音也比曾经低沉了几分,“一映,你不用担心我。” 她靠在他的肩上,突然细声道,“对不起,我都没有陪你去面对那些事,什么都要你一个人承担。下次若是有任何事,你一定要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我不怕,真的,我不怕。” 说完,她起身坐好,纯黑的眸子里闪着泪光望着他,“我就是害怕你会离开我,怕你会变,再也不喜欢我了。”热恋中的女子果然是一根筋,刚刚夏平安对她嘱咐的事情,她一见到颜宁就完全忘了。 颜宁看见曲一映在哭,就伸出手轻轻擦拭着她的眼泪,有些低沉的声音不比以前那么清澈,却显得更加沉稳,“爷爷离世……我是很难过。”他给她擦干眼泪后,指尖温柔地触碰着她的脸,“可我不会让你也难过,并且只要你不离开,我又怎么舍得让你离开?” 听到这话,曲一映不安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她使劲地点了点头,开心地笑起来,轻声坚定地道,“我要一辈子记住你这话,让你永远都不能反悔。” 67.家的感觉 以前曲一映去颜家玩,都是走的后门,今日正式登门拜访,还是头一次从正门进颜家。她不太懂人情世故,马车快要到达颜府的时候,她才想起是不是应该给颜父颜母以及颜奶奶带一些礼物之类的,询问颜宁,他却只是笑了笑说根本就没有必要。 就这样,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曲一映牵着颜宁的手下了马车,外面的光亮慢慢射入她的眼里,让她有些紧张起来。 颜宁拉着她,望了望前方,又转头对她笑道,“奶奶来接你了。” 闻言,曲一映诧异地顺着方向看向颜府的正门。这是一座朴素规整四合院,石阶之上就是暗红色的厚重大门,门旁左刻着“与人为善”,右边是“宁静致远”,上面悬着一块漆黑的匾额,里面一扇中间镂空的影壁,两侧种植着几根竹木,下方摆放了几盆兰草,整个院子都透着一股安然祥和。 颜奶奶正从石阶上走下来,她身侧虽然有一侍女,可却并不要她搀扶。她五官姣好,眼神清亮,脸上挂着一抹自然得体的笑容,虽然皮肤并不光滑,稍显老态,但她行动便捷自如,腿脚利索,看起来很精神,一点也不像是七十多岁的人。 曲一映见颜家奶奶,就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有些热泪盈眶,也赶忙走前去,扶着她的手,“奶奶,一映曾经就听小宁提起过您,这下可终于见到了。” “这就是一映吧,” 颜奶奶被她搀扶,便望着她,笑容满面很是和善,“见到一映奶奶也很高兴,奶奶也是听小宁说我家一映如何如何的好,心里可好奇了……” 说到这儿,她和颜奶奶都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旁侧笑着的颜宁,颜奶奶将曲一映牵着往大门走去,一边亲切地道,“他一向随意自然,我还从来未曾见他那般夸过一个人呢。” 曲一映闻言,脸红了红。 颜奶奶知道她是第一次从正门进屋,便带着她一路走,一路介绍,颜宁和其他随从就跟在后面。经过影壁就到了中院,不过颜府的中院不是一个院子,而是一片很大的湖泊,绿水湖泊之上修了一条弯曲的走廊,从前院一直通向后院待客的大堂。大堂的左右两侧又有走廊,挨着湖水还建着连绵的假山,从的假山另一侧向下流淌着活水,给中间的湖泊不断续源,所以那绿湖才如此干净,如此透彻。 她和奶奶走在长廊里,好奇地望着水里的游动的鲤鱼,颜奶奶见她看得认真,就说道,“这些鱼,都是我和小宁的爷爷放养在里面的,几十年过去了,人事变迁,只有那些鱼还依旧是那些鱼。” 曲一映听到奶奶说起往事,就转过头来看她,还以为她是看见旧物怀人有些伤感,没想到奶奶盯着那些鱼,脸上并没有任何怅惘,还带着淡淡甜蜜的笑容。 见此,她才察觉到一种淡看风雨,静守岁月的力量。 即使再爱的人,也避免不了会有离开自己的那一天,也许大家能做到最好的,便是如奶奶那样,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逝去的时候会因曾经的美好而觉得美好吧。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颜宁温润低沉的嗓音,“对,只有那些鱼还没有变,我们都变了。” 曲一映闻声望去,看见颜宁正站在奶奶旁侧,望着湖泊中央的假山,他挺直修长的身影多了一些沉稳,没有以前那么自在,他低声说道,“希望以后也是这样,那些鱼儿永远都会在这里,不要改变。” 奶奶听到这话,原先的笑容却有些黯淡,移过视线不再看向面前的湖泊。 曲一映看见他们之间的互动,因为不知道在萤火城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开口说话。接下来,三人之间便有些沉默,一直到进了大堂,看见颜宁的母亲和那一桌美食时,气氛才有所减缓。 “伯母。”曲一映甜甜地对着颜母叫道。 颜母是个中年美妇人,皮肤白皙,举止端雅,待人接物很是合理自然。她正和一侍女在摆放碗筷,看见曲一映他们进来了,就笑着答应,然后又招待三人入座,“都快过了中午,大家都饿了吧。一映虽然是第一次观览这园子,心里好奇,但以后有的是时间。” 颜母这话,就是委婉的承认了曲一映是她的儿媳妇。 曲一映哪里能听不出来,当下就红晕染颊,仿佛三月开得正娇艳的花儿,颜奶奶看见她低头害羞的样子,也笑着打趣道,“小宁这个媳妇真可爱,说些话就红脸了,那若是以后真的成亲,经人一起哄,岂不是得羞得藏到小宁的怀里?” “奶奶……”她真的要羞得没处躲了。 颜宁坐在曲一映的旁侧,虽然很喜欢她那副可爱娇羞的样子,但也不想让她为难,就开口劝道,“奶奶,您就别说了吧,再怎么一映也是第一次来见您。” “好,好,这孙儿都发话了,我这做奶奶的,也不能为老不尊。”奶奶依旧笑着。 这时颜母已经将碗筷摆好,招呼着说,“都吃饭吧。” 曲一映注意到颜宁的父亲没有出来,便问道,“伯父怎么不一起吃饭?” 颜母闻言,光滑的眉头轻微蹙了一下。颜宁还不等母亲说话,就对她答道,“父亲生病了,卧床不能起,也吃不下饭,在萤火城已经请了数位名医,都没有什么效果。他们都说,父亲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因为忧思过度,不能遣怀。” “在玉琉城里请过大夫吗?”她也担心起来,“不如请伍大夫来看一看?他医术高明,说不定就可以医治。” 说到伍大夫,颜母眼里的光一亮,可是又随即暗了下去,她原来也是抱着这个希望想让夫君去药王府治病,但是……怎奈他不愿去药王府啊。 颜宁和颜奶奶的脸色也有些变化。 颜宁知道自家的很多事情曲一映都还不明白,便只好岔开话题道,“不如我们吃了饭之后再商量这件事,父亲的病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更何况母亲做了这么多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这下,他们的注意力才转移到吃饭上,颜母又开始忙活着给他们夹菜添饭。 几个人齐聚一堂吃饭,都时不时地给曲一映夹菜,奶奶一筷子,伯母一筷子,再加上小宁,不一会儿她的白瓷碗里就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菜。曲一映看着他们亲切的面庞,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家中,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她…… 68.酸甜苦辣 下午的时候,颜奶奶要睡午觉,颜母就扶着她回屋。而颜宁本想带曲一映去看望他的父亲,结果两人来到院子里,颜父因为昨晚失眠一夜未睡,过了中午才稍稍闭上了眼,现在正在休息。 所以颜宁和曲一映先带曲一映逛一逛颜府,等颜父醒了之后再去。 两人逛完园子,就来到了颜宁落水的那个后院,院子里小池中的水依旧清澈见底,曲一映看见这个小池,就跑到池子旁,转身又对颜宁笑道,“小宁,你还记得上次落水吗?” 旁边有两颗大树,树中间挂着一根秋千,颜宁坐到秋千上,轻轻摇着,“记得,是你救我上岸的啊。” 曲一映看了看池中的水,也像颜宁一样坐在秋千上。太阳的光线慢慢从树梢移到了树底,显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一会儿,她觉得有些午后有些困倦,就像懒猫一样,斜躺向颜宁的身上,缩在他的怀里。树影在她的樱桃小嘴上打上了一个白白的光,仿佛是刺眼的太阳中出现了红晕,颜宁望见以后,轻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她眯着眼望着他的下巴。 颜宁也低头凝视着她,看见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原本的笑容却忽然逐渐消逝。 曲一映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就坐起身来,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了?刚刚我觉得你和奶奶说话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可以一个人独自承担。” 颜宁沉默了。 她开始担忧起来,认为肯定是有不好的事情,便有些着急地拉着颜宁的衣袖,摇晃着他,“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若是你不说,我会更加担心的!” 听到这话,颜宁才认真地道,“一映,若是我们搬到别国去,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曲一映睁大了眼,“在这里不是住的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到别国去?” 他澄澈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复杂,“难道你从来都不疑惑,我们家里的人在玉琉城中既不做官,又没有生意,为何总是衣食无忧吗?” 这个问题她的确想过,但因为颜宁从未曾对她提及,她也就没问,她点点头道,“我曾猜想,你们是靠着祖上留下的财产在经营生活。” 他解释道,“我们家数十年不担忧钱财的问题,都是因为我爷爷在萤火城中的生意,但最近几年,南楚对商家的管制越来越严格,爷爷的生意一直都亏损不断,我们只好将生意转别国去。” 曲一映静静地听着,在心中已经将事情的原委仔细理清,“所以伯父也是因为这件事而病倒了的?” 颜宁道,“对,父亲是心病难解。” 这时,他牵起她的手,又柔声问道,“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别的国家吗?” 她看着他,既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犹豫不决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颜宁向来随心,从不会强迫别人,他见不她说话,便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曲一映对着他,很认真地问,“若是我以后变老了,甚至是变丑了,你还会喜欢我吗?”她见他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便从袖子里拿出夏平安给她准备的绿色药膏,来到小池边,对着清澈可见人的池水细细的涂抹起来。不过几息,她就见到水面上那张绝美的面孔变得十分苍老,望着那张脸,她突然有些忐忑,不敢转过身去直面颜宁。 如果因为这件事,他在心里对她产生了间隙,他是一个随性的人,绝对不会痴迷,要是不喜欢,就会说出实话。曲一映本来很犹豫,可又忽然回想起那晚褚泽对她说,“若是有真正的爱情,那便是明明身处万紫千红中,心里却独独念着一个你。” 想到这里,她就立即转过身,将自己的脸对着颜宁,目光直视他道,“如果我变成了这样,你会怎么办?” 涂了药膏之后的样子,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看着颜宁,也能从他微带惊异的瞳孔里望见自己的影子。 见此,曲一映立即埋下了头,她声音有些颤抖地道,“我现在很丑吧?” 她平白得到一副好相貌,也深深地恐惧会平白地失去........跪在小池边,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只能从视线余光中知道,他正坐在秋千上注视着她,但却感受不到他在想些什么。是觉得她在他心中美丽的印象陡然降至低谷,还是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爱的不过也是她的一张皮囊?她不是滋味地生出感慨。 有人害怕对方不爱自己那张脸。 有人害怕对方只爱自己那张脸。 曾经颜宁和曲一映相处很快乐,是因为没有考验。 这下考验来了,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时间仿佛变成了岩石上的水滴,缓慢,清晰,也忽然变得像在那日池水中一样漫长,无休无止,煎熬人心。 曲一映失神地盯着地面,瘫坐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一会,颜宁忽然从秋千上起来,慢慢走到她的身边。 他也跪在小池旁,轻巧地拿起那盒膏药,在曲一映万分诧异的目光下,将绿色的东西抹向自己脸上。 一边抹,他温润低沉的声音也缓缓响起,“对于很多人来说,接受本真的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也只有接受自己,用心利用好上天赐予的东西,才能够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颜宁将膏药涂好后,望了望池水中的自己,便转身对着曲一映,“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会变老,变丑,就正如树苗长成小树,然后变成大,接着再变老一样,我接受你,自然也就接受你的一生。“ 她哽咽着,紧紧地环抱着他,这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像是百般滋味一起穿过心扉,却独留下那一抹刻骨的珍惜。颜宁轻声笑着,柔和地拍着她的肩,让她缓过气来,几息后,又看了看池水中的两人,忽然好奇地问,“你还没告诉我,上次你是怎么将我救醒的呢?” “上次?”她的脸悄无声息地变红。 他点头,还是好奇地道,“你不是说,你要教我吗?” 她望着他和自己一样苍老的面庞,苍老的肌肤,苍老的唇角,内心深处却像是呼吸着从未有过的新鲜气息。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她的身子慢慢靠近颜宁,注视着他的唇,像是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上去。 她和他现在的距离,就如同上次在水中,近在咫尺。但这次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心与心的距离。 颜宁本来还在思索着落水救人的事,感觉到唇上一抹湿润的温暖,又看见偷吻自己曲一映脸颊红透了,便笑了笑,主动地伸出手搂住她的腰,低沉喑哑地道,“一辈子太长,这个吻太短.......” 69.除夕之夜 除夕之夜,普天同庆。南楚圣上特意颁布圣旨,这一晚取消夜禁,允许百姓市民张灯结彩,放鞭炮,看烟花,齐家老小在冬河附近观赏舞龙游狮。平时安静温婉的城市,在这一晚显得十分喧嚣,四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人语嬉笑声。因为在子夜会有官府派人在冬河南岸放烟火,所以现在那里的人特别多,酒店茶馆也都挤满了人,买好了座位等着看那绚丽精彩的烟花表演。 今年过年曲一映和颜宁在颜家提前陪长辈吃完了年夜饭,又赶紧坐着马车前往药铺,因为先前说好,夏平安,萧溯,小灵还有曲一映和颜宁他们几个年轻人,一同吃顿团圆饭后就去冬河看烟花,本来曲一映以前也亲手放过不少的烟火,对此并不稀奇,可现在大家都喜欢,她也去凑个热闹,图个喜庆。 他们到了药铺,透过微开的门缝,隐约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从中还传出萧溯和夏平安的大笑声,曲一映闻声,偏头对颜宁笑了笑,“看来他们已经先动筷子咯。” 果然,进去之后就看见前院里摆放着两张并排的木几,上面的各种菜肴虽然没怎么少,但的确像是被人吃过,萧溯和夏平安两人正站在旁边,各自拿着盛满白酒的酒碗,朗声笑着,而小灵和她的娘亲坐在木几旁,甚至还有明明没有时间陪他们吃饭的伍大夫。 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萧溯,一望见颜宁和曲一映这两个晚到的人,就赶紧吆喝着,“哎,哎哎!小平安你别和我闹,你看他们俩来了,来得这么晚,该罚酒,罚酒!” “一映姐姐。”小灵也甜甜地叫着她,但却有些不认识她旁侧的颜宁。 曲一映牵着颜宁的手,对小灵和她的娘亲打招呼,因为要到街上去,颜宁和她都涂上了绿色的膏药。他们来到大家的身侧,坐好后,曲一映笑着对小灵和她娘说,“这是颜宁,小灵你叫他颜哥哥就好。” 颜宁待人温和儒雅,闻言就对她们笑起来,看上去十分礼貌和善。萧溯是头一次见到颜宁,但听夏平安说过两人出行要改变一下,所以对颜宁苍老的外貌并不惊奇,只是觉得这男子身材和气质都属上佳,应该长得也不差。 曲一映看见夏平安站在木几旁,脸红得和苹果一样,眼睛也眯着,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好奇地问,“在玩什么?把平安灌得这样醉。” “我哪里醉了?醉得人应该是萧溯!”夏平安听到这话,原先眯着的眼突然睁大,本想要上前几步解释,却不料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到在位于颜宁右侧的褚泽身上。夏平安察觉后,酒醒了不少,连忙翻身起来,红着脸道,“师傅,平安没把你撞疼吧?” 今日褚泽和颜悦色,脸上倒是没有平时那般清冷,他扶着夏平安,“没事,不用在乎这些。” 小灵正拿着筷子吃着一块红糖糍粑,吃得满嘴是油,她笑着说,“平安哥哥和萧溯哥哥在玩游戏,说是比讲笑话,谁讲得笑话最多,最能逗我们发笑,谁就赢了,输了的那个人就要罚酒,因为他们讲得笑话都很好笑,所以两个人都喝醉了。” “小灵,明明是萧溯哥哥我讲得最好笑,平安哪里能和我比?”萧溯打了一个酒嗝,跌跌撞撞地坐在木几旁,又使劲盯着夏平安,“现在一映姐姐和颜哥哥来了,你敢不敢再和我比较一下?” “好!真金不怕火炼,谁先开始?”夏平安也蹲在萧溯旁,大声叫道。 “我开始!给你小子一点思考的机会。”萧溯道。 夏平安还没甩他一个白眼,萧溯就站起身来,准备开讲,结果这时小灵吃完糍粑,却忽然也站起身来,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也想讲一个笑话!” 曲一映看见小灵原先怯弱的性子逐渐变得开朗,现在都敢在众人面前主动说话了,就很高兴地道,“小灵也讲?那就说吧,我们都听听小灵想说什么。” “小灵,你若是讲得不好笑,哥哥我看在你第一次上场的份上,也就不怪你,不罚你喝酒了。”萧溯哈哈笑着,见此就又坐回原位置。 小灵的嘴上还是油,接过她娘亲的手帕将油擦干净后,就说道,“其实我要讲的,是一个算数题。” “算数?”大家都觉得奇怪,曲一映这才想起,几月前伍大夫给小灵家拿了一笔钱,让小灵先去学堂上学,要不然真的等到小灵的父亲回来才上学,小灵的年龄也就太大了。 小灵点点头,“对,我说,你们来算。如果娘亲给自己买了一件三百两银子的衣裳,再买了一双四百两银子的鞋,又买了五百两银子的首饰,加起来的结果是什么?” 听完后,大家都各自有各自的思索,萧溯性子急,一下子就脱口道,“这不太简单了嘛,三加四再加五,一千两百两啊!” 而平安却想了想,觉得小灵的用意不在此地,“花那么多钱去买衣服首饰,是不是太贵了?” 听到两人的答案,小灵就笑了起来,大声说道,“对啊,所以结果应该就是,爹和娘吵了一架!” 片刻间,众人都顿时哄笑起来,小灵的娘也不好意思地拉着小灵坐下,细声道,“以后可不许你把爹和娘挂在嘴边开玩笑。” 一会儿,大家吃完团圆饭,又开始别的游戏。 因为要到新的一年,夏平安就建议说,大家都各自说三件新的一年会让自己觉得幸福开心的事。 小灵最小,就最先说道,“第一件事,就是爹快点回来,我们一家人能够团聚。”听闻这话,小灵的娘牵着她的手,想起棠忠过年还孤身一人在外面打拼,不禁泪湿眼眶,先前的那些家庭纠纷早就烟消云散。 “第二件事,就是小灵在学堂用功读书,取得好成绩。” “第三就是,希望一映姐姐,颜哥哥,伍大夫,萧溯哥哥,平安哥哥还有我们一家人都健康,幸福!” 萧溯立刻鼓掌,叫道,“说得好,说得好!” 他背靠夏平安,还翘着二郎腿,“我呢,就希望努力活着,好好活着,活得开心,就这三件,再无其他。” 70.我原谅你(结局) 曲一映听得开心,在萧溯说完后,就立即说道,“我第一也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第二就是将学医这件事一直进行下去,拥有像伍大夫那样高明的医术……” 说到这里,她的脸突然红了,声音也小了起来,“还有就是,希望和自己爱的人能够永远在一起。” 大家闻言,连小灵也可以从颜宁和曲一映亲密的态度能够猜出她说的是谁。夏平安悄悄地望了一眼师傅,见师傅低下了头,温雅的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黯淡。平安在心里惋叹,师傅身为北楚的帝王,本来年终宫中是有很多事物要忙的,可就是为了曲一映……他还特地赶来,结果看到的却是这副场景。 曲一映过后,颜宁自然也就开口了,他温润低沉地道,“我觉得,对别人要求不要太高,绝对不要期待别人对自己会太好。有时候要看一看自己真正需要的,而不是想要的。” 众人都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会这样说,都注视着颜宁,看他第三点说什么。 接着他笑了笑,侧头温柔地看着曲一映,直接牵起她的手道,“最后与她相守相依。” 曲一映被他拉着手,起初就有些红得脸变得更红了,她未曾发现自己原来这般害羞,总是动不动就脸红。 颜宁继续道,“我和一映在年后就会离开南楚去别的国家,离开前想要请大家去颜府喝喜酒……“ 萧溯和夏平安等人皆是一派诧异,连同曲一映本人也是,她的确是与颜宁商量好了过完年就走,可她根本不知道颜宁打算与她在年后成亲,这时她见众人都目光异样的盯着自己,只好点点头,示意自己的赞同,可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萧溯哥哥,我也能去喝喜酒吗?”旁侧小灵清脆地问。 萧溯摸着她的头笑道,“当然啦,我带你去。“ 本来这时应该轮到夏平安,他停顿了一下,转身看着褚泽道,“其实我觉得一件事就可以令我幸福,那便是有生之年能够看见师傅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又转头望向曲一映,缓缓地道,“就像一映这样,与之白头到老。” 褚泽知道平安猜出了自己的心思,可是他却不知自己今夜来此,并无夺人所好之意。他拿起桌前的一杯酒,然后凝眸看向大家,洁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笑,仿若雪山般静美的眼睛里露着暖意,从容说道,“平安的祝福我就心领了,不过我今生所愿,那便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再者……” 他仰脸看向空中,今晚这热闹的黑夜里,没有那轮孤独的明月,他埋下头又笑了笑,朗声说道,“就是亲人团聚,世间再无妻离子散之事。” 说完,褚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动作从容闲适,行云流水间有说不尽的洒脱与畅然,见此萧溯和夏平安觉得痛快,没了先前那些儿女情长,也拿起酒杯,齐声说道,“咱们陪师傅喝一杯!” 到了子夜,冬河那边已经锣鼓喧天,开始放烟火。刚刚在药铺里一同吃团年饭的人也都一起出了门,往冬河那边走去。 萧溯和夏平安摇头晃脑地大声笑着,这时,天上陡然升起的一簇灿烂的火光,像是百花绽放,小灵牵着娘亲的手,赶紧兴奋地指着上方,清脆地道,“你们看那花!” 曲一映和颜宁也手挽着手,甜蜜地观望着天空里的美丽。以前觉得烟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现在和喜欢的人一起,她却感到十分的开心。她侧头望向颜宁,他的脸上染着绚烂的灯火,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们要年后成亲?“ 颜宁回过头来,微笑道,“你觉得我会伤害你吗?“ 她没有思索地摇头,见此他道,“我也是。“ 他又问,“你和我在一起很开心吗?“ 她重重地点头,他说,“我也是。“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他依旧微笑着。 她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对自己说出那句话,心中的那点点的遗憾都像是随着烟火消散了,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我愿意。“ 颜宁伸手擦着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我也很想很想娶你。“ 人群熙熙攘攘,他们俩被挤到一个角落里,与其他人走散了,虽然周围都是喧闹的,但那个角落却仿佛弥漫着点点滴滴的安静温馨。 大家都涌向冬河那边。 只有褚泽在后面,一个人看着他们渐渐走远,又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观望着四周热闹繁华的景象,过年时百姓都很高兴,齐家大小出来游玩,看上去是一派和谐安宁。 接着,褚泽往原路走回,唇角有着淡淡的笑意,他要去一个小巷里,那里有几家生意还不错的酒家。 在没有火光的巷子中,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身后似乎有一个黑影在跟踪他,但过了几息等他回头望时,却又似乎没有。 前面就是几家酒铺,因为今晚大家都去冬河看烟火了,客人不是很多。褚泽来到一个拐角处,忽然停住脚步。 他慢慢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寂静黑夜,低声说道,“你出来吧。” 半响,黑暗中才缓慢地出现一个人影,这人影知道自己瞒不过褚泽,急忙开口解释道,声音沙哑暗沉,像是磨坏了磨子,“我……我本来是不应该来的,可……” “我知道。”褚泽不轻不重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安静地看了那人影一小会,就径直转身,往前方酒铺的方向走去。 “小泽!”人影轻声叫道,伸手在虚空中,似乎想要抓住已经离他很远的褚泽。 而褚泽走出小巷,到了酒铺里,叫老板上了一坛酒,接着又偏头望向黑暗的巷子,招了招手,示意那人也过来。 那人身子一震,仿佛不太相信眼前所见,隔了好半天才从里面慢吞吞地过来,一点也不像刚刚跟踪褚泽的时候那么矫捷敏健。他出来时,酒铺的灯火照出了他的容貌,却是原先在药王府当看门的那位陈伯。 陈伯坐到褚泽的身边,看向褚泽沉静的面庞,沙哑地道,“小泽,你不问我,为何没有死?” 闻言,褚泽低声一笑,“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陈伯才燃起了一点希望,又被这句话给浇灭了,他沉默着,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两人都不说话,寂静间,褚泽让老板拿了两个碗,给自己倒上了一碗,给他倒了一碗。 陈伯拿起酒碗,不是滋味地喝了一口。他想解释,自己先前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要死了,只不是药性没那快发作,又忍不住想要来见自己的儿子一面,所以才跟踪他。 他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褚泽将碗里的酒喝完以后,把碗放在桌上,忽然平静地看着陈伯,认真地说道,“爹,你搬到药铺里来住吧。” 听到这话,陈伯刚喝下去的那口酒差点没呛着他,他抚着自己的胸膛,咳嗽着,浑浊的眼里渐渐出现了泪光,声音颤抖地道,“你说……说的什么?” 褚泽知道他就是想再听自己叫他一声爹,便如他所愿再次说道,“爹,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小泽……”陈伯万分激动地说着,藏在暗处的双手都止不住地晃动起来。 这时,两人都注意到天空中,云雾散开出现了一轮明月,皎白的月光给褚泽的脸添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望着月亮,轻声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亲口告诉我,私底下不能叫你父皇,不能在你面前说话,因为你看到我就觉得恶心,你没我这个儿子,有时候我只是不经意间说了一句,你都会用那种很厌恶的眼神盯着我……“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后来不是将事情澄清了吗…“陈伯羞愧地道。 褚泽道,“对,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但我不是因为你而原谅你,而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她让我觉得,原来人真的可以不顾一切,放下所有偏见与包袱,只凭一颗真心来做事。“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笑着道,“现在她和别人在一起,不久就要离开,也许我们以后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可是我却一点也不难过,她一直都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我也不难过。因为我有能力保护她,无论她去哪里,我都可以派人悄悄地保护她,只要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就觉得很安心,“ “你喜欢上……“陈伯没有听出褚泽语气中的洒脱,只顾着自己儿子没有得到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去抢过来?这世上还有你不能得到的人?“ 他摇了摇头,看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年后南楚的朝堂将会有一场大的变动,国内动荡,梁国和魏国很有可能会趁机出兵攻打南楚,她此时离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比起眼前美酒佳肴,我更愿意成为那些她看不见的空气,给她一个安定的国家。“ “也许我这一生都会征战四方,金戈铁马,与寂寞相伴,但只要有此幸福,已经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