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道有误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苍黎神山上一道天雷伴着闪电划过天际,穿过云层往下快速而去,天光一瞬间亮如白昼。 过来凑热闹的谢拂池听到仙官们俱惊呼起来,“帝君飞升的雷劫,这是最后一道了!” 亦有眼尖的道:“哎,怎么方位不大对?” 哎哟,天道也会出错啊!谢拂池兴高采烈地一抬头,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劈了—— 只见眼前自己头顶上正是滚滚天雷! 这雷来的猝不及防,来的惊天动地。 谢拂池下意识地御起的结界十分脆弱,只抵抗了不到两个呼吸,已经如纸一般破碎。 下一刻,谢拂池被劈了透心凉。众仙们完好无损,谢拂池外焦里嫩。 她身边的人都惊恐地退开了,怕那雷又来上一遭,尤其是与她同行的晏画仙子,都快挂树上了。 谢拂池口吐鲜血,只觉神魂俱痛,便要昏过去。而那刚刚飞升的尊贵上神竟走了出来,在谢拂面前俯下了身。 帝君长袍委地,微凉的指尖点在眉心,一缕神力沁了进去。 谢拂池剧痛在那刻减轻,却也听到上神极轻的笑声,幻听一般—— “呵,谢拂池。” 她视线模糊,明明应该看不清苍黎帝君的脸,但帝君好似对她笑了那么一笑。 眉眼锋利,寒意入骨。 谢拂池一怔,心脏忽然猛烈跳动起来,同时心底升起了一个极为荒诞的想法—— 苍黎帝君……怎么有点像她拿来证道的那个凡人啊。 谢拂池前些日子刚刚去下界历了一个颇费周折的劫。 但此尘劫,乃是她自己造的一段孽。像她去历尘劫,说出去不知要被多少人笑话,说不定会开个赌盘赌她第一百世还是第两百世才能飞升回仙界。 对外她一直宣称是为了下界斩杀荒天妖君,对内,那个凡人对象她攻略了整整七世,耗尽了她的耐心。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一剑杀了他。 彼时凡间大乱,那凡人被蛊惑入了魔道,她那一剑,实属为天下斩妖除魔,怨不得她。 凡人魂飞魄散,失去历劫对象,她自然渡劫成功。 可如今她听见三界朝贺,渺远又古老的颂吟之声从天地间升起。 而夜空中却万物寂静,唯有那有几分相似的神君自高处俯瞰她,玄衣长袍,鸦发及腰,神辉笼罩。 她不由张了张嘴,“我们是不是认……” 一阵剧痛从后颈传来,谢拂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已是在自家府邸。 该死的晏画!竟然敢劈昏她! 后来,她的至交好友晏画心虚地解释道:“那么多人瞧着呢,你一个司主当众勾搭委实不成体统,我只好先把你打昏了带回来。” 勾搭?她命都要没了,能勾搭什么? 谢拂池被她气的冷笑连连。 天界千年来没有上神飞升了,那日正是闭关千年的苍黎帝君飞升上神的机缘,谢拂池难得休沐,也被晏画拉去看热闹。 轰轰雷声震耳欲聋,明朗的晴空如今已一团漆黑,唯有苍黎神宫上空悬浮的雷团足有十个金乌鸟那么庞大。 正看的欢喜,却遇此横祸。 谢拂池以上仙之身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没有魂飞魄散也要躺个七八年,不知是不是那上神渡的她的一缕灵力,昏了数日竟然奇迹般地也醒了。 但望着来来往往探视的仙官们,她却并不欢喜。 原本在苍黎帝君飞升这种大事面前,女仙看热闹被雷劈了这件事固然好笑,但多少会博得一丝同情,但若这个女仙是谢拂池,那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饭后闲谈之余,竟比帝君飞升上神还更让人所津津乐道,都说是天道睁开了眼,劈对了人。 上门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当然都是来看她笑话的。 用晏画的话来说,这怨不得众仙,委实是谢拂池自己种的因。 天界有三司五殿十八部,其中亦有凡仙与天仙的区别,所谓天仙,乃是由天族的后裔,凡仙,则是飞升的凡人。 三司负责凡间事宜,大多由凡仙担任,又分为朝尘司,尘缘司,斩妖司三司。 谢拂池正是朝尘司司主。 她这个人吧,堪称仙界的一朵奇葩。每日不是听书赌钱,就是喝酒睡觉,偏偏稳坐司主之位,连看她不顺眼的天君都拿她没什么奈何的。 这是她自身委实能力不错的原因。 且说她的身世,同三尘司许多人一样,都是凡人飞升,但她特殊在有一半天族血脉,按理说应是天生仙籍,但她偏不。 她练剑,练器,都练到了极致,方在老天君两万年寿诞那天飞升。 大概因为她实在强悍,天道整整劈了她一天一夜也没劈死她,最后天道估计都累了,就让她飞上去了。因为彼时三尘司刚刚设立,也有许多年不曾有凡人飞升了,这飞升道还没铸好。 于是谢拂池从天君的桌子底下飞上来了。 天君被糊了一脸的汤水。 在这种情况下,谢拂池依然能稳定地从斩妖司底层做到掌剑使。 老天君某日巡查,发现了谢拂池此人,于是沉吟片刻,面目慈祥地说谢拂池戾气太重,不宜做这等血腥之事。 于是将她调去了尘缘司,专门管凡人的亲缘,此缘并不同月老殿,管的是凡人一生的缘分,人间称之为:司命。 只不过不是平调,而是让她从基层工作做起,美曰其名为:历练。 又过了数年,谢拂池从小司书做到了掌书,天君又莅临检查了,这次大概是已经逐渐忘却了被掀桌子的事,觉得尘缘司实在有点委屈她了,遂将她平调去了管神族下凡发放文书的朝尘司。 于是又过了数年,谢拂池荣升朝尘司司主,恰在这时三尘司司首陨落,为了加官进爵,她自请下凡历劫,并功德圆满,只差过几日天君晋封。 说到这,可能多数人还是不理解这样一个青春年少,活泼开朗的女仙怎么会被群仙鄙夷。 原因就在于她这样精益求精的风格,与天界这种遍地仙二代,整日只追求风花雪月的画风十分不搭边。 故而新任天君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了个以谢拂池为榜样的动员大会,呼吁众仙为了三界和平而努力奋斗,制定了一系列奖惩制度。 细致到什么时辰点卯,什么时辰散值,都有详细的规章制度,甚至休沐想去下界逍遥游乐一番也必须提前写好折子,不得随心所欲。 天界开启了卷生卷死的时代,大家都卷的头秃。而作为其中的先驱,朝尘司司主谢拂池,历完劫回来后却开始混吃混喝坐等升职。 这怎能让仙官们不把她恨的牙痒痒! 为了避免自己的惨状声名远扬,谢拂池大笔一挥,直接闭门谢客。不过受此劫难,还是免不了要把医官留下,那医官正是眼前厚颜无耻的仙子晏画。 晏画一边给她端药,一边言辞义正地指责:“上神之雷岂是能乱引的?你这样胡乱顶替,没把你劈成灰就不错了。” 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打开了窗,外面已恢复了平静,此时正是午后,碎金似的光从扶疏树影间渗漏在她身上。 谢拂池勉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喝药,辩驳道:“我是那么好心的人吗?” 晏画回头,想了想,“也是。难道是那天道出错了?” “定然。”谢拂池十分笃定,“我才飞升八百年,这苍黎帝君都闭关一千年了,我为何要替他挡劫?” 晏画重新坐回来,眸中露出一丝不怀好意,“那这样说,你也算替那苍黎帝君挡了一道天雷,也算有恩于他了。” 能与谢拂池结为好友的,必然与她臭味相投,惺惺相惜。谢拂池当即领略到了她的意思,“去要点医药费?” “也不是不行,不过……”晏画迟疑了一下,“帝君那日不顾刚刚飞升的虚弱,已经当众为你引出了雷霆之力,你昏了以后听说他也被反噬,还在闭关调息。” 谢拂池十分遗憾,“这样啊。” 她将养了几日,等到能下床的时候,距离那日被劈已经有了十天。 晏画恰在那日值班,她给自己放了个大假,于是踩着剑往苍黎神山去了,势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好吧,也不止是公道,她也想知道那日是不是眼花了。 按理说是绝无可能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会生出这种荒唐可笑的念头,但那一眼确实令她十分心神不安。 晏画虽然抠搜了些,这些天倒也没少给她喂灵丹妙药,故而她恢复地还不错,路上遇见了正往几位仙友,也是夸她气色好多了。 不过得知她要去苍黎山讨债后,一个个脸色大变迅速跑没影了,唯有个斩妖司的掌剑使溜的太慢被她揪住了,那掌剑使连连求饶。 “祖宗你还不知道呢?帝君沉睡千年醒来,才得知天界与从前大不相同,为了熟悉一下如今的天界,自降身份去做了三尘司司首。” 谢拂池闻言大怒。 若不是为了司首这个位置,她也不必费劲心机去渡什么该死的情劫,结果自己信心满满以为必能拿下,结果半路杀出个苍黎帝君。 当即也不管什么债啊凡人啊,反手提了剑去九重天宫寻天君。一路上杀气腾腾地,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众仙都知道她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一个个也不敢触她霉头,连那守殿的天卫都言明了天君正在议事,见她犹如杀神一般,也瑟瑟发抖地任由她一脚踹开了殿门—— 谢拂池冷道:“扶昀!你给我说清楚,说好了历完劫就能——” 望着殿内正在交谈的二人,她话忽然卡住了。 巧了不是,她今天要找的人都凑一起了。 敢直呼天君名讳的人不多,故而扶昀天君头也没有抬,就知道是何人,揉着眉心斥道:“谢拂池,你这样闯进来像什么话!” 扶昀天君甚是年轻,不过堪堪六千多岁,也是风流倜傥风度翩翩,但谢拂池一进来,却首先瞧见了坐在天君对面喝茶的那个人。 她一看就本能地意识到是苍黎帝君。 苍黎帝君听名字便觉得他大抵是个有些年岁的老帝君,谢拂池飞升后虽一直不曾见过,但也曾听闻过他数次亲临恶荒斩除大妖的事迹。 她也一直以为苍黎帝君不怎么年轻,但此刻帝君抬起眼睫瞧着谢拂池时,她才发觉,他不过堪堪少年模样。 谢拂池见过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郎,比起他,却多了几分阴郁,少了几分神明的高贵。 苍黎帝君一身柔软白衣,腰佩银鱼流苏,清瘦而挺拔。修眉入鬓,眉眼如画,唇色却是极淡的,像她昨夜饮酒时惊鸿一瞥的枝头薄雪。 明明极为清俊精致的面容,却不知因为眼眸里通透无澜的神色,还是因着谢拂池那个角度只能瞧见他半张侧脸而显得格外冷淡。 他的眼神并未在谢拂池身上停留很久,眉尖甚至因为她的鲁莽而微微皱起。 谢拂池一时有些看呆了,倒不是因为他生的极好,只是越看越觉得有几分像那凡人,倘若左眼眼尾再多那一颗痣的话,应是有七分相似。 也顾不得天君,她清了清嗓子,直直看着那帝君,真诚道:“帝君,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第2章 上仙自重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闻言,苍黎帝君终于抬眸看向了她。 他醒来时天界已经模样大变,连天君这个位置都换了人坐,他对这天界已然陌生。 不过他好像隐约记得,自己那日救的人,正被那些人称之为:谢拂池,谢司主。 后来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本应在千年前就飞升,奈何当时魔族入侵虚荒,父君惨死当场,他的飞升之劫生生变成了一梦千年。 而刚刚苏醒,他的神官寄迟却说他那日神息未稳,贸然出来救人,遭了反噬,只好先帮他把一些神力给封印了,也连并着一些记忆。 倒也无碍,总归不过是一千年的沉睡之梦。 然而他却不知自己竟如此心软,要救这样一个仙人。 他的眼神很淡漠,并不似那凡人一般温柔中藏着刀锋,他看谢拂池,与看众生一样平静,声线也没有任何起伏,“不曾。” 只这一眼,给谢拂池看的手指头都冻住了,冷漠地要命,也顺势放下了自己心里那荒诞不经的想法—— 一个神,一个凡人,一个苍黎帝君,一个魂飞魄散,纵有一些相似,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况且那人是她亲手所杀,焚妄剑一寸寸捅进他心里,拔出来寸寸都是血,滴在厚厚的积雪上,残忍又艳丽。 纵是神明,也难逃殒落的结局。 正松了一口气,天君已抓起面前茶杯扔过去,咆哮道:“谢拂池,你给我滚出去!” 面对天君的怒火,谢拂池倒平静地多,毕竟今儿休沐,天君他被扒拉起来议事就罢了,她这样闯进来还当面“勾搭”帝君,委实不厚道。 她回过神反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行了个不大合规矩的礼后,懒懒倚着门,“你们继续,我在这等着。” 话一出口,殿里忽然安静下来。 天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苍黎帝君亦蹙眉转过了头。 谢拂池这才反应过来,倒不是因为她过于嚣张,而是天君刚刚扔的是帝君的杯子。 好在她脸皮厚如城墙,佯做无事地走过去,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她想了想,不太妥帖,毕竟这殿里她地位最低,遂主动担起了侍女的职责,扭头看着帝君,真诚道:“要添水吗?” “……” 这一问,非但没有化解尴尬,反倒让气氛更加诡异起来。帝君若说不要,便是不够大度,若说要,共饮一个杯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调戏,是调戏吧?而在一旁的天君已经惊呆了,心里却不由暗爽。 他跟这苍黎帝君时嬴也是一同长大的,不过扶昀还是个少君的时候就不大喜欢他,此人实在太像个冰雪雕的假人一样了,寡欲冷情。 除了斩妖除魔,就是修炼。扶昀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人家苍黎山的,一千五百岁就能飞升上仙,同天生仙族,少君你可长点心吧!” 现在他贵为天君,也不能再同时嬴计较,但如今有人竟然敢对时嬴蹬鼻子上脸,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 况且这个人是谢拂池。她闯天宫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天君深知这位司主不着调,尤其是下凡那一趟历劫好像把她为数不多的素质也历没了,所以他不计较,但这不意味着时嬴也不计较。 天君满怀期待地看着苍黎帝君,期待他们之间擦出点仇恨的火花。 不料时嬴并未发怒,只看淡淡道:“谢司主请自重,我不喜欢别人碰过的东西。” 这反应也实在冷淡,若真与那个凡人有什么关联,此刻谢拂池断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只会被他摸着额头问今早可是吃错了药。 谢拂池点点头,也不在意地朝天君行了个礼,厚着脸皮坐了下来,将那杯子占为己有。 反正已经脑子抽筋做出了这种事,她不在乎这两个人怎么看的。 如此自然而然,一张玉案倒成了天君和谢拂池在喝茶,苍黎帝君面前空空,这一招反客为主,也没让他失态。 没了好戏看,天君一下子有气无力了,“罢了,你既然来了,我正好有事同你说。” 谢拂池点头,“我亦有事同你说。” 天君道:“我知道你所为何事,帝君不过暂摄司首,好去处理眉山一事,日后自会退位让贤。” 谢拂池闻言不由得看了一眼天君,带着询问的目光。 天君从身旁取出一个折子扔给了她,谢拂池打开一看,说的正是下界眉山有异,百姓被无故挖心一事。 谢拂池奇道:“这事不应该交给人间仙门处理?再不济还有斩妖司。” 天君轻叩桌案,“你莫忘了眉山是什么地方。” 谢拂池努力想了一下,才发觉那是什么前阵子自己飞升的地方,心下暗暗一沉,“荒天妖君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 她那次下凡,虽说主要任务并不是杀妖君,但也确确实实是杀了那个传闻中妖界三大妖君之一的荒天。 天君没有开口,倒是苍黎帝君侧首,微微抬了眼帘,“他真的死了吗?” 嗓音没有太多的情绪,却让谢拂池一下子有些被质疑的恼怒,她狭长的眼睛里透出丝丝寒意,“难道我会包庇他?” “亲手所杀?” 谢拂池顿了一下,“嗯,亲手所杀。” 这几个字倒是没了之前的底气。只因最后一刀倒不是她砍的,但是谢拂池想想,自己也是颇费了许多力气,倒也不算揽功。 正在这时,谢拂池听到天空一阵炸响,一道雷光直下云霄,往天宫砸来。 谢拂池一抬眼,那雷已经砸穿天宫,饶是她避的及时,也砸到了她的肩膀。 她目瞪口呆。 这雷虽然不及那天的历劫天雷来的壮烈,但也是奔着劈死她来的。 又劈她? 天君也是被这一下惊到了,连忙嫌弃地离谢拂池远了些,“本君还以为上次被雷劈是传闻,没想到谢司主你是来真的啊!” 谢拂池也懵了,这算是什么?雷部的人发疯了吗?上次能用天雷跑偏了做理由,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就因为她厚颜无耻地揽了个不属于自己的功劳? 被雷劈这种事发生在同一个的身上只能用倒霉透顶来形容,倘若是谢拂池,仙界人只会拍手叫好。 谢拂池并不打算让自己以这种形式再度名声大噪,遂一点点挪过去,盖住了刚刚被劈焦的地板,正襟危坐。 但苍黎帝君并没有看她。 他心中有隐隐的不悦:谢拂池刚刚分明在调戏于他,却装作一脸无辜。 按理说,这种事他是不会反正心上的,但若是谢拂池,他莫名有些厌恶她这样的轻浮—— 难道她见了人都是这个模样? 天君嫌弃地站起来,他已经不想再和他们两个人待下去了,一个不着调,一个似冰霜,没一个正常人。 他将眉山的事一把推给面前两个人,拍拍袖子转身回去重新补个觉。 “既然你们都对司首之位感兴趣,那谁解决了眉山之事,谁就当吧。哦,对了,修理天宫的账单一会送去朝尘司,记得早点交。” 谢拂池面目一阵扭曲,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但谈到司首之位,她还是来精神了,一骨碌坐起来,定定望向苍黎帝君,“帝君一定要坐这个位置不成?” 第3章 活色春宫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司主害怕了?” 这话听着是有些讥讽的意思,但少年帝君语调平和,仿佛是在真心询问一般。 谢拂池无视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语意,“虽然是无心的,但我也算替帝君挡过一劫。” 他没有反驳。天雷少了一道他自然清楚,后来听说朝尘司司主被劈了,心里也隐隐猜到了一些。他位列上神,也有些不大理解,但天道嘛,总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时候。 说起来,倒还真是欠了她一些,说实话,这个司首之位从来都是由他们天生的仙族之人担任,他所掌管的苍部却是希望他来坐这个位置的。 既为了掌管凡仙,也为了拉拢他们的力量。 他亦是对此兴趣泛泛,可是见着她这副模样,他却有些不想她那么痛快地如愿以偿。 “你想我退出?” 谢拂池笑了下,“哪能啊,我岂是那种携恩图报之人?我不过希望帝君不要兴师动众,与我公平竞争罢了,当然若是帝君觉得这不足以偿还我的一雷之痛,再赠些灵石法器也是可以的。” 这还不是携恩图报?他并不不在意谢拂池图报,虽非他所愿,到底让她无辜被牵连,只是这样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令人不耻。 他这一觉睡的太久,久到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连做的梦都记不清晰了。 可却没忘记千年前知礼识节的天界,如今不仅礼崩乐坏,竟允许这种人肆意妄为,还坐上了司主之位。 苍黎帝君眼神微微冷淡,声音依然平静,“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谢拂池遂抚了掌,定了心,“好,帝君何日下凡?” “这个……” 他起身,身量颇高,让谢拂池一下子只能仰视他,却也只见他面容一团光影模糊。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神色意外的有了些倨傲:“为何要同谢司主言明?” 也是,五千岁不到就飞升上神,苍黎一脉也唯有他一个后裔,如何不能傲? 他拂袖离开后,谢拂池才慢慢品出一丝味来——苍黎帝君,好像不大喜欢她。 “这难道稀奇吗?” 对于她这种认知,晏画往嘴里扔了颗葡萄,非常中肯地评价:“本来天界也没几个看你顺眼的。” 这倒是实话。 谢拂池正在朝尘司殿中处理事宜,歇了许多天,需要她批阅的文书已经堆成山了,她头疼地要命,但是却又不想动弹。 她扫了一眼躺在摇椅上的晏画,没好气地道:“你们神歧殿那么闲?天天有空到我这来打秋风?” 晏画耸肩,搭在桌案上的雪白小腿在轻纱裙下后若隐若现,“最近又没什么事。” 谢拂池心里羡慕嫉妒恨啊,不过谁让人家天生青丘公主,来天庭不过镀个金,给个闲职好好养着就是了,本也没指着她做什么大事。 嫉妒使人面目扭曲,说出的话也酸,“你闲着不去找你家少琴仙君卿卿我我,来我这作甚?” “少琴?这都哪门子老黄历了,我一个月前就甩了他,如今我的小心肝可是危月星君。” 晏画仙子不屑道:“不过跟男人待久了也腻味,说来说去就那几句甜言蜜语,不如看你工作比较舒坦。” 谢拂池差点被气的呕血三升,有什么比你的仙二代闺蜜一边炫耀情人一边看着你勤勤恳恳地打工,来的更扎心呢? 过了一会,听晏画问道:“你打算何时出发?” “得看苍黎帝君。”谢拂池一边懒洋洋地批阅文书,一边回答:“我不能比他迟太多,这一次,我要亲手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谢拂池眼中闪闪发光,意志坚定不移,势要与上神争个高低。 但是苍黎帝君的行动速度比她想的还快,第二天已经向朝尘司申请了通行令。 无论神与仙,为了不扰乱人间秩序,下凡都必须经由朝尘司估算此行的危险程度,然后再发放通行令,此令既能压制神力,也能让人通过朝尘道抵达凡间。 谢拂池签了令以后,自己也火急火燎地打算下去,临别前晏画从八方格里掐出一只小瓶,“这是半个月的份量,悠着吃。” 谢拂池握在手心里,扬唇一笑,“谢了,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晏画看着她,神态怜悯,“这么拼命就为了那点子俸禄和功德。我还有些积蓄,这次回来一并给了你吧。” 谢拂池恨不得立刻抱她大腿,“好姐姐,真的假的?” 看她这没出息的样子,晏画一下子又笑了,没好气道:“假的。” 谢拂池惋惜至极,彼时已日薄西山,一通手续走下来,她比苍黎帝君已经迟了不少,只能对着晏画招了招手,“小美人,等我从凡间回来哦。” 晏画啐了一口,“我明明是大美人。” 乌金神鸟垂于苍阳山之后,神台上晚风吹过,撩动了晏画仙子的衣裙。谢拂池走后她站了会,亦打算走了,却撞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来人正是谢拂池手底下的一个主簿初涯,他一把拽住晏画的袖子,“谢司主她下界了?” 晏画点头。 初涯重重叹了口气,瘫坐在地上,“还是迟了。” “什么迟了?” “我刚刚在翻找东西时,发觉了那眉山不是什么妖物作祟。”初涯定定望着已经隐成一线的金乌,“而是不肯轮回的怨灵,我猜想会不会跟谢司主上次历劫有关。” 眉山山脚下的风还城。 天色已晚,寥落的街道上只有匆匆几个行人,藏青色的夜正在侵蚀这座城,灯火从东方次第亮起,直到满城盈盈。 谢拂池下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苍黎帝君的身影了,只能随处逛逛,最后寻了城里最好的客栈,要了最好的房间,她很少亏待自己。 她给自己签的通行令里,留存了自己本身十分之三的实力,在凡间是绰绰有余。依照眉山山神所奏,那妖物只在子时出现,如今还有一个时辰,倒是可以再睡会。 刚闭眼,忽听楼下细微的争执声。 她耳力极好,听闻那客栈老板大声道:“我要的是银子!银子!这是什么东西!” 随即一个清冽嗓音开口,略有些困惑,“这是灵石。什么是银子?” 谢拂池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提上鞋子就跑了过去,那老板正面红耳赤地冲着一个少年唾沫四溅,“瞧你也是小公子小少爷的模样,怎么尽学人装痴作傻,没有银子就给我滚出——” 谢拂池一弹手,一锭白花花的银子砸在他脑门上,打断了他的话。老板刚想骂脏,一看是银子,瞬间眉开眼笑地抬头,“谢姑娘,这是?” “他的开销,算我账上。” 老板笑眯眯地应了,连忙要引面前少年去客房。 那冰霜玉雪的少年并没有动,只是抬头。 谢拂池正半靠在栏杆上,人间昏黄的灯光照拂在她如点漆一样的眼眸里,徐徐漾开一片笑意,“回去要加倍还我的啊。” 少年帝君自出生起,就生活在苍黎山,千年前父君陨落,他亦在千年沉睡后飞升上神。 这时的许多仙族,甚至连个地仙也不是。 他不愁吃喝,也不缺钱财,他只知道天界隐约是用灵石来交易的,却不知道什么是银子。 这老板刚刚明明是一副怒不可遏,立刻要将他赶出去的样子,见到这所谓的银子却忽然变成了世界上最温柔和蔼的人。 很奇怪。 谢拂池这个人更奇怪。 他是不大喜欢谢拂池这个人的,不仅是因为她用茶杯调戏他,也不仅是因为她看起来唯利是图,斤斤计较。 更是因为第一眼见她,就莫名觉得心口微微发闷。 被这样的人解围,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撇过头,没有搭话。 到了客房后,他开始调息。其实住在哪里并不重要,只是这座客栈在这城的中间,他在这里隐隐察觉到了煞气,凝重又凄厉。 而他也并非如谢拂池想的那样,为了什么司首之位而来,他是为了一个怨灵。 他千年前曾与父君征战魔界,魔界不敌,放出极凶恶的魔气祸乱军心。 那魔气名唤九渊,其中有一缕散入人间,此气息能诱使凡人堕魔,万劫不复。 而那日他与扶昀谈话,也是获知人间也确实有人堕魔,且葬身此地。此魔气附着魂魄之上,身死却不泯灭,生生不息,一旦宿主魂飞魄散,很可能会再度逸散。 他此行,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少年的残魂,彻底将其摧毁,寻找噬心之人,不过是个迷惑人心的幌子。 他正凝神去深入这方城里寻找煞气的来源,隔壁传来开门声,随即是一声女子的娇呼,这客栈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可是跟他的耳力比起来却形同无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被拂在了地上,而后是男子粗重的喘息,伴随着女子娇媚的呻吟,似痛苦又似欢愉。 门又响了,这次是他的门,声音不大,但总归是断了他的神息。 他听到门外问:“帝君,我能进来吗?” 没等他回答,谢拂池已然挤了进来,自行关上了门。 这算什么?谢拂池此人怎会如此厚颜无耻?毫无礼数? 谢拂池自然不知他正在想着什么,她随性惯了,一拂袖将屋里的灯给点上了。 帝君端坐这灰布小榻上,虽这处已然算是尘世间不错的客栈了,但跟帝君比起来,却委实显得十分俗气。 谢拂池见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擦过烛光,眼眸剔透如琉璃,也映出了几分矜贵冷漠。 “有事?” “帝君,并非小仙斤斤计较,只是一块灵石在万物堂也只能换十两银子,刚刚一出手,小仙已经垫付了五十两,不知道……”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瞧着他。 少年帝君脸上露出些许古怪。 他活了近五千年,也是第一次被人讨债上门,因为没有人会觉得苍黎山会拿不出五块灵石。上古遗族的富饶,纵然天君也望尘莫及。 其实谢拂池主要是想跟他探讨一下,她受雷劫后的补偿的,方才付的银子,不过是找个借口。 她正要将话题引到自己的汤药费上,隔壁的声音却越来越激烈了。谢拂池默了一会,迅速捏了一个避音诀,将整个房间笼罩起来,那男女交合的暧昧之声骤然消失。 少年帝君平静幽深的眼眸里浮现一缕困惑,“为什么要结界?” 谢拂池双目微瞠,“帝君还好这口?” 没想到啊没想到,看着是个正经神君的,结果喜欢听活春宫? 第4章 天雷再临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虽有扰清净,但凡人争执,不过世间百态,并不会乱我本心。” “争执?” 谢拂池沉默了,一下子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了解的太多了,还是对面这人实在太过单纯。 如今神仙们无所事事,除了修炼攒功德,延年益寿,多的时间就是拿来恋爱,只是神仙寿命极长,谈个几十一百年的,大多又倦了。 倒是不流行千年前那样去三生石上许愿刻下烙印,许什么生生世世了,现在只谈身体不图感情。 宴画更是个中翘楚,时常与她谈论一些活色生香的避火图,春宫话本什么的。 从前谢拂池不觉得有什么可忸怩的,毕竟食色性也,但面对面前少年帝君,她竟萌生一种“愿自己下辈子不做个秒懂少女”的感觉。 少年帝君见她面色古怪,一会如同在忍笑,一会又面目严肃似在自省,眼底却一直隐隐戏谑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一向冷静的他竟有些不可名状的烦躁滋生,“那些灵石回天界后,苍黎山自会十倍奉还。不知道谢司主深夜造访可是还有别的事?” 他剔透如雪,如今眉尖浮了些厌色,却冰冷中透出几分鲜活。 若是晏画瞧见了,说什么也要拿下这美貌帝君,不过真要让宴画接触过,也不会是这样一幅纯净无垢的模样。 谢拂池想着,竟是笑了,兀自寻了椅子坐下,似乎并没有察觉出对方心中的厌恶,“帝君,你有名字吗?我们接下来可能要一起行动,总不能一直叫你帝君吧?” 一起行动?她有这么好心?他淡淡道:“时嬴。” “时嬴。” 她跟着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笑,恍若流风。 时嬴有种错觉,她好像不是在喊他,而是在喊另一个人。 很奇怪,明明他们不认识。 她说,“帝君不必再找那股煞气的来源了,跟我们要寻的大妖无关。” 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谢拂池知他不信,指尖抬起,燃起一簇赤红火焰。 帝君眸中光芒陡然冷寒—— 那不是火焰,而是由煞气凝聚的剑气。 神识稍稍一探,便觉无限凄厉。 这种煞,除非在人间炼狱,尸海血场里才能练成,而只有手染无数鲜血之人才能引这种煞气。 他垂落的手已然捏住一个杀诀。 谢拂池虽不见他动作,但浑身却顷刻如芒在背,立刻撇清:“别误会,我不是邪修。” 焰火一收,浑身气息干净清灵,分明是仙息。她解释道:“这座城下埋着一把杀剑,是我的以前留下的。” 时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杀诀却仍在掌中。 谢拂池赶紧又道:“此剑名为,焚妄。” 焚天下贪妄,定四海沉浮。 他眼中终于出现一丝愕然。 这柄上古凶剑与神剑定玄本是双生,定玄守太平,焚妄斩凶恶。本是诛邪凶剑,但因为一身煞气,仙界之人触之便如烈焰焚身,万年前已经被永远压入无尽海。 随即,他又皱眉,“如此凶剑,怎可放在凡间?这会引来恶灵聚集。” “不错,这可能也是眉山最近不太平的原因。”谢拂池忽觉室内一片沉闷,不由走过去开了窗,月色皎洁。 她道:“我虽令它庇佑此城,可是我如今已经拔不出它了,兴许它也不愿庇佑了。” 少年帝君更是不解,“你既是它的主人,怎么会拔不出来?” “因为这把剑抛弃我了。” 谢拂池无奈地摊开手,手掌燃起艳丽的火,煞气越来越浓,此乃召唤之术。可是那把深藏在风还城里的剑却没有出现。 无论她怎么召唤,焚妄只是微微晃动,始终不肯过来。 “我从未听过剑会抛弃主人。” 谢拂池痛心疾首,“剑大不由娘了。” 一派胡言!少年帝君觉得荒诞之余,心底那点怒气早已消失,这女仙是信口开河惯了,倒也懒得计较。 谢拂池心里酝酿着说词,“因为它觉得我不够好,喜欢上了别的仙人,想私奔……” 时嬴已然听不下去了,用沉默回答着她。 房门大开,冷静守礼的帝君大人只想扭过谢拂池的身子,一把将她丢出去。 自记事以来,时嬴见过的仙子神君们,都是温和大度,恪守礼仪,不曾想过天界竟还有谢拂池这种言行无状,毫无体统的存在。 不过碍于礼节,他终是含蓄地捏了下眉心,“谢司主,本君有些困了。” 他第一次称呼自己为本君,他以为这个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谢拂池还在沉浸拔不出剑的伤感中,正喃喃自语,“焚妄啊焚妄,你竟然狠心抛弃……” 晴朗夜空里忽然聚起阵阵惊雷,暗紫雷气交缠着划过天际。 谢拂池骤然收口。 那雷还是径直朝她砸过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谢拂池一边御界抵抗,一边想她也没做什么啊,就是随口扯了个两句,为什么又被雷劈! 好吧她承认,这剑是她自己丢在这里的。 但是这是什么鬼设定! 她怅然地想了一下自己的未来,十分忧郁。 好在不过一道凡雷,被结界引开,砸向了旁边。谢拂池刚松一口气,忽听身边有人轻轻“嗯”了一声,她顺着声音看过去。 原来是劈坏了房间的墙壁,于是隔壁那对热情的小鸳鸯便全然暴露在他们眼前。 时嬴显然对这种场景没有任何预料,微怔后,也明了了刚刚的声音。那男女正纠缠在一起,说是打架争执也未免太暧昧了些。 谢拂池咳了一声,起身扯了块桌布要蒙上裂洞,“抱歉,你们继续——” 尾音在看清情况的瞬间,像是被人剪断了。 男子双目迷离地躺着,浑身赤裸渐已泛出青灰之色,那女子却还穿着薄衣,低头坐在男子身上正是迷醉之时。一阵惊雷过后,也有些茫然地抬头,正对上谢拂池的眼睛。 月光从缝隙里透进来,照亮她长眉墨眸,红唇雪肤,脸上情欲之色未褪,更显得艳丽动人。 倘若忽略那点媚色,她与谢拂池,便是如照镜子一般的容貌。 时嬴也意识到这点了,见那妖物与谢拂池一样的面孔染上这种媚态,心中竟有一缕古怪的不适—— 他还没开口,身边谢拂池已然身形一闪,拔剑逼近那女子。 “孽畜!竟敢用我的脸去吸食凡人精气!” 女子很快也反应过来了,掐住身下男人的咽喉,身形柔弱纤细,竟轻松将八尺身高的壮汉甩飞向谢拂池。 谢拂池自然不能伤了凡人,只能收剑御气,待那凡人平稳落在地上,女子已经裹上衣服跳了窗,变成一团紫烟,消散在月下。 时嬴身形一晃,也瞬间无形。 谢拂池也想去追,那被吸的面色惨白的男人,却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喃喃道:“嬛娘,嬛娘……” 谢拂池正要一脚踹开,但见他眼瞳渐渐涣散,毫无神智,只好蹲下身,食指点在他眉心,为他注入一道灵力。 几个呼吸后,男人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察觉自己浑身赤裸,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扯过桌布挡住要害,惊恐地看着面前的谢拂池,“你……你是妖怪!” 谢拂池“哈”了一声,不欲跟他多纠结,从袖中拈出一道符,“回去之后烧了化在井水里,七天只许喝流食。” 她面色同刚刚的妖怪一样,但毫无妖媚之色,狭长的眼眸里折射出一丝皎白的月色,像定人心魂的一味良药。 男人没有去接黄符,反倒深深皱起了眉,陷入了回忆一般。 谢拂池十分不耐,只将符扔给他就去找刚刚的幻妖,刚转身,忽听男人有些迟疑的问:“你是真的谢姑娘?” “嗯?”谢拂池回头,什么真的假的? 那男人见她回应,更是激动不已,上前抓住她袖子,“是我!我是小年!” 说着,男人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那个瞎了眼的小孩子!” 谢拂池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平平,唯有左眼上覆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小年?” 她重复着这个名字,思绪一下子被拽回了二十年前。 多年前她跟那个凡人路过此地,彼时城中妖魔肆意,那个孩子被狐妖抓伤了眼睛,流着血奄奄一息地倒在他们脚下。 凡人说:“我们走吧。” 她看了他一眼,凡人立刻微笑道:“不过小师叔想救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刚刚的冷淡都化作眉间的笑意,他伸出手指,摸索着耐心地擦去小孩脸上的血,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年,我叫小年。” 第5章 剑灵燃雪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似是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威胁,紫烟一路朝城中奔去,到了一处澄明至极的池中,纵身跳了下去。 一道雪影划过夜色,随之落在池边,但见那紫烟化入水中,竟半点踪迹也无。 时嬴调动神识,探入池中。但见池中一方金色小塔竟散发出冲天煞气,血腥剑气瞬间灌满池水,令他神识不能再进一步。 谢拂池下手极狠,给他的通行令里留存的实力十不存一,而这煞气荒洪渺茫,丝毫不逊于任何上古凶神,被这一阻,时嬴不由暂退一步。 池水顷刻恢复清明,唯有池中装饰用的金色小塔散发出凛凛光芒。 “何人夜犯剑池?”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时嬴回首,发觉正是一群护城军朝他走来。 —————————— “呼,好痛。” 金色小塔里,紫烟化作谢拂池的模样,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胸口上的血洞。 刚刚追逐途中,那少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指,竟差点将她洞穿。而且他浑身毫无杀意,若不是她躲的及时又熟悉地形,这番肯定是凶多吉少。 塔内空空荡荡,唯有顶上一道小窗,让月光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地上唯有一把剑深深插在地上,乌沉无光,剑柄与剑鞘已被被生长出的青翠藤蔓缠住。 幻妖开始解衣疗伤时,剑微微一晃,一道赤色灵光从剑里出来,化作一个黑衣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面色不善地看着幻妖。 “我警告过你,别再来这里。” 幻妖眼珠子一转,面上浮现出些许柔媚,“燃雪,你这样跟我说话合适吗?” 剑灵燃雪脸色更是阴沉,“不许用她的脸这样跟我说话!以后也不许用她的脸出去作乱!” 塔内气压骤然冷凝,幻妖被上古煞气吓地连忙变回原本面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容貌清纯,只是眉间媚意不减。 她慢慢处理着伤口,燃雪垂眸,“你又惹了什么人?” 幻妖面色一僵,半晌才道:“谢拂池。” 燃雪冷冷一笑,“如果真是她,看见你如今的模样又怎会让你活着?” 幻妖眸中泛出诡异光芒,“这次,我可没骗你。” 见她神色笃定,燃雪心中一动,但却皱眉不语,眉间印记发赤,似在感应着什么。 幻妖幽幽道:“她从天界又回来了,不过恐怕要令你失望了,她不是为你而来。” “什么意思?” 剑灵嗓音低沉,幻妖仰头看他紧紧绷住的唇角,轻轻笑起来,“她已另结新欢,就是刚刚那个人,我亲眼所见他们共处一室如胶似漆,哪里顾得上你?” 她瞥了一眼剑灵紧紧握住的手,掌中伤口虽被掩藏,但血还是流了出来。她也不由得吃惊,焚妄剑灵应运而生万年,饮血噬煞,竟能被那人的神识所伤。 燃雪眼中阴晴不定,忽然起身,却被幻妖喊住,“我劝你别去,她连公子都能杀,你又算什么?况且你根本离不开这座城。” 燃雪并不答话,身形瞬间消融在月色里。 塔中唯余幻妖看向月亮,似在回想着什么,倏地一笑,“你既然又回来了,我绝不会让你好过的!” ———————— 待月深至中,子夜将临,谢拂池刚从酒馆出来。她不爱晚上睡觉,但被一耽搁也找不到幻妖的踪迹了,索性去寻了酒喝。 而时嬴正要被护城卫们押去城主府。 私闯剑池是重罪,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只是看着他们,眸光如月,周身气息清明,剔透指尖竟渐渐溢出流光,吓的他们不敢动弹。 见他气质尊贵,本也只是试探,谁知那少年不知想了什么,忽然流光散去,少年道:“我随你们去。” 不知为何,他虽是平静地看着他们,却也教人觉得有种被神明俯视的威压,倒是不自觉地没有给他上镣铐,只围着他往城主府去。 行过主街,刚要转弯,一队护卫与谢拂池擦肩而过。 护卫们只当是哪个酒鬼并不在意,唯有护卫长齐临顿了下,“最近城中多事,还是不要在外面乱逛为好。” 这是好心提醒一句。那青衣女子闻声轻咦了一声,竟转过来头,从长发里露出一双黑亮的眼。 齐临被她这一看竟是心头一颤,他道:“姑娘,早些回家吧,夜里有妖怪。” 女子讶然,颇有些惊慌之色,“那可如何是好?我刚刚是不怕的,被你这一说倒是不敢……不好一个人走了,要不将军你送送我吧?” “我不是什么将军,”齐临想了想,倒也不忍她一个人回去,“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同我先去一趟城主府,我届时派人送姑娘回去。” 谢拂池微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凡人一向好忽悠。挤进队伍里以后,谢拂池很快就拱到了时嬴身边,少年帝君清凌凌地看了她一眼,她还在喝酒。 她哄骗凡人的手段倒是纯熟又自然,一句谎言都没有,拼凑起来却全是假的。 “要不要尝尝?” 她似有所感地歪头,微含醉意,湿漉漉的倒是不让人讨厌,只是嗅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时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谢拂池笑了,那凡人最喜饮酒,跟时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真除了这副皮囊,再无一分相似。她这样一想,倒是调侃起时嬴来了。 “我说帝君大人,你要挣脱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去城主府?” 他们以心音交流,在护卫们看来,那女子只是默默跟着走,与那少年走的近了些。 时嬴不欲与她多言,此行他们目的并不同。只是噬心禁术,乃是魔族起死回生的不传之秘,恐那少年残魂尚在人间,吸取了九渊魔气中的力量,要借机重返人间。 总归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所以他也没有隐瞒,“去城主府找找那些死人的身份。” 莫名死了这么多人,山神虽然上报,但信息没有凡人记载的详细。谢拂池觉得他虽然不谙世事,倒也没有那么笨。 谢拂池“哦”了一声,“一起。” 两个人一同走着,距离不近也不算远。气氛既有些怪异,看起来又十分和谐,他们还算是竞争对手,此时却好像变成了朋友。 长街上有风有月,街边杏花树疏疏折折。 时嬴忽然问:“你认识那只妖?” 他不是一个很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但是那妖作恶多端,却偏偏用的谢拂池的脸,若说没有关联也不大可能。 谢拂池呛了一下,用白皙的手背拭过嘴角的酒水,说:“她不会杀人。” 谢拂池并不蠢,她知道时嬴将幻妖跟最近风还城里无辜死去的十七个百姓想到一起去了,毕竟那十七个人面带微笑,浑身无伤,唯有心脏不见了。 除了妖邪作祟,世间再无此等手段。 她的语气过于笃定,时嬴不由看她一眼,“她在残害凡人。” 月如银盘,霜满长街。她穿了一身青衣,独行月色,腰间坠了铃,手中提了壶桃花酿,正是风流惬意,目光却悠远起来。 “那只小妖啊,是我养过的,我相信她。” 第6章 醉抽纨绔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在包容妖邪。时嬴不自觉皱了眉头,但又隐隐觉得,她的确应该如此。 到了城主府,时嬴就要被押进了审讯。仙人下界,轻易是不能动用法术的,谢拂池只能干看着那些护卫粗鲁地一把将他推搡进去。 他们没有齐临那样好的态度,帝君大人一张俊秀的脸差点跟石壁来了个亲密接触,眼见着那护卫又一把扯过衣领将帝君拿手铐拷上了。 如今帝君面无波澜地被拷在那里,白衣楚楚,颇有些任人欺凌的柔弱。谢拂池不忍直视地转过了身子,忽听身后清脆又娇纵的声音,“今天又是谁?” 那护卫一听声音,立刻谄媚地回头,“小城主,今天是个很俊秀的人呢。” 廊角出现一双缀着明珠宝石的蜀绣鞋子,谢拂池顺着鞋子看过她绣满繁花的裙子,拢在腰间的玉手,最后到她丰盈而带着稚气的柔润脸颊,一双眼睛正明亮而不屑地看着她。 “是你?怎么是个女的?” 谢拂池连忙摇头,指了指屋内,“那呢。” 那个被唤做小城主的姑娘顺着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如若谢拂池没有看错,那应当是猎人看见了猎物的眼神,泛光一样。 小城主面上淡淡的,“送去我那里,我来审讯他。” 十根手指却已经紧紧拽住了袖子,掩饰不住的兴奋。 护卫一听吃惊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既然是小城主,难道这点审讯犯人的权力都没有吗?”小城主很生气,不容分说地指使他们,“快点!” 于是谢拂池眼睁睁看着帝君大人又被拉拉扯扯地拽出来了,送去了小城主的院子。不过帝君活了几千年,涵养倒是不错,没有生气。 这区区凡人,自然不能奈苍黎帝君如何。 不过谢拂池犹豫了一下,还是捏了个隐身诀跟了过去。 小城主的院子里种满了青竹疏桐,竹叶婆娑中,帝君大人正被安放在窗下小榻上,清瘦细长的影子落在明纸窗上。 小城主越看他越满意,“笑一个。” 过一会,又拿东西来喂他,“你怎么不说话?来尝尝这个。” 跟逗猫一样,说话间,手指搭上了他的下巴。 谢拂池隐身在窗外的树上,抬头望天,她瞎了,她看不见。 时嬴见凡人,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只觉凡人羸弱短命,是天地间最脆弱的生灵。 他受凡人供奉几千年,每每凡人见了他的神像,都虔诚跪地,面容沉肃而庄严,却没有想过,失去那层神的光辉,凡人的面貌如此轻浮。 他声色渐淡,眉间神光一闪,屋内顿时一阵冰寒之气。 小城主的手指就快摸到他的脸,忽然感觉背脊一凉,正要开口,竟觉浑身血液都冻结了一般。 就在这刹那间,窗子被人打开了,冷寒之气消散无形,什么物件重重击在心口,一阵暖意涌了进去。 小城主这才动了动,并无异样,除了胸前那一滩带着酒味的水渍,刚刚的冷意好像错觉一样。 她当然不知道刚刚经历了什么,只是抬头发觉那窗外竟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正倚在梧桐树上喝酒。 小城主当然认出了谢拂池是刚刚走廊上的那个人,小城主以为她是什么侍女,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羞意,“你是何人?敢在此放肆! 谢拂池看了一眼屋内,帝君大人亦抬了眼睫,四目相对。 院子里树叶声沙沙,风掠过藏青色的夜空,一轮月正好。 帝君毫无波澜,以心音入密,“你以为我要杀她?” 谢拂池确实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以酒化力,消去了小城主体内的寒气。 神息一动,威压甚重,让她有了一种下一刻小城主就会死去的感觉。 谢拂池直勾勾地看着时嬴,这个上神与她见过的其他上神都不大一样,好像他对世人都没有太多的怜悯。 这个小姑娘仅仅是得罪了他一下而已。 时嬴看清她眼底的警惕,心中微微一怔,他倒是没有想过要杀人,只是想惩戒一下这个肆无忌惮的孩子。 但谢拂池如此看待他,令他生出一丝隐晦的不悦。 他们这样相顾无言却是惹恼了小城主,以小城主的角度,只以为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在藐视她。 “你竟敢这样看我?”小姑娘很生气,“我要挖了你的眼睛。” 谢拂池指着自己,“我?就因为多看了你一眼,要被挖眼睛?” “城主府处处是机密,你走到这里必然是图谋不轨。” 小姑娘抬了手,一瞬间,谢拂池身边多了四道冰冷的杀气,得意地看着谢拂池,“朱雀,给我拿下她!” 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这四个人正是城主府里最精锐的护卫,他们并非凡人,而是半个修仙者,一直在暗处默默保护着这座府。 她从未见过他们败过,甚至那些远道而来的名门正派,也很难在他们的伏击下活过一盏茶,若不是普通护卫们都被唤去前厅,也至于让他们出手。 面前的女子能死在他们的手下,已经是一种幸运。 朱雀很不喜欢这种活计,但偏偏这个发号施令的是城主的掌上明珠。他只好从暗处出来,冷冷说了一句:“得罪了。” 他正准备横剑上前,那女子忽然伸出手,五指纤纤,这是打算求饶吗? 他一皱眉,心想也是,一个弱质女流,又如何能与他对抗?只可惜她得罪了小城主。 五指缓缓收拢,他正要听那女子求饶,却听她轻轻一叹,“一起上吧,别浪费我时间。” 好狂妄!朱雀不再怜惜,揉身而上,谢拂池随手折了身旁一枝竹子,随手挡住了那一击。 朱雀只觉身子一倾,有什么东西同时击在他臂弯,小腿和腰间,浑身一麻,跪倒在地。 他骇然低头,发觉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那竹叶上的露水。他瞬间涨红了脸,不管不顾地想朝着谢拂池斩去,忽然腿间又是一软,一把扑倒在地。 谢拂池一脚踩在他腰上,看着小城主微微一笑。 明明没有什么杀气,但小城主却浑身一颤,明明在屋内却抬腿就想跑,刚跑两步,就被隔着窗子揪住了后领,然后被慢慢拖了出去。 时嬴坐在那里,平静地喝着茶。以他的境界,自然看的分明,其余三名暗卫,在刹那间已被她击倒了。 以剑入道的谢拂池,莫说这几个修仙者,就是真仙人,也未必能在她手底下过的了几招。 小城主拼命扭着自己,尖叫着:“放开我!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母亲不会放过你的!” 谢拂池提着她凑近,本想看看她究竟为何这么刁蛮,却嗅到她身上一缕若有似无的腥气。 谢拂池正待近闻,那小城主忽地伸手去挠她的脸,下一刻小城主就被她放在了美人靠上。 她侧首,“大人,这个凡人得罪了你,我抽她一顿,这事就算过去了成不成?” 时嬴冷冷扫过她的面孔,不悦之感更重,“那是你的事。” “那我当你同意了。” 小孩子贪图美色什么的倒是不打紧,这是脾气这样坏可不好,幸好是遇到了她。倘若没有人管教,谢拂池是不介意亲自给她一个完整的童年。 小城主想刚爬,忽然感觉臀部一痛,她不可置信地回头,那人居然敢打她屁股? 她,城主秋洛水唯一的掌上明珠离岁,风还城未来的城主,竟被一个来历不明,浑身酒气的女人给摁着打屁股? 那少女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中竹枝手起刀落,又是狠狠一抽—— 她迟钝了半天,才发出凄厉哀嚎。 第7章 一碗十两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等到她被抽的泣不成声时,那人才放过她,前院的护卫们听到声响赶过来。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发觉一个金色锦服的中年美妇从人群中走出来,面容肃穆,眉眼轻皱便是满院无声。 美妇沉声道:“我乃城主秋洛水,你刚刚打的,是我的女儿。” 谢拂池正打的有些累了,遂起身直视秋洛水。 院中一片狼藉,城主府引以为傲的暗卫歪七扭八躺了一地,屋内映着一个修长清冷的影,屋外走廊唯有谢拂池还站着。 秋洛水虽已老,但岁月不败美人,更不减威严,只需她一声令下,这满屋子的凡人就能教谢拂池左右掣肘。 见了秋洛水,小城主有些畏怯地想跑,又被谢拂池摁下,痛的她嗷了一声,眼泪汪汪地瞧着母亲。 秋洛水自然瞧见了,这是她心爱的女儿离岁,她爱极了这个女儿,自幼别说打,就是擦破油皮也很少的。 她仍看着谢拂池,并不出手相助,只定定瞧着谢拂池。就在小城主以为母亲积攒怒火,要一声令下将这人碎尸万段的时候。 秋洛水忽尔一笑,冰消雪融,“但是打的很好。” 小城主眼睛差点瞪出来,然后就听见那人也笑了一声,她母亲却直直走来握住那人的手,眼中竟有些许泪意,“二十年前一别,你终于又来了,这日子都淡出鸟来了。” 秋洛水虽对她宠溺至极,但也时常约束于她,平常最是不喜她亲近男子,但偏偏离岁天性使然,时不时就对好看的异性展露好感,故而每每见她,都是古板严肃。 小城主近年来甚至没见她笑过,遑论此粗鄙之语,一瞬间神智有些恍惚。而恍惚中,母亲热切地挽住刚刚抽她屁股的那个女人,看也不看她,两个人翩然离去。 小城主十五岁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跟白日做梦一样。 ———————— 谢拂池和城主手牵手走了,来时城主已经知道了这一出闹剧,命人又将时嬴送回了审讯室。 谢拂池沉浸在故友重逢的喜悦中,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别近二十年,曾经为了心上人留在风还城的幻宗第一美人秋洛水竟也老了,秋洛水曾说不喜孩童如今竟也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只是她的心上人离随也已故去十多年,匆匆二十年,于凡人已是半生,于谢拂池却是一梦之久。 天光露白之际,跟城主喝了一晚酒,叙了一晚旧的谢拂池才想起来还有苍黎帝君这号人,发现帝君大人又重新被关回审讯室了。 坏了,他若是生气了可怎么办? 谢拂池赶紧从秋洛水那里要了钥匙过去,生怕帝君发怒,牵连无辜。 不过一到门口她就知道自己多虑了,时嬴正坐在走廊外翻看一本城中记事。 书是从城主书房拿的,人是从审讯室里自己出来的。 虽是审讯室,但庭中植有绿竹,此时竹影摇动,曦光从叶隙间洒落,恍若碎金流萤。帝君一身茶白,浮冰碎玉一般高雅从容,他并不生气,也没有生气的理由。 他是神,自不会与他们计较。 翻完记事的最后一页,他指尖一拂,书册凭空消失,下一刻已经好端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仿佛并没有料到谢拂池的到来,回首看到她手里的钥匙,眉眼染上些许意外,“来救我的?” 微微沉思,时嬴也想明白了,“寂迟曾说,在凡间要按照凡人的规矩来。本君贸然出来确实会给凡人带来麻烦。” 不过谢拂池此人虽看着莽撞,但行事也算细致规矩,想来为了拿到这所谓的钥匙,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他哪里知道,谢拂池只是喝多了,才想起来这出。如此一想,帝君看她的眼神倒是暖融了些。 哪谈得上救您老啊?她分明是来救城主府的。不过他既然如此理解,顿了下,谢拂池道:“我是来问你要不要同我去吃早餐的?” “早餐?” 时嬴自幼被父君要求寡欲,食欲也是欲望的一种,所以他自幼辟谷,最多也就是喝茶,有时他的神官寂迟会配一些茶点给他,至于三餐嘛,他很少吃。 谢拂池重重点头,“早餐,人是一定要吃早餐的。你我虽是竞争对手,但也不能眼睁睁看你饿肚子。” 但他不是人。这句话还没说出口,谢拂池不顾他的惊讶,已经拽着他的袖子出门了。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街道上也一片喧嚣。 街边李记馄饨铺里,老翁将薄如蝉翼的馄饨皮摊在竹篾上,裹上一些肉馅,手指轻拢慢合捏成一个小小的菱角状,抓起一把馄饨放在笊篱,放入滚沸的面汤里。 海碗里几粒虾米,两勺高汤,半钱猪油,一把翠绿葱花,被面汤激出香味,再将已经白里透着粉的小馄饨捞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馄饨便好了。 谢拂池往碗里倒了一大勺辣椒油,然后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只吞下去,叹道:“不错,还是原来的味道。” 一连吃了好几个,谢拂池都被辣的脸颊通红,她又忘了自己不能吃那么辣的东西了。 摊上烟气缭绕,少女长眉墨眼,双颊染霞,五官都在雾气里看不分明,唯有她乌发间的钗子上坠下的一粒青色珠子在晨风中颤动。 时嬴看了一会,他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这繁华热闹的人世间。 谢拂池感知到他的目光,抬头笑了笑,“怎么?你也要辣?” 辣?时嬴看着她舀了些辣椒在他碗里,鲜艳的红色将乳白的汤变成了另一张颜色,他忽然有些迟疑——这能好吃吗? 谢拂池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垂眸看了一会,舀起一只绉纱馄饨,慢慢放入口中,瞬间,辛辣伴随着食物陌生的香气溢散在唇齿间。 下一刻,他就低头咳嗽起来,显然是被呛住了,但仍是缓缓咽下了口中的食物。 这就是人间的味道吗?温暖又灼人。 谢拂池见他面色浮上一丝红,眉也蹙起,窘迫的模样倒是让人心情愉悦。 半晌,他终于止住了咳,抬眼时眸中似有淡淡水光,他看着谢拂池,“辣,不好吃。” 辣不好吃,但没有说馄饨不好吃,这帝君还挺懂说话的艺术的。谢拂池看够了热闹,又去帮他拿了一碗没加辣子的。 这次他倒是平静地吃完了。 谢拂池单手撑着额头看他,他专注吃馄饨的时候,睫毛微微低垂,看不清眼睛,也看不清那眼角是否有痣,倒是更像了。 她自然不清楚自己这样盯着人看,眼神是多么灼灼。时嬴无法忽视这样的目光,心中又隐隐有了些莫名的情绪。 “谢司主?” 谢拂池好像被惊醒一样坐直了身体,认真道:“哦,你那碗要给我十两。” 时嬴:“……” 他怎么会有一瞬间,觉得谢拂池是个有格局的上仙的错觉? 谢拂池咳了一声,“这些我会帮帝君记住的。不知道帝君刚刚看到记事的里面,可见那些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作为交换,我可以带你去看尸体。” 问的是那些死去的凡人,但是凡人尸体早已下葬,时嬴倒是不清楚她有何神通去带她看尸体。只是答道:“他们有男有女,但都是没有成家的少年人。” 谢拂池很快抓住了重点,“童男童女?不对……”她轻嘶一声,喃喃道:“没有成亲也不代表是童男童女啊,童男童女不应该找七八岁的孩子吗?” 时嬴虽然不通俗事,但也知道很多邪恶阵法都需要人间童男童女为祭,但仍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成亲和没成亲的区别在哪里?” 谢拂池屏住呼吸,认真端详面前这个上神,苍黎山的帝君。他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很平静地问了这个问题。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有些无力。 她看了一眼左右,压低了声音,“帝君大人,你确定要在大街上和我谈这个?” 第8章 眉山山神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嬴不理解她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但只是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记事中写过,那些人都去山神庙,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谢拂池一下子正襟危坐,故作高深,“哦,这样啊,那我们是应该去拜访一下眉山山神了。等问清楚他们求了什么,我再带你去看尸体。” 时嬴并没有那么好糊弄,“你刚刚想说什么?” 谢拂池打了个哈哈,“我在想中午吃什么。” 青天白日,天空一道惊雷。 谢拂池一听这声音,已经快形成生理反应了,下意识想祭出结界,但这里人声嘈杂,人潮如水,万一雷电被反弹开很可能会误伤凡人。 她忍住了。不就是被劈吗?除了第一次的上神天雷,其他不过普普通通的凡雷,她受得住。 雷直奔她而来,谢拂池放弃抵抗,直接咬牙等劈。 半晌没有动静,谢拂池睁眼,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不轻也不重。 修长的手指,分明的骨节,还有其下隐隐的青色的血管。 时嬴抬起眼睫,看了一眼那降世之雷,轻轻吐出一个字:“去。” 刹那间,刚刚还势不可挡的紫雷生生调转了方向,奔向远方,云层被吹散,天空恢复了明朗。 时嬴淡道:“这用来抵那十两,不知道够不够?” 饶是谢拂池脸皮厚的异常,此时也不得不干咳一声,“够,自然是够的。” 而且一碗馄饨才两个铜板而已。 一碗馄饨,换一道雷劫,怎么算都是谢拂池赚了,可谢拂池却忍不住地想:一字真言,竟能命令天地道法,无情法则也改变轨迹。 谢拂池也曾被誉为上神之下第一人,但如此轻描淡写化解天道雷劫,也是几乎不可能的。谢拂池不由仰天长叹,看来飞升之期遥遥无望啊! 眉山离风还城不过十里,就算不用法力也不过半天功夫。山分三峰,主峰奉神庙,次峰是山神他老人家住的地方,至于最小的那座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落剑,地势险峻,鲜有人至。 如今城里不太平,但来拜神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故而他们去的是次峰,沿阶而上,次峰也供奉着一座极小的庙。 谢拂池弹出一道灵光,落在香案上,“木佑老儿。” 庙外随即一声炸响,“我这般丰神俊朗,年轻有为,哪个蠢货喊我老儿?” 谢拂池从里面走出来,正对上山神木佑从树上显露真身,看到她脸都气红了,“谢拂池啊谢拂池,我真是隔了老远就闻到你的味了,你不躲着我你还自己送上门来!我今天不报当年之仇我就不是眉山山神!” 说着山神抽出一根竹箫,在空中一挥,树上的藤蔓顿时凝成根根尖锥,朝谢拂池面门射去。 谢拂池一点都不怵,只是还没出手,那些冰锥在她面前忽然停住,好像碰到了空气墙一样,片刻后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不过她也没料到会有人出手,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身后。 木佑咦了一声,“你比当年在青阳宗精进了不少啊。那再吃我这记。” 说着又凝了一道更强的木锥,尚未成型,时嬴已然从小山神庙里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木佑,语气平和却隐含责备,“为何无故动手?” 冰剑化水,山神跪倒。 显然是已经感知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木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仙不知上仙降临此地,多有冒犯。” 时嬴无意插手两人之间的恩怨,也没有表露自己身份的意思,既然已经认错,也只是微微颔首,“请起。” 木佑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一看时嬴他心里已经明了,“上仙可是为了风还城少年死亡一事而来?小仙也为此苦恼已久,那些凡人浑身无伤,心脏却消失了,不是妖物也是鬼魅所为。” 态度转变的太快,谄媚地让谢拂池看不下去,“我更喜欢你刚刚桀骜不驯的样子。” 木佑回头,凶神恶煞,“滚,本山神不跟狗说话。” 谢拂池祭出长剑,“决战吧。” …… 最后两个人都和平下来了,安静地坐在庙里等苍黎帝君过目完那些少年来神庙所求的愿望。 当然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帝君一抬手,他们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饶是如此,木佑也没放弃在拿眼睛瞪谢拂池,无声用口型交流,“要是知道是你来,就是风还城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上报。” 谢拂池上次历劫时,碰巧与跟这位山神结识,说起来也是积怨颇深,互相诋毁起来简直句句戳心窝子。 谢拂池:“你眼睛是不是坏了,我现在是上仙,不是以前的青阳宗长老。” 木佑:“呸,我管你是什么!你就是飞升上神……当然你也飞升不上去,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没心肝的东西!” 谢拂池:“你有完没完?一桩烂桃花你要记多久?” 木佑:“哼!” 正吵的激烈,时嬴合上了心灯薄,上面记载的正是来来往往的香客所祈求的愿望。 两个人顿时目不斜视,一脸要严肃聆听神谕的模样。 他道:“那些死去少年所求的,是姻缘。” 须臾之间,他已经将这上万名凡人的心愿,与那城主府里的受害者名单一一对应上了。 谢拂池诧异于他非凡的记忆力之时,却忍不住仰天大笑,“姻缘?来眉山求姻缘?” 她笑的肆无忌惮,几乎抽过去,只余肩膀耸动。木佑却脸涨的通红,刚刚牙尖嘴利的模样是一点不见了,“来我这……求,求姻缘怎么了!” 时嬴并不理解她为何笑成如此模样,但也没有多问。他本就不是一个爱探听人家隐私的人。 木佑一点气势也无,连陪他们去主峰的都推辞了,一把钻进刚刚的柏树里不见了。 他们一路去了主峰,路上谢拂池还在笑。主峰人实在太多,他们只能隐身在云雾中。 —————— 但见山神庙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看了一会也没发觉什么异常。忽然间,谢拂池止住了笑,时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一个少女正从山脚慢慢叩拜上山,一阶一叩,膝上已是累累血,额上更是肿了老大一块,但目光坚毅,神情神圣。 看了一会,谢拂池道:“我希望她求的是姻缘。” “为何?”时嬴道:“难道你希望我们顺着她查出幕后恶妖?” 谢拂池摇了摇头,“帝君呐,姻缘是可以舍去的,而性命不能。凡人所求,不过功名利禄,家人康健,姻缘美满,功名利禄自当去财神武神庙,只有健康与姻缘才会来此。” 他虽不曾沾染情爱,却也听过天族与凡人不离不弃的故事,不以为然道:“是吗?” 谢拂池眼中闪过一缕精光,问他:“帝君想不想知道她到底所求何物?” 时嬴回答的果断:“不想。” 谢拂池充耳不闻,“哦,帝君想的啊。既然如此,那我与帝君做个赌如何,倘若她求的是情爱,那算帝君赢,倘若是家人,便是我赢。” 没有人会跟苍黎帝君赌,他也不爱赌,也不在意凡人所求何物,输赢于他,都是一场空谈。 况且他们还有要事在身,可是谢拂池如此坚持,倒生了一些好奇,“你想赌什么?” “听说苍黎山上有只翠玉明鸟,能带来好运。”谢拂池眼中放光,仿佛已经看到赌钱时通杀的场景,“我要那个。输了我把晏画给你。” 翠玉明鸟?那只每天只会吃和睡的绿鸟,居然还有这个名字吗? 时嬴同意了,忽又道:“晏画是何物?” “一只狐狸。”谢拂池眼中露出真挚,十分诚恳的模样,“一只能让帝君快速懂得七情六欲的灵狐。” 翠鸟换狐狸,还是一只这般奇异的狐狸,听着也不错。 帝君如此想到。 第9章 幻妖沉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还有一小段。 晚禾挣扎着,抬起早已没有知觉的膝盖,叩在台阶上,双臂撑住,慢慢抬起一条腿,血从台阶上滑下去她也顾不上。 最后一阶时,一袭青衣如澄碧湖水徐徐漾来,停在她面前。 晚禾抬头,明眸少女也在低头,对着她微微一笑,霞光拂于她身,恍若仙人临世。 谢拂池朝她伸手,“来。” 晚禾对她竟有些莫名的信任,将手放在她手心,慢慢站起来,任由她将自己扶去庙里祈愿,然后又扶去树下歇着,拿出水囊给她。 “多谢。”晚禾怯怯道。 她小口小口抿着水,干涩的嗓子得到了滋润,连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谢拂池趁机问她:“姑娘来此所求何事?” 晚禾杏眼闪了闪,“我,我来求我哥哥赶紧好起来。” 谢拂池笑了,仿佛已经看到翠玉明鸟在朝她招手了。 好在晚禾并没有抬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哥哥,但是我只有他了,他好起来我以后才能嫁给他。” 不是亲哥哥?谢拂池疑惑了,这算什么?不行,她必须确认清楚了。 看看晚禾膝盖上的伤,谢拂池道:“你成这样怎么回去,我送你。” 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传了密语让时嬴回城等着。 晚禾刚想推拒,但谢拂池已经弯下腰,示意她上来。晚禾愣了一下,“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背的动我?” 谢拂池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抓起来搭在自己腰上,“不妨事,我还是赶紧送你回家吧。” 晚禾只能由着她。一路上倒是十分稳健,晚禾惊讶于她这样纤细的人竟有这样的力气,心中不由生出羡慕,“我要是有姑娘这么好的体力,一天怕是能洗一百件衣裳呢。” 谢拂池只是侧首一笑,“哪有那么多的衣裳。” 晚禾伏在她背上,道:“我在城里给一个大户人家洗衣服,只可惜力气小,一天只能洗三五十件。” 谢拂池低头,果然见她十指都泡的脱了皮,皱成一团如松树皮一样。 等下了山,天色已晚,又行了一会路,晚禾道:“姑娘,你要不把我放开吧,这样怪累人的。” 时嬴想必已经回城了,雾气上来了,她更不能耽搁太久,万一今晚城里有异动便不妙了。她摇摇头,“你别乱动,乱动会让我体力消耗地更快。” 闻言,晚禾猛然一颤,然后便不动了。 天渐渐地黑了,山路又难行,谢拂池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林中,雾气渐渐涌上来,她眉头却不由慢慢皱起来。 “晚禾。” 她喊了一声那个少女,但没有人回答,她心想可能是睡着了,走了一会,觉得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眼角似乎掠过一丝青色鬼气,颈项上微微一凉,似有露水滴在了上面。 林间雾气浓的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背上一直没有开口的女孩忽然道:“池池姐,你还是这么善良啊。” 几乎是刹那间,谢拂池已经狠狠将背上女孩掼在地上,反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女孩清纯美丽的脸此时露出了诡异的笑,即使被掐住命门,眼角眉梢也透露着缕缕媚意,她格格笑起来,“你终于发现被掉包了?” 谢拂池捏住她的咽喉一用力,那女孩竟如烟灰一般消散了,再起身时,四周哪有什么树林,只有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头顶上的月亮也变成了红色。 真是大意了,经了下界一趟,她如今的反应越来越迟钝了。 笑声盘旋在头顶,说不出的阴森,“池池姐,你曾说我幻术当属人间第二,如今十年过去,你不妨再试试吧。” 谢拂池已经抽出剑,道:“阿黛,我已非昔日青阳宗长老。” “我知道,可是就是仙人下凡也是要被压制仙力才能下来的,这些都是池池姐你说的啊。” 石头已经快速转动起来,血色月亮透过雾气照的周围一片红,周围气息变得苍凉又阴森。谢拂池叹了口气,“你别伤害那个叫晚禾的姑娘。” 叫阿黛的幻妖静了静,不屑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不过一个凡人,我早丢在路上了。” 闻言,谢拂池才放下心,反手从衣摆上撕下布条蒙住了眼睛。 纤长白皙的手指,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握住了腰间的剑。 —————— 时嬴并没有如谢拂池所说的那般回城了,而是站在山神庙上俯瞰整座眉山。 刚刚下山时,他感知到了一丝极为诡异的气息,近似于当年他在战场上感受到的那缕魔气气息。 彼时他静静站在主峰最高的地方,神识慢慢覆盖了整座眉山,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俱在他的掌控之间。 木佑依旧躺在那颗柏树上,他看见了少年帝君,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一只兔子精跑了过来,“山神大人,结界已经加固了,想必这位仙君不会察觉到的。” 上仙毕生修为化作的结界,再加上他用真身打造的棺木封印,按理说不应该被察觉到。可是木佑看着那清渺白影,神辉如月光般笼罩着眉山,心中仍是有些不安。 想了一会,他打算亲自去看看。 神识一寸寸扫过,连落剑峰也没有放过。很快神君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这小山峰上,居然没有一个活物。 溪流是静止的,每一根草木都青翠欲滴,每一朵鲜花都娇艳无比,没有腐败,也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 他的神识无意拂过山顶的一朵梨花,梨花竟幽幽落下,在地上化作一团灰。 与此同时,一个少年轻柔又带了点低沉的声音在脑海深处浮现。 “小师叔,你又偷喝师父的酒。” 有个女子的声音回应了他,好像刚刚睡醒,带着点心虚,“嗯,一点点。” 这落剑峰上的一草一木,竟都是一段记忆化成的。 时嬴心中微微一刺,就在这刹那,神识在竟被落剑峰的结界生生挤了出来。 少年帝君也曾战过荒天大妖,也曾受过很重的伤,但从未感知过那样的疼痛,下意识抚向心口,却什么也没有。 施展神识十分耗费灵力,而人间清气稀薄,竟觉得有些乏力。只是少顷他腹中一阵暖融,四肢百骸亦充盈起来。 这下,他倒显出一丝意外。 原来神明在人间也需要进食,那今早谢拂池…… 正这时,那个名叫晚禾的少女出现在了山脚下。 晚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就睡过去了,只觉吸进了一点雾气后,就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正在路边,银月照亮长路,两侧松林簌簌有声,她撑着自己站起来,觉得心口莫名发疼,但她仍大声喊着:“谢姑娘——” 没有回声,她一路走一路喊,喊了一会觉得可能是谢姑娘觉得她太重了自己回去了,只好顺着路走回城里,却莫名走错了方向。 时嬴的神识还未完全撤离,也感知到了她的存在。 如果她在这里,那么谢拂池呢? 第10章 剑指神明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根根鲜艳的缚魂丝缠绕在她的手臂,脚踝以及颈项上,将朝尘司主谢拂池如同傀儡一样吊在巨石之间。 沉黛从暗处走出来时,谢拂池已经如同死了一般,缚魂丝此物最是阴毒,这是很难得的一种法器。对于凡人来说,它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丝线,甚至有些脆弱,可对于身怀灵力的仙族而言,它是最残酷的刑法。 它们牢牢束缚着谢拂池,更有部分魂丝刺入了她的血管里,不断汲取着灵力与生机,令她逐渐枯竭。 何况她已经陷入自己织的梦中,沉黛看见她的剑已经折断,于是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哼笑一声,“没有焚妄剑,你又算什么?” 她抬起眼睛,看向这个沉睡的青衣少女。 曾经,谢拂池是她毕生可望不可即的目标,青阳宗最小的长老,天赋异禀,凭一把剑,荡平天下妖邪。 却唯独放过了她。 那时候,沉黛受了很重的伤,她被人囚禁起来,靠给凡人织出一个又一个梦境来换取食物。 直到那一天,有个少女打开了暗室的门,将她抱了出来,柔柔地抚摸过她的头,“别怕了小妖怪,我带你回家。” 沉黛从回忆中清醒时,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掐住了她的喉咙。 雪白,脆弱,纤细。 只要她一用力—— “重明离火,破!” 一股明艳业火骤然升起,鲜红的魂丝寸寸断裂,就在沉黛晃神的那刻,谢拂池已经睁开眼,飞身而起,一把握住了断剑,抵住了她的咽喉。 沉黛恍然,“你已经从幻境里走出来了。” 她不顾颈项上的剑,仔细去瞧谢拂池的眼,却在里面瞧不见一丝迷离。谢拂池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沉黛轻轻叹道:“那可是我精心为你编织的梦,里面有我们在青阳宗里最好的岁月,池池姐,你竟这样狠心?” 谢拂池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冷道:“少废话,放我出去。” 沉黛嘴角上扬,“你难道不知道怎么出去吗?” 谢拂池手指慢慢收紧,“我不想杀你。” 幻妖眼中露出讥讽,“别搞笑了池池姐,为了回你的天界,你杀的人还少吗?如今你渡劫成功,倒起了菩萨心肠。” 谢拂池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点了她腰腹三寸的位置,令她顿时动弹不得,随后一把将她扔在地上,大步流星地走向巨石,巨石已经形成一堵墙,将她们牢牢困住。 谢拂池半分灵力都聚集不上,只能恨恨拍着石头。沉黛已经找了个角落躺下了,戏谑地看着她,笃定了她不会伤害自己一般,“池池姐,既然你不肯杀我,那我们就一起耗死在这里吧。” 谢拂池并不理会她,只立刻盘腿坐下来调息保存体力。这里面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沉黛如今已是凡间第一的幻妖,只怕外界一刻,里面一天。 沉黛就是死也不放她走,自己也被谢拂池拿捏住命门离不开——毕竟谢拂池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她的人。 她们一天又一天的煎熬着,直到沉黛自己都受不了了,变成了原型——一只黑煤球一样的猫型妖兽。 沉黛这十年日子过的浑浑噩噩的,靠吸食那些臭男人的精气过活,虽然幻术精进了许多,却也越来越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想,死了也不错,至少地底下还有谢拂池陪她。 这一次,谢拂池再也不能扔下她了。 沉黛这样想着,迷迷糊糊间,却忍不住离谢拂池越来越近。 谢拂池身体正在被反复煎熬着,沉黛的梦境实在耗费她太多太多的力量了,忽然感觉手边一阵毛绒绒的触感,她低头,却见是沉黛蜷缩在她身边。 谢拂池知道她一定是冷了,苦口婆心地劝,“阿黛,既然你如今这样厌我,何必一定要跟我死一起呢?不如你放了我,我们各奔前程怎么样?我保证不追究你拿我脸作恶的事。” “做梦!”沉黛冷冷哼了一声,身子却抖的更厉害了。 谢拂池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将她抱起来,用体温温暖着它。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太过心软不是件好事,不过这个小妖怪啊,也是陪了她很多很多年。养的小猫咪再淘气,也总不能真的杀了她。 沉黛实在已经睁不开眼,也随她去了。 谢拂池的水囊不在,储物袋也打不开,仰头看那一轮血月,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 幻境里的第七天,谢拂池有些些睁不开眼了,只能愤愤地揉了一把沉黛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调皮又倔强的样子!真是让她束手无策。 沉黛以前调皮的时候,谢拂池就爱这样对她,她挣扎了一下,发觉谢拂池已经动弹不得却还死死搂住她,令她动也动不了。 她想也不想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咬向谢拂池的脖子—— 张口的一瞬间,天空上的月亮忽然一闪。沉黛茫然抬头,发觉血月的颜色正在褪去。 她不由大惊,她的结界非常谨慎,只在这片林里的一片叶子中,这树林里有千千万万片叶,谁会发觉这微不足道的一点? 可是时嬴能。 她若是知道时嬴是在眉山,就将神识覆盖了整片树林,只怕更是要惊骇不已,这是何等的实力?就算如她一般的大妖,也只能覆盖一里之地而已,况且他们早已被压制实力。 清明的月色照了进来,石林的阵法已破,瞬间谢拂池和沉黛从结界里滚落。 沉黛还没反应过来,她还维持着那个咬人的姿势,已被时嬴揪住后颈从谢拂池怀里拎了出来。 这个人,想杀了自己。 作为妖兽的沉黛本能地感知到了这一点,这个少年神君并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连一丝杀气也没有,他只是垂眸毫无波澜地看着她,沉黛就已经开始畏怯,开始发抖。 那是烙印在灵魂里的恐惧。 时嬴确实想杀了它,他的杀意并不浓烈,好像不过瞥了一眼枝头的花,沉黛的命与落花一起坠落。 这样平淡又纯粹的杀意令躺在地上的谢拂池也感到了一丝寒冷,她已经挣扎站起来,咳了两声,“别,别杀它。” 时嬴淡淡看着那只猫,没有说话。 谢拂池额头上已经渗出汗,脸色发白,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抢回沉黛,却忘了自己手中一直握着的剑。 她伸手的那刻,断剑也随之出手。剑抵住少年帝君的眼睛时,她微微愣了。 时嬴说实话即使不做三司首,以他的地位和神力,日后地位必远超于她。这一剑,属实荒谬,也属实不符合谢拂池的原则。 但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收回剑。 第11章 他是新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嬴的眼眸又一次浮现了困惑,他并不觉得谢拂池有任何能杀死他的能力,可是她却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立场——她要救这只妖,哪怕与神为敌。 他静静看着那把断剑,月光洒在少女的身上,她抿紧了干涩的唇,她的眼瞳漆黑坚定,越显得脸色苍白。 少年帝君微微地笑了,因为不理解她的困兽之斗,好奇怪的谢拂池,好奇怪的羁绊。 可他笑,却是因为她愚不可及的固执。 他很少笑,他是如雪如冰一样的人。可是他一笑,似溪流破冰,似春风十里,似这世间最鲜活动人的颜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弯唇的那一刻,睫毛轻轻掀起,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连天边澹静的月,都黯淡无光,谢拂池在他眼中看不到怜悯,甚至有种这无情神明也会将自己一同碾碎的错觉。 他说:“如果我一定要杀呢?” 他是生气了吗?那她可太有本事了,竟然能惹怒这样一个存在。 但谢拂池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握不住手中剑,心口剧烈疼痛,她脏腑间积攒的淤血慢慢从喉间涌了出来。 谢拂池颤抖着手,想取出晏画给她的药,幻境里时间过的太久,想必已经过了子时,若再不服药,她恐有危险。 只是越急,身体越痛,眼前越迷糊。 完了,他不会就地格杀自己,然后回天界说她因公殉职,或者直接污蔑她和妖物同流合污吧? 谢拂池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扼住了他的手臂,“起码……” 起码什么?起码留住幻妖一命吗?被伤成这样也要保护妖怪吗?愚蠢! 时嬴低头,却听她艰难地挤出声音,“起码多给点抚恤金。”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 不过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少年帝君的臂弯里。时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救这个不知好歹的谢拂池,可是她倒下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出手了。 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因为她的可笑行为而生出了一丝好奇,他不明白她的固执。 明明幻妖要杀她,她却要救幻妖,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沉黛似乎被惊吓住了,竟也不跑。 时嬴正在为她注入灵力,但谢拂池的身体很奇怪,好像一个破碎的木偶勉强粘合在一起的,灵力一旦渗入,又如风一般散去。 谢拂池嘴角不断流出血,垂死挣扎,“药……药……” “什么药?” 谢拂池声音却越来越小。 时嬴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将耳朵贴向她只觉她吐息微微拂在耳畔“在我……怀里。” 随后,她再也没有了声音,已经是昏死过去。 时嬴一道灵力探入她怀中,搜寻一番后发觉并没有什么药,眼见她气息越来微弱,也无能为力。 可是他从来没有带药的习惯,他这样的存在,很少受伤,何况区区一趟凡间。 时嬴想,或许他只能看着谢拂池死去。 可是不行,有个声音隐隐在喊,不行,他必须救她。 他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不理解自己面对谢拂池时的种种异常,他活了近五千年,从未觉得自己的情绪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牵动着。 若是旁人,他绝不会插手。 人生而有命,仙人亦是如此。 正在这时,那只猫忽然凑过来,跳到了谢拂池的胸前。时嬴眼底滑过一丝诧异,但并没有阻止它。 很快,沉黛沉默着扒开她的衣领,露出她颈项上戴着的红绳,绳子的顶端,坠着一个拇指大的青色珠子,跟她头上那根钗尾一模一样。 一缕神息探进去,发觉里面竟有很强大的禁制,不过对于时嬴而言,不过是有些费力,破开禁制,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储物格,里面琳琅满目放满了药。 ……这是要吃哪个? 帝君将目光投向沉黛,沉黛抖了抖尾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一神一妖,诡异地对视着。 终于沉黛提议道:“都喂一点吧。” 时嬴沉默了一会,伸手在每个格子里都拿了一颗。一共十六颗,谢拂池每吃一颗,身体都会有不同的反应。 比如抽搐,比如吐血,又比如突然露出诡异的笑…… 苍黎帝君:……到底哪里弄的这些乱七八糟东西? 直到喂到第七颗,谢拂池终于安静下来,气息依然微弱,但没有再微弱下去。 时嬴没有再多喂,只用指尖轻轻刮了些碎末纳入袖中,随后将她用灵力卷起来浮在空中打算带回城中安置。 幻妖又开口了,目光中全是对苍黎帝君的鄙视:“你这样对她,只会让她死的更快。” 他抬头,发觉在灵力的包裹中,谢拂池并不舒服,昏睡中眉头都蹙了起来。 幻妖道:“你应该抱着她。” 小妖怪两只后腿撑着地,伸出两只乌黑的小爪子,做了一个正确示范,并用乌溜溜的眼睛示意他赶紧照做。 时嬴将信将疑地将谢拂池抱住,果然一入怀,少年的气息瞬间温暖了冰冷的身体,谢拂池眉尖慢慢松了下来。 拥抱……是能止痛吗?好奇怪,可是她好像确实没有那么难受了。 少年帝君低头看了她一眼,清冷剔透的面容染上了丝丝疑惑。 沉黛心里也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她又有些恼怒——不过是不想她死那么痛快而已,才不是担心谢拂池。 可是谢拂池既然能从自己精心布置的幻境里走出来,那么以她的修为,怎么可能刚刚吐血吐成这样,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她正思索着,忽而感觉身子一轻,竟是那实力深不可测的少年用袖子将她卷起,收入了芥子袋里,淡淡道:“不杀你,却未必要放了你。” 沉黛:“……”我特么就不该管这个破事! —————— 谢拂池虽与城主关系十分密切,但如今昏迷,还是先回客栈比较好。 如今月已中天,城中寂寂,唯有风过。 谢拂池气息渐匀,时嬴将她放在床榻纱帐之内,唯有一截手腕露出。 时嬴以一道灵力探入她经脉,仍然感觉她身体破败不堪,但生息已经不再微薄。只是刚刚胡乱吃下的药中,形成了一道奇怪的力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正待为她引去身体里多余的药力,房间里倏地多了一缕煞气。 纯粹而渺远。 时嬴抬眼。 房间的空间微微晃出一丝缝隙,缝隙里出现了一把剑一样的影子,影子渐渐收拢,化作实体,一个小少年竟凭空浮现在那里。 他的头发,眼瞳,甚至眉毛都在烛光下折射出银色,但浑身却穿了一袭黑衣,既冰冷又邪气。 但时嬴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魔气息。 小少年抬起银色的睫毛,冷冷看了一眼他,竟是怔了一下,“不可能,你怎么会……” 焚妄之剑,诛神弑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小少年忽的止住口,语气冷淡,“那个新欢是你?” 第12章 剑灵试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新欢?” 时嬴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很陌生的字,一时有了些既荒谬又可笑的情绪。 他当然没有单纯无知到什么叫新欢都不明白,只是不理解这个词是怎么跟自己搭上关系的。 不过听这话,谢拂池倒是风流地很,新欢旧爱一个不少。 他话音未落,燃雪已经出手,数道精纯剑意朝时嬴射去。 这些是焚妄剑自上古时期就吸收的血气,至凶也至残。眨眼之间,已经将时嬴困住。无处不在的凶煞剑意,像囚笼困住了飞鸟,令他无处可避。 至少,是燃雪认为的无处可避。 可是下一刻,他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少年帝君本该隐匿的神印透露些许光华,他抬指,指尖溢出一缕清光,刹那间,室内飞雪霜华,犹入九天寒窟。 煞气浓烈,青雪孤冷,灵光相抵,囚笼瞬间瓦解。 小少年被这寒意反噬,猛然身形一滞,从空中跌落。 谢拂池本安安静静躺在纱帐里,此刻似乎也被冻着了,身子一颤,缓缓喘出了一口寒气。 燃雪这才发觉她在屋内,自己倒是只顾着和沉黛所说的什么新欢打架,浑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他本该昨日就来寻谢拂池,但是城主府有仙族庇佑,他进不去,如今寻着气息来了,却被人轻描淡写的一招给打败了。 仅那毫不费力的一击,燃雪肺腑中血气翻涌,已深知如今的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她拔不出剑后,焚妄也失去了主人灵气的滋养,也在逐渐衰弱。这样的自己,应该会让阿姊很失望吧? 燃雪这时终于看了一眼时嬴,不由皱眉——阿姊的品味倒是一如既往,连找的新欢眉眼剑也有几分相似,就是不大专一。 前一个凡人活着的时候,但凡阿姊在场,必然温柔含笑,这个呢,除了过分好看的容貌,半点人气都没有,这样冷冰冰的一个人,能对她好吗? 他站起来,想阿姊大概是真的不愿再见他了,否则在帐子后为何连说句话也不肯? “阿姊。” 他低唤一声,仍是没有动静。 燃雪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时嬴,终是转身走了,走到门前,又顿了下,嗓音不觉低沉了许多,“对她好点。” 时嬴自幼见过无数妖邪,亦斩过洪荒大妖,可这样古怪的小少年却从未见过,但小少年此刻浑身杀气已经收敛,他作为一个极为宽容的神君,断无再伤害他的理由。 只是这临别前的四个字,令他向来镇定的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听着……那么像托付一样? 芥子袋里的小妖似察觉到什么,开始蠢蠢欲动,时嬴见谢拂池沉睡,索性施了一个结界,回了自己房间,将幻妖丢了出来。 沉黛口中还在骂骂咧咧,“燃雪,你小子就知道自己爽快,也不带上我……” 一见时嬴,她便如同被人贴了禁言咒,立刻乖乖蹲好。 “你能闻到他的气息?” 芥子袋虽不是时嬴亲手所造,但也是借用天地灵气与奇珍异宝造出来的一方隐匿空间,按理说,绝无能让外界气息渗透进来的可能。 聊到这个,沉黛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可是魇妖之后,这空间岂能拦住我?” 魇妖连人的贪欲都能嗅到,嗅觉实在不可谓不灵敏,在魇妖一族未曾大规模被猎杀前,算起来也是魔界最忠诚的斥候。现在却只仅剩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只,念及此,帝君大人倒也生了一分怜悯。 “你可能嗅到魔气?” “区区魔气……”正要夸口,沉黛心中忽然警觉,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你不会要让我帮你查城中吸食人心的妖魔吧?” 时嬴正是此意。他昨夜在城主府中已将神息一寸寸检索过风还城,但焚妄剑将这座城守的极好,城中气息干净,除却眼前这只幻妖,竟无半点污浊。 但蚀心者必然不是凡人,眉山山神虽然修为不高,但也不至于胡乱上报,必是察觉到了什么。 只待谢拂池醒来,想办法让他看见那几俱凡人尸骨,追本溯源,也能查到一些线索,只是还缺少追寻妖魔的灵器,恰好这只幻妖就上门了。 追妖什么的,沉黛本能地想拒绝,她又不是狗。 见那少年看着自己,微微沉思,“既然你不愿意,城中又只有你一只大妖,本君只能将你带回天界。” 沉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堂堂仙君,怎可如此行事?偏偏时嬴眼中并无玩笑之意。 这是威胁吧?是威胁吧?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沉黛在内心咆哮。 上天界?她就是没害过人命,手里也沾了不少业债,况且她还是魇妖,更偏向魔族一系,上了天界焉能有命? 想到自己的未来最好的结果就是一辈子在天界坐牢,沉黛怂了:“也行,不过我肚子饿了,饿了就嗅觉就不好使了。” 这是暗示他去弄点吃的。 不过时嬴并没有理会她,他不会去照顾人,即使是只猫。而且在苍黎山之时,翠玉明鸟虽算得上是他的灵宠,也从来不需要他去照顾。 沉黛捧着肚子巴巴望着他。 而时嬴闭上了双眼进入了神境调息,不知为何,对于飞升那日的印象极为模糊,而后竟昏迷了数日,醒来后总觉得自己少了一些什么,故而闲时总会自我冥想,试图寻回那日的记忆。 一边想,一边听幻妖一会跳窗想跑,被结界弹回来以后又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后来也渐渐安静。 待他醒来,沉黛已经倦极睡去,他微一沉吟,打算还是先去看看谢拂池。 这不去还好,一去竟发现谢拂池已经不在屋内,结界完好无损,唯有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城主府”三个字。 何人可以在不破坏结界的情况下,轻松将谢拂池带走?难道这城中,竟有比他更强大的神族存在? 天界自然不止他一位上神,可是如今那些神尊大多退隐,要不就是自立府衙开宗立派,怎么会来插手人间事? 怀着这种疑惑,时嬴很快就抵达了城主府,府前侍卫似乎被谁交代过,一见他就将他往府中引,“请随我来。” 风还城城主难道也被控制了吗?时嬴越走竟是越往内宅去,路过一处小院时,还能听见一个女孩夸张的惊叫,“什么?你说那个女人还在府上?我一定要找她算账!” 绕过走廊,听闻尽头隐隐喧哗之声。 “梅花,我胡了!” “年老板怎么把把胡?这还过不过了?” “又输?我跟你拼了!” 只听哗啦一声,好像是什么被推到在地,时嬴听的出来,那最后一句“跟你拼了”乃是谢拂池的声音,不由微惊,也顾不得什么人间礼仪,抬手一道冰寒之气已削断了珠帘。 细碎琉璃珠子如山间鸣泉,滴溜溜地滚了一地,万千光华中,苍黎帝君一身寒意地瞧见了—— 一张桌子四个人,一副牌九。 其余三人都茫然地抬头,而背对着他的那个青衣少女,正面含疑惑地转身。 此人不是昨夜还奄奄一息的谢拂池是谁? 一见是时嬴,谢拂池露出热切神情,“你可算是来了,快坐。” 第13章 亲密之人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嬴:? 侍卫长祁临本就是值夜班被拉来凑数的,谢拂池一拍桌子,他就识趣地站起来了。她道:“来,搓两把解解闷。” 时嬴:? 谢拂池见他不动,诧异道:“难道你不是看到留信来的吗?” “你自己走的?” 谢拂池道:“难道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进来吗?” 那结界是他布的,只御外不御内,除了她自己用腿跑出来,还能有哪个妖魔鬼怪进来把她掳走不成? 谢拂池正稀奇着,忽听清冽如雪的声音道了一声,“得罪了。” 一根手指随即点在她眉间。 时嬴俯下身,用灵力为她探查身体。 少年帝君的指尖剔透如玉,点在眉心微凉,她稍一抬眼,就能瞧见他淡薄的唇微微抿了起来,神情专注之余似乎有些苦恼。 时嬴确实有些不解,因为他发觉谢拂池的身体与昨夜大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一个上仙,没有半点虚弱。 他直起身子,眉尖轻蹙,“你——” 谢拂池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站起来,一把将他摁在刚刚祁临的位置上,借此机会附耳低声道:“帝君有所不知,但凡女……女儿家啊,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的时候。” 她本想说女仙,但一时想起雷劫还是生生换了个词。 时嬴道:“嗯?为何我从未听灵鸿提过。” 灵鸿?那位太玄真人的关门弟子?听说跟苍黎山关系不错,不过看帝君这模样,想来这种问题也不会多说。 于是谢拂池一本正经地胡扯:“那是女儿家的私事,岂可与外人道,帝……大人既然知道了,还请为我保密。” 显然帝君没有她那么好忽悠,只静静望着她,“既然都有,为何要保密?” 谢拂池气结,因为她还没想好怎么编!编岔了又要被雷劈。 她沉默一会,坐了下来,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倒是主座之上的中年妇人开了口,“女子此事,大多被视为不洁,男人犹甚,如见洪水猛兽。拂池既将此事告知于你,说明她并不忌讳且视你为亲密之人,但总归与世人的理念不合,公子咄咄逼人,实在欺人太甚!” 此妇人正是城主秋洛水。 谢拂池天不亮就喊了年老板和她来推牌九,虽不大理解,但秋洛水素知谢拂池率性而为,便也放纵自己。 本在兴头上,得意至极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少年却忽然闯了进来,如此不合规矩,但想起谢拂池的交代她,也没有出声。 谁知大庭广众之下,竟随意对谢拂池动手动脚,但谢拂池都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眼汪汪瞧着他,显然二人是有些暧昧的。 但对女儿家的私事如此漠然且出言嘲讽,逼的谢拂池一个如此爽利的女儿家也说不出话来,实在不能忍! 闻言,时嬴倒是微怔,清冷神态也有些古怪,“亲密之人?” 谢拂池一口凉茶呛喉咙里,狼狈地擦了,慌忙解释道:“误会误会,这位只是……是我的朋友。” 谢拂池内心哀嚎着求她别说了,怕他们都要被牵连。 她可没忘记昨天时嬴那一身冷凝,她甚至不知道沉黛还有没有命活着,但愿沉黛四条腿跑的快吧。 不过就算他杀了沉黛,自己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她叹气。 而秋洛水不解她意,扔下手中的鹅牌,斥道:“此事乃是为了繁衍后代,而大多女子每月却都要忍受男子不能理解的痛楚。公子仪表堂堂,想必也是教养良好,为何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她做了近十年的城主,不怒自威,年老板一时想缓和气氛都讪讪不敢开口。 谢拂池还在试图挣扎,“真的不是……” 倒是时嬴听得此言,静了会,道:“是,受教了。” 受教了?他不应该立刻为自己的伴侣去寻一份姜汤驱寒吗?什么叫受教了?秋洛水怒不可遏,却生生被谢拂池满眼的恳切所止住了,只能忍着怒气起身,吩咐侍女,“去煮一碗浓浓的姜汤,用红糖熬了。” 回身又是怜惜地握住谢拂池,“难为你身子不舒服还陪我打牌了。” 说完才坐下,竟是看也不看时嬴一眼,显然对这位昔日好友的新欢很是不满。 谢拂池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她那哪是为时嬴求情,分明在为秋洛水求情呢。但她只能干笑一声,话锋一转,略过此事不提,“我跟你说的那事如何了?” 秋洛水慢慢道:“放心,你同我打牌这会,那十七户人家已经同意了。” 这时年老板才插上嘴,“我已经安排好人了。” 谢拂池冲时嬴挤了下眼睛,用入密之法传音,“搞定,下午去看尸体。” 时嬴讶然看了她一眼。 凡人竟有什么奇异的法子,能回溯时光吗?他们是不可以对凡人的事擅用神通,故而回溯时光也必须找到一些曾经的痕迹,这点倒是让帝君有些无从下手,总不能贸然闯进凡人家里吧?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什么回溯时光,也不是什么神奇法子,而是谢拂池把那十七具尸体的坟墓都给掘了。 简单粗暴到令帝君沉默。 从城主府出来以后,年老板就带了一队人,去坟场里挖尸体了。而谢拂池正躺在一株槐花树底下睡觉,年老板怕她累着了,还给她配了软榻茶水和小仆扇风。 而作为“不解风情,缺乏同情心”的帝君大人,只能在旁边看着这些凡人吭哧吭哧地挖坟。 谢拂池眯了一会,口中还泛着红糖姜水的甜腻味,遂起身又接过茶水润了润嗓子。 秋洛水是当真以为她月事来了,硬逼着她喝了一整碗浓浓的姜茶,谢拂池是真·八百年没喝过这玩意了,她素来讨厌姜味,捏着鼻子喝完了现在还在泛恶心。 不过时嬴被凡人一顿驳斥,倒也没有生气。时嬴站的离她有些距离,谢拂池眯了眼才能瞧清。 倒是之前误会他了,虽不理凡事却心思澄明,不染尘垢,不愧是位真正的神君。 昨夜她持剑威胁,醒来时发觉自己竟被妥帖地安置在客栈里,更是多了一丝清润的灵力护住了心脉。 看了一会,帝君大人也似有所感的回头。 四目相对了一瞬,年老板在远处呼喊道:“都出来了。” 谢拂池走过去瞧了一眼,年老板立刻屏退了左右。那十七具尸骨,算上刚刚去世不足一个月的,身上无任何特殊气息,竟都腐烂地不成形了倒是奇怪地很。 心口处都被城里仵作验过,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里面的心脏确确实实都不见了。 一缕仙识探进去,竟也只觉毫无异常。 不由让谢拂池怀疑,是不是木佑老儿胡乱上报了。 正想着,时嬴袖子一抖,一只黑猫滚了出来。 谢拂池“咦”了一声,“阿黛?你没死?” 那倒是更有些看不透时嬴了,明明昨夜那模样并没有放过沉黛的打算。 沉黛幽怨地看她一眼,摇摇晃晃地踩着四只爪子靠近那十七具排列整齐的尸体。 “你怎么说服她的?”谢拂池睁大了眼睛,要知道她在凡间可都使唤不动沉黛啊。 时嬴反应很平淡,“我什么都没有说。” 声音传到沉黛那时,她正挨个嗅着尸体,那些尸体已有些时候,尸气刺鼻难闻,令她几欲作呕,可一听这话,心中忍不住腹诽。 可不是什么都没有说吗?只不过要拿她抵罪而已。这岸貌道然的仙君,可也没有表面那样高洁呢! 第14章 粗鲁仙子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强忍着恶心,嗅完十七具尸体才道:“没有妖怪的气味。” 谢拂池道:“难道凡人作案?用毒消解了他们的心脏?” 沉黛摇摇头,“但是,有鬼魅的腥气。” 时嬴语气微冷:“确定是鬼魅?除了鬼气,可有其他气息?” 沉黛舔了舔爪子,冷冷看了一眼谢拂池,“没有,只有死去很多年的鬼,心中执念太深的味道,恐怕是食心鬼。” 食心鬼听着十分可怖,实际上这种鬼魅只是喜爱吸食死人心脏的精魄,鲜少有祸害活人的,但也不排除是比较凶恶的食心鬼。 沉黛在嘲讽她,谢拂池面色不改,“鬼不能食用有形之物,妖才能。能不能追寻到他的气味?” 沉黛一顿,正欲说话,突然一个城主府的小仆飞奔过来,踉踉跄跄地跟外头的年老板说了什么。 年老板一脸沉重地走了进来,“出现了第十八个人。” “什么!” 竟然在谢拂池他们眼皮子底下作案?这是什么猖狂妖孽? 沉黛趁众人都在诧异,一扭身子,撒腿就跑。 好在现在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待那城中侍卫,领他们走过城中歪七扭八的小巷,指了指河畔的一间小瓦屋,“就是这户人家的姑娘,昨夜回来的晚,倒头便睡,直到今儿中午她哥哥才发现了不对劲。” 谢拂池推开门,只见一个双腿残疾的麻衣青年正魂不守舍坐在那里,目光呆呆看着床上的少女。 少女唇角含笑,发上还有露水,神情静谧温柔,仿佛见到了世间最幸福的场景。 谢拂池也看见了她,嘴唇微动。 “晚禾?” —————— 晚禾的尸体被送到了城主府看护。 时嬴从廊下走过的时候,被秋洛水喊住了,他抬眼,见那城主快步走来,脸上神情肃穆,应是有什么要事,遂停了脚步。 秋洛水却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探究的目光若是常人必然十分不悦,但时嬴却不是常人。 秋洛水仔仔细细看了他近乎一盏茶的功夫,见他依然神态自若,嘴角才慢慢勾起一点笑意,“不错,你不比他差。” 他? 秋洛水又轻轻一叹,“可惜只是皮囊和涵养不差,他却要比你对拂池好上太多。” 时嬴并不愚钝,这几句话,包括之前的种种,倒是也明白了谢拂池之前是有过一个情人的,两人先前也是来过风还城的,所以这许多人,都误会他是谢拂池的新欢了。 如此无聊之事,与他何关?时嬴皱着眉对她点了点头,算是行了礼,转身就走。 秋洛水不防他如此倨傲,竟也是一愣,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乃是她女儿离岁身边的小侍女,“城主,小姐哭着闹着要见你。” 一想起女儿,秋洛水也收了那些心思,一边走,一边头疼道:“罚她抄的书,抄了吗?” 小侍女讪讪道:“没有,而且小姐说……说,那个人还在府里的话,她就不吃不喝。” “胡闹!”口中虽然这么说,但秋洛水的脚步却更快了。 离岁正在逗蛐蛐,一听脚步声立刻将蛐蛐笼子塞进被子里,摆出一副决绝又凄壮的样子。 秋洛水一进来,就是满地狼藉,她还能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行,弯腰拾起一卷书摆在书案上,“听说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离岁:“哼!” 秋洛水一面收拾,一面道:“好吧,前些年我让你学学辟谷之术你总是熬不住,现在既然绝食,不如就多绝两天吧。” 离岁一听,才转过了头,怒目圆睁,“哼!” 秋洛水也不收拾了,一抬手,一道紫色法诀裹挟地上乱物,片刻后屋子里已经恢复原状。 离岁不由得有些向往,母亲曾是仙门中人,为了父亲留在风还城里她是知道的,但她并非秋洛水亲生女儿,没见过父亲,也很少见母亲施展仙术。 见她露出痴迷神色,秋洛水知道自己这小花招算是施展对了,却故意不肯再施法,只嘱咐侍女,“这几日都不必往小姐这里送吃的了。” “哎,别!” 离岁这才急了,她虽然向往仙门,可也不想辟谷,人间那么多美食,要活活饿上七八天这谁受得住。 秋洛水一直执意让她入仙道,可她这样的心性,哪里耐得住寂寞?故而时常龃龉。 秋洛水无奈地叹气,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山药羹,舀了一勺喂她,目光温存柔和。 离岁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喝了,不知为何,她感觉今日的膳食又带了些腥气,格外难吃。 但有了第一勺就有第二勺,很快一碗见了底,秋洛水抱住女儿细细替她擦去嘴角残渍,低声道:“以后不许再拿自己来威胁母亲了知不知道?” 离岁撇撇嘴,感知母亲的指尖慢慢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她其实已经快及笄了母亲却时常过分亲昵,她十分不适应地挣脱开了。“你要这么心疼我,就把那个女人赶出去!” 离岁的抗拒让秋洛水面色一僵,她有些固执地将离岁重新揽入怀中,并且拒绝了赶走谢拂池。 离岁这次懒得挣脱,但不理解她的决定,所以她又开始哭哭啼啼地,“你怎么把她看的比我还重要?我可是你的女儿!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也说会好好照顾我,现在连一个外人都能打我!” 提到她父亲,秋洛水不自觉皱了眉,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缕痛心,声音却低了些,“没有她,我早就死了。难道你要我对自己的恩人动手吗?” 离岁愣了愣,反驳道:“不可能,她才多大?怎么可能救过你,你就是不想赶她走!” “她多大?”秋洛水摇摇头,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她多大了,我二十年前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离岁愕然,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那她……她是仙女?” 很快她自己就否了,“哪有这么粗鲁的仙女!她一定是妖怪!妖怪!” “好了好了。”秋洛水拿起梳子替她梳头发,柔声道:“你就当她是个妖怪好了,别去招惹她,她过两天就走了。” 离岁还想反驳,“母……” 话音未落,秋洛水已然俯身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亲密地如同情人一般。 她听见秋洛水沉了嗓音,有了些呵斥的味道,“别叫我母亲,离岁。” 随即,一个轻轻的吻落在离岁的鬓发上,离岁抬头,但见镜中的秋洛水鬓上又添了华发,脂粉也盖不住的眼角细纹,但目光温柔哀婉。 “离岁,你乖一点。” 控制欲极强的秋洛水最厌恶她叫母亲。自从她年纪越来越大以后,母亲一个修仙者,竟以一种极为诡异的速度衰老下去,眼中时常有她看不清的情绪涌动,也越来越讨厌她跟别人过多的接触。 这次罚她抄书,才不是因为无故想杀人,而是她触犯了秋洛水的底线,对一个少年生出了爱慕心思。 她心中一颤,按下说不清是不甘还是恐惧的情绪,低低应了。 第15章 恶鬼现身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与秋洛水辞别后,时嬴很快找到了谢拂池。 不知为何,他觉得谢拂池一定在停尸房。 谢拂池确实在,不仅在,而且正在专心致志地用刀切着什么。时嬴走的近了,才发现她正在解剖晚禾的身体。 她的刀很纯熟,她也很熟悉人的身体构造,刀从心脏划入,果然不见了心脏。刀没有停,顺着心脏如划纸一般划下来,心肝脾肺,她一样一样瞧过去。 等都看完了,她拿针线细细缝上了,才将酒倒在手上,洗去血腥气,喝了一口酒,才发现窗前修长的身影。 “帝君也来看尸体啊?” 她熟稔地打着招呼,浑身还带着淡淡的血味,时嬴点点头,倒没有露出任何不适的情绪,“为何要用刀?” 他们灵力虽然被禁锢住部分,但根本不需要借助人间工具。谢拂池却另有想法,“既然感知不到邪气,说不定是借用了药物。” “有发现?” 谢拂池叹了口气,“没有,毫无头绪,她的魂魄有某种执念,不肯离开也不肯说话,不过……” 她伸出手,掌中有一只很小的黑色虫子,“在原本心脏的位置发现了这个。” 时嬴看了一眼,“只是普通的凡虫。” “是的。”谢拂池又喝了口酒,“不过这种虫子喜欢出没在风还城郊外的松林里,只喜欢后半夜活动。” 那么晚禾昨天在林子里已经死去了,所以虫子才能驻扎在她的心脏里,回去的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城门深夜不会开,时嬴也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早上回的家。” 为什么行尸走肉也要回去呢?难道只是为了给家人一个念想不成?凶手竟有这样好的心? 而仵作们都说,那些人都是死在子时左右。谢拂池又道:“晚禾的哥哥已经魔怔了,怎么也不说话,接下来的消息只能我们自己找。” 一点妖魔的影子都找不到,可是隔空取出心脏这种事,却并非人力所能及。 一时没有了头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的愁绪引来了春末的雨,不消片刻,已淅淅沥沥扬了雨。 谢拂池靠着栏杆,衣衫被浸了点点深青,忽然道:“你说我要是昨天小心点,不被阿黛扯入幻境里,她会不会还活着?” 时嬴闻言侧首,垂眸,以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半边莹白如玉的脸颊,乌沉的眼眸里看不到太多的难过,她只是平视着庭院里的荒芜,默默喝着酒。 “命由天定,浮生有数。” “命由天定,浮生有数?”谢拂池细细品味着八个字,眼底隐隐一丝讥讽,“帝君大人安慰起人,也是文绉绉的,尽说些我不爱听的。” 时嬴知她心情欠佳,语气也软了些,“那你爱听什么?” 谢拂池转身,微微一笑,“自然是,赌场通杀,平步青云了。不过什么命数我这种东西,我从前信,现在却觉得吧,纵如天命,也并非不可违抗。” 她散了发,墨发如瀑,长睫似羽,眸光清明锋利,唇角弯起,却更浓厚了她身上扑面而来的血气与酒气。 不过这话说的倒是天真,时嬴道:“仙人的职责就是维护天道,顺应天命,自己已是天道使者,如何违抗?” 她打个哈哈,嘟哝了一声,“开个玩笑而已,这样才显得我比较独特嘛,帝君你怎么连玩笑都听不懂啊。” 谢拂池不再理会他,喝口酒转身离开,青衣在冷雨夜风中摇曳。 雨到晚间,不但没停,反而越发急了,只打的草木飘摇,花枝零碎。 谢拂池回了秋洛水给她安排的屋子,正支起汤锅要烫菜,想想一个人也是无趣,索性让人去喊了秋洛水和时嬴。 谁知时嬴并不在府上,反倒是秋洛水来了,她与城主一边赏雨,一边聊天也惬意地紧。 只是说着说着,难免谈到往事。 秋洛水为她的心上人离随留在此城,十六年前离随身体抱恙,将城主之位给了她后就病逝了。 而谢拂池,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依然逍遥自在。 秋洛水望着连绵的春雨,叹息道:“我有时候想,当年坚持追求仙道,一直留在幻宗,不为这情爱留在凡尘就好了。” 谢拂池吃了一筷子鱼肉,含糊道:“你要是真能摒弃这一切,我可修书一封去青阳宗,让你重新修行。” 她又抿了一口酒,“只是你要想好,修行者也算是半个仙人,从此不可沾染凡尘事,亲寡缘薄,孑然一身。” 秋洛水失笑,“孑然一身?我见你也不曾孤身一人,从前是青阳宗的苏镜尘,如今是这位时公子。” 一簇焰火从锅底忽的窜出来,谢拂池躲闪不及,被烫的手一松,酒杯咕嘟咕嘟滚到地上去了。 她拍拍头,俯身去捡,却听秋洛水又道:“可惜我割舍不下,凡人做久了,连学的那点术法都忘的干干净净了。” 谢拂池又斟满了酒,“忘就忘了吧,做凡人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换个地方打工而已。来,干!” “干!” 秋洛水不比她,很快就醉了。 谢拂池这个人夜里不爱睡觉,偏爱白天补眠,如此一来,倒是有些闲了。 天地间又是一片寂静,唯有雨声点点滴滴。谢拂池反正是睡不着的,索性提了灯,漫无目的的在府中乱逛。 逛到一处,忽感一缕黑气窜过廊沿,朝着停尸房而去。 谢拂池也纵身跟了上去,推开门,暗风潜入,已经被剖开身体的晚禾竟直直坐了起来。 在谢拂池的灯光下,少女面容清秀,眼眸明亮,倘若忽略她被剖开又被缝上的身体的话,看起来就像是谢拂池昨天初初看见她的模样。 晚禾笑起来,露出两排软糯的牙齿,“你不怕吗?” 谢拂池毫不意外地道:“为什么怕?” 晚禾道:“因为我已经死了。” “是的。”谢拂池也笑,“所以你不是她。” 晚禾幽幽叹气,“你们果然不是凡人呢。” “我们?” 晚禾又笑了,她眯起眼睛,“我将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刚刚也像你一样被我勾引来了,现在恐怕要死了。” 谢拂池道:“所以你也要送我去死?” “不错。” 错字刚刚落音,晚禾手里一扬,一道刺目金光差点刺瞎谢拂池的眼睛,照的屋内一片亮堂。 谢拂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边坠以拇指大小的青铜牡丹浮雕,足有半人高,只是上面不是上面水晶琉璃磨成的镜面,而是一道流光溢彩的结界。 “虚华镜?”谢拂池眼前一亮,她是以剑入道,但也精于练器,各种上古神器都有所耳闻,虚华镜也不例外。 传闻虚华镜乃上古神器,可斩妖除魔,更有传说其中更有一方神秘天地,若以恶法引之,则可窥见自己的心魔,万余年来,很少有人能从中走出来。 “识货。” 晚禾眉眼里都是阴毒的笑意,手指飞快结出一个伽印,“天地无极,晦明变化——开!” 手指结印,灵光渗入,一瞬间,亮如白昼。 下一刻—— “砰!” 晚禾的头颅从身体上缓缓掉落,血溅三尺中,杏眼里带着惊恐与不可置信。 第16章 虚华恶境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虚华镜没有主人灵力的注入,也渐渐拢了光华,重新变成了一团光。 谢拂池欺身而上,一把捏住从尸体上溢出的青灰雾气,冷冷注视着,“是件好东西,不过很可惜,我下午解剖尸体的时候,顺手放了点小东西进去。” 谢拂池掌中燃起青色火焰,“你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心脏,而是那些人的魂魄!说,你把那些人的魂都放到哪里去了!” 雾气被业火烤的刺耳尖叫,阴森凄厉,“你——你怎么发现的!” “那些人除了心脏,连魂魄也一并消失了,而晚禾魂魄还在体内,我就猜到你要来。” 心脏已经被取走,看样子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可偏偏谢拂池下午又仔仔细细看了那十七具尸体,发觉他们腐败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一般人灵魂离世,在七七四十九之内并不会彻底离开躯体,其中更有亲人祝祷,再加上这种天气,是不会腐烂成那样的。 除非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而晚禾的魂魄还在,谢拂池为她收敛尸骨的时候,发觉她虽已死,但魂魄仍处于一种沉睡状态附着在躯体里。 拿走心脏是想误导别人是妖物作祟,毕竟只有妖怪和魔族才需要凡人的脏器修炼,而鬼魂只能吸食无形之物,所以想吸食生魂才是真的。 然而晚禾心中想回家的执念太深,如果不完成她这个执念,魂魄就无法被剥离,这也是为什么黑雾会驱使晚禾这具行尸走肉回去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谢拂池他们会把尸体搬回城主府,令黑雾不得不夜闯城主府。 黑雾悚然,“原来如此,你想怎么样?” 谢拂池道:“不想如何,弄死你,回天界复命。” 业火噌地烈了许多,黑雾一边挣扎一边求饶,“你……你不想救你那同伴了吗?” 谢拂池漫不经心道:“他跟我竞争司首,死了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掌心火焰一燃,只听得那黑雾嘶嘶喊痛,“好毒辣的女仙,不过——” 雾气渐渐蜷缩成拇指大小,眼见就要焚烧殆尽,满堂忽起阴风阵阵,雾中探出一张青脸,满口獠牙冒着寒光。 “你可杀不了我。” 鬼脸猛地她扑来,腥臭的长舌舔过她的脸颊。 好恶心。谢拂池下意识退后一步,就这一瞬间,青鬼已闪向堂外,速度极快。 谢拂池只能喊道:“再不出手,我们就要功亏一篑了!” 堂外人影一闪,若急若徐,只见衣袍轻动间,一道莹蓝光华袭向青色厉鬼,将它牢牢困住。 谢拂池出来时,那青鬼正在时嬴掌中,半点也动弹不得,显然是被极为强大的力量震慑住了。 她“啧”了一声,“这玩意这么丑,浑身血气也重,实力倒是不错,再吞吃生魂下去怕是要成一方小鬼王了。” 这下青鬼倒也看清时嬴的脸了,不由大为震惊,“你怎么可能出来?” 谢拂池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你这恶鬼太没眼力见了,这位大人这一身修为,岂会折在你手里?” 笑话了不是,帝君大人需要她操心生死吗? 时嬴亦平静道:“那只是草木化身的傀儡。” 青鬼颓然,被人识破了半句话也不愿意讲了,只由着谢拂池默念咒语,结了一个业火囚笼将它要放入其中。 时嬴忽道:“谢司主一介剑修,竟会业火之术。” 没想到他对这种小事还这么感兴趣。谢拂池道:“业火是凤族的手段,我怎么会?只是同凤族帝君交情好些,跟她借了一点血用用。” 她想了想,“帝君,我将晚禾的身体损坏了,劳烦帝君帮我恢复一下。” 这等复原之术,修为越深越好。 这种事其实与时嬴无关,他对青鬼是否是那少年的残魂更感兴趣,但眼角余光瞥她一眼,还是转身进了停尸间。 这恶鬼虽恶,对他们而言,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不想那本平静的鬼忽然颤动起来,一双青火鬼眼直勾勾看着谢拂池,“你姓谢?” 谢拂池疑惑,“怎么?你也曾是这城里人?也受过我恩惠?” “谢拂池!我早该认出你是谢拂池!我怎么会忘了你谢拂池呢!” 青鬼尖叫一声,陡然剧烈挣扎起来,其声之厉,震的整座府衙都晃了晃。 这里离秋洛水的住所也不远,有此动静,秋洛水很快提剑赶来了,只是还醉的厉害,遥遥瞧着谢拂池手中一簇青火。 她便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怎么了?” 谢拂池本不欲让她瞧见,但偏偏此时青鬼忽然安静下来,莹莹一团犹如青珠。秋洛水似被蛊惑了一样,在谢拂池都不防的情况下摸了一下,“这是什么——” 只那一瞬间,青鬼顺着她的手指攀了出来,秋洛水眼中迸发出青幽鬼色,桀桀一笑,迅速飞奔向城主府外。 “糟了,她被附身了。” 谢拂池大惊,赶紧追过去。她想不到那鬼竟突然拼着全身修为也要从囚笼里挣脱,一下子就附身了秋洛水。 时嬴自然也听到动静,放下晚禾的身体追出去。 秋洛水跑的极快,在又极为熟悉地形,在城中竟是丝毫不比他们慢,竟一路追到了河边。 河水涛涛,秋洛水猛然止步,一双阴森森的眼狠狠盯着他们。 谢拂池抽出剑来,“还想跑?” “跑?”被青鬼附身的秋洛水冷笑了一下,配上那张温厚的脸,说不出的怪异,“谢拂池,该跑的人是你!” 她从掌中翻出虚华镜,咬破指尖飞快在上面划了一个咒,还没写完,一道灵光将灵镜甩入河中。 秋洛水又抬起森森鬼眼看了一眼赶来的时嬴,正是他阻止了献祭,唇角勾出诡异弧度,竟转身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水里。 “噗通。” 谢拂池呆了半晌,忽而道了一声“糟糕”,一把跳了下去。 时嬴始料未及,下意识抬手,竟只抓住她一角衣衫。谢拂池跳进去以后,河水寂了一瞬,忽然射出一道耀眼的血光。 青鬼刺耳的声音萦绕在河面上,“以吾之魂,祭尔之灵,虚华恶境,十方幽冥,开!” 血光大震,整条河都似被血浸染了一样。 此为献祭之术,强行开启虚华恶镜。 谢拂池自然是为了秋洛水跳进去的,只是她也不曾想到,那恶鬼听到她的名字,竟拼着魂飞魄散也要让她一起陪葬。 月色下,河畔边,时嬴定定望着那一方血水。 而听闻此处曾是一位魔族少年的葬身之地,此少年生前不过一介凡人,然而入魔后暴戾凶狠,恐是与那魔气有关。 噬心禁术,起死回生,乃是魔族的不传之秘,恐那少年残魂尚在人间,吸取了九渊魔气中的力量,要借机重返人间。 只是为何会突然对谢拂池发难? 其实谢拂池如何是与他无关的,他不是为此事而来的,自然也不在意一个朝尘司主。 但在血光渐拢的时候,少年帝君纵身跃了下去。 河面恢复了平静,风过波光粼粼。 第17章 心境荒芜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跳进去以后,只觉身体慢慢轻盈,浑身没有了一丝重量,轻飘飘地随风而动。 最后慢慢踩在一处柔软。 眼前一片刺眼白光也渐渐收拢,最终变成眼前的景色。 竟是一方无垠的雪原,入目苍茫,明月至雪与鸦青色的天尽头升起,几粒星子散落其边,静静照耀这一片辽阔。 这就是虚华镜吗?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谢拂池沿着雪地慢慢走着,浑身倒也不冷,只是这地方十分宽阔,且奇妙的是,空气中没有一丝灵气,一旦消耗了灵力,就再也不能恢复。 也不知走了多久,月还是那一轮月,雪原还是无穷无尽。 谢拂池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回首看,明明没有下雪,她走过的地方却没有脚印。 茫茫天野,唯有她一人,一缕虚无不由自主地袭来,身体也随之感受到了一阵寒冷。 谢拂池心中一凛,原来此境与她的心境息息相关,但凡有丝毫软弱,就会跟凡人一般感受到冷暖饥寒。 再走也走不出去,谢拂池索性席地而坐,认真端详虚华恶境。雪原,星空,明月。 只是想了一会,谢拂池就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明月之畔,星辰竟并不因月华而黯淡,相反,明亮无比。 她拔出头上发簪,在雪地上画出星辰的布局。说实话,她阵法学的还不错,但也是很多年前学的了,飞升后她天天写命书,批文书,连妖怪都没时间杀,何况这些东西了。 不过她还是认出了这个阵法,星罚阵。此阵被困者,会一直困于方寸之间,也就是说,她走了半天,其实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只是认出此阵后她又不免有些踌躇,这个阵乃是青阳宗用来困妖的手段,怎么会出现在这? 知道了阵法就好破的多,谢拂池咬破指尖,用血在地上画出破阵之咒,注入灵力后,周围空间缓缓一荡。 谢拂池一眨眼,发觉自己还在雪地里,只不过周围多了雪山,脚下也有了一串脚印,不知是何人的。 谢拂池沿着足迹走,过了一片雪丘,竟发觉了一片红云林。她走近一看,才不是什么云,而是微小的胭脂色小虫,簇成一团团的花。 这种火虫颜色瑰丽,谢拂池不禁靠近了看,林中却传来熟悉的嗓音,“别碰。” 谢拂池闻言立刻远了些,但也还是迟了一步,那小虫猝然飞起一团,朝她面门扑来。 她手指一动,灵力卷起寒风将小虫抖落一边。 谢拂池一抬眼,但见雪与红之间,一袭白衣走来,风动长衣,他走的并不慢,似乎是怕谢拂池手欠碰了那些火虫。 纵是快步而来,也从容自若,待他站定,谢拂池才没忍住惊讶,“帝君,你被谁推下来了?” 时嬴又有种想皱眉的感觉,若非虚华镜无法靠外力打开,他也不会跳下来。 不过他却没有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道:“别碰这花,此为雪火虫,仙人之体触之也会奇痒难忍。” 谢拂池心中微动,“帝君来了多久?” 她在星罚阵里徘徊了不知多久,自然也不知道时嬴来了多久,只是看样子,不比她迟太多。 时嬴瞥了一眼月亮,神色有些警觉。谢拂池也看向月亮,与刚刚不同,这轮月并不圆满,它是残缺的。 而且正在慢慢变的圆润。 时嬴道:“跟我来。” 于是谢拂池跟着他来了一处山洞,里面干燥无雪,甚至有一盏长明灯,团团不明的火光明灭不清。 谢拂池一进去就察觉出了不对劲,空气中有隐隐的阴气,下意识祭起一团业火,手背上忽地覆上一点温凉阻止了她,业火随之消泯。 时嬴定定看着她,“你能用灵力?” 帝君的手像块凉玉一样覆在她手背上,她下意识地要低头,不过时嬴很快移开了。 谢拂池讶道:“为何不能?” 时嬴略一沉吟,指着空中的光团,“谢司主,你仔细看。” 谢拂池定了心神,发觉那些阴气来自一团团火光,而那些火光,分明是一个个凡人的魂魄。 “这是——” 面对她的疑惑,时嬴微微颔首,“正是那些少年的魂魄。” 原来被青鬼藏在此处。 谢拂池伸手一触,发觉那些魂魄已经被炼化过,吸收了不少魂力,大多虚弱不堪,又吸收了虚华镜里万年的污浊之气,浑身沾满了孽债与恶念。 她数了数,一共七团魂火。 “剩下的呢?” 时嬴答:“藏在刚刚的雪火虫花里,尚未寻到。” 此虚华恶境,自从他进来后,境界便不断被压缩,连灵力都施展不开,只能一株一株地找过去。 啧,好麻烦。 洞外忽地骤然降了许多温度,谢拂池被寒意刺到,看向外面,雪在片刻间已经下的更快更急了。 时嬴似乎感应到什么,问:“谢司主,你在想什么?” 谢拂池定了定神,“我想了什么很重要吗?” “很重要。” 谢拂池茫然,十分不解其意。只听时嬴又慢慢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是由你的心所幻化的世界吗?” 这下谢拂池可是真惊讶极了。 她表示不信,“我以剑入仙道,心里就算没有山河大川,没有个七八个院落的江南宅子,起码有剑池吧?” 谢拂池指着外面的一成不变的雪原和黑夜,振振有词,“这是什么东西?” 时嬴也认真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眸中亦是纷飞的雪,“可这确实是你的心境所化,虚华恶境除了心源者,没有人可以使用灵力。” 所谓恶境,就是将人困在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欲望里,一旦沉沦便万劫不复。 “你也不行?” 时嬴摇摇头,“你刚刚定然想了什么伤心往事,此间的雪才会如此。” 谢拂池仍是不信,直到时嬴让她尝试想些开心的事,她便想起了和晏画在银河边喝茶赌钱的日子。 雪慢慢变的小了。 时嬴低头看着她一脸震惊的神情,说道:“我也从未想过谢司主的仙心中,是这样一片荒芜。” 这真的很令人好奇,一个沉迷人间的上仙,她的心府之间,没有人间的春色与美酒,也没有剑意与血光,只有雪与夜,漫天的素雪,无尽的长夜。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第18章 牵手渡灵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而谢拂池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思虑片刻,恍然道:“说不定这是帝君你的心府呢?天雷都能劈错,何况这区区幻境?” 因她这般雀跃地想着,外头的雪又小了些许。 谢拂池:“……” 感觉到了仙生从未有过的挫败。 时嬴见雪小了许多,忽地起身朝外面走去,谢拂池知道他要去找藏在雪火虫林里剩下的魂魄,顾不上自己那点小心思,一同出了洞穴。 说起来也是她的缘故,若非她心境如此荒凉,这虚华境里也不会突然变得这样恶劣,魂魄们倒也不至于这般虚弱了。 谢拂池见他徒手翻开雪虫花,不由惊讶,“你就是这样找的?不是说会痛吗?” 一团团胭脂色的雪虫恍若烟霞漂浮,白衣神君在霞云中行走,这个万朵雪虫花,也不知要寻到何时,分了心神答她:“我虽无灵力,仍是神躯。” 仙与神,区别真的这么大吗?谢拂池轻轻摸了一下雪虫,这种虫并不轻易攻击生灵,除了谢拂池这种手欠的。果然一阵灼痛刺入肌肤。不过既然能用灵力,又为何非要自己动手呢? 只是这林中万万朵雪虫花,也不知时嬴上次找到了哪一处,念及此,谢拂池想了个不错的主意。 时嬴肩上落了雪,渐往林中深处去,谢拂池忽然凑了过来,跟在他身后。谢拂池此人他虽摸不透,但也绝非喜欢从众之辈,遂止了步,“谢司主有事?” 谢拂池难得正经,“还请帝君伸手。” 时嬴有点疑惑,但也微侧了身,伸出了手。 随即,一只纤细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时嬴愕然抬头。 谢拂池的手并不柔软,指节也比一般的女子要更长,指腹间有常年握剑磨砺出的茧,充满了柔韧与力量。 虽初次见面,谢拂池言行无状,但经这几日相处,时嬴却觉得她并不是如何随意的人。 但这是…… 一缕清灵之力从掌心传递过来,谢拂池满眼兴奋地看着他,“怎么样?恢复一点灵力了吗?” 时嬴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利用那点灵力,调动神识覆盖花林。 只覆了方寸,谢拂池已然抽出手,灵力竟瞬间在心府消散了。 他睁开眼,神色略有些复杂地看着她,“恐怕要谢司主一直握住我的手才行。” 谢拂池倒是没料到这点,只好重新握住了他的手,顿了下,顺着他的手骨握住了手腕,将灵力渡了过去。 时嬴并不过分地清瘦,而手腕腕骨却格外分明的突出来,显得有几分凌厉,单单握住也觉得有些硌手。 谢拂池想,这帝君该多吃点了,说不定比现在要更好看些。 看上神布神识实在有点无趣,好在时间并不长,谢拂池等了一会,才听到时嬴说了一句“好了”,才松开了他。 不知为何,谢拂池觉得他似有若无地低头瞥了一眼,才报了几个方位,谢拂池随即与他分头去寻了。 那些花苞里果然藏着一个个几近透明的魂魄,一共十一个。谢拂池将魂魄拢在一起,数了一遍,刚好十八个。她数了好几遍,都是十八。 谢拂池眉眼却暗下来,“一共十八个。” 时嬴神色也冷淡了几分。 晚禾的魂魄还在身体里,按理说,应该是十七个,那多的那个是谁? 谢拂池轻轻吐出两个字:“青鬼。” 青鬼也被卷了进来,狡诈地自己变成了其中之一,教他们难以分辨,趁机作乱。 一团团魂魄浮在洞里,清渺月色下,如烟如雾,谢拂池抽出剑,虽是一把普通的剑,刃上却泛出艳丽剑气。 “你最好自己出来,否则我不介意将这十八个魂魄都杀个灰飞烟灭。” 她声音轻,白皙的脸上却满是杀意,魂魄们都瑟瑟发抖起来。 时嬴不由开口,“谢司主。” 谢拂池眨了下眼,无辜道:“吓唬他们一下而已。” 不过她这样可真不像是吓唬人的,反倒像在认真思索在虚华镜里灭几个魂魄会不会被天道惩罚。 时嬴心念一动,“青鬼似乎认识你。” 谢拂池坦然自若,“很正常,我这么优秀,很多人都认识我,比如帝君你。” 少年帝君哑然失笑,“这么恨你的,也很多?” 谢拂池沉思片刻,“这倒是真不多。” “我若将他们都化作原形,你可有把握认出来?” 谢拂池神色一凛,看他,“你有办法?可是你神力在这里根本用不了,而且……我记得帝君是战神之后,这种跟凡人有关的术法也会吗?” 时嬴淡然道:“总要试试。”说罢出了洞穴,竟用雪捏了一个碗,搜集了一些雪火虫。 青鬼混在无辜亡魂里,此处又无一丝灵气,看起来俱是一团团的魂火,谢拂池又拨弄了一会剑,吓了他们一阵,道:“帝君打算如何处理?” 时嬴不答,他正在用雪火虫碾成的血在石壁上画阵,分不了心。食指划过粗糙的石壁,鲜艳的痕迹宛然,组成一个个奥涩深晦的阵法。 谢拂池看了一会,讶道:“净魂阵?” 这阵法十分耗费精力,也十分壮阔,在谢拂池的印象里,上次见到还是在凡间大乱时。 彼时人间连年战乱,逐鹿之野伏尸百万,大雪重重一连下了数日,也压不住百万亡魂的怨气。天界以修为精深的上仙之血所绘的净魂法阵,遣九百九十九名仙人,在逐鹿之野日夜吟唱,整整净化了七天七夜,才平息了那些几欲化魔的怨气。 一时间,逐鹿之野坐了百万恢复原来面貌的魂魄,在仙族的指引下,走入忘川渡河。 那样磅礴浩然的法阵,竟能在此间复刻出来吗? 谢拂池一时看地入了迷。 直到时嬴起身,才听到他轻轻咳了一声,“非完整的阵法,是我改良过的。” 这种上古阵法也能改良? 法阵中央,少年帝君席地而坐,鸦发及腰,肤色如雪,月光倾泻如注,便如远古神邸一般。 谢拂池想,不对,他本就是神。 时嬴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嗓音亦温和平静,“恐怕还要劳烦谢司主了。” 第19章 群鬼噬神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嬴静静看着她,神色倒是坦然。谢拂池亦无法拒绝,再度牵住他的手。 这次需要的灵力很多,谢拂池一被握住,立刻也坐下来,毫不吝啬地将力量渡了过去。 奔腾不息的灵力注入法阵,虫血绘成的法阵符咒发亮,旷古苍凉之息缓缓笼罩了整个洞穴,少年的魂魄们似乎得到了安抚,渐渐不再躁动。 银白石壁上的血符渗出金色,一粒粒飞舞而起,渐渐落在那些几近透明的魂魄中,揉入其中,渐渐使其化作实质。 这个阵法谢拂池一知半解,看了一会也乏了,这洞穴光秃秃的,除了这些空无一物,谢拂池不多时就把目光移向了时嬴。 他双目紧闭,神情极为专注,淡而薄的唇抿成了一线,显得下颚越发白皙尖锐,勾勒出美好又清绝的弧度。 此阵需要极强的心智与定力,一旦进入净化,万不可中断,否则在场的魂魄都会灰飞烟灭,甚至会反噬阵中人。 谢拂池自然也无意打断他。 只是这样看着他,洞穴外的雪却越落越大了,教谢拂池也察觉出丝丝寒气。 不多时,那些魂魄已然化出了手脚,面容也渐渐清晰,竟能发出一些声音来。 室内一时喁喁有声,嘈杂起来。 谢拂池一只手被握住,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握着剑轻轻一挥,明艳剑气一扫,顿时噤声。 而在此时,偏有一个魂魄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是个少年的声音笑起来,音调却很古怪,带着一点女子的阴柔,“嘻嘻,神,竟然有神。” 谢拂池定睛看去,那声音又换了腔调和位置,“你们还在等什么?只需吃了这个少年,我们就能永生不死,不必再受尽轮回之苦。” 魂魄们本就神志不清,那声音在洞中回响不绝,谢拂池灵海被时嬴吸取,也辩不出是哪个魂魄在说话,只能冷笑,“你们敢?冒犯神明,是想灰飞烟灭吗?” 青鬼实在狡诈,知道一旦阵法大成他必然显露真身,不断游说着其他的生魂,蛊惑的声音若驱之不散的蚊虫。 “呵呵,仙族不能伤害凡人,这是千年前青帝留下的规训,况且他现在很虚弱,你们不妨咬一口试试,就知道我话中真假。” 极具诱惑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一时间室内又开始躁动起来,永生这个词实在诱惑力极强,魂魄们伸出透明的手脚慢慢向阵中间爬过来。 “啊,神……真的会有神吗?” “神是什么味道的?” “只是咬一口,神不会怪我们的吧……” 谢拂池心中暗恨青鬼的歹毒,剑上迸出浓烈剑意,剑挥过长空,划出雪亮的弧度,斥道:“谁敢!” 剑风一荡,魂魄们吓的退了一步,可也只是退了一步。然而她如今灵力几被抽干,又不敢真的伤了他们,这一剑,威慑力并不足。 青鬼仍在其中不断说话,或而低沉,或而亢奋。 “长生……我们只需他的一点点血,就能长生。” “脱离轮回……长生……” 外面月亮悄无声息地圆满了,洞内魂火竟开始焦躁不安,谢拂池竟隐隐听到了他们之间的私语。 “饿……好饿……”少年的灵魂里充满了污秽与怨怒,此刻像孩子一样委屈地低喃着,“好饿啊……” 魂魄们眼中已渐渐迸出贪婪,他们本吸食了贪妄,金色的阵咒落在身上,竟也慢慢变成了灰青色,这是贪念越来越重的表现。 如此下去,他们会变成真正的厉鬼。 谢拂池心中着急,甚至有魂魄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衣角,剑风一次次抵住魂魄的靠近时,忽感被紧握的手掌微微一颤。 室内一股清幽之气溢散开来。 谢拂池一回头,才发现一只魂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时嬴的身后,狠狠咬在了他的肩上。 她不由倒吸一口气。在这种灵力贫瘠之地,血等同于生命之源,一旦流失,是无法弥补的。 这只魂魄如今竟在贪妄之下化作了鬼,长出了两根尖尖的獠牙。 谢拂池手腕一转,将那鬼魂挑飞出去,然而血从少年的身上漫出来,不知是因为上神之身,还是他自身血脉的原因,满室没有血腥之气,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幽。 那沾了丝缕神血的鬼,竟浑身迸出金光,一瞬间就恢复了人形。 这更刺激了满室的鬼魂,仿佛那是什么让人上瘾的毒品一般。 魂魄们渐渐都长出了森然的獠牙,眼珠也通红通红地看着时嬴,野兽一般喉间赫赫有声。 值得吗?她转头看向与自己并肩的那个少年,轻道:“停下来吧。” 随着肩膀上流出的血,时嬴的面色苍白了些,淡而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不能中断,这青鬼很可能与那入魔凡人有关,一旦让那魂魄散去,那附着魂魄上的九渊魔气也会再度逸散人间,难寻踪迹。 他要将青鬼找出来,确认是否为魔气宿主,再考虑是否要封印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鬼魂扑向他,锋利的指甲甚至划过他的颈项,擦出细细血痕。 他没有动,因为他不能动,但却越发将嘴唇抿地紧了。 他无声地拒绝了谢拂池的建议。 谢拂池惊愕地望着他,神君立于荒芜之间,为恶魂所困,身形虽清瘦,却极为修长高挑。 长睫低垂,眉间怜悯,宛若这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中的一缕出尘皎洁月色。 谢拂池愣了许久,定定看着他苍白的侧脸,为了救这十七个魂魄,他竟如此不顾自身安危。 洞外的雪,也几乎在这一刻停了。 而明月当照。 这样一个神君,谢拂池竟当初以为他会杀了离岁和沉黛。她笑了一声,“时嬴,你怎么比我还蠢。” 她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却是因为骂他,骂的骂的没头没尾。 可是下一刻,她握紧了剑,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身上骤然散发出遮天蔽日的煞气。 即使在坐在那里,一剑挥出,也登时斩断了一个即将靠近时嬴的恶魂的手臂。 灵力入剑,剑斩群魂! 第20章 妄想长生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那鬼魂望着自己断臂上冒出的明烈业火,骇然尖叫起来,这非普通凡间,一剑是斩断了无形之魂的根本,此生此世,哪怕在世为人,它也不会再生出手臂。 青鬼混在其中也不由地森森冷笑,“伤无辜凡人,可是要受天道惩罚的!” 谢拂池弹了下剑,一道薄且利的剑意横扫山洞,洞外风雪也骤然一滞。 灵力匮乏之地,唯有燃魂之技,可荡诸魂,泯恶念。 只是这一下竟让她感受到了心脏的疼痛,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拿出两粒晏画给的药吞了下去。 她轻骂了一声“去你的天道。” 此刻她眼眸亮地好像她才是那个恶鬼,“仙人辛秘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但我这一生杀过人,杀过妖,也杀过仙,天道惩罚又能奈我何?” 她握住时嬴的手,慢慢站起来,扬起了手臂,露出纵横交错的疤痕:“这是我上次杀的那个凡人,天道给我的东西——” 明灯之下,鬼魂们看的分明,不由大吃一惊。仙人之体也没有痊愈的伤疤,难道真的是天道惩罚? 谢拂池慢慢开口,嗓音浸了霜一样,“你们若再心生妄念,我就送你们一个痛快,凡人之命纵有天佑,难道仙人之命便不足道哉了吗?就算到时候要杀要灭——” 她一字一顿,“我谢拂池也甘之如饴!” 她眼中杀意凛然,浑身无血,却如从血海中走来,令尚有一丝清醒的鬼魂们心中惊骇不已,一时室内无声,众鬼伏地,瑟瑟不敢言,连青鬼都怕她真杀了所有人,也噤声了。 唯有谢拂池一手握剑,一手握住时嬴的手,站在中间。 符咒无声地飞入十八魂魄中,月亮再一次开始轮回变化。少年帝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抬起了眼睫亦望着那个令众鬼臣服的谢拂池。 皎洁的月,素白的雪,金色的飞尘中,那个青衣长剑的少女。她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熠熠生辉。 他失了血,面色越见苍白,倒衬的眼眸越发漆黑清亮。 少顷,他又重新合上了眼睛,仿佛从未睁开一般。 谢拂池维持那个姿态颇久,此间没有太阳,她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直到符咒都失去了色彩,众鬼都浑身一震褪去了獠牙利爪,恢复了人身匍匐在地时,她才感知到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一动。 谢拂池坐下来,从储物珠里拿出能能补充灵力的固魂丹递给他,“值得吗?”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魂飞魄散又如何,天地间有千千万万的凡人。 时嬴反问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谢拂池轻嘶一声,“帝君你可是前两天还对我说的浮生有数。” 时嬴低头,淡然道:“浮生虽有数,但并非定数,你又怎知我做的这些不是他们该有的数?” 一向冷淡清贵的眼眸此刻漆黑明亮,光华流动。谢拂池心不自然地撇过了头。 这样的距离,有点太近了。 经历了一晚上,她的灵力损耗也是极大。那种熟悉的疼痛又浮了出来,于是拿了一颗晏画给的药吞了下去。 时嬴没有急着吃她给的固魂丹,反倒微微皱着眉看她,半晌道:“不要太依赖这种药。” 谢拂池动作一滞,生怕他看出来什么,忙接话道,“一点温补药丸而已,谈什么依赖不依赖的……倒是帝君这个伤口,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这也算伤么?时嬴静静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提药的事,反倒食指沾一一点即将干涸的血,凭空画了一画,落入手中的竟是一枚金色的珠子。 神血化的魂珠,可以温养魂魄,倒是便宜他们了。 谢拂池接过珠子,就打算去认一认这位与她“不共戴天”的青鬼,到底是何许人也。 一起身,臂上一沉,谢拂池这才想起两个人还握着手呢。两个人握了不知多久,竟浑似忘了自己还长了这只手一样。 她低了头,看着他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轻咳了一声,“帝君,可以放开我了。” 时嬴似也忘了这件事,闻言,这才缓缓松开。 因着常年修习的法术寒冷,少年帝君的指尖也永远泛着冷玉一样的凉,沁沁地,划过她的掌心。 谢拂池下意识抖了一下,她赶紧收回手摸了摸鼻尖,心中想,他真的好冷,跟块冰似的。 净魂阵后,不少魂魄都清醒了不少,一个个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少年少女的,年纪大多不大,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 谢拂池用剑拍了下山壁,清脆悦耳的声音顿时让众鬼浑身一抖,特别是那个断臂的。 一抬头,正对上谢拂池如春风拂面般的面孔。 她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挑了下眉,“哟,现在一个个乖的跟兔子一样,昨晚不是还要吃了我们吗?” 其实这里没有白天,不过顺口说了,立刻有人小声道:“什么昨晚,不就是刚才吗?” 谢拂池不想还有人犟嘴,立刻看去,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死前应该家境不错,穿的衣裳层层叠叠的,头上也簪了许多金玉。 她用剑指了那少女,微微抬起她下颚,“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谢拂池颇有一种土匪头子在挑媳妇的错觉。 那少女果然也有些错愕,但那剑就抵在下巴那,不情不愿地答道:“我是锦绣庄东家的女儿李妗妗。” “城东还是城西的?没听说过城西的东家有女儿。” “自然是城东的。” 谢拂池顿了一下,点点头,又将余下几人一一问了过去,答的都是滴水不漏,除了那断臂鬼,咬着牙不肯说话。 谢拂池都不知道这货怎么有脸瞪她的,遂在他脸上挽了个剑花,“怎么?我让你生生世世残缺,你不服?” 那鬼显然是不服的,到现在也没有褪去獠牙,只恨恨瞧着她。 谢拂池剑尖上凝了一丝仙息,从那鬼的咽喉刺入一寸,登时吓的他身体僵直,面如青灰。 谢拂池问:“服吗?” 仍是不答,剑又入了一寸,谢拂池又问:“服吗?” 再进一寸,就是灰飞烟灭。 那鬼浑身发抖,哑着嗓子道:“我又没做错?只是被蛊惑了,凭什么让我服?” 谢拂池冷笑,“装什么?你当我瞎呢,你第一个化的形,意识尚在,明明是贪欲作祟,现在还想赖别人蛊惑你?” 被她戳破,断臂鬼涨红了脸,辩道:“你们是仙人,就是给我们咬上一口又不痛不痒的,说到底是看不得我们这些凡人跟你们一样长生罢了!” 第21章 骄矜少女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被他们如此欺凌但眼前两位仙人依然没有动手,显然如那声音所言的一般,仙人不可随意杀生。 他说这一番话把自己摆在了弱势,倒是显得谢拂池他们斤斤计较了。觉得他说的在理,鬼魂们也隐隐骚动起来。 谢拂池伸出食指摇了摇,“不不不,你误会了一点。” 断臂鬼见她没有反驳,来了些底气,挺了挺胸脯,“误会什么?你们这些仙子仙女又逍遥又自在,哪像我们凡人,动不动就生老病死。” “我是说,你误会了自己的物种。”谢拂池微微一笑,“你已不是凡人,只是凡人的魂魄,下辈子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是只狗。” 那断臂鬼脸色大变,“你一个仙人为什么要咒骂我?” 谢拂池悠悠道:“因为我和幽冥司司主很熟,所以下辈子你应该是条狗。” 谁跟这些玩意讲道理?谢拂池可没有这种好耐心,让他们觉得怕就够了。 “你!” 谢拂池瞧了他们一眼,口吻十分平淡,“所以不想做猪做狗的都给我老实点。” 看起来她心情确实不大好。外头雪又大了,天地间一片莹白。 时嬴将固魂丹放入口中时,如此想到。 除了那个断臂的唤作方少河的,其余人倒是表面很乖顺,谢拂池一个个问过去,而后陷入了僵局。 遂逮了刚刚的那个李妗妗,问:“你们可还记得怎么死的?” 李妗妗脸上慢慢腾起一缕红,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忽然没了意识,醒来就在这里了。” 谢拂池一看就知道有猫腻,不耐烦地抖了抖剑,“下辈子不想做丑八怪就别绕弯子。” 李妗妗顿时花容失色,“别,我说。我刚刚从眉山拜神回来,路上遇见一个男人向我讨水喝,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咳,他说晚上来找我,我答应了,然后我就梦到了他,后来才发现自己死了。” “什么男人?” 李妗妗道:“是个很英俊的白面书生。” “不是,分明是个少年郎。”立刻有人反驳起来。 “什么男人啊,明明是个美人。”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每个人口中的凶手都不一样。 谢拂池听的头大,连忙拍了拍石壁,“停!” “青鬼白天不能出来活动。”时嬴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朝她走了过来,嗓音却略有些低沉,不复清冽。 谢拂池点点头,“青鬼不能食用活人之物,说明她必然有同党,我隐约听过好像有一种魔界的秘法,可以藉由凡人心脏去召唤死去的魂魄。” “召魂术。”时嬴淡道:“但此术失传已久,若施此法,城中必有妖物与之合作。” 他分明是捕捉到了一丝魔气,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有人想逆天起死回生,却不知是不是替那少年起死回生,若是如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诛杀。 一开始谢拂池就想到了此种恶术,但此术乃魔族辛秘,风还城中气息清灵,并无半分魔族踪迹。 人间的传说中,总是把魔界与冥界混为一谈,实际上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冥界生魂转世中转之地,是人间的对立面,而魔界远在恶渊,是与天界对立的地方。 魔界虽然残暴,但并不屑与人族为伍,更遑论与一只小鬼合作。 “许是从哪里得来的邪门歪道。”谢拂池略加思索,“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青鬼,然后逼问出出镜之法。” 时嬴沉吟不语。 不过若是把这群鬼魂一起收进魂珠里,只怕青鬼会从中作乱,他本就是想慢慢炼化,到时候说不定会直接生吃了那十七个魂魄。 于是他道:“青鬼既是鬼,必然生前是人间人,不知道谢司主在人间可有什么仇人?” 谢拂池叹气:“那可太多了,我刚历劫不久。”她扳着手指头,“你也看到了,刚来风还城两天,幻妖想杀我,眉山山神看我也不顺眼,” “我不觉得他们是真的想杀死谢司主。” “这倒是,我和他们也没有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谢拂池凝着雪,唏嘘不已,“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凡人会这样恨我,不过好在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她说到后面,尾音轻了许多,像梅花落在了雪地里,又轻柔又冷漠。 谢拂池无奈地托腮看向外面,雪更大了。 仙人是不怕冷的,但此境乃她的心境所化,心中情感越悲凉,就越像个凡人,怕是再过一会,她要又冷又饿了。 时嬴解去外袍披在一块石头上,看向她的眼睛里竟带了一丝柔软,“谢司主要不要睡会?” 时嬴的衣袍洁白无瑕,此时随意地披在地上,谢拂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我不困,帝君若是困了,我为你守一会吧。” 时嬴顿觉有几分好笑,他本是想着她损耗了灵力,稍作歇息也好等会赶路,毕竟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的。 他自幼修行速度胜过旁人千百倍,一直穿梭于魔界与天界之间,征战也算无数,却从来没有人说要守着他的。 可是他却真的有些倦了,损耗的体力与神源之力令他比任何时候都困乏,倚着一块石头合上了眼。 但谢拂池好像真的不困,月亮都圆了几个来回,但她却没有丝毫倦意,乐此不疲地在鬼魂中寻找青鬼的踪迹,但是鬼魂也会困,折腾了一会也睡去了一大半。 一下子竟然都安静了,谢拂池回首,少年帝君已然沉沉睡去,长睫如羽,覆下一片淡淡的影。 风雪依旧。 这样的时嬴,倒是比初见时可爱的多。 谢拂池这样想着,手中剑轻轻挑了刚刚那个李妗妗的下颚,“跟我出来。” 闻声,李妗妗睫毛抖了抖,但没睁开继续装睡,剑却抵深了一寸,她只好站起来,跟着谢拂池走到了洞穴口。 谢拂池扫开石头上的一片雪,屈膝坐在上面,这才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富贵少女,看的李妗妗浑身不自在,“上仙?” 谢拂池笑了下,“他们都叫我仙子,偏你叫我上仙,知道的挺多的啊。” 方才还骄矜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天真道:“我听长辈们都是这么叫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谢拂池抬起剑,抵住她的眼睛,缕缕寒气渗进她的魂体内,带起一片惊战,“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 她强自镇定,“什么。” “城里只有一家锦绣庄,且在城北。” 第22章 青鬼沦亡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说的慢条斯理,但面前富贵的少女闻言却面色大变,眼神亦慢慢阴沉下来。 李妗妗突兀地咧嘴一笑,剑便更抵住了她的要害,她倒也不怕,只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谢拂池,“原来如此,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我,为什么刚刚还要装模作样问了那么久?” 谢拂池只静静看着她,眼中幽深。雪落在她发梢,粒粒分明。 “你不想杀我?” 李妗妗见状猛然退后几步,浑身溢出青灰色,瞬间已成一道鬼雾,迅速朝雪火虫林里飞去。 化作李妗妗的青鬼飞的很快,雪火虫被这阴恻恻的风惊动,霎时林中一片糜艳红云,回首时遮天蔽日,密密麻麻。 她正得意于自己的佳作,此界虽是谢拂池的心境,但这片雪火虫林却是她留下的,专门对付仙人的,谢拂池自然也不能例外。 她正得意,忽的铿锵两声,百丈外飞剑径直穿过她的脚,钉入地底。 她不是人,自然不会痛,但也仍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怕——” 谢拂池赶过来拔出剑,倒是没理会她的诧异,忍不住低头呸了一声。吐出一只雪火虫,飞的急了,不小心吞了一只,舌头都有点麻了。 仔细看青鬼才发现,谢拂池衣衫上都附了一层淡淡的火焰,乃是凤族的琉璃净火,雪火虫一碰她,便化作一层胭脂色的光消散开来。 青鬼不甘束手就擒,咬牙伸出长长的鬼爪,像谢拂池胸口袭去。 谢拂池灵力本就被时嬴消耗了不少,刚刚动用业火护身更让她有些乏力,青鬼早已是厉鬼,她也没有大意,顿时横剑在前,交战起来。 不到数十招,谢拂池的剑已经削断了青鬼的指甲和两根手指,青鬼腹中受了一剑,被谢拂池压制在地。 “杀了我就是!”青鬼眼中迸出极怨恨的光。 谢拂池神色不变,“你吃了多少人才会变成这样?” 青鬼冷冷一笑,“不记得了,几百个吧。” 谢拂池半蹲在那里,看着少女一脸仇恨却笑了,点点头,“看来已经是煞了,再让你吃下去,就要成为鬼王了,怪不得能变幻形态。只不过,这副皮囊没有你原本的面貌好看,还是变回来吧。” 谢拂池手掌在她面上一拂,顿时青鬼面目一阵扭曲后,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明眸琼鼻,肤若凝脂,唇似桃花,抬眼间便是无端风华。 真面目暴露,明明是绝色美人,青鬼却凄厉地尖叫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脸,仿佛比刚刚断手还痛。 谢拂池强硬地移开她的手,眼神冰冷,“你现在知道给青阳宗蒙羞了?青鬼……不,应该叫你,青阳宗灵湖仙子——温歆?” 她仍在惨叫,“你杀了我吧,谢拂池!” 谢拂池毫不犹豫地一个耳光扇过去,“你应该叫我,师叔。” 提到谢拂池,十年过去了,已经有不少人不大记得她了。可是提起青阳宗灵湖仙子温歆,却依然有不少人能想起来。 温歆乃青阳宗二长老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十六岁即在玄门大比上出尽风头,一剑斩断梁国大国师的法器。立于湖面之上从容收剑,划出一个惊艳绝伦的弧度,浅浅一笑,道了一声,“承让。” 温歆一战成名,成为了多少儿郎心中的梦想。 谢拂池历劫那会,做的正是青阳宗年纪最小的长老,那个凡人算是她的师侄,温歆也是。 印象里的温歆自负骄傲,从来不屑与妖魔为伍,绝代风华。可谢拂池如今再看她这张脸,只觉丑陋至极。 自知不敌,温歆惨笑一声,“原来你刚刚不揭穿我,是为了不让旁人看青阳宗的笑话。” 谢拂池确实有这个心思。 星罚阵,再加上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语,谢拂池已经认定是某个青阳宗的鬼修。 而青阳宗乃凡间第一修仙门派,如今这天界也不少青阳宗飞升的仙官,倘若让时嬴瞧见了弟子沦为恶鬼,以后怕是要烂了青阳宗的名声。 谢拂池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语气森冷,“为什么要化煞?死在那场大战后,你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去轮回。” “没有为什么。”温歆露出讥笑,挑衅地看着谢拂池,一副破罐子破碎的模样,“想吃人就吃了,以前修行时不觉得,现在才发觉凡人魂魄啊,真是滋味美妙。” 谢拂池遏制不住地又扇了她一巴掌,冷静地警告她:“我会带你去幽冥司,用无根水化去你所有的修为,别再妄作恶!” 她不是个喜欢羞辱人的,但是看着这个宗门曾经骄傲过的师侄变成这样,谢拂池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 温歆头被打偏了,却浑不在意,“作恶?你为你的道可以杀人,我为什么不能为我的道吃人?” 温歆竟这样恨她。 她进来已经发觉了不对劲,青鬼打开虚华恶境的献祭之术,乃是青阳宗的秘术,非嫡传弟子不可接触,那时她就想到了温歆。可是想了很久,她也没有想出温歆恨她的理由。 她与温歆,一个宗门长老,一个宗主嫡传弟子,除了平日授课,她几乎与温歆没有打过交道。 谢拂池迟钝地想了很久,才慢慢问出了那个疑惑,有些不可置信,“你不会是因为……苏镜尘吧?” 温歆眼底的讥讽一凝,又化作一片滴出血的仇恨,她几乎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你不配提他!你夺去了他斩杀妖君的功德,害他不能成仙,更无耻之尤的是你杀了他!谢拂池!你竟然杀了他!” “他入了魔,我为何不能杀?” “你没有一点后悔吗?”温歆不可置信。 谢拂池说:“没有。” 她们说话的时候,雪花如席般旋飞下来,温歆一瞬间眼中露出迷惘。 她好像听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她最仰望的那个人,也一直在仰望面前的谢拂池。可是谢拂池却亲手杀了她的师兄。 他魂飞魄散之时,也是这样一个月夜,雪天。 她彼时已经化作一缕执念,一直跟随着苏镜尘。她从天地寂静里望去,苏镜尘躺在雪中,身下洇出了大片的血,触目惊心,又凄艳绝伦。 那时,苏镜尘于濒死之际问了谢拂池一个问题,谢拂池亦回了他一句话。 温歆被煞气阻隔在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如今她终于听懂了。 “没有……你竟然没有,我以为你心府里一片虚无是因为他,我以为你起码会有一丝悔恨……谢拂池,我一直想复活他,我吃了那么多人,我就是想成为鬼王,只有成为鬼王,我才能去忘川河底找他的魂魄……” 谢拂池摇摇头,“你想你误会什么了,我跟他的确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是朝尘司谢拂池,绝不会以身犯禁的谢拂池。” “对啊,那是他的一厢情愿,也是我的一厢情愿……” 温歆低声呢喃着,眼中迷惘更甚,浑身的戾气在慢慢消散。 本就重伤,如今厉鬼没有了心结,也只是一缕无形的凡人魂魄。 谢拂池看着她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稀薄,忙渡了一缕灵力,却无法阻止她的消亡。 温歆唇角忽的微微翘起,眼中又露出谢拂池熟悉的温柔笑意,她轻轻道:“小师叔,我终于赢了你一回。” 谢拂池一愣,“什么。” “我要先去见他了。” 第23章 弑神代之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风过长林,那个罪恶滔天的青鬼,化作一缕雾,烟消云散,不留半点痕迹。 谢拂池伸出手,只能握住一把清雪—— 真无聊啊你们这些人,为了一点情情爱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呵,你以为自己一腔深情就能感动谁吗? 不过是天真幻想,镜花水月。 身后忽有细微脚步声,她转身,发觉时嬴正静静站在她身后,面上竟有些凝重,“魂飞魄散了?” 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眉眼沾了素雪,看起来更加清冷不可描述。 见谢拂池点头,时嬴皱了下眉,他原以为青鬼就是那位入魔少年的残魂,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竟是他多心了么?这只是一个恶鬼的痴心妄想,而非什么有人想要复活九渊宿主? 谢拂池道:“很遗憾,我没问出出镜之法。” “不必自责。”时嬴抬头,“我观察多日,此间之月阴晴圆缺之变,似乎暗合某种阵法变化。” 帝君的嗓音温和了许多,谢拂池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回去再议吧。” 此时,她终于生出了倦意,她不想问什么阵法,只想睡一会。忽而林中一阵狂风,那不是普通的风,雪火虫被吹到登时从树枝上坠落下来,一时间,雪地里一片嫣红。 温歆死去的地方慢慢结出一颗灰色的珠子,那是厉鬼的执念所化。珠子慢慢飞向夜空,落在一只素白的手中。 谢拂池与时嬴抬首,看见了一个浮在天空的人。 那是个女子,穿着单薄的素衣,一手握着恶鬼的执念,一手提着泛着紫光的灯。 她的面色如此间的雪一样苍白,长至脚踝的紫发被一根绸带束住,眼瞳亦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暗紫。风过恶境,随着雪一同落在枝头。 “她死了。”嗓音亦轻如风。 谢拂池诧异地看着她,却问时嬴,“帝君,你不是说这里除了我,没有人能用灵力吗?” “她不是人。”时嬴沉默了一会,轻声道。 谢拂池不由“咦”了一声。 女子低头来看她,眼中一片淡然,“我确实不是人。我乃虚华镜灵,这纵然是你的心中境,也是我的虚华镜。而你,杀了我的主人。” 说话间,手臂微张,整个虚华恶境都为之色变。 “所以?”谢拂池捏紧了剑,做好了再战的准备。 镜灵却微笑,“所以,你愿意成为我的新主人吗?” 镜灵随风而起,重新归于夜色,“朝着月亮走吧,走出这片荒芜,就能看见出口。” “等你出去,便是我的新主人。” 这个转折真是猝不及防。 谢拂池目瞪口呆,所以既然认她为主,为什么不直接把出口告诉她呢? 朝着月亮走?这月亮二十四个时辰能有二十四种变化,这么找它的方向? 好在这事不大需要谢拂池操心,在她将余下十七个鬼魂收进摄魂珠的时候,时嬴已经开始推衍方位了。 那个断臂鬼进去之前咬着牙问谢拂池,“那个李妗妗呢?” “魂飞魄散了。”谢拂池笑吟吟地看着他脸色难看起来,“你再不乖一点也会跟她一个下场哦。” 闻言,断臂鬼脸如白纸,一言不发地化形进了摄魂珠。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待了数日的山洞。 谢拂池也不大理解时嬴怎么推算的,她打小对“算”非常迟钝,反正跟着苍黎帝君走就是了。 不过时嬴还是让她有了一点参与感,比如临行前问她要不要睡一会。 谢拂池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我在天界喜欢通宵赌钱,夜里睡不着,我们快走吧。” 她虽看似答的真诚,但恐怕……又是骗人的。 时嬴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在此处在三界之外,谢司主信口开河也没有人能制裁她。 这是冰雪的国度,除了用不休止的雪,只有头顶一直在变幻莫测的明月,孤寂清寒,与谢拂池此人所展露的性格截然相反。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雪地,谢拂池跟在他身后,他行一步,谢拂池也行一步。 大抵是无聊透了,毕竟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拂池实在憋不住。 “帝君,我听说以前你去过魔界,那里是什么样的?” “上回你跟我说的灵鸿仙子,是帝君的师妹吗?” “帝君啊,我听说成神都要渡劫的,你渡的什么劫啊?” “……” 走着走着,谢拂池渐渐觉得身体有些发冷,头也昏了起来,忍不住想开口说歇一歇,但一张口,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时嬴专心算着月的变幻,每一次圆满都是不同的时间,这其中看似只有残缺,圆满两种变幻,然而二生万物,暗合阴阳之道中九九八十一种不同的小变化。 不过路途中确实是很无聊,谢拂池一边踩着他的脚印,一边喋喋不休。只是他身量高,每一步也迈的长,察觉出这点后,他渐渐慢了下来,防止她落太远。 他一边算,一边偶尔会答她两句——他是清修之人,连在苍黎山都不喜欢别人贴身伺候,他习惯了寂寞,可大抵谢拂池是受不了的。 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能说那么多话,好像有满肚子的疑惑一样,但时嬴隐约觉得,自己并不讨厌。 过了一会,谢拂池声音也低了,而后无声他倒有些不习惯,怕她跟丢了,“谢司——” 他刚侧了身,一个温软的身体已经摇晃着倒进他怀中。 谢拂池身上有淡淡的山茶花的清气,平日不显,如今满怀扑了进来,气味幽冽之余,更有冰天雪地里的孤冷,一缕缕,一丝丝,浸入胸膛,竟泛起微微针扎般的疼痛。 少年帝君一瞬间手脚有些僵硬,大抵是谢拂池这样的举动太过冒犯了。 他瞬息之后又恢复了平静,握住她瘦削的肩膀推离了一些,只见谢拂池两颊通红,双目紧闭,呼吸灼热。 她如凡人一样生了病。 也不知撑了多久,时嬴触摸她额头时,只觉如火般滚烫。 她不开口,是因为怕耽搁行程吗? 他微微皱眉。不知道为什么,遇到谢拂池后,他好像一直在皱眉。 其实他对很多事都并不放在心上,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应付。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谢拂池,此处是雪原,四下无物。他寻了一处干净的岩石,将背对着风雪的地方细细拂尽尘雪,又脱去外袍披在上面,才将谢拂池置于其上。 此处无药,他也没有灵力,但谢拂池烧的浑身发抖,他沉吟半晌,拔出了谢拂池的挂在腰间的剑,伸出了手腕。 谢拂池陷入了梦里。 她梦到了一片无望的海,无数星子坠于海面,风平浪静。她正在一只小舟上,桅杆上只挂了一盏紫色的灯。 素衣的镜灵正在她身边,同意平静地注视这片海,“抱歉,你一直跟着那个神君,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见你。” 谢拂池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都是好端端的,于是奇道:“你喊我来做什么?” 素衣在海风中飘扬,镜灵幽幽道:“我想成为你的器灵,完成你的心愿。” “哦?” “谢拂池,你是个很懂器的人,连焚妄都能修复,万物有灵,器也有灵。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助你成神,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器之神。” 谢拂池:“……这个神听起来好掉价,而且虽然这是夜里,但是我一般不做梦。” 如今天界千年来才飞升了一个时嬴,她做仙人也不过才八百年。 “怎么会是梦呢?”镜灵冰冷的手覆盖中她的手背上,声线低沉下去,极具诱惑力,“你可知虚华镜为何一直被人觊觎?因为我可以在镜中瞒过天道,窃取神族的神格,移花接木。” 谢拂池咂摸出她话里的意思了,“意思是,我杀了神,可以顶替他变成神?” 第24章 魔君白诃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镜灵微微翘起嘴角,眼中仍然淡漠至极,“不错,你的身边,正有一位神。” 谢拂池眼中略有松动,“这可是弑神。” “这片海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神族。”镜灵继续蛊惑她,“不会有人发现……” 话音未落,她止住了声音,低头无悲无喜地看着刺入她心脏的那把剑。 剑是谢拂池的,一扬手,剑刃将镜灵活活斩成两截。 没有血,残缺的身体碰到地面,瞬间碎成千万片镜子。 下一刻,素衣镜灵又浮现在半空,恍若站在月亮里。 谢拂池很遗憾,“果然杀不死。” 镜灵依旧没有波澜,“谢拂池,你迟早会动手的,错过这个机会,只会让你痛苦。” 谢拂池抬起眼帘,眼中露出一丝兴味,“那我也迟早会杀了你的,错过这个机会,我也会很痛苦。” 剑尖泛出一丝艳丽而肃杀的气息,谢拂池再度欺身而上。 “砰!” 人影如镜面,再度碎开。 …… 不知过了多久,谢拂池感觉自己手都酸了,那素衣又重新在海面上聚拢起来。 这次镜灵终于换了一种说法,“你知道该如何复活一个凡人吗?” 不待谢拂池再次啥来,她已自己答道:“魂飞魄散者,魂落三界,魄归七川。需大妖魂珠维持身躯不散,还需冥界三滴水,凡间三滴泪,天界三滴血为引,才能聚集魂魄。” 下一刻,她又碎了。 镜灵再度浮现在舟子上,“水是幽冥之主的魂水,他素来爱财并不难办,泪是人间至尊泪,也很容易。唯有这个血,需要神君之心头血。谢拂池,真的不心动吗?” 谢拂池身形一震,她慢慢收紧了手指,没有让镜灵看出自己一丝一毫的动摇,“我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东西,简直一派胡言。” 这次被斩碎,镜灵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太固执了,再陪你玩下去,我真的要碎了。” 素衣消散,谢拂池感觉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一晃,眼前场景越来越迷糊,有点点滴滴的雨落在她唇上。 好像没有下雨啊,她下意识舔了一下,一股腥甜伴随着清苦气息涌入心府。 她擦了一下,发觉那是血。 猝然惊醒—— 她茫然地坐起来,自己正坐在山石的角落里,身上还披着一件袍子,动辄之下,雪簌簌落下。 她舌尖弥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苦气味,但身体上的痛苦正在褪去。不知为何,她脑海中一直浮现着镜灵那几句话。 时嬴见她醒来,亦从山石下走来,屈起两指触在她额头上,“烧已经退了,继续赶路吧。” 谢拂池这才回神,大为震惊道:“帝君能不能体谅一下,我还病着!” 怎么会有人比她还卷的!她不允许! 时嬴已经起身,示意她穿上自己的外袍,“已经耽搁很久了。” 这不容置疑的态度,令谢拂池只能拖着疲惫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只是谁也没有看见,在他们行过的路边,颤颤巍巍地从雪中探出一枝洁白的山茶花,开在幕天席地,纯净而孤寂。 又走了一会,耳边竟隐隐听到了水声,跨过一大一小两座雪山之间的峡道,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片汪洋的海。 只是很奇怪,他们这边还是雪境,那边却是白沙碧海。谢拂池伸出手,果然触到一方透明的结界。 雪山之上传来隐隐的动静。 谢拂池一转身,却看见身边雪山壁上悬了一块等人高的水晶石,幽深碧绿,莹莹有光,仿佛在盯着人看一样。 “这是什么?” 对于这种漂亮的东西,女子都会有点招架不住,谢拂池也不例外。 就在即将触碰上的瞬间,感觉被握住肩膀猛然往后一拉,谢拂池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翠绿的水晶已经浮动起来—— 那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巨兽的眼睛。 天旋地转之间,那巍峨的小雪山已经站了起来,四肢雪白,眼珠碧绿,庞然大物亦不足以形容,只需稍稍一动,整个天地都在晃动一般。 与之相比,谢拂池简直如一粒沙石般渺小。 “这是……” “魔狰。”时嬴冷静地回答她。 “传闻中魔界的四大魔兽之一?没想到竟也是虚华镜的守镜之兽。” 谢拂池惊叹着打量这个怪物,书中说魔狰可以一口吞掉一座城,饮尽一条江,性格残暴,相貌丑陋,但只生于魔界荒漠。 魔狰身如小山,忽而一动,前肢重重砸在地上,顷刻山崩地裂,山石滚滚带着遮天蔽日的烟尘。 谢拂池赶忙御剑躲避,一想时嬴如今全无灵力,躲闪山石中又朝他伸手,“帝君,快上来。” 时嬴微微一怔,刚刚抬起左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将右手递给了她。 谢拂池御剑飞起,那魔狰又伸手来抓他们,看似笨拙,但力量奇大,速度奇快,谢拂池只好御剑飞至魔狰的眼睛那,随手甩出一道剑光刺进去。 似乎并没有料到有人会飞到这种高度,魔狰动作一窒,躲闪不及,瞬间碧绿的眼中溢出了一丝红。 魔狰被激怒了。 一声狂啸冲天而起,漫天飞雪骤然狂乱,整个虚华镜都在摇摇欲坠! 谢拂池被这一声怒吼,吼的心神一震,差点从飞剑上跌落下去。 就在它张开血盆大口,欲一口吞下面前渺小而自不量力的敌人时,谢拂池只好御剑先飞走,身边却掠过一抹白影。 是时嬴。 但少年帝君已经落在旁边的雪山上,柔软衣袍在风雪里凛冽,眼眸此刻幽深冷冽,毫无畏惧地直视着魔狰的眼睛。 谢拂池心脏几乎骤停,魔狰能一巴掌把没有灵力的帝君碾成灰吧? 她回去要怎么跟天界的人交代? 不对,她还能回去吗? 正在千回百转之时,她却没发现魔狰已经停下了攻击,一双翠绿的眼睛盯着时嬴。 时嬴平静唤出了它的名字:“白诃。” 时赢伸出手,指尖沁出一滴血,落入魔狰眉间。 魔狰眉间浮现枷印,谢拂池认得,那是契约。庞然大物似乎受到了什么召唤,仰头一声怒吼,天地震荡。 而后却在谢拂池的眼中慢慢缩小,从雪山变成人那么高,一阵光华过后,竟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绛红长袍的青年。 青年栗色的短发微微卷曲,耳边坠了金色的耳环,浓翠的眼好似上等的翡翠,肤色有着病态的苍白,嘴唇却极艳,眉眼也极浓烈,乍一看如同话本子里吸食魂魄的艳鬼一样。 一向见惯了美人的谢拂池也不由叹了一声,“好漂亮。” 一听这话,青年立刻垮脸,似乎最受不了别人说他美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要扑上去一样,“你说什么!吾乃威风凛凛的魔君,尔等小仙竟敢用形容女人的词来侮辱吾!” 谢拂池身形一晃,很快避开,眼中带了些讥讽,“啧,就这还威风凛凛。” “你怎么会在这?”时嬴拦了一下青年,语气里听不出故友重逢的喜悦,反而有种警惕。 白诃这才扭过头,眼神可以称得上是幽怨地看着时嬴,“不都是你害的吗?” 说罢自暴自弃一般盘腿坐下,眉间戾气不减,“时嬴,吾找了你一千年了,你竟都成了神,为何成神了就不理吾了?” 第25章 得见天日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听着十分怨怼,谢拂池沉思片刻,“帝君,这是你的旧情人?” “……” “……” 两个人都诡异地看了一眼谢拂池。 白诃炸了,“你可以侮辱吾的人格,不能侮辱吾的性取向!” 帝君捏了一下眉,熟悉的让人抓狂的感觉又回来了,言辞尽量简洁不让她误会,“他是魔族四君之一。” 谢拂池摸摸鼻子,没有丝毫为自己的邪恶想法道歉的意思,“原来如此。” 白诃冷哼一声,“吾总会赢的。在赢他之前,吾都要被他这个该死的契约限制行为,吾心甚烦。” “那你现在怎么在这?” 白诃无语,“上次战败后,吾找了他一千年,不小心进了虚华镜。” 谢拂池疑惑:“所以你也是出不去?但你为什么能用灵力?” 白诃白了她一眼,不屑道:“本来是被困的,但是吾愿做这镜中五百年的守护者,他就放吾出去,如今还差一百年。” “所以……” 白诃舔了下嘴唇,眼中迸出光,直勾勾地看着时嬴,“所以要么你们死,要么陪吾在镜里一起等这百年过去。” 这整天睡觉的鸟日子早过腻了,终于等来了人,其中一个还是死敌,想想白诃就觉得兴奋。 这种美好的幻想很快被打断了,谢拂池拒绝道:“或许有第三种选择。” 白诃一直没把这个少女放在心上,闻言才去仔细打量她,只见她青色衣衫,打扮的十分简单。 但眼眸如墨,恍若星辰倾泻,顾盼间神态飒拓,奇怪的是并看不出她的境界,一时觉得不过尔尔一时又觉得有苍茫剑气扑面而来。 他摩挲着下巴,“你觉得你能杀吾?” 说话间,手指一动,谢拂池顿觉地面再度剧烈震荡起来,天地也随之色变,雪山上更有一阵阵可怕的轰鸣声传来。 谢拂池立刻道:“不能。” 她的灵力几近枯竭,哪里能对付魔界四大魔兽之一的魔狰? 白诃刚满意地收了手,就听她道:“不过我有个能让我们都出去的办法。” 她指了指前面的海,“只要你打开结界,虚华镜灵就会认我为主,到时候我会放你出去。” 白诃道:“你看吾像傻子吗?” “可若是不信我,你只能这这里继续待下去,不如试一试呢。”谢拂池眨了下眼睛,神情非常笃定。 魔族信奉实力至上,白诃虽为魔族四大护卫之一,平日也不爱多思考,只喜欢拳脚下面见真章,但他也素来知道,人族多狡诈,哪怕面前的女子只有一半的人族血统。 但虚华镜中的日子实在难熬,偶尔进来几个人,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死了,整日不是睡觉就是看看镜内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实在无聊透顶。 自由对他的诱惑力极强,她偏偏十分自信,白诃凑近她,确实在她身上闻到了镜灵的气息。 白诃被她这种莫名的自信给震住了,一时有些为难,一时又难忍诱惑,隔了一会,才道:“吾不信你。除非你让苍黎帝君以自己的道心立下誓言,若违此誓,沉沦魔道,永不为神。” 谢拂池暗骂了一声。 不怕魔族实力强,就怕他们突然长了脑子。 因为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将虚华镜收为己用,更别提魔狰了,她刚刚正盘算着把这个人交给天君能换多少灵石呢! 白诃见她默然,洋洋得意道:“怎么?不敢?” 谢拂池笑了一笑,祭了剑,非常决绝,“不是不敢,而是不行。” 眼前少女脸说变就变,白诃真是一点头脑也摸不着,只好挡了那一剑。 这一剑下来,白诃魔君忍不住咦了一声。 剑意精纯,这少女竟是人间少有的剑仙,他本没有太多的防备,这剑却险些破了他的防,他眼珠里残留的那点剑意又开始隐隐作痛。 “等一下!”白诃鲜少地起了点惜才的心,想想自己还有点委屈,“吾已经退让许多,这都不行,你说要怎样?” 谢拂池仍以剑抵他身前,缓缓道:“既担心我毁约,那我与你立下心道誓约,若违此誓,教我仙心溃散,再也拿不了剑。你要是不同意,就再等几百年有人放你出去吧。” “你……·” 没有哪个仙人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白诃犹疑起来,半晌,他伸出手,掌中划出一道血痕,“再加一条,不得向天界汇报吾的行踪。” 谢拂池知他同意了,遂也拔剑欲划出一道血痕,却被握住了手腕。 抬头,时嬴正皱眉看她。 道心誓言实乃天底下最靠谱的誓言,对天道起誓,若违此誓,乃怕化成灰了,天道都能把你扒出来再鞭尸一回。 而魔君入世,也会掀起人间祸乱。 她感觉这位帝君的眸底的情绪,有些疑惑,又似在思忖什么,半晌,他说:“我可以与他立誓,不必如此。” 这莫名的举动令谢拂池不明所以,微挣了开去,义正言辞道:“他与我之间的事,为何要牵扯帝君?” 这一个魔君,不知道要值多少灵石,怎么可能拱手相让?随后以剑划过掌心,血气交融。 立下誓言,随着一缕苍茫气息洇入心府后,白诃便打开了结界,紫灯小舟缓缓浮来,素衣镜灵神情淡漠,浑然没有谢拂池梦里那般蛊惑人心的模样。 食指一点,海面浮现出一个星海涌动的通道,“恭送两位。” 一瞬间,虚华镜内天光大振,长夜褪去,冰雪消融。 —————— 风还城外,彼时正是早间,河面雾水蒙蒙,岸边芦苇随风摇曳。河边正有农妇浣衣,正在谈论城里最近发生的一些怪事。 “听说城主落水,昏了好些天,也不知道如今是怎么了?” “哎哟,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总不过是入了贼吧?” 正谈的兴起,河面雾气骤然一浓,一缕青光徐徐漾开,妇人们交谈之声顿止,浣衣的动作也停住了,仿佛被人定住了一样。 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却神态有些恍惚,“刚刚说到哪了?” 谢拂池正躺在河边对岸的树林下,浑身湿透了,任由自己被暌违已久的阳光一点点晒干衣衫。 明媚春光自青翠的叶间渗漏,许久不见,竟觉得有几分刺眼,不由得抬手遮住了眼。 刚刚自然是她给施了定身咒,谁能想到出口竟是在河底,谢拂池一出来就喝了满满一大口河水。 念及此,谢拂池摸了一把袖子,虚华镜如今正在她手上。 这自然瞒不过时嬴的眼睛。 脚步声渐渐走近,谢拂池从那角洁净衣袍看上去,正对上苍黎帝君有些幽深的眸子。 她叹了一口气,“帝君,容我歇一会再回城里吧。” 她实在是倦的不行,心府灵力正在丝丝缕缕地充实着,如今遇了太阳,更是倦懒地不想动弹。 她道:“若是帝君精力充沛,不妨自己先回去吧。” 说着,纵身跃上一棵梧桐,寻了个枝丫交错的地,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了很久,从日升到日落,才堪堪醒来。 只觉浑身舒坦了不少,于是伸了个懒腰,不期然身后一个嗓音平静道:“醒了?” 谢拂池见了鬼一样回头,那坐在洁净山石上的白衣胜雪,神情清旷从容的神君,不是时嬴是谁? “帝君不会在守着我吧?” 第26章 命案频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嬴既没有答是,也没有答不是,只是收起了神识。 那缕淡淡的魔气已经毫无踪迹,青鬼已死,魂魄已归,看来他已经没必要留在此处了。 只是此刻他好像并不想那么快回去。 谢拂池哑然失笑,倒是她自作多情了,时嬴应是在寻那剖心妖物的踪迹,不过此次进虚华镜也算共了患难。 她起身拾起剑,看着明亮的风还城,“这些天倒是十分想念人间的烟火,我请帝君吃饭如何?” 吃饭?时嬴低头,见她眼中映满了星星点点的凡间灯火,淡淡“嗯”了一声。 入了城,谢拂池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酒馆,时嬴对吃食没什么计较,她就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了些酒菜,也不知是不是点的多了些,店小二频频看着她。 等菜的间隙,谢拂池给自己倒了酒,又取了干净杯子给他斟茶,“帝君有没有觉得城里有些不一样了?” 时嬴没有动那杯茶,只是微微点头,“比之前戒备森严。” 他们二人自然不是寻常入城的途径,但也觉出了异样,但此类种种,还是等会去城主府问秋洛水比较好。 很快菜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谢拂池挑了些素净的放在时嬴手边,剩下的全揽自己身边了。 时嬴定定看着那一盘青菜,道出了心中的不解,“谢司主,就是这样请我吃饭的吗?” “啊?”谢拂池茫然,望着自己面前的水煮鱼,香辣兔丁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家蜀地菜馆,菜式都偏辣,唯一算得上清淡的,就是那盘炒青菜。 这么一想,她委实不地道。 于是谢拂池又向小二要了一碟豆酥,这可够了吧?她信心满满地又低头大快朵颐,眼前忽地伸出一双筷子,夹走了她面前最后一块兔肉。 谢拂池大惊失色地抬头,“这是辣的。” 她没说完,时嬴已经放入了口中。 谢拂池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糟践美味给吐了出来,不料时嬴慢慢咀嚼后,竟未像那日那样显出厌恶之色,反倒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抿了一口茶。 他怎么这么能吃辣了?不过还在没浪费。谢拂池悬着的心又落下来,只低头时,瞥见了时嬴白皙的耳根缓缓浮了一缕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还是辣着了,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罢了。 时嬴眉间又轻轻蹙起来,但不是恼怒,只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呢?他看着谢拂池笑的东倒西歪,想抑制住自己被辣到的反应,可是耳边却忍不住更红了。 于是谢拂池更放肆了。 谢拂池笑够了,正要喊小二添一点冷茶,刚刚抬手,脑袋被锐器抵住了,一个粗哑男声道:“不许动!” 她一回头,发觉整个酒馆只都被护城卫给包围了,长枪正指着她的额头。 门外不知何时来的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个穿着长衣的少女,谢拂池几日不见她,只觉离岁面容素净不少,衣裳也不爱绣那么多花了。 只是一进来,谢拂池觉得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更重了些。离岁也没有多的言语,只漠然道:“都带走。” 谢拂池轻松挣开意图绑她的绳索,“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离岁冷笑,“自从你们进城后,城主昏迷不说,更是惨案不断!我暂摄城主之位,自然要带你们回去审问!” 惨案?晚禾吗?那又怎么算得上是不断? 谢拂池还欲再问,刀剑已经刺了过来,时嬴一把握住她手腕,下一刻,他们已经消失在酒馆中。 而离岁只觉肺腑中一阵冰寒,一眨眼,两个人竟都不见了,不由得大怒,“果然是妖孽!搜,给我全场一家家地搜!” 谢拂池与时嬴自然没有走远,他们站在酒馆飞檐上,见护城卫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手中拿的画像,竟是他们的。 谢拂池:“哦豁,又被通缉了。” 时嬴疑惑:“为什么是又?” 谢拂池:“呃,这不重要。帝君,我们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为好。” 秋洛水昏迷,为什么要通缉他们? 带着这种疑问,谢拂池敲开了年老板的门,年老板虽有些诧异,但很快将他们接进来。 “仙子有所不知,城主莫名溺水后就昏迷不醒,而城中这小半个月,竟接连出了三四起挖心案。” 年老板一边说,一边将他们引到客房,“城主府护卫说目睹了仙子追着城主出去,说是仙子将人逼跳了水,所以小城主才如此对待两位。” 说话间,已经将他们引进了不同的房间。 不过谢拂池睡了一天也不困,年老板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去了时嬴的房间。 时嬴衣衫正褪了一半,她猝不及防地闯进来,他动作一顿。 谢拂池倒是没看见什么,只是眼角虚虚一瞥,瞧见他腕上似有点点红,遂凑了过去,定睛一看,果真是条新鲜的伤痕。 她万分惊讶,“你受伤了?” 什么人能伤到他,难道是虚华镜里的恶魂?看着也不大像啊。 时嬴避而不谈,从容地拢了衣裳,“想必谢司主已经知道发生的事了。” 谢拂池果然被引开了话题,“青鬼已灰飞烟灭,但还是有人遇害,想来青鬼只是与那妖物达成了共识,一个食心,一个噬魂,不知到底意欲何为。” 桌案上陈了上好的眉茶,时嬴一边沏茶一边示意谢拂池坐下慢谈,“噬魂是为了断绝鬼魂前往幽冥之路,防止幽冥司知晓此事。” 谢拂池也顺着落座,眉头紧锁,“那么心脏呢?凡间有妖物亦有魔修,可是若有此类邪物进入风还城境内,木佑不可能不知道。” 听闻木佑二字,时嬴却捏住了茶杯。 谢拂池见他面露些许冷然,“怎么?我有哪里说的不对吗?” 时嬴沉吟片刻,“你与山神相识,可知他的师门传承?” “师门传承?”她努力想了想,“木佑是柏树成精,后修炼入道,我就知道这么多。难道,你怀疑他?” 谢拂池不可置信地推出这个结果,身子微微往前倾,震惊地瞧着时嬴。其实仔细想来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山神监守自盗,祸乱百姓也不是没有先例。 但却有个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已然得道。” 时嬴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低头抿了一口茶,“只是随口一问。” 谢拂池不说话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苍黎帝君可不像是会对别人的过去感兴趣的人。 她虽与木佑关系不大好,但还是决定为他再辩驳几句,刚欲张口,忽听窗外一声细响,似有什么东西掠了过去。 谢拂池立刻起身。 时嬴只觉眼前青衣一闪,案上烛光只晃了一晃,眨眼间屋里已经没有了旁的动静。 院里很快亮了灯,年老板也被惊动了,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年老板松了一口气,“只是一只猫过去了。” 又闻谢拂池问:“什么猫?” 年老板笑了笑,“黑色的,大概是哪个家仆养的。” “原来如此,是我大惊小怪了。” 而后声音隐去,谢拂池又重新从正门进来了,脸上神情却并不轻松。她掩上门,手摁在门上久久不动,“你闻到了吧?” 时嬴自然感知到了那只猫身体里的妖气,熟悉的气味,而不同的却是她体内多出来的,浓郁的血腥气。 “不一定是她。”时嬴扫了一眼她紧紧攥起的手,终于站了起来,“去看看吧。” 第27章 沉黛之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黑色的猫轻轻巧巧地跳过屋檐,落入年府的一间小院里,院里草木葱葱,房屋精巧,看着是个少爷小姐般的人物所住的地方。 猫儿落地时顷刻幻化成了谢拂池的模样,敲了敲窗,少顷,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打开了窗。 跟在后面的谢拂池眼睁睁看着那个“谢拂池”微微朝青年笑了笑,青年立刻色授魂与,将她迎了进去。 她舌尖抵住牙齿,迸出两个字,“阿黛!” 当初吸食凡人精气也是匆匆一瞥,也未曾细想,但是如今当面瞧见了沉黛用她的脸去勾引男人,才真的让她觉得五雷轰顶。 听闻里面呢哝软语,谢拂池恨不得直接进去给沉黛揪出来,但听青年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少女低低笑了,音调十分柔媚,“我也是。” 青年听到此处,哪里忍得住,一把将她抱起,放在桌子上亲吻,少女也不拒绝,他更是欢喜,正心驰神往之际,冷不丁心口一刺,似有什么尖锐之物刺入了心口。 青年低头,发觉那美丽少女的食指指甲整抵住了他的胸膛,锋利的,细长的,一寸寸抵进了心里。 他想惊叫,但口中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半句话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没入了心脏。 忽的室内一冷,那少女似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僵在那里,少顷,化作一只黑猫从窗子逃窜出去。 青年再低头,发觉心口完好如初,根本没有任何伤口,那个少女也如梦一样消失了。 沉黛没有跑出多远,狼狈地连滚带爬,也只堪堪跑到了街道上,刚要隐入巷子里,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剑刃嗡鸣着插入面前的青砖里,她立刻呆住,浑身瑟瑟发抖。 “变回来。”谢拂池握住剑柄,冷冷命令她。 沉黛惊恐地看了她一眼,在地面上化作谢拂池的模样。 谢拂池更烦躁了,“我让你变回你自己的样子!” 沉黛这才变回那个豆蔻少女。 看着月下那张清丽的面孔,谢拂池只觉自己好似被什么重重捶打了一番,脑中都一片空白。 她怔然退后了一步,“一开始帝君你就说对了。” 她面色不大好看,甚至有些惨淡。时嬴忍不住扶住了她的肩膀,只觉她的身体在细密地战栗,语调渐轻,“怎么了?” “她确实是妖。” 木佑当然没有发觉妖物入侵,因为食心者一直都在城中;焚妄也当然没有忘记守护这座城,因为妖怪是剑灵的故人;而她也当然没有怀疑沉黛,因为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小妖怪。 可她怎么能忘了,魇妖也是妖。那些少年死前遇到的不同面孔,不正是这位天下独一无二的幻妖所变化的形态? 况且魇妖更不同于其他妖怪,他们在特殊情况下是会吃人的,吃的人越多,容貌越美丽,灵力也越充沛。只是一般魇妖性格怯懦胆小,很少猎食凡人。 而沉黛与温歆虽不是至交好友,但同在青阳宗待过,彼此也认识,况且她们还有谢拂池这样一个共同厌恶的人。 剑上荡出青色灵力,谢拂池抵住沉黛的后颈,“我跟你说过,如果你杀人,我就杀你。” 沉黛呜咽一声,杏眼中漾出水光,更是楚楚可怜。谢拂池不为所动,剑上灵力更盛,却半晌没有再进一步。 正这是,一支飞箭射向沉黛的咽喉。 街道上一列整齐的马蹄声,后面跟着一辆华贵马车。 谢拂池右手一震,将那箭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正中马车的车舆上。 离岁从马车离出来,看了一眼谢拂池,而后又移向沉黛,“原来这就是吃人心的妖怪啊,长的也没有那么可怕。你不杀她,还在等什么?” 谢拂池本就不耐烦,说话更是毫不客气,“与你何干?刚刚小城主不是还在通缉我吗?现在又认定这是食心的妖怪了?朝令夕改,你办事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吗?” “我……我何时随心所欲了!你本来就有怀疑,如今妖怪现身,我自然要来看一眼!” 离岁被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当然没有觉得谢拂池是妖怪,毕竟秋洛水那样信任她,她只是气不过谢拂池那日打她而已,有了点小权势就想整治她一番。 刚刚巡卫说街上有了动静,她料想谢拂池既是仙人,自会出手,自己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好了,只是没想到谢拂池并没有杀掉妖怪,反而对她一通责问。 她被谢拂池锐利眼神看的心虚,忽听一个清冷动听的声音,“小城主临危受命,行事不妥却也不必苛责。” 离岁这才发觉,谢拂池的身后,正站了当日她所调戏的那个少年,她目光无助地看向了他。 那日推牌九她偷偷看了一眼,谢拂池对他态度恭敬,应该与谢拂池一样是个下界仙人吧?脾气比谢拂池好上那么多。 谢拂池一肚子火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消的,正要发作,却被时嬴握住了手腕。 少年帝君微微倾身,这似是一个有些亲密的姿态,但他清冽如雪的气息瞬间将她浸透,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道:“这个凡人想杀魇妖。” 谢拂池这才清醒过来,现在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决绝沉黛的事。 她再看向沉黛。 沉黛已经认命一般不再挣扎,只睁着一双乌蒙蒙的眼睛看着谢拂池,双唇害怕地发抖,但一个字都没有说。 谢拂池问:“你不想说点什么?” 沉黛垂下头,低低道:“是我。” “我没让你说这个!”谢拂池怒极反笑,“我是问你为什么!你不是个在意灵力高低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沉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是我,我想成仙,你杀了我罢。” 谢拂池一口气紧了又紧,在虚华镜里都不曾觉得这样令她喘不过气来。 半晌,她自暴自弃地将剑塞给时嬴,“我下不了手。” 时嬴猝不及防地被她塞了一把剑,眉头一蹙。 谢拂池以为他不愿,也不乐意了,“帝君不是想做司首吗?杀了她,就是解决了眉山大患,这是首功。” “并非不杀,”时嬴把剑递还与她,仿佛一秒也不想将此物留在手里,道:“只是我从不用刀剑。” 衣袖轻挥,一道神光飞向沉黛眉间。 沉黛只觉铺天盖地的威压扑面而来,压的她浑身不能动弹,骨骼欲碎。她看了一眼谢拂池,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解脱。 半晌,一只类似黑猫一样的原形显露出来,孤零零地躺在街上。 离岁见它半天没有动静,派个侍卫去看,那侍卫摸了摸,“确实是死了。” 一代幻妖,竟死于少年轻描淡写的挥手间,侍卫与离岁再看向时嬴时,目光不由带了深深的恐惧与敬畏。 第28章 岁岁难离(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推开离岁,俯身将黑猫抱起。 离岁立刻惊叫,“你做什么?这是吃人的死妖怪。” 谢拂池微笑,“既然死也死了,小城主是想要带回去煲个妖骨汤吗?” 说罢,翩然离去,身影顷刻消失在月色里。 离岁还没从诧异里回神,发觉那少年还未离开,想起他刚刚替自己说话,离岁心中顿时一片暖流,低声道:“你……还没走呢。” 少年不仅没走,甚至还温和地看着她,“可否容我去探望一下城主?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 刚刚见他一出手,那食心妖登时死去,离岁心中哪里还敢生出任何亵渎的心思,忙不迭地应了。 秋洛水昏睡不起,躺在床榻上倒也没有气若游丝,反而面色红润,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清醒。 时嬴正在为她探查身体,离岁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的结果时,管家却走进来与她谈论七天后的及笄礼。 离岁登时恼了,又怕惹了时嬴,将管家拉到一旁,“城主都没醒,弄什么及笄礼?” “城主之前说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及笄礼都要继续下去。” 管家也不明所以,只能如此转达。 离岁叹了口气,秋洛水对她这个及笄礼看的很重,她也不好推辞,只能含含糊糊地让管家照着做就是。 说话间,时嬴已经起身,离岁连忙过去,“母亲可有事?何事能醒?” 时嬴看了她一眼,“城主明日就会醒来。” 顿了下,离岁立刻抬起一双泛红的眼。不知道她几日未眠了,竟眼中起了这么多红丝。 时嬴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再说话。 离岁确实很多天没有睡着了,但不是因为秋洛水,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她时常做那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人,以前只是短短一会,最近做的越来越频繁了。只是这种事难以启齿,不足为外人道。 沉黛死后,城中接连几日没有发生过命案,离岁以秋洛水之名昭告全城,妖孽已伏诛举城同庆。 秋洛水也果然如时嬴所说那般,次日便醒了,离岁更是对时嬴佩服至极,一连好几天缠着时嬴,想让时嬴做她的师傅。 秋洛水面上虽带着笑,眼底却隐隐有些阴霾,时嬴本没有想理会离岁的意思,但见秋洛水如此神态,“城主不愿意女儿入仙道?” 秋洛水讪讪一笑,“她只做个平常人就好。”话锋一转,“拂池已经离开了吗?” 谢拂池那日抱着沉黛的妖身离去后,时嬴也并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秋洛水低头轻轻“嗯”了一声,而后道:“时公子为何不去找她呢?” 城主大人这是想逐客。按理说,既然已经找不到那残魂,时嬴已经该返回天界,然而他此刻却显得有些多管闲事。 时嬴答道:“听闻小城主几日后及笄,她或许明日就会回来。” 离岁得知此事,明白时嬴也是会参加自己的及笄礼,也是高兴地不行,连忙带着他四处参观自己的宴会场景。 忘乎所以时,竟带他去了祠堂,那里存放着一件箜篌仙器,多年来庇佑城主府。 她亦有些骄傲,“母……城主以前也是仙门中人,若不是为我父亲,恐怕也是跟大人一样是个仙人呢。” 时嬴应了一声,怪不得他的神识一直无法渗入城主府,无法辨别青鬼,一是他境界被阻,二是这仙器镇压。 至晚间,时嬴听闻檐下一阵清风吹过,打开了窗,外面空无一物,忽而闪出一张脸,“帝君!” 这脸五官分明,却扮做鬼脸似要吓他一跳,但见苍黎帝君面色平静地凝视着她,忽而微微一笑,轻轻唤了她:“谢司主。” 来人正是谢拂池。 她倒也不是故意想吓他的,只是夜太深了不想惊动人,就从屋顶上走了,不想忽然有人开了窗,她就想看看,于是成了这副模样。 帝君没有丝毫被吓到的意思。她咳嗽一声跳下来,假模假样地理下衣衫,顺手拿出自己在路上买的蜜饯。 冷不丁听苍黎帝君开口,“谢司主看起来已经不难过了。” 谢拂池顿了顿,将背脊后倾,倚在栏杆上,拈了一片蜜饯入口,“我在眉山顶上坐了两日,发觉自己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既做了这上仙,自当履行斩妖除魔的职责。” 时嬴静静看着她。 她笑了笑,廊下的灯映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明日参加完离岁的及笄之礼,我们也该回去了,这司首的位置,我怕是争不过帝君了。” “未必。” 时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后,停了许久,久到令谢拂池抬起头。 时嬴与她这种夜间不能眠的不同,他刚刚应该是已经要入睡了,故而换了一身月白长衣。 衣袖柔软地垂下,若流云一般轻缓,似清风一般柔润。而其中伸出的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颜色却是极白。 此刻他正握住了一片暮春飘进来的杏叶,翠绿的叶。 “白诃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说了那模棱两可的字后,竟又谈起了白诃的事。 谢拂池苦笑一声,“我要是说我已经放了他呢?” 时嬴也不意外,天道誓约如此苛刻,总不能真的拿道心作假。他将叶放在窗台上,“我会当做不知道。”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言下之意竟是默许她放虎归山。 谢拂池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 神君目光澹澹,明净如初,“只是虚华镜不该留存世间。” 谢拂池点点头,“自然,我回天界后会将它沉入无妄海。” 而后谢拂池是一夜无眠,夜间仿佛听到离岁在院子里嘶声叫吼,不由地过去一看。 只见离岁穿着寝衣,在院子里不断拿头撞着墙,秋洛水从后面抱住她,眼中泪水盈盈,“阿岁,别这样,别这样。” 离岁却发了疯一样挣脱她,喉间发出了如同男人一样的痛苦叫声。谢拂池刚要出手,忽然离岁又软了身子,躺倒在秋洛水怀中。 秋洛水眼中满溢出悲伤,随后才发现站在门口的谢拂池,忙擦了一下眼泪,“让你看笑话了,她打小有这个毛病。” 谢拂池倒是觉得不碍事,只是想给她瞧瞧时,秋洛水摇了摇头,“看不好的。” 随后抱了离岁回房。 到了次日,离岁倒是恢复了正常,只是眼中红丝更加多了,不知是不是身体原因,她越来越不爱缠着时嬴了,对谢拂池也更加有礼了。 一连数日,直至及笄前夕,离岁睡的安稳,一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29章 岁岁难离(二)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到了次日清晨,府中一片祥和。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府上海棠花都开到了荼靡,与此同时,风还城小城主离岁正是及笄的时候,宾客盈门,喜气扬天。 但时嬴不怎么喜欢这样热闹的时刻,谢拂池却与秋洛水喝了个酩酊大醉,时嬴来时,到了最后甚至有些起不来,只能挥挥手,嘟哝着:“帝君先回吧,我歇一日再回去。” 今日是返回天界之日,她竟这样胡闹。时嬴似被她的酒气熏到了,退出了房间,正对上来送醒酒汤的离岁。 小城主今日打扮的并不如往常那样花枝招展,反而素净温和起来,衣裳没有任何纹样,乍一看倒像个男人的衣服。 离岁看着他从谢拂池房间里出来,面色波澜不惊地行礼,“时公子。” 时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汤,眉头微皱,“烦请小城主告知她,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离岁微笑着应了。 今天她的眼中已经全然没有了血丝,眼睛各位的明亮。 谢拂池这一醉醉的厉害,醒来时月已至中。 她在一处乱葬岗醒来的,根根缚魂丝嵌入了经脉,吸食着她的血肉,她不由一阵头昏目眩。 纵然头昏,她也不会不知道这是戮仙阵。动辄之下,那些魂丝更加紧密地缠绕过来,贪恋吞噬着将她的修为灵力。 明明刚刚还在喝酒,只是喝了离岁送来的一碗汤,就开始神志不清了。 正在思忖间,魂丝忽然一阵狂动。 远处有人提灯而来。 渐渐地近了,谢拂池看见了她的衣摆。 “离岁?” 来人正是离岁,她乌发散乱,毫无点缀,连衣摆上都没有绣一点花。 她看着被困住的谢拂池,眼中竟浮现了一点怜悯,“仙人也会落入圈套吗?” 谢拂池低低一笑,“你在汤里加了什么?” “一点伥妖的妖血。” “伥妖?那怪不得。”谢拂池点点头,伥妖并非寻常妖,而是传闻中堕仙的影子形成的妖物,最能克制下界的仙族。 想通了这节,她倒是心境和平了,“你想怎么样?” 离岁张开双臂,浑身竟散发出滔天的怨气,熏的谢拂池差点背过气,她轻轻道:“杀人。” 谢拂池不顾魂丝入体,捂住了鼻子,诧异道:“你我也算旧相识,何必跟我过不去?” 离岁没有答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谢拂池微微一笑,“难道不是吗?离随城主?” 离随二字虽与离岁相差无几,但谢拂池一说出口,离岁眼中骤然闪过惊恐。 谢拂池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隔着阵远远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你既然已经离世多年,何必要再回来?” 听到这个名字,离岁身子一颤,随即也叹了口气,“谢姑娘冰雪聪明,竟然已经猜出来了。” 她也寻了干净之处坐下,从背后的箱子里拿出一壶酒,两只酒杯,微笑道:“若是不怕我再下毒,不妨陪我喝两杯。” 谢拂池看着她神态自如,自己却被魂丝紧紧扣住要害,忍不住笑出声,“怕不怕的都要死,何必在意那么多?” 离岁拾起一只酒杯斟满递给谢拂池,谢拂池接来一闻,赞道:“好酒。” 随即一饮而尽。 离岁默默陪她喝了几杯,而后扶住了头,“抱歉,这具身体不胜酒力,我恐怕不能陪你喝下去了。” 谢拂池停下了喝酒,凝视着他,“要送我去死吗?可是离随城主,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已经死去十多年了,为什么还要借一个小姑娘的身体重返人间?” 离岁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随手将灯挂好,静了一会,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谢拂池撑住头,指节轻轻敲着额头,“唔……第一眼。” 离岁愣了下,随即笑了,温声提醒她:“我那时还没有成为离随。” 谢拂池摇了摇头,“离岁的身上有腥气。” “腥气?” “你吃了人心,自然沾染了腥气。” 离岁恍然,“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呢?” 谢拂池坦然道:“因为我没想到你已经死去多年,还要吃人心,借人气还阳。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离随摇了摇头,“我这一生很圆满,权势财富名声,我都有,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我的妻子。” “所以?” “所以我只是想借上仙的心一用,吃掉仙人的心,我应该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吧。” 他说的温文尔雅,此时却站起来挡住了光,一时间,谢拂池竟觉得他忽然高大了许多。 他默念咒语,坟场上一瞬间遮天蔽月,星光也隐去,柔弱的身体里竟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将素净的衣裳染的血红。 “以吾之血,祭诸天魔神,御魂禁术,弑神戮仙!” 雷声炸响,谢拂池一抬头,发觉一道雷光闪过天际,瞬间照亮了这一处,离岁迎风而立。 离随生前就是半个仙门中人,谢拂池也不惊讶他会法术,只是施展如此禁术,十分令她不解,“就算你杀了我,这身体也撑不住了啊,你拿什么陪秋洛水度过余生?” 离随没有答话,只是仰天长啸,凄厉的尖叫刺破云霄,面上俱是血,看起来诡异又可怕。 与此同时,一道暗色天雷滚滚而下,天雷伴着闪电划过天际,穿过云霄往下快速而去,天光一瞬间亮如白昼,直冲谢拂池而来。 被缚魂丝束缚的谢拂池勉强祭出剑,但只是一下,谢拂池眼睁睁看着剑刃寸寸碎裂成渣,她狼狈地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第一道雷。 她这辈子就跟雷劫过不去了是吗? 第二道雷又将降临,比第一道不知更凶残了多少,谢拂池愕然至极,“离城主,我们没有这么大的仇恨吧?” 离岁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这位故友魂飞魄散。他其实也不想如此,但若不杀了谢拂池,他又怎能护住自己心中的人! 不过他会拿命赔她的。 眼前骤然天光大亮。 离岁睁开眼,却只见谢拂池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量颇高的白衣少年。 少年只是抬起手,那雷竟瞬间消泯。 近乎同归于尽才引来的雷劫,尽在他指尖化为无形。 谢拂池抬起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麻烦帝君帮我把这个也解开。” 来人当然是时嬴,他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看着谢拂池喝了那碗汤,又被人拿缚魂丝绑来了这里而已。 谢拂池这样理所当然地请他帮忙,时嬴却没有立刻动手,抖了下袖子,里面滚出一只黑猫。 谢拂池摸摸她的头,将手腕递过去,“阿黛,来。” 第30章 沉入幻境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七日前。 时嬴在握住她递来的那把剑时,也听到了她心音入密传过来的声音,“帝君请跟我做个戏,不要真的杀她,只让她看起来与死了一样就行。” 他亦回她:“为何?” 谢拂池道:“我相信阿黛不会杀人,她应当是被威胁了。” 这个推断实在是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她的个人感情在作祟。 谢拂池更是得寸进尺,“既然这样,还请帝君将这出戏唱到底吧。” 那青鬼与九渊魔气夜无关,这一趟本就是他多心了,帮一帮她也无妨。 于是时嬴陪着离岁回了城主府,而谢拂池,则在眉山待了两天,才“伤心”不已地回来。 沉黛没有说话,缄默着替她咬开缚魂丝,一解开,谢拂池立刻折下一根桃枝,化作桃木剑,欺身向离随杀去。 离随没有挣扎,闭眼欣然接受了死亡。在阵法失效的那刻,他就注定了死亡。而谢拂池的手底下,他怎么可能有活路呢?杀了他也好。 只是可惜,今天才刚刚完全占据这具身体,还没有来得及跟她好好道别。 —————— 秋洛水从梦中醒来,才发觉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喝点酒压压惊吧。” 谢拂池忽然走了进来,秋洛水眼神重重一颤,满眼的不可置信。 “我不应该在这里是不是?” 谢拂池屈膝坐了下来,她刚刚从乱葬岗回来,也顾不得许多,匆匆来见了她。 秋洛水比重逢初见时年轻了些,谢拂池一晃神,倒真觉得自己见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明艳少女。 秋洛水却没有喝酒,只是问:“他呢?” 他执意要去亲自取走谢拂池的心脏,说什么要一直陪着她,好在谢拂池喝了伥妖血,乱葬岗的煞气又能压制仙气,府中来来往往的宾客都在等她,所以她只好答应让他一个人去了。 谢拂池却笑了,“你问离岁,还是离随?” 秋洛水嘴角牵起一丝讥讽笑意,“有区别吗?” “自然有,离岁只是个刚过十六岁生日的女孩,而离随,却是死去多年的鬼魂。” “你杀了他是吗?” “嗯,杀了。”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她的心仍然不可避免地紧缩了一下,睁着眼睛看向谢拂池,眼中渐渐涌起泪,被她强行忍住,“那你还来做什么?妖孽已经伏诛了。” 谢拂池抬起酒杯喝了一口,只觉苦涩滋味化开,“真的伏诛了吗?” 秋洛水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要怪我,可是他食心也不过想和我团圆,我怎么能抹杀他这点心愿?” 倒是撇的干干净净,好一个柔弱无辜,只想与爱人团圆的痴情女子。 谢拂池身子前倾,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是吗?那是谁替他挖的心?谁哄的离岁吃的心?谁让离岁一点点被鬼魅占据了身体,总不会是她一个鬼魂自己做的吧!” “哐当”一声,是秋洛水避无可避,慌乱中将酒瓶扫落在地的声音。这些都是避无可避的事实。 她笑起来,语调温柔又带着目空一切的倨傲,“那又如何!不过几个凡人而已,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不能杀!” “非亲非故?”谢拂池并不被她的气势震慑,反而一把攥着她的衣领,逼她直视自己,“那沉黛呢?她也非亲非故吗?你让她出去顶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一直把你当姐姐!” 四目相对,俱是恨不得吞了对方的恨意。 谢拂池仍然记得,自己在眉山那两天,一直抱着沉黛,问她为什么,她始终不说话。 沉黛吸食了那么多精气,却一直修为低浅,谢拂池就想过她只是个替人收集精气的傀儡,直到沉黛明晃晃地当着她的面去吸食年小公子,她才确认了这件事。 沉黛如此嗅觉,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宿在年家?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主动上去勾引,故意用她的脸勾引,激起她的愤怒。 沉黛,想替那个人去死。而这个城里,有谁会是她所在意的人呢?而城中除了她,还有谁会这样高明的幻术呢? 当然是幻宗第一美人秋洛水,最善幻术,也最懂人心。谢拂池当年第一眼瞧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世间的第二只幻妖。 只是那时她不曾作恶,后来也甘愿舍去修为化作凡人,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秋洛水也是妖。 沉黛一直滞留在风还城,也是因为她。 听到沉黛两个字,秋洛水冷漠地笑起来,竟兀自拾了酒杯自斟一杯,“你心疼她?可是她是自愿替我做那些事的,我可没有逼她。也是她无用,幻阵里都杀不掉你,否则我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一杯酒缓缓下肚,秋洛水也冷静了不少,“你何时怀疑我的?” “第一眼,你老了。” 幻妖是不会老的,她们永远年轻貌美。 谢拂池抚了下酒壶,声音低沉下去,“可也只是怀疑了一下,我没想法你真的会那么做,直到你故意放走温歆,我才察觉过来。” “原来如此,可是替凡人起死回生这种事,本就极其耗费灵力,好在凡人的心不仅可以替阿随稳固魂魄,也可以增强我的修为。” 谢拂池略感稀奇,“那又为什么非要那些少男少女的心?还是些祈盼情爱的少年?” “少年的心干净纯粹,才更加滋补,至于情爱什么的,我们幻妖最擅长变幻,他们要是不祈盼,我也没办法下手啊。”秋洛水也感慨地扶了一下鬓发,“你看,我最近是不是快跟当年差不多了?” 谢拂池仔细打量一下,评论道:“还差一点。” 秋洛水妩媚一笑,眼波流转,“无妨,待我吃了你的心,会更胜从前。” “好狠的心。” 她轻轻一叹,“我也真心拿你当朋友的,若非无奈,我实在不想与你为敌。” 话音刚落,她们之间的桌案四分五裂,谢拂池后退之际,秋洛水猝然飞起,化作一团云雾缠绕着谢拂池。 秋洛水的幻术可不是沉黛能比的,谢拂池曾经调笑过沉黛,说她的幻术就是炼至最强,也只能是第二,因为第一永远是她的姐姐秋洛水。 雾气轻薄无比,纵然谢拂池躲避地及时,也无法避免地吸到了一口雾气,她心道不妙,伸手一把扼住雾气中秋洛水的颈项,然而眼前场景已经化开,变成了一片雪地。 雪…… 又是雪。 不是虚华恶境里的那片虚无缥缈的雪,而是真实的,会令她寒冷,令她恐惧的雪。 她定睛一看,自己不是在什么城主府,而是青阳宗小衍山上,一草一木,都真实地在风雪里摇曳。 夜色里,从远处缓缓走来一个软烟色长衣的少年,外松松系了件墨色的狐裘,绘着泼墨山水的纸伞笼在他头上,只露出白皙清瘦的下颚。 谢拂池看着他走来,竟半点也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抬起伞檐,露出眼睛覆的一层薄薄鲛纱与眼尾细细的一粒小痣,绕过高挺的鼻梁,在鸦色的长发后系了个结。 少年对着她微微一笑,语调里是她有些陌生的温柔,“小师叔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说着,袖口伸出苍白且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将她往院子里牵去。 他头顶的伞尽数偏了过去,罩在她头上,点点飞雪落在他的长发上,化作莹莹细雨。 谢拂池知道,这是幻境,她自己说不定正在秋洛水一点点地剖开心脏,她必须醒过来。 可是她动不了,她只能被他牵着,四肢沉重地没有一点知觉。少年将她引入室中,点上灯,灯是上好的鱼油所制,一点烟熏火燎的味道都不会有。 其实他看不到光,根本也无所谓亮不亮,但谢拂池喜欢亮一点。 借着这样的灯火,她僵硬地抬起头,真的很想问一句他是不是抽风了。但少年正将她冻红的手揣在自己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裳,她可以触及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半晌,他弯了弯嘴角,分明看不到眼睛,却觉得他满眼含笑,专注地看着自己,“小师叔为何这样看着我?我是脸上有花么?” 谢拂池猛然将手抽回来,温暖瞬间不复存在,可她只想找一把剑,一把能杀死他的剑。 满屋子都是幽冽温沉的香气,谢拂池被熏的头脑发涨,四处寻不到剑。她跑出去,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她将手伸进雪里,从寒气里凝出一把冰剑。 少年还在疑惑地喊她,“小师叔?” 这才不是苏镜尘,这只是秋洛水想象的苏镜尘,事实上她是苏镜尘的小师叔,仅此而已。 她转身,提着剑,一步步走回去,眼睛亮的可怕。 她抵住他的胸膛,在他诧异的目光中,低声道:“你知道吗?他的确是我的心魔,却不是这样的心魔——” 她与苏镜尘,的确没有什么情意。 他的面容忽然在温暖的烛火里一晃,变得有些疏离清冷,谢拂池盯着他的嘴唇微微张合,他唤:“谢——” 谢拂池的剑在那刻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血液溅到脸上,竟是温热的,滴入唇齿,竟泛着些微清苦。 刹那间眼前景象骤变,她还在原地,而秋洛水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沉黛已经跑了出来,正扶着秋洛水,一脸惊骇地看着她。 时嬴正俯下身,两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膀,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她迟钝地低头,发觉自己手中的剑,已经刺入了时嬴的胸口。 第31章 镜灵姮媞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偶尔会脑子抽筋,但是秋洛水自然有她的底牌,谢拂池在进去前,已经与时嬴约定好了只要一炷香没有出来,他就会进去。 可是一炷香过去了,只见秋洛水化作妖雾试图逃跑,时嬴花了一些时间收拾她后,发觉谢拂池久久没有出来。 进去后,只见她闭着眼伏在地上,面色苍白无比,为了保持清醒,嘴唇被她自己咬的一片鲜血淋漓。 不能再耽搁下去,必须唤醒她,时嬴扶起她,正要渡她一缕神力,忽然间,谢拂池睁开了眼,眼中殊无情绪。 下一刻,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剑,决然刺进他的胸膛。 那虽是一把凡剑,但到底注入了谢拂池所有的灵力,时嬴又不曾对她设防。 谢拂池一时有些迷惘,一时又有些不可置信,直到时嬴轻轻推开她,迅速捏了回春术止血,她才醒悟过来。 时嬴伤的并不重,剑浅浅入了一寸,毕竟是普通的剑。但见谢拂池一脸无措担忧,一个不大真切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出来。 是一双眼睛在流泪,又或许不是泪。 无声无息,断断续续,但眼睛的主人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哭,她只是仰头望着天空的雪,细碎的雪沾在睫毛上,轻轻一瞬,雪融成点点晶莹,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衣襟,洇深青衣。 他尚未来得及细品这诡异的画面,肩上一沉,谢拂池猝然昏了过去。 沉黛也不知所措,不大确定道:“应该是在幻境里强行逼自己醒来,伤到了心神?” 时嬴搭住她的脉搏,那种破碎如傀儡般的感觉又回来了,灵力溃散,无所聚集,这不是简简单单地被幻境克制了,而是她自身的原因。 他将她颈项上的珠子打开禁制,发觉她吃的那种药已经空空如也,面色不由得肃了些,将她拦腰抱起。 见他们离开,秋洛水也趁乱想跑,却被身后一道神光禁制住,不多时,她痛苦地化作了白色的猫形。 神君冷漠的嗓音从空中飘落,“作恶多端,当诛,念你也曾为城中百姓付出十年辛劳,赐你三日寿命,望你多加思悔,来世切勿为恶。” ———————— 谢拂池昏迷的时候,听到了身边摇骰子的声音。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能不能翻盘就看这一把了!” 谢拂池费力地睁开眼,一瞧也有些懵。 她原本应该在下界的,如今却回了自己的府邸,而她屋子里本有一张书桌,如今笔墨纸砚已经被推到地上去,铺上了一层白麻布划了大小,成了一张赌桌,那坐庄家之位的,正是一个穿着雪玉细叶薄纱长裙的女子。 女子肤色雪腻,身段跌宕起伏,眉羽轻挑之下,星眸似睁非睁,本该妩媚至极的眼睛如今却精光四射,一把把骰盅重重砸在桌子上,“开!” 桌旁站着几个人,俱伸头去瞧里面的点数,“四四六,大!” 有人叹气有人高兴,唯有那女子眼中笑意更甚。 “晏画仙子定然是做了什么手脚,不然怎么每次都是大呢?” 那坐主位的貌美仙子自然是他们口中的宴画,如今仙府上主人昏迷不醒,她这个至交好友必然要来照料一二,只是闲着也实在无趣,索性开了个赌盘,跟谢拂池府上仙仆赌上两局。 听到质疑,晏画仙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反倒正义凛然起来,斜睨说话那人,轻哼一声,“你姑奶奶我需要坑你们这点钱?” 那几个人不吭声了,晏画好歹是神卷殿主案,又是青丘少主,身份尊贵,按理说确实不会动什么手脚。 于是晏画得意地将灵石拨到自己这边,忽然身后一阵沙哑的咳嗽声—— “咳咳,你们是不是过分了点?” 谢拂池挣扎地想爬起来想给自己的至交好友两个巴掌,这姑奶奶的出千手段连她都招架不住,何况这几个修为低眼皮浅的被点化的小仙? 不过实在太虚弱了,骨头都跟散架了一样,终于还是徒劳地躺了回去。 晏画顿收严肃之色蝴蝶一样飞过去,当然也没忘了顺手把灵石揣自己怀里,脸上满是柔情地扶起她半个身子,“哎呀,不好意思,你实在昏太久了,我把你给忘了。来,喝点水。” 她来还不忘倒了杯水,真是令人感动。谢拂池浑身无力,就着她的手浅浅喝了两口润嗓子,这才感觉有了点力气,遂一把拽住晏画的衣领。 “我是说,在我这赌钱怎么不叫我?” 晏画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你还惦记钱呢?谢大司主,你都昏了三天三夜了你知道吗?” 这么久?谢拂池一怔,怪不得浑身都疼。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正是自己一剑刺进了苍黎帝君的胸口,不由得浑身一震,“我是怎么回来的?” 晏画稀奇道:“这我还真不大清楚,还是你的侍女茵茵来神岐殿叫的我,说你平白躺在了府前生死不知。话说你不是跟苍黎帝君去了下界么?难不成是他对你动手了?” 谢拂池立刻否认,“不是。” 晏画更稀奇了,转身给她拿药,递了水过去,“那在下界谁能把你伤成这样?这个伤倒是不严重,主要是——” 她戳戳谢拂池的左肩之下,“牵动了心伤,你要是晚回来半天啊,别说我了,神农都救不了你。” “是吗?”谢拂池吞了药,又喝了口茶润嗓子,宽慰她,“我运气一向很好。” “不错,除了赌钱。” 晏画好气又好笑地弹了下她脑门,然后又抬起她下巴端详,“看起来总算有个人样了,我给了你足足半个月的镇心丹,你竟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知道那丹药有多难得吗?” 晏画平日里嬉笑怒骂的眼中都是忧虑,谢拂池心中微微一动,拍拍她的手,“辛苦了,不过我是不会给钱的。” “钱?姑奶奶在意那种东西?”晏画被她气的直接开骂,只觉自己一片好心喂狗,“谢拂池,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行不行?你仙心已经崩溃了十年!十年!要不是我拿丹药吊着,就你这种不要命的人,早就陨落不知道多少遍了!” 晏画越骂越起劲,谢拂池这种人,明明已经仙心崩溃,仙根受损,却依旧强撑着不让别人发现,她真的想不通谢拂池在坚持什么。 青丘公主骂起人来,是又恨又爱,她骂的起劲,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谢拂池默默听着,顺手拾起一个骰子玩了起来。 晏画骂累了,停下来喝了口水,就听谢拂池道:“下界那件事我还没处理完,需要再去一趟。” “滚。” 晏画毫不犹豫地抬手画了个禁制,“三天之内,你要敢再出来,我跟你绝交。” 青丘公主被气走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谢拂池叹了口气,缓缓躺了回去,从怀里拿出虚华镜。 素衣镜灵姮媞立刻浮现在镜面上,只有巴掌大小,堪堪坐在谢拂池手中,冷冰冰的脸上也浮现一丝讥笑,“原来你道心已毁,怪不得敢跟白诃定下如此誓约。” 谢拂池合了一下眼,想起那日假装伤心带着沉黛离开后,立刻放走了白诃的事。 放走是真的,只是没有那么简单。 谢拂池用一个条件与他做了交换,“我要你与我结下血咒契约,从此以后,你将奉我为主。” 白诃:“奉你为主?” 魔君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吾宁愿在镜在再待一百年,也不会认你为主!” 谢拂池莞尔一笑,“如果你不答应,我回天界后会将虚华镜扔进无妄海,让你永生永世都待在里面。” 白诃一时惊住了:“你不怕誓约反噬?” 谢拂池十分无赖,“我道心早毁了。” 白诃:“……天界如今都是你这样的仙子吗?” “当然不,”谢拂池不大坚决地维护了一下天界的尊严,“我比较独特。” 白诃纠结了许久,没有说话。像他这样的魔君,脑子虽然不好使,但是要他认一个仙族做主人,倒不如杀了他痛快。 谢拂池也颇有耐心地等了许久,正在他最纠结的时刻补了一句:“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就会立刻解开血契。” 白诃眼睛一亮,“你说,只要你说的出,吾必能成。” “去妖界,帮我取出荒天妖君尸骨化成的魂珠。” “那就是一琉璃珠子,你喜欢的话,吾可以送你很多。” “少废话,去不去?” “去,当然去。” 白诃欣然接受,化作一道魔气,从虚华镜里飞出,天空中久久回荡着他嚣张的笑声,“吾终于自由了——” 对于坑魔君这种事,谢拂池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唯一担心就是那个魔君不靠谱。 姮媞静静望着她,“主人想要恢复从前的修为,你的仙心既然是因一个凡人而崩溃,那么唯有那个凡人死而复生才能挽回一切。” “死而复生?”谢拂池轻笑了一声,“魂飞魄散之人,如何复生?” 姮媞道:“如我曾经与你说的那样。” 虚华镜历经百万载,她所知道的秘闻,便是神卷殿所有的书虫加起来,也望尘莫及。谢拂池只觉得自己大概是昏头了,才会听她胡言乱语。 窗外树叶声婆娑,想必此事正是午后,否则这片进来的阳光怎么会如此刺眼? 谢拂池抬起手捂住眼睛,白皙到近乎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片暌违已久的宁静,她说:“你若骗我,我不介意杀你千千万万遍。” 镜灵翩然跪倒,“主人大可放心,我既已决心跟随,绝不背叛,有违此誓,姮媞愿永沉无妄海,再不见天日。” 第32章 琼花玉贴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离岁梦到自己浑身是血,狰狞地想吃了谢拂池一般。 但醒来时还在府里,身体微微有些疲惫。她到处找秋洛水,但府中空荡荡的,只找到了她的一袭衣裳和一只即将病死的白猫。 一个清丽漂亮的少女正在守着它,离岁一见她的脸,几乎叫起来,“你不是那只死了的妖怪吗?” 沉黛只是摸了摸白猫,“姐姐,你该醒醒了,你还不明白吗?离随不是想吃谢拂池的心,而是想死。” 离岁稀里糊涂地,“什么想死,什么离随?你为什么没有死,还在我家?” 白猫撑着眼皮看了一眼离岁。 离随其实并不是夺魂了,他只是离岁的一个意识,是秋洛水用人心和灵力养出来的,一个拥有记忆的意识。 他只在离岁昏迷不醒的时候出现,因为他和离岁本就是一个人。 离随啊……她的阿随,转世变成了一个女人,甚至是会叫她母亲的女人。 想到这,白猫眼中蓄满了泪。她用尽所有的不甘,甚至想吞噬掉仙人,也不能把这个女孩变成那个爱她的离随。 离随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他问秋洛水,“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呢?我已经死了,转世了又怎么会还是一个人呢?” “洛水,你放过离岁,也放过那些凡人好不好?” 不好。 转世而已,只要他恢复成原来那样,就算是个女人又怎么样?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离岁都只是离岁。 她喜欢好看的少年郎,喜欢撒娇,喜欢漂亮的衣服,每一件事,都在切切实实地告诉秋洛水,离岁只是转世,不是她的阿随。 于是她发了疯,她利用温歆了这个鬼修。她们一个食心,一个噬魂,本以为天衣无缝,幽冥司连魂魄都收不到,怎么会知道有什么冤屈? 她开始吸食精气,吃人心,用自己的灵力将自己与阿随的过往灌输给离岁,她亲她,吻她,爱她,终于用血灌溉出了离岁的另一个人格—— 她的阿随。 当那片温柔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即使他用的是少女的身体,她也那样欣喜若狂。 没关系,慢慢的,离岁会变成离随。 可是谢拂池来了,她开始惶恐,她命令沉黛杀了她,她听说过,仙人的心,可以永远留住美貌与灵魂。 可是沉黛没有杀的了她,于是她将温歆偷偷放了出来,果然,谢拂池消失了,她急切地吞食了好几个凡人,终于可以确定,在离岁及笄那日,能将她彻底变成离随。 然而最后,谢拂池还是回来了。 而她的阿随,却执意要去独自解决她。 如果成功了,他或许可以获得一副不同的身躯,与更长久的生命,可是隐隐的,秋洛水觉得他更像是为了奔赴一场死亡。 他要杀死自己这个意识,只留下离岁,一个干干净净的离岁,一个与离随截然不同却灵魂一致的女孩。 他如愿了。 谢拂池没有杀离岁,却利用虚华镜抹去了有关离随的意识。 而她,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位神君大人离去时,只给她留了三天的性命,三天过后,将魂飞魄散。 想到这,秋洛水眼中坠下了泪。 怎么可以只有三天呢?她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重新为离岁培养出一个叫做离随的意识,她不可以死啊。 猫也会哭吗?离岁好奇地弯腰看了一眼随即意识到什么,沉黛是猫妖,这只被她称之为姐姐的也不会是什么寻常猫儿。 她惊地跳起来,大声嚷嚷着,“朱雀,朱雀!” 朱雀很快出现了,他本就是秋洛水为离岁配的侍卫。离岁看到他才安心,指着沉黛和那只猫,急促地指挥他,“赶出去,赶出去!这是妖怪!” 秋洛水最后的意识里,是那个漂亮女孩厌恶的眼神。 她是离岁。 不是她的阿随,永远不会是。 这样的念头像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这个曾经善良也美丽过的幻宗第一美人压倒。 她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沉黛摸了摸她的头,抱着她的慢慢冷却的身体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熙熙攘攘,过往都是人流,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沉黛睁着一双眼,茫然地看向天空。 又是一个人了。 又没有人肯要她了。 —————— 望着水镜里幻妖那双单纯迷茫的眼睛,晏画仙子给予了评价:“还是很可爱的,要不要我帮你接回天界来养?” 尘缘司有一至宝碧落镜,乃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可通凡间景象,闲时也有不少仙官拿来观察下界的百态,只是被藏地紧密,轻易不会拿出来。 先前谢拂池觉着好玩,同器仙陆临,上天入地寻找宝物,费时近三十载,才堪堪做了这么一个以假乱真的碧落镜,陆临取名为观浮镜。 窥一镜而知浮生多难。 不过谢拂池觉着拗口,又觉着这不比那碧落镜差上多少,遂取名黄泉镜,碧落黄泉,甚是合景。为此陆临还和她翻了好几回脸。 双月归陆临,单月归她,如今还是从陆临那边借来的。虽不及尘缘司的清晰,却也足矣。 黄泉镜倒扣在掌心,谢拂池道:“不必了,她不合适留在天界。等会帮我将魂珠送去朝尘司吧,他们知道怎么处理。” 说完将那十八魂魄的珠子并镜子一起给了晏画。 风还城这个事,离谱中又透露着诡异。谢拂池那日以桃木驱逐离岁身上积攒的怨气,又以灵力护佑,终是让离岁渐渐摆脱了离随的阴影。 可是离岁年纪尚浅,如何能担起城主一职?谢拂池越想越觉得有些棘手。 晏画摇着头接过来,“陆临哪里是想这个镜子?分明就是指着你去还镜子时见一见你,我可不做那个恶人。” 谢拂池扶额,“你想歪到哪里去了,他只是惦记我藏的那块寒天晶。” 晏画仙子撇撇嘴,把镜子塞进怀里,“行吧,那你也别老惦记下界小猫了,不妨多瞧瞧我罢。” 谢拂池捏着她的脸左看右看,纳闷道:“晏画仙子已经是青丘第一美人,今日也没见你比平日更美,不知道要我瞧什么?” 晏画拿起袖子遮住眼,抛给她一个妩媚至极的眼波,“我就爱你听你说话。不过你恐怕是要有一阵子见不到我这张倾国倾城的脸了。” 谢拂池“哦”了一声,也不问为什么,只地拈了个果子咬着。过了一会,晏画仙子憋不住了,“我要去下界历个劫。” 谢拂池仍是专心致志地啃果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尘缘司有个司命写坏了一个命薄,导致一个人间的妃子死的早了点,我这番下去就是要给她续上几年命。” 谢拂池这才来了点兴趣,“为什么非要你不可?” 晏画仙子也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神情有些小得意,“因为那妃子颇得宠爱,那司命觉得旁人都没有我这般懂得男人。” 三言两语就能哄晏画仙子心甘情愿去历劫,谢拂池悠悠叹了口气,这狐狸怕不是把天赋全点美貌上了。 果子三两口倒也啃完了,谢拂池扔了果核,正要同她说说这历劫的诸多不便,忽闻外面仙侍道:“司主,有信到。” 谢拂池不大在意地挥手,“先放那吧。” 倒是晏画替她接了来,淡金的信纸,其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朝尘司谢拂池亲启”八个字。 谢拂池一面拆着信封,一面听仙侍道:“这是苍黎神山的仙官送来的。” 里面乃是一张邀帖,晏画凑了过来同她一起看,“哦,苍黎帝君飞升上神,是该宴请群仙来着,这是在哪?三日后苍黎山太微湖畔?” 飞升上神这事千年才出了这么一件,无论如何都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事,虽耽搁了一些时日,这琼花玉宴也是无可避免的。 这帖子倒也不是人人都能收到的,谢拂池作为三司司主之一,能拿到也不稀奇。 晏画还在翻来覆去看那张请帖,嘟哝着:“为什么神岐殿写的是恭候殿主及诸仙大驾,你这帖子却写了名字?” 谢拂池颤颤地合上了信封,心中略有些绝望,“大概因为……我捅了他罢。” 第33章 湖心宴会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四月初四,正是人间芒种时刻,也是苍黎山琼花玉宴开启的时候。 谢拂池是不打算去的。一来是她无故伤了时嬴,她虽自忖伤的绝不重,但终究是因她而伤,总有些不大好意思见他;二来她自己将养了好几日还没复原。 晏画本也是想让她出去走走的,怕她真的闷坏了,但得知谢拂池捅了苍黎帝君后,半个字也没有再劝了。 一千年前苍黎前帝君身死道消,时嬴虽临危受命也算得上是最年轻的帝君了,但至今天界无人敢质疑,若非因为他的实力,又岂能四千岁不到就坐稳了这个位置? 谢拂池要跟帝君争那什么司首的位置时,晏画就觉得她脑子不大清醒,如今更是如此心狠手辣,为了一个司首捅了帝君。谢拂池这人啊,前途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啊。 于是晏画独自一人赴约,所代表的乃是神岐殿的门面。 入了苍黎山,却见太微湖面澄明如镜,偶有金鲤跃出湖面,带出点点水珠。登上小舟,无风自动,渐驶向湖心小岛。船头破开湖面,漾起浅浅波纹。 “到了。”仙官做了个请的姿态,率先跳下了小舟。 此时已是夏初,而太微岛上却正值花期,映入眼帘的是占据了整座小岛的清禾小阁,此阁看似不大,但鳞次栉比,上铺乌色琉璃瓦,下垂清音异色铃,风过正是铃声阵阵,又闻满林梨花清香,正是清极雅极。 晏画今日穿了一身流彩暗花云锦裙,层层叠叠,迎风而立,更吹的她身段轻盈,容色倾城,正矜持地提了裙摆要上岸。 忽的空中一阵乐声,一匹雪白的八足天马拉着一辆华盖长车,随行者数十,长车破开层层叠叠的云海,于万众瞩目中惊起重重落花,降临湖边。 车门缓缓打开,随行侍从立刻打开缎伞,一只纤细柔夷从中探出,随之出现的,便是一张极为娇艳冷淡的面容。 众仙虽也被溅了一身的土,憋了一肚子火,但见那女子的脸也只好默默地忍了。矜贵少女的碧色长裙划过落瓣,寂迟神官忙引她入内,“姬羽公主,请上座。” 谢拂池没有来,初涯掌簿便代表了朝尘司来赴宴,他为仙时日也不深,故而问晏画仙子,“这是何人?怎地如此张狂?” 晏画抹了一把自己脸上被溅起的尘土,翻了个白眼道:“哼,这能是谁啊,不就是那个五千年都没飞升上仙的东灵山小公主吗?” 仙分三境,人,地,上,仙族生命漫长,五千岁也只能堪堪算作成年,没飞升上仙的比比皆是,多的是停留在地仙之境的。可是东灵山的后裔无一不是天赋异禀,倒显得五千年没飞升有些平庸了。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周围都听得清明,晏画语调更是阴阳怪气,更是让人难以忽视。 姬羽正要进小阁,自然也听到了,转头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晏画,嘴角掀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我道今日如此良辰,怎会一来就觉得臭不可闻,原来是有只狐狸。” 晏画闻言脸色大变,就差撸袖子要上去给那娇艳的小公主来上两巴掌,初涯忙死死拽住了她,“仙子,仙子,我受了司主的嘱托,一定要看好你,你可别让我回去受罚!” 晏画一脚踹开他,又被抱住大腿,初涯只差涕泪肆流了,“祖宗,求你了,这是苍黎山。” 这声苍黎山才让晏画忍了些怒火,嘲讽了一句,就昂着头走进了小阁,“有的人穿的跟颗烂菜叶子一样,就算是狐狸都觉得难以下口,何况帝君呢?” 姬羽笑容顷刻消失。这是她精心挑选的一条鲛纱裙,价值连城不说,连颜色也十分地衬托今日的宴会,却被人说成了烂菜叶子!纵她有心反驳,晏画一笑,却也能真衬她黯淡无光。 但光是裙子不足以让她动怒,只是晏画这一下子算是踩到了她的死穴上,东灵山小公主爱慕苍黎帝君倒也不是件奇事,只是帝君冷淡,没有给过回应。 姬羽忍着火坐下来。 此次宴会范围不大,宴请的都是一些三司五殿十八部的头部仙官,故而大家也都有些相熟,落了座便开始攀谈起来。 湖面白鹤掠过,岸上春意正浓,耳畔仙乐奏鸣,如云雪树下亦坐满了仙客,谈天说地,或三五成群,或二人把酒,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初涯挨着晏画地坐下,看着姬羽面色阴沉,不由得也有点发怵,“祖宗,你是怎么惹上她的?这可是东灵山的公主姬羽!” “怕什么,我还青丘公主晏画呢。”晏画冷笑着喝了一口消火,目光也死死盯着姬羽,“说到惹事,也该是她先惹的我和你家司主。” 初涯八卦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晏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闭口不言了。初涯还待追问,忽地觉得身边温度降了些,一缕清润神息而至,带走了这岛上残存的一丝闷热。 众仙俱是感受那息的威压,忙不迭地回头,只见苍黎少帝从外面走来,长发高束,头戴玉冠。风吹过他玄色礼袍,落了几片梨花,又悠悠拂去。 素色的中衣裹在绣了银色流纹的玄色暗袍里,露出的边角衬得他的脸越发玉白,却更有一种冷凛清寒,不可亲近之感。 众仙回身纷纷行礼,向帝君恭贺他飞升之喜。他们也有一千年未曾见过时嬴,只觉气息越发渺远深沉。 只有晏画一边随着众人行礼,一边抬眼肆无忌惮地打量时嬴,倒是没在意那威压,只是想,嗯,这少年帝君,也美貌地紧。 就在晏画仙子估算着应该如何拿下时嬴时,忽的眼角瞥见姬羽也正看向自己,眼中愤恨不已,似是对她放肆的眼光十分不满。 晏画白她一眼,打量地更露骨了,正这时,时嬴也自座位上微微侧首,看向了晏画。 那眸光一动,也压的湖光山色失了色,晏画心中一喜,这是看对眼了吗?忙正襟危坐,矜持地低头,只拿余光送了个秋波过去。 姬羽忍无可忍,端着酒杯上前,也挡住了晏画的眼神,“帝君飞升上神,我东灵山无以聊表,仅以浮生酿贺之。” 姬羽斟满此杯,笑吟吟地呈上。 杯中酒乃是浮生酿乃东灵山仙酿,千年才出得一小瓶,酒味甘冽醇厚,更灵力充沛,有助修行。况此酒乃是不周山公主亲自端呈,总不好拒绝。 时嬴看了一眼神官寂迟,寂迟立刻俯身接过那杯酒,递与他。 时嬴不紧不慢地喝尽杯中酒,将酒杯又递与寂迟,优雅颔首:“多谢公主好意。” 疏离而有礼。 姬羽登时有些站不稳。一千年了,还是如此吗? 正在恍惚间,时嬴又扫了一眼晏画所在的位置,嗓音清润,“听闻仙官名唤晏画?” 晏画连忙点头,又听时嬴若有所思一般,“原来这就是晏画。本君有一事想求教仙官,不知可否移一步说话?” 时嬴说的虽有些不明所以,但看着姬羽面色发白,晏画心中越发畅快,岂有不应之理?于是跟随时嬴来了一处梨花林里,见眼前神君如此主动,晏画心中也越发火热。 正不知是该主动些还是矜持些,冷不防帝君忽的递出个灵珠,这是定情信物?晏画十分羞涩地接过来,“这不好吧帝君,我们才见第一面。” 时嬴淡淡道:“本君想请仙官看一下这是何种药物,与第一次见面有何关联?” 晏画这才定神一看,那灵珠中正裹着一点不知是从哪里刮下来的药粉。她顿时干干一笑,闭紧了嘴巴将丹粉拈了一点细细探查。 粉末一入手,心中却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谢拂池的镇心丹么?怎么会到了时嬴手里? 第34章 天界禁药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此药乃是神岐殿禁药,专为了稳住仙族受伤的根基,寻常仙人只需服上一颗便能痊愈,但谢拂池仙心破碎,此物只当糖豆吃了才不让人看出端倪。 晏画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道:“只是普通的清心丹。” “是吗?”时嬴从袖中取出一只翠绿小瓶,面色从容,“本君这边也有这样的清心丹,不知仙官可要试一试?” 晏画接来一闻,竟也是一颗镇心丹。清心丹寻常吃了也无妨,甚至可以静心凝神,可镇心丹不同,只为那些重伤者而创,因它具有一定的成瘾性,且不可作为寻常药物服用。 谢拂池果然是惹怒了他,这帝君也是十分记仇,想来是不知从何知晓她们相交甚好,故而如此为难。 晏画心中叫苦不迭,口中推辞道:“多谢帝君好意,但小仙身上无伤,不必服药。” 忽的背脊上一沉,时嬴依然看着她,目光却渐渐冷淡,“仙官可知私自服食禁药是什么罪名?” 自然是要被流放的大罪。晏画被他的神威压的抬不起头,仍僵着脖子,“这只是清心丹,帝君若不信,我吃了就是。” 说罢,破釜沉舟一般倒出那颗镇心丹,往口中送去。 忽的周身一动,丹药竟被风卷了去,落在一只手掌上。 晏画抬头,只见抢她丹药那女仙正是谢拂池,她拈起那颗药在阳光下仔细打量,纤薄手掌几欲透光,忽而一笑,将丹药放入口中咀嚼,“不过一颗清心丹而已,帝君多虑了。” 时嬴脸色不变,唇线却慢慢捋直了。 黎山上也总会藏有一些丹药,而那也确实不是什么镇心丹,只是裹了些镇心丹气息的清心丹。 但谢拂池与晏画的反应,也足以说明一件事,谢拂池,确确实实在服用此等禁药。 而谢拂池吃的面不改色,点评道:“帝君家的丹药下次该多放点薄荷草了,吃起来怪涩的。” 反正只要她打死不认,日后再小心点,时嬴就算心里清楚又能拿她如何? 苍黎帝君缓缓离去,面色冷淡至极。晏画抬眼看谢拂池,一脸菜色,“看来时嬴已经知道了。” 这确实很难办,谢拂池十分头疼地揉了下眉,“算了,先进去赴宴吧。” 晏画拂开花枝,也随她一道进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谢拂池确实一开始没打算来,但是思前想后,捏着那张邀贴,落款正是苍黎山时嬴五个清雅端逸的小字。 落的是正名,与旁人都是不大相同的。秋洛水为他所杀,那司首的位置左右自己也争不过,谢拂池也不欲再与他过多纠葛,但望着时嬴二字,沉吟良久,还是来了。 她此行一来为那日伤他道歉,二来嘛,也是真心想祝贺,但来时宾客已经落座。 她来时那寂迟神官似没看见她一般,连只小舟都没送来,她只好自己踏剑,刚落了这林子,就看到这一出。 谢拂池进去后,满阁竟都寂了那么一寂。 谢拂池今日换了那一身朴素的衣裳,也梳了简单的惊鹊髻,发上只点缀两支云脚青珠卷须簪,身着青纱羽缎百褶长裙,暗绣金色流云纹。 这一身倒是跟东灵山的姬羽公主有些像了,乍一看之下,倒令群仙有些不自觉地对比起来。 姬羽公主虽修为不及谢拂池,但容貌娇艳妩媚,是世间难得的美人,衬这一身湖绿长裙,更是光彩照人。 而谢拂池在八百年飞升上仙的这个名头下,容貌倒也没有几个在意的,但今日乍见,倒也不觉得她被姬羽如何比了下去。 只是她眉眼浑然一缕从容不迫,眉峰似剑,教人觉得也不必拿颜色轻视了她。 谢拂池知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好意,况且她一向人缘不大好,也并不在意。倒是晏画凑了过了,“那东灵山的今日怎么一直盯着你看。” 谢拂池抬眼看去,姬羽果然直直盯着自己,目光如剑一般,她微笑着对姬羽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姬羽脸上陡然露出轻蔑笑容,将转了身体,不再看她。 谢拂池坐了一会,只听诸仙絮语,不多时,歌舞升平,望向湖面,铜铃声阵阵,倒也十分雅致。 过了会,诸仙与时嬴一道举杯同饮,谢拂池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见他连饮数杯竟是面不改色。不由得也来敬他,只想瞧瞧他是不是耳朵又红了。 谁知时嬴眼中殊无醉意,眼眸清明地很。接来她谢拂池心想原来他这般能喝,在下界只是不想同她喝酒,所以做个样子给自己瞧吧。 这么一想,倒也觉得这宴会有些无趣,晏画又看上了旁边的仙官,谢拂池兀自离了席,慢悠悠地逛着湖心岛。 行至一处僻静,临湖而坐,天色将暗,湖面上也渐笼了一层薄雾,渺渺的看不清。 天上仙酒与凡间不同,她刚刚同几位殿主仙君多喝了几杯,现下已有些酒意涌了上来,散散地靠着栏杆,手中把玩着刚刚拔下来的青珠簪子。 少顷脚步声传来,她也懒得抬头,“晏画,你又换新的小郎君了?” 脚步声停在她身边,却不是晏画的声音,“晏画?” 谢拂池一怔,顺着玄色礼服的银纹看上去,正对上时嬴低垂的眼眸。 谢拂池拍拍身边的位置,“坐。” 时嬴也不客气,径直坐了下来,“你说的,要拿来做赌注的晏画?” 谢拂池干笑,想来他是查过自己的底细了,否则今天也不会那么精准地找晏画的茬,一时倒也不知是自己坑了时嬴,还是害了晏画。 她决定让时嬴忘记此事,变戏法一样又掏出一个酒杯,斟了一杯给他,“怎么来这了?我刚刚好像听到天君的声音了,不用陪他吗?” 时嬴浅喝了一口,眉头微皱,谢拂池也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已经朦胧的湖面,“正是因为他来了。” 一千年之久,竟能让扶昀也能做了天君,这真是令时嬴帝君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面对帝君对天君如此明显的嫌弃,谢拂池亦有同感,“我以为帝君和天君会是朋友。” 时嬴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是道:“我曾有过一位挚友。” 言下之意,扶昀天君与他的情意,远不及他那位朋友。 忽然一下子又静了下来,但闻湖面水声澹澹。 “帝君的伤好些了吗?”谢拂池忽然道。 时嬴淡道:“无妨。” “抱歉。” “嗯。” 时嬴的回答永远简洁,谢拂池一下子笑起来了,“那帝君若是以后执掌三司,旁人同你说话也要这样吗?” 他一怔,“什么?” “这么……嗯,不苟言笑。”谢拂池重新把簪子插回去,拨了一下珠子,“做了司首,是要应付许多杂事的。” 时嬴偏了头,谢拂池只能瞧见他半侧脸颊,在粼粼波光中泛出玉石一样的光泽,“司首?” “怎么?帝君如今又不想要了?” “司首于我,不过是熟悉天界的一个位置。”他单手撑住额头,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你若喜欢,拿去也无妨。” 谢拂池一下子坐起来,头脑也清醒了,“既然不重要,帝君为何要下界?” “只是一千年不曾见过人间景象了。”时嬴放下酒杯,目光落于湖面,终究没有说实话,“但是让出司首之位,我有个条件。” “你说。” 时嬴沉吟片刻,“我虽继承了帝君之位,但袭位后沉睡了一千年,如今尚未接手苍黎氏的苍部。我希望他日若征战魔界,谢司主能助我一臂之力。” 天界中神仙也有三六九等,所处职位也不尽相同。例如三司负责人间诸事,其中大部分都是凡人飞仙,而天界兵力却都在十八部,每一部都由本部的族长担当,例如羽部,其将军就是神羽族帝君桓宁。 千年来,几很少有凡仙可以真正进入天界的政治中枢,而自从扶昀天君上任后,一直想改变这一布局,这也是他对谢拂池多加纵容的原因。 在错综复杂的势力之下,此事只可徐徐图之。 如今三司的晋升渠道极其狭窄,只能由司主做到司首,而后才能进入其中一部历练,纵是如此,也是天族们做出的极大让步。 他们始终认为,凡仙凡心过重,倘有一日神魔之间再燃战火,危及凡间,凡仙必心生怨言,不肯效力。 不过即使进入十八部,除非本身就是天族人,否则也只能挑些赤部土部这些不大受欢迎的。苍部这种上古四大氏族一,虽经历了千年前虚荒一役而元气大伤,但谢拂池还是想不到能进入苍部。 所以她万分震惊,“就这样?” 时嬴起身,玄色长衣幽凉地擦过她的手背,“不愿意?” 这种买卖不愿意岂不是傻瓜?谢拂池果断开口,“愿意,不过我想知道为何是我?” “因为焚妄。” 谢拂池诧异,“焚妄?” “焚妄曾是魔尊佩剑,若他日魔尊临世,唯此剑可杀之,而它既选择了你,我相信谢司主也必有过人之处。” 时嬴眸底浮现丝丝缕缕的笑意,刹那间,落在湖面的星子都黯然无光,“还请谢司主不要推拒。” 可焚妄只是因为被她修复,剑灵亦能苏醒,所以才愿意追随。 她本想解释,但见他侧首微笑,竟觉身边一切都消散如烟,似有一把无形利剑穿过胸膛,震颤不能言语。 前厅一阵喧哗传来过来,她才慌忙站起来告辞,“此事,此事容后再议,我好像听到晏画的声音了。” 她不大喜欢看到他笑,纵然他笑起来并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温柔。 第35章 东灵内务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路过前厅时,天君还没走,见到谢拂池,便拉着她喝酒。 谢拂池喝的头都大了,生平第一次有些抗拒,庭下许多仙官都醉的东倒西歪了,于是天君不依不饶地抓住了她,口中念叨着凤族帝君的名字。 这凤族帝君都成婚几百年了,天君还搁这念念不忘呢。谢拂池也很无奈,一面陪他喝,一面宽慰他,“您就是喝死在这里,她也不会伤心的。” 天君:“……滚!” 谢拂池从善如流地滚了。 只是滚的不大顺利,湖岸上遇见了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姬羽公主,更不大顺利的是晏画正在跟姬羽吵架,刚刚她听到的争执就是从这里传过去的。 事情大抵就是晏画撩拨了一个仙君,那恰好是姬羽公主的师兄,姬羽看不惯晏画的作风,遂将师兄拉出去说了两句话,回来后那小仙官立刻沉默起来。 于是晏画便同姬羽吵了起来,那小仙君可怜巴巴地被挤在中间不知所措,两方劝架都不给他面子。 晏画如今正是气头上,一把推开了他,“我青丘一族生性风流,不过一夕之欢,跟我讲什么自爱不自爱的,存心恶心我呢!” 姬羽公主嗤笑一声,“你做得,旁人难道就说不得?” “自然说得。”忽地身后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谢拂池大步走来,发间青珠摇曳,倒也不失风度,“只是祁流仙君,你既同在五殿做事,想必也见过晏画仙子,也听过她的名声。” 她顿了下,目光看着祁流越发锐利起来,“既知她是什么人,待她靠近又不舍得立即推开,非要等好事者剖白了给你看,才不得不做出如此情态?” 她嗓音平和,言辞却越发犀利,直看的祁流背后冷汗涔涔。 他确实知道晏画是个风流仙子,但她生的极为美艳,便存了春风一度的心,事后也只当是个被辜负了的就好,旁人也不会说他滥情。只是师妹明明白白地将她的过往告诉他,他便是假作不知情也难。 静了半晌,才俯身过去给晏画行了一礼,“在下仰慕仙子,但却碍于人言可畏,是在下的过错。” 晏画冷冷一笑,朱唇轻轻吐出两个字:“虚伪。” 祁流顿时羞的臊红。 晏画明明白白地骂他虚伪,更是无异将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他也无颜再看旁人眼光,只转身走了。 姬羽被谢拂池这么一说也才晃过神,方才还真以为她这师兄不知情呢。反应过来后也不由得更恼怒,冷笑道:“你说谁是好事者?” 谢拂池不欲与她多言,拉了晏画要走,却被姬羽掐住了手臂,一字一顿地问:“你说谁是好事者?” 小公主十根手指都生的纤长,指甲尖尖的涂满了丹蔻,如今深深陷入了谢拂池的臂膀里,掐的她生疼。谢拂池停下脚步,道:“谁嚼的舌根,谁自然就是好事者,我可没有指明了哪位仙人。” 姬羽登时大怒,命令自己的随从给她两个耳光,“下界贱仙,也敢冒犯我!” 谢拂池生来半人半仙,而天界一直以天生仙族为尊,自然也不大瞧得起这位半人半仙血脉的朝尘司主。 但姬羽公主这出奇的愤怒,却好像不止为了谢拂池暗讽她多事,还带了点更深的缘由,这些算不上辛秘,但知道的人也不多。 谢拂池身形一晃,避开那两个来抓自己手脚的仙侍,众仙都没瞧清她的影子,她已然出现在姬羽身后,两根手指并作剑锋抵住她细长的颈项。 姬羽心中一惊,公主的随从们也都骇然不敢再动。 谢拂池做事一向不按常理,连持剑闯天宫都做得出来,想必在小公主脖子上戳两个血窟窿也不稀奇。 众仙一看事情演变成这样,顿时开始纷纷劝说,其中一年长者,知之甚多,他道:“司主,公主不过率真天性,你既是一司之主,何必跟她计较……” 还没说完谢拂池已经打断了他,在姬羽后颈挠了下,随即将她推回侍从怀里,“说的对,她四千岁了,仍是率真天性,我一千岁不到,却已经是司主,确实不该和这种人计较。” 一席话说的劝架的仙官们都哑了声。那雷部老者更是讪讪不知如何回答,只暗道八百岁竟已如此牙尖嘴利,幸亏她还没坐上司首,以后同十八部平起平坐岂不让人头大? 姬羽只觉后颈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渗了进去,也顾不上她言辞中的刻薄傲慢,不由惊恐,“你,你给我种了什么?” 谢拂池挑了半边长眉,“你猜。” 姬羽面色发白,随即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竟在此刻不顾体面地狂笑起来。 众仙先是惊愕,后来也回过神,这是谢拂池给她动的手脚。 眼见姬羽公主越笑越可怕,几乎将昏厥过去,笑声不绝,控制不住地在地上打滚,脸上一片泥尘。 笑声萦绕着整个湖岛,随从们只好求助地看着谢拂池。 天君也被惊动了,醉眼朦胧地出来,只见刚刚那雍容华贵的小公主,现在不顾体面在放声大笑,不由也是诧异,“这是闹哪出?” 于是有仙官上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天君这才反应过来,随即过去拍了拍谢拂池的肩膀,“适可而止,谢拂池。” 谢拂池没说话。 天君叹口气,“好歹这里是苍黎山的地方,当给时嬴一个面子。” 谢拂池略一想,倒真不好在时嬴地方太过分。众仙也纷纷嚷起来,直道谢拂池十分放肆。 正在谢拂池要为姬羽解开笑咒时,寂迟神官姗姗来迟,“帝君醉了,今夜的事随诸位的兴。不过东黎山内,只谈对错,没有那些虚文缛节。” 寂迟沉静地看了一圈,对着姬羽欠了欠身,“既是公主起的头,还请公主去了结。” 神官虽在指责东灵山公主,但口气却颇为不耐烦,好像对帝君这个命令十分不满意,他似乎并不想替谢拂池解围。 姬羽颤颤了一张脸,“你是说……他让我道歉?” 众仙又岂能听不出其中的意思?但仍觉得不可思议,寂迟的意思就是帝君的意思,这般驳了小公主的面子,难道不怕东灵山心怀芥蒂? 区区一个朝尘司主又怎及得上东灵山?这不明摆着打东灵山的脸吗? 有人低声道:“这帝君果然年少,此时要公正有何用?东灵公主无论做了什么,又怎么能去向凡仙道歉?” 旁边仙君道:“他当年继位后就陷入昏睡,真正算起来不过刚刚做了几个月的帝君,看不清局势也正常,只盼他莫要再糊涂下去。” 寂迟喝道:“诸君肃静,望各位不要妄自揣度帝君之意,苍黎山秉公之道,并无偏私。” 可谁又不知,此时的不偏私,就是最大的偏私。 谢拂池悠然收手,看着姬羽笑的发白的脸,露出为难的表情,“天君,你说这……按照苍黎山的规矩,我很难办啊。” 姬羽闻言更是颤抖地不成样子,恨恨看着谢拂池。 扶昀无语,时嬴可醉的真是时候啊。他又叹了一口气,“当给我个面子罢。再说了你们东灵山的内务,也不必让人一直在这看了笑话吧。” 话都到了这份上,谢拂池笑了笑,“好吧。” 姬羽笑的将昏过去,谢拂池伸出手,对着姬羽公主微微收拢,掌中浮了一团青光,姬羽立刻止了笑,她五指收紧,青光从指间渗漏。 “得罪了,小公主。”谢拂池不轻不重地咬着小这个字,不再看她,扬长而去。 姬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满是怨恨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低声道了三个好字。 一个好在谢拂池,一个好在晏画,另一个,好在时嬴。 此处已经丢尽脸,她被扶上了天马车,很快离开了苍黎山。 仙官们对着谢拂池也是没什么好脸色,急忙都告了辞,毕竟没几个人想得罪不周山,天界帝君数来数去也有十几位,但算得上拔尖的,也只有四位。 苍黎少帝,东灵青帝,烈山神帝,轩丘鸿帝,上古氏族之余威,令东灵一脉更不可小觑。 当然并不是因为刚刚那位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小公主,而是她的那位哥哥,那位年轻的青帝。 谢拂池不过区区一介人仙,并非天生仙族,凡人飞升的仙,总是不怎么受待见的。她孑然一身不怕得罪,他们一个个背后的势力交错牵连,可怕的很。 谢拂池走时,明月正悬于湖面之上,月光破开湖面,朦朦胧胧地洒了一身。她站在小舟上回首,见那清禾小阁二楼开了窗。 月色里梨花吹如雪,时嬴裹在玄色的衣裳里正倚在窗前,眼眸清明,毫无醉意。 谢拂池站在小舟上转身,裙摆上也似有水波荡漾。 第36章 潜入妖界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羞辱东灵山小公主这事,按理说也不是个小事,但倒是没怎么流传开来。 几日后,谢拂池更是收到了来自东灵山青帝的歉礼,打开一看,竟是一对玉环飞剑。平日里只如玉镯般柔柔圈在腕中,用时化剑却锋利无比,甚至有个能隐藏气息容貌的妙用,任谁来都看不出来真身。 晏画如此评价:没安好心。 说完,晏画就下去历劫了。 过了一会,苍黎山竟也送了东西过来,谢拂池打开一看,正是几锭人间碎银,并一张可在万物堂通兑的灵石契票,足有一万颗。 谢拂池一时有些汗颜,时嬴倒是没忘了她的汤药费和那碗馄饨,自己被她刺伤之事却是只字没提。 如今算上这一万颗,应该够和幽冥司主换三滴忘川魂水了吧? 谢拂池如此想着,又从怀中取出虚华镜,姮媞正在沉睡,被她晃醒了慢悠悠睁开了一双眼,“主人有事?” 谢拂池其实不大喜欢这个镜灵,但事到如今她却有几分背水一战的决心。 那个凡人毁了她的仙心,她必须将他的魂魄一点点拼回来。 谢拂池想想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可笑,身为朝尘司司主,她竟要行那种逆天之事。不过倒也无妨,她连镇心丹这种禁物都当糖吃了,也不差这一件。 想到此处也定了心,问道:“人间如今的帝星是谁?” 人间之主的三滴泪,并非普通眼泪,而是天上星宿转世的那位皇帝,为真情所流的眼泪,此中才有人间之力。 虚华镜内一晃,露出一张俊美但有些不拘小节的脸,说他俊美,乃是因为他确实生的不错,说他不拘小节,乃是因为他确实有些胡子拉碴。 谢拂池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就看见那张脸的主人忽然浑身抽搐起来,一扭头,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身边围着的莺莺燕燕顿时围了上去,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这怎么感觉命不久矣。” 姮媞认真看了一眼,“没错。但若是错过他,下一次帝星降世还需再等一百年。” 谢拂池笑容顿时消失了。 姮媞在她手臂上坐下来,劝道:“不过他并非寿命将尽,而是被夺去了一缕魂魄,若是能带回来那缕魂魄就有希望。” “他被谁夺去了魂魄?” 姮媞道:“妖界四君之一,闻昼。我劝主人尽快下界,否则小皇帝魂归幽冥,流再多的眼泪也是无用的。” 谢拂池稍一犹豫,决定先去一趟苍黎山,毕竟苍部之事还是比较着紧。 只是去了一趟,刚到门口,神官寂迟已客客气气地拦住了她,“帝君已经向天君言明了不会再争取那个位置,想来不过半年就能改口叫写司首了,不知道谢司主还有什么事?” 寂迟神官一向待人温和,不知为何,谢拂池却感觉他对自己有些各外的冷漠。 谢拂池想着应是那日扰了宴会的清净,遂也客气了些,行了礼,呈上拜贴,“我想见帝君一面。” 寂迟神官微微一笑,“帝君闭关了。” 谢拂池一怔,“又闭关了?” 寂迟神色自若,“不错,帝君已经闭关多日。” 神官既是帝君最亲近的人,自幼与他长大,断也没有因为厌恶谢拂池就诓骗她的理由,谢拂池点了点头,便回了府收拾下了界。 她攒了上百年的年假,可在最近都用光了,这让她心疼不已。 谢拂池从朝尘道一路下来,正落在了四顾城。 四顾城是一座仙妖凡都能容纳的城池,也是进入妖君闻昼领地的入口之一。 谢拂池刚落地,直接去了城里最大的酒楼——十八楼。十八楼上九楼是吃饭的地方,而下九楼,则是贩卖一切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妖兽,美女,丹药和消息。 其下之壮阔,每一层都可以算得上半座宫殿那么大,极尽奢华,这地八层也与其余几层的纸醉金迷不同,入口处竟是数丈高的鲛纱,上写满了淋漓诗文。数名美貌侍女着人间宫裙,从中鱼贯而出,为他们撩开了鲛纱。 “里面请。” 里面是一条长廊,廊后有帘,其后皆有一女,或低头作画,或抚弦低吟,又或独自对弈。 直至尽头,唯有一案,一人,长髯垂胸,执笔狂书。 少顷,有声响起,丝竹管弦也随之静默。 “欲问何事?” 声音稚嫩如童声,完全不似那中年书生能发出来的一样。 谢拂池也不磨叽,直接掏出一把灵石,“闻昼在哪?” 书生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答道:“城外往东三百里的屏南山。” 于是谢拂池御剑一路往屏南山去,山下有一小镇,正是可以歇脚的地方。 谢拂池饱餐一顿后,又吞了两颗镇心丹,打算夜闯闻昼的府邸,将东西偷出来。 拐角出了小馆,时值五月,人间正该暑热,却在此时草木生霜,天色陡然昏暗起来,一声凄厉长啸划过夜空。 谢拂池被震的头皮发麻,回头看时,只见酒馆里的人也纷纷被惊出了原型,或露了一只鼠耳,或漏了一只尾巴,更有甚者直接变成了一只兔子掉进了锅里,被老板慢悠悠地拿勺捞着。 一个镇子都是妖。 谢拂池摇摇头,暗自可惜已经吃饱了,否则这兔肉火锅倒真是不错。她唤出自己曾经的本命剑之一的烬霜,往寒意最浓的地方飞过去。 此时店中的大小妖怪都忙着收拾跑路,也没有人留意她远去,只是一个个嘀咕着,难道又是什么大妖过来挑战妖君了。 妖族实力为尊,四大妖君虽实力强悍,但只要你能打败他们,即可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妖君。 不过倒是很少有人来挑战闻昼,闻昼身世成谜,自打他出现在妖界开始,就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实力。 毕竟能一巴掌就把上届妖君打个半身不遂的可不多。 听说那老妖君彼时正搂着美人听曲,闻昼从天而降,问了一句这可是妖界?老妖君点头还未多说什么,下一刻已经昏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不过这位新妖君与世无争,自己安安稳稳在屏南山过着日子,只是耐不住总有人上门找死。 是以小妖们这样推算倒也不错。 但谢拂池越往战场中间飞,越觉得不大对劲,这分明不是妖气,而是魔气。 密林深处,一只巨大无比的雪白魔兽被一支从天而降的冰刃刺穿了胸膛,颓然倒地,压倒了一大片树林。 血漫出来,积聚成一汪血池,魔兽渐渐缩小,变成了一个美貌的,穿着绛红长袍的青年。 他咳嗽了两声,顾不上浑身的剧痛,跌跌撞撞地往林外跑去,而身后的威压一直笼罩着百里丛林。 白诃暗骂了一声,从血泊里爬起来,化作一只雪白的小兽,飞也似地奔跑起来。 “白诃。” 那个人言出法随,一道神光如鬼似魅般跟随着他,只要停下一步,下一刻就是死亡。 穿过重重密林,越过山崖湖泊,终究是妖界,气息混杂,神力被乱象阻碍,魔狰速度却极快,在天将大白之际,终于逃了出来。 白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谁知头上一沉,竟是一只手压在了他的头上。白诃僵的不敢动弹,那手好像并没有恶意,只是轻轻摸了几把。 头顶那人说道:“这狗不错。” 第37章 妖界相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白诃惊的差点跳起来,只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叫他狗! 奈何浑身无力,白诃只能先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浸入了温水里,有一双柔软的手帮自己细细揉搓着。 雾气氤氲间,白诃好似回到了魔宫,美人替他捏肩拿背的时候,一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只想舒服地眯眼睛。 很快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那水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那个声音有些疑惑,“这都沸水了,还烫不掉毛吗?这怎么吃?” 吃,吃什么? 那声音叹了口气,“好吧,看来皮太厚了,只能红烧了。” 红烧?白诃终于清醒过来,陡然睁眼,那青衣墨发的女仙,不是谢拂池是谁? 白诃刚想骂她,一开口,“汪汪汪!” 他大惊失色,连忙从沸水里连滚带爬地出来,谢拂池哪里容得了他跑了,一只手拽住尾巴把他拖了回来。 白诃:“汪汪汪!(你特么放开吾!)” 谢拂池眼底闪过一丝捉狭,不动声色地把他重新摁回热水里,道:“你还是多泡泡吧,血都冻团了。” 白诃自然知道自己受了伤,血液里冰霜凝结,再不疏解会寒气攻心,但泡也是泡温泉,这是什么?煮汤呢? 不过这种粗暴至极的水浴法也不是全无作用,白诃一点点地感受自己体内渐渐涌出的暖流,也不再挣扎。 谢拂池托着腮打量他。昨夜动静实在太大,这一方妖域几乎崩塌,她寻着魔气过去,恰好碰见了奄奄一息的白诃。 谢拂池还想靠他去取魂珠,那枚妖君魂珠深藏妖宫之内,她一个上仙也不好大咧咧地直接闯进去。 所以如今自然不能杀了白诃,于是施了个禁咒将他带来了一间客栈。 看见魔君这副狼狈模样,谢拂池没忍住揉了一下他耳朵,嗯,还挺软的。 感知到这种狭弄,白诃睁开碧绿的眼睛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赶紧给自己解开禁咒。 谢拂池没有搭理他,“魂珠呢?你不去妖宫,来这里做什么?” 白诃一听,差点打翻洗澡水,“汪汪汪汪!(不是为了那破魂珠吾才不来这种地方!赶紧给我解开!)” 谢拂池又听不懂狗语,俯身给他取下手上的玉环飞剑和禁言咒。白诃变出人形,赤条条地也不在意谢拂池怎么看,拣了条床单披上蹲在床上。 开始深沉地思考魔生。 谢拂池抓起一个凳子砸过去,“滚下来。我问你,昨天跟你打架的,是不是闻昼?” 白诃刚要开口,身为兽族的本能却忽然让他打了个寒战。 谢拂池见他半天不动,正要催动血咒契约,忽的银光一闪,白诃变回了刚刚的小白狗,,捡起玉环自己套上了,然后跳进了她怀里。 谢拂池正是不解,忽的窗外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丝缕寒气。她警觉地推开窗,但见庭院里那株硕大无朋的妖桑树上,迎风站了一个白衣的神君。 她推开窗,正对上神君散发神识时冰冷淡漠的眼眸,额上神印隐隐发出月白神光,凛冽不可侵犯。 “时嬴……帝君?” 一时太过震惊,没想到会在此处相见,谢拂池下意识喊了他的名字。 神君的眼眸渐敛天光,聚成一片宁静如水,他亦看着谢拂池,清透冷淡的眼眸里倒映着谢拂池的影子,刹那间,谢拂池感觉冰霜消逝,春意漫漫。 他说:“谢司主怎么在这?” 一个大病初愈的司主不在天界养伤,却跑到了这里。谢拂池清了清嗓子,“我倒要问帝君,上次去寻帝君,神官说帝君在闭关修炼,怎会好端端出现在这里?莫非还想跟我争司首,故意诓骗我不成?” 这一下反客为主委实有些恶人先告状了,说的也刻薄。时嬴敛了气息,声音听不出喜怒,却也不冰冷,“人间有魔族作祟,我一路追寻至此。” 魔族作祟?谢拂池不动声色地掐住白诃的脖子,渐渐收紧,面上一本正经道:“那帝君赶紧去追吧,别耽搁了。” 感知到白诃的挣扎,谢拂池不由得掐的更紧了,这动作吸引了时嬴的目光,谢拂池忙松了手,假装温柔地摸了摸白诃的狗头。 时嬴微微沉默,“这是?” “这是……我捡来的。” 妖界还在天道的职责范围内,她也不能撒谎啊。 “可否给我看看?” 时嬴一点桑树,化作一抹银光,眨眼间已经落在谢拂池的房间里。 谢拂池看着他朝白诃伸出的手,整个人都僵住了。白诃毕竟不是真狗,即使有玉环飞剑作掩饰,但时嬴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觉不一样。 正这时,怀中发出声音,“汪汪。” 谢拂池呆滞地低头,她发誓这次没有给白诃下禁咒。白诃撒娇一样往她怀里挤,一脸纯真:“汪汪汪!” 堂堂魔君,你能不能要点脸?白诃几乎要钻进她衣裳里面,时嬴也不好强行把他抱出来,谢拂池一把捂住白诃的狗头,做出亲密的模样,“他好像不太喜欢帝君,帝君还是先去追魔物吧。” 时嬴慢慢收回手,面上掠过一丝复杂,转瞬即逝。 谢拂池见他不动,“帝君?” 时嬴却没有立即追出去,反而转身去了客栈前厅,要了一间上房,面色从容道:“追了一夜,本君想稍作休息。” 谢拂池瞪大了眼睛,但这间客栈又不是她开的,时嬴想住,她又不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嬴进了离她不远的一个房间 她布了一个蔽音仙障,迫不及待地把白诃揪出来,扼住他的脖子,“你不是去妖界帮我拿魂珠吗?为什么时嬴说你去人间作祟!” 白诃狗脸涨的通红,“吾没有去人间,只是去了四顾城,腹中饥饿吃了几个小妖而已。” 四顾城立于妖凡两界之间,仙界认为是凡间应在自己的统领之下,而此城在妖界入口,妖族也不肯退让。若是在四顾城吃了几个妖怪,也难怪时嬴说他在人间作乱。 谢拂池单手把他拎起来,将信将疑,“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诃断挣扎,“吾去了妖宫,但魂珠已被闻昼带走,所以吾才来了此地,用膳时恰好遇到了时嬴而已,吾被你的血咒限制了实力,不敌他。” 谢拂池祭出烬霜,细细在一块仙石上磨着,“说的好像没有血咒你就能打过他一样。” 趁她分神,白诃已经悄悄挣脱,正鬼鬼祟祟地往外跑。谢拂池立刻催动血咒,白诃身子一颤,四肢到底,抽搐不已。 谢拂池又重新将他捡起来,拿仙绳捆了。有了焚妄以后,她鲜少再用这把烬霜,需先拿仙石磨去尘气才好。 白诃见她拭了一下剑锋,秋水鸿光映出一双漆黑的眼,不由惊恐,“你要对吾做什么?” 剑气如霜,横扫千军。谢拂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烬霜架在白诃的脖子上,“既然拿不到魂珠,那不如送你一程,也免得时嬴发觉我和魔族勾连。” 白诃愤怒,“你这是过河拆桥!” 谢拂池利落地手起剑落,白诃连忙道:“吾之前去过闻昼的妖府,知道魂珠在哪,吾可以带你去。” 剑停在他颈项上一寸。 闻昼的实力深不可测,若有人带路必然要顺利许多。谢拂池略一沉思,收了剑解开绳子,露出笑容,“哎呀,你不早说。” 白诃一脸屈辱地被她摸着头,真是魔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38章 花冠嫁衣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嬴说稍作歇息,只是这个稍作,也没有说多久。谢拂池晚间瞧见他房门虚掩,不由探头。 还没看清,就听见时嬴的声音,“请进。” 时嬴正在窗边向外看,长袍逶迤。谢拂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街上正行过一队仪仗,一群小妖正敲锣打鼓地围着一个花轿,大摇大摆地过街。 本该是个极为热闹的场景,但因着这是晚上,几只红灯笼摇摇晃晃地照着路,映出一片阴恻恻的红。 虽然诡异,但妖界风俗与人间天界不一样也是正常。 谢拂池看了几眼,坐下来,“帝君要找什么魔物?” 时嬴收回目光,“白诃。” 停顿一下,又道:“我并非有意隐瞒谢司主,只是魔君出世,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时嬴是在向她解释吃了闭门羹的事吗?他闭关是假,下界收拾白诃是真,显然是不想更多的人知道白诃被放出来的事。 至于为什么不想让旁人追究白诃入世的事,谢拂池不再深想,只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可找到白诃了?” “找到?” 时嬴定定看了一会她,看的谢拂池背后寒毛一根根竖起来的时候,他才终于低了头,递给她一杯茶,语气淡淡,“还没有,暂时我不打算去找他了。” 谢拂池接过茶杯心不在焉地喝着,正想继续问为什么,忽的街上的锣鼓声一停,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来。 探头一看,原来是两支夜间迎亲的队伍在路上撞起来,这镇上的路也不宽,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就这么在街上打起来了,锣鼓箱子绸子都跌在地上。 小妖们打架也不用什么术法,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掌,朴素地很,倒教那花轿跌在地上。一阵阴风吹过,掀起轿子一侧的红帘子。 两个新娘都穿着红色的嫁衣,一个垂头哭泣,一个倒是平静,但也看不出欢喜,只是谢拂池能看得出,哭的那个是只鲤鱼精,平静的那个,却是个实打实的凡人。 似有什么感应,那凡人新娘扭头朝谢拂池这边望了一眼。 谢拂池微微一愣,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那领着轿子的两个小妖,其中一个道:“闻昼大人天天看着你们这些妖怪还能不腻?我这里面可是货真价实的一个美人,你们识相的赶紧让开。” 另一个道:“闻昼大人也得个妖君,你送个凡人过去,知道的以为是给他送老婆,不知道还以为你给他送吃的呢!” 于是鲤鱼精那便哄笑起来,都道:“妖君是要娶老婆,可不是肚子饿了。” 那凡人女子的花轿队伍不吭声了,也都觉得送个凡人过去实在大大的不妥。轿子里那女子却嚷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说不定他喜欢地紧呢!” 另一方的小妖更是笑的放肆,“闻昼大人做了一千年的妖君了,也没看上哪个女妖,就凭你?” 凡人女子冷笑,“说不定他就好我这口呢?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下次见面小美人可别少了什么胳膊腿的就行。” 于是哄笑中,让凡人女子的花轿先行了,那抬鲤鱼精的花轿也随即跟上了。 时嬴手中的法诀渐渐隐了去,人间女子出现在此处,他本应该施救,可听着这凡人竟是十分愿意的。 谢拂池也疑惑着,她倒不是在意那女子说的话,只是这副理直气壮又自信的样子,让她觉得分外亲切。 她放下茶杯,“跟去看看?” 时嬴正有此意,于是二人隐了身形,跟着迎亲队伍一路过去,停在了一处不小的院落里。 里面也不止这两个新娘,细细数来,竟一共有二十四个,分别住在二十个房间里,有妖有魔,还有一个刚刚的凡人。 不过虽然种族都不同,但个个鲜艳美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若是非让谢拂池选的话,她还是觉得刚刚那个凡人女子比较特别,容色倒是其次,一举一动,尽态极妍。 不过谢拂池是越看越眼熟,待那凡人女子进了房间,就要进去一探究竟,时嬴却唤了她一声。谢拂池转身,就见他递了个东西过来。 她摊开手,是一枚银白的琥珀,镂了精巧的纹,只握在掌心,就觉得灵力隐隐,十分熨帖。 “这是?”她抬头看向时嬴。 时嬴道:“此物可以避免天雷。” 她既要进去套话,自然免不了说些谎,谢拂池没想到他竟怎么细心,心中虽有些质疑此物的能力,但仍握在掌心,“多谢帝君,事成之后必当原样奉还。” 这种进女子闺房的事,时嬴是不会做的,谢拂池说完,就化作一个小妖敲开了门。 谢拂池进去时,那凡人女子还在揽镜自照,一会摸摸自己的脸,一会摸摸自己的胸,喃喃道:“这身体也太瘦了,得多吃点。” 一面说,一面随手抓起妆奁盒旁边的糕点塞进嘴里。 谢拂池咳了一声,“你还没睡?” 女子头也不抬,娇声道:“你放心,妖君看到我肯定喜欢。” 谢拂池如今正化作了刚刚押送她们的一个小妖,声音也刻意做出不同,问她:“你怎么知道妖君喜欢你?” 女子闻言放下点心,对着谢拂池抛个媚眼,“因为我美啊,而且就算他不喜欢,死的也是我,你担心个什么劲?” 说着走过来勾住谢拂池的腰带,纤指从慢慢滑到她的胸前,点了点,“难道,你还能替我去成亲不成?” 谢拂池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趁女子笑意一凝之时,谢拂池手起刀落,一掌将那女子拍晕,拖到床上扒衣服。 正脱了一半,屋外有了动静,是她所化形的那个真身来了。谢拂池立刻缩到被子里,听到那小妖问道:“明天就要送你去妖君那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谢拂池犹豫一下,“我叫晏画。” 说完静了一瞬,手中暗暗捏住了避雷诀,等了一会,竟真的没有天雷砸下来,谢拂池欣喜地握住了那枚琥珀,真是个不错的东西。 那小妖在簿子上勾勾画画,然后出去时还不忘嘱咐她,“你要是被大人看中了,别忘了报我的名字,我叫方异。” 谢拂池点头应了,待那小妖出去,刚要出来,屋内又是一阵风过,谢拂池以为他去而复返,连忙拿被子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睛。 来人渐渐露出身形,一袭清贵白衣,身形清瘦高大,不是时嬴是谁? 时嬴见她如此警惕,也有些莞尔,“谢司主耽搁的时间太久,我只是进来看看。” 谢拂池松了口气,刚想放下被子,忽的想起里面被自己扒衣服扒到一半的凡人,道:“还请帝君转过身去。” 时嬴并不问为什么,只依言背过身。 谢拂池将纱帐放开,脱去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后,又脱去自己的外衫换上嫁衣。 帐外影影绰绰,依稀可见她的身姿,但谢拂池对时嬴放心至极,根本不担心他会回头。换好衣裳后,她又对女子施了个眠咒,方才走出来。 她说了一声,“好了”。 回首那一瞬,时嬴神情微怔,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色浮现眸底。 “你这是打算替她去妖府?”他眼中的异样一闪而逝。 谢拂池颔首,“正是,我倒要看看这闻昼想做什么,我这样混进去,也能摸清楚那妖府里的动静。” 说话间,她手中掂着从凡人头上取下来的花冠,走到镜前坐下,将冠子戴到自己头上。 只是这金灿灿的冠子十分沉重,怎么也戴不稳,谢拂池拨弄着,一会流苏缠住了发梢,一会滑了下来。 时嬴看了半天,忽然伸出手,体她扶了一扶,如此花冠便正了。他一手扶住花冠,一手取过她手里的流苏钗子,簪进头发里,恐是怕流苏缠了她的鬓发,他便用指尖慢慢捋顺了那些精致繁琐的金色流苏。 谢拂池看向镜子里,昏暗的烛光微微晃动,时嬴眼睫低垂,神情专注,如玉的面颊上摇曳着流苏那些明灭的影。 谢拂池跟受了惊一样忽的站起来,“我,我想起来一件事。” “嗯?” 时嬴的声音竟如月色般轻柔。 谢拂池压下心头浮起的那点说不清的悸动,正色道:“我想起来我的狗还在客栈里。” 一缕发勾在了冠上,时嬴下意识抬起手,谢拂池却退后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坚定开口:“我已经抛弃过一次阿黛,再也不能再放弃我养的狗,我要带它一起进妖府。” 时嬴的手指停在那里,一瞬间他竟也恍惚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何失态,隐隐地,好像觉得本该如此。 他缓缓收了回来,此刻,他的眼眸一如往昔那样的平静,淡淡道:“也好。” 第39章 妖君闻昼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穿着那身累赘,回客栈把白诃从睡梦里揪起来,又拿起另一只玉环飞剑带上,顷刻间气息已变成了一个凡人。 走出客栈,时嬴正在那棵妖桑树下等她,“走吧。” 谢拂池讶然,“你也要去?可是帝君这身……” 她可没打算把玉环飞剑分他一只。 话音刚落,时嬴已渐渐收敛了周身的纯净神力,气息缓缓改变,片刻后,他四周萦绕着一缕肃冷幽沉之意。 谢拂池还在试图挣扎,“帝君这衣服……” 时嬴竟是早有准备一样,眨眼间又换了一件深色的长袍。 那实在是没辙了,见谢拂池吃瘪的模样,时嬴竟意外有些心情不错,忽道:“此去人多眼杂,不必再唤我帝君。” 谢拂池本已想好了一系列说辞,不料他说的是这个,咳了一声,“直呼你的姓名,总有些失礼。” 时嬴偏了头看她,平淡道:“算起来我做这个帝君亦不过数月,我被直呼姓名上千年,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失礼。” 谢拂池哽了哽,艰难道:“那时……时嬴,你一定要同我去妖府?” 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一切。 谢拂池只能依照原路返回,这么一耽搁,已近寅时,二十三个新娘已经被喊出来,正排队走出别院。 谢拂池一出现,就被那个叫方异的妖怪赶去了队伍里,原本那个凡人也盖着盖头,谢拂池也盖着,倒是没有人发觉不对劲。 时嬴也混在队伍里一同跟着他们,他气息肃杀冰冷,也没有几个不怕死的敢去招惹。 出了小镇,竟一路行上山间小道,停在山崖边上,小妖们驱赶新娘们下车,为首者对着空旷悬崖吹了个口哨。 嘹亮之声环绕不绝,很快,天际飞来一只黑色玄鸟,落于地面化作一个黑袍青年。 为首者立刻露出谄媚笑容,“玄觞大人,一共二十四个,这次定有君上喜欢的。” 玄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二十个身段玲珑的新娘们,长袖一挥,崖底飞出无数青雀结成了一道桥,从山崖这头,一直绵绵延到对面的山腹。 玄觞踏上了雀桥,妖怪们也驱使那些新娘跟上,大家都不是普通人,纵有些诡异,也只是默默跟着。 谢拂池只觉脚底软绵绵的,但雀桥却不曾断绝,她低头,见底下万丈深渊,云岚不绝。 很快一行人就过了雀桥,踏在了那山腹凿开的一处露台上,露台后连接一条通道,其间幽深,但闻水滴声隐隐。 过了通道后,霍然开朗,眼前竟是另一番天地,入眼几座高山连绵,更分了春夏秋冬四季,一座青绿,一座浓翠,一座金黄,一座雪白,其上亭台楼阁,布局精妙,胜似仙境。 他们正在群山脚下的一处瀑布亭台下,玄觞将新娘们分了四组,分别去了四座山,谢拂池正在霞秋山。 而那些随同的小妖们领了赏钱,已经要各自离去了,谢拂池回头看时,时嬴竟然已经不在人群里了,她只好先行跟随妖怪去了霞秋山。 白诃缩在她袖笼里,懒懒打了个哈欠,“他不在不是更好,吾见他就烦。” 谢拂池一面走,一面两指捏住他的耳朵摩挲,“我觉得他好像不止是为了追杀你来的妖界。” 白诃不耐烦地抖开她,“那大概是因为闻昼吧。” “闻昼?” “你这小仙孤陋寡闻,莫不是升仙连一千年都不到吧?” “……” 白诃见她被自己猜中,更有几分得意,“吾虽为魔族,却也知晓闻昼原本乃是天界上仙,千年前叛出天界,堕落为妖,时嬴此行,估计也是想将此天界叛徒一并斩杀。” 谢拂池略微吃惊,她飞升虽时间不长,但天界的事晏画也时常说与她听,但这个闻昼,倒是从未听她提过。 前面小妖道了一句,“到了。” 谢拂池抬眼,几位姑娘已经分好了院子,留给她的正是一处生满红枫的小院,上提“浓意”二字。 这位堕仙妖君倒也文雅,谢拂池见院中枫叶如火,池塘浅碧,幽径曲折,别有一番韵味,不得对这位妖君的品味生出几分欣赏。 只是一想他娶妻,竟一口气要娶二十四个,就又觉得莫不是天界仙子负了他,才会导致他如此扭曲心态吧? 伺候谢拂池的是一只小花妖,原身虽是朵牡丹,但姿色平平。谢拂池一进来,小花妖就忍不住来看她。 一边看,一边感叹,“我要是有一张漂亮的脸,就轮不到你们嫁给君上了。” 谢拂池好奇道:“他很好吗?” 牡丹花睁大了眼睛,“岂止是好!我们君上啊,是个女子一见到就会爱上的男人呢!姑娘你就是没见过才会发出这种疑问。” 谢拂池“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牡丹花谈到闻昼却止不住了,满眼爱慕,“君上不仅人好看,连法力也天下绝顶。想当初啊,老妖君连他一招都没接下来,直接被拍到了幽冥去,要不是他无心争妖皇之位,只恐怕除了魔界以外的三界都要成了他的呢。” 这也太夸张了些,谢拂池抖了抖袖子,白诃从天袖子里跳了出来,牡丹花一见这可爱小兽,立刻止住了痴态,眼巴巴地看着谢拂池。 谢拂池顿觉耳朵清明,直接让她把白诃抱走了,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睡了一觉。 睡醒时已经暮色四合,谢拂池吃了一盘点心,打算晚间去探一下这周围的情况。忽的院外一个小妖走了进来,与牡丹花耳语了几句。 牡丹花面色一凛,立刻跑进来欣喜地摇着谢拂池的胳膊,“姑娘,姑娘,你可是真是太幸运了。” 谢拂池被晃的头昏,“什么?” 牡丹花道:“君上今晚要来临幸你!这二十四个美人,君上可是头一个点了你的名!” 谢拂池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很快就到了晚上,谢拂池被牡丹花洗的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身嫁衣,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榻上等着被“临幸”。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双玄色长靴出现在谢拂池的眼前,隔着盖头,她也只能看见这双靴子上头嵌了一圈硕大的东珠,莹润美丽。 再往上,就是乌色衣角上缀的猫眼石。 谢拂池心想,这妖君穿的挺花啊。 “晏画?你叫晏画?” 与那华丽衣裳不同的是闻昼妖君的嗓音,低沉悦耳,似含了隐隐笑意,但细听之下又觉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漠。 谢拂池点点头,而后就听到妖君继续问:“你为何而来?” 不知怎地,她竟听出一分涩意。谢拂池道:“自然是为了妖君而来。” 那闻昼笑起来,“虽然本妖君英俊潇洒,但小娘子的模样可委实不像是为我来的……我猜是为了萧玄岭而来吧?” 萧玄岭?谢拂池努力想了一下,发觉那是小皇帝的名字,听起来小皇帝的魂魄是闻昼有意夺去的。 她的沉默让妖君有些不满,于是握住了她的盖头,一点点地往上揭,声音越发温柔,“你在想他的魂魄被我放到哪里是不是?不怕,若你生的好看,我让去见一见他也无妨。” 他正待要完全揭开时,蓦然从窗外飞来一片枫叶。 她没看清什么,只觉闻昼浑身气息一变,飞快地闪了开去,那枫叶到了谢拂池面前,悠悠落了下来,落在她手背,化作一片雪花,无声碎开。 闻昼音调蓦地冷了些,“你也来了……时嬴。” 谢拂池心中一动,隔着盖头,只隐隐瞧见窗上一个人影,正要掀了盖头去看时,闻昼却轻笑道:“一千年不见了,也让我试试你如今的境界。” 随即在谢拂池肩上一点,身影一闪,与窗外的时嬴交战在一处。 时嬴果然是来妖界找闻昼的,妖君大战上神,谢拂池觉得这个架她必须去看,但肩上却沉的抬不起来,身体也不大听使唤了。 这时谢拂池才不由得认真对待闻昼的实力,须臾之间,就给她下了这么高深的定身术,即使是因为她如今修为大减,这份实力也不容小觑。 谢拂池运转心府灵力,过了半盏茶才松动了禁制,连忙要去拿走眼前碍事的东西,然而身边却伸出一只手,执起一角,慢慢揭开了那张绣满繁花的霞帔。 谢拂池久暗乍明,不由得眯了下眼睛,待屋内烛光渐渐收拢,凝成面前少年如画般的精致眉眼,他正也垂眸看她。 她一时有些晃神,在那刹那,竟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第40章 他非故人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就在那个要令她窒息的名字呼之欲出时,少年有些凝重地握住她的手腕,“先离开,傀儡术拖不了太久。” 此间乃是妖府,不宜兴师动众。 一把将她拉起,也拉回了谢拂池的理智,她竟又将时嬴当做了那个人,五六分的相似,但时嬴清冷明澈,不为外物所动,那个人却孤傲又温柔。 所幸她声音极轻,时嬴也没有在意。她定了定神,“我不能离开。” 时嬴见她神色一下子有些颓然,于是探了下她的额头,“闻昼可是对你做了什么?他如今的实力今非昔比,在他的府内要多加小心。” 谢拂池摇摇头,一会的功夫,她已经想好了理由,“帝……大人可知我来此是做什么?” 他名字还真的一时半会叫不出口,谢拂池只好折中一下。 时嬴倒还真是不知道。 谢拂池继续忽悠,“我是为了替帝星拿回魂魄,如今魂魄没有到手,我怎么能先行离开呢?” 帝星历劫被妖君夺走魂魄之事,时嬴也略知一二,但仍是皱了眉,“此事应是尘缘与斩妖二司的职责,与你何干?” 谢拂池挣开他的手,正色道:“帝星下凡也是我们朝尘司的事,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我既奉命而来,断没有无功而返的理由。” 这倒也说的通,只是这话却让时嬴觉得自己来救她,多少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谢拂池颇有底气的看着时嬴,时嬴不知想了什么,凝了她一会,而后道:“既然如此,本君不打扰谢司主执行公务了。” 他看起来似乎很不满意谢拂池的不识好歹,否则也不会突然好端端地这样自称。白衣一晃,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屋内。 闻昼很快也发觉了是傀儡术,折了回来,谢拂池已经捡起盖头重新盖好了。 谢拂池感觉他好像没有刚刚那样温和了,手掌压在她肩上,问:“你到底是谁?” 谢拂池反问他:“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闻昼低笑一声,“你这样可不乖了。” 手中迸出一缕光,拍向谢拂池的肩膀。好在谢拂池这次已经有所警觉,立刻向后仰倒,那缕剑气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去,身后的乌木床立刻四分五裂。 谢拂池心知已经瞒不过去,索性一把扔掉碍事的盖头,擎出烬霜。 此时她也看清了闻昼的脸,他一身锦袍上满坠宝石,但颜色十分深沉,便只觉得华贵而不俗气。再往上是薄唇,笔挺的鼻子,幽黑含笑的眼,飞描入鬓的眉。 与他的衣裳一样华贵的容貌。 闻昼自然也瞧见了她,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半晌微微一笑,“你既然认识晏画,想必也是天界的人。” 话落,谢拂池感觉脚下一阵动荡,抬眼一看,竟是十方光柱自屋顶重重落下,将她严丝合缝地困在里面。 闻昼一挥手,光柱渐渐收拢,他的语气更温柔了,“为天君效命,必然百死莫辞,我给你这这个因公殉职的机会。” 谁要这种机会啊?谢拂池面目扭曲地想。 这种破地方都设了机关阵法,这闻昼简直谨慎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谢拂池稍一触及那阵法,就觉得一阵酸麻,光柱渐渐收拢,竟是要将她困死其中。 正这时,门外一小妖进来,与闻昼耳语了几句,闻昼面上露出惊疑之色,抬脚要走,忽的又想起什么,一抬手将谢拂池身上零零碎碎的物件都抓了出来,连她脖子上的青珠都没放过。 谢拂池连忙一把抓住青珠,“这只是一颗普通的碧海珠。” 闻昼手指一动,阵中一道雷光打下去,谢拂池吃痛,只好缩回了手,眼巴巴看着闻昼将那堆物件都扔给小妖带走,甚至顺手把青珠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谢拂池主要是舍不得镇心丹,她需要日日服用,最多两日不服就会药瘾发作,倘若过程中受伤,更是立即犹如神魂俱焚,苦不堪言。 待闻昼走后,谢拂池在腰带里摸出一根尾指般大小的匕首,看着细软,实则乃东海天心精铁所铸,这种精铁千年才能凝成一粒,不惧万法,锋利无比。但此物精贵,谢拂池也只是偶然才得了这么一点。 她细细磨着柱子,百折不挠的光柱也慢慢裂开了缝隙。这实在是个精细活,又不能碰到柱子,也不能使的力气小了。 渐渐地,月光照了进来,白诃也顺着窗跳了进来。 谢拂池一边磨着柱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让你出去找闻昼藏珠的地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魔君此时狼狈不堪,浑身都是鲜红的唇印,不知是被多少女妖蹂躏过的模样,他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地上,“她们竟然如此对吾,吾……吾定要一雪前耻。” 做狗比做魔还受人欢迎,这让魔君很挫败。 颓唐了一会,谢拂池等的不耐烦,催了下血咒,白诃撑着爪子站起来,不情愿地靠过来,“吾寻到一个有趣的地方,但不知魂珠是不是在那里。” 说完他动了动眼珠,“你要是没有灵力是不是就不能催动血咒了?” 谢谢拂池也刚好折了一角柱子,提起裙子跨出来,一把拎起白诃,笑眯眯地,“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没有灵力的。” 白诃闷闷不乐地瞅了她一眼。 一人一狗小心翼翼地绕过院子里守着的人,偷偷摸摸地趁夜色往山脚的方向过去,白诃说的有趣的地方,就在来时的瀑布底下。 霞秋山的路径上铺满落叶,踩上去难免发出声音,一路上谢拂池都尽量小心,一个时辰后,才到了瀑布那处。 白诃率先跳进了潭水里开路,谢拂池紧跟其后,水下一片青碧,水草硕大如舟,谢拂池扯开一片,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青铜门。 白诃上前拿下爪子上的玉环飞剑,化作人形,以掌覆盖暗门上的机关,只听一阵咔咔之声,暗门缓缓打开。 谢拂池有些耐不住水性,眼前有些迷糊,只觉一只极为修长的手揽住了腰,将她抱上了岸,睁眼时,看见了一条长长的斜廊。 那并不是一天普通的斜廊,头顶缀的是夜明珠,两侧的琉璃灯里面是鲛泪珠,壁上更嵌了无数宝石,闪的谢拂池眼睛都睁不开。 跟随白诃一路往尽头走去,越见奢靡,推开一扇暗门,映入眼帘的是石室中央一池清澈的碧色泉水,细碎的波光荡漾,白玉雕琢的莲花台袅袅地开在潭水之央。 头顶是一片完整无暇的东海水晶琢成的天花板,可以看见潭水碧绿,暗室建在潭水之中,也算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当然最吸引谢拂池目光的,却是莲台上躺着的一个人。 准确说,是魂魄。 莲芯之上置着一颗魂珠,正源源不断吐出灵气,渗入那缕几欲透明的魂魄体内。 而那魂魄的容貌,竟是萧玄岭的模样。 第41章 九渊魔气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冬山将崩,大片雪石裹着寒雪呼啸而下,惹的过往妖仆惊叫声连连。闻昼的剑气洇了赤红的火,卷着雪竟也染红了一片天际,好几个小妖躲避不及,站在山下也被削去了一缕发。 雪中神君凭空一握,在冰雪中凝出一把寒意森冷的长弓,以神力凝成冰箭,整个人飞起在云岚里,手指松开,冰箭急遽飞射向闻昼。 闻昼将剑一横,迸出无尽锋利剑气,形成了一道剑意屏障,冰箭铿锵折碎,闻昼亦不可避免地倒退一步,勉强撑住后剑芒一扫,余下冰雪之力尽数落在山下。 残风扫落枝头最后一片叶,闻昼按压下翻涌的血气,幽幽叹了一口气,他败了,对方甚至没有出剑。 眼见余威要将一只柔弱女妖穿膛而过,白衣神君飞身而起,长袖卷了碎雪拂于一侧,那女妖自知死亡擦肩而过,骇的面无血色,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长身玉立的神君,满是感激。 闻昼挑了下眉,从云岚里跳下来,“我从前竟不知你有这样的好心肠。” 时嬴从容收起漫天寒霜,“我从前竟也不知,你会成为妖君。” 闻昼耸肩,“没办法,谁让你睡了一千年,错过了那么多事呢。喝酒么?” 时嬴不喜欢喝,但也不是不能喝。 云春山上风景最美,山顶小亭里可览流云春色,柔煦春风拂过,只觉一片舒畅。闻昼往冻玉杯里斟酒,递了一杯给时嬴,“一千年不见,刚来就用傀儡术骗我,是怕我杀了那个女仙?” “你做了妖君,不比从前。”时嬴接过,指尖衬着冻玉杯莹莹如玉,“听说已经有很多仙君在你这边受了辱。” “你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与我何干?”时嬴依旧神情平淡,“天下不公道的事情那么多,难道我都要管?” 闻昼轻笑,“是了,你从来只管什么天道,倘若有谁僭越你的原则,只怕会连灰都不剩。你这样的人看着深明大义,实则冷心冷肺,却也能成神。” 这般讥诮于时嬴,他眼睫一动,并不否认。 几瓣落英缤纷,闻昼随意拈起一朵把玩,“说起来你成神一事,我前些日子听说了还觉得十分不可信,成神需要极大的功德,旁人都说你是闭关修炼,可瞒不过我,这一千年你应该都在养伤,哪里修的功德?” “忘了。” 闻昼笑出声,眉眼越见浓丽,“你倒是会讲笑话了。” 时嬴脸上殊无笑意,因为他所言乃是事实,不过他修为早已达到神境,他只记得千年前他在虚荒经历的那场天劫,那本是他的飞升之劫。 只是那时魔族入侵,父君惨死,他又飞升在即,腹背受敌,最终陷入一梦千年。 闻昼顿了下,“说到你的伤,我当时远在青丘,只听闻你和你父君从魔界出来后,你父君身死魂消,你亦重伤,继承了帝位就陷入了沉睡,却不知是因何伤成了那样?” 时嬴眉尖微皱,想到了什么麻烦至极的事一般,“九渊魔气。” 闻言妖君也浑身一震,惊的酒杯都拿不稳了,“你是说魔神所化的九渊魔气?它不是已经随着魔尊消逝世间了吗?” “没有消逝。”时嬴摩挲酒杯,神色有了些迟疑,“还流入了凡间,只是不知为何,我醒来后一直追寻不到它的踪迹,灵鸿曾上报,有位人间修士入魔,十分诡异。” “魔气……”闻昼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凡间修士入魔并不稀奇,不知诡异在何处?” “确实不稀奇。”时嬴缓缓道:“可是那个入魔的少年,不仅一剑杀了荒天妖君,甚至差点夷平了妖宫,这不是普通魔修能做到的事。” 闻昼沉思半晌,“我确实听过此事,不过他已死,你不必担心。” 时嬴目光一凛,知道自己问对了人,“那他可有转世?” “转世?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九渊魔气一旦认主,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即使转世,也会生生不息。” 闻昼听他语气冷凝,不由深吸一口气,“竟能随着灵魂一起转世?不过,据我所知,他应该是魂飞魄散了。” 时嬴一怔,随即摇头,“人间竟有人能杀魔气宿主?恐怕只是普通魔气,并非九渊。” 闻昼不置可否,“听说那位斩杀者,也是上界历劫的仙人,叫……叫什么我忘了,改日想起来再告诉你,先同我饮酒罢。” 这种事就算急,也不能急于一时,倒不如先谈谈他们之间一千年不见的变故罢。 他为时嬴满上,正欲一饮而尽,忽的眼帘一抬,唇角勾起,“又有鱼儿上钩了。” 闻昼站起来,“你先坐坐,我去处理点事。” 话音未落,人已经飘然离去,唯留下时嬴一人对花独酌。 —————————— 荒天生前妖力非凡,而死后化作魂珠也是灵力充沛,用此上等修行之物,竟是为了保持小皇帝的魂魄不散? 谢拂池不做他想,飞身上前握住了魂珠,稍稍一动,萧玄岭的魂魄也随之一动,渐如雾气般要消散开来。 她若要拿这颗珠子,就要拿帝星的魂飞魄散作为代价。 谢拂池吃了一惊,连忙松开手,但此时,莲台似被触动了什么机关,潭中碧水渐渐涌了上来,漫过了她的鞋底。 一阵刺痛从足底传过来,浑身的灵力都凝滞在了心府。 白诃本隔岸相望,懒懒抠着墙上的宝石,忽的地动山摇起来,他抬眼看去。 而那潭水还在涨高,浸过谢拂池的鞋子,漾出一片血红,竟像是将她的血肉都化开了一样。 白诃蹲下身探了一下,毫不意外,“唔,忘川水。” 忘川水不仅能消解仙人的法力,也能消融魂魄,再涨下去萧玄岭就要化了,谢拂池心念一动,重新握住了那颗荒天魂珠,潭水立刻止住了。 与此同时,魂珠亦伸出几缕柔细的触须,探入谢拂池的掌心,贪婪吸取着她的灵力,再哺喂给萧玄岭。 谢拂池撩起裙子,干脆坐在莲台上,一手握住魂珠,一手捏了捏萧玄岭的魂魄,脆弱的紧,没有灵力供给,估计一会就碎了。 水面上传来脚步声,谢拂池抬头,发觉白诃正踩在忘川水上,伸出手指扼住了她的喉咙。 “你不怕?”谢拂池没有管那扼住自己要害的手,反而问他。忘川之水无论仙魔,只要心中有执念就会伤到真身。 白诃美丽的面孔上仍是一派纯真,“吾没有执念,而你有。” 谢拂池点头,“那你想怎么样?” “吾只奉魔尊为主,不奉仙人。” 谢拂池笑了,刚刚还有点纳闷他怎么如此积极,“你早知此地有异,骗我来就是为了趁我灵力尽失,驱动不了血咒的时候,杀了我?” 白诃轻笑,“吾是魔,你不该信吾。” 谢拂池感知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飞快咬破手指,趁他不注意迅速点在他眉心,“是啊,所以我没信过你。” 白诃没有料到她的动作,一怔,竟让谢拂池的血入了肌肤,顿时洇起一阵清光,身体上立刻浮现出鲜红的咒文,那是血咒被驱动了。 盏茶功夫后,他变回了一只雪白小兽,眼睛里泛起了熟悉的愚蠢又清澈的光,“你一个飞升的凡人,血里面怎么会有灵力?” 谢拂池拍拍他的脑袋,温柔道:“我天生半人半仙,走的虽然是凡人飞升的路子,但也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血脉。” 于是白诃乖乖闭紧了嘴巴,任她飞起一脚将自己踹进了忘川水里。 过了一会,谢拂池抚了一下心口,似感觉到了一点痛,又道:“上来。” 白诃吐了两个泡泡飘上来,被她一把拽住爪子摁在魂珠上,他看着面前的萧玄岭,回头一脸呆滞,“它在吸食吾的力量。” 谢拂池终于得以活动一下,站起来把沾湿的鞋在他身上蹭了蹭,“不会把你吸干的,你乖乖在这不许动。我要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别让我看见这个凡人和魂珠出事。” “万一出事了呢?” 谢拂池在他身上蹭干了忘川水,终于恢复了一点灵力,伸手弹了一道定身咒落在他身上,口吻平静:“那你就去死。” “……” 不再理会那愚蠢的魔君,谢拂池原路出了密室,外面的潭水好像更加冰冷了一些,谢拂池浮出水面时,深深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 “看到小皇帝了?” 冷不丁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谢拂池僵着身子回头,皎洁月下,潭水池畔,仰躺着玄衣的妖君,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第42章 喂食禁药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他挑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拂池,好像已经在此等了她很久,悠然道:“我把他放在这里很久了,可惜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他。” 谢拂池从水里浮上来,梳理着自己的长发,“要救他,就要一直让他吸取自己的修为,寻常仙人恐怕没有出妖府,就已经被吸尽了修为,当然不会有人愿意。” “你也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 闻昼眼中笑意更浓,讥讽也更深,“你可知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谢拂池道:“人间一百年战乱。” “但还是不愿意?” “嗯。” 闻昼定定望了她一会,倏地收起笑,淡道:“你比他们坦荡的多。好罢,我可以放你走。” 谢拂池讶然,“我为什么要走?” 闻昼愣了,“那你想做什么?”他眯了眯眼,“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 谢拂池摇摇头,“我的东西都被你搜走了,我现在打不过你。” 闻昼收敛了杀气,“哦?那你想怎么样?” 谢拂池指了指自己,道:“我现在可是你的小妾,当然要留下来伺候你。” 闻昼脸色一僵,开始重新打量着谢拂池,眼前少女神情认真,眼眸乌黑,身量高挑修长,许是因为被水泡的久了,脸色白的有点过分,除此之外,倒也称得上是美人。 只是美人多柔婉,她却有些过于桀骜不驯了。不过越是骄傲的背脊,折起来就越痛快。 他慢慢笑出声,上前一把攥住谢拂池的手腕,温热的吐息拂在她耳畔,神情暧昧真挚,“那再好不过。” 谢拂池比他还急,拽着他的衣领一路飞回了意浓院,黑灯瞎火的直接把他推倒在床上,在闻昼惊讶的目光中,开始解他的衣服。 闻昼半闭上眼,只觉身上这双手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粗鲁,唇角上扬,双臂一展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指尖从怀里勾出一物,“好心急的美人,我猜……是不是在找这个?” 谢拂池定了定神,看清了闻昼指间的海碧珠,一把夺了去,但里面已经一颗药都没有了,不由得在心里把闻昼从里到外骂了个遍。 闻昼掌心却多了一颗雪白的丹药,“是这个吧?” 谢拂池要抢,他便躲,谢拂池药瘾发作,玩不过他,反手抽出那根东海银针,抵住他心脏,动作虽狠,但手却有些颤抖,“给我。” 闻昼身形不动,手掌一握,嘴角竟有梨涡若隐若现,温柔道:“可是我啊,最讨厌别人威胁了。” 丹药碎成齑粉,从他指缝里渗漏,落在地上。 谢拂池没有什么力气的手被闻昼一点点推开,他起身拢了拢凌乱的衣襟,幽幽一叹:“天界竟堕落成这样,仙心都守不住的人,也配让她成仙?” 目光含笑而倨傲,语气甜蜜而鄙夷。 谢拂池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力气跟他说多余的话,只能伏在床上微微喘息。那些深入骨髓的渴望,好像千万只小虫子在密密啃食着血肉。 她很想吃药。 闻昼却并不管她,一个堕落到需要药物才能维持生存的仙人,在他心里不配为仙。他径直走到了门口,“你就好好品尝一下没有镇心丹的滋味——” 尾音被一片冰雪结成的枫叶截断。 屋外月色凛然,枫林染霜,有一片正停在闻昼的咽喉上。 闻昼笑起来,抬眼看向月下的白衣神君,“这是做什么?我们……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时嬴低声道:“药拿出来。” 闻昼奇道:“你可知这是——” “我知道。”时嬴打断了他,走至他身旁拈下那片悬浮的,锋利的叶,语气不容置喙,“给我。” 闻昼不说话了,拿出了一盒被他分好的镇心丹。 时嬴接过药,快步进了屋,只见被子里伏了个极薄的人影,好像剪纸一样。 他过去时,她整个人都裹在里面,轻微地,细密地颤栗着,好像在害怕什么,他捉住被子一角,她就颤抖地幅度也更大了一点,好像任何动作都能让她受惊一样。 他只好隔着锦被,握住了她削瘦的肩,“谢……谢拂池。”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谈不上多温柔,他原本也不是很温柔的人。可是很轻,好像吹过暮春落花的风。 被子里的人听到了,他感觉出她在慢慢克制自己的声音,她低低地回应,“啊,是你。” 他终于能卷起了被子,籍着稀薄的月色,看清她漆黑的眼与嘴角露出的笑,她说:“帝君你也在啊,好巧。” 她好像并没有什么事,除了有些惨白的脸色,也许那只是因为月光。她甚至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眼角困的泛起了泪花。 或许她根本没有那么依赖镇心丹,又或许,她真的没有一直服用这种药。 他忽然察觉出了自己那有些不合时宜的失态,毕竟他与闻昼几千年的交情,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样无关紧要的事,而惹的他不开心。 他将那盒丹药放在她枕边,“你的东西。” 谢拂池没有立即去抓,只是有点疲倦地低下了头,“嗯,多谢。” 时嬴又看了她一眼,她亦清明地看着他。 他几不可查地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带着他自己都不大清晰的松快,“小皇帝我会去救,你早些离开。” 谢拂池的脸已经重新埋入了被子里,声音也闷闷地,“好。” 她总是会有很多让时嬴意想不到的行为,不过她今天看起来格外的柔顺,没有鬼话连篇,也没有说一些很有距离的话。 时嬴站起来,意识到她已经困了,自己实在不合适再待下去了。于是他走向门口,将踏出去。 忽地一声清脆,“咚!” 好像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寂静夜色里,格外清晰。 他回头,发觉那是是她急切地想去拿药,却在慌乱中将药盒拂落在地的声音。 他折回来握住那只不断去勾取药盒的手腕,紧盯住她的眼睛。 她额上已冷汗涔涔,连背后的衣料都湿了一片,手在细密地颤抖,面上却还是一派镇定。 她笑起来,十分勉强地压住喉咙间溢出来的喘息,“你怎么……” 她说到一半止住了话,紧紧抿着嘴,好像一张口,就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样。 唇边忽地一凉,是时嬴捡了盒子里一颗药,抵在她唇边。 谢拂池摇了摇头,她要是当着他的面吃了,就再也抵赖不了吃禁药的罪责了。 “张开。” 他皱了眉,语气带了些严厉。 谢拂池还想挣扎,两根沁凉的手指竟直接捏住了她的脸颊,拇指抵住她柔软的唇,微微用力,她便毫无抵抗地张开了嘴。 时嬴……竟也会有这样毫不客气的时候吗? 第43章 以身相许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镇心丹滑进口中,缕缕苦涩漫开在舌尖。药力发作,浸润着心府,安抚着她所有的渴望与疼痛。 但实在太久没有服药,刚刚在暗室里又被吸取了许多灵力,她一时有些头昏久久不能从虚无中清醒,茫茫然地睁开眼瞧着眼前的人。 她平常的眼睛是狭长而锐利的,太过明亮而让人忽视了它的本身。 可是她现在神智不清,看人如隔雾看花,朦朦胧胧地好似含了水光,晶莹剔透中折射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因为丹药的原因,她眼神好像没有什么焦距,但时嬴却清晰地感觉出她在看自己。 时嬴觉得自己应当立即放开她的,可松开她脸颊的手,却鬼使神差地抚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眨了下眼,并没有躲开,显出一种格外乖巧的感觉。湿漉漉的睫毛柔柔地擦过他的掌心,带起些微的痒。 他撩开黏在她睫毛上的一根头发,定定凝着她,此刻的谢拂池,脆弱苍白又瑰丽,好像月下无声将坠的山茶花。 谢拂池被他紧紧握住肩膀,却好像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倏地笑了一笑,道:“你回来了。” 谁来了?他么?他不是一直在么? 她微笑起来,不是平常那样毫不在意的,漫不经心的笑,而是极为轻松的,释然的笑。 她低头倒在时嬴怀中,令他一时怔然,浑身都有些动弹不得的滋味。 她是在信任自己么? 感知到她毫无防备的亲近,轻柔的呼吸拂在颈项上,她平日里随性,偶尔锋利,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柔软过。 他知道她只是神智不清,只是不知道把他当做了哪个慰藉。可胸腔里那种莫名的的情绪又开始作祟,一点点滋生,缓慢而不可阻挡,直至漫遍全身。 又让他觉得快慰,又有些莫名的酸胀,更有些不知从而来的恨意。 那是来自他灵魂深处,不知从何而起的微茫恨意。 谢拂池这一觉睡的竟是久违的舒畅,醒来时天色明亮,打了窗子才知道已经是次日午后了。 昨夜药瘾实在发作的过于可怕了,是前所未有的令她神智昏聩,谢拂池心中略一想还觉得十分心悸,怪不得天界都不许服用镇心丹,只有万般无奈之时才酌情用一颗。 想起来那白诃还被自己扔在暗室,谢拂池暗道不好,既然时嬴与闻昼交好,早晚要发现白诃。 她急忙下床,一抬腿却发觉自己昨天被忘川水灼过的伤口已经痊愈。 谢拂池愣了一下,又回头,看见枕边放着的一只紫玉盒子,打开来整整齐齐放着雪白的丹药。 一些模糊的,服了药以后的记忆慢慢涌上来。 正在努力回想着,忽的门开了,她屏住了呼吸,见那人影渐渐走近,点了一盏灯,回头笑道:“宴画姑娘,过来用些晚膳吧。” 哦,是牡丹花妖啊。谢拂池松懈下来,坐下来开始吃饭,菜式都是些比较清爽的。见她好像不是很喜欢,牡丹花说:“那位大人说姑娘应该吃点清淡的。” “大人?” 牡丹花捧着脸痴痴的笑,“就是昨天那位白衣的公子呀,是我们君上的好友呢。” 时嬴所说的挚友居然是闻昼吗?那怪不得说小皇帝的事交给他,那魂珠该怎么找闻昼讨要呢。谢拂池有些心事重重,吃了几口就觉得有些食难下咽。 牡丹花却忽然从树下抱回一只白狗,给谢拂池看,“那位大人说让姑娘把小白看好,别再丢了。” 白诃垂着脑袋,一脸颓废地爬回谢拂池的怀里,待牡丹花走了,控诉道:“你不讲信用!为何好端端地却不来救吾!吾差点被吸干!” 面对这三连质问,谢拂池把他揪起来看了一圈,发现他对于自己而言确实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于是拧过他的狗头,“救你?然后再来害我?” 白诃委屈,“吾杀不了你。” “所以?”谢拂池拧的越来越用力。 白诃两只毛绒绒的爪子抱住她的胳膊,“吾可以跟随你,不要杀吾。” 哈?你的骨气,你对魔尊的忠诚呢?谢拂池低头,猛然瞧见他水汪汪,弥漫着雾气的,好像满含委屈的眼睛,可耻地被这只千年的老魔君萌了一下。 在弄死他和留下他之间犹豫了一下,谢拂池最终决定把他脸扭过去再弄死。 白诃拼命扑腾着四肢,奈何被血咒死死压制半点灵力用不出,“恶毒如斯,恶毒如斯,吾宁可刚刚死在时嬴的手上!” 时嬴?谢拂池停住动作,狐疑道:“他救的你?” 白诃理直气壮,“是啊。” 这玉环飞剑竟如此厉害,连时嬴也看不出真容,就是不知作为飞剑又当如何厉害。谢拂池并不知她这心念一动,让正在检查她手环的闻昼险些被飞剑划破了脸。 闻昼哪里能料到谢拂池会在数里之外操纵飞剑,纵是躲避及时,也被剑气削去了一缕发。 他面若寒霜,狠狠将玉环化作的飞剑一寸寸捏弯,“来人!” 顿时玄鸟跪在门前,闻昼一字一顿道:“给我把那个叫做晏画的,扔出去!” 杀不了,他还不能赶走了! 玄觞领命正要离去,闻昼忽道:“等等,给时嬴看一眼,别到时候又来威胁我!” 玄觞也不意外,道了声是,飞去了霞秋山将谢拂池带去了暗室。 谢拂池正往死里掐白诃的脖子,听到要离开定然不乐意,但那玄鸟说带她去暗室,她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只是这次没有从潭水里进去,而是去了闻昼所在的春府,推开一扇门,将谢拂池推了进去。 室内景象渐渐明朗,那小皇帝的魂魄静躺在榻上,已不似昨夜那般脆弱,有了实体一般,而魂珠正虚虚握在他手中。 榻边坐着了一个人,低着头,用指尖在一块小小的柳木上划过,灵力所过之处木屑纷飞,一个恍若萧玄岭的木雕渐已完成,发丝指节,无一不像。 谢拂池由衷赞道:“你这手艺不错。” 半扇春光凝于眉梢,闻言时嬴不置可否,“是吗?” “自然,我从不说恭维的话。” 他轻轻吹出一口气,清风拂过木雕,落在榻侧化作一个与人等高的身躯,妖君魂珠没入心口,那躺在榻上的魂魄竟被吸引一般,化作点点流光飞入木雕体内。 少顷,木雕变得柔软,与活人无异。 时嬴将坠落的魂珠重新放回木雕躯体的手中,躯体竟开始缓慢地呼吸起来,手脚也动了起来,但好像并不熟悉这具身躯一样,动了几下就摔在地上。 谢拂池看了半天,那“萧玄岭”兀自滚到了她脚步,下意识拽住了她的裙摆。 啧,这木头做的身体果然笨的很。谢拂池正要伸手扶他一把,只听刺啦一声,那力气奇大的木偶人竟生生扯掉了她半边裙子。 谢拂池目瞪口呆,本能地一脚将他踹开,木偶撞到床脚,登时四分五裂,连脚都甩飞了一只。 谢拂池沉默一下,望向时嬴,“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还好,能用。” 时嬴俯身,手指划过萧玄岭的身体,裂缝合拢,谢拂池连忙把甩到门口的脚拿过来,替萧玄岭接上。 盏茶功夫后,被拼的有些扭曲的萧玄岭重新睁开了眼。 这次,他不再试图挣扎,而是就着背靠床腿的姿势,目光炯炯地看着谢拂池,沉声道:“是你救了朕?” 谢拂池眉尖一抖,“首先,这不是救,你只是在一副傀儡里,其次,与我无关,是这位神君。” 谢拂池指了指前方。 萧玄岭顺着看了一眼,只见远处一袭白衣态优雅地沏了一杯茶,似乎正要递来给他,一转身,却是个男人。 萧玄岭眼神顿时黯淡,他扭过头,坚定地看向谢拂池,“总之,就是你救了朕。” 谢拂池眼角抽了一下,“所以?” 萧玄岭沉肃道:“所以朕要以身相许,姑娘,你愿意做朕的第三十六个妃子吗?” “噗。” 一杯凉茶陡然泼在他脸上。 萧玄岭瞪大了眼睛,见刚刚白衣的少年郎手中的茶杯已经空空如也,为帝十几载,何时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他睁大眼睛:“你竟敢——” 时嬴淡淡道:“柳木缺水,时常浸润为宜。” 第44章 三滴心头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有这种说法吗?谢拂池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时嬴已不再理会那个借住在傀儡里的小皇帝,反而看向她,“好些了?” 谢拂池这才惊觉他在问自己,“一点小伤,劳烦帝君挂碍。” “小伤?”时嬴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喜怒,顿了一刻,“那药……” “清心丹。”谢拂池心里忐忑,但仍是硬着头皮胡说。 出乎意料的是,时嬴只是应了一声,“少吃点。” 虽不知时嬴是打算回天界后再行处置,还是另有打算,但二人已经心知肚明,时嬴既然不表,谢拂池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自然。” 禁药之事轻暂略不表,谢拂池才想起小皇帝,“你要带他走,闻昼会答应吗?” “会。” 谢拂池有些意外他的笃定,“扣押人间帝位的魂魄,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是为了炼化魂魄,二是为了他身上所带的人间之力。虽然不知道闻昼属于哪种,但总不会就这么让我们带走吧?” “闻昼需要萧玄岭的帝王龙气为他疗伤,我却有别的办法治他的伤。” 现在去找闻昼也是为了治他的陈年旧伤,这样一想倒也妥帖,不过谢拂池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疑问,“闻昼一个妖君,为什么需要用到帝王龙气?” 时嬴停下脚步,些微沉默后,“闻昼,本就是条玄龙。” 谢拂池倒吸一口冷气,她虽不曾见过一千年前的景象,但龙族向来在天界地位不低,比如那位天君,本体也是银龙,如此地位怎会自甘堕落为妖? 不过她还是挺疑惑的,按说玄龙叛出天界是件大事,她怎会半点传闻都没有听过? 出院时玄觞拦了一下,表明谢拂池应立即被送出山,时嬴颔首,“小皇帝之事由我处理,你如今可以回天界等候消息。” 谢拂池自然不肯,且不说魂珠,就是小皇帝的三滴泪她还没到手。她腆着脸,循循善诱,“我同神岐殿主案交好,医理我略有涉猎,兴许可以帮上一二。” “医理?与医术无关。”不过时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你想看就来看看罢。” 谢拂池很快就知道时嬴为何说出这种话,因为确实不是医术。 到春府时,显然是因为小皇帝离开了阵法,不能为他积聚龙气,闻昼的脸色并不好看,正坐在树下喝着药。 药味苦涩,闻昼一边喝一边皱眉,时嬴来了后直接丢下碗,解松了袍子,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直接开始吧。” 如此不拘小节,谢拂池睁大了眼睛,正要探头去看看他的伤口,时嬴却在此时上前为闻昼检查,不偏不倚挡住了谢拂池的视线。 一道屏障落下,闻昼反而更加放肆,“反正我也不吃亏,这可是我的妾室……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时嬴本不轻不重地压在他那灵力四散的伤口上,闻言用了些力,平静道:“谢拂池。” “嘶,轻点。谢拂池……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闻昼妖君一脸若有所思,时嬴倒也没有继续同他聊这个话题的意思,“这是被扶昀所伤?” 闻昼果然被引开话题,低头看着自己千年不曾愈合的伤口,笑意冷了许多,“除了我们这位天君,千年有谁能一箭刺穿我的龙鳞?” 时嬴不说话了。一千年实在太久,久到他也不知为何当年同是少君的闻昼,会同扶昀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闻昼见他面色沉沉,也懒懒道:“你可要想好,神族的心头之血乃是本源之力,你用这种东西来治我,没有百十年,可恢复不了。” 时嬴抬眼。 闻昼微笑,“如果是以前,我定不会做这种伤人利己之事,可是时嬴,一瞬千年,我已不是什么仙君,也不必做那假惺惺的姿态。” 妖君所言非虚,就像那萧玄岭魂魄离舍会引起人间动荡,闻昼也不会放过他。 时嬴以灵力迫出一滴神血,“交易,我知道。” 谢拂池坐了好一会,以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时嬴的背影,也不好上前直勾勾地去瞧,顿觉无趣地坐下来抠着桌子上镶嵌的宝石。 松绿玛瑙铺了一桌,如此恶俗的品味,果然是龙族的审美。正寻思把嵌在花瓶上的海夜珠给抠下来把玩,闻昼惊叫了一声。 咦?她歪头,只瞧见闻昼面色忽的苍白,胸前竟血淌了满襟。 寸指长的伤口竟一下子被撕裂开,还在不断裂开,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破开一样。 谢拂池这会子已经吃完他房里的点心,正端了杯悠哉悠哉地看着,伤口中隐隐泛着灰气,“伤你的人在上面藏了伤咒,施咒之人灵力深厚,恐怕是哪位隐世神明。除非你血流干了,否则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时嬴皱紧了眉头,不理会谢拂池口气中的幸灾乐祸,慢慢将自己的神源引出来,血依旧不止。 一想到连上神的本源之力都治愈不了,闻昼重重喘了一口气,咬紧了牙,眼中满是恨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竟是要让我一辈子都如此苟延残喘——” “不一定。”正在绝望之时,谢拂池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听闻东灵山有一秘术,名唤春衍祭,本是为天下生灵驱邪僻秽,泽披苍生的术法,但也可拔除一切恶咒。” 闻昼还以为她有什么见解,一听是春衍术顿时哑火,为自己止血拢了衣襟,神情已经淡然了,“你说的这个法子,我刚刚已经想过,且不说能不能行,就算可以,东灵山能行此祭者唯有青帝,我这堕仙如何能请动他?” 听他语气失望,谢拂池拍拍他的肩,“其实不一定只有青帝才能做到。” 闻昼嫌弃地拨开她的手,“难不成你能?” “我能。” 这下连时嬴也不由得看向她。 谢拂池神情泰然,笑看着妖君,“不妨试试?反正不吃亏。” 她眉眼弯弯,好像是蛊惑人上当一样。 “就凭你?”闻昼不肯上当,“我可从来没听过东灵山的姬羽像你这样没规矩的。” “试试喽,说不定我是哪位青帝陛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呢?” 谢拂池不以为然地戳了一下他的伤口,惹的妖君龇牙咧嘴才住手,心情大好,“怎么样?” 闻昼恨恨拢起衣袍,这女人分明在报复他昨天羞辱之事。但心中已有动摇,“信你一回,若是不成,我会让你知道下场。” 一拂袖,刚刚她把玩的琉璃花樽骤然四分五裂,散碎一地。 “你想要什么?” 刚出了春府,听到时嬴如此问她,谢拂池也是一怔,随即叹气,“在你眼中,我就是如此施恩必图报之人吗?” 时嬴沉默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拂池脸上又立即浮现一点为难之色,“不过这事确实有点棘手,所以我希望帝君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果然不能太高看了她。 “我希望我能为帝君做三件事,换帝君三滴心头血。” 时嬴眸光一动,“这是第一件?” 他没有问谢拂池要做什么,却只是单刀直入地问这个,谢拂池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欣赏这个不喜欢刨根问底的苍黎帝君了。 她微微一笑,“不是。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如果非要说跟帝君有什么关系的话……帝君少用一些神源之力,也算是我对上次误伤帝君做的补偿了。” 时嬴啼笑皆非,补偿么?补偿的目的就是要他更多的心头血吗? 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谢拂池并没有把握,但时嬴静了一会,缓缓点了头。 诸天十三神,除了时嬴,再也没有人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东西了,可是只要有希望就好。 她心中一松,嘴角也不觉含了笑意。 第45章 青帝之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闻昼似是被这种病痛折磨狠了,不出半日就按谢拂池的要求搭好了祭台,正在春山之上,暗合春的生机,更有利于祭典。 春衍祭,乃是青帝百年一轮所举办的祭礼,向神主为苍生赐福,也有拔除邪祟的作用,而恶咒,也属于邪祟之力的一种。故而上一代青帝经思虑改良后,也可用于治愈仙族,不过一般是用在军队里。 只是对行祭之人要求颇高,不仅境界要高,更不能行查踏错,否则容易反噬。 闻昼此时被人拿捏住要害,不敢小看了谢拂池,一字一句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一试。” 谢拂池一拍桌子,“你愿意有什么用!反噬的是我!” “……” 这事她虽应了下来,但老实讲她自己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把握,毕竟此事确实冒险。 换好祭服后,她反而心里踏实了一些。 已经是如此了,不妨试试吧。 台下没有人,排排坐了几个好奇围观的小妖和一脸肃容的妖君闻昼。 也不知闻昼用了什么法子,春山的桃花好像永远都开不败,一会功夫已落满祭台。谢拂池不染纤尘的祭服拂过祭台的桑木栏杆时,也沾染了瓣瓣桃花。 谢拂池仰头看向枝头桃花,眉眼微微压了下来,颈项从雪白的衣领里弯出柔美的弧度,她难得露出那样郑重的神色。 并非因为什么反噬,而是她清楚春衍祭虽不是东灵山独有,但因东灵山一脉乃是神主最亲近的天族,千万年来也只有东灵山后裔才能得到神主的回应。 而她从未被承认过。 她其实也不想与东灵山扯上劳什子关系,但唯此计可施。 她伸手,握住那柄木剑,正在此时,她的眼角余光扫过台下,时嬴亦抬起眼睫看着她。 一缕春风吹起她额角碎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亦举起了手中的木剑,长袖一挥,如柔软振翅的蝶—— “成礼兮会鼓!”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好像在心头低吟,碰撞,而后漾出无尽涟漪。 鼓点声越急。 她一挥长剑,挽出一个熟悉至极,又陌生无比的起手式,剑横于眉间,她轻轻抬起眼睫,眸中嬉笑之色褪尽,沉肃庄严。 “传芭兮代舞!” 随着吟唱,天空中云层消散,一缕明透的光自天际而来,穿过万里,笼罩于她身。剑身渐溢出青色的灵力,缠绕着剑身,在剑尖点向人群的那刻,生出一朵圣洁的青花。 成功了!谢拂池心中微微一喜,她从未跳过这支舞,但曾梦见过上代青帝为她演示那样的祭礼,那个并不沧桑的神帝,吟唱着古老晦涩的颂词,天地之间,神辉如流萤飞向她梦里的身体。 她可以的。 这一次一定可以的。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其中蕴含的天地之力,此间勃勃生机,令他们也不由得舒畅闭目,俱沉浸在神主所赐的福荫中。 唯有时嬴目光清明,青色神光散落,而他始终静静看着那个平静起舞的谢拂池。 原来她认真的时候,也可以将神祭之舞跳出如此庄重神圣,宛若神主临世。 声调渐高,隐有金石之声,那缕笼罩她的神光越来越明亮,她仰起头,努力地想透过这些光,看到那张在她梦里永远沉默的面孔。 那个赐予她生命,又永远不肯承认她的神明,仿佛也在虚冥中诧异。 “姱女倡兮容与!” 青花之蕊,吐出青色的光粒,慢慢飞向台下的妖群,在惊呼声中,渐渐附着在闻昼的身上,隐入他的伤口中。 清新又生机勃勃的气息,好像初春青草叶上的露水,浸润着千年不曾愈合的伤口。 闻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几欲叹谓出声。 忽然天空一暗,一抹不知哪里飘来的沉云挡住了神祭之光,谢拂池术法被迫中断,身体狠狠一震,猛然倒退好几步。 闻昼也惊讶地抬头,他弹指一挥,云彩却丝毫不动。 与此同时,山谷外最近的一座青帝庙,在妖界有这种神族之庙是很荒谬的一件事,但也因为这种荒谬,这座神庙已经荒废许多年。 破旧神像空洞双目骤然亮起,神像竟活了过来,毫无波澜的嗓音透过云层遥遥传过去,肃然怒吼:“谢拂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行祭!” 顷刻后,云化作细雨,径直淋了下来,正对着谢拂池一个人。 在雨即将淋到她身上的时候,一抹银白飞至她头顶,绽开羽缎,拂开了雨水。 雨水落地,腐蚀了一大片的栏杆。 谢拂池抬头,看见那把银色的羽缎伞正浮在上空,每一根羽节都有如珍珠一样莹润的光芒。 那是苍黎山的神器,锦华夜伞。 随即,台下的神君手掌一抬,伞化作千万片羽毛逆行飞往天空,附着在将那片云上,飞速旋转着,将云彩切割成千千万万片流云,少顷,又重新聚拢成一把伞,缓缓坠落在时嬴的手中。 那声音并未散去,此时却显出几分惊诧,“苍黎帝君?” 时嬴亦平静道:“青帝陛下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现身?” “本帝并非有意故弄玄虚,只是此人如此胆大妄为,略加惩戒。” “略加?”时嬴嗓音平淡,但却有隐隐的怒火,“若本君记得不错,这是毁灭之水。” 谢拂池悚然看向雨水。那竟是东灵山上古时期用来对付魔君的毁灭之水,只需沾上些许,几乎是蚀骨穿心的痛。 那声音怒道:“本就是她悖逆狂妄。” 虚伪,明明是看不惯她也能施展春衍祭。谢拂池咽下喉间腥甜,倏地一笑。 她本来就悖逆狂妄,攀不上这尊高佛。 面对这种威压,她竟又举起了剑,眼中映满云岚,平平无奇的木剑也流转着凛冽杀气,她吟唱出了最后一句,“长无绝兮终古!” 她音调迟缓,但声音柔而不重,似有万钧之力,冲破云霄。 天光大亮,神光如泄,剑上青花肆意绽放,蓬勃如云。 只是这一次,光不再落在台下,而是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位飞去。 她竟用春衍祭之力,去攻击青帝! 这发生在转瞬之间,时嬴下意识看向她,她眼眸明亮,唇角露出一点淡淡的嘲讽。 天际一瞬间青光乍亮,青帝的声音骤然消失,好像被人打碎了一样。 原来只是千里传音,东灵山的某位将自己的神通寄于山外的青帝神像,如今神像的头颅已被她斩下,跌落一地尘埃。 谢拂池满不在乎地笑了,“故弄玄虚,我要是真错了,不妨直接让青帝陛下自己来找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一抖木剑,在残余青光飞向闻昼之时,扔下了剑,“这下该结束了。” “等等——” 闻昼正待吸取最后一丝祭力,忽的从妖群里窜出个红衣女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跳过来握住最后一把青光吞了下去,然后掐住妖君的喉咙。 “把我夫君还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复原!” 闻昼沉浸在疗伤中毫不设防,一下子被她掐的上气不接下气。 被这变故惊到的小妖们,直到闻昼开始翻白眼才反应过来—— “君上——” “快撒手!” “来人啊,救救君上啊!” 第46章 前往皇城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那个女子是……是之前要进献给君上的凡人女子,被谢姑娘调包后自己进来了。” 闻昼冷着脸正在等女妖给他敷药,脸色失去了一贯的温柔浅笑,闻言更是勃然大怒,指着自己的脖子,“这是凡人能掐出来的?” 又指了指外面,“这是凡人能进来的地方?” 玄觞擦了一把冷汗,“属下失职,但是……她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 从那个悬崖底下爬上来的…… 闻昼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来做什么?” “找她的夫君。”玄觞斟酌了一下,“她说她的夫君是,萧玄岭。” “谁?” “小皇帝,她自称是小皇帝最宠爱的覃妃。” 闻昼深吸一口气:“我不管她是什么妃,给我扔出去。” “是。” “等等。”妖君不知想了什么,罕见地有些迟疑,“别真的扔下去。” 玄觞一脸茫然地出去了。 于是经过玄鸟的深思熟虑,覃妃娘娘被他驮着往山下飞去,一阵风吹来,弱不禁风的覃妃摔了出去,恰好谢拂池赶来一把接在怀里。 刚刚还一派镇定的覃妃娘娘一把抱住谢拂池,大声痛哭,“呜呜呜,我好不容易混了一个名额进来,不知道哪个混球打昏了我!谢拂池,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啊!” 谢拂池拍她肩膀的动作一顿,“呃……先不说这个,你怎么来了?” 覃妃娘娘捋了一把被山风吹乱的长发,满眼忧伤,“我不是跟你说,有个司命写坏了命薄让我去帮忙吗?” “是有这回事。” “这个贱人根本没告诉我,皇帝已经离魂了,如果他不回来按照命薄走,我要做几十年凡人直到老死!” 谢拂池沉思,“不应该吧……至少你可以自尽。” 覃妃一脸生无可恋,“我怕疼,而且皇宫里除了太监就是太监,一点乐趣都没有,我只好自己出来找办法,听说小皇帝魂魄在这里,就想办法进来了。” 此人当然就是谢拂池的至交好友晏画,若非谢拂池刚刚苦思冥想了好久,终于在这个凡人身上寻到了一丝可疑的痕迹,只怕现在她已经要摔成泥了。 谢拂池悠悠叹了口气,没想到她们此时此刻,竟能在妖界相遇,不得不说,这缘分真该死啊。 她又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晏画认真想了想,“当然是把小皇帝带回来了,完成我跟他的夙世姻缘,然后回天界复命。” “……”你跟他有个鬼的夙世姻缘! 谢拂池将她捞了回去,闻昼眯着眼睛看着晏画,不冷不热道:“没死还不肯走?” 晏画昂首,“在你把我夫君还回来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闻昼嗤笑,转身直接把傀儡萧玄岭拎出去扔给她,“带着你的夫君滚。” 萧玄岭被砸了个眼冒金星,恢复些意识后立刻深情地看着晏画的脸,“姑娘你救了我,你愿意做我的第三十六个妃子吗?” 晏画:“……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你的妃子之一?” 萧玄岭定睛一看,仔细想了一会,恍然大悟,“琴琴!” 说完,眼里更深情了,捧住她的脸亲了上去,“琴琴,只有你来救朕,朕好感动。” 还没碰到晏画的脸,萧玄岭已经被提了起来,他回头,发现妖君的脸色不大好看。 闻昼挑眉,“滚远点,别在我眼前晃。” 小皇帝很无辜,他被妖君提起来一把摔了出去,傀儡木的腿脚登时崩开了。 晏画脸都绿了,“闻昼!” 闻昼挑了下眉,“心疼?” “是啊,心疼死了。”晏画将小皇帝搂进怀里,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我可是他的妃子,心疼不正常吗?” 闻昼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 妖界已经没有旁的事需要处理,送小皇帝回梁国的事,定在了次日。 其实时嬴倒是立刻能走,日行千里,不过须臾就能到人间的淮都。 但小皇帝毕竟是生魂,躯体还没死去,为这小皇帝造的傀儡身可暂时容他魂魄寄生,不必时常依赖灵力供给,但也不能经受任何法术折腾,所以只好依照凡人的办法送他回去。 晏画自然要回淮都。而在谢拂池的据理力争之下,时嬴对她随行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妖界与人间有一条漓江是通的,故而跟闻昼借了只船,打算从妖府一路坐船去淮都。 闻昼所借之船,丈高百尺,上有妖仆数十,连之前伺候谢拂池的那个牡丹花也在,下设船舱几十,红木为底,软绸为帆,金雕银镂,奢华气派。 谢拂池一进去,差点被里面的琉璃窗子和明珠夜灯闪瞎了眼。倒是萧玄岭,眼睛一亮,觉得此间主人十分地有品味。 晏画哼了一声,“真是个没品的东西。” 谢拂池深以为然。 萧玄岭很受伤地牵住晏画的手,委屈道:“琴琴。” 这个魂魄毕竟不完整,神智也不清,不仅对他们的身份毫无怀疑,甚至很自然地接受了晏画,根本没有考虑过覃妃和以前性格不一样的问题。 对此,晏画如此评价,“他的妃子多的能打十桌叶子牌,他不是没考虑过,而是根本记不住。” 但晏画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妃子,只能安抚他,“陛下跟他不同,陛下用这种是气派,他用这个是不伦不类,陛下怎么样我都觉得好看。” 萧玄岭满意了,露出个笑,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朕最喜欢琴琴了。” 还没起身,萧玄岭忽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一回头,瞧见玄衣的妖君在盯着他。 萧玄岭眨了眨眼睛,“你也在这啊?这不是送朕回去的船吗?” 闻昼挂上一贯半真半假的笑容,“我改主意了。” 晏画警惕起来,“你改什么主意?” 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也要去淮都。” “不行!” “好啊!” 晏画和萧玄岭几乎同时开口。晏画恼道:“你去做什么?” 闻昼向萧玄岭抬了抬下巴,“我们之间还有交易没有完成?” “什么交易?” “你不会以为真的是我那么无聊,把他从人间带回来吧?”闻昼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扇子扇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是他有求于我。” 晏画大怒,一把揪住萧玄岭,“你拿了他什么?还给他,然后把他踢下去!” 萧玄岭努力地想了想,很实诚地回答,“不记得了。” 一缕魂魄,不能要求太多。 这边晏画在生气,而船已经沿江开始行驶,两岸青山如缀,江河澹澹,雾气散去,曦光柔煦地照拂在船末的甲班上,清净无人。 谢拂池静静看着这副景象,半晌闭上眼睛,淮都…… 如今那个地方,叫淮都吗?八百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地方依稀叫做永宁,蜀国永宁。 那是一位女帝的国都,也是她蜀国灭亡前的称呼,八百年的斗转星移,除了那座皇宫,应该不会再留下关于蜀国的痕迹了吧。 “谢拂池。” 背后忽有清冷嗓音响起,将谢拂池从一些遥远的回忆里惊醒,她一口气差点呛住,回眸一笑,“倒是巧,你也来这里散心。” 第47章 君心初显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此时行船进入凡间,青山隐隐,江岚万长,诸多光影一一掠过他的眉眼,隐隐有些忧虑一般。 他轻道:“我并不是为了散心。” 谢拂池了然,取出那枚琥珀,“你找我,可是为了此物?” 这种东西按理说是非常珍贵的,谢拂池是万分不舍,但终归不是她的东西,谢拂池也不好一直占着。 岂料时嬴并不将那琥珀放在心上,“你既要与我同行,总不能时时引来天雷,且放在你身上,回去再归还我也不迟。” 谢拂池觉着自己应该欢喜,却莫名在那刻怔了怔。 “可有绳线?” 时嬴这般问了,谢拂池就是没有也要变出来,搜寻一番后,从颈项上取下碧海珠,碧海珠被她捋下来放入袖中,只余了光秃秃的银羽丝。 时嬴接过羽丝,轻易地穿过坚硬的琥珀,又重新递给了谢拂池,“你时常引雷,可知何故?” “说来古怪,在你历劫前,我从来没发觉自己会有这种体质。”谢拂池愁眉苦脸地接过来。 “那是我的不对。” 谢拂池正双手扣着羽线钩,冰冷琥珀贴着锁骨,一阵清寒,“只是巧合而已。” “或许不是巧合,这种景象在典籍中曾有所记载。”她的发丝又勾在了丝扣上,时嬴指尖不可察觉地一动。 他移开了眼,“古时有神族背弃神主,从此只要开口说话,必遭天谴。” 谢拂池拢好了头发,震惊道:“神主已经三万年不曾现世了,我何德何能有机会可以背弃他老人家?” 时嬴面上罕见地掠过一丝迟疑。这个故事与谢拂池确实挨不到一点边,但千千万万年,也只有此事与谢拂池能有一缕联系。 不过那些雷击,除了他那日的渡劫天雷,倒也并不难躲,想来还没有到欺骗神主那个级别。 想到那日,时嬴又不自觉地皱眉,恰此时船头传来争执声。 谢拂池眼中一亮,道了句我去瞧瞧,飞奔而去。 船前小皇帝握着一根鱼竿,呆呆看着身边两个人滚做一团。 起因是船上没有准备什么吃食,他们要不是傀儡,要不是神仙妖怪,唯有晏画如今寄居在一个凡人身体里,会饿会渴。 小皇帝见她挨的难受,自告奋勇去帮她钓鱼,晏画自然欣然接受,于是两个人在江面上垂钓了半天,浑然不知道这船行于江面,根本不会有鱼上来。 愁眉苦脸之时,竿上却一动,晏画欣喜若狂,正要提上来,一抹剑气割断了鱼线,只听到“噗通”一声。 晏画怒不可遏地回头,一把掐住在她身后看了半天的妖君的脖子,森然道:“赔我!” 闻昼岿然不动,兀自摇着扇子,“你以为那真的是鱼?” “我不管,赔我!” 闻昼被她掐的生疼,再温柔风流的表情也端不住了,亦伸手揪住她的头发,绕在手里,命令:“松开!” “不松,我掐死你个小人!”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谢拂池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个妖君,一个青丘公主,如今正毫无体面的打着架。 她将晏画拉起来的时候,晏画的头发还扯在妖君的宝石袍子上,怎么扯也扯不开,只好拿剑替她割开。 晏画还没肯放弃,被谢拂池揽住腰也不忘狠狠掐了一把闻昼的脸,不依不饶,“你赔我。” 闻昼被气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个妖君如今被晏画蹂躏的一身泥垢,满脸红印,反观晏画不过丢了一绺发。 谢拂池都觉得他有些惨不忍睹,默默握住了袖中剑,怕他忽然对晏画发难。 岂料他起身只是冷哼一声,转头便进了船舱,走两步又折回来,捡起扔在地上的玉骨折扇,默不作声地回去了。 晏画才不管闻昼怎么样,一头扎进小皇帝的怀里呜咽,“他欺负我,你都不管!” 小皇帝摸摸她的头,一脸无辜,“朕打不过他。” 这是实话,晏画无语,嘤嘤了半天,“但是……但是我真的好饿。” 谢拂池虽知她不过是撒娇,但也哭的她头大,眺望了一会,“前面有个小镇,在那歇一阵吧。” 晏画从小皇帝怀里抬头,眼睫带着泪水,我见犹怜,柔柔弱弱地应了一声。 船很快靠了岸,白诃不知怎地,格外有些躁动,怎么也不肯下去,谢拂池给他下了个禁制,自行走了。 镇子里格外清净,街道上也只见两三个货郎并一些猫狗。 “这是什么?”晏画仙子看着面前的粗糙海碗发出质疑。 谢拂池看出她的不高兴,但这个地方也只能将就些,递了双筷子给她,“阳春面。” 晏画拒绝,表示饿死也不吃。 身边擦桌子的老妇幽幽一叹:“地方简陋,两位贵人将就吃些吧。” 谢拂池也不管晏画,自顾自地埋头吃完,一把扯过她回去。 老妇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银钱,浑浊的目光目送她们离去,那收拾面碗的老翁喝道:“偷什么懒!呆愣着做甚?” 老妇低头,竟浮现点点泪意,“好多年没见到年轻人啦,一下子想到咱们的儿子了。” 老翁脸上凶厉之色渐渐黯然,“都过去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走了也好,省得巴巴地留在这里被害死了。” 回了船晏画又开始哭哭啼啼,吵的闻昼头也疼,于是吩咐妖仆去镇子里买了些食材,借了凡间一处小宅生火做饭,又过了半晌,才堪堪做了一桌子菜。 这下子晏画才舒展了眉头。 谢拂池刚刚吃了面,也不觉得饿,略略尝了个味道就止住了,目光在桌子上逡巡一圈,问道:“时嬴呢?” 闻昼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会稀罕吃这种东西吗?” 言下之意,竟是根本没叫他,但越靠近人间繁华之地,浊气越重,灵力损耗的速度也倍于平时。 时嬴正坐在那里翻看着什么书,眉目沉静,气态清隽,宛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不过这份安静很快让谢拂池打破了,她将手里的米糕放在案上,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时嬴从书中抬头,轻声答她:“这是县志。此镇百年前发生过一场浩劫,似与魔族有关。” “魔族?” 谢拂池话音刚落,窗外繁茂生长的树枝间有了声响。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又急匆匆地跑开。 外头晏画的声音传进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好像塞满了东西,“谢拂池,是你养的那只狗吗?” 谢拂池扬声回答,“我没把他带下船。” 而后枝干轻颤,谢拂池的衣衫已经隐入了夜色中,过了一会折回了大厅,手中已经多了一只黑色的乌鸦。 晏画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我们快些吃吧,别耽搁太久。” 谢拂池将乌鸦扔在地上,顷刻化作一团黑气消散,她坐了下来,重新捡起了筷子,“恐怕要待上一会了,我刚刚打听过了,这个镇子闹鬼,几十年里陆陆续续走了好多人,如今留下的都是行将朽木的老人,吸引了不少幽冥川的死灵。” 闻昼轻呵了一声,“麻烦,我为什么要管这种事?” 谢拂池快速吃完,扔下筷子,擦了擦手,“你们先行,我住一夜,很快就能追上你们。” 她打定了主意要管这个闲事,晏画倒是没说什么,点点头就回船了。 见晏画如此,其余人也不加以阻拦,反正谢拂池一个上仙,什么鬼能难倒她? 满堂的妖仙人都散了个干干净净,谢拂池抽出烬霜,用布慢慢擦着。忽的身边光线一暗,冰雪的气息拂面而来。 谢拂池惊讶抬头,“你没走?” 时嬴垂下眸,昏黄灯烛下,眼睫长如鸦羽,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却提起了这个镇子的事。 “百年前此地还是一个富庶小镇,直到有个青年死在了井中,三年里,共死了三百六十人,年轻人纷纷离去,此地从此荒芜。” 原来刚刚是在看这个,不过时嬴并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恐怕与他说的那什么魔族浩劫有关。 这大抵是魔族作祟,但那闹鬼又是怎么回事?谢拂池将布扔在一旁,“我们先去瞧瞧那个井吧。” 第48章 井中女鬼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井看起来倒是个寻常井,四四方方,古朴无华。只是周围被拉了一圈铁蒺藜,防止有人靠近。 谢拂池看了一圈,有点不大确定,“百年前的魔物大概已经不在了,闹鬼许是镇里人多心了?我们现在去追小皇帝他们还来得及。” “再等等。” 他们坐在一株极高的梧桐树上,夜色渐渐漫上来,谢拂池望着星星有了点困意。 自从姮媞告诉她那件事以后,谢拂池已经没有那么害怕在夜里睡觉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因为仙心可以修复而高兴的。 时嬴似乎看出了什么,“可以睡一会,有异时我再叫你。” 谢拂池前两天才受了点伤,确实体力有点跟不上,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半晌还是撑不住靠着树闭上了眼睛。 树干坚硬,她有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竟慢慢向时嬴那边歪了过去,时嬴身体微僵,片刻后却将她的头扶过来,教她更舒适地伏在自己肩上。 她分明不是个守礼的人,对他却颇多疏离,连名字也不肯唤一声。细细想来,时嬴除了初见那两面,对她有些不假辞色,后来也没有再多的过分。 可对谢拂池而言,越亲近,她却越疏离,反而意识不清醒之时,对他倒生出几分依赖。 这份依赖,似乎是她潜意识里对他的信任,如他心底那缕总是道不清的情绪一样,不知缘由,也不明所以。 谢拂池睡不到一个半个时辰,井里忽的漫出森森黑气,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哭嚎,“放我出去——” 她被惊醒,刚坐直了身子,浑然不知自己刚刚是搭在了哪里。时嬴已然飞身下去,挥袖结出了一道仙障,阻止这股冲天怨气蔓延。 里面的声音仍然在嘤嘤哭泣,“你是何人?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谢拂池此时也走到了井边,只瞧见朦朦胧胧间,一个红衣散发的女子半边身子露出水面,面上抹了极重的脂粉,睁着一双眼看他们。 “女怨?” 女怨乃是一种极其凄苦的鬼,只挑在阴历阴时出生的女子,在她大婚之日将她活埋,便可生出极阴极怨的女怨鬼,煞气与杀心都极重。 莫非就是此鬼残害了这许多人? 谢拂池捏了个诀,灵力裹住女怨的身体,将她带到井沿。离了水,谢拂池才发觉这只女怨没有脚,像是生前被人活活砍去了一样。 她鬼气之下,却隐隐有一丝更诡秘的气息。谢拂池还没细看,光芒闪过,那女怨惨叫一声,身上气息渐渐微弱。 谢拂池忙覆住时嬴的手制止,“她身上没有杀业。” 时嬴一怔,眸光似有若无地瞥过自己的手背,抿下嘴唇,“但她身上有魔气。” 女怨趴在井边,她生前就死在这里,所以离不开。她眼中露出惊恐与隐隐的解脱,“你们……你们也是仙门的人吗?要杀了我吗?” 倒不像是个怨气很重的鬼,谢拂池耐心地问:“你是被谁丢在这里的?他们为何丢你?” 闻言,女怨眼中顿时淌下泪,“被我的夫君。那群道士说我命格克夫,要将我压制在此处,用我的怨气去克制这个井底下的魔气。” 听完谢拂池有点无语,用恶鬼的煞去消解底下魔气,这是哪个神仙想出来的法子? “魔气?何处而来的魔气?”时嬴与她的重点并不一样,但并无收起神力。 女怨犹在哭泣,“这井里什么都没有,可是我的身体在里面,无人安葬,我也入不了轮回。” 她哭的实在不好看,惨白惨白的脸被泡的发肿,可幸好一双眼睛还算明亮。谢拂池在心底叹了口气,“我去帮你捞上来?” 女怨顿时止住了哭,巴巴望着她。 于是谢拂池将袖口都拢起来,小心拨开铁蒺藜,忽的被扣住手,时嬴道:“我去即可。” 女怨声音怯怯,“可是……我不想让旁的男人碰到我。” 谢拂池忍住笑,不去看时嬴被嫌弃后蹙起的眉,“下次换个男鬼,一定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说罢就纵身跃了下去,一入水她就有些后悔,倒不是井水太冷,而是水中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尸腐之气,隐隐与她的灵力相抵触。 女怨也滑了下来,眉眼浸了水,柔柔地拉住谢拂池的手,往水底深处去。 越往里,竟越是深邃无垠,似连接着什么大川江海一样。 女怨一边游,一边问:“姑娘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谢拂池答道:“途径此地,不是为什么来的。” 女怨捂嘴笑了,“那位公子是姑娘的夫君吗?” “不是。” 女怨凑过来,此时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刚刚那样的焦急,面上盈盈带着笑,“既然不是,我很喜欢他,不如成全我吧。” 话音刚落,朝谢拂池脸上细细吹了口气,一股极为腥臭的黑雾她面门喷去。 谢拂池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时嬴见枝头叶被夜风吹的凌乱,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女怨分明有问题,但她好像很容易心软,这可真是个坏毛病。 时嬴化作一团华光,坠入了井中。 幽暗深邃的井底只透露出一丝月光,静谧的好像一个全然凝滞的时空。他祭出一粒长明珠,照亮了一方空间。 水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心中一紧,不知道是谁的血。沿着血一路过去,竟看见一座水下府邸。 推开门,里面竟整洁明亮,如凡人的一座两进小院一样。谢拂池正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不知死活。 他正要过去,那断了脚的女怨从屏风后轻笑着飘出来,她换了那一身红衣,改穿了一袭烟霞色鎏金襦裙,梳起了长发,面容也描绘的十分美艳。 “放心,她没有受伤,那是鱼血。不过她中了我的毒,你若是碰了她,我可不能保证她还活着。” 闻言他果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女怨,淡道:“如何称呼?” 女怨抿嘴一笑,“你就唤栖弋好了。” “栖弋?”时嬴抬起眼睛,眸光冷了下去,“魔君栖弋?” “都快近万年没有出世了,还有人记得呢。”她娇声笑起来,手中披帛缓缓揉搓着,“不过我只是她的一具分身罢了,被困在这里已有近百年来,真是无聊透了。” 她撩起裙摆,曳地长裙之下,那双脚依然空空如也。显然是有人为了封印她,将她的部分身体藏了起来,又在水中下了禁制,令她不得离去。 如此残忍的手段,若是对付一个寻常人,只会让人觉得恶毒,可是用在魔君栖弋的身上,只会担心能不能真的困住她永世。 时嬴凝出一把冰刃,握住。 栖弋瞥了一眼他垂落的手,“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我可不是那些盗世欺名的魔君,像你这样的小神君,我不知道杀过多少个。” 说完,她手指轻动,整个府邸瞬间晃动,强大的威压直迫心府。 与白诃这种勉强跻身魔君的不同,栖弋实力深不可测,四大魔君万年来不知轮换了多少个,唯有她一直永存。 据说她的实力无限逼近那位上古魔尊,当年神魔一战,诛神尚未凋零的时代,栖弋连杀三十七位上神尚能谈笑自如。 如今四界的上神也不过区区十三位,听过她名字的仙人,难免胆寒。 况且又在她的领地中,时嬴敛了杀意,“你想如何?” “我不想杀你。”栖弋收了手,面上又浮起温柔的笑,“这样罢,你留下,我就放了你的心上人。” 时嬴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栖弋走去床边,抚摸着谢拂池的脸,语气中竟然有一点羡慕,“刚刚我可是一直瞧着的,你总不会告诉我,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吧。” 时嬴微微冷笑起来,声音冰寒,“既然你是这样觉得的,那留下我又有何意义?” “意义?”栖弋轻轻一抛披帛,嫣然道:“意义就是想有个人陪着我。” 披帛陡然化作数丈,劈头盖脸地朝时嬴卷去,满目皆是披帛上流动的霞光。 栖弋眉眼弯起,“你留下,我救她,不然……” 霞光隐露出其下妖异至极的黑气,正在此时,一只手悄悄地按在了栖弋的胸口上。 栖弋面色一变。 谢拂池不知何时醒了,烬霜从袖子里滑出来,正不偏不倚地抵在要害。 栖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柔柔一笑,“原来你没中毒啊。” “让你失望了。” 谢拂池一开口,没忍住朝她脸上吐出刚刚的黑水,一直含在口中真给她恶心坏了。 被雾水喷了一脸,淅淅沥沥地滴进衣领里,栖弋这才冷了脸色,“你找死!” 第49章 他之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具分身有栖弋本体三成的实力。” 时嬴估算出个大概的时候,整个府邸都在动荡,霞光中,那栖弋魔君踏着莲步而来,每一步都很缓慢,一圈圈浩瀚魔力随着她的动作荡漾开去。 她胸有插着的天心精铁匕首,被毫不在意地拔出来握在手里,幽幽一叹,“我就这么一件衣裳,万一我夫君回来我可怎么去见他呢?” 谢拂池心疼地看着天心精铁在她手中化作一滩铁水,心想这魔君真是演戏演上瘾了,她哪里来的夫君? 这匕首算不上什么神器,但也是她亲手炼化的,落入凡间仙门,也算是个上等的灵器,竟分毫没有伤到她。 她隐隐有了一丝后悔,刚刚下井只是觉得这女怨过于清醒,才欲一探究竟,但是谁知方寸之地竟困有这等大魔? 倒不是悔自己跳了下来,只恨自己耐心不够好,反正也含了那么久,何必非要吐她脸上惹她不高兴?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地有点昏头,只是听她污蔑自己是时嬴的心上人,没由来地有点烦躁。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我们恐怕是对付不了栖弋,不过她既然如此爱惜自己的衣裳,我有一计。” 时嬴侧眸,只听她压低了声音,“不如我们去给她买两件新衣裳,让她放过我们。” “……”他沉默一刻,“好计谋。” 魔君慢条斯理地骈起两指,在虚空中一划,一道森然黑气指向了谢拂池的心口,“晚了,除非……你那位神君肯留下来陪我。” 谢拂池不敢大意,祭出烬霜,拼力斩下至纯剑气,她的浩然剑气能泯灭一切邪恶,可触及那魔气竟如泥牛入海,半点波澜也惊不起。 时嬴祭出神力化出一道结界,冰碎成水,魔气消融,但余力仍震的谢拂池险些吐血。 谢拂池不由咋舌,“三成?” 她以为魔君也就是白诃那样的,虽然没有见过白诃的真实实力,但也不会高出时嬴,然而面对栖弋化身的这全力一击,时嬴竟看不出任何轻松。 时嬴一面阻挡,一面毫无波澜地回答:“也可能是两成。” 谢拂池:“……这井里面虽然寂寞了点,但是魔君大人风情万种,不如——” 她没说完,身子一斜,被时嬴拉入怀中,一道魔息险险擦过额头,砸在地上焦黑了一片。 时嬴揽住她,不断躲避着四面八方的魔息,还能抽出心神问她:“不如什么?” 语调平稳,却料峭如他掌中的冰雪,相逢妖界后,神君温和了许多,一时教谢拂池得意忘形,忘了初遇时冷傲的模样。 谢拂池挺直了身子,亦举起烬霜抵挡,正气凛然,“不如我们把她杀了,为此间百姓讨一个太平。” 栖弋笑的漫不经心,“你们想讨太平?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本座虽不是本体,但当年追随魔尊之时,尔等不过天地一浮尘。” 魔君抬手一挥,更多的魔气袭去。谢拂池一边艰难抵御,一边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她,“你既为魔界立下赫赫功劳,又恰逢魔界万年无主,何不自己登基去做魔尊?届时魔界万千子民皆听命你一人,也不必让化身来凡间捕食凡人。” 栖弋振袖,那披帛陡然涨大,下一刻府邸的墙壁上爬了赤黑的藤蔓,似扭曲的蛇一般伸展缠绕,魔息乍现,齐齐朝谢拂池卷去。 下手凶残,魔君脸上淡然,“天界的神主也万年不见,怎地也不见哪位上神去做了那个位置?” 谢拂池此时有些狼狈,纵然她不断舞动长剑驱赶,但在铺天盖地的魔气下,她的裙子都被灼出了密密的洞。 她仍然笑吟吟地,“这怎么能一样?我们天界时常还能听到神谕,你们魔界上一次听到魔尊的声音,估计已经是三万年前了吧?” 这离间计使错了方向,栖弋魔君脸色更难看了。 自三万年前神魔虚天荒一战,神主与魔尊都避了世。他们本都是上古之期遗留的神明,魔尊是魔界的神,神主则是天界的神。 有他们在,魔界与天界也相安无事了数百万年,只是那一战后,魔界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魔尊的消息,这也是魔界近年来一直被天界打压的原因。 连栖弋这样的魔君,为了以防万一,也要将分身投入人间留存。 “那又如何?”魔君冷声反问,一道道魔藤袭击过去,显然是动了真怒,“我倒要看看你们的神主今天救不救得了你们!” 魔息延绵不绝,虽不似第一道那样精纯毒辣,但如涛涛江河无尽无绝。大部分都被时嬴挡在结界外,却也不能完全阻隔,谢拂池如今境界比不得从前,躲的分外狼狈。 时嬴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他正闭着眼念出谢拂池听不懂的咒语,周身气流震荡,神君眉间的神印亦熠熠生辉。 忽然间,如蛇的魔藤诡异地停在半空,府邸之外无垠的井水在他吐出一字“定”后,掠过一丝极幽深的蓝金之色,不过须臾,已经尽数凝结成冰。 栖弋脸色微变,“要同归于尽吗?我不过一介化身,你们可是两条命!” 时嬴紧盯着她,“既是如此,你又有何不满?” 彻骨寒意让府邸的地面都开始结冰,不多时,这里会失去所有的温度与空气。 谢拂池也反应过来,若是这具化身毁了,栖弋本体也会损失三分灵力,这显然对魔君来说,是件极为可惜的事情。 她喘了口气,感觉肩上隐隐作痛,“魔君大人,你不过是想有人陪着而已,可是被幽禁在这里,两个人也难免相看两相厌,我有个法子可解决眼下的局面。” 栖弋斟酌后,“你说。” “我帮你找回双脚,让你离开这里。” 栖弋闻言竟是冷笑,“我化身这井中女鬼,也捕食了不少仙门人,有不少人都是像你这样说的。” 谢拂池举起手,“我可以发下心道誓约。” 栖弋嗤了一声,“你这伎俩骗骗那些没脑子的魔族还行,一个仙心破碎之人,谈何心道誓约?况且你知道我是被谁困在此处吗?” 这魔君和魔君之间的区别,怎么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啊?白诃的存在简直降低了谢拂池对魔族的预估。 谢拂池又心生一计,“我与幽冥司主交好,你既心心念念着你的夫君,难道不想知道他的下落?” 栖弋眼神略松,却又冷静下来,“你不必诱惑我,他也未必已经死了。” 真真是刀枪不入,毫无破绽,谢拂池这八百年都扑在三尘司上,对于魔界之事知之甚少,只好叹气,也是无奈。 沉思之际,时嬴朝她伸出了手,她不解其意,下意识如在虚华镜里那样,将手递了过去。 两手相触,她与时嬴四目相对,都寂了一瞬。 直到时嬴从她手中接过烬霜,谢拂池才恍然原来他是要借剑,尴尬地想抽回手。 而这分神之际,那寂静的魔藤闪电般一口咬在谢拂池的颈项上,这一下兔起鹃落,谢拂池猝不及防。 颈上黑烟溢出,顷刻破了一个洞。谢拂池只觉一阵灼心的疼痛顺着血液侵入心府,与体内灵力相冲,她闷哼一声。 随即头脑昏沉,欲一头栽倒在地,被时嬴一把扶住,她下意识答道:“没事。” 她当然不知她此刻是如何模样,只觉还没来得及抽离的左手被牢牢扼住,时嬴犹如美玉一般的手指张开,分开她的五指扣住,低道:“别逞能。” 十指相扣,一息清润灵气从掌心渡来。 内息顿平,却有莫名困倦袭来,时嬴的声音蓦地轻柔又遥远起来。 “睡一会。” 她不由自主地应和着他,但却始终不肯真的睡去,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唯有神君手中的那柄烬霜光华流溢。 说起来,她也从未见过时嬴的本命神器,那把锦华夜伞也算不上武器,只能算是一把护身伞,可是时嬴握着自己的烬霜尚未使力,那烬霜竟是迫不及待地回应着他。 时嬴对着栖弋举起剑,毫无起伏地开口,“自寻死路。” 烬霜一入他手,瞬间迸出明光,粲然如辉,凛凛冷芒携着浓浓杀气锋刃流转。 烬霜乃是谢拂池尚未飞升时,她的师父所赠,也算得上一把难得的仙剑,最重要的是,师父说此剑气息淡然宁远,最能修炼心性。 数百年来,她从未见过烬霜如此明烈到可怕的杀意,入魔一般。 向来从容冷静的神君,谢拂池在半睡半醒间却感受到了一种乾坤在握,睥睨天下的威压,盛压之下,栖弋化身都开始身体微微发抖。 谢拂池还想说什么,却沉的眼皮都抬不起来,迷离到眼前一切都看不分明,模模糊糊只见府邸震荡,魔君之血在剑上开出的花次第绽放。 魔君又说了什么也听不分明了,只有最后魔君被瞬息刺穿了眉心,烬霜承受不住这魔气的腐蚀,寸寸断裂。 魔君仰天痛苦嘶鸣,震的整个府邸都在摇晃。 下一刻整个洞府已经轰然坍塌,冰层融化,粉尘飞屑顷刻淹没在冰冷的井水里。 一入水,她彻底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被时嬴抱住,向有光的地方潜去,以她这个角度,之间只能看见他逆着光的轮廓。 这水不知多深,谢拂池窒息之余又感到了一丝几乎要将胸膛压裂的感觉,令她不知不觉中开始头脑发蒙。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时嬴。” 时嬴果然低头。 她睁开一双因水浸过而格外明亮的眸子,伸手环住他的颈项,仰头毫不犹豫地贴上来,噙住了他因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唇瓣。 第50章 今夜难眠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在慢慢吸食着他口中的空气。 被拥抱的那个人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了,浑身肌肉摸不到一处柔软,揽住她腰的手也无措地松开,似有任她沉沦一样。 这样的僵硬并没有持续很久,谢拂池放开了他,不敢睁眼看他。但很快腰间一紧,被一只手压入怀中,向上浮去。 此时已经不是刚刚的古井,而是在漓江之畔。 时嬴坐在树下,曲起一条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 谢拂池被捞起来,无力地伏趴在他腿上,长发如浓密的海藻铺陈背脊,她重重喘息着,手指头都动不了,更不要说清理一下自己。 休息了半天,谢拂池才动了动身子,艰难地翻到一旁去,她仍然闭着眼睛。 时嬴没有说话,只是生了火,照亮了这一方天地,也慢吞吞地温暖着谢拂池的身体。 江声依旧,岸边野棠开的正浓,谢拂池纵是蜷着身子也能感受到静谧的花香。她沉思片刻,决定就这么继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颈项湿漉漉的长发被拨开,力道不轻也不重,谢拂池瞬间一惊,时嬴不会是要找自己算账吧? 虽然是为了求生,但是说起来也算是她强迫的吧?他不会是想把自己揪起来打一顿吧?好吧,就算这样,他总归不会下很重的力气罢? 胡思乱想中,时嬴忽道:“可有不适?” 谢拂池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欲触碰那个咬痕的手,“只是被咬了一口,不碍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拂过她的头发,泛起些微的痒,很快,净水咒拂过的地方已经干爽。 他的动作很轻柔,做完这些,他垂下眼帘,倚着树慢慢睡去。 谢拂池却一动不动,许久她才睁开眼睛吃了一颗镇心丹,她刚刚睡意倦浓的样子,如今却坐起来摸了一下颈项,上面的咬痕依然清晰,只是已经不再渗血。 虽是化身,但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在谢拂池的眼前,她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说起来,这算是谢拂池第一次见时嬴真正动手,虽根本看不清战况,但那窒息的压迫感回想起来都觉得分外胆战心惊。 好奇特的威压,她刚入天界时也拜见过几位上神,发下宏愿要一生守候神主殿的辰南上神算是最不苟言笑的,但谢拂池也未曾觉得令她有过刹那的惊恐。 而他竟只不过飞升上神不足三个月,谢拂池忍不住看向那棵硕大无朋的樱树。 此时花期已过,但这株樱树上还有点点粉色,青浓翠绿的枝叶繁茂,渗漏的月光缥缈地落在时嬴的脸上,因着刚刚那一战分外耗费灵力,他此刻的脸色并不比谢拂池好上多少。 只是这般,更显得他眉色乌润,唇如淡雪。谢拂池这才隐约想起,对于他们这些天族而言,五千岁才称得上成年,按这样推算,如今四千九百多岁的时嬴不过才是人间十九岁的少年。 他生来强大,而又不通人情世故,连性格都一贯淡淡的,除却今夜主动对魔君出手,世间万物都不曾放在心上一般。 一时夜风吹过,谢拂池与他并肩静倚着树,野棠香气阵阵,她看着半空坠落的樱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谢拂池坐了半夜,待到天边泛青,方闭上了眼,待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时嬴比她醒的早,她一抬头,发觉时嬴正望着那颗樱花树,白衣在江风中扬起,神情专注。 经了一夜,五月初的季节,树上竟开满了樱花,或灼烈如霞,或凝白如雪,一团团坠在翠绿枝头,美艳又诡异。 时嬴见她已醒,道:“站远一点。” 谢拂池心知有异,便退了几步。时嬴以指为刃,生生剖开了这株樱树,粉白花瓣与浓翠绿叶纷如雨落,树芯里埋着一只沉木盒子,上面的封印已经脱落。 谢拂池上前撕下封印符纸,她仔细端详上面的复杂纹路,不由脸色一变。 时嬴侧目,“你认识?” 谢拂池一面点头,一面打开了盒子,“这是青阳宗的禁咒,需由一人以全身灵力为祭,一旦封印成功,此生再与飞升无望。” 她御起结界,然而盒子里没有机关,只有一双女人的红绣鞋,其上绣着米粒大的樱花,一簇簇缀满了缎面,鞋子下面压了一张纤韧薄绢和一只小小的瓷瓶。 时嬴从她手中接过薄绢,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端正小字: “魔女弯弯,系魔君栖弋化身之转世,卜其天象,获知其诞生之地,吾孤身来此欲杀之。然弯弯年幼,质朴善良,未曾入魔,吾心不忍,遂收为徒,望其向善。” “一日弯弯为仙门中人所伤,心性大变,猎食凡人三百余,魔力大增。吾知其不可留,然实力已不可测,吾以婚姻诱之,断其双足,永禁地底,不见天日。” “友见此信,弯弯必已伏诛,吾之罪孽,方减一二,感激不胜,愿以灵药相赠。” 谢拂池拔开瓶塞,里面是淡紫的液体,她以指尖点了一些,也看不出是什么药物,只觉灵力充沛,不是凡物,顺手收进袖中。 一阵江风拂来,将那薄绢吹落江面,墨字瞬间洇开,弯弯与那位不知名仙门人的故事,就此落入虚无。 谢拂池悠悠一笑,“没想到魔族中人也困于情爱。” “何以见得?” 谢拂池将手搭在眉骨处,眺望远方青山雾隐,“换了旁人,只怕恨不得生啖其肉,又怎么可能还唤他夫君?” 时嬴淡道:“魔族天生没有爱欲,并不懂得去爱人。” 谢拂池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扬唇一笑,“我没有心疼她,只不过觉得一百年枯守,也是难得没有生出怨恨。” 时嬴目光移到她颈项,那里已经止了血,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咬痕,玉质上朱色一点,分外刺眼,“可有不适?” 谢拂池摇了摇头,他给自己渡的那缕灵力与体内魔息已经一同消泯,调整一夜后已经感受不到异样。 解决完这边的事,谢拂池本就打算御剑沿江飞过去,但时嬴除了一把锦华夜伞,从没有见过他用旁的武器。 天界也不是人人喜欢飞的,比如凤族帝君,喜欢骑丹凤,比如姬羽,她更喜欢坐车。 谢拂池朝时嬴伸出手,“我的剑可以载两个人,要一起吗?” 第51章 乘舟同行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怎么?难道怕他跟不上她么?时嬴略有些失笑,而后摘下一片桑叶向江心抛去。 桑叶晃晃悠悠地地乘风入水,化作一只小舟,时嬴身形一动,眨眼间已轻盈地落在江心,晨时雾气未散,他于江心回首,白衣若雪,风姿倦然。 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的船也可以载两个人,要一起吗?” 他的声线平稳,没有任何调侃的意思,谢拂池却觉得脸上发烫,她怎么会觉得时嬴连个赶路的工具都没有啊! 天际云卷云舒,江面上也逐渐出现船只,甲板上三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谢拂池毅然放弃了御剑,落入江中与他共乘一舟。 与闻昼他们约定了在三百里外等候,小舟无风自动,耽搁了一晚,行的也快。 到了下午,江面上却下起了雨,风雨飘摇间,时嬴正在煮茶,船舱里红泥火炉,清香四溢。 谢拂池却无心喝茶,盯着江面上不断跃出来的鱼出神。自从进入凡界,虽不用时常进食,但她昨夜那般耗费精力,如今正是食欲旺盛。 但舟中并无烹饪炊具,谢拂池哀叹着要放弃时,时嬴从袖中取出一物,置在盒中推给她。 盒中正是断成数节的烬霜,她已不抱什么希望,但却尽数被他拾了回来。 “抱歉。” 谢拂池不以为然,“它要是不坏,坏的就是我们了。” 话虽如此,但她摩挲着剑柄上的烬霜二字,心中还是有些可惜,这也算是她做凡人的最后一点留念了。 时嬴察觉出她那点不舍,“这把剑很重要?” 谢拂池点头,想想又摇头,“我已有近六百年再没有用过这把剑,一点对往事的念想而已。” 谢拂池将盒子盖上,纳入袖中乾坤,“不过还是多谢你将它捡回来了,我兴许可以修好它。” 时嬴颇感意外,“你会修器?” 烬霜断口不仅是被极为强悍的力量震断,连刃已被魔血腐蚀,即使是天界的器仙陆临,都不敢夸下这等海口。 谢拂池背脊挺直了些,“我虽主修剑道,但我会练器,自然也会修器,并非夸大其词,我飞升时陆临仙君都央着我进他的朝华殿。” 谈到这个她就眉飞色舞,眼睛发亮,看来修器一事上她定然是极有天赋的。 时嬴莞尔,将煮好的茶递给她,“那你又为何没有答应他?” 谢拂池嗅一口茶香,“哦,因为我是凡仙,陆临的话,不做数。” 凡仙,不单单指凡人飞升的仙人,山精鬼魅飞升,也被称之为凡仙。而凡仙除却一些特殊的例子,大多只能在三尘司内任职,谢拂池也不例外。 天君虽不靠谱,但天界等级却靠谱牢固地像无妄海里的那根天罚柱一样,屹立不倒,万年不变。 时嬴亦想到这点,“所以你想成为司首,从而进入十八部?” 她毫不避讳地点头。 “这很难。” 难的不是成为司首,而是即使她能进入十八部,也很难改变什么。 谢拂池放下茶杯,望向江面,一滴雨垂坠舟面,骤然溅落成千万粒,细碎微光亦被折射映入她眼底。 “我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就是觉得天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时嬴没有再说话。 舟子里唯有火苗舔过壶底,茶汤扬沸的声音。 雨声渐渐,直入江河,不消一日,抵达了昱州城,到了停在江边的那艘显眼又风骚的船。 今日正是五月初五,值端午。 小皇帝的船本该一路向东,直抵淮都,但正值节日,晏画起了玩心,非要在路过的昱州停留几日,闻昼当然不同意。 但晏画仙子振振有词,“什么叫玩?谢拂池他们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追上来,肯定是遇到了问题,不应该停几日等等他们?” 这个理由十分正当,闻昼无言以对。 昱州的端午里,最热闹的要属江边的朝花楼。朝花楼里今日正是百花宴,不过赏的不是花,而是扮做二十四花神的美人。 临江而立的花楼上坐满了人,江边那头飘来一只只小船,船上坐着各式的美人,衣香鬓影,温柔似水。 最雅致的那间房里,坐满了城里的达官显贵,他们饮烈酒,论风雅,好不快活,偶尔也会看看江面上的花神美人。 晏画就是那时候和小皇帝走出船的,在一群花神之间,也灼灼明艳。 房间里都寂了下来,一个年长些的官员说:“去请那位姑娘上来坐坐。”略略沉吟,“将她身边那位公子也一并请来。” 知府大人眼光极高,第一次主动提出这样的话,随从莫敢不从。 晏画倒把玩着那枚当做见面礼的美玉,质地莹润,价值连城。这是将她也当做朝花楼的花神了,她没什么惊讶,反问了一句,“你家大人年方几何?” 随从恭敬道:“三十有四。” 晏画沉吟,“有妻子否?” 随从一愣,“自然。” 晏画笑着摇摇头,“有妻有子,年纪又大,我不去。” 这明晃晃的嫌弃,让随从一下子变了脸色,冷道:“你可知我家大人是谁?” 晏画将玉一抛,“管他是谁。” 玉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痕迹,随从慌忙去抓,却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将玉吹落在江面上,顷刻不见了踪迹。 那劲装随从一下子抽出了佩刀,烈日当空,气氛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花神们也感知到,忙不迭地都绕了开来,这知府大人在昱州一手遮天,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晏画格格笑着,浑然没当回事,转身去跟小皇帝钓鱼,这态度显然更让人恼怒。 那随从跳上船,一下子压在了她肩上,喝道:“别给脸不要脸,我家大人要你去,是给你面子,惹恼了他,你们都别想活着离开昱州城!” 晏画一时不查,被那刀划破了一点肌肤,血珠子沁在了刀上。她还没开口,小皇帝伸出袖子轻柔擦过晏画的颈项,叹气:“琴琴,你受伤了。” 那随从也探手擒住小皇帝的衣领,要强行将他拽过去,但在晏画眼中,却是要将小皇帝扔进水里一样。 晏画急道:“闻昼!” 呼声刚落,那随从被一阵狂风掀倒在地,四肢灌铅一样沉,伏在地上起不来。 晏画踹了一脚,发觉自己踹不动,于是又道:“还不赶紧让他滚下去。” 船里传来一声冷哼。 那随从不受控制一般,在甲班上滚动着,挪到边沿,不由自主地栽下去。 “噗通”一声,一片清净。 于是谢拂池从舟子里刚踏一只脚,那随从掉落时的水花登时溅了她一脸,还好时嬴没出来,不必跟她一样被淋了个透。 她抹了把脸,抬头看向晏画的大船,“能不能别乱扔垃圾?” 第52章 甜粽子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晏画对此毫无波澜,亲亲热热地揽了谢拂池上船,“哎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谢拂池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但略过了时嬴拿到剑后几乎瞬杀了魔界化身的事。 一来是她的确没有看真切,二来她觉得那个场景有些诡异。 闻昼挑眉,“就算是一个化身,能这么简单就消散了?” 倒不是他信不过谢拂池与时嬴的能力,但但光是栖弋两个字,就足以让天人妖魔四界都惊心动魄。 谢拂池斜他一眼:“要不妖君去魔界问问栖弋?” 闻昼笑容一敛。 晏画拉着她看,担忧道:“你没受伤吧?” “伤倒是没有,不过,”谢拂池微微仰头,露出锁骨之上的咬痕,“这个一直无法消散。” 晏画只看了一眼,赶紧替她拿手遮住,一把将她拖回自己的房间,“我们进去说。” 闻昼什么都没看到,纳闷道:“怎么了?什么伤是我们不能看的吗?” 时嬴凝了他一眼,摇摇头。 “你真的是——”晏画关上门,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谢拂池的脑门,“这种东西!哪个野男人留的!” 谢拂池茫然,“什么野男人?” 晏画脸色一变,惊愕道:“总不会是时嬴吧?” 她更是一头雾水,“他怎么了?” 晏画沉吟片刻,倏地开朗起来,拍拍她的肩,“他挺好的,谢拂池你竟有这样的本事能将他拿下,我很欣慰。” 闻言,谢拂池才总明白晏画脑子里在想什么,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刮子,咬牙看着她,“这是伤口!快给我看看怎么回事,别满脑子都是那些东西!” 岂料晏画仙子闻言十分失望,连带着看她伤口都不大走心,“我如今凡人之身,恐怕是看不出什么。” 谢拂池点头,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好在身体还没什么异常。 晏画又替她把了脉,半晌道:“镇心丹还是少吃点,你这内里是越来越虚了。” 谢拂池不假思索地点头,有半点犹豫都是对她的不尊重。 “你啊……” 晏画仙子要说什么,谢拂池已经快倒背如流了,急忙捂住她的嘴,“今日昱州十分热闹,我正巧闲的无趣,不如在这里歇一天陪我转转。” 这话瞬时让晏画眉眼舒展开,回身取了两顶帷帽,递了一顶给谢拂池。 梁国民风还没有那么开放,淮都还好些,越远离都城,对女子的束缚也越多,这也是让那个知州大人会误以为晏画是楼中舞姬的原因。 眼见着船上最聒噪的都离开了,闻昼更是惫懒,甚至后悔自己莫名其妙走的这一遭,默默望着晏画的背影消失,更觉坐立难安。 时赢已拿来棋盘,“对弈一局。” 闻昼头也没抬,将黑子棋奁拖过来,在边角丢下一子,“你这番下界不会真的为了帮小皇帝吧?你可不像是那么无聊的人。” 时嬴接上一子,语气淡淡,“监察灵官来报,有妖族携带一缕九渊魔气潜入淮都,附身凡人,那凡人与萧玄岭有关。” 寻白诃,找闻昼,而后救出小皇帝,一切顺理成章,看似是为了天下苍生,但最后目的却一点都不让闻昼意外。 闻昼了然,摇头叹息,“前两天路过那个镇子,我只是察觉到魔气,却不知你连栖弋都敢惹。” “栖弋,又如何?”时嬴不紧不慢地落下白子。 闻昼也不知该如何,“听说你父君被一剑穿心,难道就是栖弋的手笔?” 谈到先代帝君,时嬴神色不变,“不是。” 闻昼略微诧异,“那还能有谁?当年苍部传回来的情报中,魔界唯有栖弋有这个实力。” “还有一个人。” “谁?” 时嬴一把收紧了手,缓缓道:“魔尊行渊。” “不可能!” 闻昼笑容顿收,惊的差点打翻棋盘,他冷静下来后狠狠皱眉,“行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天族与魔族只有今生,没有来世,他难道还能复生?” “我只是猜测。” “但你的猜测会吓的天界那些家伙魂飞魄散。” 实际上,他的记忆中已经全然没有千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但父君绝望的眼神一直萦绕在深处,每每深想,都觉得头痛欲裂。 如若只是栖弋,一向泰然的父君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静了一会,黑子清脆地落下,带着合围之势。闻昼放下左手的扇子,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之前派人去查的事已经有了结果,那个少年是青阳宗的人。” 时嬴接过纸的动作一顿,而后慢慢打开,上面写的是那个少年详细的信息,“青阳宗,苏镜尘?”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慢慢皱起了眉。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熟悉。 闻昼挑了下唇,“还有一个消息,你可能会更感兴趣。” 时嬴抬眼。 “杀他的那个历劫仙人,名唤——” “谢拂池。” 时嬴落子的动作迟缓了许多,嗓音却越发清冽,“她?” “是她,据说她用的是一把叫做焚妄的剑,那把剑,就算你我被一个上仙拼尽全力刺中要害,也难逃陨落的结局。” 白子吞没了大半张棋盘,时嬴只需落下这一子,即可获胜,可他不知想了什么,久久才落下最后一子。 “我输了。”闻昼看向棋盘,白子精心布局,诱他入网,“再过几年,说不定我可以赢你一回。” 时嬴不置可否,“你可以试试。” “当然。你的棋没有以前冷静了,若是以前,我早已败了,可是现在……”闻昼诡秘一笑,压低了声音,“你的心已经乱了。” 时嬴面无表情地丢下棋子,“那只能说明我确实一千年来没有长进。” 闻昼还要调侃,晏画已经像只轻盈的小鸟跳进了船舱里,嚷嚷着:“吃不吃粽子?我和谢拂池买了好多粽子。” 看见他们在下棋,晏画凑过来瞥一眼,连连摇头,“下棋乃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 几个碧绿的粽子摊在桌子上,闻昼不屑起身,“这种黏腻的食物,买了作甚?” 厅堂里只剩了他们三个,并一个小皇帝的傀儡人。谢拂池坐下开始剥粽子,连剥了好几个。 时嬴心不在焉地捡着棋子,忽的谢拂池的声音透过粽子的清香传过来,“尝尝?” 一只被剥了皮的糯米粽子盛在碧绿的碟里,正端在谢拂池的手中,小声道:“这是甜的。” 他心念一动,桌上被剥开的几个,正在晏画手中,她吃的愁眉苦脸地,抱怨着都是咸的,连连塞给小皇帝,但小皇帝还在用水擦脸,他谨记着需要浸水这一点。 他更偏爱甜食一些,这本不是件稀罕事,但他自幼被要求泯灭欲望,连食欲都不被允许,也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更喜欢何种口味。 谢拂池将碟子搁下,“我以前在人间修行时,这粽子只有蜜枣和咸肉两种味道,几百年过去,什么稀奇古怪的口味都有了,这是红豆板栗的,应该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就是吃多了积食。” 时嬴尝了一口,果然是甜的,也却如闻昼所说,有些黏腻。 谢拂池好奇他的反应,“好吃吗?” 他低声:“尚可。” 谢拂池托着腮看他,“那你多吃点。” 时嬴面色微僵,沉默着吃完那个红豆甜粽。 于是谢拂池弯了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分外喜欢这少年帝君有些窘迫的模样。 她低头与他一同拾着棋子,壁上灯烛摇曳,光影舔舐着她的侧脸,柔润乌发轻轻擦过他的手腕,带起微微的痒。 他垂下眼帘,终是将所有的疑问,与那个甜腻腻的粽子一起咽了下去。 第53章 不吃回头草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屋内香炉氤氲,坐在椅子上的人望着桌上的画像,“确实是这个人?你没有看错?” 跪在下方的正是今夜洛水的那个侍从,“小人绝没有看错,不过小人没有查到这船的来历,也不知他们何时离去,不过他们身怀异术,小人连人影也没见到就摔进了水里。” 他只当做知州大人看中了那位小娘子,浑然不觉此刻知州大人的脸色有多阴沉。 知州大人斟酌良久后伏案迅速写了一封信,用火漆封口,唤了另一个人进来,“务必三天内送到淮都祁王府。” 知州大人沉吟片刻,“水路最快,但恐怕快不过他们的船,一定要今晚出发,沿途通知十三州的要员,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延缓那艘船的进程。” 那人应下,接过信飞速离去,而刚刚的随从也欲告退,转身时,知州大人却喊住他。 他尚未回头,一道凉意穿胸而过,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匍匐在地。 知州抽出刀,滚烫的鲜血沿着刀刃滑落,他长长叹息一声,“你本不用死,可惜还是死人最能保守秘密。” 谢拂池这边捡完棋子,就回去躺下了,不过她总觉得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东西,直到甲班上一阵喧闹,好像是晏画在追逐着什么。 船舱里一团乱麻,闻昼小皇帝在厅堂中,而谢拂池一出来,一个白影猛的朝她扑过来,雪白粉嫩。 晏画正追着它,一个趔趄直接把谢拂池扑倒在地。 谢拂池和晏画大眼瞪小眼。 白诃从两个人之间艰难地挤出来,夹着尾巴就往外跑,眼看要跳入江里,身边有人踩住了他的尾巴。 白诃还没看清楚什么,已经摔倒在地。 下一刻,一个不着寸缕的美貌男人呈现在月光下,胴体完美,浑身莹白如玉。 满堂鸦雀无声。 闻昼把玩着茶杯,笑的暧昧,“这好像是谢姑娘房间里的……男人?突然跑出来,吓了大家一跳。” 谢拂池:“……” 把这货忘了,她离开时随手给捏了个仙障,白诃受的伤虽重,但也只能困住他三四天。他一直想着跑,但船上也有闻昼设的迷障,被晏画逮住了,才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谢拂池早想好说辞,镇定道:“妖君可曾听过白狐报恩的故事,这只白狗妖正如那白……” 忽觉眼前一亮黑,微凉手指覆上她的眼睛,时嬴的嗓音从头顶飘来,只有简短而不容置疑的两个字:“别看。” 谢拂池一愣,也忘记自己想要狡辩什么,好像全身的感官都在那双手上面。面前在她眼中不过一团能动的血肉,时嬴这行径多少让她有些别扭。 分明他之前看到男女欢好都觉得不过尔尔,如今却是怎么了? 正发怔时,晏画猛然上前一步,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娇羞地抱住白诃,“死鬼,你来就来,怎么还钻别人的房间里去了?” 一面说,一面瞪着闻昼,“还不赶紧脱件衣服。” 闻昼一拍桌子,桌面茶具怦然碎裂一地,语气也没有一贯的笑里藏刀,“晏画,你真是出息了!玩妖怪还要我给你善后?” 晏画干脆上手去扒他的外裳,忽的一抹白影落在了白诃的身上,堪堪盖住了。 是时嬴。 晏画连忙胡乱裹了下白诃,牵住就往里带,嗔道:“死鬼,还不赶紧感谢一下人家。” 谢拂池心中默念着辛苦了,稍一犹豫,刚想开口,下一刻时嬴已经放开她走进了船舱里,她也跟着回去了。 一切发生的突然,须臾间人已经散光,徒留闻昼并一个默不作声的小皇帝在那里,他先前倒的那杯酒还在桌子上,他无名火起,一把将拂在地上。 冷冷哼了一声,却也不知道在骂谁,“没心没肺的东西!” 小皇帝低头收拾着纸笔,这是之前无聊给晏画画的一副美人图。 闻昼见状,语气更冷了,“她可是你的妃子,你不在意?” 小皇帝眨了下眼,“朕不在意。” “好宽阔的胸怀。” 妖君如此阴阳怪气,小皇帝仍然笑的如沐春风,“朕既有三十五个妃子,那覃妃她多几个喜爱之人也很正常。” 闻昼低笑两声,倏地又收声,慢悠悠地开口,“说到底,你不过是不喜欢她而已。” 小皇帝不紧不慢地捋平画纸边角,“朕喜欢,朕的三十五个妃子个个都喜欢。哦对了,你一直说要给朕找第三十六个妃子,不知道在哪里?” 每次跟这个小皇帝的残魂讲话,闻昼都觉得他有种不知死活的美,他深吸一口气,“我一口气给你娶了二十四个,你要是喜欢,等你回皇宫我都给你送过去。” 他摇摇扇子,唇角又浮现那种诡秘温柔的笑意,“……如果你还能恢复清醒的话。” 小皇帝笑眯眯地歪头,“好啊。” —————— “挺会玩啊谢拂池。” 白诃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正默默坐在榻上,烛光之下,更显得魔君肤如凝脂,唇似丹珠,妖艳无双。 晏画一边看,一边垂涎欲滴,“我还以为你是又捡了只狗,没想到你藏这么深,这小狗妖很是对我胃口。” 谢拂池:“首先,这不是狗妖,其次把你的口水擦擦。” “不是狗妖,那是什么?” 白诃幽怨地看了谢拂池一眼,“吾乃魔……” 谢拂池捡了一只手帕塞进他口中,“这你不用管,别打他的主意。” 晏画一脸惋惜,“你的事我向来不会过问,随你吧。” 白诃也很遗憾,晏画仙子看起来比谢拂池温柔地多,就算现在伤重只能做宠物,他也更愿意待在晏画身边。 两个人脉脉相望,盈盈不得语,只恨谢拂池这座大山压迫地沉重。 望了一晌,大山,哦不,谢拂池勒令白诃变回去,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又变成了小白兽。 晏画见他可爱,没忍住搓揉了一顿,才依依不舍地要离开。 谢拂池道:“你从左边走廊走吧,可以绕开闻昼。” 晏画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绕开他?” 谢拂池:“呵。” “你呵是什么意思?” “刚刚你是没瞧见他脸色有多难看。”谢拂池啧啧摇头。 晏画一反常态地露出嫌弃,“他有什么表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猜你一定是好奇我为什么偏偏对他毫无兴趣吧?” 谢拂池点头。 晏画压住耳畔被夜风吹乱的发,指骨纤柔,眼中流光溢彩。 “因为本公主从不吃,回、头、草。” 第54章 臭棋篓子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次日一早,泊在岸边的船照常出发。昱州一行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唯有小皇帝垂钓时问了一个城民那知州的名字,而后写在了一张纸上放入了袖子里。 晏画好奇,他仰脸一笑,“等朕回去给你报仇呀。” 晏画噗嗤笑了,“你回去都不一定记得这些事。” 小皇帝挠挠头,“是吗?”顿了下,“没关系,朕会努力记住的。” 说完又拿起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晏画口中含着蜜饯,吃吃笑着他是个傻木头人。 船又开始破浪而行了,只是不知为何,每过一个关隘,都要被仔细盘查,路上又耽搁了许多天。 妖仆们这次学乖了,买上许许多多的食材在船上,只可惜妖怪的口味和仙人的不大一样,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味道。 晏画仙子为此没少同闻昼妖君吵架,不过谢拂池是一句多的也不能从晏画口中撬出来。此去淮都,路上的时间也不短,谢拂池没有八卦可听,闲得无聊,将白诃又一顿收拾。 “你那天是不是感知到了栖弋,才死活不肯下船?” 白诃表情委屈,“他们那天钓到的鱼里有魔气,吾不知道是谁,但吾不想让人看到吾如今的处境。” 谢拂池发觉他确实没说谎,遂指了指自己终于开始变浅的咬痕,“这是什么?” 白诃认真端详,“不是吾咬的。” “……我真的会弄死你。” 白诃这才老实回答,“可能是她分身里藏的魔毒。” 谢拂池一愣,“我没感觉到中毒了。” “当然。因为这个毒会侵入心府,像你这种仙心都碎了的人,要好久好久以后才会发作,不过也不一定有毒,那只是个分身。” 谢拂池心情复杂。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这种误打误撞的好运。 白诃以为她难过,宽慰道:“不过你别太担心,化身里藏的毒不会太多,顶多法力尽失,变成废人。” “我发觉自己对魔界一直有着误解。” “嗯?”魔君天真且懵懂地抬头。 谢拂池慈爱地撸了他一把,“你能活这么大且能坐上魔君,足以说明魔界如今的堕落。” 白诃急忙将爪子搭在她手臂上,阻止她的动作,反驳道:“吾之一族的力量皆系于魔尊,若非尊上失踪已久,时嬴又岂是吾的对手?” 这种话谢拂池已经快听腻了,不过白诃于她还有用处,遂只好面无表情地又听他描述了一遍魔尊当年的辉煌战功,那是如何的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卓尔不凡…… 谢拂池觉着迟早要把他涮了,否则自己一定会被念叨死。 一路或听着白诃碎碎念,或听着晏画与闻昼斗嘴打架,及将至淮都时,已是五月末。 船头一声“噗通”,显然是有人落水。 晏画尖叫一声,“闻昼,这已经是你第十三次将他踢下去了!” 谢拂池被吵的脑壳痛,揉了揉额头,又懒洋洋地伏在桌上落下个子,目光却落在桌子上一串青葡萄上。 这个季节的葡萄还有些酸涩,但晶莹剔透,用来装点门面却是不错。 “今日先下到这。” 对面的人忽而开口,谢拂池从善如流地放下棋子,一脸无辜地将白衣神君望着,好像要来与他下棋的不是自己,“怎么?你嫌我棋艺不好?” 她低头看看,“我觉得还不赖,还能下到第一百目。” 她的棋艺与其说不好,不如说根本就不会下棋,纵时嬴已经百般退让,才十分勉强地下到现在。 他见谢拂池低头把玩着青翠的葡萄,午后的光从窗外渗了些许进来,衬的她指尖明透,她似乎是很专心地在打发时间,但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时常掠过自己面上,不由低声道:“你不是为了下棋。” 也不是为了我。 谢拂池被他戳穿,心虚地咳了一声,也不拐弯抹角,“我想知道你可有想好第一件事?” “很着急?” 她点头,却见时嬴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道:“你可会修琴?” “普通的我未必会。” “伏羲琴,但已毁在了千年之前。” 伏羲琴这种大名鼎鼎的神器,谢拂池自然听过,只是听时嬴这般说,怕是损毁的不止一星半点。又联想到他连个合手的兵刃都没有,遂疑惑道:“这是你的武器?” “是我父君的神器。” 谈到先代帝君,他的语气轻缓了许多,显然是对父君尊重异常。谢拂池也跟着放轻了声音,“我需要看看,才知道能不能修好。” 时嬴微微颔首。 谢拂池亦郑重执起一子,“既已许下第一件事,那我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也终于能专心下棋了,请。” “……” 外头小皇帝还浸在水里,晏画央着闻昼去救,央了两回,闻昼依然我行我素。 她遂提起裙子,自己跳进了江里。 闻昼愣住,耳畔只听见十分清晰的落水声。 牡丹花正侍奉他喝酒,见状也诧异伸头看了一眼,“君上,这……”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闪,妖君已经没了踪影,片刻后,妖君又落在了甲板上,一身玄色衣裳湿漉漉地勾勒出妖君矫健的身材,他正一手抱着晏画,一手提着小皇帝。 他随手将昏迷不醒的小皇帝扔在地上,又将还清醒的晏画丢在自己坐的软椅上,目光分外嫌弃地在二人身上逡巡。 半晌,妖君冷哼一声,“真是废物。”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厅堂里走去,恰逢谢拂池落子,余光瞥了一眼,心中那点无名怒火忍化作真情实感脱口而出,“你的棋也太烂了。” 正在绞尽脑汁的谢拂池闻言大怒,“胡说!我明明快下满了。” 棋盘上确实铺满了棋子,但谢拂池所执的黑子大半都陷入囹圄,看不到任何希望,一般人早早已经投降,但谢拂池觉着还好,只是些许逆风。 闻昼满含同情地看了时嬴一眼,他竟还能不动声色地同她继续。 于是妖君拍拍谢拂池的肩膀,赞道:“挺好的,望你以后日日同他这么下棋。” 谢拂池得了夸奖,得意起来,伸手一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教时嬴与闻昼都不忍直视地移开眼。 这是何等刁钻的位置,简直堪称惊天地泣鬼神,毫不留情地将棋局推到一个绝无回转的余地。 而她满意至极,“第一百二十七目了。” 第55章 唤她帝姬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到淮都已是夕阳西下,众人下船,改装步行,几人都打扮地简单,唯有闻昼一身风流,坐在轿辇上,由两个小妖一前一后抬着 谢拂池收回眼神,默然与时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跟闻昼成为挚友的?” “他以前并不如此。”时嬴平静答道。 “不错,我以前是十分守礼的。”妖君的声音并两个荔枝壳一起丢出来,“不过如今已不在天界,再不骄奢淫逸,岂不辜负我的堕落之名?” 谢拂池一听,觉得十分有理。 而晏画已经嫉妒到眼睛发红,恨恨对小皇帝说道:“回去以后我要八个人抬我!” 小皇帝点头认同,“八十个都可以。” 城门前盘查严备,拿着一张画像好像在找什么人,不经意地一瞥,竟与小皇帝有几分神似。小皇帝被闻昼化成了一个女人模样,才堪堪躲过了追查。 小皇帝也不恼,反倒笑眯眯地拔下一根钗子把玩,“大概是有人在找朕吧。” 晏画吃惊,“你的真身不是在皇宫里吗?凡人会发现这些吗?” 小皇帝摩挲着上面的宝石,“太后身边有个女官,自称是天上来的仙人。” 入了城后,繁华至极的梁国都城竟十分萧条,城外尚是疏风日落,城内上空却隐隐缭绕着灰色的阴霾,行人神色匆匆,脸上俱都戴着面巾。 谢拂池拉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人眉头紧皱地打量着他们,“你是外乡人?这几日淮都发生了疫病,早已不许进出,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这人所言,家家闭门不出,连客栈酒楼这等地方都早早歇业了,唯有几个药堂的大夫还在行动,谢拂池拦的这人正是淮都京华堂里的大夫。 谢拂池道:“我被父亲在家拘了几日,才刚刚逃出来想喘口气,不知道这外面发生的事。” 这话不能细推,但那大夫正要去城东看望被圈禁的病人,只嘱咐她早早回去便离去了,走了几步又回来,将一包药递给她,“回去拿三碗煎成一碗,小姑娘家的可憋感染上了。” 谢拂池含笑称是,拿着药折回去,仰头看了看天,“魔气化瘴,看来这城中有魔,来头应该还不小。” 闻昼也觉着呼吸不畅快,“魔族走到一处便要祸害一处,实在缺德。” 谢拂池深以为然,并再次捏住白诃的狗头,转头问时嬴,“可有办法驱散瘴气?” “有。”时嬴回答的十分简洁,目光不经意地瞥过白诃,“但只能解决一时,若要彻底清除,还需找到源头。” 谢拂池又再度眺望,“城西与城东最为古怪,不如我们分开去找。” 她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化出两只金色铃铛,一只递给晏画,一只握在手里,“这是我炼的同心铃,你和闻昼去城东,一遇到异常就摇这个铃。” 晏画怒道:“我凭什么跟他一组?再说了,他怎么办?”她指着小皇帝。 闻昼亦温柔一笑,“我可没说要帮你们找,我们妖界可不想参加你们两界争斗。” 她淡定道:“那晏画同小皇帝一组,妖君你随意。” 晏画还要反对,她已不再多言,拿出两顶帷帽给她,“事态紧急,不要让人认出你们,去吧。” 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晏画仙子止声,颇为不愿意地牵住小皇帝往城东的方向走去。而谢拂池自然而然地拽着时嬴与他们背道而行。 妖君坐在轿辇里怔了半天,直到小妖问:“君上,我们去哪?” 闻昼心里知道被谢拂池算计了,他不想谢拂池如愿,但眼见晏画已经快没影了,咬牙切齿地道:“城东!” 淮都坐落漓江以南,气候温和,水路通畅,是以商业极为发达,而此刻人人自危,街道上半点踪影也无,极为萧条。 谢拂池沿街走了一段路,默不作声的时嬴忽地开口,“你要一直这样抱着他?” 谢拂池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倚向自己怀里,“怎么了?” 时嬴顿了顿,淡道:“不方便。” 谢拂池略一沉思,倘若又是哪位魔君作乱,这白诃说不定会直接反叛,带着他却是不妥。 她遂停下脚步,看了一圈,将白诃放在一棵柳树上,无视魔君恶狠狠的眼神,用结界隐去身形,“那便这样吧。” 时嬴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一切,“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拂池干笑一声,“晏画那天只是说着玩,这只狗……狗妖是我捡的,本就应该在我身边。” “你要留他多久?” 谢拂池连忙道:“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将妖物带入天界。” 闻言,时嬴眸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仿佛是定了心,“嗯。” 路越走越宽敞,空气中隐隐有些香烛的味道。时嬴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城东不过是得病的人聚集,才显得阴霾重,而真正诡异的却是城西,越往这里走,空气里诡异的魔气就越浓重。 她让晏画去城东,一是因为那里更安全,二也是因为晏画是医官,总能帮上些忙。 谢拂池神秘兮兮地望着他,“找人。” 她显然是认得路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城西的青帝庙。 走到庙里,绕过金碧辉煌的庙宇与塑像,径直走入后院。院中有一株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的木芙蓉,用白石栏杆围起,绕以红绸。 木芙蓉树清气漫溢,树下摆着几碟水果糕点。 谢拂池捡起一片糕,咬了一口,唤道:“阿弥。” 树上坠下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变成一个穿着蓝衣的年轻男子。 他浑身无一丝妖气,甫一落地,便敛襟朝谢拂池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 “帝姬。” 谢拂池也不躲,只是懒懒倚在栏杆上笑了笑,“难得你还记得我,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帝姬了。” 阿弥温柔道:“帝姬与女帝永远在我心里,而阿弥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谢拂池不欲与他继续这个话题,“最近淮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一二?” 阿弥刚要说话,余光忽的瞥到时嬴,顿时迟疑起来。 阿弥并不是树妖,而是死后不肯轮回,魂魄进入木芙蓉,经历数百年才渐渐凝聚起的实体。 时嬴一进来阿弥就感受到了那种压迫,这才躲了起来,但谢拂池唤他,他又不能不出来,但当着这位的面讲他还是不敢直言。 谢拂池意识到这点,笑道:“你不要怕,这位神君只是看着不好亲近,不会伤及无辜的。” 神君的身体微微一僵,待谢拂池看过来时,他已敛去了那些多余的情绪,面色平静,“若有无奈之举,但说无妨。” 第56章 满城落花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三日前,当今太后曾来青帝庙祭拜,也借走了庙中的清宁瓶。” 阿弥幽幽一叹,“此瓶乃八百年前上天赠给陛下的镇魔法宝,陛下去世后一直留在此庙中由我守护,但太后开口,庙祝与我来借,我……我就借给了她。” 谢拂池静静听着,“这与疫病有何关联?” 阿弥道:“因为魔气一直都有,清宁瓶日日为淮都净化魔气,被借走后,魔气便化了瘴,荼毒城中百姓。” 谢拂池猝然抬头,“一直都有?” 阿弥点头,“城西这边更严重一些,可能是因为太后曾经来过。” 这下她更诧异了,“你是怀疑太后是魔族人?” 帝星是魔族所生,听着就很离谱。 阿弥摆了摆手,“不,太后是凡人。但她身上的浊气很重,似乎业障缠身,命不久矣,身上的瘴气比任何一个人都多,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生病。” 走出青帝庙时,夜已深,瘴气浓厚到看不见一丝亮光。街角一个小乞丐捂着衣裳倒在地上,面色青灰,不断咳嗽着,显然已经病了。 阿弥不能离开庙,所以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谢拂池静静看着那名乞丐,将刚刚手里的药放在他面前,想了想又叹气,“再多耽搁两天,恐怕这里要成一座死城了。” 时嬴行至她身边,谢拂池刚想问他要不要同自己夜闯一下皇宫,忽觉他的手指触在自己眉心,替她取下一片木芙蓉的花瓣。 他眼底微微含笑,“你好像很喜欢花?” 谢拂池眨了下眼,不明所以但仍是答道:“除了一种叫做食人花的,其他的我都喜欢。” 他朝掌心轻轻吹出一口气,只见木芙蓉花瓣像白色的蝴蝶一样飞上天,静了一瞬,天空飞落无数木芙蓉花瓣。 谢拂池还蹲在地上,裙摆像青色的叶铺呈,她仰起头,看见满城摇曳着木芙蓉花,落于地面,则融成光点,与瘴气一同消泯,高烧的小乞丐也懵懵懂懂地睁开了一条缝。 时嬴垂下眼睫,眸光恰落在她面上,有许多令她看不懂的柔软。 也有许多的木芙蓉花随风飘落在她面庞上,她下意识闭上眼,只觉风中浮荡的不是幻象,而是一场真正的花雨。 过了一会,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怀中铃铛响了起来,她猛然站起来,“晏画那边出事了,我去看看。” 言罢,她看也不看时嬴一眼,飞也似地离开了那里,连裙角被树枝勾住了都顾不上,恨不得自己生四条腿才好。 而时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忽地感知到什么,调转脚尖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她到达城东时,场面已经是剑拔弩张,所有的病人都还在屋里,街道上却站了上百名侍卫,衣着毫无标识,刀刃都对着中间两个人。 中间一男一女,俱是绝色无双,谢拂池自屋脊上望下去,那自然是她的至交好友与妖君。 晏画被闻昼死死掐住腰,但她仍不屈不挠地去抓为首一个侍卫的脸,“快说,你们把木头人带去哪里了?” 闻昼扫了一眼那些几乎要戳到她脖子上的刀,喝道:“别闹!” 晏画挣扎起来,侍卫们神情一凛,锋利长刀一递,顿时将她雪白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她吃痛,却更固执地盯着那个为首的侍卫,“木头人呢?” 为首那个侍卫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杀了。” 得令后,数百长刀齐齐朝他们斩来,刀光交织成网,纵使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但听一声冷笑,长刀竟都落了空,一抬头,那中间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妖……妖怪?” 闻昼一路将晏画拖到僻静处,谢拂池也跟了过来,“发生了什么?小皇帝呢?” 闻昼看着那道血痕,心烦意乱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仆人。” 晏画推开他要来摸自己伤痕的手,“都怨你不好,非要跟我说什么单独聊一聊,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现在好了,他不知道被带去哪里了!” 谢拂池拿出药,晏画柔顺地拨开头发,露出那道并不浅的伤口,谢拂池一边给她擦去血渍,一边问:“所以你到底要跟晏画聊什么?” 妖君怒道:“现在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吗?” 谢拂池咳了一声,知道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她给晏画慢慢抹上药,“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拿走小皇帝的一魂两魄?这很可能与小皇帝失踪有关。” 晏画疼得发出呻吟,闻言也盯着闻昼,“这有什么好问的?他这个人为了自己痛快,一点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闻昼撇过头,不去看晏画似恨似怨的表情,不耐烦道:“我与他只是一场交易。一年前我路过凡间,发觉有身怀龙气之人跌落悬崖,顺手救了一把。” 晏画讽刺道:“你有这么好心?你是借此机会将他带去了妖府还差不多。” 闻昼冷冷凝着她,“我确实没有什么好心,这只是我一时兴起。至于将他魂魄带走,乃是他见我能施展灵力,所以跟我做了一场交易。” 谢拂池拿白布细细替晏画缠了,她如今是凡人,只好用这种粗笨法子,好在都是她自己调配的灵药。 她问:“什么交易?” “当今太后寿命将尽,他向我乞求三年寿命,这期间,他自愿被关在我的妖府。” “延寿?”谢拂池打结收尾,吃惊道:“这是逆天而行,你还懂这种办法?丹药吗?” 妖君的面色不大自然起来,支支吾吾道:“懂一点。” 晏画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哪里懂什么丹药?他只是和尘缘司的孔雀仙子很熟,我猜是让她私自改了一下命薄!” 此处是河边一个亭子,因无月色,河水深不见底,妖君的脸色却比这河水更黑,但也没有反驳。 亭中一时缄默无声,六月闷热,这会子更是闷的心头不舒服。谢拂池觉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让这个氛围不那么尴尬。 她沉吟片刻,“太后既与小皇帝感情甚笃,自然没有加害他的理由。但小皇帝说太后身边有个仙人,但见城中景象,应当是个冒名顶替的妖魔,兴许是她蛊惑太后,绑走了小皇帝,我们去皇宫找找。” 晏画急忙站起来,“还等什么?我这身子的主人是覃尚书的女儿,我上次就是说要省亲才出宫的,我这就找覃尚书送我进宫。” 闻昼沉默一会,点个头算是同意了。 他们朝尚书府行了一段,闻昼忽道:“时嬴呢?” 谢拂池一愣,“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谢拂池瞪他,“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仆人。” “……” 这似曾相识的对话。 第57章 拂池身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停下脚步,莫名有些烦躁,“晏画找个借口进宫拜见太后,看她身边女官可有异常,妖君劳烦你一起去,以免发生意外。寻到时嬴后,我们砚池台汇合。” 她说完就转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闻昼道:“砚池台是什么地方?” “宫里一个废弃的宫殿。” “她怎么知道有这个宫殿?” 晏画白他一眼,“因为她从小在那里长大。” 八百年过去,这皇宫依然是当年女帝靡费国力修建的那一座,那废弃的宫殿,依然叫做砚池台。 闻昼愕然,“她是凡人?不对,她既能跳春衍祭又怎么会是凡人?虽说春衍祭并没有指明青帝血脉,但除了青帝一脉,从未有人成功过。” 虽说他不愿意承认,但自从春衍祭后,他一直以为谢拂池是青帝和哪位仙人的私生女,这种事在天界也并不罕见。 晏画幽幽道:“半人半仙。” 闻昼更是不敢置信,“上代青帝以一己之力建立三尘司,命天人不可随意插手凡间尘事。他怎么会与凡人生下一女?” 夜风袭袭,吹的晏画神情少见地严肃起来,她生气道:“我又没说她父亲一定是上代青帝,你别瞎猜!好了,快到尚书府了,我已经替你想好了跟我一起进宫的身份。” 闻昼来了兴趣,“哦?什么身份?” “跟我一起回家省亲的太监。” —————————— 谢拂池不知要去哪里寻他,她折回了青帝庙,途中一辆华贵马车疾驰而过。 这虽有些古怪,毕竟城中已是如此情景,还能大摇大摆在城中穿行,大抵也是有身份的人。 她不由多看一眼,夜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内人半张侧脸。这显然是个女子,气质清傲,五官端丽,倘若忽略那白皙皮肤下一道道狰狞涌动的黑气的话,也是个美人。 谢拂池一时怔住。 车内女子自然也注意到她,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镜子。烛光下,黑气如蠕动的虫子盘踞在脸上,她却冷漠至极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车夫低声道:“大人,如何处置?” 女子拿起桌子上的银制面具,严严实实地扣在脸上,今夜自从出门后,她心底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但露出的丰润嘴唇却还是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杀。” 谢拂池与马车擦肩而过后,转过一条街,一个车夫打扮的人正在那里等她,而那辆华贵马车,也静静停在树下。 她看着车夫怀中的软剑,“我觉着自己并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是的,可惜你看到了姜凝大人的脸。” 车夫一抖软鞭似的剑,欺身急刺谢拂池的眼睛。 谢拂池手中无剑,但她习剑八百年,随手抽根柳枝也是剑,此人来势汹汹,出手狠辣无比,故而谢拂池一出手也并未留情。 三招过后,她用树枝刺穿了车夫的手肘,软剑落于她手,她一震软剑,笔直地抵住车夫的咽喉。 还没用力,一记光刃直射向谢拂池的面门。 谢拂池就在等她出手,随即扭身避开光刃,足尖一点,向车内袭去。 车内女子并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敏捷,连忙抬起手臂,露出臂上金色手钏,厉声道:“杀。” 手钏浮现出古朴文字,瞬息间已涨大数倍,直往谢拂池撞去。谢拂池如今境界不比从前,手中又无武器,不敢强行接这一击,只与之一触,随即退出马车,立在马背上。 但只是这瞬息间的过招,她已心中明了,遂道:“阁下是天界哪一部门下?” 女子嗓音扁平,毫无起伏,“莫非只要是个仙人,就一定属于天界?” 谢拂池青色衫裙在风里飘摇,她微笑道:“是我狭隘了,不知仙子从何而来?待我回天界上报天君,也总要知道仙子的名号,才好问罪。” “问罪?你凭什么敢说问罪二字?” 谢拂池奇道:“且不说你堕入魔道,就凭你私自插手帝星历劫,无故出手伤人这两点,难道不该问罪?” “入魔,就一定是罪吗?”女子冷淡一笑,“我本以为是个凡人,杀死你也就罢了,既然仙人,那么——” “又该如何?” “自然不该用死字来形容,陨灭二字,才更合适。” 话音刚落,忽然间天地一暗,那些消散的瘴气又扑面而来,浓郁如雾。 地面一阵颤动,谢拂池微微侧头,两个山般的黑狼从天而降。它们身材魁梧,一步一动,连地面都颤抖,毛发泛着金属的光泽,眼神冷厉,步步朝谢拂池逼来。 女子再度飞出金钏,将谢拂池迫落在地,随即飞身上马,用匕首割断马匹与车身的连结,驱使着马匹远离,声音也远远抛落在身后,“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马蹄声踢踏,周围的景象飞速后退,她行至宫门前,跳下马背,将腰牌递给城门将士。羽林军显然是认得她的,随即放行。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也慢悠悠地行了进去。姜凝皱眉,这么晚了谁还会进宫?那将士看出她的疑惑,道:“这是覃妃娘娘省亲回来了。” 覃妃?她隐约好像记得是有这个人,不过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她还要再问,一个内监匆匆赶来,“姜大人,殿下急召,还请大人不要再耽搁了。” 姜凝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跟随内监一同入宫,而那股隐约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行至一处静默宫巷,她忽的抬头。 屋瓦上垂脊的鸱吻沐夜色,遥遥伏在宫城上,而那朱墙之上,却站了一袭白衣。 他静静看着姜凝,眼中殊无情绪,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姜凝一愣,身边内监忽然间止住了动作,整个皇宫都没有了半点声音。须臾之间,他已将偌大一片皇城都定身,又或者说,他停住了时间。 姜凝心中一惊,无名的恐惧自幽冥生起,若是狼在,还可一战,可是如今她恐怕一成胜算都没有。 她沉声道:“我亦是仙人,并非邪魔,可否放我——” 白衣少年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姜凝只觉有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扼住了咽喉,顿时气短灵微,连金钏都召唤不出来。 他竟是一句话都不想听完,任何挣扎的余地都不留给她。姜凝死寂的眼神终于破裂,涌出无尽的惊恐之色。 就在她以为必死之际,咽喉处的力量却略微松动了一些,她抬头,只见少年清冷眼眸中倏地露出些惊疑不定。 雪光一闪,少年已不见踪影。一只手伸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姜凝浑身一颤,却听那尖嗓音道:“大人为何发呆?” 姜凝见是已经行动自如的内监,心中一松,“无事,领路吧。” 刚刚的一幕,若非喉间剧痛仍在,她只以为是一场梦。想到这里,姜凝又疑惑地回头,少年去的那个方向,好像是刚刚自己来的位置。 第58章 拥她入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铜狼被软剑刺中要害,仰头大声嘶吼起来,谢拂池一惊,她以为这只是两个傀儡,因为任何术法于它们都是无物,只能拼身手,没想到竟是个活物。 趁它痛苦哀嚎,谢拂池趁机一剑刺中它的咽喉,喝了一声,剑上灵光乍现,直直破了铜狼的防,将它从喉咙对穿,但无半滴鲜血溢出。 谢拂池将连剑带狼地掼起,用力也踢,狼如小山般重重撞在背后的砖墙上,霎时将墙撞裂,烟尘四起。 解决了一只,谢拂池已有些气喘吁吁,那软剑也豁了口,已经到了算是勉强能用的地步。 她还有些别的武器,例如枪,刀,软鞭,奈何她于武器一行上十分执着,只学了剑,其他是一概不会。 她本就不是力量型的剑者,这般耗费体力,令她的药瘾又在蠢蠢欲动。 但另一只铜狼还在伺机而动,谢拂池不敢大意,还没缓过一口气,那只铜狼已磨尖犬牙扑了过来,谢拂池侧身一避,那爪子拍入地面,砸出深深一个坑。 谢拂池不断躲避着,很快就有些支撑不住,刚格挡住它的进攻,忽的背后又格格有声,她回头一看,那被踢倒在地的铜狼又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力量竟比刚刚更加强悍。 她几欲吐血,本想试试那女子的底线,但这狼根本打不死一样。她已无心恋战,必须先吃一颗镇心丹再做打算。一脚踢开铜狼,飞身跃上树梢,正要遁走,那铜狼一巴掌将合围有两个成年人腰粗的柳树拦腰拍碎。 谢拂池此时已经药瘾完全发作起来,脚下不稳,只道不该来这一遭,时嬴好端端一个帝君也不会自己丢了,何必劳烦她多跑这一趟? 眼前忽然一黑,腰上一紧,似被人托住了后背,止住了坠势,她只觉得轻飘飘地飞起,落在了一处并不平坦的地方,似是一株更高的梧桐树上。 眼前有光,谢拂池顾不得其他,忙从碧海珠里翻出一颗镇心丹吃下去,待脑中清醒过来,发觉此时正被时嬴抱在怀里,他正一瞬不瞬地凝着自己。 谢拂池第一次觉着自己其实并不算很高挑,至少在时嬴面前是这样的。她睁眼说瞎话,“其实我刚刚吃的是清心丹。” “疼吗?”时嬴低声问。 谢拂池“啊”了一声,回不过神来他说的话,含糊道:“有一点吧。” 下一刻,她就怔住了。 时嬴的一只手自她腰间上移,绕过她的肩,将她的头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仍旧揽住她的腰,却略略收紧了些,让她更近地贴着自己。 这是个并不熟练的拥抱,少年帝君似乎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动作生涩中透着僵硬。 可谢拂池比他还僵硬,感觉自己是个傀儡,一动不动地任他抱在怀里。她能闻到时嬴身上的莫名气息,既熟悉,又亲近,一时令她恍惚。 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同样去回抱时嬴。抬到一半,底下铜狼一声嘶吼,谢拂池立刻顿住动作,清醒过来。 但时嬴仍抱着她,她一时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却听时嬴轻道:“可好些了?” 谢拂池颤声道:“好……好什么?” 时嬴这才与她离了寸许距离,眼中疑惑,“那只猫说,这样你会好受些。” 沉黛?时嬴刚刚如此古怪,原来是沉黛不知道与他说了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又与他隔了些距离,“我又不是昏着,抱着……这样我是不会更好受的。” 时嬴微微颔首,“原来如此,那昏迷以后就可以了。” 为什么听着还有点期待她昏迷不醒的意思啊?她僵着头看向下面两只铜狼仍在嘶吼咆哮,强行转移了话题,“你刚刚去哪了?” 时赢眼眸似乎更漆黑了些,“所以你是来找我的?” 谢拂池又觉着莫名不自在,“不然呢?” 时嬴道:“我察觉到有魔气在城南汇集,所以去一探究竟。” “可查到了什么?” “那里是皇宫。”时嬴一顿,“我还没找到魔气来源,只见到一个堕魔仙人。” 谢拂池了然,“可是戴着面具?手中拿着金钏?” 时嬴一默,他没给她出手的机会,自然也不知道她是否拿了什么金钏,“确实戴着面具。” 谢拂池有些心急,“她去了皇宫,小皇帝又在此时消失了,她会不会是要对小皇帝动手?” 她转身就要走,但底下两只铜狼还在不断咆哮着,倘若他们离去,恐怕是要危及周围百姓了。 “这两个畜生不知道这是什么秘法所制,不仅打不死,还保留了自己的意识,我听闻魔族有炼制活人傀儡的方法,但也没有如此诡异。” “你先去找闻昼他们汇合,这里交给我。” 时嬴听完,让她先走一步。 小皇帝又是被缉拿,又是被绑走,显然是与他仇恨颇深,谢拂池也不扭捏,“你小心点。” 待谢拂池走后,时嬴一记寒刃击在铜狼身上,果然无效。他心中早有预料,也不诧异,一伸手,从旁边柳树间抓出一只小白兽。 白诃睡的正香,十分不满地要咬他,一睁眼,却对上时嬴的脸。 他忐忑不安,“汪?” 时嬴也不跟他废话,将他轻轻一丢,正落在两只铜狼之间,简单命令:“吃了。” 白诃柔弱地躺在那里,还想装下去,铜狼一口咬在他臀部,他才怒而翻身,身形陡然庞大,“你们把吾当成什么了!取乐的宠物也就罢了,怎么还想让吾替你们对付魔物?” 话虽这么说,但眨眼间白诃已然化成魔狰原形,论铜皮铁骨,这两只狼可比差的远了。 白诃一张嘴,顿时将两只铜狼吸进口中,一阵咀嚼后,铜狼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 他又重新变成小白兽的模样,舒舒服服地打个嗝,“味道还行,肉脆骨酥。” 他甫一躺下,时嬴转身往北走去,他忙跟上去,“吾也想去,这几日吾都快闷坏了。” 时嬴步伐不停,白诃却是个蹬鼻子上脸的,左右他现在已经没有脸皮可言,时嬴对他也没有杀意,索性一蹬腿,直接跳到时嬴的肩上。 时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白诃无辜地瞪大碧绿的眼睛,“吾也算帮了你的忙,载吾一程又有何妨?” “下去。” 时嬴冷漠地将他丢下去,白诃不气馁,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 第59章 女官姜凝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砚池台还叫砚池台,庭中一池墨,几株已然参天的古树,只是荒草丛生,显然是有段时间没有人住了。 这个地方稀奇地很,历经几朝都只想拿这清冷地方做个冷宫,但来来往往,都住不了几日,便觉着头昏脑涨,似时时刻刻浸在酒中一样。 也有皇帝不信邪,召集能人异士来清扫妖邪,但均是一看,都说此地福泽深厚,乃仙人故居,不可妄动。 其实哪有什么福泽,不过是曾经的东灵山帝君留下的一点痕迹罢了。 晏画他们迟迟不来,谢拂池走至一棵树下,挖出底下藏着的两坛浮生酿,此中蕴含先代青帝的灵力,还未开封,这坛千年灵酿的醇香已让人有些醉了。 “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她听到这个声音,也不抬头,知道时嬴已经赶过来了,低头一笑,将酒坛放入乾坤袋里,“没打算喝,只是看看有没有被人拿走了。” 时嬴朝她走来,只是步伐没有那么轻松,因为他腿上还挂着白诃,一见她,白诃立刻颠颠地跑过来,自然而然地往她怀里一卧。 不得不说,宠物做久了,竟也觉出几分安逸。 他这一卧,两个人面色都一僵。 白诃只觉周围气息一冷,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扼住他的脖子,将他从谢拂池怀里揪出来,他抬头,正对上时嬴冷漠的眼神,不由一抖,乖乖伏在树下。 “谢拂池!” 正是不知如何打破这诡异的平静时,晏画闯进来,她已然换上一身宫装,无比惊慌地一把握住谢拂池的手腕,“我去见过太后了,但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个女官刚刚进宫后,直接去了小皇帝真身所在的太清殿,我见到祁王也在。” “祁王?” “是木头人的亲弟弟,木头人昏迷后他一直执掌朝政,我与闻昼跟过去听他们说什么,炼化魂魄,修改命格什么的,我也不清楚什么意思,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让闻昼盯着他们,你们快跟我去看看。” 当下谢拂池也不再犹豫,牵着她一路隐身去太清殿。 太清殿内虽纱幔重重,倒也不昏暗,数十架银色灯台上燃着蜡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焚香气息。 殿内端坐着一个暗紫蟒袍的男子,面容与小皇帝有几分相似,但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更阴郁些。 他沙哑着嗓音问跪在阶下的女官,“姜凝,孤真的能取代他的帝星命格?” 姜凝垂首,从掌心祭出一只闪烁着青色灵力的小瓶,“只需用此物将这木头傀儡中的一魂两魄炼化,制成长生水,饮下后即可取而代之。” “这是你让母后去庙里求的东西?” “正是,此乃天族之物。” 祁王沉默片刻,“你帮孤,可有所求?” 姜凝抬起眼睛,嗓音扁平而幽微,“我要你登基后,废除所有的神庙,勒令百姓不再信奉神明,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祁王大惊失色,“什么?” 姜凝嘴角噙着冷笑,“你顶替帝星命格已是违逆天道,若是不敢与天相争,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这一讽,让祁王反倒镇定下来,但此言实在惊世骇俗,他不由软了口气,“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姜凝点点头,知道也不该操之过急。她走过去撩开纱帘,里面放置二十四盏灯烛,中间躺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正是小皇帝真身与柳木傀儡。 她开始施展融魂之术,十指结印,虚幽灵力缓缓溢出,覆盖在傀儡木头上。 傀儡里的小皇帝感知到疼痛,睁开眼定定望着姜凝冷厉的面具,扭头看向阶下那个英挺的背影,唤了一声,“阿屿。” 这一声极轻,似乎还含着淡淡的委屈与痛苦。祁王背脊一僵,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紧握住。 魂魄离体是何等的痛苦,小皇帝面色尽是痛楚,却咬牙没有哼一声,反倒又唤祁王一声,“阿屿,你为何想朕去死?” 为什么?祁王蓦地笑出声,低哑又可悲,“你又为什么能坐这个皇帝?就因为一句帝星临世的预言?从小到大,礼御骑射,我样样不比你差,可就是那一句预言,让我永远都只能屈居于你之下,他们都告诉我,这就是你我的宿命,你是帝星,而我只能是贤王。” “萧玄岭,我不信什么宿命。如果你要怨,就怨这天道。” 小皇帝不再说话,因为他实在已经说不出话,姜凝已经将他的一魂二魄提取出来,正要放入清宁瓶中炼化。 此瓶可吸附天下一切污浊,连凡人魂魄进去后都只会化作一团清水。 眼前一晃,竟是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夺走了清宁瓶。姜凝大怒,抬手就向来袭去,面前玄衣男子乌发墨眼,俊美绝伦,勾起唇角邪肆一笑,“我跟这小皇帝还有交易没完成,想杀他你要先问过我。” 来人自然是妖君闻昼,他在此时出手也本是想让小皇帝多吃点苦头,但不想这女官是真想要小皇帝的性命,当即不再留情,出手也是狠厉无情。 但那女官脸色大变,似根本无心阻挡,又似无力格挡,三两招已被他擒住,闻昼悠然一叹,“你这小女仙灵力微薄,竟也学人家去霍乱天下?且让本君来瞧瞧你的脸是如何不堪,非要故作深沉。” 说罢,就要来拿她脸上的面具,女官却陡然尖叫一声,连踢带踹地挣扎起来,但她哪里是闻昼的对手。 眼见闻昼已经触上面具,一记刀风斜斜掠过,闻昼略松开手,姜凝狼狈地挣脱他的桎梏。 祁王站在不远处,持刀对准闻昼,喝道:“哪里来的妖物!” 闻昼露出不悦神情,随手一抓,随即将他手里的刀抓来,弹指拂过刀刃,寸寸断裂。 妖君嫌弃道:“你这等小人,也敢对本君大呼小叫?” 一拂袖,祁王殿下被掀了趔趄,一头撞在柱子上昏死过去。 姜凝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回想起刚刚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少年,自知自己躲不过,一咬牙,唤出金钏击向闻昼。 闻昼只觉眼前金光灿烂,一时被晃的头昏,分神的片刻,女官拔出一把匕首,拼尽全力刺向床上的小皇帝真身。 此刻她也不管什么长生水,只想要小皇帝死! 第60章 闻昼之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动若脱兔,这下又在意料之外,闻昼只能眼睁睁瞧着她又快又狠地下刀,空气忽地一震,整个房间的时间都凝固下来,姜凝的动作也随着一滞。 闻昼呼出一口气,看向殿门进来的三人,“再迟一步,你们只能给小皇帝收尸了。” 晏画扑过去,拨开距离小皇帝只有一寸的匕首,“木头人!” 闻昼对她这样急切表示很不满。 谢拂池也庆幸来的及时,连忙过去从一动不动的姜凝手中取过魂魄,递给时嬴。 她虽未置一词,时嬴已经了然,随即将那团魂魄托于掌心,施展灵术,魂魄发出盈盈寒光,却清润无比。 顷刻后,魂魄化作光点,飞落在真身之上,不消半柱香,小皇帝的胸膛微微一颤,口中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时嬴道:“一个时辰后即可醒来。” 他一挥袖,先前的柳木傀儡已经缩小成巴掌大小,被他收入袖中。 谢拂池此时已经将姜凝束起,晏画也凑过来,“就是她搅的淮都天翻地覆?我瞧着魔气也没有那么重嘛。” 时嬴淡道:“她不是魔气的源头。” 姜凝已经缓过神,冷笑道:“我只是堕魔,何德何能可以引起凡间大乱?我只不过——将一缕九渊魔气放在了凡人身上,只要那人不死,淮都永远会被瘴气缭绕。” 听闻九渊二字,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闻昼倒吸一口凉气,“九渊?你竟能寻到那种地方?” 谢拂池却问:“你放在了谁的身上?” 姜凝眼中满含讥诮,“不错,我费尽心思才寻到了传说中的九渊,至于放在哪里……要我告诉你也可以,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否则你们就等着淮都变成鬼城吧!” “由不得你!” 清寒之芒闪过,众人只听姜凝一声尖叫,接着被隔空扼住喉咙提至空中。时嬴神色平淡,却一寸寸收紧灵力,“你不说,我也可以搜你的魂。” 搜魂之术酷烈异常,乃是将灵力强行注入生灵体内,一寸寸搜寻其中的记忆。 灵魂何等脆弱,过程痛苦至极,甚至于有人忍受不住疼痛,直接选择自尽当场。即使挨过去,被搜的魂魄也注定残缺不全,轻则记忆缺失,重则直接破灭。 时嬴掌心迸现一抹幽色,往姜凝心府渗去。 姜凝惨叫声不绝,四肢被缚于空中,仍是痛的蜷曲起来,眼中不断滑出泪水,嗓音已然嘶哑。 而悲悯的神君此刻毫无怜悯。 姜凝不断挣扎着,面具亦松动坠落下来,露出那张蠕动着黑气的脸,可谓丑陋难看到恶心。 一片寂静中,闻昼不可置信地喊道:“棠宁?” 话音刚落,他已揉身而上,祭出三尺青峰,强行切断了时嬴的灵术,抱着姜凝落在地上。 这一下实在超出众人的预想,晏画急道:“你做什么?这种女人你也要怜香惜玉?” 闻昼只管低头,为姜凝止住搜魂之术,抚上她脸上的瘢痕,柔声道:“棠宁,你怎么在这里?” 姜凝被搜了一半的魂,面色萎靡,双眼无神,但仍颤声道:“什么棠宁!本座乃梁国女官姜氏。” 闻昼皱眉,似乎痛心万分,“我以为你和……和他们一样死在了东荒,原来你没有死,为何不来找我?” 闻言,姜凝哑声大笑起来,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告诉你又如何!东荒已灭,你难道还能杀上天界,将这些人面兽心的天人都杀个干干净净吗?哥哥!” 这声哥哥叫的闻昼一震,默了一晌,“我去刺杀过天君。” “但你没有成功,你不过让他在床上多躺了一百年!” 姜凝声色渐厉,“天界逼迫你的母族成为浊气的容器,致使整个东荒海族覆灭!甚至你的母妃都因此自刎,而你身上流着一半的东荒血脉,却连帮他们手刃仇敌都做不到!” 在这一连串的泣血控诉下,闻昼面色惨白,双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姜凝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推开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遭受搜魂的折磨,心神激荡之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但却越发冷静,眼中闪烁着癫疯的光。 “天道不公,那我就自己替东荒海族讨回公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要这三界永无宁日!” 她拼尽全力将清宁瓶掷出去,疯狂驱动咒语,“去死!你们都去死!” 清宁瓶能过滤一切污浊,但自身也吸收了大量的污浊,姜凝这一掷,竟是要引爆这上古神器。 清宁瓶绽出光华,时嬴立即抬手祭起一道屏障堪堪护住殿内,但此种神器一旦爆裂,势必牵连全城。 他微一迟疑,眉心神印闪过,竟想与这神器碰上一碰。 而这千钧一发之际,谢拂池忽的踏出一步,时嬴欲拽住她已经来不及。只见她指尖轻触瓶身,一缕青气飘散出,清宁瓶陡然光华收敛,下一刻竟乖乖落在她掌中。 谢拂池本也只是想试一试,这是青帝的法器,说不定她也可以驱使,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与城中百姓一起陷入浓郁的浊气中去。 这一试竟让清宁瓶认她为主,不由嘴角上扬,“没事了。” 晏画拍着胸脯,“吓死我了……哎,那个棠宁呢?” 殿中已无姜凝身影,如今想去追,也不知该往何处去。闻昼仍跌坐在殿中,神情落寞,一言不发。 谢拂池刚刚云里雾里听他们说了半天,却还是不解,但闻昼这般情形是显然不会说的,于是下意识侧过头看向时嬴,“那个棠宁与妖君是什么关系?她叫妖君哥哥,可我怎么从未听过天君还有这样一个妹妹?” 时嬴正在看她,又似乎是从未将目光移开一样。他脸色不大好看,向来没什么波动的眼眸此刻有些幽深。 太鲁莽了,若是清宁瓶真的爆裂了该怎么办? 谢拂池当然没有领略到他的心情,只拽一下他的袖子,又问了一遍。 时嬴这才缓缓道:“她是东荒主之女,唤闻昼母妃一声姑姑。” “东荒?”谢拂池一愣。 东荒自千年前已经淹没,她并不知其中大概。 闻昼惨白着脸走过来,淡道:“我来说吧,他那时还昏着,又能知道什么?” 又是与千年前一战有关吗?谢拂池拧了下眉。 他抖着手给自己倒杯冷茶,喝了一口才道:“当年栖弋魔君研发出一种名唤千鸩的毒,混于水域之中,当时许多天族身体都出现了不适。” 他一顿,唇畔勾出一抹幽冷的笑,“天君将中毒的天族暂时安置在东荒,东荒海族天性纯朴,对那些天族悉心照料,却没想到这种毒会使天族神志不清,狂性大发。” “东荒海族一夜被屠杀殆尽,那些天族清醒后为了避免处罚,上报天君说是东荒海族勾结魔族,意图不轨,所以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谢拂池一怔,“那天君如何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闻昼满含恶意地讥笑一声,眸光怨毒,“那些天族个个势力雄厚,他自然选择相信是东荒海族勾结魔族。” 竟是这样吗?谢拂池想过那棠宁要杀小皇帝,并不是真心想为替祁王办事,又放九渊入凡间,只是想三界不宁,却不曾想过这背后纠葛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谢拂池见他神情幽愤,低声道:“这就是你叛出天界的原因?” 闻昼冷笑,眼神凉薄至极,“这种恶心至极的天界,难道还有必要留下来?” 说话间,他一用力,手中瓷杯碎裂成渣,扎入他掌心,刺的他鲜血淋漓。 一直不出声的晏画此刻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将他的手扳开,一片片替他取出碎瓷,从殿里找到伤药替他包扎。 闻昼不待她包扎好,霍然起身,“我同你们讲这些,不是要你们同情。” 他巡视一圈,眸光骤冷,一字一顿道:“我是要告诉你们,棠宁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她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会保护她。” 时嬴声色渐淡,“纵然她想三界大乱?” 闻昼退后一步,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手一剑破开他们之间的桌案,木屑纷飞中,他说:“谁敢伤她,就是我的敌人,也是我妖界的敌人。” 这一席话说的决绝而冷酷,殿中一寂,闻昼已转身追寻姜凝的踪迹而去,晏画猛然站起来,下意识向那身玄衣行了两步,喊道:“闻昼——” 闻昼背影一顿,随即隐入夜色里,不见踪迹。 第61章 所谓亲缘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闻昼竟这样走了,与谢拂池倒是没什么感觉,时嬴亦反应平淡,仿佛早已料到闻昼会有此行为。 只是晏画有些不开心。 一个时辰后,小皇帝果然醒了。 他五官俊朗深邃,眉头紧锁,尚未开口,便让谢拂池察觉出几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与平常与晏画说笑的那个傀儡大相径庭。 他由着宫人替他揉捏筋骨,又用了一盏茶,方才开口,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人将祁王萧玄屿剔去爵位,流放岭南。 话没说完,殿外一声号哭,一华服妇人被搀扶着走进来,一把抱住昏迷不醒的祁王泣不成声,抬头却质问萧玄岭,“他是你的亲弟弟,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萧玄岭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说话。 晏画已忍不住,“可是你的小儿子却想杀你的大儿子,小儿子只是被流放而已,又没让他去死。” 太后怒斥道:“闭嘴!哀家与皇帝说话,你这等贱妇怎敢插嘴?” “你!” 晏画张口结舌,她一个青丘公主,在天界连天君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如今被这老妇一呛,偏偏碍于小皇帝的面子不能反驳,顿时气的她面红耳赤。 谢拂池握住她的手安抚,转头看着太后,“那么太后娘娘可知,陛下是为了您才会昏迷?” 太后见她青衣长裙,气质非凡,身边站着的少年更是清冷出尘,已料到估计是和姜凝一样的仙人,也是他们救了萧玄岭,声音略缓了些,“哀家不知,但哀家知道断没有刚醒来就要伤害自己亲生弟弟的荒唐事!” “陛下用三年昏迷换了您三年寿命。”谢拂池盯着她的眼睛,“而您的小儿子只想谋朝篡位。” 太后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四目相对,她忽的冷笑,“是吗?那就把哀家的命拿去,换玄屿往后余生的富贵平安。” 镇定自若的小皇帝此时也不禁浑身微微一颤,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太后,良久后才道:“母后累了,送母后回宫。” 宫人得令,要去搀扶太后,太后一把摔开他们的手,怀中始终抱着祁王,鹰一般盯着小皇帝,“萧玄岭,若你弟弟出了什么事,哀家不会让你好过!” “你当如何?”皇帝平静道。 太后一怔,也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命令道:“还不赶紧送太后回宫!” 宫人不敢怠慢,强硬地将太后带出去,祁王一直被她抱着,也只好一起抬出去。 殿中寂静下来。 小皇帝沉着嗓子,“让各位仙人见笑了。” 谢拂池问:“恕我冒昧一问,陛下与太后可是亲生母子?” “自然。” 谢拂池心神一震,也不知他们还说了什么,似乎问了些跟姜凝有关的事,姜凝跟谁接触过,又有谁行为诡秘之类的事,而后听小皇帝说要单独同晏画说些话,便走出太清殿。 她觉着自己脑中纷纷扰扰,似落了一场大雪。 到了第二日,天空中仍是阴霾重重,谢拂池与时嬴在城中搜寻姜凝踪迹。 因着昨夜被净化过一场,街道上有了稀稀疏疏的人影,但还是萧瑟。 谢拂池很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时嬴忽道:“你有心事。” 谢拂池一愣,“有这么明显吗?” 她低下头,任街边柳叶拂过耳畔,“我只是想到一个故事。” “我想听听。” “有位神君……真正的神君,他一生都在修复天道,可是在一次战乱中他失去了记忆,流落人间,阴差阳错之下,他与一位凡间女子相爱。” 谢拂池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却没有落在哪一物上,飘飘渺渺地散开,“后来他恢复了记忆,重返天界,抹去了人间所有跟他有关的痕迹,可是他却遗忘了一件事。” 时嬴低头看她,问道:“什么事?” 她浑然不觉,依旧继续道:“那个女子有孕了,然而那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她从没有管过,直至十六年后,女子将那个孩子送去了仙门,直至老死也没有见过她一面。” 时嬴沉默半晌,“那恨她吗?” 谢拂池脚步一顿,“不恨,因为她明白不是所有父母都有义务爱自己的孩子。” 只是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她依然记得十六岁生辰那日,飞雪盈天,她孤身一人背着行囊离开宫城,身后是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师父说,以后就不是帝姬了,不要学那些贵族做派,一个人来青阳宗吧。 其实不用师父说,也没有人会陪着她,包括阿弥。 她回了三次头,一次城上站着阿弥,撑一把满穿纸伞,遥遥地目送她离开。 一次城上站着守城的将士,天际掠过孤鸿。 最后一次,灰蒙蒙的城已成一线,在大雪里延绵。 始终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个孤傲冷漠的身影。 后来,师父说,有些人即使今生是父子,母女,也注定只有血缘,而没有多余的缘分,所以不必强求。 她那时已经明悟了人世间的亲情,不过是长久相处中血脉里所诞生的必然,这样的东西她从未有过,也不必去苛求。 她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会执迷不悟的蠢人。 可是萧玄岭也不是个蠢人,但他却在强求那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并且固执地令她疑惑:太后明明对他没有一丝亲情,为何他执迷不悟,甚至用命去赌她的一丝动容? “或许,她知道那个孩子注定要成仙。” 一滴晨露从她头顶的叶稍落下来,时嬴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接住,袖子上洇开一片深色,他说:“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可能是这样吧。” 谢拂池一默,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淮都里好像已经找不到棠宁的踪迹了,我们回去吧。” 棠宁虽然不在淮都,但她所说的那个携带九渊魔气之人依然在城中,是以瘴气久久不消。是夜,时嬴又净化了一遍,晏画也写了个方子给小皇帝,让他去城中分发汤药。 晏画呆呆坐在窗下,谢拂池恰路过她的门外,“还在为闻昼难过?” 晏画摇摇头,“这些事我早知道了,我才不难过,我只是在想木头人跟我说的话。” “他说什么?” “他希望我不要那么快回天上,在宫里陪着他。” 谢拂池戳一下她鼓鼓的腮帮子,“你怎么想的?” “我是很想和木头人在一起的,他又会哄我,还听我话。” 晏画嘴噘地更高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昨天闻昼走了以后,我就不想待在这里了。” 谢拂池终于道出心底的疑问:“你和闻昼之间发生过什么?” 晏画迟疑半晌,终是道:“不是我要瞒你,实在说起来也丢人。我本来天界不是为了做什么劳什子仙官的,我是代表青丘与天君第七子闻昼,缔结仙侣,结两界之好的。” “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婚前做出刺杀天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婚约当然也不做数了,为了不让那几个姐姐笑话我,就留在天界做仙官啦。” 第62章 她不吃姜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翻出自己刚刚从宫外买的一包梨糖,隔窗递给她,“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他如今是妖君,你还是青丘公主。” 晏画吃了颗糖,目光黯然下去,“谢拂池,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啊?” 谢拂池哑然失笑,“你在胡说什么?天界喜欢你的仙君能从这排到天河去。” “可是我回望自己在天界这一千年,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成。而且如果三百年前不是我招惹是非,你根本不会亏欠那个凡人什么,也不会认识苏镜尘,更不会变成这样。”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谢拂池拈一颗糖入口,缓缓道:“我没什么不好的,你不要乱想。” 晏画还想说什么,她打断话题,笑了笑,“你与其纠结这个,不如帮我问问姜凝在宫里跟谁密切接触过。” 晏画叹气,“早帮你问过了,姜女官深居简出,除了太后和祁王,哦,还有那个车夫,还真没和谁来往密切过。” 太后和祁王身上并无魔气踪迹,谢拂池一时犯难,揣着袖子凝着天,但魔气最浓郁的地方确实在宫里。 她沉吟片刻,“可否让小皇帝想个办法,让宫里人都给我过目一遍?” 晏画咋舌,“上万个人,你要找到猴年马月?” 她淡定道:“我自有办法。” 晏画狐疑地盯着她:“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来淮都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跟我扯什么奉命前来的鬼话,真正奉命而来的仙官其实是我。” 谢拂池讶然,“天界派你来是为了这件事?” 晏画哼哼唧唧,“不然我怎么会下凡?” “唔,你看起来确实没那么勤快。” 这样一想,也就能想通晏画为何千里迢迢去妖府,原来是有令在身。 晏画哀叹一声,双眉蹙起甚是苦恼,“我本来也不乐意,但是我在天界任期将满,天君让我替他办这最后一件事,我也不好推辞就应下来了。” 天君定然也是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笃定闻昼纵然百般欺辱旁的仙官,却不会对晏画出手。 谢拂池思索着,但晏画仍盯着她,显然不想被她岔开话题。 谢拂池心知躲不过,无奈道:“我要小皇帝三滴眼泪。” 晏画一愣,喃喃道:“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不过你想要,我就去帮你拿,九渊魔气的事我觉着你还是不必管了。” 谢拂池不语。 “其实当年无论是不是你动的手,苏镜尘被九渊魔气引诱入魔,必死无疑,为什么偏要把这份罪孽揽在自己身上呢?” 然而她兀自看向远方,好像并没有听到晏画在说什么。 久病初愈的小皇帝设下宴席,宴请一干重臣,三宫六院,皆得封赏。谢拂池也装作一位女官,混在宴席上,晏画也陪着萧玄岭。 城中情况已好上许多,故而宴席上诸位大臣纷纷夸赞起那药方,三两日的功夫已经控制住疫情,夸得晏画一直笑。 一贯宫女各自捧着佳肴鱼贯而入,衣香鬓影,一时殿内热闹非凡。 摆在她案上的菜口味倒是还不错,奈何这主厨十分爱吃姜,每道菜里都搁了一把切的碎碎的姜。 侍立宫女又端来一碟塞满姜末的烤肉,谢拂池不堪与之对视,索性正襟危坐,一副不食烟火的模样。 身边侍女道:“请问可是这些膳食不合公子口味?若公子有什么爱吃的,奴婢替您去厨房拿。” 这话当然不是对谢拂池说的,而是对时嬴说的,声音细柔带着娇羞。 谢拂池抬头看一眼她,又扭头看向身侧的时嬴。神君今日为了赴宴,换了一身浅云衫子,衬的面容莹若美玉,少了几分冷澈,显得倒是更加典雅高华。 察觉到谢拂池不忿的目光,他也未侧头,只道:“一杯茶即可。” 他天生声线清冽,侍女红着脸给他端来一壶清茶,并两盘精致茶点。 谢拂池倒不是很饿,只是觉着被人平白这么区别对待,实在有些让她意难平,只低头拿不爱吃的塞给白诃,白诃也乐意至极,趴在她膝盖上舒服地眯上眼。 宴上,萧玄岭宣布了两件事,一是放逐祁王,二是幽禁太后。宴席上开始骚动起来,纷纷请求皇帝看在亲情的面子上,收回成命。 萧玄岭面色淡淡,不置一词,饮了一杯酒,指向求情声音最大的那个御史中丞,“朕记得你乃祁王妃之叔,你既如此痛惜祁王,又与他有姻亲,不妨与他一同去岭南。” 那御史顿面如土色,连连叩首,大喊冤枉,臣并无怜惜之意,望陛下开恩。 萧玄岭手一挥,不容他后悔,“带下去。” 御史被拖走,殿中大臣纷纷直道陛下英明,甚至有臣子大呼早已看出祁王的谋逆之心。 方向转的如此之快,令谢拂池也不由诧异,果然是天生帝星,举重若轻,言笑晏晏间已将局势扭转。 身边轻轻推来一碟剔去姜末的兔肉,正是她刚刚多看几眼的那盘菜。 时嬴一派从容地喝着自己的茶,仿佛不过闲着的举手之劳,换了谁都一样吃他亲手挑的这碟子肉一样的感觉。 他面上没什么波澜,这让谢拂池觉着自己若是推辞也太过扭捏,于是夹起一筷子肉放入口中。 她吃的缓慢,时嬴顿了一下,“不喜欢吃也没什么,我……顺手而已。” 闻言白诃亮晶晶地盯着时嬴,眼神很明显写满了三个字:吾也要。 时嬴视若无睹。 谢拂池摁下白诃的头,言简意赅:“滚。” 宴过半,萧玄岭心情仿佛很好,给每个宫人都赏赐了一杯酒,连自己也多饮了一杯。谢拂池也停下筷子,目光扫过场上喝下酒水的宫人。 只见宫人饮下后,并没有任何不适,这酒里面有她用清宁瓶炼化的清气,遇到魔气会自然而然生出反应。 她正想着是不是预料错了,姜凝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什么九渊魔气之时—— 主座上的萧玄岭身子猛然一颤,仰头吐出一口热血,与此同时,一缕淡淡的金色从他头顶溢出。 第63章 帝王泪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可真真是灯下黑了,萧玄岭经历这一遭,身体虽有些异样他们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姜凝如此胆大妄为,直接将魔气置于小皇帝真身之内。 九渊魔气乃魔尊力量的化身,一共九缕,一直埋藏在九渊之中,数万年来鲜有人寻到九渊。 谢拂池之前在苏镜尘身上见到的那缕,还是千年前神魔为争夺九渊,而不小心让其中一缕魔气逸散至人间,但那一战后,九渊入口又再次关闭。 谢拂池本是觉着淮都瘴气不散,是因为姜凝布了阵,也并没有十分相信她能找到九渊。 可这缕金色飘出时,她才觉着自己大错特错。 九渊竟是真的再次临世了。 不待她多思,殿中已然一片寂静,舞姬与群臣一同止住动作,时嬴放下手,神光隐去,“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停顿也足以让谢拂池惊诧,这种手段她几乎没有见过,时嬴拥有多能力比她想象的要多太多了。 他起身朝主座上的萧玄岭走去。 浅云衫子滑过谢拂池的手背,教她一把抓住,诚然时嬴是个极其怜悯的神君,连凡人的残魂都不惜耗费神力去救。 谢拂池此刻望着他平静的面色,她竟莫名生出些寒意,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然而时嬴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身形一闪,瞬息间出现在萧玄岭身后,右手覆在萧玄岭的头上。 谢拂池惊地站起来,这倒不是眼泪的问题了,一旦帝星身死,凡间格局大变,必有战乱,那这罪孽可就大了。 而时嬴纵是为了九渊魔气,也势必要被天界责罚。 棠宁这是要逼他们做当年一样的选择,天族战将与东荒海族,萧玄岭与九渊魔气。 天君选择牺牲无辜的海族,而时嬴亦选择牺牲萧玄岭,或者说,牺牲人间的太平,去阻止魔尊临世。 萧玄岭擦去嘴角血渍,“仙人也要杀朕?” 晏画也惊道:“帝君你要做什么?” 时嬴一弹指,随即也定住晏画,她如今依然算个凡人,半点灵力都没有。 谢拂池随手抓起身边侍卫的腰间长刀,时嬴退了一步,不想跟她动手。 谢拂池也只是迫一迫他,真打起来这一屋子加起来都不够时嬴看的。 她劝道:“他若是死了,岂不是正中姜凝的下怀?我们或许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比如将魔气剥离出来。” 时嬴微微沉默,在谢拂池以为他要答应的时候,却平静道:“九渊无法剥离,也不可留世。” 谢拂池劈手去夺小皇帝,怒道:“你也说过,命由天定,上天既定了他是帝星,你身为神明怎可违抗?” 时嬴一怔,他们之间竟是说了相反的话。微微沉思后,神情坦荡:“九渊魔气除外。” 话音未落,他抬指,一道寒光飞向谢拂池,不许她再多说一个字,他素来是不喜欢同谢拂池争这些的。 谢拂池变成了物理意义上的哑口无言,她一时气结,说不过就要用蛮力,她怎么没发觉时嬴还有这种无赖的时候。 他低头,看着已经惊骇到无言的小皇帝。他只需这轻轻一点,所谓的人间帝星就会魂飞魄散。 神君的面容依然清冷精致,但眼神却是不容质疑的坚决,透着丝丝缕缕的漠然。 谢拂池一时恍惚,忽然有一种终于看见了时嬴真实一面的感觉。 原来只要涉及到九渊,他的立场竟会如此强硬。这帝星他从妖界一路护送到淮都,而让其魂飞魄散,挫骨扬灰,也只需要这简简单单的一缕魔气。 没有人可以阻挡,甚至不会允许她多说一句。 就在这缕脆弱的生命即将化为飞烟之时,殿外一声惊叫,“你,你要对他做什么!” 竟是太后,她本是来兴师问罪,却见满座寂然,而萧玄岭亦软绵绵地倒在主座上。 那清冷少年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轻抚萧玄岭头顶,她便觉得心惊胆战,身边宫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就已经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用身体狠狠撞开时嬴。 时嬴避开,那太后抱住萧玄岭,看向他的目光里强压着恐惧,道:“你要对皇帝做什么?是不是想谋逆!你们想杀了他就先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萧玄岭愕然看了一眼太后。 那个前两天还恨极了他的母亲,此刻浑身战栗,咬紧牙关,捡起地上的刀胡乱朝时嬴砍去,嘶声道:“滚开!滚开!离我的儿子远一点!” 一生养于深宫的妇人此刻鬓发凌乱,因为害怕眼睛流出眼泪,她脆弱地不堪一击,连刀都握不住,即使勉强碰到时嬴的身体,也伤不了他分毫。 时嬴也疑惑地开口,“你为何要护着他?” 萧玄岭亦无奈苦笑,拍拍她发抖的手,带了安抚的味道,“母后,让开吧。” 她正在死死搂住萧玄岭的身体,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不许时嬴靠近一步,厉声道:“你要杀他,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她以为自己的命是什么很矜贵的东西吗?在面前这位神明眼中,不过是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 萧玄岭几乎想笑出声,笑着笑着却闭上眼睛,遏制住眼眸里发烫的液体。她自幼偏心,可临死前竟也愿意给他一点幻想。 时嬴垂眸望向这依偎在一起的母子,忽而道:“那用你一命去换他,如何?” 谢拂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嬴说的这是什么话?太后的命虽然是强行求来的,但也是一条人命,况且太后也没有九渊魔气附体啊! 她不能发声,瞪住时嬴,无声地问他想做什么。 他却撇过了头,不去看她。 太后骤然紧绷了身体,鹰隼般的目光里满是畏惧,她不是畏惧这个神秘强大的少年,而是她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一切会变成这样—— 一场大病后,她听说玄岭遇刺昏迷不醒,伤心之余,她将希望都寄托在玄屿的身上,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她真是个失败的母亲,起码,要让她留住一个才行—— 她毫不犹豫地调转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拿去!” 雪光划过,手起刀落—— 半晌,时嬴忽的一动,萧玄岭想也不想地推开太后,被一指点在眉心,太后身体也随众人一起凝固在原地。 萧玄岭魂魄离体,落入时嬴掌心。谢拂池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别—— 时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朝她手指一勾,她怀中的清宁瓶飞入他手中。一入他手,这神器竟也如烬霜一般,发出耀目而诡异的光辉。 下一刻,时嬴与清宁瓶都消失在殿中。 殿中诸人已经恢复意识,唯有萧玄岭躺在泣不成声的太后怀中。谢拂池身体一松,亦站起来。 时嬴要做什么?销毁一个魂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为何要拿走清宁瓶? 她心乱如麻,一时也鲜少地茫然。小皇帝的躯体软软倒在地上,眼角渗出几粒流光溢彩的液体。 谢拂池取下袖中一只紫玉瓶将眼泪收入其中,而后并未停留,越过开始躁动的人群,往时嬴消失的方向追去。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时嬴会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一个地方走过去——青帝庙。 庙里此时气息似乎与平日不同,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木芙蓉正值花期,雪似的花瓣从枝叶间探出来,树上几盏花灯在夜风中摇曳。许是灯烛即将燃尽,灯光微暗,浅浅地笼了树下立着的神君一身朦胧微光。 谢拂池逐渐停下脚步,发觉萧玄岭的魂魄被置于一朵木芙蓉花瓣上莹莹发光,而他眉心的神印此刻明亮至极。 然而清宁瓶始终不肯回应他。 能炼化一切污浊的清宁瓶,从某方面来说,确实可以剥离九渊魔气,但是从未有人尝试过,一是清宁瓶乃东灵山圣物,且已失踪多年,二是此举乃与魔尊之力抗衡。 阿弥显形,走到她身边,疑惑道:“这位神君在做什么?” 谢拂池抬头看他,轻道:“好像在剥离九渊魔气。” 阿弥骇然,活了八百年他自然也懂得听说过,“这种东西也能剥离吗?不是说会伴随灵魂永世吗?” 谢拂池不知道能不能,但是萧玄岭与苏镜尘不同,苏镜尘是被九渊魔气认了主,而萧玄岭并非主动吸引的九渊,而是被迫与九渊魔气融合的。 所以原则上来说,是有一线生机的,换句话说,就是九渊魔气也未必看得上这位帝星。但是从古到今,九渊两度现世,却也没有听过有人成功剥离过。 即使清宁瓶能净化一切污浊,但九渊魔气并不比这神器来头要小。 谢拂池咬破手指,上前点在瓶身,瓶身灵光大放,将萧玄岭的魂魄吸入瓶中。 她道:“接下来它随你处置。” 时嬴看她一阵,“它或许会碎。” “碎了也无妨。” 反正算起来这是东灵山的护山法宝,她只是捡便宜,总不能心疼这种东西而影响大局。 她此刻眸光澄明,眉眼弯弯笼着微光,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时嬴看的心中一动,兀自低头画出一个奇异晦涩的符咒,渊深如海的灵力包裹着魂魄,令它不会被瓶中力量一同融化。 这是个十分精细的活计,一缕九渊魔气与魂魄紧密结合,稍有差池,对魂魄都会造成剧烈损伤。 谢拂池道:“我为你护法。” 天空中涌动着污浊的瘴气,俱朝这座青帝庙涌来,浓郁的瘴气积聚成雾,刺的谢拂池浑身不舒服,随手撑起一片结界,护住这一方天地。 “你们居然还想救萧玄岭!” 而身后院中水池骤然破开,传出一声厉喝,随即一记金光劈来,谢拂池知时嬴正在紧要关头,急忙挡住那金钏的去势。 不想只是过了两三日,这金钏的威力竟比那天强上数倍,谢拂池出其不意,被击中后倒退一步。 她咽下胸口涌动的气血,抬头看向雾气里走出的女子,“棠宁?” 第64章 守着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棠宁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凄冷又可怕,“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复仇。” 谢拂池轻嘶一口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棠宁冷冷道:“既有青帝神像庇佑,我那点魔气又何足道哉?” 竟一直借助青帝庙的神气遮蔽踪迹,倒也算得上胆大心细。 两条黑影从雾中走来,踏碎了青帝庙的栏杆,挤破了朱门,地面震颤后,在谢拂池惊诧的目光中,两只比那天更庞大的铜狼走到她身后。 “让开,念在你们与我哥哥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不杀你们。” 谢拂池望了一眼身后,时嬴双目紧闭,却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眉间轻蹙。 她布下一个隔音仙障,方才捡起自己从刚刚大殿上捡的那把大刀,站了起来,冷静道:“无所谓你杀不杀我,只要你再进一步,我必要你人头落地!” 她以指为剑,在她们之间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棠宁被她一震,情不自禁倒退一步,忽的想起什么,古怪一笑,“若是三天前,我还会害怕,可惜……” 棠宁手腕翻转,手中滑落三尺青锋,剑上似有阵阵龙吟。 这是闻昼以心鳞融入天材地宝,而炼成的一柄仙剑,其中注入闻昼的五成法力,稍动之下,便觉赤焰焚身,苦不堪言。 前有棠宁,后有瘴气。谢拂池心知此时已几乎陷入绝境,而她必须守住时嬴完成魔气剥离。玉环飞剑又要成双成对才能发挥作用…… 她无奈拔下头上青簪,长簪入手,化作一刃青泓。 一缕极淡的气息自剑刃浮上手腕,没入剑尾那颗摇曳生姿的碧海珠里。 那本是属于一个凡人的残魂,却悄无声息地藏在了这根剑簪里。 谢拂池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再用这把剑,这把由苏镜尘为她打造的剑。 她一直觉得这剑华而不实,做个簪子绰绰有余,做剑嘛,倒是差的远了。 可如今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散着发,握着剑,冷冷吐出两个字,“来战!” 东灵山,明净殿。 殿内青烟袅袅,澹澹月光自花木扶疏间透进殿中,坐于檀木案后的现任青帝放下笔,声色平稳,“意思是说,丢失的那瓶毁灭之水与她无关?她借我的神像化身也只是为了好玩?” 下方的侍女瑟瑟发抖,硬着头皮道:“公主,公主只是一时贪玩,并不是如帝君所说,想要去针对谁。” 青帝“嗯”了一声,“幺墨,你跟着公主多久了?” “三千年。” “可本君看着她长大,已有五千年,她什么性格我比你清楚。” 青帝面上浮起点点笑意,却丝毫让人感受不到温柔,“我已下令不许东灵山再为难谢拂池,她执迷不悟也就罢了,我不过禁她三个月的足,她就要以死相逼?” 幺墨浑身颤抖,嗫嚅道:“公主并非以死相逼。” 青帝抚着案上盒中匕首,温声道:“那她送来此物,莫非是要本君自裁,给她谢罪吗?” 幺墨“噗通”跪倒,不敢再说一个字,只听青帝轻轻一叹,“既然她不喜欢三个月,那就改成三年,若她再敢多生是非,你,以及她身边所有的仙侍,流放东荒八千年,可听明白了?” “小仙,小仙明白。” 幺墨擦着冷汗出去时,一名神官匆匆进来,低声道:“下界一处青帝庙内,有仙族斗殴。” “哦?何处?” “淮都。” 青帝身形一顿。 —————— 院中草木被热浪侵袭,片刻已然萎靡下去,木芙蓉树亦受到波及,翩然坠下朵朵。 阿弥也被波及,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树下,他本就是一缕残魂,根本不会打架。 谢拂池腕上的血顺着剑,滴答滴答地染红了脚下的砖石,她狠狠吐出口中腥甜,“再来!” 阿弥关切唤道:“帝姬!” 但他并不能阻止谢拂池什么。 铜狼伏在棠宁脚下,哀叫声不断,即使能永无止境地复生,也抵挡不住谢拂池如此不要命的进攻。 棠宁眼中已有惊恐,谢拂池立在那里,说不能进一步,就当真不让她再进一步。 即使在铜狼两面夹击,玄鳞的不断围攻之下,她肩上,手上,连脸上都被划出道道伤痕,也寸步不让。 论固执,谢拂池犹在她之上。 可是她又怎知,这已是心府碎裂后的谢拂池,倘若是全盛的谢拂池,此刻她已经被割断脖子。 棠宁看向木芙蓉花树,神君云衫飘摇,掌中萧玄岭魂魄中的金色魔气正在丝丝缕缕地被清宁瓶吸收,再过得一刻,就能完全分离,她更是心神大震—— 竟真的有人能剥离出魔气! 当下不再迟疑,全身灵力灌注玄鳞剑中,恨恨道:“是你逼我的!” 谢拂池欲举剑格挡,但见那一剑凛冽非凡,炽热云火势如破竹,只怕要连她的簪剑也一并折断。 她心中一动,竟偏了剑,青泓顺着玄鳞剑身如藤蔓攀腾而上,却被云火折断,而断裂的剑尖骤然弹出,瞬如闪电,刺入棠宁命门。 但棠宁痛哼一声,赤着眼,浑然不顾那剑要穿透自己的胸膛,手中玄鳞剑若万钧,携带灼灼赤焰狠狠刺向谢拂池的心脏—— 阿弥失声,“帝姬!” 伴随着清宁瓶清脆裂开的声音响起后,风忽起于庭院之间,卷着木芙蓉花飞向天际。 一个白影极速掠来,一手揽住躲闪不及的谢拂池,将她抱入怀中,一手握住玄鳞剑,一道神力顺着剑刃反震给棠宁。 棠宁只觉脸上一刺,眼中淌下温热液体,瞬间看不清眼前景象,她不由惊叫一声连忙松手,玄鳞剑被一股力量吸走。 随即又是两道神力化刃,一道袭向铜狼,将已经气息奄奄的它们以蛮力绞成粉碎,另一道袭向她面门,顷刻将她冻结成一座雪雕。 门外一声惊动,不知是什么。 谢拂池见他还想动手,生怕他立刻将棠宁杀死,毫不犹豫地抱住他,“她知道九渊入口。” 时嬴身子微颤,低头看着靠着自己的谢拂池,见她浑身是血,唇瓣阖动一下,没有说话。 终于尘埃落定,谢拂池喘了口气,将剑尾青珠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看着断裂的簪剑,几不可查察地一叹,就说这玩意不结实。 剑就是剑,两方开刃,锋芒毕露,又岂可与簪混作一谈? 她起身去拔出棠宁胸口的那刃断剑,青泓一漾,手腕却又被狠狠一拽,重新跌落时嬴怀中。 耳畔似有轻微的,锐器入体的声音。 这一抱倒是跟刚刚不同,也与上次不同,他分明在紧紧禁锢着自己,不许自己离开一步,明明初见时倨傲冷漠的神君,此刻竟端地生出几分蛮横的力量。 这感觉,竟与那夜喂她吃药一样。 吃药…… 谢拂池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夜色朦胧间,她主动环住时嬴的腰,贴在他胸前,目光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的依恋温和。 而那画面中的时嬴竟也不躲,反而有些茫然地微微仰头。 这是什么鬼?谢拂池心神大震,手抵住时嬴胸口,缓缓地,又不容抗拒地将他推开。 时嬴一愣,默不作声地松手。 谢拂池立刻退了一步,正色道:“我必须纠正一下,即使你抱着我,我也不能减轻——” 她目光在他肩上凝住,一片深红血迹自那里洇开,以极为夸张的速度扩散开来。 不知何时出现的闻昼妖君正静静站在身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时嬴,他手腕一动,将玄鳞从缓缓拔出来。 遭此突然一击,时嬴本就耗费了大部分灵力去剥离九渊魔气,对付棠宁更是令他灵气近乎枯竭。 此刻血气翻涌,饶是努力压制,也仍有血溢出唇角。 第65章 眉间一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你不觉得自己卑鄙吗?” 谢拂池扶住摇摇欲坠的时嬴,忍不住满目怒火地看向闻昼。 闻昼似乎也吃了一惊,怔怔退了一步,“我以为你要杀棠宁,没想到他会替你挡剑。”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一切,可以做他的逍遥妖君。自从遇到棠宁他才惊醒,自己又怎能忘却那些仇恨? 扶昀给的那一箭的痛,延绵千年,犹在昨日,他又怎可忘记东荒海族那数以万计的生命? 这几日他找到棠宁后,一边将她的原身藏在水池中,一边去寻找伤药治疗她,刚回来便见谢拂池拿一刃青剑抵在棠宁胸口,情急之下,这一剑出手就蕴含了他所有的灵力。 他心中滋味难言,并不曾想过自己会伤害这位故友。 仰天长叹,双手紧握,“时嬴,你恨也罢怨也罢,我却不是真的想伤你,棠宁我会带走,我们就此别过。” 说完,他抹去棠宁眼角的血迹,这双眼睛算是被时嬴废了。他涩然道:“她以前可是海族第一美人,你不该这样对她。” 时嬴拭过嘴角朱红,平静道:“的确,我当时应该直接杀了她。” 闻昼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将依旧冰封的棠宁抱起,消失在青帝庙中。 谢拂池虽看着伤多,但却不及时嬴被刺的那一剑深,毕竟那是闻昼亲手所创,岂是棠宁这点微薄灵力可以媲美的。 此时只能由着闻昼去了,她扶着时嬴坐在树下青石上,让阿弥帮忙稳住他清瘦的身躯,又在庙里翻找到纱布剪刀—— 谢拂池与晏画在一起鬼混了八百年,这八百年也不是白混的,当即半跪在地上,伸手去解时嬴的衣裳。 时嬴眸光轻动,定定看着她。 谢拂池停下动作,解释道:“这玄鳞剑属火,与你本性相冲,要立即挖出伤口旁边的血肉才能愈合。” 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脸色已经迅速苍白下去,嘴唇也干涩欲裂一般,可见这火灵在他体内是如何折磨。 “你也受伤了。”时嬴的声线是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而他的目光紧紧胶着在她脸上。 谢拂池摸了一下脸,眼角被铜狼的爪子划了一下,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都什么时候,还在意脸做什么?难道多这一道伤就耽误他疗伤了么?她无名火起,脱口道:“嫌我这脸碍着你的眼了?” 此话一出,谢拂池一呆,也被自己骇住了。她虽谈不上粗糙,但也不是个十分在意相貌的,但怎会说出这种话? 时嬴也跟着一怔。 倒是阿弥掩着袖子轻轻笑出声,又被谢拂池一眼瞪住:笑什么笑! “我的意思是——” 时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你的手。” 谢拂池这才低头,看向手臂上血肉模糊的伤,棠宁的灵力低微,也只是看着骇人。 时嬴压住涌动的血气,亦或是些什么情绪,轻声道:“你的手要握剑,不要耽搁疗伤。” 但他实在伤的很重,纵然压抑着声音,也说的断断续续,谢拂池心中更是焦躁。 本来自己也不觉着痛,被他这一看,反倒察觉出莫名的痛意。 他目光坚持,缓慢从她手中拿过伤药,谢拂池少见地皱眉,“我自己来。” 她翻开袖子,迅速洒上药,让阿弥帮自己用袖子裹紧了,而后才来解他的领口扣子。 时嬴此时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由着她摆弄。 拨开衣领后,随即露出精致锁骨与清韧有力的半片胸膛,伤口正在左肩之下,只差一寸即是心脏。 闻昼也许是没想到谢拂池连躲闪的力气也没有了,也许也没想到他会替谢拂池挡这一剑,所以下手丝毫不留情面,几乎捅了个对穿。 谢拂池看着那狰狞翻出的伤口,被火灵灼焦一片,漆黑中泛着血丝,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触目。 或许她应该说些什么不该替她挡剑之类的废话,毕竟这火灵施加在时嬴身上的痛苦,更要倍于常人。 可是谢拂池不想说,事已至此,她为何要说出那种令彼此都觉得多余的话。 只是不知刚刚将他推开有没有触到这伤口,她心中百般滋味交织,一时难以言喻。 幸而她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故而时嬴也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她用棉布拭去伤口上多余的血液。 又拿她已经折断的簪剑剑尖,在火烛上烤过,充当刀刃,一点点刺入已经焦灼的血肉里。 一挑,锋利的剑刃划过肌理的粘连,生生剜下一小片腐肉来。时嬴忍耐力再强,此时也忍不住浑身一颤,唇齿间溢出闷哼。 谢拂池不敢再继续,呼吸亦有些急促,呆怔片刻,“我去寻晏画!” 还没起身,阿弥道:“来不及了,再不处理要化脓了。” “那阿弥你来。” “祖宗,我怎么会?” 谢拂池咬着牙又重新蹲下身,下次她下手更快更利索,剜出一块块淋漓的血肉,扔在地上。 她清浅的呼吸洒在裸露的肌肤上,剧痛之下,也带起一片战栗。 棉布重新拭去血液,她这才捏了一个止血的咒术放入伤口中,而后从药盒里取出一枚丹药,在掌心碾成粉末,小心洒在他伤口上。 不过饶是动作再细致舒缓,那药洒在伤口上也是极痛的,谢拂池掌心贴着他的肌肤,亲密无间,怎能感觉不到他身体上细密的颤抖。 但时嬴垂眸看她,眉间尽是冷汗,嘴唇抿成一线,未出一声。 纱布轻轻覆盖在伤口上,谢拂池轻声:“手抬起来。” 他依言勉强抬起手臂,纱布一圈圈绕过腋下,最后在胸前打结。 她对阿弥道:“这些棉纱都帮我去烧了,不要让凡间精怪得到。” 阿弥点点头,慢慢将时嬴扶倚靠在木芙蓉树上,托着那些棉布出门。 处理好这些,谢拂池就着半跪的姿势,为他拢上衣襟。没有发簪挽住的墨发,一直垂落到地上,细软发丝拂过他垂在身侧的指尖上,好像也拂在了他的心上,又软又痒,还带着些微酥麻。 她仰脸,问道:“有没有好点?” 点漆一样的眼睛凝着他,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净专注,眼角残余着伤。无论如何她自有一分随意率性的美丽,无关容貌,只因为她是谢拂池。 那双柔软的唇一张一合—— 时嬴当然知道那是极其温软的唇瓣,在漓江水底她曾毫不吝啬地让他感受过。 木芙蓉花散发出幽微的香气,九渊魔气已被至纯的净水琉璃封印,茫茫雾气中一缕皎洁月色映在此处。 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许是因为谢拂池这个人,她总是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春色与美酒,情爱与故事。 就像一簇明艳的火,照亮了那个冰冷苍白,欲望无处容身的世界。 时嬴无可抑制生出丝奇怪的冲动,更令他有些茫然的是,这种感情并不陌生,暌违已久又仿佛蓄谋已久。 此刻汹涌澎拜,几欲淹没。 谢拂池见他不答,以为他不想说话,低头道:“失血过多后嘴里会泛苦,我买了梨糖,你吃一颗就不苦了。” 身边人却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一样,冰凉的手指轻轻拂开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而后,柔软的唇落在了上面。 谢拂池瞬间僵住,手中的糖块撒了一地。 庙中青帝神像的双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的神光。 阿弥折回来时,恰望见月光透过一切邪恶,微薄地照亮着这间小小的院落。 白衣神君坐在花树下,青衣少女跪坐在地,他情难自抑地俯下身。 温柔又虔诚。 糖盒落在地上,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叩击在心灵上。 那些因为须臾脆弱而诞生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神君惊醒过来。 他知道此刻自己连耳根都在发烫,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谢拂池的反应,“……抱歉。” 第66章 再等等她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一幕让阿弥震惊地呆在原地——经历神族青帝与凡人女帝的故事,他原以为帝姬这一生是绝不会去沾染情爱的。 她生来洒脱,十六年来住在砚池台中,日复一日地练剑,每年几乎只见过女帝两面,一面是除夕,一面是女帝生辰。 可以说,她算得上是无父无母。但十六年来,阿弥从未听她有过任何怨怼,也没有一丝伤感。 她于这世间情感的反应,都迟钝而淡薄。一入仙门,她便自然而然地斩断了与尘世间所有的缘分,没有分毫留恋。 即使后来国破家亡,她也未曾回来看过一眼。 然而此刻,她垂着头,任由那个虚弱至极的神君亲吻她的眉心,一言不发。 她必然不是因为什么对方的地位更高的缘故,帝姬生性就不喜这些阶级桎梏,也不敬天地鬼神。 毕竟她七岁时就能问出那句:皇帝为何只能一个人来做?难道不能人人都做皇帝吗? 他初时骇然,后来也逐渐习惯她这种视皇权为无物的作风。 阿弥眼见她长发缝隙里露出的后颈,浮上从未见过的薄霞色彩。 可她始终沉默着,紧绷的背脊线条像竹,坚韧纤细而倔强,不肯给出一点回应。 过了许久,她才问了一个与风月无关的问题,“你刚刚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时嬴低低答道:“魔气并未认他为主,他也并未入魔,尚可一救。” 但其实只是这些并不足以令他动容,因为剥离魔气实在过于惊世骇俗,谁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成功。 可看到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为了萧玄岭那般不顾一切,好像回到千年之前,他第一次经历飞升之劫。在魔族围攻之下,天际阵阵惊雷划破苍穹,前任苍黎帝君一把将他推出战场,坚定地对他说: “活下去。” 他没有成功渡劫,反而沉睡一千年,而他的父君,也因身中九渊魔气,不愿成为魔尊的傀儡而自尽当场。 好似风起于青萍之末,散于微澜之间,唤起灵魂深处的迟缓疼痛,令他想去尝试挽回这一切。 时嬴冷静的回答让她镇定下来,“倘若他入了魔,你是不是就一定会杀死他?没有……例外吗?” 时嬴几乎没有犹豫地承认了。 下一刻,谢拂池已经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道:“魂魄离体不能太久,该回去给小皇帝还魂了。” 她转变地太快,几乎教时嬴回不过神,只能微微仰头,烛光斑驳下的谢拂池神情坦然,没有羞怯也没有厌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淡然的反应令神君心中暗暗一沉。 不过仔细想来,初见时她便能面不改色地调戏于他,对她而言,又怎会把他这莫名的失态放在心上? 他无声低头,手中乍现一团清光,清光中正是耗费他所有灵力挽救的干净魂魄,和已被封印在净水琉璃中的九渊魔气。 谢拂池小心捧过魂魄,道:“我很快回来,你不要乱走动,伤口会裂开。” 言罢,长发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时嬴沉默着目送她离去。 “神君?” 身旁有人轻轻唤他,时嬴侧眸,发觉是那个面容温和的鬼魂,他压抑住疼痛,道:“尚未感谢阁下相助。” 阿弥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真正为神君治伤的是帝姬,你为她挡剑,她心中不知多愧疚呐。” “愧疚?”时嬴细细咀嚼这两个字。 阿弥揣着手,悠然道:“又或许不止是愧疚,她打小就别扭,讨厌的东西就会厌到骨子里,可喜欢的东西却从来都不会说出来。” 时嬴露出一个倾听者该有的姿态,阿弥果然打开了话匣子。 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一个喜欢碎碎叨叨的年纪,而在这里八百年了,自然也跟那些山精野怪说不了几句,如今一说起来,更是没完没了。 正谈到谢拂池十五岁那年,一剑撂倒邻国求亲的太子时,雾蒙蒙的天际倏地被划开一线,两只雪白的麒麟拉着一辆金碧辉煌长车出现在月光下。 祥光里笼着一个威仪的神官并两个仙侍,此刻神官的眉已经皱成一团,看起来更加严肃。 阿弥被这阵仗惊地差点吞掉舌头,时嬴却恍若不觉,面不改色地问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提亲——” 阿弥的话还没说完,那神官已经踏着云层走下来,衣摆拂过血污的草地,脸色大变,“帝君真是太乱来了!若不是天界那边通知苍黎山,恐怕我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时嬴抬起眼睫,“寂迟,我没事。”他一顿,“天界怎么会通知苍黎山?” 他这一声唤的平静,却让寂迟差点流泪,“有个神岐殿的仙子在此历劫,前几日上报天界说是有九渊魔气现世,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是魔气宿主将你伤成这样的吗?” 时嬴道:“无妨。” 他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休想问出来。寂迟软了声音,“那我们先回去罢。” 一挥手,麒麟长车落在院中,堪堪填满整座小院,喷薄出的寒气惊起满地落花。 时嬴却道:“等等。” 寂迟愕然,“等什么?帝君倘若还有一点在乎我这数日的奔波,就请立即跟我回去。” 他的伤势很重,即使被简单处理过也不容小觑,必须立刻回去静养。寂迟想不通有什么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眸光透过飞舞的花,“不急。” 他这个性子与其说通透明净,倒不如说是孤冷寡欲,真不知这里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 寂迟叹气,觉着自己又老了好几千年,妥协道:“那就再等半个时辰好了。” —————— 魂魄附体,又喂下一颗清心丹后,小皇帝睡的安沉。谢拂池一点太后眉心,消去了她刚刚的记忆。 谢拂池慢慢走出殿门,不知不觉又行到砚池台中,草木低垂,四下无声。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身后传来晏画的叹息,谢拂池知道晏画一直跟着自己,此刻她的目光正担忧地落在自己身上,说道:“好好一张脸,也不爱惜一点。” 谢拂池低头,看着手臂上的绷带出神。 她鲜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神情,晏画却见怪不怪地取出伤药,捏住她的下巴,一点点冰凉的药膏抹上去,“你这手上又没长出花来……九渊魔气真的剥离出来了?” 她缓慢地点头,“清宁瓶碎了。” 晏画叹息:“那你是在心疼这个神器,还是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来淮都?如果早点来,兴许苏镜尘也能活。” 第67章 阿弥轮回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药慢慢洒下,均匀地涂抹在狰狞的伤口上,她嘶了一声,叹气: “且不说我并没有时嬴这样的灵力,就算有,他跟萧玄岭也不一样。他主动吸收九渊魔气里的力量,魔气早与他融为一体,谈何剥离?” 晏画没有因为她的痛苦而停止动作,反而更加细致,待处理好这些后,她递给谢拂池一个小巧的瓷瓶。 “我这点伤没有到喝药的程度吧?”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接了过来,里面是淡绿液体,一闻,有种隐约的熟悉。 晏画道:“你知道的,很多时候天人也有难以忘却的缘分,所以他们会去神岐殿求一种叫忘尘的药。” “我听说很贵,我可付不起这个钱。”谈到钱,谢拂池警惕起来。 晏画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调笑,只是静静看着她,“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大概和那个凡人脱不了干系,其实我无所谓你要做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天塌下来我还是青丘公主。” 谢拂池很认同。 晏画抬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眼睛,“可是我一直希望你能走出来,喝下它,你就能变回以前意气风发的谢拂池。” “我现在也不赖。” “是的,所以我才敢跟你说这些。”晏画轻声:“你正在好转,谢拂池,你已经很久没喝醉了。” 谢拂池猝然抬头。 风过长廊,砚池中墨水骤起波澜,一点微光落在虚茫之中,似要绽开千万道烟火。 她镇定道:“因为下界没有好喝的酒。” 晏画斜她一眼,仍是将忘尘塞进她手中,“有道理,东西你看着办吧,扔了卖了都行,钱我就不收了。” 她忽的笑起来,感到一丝头疼,“晏画,你难道一直以为,我是因为私情才变成这样的吗?我只是不甘心,而且画画,喝下忘尘我固然可以恢复,但一味逃避终究不是我的作风,当我能够直面自己的心魔时,我自然可以恢复。” 他们都觉得她跟苏镜尘有着什么深厚的情意,事实上,她与苏镜尘相处那十年,恪守成规,未越雷池一步。她是朝尘司司主谢拂池,绝不会以身犯禁。 即使想为他聚拢魂魄,更多的也只是自己的歉疚与不甘心,倘若不是她的出现,苏镜尘断不会魂飞魄散。 在凡间时,她一直跟着苏镜尘斩妖除魔,只是因为他自幼被魔气附体,防止他走入歧途,虽然最后还是败给了天命。 但被人误会成这样,谢拂池很是头痛。 都赖扶昀非要说她历了个情劫,哪家的情劫是给人当师叔的? 晏画将信将疑,“是吗?如果不是因为你喜欢他,为何要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 她深吸一口气,“算了,你就当我爱他爱到死去活来好了。” 她也不想再跟晏画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道:“时嬴被玄鳞剑刺伤了,有没有药?” 晏画愕然,“玄鳞……闻昼吗?” “嗯。” 晏画垂下头,不知想了什么,而后扬了眉梢,道:“这你可问对人了,我下界前就想着跟闻昼那个人渣一决生死,特意制了对付玄鳞剑气的药。” 说着,掐了灵诀,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这个外敷,十二个时辰一换,这个内服,四个时辰吃一颗……这个,这个是给你治脸的,记得一天三次,别忘了涂。” 晏画细细嘱咐了用药才放她走,走到一半,忽听头顶一个青年悦耳的嗓音:“喂——” 她抬头,深浓绿叶间,躺着个翠眸的美丽青年,身上裹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宽大衣裳,抬手朝她扔了一晶莹之物过来。 谢拂池伸手一抓,竟是荒天妖君的魂珠,按理说应该在小皇帝身上,她最近忙来忙去,倒把这个忘了。 白诃得意道:“吾刚刚趁他们昏了,从小皇帝身上偷的。” 怎么听着还很得意,颇有种快夸我的感觉? 谢拂池沉思,早听闻魔族白君一脉曾凭借美貌成了魔尊的宠物,莫非这种爱做宠物的性子也能遗传不成? 白诃眨着眼,“吾已经做到你要求的事了。” 这可真是让他钻了空子,不过谢拂池没那么轻易放过他,“我还有一事。” 白诃瞪大眼睛,“你这女仙怎么这么不要脸!” 厚颜无耻的女仙谢拂池淡定道:“你又不是才知道。” 白诃脸都绿了,暗恨自己当时的一时鬼迷心窍。 谢拂池摘下一片梧桐叶,写下几个字,轻飘飘飞向白诃,无视白诃的咬牙切齿,真诚道:“最后一件,骗你我下辈子跟你一样。” 白诃对着梧桐叶子琢磨半天,才觉出自己又被骂了。 这么一耽搁,谢拂池抱着药折回青帝庙时,已经月行至中。 树下唯有阿弥,怀中抱着的盒子中,盛着破碎的清宁瓶。 “他走了。” 谢拂池道:“他去哪了?”微一沉思,又立刻朝外面走去,“他伤成那样肯定走不远。” 阿弥叹口气,“他让我告诉你,他没有乱走动,只是回苍黎山了。” 谢拂池停下急促的脚步,原来是回天界了么?也好,想必苍黎山会好好照顾他。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是因为他没等你吗?但是他等了很久,直到伤口又裂开了才走的。” 谢拂池愣了愣,“我没有不开心。他伤口又裂了吗?” 阿弥微笑着望向她,脸色神情莫测,教她忍不住撇过头。 “你很担心他。” 谢拂池觉得这句话很多余,“他是救我受的伤,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他?” “帝姬。”阿弥唤的有些无奈。 谢拂池笑道:“别这样叫我了,怪别扭的。你都不知道天界有多少公主帝姬,你这样喊我总是觉着自己还在天界一样,况且蜀国已经亡国八百年了。” “是啊,八百年了。”阿弥慢慢重复了一遍,眉间沐悒着淡淡清愁,“而我还是走不出来。” “还在等她吗?但她早已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怎么还会记得当年跟你在这里的约定?” 阿弥本也是落魄贵族之后,被一场党争无辜牵连,二十岁那年进宫做了内官,陪着女帝走完一生。 可是女帝也忘了,在他没进宫前,她还是个公主的时候,曾站在这株木芙蓉树下,问一位清秀的小公子:可以帮我摘一朵花吗? 后来他年年为她摘花,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谢拂池看着他手中的清宁瓶,这是那位女帝最珍视的东西,也是阿弥一直存在的理由。 阿弥低头抚过碎瓶上的柔和月光,“我知道等不到她回来,可是转世以后的我就再也不是现在的阿弥了,世上能记住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我的生命很长,我会一直记得她。去轮回吧阿弥,清宁瓶已经没有灵力了,再不去轮回你会消散。” “谢谢。”阿弥微微一笑。 谢拂池亦笑,“这有什么可谢的,她本来就是我的母亲。” 阿弥摇头,“谢谢你在她如此恨你的情况下,却没有恨她。帝姬,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她为何这样恨你。” 谢拂池对亲缘二字没有期待,自然也没有探究过其中的秘密。 她讶然道:“原来她居然是恨我的?我好像没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 “因为你半人半仙的存在,引起了人间异象,也让天界发现了那位神君的下落,神君回去后懊悔不已,主动领了天罚,殒落在你出生的第三日。” 谢拂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叫拂池。”① 阿弥温柔地望着她,“其实帝姬你悄悄回来过是不是?” “我可不是偷偷。” 她侧眸看着阿弥,强调道:“我是特意回来的,没想到刚好看到你魂魄钻进了树里,要不是我买通那些鬼差,你早被拉去轮回了。” 阿弥也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一直没有鬼来抓我。” 他们相视一笑。 阿弥的身体在月光下逐渐透明,他又唤了她一声,“帝姬,珍重。” 这次她很认真地回答了,“嗯。” 阿弥眨了下眼睛,“报你的名字,轮回时可以不喝孟婆汤吗?” 她忍不住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跟幽冥司司主关系很差。” 阿弥很遗憾:“好吧。” 风穿过他的身体,悠悠撩动飘散的光粒,装着清宁瓶碎片的盒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拂池弯腰捡起一朵木芙蓉,放在他消失的位置上,轻声道:“可惜你并不知道,她从未爱过那位神君,她爱的,是那个年年为她摘花的人。” —————— 第68章 不想见她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东灵山神殿,烛火明如白昼。 青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神光渐敛。神官小心翼翼地问道:“帝君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青帝姬荀扶住额头,“本君心痛如绞。” 神官大惊失色,“传医官!” “不必。”姬荀摆手制止了他,沉痛道:“本君心痛,是因为清宁瓶被人毁去。” 神官默然片刻,安抚道:“反正已丢失数千年——” 姬荀冷漠道:“所以必须让苍黎山赔!务必派人去苍黎山讨要。” 神官“啊”了一声,茫然不解这与苍黎山有何关联。 姬荀起身,沉青冕袍滑过琉璃地面,嘱咐道:“贵着呢,多要点。” “……是。” 人间这里,晏画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过段时间再折返天界。 太后娘娘在小皇帝醒后依然不冷不热地,不过小皇帝已经不再计较这些,反而撤销了流放的旨意,将祁王囚在府中,只许太后去时常见他。 “不怕养虎为患吗?”谢拂池问。 “朕若是连虎都驯不了,又怎么能驯服天下?” 萧玄岭一面淡然答道,一面提笔写下昱州知州的名字,命人将他带回淮都。 晏画乐不可支,“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那个八十人抬的轿子。” 萧玄岭笑吟吟地,任由阳光照在未干的纸墨上,“没忘。” 说话间,宫人呈上一碗甜汤,道:“太后出宫了。” “嗯,随她去吧。” 晏画是容易满足的,她不需要太多的真心,对她好就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萧玄岭很像。 谢拂池许久没有回自己的府邸,一落地,正看见一个圆润的身影坐在院子里嗑瓜子。一见她从天而降,那圆润身影也呆住了。 她拍拍那身影的肩膀,“茵茵,你脸又圆了。” 茵茵默默收起瓜子核桃,殷勤上来捏肩,“司主,要用膳吗?我最近新学了几道菜……哎,司主你脸怎么了?” 谢拂池打个哈欠,笑眯眯地,“不碍事,反正总会挂彩的。去做饭吧,记住不许放姜,更不许偷吃。” 茵茵含泪,“嗳。” 她府里仙侍不多,大多是一开始随着府邸一起派过来的,她又抠搜,几百年下来跑了不少。唯有这个茵茵,是她自己挑的。 茵茵本是她在下界捡的一个灵芝精,做的一手好菜,还很好养活不需要太多灵石。缺点是喜欢帮她尝尝菜,一不小心就空了一盘。 谢拂池沐浴后好好睡了一觉。次日用完膳,当即写了一篇折子让递去尘缘司司主,言明孔雀仙子私改命簿一事。 随即去朝华殿寻了器仙陆临,也没说话,只将烬霜放在桌面 陆临慢悠悠地走下来,拇指划过剑刃与断口,“这很难复原,只能重炼。” 谢拂池不跟他废话,“那我要一把跟这差不多的剑。” 陆临挑了眼皮,冷若冰霜的脸上带着丝诧异,半晌,“七千。” 谢拂池面目狰狞,“五千!” “八千。” “六千!” “九——” “成,八千。” 谢拂池握紧拳头,忍住自己往他脸上来一下的冲动,拍出之前苍黎山送来的一万灵石的契票,“剩下的两千,我需要你协助我修复伏羲琴。” 陆临闻言,怔了一会,“苍黎山那边让你去看伏羲琴?” “嗯。” 陆临轻吸一口气,将契票推给谢拂池,“这样,这个机会给我。” 谢拂池冷漠,“不要,你名声早臭了。” 陆临纠结一下,又抽出一根长长的针状物,关切道:“听说你前阵子被雷劈了,此物戴在头上可以避雷。” 谢拂池嘴角抽搐:“陆临,你有见过把避雷针戴头上的吗?” 陆临面不改色:“我相信你不是在意外貌的人。” 谢拂池不为所动:“我劝你别打伏羲琴的主意,我还记得上次你修理砚月鼎的事,你偷偷融了一角鼎私藏,害得轩丘公主收妖时反被鼎火烧了衣服。” “……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一样的材料,自己也炼一只试试,并非有意害她。” “嗯,似乎轩丘公主至今还在追杀你。” 话说到这份上,谢拂池连让陆临看一眼伏羲琴的打算都没有,陆临只好妥协,默默收下契票。 此时日光正好,谢拂池觉着非常适合回去再睡一觉,但一抬脚,却御起那把新的仙剑,往北方飞去。 苍黎神山,云行殿。 重帐遮掩下,宽大云床上躺着一个人影,鸦发薄衣,眉眼清冷,正在闭目沉睡。 寂迟落下帘子,低声道:“还是没有用?” 那医官擦了把汗,从少年腕上收回手,“帝君身体一向特殊,而这火灵是龙心之火,至阳至烈,与帝君体质相克也就罢了,帝君那时又正值神力虚乏,情况实在棘手。” 寂迟冷道:“我喊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个的,你也曾是神岐殿最好的医官。” 医官一瑟,喏喏道:“神官不必如此动怒,虽有些严重,但并不会如千年……千年前那样。有人及时剔去了大部分火灵,此刻虽虚弱,但配合小仙调配的药,将养三五年也就会好转。” 寂迟很不满,还要呵斥,身后微动,帐后帝君道:“不必为难他,三五年也并不久。” 既得帝君这般说,寂迟也只好放他去了,转身叹息,“看下界这种情形,九渊恐是要临世,帝君为苍部之首,却在此时受伤,可以说简直是弃苍部众将于不顾啊!” “我不会病很久,让灵鸿继续驻守虚荒,一年后再回来述职。” 寂迟道:“是。” 处理起事情来他向来冷静从容,自有分寸,只是到现在,寂迟也不知道那夜他忽然的一点固执是在等什么。 等到子时的钟声徐徐漾满淮都,天际云雾骤开,照亮他苍白如雪的脸色与满襟的血。 他好像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答案,可是始终没有回复。最终他再次拭去唇角的血,却似乎已经明白了答案,说道:“走吧。” 寂迟更多的叹息被遏在喉间,只好道:“魔气已经送去神主殿封存,天宫那边派了使者人来问具体情况,但以我之见并不急于一时。” “你备下纸墨。” 寂迟哪里肯,脸都皱到一起,声音带了丝严厉,“我已回绝他们,帝君还是喝了药好生歇息,此事容后再议。” 神官难得地强硬起来,时嬴不语,看着他匆匆从仙侍手中接过白玉碗,里面滚烫的汁液泛着苦涩。 他捏住碗喝了一口,忽问:“有糖吗?” “什么?”寂迟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反应过来忙道:“有的,我这就去拿。” 寂迟匆匆起身要去找,他淡声阻止,“罢了,我不过随便一问。” 然而这种回答并不能消除寂迟心中的惊骇,待时嬴复又睡下后,他晕头转向地走出来,仙侍来报,“神官,有位上仙来拜见帝君。” 寂迟皱眉,脚步不停,“不见。” 过得片刻,那仙侍又来了,嗫嚅道:“她说自己是为下界之事而来,还请神官务必通融。” 竟知是神官的意思,而不是帝君的意思?寂迟心中一动,“她可有说自己的名号?” “朝尘司,谢拂池。” 仙侍说完,久久没有回应,抬头却见寂迟神官眉头深锁,良久才缓缓道:“那更不必见了,不要为这种小事扰了帝君清净,我的意思就是帝君的意思,可懂?” 说罢,一拂袖快步离去。 谢拂池已经喝到第三盏茶了,诚然苍黎山待客之道周全,但数个时辰的枯坐也实在无趣,不过她这会子耐心还不错,也没有抱怨。 那仙侍走来,板板正正道:“帝君说今日正忙,任何人都不见,尤其是谢拂池。” 第69章 于理不和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不见就不见吧,为什么要强调特别是谢拂池?她是触犯苍黎宫哪条天规了吗? 她无语地咬掉最后一口梅花糕,拍拍手中碎屑,“好吧,既然如此,谢拂池改日再来。” “恭送司主。” 谢拂池踩上飞剑,往云层里飞去,侍从这才回头,桌上茶点一粒都不剩,不由嘀咕,“果然是个凡仙。” 谢拂池飞出去几里地,又折回来藏在云雾里,望着重重宫宇犯了难。 苍黎宫颇为辉煌壮阔,连那日宴饮的太微湖都不过是小小一隅,她看的眼睛都乏了,也没瞧出哪个更像是时嬴的居所,干脆随便挑了个看起来庄重落下去。 与此同时,寂迟神官察觉到什么一样抬头,沉道:“让影子去西南方向看看。” 侍从一惊,“难道有人闯进来了?只要影子去么?要不要把护山阵法打开?” 这里是天界,按理说是不会有魔族闯进来的,阵法平日也是关着,连巡查的守卫都几近没有。 寂迟摇头,“去吧。” 谢拂池甫一落地,忽听一阵异动,一回头,回廊上唯有细细的风声和自己各位清晰的影子,庭中参天古树簌簌。 她方拉开一扇窗,还没往里看,又听得细微呼吸声,这次她不再犹豫,拔剑刺向身后。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她的影子里站起来,没有实体,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 影子道:“擅闯者,杀无赦。” 深邃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座庭院,谢拂池知道自己被苍黎宫的守卫神发觉了,足尖一点,掠过庭院。 不想那黑暗扩张地极快,一口咬住她的鞋子。 谢拂池只觉一麻,脚腕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融入了虚无,化作阴影中的一部分。 正要将她拖进黑暗中时,谢拂池手起剑落,下一刻已经赤着脚翻落墙上,笑道:“喜欢的话送你了。” 黑影恼怒至极,无声地扑过来,忽的谢拂池颈上闪过一丝灵光,没入影子体内,它竟生生顿住脚步,眼中露出惊诧之色。 那是—— 这瞬间的迟疑,让谢拂池轻盈地跳到另一重宫殿上,逃离了掌控。 她还未喘息,一刃凛然寒光迎面而来! 谢拂池侧身一避,只是她本就少了只鞋,站的不稳,一下子落在木质走廊上。 又一记寒刃吹来。 谢拂池抬头欲挡,忽地窗里伸出一只手,将去势凌厉的寒刃拢在袖里。 月白薄衣的少年神君正靠着窗,手一扬,寒刃化水消散。 他大抵刚刚睡醒,面上犹带着些倦乏之色,只是眸光清亮,轻声道:“怎么从这里走?我还以为是哪个小贼。” 那这个贼怕是不要命了。 谢拂池从乾坤袋里取出瓶瓶罐罐的药,叹气道:“天底下哪有给人送东西的贼?” 她想做的事,哪怕是不要脸也一定要做,区区翻墙算得了什么。 时嬴转身,“进来说罢。” 谢拂池不知怎的竟犹豫了一瞬,才走进去。 殿内横梁极高,显得室内十分开阔,中间隔了一扇偌大屏风,隔成书案与卧榻。这里并无接待任何客人的空间,陈设也极为精简,连屏风都只是一块纯白的琉璃,半点纹饰也无。 一入其间,便觉着彻骨的清寂空旷。 谢拂池不由一惊,苍黎神宫从外面瞧着如此奢华,怎地他卧房里却这般模样?而且一个仙侍都没有。 她只能勉强盘腿坐在窗下的梨花木案旁,这应是个写字的地方,白宣铺陈了半桌,狼毫悬在架子上。 时嬴望了一眼她这个古怪的坐姿——她的鞋丢了,裙子又并不如其他仙子一般曳地,这样才能拿裙子遮住脚。 他朝空中招手,一只翠色的鸟飞落枝头,低语两句,翠鸟很快叼着谢拂池丢的那只鞋子回来,落在谢拂池手边。 丢下她鞋子的时候,谢拂池觉着这鸟好像翻了个白眼。而当她弯腰穿鞋的时候,听到阴恻恻的声音,“你这小仙竟敢使唤本大爷,给我等着。” 她坐直身体的时候,那翠鸟已经飞回枝头,端庄优雅,高贵冷艳,羽缎如珍珠般莹润光泽,仿佛从来没有说过话。 她本想问时嬴,但一转头,见他坐在椅子上,肩上晕开点点殷红,显然是刚刚的动作令他伤口又裂开了。 知道这与凡间伤他的那次不同,那次不过是一把凡剑,剑中火灵令他伤口难以愈合,看来苍黎山的医官也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医术高明。 此时时嬴已经面色苍白,仍勉强撑坐着。 她顾不上什么鞋不鞋的,蹲下身,已有几分熟练地朝他颈项伸手,“我看看。” 待时嬴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背,谢拂池才察觉过来,他现在总比那日有力气地多,起码脱衣服这种事不需要她来。 视线交错,对方虽眸光澄明,她这动作却十分引人遐想。 好在并没有尴尬太久,时嬴从容地解开衣领,伤口已经不似两天前一般漆黑诡异,但仍是隐隐泛着火灵的红。 谢拂池打开一只瓷瓶的瓶塞,依着晏画所说,挑了少许药膏,一点点抹在伤口上。 药撒上伤口时,时嬴微微皱眉,待到谢拂池抹完药,方才松了些许。 谢拂池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往伤口以外的地方看,低头又捡出一枚丹药给他,时嬴拢上衣襟,也不问是什么便吃了。 罢了她将药都推过去,细细说了用法与忌讳。 时嬴面色比刚刚好了不少,问道:“你这样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谢拂池点头,“这是晏画特意调制的药,她跟你一样属水。我本想由神官转交给你,但我这样的身份,只怕神官会当做来路不明的东西扔了。” 闻言他声色微动,解下腰间的银鱼流苏佩,“下次拿着这个可以直接进来。 谢拂池下意识道:“不必了。” 他道:“药我可以自己擦,但伏羲琴不是一日两日可以修好的,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进来。” 顿了下,“于理不合。” 何止是于理不合,甚至是十分危险。 他已说到这份上,谢拂池又不能推辞了。 时嬴抵住唇角轻咳一声,起身,“我带你去看伏羲琴。” 谢拂池望着他衣上的血,不由道:“我不急。” “现在不急着要我的血了?” “还好。”她淡定道:“时间还长。” 其实并不长,她告诉自己,七月十五百鬼夜行,阴气最重,是最好的日子。 第70章 神鸟翠玉明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什么话也没有说,默契地不再提及那一晚。他的不告而别,或是她莫名的反应。 直到时嬴缓过来,才换了衣服去了一间净室。 一路上几乎没有人,谢拂池问道:“你怎么没有在这里看见仙侍?” 时嬴瞥她一眼,从容地抬下手,立刻从隐蔽角落里走出一个蓝衣小侍,垂首道:“帝君有何吩咐?” “……当我没问。” 净室石门缓缓打开,谢拂池的眼里,唯有流光溢彩的结界里的那具琴。 时嬴打开结界。 伏羲琴看起来还算完好,并没有谢拂池想的那样四分五裂,只是触上去,也无任何灵力波动,如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琴。 谢拂池早有准备,当即打开陆临给她的琴图,天界大部分神器都会在朝华殿留下档案,上面由一代代器仙所绘的内里构造与灵力流动。 天底下很多灵物都是天生地造的,但更多的是由天材地宝所炼制,而伏羲琴属于后者,乃是伏羲大神由天丝与玉石所制造的乐器,据说拥有可以支配万物心灵的力量。 那琴图为细如毛发的墨线笔所画,但却极为精简,几乎只是将伏羲琴外形描绘了一遍,附赠两行伏羲琴的来历,谢拂池一看就知道自己又被陆临坑了。 这挨千刀的陆临!这玩意值两千? 她忍住冲去朝华殿把陆临揪出来揍一顿的心,道:“我需要一点时间。” 时嬴颔首,道:“多久都可以。” 她手指不自觉在琴身比划着各种灵纹,长眉微微拧起,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琴。 时嬴坐在一边瞧着她,她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垂落的乌发里,她的肤色算不上极白,但也是莹莹若玉一般的白皙,此刻一双眼睛明净而专注。 因为十分的专注,而显出格外的明亮,宛若一粒黑色水晶,流动着璀璨光华,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笼罩在一层浅浅的光晕里。 倘若谢拂池不曾仙心破碎,又该是如何的风采呢?想必时时刻刻,都该是如此的皎若明月。 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在谢拂池察觉之前,移开目光。她似乎是不太喜欢一直有人盯着她看的。 谢拂池复又低头,用调制的一种特殊颜料,混合后用手指蘸着,在琴身绘出了复杂的引灵纹。 这可以强行为灵器接引灵气,再现灵性泯灭前最后一刻的风采,兴许就能知道伏羲琴如何运作灵力的了。 这纹路并非谁都能画,画了也并非谁都能接引天地灵气,但谢拂池自幼剑器双修,一点就通,这自然难不倒她。 一阵金光自琴中流泻,弦上微尘浮动,“峥”地一声,沉寂千年的伏羲琴发出了它的第一个音节。 时嬴神情微怔,似乎想不到谢拂池真的能驱动神器。 琴上似有一双技艺高超的手在抚动,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时如细雨绵绵,快如九霄龙吟。 一缕缕弦音伴随灵力散开,忽地清越之音褪去,一折三叹。琴声急如骤雨,显出抚琴之人心中的焦躁,铿锵杀伐之意尽显,如万马齐喑,江河入海,震颤人心。 虽已过千年,残留在上面的属于上任苍黎帝君的灵力已然十分稀薄,但谢拂池心中也被勾出躁意。 不知这上任帝君面对的敌人如何凶悍,竟能把伏羲琴这种温和神器也弹出如此腾腾杀气。 谢拂池忽觉有些冷,一抬头,时嬴浑身神力竟不受控制地溢出,以他为中心,寒霜倾覆,盛夏伏天也觉寒彻。 她神色一凛,忙用指尖拭去朱砂色的引灵纹。下一刻,被强行中断演奏的伏羲琴陡然一震,琴弦从中断开,琴音顿止。 “时嬴?” 时嬴抬头看她,瞳色在那一瞬竟如银白月光,幽静冷淡,如俯瞰蝼蚁一般凝视着她。 谢拂池微震,倒不是为这冷漠至极的眼神所骇,而是一时之间想到他上一次出现这种奇怪的情形。 然而只一瞬间,时嬴再睁眼时已看不出异常,刚刚那一眼恍若幻觉,他垂下眼睫:“伏羲琴如何?” “坏的不算彻底,有两根天丝要更换,里面的煞气堵绝了灵力运行,也要引出来。” 她估算着大概,将自己的判断和盘托出,一迟疑,还是道:“你刚刚有点奇怪,不要紧吗?” 那种感觉隐隐让她回想到漓江水底的那一幕,只是当时她意识模糊,现在回想,那突如其来的困倦也来的诡异。 眉眼清霜渐褪,指节无意识地微蜷。时嬴停顿片刻,眉间又浮起些倦色,道:“你看错了。” 说罢,他竟转身就走,随意谢拂池在此慢慢修理。 室内寂静下来,谢拂池松口气,从乾坤袋中取出墨线,测灵针等工具。她倒不是很反感有人看着自己做事,只是那个人是时嬴,她就觉得不自在。 她思索着如何在不打开琴身的情况下,疏解引出其中积淀千年的煞气。 不久,一个小童悄无声息地进来,放下手中托盘和琉璃花樽。 一壶清茶,两碟精致茶点。小童将花樽置在她身边,悄悄退去。 彼时夏日炎炎,合上窗也觉着闷热,小童这一来一去,竟有几分清凉。 谢拂池抽空一抬头,才发觉那瓶中几枝晶莹剔透的茶花,是由珍贵的寒天晶琢成。 茶花吐寒,室内一片清幽。 这物是炼器的上佳材料,上次她得了一小块,被陆临缠了好几年。这晶石仅用来降温就罢了,但一朵茶花要浪费一整块晶石,这瓶中竟有整整五朵,实在奢侈。 谢拂池摸着精细的花瓣,心道真不愧是苍黎神山。 也难怪天界瞧不起凡仙,就这种家底,飞升的仙人几千年也攒不出个万一。 ———— “小绿,递枝笔。” 枝头的翠鸟扑腾着翅膀尖叫,“再说一遍,我是神鸟翠玉明!不叫小绿。” 翠玉明鸟,原以为是个品种,原来是名字叫翠玉明。谢拂池从善如流地点头,“好的小翠,把笔递过来。” 翠玉明鸟怒火中烧,但碍于帝君的命令,又不得不将案上的笔叼过去,“我可告诉你,寂迟神官早就知道你在这了!” 谢拂池头也不抬,敷衍地应了一声,她最近走的是正门,寂迟神官不知道才奇怪。 不过时嬴不喜有人靠近他的居室,连神官无事时也不会刻意来此,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那日后谢拂池便不许时嬴再进净室了,不过她虽事事独行,但仍需有人搭把手,时嬴指给她那几个仙侍都不合她眼缘。 她指指那翠鸟,“人多了反而影响我,这就够了。” 时嬴点了头,于是大名鼎鼎能带来好运的翠玉明鸟,开启了与她日日相对的苦逼生涯。 这鸟一指使它做事就风度全无,但也仅是在谢拂池跟前,一见着时嬴,端庄温驯判若两鸟。 试了上百个法子,煞气已然消失无几,谢拂池方松了一口气,自案上直起身,伸个懒腰,问它:“你为什么针对我?” “又穷又没有前途的女仙,讨好你又没有好处,只有如帝君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才值得我追随。” 翠玉明如是说道。 谢拂池一边画着灵纹,试图顺着琴身引出残余的煞气,一边悠然道:“我以前只是好奇你这个好运好在哪里,现在才你运气确实不错。” 翠玉明低头在她杯子里啄了口水,“什么意思?” “我曾和时嬴拿你打赌,差点你就要认我这个又穷又没有前途的女仙为主了。” 翠玉明大怒,“我宁愿撞死。” 谢拂池对这种非人形态的灵兽,有着莫名的好感,例如她看兽形的白诃总比他人形时要多出几分溺爱。 她也不生气,闲下来随手掰开一粒碎雪百果糕喂它。 翠玉明警惕地看着她,但糕点实在诱人。过了会才跳着脚啄食,吃饱喝足,它躺下来翻着肚皮,也随着谢拂池揉捏了。 神鸟腹部柔软,羽毛在光线下泛着深翠美丽的色泽,谢拂池不由出神。 翠玉明感觉她动作迟缓下来,不满道:“你在想什么?” “古籍中记载,天丝是由上百根神鸟的尾羽炼制而成。”谢拂池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小翠,你应该也是神鸟吧?” 翠玉明拔腿就扑棱着往外飞。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杀鸟了——” 第71章 药与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依旧是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时嬴平静地喝着药,药很苦。 晏画毕竟是与闻昼相识一场,药确实有效,他也在好转,但那剑留下的伤也确实很深,确实需要调理。 寂迟紧盯着他喝药,以前他从来不会觉得帝君会拒绝喝药,他从来不在意什么味道。但自从问了那句糖后,他忽然间有点害怕他会偷偷把药吐掉。 正是最后一口,寂迟放下心,露出笑容来。一抹绿影猛的飞进来,一头栽进碗里。 玉碗跌在地上,药也洒了。 时嬴指尖一弹,那些褐色的药汁便一滴滴从衣摆上渗透出来,重新聚拢在碗中,柔软的白衣重新恢复整洁干爽。 “寂迟,你先下去罢。” 寂迟呼吸一滞,隐约觉着他眼中掠过了笑意,好像没有喝完这药让他心情愉悦了不少。 他来不及细想,已端着碗恍惚地出了门,正对上提剑欲入的女仙。 谢拂池敛襟,“寂迟神官,朝尘司谢拂池有礼了,我来此乃是为了修理伏羲琴。” 每次来寂迟神官好像都在刻意避开她,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打照面,谢拂池不能失了礼数。 寂迟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谢拂池也不在意地走进云行殿,就见时嬴低头看着一块寒天晶石,右手握着一把冰雪凝出来的小刀,似乎在刻着什么。 谢拂池走近了,才发觉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茶花,原来那些冰晶山茶是出自他之手,有些意料之外的错愕。 时嬴眉目淡淡,神情专注,她也许久没有出声。 而翠玉明鸟此刻正倚着时嬴的手臂,双眼含泪地将神君望着,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余光却挑衅地瞥着谢拂池,好像在说:看吧,帝君在这,你能把我怎么样? 幼稚,她谢拂池才不会跟一只鸟计较。 她挑下眉,道:“山茶花期很长,也算长开不败,既然你喜欢,为什么不在外面种一点?” 真奇怪,冰晶再美,也不会有鲜花妍丽的,苍黎山总不会连花都没有吧? 时嬴抬睫,见谢拂池放下剑,在袖子里掏出一只青色丝囊递与他,“喏,山茶种子,这个不收你钱。” 她果然是很喜欢这些花,连种子都会随身带一些。 他没有接,却忽道:“手上的伤怎么样?” 谢拂池不自觉抚上手臂,道:“晏画的药很有用,已经不疼了。你也别忘了擦药,要是不方便……” 时嬴道:“如何?” 谢拂池转了眼睛,“就喊那些仙侍帮忙。” 时嬴放下冰晶山茶,“嗯,我看看你的伤。” 见他朝自己伸出手,指尖犹带着冰晶碎屑,更是明透如雪,谢拂池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脑子一热,竟顺从地将右手搭上去。 菲薄的衫袖被一寸寸卷起,微凉的指尖擦过纤细的手腕,落在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疤上。 她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正是要落痂的时候,任何触碰都会犯痒,但痒之外,好像还有令她忍不住想逃避的东西。 翠玉明大睁着圆眼,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谢拂池下意识地想抽回来,然而他却顺着那道剑疤往上,看到了更多交错的痕迹,那些痕迹乍看像疤痕。 但仔细看,才发现是一道道灰色的咒文。 时嬴低声:“这是什么?” “天罚。”谢拂池这次意外老实。 “为何会被天罚?” “逆天改命。” 时嬴定定凝着她的眼睛,“凡人的命由司命而定,你就算干涉,也不会为天道所罚。” 谢拂池声色依旧,“心血来潮想改个天命玩玩。” 他呢喃一声,“竟是天命。” 天命之人,命格自不属于天界所管,而是由天所定,改天命者,必为天罚。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天命,一者是神明历劫,司命若是修为低浅,自然不能司上神之命,此劫当由天定。 二者是凡人命格被外界力量强行干预,导致偏离原本的轨迹,司命也无法修正,此时,这个凡人的命格便成了天命。 无论是哪一种,她的行为都可以说是胆大妄为。 神君轻柔地触碰上那些已经没有感觉的纹路,竟让她生出点细微的疼痛。她触电一般缩手,任袖口遮掩疤痕,“已经没事了,不用管它。” 时嬴仍望着她,好像很想听她再说一点关于她的故事。 他可不是这么喜欢听故事的人。 那缕莫名的烦躁又被勾出来,她很想去挡住那片让人心烦意乱的目光,但又不能实行,只好低头抓住翠玉明晃了晃,“这个借我用用。” 没有等他回答,谢拂池已经快步离去,青色丝囊泛着温柔的光泽。 翠玉明急得哇哇大叫,“你敢拔我的毛,我就诅咒你永远倒霉!” “哦?” 谢拂池淡定地拔下它一根最漂亮的尾羽。 翠玉明意识到她这次是真的会扒光自己,并且很显然,帝君一点阻止她的意思都没有。 它立刻抛弃了自己不堪一击的骄傲,弱弱道:“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以后小翠我愿意誓死追随。” 突然的态度改变,令谢拂池好奇,“羽毛有那么重要?” “那是尊严。”翠玉明正色道:“如同衣裳一般。” “我不在意你穿不穿衣裳,而且你可以化形,你早就能化形了不是吗?” 翠玉明惊地整只鸟贴在桌子上,“你怎么知道我能化形?” “猜的。” 倒也不完全是猜,一只灵智不低的神族之鸟,在这种灵力充沛的地方近四千年,怎么可能连个人形都化不出呢? 翠玉明傲娇抬头:“你管我,我就是不想化形。” “那可由不得你了,我现在可没时间找第二只神鸟。” “不要啊!帝君救我!痛痛痛!轻点——” 将临夜,谢拂池像往常一样推开净室的门,路过云行殿时不自觉缓了脚步。 许是因为还在病中,他独自倚在窗下,面色仍有些苍白。手中不知在雕刻着什么,所有表情都被散落的头发遮掩,唯露出下颚清绝的弧度。 她每日都浸在净室里修理神器,冰晶山茶偶尔会更换一些,她只有来时和离去时会与时嬴打个照面。 他或是握着一册书,或是在处理一些苍部的公文,除却这些,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爱去做的事情。 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也不会孤独,仿佛生来便该如此。只有翠玉明站在枝头陪着他,神鸟浓绿的眼眸里露出深深的眷恋。 今日翠玉明被她拔干净了羽毛,再也没有出现,于是显出一分格外的清净。 谢拂池忽然有点后悔,兴许去找凤羽族帝君要三百根神羽也不错,只是需要磨一磨那位凤君,她不想等。 她站的时间有些久,时嬴抬头与她的视线交错。 彼时夕阳西下,山峦间晚霞如醉,殿外长廊铺满橘色的光,殿内却是幽微的烛影。温柔余晖撞入他眸底,也流溢出丝丝暖融。 他问:“要回去了吗?” “嗯,我要去朝华殿炼天丝,这里没有炼器炉。”她说道:“接下来七天我都不会来了。” 时嬴微微点头,没有多的情绪。 谢拂池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抽出翠玉明最好看的那根尾羽从窗外塞进去,“给你。” 在他有些疑惑的目光中,谢拂池悠然道:“接下来几百年你都看不见翠玉明鸟了,留着做个纪念,别让翠玉明看见就行。” 时嬴轻笑,似乎明白她对翠玉明做了什么,“你这样,它会不高兴的。” 可谢拂池心情却忽然变得不错。 第72章 他醉了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三百根翠羽都送去朝华殿,让陆临帮忙炼化。谢拂池谈起伏羲琴器图,陆临自知理亏,自觉拿出两千灵石的契票。 谢拂池没有要,反倒顺走了自己一直觊觎的三根真言针。 此针附有由辰南上神加持的真言咒,十分难得,陆临心痛不已,跟她讨价还价才勉强留了一根给自己。 谢拂池一时得闲,却习惯性地起了个早。 这近一个月来,她日日从这里去苍黎神山,足足要飞上一个半时辰,困的她一回府倒头就睡。 茵茵炖了绵密的绿豆沙百合粥,清晨吃着十分清甜爽口,谢拂池一边喝,一边寻思什么时候给自己找个坐骑,也好有个能在路上打盹的机会。 姮媞从挂在墙上的虚华镜里爬出来,巴掌大小盈盈坐在莲花上,忽然道:“我可以尝尝吗?” 谢拂池随手摘下案上的一瓣莲花,盛了些许给她。 姮媞捧着莲花瓣优雅地喝了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幽冥司?” “等天丝炼出来。” “这几日不去苍黎神山了吗?” 谢拂池喝完粥,用雪白的丝巾轻拭唇角,“太远了,不想去。” “只是因为太远?”属于镜灵本性里的作恶欲又涌上来,姮媞舔舔嘴角的豆沙,“还是因为不想面对?” “你话太多了。”谢拂池打个哈欠打算睡个回笼觉,道:“其实陆临一直很想知道虚华镜的材质。” 姮媞乖乖闭嘴,安静了一会,然而重新躺回虚华镜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幽然道:“你不觉得时嬴在故意拖延你的时间吗?” 见谢拂池不语,姮媞继续:“他怎么就能肯定你一定能修好琴?连陆临都没法担保。他只是想找个借口,不给你那三滴血。” 谢拂池挑下眉,“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姮媞撑着脸,眼瞳里泛着紫色的光,诡异又兴奋,“不如直接动手去抢。” “怎么抢?” “用药,用术,用酒都行,他不会对你设防,只要你愿意……” 谢拂池没等她说完,已经倒扣了虚华镜,道:“说你亦正亦邪实在抬举你了,你更适合无妄海。” 谢拂池又早早地醒了。 一线晨光照进屋内,她无奈地翻个身,将头埋进云被里,不想说话。 过了一会,她张开手,掌心有几道纵横的痕迹深深刻入肌理,那琴中的煞气果然很霸道,历经千年还能灼伤她。 她又不自觉摸了一下颈项,在下界被魔藤咬过的地方总是隐隐作痛。恐怕最近她都不能再握剑了,起码不能再妄动灵力。 她再闭眼,却是睡不着,索性起身去朝华殿寻陆临。 陆临脸上盖着本书,正在睡觉,冷不防感觉身边一阵风卷来,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张口就来:“师父,我在参悟昨天的牵机图。” 谢拂池点头,了然道:“确实,在跟周公参悟。” 陆临俊秀的脸上浮现出无语的神情,斟了杯茶给自己润嗓子,一派冷漠,“有事?” 谢拂池抛给他一块上等的寒天晶石,“帮我个忙。” 陆临接住,端详一下,露出满意的表情,“说。” “三天后,将天丝送去苍黎神山,去修好伏羲琴。你放心,只差最后一步,但我需要你慢慢修。若他……帝君问起我,就说我醉到不能起身。” 陆临将信将疑,“苍黎山凭什么让我进去?” 谢拂池拿出银鱼流苏佩。 自从她第一次翻墙进去后,寂迟神官再也没有为难过她,这东西她没用过,不过既然是时嬴借她的,总归不会假。 陆临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勉强稳住身子后,他艰难开口:“就算生活再困难,你也不能去仿这种东西啊。” “货真价实,你只管去,不会被乱棍打出来的。不过我警告你,不许对伏羲琴做什么,我可知道你那些禁器的存放地点。” 陆临看着她的目光陡然一变,半晌,他小心接过银鱼佩,道:“好。” 翠玉明鸟把自己藏了起来,而侍从们藏在角落里,殿内一片清寂。 时嬴正在窗下写折子,这种事其实不需要他亲自来,说与寂迟听就好,只是淮都一行,有很多细节不便言明,更要斟酌。 正写了一半,砚台中的墨已然干涸,他提起袖子,正要研墨,忽的云一样轻盈的影从天际落下来,谢拂池又翻墙进来了。 这次影子和寂迟都没有搭理她,已经是见惯不惊了。 “要帮忙吗?” 她走进来低头看了一眼折子上的字,问道。 时嬴手腕微微一颤,指尖上便染了些墨渍,却将手中的墨块递给了她。 谢拂池接过墨,但砚中无水,她生性属木,是唤不来水的,干脆取出一瓶浮生酿,倒了些许进去,挽起袖子为他研墨。 墨香浸染酒香,云行殿内浮动着幽微的气息。 磨了一会,谢拂池喉间犯痒,忍不住从乾坤袋里取两个酒杯,倒满。 时嬴的折子堪堪要写完,笔下不停,道:“我这里,不许饮酒。” 谢拂池轻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我都已经倒出来了,你才来跟我说这个?” 他搁下笔:“下不为例。”一顿,“不许喝醉。” 话音刚落,一只青玉杯已经递到他面前,而另一杯已然落入她腹中,“既然如此,多的这杯就劳烦帝君了。” 酒香甘冽醇厚,东灵山的浮生酿,至多能饮一杯,多饮一杯就会堕入浮生如梦,一醉三天。 时嬴去接,指尖与她相触,凉玉一般。 她立刻松手,低头看着字,很认真的模样,“你能喝吗?伤不碍事吧?” 和他接触,似乎是一件令她难以忍受的事。 时嬴慢慢喝完那杯酒,淡道:“无妨。倒是你怎么来了?今日方才第四天。” “整天待在府里实在太无聊了,假期又没有结束,不如出来转转。” 他轻声:“我这里,便不无趣吗?” 谢拂池饶有趣味地抚摸着他案前的山茶,“总比我一个人要好。不过我这酒可是上任青帝陛下取神殿灵泉,亲手所酿,你喝了我这一杯,是不是该还我点什么?” 这投机取巧的嘴脸,本是让人讨厌的,却让时嬴微微一笑,“你要什么?” “帮我雕个小像。”谢拂池兴奋道:“我前两天就想好了,而且苍黎帝君亲手雕刻,说出去岂不是很有排面?” “好。”他侧首,“你坐下。” 谢拂池摇头,“我可没有那么自恋。” 说着,她从袖子取出一物,“照着这个。” 时嬴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些,面上仍不动声色。 低头,却见是一面轻薄的镜子。 她凑过来,“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想雕的,花花草草都太寻常了,不如就雕个你自己给我吧。” 他神色自若,握着一刃雪的手背青筋脉络清晰,“你要这个做什么?” 她一本正经道:“帝君这么厉害,我现在又这么不济,拿来放在身边辟邪也是极好。” 他极缓慢地抬头,见她眉梢的淡红疤痕扬起,浅金色的阳光拂照,竟意外的生动。 他良久不语。 谢拂池无辜地问:“不行吗?” 他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一阵忽如其来的眩晕袭来,教他不得不扶稳桌角,然而还是无法抵挡这样的昏沉,眼前一黑已不省人事。 谢拂池将他接了满怀,少年神君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呼吸带着浮生酿的酒香。 这是个极亲密的姿势,谢拂池用力撇开头,避免他有些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耳后。 她将他慢慢扶去床榻上,神情并不意外。 时嬴醉了。 谢拂池很清晰地明白,他此刻已经进入浮生若梦。 那杯子她做了一点手脚,表面看起来正常,但会比寻常杯子多装二分之一,然而这浮生酿本已是封存了近千年,后劲之大难以想象。 谢拂池唤了两声,时嬴闭目不答,安静地,毫无防备地沉睡在她面前。 真奇怪,他连对闻昼的叛变都有所预料,却对她从没有防备,可是她还是令他失望了。 她道:“抱歉。” 第73章 醉问他心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一时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为什么道歉,即使他根本听不到。 是因为她明知他有伤在身还骗他喝酒,还是刚刚那些鬼迷心窍的话,还是些什么别的。 其实她一直想这么调戏一下他,面对这位清冷神君,她总有古怪而带着丝丝恶劣的想法。 只是后来,她莫名不大敢再跟他开这种玩笑。不过很显然,这次他已经洞悉了她骨子里隐晦的恶性,没有给予任何她想要的反应。 好在一梦之后,他会把今天的事忘得干净,包括这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素日从来清醒的神君,此刻两颊逐渐泛红,颈项到耳根,都一片滚烫,呼吸间带着浮生酿的酒气。 他忽地一动,谢拂池也不由自主被牵着一动。 原是他身量高,刚刚扶着他过来时,谢拂池外衫的扣子勾住了时嬴袖口的暗纹。 谢拂池手疾眼快,一把按在他胸前,堪堪稳住身体,头顶却一声闷哼。 她按的实在不是地方,正是他前不久受伤的左肩。 她一松手,又被勾住扣子随着他的翻身一滚,时嬴刚好仰面,便一头撞过去,与他额头碰了一碰。 唇瓣险险擦过他的下巴。 谢拂池惊住了,这种情况实在超出她的控制与想象。她遂祭出仙剑,想要割断那枚作乱的扣子。 时嬴倏地睁眼。 谢拂池举着剑不上不下,惊疑不定的看着他:难道他真的实力如此强大,连神主喝了也要醉的浮生酿都不能放倒他? 她咳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削下那枚银扣,时嬴依旧看着她,眸光沉静。 谢拂池有些尴尬,也庆幸自己什么还没来得及做,镇定地把剑别到身后,“我想着给你瞧瞧我手上的伤确实已经好了。” 他坐起来,走到梨花案边,从底下的暗格中抽出一只小银盒,又坐回到榻边。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除却缓慢了些,没有任何醉酒的痕迹。 谢拂池知道自己的借口牵强,顿时闭嘴,默默看着他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枚简单的青珠簪子,与她折断的那枚相差无几。簪身由寒晶所削,珠子是一颗与碧海珠相似,却更加莹润美丽的青色鲛珠。 鲛族如今已入仙籍,一泪难求,遑论是这青色的鲛珠,更是难得至极。 她头发只用两根素银簪,反正最近也没有去打架或者宴饮的打算,随意一些就好。 时嬴嗓音意外地柔和,“赔给你。” 唔,他竟然记得自己当时折断的那根簪剑。 谢拂池欣慰之余又受之有愧,这玩意价值可比那簪剑高多了。 她谦虚道:“我那只是普通的灵器,况且当时事态紧急,这笔账算不到你身上,你若心里过不去,赔些灵石就够了。” 时嬴默不作声,执拗地往她面前递了一递。 谢拂池还没见过这副模样,一时竟也不知该接受还是推拒。而在这愣神的间隙,她发觉他眼眸没有落点,只是随着她的动作而缓慢地移动着。 她迟缓半天才意识到,时嬴还醉着。 谢拂池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才好。 她仰面望着他云床上摇曳的纱,静了好大一会,才定下心神。 时嬴已是眼神朦胧,眸光似笼了一层水光,浮生若梦,此时正是心防最弱的时刻。 谢拂池忙用手指抵在他漂亮的眼睛上,不许他睡去,又凝出一根真言针,轻轻刺在他眉心,针化作金气没入体内。 “我问你几件事,必须回答我。” 时嬴的睫毛擦过她的掌心,险些痒的她松手。 谢拂池问:“在眉山,你发现了什么?” 他这样的性格,怎么会无缘无故去问木佑的师承?只怕已经发觉了不对劲。 但这个问题似乎过于笼统,醉中的时嬴皱下眉,好像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拂池换了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在服食镇心丹?” 时嬴点头。 这只是试探真言针有没有效,时嬴不可能不知道。 谢拂池又问:“你知不知道白诃一直跟着我?” 时嬴依旧点头。 谢拂池缓了缓,“那你……知不知道我搜集这些东西想做什么?” 这次,他停顿许久。 因着刚刚在床上的动作,几缕碎发从额前散落,遮住了眼眸,刹那间有银光闪过。 谢拂池刚想催促,他缓慢地摇头否认。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 姮媞的疑问,也一直是她的疑问。 时嬴怎么会认为她就一定能修复伏羲琴呢?她明明展现出来的只是个剑仙,且最多只有个地仙修为。 合理的解释只有两个,一是时嬴并不在乎伏羲琴如何,只是想延缓她的进度。 二是时嬴真的信任她,仅凭那三言两语。 如今看来,是第二个。 真是不可思议,时嬴竟会完全信任她。这样的感觉很糟糕,但又没有糟糕透顶。 她凝着疏疏梧桐间透进来的光,压住心头的震颤,用极轻极淡,又格外艰涩的声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有没有……在凡间历过劫?” 她觉着大概是刚刚的浮生酿太过浓烈,酒意上涌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这个念头实在压在心头太久,纵然她心底清楚,除了这容貌,他与苏镜尘再无半点相似。 可她在某种瞬间,会生出些诡异的错觉,但往往还没抓住,就一转而逝。 时嬴这次也没有立即回应她,就在谢拂池要重复一遍的时候,他再度摇头—— 意料之中。 谢拂池终于觉出自个的问题有多荒唐可笑——若苏镜尘是位上神,纵使渡劫,又怎么会给自己安排那样的命格? 七生七世,不得善终。 又岂会任由她将焚妄刺入心口?况且,他死去十年,时嬴飞升不过数月,没有一样对得上的。 她挨着床榻边坐着,时嬴已沉沉睡去。 他果然对自己不设防。 “抱歉。” 她又这样对他说了一遍,而后将那青珠簪子放回盒中,重新塞进暗格里。 “吱呀”一声,殿门合拢,光明隐入黑暗,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菱窗不知何时吹开了半扇,云床上被淹没在重重纱帐之中,本该不胜酒力的少年神君,眼睫一动,睁开双目。 些许稀薄日光落在眸底,清冷幽深如月。 第74章 幽冥魂水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尘沙漫漫,道路旁曼珠沙花开的正艳,团团如火。阴差押解着漂浮的亡魂,哭嚎抽泣声不绝。 谢拂池打量着牌坊上“幽冥司”三个字,解下腰间酒壶,仰头喝口清酒,迈步进入其中。 “哟,这不是朝尘司主吗?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临近鬼节,司主即墨郢忙的焦头烂额的,谢拂池偏偏这个时候来,即墨郢一面腹诽着,一面假惺惺地抽空跟她客套着。 谢拂池跟这只老狐狸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直接切入正题,“上次我让雀仙送的信,你应该收到了。” “魂水?”即墨郢立刻想起来,一张老脸越发皱巴巴,“你要那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做什么?” “炼器。” 即墨郢听她这么说,也不磨叽,伸出一根手指。 谢拂池犹豫,“一万?” 即墨郢摇头。 她脸色垮了些,“十万太多了,我一年俸禄才三千灵石。” “十万。”即墨郢揣着袖,笑眯眯地,“一滴。” 谢拂池深深吸了口气,抽出一截剑。 即墨郢大惊失色,缩到桌子后面,“虽然一百年俸禄很难得,但魂魄珍贵,况且是我的魂,十万实乃良心价啊!” 剑扔在桌子上,谢拂池掏出一叠契票,数了数,拍在他脸上,“劝你收敛点,算上这剑,一共十万,再多也没有了。” 即墨郢眼中精光闪闪,忙不迭接过来开始点,点了三遍发觉没有错才满意地提了盏紫灯给她。 “我是死后被点化成仙,部分魂魄早已散入忘川结成魂沙,提着这盏灯,可以在忘川河底寻到我的魂魄。” 谢拂池冷静:“所以我用十万,换了一个帮你下水找魂魄的机会?” 即墨郢咳嗽,将剑推给她,死死抱住灵石,“那这还你。” 谢拂池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也没有生气,她已料到,“这些钱我不会收回,也不需要你亲自下忘川,只是有一点——” 她一字一顿极为清晰,道:“三日后百鬼夜行,眉山境内三百里内的魂魄,都需延迟一个时辰返阳。” “这……不合规矩吧?” 谢拂池伸手来夺他怀里的契票,视财如命的幽冥司主立刻转变态度,“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谢拂池满意地走出去,幽冥司主仍在美滋滋地点着契票。 确认的确没有做手脚后,他眯着眼睛目送谢拂池的背影,道:“啧,这满身妄念的可怎么入得了忘川?” 两岸深冥,其间忘川,河水深不可测,然而谢拂池知道,这水其实极为清澈,只是底下积聚怨魂无数,故而将这忘川变作一团漆黑浑浊。 “是不是要渡河?” 船伯撑着船,脸遮在斗笠后,嗓音倒是意外好听。 谢拂池踏上小舟,递给他数颗灵石,“我在等人,还请船伯与我一道等等。” “等我吗?” 船伯一把揭开斗笠,露出妖艳美貌的一张脸,眨着翠绿的眼睛问。 谢拂池静了一瞬,咬牙切齿地问:“船伯呢?” 白诃指指岸边的一块巨石,“他太聒噪了,我把他打昏了。” 还好。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将灯递给他,“下去之后,驱动灵灯,即墨郢的魂沙会自动吸附过来。” 白诃狐疑地盯着她,“你不会又欺骗吾吧?” 谢拂池自知在白诃面前已无半点信任可言,默然抬手,解开血咒契约,轻喝:“去!” 一道血光没入白诃眉心,他浑身陡然一松,知道这回谢拂池没有骗他,真诚赞许道:“小谢你总算做了一回人。” 刚解开就敢蹬鼻子上脸,谢拂池一脚把他踹进河里,对于人形的白诃一点耐心都没有,“少废话,快去!” 养他百日,用在一时。 不过说来也讽刺,天人欲念无穷,不能沾染忘川之水半滴,而这魔君却能行动自如。 好在白诃并不如她这样言而无信,很快浮上来,琉璃紫灯已经熄灭光芒,他手中正托着几粒莹莹魂砂。 魔君栗色短发贴在颈项,面孔浸了水更是美艳。 谢拂池对他视若无睹,在她心里甚至不如兽形美貌。 她接过魂砂,满意道:“行了,你走吧。” 白诃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发现谢拂池真的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心中大喜,夸道:“小谢你真是懂事。” 魔君立刻召来一朵云坐上去,满脸雀跃,“吾又自由了。” 飞了几步,又远远抛下一句话,“告诉时嬴,待吾静修几年,必再次与他比试一场。” 还在惦记时嬴呢?不过想想以后见不到他那兽形模样,谢拂池还有点遗憾,怪不得说魔君白氏一族是魔尊的宠物,她一个仙人都克制不住自己撸狗的心。 若是魔界都像他这样多好,天真美貌不记仇还没有脑子,这世间当少诸多磨难。 她唤醒船伯,踏剑飞出幽冥司,忽地想起来一件事—— 她的玉环飞剑! 谢拂池飞快追上去,御风踏剑,足追了上千里,魔君终于有所反应,停在云头满脸疑惑地转身。 “小谢,你这是?” 谢拂池累的要命,气喘吁吁,“我有话……有话跟你说……” 她追击千里,只是为了说几句话么?魔君见她脸颊微红,双眼灼灼地盯着自己,忽然间明了什么: 谢拂池分明舍不得他! 这个念头倏地窜进白诃的心中,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联想起她那一路上时常将自己抱在怀中,抚摸他的毛发,甚至喂他清水食物—— 魔君再看向她时,眼中已含了几分大彻大悟,再怎么样,男人也不能对爱慕自己的少女多加严苛。 但身份有别。他语重心长道:“小谢,不,小池,你想说的话吾已经明白,但吾只能告诉你一句话。” 谢拂池:“嗯?” 他翠绿的眼眸中满是同情,“你想要的,吾不能给,这一路同行,已是吾能给予你的所有。” 谢拂池此时已经平稳下气息,冷道:“你还不想还了?” 这份情可如何能还?白诃深深一叹,挑了一下湿漉漉的额发,“好吧,既然你痴情至此,吾便许你一诺,来日你若能进入魔界,吾愿为你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 谢拂池:“……那必是你们魔界覆灭之时。” 白诃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不必明言,吾亦不希望你为此深入魔域。” 言罢,沉痛地化作一缕流光飞速坠落。 “……” 谢拂池心痛不已,但此时并不是贪财的时候,只好依照计划先去了眉山。 刚踏入山神庙,就听见柏树下一声娇喝:“木头仙,东西还我!” 她顺着声音定睛一看,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形小兽正抓着树,虎视眈眈地看着树上蓝衣男子手中的一颗妖丹——那正是从沉黛体内取出来的,被木佑拿在手里把玩。 木佑取笑了她一阵,沉黛猛地扑过去咬住他垂下来的腿,叼住他一块肉不放,“你敢欺负我不会爬树!” 木佑不妨她竟如此牙尖嘴利,痛得一把栽下来。 谢拂池打量着他,“我跟你认识几百年了,居然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活泼开朗的时候。” 第75章 七世宿缘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木佑立刻坐起来,一把抱住挣扎不已的沉黛,顺手将妖丹塞入袖中,“她如今身上业障很重,不宜再继续修炼妖术,我打算毁掉她的妖丹,令她入仙道修行。” 这个安排很妥帖,虽然会受些苦。谢拂池赞道:“这个主意不错,你本也是由妖入仙,此道之上你颇有心得。” 木佑哼了一声,将见了谢拂池后就怂成一团的沉黛抱起,放在树上不许她下来,招来一片云,“你不就是算好我心软,才将她送过来的?” 谢拂池无辜至极,“我只是没有办法带她去天界而已。” “算了,现在不跟你计较这些……那位神君今夜没有跟过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好。” 木佑踩着云上去,谢拂池也踏剑而飞,越过两座峰,落在落剑峰上。 山峰之外有一道结界,阻绝了一切。 木佑一挥袖,结界顿时打开,与谢拂池一同钻进去以后,结界又默然合拢。 此时已是盛夏,结界内一片幽凉,恍若春初,山上一路繁花似锦,夜风中有山茶的香气。 木佑一边走,一边道:“你上次来,要不是我感受到十分强大的威压,恐怕就要露馅了。今夜鬼节,我早已料到你要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唏嘘不已,“从前从未想过你也会深情至此,倒有我几分风采。” 谢拂池嘴角抽了一下,欲言又止—— 还是不跟他计较什么深情至此这种话了,他一生追求了二十来个女仙,就没一个成功的,说多了他必要开始长篇大论他的烂桃花们。 不过说来他们相识,亦是因为一朵烂桃花。当初若不是她途经此地,替木佑递了封情书给乌江仙子,而后又“不经意提到了山神的风流情史,乌江仙子也不会知道木佑广撒网才撒到她头上的事,兴许他真能成功一次。 咳,扯远了。 谢拂池分开面前的枝叶,“我找到了将他魂魄复原的办法。” 说话间停在一处幽潭前,木佑伸手捏了灵诀,本想唤出潭底之物,闻言一愣,不再动作。 木佑转头看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拂池平静道:“我要藉由他的身躯,将他三魂七魄都召唤回来,为他重铸魂魄。” 木佑慢慢缩回手,“然后呢?替他续命?与他长相厮守?谢拂池,此乃逆天而行。” 天地轮回,万物其道,此凡人虽应劫而死,但念在谢拂池的面子上,拓开一片空间为他保存尸身也不难。 反正维持阵法的灵力,都是谢拂池自己出的灵玉,一块灵玉只能维持一个月,却要靡费数千。 他起初只是以为谢拂池舍不得,但万万没想到是存了这种心思—— 逆天回魂,私改命数乃是重罪。 “不。” 草木低伏,似在月光下呼吸,落花逐水,幽潭深水嶙峋波光。 谢拂池眼眸亦似盛满月色,她轻道:“替他搜集好魂魄后,我会让他混入眉山众鬼中一起返回幽冥司,重入轮回。” “我且不说你能不能成功,你做这些,当真只是为了让他再入轮回?”木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入了轮回以后他也不再是苏镜尘,莫非你想效仿秋洛水?” 谢拂池知道他此刻心中的疑虑——若是她这么做,是十恶不赦之大罪,他身为眉山山神,与她私交再好,也绝不能容忍她如此行径。 她摇头,“世上已无苏镜尘,我想要救的人不是他。” 这不能说服山神,木佑谨慎地退一步,大有一种她不说清楚,绝不肯为她召唤出潭底冰棺的意味。 那冰棺是由山神真身封印,他不肯出手,在眉山境内,便无人可以发觉藏身之处。 谢拂池也不恼,她来这里就已经做好准备。 当即拂衣席地而坐,从身侧摘下两朵山茶,随手一晃,以自己唯一会的木系变幻之术将其化作两只酒杯放在青石上,倾入浮生酿。 “木佑,你做了三千年的树,有没有当过树洞?” “啊?”木佑接过酒杯,茫然道:“你是说哪种?” “是埋了很多心事的那种。” 木佑抬起头,谢拂池很认真地在看他,眼眸明亮,毫无恶意,并不是想强行为之的模样。 他抿了口酒,缓缓道:“没有做过,但是我愿意做一次。” 谢拂池托着下巴,沉思片刻,道:“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就从那个不省心的青丘公主晏画说起好了。” “哦?我听说青丘公主风流美貌,不知与此事有何关联?” “她这只狐狸总是喜欢到处结缘,三百年前她又思凡下界,看上了一个凡人,唔,叫什么我也忘了,总之是凡人。我当时正好负责尘缘司,就下凡替她了却因果。” 木佑奇道:“她与凡人结缘也应该是朝尘司的人去处理,你应该是想暗自包庇吧?” “……别打岔。” 谢拂池咳了一声,有点心虚,又继续道:“不知道为何,我始终无法消除那个凡人的记忆,不得已我动用了尘缘司封存的斩缘剑。斩缘斩缘,斩断仙缘,我动完手才发现,原来他那世是有仙根的,但因为我的私心,让他那世与仙路无缘。” 木佑沉默,“你这事不厚道。” 谢拂池没有反驳,声音轻下来,“确实。不过有一个错误,就会有无数错误。阴差阳错之下,他的命格脱离命簿,成了天命,但每一世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悄悄干预过几次,都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后来我做了朝尘司主,将任司首,天君知晓此事,说我缘结未了,罚我去护他十年周全。那正是他的第七世,青阳宗宗主之徒,苏镜尘。” “我虽平时不着调惯了,但也知道此事因我而起,必须由我而终。苏镜尘命格不好,天生眼盲,修为又低,我化为青阳宗小长老的那十年,自认对他也算尽心尽力,既治好了他的眼睛,又教授他剑法,不过他学得不是很好,但这都不重要……” “原本我已经要功德圆满了,但却在最后一年发生了变故。荒天妖君对青阳宗发难,一时死伤无数。而这是他们的命数,我终究是个仙人,不便插手,所以很多事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讲到这里,谢拂池不由闭了一下眼,似乎又看到那一年的场景。 昔年仙门青阳,一朝被袭。彼时红日将垂,四野鸣泣。 而她只作壁上观,默然看他们热血染青山。 木佑呼吸一滞,“那与苏镜尘何干?” “因为荒天实力非同小可,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借助魔气的力量斩杀了荒天,苏镜尘……因此堕魔。” “魔气?什么魔气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莫非是……” “九渊。”谢拂池答道。 木佑此时手中杯已坠入草木之间,他愕然看向谢拂池。 一旦涉及九渊,那便不再是人间劫数,而是除魔界以外的三界之劫。 月光无声,山风过境,唯有雀鸟声不绝。 谢拂池嗓音格外冷静,十指却紧紧扣住掌心,一字一顿道:“我必须杀了他,我只能杀了他,我……不得不杀了他。” 第76章 雪落眉山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木佑惊怔片刻,喃喃道:“你倒也没错,毕竟是九渊魔气,的确不能让他活着,但是——” 但是你既是为改变他的命数而来,却又成就了他的劫数。 可是仔细一想,这竟是个死局,谢拂池私自插手苏镜尘的命运,致他生生世世惨死,她若再插手人间事,恐怕牵连的就不止苏镜尘一个人。 她既想弥补,最后却又亲手杀死他。 天道既定下苏镜尘的下场,那么她这一子无论落在何处,都挣脱不了既定的结局。 谢拂池低下头,静静看着手中的杯子,任自己的影子在杯中摇曳,“他死前问我为何来此?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是为护他周全而来。于是我用毕生所学为他锁住魂魄,但——” 她掀起袖子露出上面的咒文,一声笑,“天道竟看不得我更改它为苏镜尘定下的命数,降罚于我。” 那一次天罚令她痛苦万分,又加之仙心失守,经脉逆流,整整躺了三年,晏画拿流水的天材地宝养着,才没让她成为废人。 只是此后数年,直至如今,她都需要靠镇心丹维持灵力,即使成瘾,也难以割舍。 每一次灵力匮乏,她都会想到那个雪夜。 素雪,明月,躺在雪地里的苏镜尘,被天罚的谢拂池。 谢拂池深深地舒出一口气,“你看,我本就是要被天罚的人,为什么非要到最后才肯出手?天道天道,难道只是顺它者生的道吗?” 谢拂池修的乃是剑心通明,意志坚定,但陷入偏执便一发不可收拾。 对自己信念的动摇,起初只是一根杂草,在苏镜尘的七世劫难里逐渐庞然,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苏镜尘之死,无疑是最后一击,将她的仙心一举洞穿。 “他一日不活,我一日为那个无能为力的谢拂池而感到羞愧,我便是要告诉天道,我不服它。” “木佑,我不是在救他,我是在救我自己,我怕再这样下去,迟早生出心魔。” “可是——”木佑迟疑道:“倘若再次天罚该怎么办?” 谢拂池眸中微光如火,“坦然受之,天亡我身,不可亡我心。” 话已至此,木佑饮尽杯中酒,道:“看来你这条贼船我是下不得了。只是你不怕即使重聚魂魄,也会有九渊残气附着吗?” “我不能担保一定没有。但若真……我会将他永囚此处,不会祸及苍生。” “你真是……” 思虑竟是周全至极,想来此事并非她一时兴起,而是苦思已久。木佑一时也语塞,该怪她当年不该一时私心作祟,还是怨她道心不坚? 他叹口气,掌心一翻,潭水之上一朵青莲缓缓绽放,幽气四溢,片刻之后,青莲飞落岸边,化作四四方方的一只冰匣。 月光沉静,棺中人闭目沉睡。 谢拂池心念一动,却没有立即走过去,反倒看着木佑,“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也不能牵连你,你先出去。” 木佑知她不想自己掺和太深,故而点头,“我在山外为你护法。” 眼见木佑离去,姮媞才从谢拂池袖中爬出来,沿着她的袖口一直爬到肩膀上坐下,仰头道:“这轮月亮比你心里那轮漂亮多了。” 谢拂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按照她之前给自己的阵法,咬破指尖,以血在冰棺之侧绘下阵法。 她其实于阵法一事上着实知之甚少,否则当初在虚华镜也不会被一个星衍阵困了数日。她擦了画,画了擦,待那血腥阵法覆满棺身,脸色都苍白了不少。 此时只待子时,百鬼夜行,眉山三百里内的阴气都会被引此处,供苏镜尘散碎魂魄栖身。 这时她才直起身,向那棺中望去,尚未看清,眉心忽的一凉,她抬指一抹,竟是一片雪花。 盛夏之夜,细雪飘摇。 冰棺被风雪淹没,层层笼上素白,谢拂池以指拭之,竟不能化开寸缕。 而山下木佑浑然不觉,只一阵寒战袭来,令他不由心慌,“奇怪,怎么这么冷?” 落剑峰之所以叫做落剑峰,乃是因为它的峰崖之上有一奇石飞出,如剑落九霄,只抵穹天。 此时明月之下,飞石之上,一个人影缓缓现身,鸦发如墨,长带当风。 他的面容渐渐清晰,眉眼如画,却冷静如雪。 刹那间,谢拂池只觉一股寒意从头浸到了脚。她忽然想说点什么,却好像有没什么可说的。 时嬴当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骗,落剑峰的异常他必然知晓,只是没有寻到线索而已,如今…… 她轻声道:“你是跟着我来的吗?” 时嬴沉默片刻,“不是,我只是猜到你会今夜来此。” 谢拂池一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自己的确是犯了禁,况且苏镜尘此人还是魔气宿主,叫她如何开口? 不过,事已至此,她不能退。 她仰头,诚恳道:“能当作不知道吗?” 她眼中带着最后一点微薄的希翼,映衬月光像未融的残雪,就有了那么一丝小心翼翼与恳求。 时嬴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不觉一怔。 他从那些零碎的片段中还原出过往,谢拂池历劫,杀死魔气宿主苏镜尘,功德圆满,至此得以成为司首。 然而,在谢拂池开口问他要心头血时,他已隐约猜到她的目的。 那是他的本源之力,固然有很多作用,可是魂珠,人间泪,其间种种,令他只想到一个极为古老的咒术:招魂。 三界水,妖魂珠,集四界之力,还一人之魂。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既然谢拂池已经杀了苏镜尘,又为何一定要复活那个凡人?就只是因为一段过往吗? 时嬴无言,谢拂池以为他有所松动,急忙道:“我只需要一个时辰,过后我自己会去向天君请罪。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这副身躯也到了要化虚的时候,我只想帮他聚魂,不会强行让他留世。” 请罪?若是请罪,那便是公之于众。那么她心心念念的司首之位,她在舟上说过的凡仙天人愿景,她为掩盖服食镇心丹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时嬴喉间微涩,“为什么?” 雪擦过肌肤,化为细雨,顺颊而下,谢拂池一时沉默。那个故事能够打动木佑,却不一定能打动时嬴。 木佑并未见过苏镜尘汲取魔力的样子,自然也不清楚那种力量有多可怕,然而时嬴知晓,并且先代帝君更是死于九渊魔气。 他寻常虽神情冷淡,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然而九渊却像是他的死穴,一旦触碰,则不可饶恕,她绝不能提什么九渊魔气之类的话。 她踌躇一下,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我想再见他一面。” 只是为了见一面,就要行此逆天之术?还是一个魔气宿主?她竟这么执着执着到不惜放弃一切去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神君的眸光彻底沉了下去,深不见底,唇亦紧紧抿着。 他道:“不可。” 第77章 心中伥鬼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他是九渊魔气的宿主,你应该清楚后果。”时嬴垂下眸,沉静地说:“你现在离开,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然,她自然清楚。 但这已经是她的执念,甚至是妄念,哪怕苏镜尘他再回来一个时辰呢?她会告诉他,她是为他而来,并不是想来杀他的。 只这么一句,一句就好。 她又一次抹过那些被神君下了禁制的雪,依然纹丝不动,连用她血绘制的阵法都失去了灵光。 这是毫无回寰的余地了。 她抬起头,最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漆黑的眼睛静静与他对视,目光交错,她微微地笑了,“时嬴,我们是不是没有比试过?” 什么? 他眸中浮现几缕错愕,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团青光向他面门扑来,未及眼前,猝然绽开,一缕青烟飘出。 随即他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想笑的冲动—— 谢拂池把对付姬羽那套竟用在他身上! 等他好不容易用灵力抑制住那种冲动,谢拂池竟背上那冰棺,御剑往群山之间飞去。 层层叠叠的山峦间,只见她渺若青烟的背影。 姮媞在下雪之时已经缩进她领口中,如今被夜风这么吹着,也只能趴在她耳边,大声道:“不要离开眉山周围,他尸体被山神本体供养,一旦离开很快就会腐朽。” 谢拂池很不喜欢她用尸体两个字,显得她是个背着尸体乱逛的变态一样,但是她忍住了,“好。” 见身后没有时嬴没有追来,旋即落在一处山头,寻一处僻静,布下结界。 姮媞道:“刚刚你下手再狠一点,现在就不用逃。” 冰棺之上仍是冰霜重重,谢拂池以灵力熨帖,只能动寸许,闻言眼睫一动,没有说话。 姮媞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舍不得?但你不狠心一点,他很快就会追过来。” 话音刚落,姮媞已被抖落下去。谢拂池一时觉着这个行为不太妥当,又把她提起来放在棺木上,问道:“先别提时嬴,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这个凝雪之术我暂时打不开。” 有求于人还甩脸色。姮媞轻飘飘睨她一眼,“将三界之水融进魂珠,我会操控虚华镜助你召唤苏镜尘的残魂。” 谢拂池取出两只装有魂砂和眼泪的玉瓶放在地上,魂砂还需炼化,她遂引出三粒紫色的魂砂,以灵力化开。 姮媞发觉了什么,“神血呢?你不会没取吧?” 谢拂池罔若未闻,专心炼化魂砂。她被那琴中煞气灼的不轻,灵力还需谨慎点用。 姮媞叹道:“他还在附近,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对付不了,但我可以助你再度开启虚华恶境。” 谢拂池眉头一皱,道:“不必,我已经拿到了。” 姮媞惊讶,但谢拂池神色笃定,她也不便再说什么,只能默默驱动虚华镜维持结界。 掌心簇的点了一点火,火焰将紫色的魂砂逐渐融化,凤君的血,无论何等坚硬之物都能烧融,但烧这魂砂竟只是勉勉强强。 这该死的即墨郢,居然留了这一手。 结界内紫气氤氲,谢拂池不由更加专注。 忽然自远而近的传来一串急促的呼救声。只见一个衣衫残破不堪的女子跌跌撞撞地扑来,隔了老远就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喊:“救命!不要吃我!” 背后的黑影只是紧紧跟着她,喉间发出赫赫之声。 待走近了,姮媞才看清,道:“是一只三百年道行的虎妖,和一个……魂魄?” 显然那女子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已经被吃,只是一味地狂奔,忽地好像撞到什么无形的墙壁,不由一头栽倒在地。 虎妖渐露身形,庞然雄浑,巨大的阴影将女子包裹。 虎妖是会吞吃鬼魂的魂火,令他们失去意识,不入轮回,从此沦为伥,为虎妖驱使。 虎妖仰天长啸,山林震荡,鸟雀惊飞。 谢拂池咬牙切齿,“别喊了!” 再喊下去时嬴即使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也不介意顺手给这妖怪来上一记神力。 奈何她现在正在专心炼魂水,半点神也分不得。显然虎妖并没有听见,反而变本加厉,步步逼近—— 女子凄厉尖叫,奈何手足发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正此时,一缕剑气激荡而出,剑风燎过虎妖的眼睛,登时流下两行血,女子头也不回地奔跑着,头都不敢回。 然而就在她出手后的下一刻,风雪自虚空而至,雪花落在虎妖身上,它巨大的身体一寸寸缓缓被冻住,最终维持着张大嘴惨叫的模样。 姮媞摇摇头,“时嬴神识能覆百里,他怎会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只是想逼你出手而已,你偏偏又心软。” 说完,姮媞有些生气地钻进镜子里,连带着镜子都不再回应她,仿佛只是一块没有用的废铁。 谢拂池抿唇不语,收起虚华镜,加紧炼制魂砂,她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雪落在结界之上,寒意顿时沁入其中,在谢拂池炼制好魂水之时,结界恰破碎成点点流光。 那一瞬间,见白雪虎妖之侧,神君立于古树之下静静看着她,风姿倦然,从容携风。 他竟是懂得如何去拿捏她的。谢拂池无奈叹气,无论她境界如何,她真的不想和时嬴动手。 “你已经容忍我很多回了,为什么不能容忍我最后一次?” 时嬴摇头,屈指一弹,雪光飞向她手中魂珠。 这力道十分柔和,谢拂池毫不费力地躲避开,指尖绷地几近颤抖,“我不想拿剑指着你。” 他轻声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刚落,神君已消失在原来的位置上,谢拂池微惊,没来得及抬手,眉间已然一凉,浑身都动弹不得。 时嬴仅凭周遭气息变化,便足以制住如今谢拂池的所有举动。他们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时嬴从她手中取过魂珠,里面已有人间泪,幽冥水,此刻发出微弱的光芒。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谢拂池用尽灵力挤出声音,艰难道:“时嬴,当我求你一次行不行?” 时嬴骤然抬睫,眼中情绪翻涌。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谢拂池也算数度困于险境,但求之一字,当真是第一次听她说出口。 “你……” 他抿一下唇,道:“你想要别的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个不可以。” 任性?她从未任性过,她也没有被允许任性过。 颈侧曾被魔藤咬过的地方隐隐发热,她仿佛整个人都浸入沸水中,往日所有的清醒与理智都渐抛脑后。 糟糕,那个什么该死的魔毒千鸩居然在此时要发作起来。 她一时呼吸滚烫,眼中发红,忽然之间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念头,她很想让时嬴为她破一次例,这个人是时嬴,而不是任何人。 不行—— 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模模糊糊间听见自己说:“如果你捏碎它,我也会陨灭。” 不是! 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就是苏镜尘真再死一回,一万次,她谢拂池也不可能因此去死的! 你是谢拂池,醒醒,不要说出这么自私又幼稚的话。你的任意妄为—— 到此为止。 神君有片刻的失神。 而下一刻,魂珠在他掌心破碎成两粒,晶莹地落在地上,像眼泪一样。 第78章 不许任性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眼中顿时烧得一片通红,似浸入了血中。 谢拂池头昏脑涨,偏偏还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双唇像被火焰融化了粘在一起,怎么也无法张开。 这种毒虽然痛,但毕竟放了千年,熬过去也就无妨了,她也习惯了痛。 恍惚间乾坤袋被人强行打开,而后听到他低语:“那个仙门人留下的应该是解药,你试试。” 随后,修长的指节抵开她的唇瓣,一股清凉的东西灌进她的嘴里,流入喉间。 这冰凉的带着苦味的灵液顺着她的喉咙,流过胸膛,及至落入胃里,将她的意识从混沌中捉来。 他又救了她,却又没有完全救。 谢拂池不知为何喉间微微哽塞,她从树下坐起,头脑犹在昏沉,“谢谢。” 时嬴一怔,她从来不说谢谢的。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寒意,唤她:“谢拂池。” 她低头良久,忽而一笑,“我想了想,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让幽冥司主延迟鬼魂返阳,也意味着附近的鬼门会推迟半个时辰开放,才让那个鬼魂被虎妖追杀,也因此被你发现。” “你职责所在,阻止我是正常的,若是易位相处,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这么做。”她颇有些释然,微微一笑,“茫茫之中,天道不可违。” 她能清楚这一点便是极好。 谢拂池此生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她实在太过清醒。 时嬴却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喘息,“你没事就好。” 一时缄默,谢拂池道:“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不由自主地轻道:“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不必去悔恨,不妨让它过去。” 她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让神君心中一紧。 她于树下起身,一襟雪化开,抬脚往冰棺走去,不期然手臂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 紧紧地,不容她挣脱,带着固执。 神君此刻眉眼如凝霜雪,眸似深墨,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我有事要问你。” 谢拂池沉默片刻,“你说。” 他仰头,天空无数星辰散落在他眼底,没有半点明亮,他复又低头,嗓音微微发涩。 “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取我的血?” 谢拂池怔怔看着他,一时茫然,仿佛听不懂这几个字一般。 她愣了很久,才明白神君要的,是这个问题之下的回答。 迟钝如她,也在那一次次相救与相处中明了少年神君的心意,却沉默着不肯接受。 其实也并非全然是因为会担心今夜之事败露,只是谢拂池本就如此——她对这世间的情爱,并没有太多的期许。 纵然有些心动,也难以沉沦其中。 在人间蜀国短短的十六年,却给她留下千百年未曾愈合的伤口。她的母亲既可以爱着神君,也可以爱着阿弥,甚至可以爱她的每一位皇夫。 情爱都是会变的,她不想要这么善变的感情。 如果他没有来,那么过了今夜,苏镜尘无论是轮回转世,还是她功败垂成,她亦会好好做自己的朝尘司主,不会再让自己犯下如此大错。 十年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沉沦下去。 她也许会依照他们之间的约定,进入苍部成为他的战将,她也许会记得帮他种下那些山茶花,她也许会真的跟他讨要那个小像。 他们一直这样下去也不坏。 可是他就那样毫不留情地捏碎了自己的任性,他不许她任性,他要她时刻清醒,可是这样太累了。 那枚魂珠破碎的时候,她发觉时嬴其实和她一样清醒冷静。两个孤独而清醒的人,互相凝视着对方,试图在对方眼中寻到一丝不可言说的波澜。 此时他不是神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苍黎帝君,他只是一个执拗的少年,抓住了这场审判里最后的一丝光。 他近乎脆弱的目光逼着谢拂池躲闪,她亦倔强地不肯抬头直视,只是握住颈项上的琥珀,一拽,天丝根根断裂—— 琥珀流光,美若碎星。 她轻轻道:“你不是……早就给我了吗?” 呼吸几乎顿止,露水滴落声清晰可听。 是了,她是器修,怎么会不知道那流光琥珀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她拿到那枚琥珀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一切—— 她心思敏锐,竟藏得密不透风,让他也察觉不出一丝异常。那么后来种种,是怜悯,还是不忍心? 一股难言的寒凉涌入岑寂心境,时嬴怔然倒退一步,却不知他已经退无可退,于是背脊抵在身后的树上,满树婆娑。 他艰难道:“只是因为这样?” 语气中似有孤注一掷的绝望,可谢拂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无声而冷静地移开目光,看向虚无处。 少年神君觉着肩上的伤口大抵又裂开了,甚至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扩张,否则为何那底下一寸的位置也在紧缩作痛? 子时已过,空气中雾气渐浓,叫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就算有一颗新的魂珠,再回魂也是无效。她终究还是没能改变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 可是无妨,而她只要她不再去奢求什么,就永远不会再失去了。 谢拂池垂下手,魂珠与琥珀跌在荒草间,沾染了晶莹的水雾。 琥珀裂开缝隙,像蚌壳一样破碎,露出里面鲜红浓烈的血,而碎裂的魂珠却贪婪地吸取着这神血,上面纹路越发清晰。 她其实并不需要他,如果不是因为那几滴血的话,就如她连一滴能抵他百年修为的神血也不需要一样。 神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忽然感觉谢拂池是如此刺眼,让他忍不住想闭上眼睛,然而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那是他自己甘愿的,为何要逼着她去承认些什么,到此为止吧。他亦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 毕竟他是天界的神君,接近五千年的修心让他看起来还算从容。他平复下起伏的情绪,嗓音清冽,“事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他不再看谢拂池一眼,路过她时草木生霜,浮冰碎雪。 白衣曳地,其上暗纹流光隐隐,凉润地擦过谢拂池的手背,她竟下意识地曲起手指,想勾住那一片柔软。 不可以,她警告自己,不要再放纵下去,那不属于谢拂池。 千鸩的毒性实在太猛烈了,谢拂池无奈地想,不该和时嬴走到这一步的,可是胸口好像堵着铁块,令她说不出任何柔软的话。 不觉间袖中青海珠滚落,与碎裂的魂珠相触碰,飞出一缕微光,那缕微光缠绕一圈后竟飞快往远方而去。 冰棺上的封印也在渐渐消失,里面黑衣盲眼的凡人被月光照亮,像鬼魂触到了阳光,逐渐透明。 凡人……她就那样喜欢他。 鬼使神差之间,他于云端回头看了一眼。 谢拂池正伸手探入棺中,在苏镜尘消散前最后一刻,取下他脸上鲛纱。 凡人少年无疑是美丽的,清瘦而挺拔,修眉入鬓,眉眼如画,眼角一粒小小的黑痣。 而这样的容貌,却让神君如遭雷击,心中一片白茫。可是大雾四起,曾经不理解的过往越发清晰。 “我们是不是见过。” “你有没有……在凡间历过劫?” …… 此时一缕白光无声飞来,是一缕残魂。 神君漠然地要用术法困住,那魂魄却如烟一般沁在他眉间。 心府陡然一颤,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 如一把尖刀直直刺入魂魄,神君心神剧痛。 第79章 缺德天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九重天宫里,天君辗转反侧,总觉几分不安,索性唤人掌灯,翻了一卷书看。 天妃映昙慵懒地倚在栏杆上,柔媚地望着他,“天君怎今日这般肯用功了?” 扶昀天君眉眼在灯下浮出一缕忧色,幽幽一叹,“亏心事做多了,今夜感觉格外阴森,难以入眠。” 映昙“噗嗤”一笑,走近他,素手为他斟茶,“天君也有怕的时候?” “我倒不是怕那些天族……我更怕凡仙。” 映昙好奇:“哦?为何?他们毫无根基,有何可怕?” 扶昀抿口茶,道:“无根基,也意味着毫无畏惧,他们可不怎么惜命。” “那天君做了什么亏心事?” 扶昀又叹了口气,“也不算大事,不过骗她帮忙渡个劫而已。” 映昙更好奇了,柔夷轻轻按在天君的肩膀上,“渡劫而已,为何要骗?” “因为这劫乃是天命劫,干涉者会被天罚,若是不骗,又有谁肯去?” 天妃目光盈盈,“天罚?听说天罚者永不能成神,可是真的?” 话没说完,天君揽住她的纤腰入怀,低笑道:“那就说来话长了,不如我们去床上慢慢说。” 映昙娇嗔一声,羞红了脸,“讨厌。” 殿内氛围逐渐火热,天君本就不愿意看书,美人在侧,红素玉手,更是意动无比,随即抱起美人,被翻红浪。 云雨一番后,天君唤他的贴身仙官重珉,低声嘱咐道:“新的一批镇心丹依旧放在那里,青丘公主要拿多少就拿多少。” 重珉跪下领命:“但青丘公主正在历劫,是否直接给谢司主?” 天君默然片刻,“小心行事,想个办法让谢拂池自己发现。” “是。” ———————— 苍黎山上今夜雾气浓重,比这雾更让人烦闷的是寂迟神官的心情。 他刚刚打发了两波人,一是奉天君之命来送礼的,二是东灵山那边来讨债的,然而第三个还没走,正是朝华殿的掌殿陆临。 陆临早早将天丝重新安置,正悠闲地坐着喝茶,寂迟神官一叠问了好几遍,他只说有重要物件要亲自还给帝君,非要坐着等。 等到丑时的钟声漾满苍黎山,他方懒散地站起来,“看来帝君今夜是不会回来了,小仙告辞,改日再登门造访。” 寂迟巴不得他快走,连忙给他引路,“仙官辛苦了,这边……” 话音未落,长廊上掠过一袭雪样的白衣,如一抹淡烟飘进云行殿中。 寂迟神官错愕地走近,骇然发觉他面色有些异样,“帝君?” 时嬴于月色中停顿,“何事惊慌?” 语气还算平稳。寂迟定了心神,“有位仙官想要求见您说有重要物件需亲手交给您。” 时嬴颔首。陆临便走过去,双手捧着那枚银鱼流苏佩奉上,恭敬道:“小友一时顽劣,误拿帝君信物,还请帝君收回。” 等了半天不见少年帝君回答,陆临抬头,发觉这比自己还年轻许多的帝君紧紧盯着那枚流苏佩,面色极为难看。 谢拂池果然是触怒了他,这种东西也敢乱拿……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陆临冷峻的脸上不由浮现一丝尴尬,柔声道:“她年岁尚小,不过堪堪八百来岁,必是无心之举。还请帝君不要同她计较,我愿奉上朝华殿新炼灵器,聊做补偿。” 这样的话术其实不足以打动人,谢拂池虽然确实才八百来岁,但她亦有凡人血脉,若在远些的时候,这种神凡之子应在一千年成年。 算起来,谢拂池也有凡人的十七八岁了,怎么能算年纪小? 帝君忽而微微一笑,“无心?那本君怎能同她计较?灵器就不必了,仙官请回。” 神君容色清美,这般一笑,如流光散月,回风流雪,然而雪色再美,底色也透着寒凉。 陆临不知怎地觉得背脊滑过一丝寒意,再回味时,帝君已经取过流苏佩,消失在月色中。 陆临心中一沉,看样子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谢拂池啊谢拂池,你虽一向不着调,但也算谨慎小心,怎会有这等糊涂心思? 陆临仙君忽觉指间细碎,竟是一片草叶显然那不是他的,而是刚刚那位帝君袖口中拂落的。 他心念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雀鸟,栩栩如生,唯有动作之间才能显出它傀儡的本质。 陆临将草叶送入探息鸟的口中,探息鸟咀嚼几番,瞳仁一亮,兀自往下界飞去。 —————— 谢拂池握着那截纱,将它覆在自己额上,感受那凉润的气息,倚在一块青石上仰头看着苍茫夜色。 漫天星月为乌云遮盖,凡间的月亮总是晦暗无光,她见过最美的月色,是在太微湖畔,他倚着窗,目送她离去。 这样的距离刚刚好,不会太近了,也不会太远。 今夜的事她没有立场去责怪时嬴,可是她又想,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呢?她此生唯一的一次任性,终究还是不被允许。 她必不是在眷恋什么,只是失血过多,又加之魔毒发作,令她忽然生出铺天盖地的疲惫。 她费尽心思求来的一线希望终究还是湮灭于夜风中,时嬴阻止她修补魂魄,一如当年她阻止自己参与人间劫难。 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不同。甚至于,在苏镜尘化虚的那一刻,她自己心里都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庆幸—— 她并无把握苏镜尘复生后仍是清醒的。届时她该如何抉择?困他魂魄一生?还是再度送他魂飞魄散?那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刚刚发生的一切令她恍然,不是天道为她做的抉择,而是她的选择。因为无论重来多少遍,她依旧会杀了苏镜尘。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有那么多的懊恼和不甘心了。 这十年来,她活得一点都不快乐,但是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去做,不能再任由自己沉沦了。 半晌,她从怀中掐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慢慢饮下其中淡绿的液体。忘尘,忘尘,这个名字很不错,就是滋味有些苦涩。 不知道能不能将在凡间经历过的一切都一并忘却呢? 谢拂池,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或许她本就不该走那么多歪路的。 “只需要睡一觉,我就能从那场梦里醒来。”她低声呢喃着,轻轻闭上眼睛。 不知何时云中雾气凝结,绵绵不绝的雨水从虚空中飘落,砸的满山鬼魂都无处可去,只能一个劲往风还城里飘去。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她终于在这鬼气迷惘的时刻不再堕落。 她睡在树下,那是一棵已有千年的古树,枝条层层垂落,蔓开遍淡紫的花,花如瀑布般流泻,垂于她衫。 但她终究不懂得任何与水有关的术法,只能任由它去,她困的时候怎么样都无所谓。 似有人撑伞从雨幕中走来,遮住了她头上蜿蜒流淌着的疏疏细雨。 “把自己弄成这样也太狼狈了。” 那人冷冷说道。 是啊—— 但是随便吧,她已经狼狈很久了。等她睡醒,一切就会好转,到时候一定会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她会如她手中的剑,破虚斩荒,无所不往,所指之处,皆为她道。 嗯,是时候找一柄更合适的剑了。 她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到了很多很多,梦到了十六岁那年的雪,入仙门时师父的剑舞,飞升那日的花。 人间美不胜收,莫要停留。师父说,万物各有其道,顺其道,才为天之道。 既然一切尘埃落定,就让她醒来后走自己的道吧。不要再放纵自己沉迷在那无用的懊悔,痛苦,亦或是……温柔中。 第80章 蓬莱千星昙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苍黎神山,云行殿。 今夜逢雨,连绵不绝,雨漫云雾,将笼神山。 梧桐滴雨不绝,殿内暗影重重。 少年神君亦在昏睡,呼吸声却十分急促。 他刚刚虽面色平静,但那忽如其来的一缕魂魄实则令他痛苦不堪,虽不及当年搜魂之痛,心府封印却与一股力量激烈斗争,剧烈疼痛如万千钢针锥刺,几欲破开他胸膛。 一些破碎的记忆在识海中逐渐复苏。 “不要让我铸成大错。” “杀了我,小……” 小什么?那个身影又是谁?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殿中忽吹进一缕风,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苍黎帝君的床前,身材细挑修长,面容掩在影中难辨雌雄。 寂迟即将开启护山法阵,然而他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他静静凝望少年帝君面上痛苦的挣扎之色,轻轻一笑。 “不是才封印好吗?这么快就松动了?”他隐隐含笑,“还没到时候,别急。” 指尖拂过少年的心府,银色的星辉渗入,圣洁纯粹无比,几乎是一瞬间,那些痛苦已经伴随记忆已经远去,隐入迷雾中。 “这一魄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再抽出来也很难,你先学着控制住自己的力量罢。” 人影如水般散去,半点踪迹也无,唯有回眸时,从影中露出的一双银白瞳仁。 粲然明亮,又微含笑意。 时嬴亦慢慢平复下来。 朦胧中,唯有一个清透干净的嗓音,穿过雾霭,震颤人心: “你不是……早就给我了吗?” 夜风潜入空旷的寝殿,孤灯明灭不定,最终熄灭,一缕青烟袅袅。 如水明空,乌云悄悄地遮蔽了圆月。 雾气浓郁化水,那夜下了一场雨,绵绵无绝,淋湿了晦明天地。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初春时节,院中海棠未雨,梨花先雪,半止春意被匆匆行过的轻风惊扰,低伏细语。 “司首,有请柬,还有封信。” 茵茵走过庭院,停在窗下。月窗上出现一截烟青色的束袖,一只柔韧修长的手探出,接过茵茵手中沉青的请柬。 其上印着东灵山的云纹,字迹飘逸端雅。 拿着帖子就着半扇春光照了半晌,窗里人又随手搁置一旁,依旧专心在手中的器物上雕刻细若发丝的符文。 茵茵巴巴望着她,道:“不去吗?” 谢拂池吹了一下指尖的粉屑,眯眼:“你又偷看了?” 茵茵嘿嘿一笑,“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东灵山帝君大婚。” 谢拂池“唔”了一声,仍旧专心侍弄手中银雀。五年前在下界淮都遇那两只铜狼后,她一直试图以代替活物,达到那两只铜狼的灵敏和坚硬程度。 茵茵不放弃,继续道:“到时候天界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会过去,什么帝君天君神君……最重要的是,听说东灵山的宴席请了元泽上仙来做席面!元泽!” 谢拂池这下明白了,“你是说那个三百年没有出过门的厨仙元泽?” “正是。” 谢拂池有些意动,“他做菜确实不错。” “司首难道吃过?有传说中那么好吃吗?” “当年飞升的时候恰逢天君寿宴,有幸尝过。” 虽然桌子被她掀了,但是她都飞升上来了,天君总不好晾着她,咬着牙安排她坐在末席。谢拂池无视天君喷薄的怒火,在天界吃的第一口就是厨仙的手艺,至今难忘。 茵茵眨眨眼,“所以司首?” “没兴趣。” 谢拂池伸个懒腰,“我要出门一趟,记得做饭。” 茵茵委屈地像个三百斤的孩子,自家司首自从五年前赴任司首后,一心扑在三尘司上,一点都不爱社交,连带着司首府都冷清了。 不过话说,这个提拔司首就是一道天旨,顺便给他们府邸改个名字也太草率了…… 茵茵走后,谢拂池才打开底下那封信,信纸柔韧光洁,上面盖着青丘的图腾,她以灵力化开印戳,信纸上的花簪小楷洋洋洒洒地浮在空中: “拂池吾友,三年不见,如隔三秋。今逢梅子纯酿酒意正浓,又思昔年与汝饮酒窗下,故聊寄相思,盼卿知……” 废话么不是,谢拂池耐着性子看完前面的长篇累牍,嘴角不由勾起。 晏画从下界回来后就回了青丘,赴任画城为主,不知被谁压着学了一通诗书礼节,写的信都成了这般不文不俗的样子,不过看样子活得还挺滋润。 到了第二张纸,终于写到正题上,画风又恢复了正常,语气郑重:谢拂池,戒断镇心丹,还需蓬莱圣药千星昙相助,否则难以熬过最后一夜。千星昙于三月后绽放,切记,勿忘! 画城离天界甚远,落款日期已是一个多月前。 谢拂池合上信封,墨迹顿时消散,信纸拢于窗下镇纸,一瓣桃花悠悠落下。 天界岁月匆匆,一晃竟是五年。 三尘司内,纵春光明媚,也透不进半分。初涯主司将案牍都推到地上,气的满脸通红:“简直欺人太甚!” 谢拂池拾起最上面的命簿,翻了翻,“这命簿怎么写成这样?前半生既已潦倒至极,后半生腾达,又怎会如此挥霍无度?” 初涯哼道:“这已经是这位新司主大人被退回来的第十七本命簿了。” 司命们写命簿也是要遵循一定的规章制度,并非胡乱编写,所写的命簿都需得神主殿的认可,过于曲折离奇不合理的,都会被驳回。 偏偏这位新司主大人根本不知道规则,全凭心意胡写一气,引的许多人都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让她是轩丘公主呢? 谢拂池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初涯忍不住开口,“难道大人就任由这些天族侵蚀我们三尘司?” “轩丘公主是天君直接任命,又能如何?” 初涯道:“当然是想个办法把她赶出去!” 谢拂池道:“没有轩丘公主,也会有烈山,东黎公主,只要他们想,甚至可以取消三尘司。” 话是实情。初涯一愣,半晌捶了一下桌子,“我辈竟是无可奈何!” 谢拂池放下命簿,“我见过轩丘公主,虽然任性,倒也没有那么不可理喻,好好教导也堪担此职——不过你不会就是为这个气成这样吧?” 初涯摇头,递上折子,沉声道:“是有人弹劾大人您五年前私去淮都一事。” 第81章 意志薄弱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接来一看,说的正是她私自前往淮都一事,她的确投机取巧,从妖界转入下界,这样就免去在朝尘司留下记录。 初涯怒道:“司首既解决了孤镇魔君,又替帝星回魂,私自去下界肯定也是防止打草惊蛇,如此兢兢业业,不辞劳苦,当是吾辈楷模。不知是哪个小人竟如此心胸狭隘诬告于您!” 谢拂池:“……”大可不必! 她虽没有这等觉悟,但如今身在司首,一行一举,都受人监控,容不得半点差池,被翻出这笔债也不稀奇。 稍加思索后,她说:“知道了,我会处理。” 踏出三尘司,恰逢青雀池边停了一辆银鸾长车,一只手掀开车帘。伸出的柔若无骨的手上,点缀着玉石与花瓣,连指甲上都用鲜红的豆蔻细细描绘过。 露出一张芙蓉泣露的面孔,眼眸微弯,几缕妩媚浮上眉梢。 “八百年就能坐上司首,你这可不一般啊。” 谢拂池自然也认出了她,谦虚道:“我本就不是一般人。凤君要去天宫么?” 凤君桓宁微微一笑,“看来我们顺路,上车罢。” 谢拂池也不客气,抬脚便上了车。凤君怀念地看了眼青雀池,“还记得当初在这里,我与谢司首是一见如故啊。” 谢拂池倚在车壁上,奇道:“你确定是一见如故?我们当时打的可是天昏地暗,差点掀了这三尘司。” 凤君温柔一笑,“不打不相识嘛,我这次回来可是专门回来看你的。” 谢拂池了然,“上次给你家夫君炼的鲛尾又有问题了?” 凤部桓宁也是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帝君之位,原因无他,兄父走的都很早。生前因着一些纠葛,为她娶了鲛族的皇子桑言。 两个人本相看两相厌,但桓宁继位后相互扶持,又经历了一趟生死,虽桑言因此断尾,但如今倒也如胶似漆,恨的天君时常给鲛族找茬。 闻言,凤君叹气:“我不瞒你,他断尾后很少露出真身了。但上次在海中遇到一个十分难缠的魔物,这才不小心将你给他炼的尾巴折断了,否则他必是要与我一起来的。” “魔物?” “是的。”桓宁撩开一点帘子,长车正在云海中疾驰,“是一个浑身金属,仍有意识的魔物,最可怕之处在于万法无效,桑言他才不得不显露真身。” 谢拂池眼睫一抬,“在哪方海域遇见的?” 桓宁道:“冥海。桑言被咬断尾巴,正在蓬莱养伤,不知谢司首可有时间与我前往?” “看来我们还是顺路。” 相视一笑。 长车已落下,桓宁拾裙下车,回眸道:“早知你也是要去参加四绝会,我就不来这趟了,不过也好,我正要去探望一下扶薇帝姬。” 凤君说的,正是仙界每隔百年都会举办的比试,分为武,器,阵,术四场,获胜者不仅可名扬天下,亦可获得奇珍异宝无数。 今年正在蓬莱举行,千星昙,正是作为奖品的宝物之一。 谢拂池来找天君也是因为此事,她干脆利落地表示自己的确违规,需要停职冷静一段时间。 在天君再三表示无事后,她悠悠长叹:“我辈行事当容不得半点瑕疵,身为司首更是如此,天君不必包庇,我需给三尘司一个交代,就勉强停个半年吧。” 天君一边喝茶一边冷笑连连,“你就是想找个理由不干活吧?去蓬莱参加四绝会,再挣个上神之下第一的名声来。” 谢拂池沉痛扼腕,“天君实在是……太了解我了。” 天君摔杯,怒道:“快滚!这半年我不会给你发俸禄的。” 谢拂池从善如流地滚了。 仙侍重抿附耳:“任由她去吗?蓬莱那边刚刚捕获了那个东荒海族的遗民,记得五年前在淮都谢拂池似乎也与那遗民有所纠葛。” 天君缓缓道:“务必在四绝会之前将人带走,不可暴露那个遗民的身份,以免再生事端。” “天君为何不直接杀掉她呢?她四处作乱恐成后患。”重珉不解。 天君微笑,伸手在虚空轻轻一握,好像握住了谁的咽喉,他道:“为何要杀?把她留在手里,不就等于抓住了那位妖君的死穴?” 重珉不由深深拜服。 谢拂池出门时,桓宁正在等她,见她出门立刻迎过来,“我需参加东灵山青帝大婚,恐一时不能前往,你打算何时出发?” 谢拂池含笑凝她一眼,“随时。不过桑言滞留蓬莱,你竟然不急?” 桓宁嗔道:“我当然急,我昨晚又梦到他了。但是你难道不知道这位青帝夫人是鲛族的公主吗?桑言不能来,我定然是不能让她孤身嫁入东灵山的。” 凤君想想,又笑吟吟牵了谢拂池的手,“这次无论如何你得陪我去,这天界的几位帝君神君都万把岁了,坐在旁边真真是要闷死我。” 其实是不敢说话吧?凤君脸皮薄,夫君又不在身边。虽然确实无话可说,但其实神君倒也不都是她想的那样几万岁年纪。 她一顿,笑说:“好啊,这次必让你喝醉。” 桓宁有些惊讶她竟会如此直爽地答应,随即哼声:“只要你不灌我浮生酿,谁喝醉还不一定呢!” “走着瞧?” “走着瞧!” 院中棠花初雪,树下一张石桌,两张青石凳,清酒一壶,几碟色香味俱全的小菜。 淡烟长衣的仙君不请自来,正在自斟自酌,谢拂池进来时,他面上已有几分醉意。 她夺过酒杯扔在桌上,“你这点酒量就别喝了。” 陆临眯起眼,似乎好一阵才看清她,“你来了?有事吗?” 谢拂池坐下来,给自己斟酒,“首先这是我家,你在我的府邸;其次应该是我问你有事吗?” 院中凉风一吹,陆临这才清醒点,嫌弃道:“你这酒既难喝又容易醉,不知道存着做什么?” 谢拂池好笑道:“你偷喝我的酒还有理了?再说,我这是药酒,味道不好很正常。” “药酒?”陆临坐直身子,皱起眉头,“你不会还在……” 谢拂池没说话,低头抿了口酒。 陆临沉声道:“虽然我不知道在我闭关期间发生过什么,但你难道连这点意志力都没有吗?” 第82章 赴宴东灵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点?”谢拂池轻轻吸了一口气,笑了笑,“有啊,我正在戒,现在每隔七日会发作一次药瘾。” 陆临面色稍缓,“谢拂池,你本就应该做一个风光霁月的仙人。我这次来,是想问你蓬莱四绝会何时出发?” 陆临在炼器方面知之甚广,谢拂池也料到他会去四绝会。她夹了一筷子小炒肉入口,含糊道:“参加完青帝婚宴就去。” “你为何要去那里?你不是说自己和东灵山不会有什么交集吗?” 谢拂池沉默一下,又喝口酒,“我有件事要去做,你不必管我。” 总有很多莫名的,无意义的事情要去做,而后让自己满身伤痕。陆临霍然起身,但仍是克制,“谢拂池!你——” 仙君在星辉下清俊的面孔隐隐含怒,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谢拂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我怎么了?” 想起五年前那夜,她长眠雨中的模样,陆临又不由软了口气,“罢了,你别忘了自己是谁就行。我会等你一起去。” “哦——” 有个人随行也好,何况陆临与蓬莱关系匪浅。谢拂池吃完饭,拿出白天那只银雀,合拢上精密复杂的机关,递给陆临,“看看。” 掌中银雀歪鼻子斜眼,一注入灵力,便如活物般展翅,口中呜呜道:“司首大人吃饭了,司首大人吃饭了!” 陆临:“……” 谢拂池咳了一声,“放的是茵茵的声音。” 陆临扭曲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些,“倒是精细,不过还是不能同活物比较……太丑了。” 谢拂池磨牙:“你以为你手艺就很好?” “比你好。” “……”无力反驳! “改一下这里,可以发音更加流畅。” 陆临从袖中取出一根长针,拨弄了一下里面咬合密切的弹簧,谢拂池也走过来与他一同瞧着,不时提出反驳与建议。 讨论了老半天,又动手调整数次,果然越发像个活物了,但仍与那铜狼相差甚远。 陆临几乎疑心她说的不是真的,“既然万法无用,又坚不可摧,你是如何打败它们的?” 谢拂池伸手将银雀置于枝头,“轩丘公主进了三尘司,应该没有再追杀你了吧?” 陆临:“你不要话题岔开的那么生硬。再说你不是被停职了吗?你忽然提她难道是她弹劾的你?” 不怕生硬有用就行。谢拂池微笑道:“我自己弹劾的。” 陆临一脸惊愕。 谢拂池解释道:“三尘司内部已经有很多天族人,他们行事太过随意,但沉疴积重,难以拔除。我打算停职一段时间,等事情再严重些再回来整理局面,我要让天君知道——三尘司离不开我谢拂池。想让一切回到以前,就必须彻底放权给我。” 倒也是,虽为司首,人员任职却由不得她。陆临点头,“你做事比以前沉稳了。” 彼时已月上中天,陆临起身要离去,走至门口,忽的回头。 谢拂池墨发长裙,于月下枝头独酌,神情自若,恍若流风。 八百年来她从未变过,依旧满心抱负,身若皎月,心向炽阳。 陆临终于安心。 三月十七,青帝婚期。 说起来算是一桩联姻,鲛族被剔除仙籍万年,因着他们富饶且东荒海族覆灭,使得天界近些年对海域的掌控不足。 遂鲛族重入仙籍,必须给予安抚,联姻是最好的办法。为了显示重视,必须要一位境界与地位都足够高的神君才堪匹配,东灵青帝是最好的选择。 听说那位鲛族小公主哭了很久,传到天界这边是喜极而泣,不过谢拂池从桓宁凤君那边听到的版本是伤心欲绝。 青帝陛下今年七千两百岁,虽然这个年纪放天族里十分年轻有为,但小公主堪堪四千岁——她嫌弃帝君太老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婚事是逃脱不了的,纵然再不情愿,鲛族小公主也如期而嫁。 桓宁凤君派了车驾去接谢拂池。 她一觉睡醒,闻言正坐在镜前看着自己,镜中少女长发凌乱,眼睛发肿—— 昨晚对着那个银雀捣鼓太久了! “这太难看了。” 谢拂池打个哈欠,这可是她第一次以司首之名出席这么隆重的宴会,她想了想,吩咐茵茵:“帮我把以前晏画仙子给的搭配大全拿出来。” 茵茵瓜子掉了一地,在谢拂池坚定的眼神中飘出去:“这可真是活久见了。” 谢拂池乘坐云辇抵达东灵山之时,已日薄西山。天族的婚礼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很繁重的礼节,事实上,很少有天族会选择成婚。 虽然天界并不阻止他们和离再娶,但也会在神主殿的神树上留下印记,而且千百年只对着一张面孔也是够让人厌烦的。 大多数会和东灵山上任青帝一样,找一位身份同样尊贵的仙子为自己诞育后裔,但也不必成婚,各取所需而已。 此时的东灵山,明净殿里,青帝陛下俊美的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还有一丝不可置信:“你是说……鲛族公主逃婚了?那个婚轿里面是她的侍女?” 神官咽了口唾沫,“是的。” 姬荀又开始觉得头痛了,他长长地叹气:“在上山前我确认过,的确是鲛族气息,她必然没有跑远。打开护山禁阵,没有我的允许一个人都不许出去,在这段时间里必须给我找到她!” 娶不娶桑梨不要紧,但是今夜婚宴上怎么可以没有鲛族公主!让他一个人去神殿昭告神主吗? 神官颤颤道了声是,而后又犹豫一下,“您亲自写的几份帖子里,除了谢拂池,都已经到了。” “那谢拂池呢?” “她……呃,好像被姬羽公主拦在了外面。” 姬荀:“把她给我喊过来。” “您说哪一位?” 姬荀似笑非笑:“经过上次寂灭之水的事,难道谢拂池会想听我说什么吗?” “是,下官这就去阻止公主闹事。” 事实上他想太多了,如今的谢拂池仙心俱在,纵不用剑,吊打一个姬羽也是绰绰有余。 于是神官在打开禁阵匆匆赶去后,只看见杏花枝头开着的,呃,一个姬羽公主。 侍女们昏了一地,神官急忙将她放下来,那树枝从姬羽公主的纱裙穿到衣领处,这件华贵美丽的流彩星月裙是不能再穿了。 姬羽公主脸上沾了尘土,神情呆滞,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忽地跌跌撞撞站起来,“不行,她那个样子肯定是要去勾引时嬴,我得去重新梳妆打扮一下,不能让她比下去了。” 神官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公主不是生气了,是被谢司首惊住了。 至于为什么被惊住—— 他抬眼看向正清殿的方向,只遥遥看见一个高挑纤细的背影。 仅仅一个背影,却已有当年凡人女帝的风采。 第83章 既见君子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一直以为,能动手的事就不必多废话,况且她一介凡仙,东灵山的光她沾不上,总不能人也揍不上,那样实在太遗憾。 东灵山端方秀丽,草木尤其润泽,彼时四野云垂,东灵山却热闹非凡,正清殿内鼓瑟吹笙,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谢拂池扫视四周的景致,一轮红日沉于山峦千里云霭之间,夕照挣扎徘徊,终寂于夜。 前方华美阁楼层层叠叠,远处一处宫殿却祥光隐隐,想必那就是神殿—— 她正欲抬脚往神殿去,忽地瞥见一处偏僻些的小楼,一个人影静静斜倚在青玉栏杆上,远望暮色。 几近明透的指尖正握住一只瓷白酒盏,盏中琥珀酒液映入晚霞盈盈。 年轻的神君长发用玉冠束起,一身天水色长衣淡若流云,晚风掠过繁华喧嚣的宫殿,带来恍若隔世的乐声。 广袖摇曳,翩然惊鸿。 察觉到什么,神君自栏杆处回眸,许是天色昏沉,显得他双眸显出淡淡的银灰色,不复漆黑空静,倒有几分清寂。 谢拂池一怔。 而神君的目光只是在她面上漫不经心地掠过,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她与山间草木无半点区别。 夕阳已落,再无可赏。 他消失在那最繁华的宫殿之间,恍若虚浮幻梦。 “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一个冷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谢拂池回头对上面色冷淡的仙君,她挑下眉,“陆临?你怎么来了?” 陆临仙君今日换了一身藏青长袍,长发挽起,露出清俊秀雅的面庞,只是身上那股孤寡的气息依然凝重,令人无法亲近。 陆临没好气地答她:“我师父是朝华上神,我自然是要来赴宴的。” “总是忘了你也是天族。” 陆临沉默片刻,道:“我不在意出身。” 谢拂池与他一并往正清殿走去,不时轻提一下刚刚收拾姬羽时被划破了一小角的纱裙,试图将这一角藏在身后。 走至殿前,陆临忍不住道:“你今日怎穿成这样?从前也没见过你有打扮的心思。” 谢拂池哀叹:“别提了,我那一柜子都是青色的衣裳,你知道青色衣料最便宜,但东灵山恐怕连侍女都是穿青色的,我只有穿这件了,还是宴画以前送的。” 谢拂池忽的想出一个办法,取出一根丝带将破了的裙角扎起,打个结别在裙褶之间。 她喜滋滋地抬头,“好看一点了吗?” 新雪色的束腰长裙,将身材勾勒的纤细柔韧,外罩一件轻薄的软烟色及膝纱袍,行动时露出里层银色的桃花云纹。 偏她眸似点漆,长眉如墨,容色亦鲜亮清妍,一笑占尽风流。 陆临心神一震,他从未意识到谢拂池亦有如此姿容,不由撇过头,避其锋芒,似乎十分勉为其难,“还行。” 能得陆临仙君说句还行,已然是十分的行,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谢拂池满意地看了看裙子,抬脚迈进了正清殿。 正清殿极为宽敞,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伫立,柔美悦耳的曲调从屏风后传来。东灵山在四族之中以清雅著称,此刻亦是明月珠璧,照耀一殿。 灯火辉煌中,几位身份超然的帝君神君都隐在上座,鲛纱垂落,隔开空间。虽是宴席,但形容端庄,不可久观。 凤君桓宁深深叹口气—— 果真是无聊透了。 她身旁坐着天界最严肃古朴的辰南上神,以这位尊神的地位,纵然天君大婚也不能教他挪动半步,不过他偏偏来了。 谁让青帝陛下是他的关门弟子呢? 桓宁尽量避开这位尊神的目光,被他看上一眼,只怕会胃口全无。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最终落在上席中一位少年神君身上。 能坐在这里的地位都不低,况且他身上的气息渺然清远,竟叫凤君一下子看不清境界。 她用酒杯挡住,小声问侍女:“那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侍女笑道:“这是苍黎帝君。他即位不久后就昏睡了千年,前些年刚刚飞升上神,凤君久离天界,不清楚也正常。” “你是说他是那个孤僻又古怪的苍黎后裔?”桓宁吃惊,声音都不自觉大了些。 少年帝君闻声回眸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他必然是听到了。桓宁颇为不好意思,这样议论一族之君是十分失礼的,况且这种少年天才又身居高位者,大多狂傲,她本已做好接受被讥讽或者被冷笑的准备。 她自小在天界长大,自然也清楚那几位氏族之后,与他们就算谈不上交情,也是十分眼熟的,唯独苍黎氏独子,她很少见他出现宴会上。 久而久之,很多人都认为,这位未来帝君性格孤僻冷淡。只是今夜一见,他眉目精致,神情疏散,形容举止都十分从容有礼。 桓宁顿时对他升起好感,面露歉意地遥遥举杯,饮罢做赔。 而身为今夜婚宴的主角已经端着酒杯,行过了那几位帝君面前,言笑晏晏地走到了苍黎帝君的案前。 青帝陛下一身俊雅红衣,提起东陵玉的酒壶斟满两只酒杯,晶莹纯酿不偏不倚地倾入杯中,烛火衬的他面如冠玉。 “上次琼花玉宴,我因有事在身未曾前往祝贺。今日帝君既肯入我东灵,必不能失礼,容我敬君上一杯浮生酿,以谢厚爱。” 苍黎帝君举杯,微微一笑,满殿灯火都被压下了颜色,“既是青帝陛下亲自斟酒,岂敢推辞?” 桓宁见惯自家夫君的美貌,都被这刹那晃的眩目,只是她定力极好,隐约觉着这位帝君皱了下眉,似乎很不喜欢浮生酿的味道。 浮生酿乃是东灵名酒,不知多少人都求之不得,他饮刚刚那罗浮春都面色泰然,怎地就偏偏讨厌这名酿? 不解间,谢拂池已走进正殿,殿中竟是一寂。桓宁凤君一喜,她的救星可算是来了,正要下去,偏偏青帝陛下敬酒来了她这里,只好哀叹着起身。 仙侍引谢拂池落座,竟是个极为靠近鲛纱上座的位置,陆临亦自若地坐下。 仙侍面露为难:“仙君,您的位置在那。” 谢拂池一看,那是个靠近屏风的位置,靡靡乐音不绝,他的同门们亦在朝他招手。 陆临最厌恶酒气与噪音,等会要是被他们灌醉,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谢拂池笑吟吟地道:“我这位置宽敞,本就是两个人坐的,多一个人也无妨,仙官去忙自己的罢。” 这么一说,倒是让陆临面色舒展不少。仙侍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往这小案上送上双倍的酒菜。 陆临对这些不感兴趣,听到身后有人悄悄问道:“这是哪位仙子?生的这般风姿?” “看着有点像三尘司首,不过应当是我眼花了。” “哈哈,怎么可能,谢拂池区区一介凡仙,陛下怎么会把她安置在这个位置上?况且她哪有这般姿容?” 陆临手中不觉捏住袖中灵器,谢拂池一把按着他的手腕,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且让我先吃饱喝足再掀桌子。” 陆临视线盯着袖口的手指,看着修长又轻描淡写,实则禁锢住腕上所有的动作,教他半点也动弹不得。他冷道:“我何时说过要掀桌子?” 话是这么说,陆临却平静下来,竟不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忽觉一道冷冽视线自上方落在身上,他心中一凛,遍体生寒。 但抬头环顾四周,却没有半点异常,况且那几位帝君都是身份高贵之人,他与他们又无冤无仇。 谢拂池疑惑道:“你看什么呢?” 陆临摇头,也说不清那种感觉,简直是—— 如芒在背。 第84章 若即若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筵席至半,鲛族公主竟还未出现,青帝陛下笑说可能是害羞,于是转入内殿去催促。 而殿中气氛依旧热烈,丝弦管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桓宁凤君总算摆脱了那些束缚,一把揽过谢拂池的肩膀,与她寻个地方独自饮酒去。 谢拂池咽下口中炙肉,也欣然接受。 一出殿门,桓宁凤君却皱起眉头,幽幽一叹:“今夜怕是不能同你一醉方休了。” 谢拂池望着东灵山上空淡青色的结界,伸个懒腰,“你去忙吧,我自己走走。” 桓宁轻笑,“你又猜到了。” 谢拂池手中勾着那壶罗浮春,悠然道:“逃婚了?” “也是刚刚帝君来敬酒才知道,我得帮忙找找,你自己先喝着吧。” 这小公主还真是任性,就这么让诸天仙神都等着。谢拂池莞尔一笑,兀自往山后走去。 神殿正在那里。 此刻东灵山大乱,根本无暇顾及此处,谢拂池行至殿前,殿门竟是开着的。 东灵一脉乃神主之后,对于神主的敬畏远胜旁人,如此门庭大开,确实让人诧异。 长裙滑过琉璃地面,谢拂池停在那悲天悯人的神主浮雕之下,漂浮着无数星辰碎片,莹莹璀璨,上面似刻着什么字。 谢拂池定定望着其中一颗,上面写着两个字: 姬烨。 这个名字比其他灵气更加黯淡一些,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落消亡。 谢拂池从袖中取出一颗碧色的灵珠,置于案上,“只有将清宁瓶变成这样,才能保存它里面残余的神力,希望能帮到你。” 无数细碎荧光从灵珠中飞出,附着在星辰碎片的名字上,刹那间,星光明亮,姬烨二字熠熠生辉。 殿中似有人一声轻微叹息,似已困顿千年,终得解脱。 “谢谢……” 天人没有转世,陨灭后身躯化为天地灵气,归于虚无,但会有残念留存,困于无间,日日夜夜为生前记忆折磨,不得超脱。 你还在执着什么呢神君?她的确没有那么爱你,她只是希望你能帮助她打破蜀国灭亡的命运。或许有爱吧,但是她同样爱阿弥,爱她的皇夫。 你拒绝了,那爱就不值一提。 又深深望了一眼那已归于平静的星辰碎片,谢拂池转身离去。 神殿与正清殿之间有一片桃花林,如今正是盛开之时,灼灼明媚。忽地心中腾起一缕熟悉的疼痛与渴望,她不由缓下脚步。 的确不应该来,今日正是药瘾发作之时。这模样可不能让人随便看见,她慢慢往林深处走去。 找棵还算不错的桃树躺上去,仰头就是夜空星辰,低头即是遍野桃花,谢拂池觉着这个位置很不错,正要饮口酒等待瘾发,忽听底下一声轻叹。 “你也来这里难过吗?” 此处正临着一片清湖,湖边青石边上坐了一个羽衣玲珑的年轻女子,容色清美,正睁着一双眼盈盈望着她。 谢拂池一琢磨,自己确实难过,于是点头。 那羽衣女子柔声道:“那你是为什么伤心呢?” “……旧伤复发。”谢拂池勉强道。 说完下意识看了一眼天,没有雷劫,说来古怪,自从她摔碎流光琥珀后,撒谎竟也再没惹过天雷。 羽衣女子道:“伤在身上总比伤在心上好。” 谢拂池这个时候是不愿意听人讲故事的,不过她方翻身下来,那女子又对着湖水缓缓道:“我知道为情伤心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我今夜真想一吐为快,上仙,你愿意听吗?” 呃…… 羽衣女子目中盛满脆弱月光,寂寞又柔和。谢拂池心中一动,“你说说看。” 女子轻轻一笑,“我等了他几千年,他始终没有回应我。我起初想过是他不懂人情世故,所以愿意一直跟着他,可是我这次回来,发现他好像变了。” “变的更冷淡了?” 女子摇摇头,“他比以前更能亲近了。” 谢拂池一时无语,“那不是很好?” 女子苦笑,“可他对我始终有距离。” 还以为他死了呢,原来就这点小事。谢拂池不动声色地安慰道:“兴许他是喜欢你的。我以前有位好友说过,对男人需若即若离,不能让他觉得你根本离不开他,也不能付出太多。那个距离……你懂么?” 好吧,她自己都不懂,但这个话的确是晏画仙子亲口说的,总不会错的。 羽衣女子一怔,似有所悟地看着谢拂池。 谢拂池抬手摸一下脸颊,忽听她轻唤一声,音调中略带羞涩,“君上……你,你何时来了?” 竟有仙君能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到她身后,谢拂池讶然回首—— 一袭天水色长衣的少年神君,正驻足桃花树下,月光与枝影倾泻一身。花枝横逸,看不清他的眼眸,只看见他白皙的下巴。 神君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们说了什么,转过身,声线平稳,“该走了。” 他许是因为桃花又或者是那些酒的原因,嘴唇已不似从前那般毫无血色,如噙丹朱,殊才惊绝。 羽衣女子急忙起身,“是!” 临走时却慌张地停下脚步,面带羞意地对谢拂池说道:“刚刚那些……都是我乱说的,你可别说出去。” 惊慌失措之下,湿润美丽的眼眸如麋鹿一般惹人可怜,羞涩让她更是面若桃李,妩媚多姿。 谢拂池眨眨眼,“我可不是什么喇叭。” 羽衣女子噗嗤一笑,柔声道:“我得走了,今夜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乃苍部灵鸿。” “唔,但愿我不会有什么困难。” 灵鸿走后,桃林中一片寂静,她才捂住心口,如蚁噬般的疼痛现在如千万根钢针戳了进去—— 就不该听这么无聊的故事,耽搁了这么久。 她低低喘息一声,拿出一颗晏画为她调配的止痛药吞了下去。 冷汗浸出来,眼前的夜色与桃花都化作一片模糊,似拢了一层粉色的帘帐。她抖着手,扶着花树慢慢坐下。 倚着树,闭上眼,感受骨子里的渴望在撕扯自己,意识将无之际,只觉有脚步声停在身边,声色冷冷:“还是戒不了吗?” 这个声音是耳熟的,潜意识告诉她是个可以信任一下的人。 “陆临?” 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个可能。谢拂池低喃一句,再也不能支撑,沉沉倒下去。 双臂方才伸出,又似极致的风雪刮过,冻在原地,任她沉沉倒在僵硬的臂弯中。 小径上月色铺陈,灵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帝君忽然折返林中,不许她跟着,大抵有东西落在林子里了,却不知为何让她等了那么久。 一炷香后,她忍不住低头咳嗽一声,君上缓缓走出来。许是因为这缀于沿途的琉璃灯太刺眼,他的面色被衬的恍若流雪。 君上没有说话,倒是灵鸿咳嗽不断,半晌,君上停下脚步,淡淡道:“怎么了?” 灵鸿道:“在虚荒时有位魔将出言污蔑……前任帝君,灵鸿与之一战,因此负伤。” “杀了吗?” “杀了。”灵鸿赶紧道。 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灵鸿默默跟着他,脚步轻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总是习惯了这样,少年神君因着一些原因,并不爱讲话,也不愿意有人在他身边。灵鸿一直都只能这样,让自己尽量没有存在感,才能待在他身边一会。 走了一会,他忽而道:“如何能治你?” 灵鸿轻声答道:“我去过神岐殿,医官说需要蓬莱千星昙温养。但此药乃是四绝会的噱头,山主必不会给我。” 他道:“以我的名义往蓬莱递一份拜贴。” “君上要亲自去蓬莱?”她迟疑道:“……是为我取药吗?” 时嬴漫步出林,“你为苍部受伤,我自要给你一个交代。” 他终于懂得去关心一个人了吗?即使是以苍部的名义。 流云般的衣衫划过树枝,花枝轻颤,一下一下拨弄着心弦,灵鸿心跳骤如擂鼓。 第85章 凝水珠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姐姐,姐姐……” 湖岸传来极细微的声响,谢拂池睡醒后坐在树下发了一会呆,头脑还是不甚清明之际就听到这轻细柔软的声音。 她心生警惕,悄然寻声而去,一步步接近,出手掀开一片硕大的莲叶,一张杏眼桃腮的娇艳面庞映入眼帘。 看起来只有凡人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穿冶丽红衣,而腰部以下,竟是一条波光粼粼的银色鱼尾,尾尖浸入水中,不时怕打着水面。 是一个鲛仙。 她眼巴巴看着谢拂池,小声道:“姐姐,有吃的吗?” 谢拂池方才回神,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她的名字,“桑梨?”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桑梨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歪着头问:“有吃的吗?我好饿。” 青帝逃婚的小公主泡在这里问陌生人要吃的,谢拂池一时半会还没法消化这个信息,“你为什么不去正清殿吃?” 桑梨嘟哝着:“不想看到那个老男人,我要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 谢拂池摊开空空如也的手,“虽然我很佩服你叫他老男人,但是我的确没有带食物,只有一壶酒。” 桑梨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呐呐道:“那好吧。” 小公主毛绒绒的脑袋搭拢下来,看着分外可怜,谢拂池沉吟片刻,“我可以悄悄带你去前殿吃一点。” “我会被发现的。” 谢拂池将一只玉环飞剑给她套在腕上,又拿出一套干净衣裙给她,“没事,换上吧。” 她镇定自若的神情让桑梨不由自主地接过衣裙,期期艾艾道:“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谢拂池弯腰捡起酒壶,“不信我的话,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泡到他们发现你为止。” 说完她抬脚就走,眼见要消失在桃林里,桑梨顿时急了,鲛尾一甩化作两条纤细的腿,换上衣裙慌慌张张地跟过去。 与此同时,流霞殿。 姬羽正在梳妆,但左顾右盼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一身衣饰换了又换,宴席都快结束了她还是不满意。 她拔下一根流苏步摇在手中掂量着,侍女幺墨看出她的心事重重,提议道:“公主不过是想让谢拂池不痛快而已,未必非要在衣着容貌上和她计较?不如我们想想别的法子。” “哼!”姬羽冷道:“什么别的法子?派你去打她一顿?” 幺墨不吭声了,从武力值这方面去挑衅谢拂池无疑是很愚蠢的一件事。她想了又想,然后道:“上次公主受辱时是因为那百痒虫,我们不是刚好也有一些吗?悄悄放在她衣服里看她出丑不就好了。” 姬羽更不耐烦了,“那还不是要先收拾了她才能放她衣服里?” 幺墨说:“我们可以想个办法搜身,然后再悄悄放进去。” “搜身?” “公主不是昨天把鲛族送的那颗凝水珠弄丢了吗?”幺墨自信一笑,“刚巧有人看见谢拂池离开过正清殿。” 姬羽公主眼眸一亮。 正清殿里,谢拂池看着面前光洁如新的盘子,一时陷入沉默。 鲛族公主的胃口……是真不错。 而且这里似乎并没有人认识她,让她得以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并且将陆临都挤去了一边。 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道:“你们天界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至少这道锦绣玉球做的就很不错,你看这鱼糜剁的细腻无比,又用上汤吊出鲜味……” 谢拂池:“打住。” 不用描述了,反正她也一口没吃到。 这边小公主还在喋喋不休,但宴席已至尾声,青帝陛下不得不打开结界,干干地说了几句内子抱病,不宜见客,就打算这么稀里糊涂地将婚宴结束。 几位帝君早在宴中已先行离去,那抹天水色长衣在帐后一闪而逝。 谢拂池拍拍桑梨的肩膀,“你慢慢吃。” 随即在鲛族公主迷茫的目光中起身,回头看那鲛帐被夜风吹开,里面已是空空如也,好像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陆临与她站在一起,道:“回府还要好几个时辰,不能耽搁了。” 况且算算时间,她应该刚刚发作了一次,一向倔强的谢司首定然是藏起来不愿意别人看见她那副样子,如今更是需要休息。 “等等——” 谢拂池正要出门,一众侍女簇拥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女款款而来,不偏不倚,正停在谢拂池面前。 又来了,刚刚实在应该把她挂在山壁上的。但大庭广众之下,谢拂池保持着还算得体的微笑,“公主有何贵干?” 姬羽抬起下巴,“谢拂池,你刚刚去后山做什么?我可是有人证的,别想狡辩。” 她这声音不小,殿中一寂,许多仙人都侧目看过来。 “后山除了神殿,只有本公主的寝殿,”姬羽冷笑一声,“而就在刚刚,我丢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凝水珠。” 凡仙一般都俸禄不高,而凝水珠则是鲛珠中的极品,并非花钱就能买到,这下殿中更是闲言絮语不断。 这位公主的脑仁都不知道有没有核桃大。谢拂池索性配合她,眼中掠过些许惊慌,“你想怎么样?” “脱衣服,让我检查检查。” “在这里?” 姬羽冷冷一笑,“我只需检查你的外袍与乾坤袋,难道你不敢?” 这可不行,她的天罚咒文只需褪下一件外裳就能看见。陆临手指紧握,上前一步刚要争辩,谢拂池按住他的手臂,一笑,“可以。” 这爽快的回答令姬羽不由一愣,还以为她起码要挣扎一下,维持一下自己作为司首的体面,没想到直接答应了。 “不过……”谢拂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怎么证明自己就有一颗凝水珠?又怎么证明它是丢了不是被你吃了?” 姬羽怒道:“我吃那个做什么?我又不去水底!” “不能这么说。”谢拂池摇摇头,“既然东西是从你那里丢的,要我脱衣裳证明没拿凝水珠,当然你要先证明自己没不小心把珠子吃下去才行。” 这一下子从自证变成了她证,姬羽一下子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非得自己证明没吃的时候,谢拂池已经十分好心地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入怀中—— 掌心祭出一柄灵剑,谢拂池道:“我只需检查检查你的肚子和肠胃,难道你不敢?” “啊!” 感受到锐器划过颈项往下,凉意遍体,感受到生命威胁的姬羽公主失声尖叫起来。 而谢拂池动作极快,小公主眨眼间被她温柔地握住了脖颈,满座大惊失色,但无一人敢言,生怕她手一滑,真给东灵山公主来个剖腹取珠。 她的神情镇定毫无杀意,但剑却寸寸厘厘地摩擦过姬羽的背脊。连一向自信谢拂池会冷静的陆临都忍不住警告:“谢拂池!不要太过火。” 青帝陛下进来看到这一幕,本来就已经没什么血色的脸更难看了,他咳了一声,“谢……谢司首,此事必是误会一场,你先放开舍妹。” 谢拂池剑尖往前递了递,沉重道:“陛下不要推辞,我得帮公主证明一下清白。” 姬荀:“……”你人还怪好的咧。 姬羽脸色煞白,一声都不敢吭。 谢拂池也没有放手的意思,依旧含笑,殿中一时陷入僵局。 正这时,忽听殿外一声轻笑,“可是这颗凝水珠?” 众人回首,但见月色堆积如雪,羽衣仙人踏风而来,款款下拜行礼,“苍部灵鸿,见过青帝陛下。” 随后摊开手,一颗莹润如星辰眼泪的青色鲛珠躺在掌中。 灵鸿扬唇一笑,“适才随帝君漫步桃林,偶拾得此物,不知诸位竟因此吵闹,灵鸿特来完璧归赵。” 殿中议论声渐渐小下去,姬荀亦大大地松口气,对灵鸿露出真挚笑容,“那真是多谢仙子了。” 神官从旁而出,取回鲛珠,谢拂池的目光在这美丽的鲛珠上掠过,灵鸿仙子冲她遥遥颔首后又原路折返。 姬羽瑟缩一下,声气也弱了几分,道:“你……你看见了,可以放开我了吧?” 这下以后应该不会再烦她了吧?谢拂池恍然大悟,这才回神,“原来如此,公主是清白的,是我误会了。” 你误会什么!你分明是故意的! 而后谢拂池轻描淡写地将她推开,险些让姬羽公主扑到地上去,如果不是青帝陛下接住的话。 谢拂池亦规矩行礼,“那么,告辞。” 看着她的背影毫不迟疑地远去,姬荀似乎想说点什么,姬羽却又后怕地抽泣起来,他只好欲言又止,先安抚好姬羽。 这闹剧一结束,又命人将姬羽带走,殿中已一片清静,唯有狼藉与酒气。 姬荀头疼地扫视一圈,转身要离去,忽地瞥见角落里大咧咧地坐着的少女。 少女身上气息不明,但干净清新。她正不紧不慢地吃着甜羹,幸福地眼睛都眯起来,浑然不觉周围的变化,倒也有几分娇憨可爱。 这哪家的傻孩子?姬荀走上前,轻轻摸摸她的头,感觉她发丝柔软,含笑道:“怎么还不走?” 桑梨喝了几杯酒,闻声茫然抬头,看到他那张清俊雅正的脸上,目光温柔如星海,正与她四目相对。 那星光照入心扉,她忽然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四肢都不太听使唤了一样,连说出来的话都软绵绵地,“我不好回去。” 姬荀又笑着说:“那我派人送你。” 那样年轻俊美又那样温柔体贴,桑梨不由微微红了脸,小声道:“好啊。我住在明净殿。” 姬荀笑容骤然消失。 ……? 这不是我的寝殿吗? 第86章 入我蓬莱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绵软的白云擦着衣角飞逝而过,谢拂池再一次回头看向身后,有气无力道:“陆临,你真的不能再快一点吗?” 陆临冷着一张脸,其实他驾云的速度并不慢,但跟谢拂池御剑比起来,却显得格外笨重。 离开东灵山后,又歇了几天,谢拂池才同陆临一起前往蓬莱仙岛,此时离千星昙绽放不足一月。 她用袖子压下一个哈欠,“你这个速度,比我一个人去需多花五天的住宿钱,酒钱……陆临,咱们交情虽深,但还是要明算账,这些钱都得算你身上。” 陆临面色难看,“酒钱凭什么算我身上?你自己管不住还要怪我?” 谢拂池笑眯眯地,“要不是你我早跟桓宁凤君一起走了,只算了五天,已经很便宜你了。” 陆临闭嘴。他跟天界大部分仙人关系都还不错,但凤君当年请求他为自己的夫君桑言做个鲛尾,他当时没有答应这种没技术的活,被凤君记恨了很多年。 半晌,他道:“其实你可以载我一程。” 谢拂池懒懒抬了下眼皮,直接拒绝:“你太重了,飞不起来。” 陆临:“重?” 他在仙君里也算是清减的了,水平第一次被人说重。 谢拂池点头,顿了下,“而且我的剑,不载人。” 谢拂池一贯规矩如此,陆临也知道,但仍是打量着她,不自觉皱起眉头。 直至晚间落在一处仙门客栈,陆临特特给谢拂池选了个最便宜的房间,任由谢拂池撑圆眼睛也只木着脸不说话 “要么你自己付钱,要么就将就着住。”仙君冷漠开口。 谢拂池痛心疾首,“我们八百年交情!八百年啊!” 陆临冷笑,“你欠我那些钱已经可以买下半间客栈了,要不是看在这八百年的份上,你早该去喝风了,还有,你上次跟我拿的那柄剑也没有付钱。” “……” 无话可说。谢拂池忍气吞声,润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俸禄也不算低,一日三餐就算山珍海味也不过花费两三颗灵石,但是前些年她为了维持眉山的阵法还有镇心丹的开销,每年都要靡费数万不说,再加上即墨郢要的那十万,她现在穷的当真要去喝风了。 她还是不习惯辟谷,总想吃点什么。她忧愁地啃着一个馒头时,陆临走进来要同她商量一下四绝会的事。 谢拂池不觉得这个有什么好商量的。 陆临道:“今年规矩跟以往不同。” 谢拂池有气无力地就着凉水啃干粮,“哪不一样?” “依然是武,术,阵,器四组,但奖赏并不固定,每组魁首依照这个顺序,依次挑选奖赏,不过术组成了第一,武是第二。” 谢拂池沉吟,“我的术很差。” 她天生木属,但很少有人教她相关术法,她只会一些十分基础的术法。 陆临叹息:“我也担心这个,毕竟是天璇剑,很多人都趋之若鹜。” 谢拂池愣了一下,“寒忧以千年心血铸就的天璇?” “是,听说可与焚妄一决高下。” 闻言谢拂池轻轻一笑,“寒忧好大的口气。” 这一言甚是蔑然。寒忧大师虽殒落百年,但他的声望可以说是四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犹善铸剑,一器难求。 但陆临也不相信此言,焚妄是上古神明之剑,混沌之气天生而就,岂是人力能达? 不过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必然天璇有过人之处。 他忧心道:“所以你即使武道第一,也难以拿到天璇。” 谢拂池咽下馒头,真诚道:“你可能误会了,虽然烬霜已折,但我要的不是天璇剑。” 陆临好半天才消化这个事情,对一个剑仙来说最重要的居然不是剑。良久,他道:“那就不难了,这次规矩和以前一样,不过改了一条。” “哪一条?” “原本是要灵仙至上仙境界才能参加,但是今年蓬莱山主为了给年轻小辈们一个机会,改成五千岁以下的天人不论境界,皆可参加。这点跟你倒是关系不大。” 谢拂池想想也是。仙人分五品,地,天,灵,真,上,她已是上仙,虽离上神还很远,但总归在仙人境是无可攀登了。 陆临又与她科普了一下近年来的天族新秀,以及那几位实力雄厚的前辈,直至月中,方才离去。 不过她总觉着这个今年新改的规矩有个漏洞,但也没想起来哪不对劲,思索半天无果后,推开窗。 此客栈在一处孤崖之上,上承漫天星河,下临江涛滚滚,浮云间绕,山风盈然。 再过几日就能抵达蓬莱,先治好鲛君桑言,再拿到千星昙,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谢拂池双臂撑在窗沿,将头搁在臂上泛起倦意,风拂满面,带来山间的气息,幽幽淡淡,似有野棠香气。 可似乎还没有到棠花季节。 蓬莱仙山,未名阁。 正值春四月末,蓬莱依旧樱花桃李满山遍野,峰峦叠翠,藤萝漫壁。暮春季节的夕阳也是悠然斜落,似万道金鳞从镂花窗子里倾泻一身。 蓬莱山主却一点都不觉得悠哉,他合上面前的白玉盒,艰难道:“此物实在贵重,价值远胜千星昙,在下本不该推辞与帝君交换,但既四绝会已许出千星昙,断没有更改的道理。” 话已至此。客座少年依旧不动声色,指腹摩挲过温润杯壁,静默良久,淡道:“只能赢得比试?” 得罪他们的确不是件好事,但山主还是沉重点头。 侍立一旁的羽衣女子道:“君上能为我来蓬莱已是灵鸿之幸,不劳君上再忧心,灵鸿会靠自己拿下武道魁首。” “你未必是第一。”他毫无波澜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灵鸿一愣,垂首,“是。” 他抬起眼睫,看着蓬莱山主,“劳烦山主为我登记一下。” 蓬莱山主回不过神,“什么?” 他道:“我会参加术组比试。” 蓬莱山主手一歪,热茶都倒在衣衫上,但他浑然不觉,嗓音缥缈道:“可是……可是,这比试参与者都是仙人,帝君你已经是上神,是否有些……嗯,有些……” 欺人太甚四个字他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 时嬴垂眸抿口茶,“山主不是说,五千岁以下不限境界?莫非只是说说而已?” 蓬莱山主:“……” 蓬莱山主:“!!!” 半天他才恢复一些镇定,已是面有土色,还不如刚刚直接答应他呢! 术组本是四绝中人最多也是最有看头的一组,但现在这个消息一抛出去,估计人都要跑光了。 他好端端地改什么规则啊!但是未成年先成神,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例,近万年来天界更是落寞,连上神都没有几位了,他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个规则它还可以向上兼容。 更没想到苍黎帝君真的会钻这个空子! 心如死灰中,他十分不甘心地应下了,又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晚,可否请让蓬莱略尽地主之谊?” 时嬴起身,面色从容,“不必安排,我不喜宴会。” 蓬莱山主知这是绝无回转余地,只好让人将苍黎帝君引至落微院歇息。 回廊转角,忽有侍从来报,“陆临仙君回来了。” 蓬莱山主一喜,但碍于贵客在,矜持地咳了一声,“先安排他住下,我稍后去见他。” 苍黎帝君仍不紧不慢地走着,直至侍从低声道:“公子还带了一位女仙回来,也要安排在一起住吗?” 蓬莱山主更是喜不自胜,“自然!” 许是这声音过于激动,从进蓬莱起就没有任何表情的少年帝君微微蹙眉,面上似有些不耐之色。 山主忙斥退左右,笑道:“那是我的侄儿,所以多说了两句,让帝君久等了。” 说话间,引他入院,“寒舍简陋,还望帝君不要嫌弃。” 自然不能同苍黎宫比,但也雅致宽敞。那侍立女仙又与他寒暄几句,正要退去,忽听那年轻神君开口,“千星昙何时开放?” 蓬莱山主答道:“七日之后。此花三千年一绽,届时会开赏花会,不知帝君可否赏脸?” 他早已做好这清冷帝君再次拒绝的打算,然而良久沉默后,他听到帝君嗓音清冽,“好。” 第87章 为老不尊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第三次去夹那颗锦绣丸子的时候,陆临又将盘子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她长长一叹:“陆临,我一路上都没吃个饱饭,你几个意思?” 陆临再一次将碟子推远,冷道:“不许吃这里的东西!” 谢拂池以筷做剑,剑风凌厉地从陆临袖子上刺下去,牢牢将陆临的手钉在原地,终于心满意足地吃到了第一口晚膳。 蓬莱山主笑吟吟地望着这边,目光宠溺,“你就是小陆临带回来的那个女仙吧?” 谢拂池拱手道:“山主有礼,但我并不叫什么被带回来的女仙,在下三尘司首,谢拂池。” 蓬莱山主明显一愣,忽地惊醒过来一样,“原来是谢司首,失礼了……快,换一桌酒菜!快!” 侍从们也面色大变,慌慌张张把碟子撤了下去,换了更素雅些的饮食。 蓬莱山主肃然道:“请用。” 谢拂池:“?” 陆临咬牙道:“用什么用!师叔,你一大把年纪,还做这种——” 话至一半他又倏地住口,拉住谢拂池往厅外走,谢拂池见他二人面色有异,更是莫名其妙,“怎么了?” 陆临沉默片刻,“你,你刚刚没吃多少吧?” 谢拂池言笑晏晏:“你觉得呢?” 陆临松了口气,“那就好。” “难道有毒?”谢拂池惊愕道:“你师叔想谋害我们?” 倒不是毒。陆临含糊道:“他不会害我,总之你小心,他们会带你去休息。” 随手一指,两个侍从随即过来引路。谢拂池不明所以,但陆临总归不会想害自己,一头雾水地跟着离去了。 陆临立刻冲回厅堂,将刚刚的锦绣丸子撂到蓬莱山主的面前,冷声道:“解药呢?” 蓬莱山主小声道:“连毒都算不上,哪有解药,忍一忍就过去了。” 陆临怒喝:“这种东西你也敢乱放!” 蓬莱山主捋了捋胡子,道:“不必拘泥于小节,我这不是看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而且头一次带姑娘回来,一时激动——” 陆临满面寒霜,“我的事不用你插手,谢拂池我会安排。” “哦。”蓬莱山主眉毛都拢下去,小声道:“不过虽然是三尘司首,身份倒是比其他仙子高一些,她跟你……” 陆临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闭嘴!” 有了陆临发话,谢拂池以上仙之礼被优渥对待,此处临于冥海之畔,推窗即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景致甚美。 陆临遣人送来一只木盒,谢拂池满心期待地打开,发觉里面是满满地一大盒……冰块。 谢拂池:? 有事么您? 一进蓬莱就不对劲,不过想到明日正是四绝会的报名之日,定有许多鱼龙混杂之人进入蓬莱,谢拂池也懒得去思考陆临的异常,褪去外裳上榻。 只是刚刚闭眼,忽觉身体似喝醉了一般微微燥热起来,她蓦然坐起。今夜只浅浅饮了一杯,怎么会醉? 谢拂池拿出一颗清心丹吞下去—— 蓬莱山主果然是想谋害她!得找个理由搬出去! 这是晏画仙子亲手调制的丹药,一颗下去已是神清气爽,但里面薄荷草分量十足,顿时睡意全无。 谢拂池说做就做,连夜收拾东西,打算去山下找个地方休息一夜。开玩笑,万一蓬莱山主半夜又给她下毒怎么办? 行至半路,却撞见陆临。陆临仍是面无表情,却隐约透着一丝尴尬,“你这是?” 谢拂池眯起眼:“你早知道了?” 此次大会奖赏无数,但唯有四件是最为出众的:天璇剑,千星昙,青燃灯,沉香丹。陆临这是怕自己跟他抢同一件东西?他这个人嗜器如命,怕是魔怔了。 谢拂池痛心疾首地劝道:“我们相识一场,就算你想,也不能如此算计我啊。” 陆临脸红了白,白了又青,一番转变精彩绝伦,堪比那布坊染缸,最后他满头黑线,咬牙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谢拂池摆摆手,宽容大度道:“我不跟你计较,我们本来也不是一组,我对那青燃灯并不感兴趣,你也不用联合山主迷昏我,让我错过明日报名。” 陆临这才反应过来。 谢拂池既然不是为了天璇,那么剩下的几件宝物中,唯有青燃灯最对她的胃口。此物不止可以静心凝神,还能助人加速吸取灵力,无论对谢拂池还是陆临,它都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心中一沉,开口想要解释,但谢拂池匆匆道了句好自为之,已召出灵剑,飞入山下。 蓬莱山下亦有一座小镇,仙妖混杂,但脱离蓬莱宫,谢拂池感觉自己舒展了不少。 次日及至报名之时,谢拂池因睡的沉了些,来的也迟。 山脚下有四面巨大的东荒水晶墙,镜旁一张玉台上摆着若干翠玉铭牌。仙人们报名后可由着蓬莱仙童们在铭牌上面刻下名字,挂在不同格列。 来四绝会的仙人颇多,倒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挂在上面,最底层也是灵仙境界,越往上越少,上仙之列唯有寥寥数人。 谢拂池排了好长一会队,这才轮到她。那小仙童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上仙?你可知虚报境界是什么下场?” 当然,境界不同,所遇对手也不尽相同,若是虚报了,对方下手没个轻重,非死即伤。 谢拂池提笔写下名字,将玉牌递给他,“你只管挂上去。” 铭牌微芒一闪,仙童一愣,这是仙灵之玉,断不可以作假,它这是认可她写下的字。 仙童顿时恭敬接过,在上面灵墨勾出一个七十八的序号,这代表她是七十八号。小童道:“冒犯上仙,不知仙人欲去何组?” “武。” 仙童又是一愣,武组多是修体的仙人,虽说仙人不可以外貌衡量,面前这位仙子也并不娇滴滴,但论武实在看起来不怎么能打的样子。 他按下心头浮思,捧着铭牌至第二面水晶墙上,踮脚放在高处。 如此一来,武组的第一列便出现了第一个上仙的名字。 来来往往的众仙不由下意识看去,乃见那玉牌闪了闪,慢慢浮现三个青色的字:谢拂池。 谢拂池的字,一如她的人一般,内敛低调,端正秀气——当然是她自己以为的。 听着人群里窃窃私语,“谢拂池?那个三尘司首?就是她吗?不太像啊。” “听说上一届她是武道第一,还是个凡仙,这次竟然又来了,是想再教训一下武组的天人吗?” “怕什么?上次是因为天界出了事,很多仙人都没有来,这次听说来了不少上仙,你就等着看这个凡仙的好戏吧!” 谢拂池看着仙童有些艰难,提醒他:“你放在最高的地方,省得还要挪上去。” 此言张狂至极,一出便引得议论声更大了。 仙童愕然,不由委婉道:“谢司首,武组并不止你一个上仙。” 谢拂池扼腕,“我只是好心建议。” 这年头,真心实意的建议都听不下去了,真是世风日下,令人痛惜。 谢拂池不欲与这群眼光太低的仙人计较,接过童子递来的灵纸,此纸虽薄如蝉翼,但坚韧光洁,最重要的是,如果蓬莱那边排好比武顺序,它会第一时间显现出日期以及对阵之人。 她解下腰间酒壶,放在唇边喝了一口,从人潮中从容挤出来。 彼时一个小童踩着流风挂上了一个玉牌,沸反盈天的人群忽地寂了一瞬,死一般的宁静荡漾开去。 谢拂池头也不回,心想大概又是哪个大能,世上比她厉害的仙人很多,拼上术法灵器,总有她不敌的。 但武比,她有足够的自信。 身后寂静无声中,有人低声唤出了那个名字: “时……嬴?” 第88章 海中魔兽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声音抛入风中,几不可闻。谢拂池骤然转身,只见那四面水晶高墙,凌驾众仙之上正悬着一张玉白的铭牌,纵使字迹端方清雅,朱砂底色也透露着无尽的张狂。 一路上关于那个规则的漏洞,这回她终于想明白了—— 倘若五千岁以下飞升上神,那岂不是也可以参加? 按理说是这样的,虽说是四绝会,但上神们自持身份,是不可能参加这种小辈的比试的,来参赛者大多在万岁以下。 以至于蓬莱山主都没有把上神之境纳入考虑范畴之中。 那么他是为何而来? 人群中爆发此起彼伏的抽凉气声,有的人骇的话都说不出,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有些精神恍惚。 “这是那位……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配叫这个名字?” “……那还需要比吗?不如我们收拾收拾就走吧。” “……” 谢拂池下意识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少年神君的身影,倒是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 她回首一怔,“灵鸿仙子?” 来人正是灵鸿,正睁着一双妙目望着她,“谢司首,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谢拂池顿了顿,道:“是很巧,上次东灵山的事还没多谢仙子相助。仙子也来参赛?” “上次不过是顺手而已。比试我也只是顺便来试一试罢了,是帝君要来。”灵鸿低下头,道:“这次主要是帮帝君把铭牌挂上。” 说话间,二人并肩行至镇边栏杆,此时海天一色,遥遥看去,海鸥惊掠,别有一番意趣。 谢拂池不动声色地问道:“帝君为何要参加这个比试?他一介上神,不怕堕了自己的身份?” 最主要的是这个行径虽然合理,但抛开一切不谈,他就不觉得和他们争个高低很失身份吗? 灵鸿仙子颊上浮起淡淡红晕,道:“我对谢司首一见如故,倒也不瞒着你。君上此来,是为我取魁首奖赏之一。” “原来如此。”谢拂池挑下眉,道:“那他倒是很关心你。” 灵鸿遥望海际,海风吹起她青丝飞舞,神情亦是温柔极了,“说来也是巧,自从上次与谢司首在桃林一见后,他待我倒是比从前关心了许多,谢司首就好像是我的福星一样。” “那是好事。” 谢拂池的眼神落起起伏伏的海涛上。 灵鸿温和道:“的确。” 谢拂池调转身体,“不知仙子报了哪一组?他……帝君又是哪一组?” 方才一瞥,时嬴的玉牌竟是没有地方可安置,毕竟在上仙之上。 “我是武组,君上他自然是术。”灵鸿一笑,“不过他会将境界压制至上仙境界,大家今日这反应实在太激烈了。我劝帝君不如化名参加,不过君上好像并不在乎什么有失身份之事。” 能不激动吗?他一个上神非过来凑这个热闹,谁打得过?谢拂池心里吐槽着,面上仍是平静地又喝了口酒,道:“那可糟了,其他组怕是一下子要多不少人了。” 谢拂池想夸人的时候可以夸的很隐晦,也让人很愉悦。 灵鸿又是一笑,眼角微微上扬,既骄傲又欢喜,她喜欢的人自然与众不同。此时她终于得到回应,简直想同身边这个风流知趣的上仙一直说下去。 此刻蓬莱山上传来阵阵钟声,已是暮色将晚,余晖洒落,海面被染的瑰丽如绸。 谢拂池打开灵纸,上面已显现出一行小字:四月十三,第六场,对阵东荒启流。 居然这么早,就在明日。 谢拂池开口:“仙子,我该找个地方睡一会了,明天怕是有一场恶战。” 灵鸿脸颊也被晚霞映的一片通红——她实在不应该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仙人说这么多。 她轻轻道:“今日我实在说太多了,也很感谢司首愿意聆听。虽说我们同是武组,但如果遇上谢司首,我愿意把机会让给司首。” 闻言,谢拂池面上本已浮现些许困倦,此刻狭长漆黑的眼里却明亮璀璨,如星河入眸。 “让?”她微微一笑,“不必,你全力以赴就是。” 灵鸿感觉她气息的变化,不由一怔,困惑道:“帝君定然是第一。我虽不算厉害,但若让谢司首少费些力气,难道不好吗?” “仙子心地良善。” 她转身走入闹市间,很快没了踪迹,声音几欲化入微凉晚风中,也有几分冷淡。 “可惜谢拂池,从不需要让。” 何况我的对手里,也从来没有你。 夜深人静,谢拂池翻身坐起,扶住有些胀痛的脑袋。白天喝太多酒,现下报应来了。 虽说对手都是随机抽取的,但她也不是很担心,索性离开客栈,漫步山下小镇。 夜色中,小镇显出各位的宁静,星光挥洒如银,铺陈青石。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自觉地喃喃道:“好像忘了问他要哪一件灵物了,不如现在去问问他好了。不过灵鸿看样子挺精神的,能跟我聊那么久,应该不需要千星昙,那他要其他灵物的话,也跟我关系不大,唔,还是不去了。” 前方有人喝道:“来者何人?来此何事!” 谢拂池定定神,自己已经不知何时竟走到了蓬莱山下,守山门的侍卫正对她怒目而视。 她遥遥看向星野,笑了笑道:“没有事,走错地方了。” 转瞬之间她已经想好了选择,果断决定回头补觉。 深蓝海面上忽地掠过一庞然大物,谢拂池也不在意,海中生灵本就很多。她只想赶紧回去睡觉。明天第一场结束后,还要去蓬莱云间找桓宁和她的鲛君。 眼角余光却有淡淡的金属色一闪而逝。 谢拂池猛然惊觉,又是那种魔兽?这次竟是能在水中自由徜徉。 她纵身飞掠至海边,微微犹豫后,从袖中取出一粒避水丹吞下。此丹乃神岐殿出品,可保她一个时辰内在水中穿梭自如,除了贵,没任何副作用。 带着心痛,谢拂池纵身跃入海底,寻着刚刚的踪影过去。 方才四月初,海水尚且寒凉,谢拂池仙人之躯自然无所畏惧,一路尾随那物潜入深海。 渐渐深入,光线也越来越微弱,谢拂池祭出一粒夜明珠开路,灵活地穿过海底成群结队的鱼群,直至最深处,幽静黑暗里唯有她眼前莹莹明珠之辉。 美丽的珊瑚礁映入眼帘,鲜妍透亮,赤红如霞,静静生在水中,足足有半座宫殿那么大。 一只庞大的独脚夔牛正倚着那座珊瑚礁,它额上无角,身上传说如日月一样的光已经熄灭,只余下铜色的金属光泽。 谢拂池暗自倒吸一口气,夔牛乃天地灵兽,唯有雷部将军豢养过一只,其寿亘长,竟也成了这等怪物? 夔牛生性暴躁,现在又不惧万法。谢拂池小心将明珠收起来,她不善水战,已经打算开溜。 幽暗海底好有人嗤笑一声,声音似从珊瑚山中传出来,飘飘摇摇地浸在水里,透着一股熟悉的凉意:“杀了她。” 下一刻,魔夔毫不犹豫地向她扑来。 第89章 尚未弃权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朝阳自蓬莱仙山的海面升起,绚烂的晨光照耀地蓬莱一片欣荣,层云叠翠之间,祥光大放。 万众瞩目的四绝会就在今日举行,山主身着锦袍踏云而出,在蓬莱最高的山台上向众仙致意。 四绝会也算是天界盛事,彼时已经人山人海,桓宁凤君安抚好夫君桑言,自然也要出来凑凑热闹。 只见她如蝶般穿梭在密集人流中,在山主洒落的喋喋不休的场面话里,很快到了万流台。 四场比试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武组则在蓬莱间万流台,这里是蓬莱弟子专门用来习武的地方,非常有利于施展身法。 谢拂池前日已经抵达蓬莱,但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桓宁凤君,想来也是比试安排紧促,没有时间寒暄。不过赛程是直接挂在山门前上,桓宁一番巡视后终于找到谢拂池的名字。 “第四十三号,败。” 一声无情的审判后,随即武组第二面水晶墙上四十三号的玉牌被撤了下来。 比试一共分为三轮,每组的比试都不尽相同,武组这边一共一百零八人,分为灵仙境,真仙境,以及上仙境。 这三种境界又分出第一,灵仙战真仙,真仙战上仙,虽说很少挑战成功者,但也算给一个挑战的机遇。至于剩下的散仙,也有一个宽敞的广场供他们比试。 同级先行对战同级,灵仙无疑是最多的,一天足足有三场比试,真仙两场,上仙唯有六人,因着是头一天,所以也提了一场作为今天的压轴。 不过找了一圈也没发现谢拂池的踪影,桓宁最终在小楼上发现陆临的身影,此处倒是清净,不像下面那么拥挤,又能清晰地看见台上比试情况。 桓宁掀帘而入,不客气地问:“谢拂池呢?” 陆临冷哼一声,不答话。 桓宁瞥一眼他身前放的茶水点心,索性坐下来,与他一道欣赏万流台上的第二场比试。 凤君笑了一声,“我倒是佩服谢拂池,你这等没心没肺的人也能被她惹怒。” 陆临脸又黑了一圈,这种事你让他怎么开口?谢拂池是误解了,但真实情况还不如她误解了呢。 过了半晌,凤君都快不耐烦了,灵仙间的比试也不能说是难看,但是她心系夫君,哪里看的下去? 她柔柔道:“若是她同我一起来,倒也不必这样仓促准备比试。” 陆临知道凤君在拐着弯骂自己拖后腿,冷冷道:“我也能治你夫君的尾巴。” 凤君顷刻安静下来,甚至带着温和笑容起身行礼,“呀这……既然谢拂池还没有来,那桓宁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仙君雅兴。” 走至一半,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势利,遂轻轻掩住唇,干咳一声,“若是找到拂池,仙君且派人去我院中通报一声。” 陆临看都没看她一眼,大家也曾一道同朝为官,这位凤君的性子不能说是恶劣,但终归是无利不起早,唯一那点良心全给她夫君了。 他又独坐了一会,仍然不见谢拂池踪迹,不由皱眉,嘱咐侍从,“去山下云间客栈找找。” 谢拂池虽然下山了,不过整个蓬莱都在山主的掌握之中,她住在哪里陆临还是清楚的,他只怕谢拂池是又睡过头了。 过得一个时辰,侍从来报:“并未发现谢司首的身影,据客栈老板所说,谢司首昨夜出门后再未归来。” 再未归来?陆临一惊,沉声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好像正是蓬莱的方向。” 陆临眼中惊疑不定,蓬莱山上除了他和桓宁,她又能来找谁? 万流台上已经到了真仙的场次,至多一个半时辰,倘若谢拂池再不出现就等于弃权。 陆临不能再等,“在山上找找。” “是。” 万柳台上仙人已经败落,捂着手臂仓皇下台,仙官再度宣喝:“六十八号,败。” 灵鸿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就要到她了,只是—— 她左手握住右腕,感受着自己的灵脉跳动,她本也有一争魁首之心,上次自从受伤后经脉堵塞,现在也只能尽力一试。 “八十九号,苍部灵鸿,对阵西山南楚。” 灵鸿翩然入场,身形纤细,掌中乍现一节灵鞭,向对手拱手行礼,“在下灵鸿。” 声音柔婉,恍若细雨,让场中人都为之心中一酥。 苍部?灵鸿?陆临眉头一颤,忽地想起来苍黎帝君。 对于苍黎帝君的铭牌,山主高深莫测地这般同众仙人解释:“天界仙人的术法多年没有长进,本座特特请来神君指点一二,若是最后的术法能够赢过神君,便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本座愿再多奉上一件至宝。若是没有赢过神君,本座也会将那件至宝赠与。” 面对众人惊骇、疑惑、茫然的目光,山主又仙风道骨地捋着胡子,“自然,神君会手下留情,也会压制自身的境界,大家尽可放心去报名术组。” 话虽如此,山主甚至特特只以神君称呼,并不以帝君抬高神君的身份,但术组还是肉眼可见地人数锐减,连比试都只有一天三场。 陆临忙着器组比试,倒是忘了这件事。现下一想,谢拂池好像也是认识这位神君的。 要不要……去问问? 迟疑间,灵鸿仙子飞身掠起,鞭中注入灵力,身形宛若轻燕,手腕一抖,鞭做长剑,一剑刺进对手的肩膀,将其贯穿。 干脆利落,又姿态优美,台下顿时一阵叫好。灵鸿优雅下拜,“承让。” 下了台后,她却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陆临这个位置比常人看的更仔细,当即起身,扶住灵鸿,道:“仙子受伤了?我送仙子回去。” 灵鸿愕然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下意识想挣脱。但陆临脸皮也并没有那么薄,仍扶住她的手臂不放,甚至不由自主地握紧防止她逃脱一样,“仙子不必紧张,我乃朝华殿主司陆临。” 灵鸿挣脱不开,忍痛咬牙道:“那就麻烦仙君了。” 陆临不麻烦,他正要借这个理由过去探探帝君的院落,防止谢拂池又一时糊涂,被那帝君困住。 于是灵鸿就这么被架着去了落微院,一路上跌跌撞撞让她伤势又加重了几分,也不敢呼出声,一路咬牙切齿地忍着,生怕陆临给她手骨捏碎了。 而陆临满脑子只有去搜一下落微院,行动如风,根本没有顾及半点她的感受。 这边,仙官唱道第二遍:“第七十八号谢拂池——” 对手启流已经站定,眼中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台下也议论纷纷,东荒启流乃是五百年前飞升的上仙,也是天赋异禀。所用之器,乃一对东海精铁所制的火凤双刃,那刃上死过的魔族妖族不计其数,未出鞘已是血气扑鼻。 仙官顿了顿,无奈道:“七十八号谢拂池,弃——” “没弃!我已经来到了。” 剑随话音一起落在台上,剑势看似轻缓,落在青石玉的云台上,却骤然划开一条深深的裂缝。 第90章 被嫌弃了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青石玉可算是坚硬,这一击又没有蕴含任何灵力,竟能变成这样! 在众人惊讶,一袭青衣从云端一跃而下,拔出长剑,拱手道:“三尘司,谢拂池。” 说是青衣也勉勉强强,因为衣衫之上尽是晕染开的血迹,简直已经是一袭血衫,但又见她双唇殊无颜色。 启流也为之一惊,“你这……”他沉默片刻,“我给你半个时辰调息。” 谢拂池不甚在意地摆手,“不必了,速战速决吧,打完我还要回去睡一会。” 启流大怒:“……你别太狂妄!” 对面这位上仙显然是被激怒了,但谢拂池说的是真心话,任谁打了一夜的魔怪,也只会困的站不住。 她提起剑,做个起手式,“请。” 尾音未落,剑在空中划过凛凛艳丽剑气,一时惊动台侧满枝桃花,竟有破虚之声。启流被她如此看轻,顿时升起熊熊怒火,欺身迎战。 一时台上灵光飞舞,教人看不清形势,只觉火凤双刃相交,时有火光迸溅,剑若惊鸿宛若游龙,竟是游刃有余。 百招一过,谢拂池的灵剑比在启流的喉前,火凤双刃竟是齐齐斩断。一滴汗从启流额角滴落,砸在她剑上。 启流无力跪倒,哑声道:“你!” 被剑气波及而已经光洁的枝头落下一瓣残红,雀鸟鸣啼声中,谢拂池挽出一朵轻松写意的剑花,收剑入鞘,“你败了。” 一般人会说承让才显得谦虚,但谢拂池以为,她已经够让的,再说这种话简直是在扇对方耳光。 她比较善良,所以不会扇。 但见三尘司首虽满襟是血,面容苍白,举止间却落落大方,姿态从容,这微微一笑,竟使她双眸越发锐利漆黑。 满山春光,不及她眼底寸缕,在场诸人不由都为之一怔。 谢拂池也不多话,款款下台,隐入人群中,丝毫不在乎他们的看法。 只是忽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停下脚步,望向四周,但台下并无她所想的那道目光。 直至渐入林中,身旁无人,谢拂池才扶住一棵梨树,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翻腾血气。 不惧万法的夔牛魔兽已叫她精疲力尽,启流同为上仙境界又岂是泛泛之辈,若不是如此以计激的他心神恍惚,她还真未必能赢。 她浑身脱力,已经没有力气回到镇上再处理一切,仰头吞下疗伤丹药与血气,布下隐身仙障后,闭上眼睛进入封识状态,准备等这阵好转再回去。 恍惚间,好像周围空气又冷了一些,她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隙,分不清眼前是雪还是梨花。 只觉纷纷扬扬中,少年眸光冷淡,毫无情绪地俯视着她。 意识朦胧间,有人拭去她额上冷汗,微凉的手指抵住她的唇角,灵液滑入喉间,满心满肺都是苦涩。 别喂这么苦的药,她习惯了,一会就会恢复的。 她不由撇过头,却又被人捏住下颚,不容拒绝令她打开唇齿,力道谈不上粗鲁也谈不上温柔。 然而这次放入口中的却不是苦涩,一缕清甜化开,丝丝缕缕缠绕在舌尖,驱散了苦涩与疼痛,令她慢慢舒展开眉头。 好像……梨糖的味道。 她虽热爱人间百味,但一向是不贪甜食的,此刻也生出不舍,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声。 但那个人没有再给她糖,她遂抿着唇不再说一个字,略略动了动身子。 与启流一战,还是教他双刃划破了背脊,此刻正阵阵发烫。 忽地捏住下颚的手指松开,转而拨开她汗湿的长发,将她缓缓翻转了半侧身体,指尖灵力熨帖着背后的刀口。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沉默如月色。但不知为何,谢拂池这一觉睡的极为安稳。 沉青的天色透进来,她才悠悠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浑身已无不适,除了那身黏腻的血衣。 此时已近黎明,屋中灯烛悄然熄灭,一地霜白。 窗外吹来海风,满天星辰似坠,冥海波涛拍打着海岸礁石。一袭柔软雪白长衣的神君正坐在窗下,借着稀薄星月,静静翻着手中册子。 他此刻松开了一丝不苟的束发玉冠,鸦色长发贴着瓷玉般的颈项滑落一肩,神情淡漠,似根本不在意谢拂池转醒与否。 谢拂池一时回不过神,记忆还停留在将启流战败后的场景。 良久,神君合上册子,淡淡开口:“棠宁呢?” 他竟然知道自己见到了棠宁,也是,他应该是感受到那股熟悉的魔兽气息了。他开口第一句就问这个,必然是知道自己昨夜之事才救的她。 微怔之后,谢拂池答道:“她受伤在海底调息,魔夔为她护法,我杀了魔夔,棠宁钻入海底密道,但入口珊瑚礁上有阵法,我打不开。” 时嬴指尖摩挲过册子上烫金的天君玺印,仍是看着窗外,“海底哪个方位?” 她又不是犯人。谢拂池语气同样平淡:“帝君,海底无边无际,你这让我如何描述?” “你会留下标记的。” 呵,这都让他猜到了。谢拂池眉梢微扬,“那又如何?” 神君没有说话。谢拂池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九渊现世,棠宁又知道具体位置,若不尽早将其捉拿,必成大患。 她平静下来,道:“我留下了一道唤灵咒。” 唤灵咒并不是什么高深术法,但极其隐蔽,必须施咒者才能与之感应。 时嬴道:“我要去看看。” 谢拂池抬起手臂,衣裳上尽是血,她大为震惊:“我这才醒,你又要我下海?况且现在人多眼杂,就算要找也该等到晚上吧?” 神君仍旧看着窗外,“那就今晚。” 谢拂池想拒绝一时也找不到理由,她伤的不重,主要是脱力,身上多血大多也是魔夔的,用灵力一探就知。 她默念几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才道:“好。今晚蓬莱西南礁岩,恭候大驾。” 水天一线间已浮现藏青色,一点曦光隐隐有挣脱海平面的趋势,谢拂池意识到她再不走,大概率要被人发现她从神君的屋子里出来了。 这可大大的不妙。谢拂池弯着腰下榻,穿上鞋袜,脚步声轻轻走到门口——反正神君也不想再和她说话,这样不辞而别也不算失礼。 跨过门槛时,谢拂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动作慢了下来。 此刻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直到谢拂池两只脚都离开房间,房门“啪嗒”一声干脆利落地在身后合拢。 谢拂池:“!!” 就算嫌弃她也不用表现地这么明显吧?一点神君的风度都没有! 第91章 进入神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是上古大魔,还是禁荒妖兽?你们竟连一个东荒遗民都捉不住!” 天君一向言笑晏晏,如今怒气勃发,随手抓起茶杯砸去,重珉不敢避让,生生受了那一下。 鲜血顺着额角一线流下,天君这才稍稍平复,“重珉,我一向器重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废物。无论棠宁钻进哪个角落,都必须给我找出来。” “臣明白。”重珉低头,却不肯退下,“只是并非臣无能,只是似乎有人在捆仙绳上做了手脚,让那遗民挣脱坠入冥海海底……臣不善水战。” 天君眼神忽利,连有人做手脚几个字都不在乎,“你是说她钻进了冥海海底?” 重珉点头。 天君面色一凝,沉吟良久,“罢了,那确定不怪你,去神主殿请你的师尊。” 重珉踌躇,“师尊他老人家多年不曾涉世,恐是不愿参与此事,况且只是区区……” 天君打断他,“你只说三个字,辰南上神必然答应。” 重珉疑惑。 “万神冢。” —————— 陆临刚比试完一场,就看到谢拂池大咧咧地躺在他院子里的椅子上,不时拨弄着他桌上的灵器。 他冷着脸进屋,谢拂池连忙拉住他,“哎哎哎,前两天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你这么生气干嘛?” 玩笑?陆临忍着怒意,“你觉得好笑?” 谢拂池摸摸鼻子,道:“主要是你这师叔为老不尊,我这是给他留面子。” 陆临脸一黑,沉默半晌,问道:“你昨天为何那么迟才去比试?比试完怎么又失踪了?” 他那时正送灵鸿去别院歇息,恰好与谢拂池错过,待他听闻消息,谢拂池又不见了踪迹。 “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谢拂池精神一振,“记得我前阵子和你说的那个魔狼的事吗?前夜在海底又遇到了,不过我急着回来比试没有细看。我想跟你讨点避水丹,今夜再去研究研究。” 陆临递给她一只小瓶,“一颗两千。” 谢拂池去接的动作一顿,干笑道:“那还是算了,一点海水,忍忍也就过去了。” “我也可以不要钱。”陆临点点桌子上散碎的零件,目光灼灼,“你带我一起去见识一下。” 谢拂池很爽快地答应了,伸手去抓那瓶避水丹,却被陆临一指弹在手背上,悻悻缩手。 陆临将丹药揣回去,“到了再说,免得你赖账。” 她“啧”了一声,“随你吧。” 谢拂池对陆临的不识好歹很不满意,这样的不满意一直延续到晚间。 陆临面无表情地看着海面,“你再盯,我也不会走的。” 谢拂池翻个白眼。 陆临耐不住了,“你还在等什么?我们已经在此枯坐了一个时辰。” 忘了约定时辰了。谢拂池仰天长叹,莫不是要她在此等到天亮吧? 陆临面色古怪起来,反应过来,“你约了人?” 谢拂池盘腿坐下来,又叹:“好聪明啊陆临仙君,这都让你猜出来了。” “……” 谢拂池继续道:“我与这位仙君一见钟情,情根深种,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听闻冥海海底美不胜收,本想同他来个夜探海底,互诉衷肠。不过既然你在,他说不定就不愿意来了。” 想让陆临回去的方法有很多种,谢拂池选了最恶心的一种。陆临冷笑一声,正要让她死心,忽地身后风一动。 神君冷淡地立在那里。 陆临还没将疑惑宣之于口,谢拂池已经毫不意外地站起来,指尖缠绕一缕青气,在虚空唤出一只灵蝶。 谢拂池吞下一粒避水丹,“走吧。” 说完,径直跟随灵蝶飞向海面,沉入水中。 神君随往,只是不如她那般沉重,海水似有知觉一般隔断在他周围,细细看去,才觉是一层薄薄的灵力屏障。 回去一定要好好修习术法,谢拂池暗自发誓。 陆临仙君自幼生在水边,更是不惧海水,只是还在疑惑为何时嬴要跟谢拂池来这。 几人沉默地潜入海底,不知过了多久,落在一片深邃的海域中。 陆临点亮一盏夜明灯,瞬间照亮了那座巍峨美艳的珊瑚礁,与倒在旁边的一只庞大魔夔。 神君凝着珊瑚礁上的法阵,似有所思,长衣在海水中飘摇。 魔夔浑身僵硬,伤痕累累,显然死前有过一场恶战,但肌肤仍如古铜一般颜色,并不柔软。 陆临顿时被吸引了目光,掏出匕首在魔夔身上一划,毫无痕迹,他不死心,又用尽全力刺下,终于破开一条缝隙。 血涌出来,将染海水,也似要染透衣衫。 神君正在解法阵,此阵以星宿设置,虽算得上是个高阶阵法,但其下却隐藏着更晦涩的法阵,但好似已经被人破解,又匆匆留下这个作为遮掩。 谢拂池手腕一动,剑气结成一道屏障,将陆临与海水隔开,形成一节干爽的空间,陆临浑然不觉,只顾着低头摆弄尸首,血滴在他衣摆上。 不知为何,神君手中刚刚解开的阵眼又挪了寸许方位,他沉默一刻,慢慢将那枚红珊瑚推回原位。 珊瑚礁骤然破开,海水像是被两柄巨大的剑从中间撑开一般,露出其下一条以水凝结成的台阶,延伸无绝。 底下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 “棠宁果然在里面。” 谢拂池话音刚落,神君已转身拾阶而下,长衣拂过剔透的阶面,她迟疑一下,随即跟了下去。 陆临仙君此时已经划开魔夔的心口,鲜红灰败的心脏里,血肉纠缠中,包裹着一点极暗的灰色气息。 果然是被什么感染了。 “谢——” 他抬头时,愕然发现通道已经合拢。 “……” 怎么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一样? 谢拂池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里为何有这样秘密的一条路,又通往何处?棠宁又为何知晓? 她漫开思绪,浑然不觉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唔。” 她揉了揉鼻子。 神君忽然回头,朝她伸出手。 做什么?谢拂池心中一跳,警惕地倒退一步。 岂料神君只是捏住她发间的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母——她从海底带下来的。 谢拂池顿时神情微妙。 她的反应似乎太大了。 第92章 神魔之怨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神君在那只水母身上轻轻一点,原本就莹莹有光的水母,顿时发出灿烈光华。 好大的手笔。 时嬴这是给这只提灯水母开了灵智,令它短时间内有了精怪的实力,才爆发出如此能量。 这点智倒也不难,谢拂池也点过茵茵,只是加速了灵芝草的化形,他这样,却是直接从零到一步登天。 而神君点智的用途,仅仅是将它作为照明的工具。提灯水母殷勤地舞动着曼妙身躯,毫不吝啬地照亮了眼前的景致。 眼前竟是一片荒芜的沙地,四周林立着高耸的石柱,中间影影绰绰有无数隆起的沙丘。上面是海,这里却是沙漠。 水母似乎感受到什么,欢欣地扑向沙丘,石柱间杀阵顿现,将它绞成血肉。 沙丘也被酷烈杀意掠过,沙砾如水般滑落,露出下面的坟茔雏形。 无垠沙漠,千百座坟茔,孤独地伫立此处。 谢拂池喃喃道:“这是什么?” 时嬴也不禁愣住。 一座坟茔之后传来讥笑声,“难道你没有听过万神冢这个名字吗?” 闻声谢拂池剑已出鞘,寻声斩落。 管什么万神冢,先把棠宁抓住才是首要任务。 棠宁自然明白她的意图,也自然清楚她的实力,抽出玄鳞剑与之对抗—— 棠宁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去,沙粒纷飞,随即,剑尖抵住她的颈项。 谢拂池平静道:“别动,再动一下我就要你人头落地。” 神君忽地抬起眼眸。 棠宁幽冷笑声从面具后传出来:“你这么记仇?” 如此情形,她居然还能笑出来。谢拂池皱下眉,不知她打什么主意。 棠宁浑然不顾威胁,往谢拂池剑上一撞,眼见要割破她的咽喉,谢拂池急忙收手,然而还是有血液涌出来。 血一滴滴落进沙地里,转瞬蒸发。 四周十二根石柱上的符文骤然发亮,忽闻一阵可怕的嗡鸣声,地面似翻涌的江水一般剧烈颤抖,沙地之央形成一道可怕而深邃的漩涡。 谢拂池当机立断,飞身掠起,棠宁狞笑着一把拽住她的脚腕,“现在才想跑?” 这一握,用尽棠宁全部的灵力,牢牢攥着她的脚腕。谢拂池纵将她踢开,身形也因此缓了那么一缓。 那无数苍苍坟茔间缓缓溢出一缕灰色烟气,凝聚在空中,化为一条晦暗无光的巨大黑龙,在这瞬息间,狠狠咬向空中的谢拂池。 电光火石之间,谢拂池扭身一避,堪堪从空中摔下来,被一股力劲稳了稳身形,才没狼狈地栽在沙地里。 她咳出喉间刚刚吸入的沙粒,低声道:“多谢。” 神君仿佛没有听见,只定定看向天空。 四周杀阵已经启动,黑龙盘旋在万座坟墓之上,盯着他们的眼睛血红。 棠宁摇摇晃晃从沙地里站起来,扶住一个残破的坟茔站起来,格格笑道:“等神魔之怨把你们吃掉,就会冲出这座万神冢,将冥海里的所有生灵污染。届时别说蓬莱,就是天界十三神联手,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神魔之怨?”谢拂池略一思索,隐隐约约好似在哪本古籍里听过这种东西。 神仙妖魔陨灭之后,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一定的执念残余世间,灵力越强,执念残留的时间越久,越容易产生怨气。 谢拂池上次去东灵山,也是为了解决姬烨的执念。但纵如能力可以修补天规的姬烨,所诞生的执念也不过堪堪能坚持八百年。 即使化怨,也无法离开东灵山。 可是这里的怨气竟能化虚为实,形成这般可怖的模样,不知这里到底死过多少神魔,又过了多少年的沉淀。 可是为什么,这神魔之怨不攻击棠宁?谢拂池沉吟时,棠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瑶琴,素手一拨,琴音泠然,“去吃了他们!” 神魔之怨身躯一滚,咆哮着冲向他们所在的方位。 谢拂池拔剑,剑气从神魔之怨的身体里穿过,分毫未伤。神魔之怨一张口,朝她面门喷出一口极暗的灰色怨气。 谢拂池猝不及防,刚要屏住呼吸,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狠狠一拽,她便重重撞在神君怀里。 紧跟着一只手掩住她的口鼻,抱着她御风飞起,眨眼间已经退离刚刚的位置数里。 神魔之怨扭头,再度张开血盆大口。 谢拂池握住剑,他淡道:“你的剑没有用。” 这是时嬴今夜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 你的剑,没有用。 说话间,已经松开她,谢拂池踉跄一下站直身体,心里颇有些不痛快,但此时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她磨下牙:“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你术法不是很厉害吗?” 一时听不出来她是褒是贬。时嬴挥手,一道灵光飞往晦暗的天。 天空中落下密密麻麻的雪,看似轻盈实则猛烈。无尽黑沙,散落的坟茔,以及呼啸而至的风雪。 瑰丽而诡异。 那些雪落在神魔之怨的身上,几乎一瞬间将它冻成一条冰龙。 谢拂池还没来得及高兴,神魔之怨在冰壳里化成烟气,一缕缕飞腾起,在空中重新凝聚成黑龙,它的神躯似乎淡薄了一些,但仍然庞然阴森。 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万法无用的魔夔和铜狼,应当都是用这种诡异的东西制造出来的吧? 那么一旦逃离这里,蓬莱冥海—— 不,甚至整个天界,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棠宁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们,“很可怕是不是?不过它还差一点力量,否则我早就把它放出去了,也不用每次都只能用一点点。” 此处水源匮乏,神君的凝雪之术很快开始吃力起来,但神魔之怨却一次次朝他们发动攻击。 再一次躲避开攻击后,谢拂池握住他的手腕,“别浪费灵力了。” 他们对付不了这种怪物。 神君当然也意识到这点,这不是存在于天地五行之间的生物,无论是术法武功,还是其他什么,都对它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唯一能掌控它的,只有棠宁手中的铃铛。 她的手比从前稳地多,神君垂下眼睫,看她手指根根分明,不轻不重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忽然道:“怕吗?” 谢拂池坦然:“当然。” 他平静道:“我以为你会说不怕。” 谢拂池淡然:“我又不是圣人,怎么会不害怕?不过你知道——” “光害怕也是没有用的。” 神君蓦然抬手,谢拂池忽地用脚踢起刚刚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灵剑,这一剑用尽灵力,惶惶如烈日长虹,凛凛若晚霞朝暮。 长剑依旧穿过了神魔之怨,对它没有任何威胁。 棠宁“噗嗤”笑出来,大声道:“你这有什么用——” 风雪陡然狂暴,时嬴眉间神印骤然发烫,沙中暴雪忽而延伸出去。棠宁本离他们极远,猝不及防,被冰雪波及,随即浑身一冷。 而远隔数里,剑若流光,穿过坟茔,带起卷卷黄沙,有破万钧之势—— 剑尖朝下,在棠宁呆愣的片刻,刺穿手腕,将她手中瑶琴,一击粉碎。 谢拂池微笑道:“没有用,所以就一起死好了。” 第93章 雾里寻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正要入五月,蓬莱山主却陡然背脊一寒,他从打坐中惊疑不定地站起来。推开窗,一向风平浪静的冥海此刻波涛汹涌,似有吞天恶兽要破笼而出。 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喊来一个侍从,“时嬴神君何在?” 侍从柔顺答道:“神君今晚离开落微院,往西南方向去了。” 监视天界帝君这种事,在他们口中竟是自然至极。蓬莱山主猛地握住桌角,“西南……” 西南处只有一片乱礁石。 他脸色顷刻难看起来。天人们大多不会让自己的容貌看起来苍老,然而境界若迟迟没有提升,也会慢慢进入天人五衰的时候。 蓬莱山主看起来已有些年迈,他嘴角下垂时看起来便没有那么和蔼可亲了。 他慢慢道:“开启护山大阵,一个人都不许出去。” 侍从刚要疑惑,山主已化作光点飞出屋内 “卑劣的小人,你们以为破坏我的琴就能阻止它杀戮了吗?告诉你,杀了我,你们一样要死……” “安静。” 棠宁还在叫骂不休,谢拂池已经管不了她,只能腾出一只手给她施个禁言咒。 瑶琴破碎时,神魔之怨似乎失去了目标一样,在天空中盘旋腾舞,漫天漫地的黄沙与灰色怨气席卷而来。 棠宁要被漩涡卷入深渊之中,谢拂池抽出自己炼制的息光云绫,卷起棠宁的腰将她拉上来,捆个结实,扔在自己背上。 时嬴架起的最后一道冰障也消融在怨气中,那怨气不受五行克制,一瞬息已经扩散开。 谢拂池不再犹豫,“来日方长,我们先撤。” 她负着棠宁倒是不吃力,时嬴亦不再与那神魔之怨争斗,袖袍一展,牵住她的手腕往来时的方向飞去。 神魔之怨终究只能在沙地里耀武扬威,并不能阻止他们离去。 忽地背后翻腾不休的沙暴安静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极温厚的声音唤道:“时嬴。” 他身体蓦然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谢拂池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感觉时嬴忽然不再动弹,她吃惊地拉拉他的袖子,却觉他身体紧紧绷住,不由抬头。 时嬴紧紧皱起眉,眼中流转着幽深莫名的光,半晌,他忽而松开谢拂池,转身朝沙地里走去。 神魔之怨化作的黑龙已经消散,怨气像灰色的羽毛一般飞舞旋落,落在一座孤坟上,渐渐凝聚成人形。 一个神君正含笑看着他,玄色的冕服一丝不苟,腰佩长剑,迎风长立。 他说:“过来。” 于是时嬴入魔了一般走去,他的眼中只有那个温和宽容的苍黎前任帝君,再没有其他。 而谢拂池眼中,仍然是荒沙漫天,黑龙张开口,喷出无数怨气交织成一团浓雾,浓稠到几欲滴水。 而时嬴却一直往前。 谢拂池握住他柔软的袖子,他没有停,任由衣料从她掌心里滑落。她急了,“你回去做什么?” 明明门就在眼前了。 时嬴没有答她,径直前行。 棠宁低笑起来。谢拂池一把将她从背上掼下来,扼住她的命门防止她逃脱,解开禁言咒,“怎么回事?” 棠宁笑而不语,直到谢拂池驱动一道剑气在她体内经脉横冲直撞,她才闷哼一声,不情不愿道:“那神魔之怨中有前任苍黎帝君的执念,他被蛊惑了。” 前任帝君?谢拂池盯着时嬴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寒意。 时嬴虽然从未跟她讲过他的父君,但谢拂池大抵也清楚,那位帝君是死在九渊魔气之下,才令时嬴对魔气变得十分偏激,甚至不惜杀死帝星来消灭魔气。 可是,那位帝君不是身死虚荒吗?执念又为何出现在此处?当然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浓雾散开,将整个沙地都覆盖住,渐渐往水阶这边漫来。谢拂池看着眼前不远的珊瑚礁门,攥着棠宁身上的息光云绫,一咬牙,纵身飞向珊瑚礁门。 陆临对于阵法的研究不算十分精通,但总胜过旁人,他研究了半日,终于寻出阵眼。 刚找到最后一个阵眼,珊瑚门忽地剧烈颤动,陆临一愕,忙抵住阵眼。 珊瑚门大开,海水辟道。 陆临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一个柔软的身体飞过来,将陆临仙君砸个趔趄。他堪堪稳住身体,发觉手中是一个娇弱的女子身躯,面上覆盖面具,看不清容貌。 谢拂池喘口气,“把她看好了。” 陆临一怔:“我看着她,那你——” 谢拂池已经转头钻入通道里,只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怀中面具女子似是察觉到他片刻的凝滞,冷冷一笑,“陆临师兄,你好像有点失望啊。” 陆临皱眉,将她放在礁石旁,“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别乱叫师兄。” 棠宁沉默下来,竟将头扭到一边去,面具掩盖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悲戚。 水阶竟然突然断裂开了,底下不见沙地,不见坟冢,黑雾翻涌,恍惚一大团墨洇开在水中,完全看不到底。 也完全看不到时嬴的身影。 谢拂池迟疑一下,召出灵剑飞进雾气中,浓稠的雾气如浆糊般黏腻包裹,伸手不见五指。 谢拂池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无论念了多少遍清心咒,心中怎么也不能静下来。 她或许不该先管棠宁,应该直接去追时嬴的,现在却不知道他被蛊惑去了哪里。 嗅觉已被封闭,但那些浊气仍然让她觉得难以呼吸,胸口发闷。 她想喊时嬴的名字,却又怕那些雾气顺着咽喉进入身体,只好默不作声地低头寻找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雾气渐淡,眼前忽然影影绰绰出现一群人。她一愕,发觉那不是真人,而是一道虚影景象: 苍穹之下,碧海之上,海水凝结万里成冰。无数身着华服的天神手持神器,正面色凝肃地围着中间一人,虽只是一道残像,但那个浑身浴血的人面临险境竟也不慌乱,反而淡然一笑: “原来这就是你们天界的待客之道。” 天神中有人冷笑道:面对魔尊,有何礼仪可讲?” 那是魔尊?谢拂池情不自禁地想看清那传说中魔尊的脸,尚未跨出一步,已被人擒住手腕,不许她往前走。 谢拂池一惊,心念一动,灵剑自背后刺向来人。 却听那人低低咳嗽一声,似艰难地咽下了什么东西,“想杀我?” 谢拂池一愣,剑尖光芒一绽,如雪鸿光上映出时嬴神君苍白的脸。 虚影幻象中,魔尊已与众神缠斗起来,无数灵光四溢,冰海上映衬着刺目光华,一瞬间亮如旭日之光。 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神君蹙眉,他掌心涌出一缕灵力,刚要卷起她的剑。 剑却不动,灵力虚弱如丝。 他微微愕然。 而那一刻,谢拂池忽然踮脚抱住他。 第94章 灵力消失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神君没有回应她,只是低头略带探究地看着她。 须臾后谢拂池自己都愣了一会,若无其事地放开他,转头看向虚影,“嗯……这应该是三万年前的事。” 幸而此处昏暗,时嬴没有察觉她微微泛红的耳朵。 虚影中魔尊仰天,静静看向苍穹星空,身体已在围攻中被划出无数细小的伤痕,而最致命的,则是胸前一道剑伤。 一柄清正鸿鸣的剑,握在一双修长美丽的手中,虚影遥遥,看不清面容,甚至看不清性别。 天神们一喜,齐齐向他攻去,忽然魔尊身体内迸出无数金光,似要破胸而出。 “本尊的力量源自混沌初开,又岂是尔等可以觊觎?本尊陨灭后,力量将化为九渊,封存永冥,浮于天地,尔等宵小胆敢沾染,必受沦亡之苦。” 一瞬间,冰海倾倒,天地归于一片金色曦光中。 天神们被金色力量照拂,仿佛沾染了什么致命的毒药,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神血浸入深色的冥海,血海翻涌,万物哀鸣。 “啊——” 天地凄绝。 唯有两个小神君站得远,没有被波及到,此刻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 一个道:“这……这就是魔尊的力量吗?他竟然杀了那么多人。” 另一个却遥望着冥海,握拳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虚影终结在一位小神君泪眼婆娑的眼睛里。 天地间又陷入寂静中去,这一幕是真是假已无可获知。 谢拂池心中复杂,不知该说天界此举有些不合适,还是该说魔尊实力过分强大,愣了半晌,才道:“这好像不是焚妄,为何能伤到魔尊?” “应是定玄。”时嬴转身,“该离开这里了。” 这是诸神的执念化作的最后影像,定玄自那战后已经消失,此处沉落为沙漠,众神归处,被封印于此。 他们走在黑雾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拂池迟疑道:“刚刚……” 神君回首,竟挑了下眉。 算了还是不问了。她呼吸一滞,若无其事地问:“你刚刚去哪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浓雾中,里的不太远,也不太近。 她有点恼恨自己刚刚的行为,脑袋一热就做出了那种事,然而时嬴一点反应都没有,淡然地就好像沙地四周的石柱一样,一动不动。 只是有点担心他而已,应该可以理解她这种热切心肠的一时冲动吧?对吧?她这么善良,偶尔关心一下人也很正常。 他淡道:“发现了父君的执念。” 谢拂池又低声道:“他的执念是什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神君的回答令她失望,“不知道。” 又敷衍她。谢拂池闭嘴,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会再问。 浓雾中怨气越来越多,谢拂池忍不住喉间发痒,咳嗽一声。 不能再耽搁下去,否则会被腐蚀干净。 时嬴闻声一顿。 脚下一震,那黑雾又凝结成黑龙,尾巴一甩,携雷带电地朝他们拍来,似要拼命留下他们,眨眼间就近在咫尺。 谢拂池愕然地看着尾巴横扫过来,这一次,时嬴没有再凝聚冰障,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瞳孔竟慢慢转为银色。 忽听一声巨响,一道紫青光华从天而降,霎时间将黑龙困于雷电囚笼中,黑龙似想挣脱,连忙化雾,却不知那囚笼上附着何物,竟连雾气都放不出分毫。 随后数道符咒袭来,化作有形之箭,势若破竹一般扎进雾气中,根根交错,困住雾气身形,将其逼迫至黑龙原形。 囚笼慢慢缩小,越来越小,最终将雾气狠狠镇压在沙地之下。 万座神坟一齐颤抖,重新没于沙粒之下。 神冢中重新归于宁静,谢拂池感觉身体一轻,一道无上灵力卷着她往珊瑚礁门而去。 而时嬴仍在原地慢慢走着,抬睫与她相错一眼,眼中银色已消没,只余平静的一片。 好在这次没有执念再唤他回头。 谢拂池被卷着穿过已经洞开的珊瑚门,落在海岸礁石边。 他们不知在海底多久,这会子已经是白天。 岸边有很多人,蓬莱山主携侍从守望着,灵鸿竟也在,看见谢拂池出来也忍不住看她一眼。 沸腾的海水也平息下去。蓬莱山主见到谢拂池神色还算正常,不由松了口气,矮身向空中行礼,恭敬道:“多亏上神及时出手,才没让小仙玩忽职守,酿成大祸。” 虚空之上,面色沉肃的上神一言不发,缓缓落在礁石之上。 谢拂池仍在喘息不已,喉间仍然涩然无比,忽觉眼前一暗,仰头看去,那位严肃的尊神正凝视着她。 谢拂池勉强起身行礼:“多谢辰南上神施以援手。” 这位正是天界年岁最长的辰南上神,听说三万年前神魔之战中,他亦有幸参与,悟得一缕天机,飞升成神。此后侍奉神主殿,鲜少外出。 但他那一身神力鲜少有人质疑,也有道,唯有魔界栖弋,才堪与之相较,乃是天地之间的神明大能。 谢拂池也见过他几次,却是第一次接受他的恩惠。 辰南上神盯着她,说:“你可知擅闯万神冢是什么罪名?” 谢拂池一愣,“小仙在进去前,并不知那是万神冢。” 辰南道:“不知者,也非无罪。” 上神掌心一翻,随即一缕灵力袭来,谢拂池下意识想抵御,但灵力毫无阻碍地渗透进来。 谢拂池又是一愣,那缕灵力温和精妙,浸润着疲倦的身体,教她浑身都舒坦下来。 “上神?”她不解。 辰南上神眼中却露出一点笑意,“虽有罪过,但念及擒获叛徒有功,本座嘉奖于你,但下次切不可如此任意妄为。” 她这才吐出一口气,刚刚真怕辰南一掌给她拍个魂飞魄散,虽然细细想来,她倒也没有这般十恶不赦。 陆临早已从水底出来,不知怎地,脸色非常难看地仰面躺在一块礁石旁,胸膛不断起伏着。 谢拂池微微吃惊,“他这是怎么了?” 蓬莱山主叹气:“那东荒遗民诡计多端,他一时不查被她伤到了。” 谢拂池疑惑一声,又问:“棠宁呢?” 蓬莱山主道:“已被关押在蓬莱山。”他沉吟一会,“谢司首,劳烦你先送小侄回去,这万神冢的封印还需我与上神一起加固一下。” 谢拂池点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回头望去,时嬴还没有出来。 不过他这一身神力,出个冥海有什么难的? 陆临惨白着脸又喘息一声,似乎十分痛苦,谢拂池不由有些歉疚,若非她让陆临看守,也不会让他重伤。 蓬莱山主的大弟子将泽走出来,扶住陆临,一派温润道:“谢司首,烦请搭把手。” 谢拂池迟疑一下,点点头,与将泽一同离去。 而在她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神君慢慢走出冥海,这一次,他浑身湿透,发梢竟也滴着水。 因着浑身灵力已经枯竭,他的出现也显得悄然无声。 苍白的面孔精致中透着些许疲惫,他站在那里,看着谢拂池与另一个越走越远,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忽地微微一笑,眼底浮现些许讥讽。 一袭羽衣飞奔而来,站定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君上,你怎么……” 时嬴知道这副模样定然会引起诸多揣测,在蓬莱山主走来之前,沉道:“先回去。” 灵鸿不再多言,施展遁行之术,迅速带他离开此处。 辰南上神似有所感地瞥了一眼。 第95章 辱及师门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封印再次加固,一切恢复平静。四绝会仍在继续,鲜有人知这里曾发生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谢拂池除去参加一下比试,看望一下受伤的陆临,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月砂与天鳞光炼制鳞片,为鲛君桑言治疗尾巴。 桓宁凤君看着这一切本来还兴致勃勃,但一直重复一件事也让人枯燥,现在已经到了索然无味的时候。 她忽尔看了一下天色,叹道:“哎,好像术组已经抉择出第一了,明天就该轮到苍黎帝君出手了,不知道会不会比之前的比试更好看呢。” 谢拂池手一抖,好好一片鲛鳞就碎了。她吸口气,将碎屑拂去。 桓宁心疼地喊道:“月砂很贵的。” 谢拂池立刻停手,“好吧。我想起来还有事,等你不心疼了我再来。”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桓宁凤君瞪大眼睛,“我有说错什么吗?” 桑言鲛君温声道:“其实月砂,我们家有很多。” 桓宁凤君娇嗔道:“我知道,我只是比较勤俭持家。” “……” 桓宁顿了顿,“再说,我看她近几日一直心不在焉,这不是想着调节一下气氛嘛。” 谁知道谢拂池是这样的反应。 蓬莱山,落微院。 灵鸿垂手侍立一旁,辰南收回灵力,说:“只需再歇息几日,浊气自会排出,帝君不必忧心。” 时嬴感觉心府中丝丝缕缕的灵气流转,起身行礼,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多谢上神。” 辰南微微摇头,“何必如此客气?本座与你的父君也是多年交情,你既误染浊气,又为何如此强忍痛苦?” 时嬴一顿,然而辰南面带忧色,十分关切的模样。 他慢慢敛起笑意:“若让人察觉我的虚弱,难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你的谨慎倒是同你的父君如出一辙。”辰南叹了一声,“可惜他……” 一室缄默。 时嬴缓缓道:“父君身故多年,上神不必伤感。” 正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父君已死,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终结那一缕执念,只是被它那般看着,仍忍不住心神一颤。 才那让那怨气有机可趁,侵入他心府。 辰南点头,“你且好好歇息,这几日勿动灵力,本座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说话间,他已起身。时嬴心府灵气涌动,勉强开口,“上神可是要押送棠宁?” 辰南摇头,“东荒一事乃是天界之误,本座不会再插手。本座此行,一是为封印万神冢,二是为虚荒战事。” “战事?”时嬴嗓音低沉下去。 辰南拢袖长叹,“不日前,魔族再犯神魔交界之处,杀我神将数十,栖弋魔君亦参与其中,本座要去会会她。” 千年来,神魔之间偶有摩擦,但真正交锋的时刻并不多。但若这是栖弋魔君指使,意义便大不相同。 这意味着,新的战事即将点燃。 时嬴道:“苍部亦会全力配合。” “暂时不用操心那些,好好休息就是,一时半会还打不起来。本座已年迈,天界未来还系在你们这些小辈身上。” 辰南上神掌中变幻出一道金紫交织的霞光,无风自舞,缓缓落在时嬴的心口。 时嬴猝然抬手制止,郑重道:“上神万年才得一涅羽,我受之有愧。” 辰南真身乃是一尾赤凤,凤凰万年才生出一片涅羽,且可在濒死之际救回一命,实在万分珍贵。 “无妨。”霞光透过他的手,隐入其中。 辰南欣慰道:“以本座的境界,早已用不到此物,若他日能为你挡下致命一击,也算是它的造化。” 言罢,转身离去。 灵鸿忙道:“我送上神。” 行至门外,辰南上神意味深长地看着灵鸿,“你竟让帝君受伤至此,实在失职。” 灵鸿面色煞白,一言不发。 辰南走后,灵鸿转入屋内,接过神君手中的茶盏,见他仍然气息未定,不由红了眼眶,“君上,灵鸿不要千星昙了。” 他感知体内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出来,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像那天一样几乎枯竭。 他闭着眼调息,问道:“为何?” 灵鸿轻道:“君辰南上神说了恢复还需几日,您这几日不能动用灵力,灵鸿不能那么自私。” “无妨。”他顿了顿,“我不能叫苍部寒心,去把从苍黎带过来的续灵草拿来。” 灵鸿愣住,半晌才道:“是。” —————— “其实我真的很疑惑,息光云绫牢不可破,她是怎么伤到你的?” 陆临已经苏醒,将泽正在喂他喝药,闻声也忍不住看向谢拂池,目光如炬,“谢司首何意?” 谢拂池坐在椅子上,一派从容,“我的意思是,陆临不应该打不过棠宁。” 将泽霍然起身,手中药碗砰然碎地,“棠宁日夜与浊气为伍,早练就一身诡异,陆临他本就不善战斗,输给她有何奇怪?况且我去时棠宁已挣开你的息光云绫,说起来你自己不也有疑点?” 说话时,将泽一身气势迫人,十足地维护陆临,颇有几分大师兄的气场。 陆临冲他摇摇头,“师兄,她就是这个性子,你别和她置气。” 将泽冷哼一声,又重新坐下来。 好大的反应,但谢拂池可不会被吓到。谢拂池将一张薄薄的纸放在桌面上,“我在蓬莱四处打听了一下,发觉好像很多人对棠宁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纸被折的整整齐齐,但透过反面,依然可以看见里面密密的文字。陆临目光一凛,道:“谢拂池,你什么意思?” 谢拂池诧异,“我只是和你分享一下新发现而已,你看棠宁一个孤女,竟能不动声色地在蓬莱潜伏数年,还能知道底下的万神冢,更重要的是——她居然能拿到那具操控怨气的瑶琴。我怀疑你们蓬莱有内鬼。” “那些只是你的猜测,蓬莱御下极严,断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存在。” 谢拂池摇头,“那可不一定。不过陆临,以你我的交情,我不至于怀疑有什么坏心思,但蓬莱可不一定,而且那个人地位应该不低。” 将泽脸色青白一片,“蓬莱三位长老,再加上我的师尊,一共四位,你在怀疑谁勾结魔族?” 谢拂池也知自己是将这位蓬莱大师兄得罪透了,不过她倒不是很在乎,毕竟萍水相逢,她说的句句在理,何必惯着你这脾气? 她放下一只小瓶,起身离去,“晏画的药,吃了对你有好处。” 刚踏出一步,忽听身后将泽道:慢着。” 她回眸,“嗯?” 将泽握紧拳头,一字一顿道:“谢司首,你可知你武比的最后一个对手是我?” 谢拂池还真没留意这个。 将泽盯着她,“我本念及你是陆临的朋友,不欲参战,但——” 她辱及师门。 “我将代表蓬莱,斗胆请司首赐教。” 第96章 榻间戏弄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摆手,“赐教不敢当,但切磋一下也倒无妨。” 陆临目光落在药瓶上,神色相当复杂——她果然心细如发,却又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出门后,发觉蓬莱今日异常热闹,不由抓住一个仙人问一问。 “今夜千星昙花开放,山主邀群仙共赏呢!” 人都往山顶聚集去,但只有蓬莱山主邀请的人可以入内,苍黎帝君之前既已应下赴宴,此刻倒是不好推拒。 灵鸿接过花贴,主动请缨。 院内几个侍从不敢靠近,只遥遥侯着,任由那神君独自在屋中沉睡。 时嬴极其厌恶睡觉,在此之前,他已经整整睡了一千年,在五年前,他丢失的千年那一魄又忽然归位,令他又不得不沉睡了三年。 三年里,半梦半醒,偶尔睁眼,云行殿中一片清寂,或有一只光秃秃的翠玉明站在枝头,或一室无声月光。 几千年来,他向来如此,他的力量容易失控,年少时第一次握剑就见了血,杀了一个一直贴身照顾他的侍从。 自那以后,除却闻昼这种可以跟他拼一拼灵力的,再没有人可以接近他。 可那时却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只是看着月光,陷入长久的沉默。 床榻前似有淡淡的影,轻纱摇曳,看不分明。灵鸿何时这样大胆,竟不通传一声就敢直接进来? 他冷道:“出去。” 谢拂池一下子尬住了。 其实这样私闯帝君的房间实在很冒昧,但她远远路过时,看着灵鸿去赴宴,心中诡异地生出一个念头:趁灵鸿不在,要不去看看时嬴怎么样了吧? 她一时自己也啼笑皆非,为何要趁着灵鸿不在?听着她跟话本里夜探香闺的轻薄浪子一样。 不过虽是这么想的,但身体却比思想更加诚实。绕过那几个侍从并不难,难的是时嬴神识如此强大,恐怕是要吃个闭门羹了。 但一路进来,他却毫无知觉一般,及直榻前,才让她出去,这是什么耍她玩的手段吗? 她略一思索,却站着没动。她脸皮厚,大不了被他骂一骂。不过她虽做过一些过分的事,却从来没被时嬴骂过。 也不知被冷清清的神君骂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神君闭目不语,看不清神色,但脸色白皙地过分。 谢拂池知道他定然是没有睡着的,只是不大想搭理她。她道:“我说几句话,一会便出去,不劳你赶我走。” 少年神君骤然睁开眼。 阳光从谢司首的背后照拂进来,勾勒出她纤细高挑的身量。光中有她,也唯有她。 五年过去,她如今站在那万流太台上也是张扬意气,却还是这样一点礼节都不讲。 他压抑住胸膛里涌动的浊气,慢慢坐起,就那样隔了一道帘帐,长袖垂落在膝上。 “你说。” 少年神君嗓音悦耳而冷静,目光透过纱帐,也在锐利地打量她。 谢拂池撇一下嘴,她有什么好看的?五年的时间对于他们而言,不过须臾之间,可是细细想来,她与时嬴认识,也只是短短四五个月。 从春开始,至夏分别,再无联系。 他们本也没有必须要见面的理由。 她清咳一声,率先打破平静,“我怀疑蓬莱有内鬼。” 原来就是说这个。时嬴松开微微握紧的手,道:“我知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他原来是因为这个事来的,不是因为灵鸿想要那什么灵器来的。 谢拂池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那你有没有怀疑的人?又或者有什么计划?棠宁如今正在蓬莱地牢中,不如我们设个陷阱,请君入瓮?” “此事与你无关。” 他口吻中似已有些不耐,谢拂池一愣。 他也一默,语气微软,“你不必管这些,拿到你想要的,离开蓬莱。” 谢拂池调转了脚步。就在神君以为她要识趣离开的时候,她却布下一个避音仙障,倏尔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时嬴沉凝一瞬,“没有。” “真的?”谢拂池将信将疑地注视他,“那你为什么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他侧过头,“难道非要我赶你出去不可?” “倒也不必,我自己会走。” 他如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甚是让人头疼,谢拂池觉心口发堵,似塞了一团棉絮,咽不下也取不出—— 自己果然是昏了头,才会来这一趟。 五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言语之间,谢拂池已要离去,忽听门前一阵脚步声,灵鸿轻柔的声音响起:“君上,山主请您过去一叙。” 谢拂池一惊,脑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都无法解释自己突然出现这里的理由。 她看向时嬴。 神君望着她的眼睛,眸光微深,仿佛并没有替她遮掩的打算。 灵鸿又道:“君上?” 神君缓缓开口:“进来。” 谢拂池大惊失色,左顾右盼之后发觉他这屋中毫无遮蔽之处,情急之下,她一把撩开帘帐钻进里面。 神君只觉云被一掀,气流微动,谢拂池已恬不知耻地躺下来,努力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蓬松的头发缠绕着手指。 这帐纱乃蓬莱所产,内缠灵力,不仅日光很难透进来,连仙识也无法渗透。 灵鸿走进去,似乎有所察觉地“咦”了一声,但环顾四周并无异常,遂才道:“我已推拒他数次,但山主执意要请您去一赏千星昙,我想再拒绝的话反而引起怀疑。” 略微沉寂,时嬴道:“好,我稍后便去。” “还有一事,我刚刚收到情报,前几日苍部驻扎的虚荒有魔族蠢蠢欲动……” 他们说起正事来倒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谢拂池顿觉头皮略痛,小心地将自己头发拔出来,板板正正地躺在一旁,喘气都不敢大声。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指尖一勾,撑起身子坐起时,竟将她一缕青丝压在手腕底下。 谢拂池去掰他的手,又不敢使太大力气,生怕灵鸿发现,只能在他们商论之时一点点抠着时嬴的腕子。 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但他面上一片从容正经,眸光清冷,丝毫不见任何促狭戏弄之意。谢拂池也不便出声,只好低头孜孜不倦地同他斗争着。 一点点即将抽出来,细软的发丝擦过指缝间,他忽地换了个坐姿,又将那些重新覆入掌心。 几欲明透的指尖,丝丝缕缕的乌发,竟在昏暗的帐内显出别样的风月旖旎。 谢拂池偏头看他一眼,又开始重复着刚刚的把戏。柔润的呼吸拂在他手掌上,她低头一点点抠着,指尖忽而划过他腕上敏感的地方,忽而细细挠过他的手背。 他似也感觉有些痒,指尖微微一颤,但没有移动。 这会子她完全忘了自己有灵力,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上仙一样,只是好像觉得有趣一般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手。 过得许久,灵鸿声音渐低,谢拂池才觉头皮一松—— 时嬴终于松开手,屋里已无灵鸿的身影,谢拂池将坐起来,瞪着他。 一开始可能是无心的,后来便是有心戏弄她。 神君并没有解释刚刚的无礼行径,只是静静看着她,折腾了半天,谢司首如今鬓发微乱,脸颊不知是被闷的,还是蹭出的一片红。 他眼中似浮起淡淡笑意,颇感兴趣地问道:“你怕什么?” 第97章 朝朝暮暮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竟会怕灵鸿,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她为什么要怕?只是自己并不是很愿意面对灵鸿,更深的原因她似乎是明白的,但却不愿意去面对。 谢拂池抿起嘴角,“没有怕,只是不想她误会。” “误会什么?” 时嬴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目光直直看着她,半点不容她退让,似一定要她给个回复。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知道他又一次把自己的影子交到谢拂池的手中。 谢拂池却依然避让开来。 像是回到几百年前的那个蜀国,女帝喝醉了,第一次同她说了许多话。 她仰头看着星辰,似是想寻到哪一位神君的命星,却久久无法找到。她流出的眼泪滚烫,她说:这世间所有的的痴情等待,不过都是因为求而不得,你不要去尝试,这样就不会失去。 谢拂池默不作声地用五指梳理着散落的头发,脸上神情最终归于一片宁静。 神君的耐心在宁静中消失殆尽,那点浅淡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垂眸翻身下榻,挑起架上一件霜色长衣穿上,推门而出。 谢拂池整理好衣裳,忽然坐起。 屋内一片寂静,一寸暮色夕阳自窗外斜伏在她裙裾上,山茶暗纹流动着银光。 她又犯了那样的毛病,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撩拨他,心里却始终对情爱有一分天然的畏怯,却又舍不得完全推开他。 这样迟疑不决,真不像谢拂池。 她一个人坐了会,仿佛下定决心,从院子里绕过那些侍从,往蓬莱的归梧园走去。 浮云重绕,无尘空宇中明月高悬,归梧园正处在蓬莱最高的山峰上,远远望去,恍若静托清珠。 其时园中宾客已经到齐,虽不算很多,但也盈门。谢拂池自然也是拿到了邀贴,甫一进去,就有蓬莱弟子热情地招待她。 “谢司首,那儿看的更清楚些。” 谢拂池颇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弟子为她引路,笑意盈盈,“司首的剑术见之忘俗,现在哪有蓬莱弟子不认识您的,何况您同陆临师兄也是至交。” 谢拂池哑然,陆临这会子指不定如何暴跳如雷呢,这至交好友四个字她现在还真不敢当。 弟子将她引至湖边小楼,似是专门接待贵客的,踏上二楼,正可以看见湖边繁花似锦,朦朦胧胧的月色倾满湖面。 湖边设一莲台,其中却无昙花,唯有一柄小扇。蓬莱山主手持画笔,在扇上轻勾细勒,笔尖灵力微动,旋即在扇面上开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 昙花慵懒地拢着花苞,从扇面坠在莲台上,闭口之间,隐隐可见里面若星光一般摇曳的蕊。 尚未开放,幽香已盈满庭院。 谢拂池再一次抬头,二楼里端坐着许多仙君,却没有那一丝霜影。 真奇怪,他以前不是爱穿一身白吗?怎么现在就不爱了? 她正在发怔,底下人群里忽地一声惊呼,原来是千星昙绽放了。 晶莹剔透的花瓣层层翩然绽放,饱满如醉,清雅出尘,如美人纤指轻轻托着流溢着星光花蕊。 “眼前这么美的花,你却在想别的事情,真是暴殄天物。” 背后似嗔似怨,桓宁凤君提溜着一壶酒走上来,优雅地跪坐在她对面,斟满一杯,“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谢拂池凝视着凤君,她鲜妍而美丽,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无声的妩媚与幸福。凤君以前是没有这么容易满足的,她当时对待任何人都锋芒毕露。 谢拂池啜了一口酒,入口绵柔微甜,带着淡淡花香,后调才觉出一分辛辣。 凤君道:“此酒后劲极大,你可悠着点喝,别到时候做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事。” 谢拂池笑了笑,“那不也很好。” 凤君碰杯,好奇道:“这次见你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今早同你开个玩笑你也不搭理我,害的我被桑言责怪了一通。” “鲛君会舍得责怪你?” “怎么不会!他以前总是凶我。”凤君噘嘴,“要不是我知道他嘴硬心软,才不会被他哄回来。” 凤君总是这样不分场合地跟她炫耀自己的夫君,谢拂池扶额,略觉头疼地喝着酒。 千星昙已盛开到极致,恰在此时,蓬莱山主凝指一点,竟齐根折断。园中不由发生阵阵叹息。 凤君轻叹道:“再美的事物也是会凋零的啊。” “好在它已经死在最美的时候。” “……你真是煞风景。” 谢拂池心中一动,忽道:“桓宁,我一直有个疑问。” 凤君看向她。 谢拂池迟疑了一瞬,“你觉得你和桑言会走到最后吗?” 凤君微微撑大眼睛。 谢拂池面上却有些真切的疑惑,“你和他在一起,到底是因为什么。” 凤君这下品出味来,原来谢司首在为情所困。她噗嗤一笑,悠然看向湖面,“我说是因为什么爱啊情啊,你也不能理解。总之,和桑言在一起,看过的每一处风景都是美的,每一分滋味都是甜的。” “但是,”谢拂池又倒了一杯酒,认真道:“世上的景致总有看完的那一天,世间的百味也总有尝尽的那一天。日升日落,月落月升,等你我都将这些经历过,在往后漫长无垠的生命中,真的不会厌烦彼此吗?” 她这番言辞似在心中酝酿许多,一口气说来,让凤君也为之一愕。凤君也从未想过,未来有天和桑言相看两生厌的场景。 凤君思虑良久,方才开口:“你说的这些我没经历过,也没有办法给你回复。可是谢拂池,倘若你不去尝试,又怎么会知道最终的结局?” 凤君盯着她,道:“世间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我都应该去努力让它拥有一个完美的结果,而不是尚未开始已然言弃。” 湖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声远远传来,蓬莱山主将千星昙封入盒中,幽微香气顿时凝滞。 谢拂池慢慢喝下杯中酒,轻声:“你说的对。” 桓宁静静看着她眉间迟疑不决,碰了碰酒杯,亦一饮而尽,懒散地靠着椅子看着她。 谢拂池注视着人群,忽觉一抹有些眼熟的玄衣闪过,惊身而起—— 怎么有点像闻昼? 略一沉思,忙起身告辞。 桓宁凤君见她离去,喃喃道:“陆临啊陆临,本凤君对你如此大恩大德,你可势必要好好感谢我一番。” 第98章 醉中偏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归梧园内,席间唯有两人。蓬莱山主呈上一杯纯酿,笑道:“不知帝君何时返回天界?” 时嬴接过,却并不饮下,淡淡一笑:“山主是关心我何时归去,还是担心棠宁何时离去?” 此言一出,山主身后侍从都不由得一颤,山主却抚袖一叹:“不瞒帝君,棠宁确实曾在我蓬莱修习过数年,乃我师弟相汲的嫡传弟子。师弟对门下弟子多有纵容溺爱,帝君若再不返回天界,恐有祸患。” 辰南已走,那么棠宁自然由苍黎帝君管束,他这番话真情实意,满是担忧。 时嬴却道:“不急。我还需拿到千星昙。” 山主闻言,取出玉盒,里面正封着刚刚取下的千星昙。 时嬴道:“山主何意?” “其实……”山主踌躇道:“千星昙有两株一株本是我想拿来给我的师侄疗伤所用,但如今蓬莱内忧外患,实在不能再吝惜此物。” 时嬴动作一顿,“受之有愧,恕难从命。” 言之至此,蓬莱山主已是无奈,只好再度举杯,“即使如此,此灵饮乃我蓬莱圣物,还请不要推辞。” 时嬴微微颔首,“多谢。” 饮罢出门,山门外夜风徐徐,灵鸿紧跟着他。 他忽道:“你去地牢看看。” 灵鸿拧眉,“您担心有人趁今夜慌乱,劫走棠宁?” “去吧。” 他没有过多解释,灵鸿受命,飞身往蓬莱地牢而去。 时嬴只觉神智渐渐恍惚——那杯灵酿虽对灵力恢复有益,却也后劲十足。倘若是平时,他必然无恙,但为了不让山主看出异常,只得饮下。 他闭了闭眼,转身往人烟稀少的密林里走去,他很少有这样感到自己这样灵力虚乏的时候,即使在虚华镜里他也会维持着清醒,终究是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 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虚弱。 林间月色静默,一群银蝶栖息在此,被陌生的气息惊动,扇动着翅膀从枝间起舞。 越走越深,前面是孤崖,其下冥海涛涛,拍打着礁岩。 “时嬴——” 他猝然停下脚步。 那声音渐渐追逐而来,透过如烟如雾的月色,她的身影也越发清晰。他不由露出些许苦笑,竟连醉后也摆脱不了她的影子吗? 他退一步,冷冷回头。 别再来招惹我,谢拂池。 “你去哪里?”那影子攥住他的袖子,嗓音竟清晰明澈,“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同你说清楚。” 又是些关于旁人的事,他此刻不想听。 影子低声道:“我不是要跟你讲别人的事,我是想同你说五年前的事。” 他猛然扼住她的手腕,目光锐利起来—— 五年前,她竟敢提五年前? 谢拂池腕上一痛,发觉他力气大的惊人,这才发觉他眸光透彻至极,却面色惨淡,不由开口:“你没事吧?要不要去那边歇一歇?” 她转了半个蓬莱山,没寻到闻昼,却在此处看到时嬴,此时他的状态似乎颇为古怪,但谢拂池也说不清哪里古怪,只好先将他扶去一旁。 幸而此处景色极佳,蓬莱在此处也设有一处赏月亭,神君此时也乖顺,任由她将自己带去亭中坐下。 谢拂池道:“我好像看见闻昼了。” 他淋漓似墨的眉皱了下,一言不发,反倒定定看着她,一时眼中幽深,看不清情绪。 神君忽而伸出手,她顿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睇目望去,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一片空茫。 又醉了。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中途醒来。 她正要讲一些很正经却不那么正经的事,时嬴此时这个动作,便让这个事变得更不正经了。 她本想同他说一下棠宁的事,闻昼如果真的来此,必然是为了棠宁。可时嬴此刻显然不太乐意听,她一下子也忘了词,倒想起那年青帝庙的事。 青帝庙……她心中忽然柔软起来,犹豫稍许,终还是把手搭在他掌心,反正他也醉了,顺着他一点也无妨。 他收紧五指,牢牢握住。他的手不再是以往那样冰冷,反而透着莫名的灼热。 谢拂池指尖都开始泛着淡淡的粉,微挣一下,却被握的更紧。 罢了,就这样说吧。她不爱跟他计较这些,反正他们之间又不止牵这一次两次的手。 “嘘。”他低声开口,昏暗中依稀可见睫毛的弧度,“别提他。说点别的。” 别的?谢拂池迟疑一下,桓宁凤君的话不适时宜地响起来。她忽然有了想说一些关于五年前别的事情的冲动。 “那就说说五年前从眉山回来后的事,我去找过你,但神官一直说你不愿意见我。”她抬头看着他,“我知道你在生气,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轻浮无情。” 这个影子真是会挑他喜欢的说。 他挑了下唇,“是吗?还有呢?” 谢拂池这会子哪里敢去看他,更不清楚他眉间渐渐凝聚的冷意,只盯着着亭外的一株斜逸梨花,抿下唇,道:“我在青帝庙那里才知道你的心意,我没有想过要戏耍你。” 他不动声色,“所以?” 谢拂池微皱下眉,什么所以不所以的,她解释地不够清楚吗?还想她说什么? 她心里隐隐清楚他想听什么,内心却还在挣扎,她并不能完全对他敞开心扉,并不确认时嬴对她还如五年前一般温柔真挚。 一时无言缄默。 神君也不着急,慢慢放开她,掌心却翻出一团冰雪,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谢拂池见他手中冰刀翻转,昏暗的烛光在冰中折射出瑰丽颜色,掌心很快出现一朵纤毫毕现的千星昙。 昙花幽冽,冰霜剔透,两者结合,竟是惊艳绝伦。冰昙花落在谢拂池怀中,她脑中嗡鸣,这算是什么意思? 冰雪消融,时嬴轻扯一下唇角:“你不是喜欢么?” 喜欢什么?千星昙吗?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要来拿千星昙的。她拈住那朵昙花,星光穿透霜雪落在眉眼间尽是疑惑。 她摸了一下花瓣,晶莹的水液沾满手,“喜欢是喜欢,但千星昙终究是要吃下肚的,你的这朵也要凋零,想想也就不那么喜欢了。” 闻言,一点仅剩的灵力从他指尖点在昙花上。 昙花永远凝固在这个最美的时候,枝叶细长,如美人纤指蜷曲。 谢拂池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 他好像在说:你看,永远不会凋谢了。 月光在神君眼眸中流转,银色蝴蝶掠起天光,竟有几分惊心动魄。 鬼使神差地,谢拂池捧起冰雪昙花,轻轻在唇边一碰,凉意沾染,唇色越发鲜艳。 伊人如画,墨发如瀑。 夜色昏沉,映在他眉眼间,把他眼底情绪也晕染得愈发晦涩难辨,他蓦地握住谢拂池的肩膀。 谢拂池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但一挣之下握住她肩膀的力劲却更重了些,甚至带着骨子透出来的疼。 她没有用任何灵力挣脱,反而惊疑不定地抬头,神君正深深凝视着她。一只手从肩膀上移,滑过颈项,从下颚慢慢抚到唇角,最终用拇指在她的唇上轻轻按下去。 这个暧昧至极的动作令谢拂池心跳陡然漏跳一拍,"你——" 话没有说完,眼前一暗,所有的光影都消散。 时嬴忽而凑近,低头噙住她润泽的唇。 第99章 故友相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蝴蝶从枝间飞起,月亮在海浪中起伏。 谢拂池瞠大眼睛,思绪陷入空白,唯有唇上温软触感,陌生的酥痒从相接处传至全身。 她刚刚那个动作倒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只是觉着这朵昙花比刚刚看的更美,下意识想试试它的滋味。 可是时嬴的反应令她吃惊。 他们很多次相拥,也很多次牵过手,甚至在水底也这样紧紧贴着对方的唇,但真正含有情意的亲密接触,只有青帝庙里那一个轻轻的吻。 甚至因为太过轻柔,谢拂池现在也没回想起是什么滋味,当时满脑子都是:时嬴竟真对她有这个意思。 如今在没有任何威胁,没有任何需要接触的时候,他又亲吻了她。 时嬴只是这样贴着她,并没有任何更过分的举动。谢拂池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嘴唇也泛着玉石一样的凉润。 因着离的太近,谢拂池也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他清润的呼吸变得灼热,拂在脸颊使得她肌肤也微微发热。 谢拂池一颤,颈项后知后觉地开始滚烫,一路烫到脸,下意识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肩上那道已经痊愈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痛痒,他皱了眉头,似被触到了什么逆鳞。 谢拂池只觉唇上一痛,那温柔的触碰因着她拒绝而变得粗鲁,他毫不留情地咬破了她的嘴唇,呼吸亦微微急促起来。 他才不是什么温润有礼节的神君,他的占有欲一直强烈,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腥甜滋味缠缠绵绵地绕在舌尖,谢拂池刚要挣扎,他没有容忍她的逃离,一只手稳住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却捏住她的下巴。 神君带着无限怜惜地含住她的唇瓣,细密地轻柔地吮着,抿着那一小片已经破了的肌肤,在唇齿间轻轻厮磨安抚。 并没有更近一步,他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更近一步,还是害怕她更激烈的拒绝。 这个吻好像很绵长,但又很短促。分开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神君的下唇轻轻勾过她的上唇,在唇珠上停留了些许时刻,颇有些缱绻的滋味。 谢拂池终得了一丝喘息,头也不敢抬,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路逃至溪边。 还是滚烫。 她鞠起一捧水,清凉的溪水再度扑面而来,水中少女容貌破碎,水波荡漾后又再度合拢,发梢和脸颊都在滴水。 唇上伤口犹在,显得唇色越发鲜艳。 谢拂池抚上那里,面色绯红一片——只需一点点最基础的治疗术,就能愈合。 “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种亏。”她咬住牙,道:“我得找他问问究竟几个意思,省得他明天赖账。” 临阵逃脱太不像她了。谢拂池站起来,正欲重新去林中,忽地溪中一荡,隐隐嗅到一缕腥气。 溪流尽头貌似是蓬莱禁地,谢拂池心中一凛,顿时把刚刚的事情抛诸脑后,寻着溪流往上。 蓬莱地牢,尽头之处为数重法阵包裹,雷电隐隐,见之生怵。 棠宁望着阵外的一个黑袍人,啜泣道:“你……实在不必如此,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黑袍人语气柔软,“我待你千年亦如一日,这是我耗费毕生心血的一个傀儡,可助你逃出生天。” 说话间,一个木制小人从他袖中跳出,慢吞吞往法阵里走去,也不知傀儡上施了何等法术,竟有点都不畏惧雷电之力。 棠宁将傀儡握着,知道此物可移形换位,欣喜若狂地将一滴心血滴在傀儡眉心,又将它送出去。 抬头时目光盈盈,柔声道:“谢谢你。你永远待我这样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黑袍人浑身一震,喃喃道:“我只盼你多记着我一点,莫要总想着陆临。” 棠宁笑意一淡,仍是曲意逢迎,“我将他伤成那样,你还不能放心?我若是心里还有他,又怎会如此待他?” 黑袍人一愣,情不自禁唤她:“阿宁。” 棠宁正要答,地牢里响起脚步声。 看护的弟子已然被放倒,鲜血混入溪水中,来人渐渐逼近。棠宁看一眼黑袍人,黑袍人也懂她意思,握住傀儡隐入暗中不见。 只待要完全离去,空中疾飞一缕剑气,似轻如月光,却无可阻挡。黑袍人一时不查,叫那剑气险险划过颈侧。 这一剑含了一位上仙的精纯剑意,动辄之下,让他肌肤破裂,鲜血直涌,剧痛之下,他却咬牙拼命加速飞离地牢。 谢拂池踏步至此,只看见地上一滩血,一路延伸到地牢门口,一袭眼熟的羽衣闪过。门前弟子已经昏睡,她也没有叫醒—— 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待静悄悄走进牢中,谢拂池目瞪口呆。 这地牢九曲十八弯,竟是个十足十的迷宫。 “怪不得看门弟子如此无用,原来还有这一手。” 她转了一圈,连方向都分不清了,然而话刚出口,只听隔了一堵墙,亦有人叹息道:“别让我知道是谁建的这牢,我非把他头拧下来不可。” 谢拂池深以为然,并且反手一剑刺穿墙面,这剑凌厉无比,剑气纵横,轻松穿刺极厚的墙壁,直取那人咽喉。 只听黑暗中风声微动,那人竟是转瞬间避让开来。 谢拂池来了兴致,隔着墙与之交战起来。 那人也随之抽剑应战。 谢拂池剑势轻灵玄妙,那人却沉着浩荡,似是用惯了重剑又不得不用上轻剑,交战时多有凝滞。 “好剑法。”谢拂池赞道。 随即腰身一折,避开汹涌狠辣的攻势,剑在空中一旋,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刺出,穿透墙面,剑势不减,这一下竟是颠覆她的轻灵之资,势如破竹一般将那人笼罩在剑气之下。 那人不知是败于剑势还是手中并不合手的剑,踉跄一步。 谢拂池只听一声闷哼,千疮百孔的墙壁终于也应声倒塌,尘灰飞散。 剑尖交错,火光四溅,四目相对。 谢拂池:“……闻昼?” 青年玄袍华衣,神情疏散矜贵,面若冠玉,不是闻昼是谁?闻昼虚掩了一下腹间伤口,祭出一颗夜明珠,借着光眯眼也在打量她。 “谢拂池?”闻昼诧异道:“五年不见,你的剑术精进至此?不对……你的仙心恢复了?” 谢拂池闻言冷笑不断,磨牙道:“是啊,受死吧!” 她素来睚眦必报,五年前忍气吞声只是因为打不过,现在还想跑? 一时半会是绝不可能应付这样的谢拂池的。闻昼连忙打断,“等等,我和你的恩怨等会再算,我是为了——” 尽头忽传来一声尖叫。 两人齐齐停下,飞身掠去。 雷电法阵里,棠宁已倚着墙闭上眼睛,腹中插着一把仙气四溢的匕首,口中流下一线血。 闻昼面色一白,惊疑不定:“阿宁?” 谢拂池亦不可置信,“棠宁?” 地牢中响起沉沉脚步声,背后是一群蓬莱弟子,为首者正是身穿蓝色高领弟子服的将泽。 将泽看看牢中毫无动静的棠宁,忙取出一道令牌,放在法阵阵眼之处,进去一探棠宁仙息。 半晌,将泽收手,目若利剑刺向谢拂池,厉声道:“抓住他们!” 一缕淡烟从她头顶飞出,慢慢消散在空气中,这是天人陨灭之兆。 棠宁已然身陨。 第100章 昙花被盗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专心致志地看着月亮。 闻昼妖君双手枕在脑后,半晌,他忽地叹了一声:“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谢拂池目不转睛:“我跟妖君你实在无话可说。如果你要问我棠宁之事,我更是无可奉告。” 此时他们正在蓬莱山的一间净室中。 适才地牢忽逢变化,谢拂池深知反抗反而会引起误会,干脆束手就擒。而闻昼心神大震,想去一探棠宁究竟,也被将泽抓住机会擒获。 不过他们身份特殊,且不说谢拂池身为司首如何贵重,就是闻昼的身份也足以让他们头疼,只好将他们先看押此处。 闻昼忍了又忍:“我就算问你,你又知道什么?” 谢拂池:“我知道她罪无可恕。” 闻昼沉默。 他自然也知道棠宁的罪行。自那年将她带回妖府,费劲心思替她医治好眼睛,棠宁便毫不犹豫地逃离妖界。他一路追寻至蓬莱,本以为她会安心在相汲身边隐姓埋名,没想到又生事端。 谢拂池见他面色阴沉,道:“你是故意被擒的吧?你想留在这里知道杀死棠宁的凶手?” 闻昼冷哼一声:“我绝不会放过那个人!” 谢拂池心中闪过那黑袍身影,犹豫一下,终究怕闻昼在蓬莱生事端,没有说出来。 月色渐渐稀薄,曙色初显。 谢拂池忽地站起来。 闻昼诧异:“你要冲出去?” “不。”谢拂池屏住呼吸,“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场比试要开始了。” 和将泽约好的那一场。 谢拂池敲敲门,唤来一个蓬莱弟子,让他去帮自己传话。那弟子本迟疑不决,谢拂池沉吟一下,“你去找陆临仙君。” 说罢,塞了一块剔透翡翠给他,弟子欣然应允。 闻昼顿觉眼熟,低头一看,自己袖上那块美丽的袖扣果然不见了。 他怒道:“你没钱吗?” 谢拂池摊手:“确实没有。” 闻昼本想嘲讽于她,瞥见她唇上朱色,戏谑一笑:“怎么?你找的仙侣连这点都拿不出来?” 什么仙侣?谢拂池疑惑地顺着他目光摸上唇角,连忙用灵力抚平那一道小小的伤口,怒斥:“住嘴!” 怪不得一路上频频有人欲言又止,谢司首这恨不得以头撞墙—— 她丢脸丢到家了。 不多时,就在谢拂池打算拔剑砍死妖君时,陆临姗姗来迟。 不过陆临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 千星昙被盗。 谢拂池一愣。 陆临面色发白:“凶手未知。不过还有一朵。” 谢拂池刚松了一口气,陆临又低声道:“但已被时嬴神君拿走。” 陆临眼前仿佛又出现刚刚在术台上的一幕, 时嬴未持灵器,只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清冷淡漠地好像游离在众仙之外。 对面那仙人的火息之术一瞬间将台上炙的犹入阿鼻地狱,神君初初只是以浅显的冰术应对,那人的火术却陡然猛烈。 台上忽飘起幽蓝的霜雪,一瞬间冷若九寒。冰从那个仙人的脚底一直蔓延到眼睫,在场的人每吸一口气,肺腑中都是冷意。 神君自是举手投足间已将那人击败,只是不知为何,神君眼中竟诡异地泛出一丝银色。 转瞬即逝,除了陆临,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不过这些倒都不是问题,时嬴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虽说他以上神之身参与比试,但确确实实无可指摘的是,他的的确确用的只是上仙之境的术法。 在场的仙人无不惊叹于他在术法上的造诣,亦有不少仙子倾倒于他的风姿,只是得知那位早已战败的灵鸿仙子竟是与他同行而往后,心中难免遗憾。 那位仙子虽早早落败,却也清美无双,仪态万千呢。 千星昙落入他掌心,神君微微一笑,精致的眉眼中却透露一丝不耐,似对场上这些反应都觉得厌烦一般。 这些情绪只是转瞬即逝,陆临再抬头时,神君已经翩然离去。 陆临已猜到谢拂池为何而来,此时不由打量谢拂池。他知道谢拂池与苍黎帝君有过一些不虞,这次千星昙落入他手中,恐怕谢拂池再无可能拿到。 谢拂池脸神色上却有些莫测。 陆临深吸一口气,“他身边的灵鸿,我师叔曾为她把脉,她早负旧疾,千星昙恐怕……” “什么?”谢拂池愕然:“灵鸿需要千星昙?” 这几天一直忙着其他的事,倒是忘了问这重要的事情。倘若只有一株千星昙…… 陆临点头,“是。”一顿:“千星昙已无。你再同将泽师兄比试也是无益,我师叔精通医术,你不妨同我去见见他。” 谢拂池似在出神。 半晌,她道:“我仍会同你师兄比试一场。我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 陆临皱眉:“谢拂池,将泽师兄比你想的要强大。” “嗯。” 陆临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一双冷沉的眼眸紧紧盯着谢拂池。 谢拂池亦不避让地望着他。 闻昼咳一声:“我说,你们能不能注意一下?” 陆临拂袖而去。 谢拂池这会子却没有什么心情同妖君辩驳什么,她低头细细摩挲着袖上的暗纹,心头却一片茫然。 这个他说: “你不是喜欢么?” 他明明是知晓自己要取千星昙的,为何—— 难道灵鸿真的伤的那样重?非要那朵千星昙不可吗? 她应该找他问清楚的,他就算醉了,也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或许对他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吗? 又或者,他根本不晓得千星昙对自己有多重要? 陆临要去请示蓬莱山主,一直迟迟未归。谢拂池以剑划开一道结界,面无表情道:“妖君,要一起出去吗?” 妖君眉头一扬:“为何我要跟你出去?” “因为你挟持了我,我才不得已出去的。” 话音未落,谢拂池在妖君背后一推,一把将他推出结界:“记住,是你挟持的我。” 闻昼:“……本君没有!” 第101章 最后一比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苍黎帝君拿到了千星昙,想必离去也在短期之内,蓬莱山主却有些不舍得—— 昨日席间同这位年纪尚轻的帝君讨论了几句阵术,发觉他所知竟渊博如海,连万神冢的封印之阵也有所涉猎。 须知这海底封神阵虽被辰南上神加固过,但哪天回再次崩塌谁也拿不准。 况且棠宁已死,倒是不再盼着他早早离去。 至今日帝君刚刚离开术场,他已随后追随而至,手中正捏着一沓玉石纸,纸上绘着无数法阵。 岂止这帝君竟生生晾了他数个时辰,将泽已经恼怒起来:“我蓬莱也是上古仙门,师尊亲自前来讨教,这苍黎帝君未免太过傲慢!”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激动,将泽景一叠声咳嗽起来。山主倒是没什么反应,年少飞升,轻狂自是应当的。 过得半晌,灵鸿方才来开门,歉然一笑:“帝君方才场上灵力消耗过甚,歇息了半日怠慢了。” 山主同一干弟子引进一看,院中已备下茶水,少年帝君施施然从屋中走出来,换了一身黑袍白衣,鸦发如瀑,衬的眉目如画。只是脸上似有倦意,又似不耐之色。 山主一时忐忑,神君已然落座,虚虚一指,嗓音清冽:“请坐。” ……还算客套。 山主这才放下心,忙抽出一张玉石纸,灵力一点,一个小型卦阵从纸上脱出,一瞬间照亮庭院。 山主诚恳道:“此乃我潜心研究数年的吞噬阵,不知帝君可否指点一二?” 将泽面露不悦,这阵法流传数万年,杀伤力本是惊人但也不分敌我。经山主数年更改,几乎已趋近完美,这少年纵然天赋异禀,又岂能在一时谈到指点二字? 就在他几乎要出声时,神君抬手,以指为笔,在玉石纸上一勾一画,生生划去了上面一行法咒真言,又对阵眼稍加修饰。 灵力一点,竟威力更甚刚刚,吞噬阵的阵光似有若无地拂过将泽,令他陡然一寒,似有什么被打入心口中。 将泽低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恍若幻觉。 “暂时只能如此。”神君神情淡漠,并未看他。 只能?满座皆惊。唯有山主笑的合不拢嘴。再过得几晌,连将泽都深深陷入佩服中去。 从前听闻这少年帝君,只觉他虚有其名,虽今早惊鸿一瞥,但也让人觉得不过是受了他父君的传承,如今却是对他的修为再无质疑。 又得半日,少年神君说话已然懒散。灵鸿微笑道:“诸位,今日请先回吧。” 山主恋恋不舍地看着神君,“那明日——” 灵鸿劝道:“山主,我等三日后才返回天界。” 山主满意一笑,方才起身,惜字如金的神君忽而道:“山主,我有一事相问。” 蓬莱山主立刻止步,“聆听教诲。” 他一介山主做出如此姿态,已是恭敬至极。那少年神君却停顿良久,才低声道:“昨日山主那杯灵饮,可会……” 似有些难以启齿,他迟疑半晌,“可会令人产生幻觉?” “……幻觉?”山主僵了僵,略做沉思后迅速调整好表情,“此灵饮年岁颇久,偶尔也是会有一些意外发生的。” 不知为何,感觉神君面色微微发白。 待众人离去后,灵鸿递上一盏茶,眼中满是担忧:“君上可是身体不适?”她不安道:“今日为了替灵鸿取那千星昙,服用了我们从苍黎带来的续灵草,灵鸿心中有愧。” 他却意兴阑珊:“我说了,我不会让苍部寒心。” 言罢,他已起身。灵鸿忙道:“君上。” “有事?” 灵鸿咬住唇瓣,眼中水光盈盈,轻声道:“昨夜之事,灵鸿不会放在心上,君上不必忧心。” 闻言,时嬴身形一凝。 灵鸿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长长舒出一口气—— 果然他是不记得了。 她抚住跳动不已的心,慢慢喝了口茶水,刚要出门,就见院门外站着一个青衣墨发的少女,狭长而分明的眼睛正望着她。 灵鸿一怔:“谢司首?” 昨夜不是见她刚被将泽他们带走吗?为何出现在此处?而且很显然,谢拂池已等候多时,只待蓬莱山主他们离去。 谢拂池也有些尴尬,挠挠如瀑长发,“仙子可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谢拂池有事相问。” 灵鸿点头,“好。” 合上远门,她却并不进内,只站了一会,又打开门,略带歉意道:“君上不见。” 谢拂池下意识道:“不可能。” 气氛为之一滞,谢拂池连忙解释道:“劳烦你转告帝君,我知道有关昨夜棠宁的事。” 灵鸿微笑道:“是那个黑袍人吗?我昨夜恰巧看见,已告知帝君。” “……” 谢拂池一时无言。 灵鸿向外伸手,“司首请回。” 谢拂池踌躇一下,刚要再度开口,忽地瞥见她腕上一点青色莹光。仔细看去,竟是一颗青色的莹润珠子。 谢拂池愣了许久,方才道:“仙子的珠饰甚是美丽。” 灵鸿颇为意外地顺着她目光看去,一把捻住那颗鲛珠,羞赧一笑:“并不是什么值钱物什,只是一颗凝水珠。我不善水,君上赠我凝水所用,我素来不爱这些装饰,此物却很合我的眼缘。” “是,很漂亮。” 谢拂池轻声道。 灵鸿道:“谬赞了。” 谢拂池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灵鸿取下凝水珠重新放回乾坤袋中,倏然一笑,似讥讽似可悲。 到了下午,谢拂池依照时间来到万流台。 蓬莱山主十分诧异:“谢司首?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拂池朝他点头,一派自然,“山主,我比试完自己会回去。” 山主:“……”你当我那是什么? 不过谢拂池始实在没有理由杀棠宁,蓬莱山主稍一迟疑,随即妥协:“好吧。” 将泽面色有些难看,却依然踏上万流台。 谢拂池一寸寸扣住灵剑,五指一片冰凉—— 她只需握住这把剑,就能忘却一切。 将泽忽地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 第102章 予君砒霜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败了。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陆临。 百招后,将泽一剑袭来,携势浩浩汤汤,谢拂池却有些心不在焉,随手一挥,剑光闪动中,银光纷纷如雨下。 将泽是这一辈中同样的天才,谢拂池片刻的失神已被他捕捉到,寻隙而去,驱动剑诀,场内犹如万剑浮影,虚虚实实难辨,将谢拂池笼于剑光之下。 谢拂池似开口说了什么。 将泽一愣,她声音极轻,场上几乎只有他听见。他眉眼一沉,却剑诀骤冷,剑声呼啸,将谢拂池的声音淹没。 霎时间,三千剑意纷沓落下,杀意隐隐。 陆临祭出本命灵器,一把天光折扇陡然飞出,生生截住那剑势,他亦仰面吐出一口血,艰难道:“师兄,手下留情。” 将泽收起剑,又变得温润起来:“承让了,谢司首。” 谢拂池亦倒提了剑柄,微微颔首,算是认输了。 众仙人唏嘘不已,心满意足地纷纷离开。 武道第一,终究还是天人的。 将下万流台之时,她蓦地回首,手腕一动,一道剑光扬起,沓如流星,势若闪电,竟从背后直袭向将泽的颈项。 谁也料不到谢拂池会突然发难,偷袭一个修为并不低于自己的上仙,且是一个刚刚赢了自己的上仙。 这一剑比刚刚将泽那剑要凌厉太多。 陆临愕然:“谢拂池——” 将泽亦料不到,狼狈躲闪开时,已被剑气划开颈侧衣领。 下一刻,谢拂池的剑已经抵在他咽喉上。 她扬唇一笑,飞眉入鬓,“果然是你。” 只见将泽破裂衣领下,一道极深的,艳丽剑气缠绵入骨,他慌忙去掩,却被谢拂池一剑迫开。 谢拂池抬首,注视着面色难堪的蓬莱山主,朗声道:“我昨夜追寻凶手,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剑意,如今山主还不明白吗?我没有杀棠宁的理由,也没有杀棠宁的方法,但他有。” 陆临咳嗽一声,厉声道:“谢拂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谢拂池摇摇头,“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你问问你的大师兄就知道。” 她实在太过笃定,陆临吞下一口腥甜,声音不由带了迷茫,“将泽师兄!” 将泽本是闭口不言,被他这一看,却忍不住扭头。 蓬莱山主亦站起来,“将泽!你前途无限……为何!” 一个嫡传的蓬莱弟子,风光无限,蓬莱山主年限已至,下一任山主必定是他,怎么会偏偏糊涂至此? 这是所有人都想不通的事情。况且杀死一个棠宁又算是什么? 闻言,将泽竟捂住颈项凄声一笑,“是我,是我又如何?” 蓬莱山主一拂袖,将他击飞数丈,喝道:“孽障!那你又为何杀了她?” 将泽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一直不肯回应我,我帮了她那么多,她却始终……始终心有所属!那我杀了她又有什么错!天底下辜负我的人,都该死!” 蓬莱山主怒不可遏,又是一道灵光袭去,“冥顽不灵!” 将泽不欲挣扎,灵光入体,顿时再无动静。 大抵是昏过去了,不过后面怎么处理都是蓬莱的家事了。 谢拂池收起剑,长吁出一口气,总算为自己洗脱了罪名。她飞身上小楼,扶起陆临,轻轻拍拍他肩膀,赞道:“陆临,没想到你这么讲义气。” 虽然她其实也不需要陆临替她挡那一下。 陆临目光慢慢从将泽身上移到她面上,惨淡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拂池摸摸鼻子,犹豫一下,“你师兄向我约战时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陆临当然记得。 “蓬莱三位长老,再加上我的师尊,一共四位,你在怀疑谁勾结魔族?” 谢拂池道:“昨夜地牢中,我发觉将泽竟能独自打开棠宁的牢门,说明他在蓬莱的地位也不低,为何他故意只说那四位,分毫不提他自己?” 陆临压住声音,似凶兽咆哮:“就凭这个?” 谢拂池继续道:“当然不。可是昨夜棠宁神魂未散时,他已经判定棠宁身死,急不可耐地要抓住我——就好像已经知道她必死无疑。” 陆临死死盯着她,眼中赤红一片。 她早已知晓这一切,却能忍住一言不发,一个字也不泄露。 谢拂池其实从来不曾信任过他。 谢拂池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宽慰道:“你也不用难过,将泽所犯未必是死罪……哎,你去哪?” 陆临甩开她的手,往外面走去。谢拂池也莫名其妙,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吗? 不过陆临一向敬重他这位师兄,谢拂池也不跟他计较,正要提裙去追,背后忽地爬上一缕寒意。 她转身。 只见去羁押将泽的蓬莱弟子捂着流血不已的喉咙,惊恐倒地。而那已经伏跪在地的将泽,已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站起来,浑身关节如木偶一般格格作响。 将泽睁开眼,瞳仁已变为深邃的金色,森然如君王临世。 “九渊魔气?” 谢拂池没有预想到这一节,待蓦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将泽一声冷哼:“现在才想走?” 她正要去找陆临,全然没有防备到将泽凭空而来的一记术法,径直打向她的要害。 倏尔细雪将至,时间骤然凝固。 场内无论是蓬莱山主,亦或是陆临,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停顿中去。谢拂池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微微的凉意沁在眉心。 只觉一股清冷灵力迅速凝成冰刃,与将泽的术法相交,四散碎开,却依旧止不住术法余势。 谢拂池被握住胳膊,用力扯开。剩余的那些术法,便直直击在陆临身上。 时间忽然开始流转。 陆临跪倒,猛然又吐出一口血。 蓬莱山主惊慌失措,指着自己最为骄傲的弟子,“将泽,你好的很!” 将泽无声一笑,周身怨恨之气更重。 原来她早上离去时,喂自己吃的那颗灵珠是这种东西…… 不过阿宁给予自己的一切,哪怕是入魔,也会甘之如饴。 他森然抬头,望向谢拂池。 此时谢拂池已不在原地,正被忽然出现的神君拽进怀中。 谢拂池几乎心跳顿止,却想起那枚凝水珠,默不作声地挣开。 “怎么了?” 谢拂池不语。 时嬴见她低着头,众目睽睽之下,竟微微用力捏住了她的肩膀,不顾她的抗拒,带着些许强迫滋味将她禁锢在怀中—— 他恨透了她的反复无常。 谢拂池愕然抬头,这样略显霸道的动作,神君是从前是不会做的。 而且这种危急的时刻,不应该先去处理将泽的事情吗? 她瞪着时嬴,“放开。” 时嬴眸光微沉,薄唇轻启:“不。” 坚决而果断。 这种时候谢拂池根本不想跟他计较那些有的没的。谢拂池气结:“做什么?没看见大敌当前吗?” 黑袍白衣的神君却依旧固执,仿佛根本听不到也看不见即将发生的一切变故。 清冽冽的眼,始终凝视着她。 这一次重逢,谢拂池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可是当他这样鲜少地执拗起来,却一瞬间恍若回到他的云行殿,他醉意朦胧地递来那枚青簪时。 青簪,凝水珠…… 谢拂池指尖缠绕一丝灵力,正要无情地刺入神君的手腕。他不躲不闪,根根分明的指节上立刻被她的灵力划出细小的伤口。 谢拂池顿时收手,那缕浮躁再度浮现,她茫然地仰头,眼中泛出水光。 放手。 不。 在他们僵持的时候,蓬莱山猛烈地颤抖起来,众人察觉不妙之时,冥海上已传来呼啸之声。 将泽振臂,浑身灵力磅礴犹如古神降临,眼中金光大振—— 阿宁,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替你毁去。 眼见沸腾的冥海即将淹没蓬莱,身处风暴中间的将泽忽地浑身一震。 低头看去,已经不惧万法的身体内,竟缓缓刺出一根冰刺。 时嬴手指微拢,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破。” 血花妖娆绽放。 将泽已然明白过来,吃力道:“你……你将吞噬阵放在了我身体里?” 神君没有回答他,只是划破手指,以血为祭,再度驱动阵法:“诛。” 第103章 灵鸿心事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玄鳞剑破空而出,一剑穿心。 将泽闷哼一声,扑倒在地,灵力撤散,冥海翻涌的海水慢慢平息。 众人仰头,妖君面上噙着冷意站在雪浪之上,阴沉一笑:“本君说过,绝不会放过欺辱棠宁之人。” 谢拂池:“……”你可真会捡便宜。 时嬴弹出一缕灵力,落在将泽的身上,在蓬莱山主惊愕的目光中,轻描淡写地展开搜魂之术。 将泽本已身死,即将神魂归于天地间,此刻又如一条濒死的鱼,在他掌中剧烈挣扎,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叫声。 “够了!” 蓬莱山主心中大恸,一掌击在将泽头顶,将泽目露感激,一双金色瞳仁慢慢灰败。 时嬴淡淡看着他。 将泽神魂中溢出一缕金色,神君袖中飞出一颗净水琉璃将其吸收,落入掌心,竟明灿剔透。 忽然,天际飘来数朵祥云。众仙心中惊诧不已,难道此事还没结束?但云头上下来的并不是什么妖魔,而是天君身边的重珉神官。 重珉落下云,对着时嬴做了一揖,“帝君,还请交予我吧。” 时嬴不为所动。 重珉叹口气:“帝君嫌我行事不妥也是正常,只是天君有令,命帝君召苍部众将即刻支援画城,恐怕携带这魔气也多有不便。” 时嬴尚未开口,谢拂池脸色一变:“画城?” 闻昼妖君也似有所感地回头,眉头紧锁。 重珉点头:“魔族犯我天界,画城正在边界之地,已陷入围困多日。” 察觉到她在发抖,似是自己捏疼她了一般。时嬴垂眸看她,原来她也会如此惊慌失措,“我即刻动身。” 谢拂池立刻道:“我也去。” 重珉并不意外,“司首请便。” 谢拂池召来灵剑,立刻要往画城去,倏地心府一痛,顿觉内息一空—— 连日奔波,又与将泽一战,镇心丹最后一痛竟提前发作了。 —————— 蓬莱隐秘的山头之上,恰好可以看见将泽的尸首被弟子们抬下去。 带着面具的傀儡如今已经与人一般高,正木然看着这一切。身边魔息一动,出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高挑女子。 女子道:“后悔了?” 棠宁笑了笑:“有什么可后悔的?他心甘情愿,我……不过顺水推舟。” 女子捏住她的下巴,揭开她的面具,指尖涌出一缕紫色灵力,拂过棠宁面上,将那些魔纹尽数吸取,露出她原本姣好的容貌。 棠宁跪在她脚下,“多谢魔君。” 女子含笑道:“天界暂时是容不下你了,你且去魔界待一些时候吧。魔界除本座之外,还有白诃,长戎两君,你可择其一悉心侍奉。” 早闻魔界不睦已久,这是要让她以色诱人的意思。棠宁齿间打颤,摄于女子威压,半晌才道:“是……棠宁愿侍奉白诃魔君。” 女子毫不意外她的选择,一拂袖,“去吧。” 棠宁呆愣片刻,忽道:“等等。” “嗯?想反悔?” 话音刚落,棠宁立刻感觉到一阵窒息之意,只要她否认一句,立刻就会被魔君的这俱分身绞死。她忙道:“我,我不过想问问魔君,世间可有与千星昙相生相克之毒?” 千星昙果然是好东西,将泽为她盗取的那一朵,刚刚服下已稳定了傀儡中的神魂,只是还有一株尚在那位神君的手上。 他灵力受创,必然要服食。 ——无论是谁,都该为将泽的死付出一些代价。 女子微微一笑,掌心光芒一闪,一只小瓶出现。 “小心行事。被捉住了本座可不管。” 棠宁咬牙:“是。” —————— 灵鸿静静看着盒中的千星昙,忍不住打开用手描摹它的轮廓。 这是她的。 院外响起敲门声,她起身开门。 一枝黑色的藤蔓无声无息地伸到桌角,朝盒中吐出一口烟雾。 灵鸿开门,发觉竟是面色苍白的陆临仙君。 “仙君?” 陆临喘息未定,恳切道:“仙子,我想跟你借千星昙一用。” 灵鸿一改素日温和,脸色平淡:“仙君,恕难从命。” 陆临急忙道:“谢司首急需此花救命。而仙子的病并非恶疾,我师叔有把握可以治好仙子,倘若仙子愿意……” “我不愿意!”灵鸿打断他,眼中露出些许不耐烦,“我只需吃了千星昙花花蕊即可,为何要费这般心神?” 陆临为之一愕。 灵鸿态度坚决,冷冷瞥他一眼,关上门重新坐回桌边,她再也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千星昙,合上盖子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让? 她瞪大眼睛瞧着窗外的起伏的浪涛,手中死死抓着那盒昙花。 她早已见过谢拂池。 在一次误入云行殿时,神君的梨花案上,沉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像。 一个女仙,墨发长裙,明眸如溶星辉,似笑非笑,似叹非叹。 灵鸿忍不住去触碰那个抚剑微笑的冰晶女仙,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她不小心碰倒了小像——神君第一次让她出去,此后不许她再进云行殿一步。 从来没有什么一见如故,她在桃林中第一眼就认出了谢拂池。 她已经同谢拂池说了那么多,她的情意,她的痴守,她与神君的朝夕相处,谢拂池凭什么不让给她呢? 她也很需要这朵昙花啊! 灵鸿紧紧绷着身体,捂住耳朵,却依旧挡不住那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神君在她身边停下来,淡淡的影子覆在她手上。 “三百年修为。”他说:“来换这朵千星昙。” 有神君三百年修为,她岂止可以恢复经脉中的淤塞?恐怕飞升上仙也是绰绰有余。 谢拂池应该很难受吧?否则他怎么会这么紧张?除却先帝君,他竟也会为一个人这样紧张。 灵鸿微微扬首,噙住眸中水意,“不,君上修为难得,灵鸿受之有愧。” 霎时间,屋中一冷。 他点在她眉心,灵鸿连挣扎都做不到,任由那浩瀚清凝三百年的灵力涌入体内,如冰霜拂过,而寒冷过后却是一片清幽,被打伤的经脉正在复苏。 她颤抖着唇,努力想挤出一个笑,但眼中泪水仍是不受控制滑下双颊。 “君上……” 她无助地唤他。 她永远只能这样称呼他,谢拂池会如何唤他呢? 神君从她手中取走千星昙,她的呼唤没有让他停留一步。 灵鸿闷哼一声,头顶仙气缭绕,如绽莲花。他的灵力如此强大,上仙飞升之劫竟在今日已至。 她想飞升已非一日两日,可是今日飞升,她却毫不兴奋。 晶莹的泪珠从指缝间涌出,她啜泣不已。 第104章 不许有事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我应该……死不了吧。” 谢拂池艰难开口。此处乃是蓬莱一处小院,谢拂池被安置在小榻之上,她呼吸沉重,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 蓬莱山主今日忽逢变故,闻言已经足够沧桑的脸上更添几分惆怅,“没有千星昙温养心府,谢司首,你恐是难以挨过镇心丹反噬之痛啊。” “是么?只是痛?” 蓬莱山主摇头,“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忍过最后的反噬。” 谢拂池牙关紧咬,唇角微微一勾,“那我倒是可以试着去做第一个人。” 能忍到现在已属不易,蓬莱山主叹息道:“另一朵千星昙恐是被将泽所盗,陆临已去搜寻,但……希望渺茫。” 谢拂池早有预料,只得苦笑一声。她这当众一头栽下来,场上不少人都目睹了,陆陆续续竟也有人仰慕她的剑术风采,上门拜访。 不过她这是镇心丹之噬,断不能为人所知,故而一一推拒。唯有桓宁凤君挤了进来,坐在榻前,桓宁也不知该如何,只能拍拍她的手。 “谢拂池,很痛吗?” 谢拂池感受了一下,“还好。” 说完,忍不住轻嘶一声。 桓宁凤君愕然,“你——”她神情复杂,替谢拂池掖一下被角,喃喃道:“陆临这小子这样不上道,这时候也不知道来安慰一下你。” 谢拂池脑中一片混沌,渐渐听不到凤君说了什么,只能徒劳地抱住自己,汗水打湿额角。 确实比任何一次都要痛,只是单纯的痛。她反而有些解脱似地笑了,至少她已经摆脱了那种钻心蚀骨的药瘾。 她似一叶小舟在海浪上随波逐流,迷蒙中,听到陆临有些虚弱的声音。 “找不到……师兄的院子没有千星昙的踪迹。” 蓬莱山主嘀咕了两句,“……恐怕只有神岐殿殿主可救了,但他早已闭关。” 凤君道:“他有个弟子,不过在画城。” “画城万里……” 忽有人推门而入,室中声音一寂,凤君“啊”了一声,“帝君?” 谢拂池被轻柔地扶起半个身子,她无力地靠着那个人。 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干净的气息,一如雪原上吹来的风。 谢拂池闭着眼睛,“是你啊……” 他紧紧将她抱住,似乎怕她再次逃脱,感知她细密的颤栗,嗓音有些哑,“我是谁?” 谢拂池听他这么问,却哼唧一声,没有回答,假装自己已经昏死过去,心府中却掠过一丝剧痛,这下是真有些意识模糊了。 时嬴听她细细地痛呼一声,毫不犹豫打开那只盒子,千星昙在掌中莹莹生辉。 闪烁着星光的花蕊被取出,昙花迅速凋零。 谢拂池只觉唇边一凉,一阵幽香逸散。她生性警惕,自不敢胡乱吞咽。 时嬴低道:“张口。” 谢拂池依言微微启唇,任那花蕊化开在口中,时嬴握住她的手腕,渡了一缕灵力过去。 顿时,药力催化,谢拂池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看来千星昙是十分有效。 此时屋中其余三人神情微妙。 蓬莱山主似惊非惊。 桓宁凤君终于感觉自己吃错了瓜,此时不停地灌着自己凉茶。 陆临面无表情,脸色却发白。 暖洋洋的药力温养着身体,谢拂池不想动弹,忽地身后一声咳嗽,“谢司首既然无事了,那么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谢拂池扭头,蓬莱山主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笑,桓宁凤君若无其事地扭头看窗外风景,陆临则定定望着她…… 或者说他们。 目光一转,干枯的昙花躺在手边,谢拂池这才察觉到齿列间的昙花幽香,诧异道:“我吃了千星昙?那灵鸿——” 时嬴侧首,抿抿唇,“与你无关。” 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谢拂池一下子着恼起来,“怎么会与我无关?我吃的是她的药。” “是我的。”神君纠正她,认真地看着她:“谢拂池,你欠的人是我。” 又欠他了。 她动动唇,刚要张口,忽地一口热血喷出来—— 看着神君倏尔苍白的面色,她捂住唇,却控制不住血从喉间涌出来。 “就算欠你……也不能想杀了我吧……” 谢拂池忍住撕心裂肺的痛,勉强挤出这么一句断断续续的话,随即被体内力量绞的颤抖起来,倏尔又抽搐不已,陷入一片空白中。 蓬莱山主搭过她的脉搏,冷汗涔涔:“我看不出异常……谢司首的身体一直被人用特殊的药调养着,恐怕唯有那位才知道如何化解。” 桓宁忍不住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陆临忽然站起来,“我知道是谁,我带她去。” 必然是曾经的神岐殿主案,现在的画城城主晏画。 桓宁凤君稍一迟疑,“我有青鸾坐骑,送你们过去,三日之内必抵达画城。” 他们商讨之时,神君忽地打横抱起谢拂池朝门外走去,陆临下意识打出一道屏障阻止他,但对神君而言,不过尔尔。 谢拂池呼吸微茫,此刻已无半分意识。 虽未曾见血,但已是痛苦到一言不能发,胸膛剧烈起伏着,很快便忍不住痛呼出声—— 好疼。 好疼啊…… 偏生极痛之余头脑又被千星昙的药力温养着,昏死过去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感受着自己一次次撕裂,合拢。 流光碎地中,神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抱着那生命垂危的青衣少女冲出蓬莱。海面无尽波涛,深蓝海面与藏青夜色交融,神君蘸着星辰之辉,在虚空中画下一道法阵。 星光隐隐,神力磅礴,繁琐的阵法仿佛已经烂熟于心,每一笔都不曾犹豫,指尖却在细微地颤抖。 蓬莱山主走出屋子,看见那星辰法阵,不由失声:“碎虚之阵?” 桓宁疑惑道:“这是什么阵法?能治伤吗?” 蓬莱山主心中惊骇,“这是能瞬移千里的阵法,但是撕裂时空必受反噬,况且还是临时起阵,神君这是?”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阵法陡然涨大,迸出星辉,神君踏入其中,眨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灵鸿也冲出来看到了那一幕,失声道:“君上!你要去哪里?” 桓宁喃喃道:“大概……是画城吧。” 灵鸿刷地脸色一白,“画城不是被魔族围困了吗?他去那里……为什么要去那里?” 桓宁淡淡道:“仙子,这你应该去问帝君啊。” 灵鸿的泪水,再次沾湿了清美的面庞。 第105章 再聚画城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画城,城主府。 “城主,城门外有人要见你。” 天界众人眼中正在水深火热中的晏画仙子,摸一张梅花拍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不见!那些魔族打不开结界又来使诈?反正护城大阵谁也破不开,我才不出去送死。” 画城结界是由四位上神联手布下,繁复深奥至极,所以即使在魔族的苦苦围攻之下,也难以动画城一根毫毛。 她一推面前的金叶牌九,高兴喊道:“胡了胡了,给钱!” 那几位画城将军都颓然极了,跟城主玩这些几乎没赢过,但谁让她是城主呢?只好乖乖交钱,推了再来。 又过了一会,晏画心满意足地喝口茶,想起刚刚的事,“那人走了吗?” 侍从颤颤巍巍地答道:“这位好像是个来支援的仙君,如今正在城外被魔族围攻。” 晏画本也是顺问问,闻言不由一愣,心中顿时涌起不安。 仙君?为何仙君会在此时抵达画城? 她思虑再三,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城墙上,却陡然感到一阵彻骨冷寒,抬头望,五月份的天竟然开始飘雪,扯絮一般纷纷扬扬,将底下密密麻麻的魔族士兵冻成大块冰雕,而更多的士兵还在涌来,极寒之雪也控制不住这么多魔兵。 而那无尽的雨雪之间,一团极致的冰冷处在魔族士兵的包围之中,一路厮杀,一路朝城门走来,等他靠近,晏画才发觉是一个少年。 黑袍在风中飞扬,少年如画眉眼间俱是冷凝,眼眸已全然变作一团银色。 诡异的美丽。 晏画愕然:“时嬴?” 她仔细一看,时嬴一只手中握着光华流转的灵剑,斩过魔族士兵的颈项,哀嚎声不断,另一只手却不知紧紧搂住了什么,只瞧见一抹淡淡的青色。 然而时嬴灵力再强,孤身一人也难以抵御这许多魔兵,但他衣衫沁血,势如破竹,艰难又坚定地行至城门下。 “开门。” 神君看着晏画冷冷说道。 晏画却迟疑起来,虽然不知道时嬴来做什么,但这个护城法阵是不能轻易打开的,尤其是现在魔族出动之时,万一失守,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开门!” 神君的声音已冷至冰点,压抑的怒火几乎叫晏画倒退一步,也在此时发现神君怀中的那个蜷缩战栗的苍白少女。 “谢拂池!” 一瞬间已明白发生了什么,晏画陡然倒退一步。 “城主,不能开!一旦打开——” 晏画呼吸顿时困难起来,半晌,她转过身,不去看时嬴怀中的少女。 她咬住牙。 不能开—— 绝不能开。 谢拂池于极度痛苦又极度清醒中睁开眼,晏画与她相错一眼,背过身。 她已读懂晏画眼中的复杂情绪,画城不会为谢拂池一人打开。 天际纷飞着雪,落在他的眉间发上。少年神君紧紧抿着唇,在漫天刀光剑影中,冲破魔兵的重重包围,一路向画城而去,身后是纯白的雪与凄艳的血。 该怎么去形容此时的场景?不是神君奋力杀敌,浴血厮杀,而是一个人为了她,所向披靡。 为了她。 谢拂池吃力地仰起头,只看见他清瘦紧绷的下颚。 五年来,你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她紧紧环着他的颈项,以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亲密姿态依靠着他,她忽地眼中隐隐发热,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 “时嬴。” 她断断续续,艰难地地唤着他,干涩的唇瓣微微张合。 她很久没有唤过他的名字了,少年神君身体蓦然一僵,手中属于她的灵剑几欲脱手。 “嗯。”他轻声道:“别怕。” 他以为她害怕吗?谢拂池将头埋进他怀中。 她才不怕。 她什么都不怕。 谢拂池紧紧抱住他,感受着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也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声。 灵剑铿然碎裂,时嬴亦被击中肩膀,倒退一步。 唇间血滴在谢拂池紧蹙的眉心,似朱色花钿悄然绽放,平添一分生动。 晏画咬牙,双手颤抖地捏紧城墙。 曾几何时,她以为和谢拂池会是一辈子的至交,如今竟只能看着谢拂池在她眼前死去,她忍不住要跃下城墙: “谢拂池,你坚持住——” 天际忽而大亮。 晏画猛然抬头,只见一群天兵踏云而来,为首者乘鹤而来,容貌清正端雅,一袭青衫风华正茂。 他一挥袖,一片青光落地,迅速生长成为一片竹林,锐利的竹尖锐不可当,从那些魔族的胸口穿透,血腥味道散步全场。 天兵一落地,随即与剩余魔族士兵交战一处。 而为首青衫青年跃下仙鹤,文质彬彬地行礼,“灵部前来支援画城,还请城主打开结界。” 晏画喉间一哽,身体软软地要顺着墙滑下去,“打开结界。” 将士在一张山河图上轻轻一挪,顿时保护整个画城的流光结界一闪,城门倏然打开。 远处军营中,一袭金红襦裙的美艳女子勾起唇角,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终于打开了。” 指尖一弹,一抹微光极速飞向画城,落在少年神君染血的衣袖上。 神君走入城中后,结界又瞬间开启,但谁也没有看见,神君袖口微淡的光芒。 谢拂池只觉身边杀意顿止,不由心中一松,垂首昏死过去。时嬴不由抱紧她,快速飞身入城。 —————— 折腾了近一夜,晏画仙子终于能喘口气,喝口茶。 有了灵部的支援,魔兵已退,结界也重新打开,画城重新恢复了宁静。 青帝陛下正在城外巡视,而她耗尽心力,费尽心血,也迫出了谢拂池体内的魔毒。 幸好来地及时,那毒还未更深地浸入肺腑。倘若晚来那么一天,她师父从九重天上爬下来也救不了。 屋中灯火映出一道长影,微微弯着腰,正在看着什么,鸦发散落,侧脸弧度清冷,似乎无限专注。 谢拂池已经沉睡,面色还有些难看,不过总算渡过了难关。时嬴反而比她更虚弱一些,不过他不肯去休息,晏画自然也劝不动。 晏画城主屈膝坐在一树垂丝海棠下,仰头看着星辰,叹了口气,“真好啊谢拂池,你终于找到能永远陪着你的人了。” 你终于不会寂寞了。 半晌,她又觉得不是滋味,“我阅尽千帆还孤身一人,你倒是先行一步了。” 忽地侍从来报,“城主,又有人来了。” 晏画无语,“又是哪位?这次总该问了名号吧?” 侍从道:“他说他叫……闻昼。” 晏画噗地一声喷出茶水。 第106章 探神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闻昼刚进城,又在城主府里吃了闭门羹。 妖君左看右看,这画城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地多,倒也不着急,悠哉悠哉地闲逛着。 画城外群山连绵,魔族正驻扎在其中一处山谷里。天界与魔界千年来虽时常冲突,但这么正儿八经地交战还是头一回。 这次的围击画城,突然又猛烈,似要在短时间里就攻下画城。 可惜并未得逞,前两日辰南上神来此,暂退魔军,自己也负伤归去,魔族因此止步不前。但今夜突袭,又逢少年神君拜访。 幸而灵部支援及时,否则天界再损失一位上神,后果不堪设想。 为何偏偏是画城?闻昼不理解。 画城虽在天界边缘,但并不是天界重地,魔族如此不惜血本拿下画城是因为什么? 正在思索间,长街尽头缓缓行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闻昼有些诧异:“青帝陛下?” 姬荀勾唇:“少君。” 闻昼哈哈一笑:“扶昀都做了天君,你还叫我少君?不怕他的耳目听到?” 姬荀不置可否地瞥他一眼,无奈道:“好吧妖君,既然你更喜欢这个称呼,我亦无不可。” 他们自然在天界已经相识,姬荀对天君那族的恩怨情仇不甚感兴趣,自然对闻昼出现在此的反应也平淡。 “做妖有何不可?难道你做这帝君一定比我潇洒自在?” 姬荀悠然道:“倘若你我这样的身份都追求活的自在,天底下不自在的人又会何其之多?” 姬荀与他一道走着,眼见着城主府的轮廓渐渐清晰。 闻昼道:“你这样的人我本最不爱结交,但你没有他们那样道貌岸然。” “妖君谬赞。”姬荀虽不爱掺和那些事,却也语气温和:“不过关于当年之事我认为另有隐情,妖君还是不必太过怨恨天界。” 另有隐情?闻昼嘴角敛起,不善地看着姬荀。 姬荀只是轻轻叹口气:“那些人与其说中毒,不如说是……感染了神魔之怨。万神冢里的那些东西,千年前已经跑出来了,不知流落何方。如今留在那里的,只有当年的千分之一而已。” “够了!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亏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 闻昼已经听不下去,衣袖一振,与他分道扬镳。 管他什么神魔之怨…… 总之,是那群傲慢天族的错。 外界似乎很喧嚣,但谢拂池都听不见。 她梦到了永宁。 八百年前的蜀国,八百年前的月亮,还有很多八百年前的人。 她似乎因为什么事,醉倒在阁楼上,良久,一双缀满珠玉的绣鞋走进她视线里,阿弥低声说了什么,但仍然阻挡不了它的脚步。 鞋子的主人冷冷道:“起来,继续练。” 她很倦,于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装作听不到。 女帝厉声道:“起来!谢拂池!” 她堵住耳朵,叛逆地不想听女帝说任何话。 可是女帝并没有放过她,捡起剑塞进谢拂池手中,涂满丹蔻的手指几乎陷入她手腕里,掐的一片生疼,任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你记住——”女帝凑近,美艳冰冷的脸无限放大,瞳孔里没有一丝温情,“你的剑,才是你手中的全部。不要去完全信赖任何人,包括我。” 谢拂池惊醒。 安静遍布画城,一点初生阳光透过浓密的叶,洒落她纤长的眼睫毛上,她抖动睫毛,像是掀动了金色的碎粒。 庭院里细细的风吹过,吹来画城独有的流曦花树清香。屋中空无一人,谢拂池抬起尚还无力的手,轻轻搭在眼眸上。 床前静静坐着一个人影,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她已经忘了疼痛之后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他抚摸过自己的背脊时带来的温柔,令她忍不住生出困意。 谢拂池闭着眼握住那道人影的袖子,那人却反手掐住她手腕,探了一道灵力进去,半晌道:“嗯,恢复地还不错,再歇息两天就没事了。” 谢拂池骤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一个肌肤胜雪,莹艳无双的倾城美人,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谢拂池哽住了:“怎么是你?” 晏画掩面伤心:“帝君去歇息了,我顶替他一会,况且就算没看见他,你也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吧?” 她立刻露出一个虚伪的笑,“没有。” 晏画哼哼两声,将一枚药丸塞进她口中,“还说没有?你也别太失望,时嬴他是真撑不住了。” 晏画掰着手指头,“又是续灵草强行续力,又是碎虚阵的后遗症,还有被魔军所伤……” “续灵草?” “一种能够在短时间里迅速恢复灵力的仙草,但会落下一点梦魇的后遗症。” 谢拂池吃了一惊,咽下药丸,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这么多伤?” 他藏的这样好,她竟一点都没发现。 晏画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不用担心,这不有我在吗?” 晏画平时和她一样不靠谱惯了,但在医术这方面是毫不含糊的,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 谢拂池心中稍定。 “还好来的及时,那毒也不是专门调制,否则我还真无能为力。”晏画又摸住她的脉搏,心有余悸,“是谁给你下的毒?” 谢拂池扶住额头,“我也不知道。千星昙是时嬴给我的……共经蓬莱山主,灵鸿,时嬴之手,现在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但我实在想不到有谁要置我于死地。” “时嬴?”晏画也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也纳闷起来。 谢拂池也不知怎么说,她低着头看掌间光影流转,道:“那昙花本不是给我吃的,我得去问问时嬴,兴许是跟他有关。他应该醒了罢,我去问问。” 现在两个人见面恐怕也不适合谈什么正经事。晏画追出去,刚想喊住她,背后一个华丽的声线幽幽道:“你还怕时嬴吃了她不成?” 她见了鬼一样回头:“闻昼,你怎么进来的?” 妖君打个哈欠:“走进来的。” “滚出去!” “不。” “……你别给脸不要脸。” “……” 时嬴闭着眼,合衣躺在榻上。过度消耗灵力让他的额间的神印都开始若隐若现。 房间内陈设简洁,唯有那张榻还算宽敞,榻前小案摆着一只琉璃花瓶,里面的桃花已经枯萎,瓣瓣纷落在案上。 谢拂池掌心溢出一丝灵力,却无法使桃花再度开放,不由叹气,她的术法始终一如既往地差。 她摆弄了一会花,身边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她缓缓回头,对上时嬴泛着淡淡银色的眼眸,此时,被这双眼睛凝视着的谢拂池却已经不再畏惧,只是想: 怎么颜色越来越淡了? 谢拂池心中一动,指尖下意识抚向他的眼眶,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107章 缠绵悱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神君有些懒散又似有些无力地地倚在榻上,柔软的衣袍流云般垂下,雪衣乌发,颜色竟过分浓烈。 她这个毫无分寸的举止让神君眼眸抬起,于是她指尖下的肌肤极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少年的睫毛擦过她的手指,明明是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却引得谢拂池蓦然从背脊僵到手臂。 他跟以前有太多不同,从前的时嬴即使身体抱恙,也绝不会露出这样慵懒的神情。她急促地收手,还是被他捉住。 时嬴坐起,目光一点一点描摹过她的轮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侧头,语气自然:“当然关心你的意思。” 他们靠的有点近,谢拂池眼眸温亮,她已经恢复地差不多,甚至更胜从前。 他忽地想起在东灵山那个傍晚,她立于暮色之间,翩然裙动,容色无双。可惜,不是因为他。 神君眼中眸色幽深,喉结微微滚动。他抬起谢拂池的下巴,清润呼吸拂在面上,声音极轻,“关心?你真的关心?” 谢拂池猛地一偏头,令他落了空。 假的。他低低笑起来,鸦色长发掩住眼汹涌的情绪,“若即若离……就是你现在这样吗?” 他以为她愿意的,至少从她毒发到刚刚表现出来的,都是愿意。 结果又是这样。 永远只知道撩拨他,然而不管不顾地放任他沉沦,冷眼旁观。 五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在东灵山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厌恶她离开自己后变得越来越惊才绝艳,厌恶她在陆临身边的顾盼生辉,更厌恶…… 身不由己的自己。 她好似已经摆脱了过去,不再困溺于与那个凡人之间的爱恨,于是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 他咳嗽一声,因受伤而迷离的意识逐渐恢复,眼中银色渐隐。一切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凡间那个神庙。 最后他没有等到她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他们之间的结果,是一场镜花水月。 可是谢拂池凭什么又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关心他,在意他,伤害他,就那么喜欢反复去践踏一个人吗? 谢拂池一愣,“你是这样以为的?” 神君心中的滚烫已随意识的恢复而消逝,默不作声地放开她,忽觉刚刚的自己分外难堪,不由开口:“你走吧。” 半晌,她反射弧极长地“哦”了一声,忽然道:“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谢拂池就将他刚刚想做,却没有做完的事继续下去。 侧身双唇印在他苍白干涸的唇上。 不是想再次拒绝,只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遇到这种事,她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他那么笨—— 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被她拒绝过就连她的面都不想再见一次,连亲吻女孩子这种事都做得一塌糊涂,上次将她咬的那么痛,她当然要躲。 她要教他去尝试人间的味道,世间的美景,还有……情动的滋味。 唔,虽然她也不太清楚这个是什么滋味。 再次遇见他,他好像变冷漠了不少,越来越难以接近,可是每每望着她,都是一如五年前那样寂寞孤独。 似乎她不伸手,他就会碎了一地。 “时嬴。” 吻如蝴翼一触即逝,谢拂池轻声唤他。她很少唤神君的名讳,此时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滚过,竟绵长而温柔。 他已蓦然僵住,呼吸声都不觉轻慢下来,怔怔凝望着她,眉眼间掠过蝴蝶的余影。 谢拂池长吁一口气,镇定道:“现在我们能好好说话了罢。你的眼睛究竟怎么了?还有在蓬莱的时候,为什么将泽身体里有你放置的吞噬阵?哦,对了,千星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口气问了一堆,语气极快,面上淡然,好像这样就能掩盖着什么,然而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攥紧袖口,反复揉搓着那一块布料。 好好说话?她就是这样去安抚人的?又或者,这是什么新的撩拨手段? “……” 时嬴眼神渐渐幽深,紧紧抿着唇,有种莫名的偏执之色,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神君一言不发,谢拂池有些挫败。 怎么不理她?话本上说,女追男,隔层纱。她难道不够主动吗?莫不是那毒是灵鸿下的,他只是想替她善后而已吧? 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都能产生,足以证明一贯冷静的谢司首已经失去了理智,她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最终还是打算问问他。 “时……” 他忽然俯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一如当年。 克制又温柔。 那几乎要将溺死的感觉又回来,这一次吞江噬海,无可阻挡。谢拂池睫毛急速地颤抖着,颈后浮起烟霞一样的颜色。 他怎么会那么喜欢她,从她眼睛沿着颊上柔美的弧度一路吻下来,最终落在唇边。时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谢拂池颤了颤,却闭上了眼睛。 这是接受。 这是否说明,无论是感动,还是心动,在她心里,他其实也有一点位置? 于是他低头覆上她的嘴唇,紧紧贴着,半点间隙也没有。谢拂池依旧没有动,时嬴试探性地在她湿润的唇瓣上舔了一口。 酥麻的触感从尾椎骨一路攀上心口,像一朵小小的火花炸开。谢拂池瞬间撑圆了眼睛。虽然她并非那样懵懂,但是实际上行动起来却比书本上要让她诧异地多。 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想退却,但时嬴怎么可能放过她?下一刻,后颈和腰肢已被扣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压向他。 明明还没有做什么,却浑身滚烫又浑身无力,化作一滩水慢慢滑下去。而时嬴扶住她的后脑,无声地强制她维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 别逃—— 别再逃了。 他再没有像上次一样饶过她,而是与她纠缠不休,轻吮慢挑,从生涩到深入,不容她有丝毫的抗拒。 亲吻仿佛是本能一样,曾经不染纤尘的神君已经逐渐明白唇齿间的游戏,并对此乐此不疲。 感知到她的顺从,时嬴的右手顺着颈项滑下去,亲昵地握住她裸露的手腕,轻轻用指腹摩挲。 她用惯了剑,手指上亦有一层薄薄的茧,并不似寻常姑娘那样柔软,可腕上这一块肌肤是光洁柔嫩的,令神君爱不释手。 他们其实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久到连自己也未曾察觉。 房间的温度逐渐攀升,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上,喉间忽地发出一声轻哼。 神君立刻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你不舒服吗?” 她刚刚从生死边缘归来,那天纤细地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脸色惨白,不停地颤抖着,就算服了药也要贴着他的手臂才肯罢休。 虽然她清醒后就显得有些可恶,但他的确不应该这样对她,也不应该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一点都不想她走,也不想对她说那么伤心的话。 什么若即若离…… 纵然如此,他们离了五年,也该到“即”的时候了。她既然再次靠近,就不会再允许她推开自己。 第108章 自己睡吧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他嗓音带着些沙哑,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不想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这让她怎么解释?该说很舒服,还是说不舒服?谢拂池极力忍住心头异样,顿了顿,说道:“你受了那么多伤,现在该休……休息了,我晚点来看你。” 什么问题都被抛之脑后,她现在觉得头重脚轻,自己该休息一下才对。 少年神君迟疑一下,当机立断勾住她的手指,轻道:“我不困,你再陪我一会。” 他静静坐在柔和的光辉之下,白皙的面孔上亦一层淡淡的绯红,精致的眉目间温柔似水,泛着浅浅银灰色的瞳仁漾着一室微光。 果然因为过度使用了灵力吗?好像从前见他这样都是失控之时,怎么现在平白无故地也会如此?谢拂池心中一软,“你的眼睛……” 自从那缕神魂归来,他的眼眸就变成了这般颜色,且随着时间的增长颜色越来越浅。 短短一会,她已经问了三次有关眼睛的事。时嬴沉默一瞬,抿了下唇,银色渐渐淡去,恢复了往日的漆黑,“我受伤时就会这样……你很讨厌么?” 谢拂池倒也说不来喜欢不喜欢的,他依旧看起来清冷俊美,只是银色越深,越觉得他好像变得更像另一个人。 但神君这般不安的语气,令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十恶不赦,遂软了口气,脱口而出:“没有,我都……” 话至一半,她又止住,有些为难地眨下眼睛,她果然说不来这种过分亲昵的话。 “都什么?” 时嬴垂眸凝着她,他生的极好,这般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恍若有星辰入眸,嗓音又如月色般柔和。 谢拂池在人间时就听过他这样同自己说话,以前还不觉得如何,只是不自在,现在却觉得有些难以抵御一般。 她艰难扭头,重新看向那株桃花,仿佛是在看什么了不得的美景一样,她含糊道:“都还不错。” “那你怎么不看我?” 他引诱一般在她耳畔低语。 他似乎发觉了她心软的弱点,越发得寸进尺地示弱。谢拂池不堪忍受,深吸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地转头,肆无忌惮地与他对视着,颇有几分从前的无赖。 “我在看啊。” * “你还待着不走?” 晏画斜睨妖君一眼,手中分拣药材的动作不停,“你在淮都时做了什么,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吧?” 闻昼打断她,闲闲眯眼,“时嬴最厌恶别人背刺他,他不会原谅我,而我也没打算让他原谅。” “哦?那你来做什么?” 妖君温柔地好像能溺死人:“来看看你啊,画画。” 晏画手一抖,差点把药扔他脸上,神色复杂道:“……你脑子没坏吧?” 果然骗不到她。妖君耸肩,耐心地替她把分好的灵药包起来,晏画稍作迟疑,倒也随他去了。 好半天之后,晏画才低声道:“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我总觉得姬荀……来的太巧了,恐怕不怀好意。” “这样背后议论他人,可不是青丘的作风。” 院外有人朗声说话,晏画惊疑不定地看去,面带倦容的长衫青年正在流曦花树下,含笑以望,不时以抵唇低咳:“公主,那位陛下来此可是军令,不可妄议。” 晏画松懈下来,叹气:“连舒,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像个老学究?况且你病着,就不要出来晃悠了。” 说着起身过去扶他,又是抱怨又是心疼地指责:“都说不用你管,还总是操心这些。” 感受到画城城主对这个陌生人不一样的关心,闻昼神情一寸寸冷下去,“他是谁?” 那青年似乎才发现他,面对妖君毫不客气的诘问,也保持着非常好的涵养,耐心地答道:“在下连舒,是城主的未婚夫。” * 谢拂池不服输地上下打量他,忽而忍不住笑了。 神君唇边也扬起细微弧度,“你笑什么?” 谢拂池其实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太适合太过温情款款的氛围,她更想问问在画城城外他为何会用剑,并且看起来他剑术很不错。 她有点想同他比试一下。 但此时说这个实在太煞风景了。 她只好说:“我想你一定困了,我等会再来找你。” 她其实还有很多疑惑,但神君看着精神不是太好,她决意还是善良大度地先放过他。 她肯定不是在想这个。时嬴也不戳穿,他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他垂下眸,“你不困吗?” 他的本意是谢拂池也刚刚中毒,身体虚弱,需要多加休息。但谢拂池苏醒后身体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于是这话听在耳朵里,就好像是邀请她一起在这里睡的意思。 如果谁有晏画这种性情中人作为朋友,偶尔会误解些什么是很正常的。 她猛地站起来,甚至不小心拂倒了花瓶,“……我精神好的很,你自己睡吧!” 这次他没有再挽留,只是任由她逃也似地离开了。他唇角凝聚的笑意在她背影消失的那刻,也渐渐收敛。 他抬起手,忽而用灵力划开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的血颜色浅淡,竟泛着些许银色,冰冷而诡异。 他面色平静地抚过,灵力所过之处,伤口以比平常缓慢许多的速度合拢。 谢司首推门而出,院中桃花已落,青翠的叶片长满,在风中摇摆。 青年掌心灵力蕴藉,拂过树枝,瞬间枝叶间绽放无数芳菲,桃花飞扬。 谢拂池平静下来:“青帝陛下。” 她一时摸不透姬荀再此施展回春之术的意图,但转瞬之间,面上已露出得体的微笑。 姬荀若有似无地瞥过她的脸,面上犹带羞赧之意,他几不可查地在心里叹气:“你……要不要学习东灵山的术法?” 谢拂池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诧异道:“你说什么?” 姬荀轻咳一声:“你想进入十八部,但是你的术法却不是很好,两君交战,你恐怕会吃亏。你我属性相同,倘若你愿意学,我会倾囊以授。” 这是怎么一出?谢拂池拧下眉,神色依旧:“我感谢你昨夜出手相救,但学习东灵山的术法……” 她笑了笑,委婉道:“我恐怕没有那个天赋。” 明明还很年少,她说话却严丝合缝,半点余地也不留。姬荀不再提及此事,微肃神色:“既然你不想学,我也不勉强。但是你和时嬴之事……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她一愕,虽说她现在和时嬴并没有发生什么,即使有,那同姬荀何干?为了姬羽么? “与你无关。” 她缓声说道,笑意已经消失。 这样的谢拂池褪去虚伪的圆润,锋利地几乎穿透他。 姬荀挑唇,忽地对这位便宜妹妹的好奇心更重。 第109章 情衷难诉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他是这个药么?” 谢拂池嗅一下味道,觉得分外苦涩,将信将疑地望着晏画。 “我怎么不用喝?” 晏画冷笑一声:“你的确不用喝,但是也别想跑。”说着塞了一把药丸给她,“吃了。” 谢拂池愁眉苦脸地吞下去,“好像没什么感觉。” 晏画点点头:“因为都是些固本培元的丹药而已。” “……那你还让我吃?” “你都问了,我当然不好意思让你失望。” 谢拂池无语凝噎,端着时嬴的药就要走。晏画喊住她,她疑惑地回头。 晏画素手轻摇罗扇,上面的藤萝倦鸟随动作跳跃,就像晏画的心绪一般,她挤下眼睛,指指自己的唇,说:“他伤到了神魂,不宜心情起伏太大,还是悠着点比较好。” 谢拂池一怔,忙一把掩住还在泛红的嘴唇,怒道:“胡说什么!” 可恶,什么悠着点!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做! 谢拂池扭头就跑,一路跑到时嬴院子门前,才缓下来。屋内静悄悄地,不知道醒了没有。 要不等会再来吧。 这个念头一浮现,门竟悄然裂开一条缝隙。神君的神识何等强大,她步入院中那一刻,他已然知晓。 神君换了一身宽松的雪色长衣,正坐在窗下凝着那只花瓶,拂过桃花枯枝,灵力注入其中,枯枝勉勉强强生出点绿意,又颓然落败。 不行。 生机在腐朽。 “时嬴,你不困了吧?” 清朗明澈的一声唤,门被推开,那袭轻快的青色从昏暗的世界里飘进来。她将药搁在桌子上,随手用术法点亮了屋里的灯烛。 “怎么弄这么暗?” 他似乎睡的还不错,虽还有些苍白,到底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瞳仁里的银色已经褪去不少,衬着面色看起来竟有些湿漉漉的。 谢拂池被他这样看着,不觉扭头避开,笑道:“喝药啊,你看我做什么?” 烛光影影绰绰摇曳,汁液粘稠而苦涩,他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映下一片影。他静静地侧过头,“不想喝。” 谢拂池迟疑一晌,慢慢从袖中摸出一包糖,“喏。” 糖纸打开,是泛着甜味的梨糖,澄黄的糖块看起来犹如玉石质地。 “你喝完我就给你吃。”她随手抓起一块,慢悠悠地说道。 她早就看出来少年神君讨厌苦味,今天下午特意让人在街上买的。画城里住的都是些小妖怪,要买这人间的梨糖还真是不容易。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在谢拂池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低头噙走了她捻起的那块糖。 唇瓣擦过指尖,柔软湿润,谢拂池惊地往后一退,想来问他事情的底气都弱了三分。 “你干嘛?” “不是要给我吃么?”他目露疑惑。 “谁让你……” 这么吃了。 谢拂池说不下去了,她总觉得时嬴其实并不如他表面展现的那样单纯无辜,但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听到他极轻的笑声。 好的很,她又被调戏了。 谢拂池又是后知后觉,不过这次她倒没有脸红,终究是想起来正事,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千星昙你不是给了灵鸿吗?怎么后来又给我吃了?她的病怎么办?” “她只是灵力流转不畅。”时嬴神色自若,又无意抚过那枯桃花,道:“我渡给她的三百年修为,换一朵千星昙绰绰有余。” “三百年修为?” 谢拂池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用三百年换了一朵剧毒无比的昙花?” ……这是什么话? 时嬴眼神微微不善地看着她。 谢拂池尬笑一声,“这不是觉得你这个买卖吃亏吗?” “的确。” 他稍稍沉吟后,竟十分干脆地承认了。 “是我不好,我应该检查一下的。” 谢拂池呼吸一顿,取笑的心思竟一点也没有了。她手里摸到桌子上的一颗橘子,低头慢慢剥着,“那在蓬莱灵鸿可有什么敌人?我怀疑这毒原本是给她下的。” 这个季节应当是没有橘子的,但仙府地界会有专门研究此类的仙官在,莫说橘子,就是冬日里想尝到荔枝枇杷也不难。 但终究季节不同,青涩的柑橘香气随着动作溢满一室。 “我不清楚。”他没关心过这些,他说:“等她到了再问也不迟。” 谢拂池撕开薄薄的皮,迟疑一下,又道:“晏画说这毒里面有魔族的夜伏草,恐怕是魔族潜入了蓬莱,这次没有得手他们定不会罢休,倒是不必让她急着赶来,以免遭遇不测。” “此处离虚荒不远,苍部亦在支援的途中。” 他目光随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起落,直到她剔出晶莹的果肉,放入自己口中。 他眼中微微噙着笑,看着她皱起的长眉,伸手去拿她掌心的橘子,冷不丁被她拦住,她撇嘴:“帮你尝过了,酸的,不好吃。” “无妨。” 谢拂池瞅着他,忽地起了坏心思,“我要是就不给呢?你要怎么做?” 真是好奇怪,她明明不是个很爱玩这些小把戏的人,她从小经历的那一切也不允许她有什么少女情怀。可偏生就想捉弄他,就喜欢看他窘迫的模样。 他这次没有让她得逞,指尖滑过她的手背,在她忍不住一颤的时候,将那瓣橘子拿出来,慢慢道:“你不给我,我也要。给我的,我更不会放手。” 像是在说橘子,又仿佛不止是橘子。 谢拂池看着他吃掉那瓣橘子,微微一笑:“可它的确不好吃。” “不好吃……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不喜欢?”他咽下去,酸涩之后,竟又觉回甘。 “你口味真奇怪。”她弯了弯眼眸,将剩下的果子都塞给他,“那都给你吧。我也只有这么多,再多的……我也没法给了。” “能多一点当然好,如果没有更多的话,也不要因为吝啬而不肯给我就好。” 少年的声音渐低,低入夜色里。 谢拂池盯着自己裙摆上的湖色刺绣,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她看了很久,等到灯烛一晃,府外街道上传来一声尖叫,她才站起来。 “是晏画!” 第110章 琉璃馆逸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五年前自己去找他,他一直不肯见自己,也很想问问他,有没有把那些山茶花种子后来都扔掉。 他明明生的这样清冷,感情却太过浓烈,可她不敢担保,自己也会有着同样的回报。 她生平第一次胆怯,仓皇逃窜。 “我明天再来给你送药。” 画城中俱是精怪与散仙,纵到夜间,也绝不如人间一般宁静。长街上此时一片狼藉,屋檐上停留的,街上聚集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妖怪。 人群中,病弱的青年被一掌击中心脉,仰面跌倒,狠狠吐出一口血。 晏画尖叫一声,“闻昼!” 她飞快地跑过去扶起连舒,一把推搡开妖君。妖君纹丝不动,厉声道:“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城外魔族虽然没有再进攻,但也蠢蠢欲动,晏画一下午都在忙着处理府中事务与煎药,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茫然的目光中,妖君一字一顿道:“他去了琉璃馆。” 闻声,四下一片哗然。 琉璃馆是什么地方?画城最大的青楼楚馆,若说十八楼是四顾城的招牌,那说琉璃馆是画城的招牌也不为过。 在魔界尚未举兵冒犯天界之时,连魔族也时常来琉璃馆中闲逛。 最精致的房间,最醇的酒,最美的妖。 城主的未婚夫竟然去那种地方?这话犹如溅入油锅的一滴水,瞬间炸开。 晏画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她没好气道:“就因为这个?” “就?”闻昼深吸一口气,“他以前什么样我不清楚,但是他既然要娶你,现在怎么可以还去那种地方!如此不堪之人,怎么配得上你!” 晏画嗤笑一声:“你还娶二十四个小妾呢!竟说旁人人品败坏。再说……” 妖君脸色渐白,她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他心里戳着刀子,“琉璃馆有什么不好的?你喜欢你也可以去逛啊!动不动打人算什么?” 闻昼眼角微红,眉眼一沉,“你!” 一记满含杀意的剑气打向连舒。 晏画与连舒靠的十分近,下意识抵挡,连舒却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顿时一惊。 眼见剑气将斩,倏尔另一道剑气迎来,生生挡住那一击。 “大晚上的,别火气这么大。” 这笑吟吟的声调,不是谢拂池是谁? 晏画惊喜地回头,只见一袭青衣负剑,身姿笔挺高挑,神色懒散,唇角含笑,踩着街道上细碎的霜月,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谢拂池,你要拦我?” 闻昼冷声。 谢拂池哼笑一声:“拦你又如何?五年前那笔债,我还没向你讨回来呢!” 可惜手中只是把普通的剑,稍稍注入灵力,也只能堪堪比凡剑有用些。 闻昼淡淡道:“我伤的是时嬴,要讨债也是他向我讨,你以什么名义来讨?” “以我自己的名义。”谢拂池给他逗乐了,念动剑诀向他击去,“难道因为你伤的不是我,就能抹去你偷袭的罪行?” 如今的谢拂池绝不是个好对付的,她既铁了心维护,一时之间他又如何能伤得了连舒? 罢了,晏画不过是不想相信,他自会找到连舒的证据,也不急于一时。 妖君翻身躲避,衣袂翻飞间已飞立檐角,凌厉地瞥了一眼他们,连舒将晏画拥住,警惕地看着他,似乎怕他再忽然发难。 刺眼,真是刺眼。 他拂袖而去。 妖君似乎有点伤心,直到妖君消失在人群里,晏画这才惊醒一般从连舒怀中抬头,轻柔一笑,艳色无边:“多谢。你伤到了吧?我带你回去看看。” 言罢,客客气气地将他扶起来,无半点狭昵之色。 谢拂池不由惊奇,跟着他们一同进城主府。 晏画替连舒看完伤才走出来,脸色却不大好看。 谢拂池幽幽道:“伤的很重?” “这倒没有。”晏画喝口她递来的茶,定定神,“我是担心闻昼。” “嗯?” “你不知道,连舒并不是去琉璃馆闲逛,而是琉璃馆最近多有怪事发生,他只是去探查一二。”晏画噘嘴,“刚刚我又不能当众讲这些,现在闻昼指不定要在琉璃馆怎么闹腾呢。” “怪事?” “嗯。时常有年轻男子从那里回家后,就狂性大发,失去神智,癫狂而死。死的人里面里面有散仙,有妖怪……甚至还有人。” 晏画很惆怅,本来被派到这种地方她就很难过了,现在内忧外患,更是愁的美容觉都睡不好了。 一别五年,连晏画都这样会忧会愁了。 谢拂池莞尔,“我替你去看看就是了,但愿妖君今夜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得她承诺,晏画眉梢顿时扬起一缕喜意,“那可好极了。” 事情就这么敲定。谢拂池也没有再去看时嬴,自顾自回了院子。 临睡前,她辗转反侧,喃喃道:“三百年修为……三百年,你有几个三百年啊?” 先是心头血,后是三百年修为。 她后悔地挠着枕头,“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浪费了那三滴血呢!” 谁不过再后悔也没有用,那血融进魂珠里,竟顷刻之间被吸收了个干净,而后竟是半点效用都没有。 始作俑者姮媞也借故说自己要休眠,睡到她去蓬莱前都没有醒。 谢拂池郁闷地睡过去,心心念念都是时嬴三百年修为。 左右魔军现在不进不退,不越雷池一步,姬荀也在盯着城外的动静。次日醒来,谢拂池便着手开始调查琉璃馆中的事。 查来查去,好像都与琉璃馆里一位神秘美人脱不了干系——那些癫狂至死的人,生前都见过那位来历不明的花魁。 谢拂池一思索,打算来个夜探琉璃馆。在此之前,她去找连舒了解了一下那位花魁。 连舒是不周山的后人,虽说并不会承袭帝君之位,但也算年纪轻轻也跻身上仙之境,但因着与魔军长戎的一次交手,才变得如此虚弱不堪。 他与晏画定亲,已是五年前的事。他这次来画城,亦是要来商讨婚事,谁知竟碰上魔军围共,不得已才留下来。 连舒文质彬彬,进退有度,同她细细讲完自己在琉璃馆里的见闻,方才长长喘出一口气:“谢姑娘,你切要小心那嬛女的诡计。” 嬛女就是那花魁的名字吧,谢拂池心中有了计较,“自然,多谢提醒。” 时嬴的药一天需吃两次,谢拂池出门后发觉已经误了些时辰,忙往药房去。 药已经没了,小童笑道:“司首不必担心,城主亲自给帝君端过去啦。” 谢拂池含笑点头,往时嬴那边去的时候,发觉不知何时他院外笼了一层结界,是晏画的手笔。 她悄然无声地打开一条缝隙,临至窗下,听晏画在里面曼声说道:“……总之,她的确喝了忘尘。” 第111章 美貌小倌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止步。 良久,神君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晏画松口气:“她可能要去忙别的事,药我会让人按时送来。” 他忽道:“你要出去么?” 这句话并不是对晏画说的,谢拂池赧然一笑,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把他忙忘了,只好道:“我的确要出门一趟。” 他靠着窗,“需要我帮你么?” “我才不带你去。”谢拂池不大愉快地说:“你留在这里好好养病吧。” “我没说要和你一起去。” 她也还没到事事需要依靠别人的程度,但也不禁问:“那你要怎么帮我?” 话音刚落,一团灿然灵光落在她掌心。 许是喝了药,神君有些疲倦地道:“你遇到难题就打开它。” 是一把流光溢彩的伞,锦华夜伞。 谢拂池握紧灵伞,道:“知道了。” 被视若无睹的晏画端着药碗悻悻地走出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晏画踏出院子,叹气:“我都有些后悔让你管这件事了。” 谢拂池正抚摸着手里的灵伞,如今只有巴掌大小,上面的灵羽触感极好,闻言一怔,挑眉:“怕我受伤?” 晏画摇头,“你这木头脑袋……这事虽然重要,倒也没有十万地打紧,你就这么不管时嬴的伤了?” “他为我受伤,我自然不能不管。”她纳闷道:“我答应给他送药,这不是来了?” 晏画双目微眯,打量着谢拂池,给她逗乐了:“好一个……玲珑心,木头脑袋。” 连她都听得出时嬴心情不甚佳,偏她毫无知觉—— 也不知道是真没知觉呢,还是不想细究。 画城,琉璃馆。 城外大军压境,馆内却是衣香鬓影,推杯换盏好不自在。 这里毕竟大部分都是些精怪,纵被魔族接管,也不过换个称呼罢了,魔君也不会与他们为难,一城的墙头草。 姬荀压下唇角冷笑,身边美人浸淫风月多年,自然看出他心不在焉,于是螓首低垂,无声斟酒,并不去打扰他。 等了许久,桌上又抛出一枚色泽上佳的灵玉,姬荀抬了抬下巴,笑容不变:“还不够?” 身边美人不着痕迹地摸过去,娇笑道:“实在不瞒仙君,嬛姐姐今日心情不好,不愿意见客。您若是不介意,我陪您喝酒解闷。” 青年似笑非笑,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闪了闪,满是温柔,“嗯?” 美人曲解了他的意思,面色潮红地靠过来,“妾身数百年来,还从未侍奉过您这样好看的仙君呢……” “你看着起码已有数千岁,怎么自称百岁?” 姬荀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下界妖灵与他们天人不同,数千年已是漫长。 他语气轻柔,但话是一点不客气。美人嘴角抽了一下,仍是不想放弃,娇嗔一声:“妾是下界梨花成精,本也在人间过的逍遥,不过数百年前路过此地才留下的。” “这里有什么好的?” 梨花妖吃吃笑道:“也不是哪里好,就是这里灵气更浓郁,更有利于修行。我们这些小妖,又去不了天界仙山神府,可不得抓紧机会?” 姬荀运转灵力,此处灵气稀薄,倒是隐隐有些灵浊混合的混沌之息,不过妖灵与他们修行路径不同,他也不置可否。 隐约间,眼角余光闪过一丝青衣。 隔壁厢房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奉茶斟酒,有女子娇笑:“仙子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的美人,可不止有女人。” 琉璃馆可真是妙极了。 随即有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喊几个来看看。” “几个?”那侍奉的女妖瞠目结舌,察言观色,委婉道:“我们这消费也不低啊仙子。” 谢拂池捻住身上的衣料,不免有些郁卒,青色棉纱,自然算不上好衣料。 谈到钱,就算内里虚,她面上仍要保持镇静,勉强掏出一块成色尚可的灵玉,“来一个我瞧瞧。” 女妖面容略展。 刚刚出门,隔壁厢房的梨花妖扭出来,一把拉住她,塞了一张契票过去,“谈姐姐,我的客人说……给这位上仙来几个姿色好的男伶,要清白些的。” 女妖展开契票,眉眼彻底舒展开,甜蜜道:“我知道了。” 谢拂池倒也不是没有转过这种地方,她虽有心喊那嬛女过来,但怎么看她也不像是喜欢女人的,此时喊个男伶做遮掩,再去探一探嬛女的住所是最好不过的。 谢拂池等了一会,不多时,那琉璃馆的二老板谈烟已经领着人过来。谢拂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心中计较着晚些时候该去给时嬴再送回药。 明明是答应他的,却爽约了。 忽地眼前光影一暗,谈烟老板掩唇笑道:“您看看呢?” 她随口道:“人留下,你出去吧。” “都留下?” “都?” 谢拂池不禁抬头。 一排衣衫单薄的美貌男伶,或弱柳扶风,或妖艳入骨,或仙气飘飘…… 谈烟忍痛道:“这可是我琉璃馆里所有的清倌,仙子既然喜爱,那便都留下吧。” 说罢,拧着腰去了,只留下虚虚一个缝隙。 谢拂池:“……” 你们这,这么物美价廉么? 只出神这么片刻,清倌们已经缠过来,或寻了琴瑟弹唱,或跪执在侧,或有手指捏上她的肩膀,替她细细揉捏。 天界仙人们寿数极长,向来也风流,虽没有这些楚馆楼台,倒也并不乏寻开心的宴会舞馆。 谢拂池也不是没有去过,不过她独来独往惯了,天界又大多知晓她的名号,真没几个仙君敢看上她的。 故而八百年来,除了陆临,她鲜少因为私事去跟生人贴的这样近。 谢拂池正要以灵力拨开肩膀上的那只手,厢房前浮现一抹修长的影,含笑道:“不喜欢?” 这般悄无声息,境界定然在她之上。 谢拂池松手,懒懒倚在软榻上,“我说这里怎么跟做慈善一样,原来是青帝陛下的手笔。” “青帝陛下”四个字咬地重,那些男伶一听,登时个个呆住,甚至有一两个胆小的,“噗嗤”一声化成了原形。 一只雪白的兔子坠到地上,毛绒绒地蹭过谢拂池的手背。 谢拂池手指头一动,没忍住撸了一把。 姬荀恍然:“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那剩下的都走吧。” 得了赦令,几个小妖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地陆续退下,只余下那只不敢挣扎的兔子精。 谢拂池也没有解释,屈指一弹,将兔子精恢复人形,笑着指了指案上酒杯,道:“给帝君斟酒。” 姬荀推门而入,亦毫不客气地坐下来。 兔子精颤颤巍巍地跪坐在一旁,取来两只酒杯,斟上两杯琉璃馆特制的纯酿。 姬荀偏头去看侍奉的小妖,兔子精面容生的风流,但若说妙,最妙在他眼角一粒朱砂痣,似泪非泪。 他温声道:“柔弱了些,不太配你。” 第112章 洛水再现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没好气道:“帝君到底什么意思?” 一见面,又是要教她术法又是让人来伺候她,安的什么心思她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清楚。 姬荀但笑不语。 谢拂池想了想,“因为姬羽?” “阿羽?”青帝陛下乐不可支地笑出声,“你不会以为我是想替阿羽出头,才做这种事的吧?” “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你以为阿羽喜欢时嬴?”他笑容里竟有些讥诮,“年少有为,身居高位……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时嬴,她都会想嫁给他。” 他顿了顿,“阿羽跟你母亲一样,没什么真心可言。” 谢拂池倏尔抬起眼睫。 忽然冷凝的气氛,令兔子精不安地搓搓手臂,眼珠里蒙了层水光,越发楚楚可怜。 “你别误会,我没有嘲讽的意思。” 姬荀瞥过她白皙手背上浮现的青筋,淡淡道:“我清楚她们是什么人,因为我也是一样的人,我想……你也不会例外。” 谢拂池依旧盯着他,心中恼怒,但半晌后,她眨下眼,又恢复了从容,酒杯抵着唇角微微笑道:“帝君太武断了。况且我怎么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总是这么警惕。姬荀失笑着站起来,“好吧。不过我是真心想教你术法,考虑一下吧。” 案上新摆的海棠已经呈现些许凋零之态,青帝陛下轻轻一触,海棠鲜活地从萎靡的枝叶间探出,吐露柔软的花蕊。 谢拂池对着海棠出神,莫名有点心动。 虽然姬荀出现的莫名其妙,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身旁的兔子精壁角听了个够,哆嗦地握不住酒壶。 谢拂池很是嫌弃,“放下吧。” 兔子精连连点头,刚放下酒壶,忽觉脑袋一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谢拂池踢开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面具戴上。这是她仿照玉环飞剑的原理做的,虽时效不长,但也能掩气息。 琉璃馆里多的是她这种不愿意被人认出来的妖仙,她这幅形容,倒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人潮涌动中,楼下花厅传来一声清越的琴声。 谢拂池低头看去,喧哗热闹的大堂中正有一红衣舞女随琴声起舞,腰肢纤细,肤色雪白。 琴声越急,舞地越急,裙裾如红莲绽开。 珠帘后,那琴师手指一挑,琴音陡然进入高潮,清扬幽越,动人心魄。 琴音忽止,舞者折腰,青丝曼地。 听琴者如入澄明之境,久久不曾回神。 而琴师的长裙划过莲台,已抱琴离去。 夜风拂过,吹起琴师的面纱,眨眼间已被琴师摁下。 谢拂池忽而一怔。 那是…… 秋洛水年轻时的面孔。 幻妖的美貌毋庸置疑,纵见者廖廖,但也无不称赞她为琉璃馆之魁首。 谢拂池跟了上去,见她走进后院一间房间。 一进去,她也不由地惊叹这房间的奢靡华丽。 嬛女的踪迹消失在层层纱幔里,谢拂池心念一动,步步紧趋。忽而纱幔里又行出一人,看身形是个高挑男子。 谢拂池警惕地躲在纱帐后,见背后一双柔夷,隔着软滑的纱幔抱住那男子。 “连舒公子……你,你果然又来了。”嬛女低低道。 温香软玉在怀,那玄衣男子冷冷道:“连舒果然和你牵扯不清。” 听出声音不一样,嬛女吃惊地放开他,“你是谁?” “你混迹妖界,竟然不认得本君?” 见那人玄衣华服,眉眼冷沉,根本不是连舒的模样,嬛女不由尖叫出声,刚喊到一半,已被妖君捂住嘴,施了一个禁言咒。 妖君毫不怜香惜玉:“闭嘴!” 嬛女身子一软,向地倒去,触地之前却被一双手接住,然后将之放在房中软榻上。 谢拂池暗想,这妖君还是有几分怜惜之心,没有任由这绝色佳人跌个头破血流。 下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妖君掐住嬛女细嫩的脖颈,自言自语道:“杀了你,连舒应该就会收心了吧?” 谢拂池:“……”摸不透他的脑回路,真的。 她念动剑诀,在妖君狠下心来打算彻底掐死嬛女之时,剑已出鞘。 银光划破红色的纱帐。 嬛女水盈盈的一双妙目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犹如蝴蝶翅膀一般,颤动两下,忽然滚出数颗大泪珠。 闻昼“啧”了一声,慢慢松手。 嬛女仍然在哭,眼泪流的更凶了。 好麻烦。妖君烦躁地用术法抚平她项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红痕—— 他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弄死这只小妖,不过吓她一吓结果这么不禁吓。 还是那只狐狸心大。 最初他也很讨厌那青丘公主,青丘需与天界交好,但凭什么让他牺牲自己?他素来不爱牺牲自己,但也违拗不过父君的旨意。 于是扮作一只狰狞可怖的饕餮去吓她。 风起长林,云层翻涌。狐狸坐在轿辇里,抱着尾巴数上面的绒毛,见轿帘翻开,伸出一只乌黑锋利的爪子。 锐利的,雪亮的指甲蜷起,根根都有十寸长,似乎下一刻就能挖出小公主的心脏。 狐狸吓的一下子抱住蓬松的尾巴。 青丘个个妖娆美艳,偏她竟这样胆小?他在心底嗤笑。 下一刻,小公主抱住他的爪子,兴奋道:“抢亲的是不是?” “嗯?” “快,带我走。” 小公主迫不及待地摘下头顶碍事的流苏冠子,爬上他幻化的那只饕餮的手臂上,浑然不顾后面侍从的惊叫,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迈。 “什么鸟毛少君,我才不嫁给他。” 他鲜少地有几分沉默。 小公主催促道:“快走!等天界的人追过来就来不及了!” 妖君一直记得那一幕,他惊奇地回眸,发觉坐在自己肩上的那小公主眼眸狡黠,朱唇皓齿,乌黑的长发从发冠里散落,飘扬在凛冽的风里,蓬松的尾巴没有收起来,轻轻挠过他的下巴。 闻昼的思绪被忽如其来的剑气打断。 这一剑并不凌厉,却十分刁钻。 纱幔被震地粉碎,说时迟那时快,那柔弱无比的嬛女花魁,竟如闪电般冲过去生生要替妖君挡下那一道剑气。 第113章 买束花吧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本就没有杀人的意思,对于妖君而言,躲开这一剑也不难,如今这温软娇躯忽地扑出来,眼见要撞上那艳丽剑风,闻昼只好握着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摁倒。 “砰!” 身后一个花瓶迸裂开来,碎片边缘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门外暗红的灯笼摇曳中,一如房间里纷乱的心绪。 闻昼愕然:“你这是干什么?看不出来我想杀你吗?” 嬛女眼角通红,哽咽道:“我原本就没想活着。” 谢拂池委实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仍是毫不犹豫地闪身上前,拔剑刺向闻昼,妖君自然而然地出手抵抗,然而她不过虚晃一招,一伸手已经擒住呆愣的嬛女。 剑气成笼,囚住那张熟悉的脸。 谢拂池刚想捏住那张脸仔细端详,忽地身边的风动,一记灵力袭来。 她料不到妖君又再次偷袭,侧身一避,衣袖已被裂开。 流溢着光华的羽伞骤然落下,被妖君接在手中。 * 他正在做着一个暌违已久的梦,梦里的他穿着长衣,骑在一匹天马之上,跟着天兵穿梭在云层里。 柔软洁白的羽翼长长展开,他平静地看着脚下翻涌的云层。 “下回要穿战甲。等会见到琯华上神,要有礼节一些,莫要再这样惫懒。” 前头那帝君温厚地说道,并将一团柔软的灵光递到他面前。他打开,发觉是巴掌大的一把羽伞。 “你的飞升之劫快到了罢?这伞是苍黎流传下来的神器,你好好琢磨,说不定可以助你挡住两道雷劫。” “嗯。” “别总是不放在心上。”帝君摇摇头,眼角浮现几缕细纹,忧虑道:“你才四千岁不到就要渡劫,天道必然要为难你。” 他接来羽伞,认真道:“天道是什么?” 帝君一愣,失笑:“你明明知道。不过你真渡不过也无妨,毕竟你还年轻……” 前面旗手似乎遇到了什么,高高举起了绣了“苍”字的巨大旗帜,嘶声道:“停——” 前方忽地涌来一团漆黑的浓雾,化作一条庞然大物,一口将那旗手吞下,他发出痛苦的吼叫。 “啊——” 苍字旗帜应声倒下。 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硕大无匹的浓雾黑龙,漆黑的身躯上长着两片翅膀,五官狰狞而充满怨气。 有人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不是说这里有魔军吗?” 苍黎帝君面色冷沉如水,持剑飞至阵前,念动真言,携万钧之势,破开一条黑龙的头颅。 破碎,又聚拢。 数百条黑龙齐齐张口,发出赫赫的笑声,四野间都回荡着这种阴冷的讥笑。 “祭品……你们这些祭品还想挣扎。” 他抬眼,天地震撼,数千神将一齐坠入无边黑暗里,不断陷落。 梦境戛然而止。 他的记忆也停留在那时。 夜深了。 窗户开了条缝,院中斜逸的流曦树被风惊动,簌簌卷着枯黄的叶落在窗下茶案上。青纱帐轻轻拂动,眉心神印隐隐发烫,他骤然睁开眼。 谢拂池……有危险。 锦华夜伞倏尔打开,里面一道淡色符咒一闪而逝。 随即闻昼只觉手臂一沉,怀中竟多了一个人。 雪色长衣,眉目清冷。 嬛女猛然身体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 妖君与神君四目相对,空中诡异的沉默。 闻昼陡然浑身恶寒,忙不迭地松手,震惊之下一把跌坐在地上,“传身咒?太卑鄙了,居然用这种方法来二打一。” 谢拂池怎么也想不到,他给自己的这神器最大的作用竟然是召唤一个活生生的神君出来。 在她愕然的目光里,时嬴走过来,取下面具,抬起她的脸左右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好像没出什么事。” 神君脸色苍白,额上一层薄汗。谢拂池眨了眨眼睛,还很茫然,“你不应该在睡觉吗?为什么要过来?” 他望着她,神情有点无辜,“是你喊我来的。” 谢拂池果断道:“我没危险,你听错了。” 想想又抬眼剜了一眼妖君。 时嬴手指一勾,锦华夜伞从妖君手中脱出,重新落在他手里,认真道:“你可以把我当成这把伞的伞灵。” 谢拂池无言以对。 “既然你不想看见我。”他将伞递给她,“那我回去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明知他在示弱,谢拂池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愧疚地抱住他的手臂,“那你别妄动灵力。” 他轻不可闻地应了,“我也没有几分灵力可用了。” 恍若自嘲。 被无视许久的妖君出声了:“你们真是够了!” 他挥动玄鳞剑,破开囚笼,将里面那个木讷地看着时嬴的花魁一把揽出来,“你们慢慢聊,本君先行一步了。” 话音刚落他已经抱着嬛女消失在屋中,谢拂池有心去追,但琉璃馆中人来人往,哪里寻的到踪迹。 在嬛女院子中翻来覆去,找到一间密室,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什么阴森诡异的东西,只有堆叠起来的几坛酒和几卷画。 谢拂池打开一坛酒嗅了嗅,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又拂开那画卷看了看,画上男子身穿黑色冕服,面容英挺,眸中些许温和光芒。 是个极为俊朗的仙君。 时嬴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谢拂池倒是没有在意,只是想着今日看来是找不到什么东西了。 她望了望屋外,夜幕将垂,细雨蒙蒙。她又扭头瞅瞅面色不大好看的神君,伸手在他手背上探了探,一如既往地凉,此刻凉中又更冷了几分。 她摩擦几下,试图用自己的掌心的温度熨热他,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二字一出,少年将她的手覆于自己掌下,眸中漾起些许暖意,“不追吗?” “她既是这琉璃馆里的琴师,总会回来的。”谢拂池推搡着他出门,“快走,回去我要监督你喝药。话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嬛女很像秋洛水?” “是很像,但妖的面相大多借鉴凡人,相似也并不奇怪。” “魇妖一族相貌都是天生的,这种其中定有蹊跷。” “那再找找看?” “我觉得还是监督你喝药比较重要。” 说话间,已并肩离开琉璃馆。对于谢拂池而言,即使不会水的术法,用灵力隔开这些雨丝也并不难。 但刚踏出一只脚,头顶宛然一片云霞。时嬴撑开了那把锦华夜伞,伞面蒙上一层浅浅的光晕,雨水自然而然地被隔绝开来。 虽是雨夜,但画城仍是一如既往地热闹,沿街串起琉璃小灯,湿漉漉的地面,折射着锦华伞别样的幽淡美丽。 谢拂池有种很奇怪的错觉,他们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同行在街道上。 旁边一个捧花的小童拉住她的袖子,“仙子仙子,买束花给仙君吧?” 谢拂池今日所有的银钱都留在了琉璃馆,再说,喜欢花可以自己去晏画的院子里折! 于是她顾左右而言他,假装自己没看见。 第114章 以心为注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小童立刻噘嘴跑开了。 神君神色没什么变化,似乎也没有在意这些。谢拂池却心虚地扭头,心底也不禁泛起古怪,为什么总觉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和话本上颠倒了过来。 并且,她还是那个又抠又薄情的男角? 想到这,谢拂池不由顿住脚步—— 她好像到现在为止,除了那把山茶花种子,什么都没有给过时嬴,却接受了他那样多的东西。 不过—— 她捏捏袖子,忍痛道:“我们快走吧!” 不行,她必须回去跟天君预支几年的俸禄,否则这抠门人设是永远不会摆脱了。 直至回到城主府,谢拂池才想起另一桩事—— 兔子精! 算了,下次再说吧。 而那端,闻昼抱着嬛女出了屋子,到了琉璃馆最高的一处楼台上,将她放下来,抬脚就要走。 嬛女拉住他,眼中含泪,“你也要走吗?” 闻昼一时冲动,此时已是后悔。 本来跟时嬴的关系就岌岌可危,现下为这只小妖更是做出这种离奇的事,棠宁不见了,这小妖倒成了另一个棠宁似的。 但被这小女妖这般看着,也不禁软了嗓音,“你刚刚说,原本就没想活着是什么意思?” 嬛女垂首,慢慢解开衣襟系带,露出一点雪白圆润的肩膀。闻昼连忙转身,“你这是干什么!” 嬛女凄然一笑,“公子不必避嫌,我是将死之人。” 闻昼这才转身。 美人衣襟半解,青丝垂落,他不敢细看,只屏气努力往她指着的肩膀看去,只见一道细细的伤痕,不深,一寸余长。 闻昼舒口气,“不过就一点伤,本君替你治了就是。” 说着,指尖蕴藉灵力,抚过伤口。伤口未曾合拢,反而渗出些许银灰色的气息。 闻昼定睛一看,里面涌动着浊气,“这是?” 嬛女低声道:“神魔之怨。” * 行至院前,夜极深。 谢拂池这般脸皮,看他喝完药自然而然地要走,“我走啦。” 时嬴下意识地接口:“我送你。” 说完又觉得不妥,这样送来送去要到何时? 谢拂池调侃他:“你舍不得我啊?” 本是她本性难移,顺口打趣一句,却见时嬴似笑非笑地凝着她,微微启唇,刚要说话。 谢拂池忽地耳热起来,当即也不去看他的反应,快步走到门口,就要离开,神君低低咳了一声。 她到底不放心,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屋中点着一盏灯烛,火光摇曳,那少年却尚未躺下,靠在床头坐着,正目送她离去。 眸中淡淡一点银色。 果然还是过度使用了灵力。谢拂池心中一软,又折回来,道:“省得你又乱跑,我打算看着你睡。” 她这种话说出来真是—— 令人浮想联翩。 偏她眼中澄明,无半点欲色。 房中陈设虽然简单,但也是晏画一点点精心挑的,枕头上绣满银色的流曦花,她抽出枕头,指节滑过那些银色的繁复的花。 谢拂池弯了弯眼眸,眼中促狭之意一闪而逝,“你一个帝君,总不会要我哄你吧?” 他依言躺下去,鸦色的长发落在雪白的衣襟上,竟浓烈至极。 “好。”他唇角微微上扬,在她来不及抽回的指尖印下一吻,认真地看着她:“开始哄吧。” “……” 话已出口,绝无更改。 不过谢拂池哪里知道怎么哄人,她只会哄猫哄狗,无非也就是将他们搂在怀里,顺着心意捋一捋,摸一摸。 当然这套不可能用在神君身上,他再好的性子也不能容忍谢拂池把他当宠物哄。 谢拂池忍着脸热,搬来一张椅子,又从身旁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略略扫了一眼,扉页上写着《奇狐传》三个字。 不错,一看就是本怪志,很适合这个晚上读来听听,她以前也没少做这种事。 “我给你读书好了。” 时嬴看着她,轻道:“好。” 谢拂池翻开一页,“北冥有狐,得天地机缘,化为人形。乌发红唇,翩翩然若流风回雪,皎皎然如轻云蔽月,其质……” 下面几百个字都是形容美貌的。谢拂池一顿,决定跳过,一翻后页,金光闪闪地写着:《风流狐狸夜会情郎》八个字。 ……果然不能对晏画的品味抱太大的希望,她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了。 可能唯一猜不到的就是这究竟是只公狐狸还是只母狐狸;这书究竟是打破人狐禁忌的痴恋文学;还是人狐情未了的断袖绝唱。 “怎么不读了?” 他虽然一个字也没听清,但谢拂池越来越扭曲的面色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谢拂池“啪”地合上书,肃然道:“不好看。” “无妨,打发时间而已。” “不行。”她坚持道:“我宁愿去赌,也不在这种无聊东西上面浪费时间。” “赌?” 谢拂池眼中一亮,“对啊,我们来赌啊!” 说着,从乾坤袋里倒出一大把赌具在桌上上,零零碎碎地摊了一桌。 谢拂池在里面捡了捡,挑出一副色盅,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 她眉飞色舞的凑过来,眼眸亮晶晶的。时嬴静了会,竟似有些嫌弃地将她往外推,“不用,我会。” 以前在军中,那些神将闲时没少玩,虽然他没有兴趣,倒也耳濡目染。 谢拂池失望地缩回头,嘟哝一声:“你竟然会这个。那好吧,我们比大小。” 他捻起一枚骨骰,也不知谢拂池是用什么磨的,玲珑剔透似玉非玉,中间点数鲜红。 他颇有些好笑,谢拂池所有的家当恐怕都在这些零碎的小玩意身上,“你又没钱,拿什么跟我赌?” 原来他早看出自己的窘迫,谢拂池不由心虚地哼声一笑,“谁说要赌钱了?” 她双手撑着桌子,欺身过来,“我要跟你赌……秘密。” 他一怔,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忽然靠近了,耳根微红,“秘密?” 谢拂池也意识到这点,立刻正襟危坐,垂首轻轻摇了摇色盅,“时嬴,关于你,我知道的仅仅是你的身份,而你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一无所知。咱们输一局,问一个问题。” 他倒是不知道从阿弥那里听到了多少关于自己的往事,这不公平。 她自信满满地补充:“不可以不回答。” 殊不知这句话是给自己挖了个极大的坑。 过往?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往可以讲的。一个人修炼,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 骰子滴溜溜地在桌子上转着,被他两指夹住,扔在骰盅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问:“比大还是比小?” “大。” 骰盅在他手里慢慢摇起来,不急不慢,凌凌有声。 第115章 城主多情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神魔之怨?那是何物?” 闻昼还是少君时,对一向对这些远古秘闻就不感兴趣,乍听此词,也只觉得陌生。 嬛女抱着膝盖,幽幽望向远方,“是由神与魔的执念形成的一种极怨之物,起初它只是一团混沌,吸取世间诸多邪意,贪妄,恶念……逐渐变成至邪之物。而沾染此物者,无论修为多么高深,都会慢慢失去灵力,意识,乃至……性命。” 夜风吹来细雨,闻昼身上浮现一层灵力隔绝,但嬛女却未施法术,任由自己单薄的衣衫被雨浸湿,她的声音也如雨水一般凄清。 闻昼沉默着为她施加一道避雨术法,嬛女便浑身散发出淡淡荧光,面白如玉,睫垂如羽,竟圣洁不可方物。 “就没有……可以救你的办法吗?” “有的。” “怎么不去试试?” 嬛女嘴角露出一点苦涩,“欲灭神魔之怨,唯有——” “九渊之力。” * “又输?” 谢拂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掷出来的三个点数,又数了一遍,“二二三?七点?” 确认无误。 这骰子是窃脂鸟的骨头所磨,断不会被灵力影响。 谢拂池长长地,长长地叹气。 自己这赌运,几百年来都没有好转过。 她颓然道:“你问吧。” 她又烦躁地捋一把头发,“不过关于离开蜀国后我一直沉迷修炼无法自拔,以我这种天资,不到五十年就飞升了,中间也实在没有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看起来很是挫败,神君忍住笑意,沉吟道:“我的确有一件疑惑了很久的事。” 谢拂池茫然:“啊?” “阿弥说,你十五岁那年被邻国太子求娶,原本女帝已经拒绝,”时嬴状若无意地低头,指腹摩挲着光润的骰子,“为何你要亲自去打败他?” 阿弥竟连这个也同他说了?谢拂池这桩子陈年旧事,她自己都记不分明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忆起一星半点儿。 她如实交代:“我有一半天人血脉,所以生的比同龄凡人看起来更年幼。那个太子他癖好特殊,他恋童。” “……” 神君握住骰子,默然望着她。 谢拂池亦坦然且真挚地回望着。 半晌,他道:“还要继续吗?” 谢拂池连连摇头,“再玩下去我那点家底都要被你掏空了。” 她伸个懒腰,“讲了那么多故事,也算我哄过你了。走了。” 这次她是真的走了。 夜灯微晃,一豆如星。 没有谢拂池的房间还是刚刚的模样,可又似乎截然不同。时嬴指尖抚过昨夜划开的伤口,已经愈合,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灵力划过,又反复划开。 依然残留着银灰色的气息。 * 嬛女自那夜后竟真的再没有回到琉璃馆闻昼也跟着消失了。 谢拂池郁卒之际,将琉璃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瞧见那两人的踪迹,倒是又碰到了那兔子精,怯生生地同她诉了一番衷情。 当然谢拂池并不认为自己和这只兔子精有什么衷情,大抵是姬荀给他塞了钱。 过得几日,城主府迎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人。 灵鸿与陆临。 灵鸿不稀奇,时嬴在这里,她定然要过来述职的,只是陆临…… 谢拂池很纳闷:“你不回天界,来这里做什么?” 陆临仙君皮笑肉不笑地掀了下唇,“嫌我碍着你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谢拂池对他这莫名的怒气摸不着头脑,“城外这种情况,进来了就不大好走,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安心先住下,我自会保护你。” 陆临面色稍霁,“你恢复地不错。” “那天来的还算及时。” 提到那日,陆临立刻沉声道:“我原以为苍黎帝君并非什么良善之辈,起初还怀疑是他下的毒,没想到他也怀有一颗怜悯之心,此番你该好好感谢他才是。” 谢拂池:“……嗯,的确。” 陆临又道:“千星昙之毒,你可有头绪?” “不急,等灵鸿过来。”谢拂池想起来什么事,转头拉着晏画,“陆临之前受了伤,你帮着看看。” 百忙之中还要替她操心这种事,晏画翻个白眼,摊开手,“一诊三千。” 陆临刚刚好转的脸色又沉地能滴水,“我没什么大碍,就不劳烦城主了。” “你已经很劳烦我了!”晏画愤怒地跳起来,戳着陆临的胸口,“这几天护城阵法总是不稳定,也幸好魔军安分,否则我死也不会给你们开这个结界的!” 陆临仙君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指。 谢拂池抓住她话里的重点,“护城大阵不稳定?” 晏晏画更是嫌弃地甩手,含混道:“年久失修,总是会有点问题。” 就是这次好像问题有点大,不知道跟谢拂池进城那夜有没有关系。 谢拂池亦想到这点,抬腿往院外走去。晏画高声道:“时嬴不在城主府!” 谢拂池顿步。 晏画继续道:“苍部的援军到了,他正在城外营地,那个……灵鸿也在。” 谢拂池挠头:“那我去练剑。” 晏画忙道:“今晚有宴席,你一定要来,我怕他们打起来控制不住。” “宴席?现在的情形似乎并不适合宴请。” “你以为我想!”晏画也恼火,指着侍从,“把刚刚的情况再说一遍。” “苍部刚刚有几位战将与灵部发生矛盾,烧毁画城房屋数十,财物若干……” 晏画气恼接口:“不知道天君打的什么主意,竟让他们两部碰上了!这才第一天就打成这样,我只怕魔兵还未入侵,我们画城都被他们先弄毁了。” 谢拂池也惊愕,“听你的意思,他们两部有宿仇?可是时嬴前几个月不是还去东灵山参加姬荀大婚吗?” “表面功夫当然要做。”晏画不以为然,“他们也算积怨已久,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这一千年时嬴都在昏睡,苍部又被派守虚荒那种地方,自然与灵部冲突变少了。” 竟还有这出?谢拂池点头,“你是想缓和他们的矛盾?” “谈不上,希望他们给我点面子,别把画城弄的乌烟瘴气的就行。” 第116章 为难她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说完离去,直至背影消失,晏画才收起八卦的眼神,嘱咐侍从,“今夜的洗尘宴不必奢侈,简单清淡些就好。陆临,这次宴会知者甚少,你可别乱往外说。” 陆临淡定地喝着茶,“我不会去,也没有兴趣乱说。我只是来看看谢拂池,不日也将同她一起返回天界。” “……陆临。” “怎么?” 晏画神色复杂,“有没有说过你真的有时候很天真?” 陆临:“?” 她从盒里挑出几枚丹药,搁置在托盘上,脚下生风一路走到连舒的书房里。 作为城主的未婚夫,连舒的院子当然是最大最舒适的,书房厨房一应俱全。连舒此时正在书房里,香炉里熏香袅袅,案上笔墨新研。 晏画一进来,他刚从屏风后换好衣服,脸上反射性地挂上亲切的笑容,“画画。” “连舒,你还是别这样叫我了。”晏画将药递给他。 连舒目光闪动,似是不解。 晏画补充:“我们还没成亲,你叫这么亲密容易让人误会。” 连舒笑容微微一僵:“误会什么?” 晏画自然而然道:“误会我非你不嫁啊。” “你……”连舒艰难道:“还想嫁给别人?” 晏画掩唇一笑,“哪里的话?我只不过害羞开个玩笑罢了,你倒是当真了。” 连舒松口气。 晏画又道:“我先替你化开药效吧?这药是最后一次服用了,此后自己温养即可。” 说着搭上他的手腕,为他输送灵力化开药力,过了半晌,又细细嘱咐他的日后调理之法,方才离去。 将合房门,晏画忽地瞥见屏风后似有一抹桃烟色的裙摆掠过。 连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走上前推开屏风,原来只是窗上的帘帷。 他幽幽一叹,目露促狭之色,“城主多心了,连舒这样的身体,除了城主,哪里会有仙子看上?” 晏画被戳破心思也不羞愤,笑道:“连舒,言重了。你我将是至亲夫妻,当然会更在意,我也是……心里有你。” 她美目盼兮,眉若翠羽,说话更是柔声细语,连舒见之忘俗,“多谢城主。” 这场宴席是为了替苍部众将洗尘,青部亦在受邀之内。谢拂池赴宴时,众人已纷纷落座,唯有她空空落落。 她刚练剑归来,剑集百家之长,她荒废数日已觉难受,此时匆匆赶来。 庭院中排开小案,下设蒲团,夜无星,唯有一轮将满的月,靡靡月光陈铺画城,蒙蒙恍若明昼。 灵、苍二部战将俱是名门之后,为首的将领四散坐开,低声交谈,一时竟看不出是连支援画城,倒像是特意来附庸风雅的。 谢拂池甫一出现,庭中气氛微微一滞。 灵部将领不少都清楚她的身份,这一僵也是情理之中,众将中有人冷哼一声。 谢拂池越过众将,迎着他们的注视,缓步走向首座之下的位置,晏画为她安排好的座位,总不会太低。 刚落座,青部中已有人沉声道:“画城主,我等千里迢迢支援画城,连日来守护画城尽心尽力,竟比不过她与您的私交?” 出声者乃追随姬烨多年的战将穆漆,姬烨陨落后便依旧待在灵部,跟随姬荀。 姬荀的位置与谢拂池竟是邻近的,此刻不禁抬头看向谢拂池,并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穆漆资历甚深,连姬荀平日也轻易不想得罪他,他性子直,有时候说话难听些,姬荀也睁只眼闭只眼,全当听不见。 这个宴席谢拂池本是无意而来,不过晏画相邀,总不能拂她的面子。闻言,她只侧首,唇角微勾,说:“这位仙君原来是想坐我这个位置,那我也无不可。” 言罢起身,径直朝他走去,“只不过我坐在那里是因为私交,仙君想坐在那里……可是想跟青帝陛下平起平坐?” 穆漆喝道:“休得胡言!” 说着一挥手,竟是恼羞成怒地一道灵力袭去,谢拂池岂会让他轻易得逞,依样反弹回去,暗暗又加了些力道,让那穆漆一时难以抵挡,趔趄跌坐在蒲团后面。 穆漆不想她会还手,顿时目若雷电,“画城主就是这样容忍别人对待我们青部的!” 晏画已领会谢拂池的意思,吃惊道:“穆漆仙君何时能代表整个青部了?” 穆漆面色惊怒且难堪,姬荀微笑着摆摆手:“穆漆将军,一桩小事何必动怒?” 转而又看向晏画,“城主,他连日操劳已是疲惫,不如放穆漆将军回去歇息吧?” 两方都给了台阶,晏画也顺势而下,“将军请便。” 谢拂池行至一树流曦花下,抬手折枝,含笑道:“此时兵临城下,将军刀锋不指魔族,反而向我?难道在将军心中,恩怨大于一城安危?” 诸人闻言,纷纷交换了一下眼色,有想为穆漆出言者,也不再多言。谢拂池这话说的言重,再驳反而落于下风。 此时情势已经明朗,并无人向着穆漆,穆漆面色铁青,含愤而去。苍部中隐隐传来笑声。四部不睦已久,见得青部内讧,自然忍不住讥笑。 姬荀揉了下额头,甚是无奈。这穆漆倚老卖老,本不想跟他计较,谁知竟让旁部看了笑话去。 庭中一时喁喁私语,谢拂池也不想听他们说了什么,只拢起衣袖,向晏画抱怨:“你这裙子太繁复了,下次还是简洁点好。” 晏画与她私语,“你当这在你家呢?” “我家茵茵做的菜可比你这好。” “没品味,这可是我青丘的特色。” 拌嘴时,庭外又是一动,一袭鹅黄羽衣款款而至,与晏画点头示意后,落在下座。 几日不见,这灵鸿清瘦不少,银带束腰,不显一握,娇艳面庞竟显出几分楚楚。 谢拂池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晏画道:“我原以为你下午会去找时嬴。” 她有些诧异:“他们有事相商,我为何要去?” “你不觉得他们会发生什么吗?”晏画瞥一眼她,“你可别哄我,我不信你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她近乎散漫地一笑:“你不是说过,感情之事和则聚,不和则散,强求无趣吗?” 第117章 又逢栖弋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怎可同日而语?晏画是露水情缘,不问前尘,不求未来。 这番言语通透又似无情,晏画还欲多言,忽觉席间微微躁动,一时寂静无声。抬首去,竟是苍部帝君不知何时已至,正落座于谢拂池身侧空座。 晏画一时止声,倒是谢拂池刚刚饮了几盏酒,虽未醉,颇觉得心里酣畅,回眸冲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这次宴饮当然并非纯粹为了洗尘,还是要商讨一下如何驱散城外魔军。魔族虽数日不动,但也不知怀了什么鬼胎。 时嬴必然是会来的,此刻,他扫视过席下诸将,众将噤声。 谢拂池不好意思大声说话,压低嗓音问道:“你药喝了吗?” 少年神君抿下唇,并未作答。 谢拂池顿觉莫名—— 她觉出时嬴是有些不悦了,但也不知他为何不悦,难道是下午与灵鸿交谈有了龃龉?不对,灵鸿又怎会反驳他? 不过她现下对着时嬴耐心比平日好上许多,遂不着痕迹地朝他靠近些,垂在身侧的手伸进他袖子里,在他手腕上挠了一下,颇有些平时给沉黛顺毛的哄顺滋味。 她忽然觉得神君就像一只很别扭的猫,总是莫名其妙的有些小脾气,但从来都是顺着她的,哄一哄就好。 当然也不敢多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她随即又正襟危坐,从容地去斟酒,“请用,帝君。” 沉默片刻之后,神君接过来,指尖却同样滑过她的掌心,平静道:“多谢司首。” 外人看来,只是不得不坐在一起的两位,谢司首客客气气地为神君倒了杯灵饮,神君亦不好推辞。 两个人虽是一派正经地,晏画左瞧瞧右看看,总觉得不对劲。 太特爹不对劲了。 然后晏画一低头,发觉这饭吃着吃着,两个人就越靠越近。她这个角度什么看不到?堂堂司首和堂堂帝君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难免令她唾弃。 晏画城主沉默着给自己灌了口酒,这个位置实在太不妙了。 不过想当年,他们同乘一船,一切还未发生时,她同那萧玄岭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一想,倒也慈眉善目起来。 谢拂池与时嬴之间肯定是发生过什么,不过她没想到,苍黎帝君会这样顺从谢拂池,即使听到那些令人不悦的话。 谢拂池口是心非,晏画听得出,旁人却未必。时嬴竟也情绪稳定,未曾生气。 不过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你若是对谢拂池疾声厉色,她只会同样报之以尖刀,反而是时嬴这种,让她手足无措,显出八百年都不曾有过的几许天真。 嗯,天真。晏画没想到这个词也能有天用在谢拂池的身上。 此时,奚云谷外。 魔兵王帐里,金红色襦裙的女子靠在榻上,闭目浅眠,漫声道:“消息属实?” 座下魔族斥候道:“是那位传来的。” 女子微微睁眼,“卫队何在?” 斥候道:“早已集结完毕,听候魔君差遣。” 她点头:“本座前日已将傀儡放入画城,此时画城山河阵有缺,立刻突袭……这个方向!” 长指一点,虚空中画城地图一晃,竟似要立刻破开一个缺口一样。 “是!” * 酒过三巡,时嬴忽觉周身灵气涌动。这一动十分微妙,隐有些让人难以形容的天地变化。 谢拂池发觉了,借着饮酒的间隙问:“怎么了?” 他以指蘸酒,指尖缩过之处,冰霜浮现成一线银线,很快在桌面画下一个阵法。晏画目光微缩,正是护城山河阵的一角,时嬴仅凭感知竟能描绘细致到如此地步。 “阴十三,山河阵灵气最弱的时刻。”时嬴眸光一沉。 晏画自然意识到这点,不过数月来的阴十三日都未曾受到魔族攻击,她也不曾多加注意。 此刻忽被点出,晏画也生出些不安,“怎么了?魔兵似乎并无进攻之意,就算有又怎么会这么巧?”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刻。” 如今苍灵二部齐聚城主府,城外驻地定然比平时空虚。哪里还有更好的时机?他蓦地站起身来。 然此宴为聚集人心,柔化苍灵二部的矛盾故而知者除却天界诸人,也难以为外人所获知。 ——这是晏画的本意,但千年积怨,岂是一时半会可以化解的。 她刚刚一番言语,倒跟火上浇油似的。 时嬴这一起身,诸仙立刻看来。 此时离席,太过惊扰。谢拂池立刻惊讶道:“什么?帝君要同我比试一番?可是谢拂池剑气纵横,恐伤了在座各位,不如我们出去比。” 时嬴轻轻瞄她一眼,“甚好,我也想向司首讨教一二。” 于是在诸仙注视下,他们并肩离席,衣带翩翩,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唯有姬荀放下酒杯,亦面色凝重起来。 出了门,谢拂池与时嬴急往西南城门而去,然而事实并未如时嬴所料,此刻那里安静如昔。 她松口气,“会不会是你最近灵力没有恢复,多心了?” “没有。” 神君眉眼沉下去,即使灵力不济,他的阵法推衍绝不会有错。 谢拂池听他这两个字斩钉截铁,落地有声,不由看向他,见他神色笃定,也不由自主地应了,“那我们再找找,说不定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进来了。” “本座岂是那等鼠辈?” 谢拂池话音刚落,空中已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她身形微微一僵,抬头一看。 城墙上空的结界已豁出一个裂口,来人也不多,不过数十魔兵,抬着一顶金色的锦榻。榻上以层层纱幔遮蔽,金银丝线织成的纱幔垂坠感极好,反射着魔兵手中的灯笼光辉,十分耀眼。 一只手微抬,立刻有魔兵上前跪着替掀开帘子,里面赫然躺着一个金红色锦绣襦裙的慵懒女子,眼角绯红,微微上挑。 “又见面了,二位。” 第118章 怎会有伤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次得到的情报就是这些。” 时嬴久久不归,青帝陛下久侯。苍部极善情报,是为先锋,知道的消息必然比青部多。 两部虽多龃龉,但毕竟是同一阵线,故而要求苍部提供些情报倒也合理。 灵鸿只能一一道来,她一顿,“为首者,乃是魔君长戎。” 姬荀却摇头似有些忧心,“孤闻前些时日,辰南上神孤身前往奚云谷,负伤而归。若只是长戎,恐不至于此。” 灵鸿一愣,“帝君的意思是?” “听闻栖弋,已苏醒多日。” 此言一出,满座骇然失色。栖弋当年战绩连斩三十八位上神,犹在天界流传,用来小儿啼哭,夜间防盗,这传说中的弑神者竟在画城之外? 一灵部将领道:帝君……帝君的意思是,我们在同栖弋魔君对抗?” “怕了?”姬荀笑意更深。 “臣,臣无此意,既为天将,纵是魔尊,我等……我等也自当无所畏惧。” 魔尊?只怕不用魔尊,这届天将已经跪服在栖弋恶名之下了。 不堪重用。姬荀内心冷冷一笑,却依旧温和道:“有将军此言,孤心甚慰,既如此,将军即刻前往各个城门值守,谨防魔族狡诈。” “有山河阵,何须我等?”那战将硬着头皮道。 废物点心。姬荀已有些不耐烦,“将军去吧!” 这年轻的青帝虽然看似随和,但手段雷霆,恩威并施,灵部诸将早已领会,闻言,不敢多加置喙,捏着鼻子吃了这个鳖。 * 谢拂池抛出一粒光珠,晶莹珠粒,集万千光芒于一身,耀眼刺目无比,一时场内众人均不由眯眼。 故人见面,先跑为上。 是以,她拉住时嬴扭头就跑。跑不过两步,脚下一空,纵及时掠起,上方却扑来一颗漆黑灵珠,接着光芒绽开,浑身血脉一凝。 光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网,将她与时嬴往其间一罩! 周身景象已然变幻。 皓月当空,星辰万千。 谢拂池:“……我最讨厌用阵的,有什么事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身边人一顿,站在那里不动。他们脚踩一粒星辰,风从宇宙深处吹来。 谢拂池意识到不对劲,眼珠一转,咳道:“我的意思是,我破解不了,还得仰仗帝君您呢。” 神君唇角微挑,即使在此等情况下,对她的吹捧也是照单全收。 脚步一踏,长衣轻动,时嬴端详许久后,抬手捏碎一粒星辰。星辉从指间散落,抬首间,已物换星移。 及另一方虚空中。 谢拂池抬眼,虚心请教:“这跟刚刚有区别吗?” 星辰颤动,巨大的陨石从星野坠落,直直砸向他们所在的方位。 神君道:“现在有了。” “天魔珠,星魂阵,你们必然有所听闻。” 风中吹来魔君的声音,飘摇冷艳。 “天魔珠我知道,魔界至宝,三界之外,不在五行。”谢拂池一边躲避陨石,一边疑惑:“星魂阵是什么阵?我没听过。” 时嬴解释道:“传说是魔尊专门用来克制仙人的法阵。所有的星辰都由星魂所系,阵魂不灭,此阵生生不息。” 谢拂池听明白一些:“那我们现在应该去找星魂?” “当然。”时嬴声音微微一顿,“但很难。也不知阵外是何情形。” 万万星辰,哪有那么容易? 长榻浮现在前方,看似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栖弋弗然适意,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琉璃樽,一壶酒,饮酒扶额,笑道:“慢慢找,不着急。” 晏画许久不见他们,必然也会前来,但栖弋到底带了多少人尚未可知。不过如栖弋魔君这般实力,纵廖廖数人,拿下他们也不是问题吧? 谢拂池一时倒是想不通栖弋为何要将他们困在星魂阵中。 稍一迟疑,谢拂池已长剑入手,送入足下星辰中。剑身赤红,以她为中心,周围开始震颤,一股不可抑制地力量从她身体溢出,无声无息地向外扩散。 所及之处,星辰破碎,光辉飞舞。 她分外欣慰:“这下不用找了。” 天边流星雨纷沓而来,尘埃与风摩擦出点点火星,空间里立刻灼热起来。浩瀚星空中,时嬴再度撑开锦华夜伞,任由流光纷纷,擦肩而过。 谢拂池只觉头顶气息一凉,她依旧维持着那个释放剑气的姿势,灵力源源不断地冲击着无垠星野,微微仰首,对他露出一点笑意。 竟会这样破局?当然这种破解之法简单粗暴,但寻常仙人哪有这般无穷无尽的霸道剑气?栖弋魔君面色一沉,略略坐直了身体。 然而很快,她又重新躺下去。 阵眼不移,此阵生生不息。 谢拂池坚持许久,觉得内息一滞,刚松手,星辉飞舞后竟生出新的星辰,星光微暗,但依旧无边无际。 她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一直看戏的栖弋似感应到了什么,忽地抬头,静了一会后道:“罢了,你们慢慢玩吧,本座还有事。” 眨眼间已经消失在星魂阵里。 谢拂池感觉手上一凉,时嬴捏住她的手,轻道:“跟我走。” 她擦一下额角的汗,起身拍拍裙角,“走吧。” 她也没问时嬴为何刚刚袖手旁观,只收起剑,跟着他走向星海深处,也幸亏她刚刚尽力清除星砂,虽未解阵,但也耗费了阵法中的灵气,此刻比刚刚的路途顺畅不少。 伞面轻晃,不偏不倚地盖住他们。谢拂池惊奇地抬头,发觉这伞和刚刚似乎有所不同,不由伸手摸了摸伞面,差点被外面的陨石砸到,忙不迭地缩手。 “炽鹮羽?”谢拂池兴致勃勃地问:“你这伞最大可以有多大?” “大概……”时嬴想了想,答道:“一座城。” “那倒是想看看。听闻炽凰那一身羽毛连业火也不惧怕,要不是绝迹了,我真想弄一只养来玩玩。” “炽鹮天性活泼,体型庞大,司首府恐怕是养不下它。” “你怎么知道我司首府不大?”谢拂池不服,“你又没来过。我的府衙还是很大的,虽然比不上你的神宫,但养只鸟儿倒是绰绰有余。不过我一个人住,很多地方都用不着就都空着了。” 谢拂池边同他说着话,一边由着他带自己在星空中飞掠,四周景象飞快倒退,连她的声音也被远远抛在脑后。 越往里行阻力越大,到最后时嬴不得不御起结界。倏地耳边一轻,竟似步入一片澄明中,星光顿无。 明月如昼,千万光丝结成藤蔓,缠绕着中间的物件。 阵魂竟是一只散发着星辉的玲珑盒,高三长四宽二,细看上面有有极为细微密集的纹路,繁复无比。 时嬴以指触之,毫无反应。看来必须解开这盒上面的古咒,才算解开阵眼,于是全神贯注,开始破解秘咒。 忽听谢拂池语带疑惑:“你手上怎么会有伤?” 他垂眸看去,袖中露出的手腕,一道浅浅的疤痕。 第119章 一向记仇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无妨。”他头也没有抬,轻巧地答:“忘了治。” 忘了?谢拂池纳闷道:“今天跟灵鸿商讨的事情有那么要紧吗?连手被划破了都不知道?” 他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要紧。只是忘了。” 他又不是没知觉,这能忘?谢拂池把玩着剑穗,坐在一旁看眼前硕大无比的月亮。 * “栖弋魔君。” 姬荀冲那长榻笑的柔和。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栖弋自然也含笑,“青帝陛下。” 说话间,几道刀风已险险擦向姬荀的衣衫,姬荀岿然不动,暗中以灵力化解。 栖弋这才点头:“如今的天界倒也没有我想的那样无能。” 这语气甚是鄙薄。姬荀问:“魔君夜探画城,可是要掀起天魔两界之争?” 栖弋魔君哈哈一笑:“本座暂无取代天君之意。” “狂妄!” 此言一出,灵部中有人怒喝一声,刚踏出一步,一道灵力擦过他的颈项,姬荀急忙在那战将面前架起青木屏障。 但一瞬之间,那暗紫灵力只是一滞,随即已击碎屏障,在那战将颈项割开一条深口,鲜血喷涌而出。 战将随之倒地,抽搐不已。 栖弋隔着纱幔道:“很好,他本应该死的,如今就饶他一命。” 只这一交手,虽姬荀抵挡地仓促,但也令人绝望,栖弋魔君不愧是上古大魔,帝君完全不是对手。 姬荀示意人先将地上战将待下去治伤,转头向栖弋行礼:“魔君安好。孤追寻谢司首与苍黎帝君的气息至此,不知魔君可有看见?” 栖弋礼仪周到,亦颔首:“自然,他们正在本座阵法之中。” 抬手一指,掌中一颗漆黑魔珠发出星辰之光。姬荀一眼就认出这是何物,不由心惊。 “可否释放?” “不可。” 姬荀抬手,掌心出现一截竹枝,“那便得罪了。” 那看似普普通通,甚至带了些随意味道的竹枝挥动,一片青竹冲天而起,隔开身后战将与栖弋之间的距离。 风动,叶落簌簌声中,每一片叶都化作一柄锋利的剑,向纱幔中的魔君飞速射去。 连魔君也只能勉强吃下这一招,魔君翻身跃起,衣裙飞扬,然而竹剑却并未转向,而是锐不可当地将她身后数十精锐魔兵尽数穿胸。 她这下才恍然:“姬荀小儿,你竟如此记仇!” 伤他一将,便要杀自己三十余魔兵。 姬荀再度挥袖,彬彬有礼道:“魔君错了,我东灵一向有仇当场就报,从不记仇。” 魔君不再轻视,全力以赴,刀光如织,一步一杀阵,向姬荀袭去,被他尽数接下。 交手数十,随着周身空气爆裂开来,形成一股可怕的冲击,姬荀闷哼一声,连退数丈。 上古大魔此时掩映夜色,看不清面色,但声音也略带沉闷,“姬荀!本座只要画城,你何必与我作对!” 姬荀负伤之下,依旧保持仪态,苦笑一声:“职责之下,不敢退。” “愚昧,天界有什么值得效忠的!”栖弋斥道:“画城交予本座,尚有一线生机!你何苦冥顽不灵?” 姬荀一怔,“什么?” 栖弋魔君冷哼一声,却向城外飞去,青竹横起,拦住去路。 她本就前几日被辰南所伤,此刻也不得不暂退锋芒。眉眼一沉,忽地笑起,“今夜是本座托大了,不过本座在诸君面前夸下海口,如今空手而归实在难以交代,所以无论如何最多只可释放一人。” “孤不喜欢选择。” “本座这是在通知你,并非商量。本座不介意与你殊死一搏,不过里面的人能不能撑到最后就难说了。” 魔君唇边染血,蛊惑意味十足,“所以,你选谁?” 姬荀缓缓道:“自然是——” * 谢拂池抬眼瞧着,明亮月光下,他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解着阵眼,睫毛低垂,唇角抿起。 很遗憾,她对阵法的了解真的不多,也只能干看着。 “这个也太复杂了。”她撑着脸说道。 “你看得懂?” “看不懂。”她老老实实地答道:“没见过你用这么长时间。” 他几不可查地弯下嘴角。 “我想睡一会。”她忽然开口。 这种时候,这种情况……睡一会? 时嬴看向她,见她的确面有倦色——刚刚灵力消耗过大,席间饮的酒此刻又发作起来。 他柔声道:“等会叫你。” 谢拂池笑了一下,随即毫不客气地凑过去,抵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借我靠靠。” 她说睡就睡,半点都不含糊,清浅的鼻息喷薄在他的颈项上。时嬴呼吸一顿,扶着她的脸,轻轻将她的脑袋放在曲起的腿上,在她眉心一点,昏睡咒悄无声息地渗进去。 谢拂池全然没有睁眼,任由他摆弄,甚至换了更舒适的地方枕着,而轻轻蹭了下他的手。 这个无意识地动作,让神君骤然一僵,也不再管阵眼,反而打量了她一会。 这会子她睡的很安详,平素那些暗藏在点漆眸子底的疏离冷静,都掩藏在长长的睫毛下。她此刻是温热的,柔软的,安静的,一枕青丝覆于膝上。 时嬴不由想到在蓬莱山她昏睡在桃林那会,闭着眼睛还紧紧握着剑,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 他抚过谢司首的眉毛,眼睛,渐渐往下。谢拂池似感觉有些痒,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唇角。 亦是此刻,茫茫星空中一道微光照拂在他们身上。 光中似有一只手,抓起谢拂池毫无防备的身体,慢慢往外移去。时嬴没有阻止,这是阵主打开的生门,只许一个人通过。 姬荀选择了谢拂池。 栖弋魔君掌中魔珠发出耀眼光芒,姬荀长臂一展,将谢拂池揽入怀中。在那珠中必备受折磨,定是无法动弹了。心中生怜,忽听细微鼾声—— 她竟然在睡觉!青帝陛下一口气堵嗓子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什么时候了都!还睡觉!这种情况你怎么睡得着的! 不过轻叹一声,倒也没有喊醒她。 栖弋站在城墙上,襦裙飞舞,不解地问:“选择时嬴,从而卖给苍部一个人情,岂不比救一个谢拂池来的划算?” 姬荀温和道:“魔君此言有理,孤亦是图利之人,不过孤的亲人不多,偶尔吃一次亏也不碍事。” 栖弋嗤笑一声,消失在月下。 “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120章 神女琯华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离开画城后,栖弋并未急着回到奚云谷,反而进入了魔灵珠中。 浩瀚星空中,少年也未解开阵眼,只在月下打坐。里衣雪白,衣袍烟暮,看起来宁静而无害。 栖弋朝他走近一步,时嬴手指一握,那金辉玉盒上面的符文流转起来,只听咔哒一声,空间里的灵气脉络陡然一转。 忽地漫天星辰拖曳着炫目的火光,铺天盖地地砸过来—— 星魂阵之主,已然变成了他! 这星魂阵本就耗费她许多心血,如今更是身受重伤,这阵法攻势又比平日要快,栖弋在星空中不断躲闪,但仍是没有一块石头可以砸中她。 时嬴结阵,再度加快阵势攻速。 这不是阵法比拼,已是单纯的灵力比拼,但纵然时嬴再有天赋,怎能及得上拥有接近四万年修为的上古大魔? 况且—— 他看向手背疤痕,掌中浮现一颗碧色的丹药。 续灵草练成的续灵丹。 栖弋自然也看见了,她面色微妙,“这种东西虽然能瞬间提高灵力,但你吃了也不会是本座的对手。” 丹药送入喉中,手上疤痕迅速合拢,他淡道:是吗?” 那一颗续灵丹服下之后,他身上的气势忽然变了,变得锋利,像薄冰刃的边缘,锋利而冰冷。 栖弋不禁笑了:“这样,可不够!” 时嬴并未动容,掌心又多出一颗续灵丹。 此丹虽药效奇妙,但过程痛苦不说,且它的作用取决于用药者的天赋,当然最重要的是—— 迄今为止,吞服者的极限是七颗,逾者已尽数力竭而亡。 两颗一齐吞下,栖弋忽感脚下一阵震颤,向来从容的魔君也不禁愕然:“你疯了?” 而他还未停,面不改色地又吞下一颗。 * 谢拂池睡一半,臂上一阵天罚咒文刺痛, 咒文既然一直不消,她干脆在上面涂满天清池水,用以对抗一些低级咒术。 她茫然地看着月亮,总觉得它比刚刚小的很多,身下在平稳地移动着。这一点让她确信,自己正在被背着走。 从小到大,除了阿弥,还真没有人背过她。 难道已经从星魂阵里出来了? 她看不清身下人的脸,只好试探着开口:“时嬴?” 那人温声道:“孤认为除了时嬴以外,也会有人来会救你,比如孤。” 说话间,将她放下,谢拂池一抬首,惊悚:“姬荀?怎么是你!” 青帝陛下拍拍她的肩膀,叹息:“你这性子和阿羽差太多了,她是什么都藏不住,你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也幸亏栖弋已经受伤,否则今夜我也爱莫能助。” 姬荀这口气,听着像人间教训女儿的爹,不过她可没有这种亲缘关系。她遂虚心求教:“我做事凭什么要和陛下说明?” 她嗓音平静,漆黑明亮的眼眸毫不遮掩地望向他,许是因为月光,她眼底的锋利被柔化不少。姬荀表情也柔和下来,“谢拂池,就凭你我是世上血脉相连之人。” 放在平时,她必然反唇相讥,此刻青帝陛下因血气翻涌,竟显出几分真情实意的温柔关切。 她收回视线,调转话题:“时嬴呢?” 一起进的星魂阵,为何只有她在这里? 姬荀眼睛也不眨,慢悠悠往城主府走去,“没死。” 语气甚是平淡。不过她都出来了,料想时嬴也应无碍。谢拂池眼底闪动一下,决意追上姬荀,“青帝陛下,我有一件事一直不解。” 姬荀心情看起来并不好,淡淡瞥她一眼,似已看穿她的内心,“你是想问灵苍二部为何交恶?” 谢拂池也不避讳,“正是,还请陛下为我解惑。” 姬荀脚步缓下来,脸上的神情变得沉重。 “其实四部之间,既是利益共享,又是针锋相对,千万年来一直如此。不过灵部与苍部关系格外不好的源头,是上神琯华。” * 空间中一点微薄的水雾被凝成一线,聚集成剑,便成了神君的武器。忽而之间冰剑乍破,化为千万根冰针激射向魔君面门。 魔君负伤,本战姬荀只是略占上风,此刻被这星魂阵耗尽体力,又被神君步步相逼,一时不察,冰针入体,顿觉如利刃游走于经脉之中。 瞬息间的破绽被神君察觉,冰线入手,游走于她喉间,栖弋魔君眼含讥讽,“怎么不用你被封存的力量?反而要吃这种东西饮鸩止渴?” 手指一动,嫣红血珠从魔君颈项晕开。 栖弋一阵剧痛,仍未闭口,眼神轻蔑,“让本座猜猜,是神魔之怨已经开始发作?所以不敢动用银瞳之力,怕自己彻底失控?” “闭嘴。”他呵斥。 魔君不可遏制地大笑:“何必遮掩!你的力量本座在千年前已经感受过!你不记得的话,让本座帮你回忆……呃!” 咽喉骤然收紧,似要勒断她的脖子。神君眉间鲜少地有一分厉色,语气却平静冷漠:“当年为何要引苍部进入虚荒?” 栖弋指了指颈项,待微微松开一些,才笑道:“不如坐下慢慢说,你这样,本座可是不乐意开口的。” 时嬴凝视她许久,见她狼狈不堪,气息虚浮,方才在她体内打入一道死咒。 星辰之上,神君指尖轻弹,空荡荡的地面上忽然多了一张茶案,两张冰凳。 点水成冰。 魔君有些讶然,倒不是因为这点水成冰的术法,而是这空间里本没有多少水元素,他这是生生将五行中的土扭转成水,为其所用。 只是吞了三颗续灵丹,一颗恢复,一颗提升,最后一颗,竟能让他改变天地五行了吗? 怪不得天界一直不肯放弃他。 栖弋魔君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 时嬴轻轻抬手,“请坐。” 刚刚阴厉的少年,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有礼。这并非伪装,而是骨子里的孤冷、安静,都随记忆一起丢失在千年前那场无边黑暗中。 剔去所有的恶,塑就了这样习惯于不动声色的神君。 栖弋拾起裙摆,优雅落座,“啧,此时该有酒才是。” 拂袖而过,两只酒樽,一壶葡萄酒。 “帝君,请。” “不必。”他眼睫微动,神色平淡,唯有慢慢握紧的指节泄露出他有些不安的心情,“为何当年魔族要将苍部引至虚荒?” 受神魔之怨吞噬,沦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还得从本座抓了琯华说起。” 第121章 青帝劝分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琯华说起来,应该算是你我的姑姑。她是被父君收养的上古遗族之后,虽不善作战,但血脉高贵,在阵术修行上几乎超越了所有人,八千岁以阵入道已飞升上神。” 姬荀缓缓道来:“不过她命不好,年少时遇到苍黎帝君,对他痴心一片。从这点可以看出,她的确就不大像我们东灵的传承。” 谢拂池呵呵笑了两声,克制住自己打断他的欲望。 “不过时旻对姑姑没有兴趣,百般拒绝。直到千年前,姑姑再次被拒绝,伤心之下自请去东荒隐居,意外……被魔君栖弋所擒。” 一向孤高傲慢的神女,头一回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一气躲进东荒海中,望着头顶游弋不休的生灵,心中痛苦难当,不由走出深海。 魔君从长夜中醒来,偶尔兴起,乘风飞过荒海之上。乌云遮蔽了月光,魔君明亮的襦裙在夜风里翩飞。 她听到一声声叹息,低头。 神女在海面上,在月色里独行,海浪在足下翻涌,一如她起伏的心绪。影被粼粼的海水波光牵引,又细又长,像攀附在树上苍白的藤蔓,下一刻就会断裂。 魔君勾起嘴角,“哟,这不是东灵神女琯华吗?” 琯华停下脚步,撞进魔君充满玩味的眼神里。 魔君拍拍身下不安的九头鸟坐骑,嗤笑道:“为情所困?” 琯华冷冷清清的神情裂开一条缝隙,她无声地笑了:“单相思……算什么情?我又怎么会被这种东西束缚?” 魔君掌中迸现血黑的雾气,如同枷锁牢笼向神女罩去,“既不是为情所困,那不如为本座所困。” * “栖弋以琯华姑姑的性命相要挟,向天界提出交易。” 谢拂池沉吟:“毕竟是一位上神,想必要换的东西不简单。” “的确,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物。” 他们正行到街边的流曦树下,树影落在青帝陛下的眉目间,好像一下子浸在了幽暗的水里。 他道:“天界起初并不同意,意图与魔界交涉。一连派去六位天界使者,均无功而返,魔界当时力量不及天界也并无挑起战火之意。” “老天君不愿放弃,派去了第七位天使。这一位天使,名唤穆阳,出自青部旁系,年少有为,最难得的是他年纪轻轻,却能舌战群儒,是天君最看好的人选,也是天君的孤注一掷。” 谢拂池抬眼,“穆阳?” “嗯,也就是刚刚与你有口舌之争的那位穆漆将军的弟弟。” “穆阳一去未归,最后魔界将他的尸骨并一根染血的小指送了回来。那根小指上,戴着一根追魂结。你可曾听过我们东灵山的追魂结?”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系带,淡蓝不知名的藤蔓柔软交织,泛着脆弱柔软,却被小心拧成一股绳结,便有了坚不可摧的柔韧。 她一下子想到女帝颈项上枯黄的绳结,以女帝喜爱奢靡的性格,断不会戴着那种简单的物什。 青年温雅的侧脸在月光里带了几分模糊的柔和,带着几许怀念的语气,摩挲绳结上面的纹路,“我们东灵的法术才能催生的灵薇草,取其灵力最旺盛的草根才能编织成一根追魂结。一旦戴上,只要神魂不灭,灵薇草就不会枯萎。这一根,就是姑姑的灵薇草。” “那她……”谢拂池看着绳结上黯淡的光,迟疑道:“陨灭了?” “这倒没有。”青年叹气:“灵薇草没有凋零,只是绳结被取下了。魔界以此警戒我们,想换回琯华姑姑,就必须用他们想要的东西去换,绝无回转的余地。” “无奈之下,父君联合十八部的几部氏族向天界施压,老天君迫于压力,只能派遣驻守边界的苍部前往交易。” * “这我都知道。” 少年心中泛起些许不耐的情绪,神情却冷若冰霜,“我只想知道,既然当年魔界并无应战之心,你又为何要设计苍部?” 三千将士虽陷入神魔之怨中,无一生还,但这却不能伤到天界的根本,反而会挑起战火。 这于魔界而言,是极大的不利。 “为何?”魔君长袖掩口,喝下一杯葡萄酒,唇齿嫣红,“千万年来,时旻如此对待我魔界,杀死他根本不需要理由,不过——” “虽然本座想杀你们本就是寻常之事,不过为何那里会出现大量的神魔之怨,本座却也不知晓其中缘由。毕竟神魔之怨早逃逸出万神冢,到底逃去哪里谁也不可获知,毕竟……” 魔君又一次露出诡异的笑,“提议去虚荒交易的人,是你们的天君。” 空间里纷落的天雨骤然点亮。 时嬴眼眸锐利,一点一点抬起头,直直看向魔君。 * “十八部一直如此……”谢拂池想了个合适的词,“藐视天君?” “差不多吧。” 姬荀轻描淡写,“天君一族与我们的地位相差无几,只是天界必须有一个领袖,恰好是他们那一族而已。不过父君后来也知晓此事过火,任由天君成立了三司来制衡十八部。” 谢拂池一时无言,好半天才继续问:“那这样说,苍部战亡将士也该是魔界的问题,怎么会与灵部产生龃龉?” 姬荀点头:“此事我们灵部亦是受害者,的确不应该与苍部有什么矛盾,如果琯华姑姑没有全须全尾地回来的话。” “琯华完整无缺地回来了?” 谢拂池不自觉皱眉,如果琯华没有任何损伤地归来,那么当时送回来的小指和追魂结又是怎么回事? “是的。”姬荀耐心地解释:“苍部帝君与三千精锐为琯华姑姑悉数命丧虚荒,一时风头无两的苍部沦为四族之末。而琯华姑姑却平安归来,怎能让苍部不痛恨?” 谢拂池抓住要点,一怔:“悉数覆灭?那时嬴……” “只有他活下来了。” 姬荀一字一顿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事,魔族怎会独独放过他?但他绝非良善之辈。谢拂池,天下好男儿比比皆是,你实在不必在他身上虚耗光阴。” 第122章 相携逛街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等本座赶到时,三千天兵唯你一人存活,昏迷不醒。”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你又凭什么会放过我?” “因为本座感激你。” “感激?” 魔君并不理会他的淡淡讥讽,道:“因为你当时正在渡劫,刚好引来本座,让本座发现了那些围绕在你身边的神魔之怨。本座将那些神魔之怨收集带走,制成千鸩,施加在你天族之身,又因此阴差阳错覆灭东荒海族。说起来,岂不是要感激你?” 话音刚落,身上的死咒被立即催动。魔君落地的裙摆沾染冰霜,寸寸攀爬,霎时间血脉冻结,她立刻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 “感谢?”少年唇角微挑,轻轻道:“不错,你等会确实会感谢我。” 星魂阵里开始颤抖,而转瞬间,星空被撕裂,无尽黑夜涌进。 时嬴坐在万千光华之间,长发随衣袂飞扬在空中,他缓缓闭了下眼,而后睁开。 神力渊深如海,携带山川倾覆的寒意,呼啸而过,被冻结的魔君被罡风刮过,寸寸成齑。 魔灵珠裂开缝隙。 * 谢拂池停下脚步。 经历一路,城主府近在眼前,曙色落在府前的流曦树叶上,在风中飘荡。无边宁静,伏于画城。 姬荀好奇道:“怎么?你想通了?” “不是,我有个问题。” “什么?” “你听过净魂阵吗?”谢拂池转向他,“与星魂阵比起来,哪个更加复杂?” 话题怎么会突然跳到阵法研究上?姬荀略作思索,给出答案,“净魂阵吧。” “你也不知道?” “我对法阵的了解,也不多。” 谢拂池心中涌起一缕不安,姬荀对法阵了解不多,那就不可能是他破阵救了她,况且听完灵苍二部的纠葛,姬荀对时嬴几乎没有任何好感。 那么—— 她忽然道:“时嬴是不是没有出来?” 姬荀许久之后,缓缓点头。 谢拂池几乎不假思索地召来灵剑,往城外飞去。 她刚刚还不明白为何体内会被施下昏睡咒,现在却完全明白了。魔界如此对待苍部和时嬴的父君,他留在那里恐怕不是因为解不开阵眼。 他想殊死一搏。 这个念头一旦涌出,就无可遏制地被放大。时隔五年,她有一次感觉出自己的无能为力。 天要亮了。 画城仿佛静谧温柔的美人,从晨曦中睁开眼睛。破碎的山河阵尚未修补,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那白衣少年,从藏青一线的天光中,朝她缓步而来。 “时嬴!” 她猛然停下,从薄雾流曦中发觉他的身影,匆匆跳下去,剑都没来得及收起,任由它悬在额头。 时嬴的脸上,有星辰碎片划过的痕迹,眼中涌动着如永夜般深凝的情绪。 他看着谢拂池,却好像眼中根本什么都没有,忽地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间,温度从她的掌心传递过去,少年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他抬手,似乎想抱住她,最终只是停在她眉骨处,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扶开,“怎么这么慌张?” 谢拂池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时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手腕上的疤痕已经愈合,除了有些疲倦,竟也没有什么伤。 她疑惑道:“你怎么出来的?” 他平静地答道:“解开阵眼后,趁栖弋不注意就出来了。” 一束金色的光从天际幽幽升起,斑驳的光影像蝴蝶从他衣衫上振翅。 明知他在敷衍,谢拂池收起剑,也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街道上渐渐有了人烟,谢拂池始终被他握紧右手,感受着他难得的不安。她感觉自己好像一截浮木,正被他紧紧抓住。 街巷转角处,有熟悉的味道。 她转了下眼珠,“饿不饿?请你吃馄饨。” 他极缓慢地笑了,“还是一碗十两?” 谢拂池摸摸鼻子,“我发誓,这次真的是请你吃的。” 画城里的食物做的不比人间差,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已经端过来,里面浮着些红油。谢拂池食指大动,却发觉自个右手还被人揣在掌心里。 她看看馄饨碗,又巴巴地看了一眼时嬴,意思很明显。 时嬴忽然想起她那天在蓬莱乖乖躺着,任他喂药的情形,不过现在她还清醒着。 他慢慢松开手,递了只勺子给她。 神君看她低着头吃馄饨,他这个角度并看不见谢拂池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乌亮的发,和发间一点青色。她吞咽时,会让那颗碧海珠小幅度地颤动,上下摇摆,闪动着光华。 可他看的很专注,忽然抬手,还没碰到,谢拂池已经快速抬头。 原来她一直注意着自己。神君动作一顿,替她扶了扶鬓间的钗子,“怎么一直戴这个?” 谢拂池咬一口白生生的馄饨,鲜香滋味化开,才道:“因为这既能储物,又能假装是一颗珍珠,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呃,简洁,一举两得。” 简而言之,就是她穷。 时嬴微微失笑。知道她不富裕,没想到竟然已经到这种程度。 谢拂池吃完馄饨,看见他几乎没有动,不禁道:“能不能陪我转转?” 昨夜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的心情看起来十分糟糕,转一转总比一直闷在府中要好。 天一亮,街边的小摊,杂耍卖艺,小吃等等,犹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 谢拂池四处走走,发觉这画城不愧是天界的地盘,与人间的集市倒是没太大差别,品种齐全,只是卖的物件有些不同。 她饶有兴致地停在一家首饰摊上。 摊主是一位器修散仙,水平自然不能跟陆临比,但他却比陆临审美好的多。每一件首饰都有着不同的作用,虽对谢拂池而言顶不上什么用处,但也算精巧。 谢拂池想到刚刚时嬴的眼神,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发钗,的确太过简单了。 她捡起一根蝴蝶簪子,簪身明透莹润,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最妙的当属那只蝴蝶,触之便挥动柔软蝶翼,洒落一串磷光。 摊主赶紧道:“仙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绮梦谷的蝶仙亲自设计的款式,独家代理!而且能驱邪避难,仙子气质非凡,最是衬这千金难求的簪子!” 驱邪避难?谢拂池信他个鬼,不过此物倒是精巧,她顺口道:“多少钱?” 摊主赔着笑:“五百灵石。” 谢拂池一下子收敛了笑,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第123章 癫狂小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情形,摊主心中已有了大概,顿时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五百都嫌贵?你是哪个穷乡僻壤里来的凡仙?不买就别摸知道吗?” 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这玩意超过一百它就是坑钱。谢拂池这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狠狠在簪子上揉了一把,冷笑道:“怎样!” “啪嗒”一声,蝴蝶翅膀歪歪扭扭地掉下来。 谢拂池目瞪口呆。 摊主欢天喜地,“付钱吧仙子。” 谢拂池忍痛,正要掏钱,一直默不作声的神君走过来,随手拈起那坏掉的簪子,“这个不好。” 摊主刚要发怒,少年眼睫轻颤,平淡道:“剩下的都包起来,送到城主府。” 摊主:“!!” 当即飞快地算起账,陪着笑,“承惠一万六千灵石。” 谢拂池吸一口气,果断道:“不行,不要了。” 她掏出一袋灵石扔在摊面上,正正好是五百,拾起那根断翅蝴蝶灵簪,掐着时嬴的手腕,拖着就走。 不过她到底年纪不算大,看到什么新奇的也总爱多看几眼,神君只有两句话。 “喜欢吗?” “都包起来吧。” 谢司首忍无可忍:“不逛了!” “怎么了?” 察觉到她那奇怪的态度,时嬴也停下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和她的距离又变得远了点。 谢拂池低声道:“别这样。” 他轻笑:“你不喜欢这些?那我们换一个地方。” 谢拂池摇摇头,“不是。”她半晌才道:“我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想再跟你要的。” 他猛然顿住身形。 彼时已近午后,街边的梧桐慷慨地伸出宽大的叶片,将他们纳入阴影中。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微微抿着唇。 谢拂池手心沁出些湿意来,仍镇静道:“我说的是真的。” 他忽而笑了,“你知道那天晏画跟我说了什么吗?” 好端端地怎么会提到这件事。谢拂池莫名其妙:“忘尘水?” 他五指骤然收紧,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含笑摇头,“她说,我若是退一步,你就会退很多步,如果我进一步,你也不会动,直到我真正走到你身边,你才不会拒绝。” 喜欢这样一个人很辛苦,因为她从小所拥有的爱太少,她没有期待,自然也不会朝你走去。 谢拂池没料到是这个,不禁笑了:“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 他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嗓音微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确定了一件事。” 谢拂池隐约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还未细想,微凉触感让谢拂池一慌,急忙抽手,“我就随口说说,你确定了什么?” 他拈下她发间的落英,拢在掌心里。 她是个惯会心软的人,他本也做足了脆弱的姿态,她那天的主动,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计算之中。 他从来不是谢拂池以为的那样无辜,只是很多事他不屑去深思,可独独在谢拂池这件事上—— 他冷静地想,如果像五年前那样的不能得到回应,他就当着她的面把心血淋淋地剖出来。 他的心肠变硬了,而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心软。 他又不愿意说。谢拂池莫名有些不悦,也不吭声,过了很久很久,她的思绪才回笼,“我想跟你学阵法。” “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要学习阵法?”他略带探究地低头。 “我太自负了。”谢拂池看着头顶的梧桐叶,道:“我自以为我八百年能达到如此修为,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这话也没有错,八百年飞升上仙,算得上是震古烁今,闻所未闻。 她的声音又轻又静:“可直到昨天,我才发现,天地幽冥,变幻万千。栖弋不会因为我才八百岁就对我手下留情,天道不会因为我年少轻狂而轻易放过。” “我想变得强大,无论自己是八百岁,还是八千岁。”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无比认真。时嬴瞬也不瞬地看着,轻描淡写地就答应下来:“好啊。” 神君声音柔和清润,“不过得收一点报酬才行。” 少年的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定定落在她殷红的唇上。 这不是卖身吗?纠结一会后,谢司首才义正言辞地整理一下衣饰,严肃地像个正人君子,“还没开始学呢,哪有先收学费的道理!” “有道理。”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过总不好空许诺。谢拂池伸出手,状似无意地瞥向天边,“喏。” 她纤细有力的手指,从青色的袖口里探出来,似纯白的幽兰从缝隙里无声绽放。 时嬴将这朵兰花牵在掌心里,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腕,眉眼清冷化开一片柔和月色,“还要继续逛逛吗?” 谢拂池被他弄的有点痒,但没抽手,只是蹭了蹭有些发烫的脸,“回去吧,你也一夜没休息了。” 相携行过街角,忽听人声嘈杂, 有一道人影闪出。这画城精怪无数,本也不让人惊奇,但这小妖行动敏捷如鬼魅,手脚并用,像只野兽一般从人群里掠过。 所过之处,尖尖十指在路人身上留下血痕。 一纵守城卫队紧随其后,此妖十分难缠,片刻间已伤了数名守城卫。 谢拂池立即丢下手中端看的剑珥,协助他们擒获那只小妖。光影交错,刀兵相见,三招之内,谢拂池已将那妖怪制服。 卫队队长上前来摁住,对谢拂池点头致谢,“多谢仙上,此妖心智全无,若非仙上出手相助,恐是要祸患无穷。” 心智全无?谢拂池端详那妖怪,心头蓦然一惊,果然双目全白,一点瞳仁都看不见,五官已暴露出鹿妖的属性,全凭野兽的本能一样挣扎着。 卫队队长亦摇头:“已经是第十三桩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也去过琉璃馆?” “这个倒不清楚,不过如果仙上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去查。” “有劳。” 卫队队长见她若有所思,也忍不住叹气:“何必言谢,责之所在。何况城主亲自替他们看过,说是什么神魔之怨,这种小妖修为太低便无可救药,城中也人心惶惶,还是早些解决为好。” 说话间,那小妖的锋利指甲又长了一寸,猛然向队长的胸口刺去。 第124章 她的选择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队长一慌,急忙松手。 谢拂池手起剑落,如果晏画说没救了,那也只能如此。 鹿妖刚起身跑了两步,利刃从背后刺入,绚丽剑气须臾穿透,将他的五脏六腑绞的粉碎。他仰面跌倒,血从身下缓缓蔓延开,聚集一个小小的血洼。 面前似有一抹柔软的白云,鹿妖被剧痛唤回一丝意识,迷茫地抓住那袭衣角,“救……救我。” 已是油尽灯枯,说完便垂下了头。 时嬴静静站在那里。 只需微微侧身,就能避开,但神君却任由他在自己的衫上留下血色的掌印。 这就是神魔之怨宿主的下场,也是谢拂池给他的答案。 谢拂池好奇地看着他:“你发什么呆啊?” 温软的唇瓣犹是濡湿,剑上沾满了猩红的血,她却依旧眉眼弯弯,笑的从容。 两根手指与拇指上的血迹沾染到雪白,掐成上下三道鲜红的痕迹,仿佛一个倒挂着的讥笑的脸。 他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 谢拂池坐在树下,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诃子,流云似的纱散开。终究还是买了些玩意,总不好浪费,是以沐浴后她便换上了。 借着树隙间透出的似明似暗的光,她把玩着她刚买的灵蝶簪子。这种小玩意她自己可以做很多,但有没有这么精巧就难说了。 陆临凝神看了几眼,很快对这美丽的垃圾灵物感到厌烦,“这种东西也值得你跟我拿天胶来补?” 谢拂池不理他,将簪子压在袖子下面,“昨天匆匆忙忙地,我还没来得及问蓬莱那边怎么样了?”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些事了。” 陆临面上带着些冷意,显然对她昨夜私自离席同时嬴“比试”的事很不满意。 “好好说话。” “四绝会正常举行,我夺得了器组魁首。至于大师……将泽神魂俱灭,蓬莱已将他逐出师门,不过找遍蓬莱也没有发现棠宁的下落。” 提到“棠宁”,陆临也皱下眉,“或许如将泽所言,她已经陨灭。” 谢拂池说:“不会。如果将泽真的跟他自己说的一样,直接在地牢里杀死她就行,为何偏要将她神魂提出来?况且蓬莱中,想助棠宁一臂之力的人也不止将泽。”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也想帮棠宁逃脱吗?” 她用极为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陆临脑中飘过千万种念头,讥讽地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自己炼的息光云绫,我自然清楚棠宁根本打不开。是你帮了她。” 陆临一下子冷静下来,“你自信过头了,我没有理由帮助一个天界逃犯。” 谢拂池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陆临与蓬莱,蓬莱与棠宁,种种恩怨似乎都集中在千年之前,可偏偏每一个人记忆中的千年前都不尽相同,这倒是很让人头疼。 甚至于,姬烨失忆落入凡间也是千年前,在尘世中漂浮一百多年才遇到女帝。 没有肯说,那就自己找吧。她拨了一下蝴蝶翅膀,荧光絮絮飘落,像海面上的波光。 两个人各怀心思,静坐了一会。 彼时已近黄昏,沉日落辉,晚霞如火如荼,天际渲染的一片绚丽。谢拂池低头修补着蝴蝶翅膀,天胶补物无痕,但也十分珍贵,因此她的动作很是小心。 待她补好,卫队队长已将刚刚街上那只鹿妖的生平事故以及近期行踪,写在纸上令人递过来。 谢拂池匆匆扫视完毕:“嬛女竟然在昨夜回了琉璃馆。”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栖弋昨夜忽然出现,以这位魔君丰富的作战经验,定然不会如此托大,时嬴能脱逃出来且没有受伤,肯定是另有原因。 谢拂池有些烦躁地揉着额角。 陆临瞥向她:“你又在操心什么?” 谢拂池舒出一口气:“我在想,怎么让一个人说实话,并且我不想逼他。” 陆临愣了片刻,慢慢道:“也许是有苦衷,你在三尘司见惯人间百态,也应该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不可说的苦痛。” 谢拂池问:“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我一不想用武力,二不想用手段,我要他心甘情愿地对我说出来。” 她何曾这样束手束脚过?陆临收紧手指,眼中闪过一丝愧意,说:“你或许可以多点耐心,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有道理。”谢拂池将补好的簪子收进袖子里,起身看向晚霞,喃喃道:“我耐心一般,希望他不要浪费我太多时间。” 陆临闻言,更是撇过头去不敢看她。 * 黑暗。 无止境的黑暗。 隐约听到人声,温厚熟悉,“这里好像是被人布置过的法阵。” 另一个轻柔女声响起,清脆曼妙,她说:“这是个死局。七日之后,我们都会被神魔之怨吞噬。”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女声道:“有。你知道的。” “只有那个办法?” “……”女声缄默片刻,“或许有,让我再想想。” 比上次梦到的更多一些。 他撑坐起身,从灵海中抽出一只金辉盒子,摁下上面的一颗海珠扣,盒子纹丝不动。 盒面有极为深奥的法阵维护,灵力万年不减。他就着淡薄的光开始抄录法阵纹路,笔尖浸湿,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栖弋不惜耗费一具分身,也要将这个盒子送给他,无论是否如栖弋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感激他,里面的东西都与与他丢失的那段记忆脱不了干系,他都必须要解开。 半晌,他又停下笔。 忽如其来的疼痛,猛然攫住心脏。他低头,见金紫交错的霞光闪烁在心口。涅羽察觉到他开始微弱的生机,逐渐深入,不断修补着这俱身躯。 续灵丹虽能恢复灵力,也让他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神魔之怨开始吞噬他的意识,意图将他拖入深渊。 他感觉涌上来一阵无可遏制的躁怒,青筋暴起的手抓紧了桌角,仍然抵不住慢慢眼瞳显露出银白的一面。 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覆上一层薄霜,霜如剑,杀意凛然。 忽而窗下传来“笃笃”的声音,清越的声音破开混沌,还伴随着阵阵山茶花香,“时嬴。” 他抬头一望,谢拂池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纤细修长,也不知她站了多久,头发都有些乱了。 时嬴极缓慢地回应着她:“嗯。” 第125章 试探嬛女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你在干嘛?这么晚还不睡?”纤细的影笑起来,语气温柔如水。 他顿了顿,推开窗,窗外并没有人,庭院里流曦树静谧无声。 身后微动,青色的裙摆拂过地面,昏暗的光中,一双手臂从背后抱过来。她轻轻地笑:“是不是在想我?” 他猛地拽住她的手臂,回身揽住她的腰,抵住她的如云的发,所有暴戾的情绪都得以抚平,化作一片喑哑低语。 “是,在想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不是正在陪着你吗?” “我是说永远,不管我是谁。” 她的手指也轻柔地扫过他的眉眼,清亮狭长的眼眸里有深深的眷恋:“我当然会永远陪着你,因为我就是你。” 怀中人影已经变成一团漆黑的影,融化,流淌,变成他影子里的一部分。 是幻象。 他睁开眼,半开的窗,稀薄的光。沾满墨水的笔随意丢在一旁,画满阵图的纸在案上瑟瑟,一寸孤月伏在手边。 他在茶案上摸索,摸到一个油纸包,指尖挑开边缘,澄黄的梨糖只剩下最后一块,晶莹剔透又孤孤单单。 “你吃一颗就不苦了。” 喉间的血气与苦涩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若有似无的甜。 窗依旧开着,他缄默地仰望着天空。 很奇怪,他明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到底是因为那些人因为灵力与地位不得不畏惧他,还是谢拂池白天的那一剑,几乎也将他贯穿? 其实真实的他,与谢拂池看到的神君相差太多。若非父君死前希望他做个知礼识节,为苍黎挑起重担的帝君,此刻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所喜欢的,不过是他的表象,或许都算不上喜欢,只是感动。 她其实很害怕自己欠别人的情,明知已经拿到流光琥珀,却提出要为他做三件事。 他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她当然会心软,会感动,会顺从他给予的感情。 没关系,感动也好,喜欢也罢,她既然已经走过来,他就不会将她推开—— 绝不会。 * 谢拂池又再次潜入琉璃馆。 这次就没有上次那么好的待遇了,她坐在屋脊上,手中的油纸包里是刚刚从街上买的冰糖雪球。 一粒粒红彤彤的山楂裹着雪花一样的糖霜,里面的果籽被剔除干净,果肉绵软,酸甜适宜,不知不觉她已经吃了大半包,那嬛女还是没有出现。 等了半天也有些倦,她动了动僵硬的脑袋,索性在屋瓦上躺下来,摊开四肢晾着月光。 要是再来一壶酒,此时也不能说是不惬意。 不过她很快惬意不起来了,因为她发觉远处阁楼上,一袭玄衣正倚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唇瓣张合,似乎说了什么。 谢拂池虽没有听清,但隐约觉出他的话,于是懒洋洋地起身,踩着风几步掠上阁楼,不客气地坐在闻昼对面的位置上。 她自觉地给自己倒上酒,将油纸包摊开朝闻昼推了推,“请你吃。” 闻昼翻个白眼,“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杯酒,能买十包这种廉价果子?” “你这酒算不得什么好酒,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滋味好上不少。” 酒杯重重嗑在桌子上,闻昼冷嘲热讽:“除了剑术,谢司首真是一无所有啊!” “也不能这么说。”谢拂池笑眯眯地反击,“妖君您这种身份都毕恭毕敬地叫我一声司首,那我就还算是有些地位,这哪里是一无所有?分明是权势滔天啊!” “你可会往脸上贴金。” “哪里哪里,我只是脸上贴金,您可是浑身都镶了宝石。” 两人互相伤害着呢,侍女上前斟酒,小声请示妖君道:“嬛姐姐已经在门外等候,可要让她进来为公子演奏?” 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谢拂池精神一振:“请她进来。” 侍女为难地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调转向闻昼。 好吧,花钱的才是大爷。 闻昼慢悠悠地饮完酒,这才擦了擦手,“请吧。” 谢拂池耐心地等待着,但闻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袅袅的身影抱琴而来,隔着竹帘拜倒,“嬛女见过公子,见过上仙。” 闻昼神色坦然,“这位上仙见识浅薄,既然你来了,不妨给她弹几曲。” 他这样说,嬛女哪里敢做出什么回应盈盈行至案前摆好琴,调拨琴弦。谢拂池差点给妖君气笑了,不过她这会满心疑惑,也懒得和他计较。 指尖一拨,清沉琴音流泻而出。 谢拂池微有诧异,她虽于乐理不甚精通,但也听得出这琴不同凡响。 似乎是看出她的惊讶,嬛女解释道:“寻常瑶琴有七弦,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一弦属土为宫,二弦属金为商,三弦属木主角,四弦属火主徴,五弦属水主羽,六弦文声主少宫。然而古时之琴唯有五弦,只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我今日演奏之曲,乃上古所传,故只需五弦。” 谢拂池颔首。 话毕,再拨琴弦,凛冽琴音落耳,霎时金戈铁马,壮烈中又带柔情,忽快忽慢,时如细雨绵绵,快如九天龙吟。 琴音一顿,忽而抛入云霄,骤如急雨。恍惚间,似看见肃冽冷沉的战场,孤军奋战的长衣尊者,持剑力破重围的画面。 血染深海,万神陨落。 肃冷琴音传遍琉璃馆,一时静默无声。 片刻后,琴音渐微,终戛然而止,转入宁静,心神中的杀意似被清露洗涤,一片安宁。 谢拂池从琴音所幻化的场景中醒来,睁开眼缓缓问道:“此曲何名?” 嬛女答道:“安神。” 这样的曲子竟叫做安神,时旻帝君死前弹奏的竟是一曲安抚?他在安抚谁?是魔族还是自家的战将?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决意还是先解决琉璃馆这边的事。遂拿起一个空杯,舀满酒,踱步至嬛女身边。 “姑娘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嬛女迟疑一下,接过酒,小口啜饮,柔顺道:“小女子何其有幸,能与上仙的故人有几分相似。” 下一刻,手中酒杯骤然落地,美艳的花魁身体一颤,从手指开始变化。 她伏趴在琴案上,五内俱焚,身上一阵灵光闪过后,慢慢显露真身。 谢拂池垂眸,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变成一具精致的木偶,从指节到发丝,无一不精细。 是个檀木妖。 闻昼拍案而起,“谢拂池,你这是什么意思?” “试探她的意思。” 第126章 思君如月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试探什么?” 谢拂池不答,一道剑气飞速将妖君囚住,而后食指按在木偶眉心,送进去一缕灵力。 嬛女呻吟一声,慢慢转醒,只见案前一道藕荷色的影,锐利的目光似想刺穿她一样。 “我问你,你这张脸从何而来?” 嬛女瑟缩一下,“我们这种傀儡是没有面目的,这是……是几十年前路过人间,看见一位修仙者得来的。” 倒也说得通。谢拂池敲了敲桌面,“昨夜鹿妖是不是来找过你?” 嬛女愕然:“什么鹿妖?我昨夜并未接见任何人。” 谢拂池唇角弧度一扬,也不多跟她废话,掌心浮现一根真言针,抬手刺入她眉心,金辉渗入,她又问:“你对鹿妖做了什么?” 嬛女摸了摸针戳过的地方,仍是摇头,“我一向很少单独见客,遑论什么从未听过的鹿妖。至于你说的……可能是谈老板借我的名义去接见的。” “以你的名义?那你不出现,怎么保证客人不会发怒?” 嬛女犹豫着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害怕有人监视,见四下无人,才轻声道:“谈老板会幻术。” 说话时,她妩媚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表情,眼神清澈坦荡。谢拂池虽觉脑壳又痛了几分,却也不再为难她,只道:“你这副面孔的真正主人骗过我,现在她已经转世轮回,你若是也骗我,就是跟她一样的结局。” 谢拂池转过身走出房门,停在门外,顺手将妖君身上的剑气收了,歪着头笑:“真不好意思,我虽然除了剑术一无所有,不过这剑术的确还远在妖君您之上。” 闻昼冷冷道:“你偷袭,算不得数。” 谢拂池耸肩,往正厅走去,谈烟老板此刻必然在正厅宴客。 直至她完全离去,嬛女才低头,猛地吐出一口血,脸色一阵阵发白。 闻昼走来,握住她的手腕为她输送灵力,好半天她缓过来,艰难地抽出帕子拭了拭冷汗,伸手从心口处抽出一枚黑色的鳞片递给他。 “多谢妖君助我,没有这片护心鳞,只怕嬛女此命休矣。”嬛女不断擦着嘴角溢出来的血,虚弱地看着他:“可是妖君似乎与那位上仙相识,为何要替我隐瞒?” 闻昼接过鳞片,淡淡道:“看她不爽。” 嬛女摇头:“您并不像是讨厌她的样子,相反,我认为您很欣赏她。” 闻昼皱眉:“她的确有些让我欣赏的地方,但我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况且你虽让鹿妖替你主动吸取了部分怨气,但一来他色迷心窍,心甘情愿,二来……”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即使做一些不得已的事情,也不应该成为她被指责的理由。” “别人的命是命,难道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又何至于天道不容。” 嬛女一颤,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从眼眶中涌出来,不顾礼节地扑进他怀里,抽泣着抱住他。 “多谢您,多谢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人会比您对我更好了。” 柔软馨香的身躯扑个满怀,闻昼顿时尴尬地不知将手放在哪里,只能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我其实……” 其实只是看不惯天界的人。 不过佳人哭的如此伤心凄切,他只好将下半句话吞进去,当自己是个木头,任由她哭的死去活来。但她绝代风华,又哭的梨花带雨,心中也忍不住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闻昼摸摸她的发,“好了,先起来——” 话未说完,已被一双唇瓣封缄住了剩下的言词,他浑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愣住。 嬛女仰首,吻住他,抱着他的颈项,寸寸缠住,火热地几乎要将人融化。 闻昼生平除了晏画,再也没有真正去亲近过谁,他一时脑中空白,竟有些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 黑暗里,两个人相依偎在一起,唇齿相依,两道影落在窗上,像极了一副绝美的剪纸。 谢拂池在窗下喝了口酒,这才真正走出去。 谁能告诉她,听个壁角而已,怎么就听到这种地步了? 以闻昼的实力,根本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她困住,且以他这一身反骨以及简单发达的头脑,三两句就会被人哄骗好。 眼下看来,嬛女是画城怨气的来源,只是不知道她的怨气又来自何处,不过还好,这次嬛女是逃脱不了了。 谢拂池从袖中取出一枚铃铛,轻轻一摇。 屋内嬛女顿时一震,五脏内重新如火焚一般疼痛起来,软软昏倒在闻昼怀里。闻昼怔怔地看着屋内一角,根本不敢低头。 老半天,他才憋出声音:“这年头怎么救人还要牺牲色相啊?” 这边谢拂池四处逡巡后,找到了刚刚从宴席上撤回来的谈烟老板。这位老板面貌平平,气势威严倒是很足,一挥手,那些尾随的侍从立刻止步。 谈烟撇开众人,随即钻进了一间屋子,那屋子不大,怎么看都不像是她这种身份住的地方。 谢拂池不由跟过去,落在窗外。 里面一声惊叫,似是男子的声音,只是有些软弱可欺,“谈……谈老板?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谈烟似含住了什么,含混不清道:“看着他们你侬我侬,我心里自然也惦念着你啊。” “不……” “怎么?你是不想活了?” “小的不敢。” 随后是一阵暧昧的舔舐声,男子屈辱的讨好声,床帏咯吱咯吱摇动的声响。 大晚上,为什么个个都在想着这种事!谢拂池抓狂地抱住头,丝毫没有意识到琉璃馆本就是这种地方。她在琉璃馆里乱逛着,转了一圈,谈老板还在房间里跟小妖探讨人生大事。 谢拂池彻底摆烂了,踏剑回府,刚想回院歇息,就看见流曦树下,晏画正与连舒把手言欢晏画城主眉目含春,连舒眼波流转。 她彻底怒了。 这世间就没有她能待着的地方吗?呃,其实倒也不是,她也可以…… 她捏捏袖里的梨糖,往时嬴在的庭院行去,刚要踏进去,就瞧见灵鸿从屋子里出来。 灵鸿姿容秀美,虽天赋不错,但在苍部中其实也并没有担当很重要的职责。从一开始,她就是老帝君安排在时嬴身边的侍女,不过时嬴不喜欢别人跟着,这才送她去历练。 灵鸿行至门前,立即温驯行礼:“谢司首。” 第127章 灵鸿恶念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顿住:“我来找你们君上。” 灵鸿并不惊讶她要见时嬴,只是道:“君上已经歇下了,谢司首改日再来吧。” 屋内确实已经没有一点光亮,谢拂池微微一笑,将刚买的梨糖递过去,“好吧,告诉他我来过,这是给他买的,劳烦仙子帮我转交。” 灵鸿点头,面色如常。 谢拂池还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于是只是对她点点头才离去,“多谢。” 谢?谢什么? 灵鸿默默看着手里的油纸包,喊来一个侍从,塞给他一块灵石,嘱咐道:“去街上买包糖送来。” 侍从不明所以,但看到如此手笔,仍然欣喜若狂地跑出去,很快买来一包糖。 灵鸿将手里的油纸包塞给侍从,接过他手里的糖,“这包送你了,下去吧。” 侍从忙不迭地弯腰道谢。 灵鸿看着手中的糖出神。 糖,不都是一样的吗?自己跟了他几千年,难道会被一包糖打败吗? 不会的,他只是一时被迷惑了,况且他现在情况看起来很不妙,谢拂池却一无所知,这是她的机会。 她平复一下心情,握紧了手中的纸包,像握紧了什么未知的希望。 * 一觉睡醒时,谢拂池只觉屋内光线明亮,竟已是日出三竿。 谢拂池翻个身,想堵住缝隙继续睡,却被人粗鲁地一把掀开窗子,晏画的声音响起来:“还没睡够呢!” 谢拂池睁开一只眼望向她:“有事?” 晏画气呼呼地握住窗,“你昨天,不对,是前天,和时嬴在一起的?” 谢拂池想想,“我应该算是和姬荀在一起的。” “时嬴……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谢拂池更茫然了,“没有吧。” 晏画将一张单子扔给她,“这是灵鸿刚刚去药房拿的药,你自己看吧。” 打开药单,上面罗列的种种都是些净心排浊的丹药,药量之大,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吃得完的。 苍部取药,也定不会让灵鸿亲自去拿。 “他昨天还好端端地。”谢拂池一下子坐起来,“我去问问。” 晏画叹气:“我昨天拜托他帮忙修补山河阵,这会肯定不在府里了,估计现在正跟灵鸿在一起呢!灵鸿的心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都替你着急。” “着急什么?” 一听他不在府里,谢拂池也不急了,打着哈欠,起床开始洗漱梳头,换好衣衫,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晏画道:“自然是着急时嬴会跟你分手了,其实分手也不打紧,一段风月,不高兴一拍两散就是。但现在情形特殊,你还是牺牲牺牲自己,别让苍部跟我交恶才好。以我们俩的交情,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滚。” 苍部抵达画城时日不久,第一日她便在众人面前展露出和时嬴的不和,况且时嬴必然也有自己的很多事要去处理,此时去寻他也无益。 白天琉璃馆也不开业,谢拂池收拾好自己,随即向姬荀所在的住所呈了拜帖。 好在姬荀并没有出去,只在府中议事,很快有人出来回禀:“谢司首,请入内等待。” 谢拂池进去后,刚刚入座,立即有侍女端着四色碟子鱼贯而入,每一只碟子上都是一道精美至极的点心,甚至有一碟她那天赴宴没有尝到的锦绣玉球。 如此奢侈,让谢拂池也不由感慨这东灵山的富裕,只是宴客,就能随时呈出这些。谢拂池随手拿了几粒酥点,入口甘甜不腻,倒是手艺不错。 姬荀从外面走进来,含笑道:“喜欢吗?我那天就看见你对这几道十分钟爱,特意叫人一直备着。” 谢拂池一时惊愕。她是真想不明白姬荀到底是什么用意,前天既救了她,又同她说了那么多—— 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答应就是了。 姬荀对她的沉默也不以为然,只拂衣落座,“你找我,可是想学术法了?” 谢拂池的确是有这个心思。 当年她入道时,本也想认真修行术法,但师父修习土行,与她的体质正是相克,除了基础术法,几乎不曾学过其他。 而她与东灵山可谓是一脉相承,没有比东灵的术法更适合她的。 她并不避讳,“是。” 姬荀笑了笑,说:“灵部与苍部错开时辰巡防,我每日辰时到午时都有时间。” 谢拂池点头,掌心浮现一只乾坤袋递给他,“这是我耗费多年炼制的护心甲,一共一百片,佩至胸口,可挡魔君以下的魔族全力一击。” “这是报酬?” 谢拂池莞尔,“无功不受禄。” 姬荀接过来打开,拈了一片端详,“好大的手笔,就是朝华殿也不能短时间里拿出这些东西来。” 谢拂池当然不会说这是她炼器炼失败的,顺手给加工了一下,至于朝华殿拿不出来,是因为这些东西的原材料都十分昂贵,自然不会用来打造这种一次性用品。 她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揽下功劳,“您也知道我不富裕,这算得上是倾家荡产了,所以务必请青帝陛下尽心尽力教导才是。” 姬荀狐狸眼弯弯,“自然,那不如就从今日开始吧。” “好啊。” “跟我来。” 青帝陛下领着她来到城墙边,那日留下的青竹已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挺拔在风中。 “木之术,乃生机之术,想利用生术去创造伤害,首先就要学会了解植物的生机从何缘始。” 姬荀挥袖,手中竹枝一点,竹枝间倏尔冒出一簇簇的淡红的花萼,顶端缀满米粒大小的花苞,簇拥着的花穗开始绽放出淡色的花,而后粉红,深红。 片刻后,竹花凋零,红色的竹实散落一地,像胭脂雪虫一样鲜艳细碎,竹子上的叶片泛黄,变成一堆枯黄竹竿,随后风化成灰。 竹实落地,姬荀又是一点,青光覆盖,地面迅速冒出尖尖的笋。 这一次的过程尤其缓慢,似要让谢拂池看清竹子的生长过程一样,在她眼中,笋尖逐渐深翠,硬实,细长,而后抽条,长成一片林。 姬荀问:“你现在明白什么是生命的起点吗?” 第128章 为卿挽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拈下一片叶,答道:“死亡。” “不错,正是死亡。”姬荀赞许地看着她,“一切生命的源起,都源自另一种生命的凋亡,这片竹林也非刚刚的竹林,它们只是一种共用一片土地。” 谢拂池说:“这是东灵山的术法心决吗?” “差不多。我之一族的存在是为了天地间的生机,世间生灵的正常更迭,所以有时候以杀止杀也是一种手段。” “好吧,那我应该如何领悟这种手段?” “去毁坏这一片竹林。” “这很简单。” 谢拂池抽出剑,剑上灵力游动,竹林为剑气所激,落叶纷飞。 姬荀却摇摇头,“东灵术法高深,远在其他几族之上,你要学它,就应该暂时放下自己的剑,把自己当做一个尚未入道的人。” “几族之上?你不会是吹的吧?你打得过时嬴吗?”拂池微讶,但还是收起了剑, 说来说去还是时嬴。姬荀黑着脸,莫名不爽,“不一定,论术法造诣,我比他强,论灵力修为,我不如他。” 倒是坦率直接。谢拂池心里对他也服气了几分,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姬荀瞅瞅珠子,又瞅瞅她,有了主意:“用自己的手,将它们全部拔出来。” “……我感觉你在耍我。” 姬荀淡然道:“我只是教导的办法比较特殊。” “……” 青帝陛下施施然地走了,留下谢拂池在这边拔了一个下午的竹子,起初不用剑,也不用灵力,还是有些吃力。 虽力量强于凡人,究竟也不属于重剑那一挂,但很快,她发觉竹并非树木,有独立的根系,一片竹林乃是共用一缕根系。 谢拂池俯身去挖那一缕根系,费了大抵两个时辰,才彻底断了那些竹的生源。本就不是正常成长的竹林,风一吹,就摇摇欲坠,轰然倒地。 她吹了一口气,试图吹走沾满发间的竹叶,这些细细碎碎的叶片,弄的她满头满脸都是。 在这里挖了一下午的土,已经惹的很多人侧目,这下子竹子倒了一大片,更是引来人围观。谢拂池捏着鼻子先回府。 身上都是草木与泥土气息,谢拂池一进屋里,关好门开始更换衣物,刚脱掉外裳与诃子,露出半截手臂与上面漆黑的咒文,就听见窗边书案旁一声低低的咳嗽,显露着淡淡的尴尬。 谢拂池立即抱着衣服滚进床里,拉下帘子,一件件地穿回去。 窗边少年扭头看向手里的纸笺,努力不朝床上看一眼,但窸窸窣窣的声音怎么也不能无视。 “灵鸿说你来找过我,我想你可能是想学法阵,过来给你送些基础法阵图,在这里等了一会……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谢拂池坐在帐子里,努力平复一下心情,才掀开帘子,顶着一头竹叶坐过去。寻常都是她乱闯神君的房间,一时不查他竟会来此,她这边没个侍女也没有设结界,实属大意。 时嬴将图纸推过去,“你先看看。” 谢拂池瞄了一眼,都是些中级偏上一点的阵法,且都是些依靠木系灵力催动的,还有部分比较深奥的剑阵,很适合她这种半吊子。 比姬荀那种让她挖竹子靠谱多了。 看完手里的,她手臂撑起身体,凑过去看他手中剩余的阵法图,时嬴正在用笔在上面标注生门阵眼与破解之法,不经意间,额头与他碰个正着,这下两个人都不由抬头。 四目相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火速移开。 半晌,谢拂池却先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拿那么多药?如果受伤了,我可以找晏画帮你看看。” 那阵尴尬过去,谢拂池也不打算再提。 时嬴一边拈下她头顶上细碎的叶子,一边答道:“不是我吃,是灵鸿上仙之劫没有渡过,需要丹药补给。” 哦,这样啊。 谢拂池又抬头打量着他,许是那夜的碎虚阵,过了好些天,他脸色还显露着一种浅浅的苍白。 但如今灯光之下,低头看着手中的纸,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素日的清冷之气敛在眸底,竟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个词一出来,谢拂池都唾弃自己,就算那什么眼里出西施,她也不能昏头到这种地步。 于是她开始聚精会神地看向法阵图,指尖一抚,那些法阵竟开始运行起来,一张纸化作一柄剑,在她眼前舞动起来。 她作为剑修,自然也是懂不少剑阵的,但时嬴挑的都是上古失传已久的艰奥深涩的顶级剑阵,唯有修为极高的剑仙才能懂得其中的奥妙。 这些连时嬴也无法参透,只能依靠她自己领悟,所以将其以灵力绘制,凝缩在玉石纸上,展现给她看。 一时室内剑影纷绕,谢拂池掌中也飞出一道剑意,绯光浩荡,在空中凝聚成一把色泽艳丽的薄剑。 那是她的剑魂。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世上很少有人修炼出剑魂,但剑魂修炼至极,亦可搅弄风云,劈山划海。 她从未露出剑魂,因为还不够纯粹,杀伤力甚至不如普通的实质之剑。但此刻剑阵是无形之物,剑影亦是无形之物,她只能用剑魂应对。 剑魂入怖剑阵,与杀怖剑影缠斗。 剑光交织,绚丽非凡,几十招下来,终归是她的剑魂不够强大,露了怯,须臾后,阵中影凝聚成数人之高,摧枯拉朽当空一斩。 意料之中,害怕剑魂被伤害,谢拂池急忙收回,被阵中力量震地一退,落入一个气息干净的怀抱中。 时嬴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必操之过急,先从简单的开始。” 谢拂池一动,退开两步,“我身上都是尘土,你且离我远些。” 时嬴凝视着她的眸光一颤,随后牵起唇角,“好。” 他们又重新坐回去,谢拂池抬手调亮了一些灯光,拿起一张纸,指了指上面的杀阵,“这个生门在哪里?” 他同她一一讲解着,很快—— 谢拂池就睡着了。 对阵法跟术法的态度是不同的,她当初是真心对阵法兴趣不大。时嬴纵然讲的并不枯燥,但她白天挖了一下午的土,刚刚又费尽心力地与剑影相斗,早就累的不行了。 他很快也止住声,没有打扰她的好梦,伸指慢慢替她清理着深藏在发间的草屑。彼时正值深夏,天气闷热,谢拂池下意识往他那边靠了靠。 他忽然不是很想让她这么快睡着,反而拔下她头上的发钗,任发丝穿过掌间,又凉又软。 骤然松散的发让谢拂池强撑起一点精神,眯着眼看他,声音犹带倦意:“你拆我头发干嘛?” “头发乱了,我给你重新梳一下,你继续睡。” 他拿来梳子,扶着她靠着自己,握住她乌润的长发,慢慢梳着。 谢拂池半眯着眼,实在困的紧。但他的指尖不时蹭过颈项,微微发痒,又微微发烫,她不自觉缩了缩头,往后躲去。 头越躲越低,不慎就坠下来,却叫他急忙捞住了颈项。 第129章 金琉璃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干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与长发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困,困了。” 他垂眸看,发现她露在外面的耳尖绯红,他忍不住抚过那滚烫的地方。下一刻,袖子往上提了提,连耳朵都蒙住了。 “别闹。”她闷闷道。 “要不要回床上睡?” 他作势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却遭到拒绝,她说:“不要,我还没洗漱,我眯半个时辰就好。” “我不闹你。” 他替她将那些卷进被子的头发拔出来,放在手里慢慢梳理着,轻轻道:“安心睡吧。” 不过半个时辰后,时嬴并没有叫醒谢拂池,当她醒来的时候,不仅已经临近清晨,自己也已经躺在榻上,身上的尘土用一道清洁咒清理干净了。 头发被梳理地极其柔顺,松松地挽了个发髻。 谢拂池在镜子里照了照,一丝不苟地照着她睡前的模样梳的,但动辄之下就会散落。从这个发髻可以看出,梳头的人虽然手指灵巧,但确实不懂怎么替别人梳头。 她捏了捏那个发髻,本想拆开重梳,转念一想,却只是拿起几根旁的钗子压下了松散的鬓发。 姬荀依旧替她准备了早饭,这次甚至特意等着她来一起用膳。 “坐吧。” 姬荀放在手中的书卷,指了指旁边的空位,“这里不比东灵山,将就一下。” 谢拂池望着所谓的“将就一下”,默默为自己的荷包流泪。姬荀笑吟吟看着她,“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一起用些吧,用完之后我另有功课给你。” 谢拂池这才坐下来。 姬荀随意吃了几口,终是没忍住,“你这头发怎么梳成这样?” 谢拂池咬住桂花糕,“很奇怪?” “难道不奇怪吗?”姬荀拍拍手,门外走进来一个侍女,他吩咐道:“带她重新梳洗一下。” 谢拂池不想浪费时间,但姬荀执意,只好顺着他。谁知这位侍女竟是十足的贴心,将谢拂池从里到外都好好收拾了一遍。 大半日的光景就这样浪费掉了。 姬荀今日教她的,是如何利用术法改变植物的形态。 从花朵的萌芽到绽放,是木系术法的基础。 他虽时常要与属下商讨事情,却也耐心,一遍遍地教导她如何运行灵力,转化天地生机。 直至午后,谢拂池指尖开出一朵金色的流曦花,层层叠叠,如纱如雾。 姬荀眼中是克制不住的笑意,“有几分我当年的天赋。” 谢拂池被他逗乐了,“我倒觉得我比你更好。” “我很期待这一天。” 姬荀没有恼,反倒悠悠歪在树下的软榻上,一旁侍女在不疾不徐地为他扇着风,比起她要惬意地多。 谢拂池迟疑一下,走过去喝了一口姬荀为她准备好的茶,“帝君可知道灵薇草怎么种?” “自然知道。”姬荀从书中挪开目光,“不过以你如今在木系上的修行,还远远做不到。” 谢拂池知道这是实话,拨弄了一下掌心金色的流曦花,柔软如绸的花瓣瓣瓣纷落在风里,一下子有了岁月绵长的滋味。 她的生活忽然之间就变得十分忙碌起来,上午跟随姬荀学习术法,下午偶尔会跟着他去城外应对前来窥探的魔兵,傍晚是最清闲的,陆临会同她讨论一下最近炼的新灵器。 至于晚间,是最忙碌的。 她同晏画借了一处书房,说是书房,却十分宽敞,只有几个林立的书架,一张宽敞的书案。 时嬴总是在这里先行等她,但大抵山河阵修理过程十分繁复,他偶尔也会来迟。 “有那么难修?” 她咬着一块玫瑰糖糕,乌沉沉地看着他。 “不难,但这个山河阵不完整。” 第一道茶水浸在茶案里,神君不疾不徐地泡好第二道,又在手中过了一阵,才递给她。 谢拂池喝一口,浓浓相宜。茶本是热饮为佳,但这糖糕虽然甜美,却十分干涩,茶入口时,已是刚好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法阵,又咬了一口糖糕,将碟子推过去一些,“尝尝,东灵侍女点心做的不比厨仙差。” “又是姬荀送的?”他没有动,反而又为她凉了一道茶。 谢拂池挠挠眉,“我觉得他好像对我没什么恶意。” “那天是他救了你。” 时嬴抬起帕子,轻轻拭去她嘴角的一点残渍,他眼底漾起浅淡的笑:“在妖府或许有什么误会,你不妨问问,以免郁结于心。” “我没有计较那件事。” “那也去问问,不要一直有误会,不肯说,不肯问,也不肯……原谅。” 谢拂池不禁抬头,觉得他语气中似有些许凝涩,神君神色平静,点点玉石纸,“专心一点。” “噢。” 她抱着纸,往他那边凑近半个身子,“靠着你凉快。” 夜风徐徐,倒也不热,吹的她发髻间碎发散落。他伸指替她别去,眼里含了一点轻微的光,“我今天再试试。” 谢拂池白他一眼,“刚刚还让我专心,现在又来折腾我。” 话是这么说,她伸手解开整齐的发髻,配合地将簪子交给他,叮嘱他:“不要太复杂,拆起来麻烦。” 她柔顺地趴在桌子上,眼眸瞬也不瞬地看着阵图纸,努力让自己不要分神。他拢在手里,见她漆黑的长发里露出一点红通通的耳尖,也不急着梳,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梳理着。 “怎么不用那天买的?”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只簪子,一看就是出自东灵山的手艺,珐琅掐花,藤萝蔓蔓,蕴含了精纯的东灵生力。 “哦,姬荀让人帮我梳的。”她捻出那枚蝴蝶,“你用这个顺手就用这个吧。” 闻言,他果真扔下那枚藤萝簪,却也没有用蝴蝶簪子,反而非常自然地从袖里拿出一根冰晶簪子,尾末坠的,不是鲛泪珠,而是一粒看不出材质的流曦花,花蕊是莹润美丽的金色琉璃珠。 谢拂池本也不在意用什么,一根桃枝,一枚素簪独都行,但闲时抬头一瞧,藤萝簪子被摆的老远,好像期盼她能忘记带走一样。 真幼稚。 她心里哼哼两声,说着要她跟姬荀好好解释,实际上跟这位青帝根本不对付,两个人同住在城主府,哪次见面不是客客气气地行礼,但话是一句不多说。 第130章 采阴补阳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最终还是个歪歪扭扭的发髻,好在总算是把头发都梳上去了,缀上那精致的冰晶,倒也不难看,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谢拂池顶着这样的头发去了琉璃馆。 嬛女病恹恹地躺着,脸色苍白,没有精神地喝着粥。这在谢拂池的意料之中,她在酒中下的那种东西,名唤应声,并非一种毒,而是一种灵器,分散似粉末,在腹中积聚成一粒小小的花状。 只需摇动同心铃,嬛女只能俯首听命,半点恶毒行径都做不出来。 不过比起嬛女,更让人看不透的是谈二老板,每次谢拂池来,她都在小倌屋里不出来。 一次两次还好说,待到第三次,谢拂池就觉出不对,以剑挑开一片瓦。昏黄灯光下,谈老板衣衫齐全,正压着一个小倌吸取妖力。 小倌脸色渐渐灰败,口中痛苦呻吟也低下去。 谈烟吸食一阵,便抓起茶案上的糖葫芦舔两口,含混道:“你最近懈怠了,这还不够吸两口的。” 小倌眼里含泪,“小人一直忙着接客,没功夫修炼。” “那就去采阴补阳啊!”谈老板看着他柔弱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一拍大腿道:“不是还有男人喜欢点你吗?采阳补阳也行啊!” 小倌越发楚楚可怜,艰难道:“小人并不好男风,那些只是逢场作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做了这一行,你怎么这么多讲究?罢了,既然这样,我帮你一把。” 谈烟嫌弃无比,伸手在他眉心一点,瞬时小妖的灵力化作一线,源源不断地渡进她体内,竟是二话不说,要将这小妖吸干。 感知到灵力的迅速衰竭,小妖忙哀求道:“小的可以,小的可以!” 谈老板这才撒手,眼眸里甚是欢喜,“这就对了嘛。” 她咔咔咬着糖葫芦,虽不貌美,但脸颊带着些婴儿肥,别有一番娇憨。但在小倌眼里,她就好像在嚼食什么血淋淋的生肉一样,小小的虎牙如同野兽的獠牙,沾满红色的血迹。 小倌心神不定地喘息,不敢相信她就这么放过了自己,见她眼中毫无杀气,半晌后大着胆子凑过去,“其实……其实小人也可以侍奉老板休息。” 与其去侍奉男人,不如孤注一掷去讨好谈烟,成了起码不用受那种折辱。谢拂池抱剑以观,心里也觉得这不错的出路。 谁知下一刻,谈烟已经一脚踹倒他,整了整衣襟,“不好意思,你太丑了,而且我记得你前两天已经被人睡过了,我这个人比较挑,只喜欢没开苞的男人。” 小倌委屈不已:“老板您也不是……” 谈烟一记眼风扫过去,“我做什么轮得到你来插嘴?好好做你的婊子!” 漂亮的鹿皮靴踩过小倌的手,谈老板离去地干干脆脆,半点不停留。出了门,她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还是先睡一觉吧。” 灵气几乎瞬间凝结成剑气,劈过夜空,骤然斩向她面门,似要将她裂开。谈烟反应也极快,迅速祭出灵盾抵挡,将那剑气挡了一瞬,下一刻盾已破碎。 只这一息,已足够谈烟避开,化作一团斑斓的影飞离。 剑气狠狠劈在庭中假山上,山石轰然炸裂。 到底这里是谈烟的地盘,她见状虽面色微变,倒也没有逃脱,反而站在彩色琉璃的飞檐上,悠然咬掉最后一口糖葫芦。 “好剑法,不过上仙来此是为了砸我的场子?” 谢拂池目光凝着她,若有所思地问道:“哪里买的?” 甜甜的糖渣一下子卡住,谈烟好容易控制住表情,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答道:“城西虞家的蜜饯铺子,不过他家糖莲子更好吃,你可以试试。” “多谢。” 谢拂池点点头,手腕一振,剑光如练。 “我来可不是为了砸场子,是为了抓住你而已。” “凭什么抓我?” 谢拂池说:“吸取精气,化为己用,这样的手段唯有魔族通晓,你又姓谈……莫非是魔族谈氏一族?” 谈烟从袖里掏出一杆水烟枪,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烟圈,眼眸若隐若现,顿时妩媚起来。 “我其实很想否认,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我的确是魔界中人,这座琉璃馆也是魔界经营千年的产业,你在这里跟我动手不是明智的选择。” 谢拂池拭一下剑,笑意盈盈地,“谁说我要动手了?” “哦?”谈烟来了兴趣,“那你想做什么?” “同你聊聊怎么采阳补阴啊。” 谈烟举起拇指:“好,此事我尚有几分经验,你若不弃,拜我为师,我必倾囊相助!” 谢拂池毫无节操:“师父。” 谈烟悚然:“你怎么比我们魔族还不要脸,不过我喜欢,你来。” 谢拂池笑眯眯地凑过去。 两道灵光乍现,旋即两人皆倒退一步。 谈烟望着手臂上的剑痕,挑唇:“你这是要探讨的态度?” 谢拂池掌间捏着三枚菱花针,挑眉:“你这是要教我的态度?” 谈烟大笑:“有趣!有趣!” 话音刚落,她就化作血雾,闪电般扑向谢拂池:“可惜你还是要死!” 谢拂池反手将菱花针弹出去,微微一笑:“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你们魔族怎么总是先要大放厥词一番才行?” * 嬛女静静看着远处灵光大绽,穿上披风,缓缓打开密室,在画像上点中男子的眼睛。 “嬛女求见。” “又有何事?”缥缈的嗓音响起在空虚之中。 “我为尊者带来了最好的祭品。” 她起身,掀开帘子,扶着后面那个昏迷不醒的玄衣男子,脸上已无半点病弱模样。 自古心软好色的男人都不应该活着,嬛女抚过妖君的眉,“他是天族血脉,尊贵无比,必然符合尊者的要求。” “好。” 画像眼中流出一道光华,照拂在她身上,遥远的声音伴随她的身体一起消逝。 第131章 高看自己了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谈烟退到妖仆身后,强忍着手抖吸了一口水烟,立刻咳嗽连连,满嘴血腥味。 谢拂池一剑洞穿了她的肺腑,此刻哪怕只是呼吸也会感觉到疼痛,纵是如此,她亦不想在谢拂池面前表露出任何怯意。 魔族中竟还有这等死要面子的人,谢拂池很佩服她,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她收起剑,离去地也很果决。 踏至高台,一缕有些熟悉的气息拂来,她忽觉异样,扭头看了一眼嬛女所在的阁楼,沉吟一刻,抛出一道剑影迷惑谈烟,自己却遁入暗色中,往那个方向飞去。 妖仆问:“大人,可要继续追?” 谈烟吐出血沫,“她是去寻嬛女的晦气,我们去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再说我们现在在天族地盘,倘若真追击过去,得罪那位,恐怕今夜我们都要折在这里来。” “那该如何?万一那位仙子将这里的情况泄露出去……” “撤吧,前几日青帝来时我已经联系好栖弋魔君,她会接应我们。” 妖仆点头:“我去召集琉璃馆里剩下的魔族。” 谈烟冷哼:“不必,这次撤离只有你我,人多了太惹眼。” 妖仆吃惊:“可是那些也是几百年前同我们一起来画城潜伏的子民。” “两军交战,子民有些损伤也很正常。”谈烟轻轻一笑,脸上天真又无辜,口中却说着最残忍的话,“再废话我连你一起丢下。” 妖仆噤声,顿不敢言。 谈烟说走就走,临去前颇为不舍地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琉璃馆。 “可惜了。” 不过再可惜也没有命重要,这里的动静很快会引来守城卫,谈烟携妖仆一路赶往城门。 前些日子破开的地方已经恢复正常,只有少许裂缝,一道紫色魔气附着其上,渐渐将裂隙打开。 栖弋魔君的声音平淡:“此阵需要见血气。” 谈烟扬唇一笑:“早知道了。” 说罢,抓住那妖仆一丢,山河阵汇聚无数剑光刺来,妖仆被撕的粉碎,裂成一场血雾,阵法识得血气,攻势一滞。 谈烟从雾气中化作一团烟,挤了出去。 * 嬛女庭中有一眼泉,谢拂池踏入其中,便觉出异常,剑气劈开,泉水的幻象消失。 转瞬之间,地动山摇,大地在震颤着,地上竟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这裂隙足有几人宽,横亘在他们眼前,宛如大地上一道狰狞的刀疤。 裂缝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根素白的藤蔓从缝隙里探出来,悄无声息地在里面潜伏,柔软地缠绕在她脚边。 谢拂池正低头看向那缝隙,只觉小腿上一片痒,她低头,那藤蔓忽然浑身变得漆黑,如毒蛇般窜起,一口咬在她腿上。 * 嬛女跪在祭台下,谨慎地低下头。 一双枯瘦的手,如秋天枯败的柳枝一般,向拾起事物般抬起闻昼的脸,手指下移,语调轻柔,“的确是上等的祭品。” 嬛女舒了口气,这才慢慢看向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她全身笼罩在那黑色曳膝的帷帽里,看不清身形,更看不清脸。 但她的嗓音柔润至极,与露出的那双手截然不同。 “嬛女,你来画城几年了?” 她问的突兀,嬛女却不敢不答:“五年。” “五年,五年足以让一个将死之妖恢复地容色倾城,也足以那只妖生出异心了啊。” 干枯五指猛然收紧,扼住闻昼的咽喉。闻昼也在拿一瞬间睁眼,反手向她袭去。 只是女子已得先手,闻昼在祭台上同她几番争斗,拼尽全力才挣脱开来,跃至嬛女身边。 “自不量力的小妖。”那温柔嗓音嗤笑起来,从高高的祭台上回首,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还有你……堕落的天界少君。” 闻昼咳嗽两声,“你认识我?” “少君昔年刺杀自己的父君,最后被除去仙籍,堕落为妖的事,可是闻名四界,我亦有所耳闻。” 闻昼笑出声:“区区小事,也值得你们一直记挂,倒是让本君汗颜。” “不必谦虚,你如今是妖君也好,少君也罢,总归都要死的。” 话音刚落,闻昼顿觉不妙,拉住嬛女就往石室门口掠去,可惜已经来不及,厚重的石室大门在他们眼前阖上。 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推不动那石门半分。 嬛女脸色煞白,“妖君,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提出这种主意。” 事已至此,闻昼也不是个惯会埋怨人的,见她眼中噙泪,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纤瘦的背脊,又觉不妥,生生停下动作安慰道:“本君还在,不必担忧。” 祭台上女子轻笑。 “你太高看自己了,闻昼少君。” 玄鳞剑脱手向帷帽女子飞去,势若雷霆,女子似是有所察觉,但身体却并不如她想的那样灵活,躲闪不及,火灵灼地她一声痛呼。 帷帽也被灼开,片刻间,黑纱被剑风掀开,露出其下苍白的面容,与眉间一点漆黑的印记。 转瞬即逝,闻昼却皱了下眉。 帷帽女子察觉不对,立刻往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遁入石室黑暗影中,消失不见。 嬛女也十分惊愕,她受这女子挟制多年,没想到她做事神秘,身手却如此不济。不过此间是她的地盘,一时也不能再将她找出来。 “妖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闻昼才回过神,四周不知何时长满了藤蔓,石门上也渐渐被青色覆盖,紧紧缠住,填满每一个空隙。 灵力与空气一点点在流逝。 剑气打在藤上,闻昼却捂住胸口,嘴角流下一丝鲜血。 “反噬阵。” 纵他于阵法一学上并无心得,但从前在天界为少君时,牢天君对于几个子女的修炼十分严苛,故而四法皆有所涉猎,阵法他虽并未会解,倒也识得不少。 打在阵法上的任何法术都会被反弹,从而伤及施法者,从古至今,这个阵法因过于损人不利己,一直也鲜少人知。 看来,这女子是个阵修,且是个极为高明的阵修。 嬛女满眼忧虑:“那该怎么办?” 闻昼有试了一阵,这才摇头:“这阵是个邪阵,从里很难打开,除非外面有人找到生门,或者……” 他止住声,看了一眼嬛女,“我们之间,用命去献祭阵眼。” “竟是这样!那我们等等吧,兴许有人会来。” 嬛女说完,也有些落寞地低下头,而在闻昼看不到地地方,一抹恶毒闪过眼底。 第132章 你还是来了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在池边闭上眼睛。 裂隙中渐渐走出一个帷帽女子,指尖生出一点翠色,试探性地在谢拂池身上碰了碰。 毫无反应。 女子并未放心,召唤出藤蔓将她紧紧缠住,才走过去,俯身抬起谢拂池的下巴,仔细端详她,忽而喃喃道:“确实有几分像,不过可惜了……没想到有一天哥哥你竟也会为情所困,自绝于道。” 谢拂池眼睫一动,又百般克制住。 女子又摸摸她的头,一缕翠色灵力顺着她的眉心涌进去,温润柔和,渐生睡意。谢拂池大呼不妙,握住剑地手不受控制地松开来。 只是想诈她一诈,谁知竟如此谨慎。 谢拂池强撑着睡意,手腕一动,剑气如刃割开藤蔓,快如闪电般向女子的面纱揭去。女子早有所觉,快速避开,手腕上一道金光化藤向谢拂池飞去。 谢拂池体力早在刚刚已经耗尽,此时体内眠咒催动,竟一时无法接下这一击。 她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咬咬牙,手中悄然聚起一团赤色的光。 却在下一刻,一个人影猛然抱住她,中止了她所有的想法。 金色的藤,冻结在空中,像雪雕的塑像。 女子眼中掠过一丝愕然,却也没有继续出手,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时嬴,随即隐入草木深处,气息随之不见。 时嬴没有追去,只是为谢拂池注入一道灵力,助她驱散眠咒。 “好点了吗?” “没事。我们先进去救人。” 谢拂池指着那个缝隙,“闻昼好像在里面。” 时嬴眼眸浮现一丝冷意,道:“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谢拂池道:“哦,我其实也不是很在乎他的死活,只是随口一说,那我们走吧。” 说着,她就拉住神君的手臂往外走,“这里的谈老板竟然是魔族,我正好回去通知晏画,让她来查查这里的底细。” 时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反对。 谢拂池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察觉到你有危险,就来了。” 谢拂池“咦”了一声,“难道你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时嬴微笑轻声说:“你猜。” “不猜。”谢拂池摇摇头:“你知道我去哪也无妨,我又不做亏心事,只是这样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你知道我,我却不知道你。”谢拂池若无其事地开口:“万一帝君又为了哪位红颜知己去求药,不远千里去求药,我总要知道你在哪吧?” 话刚说完,就觉一双含笑的眼眸紧紧落在她身上,谢拂池看向一旁,故意不去理会他。 琉璃馆的大门近在咫尺,时嬴还是没有任何回头的打算。 谢拂池终于忍不住,道:“闻昼虽然蠢了点,但终归和你数千年的情谊,不如顺手捞他一把?” “不。”时嬴步伐微顿,语调平稳地说:“我从不原谅背叛之人。” “他也不算背叛你吧?”谢拂池试图劝服:“他当年要砍的人是我。” “有区别吗?” 谢拂池一噎:“还是有一点的,更何况嬛女也不见了,我有一件疑惑很久的事要去问她,你就当是为了解开我的心头之谜。” “你要救嬛女的话,”时嬴盯着她,唇角一点一点勾起,“可以。” 切,明明自己也说想救闻昼的,但不这样说,他是怎么都不会回头的。 谢拂池好气又好笑地拉住他的袖子,“那我们赶快去吧,等会裂隙都要合拢了。” 裂隙之下,是一座空旷的地宫,有着高高的殿顶,墙壁每隔几步有一个凹槽,放置着一盏灯,灯芯是一颗名贵的夜明珠。 谢拂池守在裂隙外,时嬴则走入缝隙里破阵。 闻昼每一丝进入经脉的空气,都开始稀薄,灵力亦在飞速流逝。 反噬的灵气同钝刀割肉,一点点撕扯着血肉,他放剑盘腿坐在角落,空气中似涌动着什么邪恶的气息,令他心中渐生暴戾。 嬛女的目光落在妖君身上,妖君闭着眼, 嬛女咬了咬自己的唇,在心里轻嗤一声,谁会来救她?又有谁会来救他们? 等了许久,依旧没有人没有来,石室中空气愈发浓厚,不知道这个阵法竟会如此可怕。 在这法阵中,嬛女觉得浑身都难受,仿佛有座无形的山,压得灵魂都沉甸甸的。 她曲起手指,露出尖尖的指甲,慢慢靠近正在调息的闻昼。 石门忽地一震,外面法阵被人破开,翠藤根根破裂,伴随大量空气涌进来的,还有一道极寒冰气,瞬息刺穿嬛女的胸口。 嬛女只来得及短促地哼了一声,就垂头倒了下去,一双秀眸哀哀看向闻昼,流露出无限可怜。 闻昼忙抱住她,锐利地看向来人。 素衣少年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语调平静:“出来。” 闻昼一声不吭,抱着血流不止的嬛女走出来,行至神君身边,眼见要擦肩而过,他忽地一掌袭去,直击时嬴的命门。 在即将接触到他的那刻,时嬴眼瞳倏尔一片银白,像无垠雪原,幽冷淡漠。 时空凝滞,落针可听。 闻昼还维持着那个袭击的动作,掌间焰火缭绕,睁开的眼睛里缠绕着淡淡的紫黑色。 时嬴的指尖划开他眉间的肌肤,一团淡灰的怨气从闻昼的体内涌出来,在他手指间缠绕,倏尔消失。 他推开闻昼,面无表情地朝石室里走去,翠藤试图拦住他的去路,他淡淡扫视一眼,尽皆退让。 一记仙诀打在祭台上,一枚青色神印缓缓浮出,这枚注入了一位上神所有力量的神印,正散发出无尽的光辉与灵力,镇压着祭台下的躁动的怨气。 只听“咔嚓”一声,神印裂开缝隙,底下怨气波动翻涌。 身后脚步声轻柔,停在神君三尺之外。 帷帽飞扬,女子伸出手,为神印注入力量,源源不断的灵力进入神印,裂隙缓缓合拢。 女子却因损耗过多,低头咳出血来。 时嬴冰冷的眼眸中毫无波澜,“你的力量终究是不够,千年之前如此,千年之后亦是如此。” 女子拭去唇边血,幽幽一笑:“没办法,我本就不擅长作战,只是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第133章 记忆封印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奚云谷中,魔族营帐。 “师尊,琉璃馆百年的经营就这样放弃了吗?” 谈烟颇为不甘心地跪坐在席下,仰头询问。 她虽撤退地十分果决,偌大一座琉璃馆,四界之间的情报所,说不要也就不要了,但现在想想,到底有些不甘心。 栖弋抚平裙角褶皱,静静地看着她:“怎么?你也想被拿去喂神魔之怨?” “徒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不舍得这多年的心血。” “有所失,也必有所得。” “得?”谈烟面露不解,“恕徒儿冒昧,师尊此事兴师动众攻伐区区一个画城,已惹得祸蛇魔君以及多位魔殿不满,师尊又迟迟不肯出手,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祸蛇?”栖弋哂笑:“你久在画城,连消息也迟滞不少。” “这……这是从何说起?徒儿可是遗漏了什么重要消息?” 身旁侍从接口:“少祭司大人还不知道呢?前日祸蛇魔君修炼功法,不幸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在他族中大开杀戒。如今祸蛇一族已经灭族了。祸蛇魔君……被关押魔幽谷,恐怕是活不久了。” 栖弋叹道:“祸蛇魔君为我魔界征战多年,虽与本座有些意见相左,但落得如此下场,也真是令人惋惜。” 谈烟半晌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时忍不住打个寒颤。她自己也非良善之辈,但舍弃琉璃馆中几十条性命也是情非得已,而她也一向是知道自己的师尊残忍嗜杀,却没想到祸蛇一族上百余命,她杀的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受伤了吗?” 栖弋魔君淡淡扫过来,“看你气息似乎有些不稳。” 谈烟忙否认,压住翻涌血气,抬手喝尽面前的酒,道:“徒儿终于得以重返魔界,欣喜若狂才一时失态。” “那就好,你回魔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很多事?” “魔君之位总要有人增补,谈氏一族多年辛劳,也勉强配得上。” 谈烟这下真喜不自胜,娇嫩的容颜上浮现狂喜之色,跪下行了个大礼:“多谢师尊,徒儿必不负所托。” “去吧,对了,白诃也已经回去了,不过他对你一向无情,本座劝你莫要再执着。” 谈烟愣了愣,声音低沉下去,“是。” 及至出了营门,谈烟这才觉得腹部伤口隐隐作痛,侍从亦退出来,察觉她衣上一片血红,悄然问道:“大人为何不与魔君明言?” “师尊从不养废物,若让她知道我连一个天界上仙都打不过,”谈烟冷冷一笑,“别说给我魔君之位,只怕连魔界都回不去。” 侍从摇头:“魔君并非这等无情之人。” 谈烟不置可否,“你可见过她对谁心慈手软过?” 侍从遥望山谷外,星辰闪烁,声音似穿透遥远又孤寂的岁月,“我跟随魔君数千年,她亦有自己的坚持。” “你说的,是那位失踪三万年的魔尊吧?一个只存在于史书里的人,何必再提?”谈烟勾了勾唇,“只有师尊她……还整日抱着复活那位尊上的幻想度日。” 此言十分大逆不道,侍从大惊,刚要呵斥,谈烟眉梢一挑,手掌下一刻已经穿过他的胸口,将他那颗心血淋淋地挖出来,手一挥,侍从化作一团灰烟散去。 鲜红的,跳动的心脏,放入樱唇中慢慢嚼食。 谈烟吃完,点评道:“修为低了点,味道还行。” 她回望营帐通明的灯火,眼中露出一丝阴狠,低声呢喃道:“魔君也不过是任由你玩弄的东西……我要的可不止是魔君之位啊,师尊。” * “杀了他吧。” 帷帽女子一指身形凝滞的闻昼,语气寻常:“将那只小妖给我留下,我如今力量不足,需要靠她招来的一些小妖妖魂来弥补定神印。” 少年嘴角一抹讥诮,“你已经衰弱到这种地步了。” 帷帽女子嗓音嘶哑:“我知道你恨我,你觉得一切都因我而起,但是时嬴,真相并非如此,况且我也为此赎罪千年。” 说话间,她掀开帷帽,露出里面枯瘦的容颜,皮肤几乎紧紧贴着骨头,又岂止是枯败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最瞩目的,还是她眉心一点漆黑的印记。 堕落之神,耻辱之印。 看着她如此样貌,时嬴微微失神。 女子放下帷帽黑纱,幽幽一叹:“神魔之怨只能靠生灵血祭,方可止一时之祸,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但也无计可施。”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闻昼:“这个人神魂力量很强,将他交给我,这定神印还能再支撑两年。” 少年抬起眼:“他的死活与我无关,不过我答应一个人要救他出去。” “是外面那个仙人吗?”女子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吃惊中又有一丝不可置信,“你不会对她……” “有何不可?” 女子微怔,“倒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我害怕他像她的父亲一样迂腐不堪,你知道的,其实你和我一样。” 他眼中银光渐隐,轻道:“我和你不一样。” 女子苦笑,“但是闻昼已经看到了我的脸。” “我可以消去他的记忆。”时嬴恢复黑瞳,“就像天界的人对我做的一样。” 女子颇为意外:“你都想起来了?” “还有一段被封印着。” 女子点点头:“很正常,天界如今上神之位甚少,自然舍不得你这位苍部少帝,你的封印恐怕我现在也无法解开。” 石时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女子手腕一转,漆黑藤蔓如箭般飞去,堪堪到石门前,已被拦下。 时嬴冷道:“走开。” 女子愕然看他一眼,看到他眼底的森冷,轻吁一口气,“好吧,这里交给你了。” 女子身形重新隐去,时嬴指尖寒冰化作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从闻昼脸上的伤口穿进去。 利刃化雾,瞬息融入血肉。 闻昼嘴角流出更多的血,呆滞的眼神变得更加无神。 他动作不停,捏了一记灵诀送入闻昼怀中的嬛女身体里,游走一圈后,嬛女痛苦地紧紧皱眉,额上汗水涔涔。 果然是那只幻妖。 少女的声音渐渐近了,“时嬴?” 他垂眸,解开了时间咒印。 闻昼茫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想了想,闻昼挑下唇,“特意来救本君的?” 第134章 堕落神明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冰棱如雨落,闻昼噗通一声跌坐在地,怀里的佳人亦伏跪在地,口中不断呻吟。 闻昼只当嬛女被撞伤了,怒目道:“你打我就打我,打女人算什么?”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玄鳞剑凌空出鞘,悬在他身侧,还未出手,一柄灵剑已经飞来,生生将玄鳞剑弹飞。 随之而来还有青裙乌发的谢拂池。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剑被谢拂池握住,她踏出一步,将时嬴护在身后,轻轻挑出一个剑花。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姿势,少年定定看着她的身影,眼睛瞬也不瞬。 闻昼顿觉无语,“时嬴,你现在还需要女人来保护?” 谢拂池正低头查看嬛女的伤势,闻言翻个白眼,觉得自己让时嬴来救这种脑干缺失的人,的确不太明智。 嬛女伤的极重,倒不仅是因为她的灵器最重要的是气息极为紊乱,似乎刚刚受了极为痛苦的刑法。 谢拂池灵识一探,才发觉她妖魂有所损伤,不由抬头看向闻昼:“你搜了她的魂?” 闻昼眉头一皱,“我搜她的魂做什么?” 也是。 谢拂池点点嬛女,指挥闻昼:“抱回城主府,交给晏画。” 闻昼一愣:“晏画?” 谢拂池没好气道:“你想看她死在这里?” 当然不是。闻昼抱起昏迷不醒的嬛女,似乎比谢拂池还急切,纵身几个飞跃,已离开石室。 谢拂池本想去看看那个,石室里忽然一阵震颤,间隔时间越来越短,震颤幅度越来越大。 她只好先出去,这时才觉出腿上被咬的一点疼痛,那藤蔓上面也不知道有什么,灵力也无法完全驱散,只能等城主府找晏画看看。 时嬴忽然停下来,弯下腰,“上来。” 当然不能耽搁,得尽快赶回去才行。谢拂池看着他劲瘦有力的腰,抿了下唇,怀着一种极为奇妙的心情趴了上去。 她还没被人背过,却不合时宜地附耳问道:“哎,你背过别人吗?” “……背过。” “嗯?” “我的父君。” “哦——” * 闻昼仰望着无边的风,又想起那一日。 “感染了神魔之怨的人,是活不了的。”嬛女面色凄苦,“我辗转数地,终于在此地停留,因为此城之下,镇压着传说中的九渊。” “九渊?那不是让人入魔的魔气吗?” “不。”嬛女急急道:“那只是一个谎言!九渊里的不是魔气,而是源自魔尊的力量!唯有这种力量,才能抑制神魔之怨的邪性!” “什么!” “我见过的!”嬛女急声道:“每个月十五,琉璃馆的小池塘底下会裂开缝隙,里面……就会涌出神魔之怨。” 闻昼霍然起身。 如果此事当真,就说明万神冢里的大部分怨气早已逃脱,被人悄悄转移到此处。 这些都是极恶极怨之气,一旦放出将霍乱四界。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嬛女:“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一直被人操控着,去勾引小妖去心甘情愿地献祭自己。”嬛女无奈苦笑,“我是个罪人。” “操控?” “那是一位强大的尊者,我……不敢反抗她。” 闻昼头痛地躺在树下,看繁星闪烁。嬛女在里面昏迷不醒,晏画更是连个好脸色都不给。 当然最糟糕的是—— 虽然丢失了一段记忆,也不知为何出现在地下,但他隐约在记忆里看见了一枚堕神之印。 细细想来头痛欲裂,却不知此印在何人身上。 成神,与成仙不同。神者,受天地法则限制,承天道束律认可。 堕落之神,只有两个原因。一为物,二为心。 一乃是至浊之气感染,神格浸染暗浊,不复仙灵。但上神之躯又岂是区区浊气可以入侵?纵是神魔之怨,也难以彻底将上神拉入无间地狱。 二乃是背弃信仰,心中生魔。 若是如此,此神必逐渐迷失本心,终成大患,必为天界所弃,四界难容。 * 谢拂池回到府中,忙不迭地想去看看嬛女的状况,刚踏出去,忽听屋中一声闷哼。 谢拂池一惊,“你怎么了?” 门已经合上,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没事。” 谢拂池点点头,回头欲走,倏尔推开房门,只见案边似有一个人影,谢拂池疾步上前,亮起一盏灯。 时嬴闭着眼睛,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蜷起,刹那间,好似有冰覆上他的眉眼,连眼瞳,头发都开始微微发白,好像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一样。 “时嬴?!” 她怔住,却不敢贸然用灵力去治疗他,只能扶起他的身体,任他靠着自己。 完全想不到他会忽然间变成这样,也摸不清原因,但时嬴素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此番定是极为痛苦。 谢拂池急急召出飞剑,“去找晏画!” 不多时,晏画才匆匆赶来,嘴里还嘀咕着:“你们这是想累死我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的!” 一进来,晏画不由打了个寒颤,屋中如雪窟,满目寒雪,一看向谢拂池,不由瞪大眼睛。 时嬴已如寒霜浸雪。 晏画匆忙过来替他查看,几番灵力探查后,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半晌,她才开口:“谢拂池,他……是神魔之怨发作了,神力无法控制,才变成这样的。” 谢拂池抬头,茫然地看着晏画,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神魔……之怨?” 晏画急忙道:“不过你不要太担心。他跟那些小妖不一样,他灵力高深,是可以排出那些怨气的。” 谢拂池心中略缓:“他现在无法行动,该怎么帮他排解出来?” 晏画继续道:“这倒是不难,我用银针便可以引出来。不过很奇怪,他体内聚集了很多神魔之怨,这些怨气在他体内并非一日两日,而似有千年之久,凭他的修为本可以排解而出,却又与另一股强大的力量相互制衡……不,应该是相互克制,达到一种极为微妙的平衡。” “但不知何人在他心窍上植入一片涅羽,这片涅羽虽有护心之效,但也同时切断了这两股力量之间的制衡桥梁。所以……他现在正在同时被这两股力量吞噬……长此以往,恐怕神魂都会被绞碎。” 谢拂池迟钝地问:“你说要怎么做?” 看着谢拂池的反应,晏画不忍心地移开目光,咬牙道:“剖开他的心,取出涅羽。” 第135章 陪他睡觉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琉璃馆的高阁之上,乌沉的瓦延绵不绝,历经千年的画城浸润藏青色的夜。帷帽女子坐在屋檐上,随手捡起一片落叶,放在唇边吹响。 似是对这项手艺生疏许久,一曲温柔恬静的小调被她吹的断断续续,也有了凄楚的味道,呜咽着飘向远方。 “又想起以前了?” 伏在她脚边的影子竟站了起来,化作实体,伸个懒腰,闲散地站在她身后。 月已沉下,日光撕破了无尽的长夜,她轻轻道:“影子,一千对于我们而言,也不算很长,为何这次却觉得格外难熬呢?” 屋顶的风吹起她的黑纱,勾勒出她枯瘦而寂寞的身形,影子唤了她一声:“上神。” 她捻着那片叶,依旧间断不停地吹着。 影子换了一个称呼:“琯华,不要继续下去了。” 小调忽止,她捏碎了落叶,粉末散进风里。 影子低声道:“画城注定会被放弃,你现在是在与整个天界作对。” “那就作对到底吧。”她决绝而又温柔地开口。 “你会陨灭。” 她声音中带了一丝无奈:“你是我的心魔,我的影子,为什么你比我还要心软?再说我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陨灭与否,又有何可惜?” 影子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的影子,而非你是我的影子?若是回到当初,你的决定难道就会不一样吗?” 琯华没有说话,仿佛思绪又回到当年。 她被擒到魔界的第三个月,青部穆阳试图代表着天君最后的挣扎,来到了魔界和谈。纵然栖弋并未凌虐于她,甚至称得上是以礼相待,但毕竟是阶下囚,栖弋随时会改变主意。 惶恐不安中,她对来探望的穆阳说,带我走吧。 穆阳凝望她许久,跪在她脚边,说:“殿下不要害怕,臣一定会救下你。” 那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魔界对他们的看管松懈,穆阳杀了很多魔族,背着灵力尽失的她,杀出重围。 最后的最后,穆阳以神魂撕裂为代价,帮助她打开了碎虚阵,送她离开魔界。他咳嗽着,喘息着告诉她:先走,他随后就会赶来。 她踏入阵法中,被传送到虚荒,甚至来不及多思,就同样被卷入神魔之怨的阵法中。 无尽的黑暗里,只听见沙子的声音,他不停地走着,忘了自己,灵魂都几近迷失。最终,她听见一个少年清冽的嗓音。 “父君,有人。” 一千年过去,她仍然忘不了那位帝君听到动静后,朝她走来的模样。 荒天黄沙,漫天尘土,他一袭银甲英姿勃发,像极了她心中的月亮。 琯华眼中渐渐有了泪光,影子俯下身,温柔地抱住她,“提出献祭神魂并不是你的错,那是当时唯一解救的办法。” “是吗?”琯华撩开帷帽静静看着日出,道:“可是他们都死了,我到底救了谁?” 影子说:“时嬴,我在苍黎守护他千年,他还好好活着。” 琯华摇摇头:“他是个很固执的人,醒来短短五年,诸神封印已经开始动摇,我虽为他加固过,但也耐不住他追寻真相的心。” “他没有解开封印?”影子吃惊无比,明明在石室中时嬴似乎已经都想起来了的模样。 “他想从我口中套出真相,封印还在,他就永远不会想起来。” 琯华又继续吹起那片叶,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她在东灵山无忧无虑的时候。有宠溺她的哥哥,有无可比拟的天赋,有永远不用担心的未来…… * 深沉的梦与黑暗里,他听见那支小调干净温柔,哼唱的人嗓音清脆,也显出曲调的轻快。 他听见自己问:“小师叔,这是什么曲子?”那个人似乎往嘴里塞了什么,含糊不清地说道:“不记得了,她……我母亲以前唱的,你是又梦魇了吗?怎么又不睡?” “闲来无事,想来看看小师叔。” 她脆生生地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我了,好吧,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喝点酒?喝一点会睡的更好哦。” “小师叔又缺酒友了?” “不要说出来嘛,快来——” 梦里的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果时间有了尽头,那应当如此岁月宁静。 时嬴昏睡了很久,一线雪光映入眼帘,竟有几分不适地眯起眼。 “像不像?” 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到眼前,他缓缓睁开眼眸,那雪白的东西又往后退了退他才看清,这是用雪捏成的一只坑坑洼洼的小狐狸。 他静了静,“有点丑。” 谢拂池不满地捏住狐狸尾巴,“晏画真身就长这样啊!挺可爱的。” “……”他无声地弯了下眼眸,转头径直望向了她眼睛里。 谢拂池一夜没睡,眼尾微微发红。 他们四目相对,却许久相视无言。时嬴对自己忽如其来的昏迷没有做出解释,谢拂池五指一握,雪狐狸碎成点点。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兴趣爱好,一如时嬴当初不曾问过她一样。 可是到了现在,她想自己应该知道点什么。 她动了动唇,尚未开口,时嬴眼眸垂下,鸦羽扇动间,一室清寒消去。 他抚过她的眼睛,“困么?” “你觉得我会睡得着?” 谢拂池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这时他才发觉,谢拂池不笑时眉眼十分凌厉,长眉如墨眸若寒星。 他又笑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爱笑,或许不是爱笑,只是喜欢看她着急的样子。 真是恶劣至极。 他骨子里有一分恶性从不示人,可随着那道封印的松动,他觉得自己逐渐变得不像自己。 谢拂池见他苍颜如雪,瞳如碎银,似乎下一刻就会化掉,但却还能笑出来,不由怔住。 他掌中幻出一团雪,低头细细捏成一只小狐狸的样子递给她,“先睡一会好吗?我等你睡醒之后再说。” 谢拂池定定看了他一会,忽然弯腰脱掉鞋袜,一把掀开被子钻进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那只雪狐狸顶在头上,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忽地靠的这样近,神君一愣。 须臾后,她睁开眼,将雪狐狸放在手心把玩,“睡完了,说吧。” 第136章 怕你杀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你这是耍赖。” “我本来就无赖。三尘司个个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飞升的仙人,如果一味循规蹈矩,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管制住他们。” 谢拂池手指一碰,小狐狸的尾巴有数根,蓬松柔软,细细地连接着身体,她一动立刻就断了一根,她眼中露出一些诧异,随即将惟妙惟肖的小狐狸塞回时嬴手里,“坏了。” 时嬴开始替她修补尾巴,“你想知道什么?” “太多了,就从你身体里的神魔之怨说起吧。”谢拂池凑近,点点狐狸的鼻子,“这里捏矮一点,她的原身没有这么挺拔。” “千年一战里感染上的,一直未愈。”他顿了顿,动手将狐狸鼻子往下压了压,“前阵子在万神冢第二次感染,这才复发。” 谢拂池奇道:“可是以你的修为,难道这一千年它都没有被消解吗?” “太多了,一千年的时间也不够。” 谢拂池沉默下来,抬起头来看他,向来清明如漆的眼眸里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会死吗?” 他指尖捏出那一尾蓬松,拉过她的手,放在她手心里,耐心地说:“我是天族,没有死亡,没有来世,只有陨灭。” “不错。”她拨弄着小狐狸,道:“你们入不了轮回。那么,会陨灭吗?” “或许。” “你早就知道?” “……” 心中似有铅石沉沉坠落,他不由自主地回头,谢拂池已经冷静下来,正深深地,带着窥探,想要看穿他的心。 他知道吗?他说是早就知道,亦或是刚刚才知道,能改变结局吗? 不能。 当然,也绝不会改变他去招惹她的心,毕竟最初,是她先主动的。 无论他是谁,也无论她心底是谁,他都会想要走到她身边。 只是那柄剑已经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 他怔了一瞬。 谢拂池抓住他的袖子,不许他逃脱,“为什么一直不说?” 这一刻仿佛彻底颠倒了位置,她步步紧逼,他不肯回应。 时嬴静静看着她捉住自己袖口的手。 因为过于用力,她指尖素白,指节却细长,握惯剑的手一向有力,连线条都不像寻常女儿家柔润。他无法忘记她在虚华镜里坚定地握住自己的模样,她那时是柔软的。 那些冰冷的雪好像穿透了胸膛,冷到极致,反而生出一丝滚烫。 时嬴极慢地抬起手,放在她头发上,忽然用力将她拽进怀中,紧紧抱住。 冰冷的簪珠擦过脸颊,他低声道:“我怕你。” 谢拂池轻笑:“我又打不过你,你怕我做什么?” “怕你杀了我。” 他用食指轻轻摩挲过她的耳朵,在旁边叹息:“因为到了那一刻,我不会躲。” 她被勒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说:“还有救的时嬴。” 少年唇角无声地弯出一点弧度。 是还有救。 而不是—— 我不会杀你。 她继续道:“会很痛。” 他轻松道:“好。” 他连办法都不曾知道,就如此轻描淡写地答应她。 或许会失去力量,甚至还会陨灭。 她不会说出口的这些,他比谁都明白。 * 晏画忙碌一夜,终于得半晌喘息。 还未闭上眼睛,门已被敲响,她怒气冲冲地起来开门,嚷道:“让不让人活了?” 一只手撑住门,妖君俊美无铸的脸从缝隙里露出来。 晏画没好气地要关上,“你来干嘛?你的小情人现在状况很不好,我劝你时时刻刻守着,省得她咽气!” “什么小情人?”妖君哼了一声,“我善心大发,随手救的一只小妖而已。” “那您的善心可真是令人感动,先是萧玄岭,现在又是一只画皮妖怪,不知道您那府中的二十四个姬妾是否也是您的善心所致呢?” 一向风流倜傥的画城城主此时显得分外阴阳怪气,眉眼扭曲。 闻昼妖君不甘示弱:“城主大人不也很心善,心善到要在人间陪那小皇帝体会红尘百味。” 晏画道:“医者仁心罢了,再说我既承了这个任务,哪有不做到底的道理?” “既然这么有责任感,为何当年答应嫁给我,又反悔?” 她这番话说的轻轻松松,神色也极为坦然,眉梢微挑,一如当初的明艳动人。闻昼本就一腔怒火,苦苦压制,被她这一激,猛然擒住她手腕。 晏画只觉似被热铁箍住,半点挣脱不得,她被闻昼推着倒退几步,踉跄倒退几步,随即被猛地压在了墙上。 背脊贴上冰冷的墙,她本能地想挣脱,闻昼已经靠过来,将她挟制在墙与他的身体之间。 她不由大声呼叫起来,“来人——” “别叫!” 闻昼一把捂住她的嘴,灼热的温度从嘴唇一路滚到下去。 晏画心中一跳,竟立刻噤了声。 闻昼盯着她,眼中神色沉若夜色,几缕发丝擦过晏画的颈项,她仰头也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越来越近。 她忽地想起多年前带她离开的那条蠢龙,她青丘一族天生灵目,一看便看清伸进花轿里的那只手并没有表面那样狰狞可怖。 那只手,其实修长又指节分明,虎口与食指中节有一层薄茧,多年习武所致。 她一路都在故意折腾他,偏偏他表面十分不耐心,却什么都会答应她。 晏画迟疑一下,没有躲避,妖君的呼吸在耳边渐渐急促。 半晌,妖君终于动了。 他深深吸口气,在她耳边说道:“我发现连舒有问题,这次是真的,我有证据。” “……知道了。” 晏画推开他,嘴角抽了一下。 妖君急道:“是真的,我问过嬛女,她说连舒对她是真心的。” 晏画嗤笑:“我看她对你也很真心。” 闻昼还要说话,门外传来连舒温柔的声音,“城主,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晏画的呼叫,已经引来了许多人围在她房外。晏画轻轻踢了一脚闻昼,“藏起来。” 闻昼不悦:“凭什么?” 你说为什么?外面可是她的未婚夫!晏画见连舒敲门声越急,也心急起来,一把揪住妖君,连扭带拽地塞进衣柜里,整理好衣襟才去开门。 第137章 动手动脚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连舒,有事吗?” “听闻城主呼救,连舒不放心,所以……” 晏画打个哈哈:“想是累了一夜,刚刚睡觉魇着了。” “城主真的无恙?” “自然,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闻昼听到二人交谈的言语传过来,不时夹杂着笑声,只听的他眉头直皱。自从千年前他离开天界,再也没有听过晏画对他和颜悦色过。 他没有资格去阻止。 百聊无赖中,他看向晏画的卧室。 晏画是只臭美的狐狸,她的房间里一应物件用的都是最好的,鲛纱帐,海夜明珠灯,连妆奁都是用的最好的小叶檀,镂以金漆。 看起来,她虽被青丘几个姐姐流放至此,活的倒也不赖。 闻昼触了触她窗下的珊瑚风铃,艳丽的珊瑚雕琢成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清脆的碰撞声似海底的浪声,一波波涌来。 他的母亲是海族,也曾送给晏画许多漂亮的小玩意,但恐怕她早已丢弃。 晏画的声音越来越远,似是跟连舒提了什么请求,离了院子。闻昼知道她这是在让自己趁机离去,他有满腔疑虑要说明白,但总不好让晏画为难。 闻昼打开她的妆奁,将一枚玉佩压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整理好她琳琅满目的珠钗璎珞,方才打算先行一步。 刚一开门,却被一人以剑抵住。 闻昼心中惊动,猛地抬头,这才略松了口气——谢拂池。 他心潮起伏时,警觉性几乎为零时,还真是难以抵挡她的一击。 他正要出声,谢拂池出手如电,迅速封禁他全身的灵力,随即将他重新推进房间里,随手关上了门。 闻昼倒是不慌,好整以暇地在椅子上坐下,“谢拂池,我怎么发现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先动手?在这城主府我又不能对你怎么样,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谢拂池点点头,“我也想好好说,不过怕你不同意。” 她抽出一截天光云绫,手腕一动,将闻昼牢牢绑起来,只留下一张能说话的嘴。 闻昼道:“你这是,”他思索半天,“想替晏画教训我?” 谢拂池搬来椅子坐在他对面,一手握住云绫,一手提剑点在他的肩上,说:“你虽有负晏画,但时过境迁,你们都另觅新欢,我不至于为了一段旧情就把你怎么样。” “那是为了算旧账?” “那笔账是你和时嬴的,我无权替他做主。”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闻昼不禁烦躁:“你到底有什么事!” 谢拂池道:“跟你借个东西。我听说龙族有三片心鳞,放在自己身上只是起护心之用,然而放在旁人身上,即使是穿心剖腹,也能保持神魂不灭,疼痛消减。” 这下闻昼才开始重新打量面前人,谢拂池如今气息纯粹,无半丝从前的驳杂,眼中微带血丝,但也没有到不适的地步。 他问:“你……又开始嗑药了?” 谢拂池不答,只眨了下眼睛,“我知道此物珍贵,也不能保证可以物归原主。不过我这个人嘛,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所以妖君还请快点给我个回复。” 这哪里是借,她分明是想来抢!闻昼被她气笑了,松松散散地靠在椅子上,也不挣扎:“看你这意思,我要是不给,你是要生剖了我?” “我这个人很少做亏本买卖,五年前我为你跳春衍祭治你的恶疾,虽说并非全然为了妖君,但总归是你受了好处。现在我只是想讨点好处,妖君倒也不用把话说到这份上。” 说着,剑尖下滑,指住他的心口,谢拂池笑了笑:“而且我下手没什么分寸,妖君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闻昼本已受伤,此刻见她如此行径,不由面色微变:“谢拂池!” “不用叫那么大声,我在这里呢。” 妖君一副你耐我何的模样终于有了变化,谢拂池一夜未眠,刚刚又与时嬴聊了许久,倦意涌上来,也不耐烦起来。 闻昼定定望着她,忽地冷笑一声:“本君从不受人胁迫,除非你真杀了我。倘若你真的想要,便让晏画来求我。” 说完,妖君闭上了眼睛,竟是不管不顾地要睡去,口中悠然道:“本君任你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虽然闻昼不愿意承认,但以他对谢拂池的了解,纵然她真的不择手段,也必有一分底线在。 这是谢拂池的弱点——心软。 明纸琉璃窗半开,依稀可见庭外树影摇曳,天光透过横斜的枝丫,将半幅窗花印在谢拂池裙边,但她的心情全然不同于这明媚的天气。 她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何会一夜变成这样。在六个时辰以前,她还在想要同时嬴去吃城西那家新开的蜜饯铺子,她还在新学了草木生灵的术法想给他看,她还在苦恼仍然没有破解那个剑阵。 而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还要去想些什么。 她唯一能想的,只有治好他。 晏画说,很痛,不能保证取出涅羽后还神魂正常。 与她那天的镇心丹发作完全不同,剖心之时,需他保持绝对的清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被剖开,再一点点剥去涅羽残丝。 这天底下,总有能止疼的灵物。 妖君的心鳞恰好是其中之一。 但这是她自己的事,晏画既已无心与妖君牵扯,她就不能将晏画牵扯进来,无端卷入这场是非。 谢拂池垂下眼睫,用剑戳了戳妖君的心脏,“这里吧?” 闻昼一惊,下一刻,谢拂池已经过来扒他的衣服,淡然道:“你放心,我有很不错的止血药,顶多是个半死。” “你疯了!” “你才疯了!跟你借个东西磨磨唧唧的,要是不小心死了来年我会记得给你上坟的!” “滚呐!别对本君动手动脚的!” …… “你们在干嘛?” 惊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谢拂池与闻昼一转头,就看见晏画端着一碗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闻昼一脸宁死不屈,谢拂池也还维持着那个踩着椅子脱妖君衣服的姿势。 “……” 谢拂池倒转了剑柄,认真道:“替他治病。” 闻昼大怒:“呸!她……唔!” 谢拂池顺手扯块桌布塞进他嘴里,问晏画:“连舒又病了?” “他病不病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是给闻昼的小情人喝的。”晏画抬抬药碗,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你要给他治病?不对,你会治什么病?” 谢拂池从容又坦然:“听说水族鳞片长太多会影响日常生活,想来妖君这般闲不住定是身上不舒服,我来给他刮一刮。” “……” “心鳞?”晏画缄默一会终于想到这层,沉思良久瞥向有些狼狈的妖君,“倒也算是个办法,他不肯给你?” “不肯。” 晏画点点头,端起药又退出去,“那你继续,当我没来过。” 第138章 让子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闻昼:“……” 谢拂池淡定地看着他,大有一副你不给我就抢的架势,这件事本就强人所难,否则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过得一会,晏画城主去而复返,重重把药砸在桌上,过去拿出闻昼口中的布巾,“行了说吧,到底有什么要求?” 闻昼似笑非笑:“你知道一片心鳞对我意味这什么吗?” 晏画沉默片刻:“知道。” 龙生三鳞,缺一可,缺二则虚,三者无,则衰竭而亡。他已将其中一片炼化成剑,为自身的本命灵器,若再缺少一片,修为大减。 闻昼又问:“纵然如此,你仍然要我给她?” 妖君多年前叛离天界,不惧天地,也不敬君王,可是现在这样深深凝望着她,却让晏画觉得有几分难以呼吸的艰涩。 “我……” “要你鳞片的人是我,”谢拂池强调:“是我,要杀你的人,也是我。” 闻昼没有看向谢拂池,仍然执意问晏画:“画画,我再问你一遍,你一定要我这片鳞?” 他的声音听起来恍若隔世,晏画却不敢抬头,她只是说:“我不会让你死。” 闻昼恍惚地看着她,此刻最让人难过的话莫过于此。 他别开脸,微风吹过,窗下的珊瑚风铃四下碰撞,带起深海里的气息。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好,给你就是,但我想知道是想做什么。” 晏画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是时——” “是时候告诉你了,”谢拂池打断她,“我要拿来炼器。” 神魔之怨之事不可轻易泄露,晏画警觉起来,默然点了点头。 闻昼嗤笑一声:“谢拂池,你这个理由可真是让人意外呢。我有个条件,如果你答应,一个月之后我就将心鳞给你。” “请说。” “我要你的三百年灵力。” 妖君终于看向她,目光冰冷,一字一顿冷硬地说道,绝无回寰的余地。 “咔哒”一声,风合上了窗,室内一片寂静。 * “唉。” 姬荀第三次叹气。 好端端的天气,午后却忽然落了雨。庭院中新鲜长出的一叶兰,被雨水冲刷,碎成灵雾,溅在空中。 本就是用术法催生的灵植,茫茫然烟消云散。 她依旧在出神。 姬荀卷起书,在案上敲了敲,在她看过来的时候说道:“今天学点别的吧。” 谢拂池懒洋洋地抬起眼帘:“哦?” 听着兴致不太高,不知道她又为什么烦心。 但像她这样从来都孤孤单单的人而言,分享心事显然是件很艰难的事。 姬荀挑下眉,“看好了。” 长袖一挥,漫天飞舞的雨水倏尔慢了下来,一滴一滴,从地面浮起,反向飞往天空,遇到云雾则开出美丽的青色的花。 谢拂池默默看着画城上阴云散去,金色阳光一缕缕重新照拂在绵延的城中。 “这我可学不会。” 姬荀拢了拢外裳,凝着外面的光:“云总会散的,你也总会学到这里的。三日后天界会派出使臣去与栖弋交涉,届时魔族或许会退兵,你也该回去了。” “只有我回去?” “陆临也会回去,你们不属于十八部。天界那边的事也不会比这里少。” 谢拂池抬指拭去窗边水渍:“我要等这场雨真正过去。” 姬荀皱下眉,欲言又止。 这场雨已经下了很久,并不会因一时而止。 嬛女重伤昏迷不醒,琉璃馆中也派人去搜寻过一番,俘获了魔族数十,皆是精锐,但是那小池塘的结界却消失地无影无踪,任晏画将其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谢拂池觉得自己忽然又清闲下来,她依旧晚上才会去寻时嬴,可是不知为何,时嬴却频频外出。 又一次得知时嬴出去修补山河阵后,她干脆在庭中坐了下来,拿出了棋盘。 自己跟自己下了一会,她又觉得无趣,抬头看向灵鸿:“仙子要不要来对弈一局?” 灵鸿唇角掀动,柔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拂池捻起一枚白子,随意摆在中心位置:“我棋艺不精,就先行吧。” 灵鸿不禁看她一眼,谢拂池眼中神色坦荡,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又似认真至极。 她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 谢拂池专心地下了一会,忽然道:“灵鸿仙子,你可知谁将涅羽放在帝君身体的?” 以晏画的推算,这枚涅羽是在不久前植入的,算算日子,应当是在蓬莱之时。神魔之怨灵鸿虽未必知晓,但旁的事时嬴不说,倒是不妨问一问他身边的人。 灵鸿眼神微闪,摇了摇头,“不知。他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意料之中,谢拂池沉默一会,又道:“下错了,仙子可否让我悔一子?” 灵鸿说:“请便。” 谢拂池捏住那枚子,却没有着急收回,只是缓缓道:“我昨夜与帝君手谈几局,全都赢了。” 时嬴棋艺妙绝三界,莫说是谢拂池,就算是辰南上神这样专爱弹琴下棋的文雅上神,也未必能赢他。 灵鸿面色僵了僵,说道:“司首……棋艺精妙。” 谢拂池摇摇头,“其实我根本赢不了他,但是我跟他说,如果他让我一子,我就陪他多下一局。” 她眉眼间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到现在为止,如果一天一局棋的话,我欠了他整整一年。” 灵鸿低头下棋,似乎并不为所动。 谢拂池复又放下那枚子,“落子无悔,是我技不如人。不过我既然认输,这一子便不算你让的,改日再来找仙子讨教。” 想到可能要陪时嬴下整整一年的棋,她就头痛,这棋也是下够了,话也说到这了,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她收起棋盘,起身往书房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道:“他喜欢东城李记那家的梨糖,下次别送错了。” 谢拂池待了一夜,当然也看见了那放在桌案上整整齐齐的油纸包。 她虽然觉得时嬴挺幼稚的,可也明白,梨糖对于他们而言,代表的是在凡间的那个夜晚,那丝没有送到口中的甜。 灵鸿一愕,抬头时,谢司首已经自行离去。 第139章 踹掉天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九重宫,天映阁。 此为天界至高之楼,以此可俯瞰天界,乃至人界,世间诸景,尽收眼底。 天君扶昀喝到了第二壶酒,说话已然有几分醉意。他说:“我自幼剑不如闻昼,术不如姬荀,阵不如时嬴,琴棋书画,无一幸免皆是次等。” 映昙天妃听着天君的这一番剖白,慢慢替他斟上酒,“可你依然成了天君。”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映昙天妃莞尔一笑,“自然因为天君龙章凤姿,卓尔不凡,其他纵是在其中一道上有所成就,也不过尔尔,难抵天君您融贯四道,实乃天选之子。” “天选?”这番奉承让扶昀“哈”地一声笑出来,眼中却殊无笑意,缓慢道:“天君为天界之主,可称之为天。若非要说是天选,闻昼才是那个被选择的人,否则父君当年也不会让他去迎娶你们青丘的公主我只是足够心狠。” 映昙一顿,露出浅浅的微笑:“天君多虑,我青丘地位卑浅,岂能左右天界之主的更迭?” “卑浅?” 天君一把捏住那张娇艳欲滴的脸,说:“虚荒一战后,画城以你幼妹之名重建,这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映昙极力压制住颤抖的眼角,娇笑起来:“小妹天资愚钝,又耽于情爱,画城……画城又有什么特殊的?不过我青丘边界无关紧要的一座小城。” 扶昀凑近她,语调温柔:“我的好昙昙你知道你为什么是天妃吗?” “当然是我与天君在八百年前在此一见倾心,我心悦天君。” “错了昙昙。”扶昀抚过她的脸颊,说:“娶你是因为你美丽,知情识趣,还因为你是青丘大公主。既然父君没有打算让我娶小公主为妻,那我就纳你们青丘的大公主为妾。” 扶昀骨子里渗出的凉薄,令映昙眼中泛出泪光,仍然强装镇定地给他倒酒,手腕颤抖,袖中滚出一团极为细微的紫光。 阶下重珉道:“天君,辰南上神已至。” 扶昀看着面人瑟瑟发抖,惶恐又怯弱的模样,忽觉索然无味,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映昙忍住泪水,“是。” 她生自狐族,天映阁上风过万里,衣袂飘飘,艳若桃李。辰南上神与她擦肩而过,美人含泪抬眼,我见犹怜。 对此,辰南只是皱眉,对天君道:“君上此时得罪青丘大公主,并非上策。” “一个狐族公主能掀起什么风浪?” 天君不以为然地拂袖,“上神来此,可是为了画城之事?” 辰南点头:“前日观天象,见星飞星陨,再入神殿,见神主之像落泪,想是千年已过,画城之下的事物又在蠢蠢欲动。” 天君沉吟:“依上神之见该如何?” 辰南上神沉声道:“以城祭怨,此计。” “这是以怨养怨。”扶昀皱眉,对此计没有几分认可,“且画城上万生灵,亦有我天界仙人。” “那又如何!”辰南厉声道:“为君者,当为三界思量,一旦怨气外泄,又岂是一城生灵可以度量?” 辰南已寿有三万余年,历经天界数朝,见证执政者更迭,无论扶昀还是上代天君,对其皆是恭敬有加,奉其为上宾。 但此言显然甚是严厉,大有训斥小辈之意,纵是身为神主殿殿主,如此也算是冒犯。 很快,辰南上神已拱手:“天君见谅,本座关心则乱。” 扶昀脾气倒是不错,仍是好声好气地说道:“上神之意我自然知晓,只是祭城之事仍需商榷。” 辰南叹气,一指天上:“今晚必有乱象,此乃神主预兆,天君若是不信,大可与本座在此等候,便知本座所言非虚。” 天君愣住,不由点头,“也好。” 云阶之下,映昙天妃眼眶通红,面色却不见几分伤心之色—— 什么两情相悦?不过两个人见色起意!当初还以为能捞个天后的位置,结果只是个妃! 一只小小的紫色飞萤从天映阁上飞下来,落在她袖上蔷薇刺绣,映昙一捏,随即辰南与天君的交谈之声落在耳中。 上古青丘,也自然有很多手段,这飞流萤就是其中之一。 听着听着,映昙面色变得苍白,急急赶回殿中,研磨修书一封,印上封印,召来一只雀仙,仔仔细细嘱咐它必要送至画城城主之手。 雀先隐去身形,衔信而出。 映昙天妃坐在椅子上,心中满是担忧—— 晏画这个家伙一副浪荡模样,却也有些不可思议的执着,若是不让她知晓实情,届时就算天界念着青丘的面子将晏画带走,恐怕她也要大闹一场。 况且,那画城还有那么多生灵,岂可真的放弃? 忧心忡忡之间,忽听庭外一声惨叫,映昙天妃一惊,捏碎了手中的笔。 从半开的窗望出去,一身黑衣的重珉神官掌中正捏着那只雀仙的喉咙,雀仙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映昙心脏狂跳起来,喝道:“重珉!你胆敢拦截本宫的信!” 重珉勾起一侧嘴角,“天妃这是要给谁写信?又要去哪里?” 映昙冷冷道:“本宫思念小妹,难道这也要经过天官的同意?” 她手中汗湿一片,脸上却十分平静。重珉显然对她的话并不相信,生生以灵力破坏了信上封印,打开一看—— “画画吾妹,见信如晤:父母皆在,闻得卿困守画城,日夜操劳,吾亦夙夜难眠……” 重珉一怔,竟真只是一封家书! 他没有念完,映昙天妃已拾起砚台砸过去:“放肆!” 重珉不敢躲避,虽说今日乃桓宁凤君与其父君成亲的第一百年,天君才多饮了几杯,故而才羞辱于她。但整个天界也只得她一个天妃,明日天君酒醒了,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天妃复宠也在转瞬之间。 当即血流了一脸,看起来十分狼狈,重珉道:“是属下的不是。” 映昙冷冷一笑。 重珉咳嗽一声:“属下也将前往画城,这封信便由我替天妃送到城主手中,也聊表歉意。” 映昙知道这事不能太过张扬,只好道:“滚吧!送不到本宫将你碎尸万段!” 这只是虚张声势,在扶昀心里,重珉的地位说不定比她还高。 重珉不卑不亢地离去,映昙却越想越气,一时也失了天妃的仪态,怒气冲冲地喊人:“来人,陪本宫去逛街!” 我买不死你!该死的扶昀,竟然敢把她当妾!等青丘内乱结束,她迟早先一步把这贱人给休了! 第140章 挽弓吹雪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不行不行,我下这。” 眼见大势已去,谢拂池一把握住神君要落子的手,连忙将刚刚落在边角的白子收起来,踌躇着放在另一个位置上。 “确定?” 时嬴懒懒问道。 谢拂池自暴自弃地一推棋盘,“不玩了。” 到了棋盘上,他才知道谢拂池的无赖有多可怕,偏偏她胜负欲强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认输。按理说,他是不爱下这种棋的,可是她这苦恼的模样,真是怎么都看不够。 谢拂池见他这眉眼微弯的模样,不由心生一计,掏出一副牌,“来,打牌。” 她就不信这个也能输。 神君坦然道:“我不会。” “很简单的啊!” 谢拂池一向好为人师,立刻细细讲解了规则,然后才一拍脑袋,“我再去喊两个人,你边看边学。” 一注香后,桌边坐满了让。正在打坐的青帝陛下和在打算睡美容觉的晏画城主,抓着一手牌,双双沉默地望着谢拂池。 谢拂池扔出一张梅花,满不在乎地说:“看着我干什么,看牌啊!” 晏画咬牙:“你这十万火急的事就是这个?” 姬荀倒是淡然,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牌:“没有赌注?” 谢拂池掏出一颗灵石,“喏。” 晏画大怒:“你打发叫花子呢!” “没事,我不会输。” 谢拂池一边打牌一边指导时嬴,神君倒是聪明,只一遍就记住了规则。 但是到了第二把,姬荀胡了个杠上开花,没收了谢拂池唯一的一颗灵石。 谢拂池狐疑地看他,“你不会经常偷偷玩吧?” 姬荀一脸淡然:“刚刚你不是讲了规则?” “……”谢拂池憋住:“再来!” 晏画才不惯着她,“你有钱吗?” 话刚说完,苍黎帝君已经将一枚莹润无比的灵玉推到了谢拂池面前,谢拂池用下巴点了点,“这不是?” 晏画绝倒。 第三局的时候,晏画一推牌九,“碰!” 第四局,姬荀推牌,“再碰。” 第五局…… 直到第九轮,时嬴抬头。 谢拂池:“打住!你不会也要碰吧!” 到现在她一局没赢过,赌钱从未赢过这个定律,在她身上真是百年如一日。 时嬴侧首,嘴角上扬,“没有。” 谢拂池袖子一沉,她不动声色地垂手,是一张五筒。 指尖划过他掌心的瞬间,她忽觉今夜月色虽清冷,却也柔美至极。 …… 天幕上忽地划过一丝蓝光。 几人修为都不低,自然察觉到异常,均抬头仰望。 流星。 浩瀚宇宙,无垠星空中,正飞过一场蓝色的星雨。一颗颗星子拖曳着绚丽的尾巴,照亮了整片夜空。 “蓝色?”晏画眼神疑惑,“我怎么从未见过蓝色的星?” 姬荀已经站起来,面沉如水:“这不是流星是火。” “火?这是什么火?”谢拂池也看出异常,放下牌九。 时嬴答她:“天幽之火。” “这是传说中的……乱世之火?”晏画诧异无比,“听闻这是神主预言之力,只有四界动荡时才会出现的妖异之火。” 话音未落,天空中无数星火飞速掠过,竟似越来越近—— 这天幽之火,竟是径直砸向画城! 晏画几乎尖叫出声,“这是什么意思!” 山河阵骤然打开,城中各个角落的阵眼都陡然受到感应,发出七七四十九处耀眼光芒,在画城之上聚集,绘成一个七星芒的图案。 “轰——” 天幽之火四散,化作飞散的烟火。 谢拂池忽地心念一动,“这些火看起来很轻,可会飘到奚云谷?” 时嬴亦看向她:“或许可以,但需要青帝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神君飞身上半空,踏过他修补数日的山河阵结界,如入无人之境,夜风把他如雪的衣袂吹的作响。 一把巨大的冰弓在他手中凝出,万千天幽之火被引至身边变作箭矢。 他握住那根箭,凝聚全身的神力,拉开弓弦——那是一根看不见的弦,细而韧。 蓝色箭矢明亮的让人心中发慌,化作一簇最幽咽的火,朝着奚云谷而去。 姬荀已经了然他的意思,长袖一挥,东灵山掌天地变化,风自然也是他们的领域。 长风而起,星火耀眼。 他们在城中施法,引火至外,然而山河阵显然并不能承受这样的神力震荡,裂开丝丝缝隙。 一部分幸存的天幽之火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城中随风飘扬,四处点燃屋宇。 “救人。” 姬荀简短地丢下两个字,随即转身召集战将去灭火。晏画自然也不能闲着,也随之一道出门。 少年神君落在院中,显然是过度使用了神力,此刻脸色异常苍白,紧闭双眸。 谢拂池没有走,她走到神君身边,低声道:“让我看看。” 他仍然闭着眼睛。 谢拂池捧着他的脸,执拗地说:“让我看一下。” 于是他睁开眼睛,是熄不灭的冰冷银色。 他苦笑一声:“害怕吗?” 谢拂池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看着他。 “别入魔。”她说。 听说因为神魔之怨丧失意识的人,亦或是神,都会经历永远坠落的疼痛。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谢拂池在意的是这个。 入魔,她就会杀了自己吧? 他凝视她,随后牵起嘴角,笑意很淡,衬上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竟意外有丝悲哀。 “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无论如何,不会成魔。 他轻道:“可我会慢慢地失去一切力量。” “这样多好啊。”谢拂池有些小得意,“那我不就能打过你了?时嬴,这下你可落我手上了。” 他早就落她手里,他早就把影子交给她了,余下的一切都是无妄的挣扎。 他忽地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低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声音带了些森冷,“不许嫌弃我。” 第141章 烈火焚身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戳了戳神君的肩膀,“你之前在漓江水底对我施咒,不会就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这幅模样吧?” 神君抿了下唇,将脸撇去了一边。 城中四处点燃了天火,谢拂池遥遥看了一眼,瞳孔中都映满蓝色。 时嬴将腰间的银鱼流苏佩拽下来放在她手中,“我现在不方便出面,你召集苍部一起去。” 谢拂池诧异地晃了晃流苏佩,“就凭这个?”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谢拂池点点头。 待那道青色的影完全消失后,他才骤然扶住院中石桌,冰冷的手指衬着莹白的石面,漂亮中透露着濒死的苍白。 黑色的魔障从他影子里脱出来,这次,是一张与他相似无二的脸。 妖邪的眸子里露出血色的光,惶惶如利刺扎进最深的欲望里。 “滚。” 他说。 清冷的白色灵力汇聚在指尖,他屈指一弹,如拨弦般,只是他的琴,不是当年的伏羲,而是漫天的幽蓝之火。 穿过影,如冰遇烈阳,烟消云散。 他骤然吐出一口血。 影是他,伤的也是他。 鲜血从腰腹的伤口流淌而出,她眼睁睁看着那道灵力生生穿过他的身体。 谢拂池靠在院外冰冷的墙上,垂下眼帘,听他凌乱的呼吸伴随着凄惶冷淡的树影,在不断起伏。 她看见他在伤害自己,她只能用手指轻轻描摹过他从里面透出来的,长而淡的影。 一点一点,仿佛在抚摸他的轮廓。 真别扭啊这个人,明明已经在承受着摧枯拉朽一样的疼痛,还要佯装镇定地让她走,告诉她很痛又能怎么样呢? 她从来不会因为看见他的脆弱,而减少对他的喜欢。 她既然选择了,就绝不会后悔。 八百年前弃尘缘,五年前断心魔,亦或是如今—— 都不会。 天正夜,城中天火蔓延。 * 奚云谷中,浓墨似的天幕被点燃,谈烟本就未睡,正在巡查军营,只见天际一团蓝光从翻涌的云层里挣出,从画城的方向极速飞来,远看是一根庞然羽箭,浮于半空竟凝成一只巨大的天鸟。 天鸟俯瞰盘旋,散发出冰冷的威严。 “这是什么?” 谈烟刚喃喃一句,蓝色天鸟忽地分崩离析,幽蓝火焰如细雪纷落。 只是这火十分古怪,似液体般流淌,如落雨般飘摇,触之草木无恙,但遇营帐生灵,则焚焚而烧。 谈烟这才反应过来—— 天幽之火! 已有不少士卒葬身幽火之中,然而栖弋魔君却毫无反应。她立刻嘱咐士兵撤出营帐,将一应器物以及粮草都迅速搬离奚云谷 !天幽之火是不祥之兆,难以熄灭也难以阻拦,唯有撤离才是唯一的办法! 谈烟是魔君之徒,底下兵将虽畏惧,但仍有一人大着胆子上前:“这可是栖弋魔君的指令?” 谈烟提步上前,冷冰冰地问:“你在质疑我?” 那魔将道:“不敢,只是我等只奉栖弋魔君之令,虽百死亦难从他人之命。” “既是如此,那你就去死!” 身量娇小的谈氏少主伸手刺入他胸膛,生生剜出那颗犹在跳动的心,像扔垃圾一下扔在幽火中,瞬息焚成飞烟。 她眼神锐利,扫视过众将,尽皆寒颤不敢直视她,咤道:“我考虑的乃是我魔族士兵,你们胆敢以宵小之心窥试!再多说一句,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一出手之狠辣,魔界中无人敢出其左右,皆双目赤红,握紧拳头也只敢暗自愤愤不平。 少顷,魔兵已退后三十里。 只是这一耽搁,也使得魔兵在天火中折损了三成。 栖弋魔君早已歇息,没有人敢进她的帐子,故而魔兵已退,唯有她与一地焰火共存。有战将请示谈烟,她也只道:“师尊岂会畏惧这区区天火?若让我知道谁打扰了师尊的好梦,这条命也不必要了。” 战将慑于她的威严,不敢置一词。 谈烟指使魔军驻扎新地后,又以她一族的灵药化入溪水,慢慢洗涤魔兵伤口,军中一时欣然,皆对她多了几分敬仰。 处理好一切后,谈烟悄然折返原地,幽火无声腐蚀了营帐,像一朵朵蓝色的小小的花,无声从穹顶落下。 魔君周身立刻开启护身法阵,将这场蓝色的火雪隔绝在外面,点燃了营帐中其他的物件。栖弋睡的深沉,任由自己置身冰冷的火焰中。 谈烟嘴角勾起。 这几日一直悄悄在师尊饮食中做些手脚,原本只是想趁她失去一个分身之际,令她虚弱缠绵病榻,顺便趁机揽些权力。 也正如她所料,栖弋这几日也的确虚弱,令她代理了不少事务,但今夜可真是意外收获。 这天幽之火继续焚烧下去,这护身法阵也难以支撑。 她手腕一动,立刻手中出现一把团扇,一扇,天火骤然扬起,险些令她自己都沾染到。 四面火墙,只见那张小榻,渐渐淹没于火中,榻上金红襦裙的冷艳身形也被倏尔吞没。 谈烟立于山坡上,手执团扇轻摇,衣袂飘飘,若非不是她那十三四岁的稚嫩身形,与那脸上阴蛰狠毒的表情,也好不风流。 “你在这里看什么?” 身后有人冷淡开口。 谈烟背脊一僵,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头。 金红的襦裙飞扬在焚风中,带起灼热的气息。栖弋魔君面色如常,问道:“都移走了?” 谈烟木着声音:“是。” “做的很好。” 栖弋魔君神色鲜少有几分温柔,而后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颗鲜红的药丸,“不过阿烟,你今天忘了吃药了。” 谈烟喉咙滚动几下,才拿起药丸一口吞下,闷哼一声,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一盏茶后,她看起来竟又稚嫩了几分。 栖弋摇摇头:“看来还是不行。” 谈烟咽下血气,哑声道:“师尊毒术天下无双,必有成功的那一日,徒儿愿肝脑涂地,为师尊效劳。” 一声叹息,栖弋摸摸她的头发,“辛苦了,等回到天都,本座会好好嘉奖你谈氏一族。” 她咬牙:“多谢师尊。” 待栖弋走后,谈烟方才猛然跪倒,喉间全是血,剧烈干呕着。她止不住地发抖着,眼角都是被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 可是她什么都顾不上,如飞蛾般扑进火中,不惧任何疼痛,死命抠住那张床榻,低头一望—— 上面哪有什么栖弋魔君?只有一个被烧的焦黑的傀儡。 咧着一张嘴,讥讽又冷漠地看着她。 谈烟不顾所有的疼痛,崩溃地放声嘶吼起来。 第142章 惑众者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既是帝君信物,我等自当从命。” 谢拂池持令前来,底下战将虽有疑惑,但也不疑有他—— 凡天之争虽有千年,但同为天界效命,画城百姓也是无辜,此调令并无异常,自当遵从。 苍部多年自有其律,谢拂池话已送到,只道一句:“此火不可轻易沾染,先将人带离再行处置,伤者送到城主府外新搭的帐子里,会有人来处理。” “是,多谢司首提点。” 那战将颔首,神情甚是温和。 一众将士与谢拂池擦肩而过,她亦调转脚尖,飞身欲往城西,苍部中闪出一道人影紧跟着她,身量柔美,鹅黄羽衣系带飘飞,正是灵鸿。 “谢司首。” 谢拂池头也不回地道:“仙子有事不妨回来再说。” 她现在没空跟灵鸿扯什么无关紧要的风月,天火临世,必有灾祸。 灵鸿黯然道:“司首所言极是。” 一场火来势汹汹,城中战将多有施手,但也难免有所损伤。道路两旁站着惊惶的小妖,神情颇为茫然失措,也有不幸被烧伤的,哭泣声不绝。 满城的仙妖几乎都已经倾巢而出,大街上站了人,有人认得这是什么火,低声交谈起来,也有痛苦烧伤的人声混着在大吼着,只是吼得含糊,一时没听得清楚。 谢拂池还在操控剑气凝聚成墙,隔绝那如水如火的幽火,倏尔便听到嚷嚷声,这次她倒是听分明了:“打开山河阵,我们要出去!” “画城是不详之地。” 也有人妖言惑众:“画城要灭了,我们不如一拥而出,离开画城!反正我们也不是天界人,魔族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闭嘴!” 谢拂池不耐烦地回身一剑,身旁榕树发出一声巨响,立刻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她纵身飞上彩绘飞檐的一角,长裙翩飞,手中银剑凛冽。 “你们以为只要不是天界中人,魔族就会放过你们?”她沉声喝道:“你们身在天界领域,在魔族眼中与天界人有何区别!再者,你们在此受天界庇佑多年,又何必此时再表明自己不是天界中人?” “重伤者,等待救援,轻伤者,自行取城主府外设的药堂领取灵药。再有动摇人心者,妖言惑众者,临阵退缩者——” 她握住剑,手腕挥动,墨发与衣袂都在漫天星光与幽蓝焰火中飞扬。万千剑意以她为中心散开,瞬息擦过城中每个人的耳边。恩威并施,满街寂然。 那剑意所过之处,再温柔的月色,再静谧的风,都成为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们的呼吸。 这是何等精纯的剑意,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颤。 “诛!” 放弃画城,如同双手将天界尊严奉上,况且以魔族残忍嗜杀的手段,如何能轻易放过满城生灵? 此时画城内忧外患,两军交战,最不宜军心动摇。若有人再多说一句,谢拂池不介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剑下亡魂。 * “真希望哥哥你还活着。” 琯华端坐在琉璃馆的废墟高阁上,换了一身白衣,遥望着那个少女一瞬间爆发出的无尽意气,连她都有一呼吸的凝滞。 影子扶住她的肩膀,道:“他死于自己的信仰,琯华,你们都这样固执。” “我早就没有自己的信仰啦。”她轻轻抚上眉间的印记,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不过天火……这也配称之为天火吗?” 影子疑惑:“天火,史书记载的天火难道不是这样吗?” 琯华一拂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陪我去往生台看看,他应该来了。” 影子点头。 她脚下一踏,地面如那日小池塘一样裂开缝隙,露出幽深的甬道。昔日高贵的神女,带着她心中的魔,拖曳着裙摆,拾阶往下。 帷帽拂起,吹起她的广袖,卷起她行过之地,生长出的翠色青藤叶,打着旋儿往街道上去。 琉璃馆外的街巷上,年轻的青帝陛下正同样抬头看着飞檐阁楼,眼底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哎,年少就是容易轻狂。” 他对着身边的神将说道。 神将不解,“君上似乎并不厌恶她?” “厌恶?为何要厌恶?”姬荀淡淡瞥他一眼,“她是孤在世上血脉最亲近的人。” “那此间事了,君上会将她接回东灵吗?” “不会。” “因为羽公主?” “原因之一。”青帝陛下收回眼神,“走吧,现在不是探讨这些的时候,还有很多事要忙。” 一片藤叶悠然落下,青帝陛下捏住,感受到上面清柔的气息,倏尔心中狂跳起来。 神将只听到一声:“你先回去。” 眨眼间,那竹青长袍的青年已经消失在眼前。 * 谢拂池坐在画城至高的观星阁上打坐,此处可将画城尽收眼底,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中。 她生于帝王家,纵不曾认可过自己凡人帝姬地身份,浪荡世间百年,却也不曾忘记那些人间险恶。最平静的时候,亦是最危险的时刻。 她总觉得不安,那种隐隐难安的感觉,像一根细软的羽,不停撩拨着心。 满城妖仙在她的威慑下,井然有序,蓝色的天火没有可以焚烧的源泉,逐渐熄灭。 一缕血气从城心的位置传来。 谢拂池几乎不假思索地提剑,纵身往琉璃馆的方向掠去,快的像一阵风。 可等她站定,琉璃馆中却并没有异常。 一阵草木簌簌后,露出其中绰约的影,谢拂池的剑比她的思绪更快。 “是我。” 姬荀说。 剑停在青帝陛下的面前,墨发掠过谢拂池的眉眼,她却没有收手。 姬荀清雅的面容微微发白,属于他的神器竹月此刻正悬在空中,嗡鸣作响。 他的手中沾满血,鲜艳地顺着手腕滴下去,却并不是他的血。 第143章 晏画逢难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你跟谁动手了?” 姬荀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一方帕子慢慢拭去血渍,“没有谁,一只不听话的小妖。” “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你难道没有骗过别人?”姬荀笑着提醒她:“回去吧。” 她是再也问不到什么的意思了,谢拂池沉默地将剑收起来。 霜月禹禹,四下无声。 姬荀忽道:“轩丘烈帝有位次子,今年五千八百余岁,也很喜欢用剑,我觉得你或许会和他有不错的话题。” 谢拂池:“嗯。” “他爱收集天下灵器,对阵法涉猎也深。” 谢拂池:“哦。” “他对凡仙的看法也十分……” 谢拂池打断他:“他很好,或许也很适合我。” 姬荀颇为意外地回眸。 “但是这些都与我无关。”谢拂池驻足,同样回望着他,“因为我选择的人是时嬴。” “选择?” 她轻声道:“姬荀,若是在姬羽与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 姬荀愣住,皱眉思索了片刻,在他要开口的那瞬,谢拂池说道:“我不是你毫不犹豫的选择,可时嬴会选我。” 姬荀淡淡道:“因为他本就不喜欢阿羽。” “是啊,可我就是他唯一的选择。”谢拂池微笑,“只要他不抛下我,我也绝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这种话竟然会从谢拂池口中说出来。姬荀将那张染血的帕子丢在街道旁,嗓音听不出喜怒。 “你就那么确定,他不会抛下你?又或者……你不会抛下他?” 谢拂池拨开街边柳枝,不咸不淡地说:“帝君说话越来越不中听了。” “你到我这种地位就会知道,好不好听都不会有人反驳你。” “……” * 晏画施药诊脉,忙的脚不沾地。直到实在撑不住,才勉强拿医书盖住脸眯了一会。 也就这一会功夫,立刻有侍女过来禀报:“城主,她不见了。” “她?” “就是您说的那位……”侍女斟酌一下用词,还是决定原话原说,“妖君的小情人。” 这下晏画清醒了,清醒地很彻底。 她提着裙子匆匆赶去客房,房中果然空无一物。嬛女伤成那样,不要说下来走路,她就是能大口喘气晏画都愿意称之为神农再世。故而,这位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应当是被人带走了。 甚至,有可能已经死了。 她细细盘问了昨夜有谁来过,更觉头大如斗—— 没有人。 晏画沉下心,在床铺周围搜寻一番,竟是什么也没有。这可如何向闻昼交代? 正是迟疑不决时,枕下露出些许白色,晏画一摸,是一瓣栀子花。本也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但此花香气浓郁,晏画鼻子十分敏感,故而整座城主府只有几间偏远院子有栽种。 她心中一凝,已经有了主意,正要开口,门外又有人来禀:“城主,天界使者抵达画城,是否打开山河阵,还请城主示下。” 事情接踵而来,但显然还是天君那边的更为要紧。晏画霍然起身:“请他进来。” 她换下身为医者的便服,穿上符合青丘礼制的礼服,在正厅接见了天君的使者重珉。令她意外的是,重珉并没有带来太多天君的指令,只是几句象征性的场面话,而后就将一封家书递给了她。 上面的印戳正是属于她的长姐映昙的私印,晏画打开一看,脸黑了一半—— 前半部分还算正常,后面不但字迹潦草,甚至言辞中颇多提及她的那些风流往事,讥讽她应当辞去职务,好好嫁给连舒当个逍遥仙子。 她甚至没看完就将信揉成一团随手扔出窗去,再回头时连带着对重珉都没什么好脸色了,“天官,天君那边对我画城的境遇就这样无动于衷?” 重珉皮笑肉不笑地跟她打着太极:“十八部各司其职,如今青灵二部已经增援,城主岂可说是无动于衷?” 好一个增援!青灵二部虽已至,但也不过二部二分之一的战将,而那魔君栖弋,又岂是两部可以对付的! 晏画暗自窝火,但也不好此时撕破脸,忍住怒气又虚与委蛇几句才结束。 重珉脚步未停,问了姬荀的位置立刻前往,而晏画则推开门,在庭中捡起那刚刚被自己扔出去的纸团,折返房间,屏退左右,咬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 后半张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顷刻褪去,空中浮现一行极细的墨字。 “画城当弃。” 仅仅四字,足以心惊。 晏画登时站起来,连带着椅子和桌上的珠钗宝石都拂到了地上也浑然未觉。她心中惊疑不定,思虑后还是想先去寻谢拂池商定一番。 刚刚起身,忽觉背后一阵寒意爬起来,有人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她的身后,不安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她一记灵诀打去,厉声喝道:“谁!” “是我。”轻而易举地化解攻势。 晏画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松口气,“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 晏画嘴角笑意仍在,却没真正笑到眼底去,“我今日想喝栀子花茶,正要去找你讨两朵。” 那声音轻轻笑起:“不必了,我是故意留在那里的。” 晏画脸色骤然一变,刚要说话,一根食指从黑暗中探出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点在她颈后。 “你——” “再见了,画城……城主。” 她缓缓倒下去,眼前渐渐模糊一片。洁白的栀子花从画城城主的衣袖里飞出来,沾上她嘴角滴出来的血,一只惨白的手握住。 雪白中,一点凄艳朱砂色。 * “撤离?” 姬荀抬眼看向重珉,一双眉蹙起,“师兄,你确定这是师尊的命令?” “是,不仅是师尊的意思,也是天君的意思。”重珉掌心浮现一团赤红的羽光,“你必须在七日内离开画城。” 姬荀仍是不可置信。 画城这种状况,即使魔军撤离三十里,也断不会安全,谈何撤离?但重珉语气生硬,没有任何同他商讨的余地。 姬荀接过那团赤羽,里面果真是辰南上神磅礴的神力,他只好道:“谨遵师命。” 重珉这才真切地笑了一下,“小师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144章 剖膛取鳞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姬荀心中虽有千头万绪,但多年的涵养功夫也是极好,他早算不上年轻,能被称之一句小师弟也觉得恍若隔世。 他眼底漫上些柔软,“师兄,这些年在天君身边可还安好?” 重珉摇摇头:“为天界效力而已,谈不上好不好的。倒是你一千年两百年前飞升后,就一直驻守着无妄海,这么多年的苦修也是为难你了。” “也算不得什么。”姬荀不愿深谈,冷淡开口:“那里总要有人守着。” 无妄海如其名,一望无际,且作为上古秘境,那里生灵大多古怪僻静,与世隔绝,千年如一日的守候,当然让人感到无趣。 重珉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等到一切结束,只盼师兄我已经突破境界,到时候替你去守着。” 姬荀心中一暖。重珉虽看着冷峻,在天君手下行事也颇为狠厉,但在师门里也从小照顾他们这些师弟师妹,是看不得他们伤到一分一毫的。 “师兄必有飞升那一日。” “承你吉言。” 二人相视一笑,竟似回到多年前的神主殿。 * 午后,在青灵二部战将的襄助下,城中动乱方才稍定。谢拂池忙碌一夜,衣衫仍是昨夜的,她先去寻了汤泉沐浴。 刚穿上中单,突然,前院传来一声尖叫。 “城主!” 谢拂池闻得声音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及至晏画所在的主院,众人一见她来,纷纷退开一条路,惊慌的目光追随着她,连舒竟也在,他默默望着前面—— 那袭华美的衣裙像莲花一样铺开,正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谢拂池缓缓走近,才发觉那是属于妖君闻昼的手。 晏画安详地躺在妖君的怀里,善睐的明眸已经阖上,朱唇里隐隐流下一线血红,又反反复复地被妖君用衣袖擦去。 有一道凶残的,属于魔族的力量,从她的天灵穴注入,生生震坏了她的五脏六腑,仙魂亦被重创而陷入昏迷。 “这是怎么回事?” 谢拂池扣住晏画的手腕将自身灵力不要命一样地送过去,却与她体内的那股魔力相冲。 剧痛之下,一直毫无反应的晏画城主猛地抬起,紧紧扼住她的手腕。 “画画……”闻昼轻声唤道,枯寂的眼中迸出惊喜,好像沙漠里渴水的人终于寻到一丝清泉。 “……保护画城……”晏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颤颤巍巍地解下腰间玉令,声音涩哑,“我以画城城主……之名,委托……谢司首谢拂池为代城主,一切……一切事宜,皆由她做……做主……” 神志不清的晏画城主,在说完这几句话后,重重地喘息一口,深深望了一眼闻昼,无力地再度阖上眼睛。 她接过玉令,在上面却嗅到一缕淡而幽的香气后,蹲下身握住晏画的手腕。 脉搏微弱,几近于无。 谢拂池不敢再度灵力,她猛地抬头,一把揪住闻昼的衣襟:“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几日你不都在她身边吗?你又在做什么!” 闻昼艰难地抬头望她一眼,晏画在画城中地位超然,且无树敌,他自然想不到会有谁要对晏画动手,所以他去找了当日那位堕神的踪迹。 他没有吱声,只是低头将晏画冰冷的手贴近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温暖她。 谢拂池恨不得一剑戳死他,但她仍是镇定地回头嘱咐侍女:“愣着做什么!去找画城中最好的医修。” “没用的。”闻昼冷静地说:“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医者。” 谢拂池当然知道,但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晏画死去。她急如风地将跑出去,闻昼忽地一动。 谢拂池几乎拔剑。 闻昼却不理她,兀自将晏画抱到床上,伸手解开了自己的上衣。谢拂池意识到什么,驱散了围观的侍从,关上门,替他点亮一屋的明灯。 连舒仍站在那里,谢拂池凝他一眼,“连舒公子?” 连舒苦笑着摇头:“我虽爱莫能助,也请不要赶我出去。” 谢拂池不再言辞。 他褪去衣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以指为尺在胸口下 丈量,凝神静气之后,玄鳞剑缩成一把漆黑的匕首出现在他掌心里。 妖君眼中闪过一丝血光,从手指开始生长出鳞片,很快,他上半身就全覆盖在玄色的鳞甲之中。 玄鳞匕首划开薄薄的皮肉,谢拂池立即捏住止血咒,一路止血,一路破开坚硬的鳞片护甲,闻昼紧紧咬住牙关,终于感受到匕首的一丝凝滞。 他不再犹豫,一挑,一划,护心的鳞片生生被他剥离开来。他颤抖不已,任谁这样活活拔出这种护命法宝,都难以维持从容。 那片鳞落在他掌心,竟是莹白如玉,纯洁无瑕。 闻昼将它贴着晏画的心脉,很快融入进去,满室清幽。晏画的面色犹如金纸,呼吸不再继续衰弱。 谢拂池一把脉,“她暂时不会有事。” 闻昼默不作声地拢起衣衫,心鳞伤口涌出的血染的颜色深沉了许多。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过晏画的脸颊,忽然道:“鳞片不能再给你了。” 谢拂池脚步一顿,随即点了点头:“你好好照顾她,我去找点药。” 她一出门,才发觉自己背后一片涔涔冷汗。许是太阳太过艳烈,她竟觉几分头昏脑涨。 谢拂池以指腹揉揉额头,晏画虽然脱离了危险,一时半会却并不能醒来,城中诸多事宜,此时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城中经由天火焚烧,晏画又被袭击,她没有太多时间去耽搁,一路朝书房走去,连舒与闻昼都还在里面。不过连舒体弱多病,闻昼此时也虚弱不堪,又有侍从看护。 谢拂池本想唤一人出来,转念一想,她吩咐侍女:“倘若他们打起来,就去书房通知我。” 侍女应下后,谢拂池大步走出来,不期然间路过一间小院,浓郁馥冽的香气倏尔钻进鼻腔里。 她扭头一看,里面一株古翠的栀子花树,正肆意地舒展着身体,洁白的花苞朵朵垂坠,宛若一盏盏白玉美人灯。 “这是谁的院子?” 侍女奇怪地看她一眼,答道:“这是连舒公子的。” 谢拂池猛地顿住。 第145章 跟我走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闻昼再三确认了晏画的情况,才觉出几分疲倦,然而情敌正窥伺一旁,他背脊挺直,没有露出丝毫怯懦。 连舒问道:“妖君不需要休息一下?” 闻昼冷声道:“不必,你要是累了就快滚。” “妖君对我防备心未免太重了。”连舒对妖君这种不给好脸色的行径没有丝毫恼怒,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过你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滚?” 此言甚是尖锐,与连舒平日温润病弱的形象大相径庭。闻昼皱眉,正要呵斥他,屋里明灯忽地熄灭,唯有连舒身边的灯还在幽幽颤颤。 连舒端坐在椅子上,上扬的眼尾发红,好像染上逶迤的色彩,一张脸也因此显出几分诡异的苍白。 “闻昼,轮到你了。” 他把玩着一方不知从何处抽出来的软鞭,带着倒刺的浓紫尾稍缠绕在指尖,越发妖艳异常。 闻昼急忙去抵挡,岂料连舒周身气息暴涨,鞭如毒蛇,从诡异的方向刺向要害,及至眼前,鞭幻作千万道残影,铺天盖地地袭来。 闻昼本已虚弱不堪,哪里能抵挡?他奋力护住晏画,然而不过盏茶功夫,已被击中胸口,一口血喷在晏画脸上。 他尚未起身,连舒抢先一步,身形一晃,已将晏画打横抱起在怀,脚下一踏,瞬息移到院中。 “妖君若是想救她,就请三日后带着山河阵图来奚云谷交易,否则……” 他轻笑着一捏怀中美人的咽喉,顿时晏画在昏睡中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哀鸣。 闻昼怒吼:“放开她!” 连舒充耳不闻,展开瞬移之术飞速离开城主府。 “留下——”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完全离开时,一道剑意笼罩在他全身,天光云绫随即卷住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见一点银光绽放。 连舒只好被迫降落在大街的一处屋脊上,不过神情并不凝重,甚至带着些许调笑味道,“谢司首,追来的这么快,难道是舍不得我?” “你到底是谁?”谢拂池沉声问道。 “我自幼被姐姐捡回来,倒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他眉眼弯弯,“你不妨就跟他们一样,叫我长戎好了。” “魔君长戎?” 她愕然看着那个化名连舒的青年,“你是长戎,那真正的连舒……” 长戎笑的天真无暇,“当然早就被我杀了,我在画城整整待了三年,他若是还活着,岂不是碍事?” 若连舒是长戎,那么先前栖弋得知宴会时间,并借此趁机突袭画城便有了解释。但既然以连舒的名义在城中竟然整整潜伏了三年,却偏偏在此时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对晏画下手。 谢拂池想不明白。不过此时救下晏画比别的都重要,她横剑在侧,凌厉地攻去。 “既然杀我无辜天界中人,那就留下命来!” 长戎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掐住晏画,将她当做盾牌一样举起来。剑势顿收,谢拂池被自己的灵力反噬,倒退一步,拄剑跪倒,目眦欲裂。 拿捏住谢拂池的弱点,他语调阴柔,“剑扔在地上,打开城南的阵眼。” 街上熙熙攘攘地聚满人,皆仰头瞧着这一幕,谢拂池这一退,甚是让人震惊。她若再退,便是将昨夜说出的话生生驳了回去,威信不再,画城便再难凝聚人心。 退一步是丢失人心,进一步是晏画的命。 谢拂池不语。 长戎道:“嗯?” 用力一扼,晏画颈项骨骼格格作响,气息奄奄地挣扎几下,发出的声音如泣如怨,令人心碎至极。 “锒铛”一声,剑摔在地上,谢拂池道:“跟我来。” 长戎重新抱起晏画,跟随她往城外飞去。谢拂池一路疾行,站在城门下仰头望着那道色彩斑驳的阵法结界。 长戎饶有趣味地打量她:“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谢拂池淡淡道:“不是什么主意,而是我不知道如何打开山河阵,谈烟走后,这个阵法又被加固了好几次,我现在只是代城主,没有这么大的权限打开阵眼。你要是不急,就让我仔细看看。” 谢拂池剑法超然,阵法的理解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长戎挑下眉,“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到时候我出不去的话,不介意让晏画城主跟我一同葬身在此。” 魔族什么都惜,就是不怎么惜命,连以身藏毒祸害天界毒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不行的? 闻言,谢拂池立刻打消了自己破解的念头,“等着,我去找个人问问。” 她要找的人,自然是一直在修补山河阵图的时嬴。她很快找到时嬴,短促地说了三个字:“跟我走。” 屋内,灵鸿在端着汤药,而青纱帐中,少年神君低咳两声,“好。” 他起身跨过灵鸿身边,连多一丝犹豫都没有。 灵鸿羽衣长落,目光低垂,看的却不是手中将要被接过去的药碗,而是一片虚茫。依稀之间又回到很多年前,她被苍部选拔出来送去苍黎山。 错手打翻一盏琉璃仙盏那日,恰逢寂迟神官心情不佳,于是对她呵斥不已。方才满一千岁的白衣少年路过那里,淡淡唤了一声。 “寂迟,你吵到我了。” 于是那顿责骂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 灵鸿闭上眼睛,身边已无一人,她却感到一阵迟来的疼痛。 她的天赋不算差,可是要走到如今的地步,她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等了几千年,她才发现原来无情无爱的少年,并不是她以为的高不可攀的明月。他也会笑,会难过,甚至会嫉妒。 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谢拂池甚至一个多的字都没有说,他离去地却这样坚决。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她的梦中,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月光。灵鸿放纵自己的眼泪,沾湿面庞,窗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 “哭什么?师尊让你来这里,可不是想看你这副狼狈模样!” 她惨笑一声:“我难道还有利用价值吗?” 窗外人缓缓道:“那可真说不定。” 第146章 她在害怕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有时嬴协助,阵眼很快打开,长戎抱着晏画从缝隙里飞速离去,只扔下一句:“想救人,就找闻昼。” 谢拂池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无论她有多想杀了长戎,但她不能拿晏画的性命开玩笑。 一夜未眠,又心神紧绷到现在,谢拂池却丝毫没有累的感觉,她只想赶快回去,去问问闻昼,长戎到底要了什么东西。 还有,为何一个小小画城,前有谈氏少主潜伏千年,后又有长戎魔君伪装三年。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倘若只是单纯贪图这一城的资源,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魔君围城,天界竟派出灵苍二部来此援助,却又迟迟不下达进攻的消息,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守住画城。 她沉思良久,忽地想到那日琉璃馆中的祭台,那古怪至极的帷帽女子,那散发着极其神秘气息的高大祭台…… 谢拂池忍不住伸手,毫无意识地拽住身边人的袖子,轻道:“你再陪我去琉璃馆看看。” “嗯。”他的嗓音极低。 谢拂池这才惊觉—— 时嬴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又怎么能让他再将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呢? 她涌起一阵愧疚,没有龙族心鳞还有其他东西可以治,不过没有晏画一切可就白谈了。 谢一番斟酌后,她很快定下主意,“算啦,我先陪你回去,我也要找闻昼问个明白。” 时嬴自然是一切都随着她,反复无常的话,也只让他多应了一声。回到城主府,腰间再度濡湿一片,时嬴苍白着脸,借着弯腰的空隙将伤口掩盖住。 谢拂池却哪里能看不见?抓住他的胳膊,低低道:“我替你处理一下。” 他默然抽回手:“不用,它自己会好。” 谢拂池指尖虚虚按着他的伤口,只觉心里堵的慌,她鲜少有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刻,低着头沉默了半天。 时嬴看进她眼睛里,“我是说真的,没有在敷衍你。” 是的,即使他自伤,以他的灵力也不会伤的很重。可是谢拂池想到的却是他体内的涅羽—— “剖开他的心。”那日晏画如是说道:“只有这样,才能取出他心窍上的那枚涅羽,但他神魂深处还有一道封印,这道封印神力深厚,我爱莫能助。” “但我不知道取出涅羽后他是否真的能恢复正常,神魔之怨似乎在他体内已经压制过另一股力量了。” “如果取出涅羽后,他像那些小妖一样丧失理智呢?谢拂池,你也能一剑斩了他吗?”晏画低声道:“他一旦入魔,可就不是你能杀的了的存在。” 现在连晏画都不在了,谢拂池怔忡想起昨夜,他已经开始诞生心魔了,会不会有一日,他也如那个凡人一样走到她的对面? 她不敢再想下去,猛然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去同闻昼商量一下怎么救晏画。” “拂池。” 他不由自主地喊出声,谢拂池却不敢看他,步步退离。 他已经走了那么多步,她还是选择了后退。 “恨吗?” 案上枯枝生出藤蔓,结出一朵深色的花,花落在地面,变成一个枯瘦的白衣女子。代表生机的灵力从手指渡到他伤口上,一种极度的温柔触感后,伤口迅速复原。 琯华的叹息散在微冷的风里里,她慢慢道:“如果不是当初天界将苍部推入深渊,或许你和她之间就不会有这么多变故。你看出来了吗?她其实并不是有事,她只是……” “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少年冷静地打断她的话,“她害怕我万劫不复,更害怕有朝一日我入魔,她难以对付我。” 琯华愣怔在那里。 原来他比谁都清醒,却依然在等待那渺茫到极致的一点希望。 时嬴不想同她讨论这个问题,偏过头冷淡地开口:“姬荀昨夜已经发现了你。” 在帷帽后面的那张削瘦的脸,此刻仍是温和:“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姬荀也会同意我们?” “绝无可能。”时嬴嘴角一抹讥诮的笑意,“你比我清楚。” 琯华自然知道此路不通,只好反问:“你想如何?” 少年垂下睫,吐出一个字:“杀。” 神色凉薄,轻描淡写地起来如同在月下漫步。 琯华的白衣胜雪,衣袂飘飘。 她嗓音骤冷下来:“不可能!时嬴,你怎会变得如此嗜杀?” 这两个字触动了心弦,少年眼眸幽深,完全不复刚刚同谢拂池在一起的温柔如水,浑身气息凝若冰霜,他没什么耐心地伸指点在她咽喉。 “嗜杀?那看来我们并不是同类,你还是太过心慈手软。” 琯华骤然瞳孔扩散。 窗外风声停歇,一瞬间,落叶夕阳皆化为有形,如刀锋般险险擦过她的脸颊。 影子在琯华栽倒的那刻挣脱出来,扶住她轻盈的身体。 时嬴眸光一敛,“果然你也是……” 影子深深看他一眼,他哑声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时嬴瞳孔银白,那是一种极端的傲慢冷漠,几乎叫影子都觉得寒冷:“我如何与无关,带她离开画城。” 影子还欲说话,神君已经冷冷道:“还不滚?!” 浩瀚到恐怖的气息碾压过去,影子脸色变得煞白,只得扶住琯华消失在城主府。 他坐在窗边,重重光影拂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发冠因为一路的奔波已经散落下来,鸦色的发掠过眉眼,如雪般清寂。 千年已过,亡魂未安。 琯华她身为当年的始作俑者,没有资格谈什么复仇。而他现在飞升为神,帝君之位加身,他才是最有资格的那个人。 亦是为此,他被迫“沉睡”千年,即使到现在,依旧记忆残缺不全。天君已死,但这份恨也总要有人来承担。 刚刚对付琯华又动用了神力,体内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的神魂,涅羽散发出惊人的威力,从发丝到指尖都泛着剧痛。 但是—— 他控制住颤抖的手,又吞下一颗续灵丹。 第七颗了。 他想。 第147章 关系公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找到闻昼,他正提着剑,架在那守城将领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若野兽嘶吼:“东西在哪里?” 那将领被吓的面如土色,节节后退,“我……我不知道。” “山河阵是你们几个掌管的,怎么会不知道!” “下官……下官与几个将士分别保管其中一角,完整的阵法只有城主知晓。” 眼见闻昼几乎要失去理智,谢拂池急忙挑飞他的剑,一把推出将领:“你出去吧。” 那将领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跑了。 闻昼红着眼回头:“她那么信任你,你应该知道山河阵图在哪里。” 山河阵图,果然是此物。 谢拂池一路上早有预料,此刻也还冷静,“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猜到藏在了哪里。” 闻昼不由自主握紧玄鳞身体紧绷,微微向谢拂池靠近,这已经是个即将进攻的姿态。 ——谢拂池的过往他早已听闻,他们认识也非一朝一夕。谢拂池看似肆意张扬,内心却并不是个出格的人,她为自己的道义底线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 这是闻昼最讨厌的人。 她不会为了一个晏画就放弃画城,并且,这也是晏画的嘱托。 但这些都与闻昼无关,他向来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画城的存亡,天界的颜面,在他眼中轻若鸿毛。 他已经做好千万种应对的方法,只要谢拂池出手,他有把握拼尽全力在瞬息重伤她——即使要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然而谢拂池却反应出乎预料,她淡然道:“三日后,我会交给你。” “交给我?”闻昼愕然之余,又免不了将信将疑:“为什么非要三日后?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谢拂池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恶劣,鲜少有几分耐心:“我要时间去更改山河阵图。” “你是说……给栖弋假的图?”闻昼盘算一番后又迅速否决:“不可能!栖弋已经破解过其中一角,况且以她的见识,怎么可能不知道是假的!到时候东窗事发,画画必然会被迁怒!我不同意!” “我知道她会发现。” “你知道你还要!” 闻昼拔高声音,“谢拂池!你有没有把画画放在心上?如果你有,怎么会拿她去冒险!” 放在心上?谢拂池不禁冷笑:“那你呢?你放在心上了吗?她把你放在心上,你呢?你跟嬛女情难自禁!” 闻昼猛然抬头:“你在说什么!?” “我说——” 谢拂池慢慢逼近他,嗓音越发冷凛:“晏画知道天君一直在忌惮青丘,娶了她姐姐映昙后也试图纳她为妃,若非她故作风流浪荡,青丘第一美人又怎会到如今还能明哲保身!” 怎么可能?闻昼心中一片茫然,往后倒退一步。 “而你,我的妖君大人,千年前大婚上弃她而去,令她成为四界笑话不说,更是在她的地盘上对她的敌人心慈手软,令嬛女有机会与魔族一直暗通款曲,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谢拂池跟这种人没什么好继续说下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妖君自便吧!” 闻昼就站在流曦花树下,面庞被一片阴霾覆盖,喉咙也似被一团棉絮堵住,说不出来话。 他终悔悟过来一样:“等等!你到底想怎么做?” 谢拂池慢慢停下脚步,“阵图我不会改,我想改的,是这个护城山河阵。” 闻昼此时倒吸一口气:“你想改变这千年的护城阵?” 谢拂池点点头。 这样即使拿到阵图也不过一张废纸,可是…… 如果山河阵有这么容易修改,就不会是天下第一阵,也不会让栖弋魔君都束手无策。 闻昼对谢拂池终于有了一个更深的认知—— 她果然是个很出格,也很狂妄的人。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就凭你?” “是——”谢拂池道:“凭我们。” * 她很快将这个想法告诉姬荀与时嬴,厅中一片寂然。 这个念头不可谓不大胆,也不可谓不惊险,但左右权衡之下,竟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姬荀正在沉思之时,时嬴却已经开口:“山河阵虽是天下第一阵,画城的山河阵并不是完整的阵形,可用弑方阵代替。” 谢拂池眼中一亮:“那可能在三天内替换?” 少年神君微微沉思:“阵法施为,主要在地形与阵法布置上。如有画城布防图,我可在两日内布置出一个临时的弑方阵。” “好,我等会给你送过去。” 谢拂池说完,又看向姬荀:“希望陛下届时能全力配合,协助我们更换护城大阵。” 他们就这样短促地决定了画城的命运,完全不像是来商讨方案的,倒像是来通知诸位的,谢拂池望向时嬴那一眼更是充满了信任。 姬荀不由面色古怪,说:“山河阵即使不完整,也能抵挡千军万马,临时换阵,恐不能完全适合画城。” 这是委婉地提醒,也是否决。 座下诸将皆犹豫起来。 少年神君淡淡道:“山河阵历经千年,早已承受不住,否则青帝陛下就不会与魔君在那夜交战。更换,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也是最好的时机。” 他点出这一点,这只能证明山河阵的确有了罅隙不再是牢不可破的阵法。但他此刻说出来,姬荀却清楚,大概率是因为谢拂池。 座下一片哗然。 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晏画身故,青丘那边也必然难以交代,况且还有那位极为受宠的青丘大公主日日在天君身边吹枕头风。 姬荀最终选择了默许,他静静看一眼时嬴,眼中意味不明:“那就要看看帝君是否真能画出弑方阵了。” 时嬴与他四目相对,一抹冷意划过。 谢拂池头大如斗,果然是千年都不怎么对付的两部,连帝君之间都相互仇视,何况属下? 事情已定,她赶紧过去拉着时嬴往外走:“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去拿布防图。” 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毫不避讳地…… 走了? 苍部将领瞪大了眼睛,灵部则面色难看。 且不论谢拂池的凡仙身份,就她和东灵山的这层关系,这种举动未免太过让人惊骇了。 说好的是最血脉最亲近的人呢?怎么一点都不一样?青帝身边贴身的将领赶紧看向自家帝君,果然脸色更为凝重了。 半晌,姬荀重重哼了一声,喃喃道:“最好那不是你,否则……” 否则了半天,他也没有说出下一句。 苍部当然同意,下面青部将领请示他是否该听从时,姬荀略觉头疼地揉着额头:“等等再说。” 第148章 渡药之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明室,灯火如昼。 谢拂池却睡着了。她坐在桌前,面前还铺着层层阵图纸,人却以手支额,浅浅入睡。 她真的太累了,刚刚一直在校对阵图,看着看着便撑不住了。否则作为一个上仙,是不会这般入眠的。 时嬴抬手拢起窗,阻止风惊动她。 画许久,他亦有一日没有歇息,忽感一阵寒意涌上来。 他猛然一惊,从袖中拿出续灵丹,还没服下,却骤然失去了意识—— 谢拂池睡眠本就浅,又觉一阵寒意袭来,顿时惊醒。刹那间,坐在对面的少年好似有冰覆上他的眉目,令他脸上如画的五官都结上了霜。 而他的脚边,正滚落一只药瓶,里面躺着一粒鲜红的药丸。 谢拂池连忙唤他:“时嬴?” 他骤然睁眼,眼瞳银白,在谢拂池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只手已然扼住她的喉咙,还没用力—— 那只手就已经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他猛然咬住牙。空中凝出冰刃,划过手腕,瞬时血流如注。 几滴血溅到谢拂池的脸上,如面上绽开凄清桃花。鬼使神差,谢拂池用指尖擦去时,蘸了些许放入口中。 微苦,带着幽微的气息。 似曾相识。 意识一下子被扯回虚华镜中那夜,那个漫长的夜。月亮弯弯勾着满天的雪,她仰头看是枯寂的夜,低头是无垠的素白。 他也是清冷的白。 可是白衣染上血,浓艳地几乎要化开。 梦中淡淡的血腥气终于化作了现实,谢拂愣愣的僵在那里,宛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也宛如被方才那记所伤的,是她自己一样。 …… 好像下了一场大雨,天地间蒙蒙,电闪雷鸣,风雨滂沱。晦暗的风雨里,她突然看不清前面的路。 重要吗?她想起昨日的逃避,他那近乎破碎的眼神—— 那一刻,她好像是他的神明,却选择抛下他。 他分明说过,不要怕。 为什么那刻她还是没有去相信他?谢拂池凝望着眼前脸色异常苍白的少年,只需她拔剑,这个人就永远不会成为天下的大患。 可是为什么会忽然喘不过气来?她茫然地上去抱住他的手,感受到身边人浑身的颤抖。 他衣袍湛湛,泛出星辉般的微蓝,华贵精致,在幽冷的灯火里渗着不可亲近的冷,无力又毫无保留地倚在她颈项边。是如此地脆弱,如此…… 信赖她。 她捡起那药丸。不知是何药,鲜红透明但却灵力涌动,是味灵药,许是苍黎的什么秘药。稍一犹豫,谢拂池要喂进时嬴口中。 但他昏沉中戒备心却十足,牙关紧咬,整个人都如浸风雪中,触之剩寒,唯有与谢拂池紧握的左手未生寒霜。 谢拂池将药丸含入自己嘴里,品出些许的诡异的甜——那是药的味道。 她不再耽搁,捧起他的脸,低头噙住他的唇瓣。他身形一僵,似感受到有些熟悉的气息,微微张开嘴唇,任谢拂池将药渡进去。 服下那不知名的药,时嬴睫毛一动,眼中迷雾褪去。 眼前是少女近在咫尺的脸,两排羽睫之下,是满满的忧色,唇上微微湿润。他愣了一会,随即反应到发生了什么。 谢拂池见他转醒,心中一喜,唇齿退开稍许,“你好点了吗?” 谢拂池本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才觉出脸颊的几分滚烫。 刚要起身,后脑勺忽地被按住。 少年一把扣住她的颈项,近乎急切地吮上她的唇,与上次情意初通时完全不同,他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是凶残。 柔软的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在她口中不容抗拒地搜寻,似要把她刚刚含化的那一点点属于药的甜味都舔舐干净。 谢拂池微怔,除却刚来画城的那一次,时嬴虽总会克制不住地想贴近她,却总不会太过分。 这忽如其来的吻掠夺了她所有的感官体验,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能被迫仰头承受。但是很快,少年就放开她,盯着她有些紧张地看了许久。 他触到她发抖的睫毛,似乎自己也在发抖,眼底闪过一丝懊悔与挣扎,轻道:“有没有什么不适?” 有事的不应该是他么?谢拂池下意识咬了下唇,“我挺好的。是这药有问题吗?” “以后不要吃这种东西。”他一顿,语气略带危险之意,“碰都不能碰。” 又不肯说是什么,倒有几分自己以前的样子。谢拂池皱下眉:“我就是想吃也没有地方找。” 谢拂池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不甚愉悦的模样,却被轻轻掐着脸将她的头抬起来。 她不喜粉黛,但长眉明眸,面若桃花,犹胜朝霞。时嬴本想看看她是否又在口是心非,此刻却情不自禁地朝她饱满的唇上吻去。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不是刚来画城时情意初通时的懵懂,也不是刚刚忽如其来的急切,而是一个绵长而又深入的亲吻。 他的每一步都温柔沉静,却又霸道地不许她有任何退却,谢拂池最终被他捉住所有的躲避,缠绵纠葛。 这个时候她明明应该很清醒,脑子却好像喝了很多酒一样发昏。 他就着那个倚坐的姿势,扶住她的腰让她更紧地贴靠近自己,另一只手依旧扣着她的头,以免她支撑不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垂落的双手主动攀上他的脖颈,紧紧缠住他。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去处理,明天……后天……不知道这场雨何时能停止,又会不会将她淹没。 至少这个时候,她不想去理会。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呼吸困顿,好像一切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的了。 她此刻只想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样全心全意地去喜欢一个人,喜欢他注视自己的每一刻,喜欢他关心自己的每一句话,喜欢他永远想要陪着自己。 他吻的更深了,又温柔地让人心碎。 第149章 囚禁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窗外雀鸟一声鸣,谢拂池抬起头,眼中迷离的雾气逐渐消散。她用明澈的眸光凝视着他,她似乎又要说什么过于冷静的言辞,神君骤然捂住她的眼眸。 谢拂池眼前陷入一片温柔的黑暗里,轻轻道:“我刚刚一直有个很过分的想法。” 他不想听,但却任由她说下去,因为她说什么都可以。 “等晏画回来,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没能取出涅羽,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谢拂池觉得自己几乎在发疯,理智在被摧毁,她任由自己发疯。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不要再管苍部,也不要管天界,更不要……” 去管那些已经过去一千年的往事。 她不想去细想他身上发生过什么,神魔之怨从何而来,涅羽是何人所赠。 她自私地想让那些沉痛的,悲伤的记忆,从他身上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就这样简单地只是一位神君。 世间的仇恨从不休止,休止的只有愿意走出灰暗的人。 “我听说无妄海是上古神明的领域,海底既没有水也没有生灵,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没有心鳞,剖心之痛又怎挨的过去?即使真到了那一步,她不想离开,死亡,亦或是陨灭什么的,这些令她平日都觉得冰冷的词,发生在他身上。 她要把这个苍白脆弱的少年带走,用世间最牢固,最不可摧的阵法囚禁他—— 这样永永远远,纵然入魔,也不会伤害她,唔,偶尔失控也无妨,她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他久违对着她蹙起眉,良久不语。 谢拂池知道自己在平静地发着疯,她在试图用一个缥缈的承诺,去换取他永生的不自由,以情感为牢笼,禁锢他的一生。 她忽觉得好笑,她竟然有一天会利用一个人对自己的喜欢作为筹码,去换取他的万年孤寂。 可是,却不希望他拒绝。 神君静倚在那里,风卷起明室檐角叮铃作响的铜铃。 倏尔勾起唇角,笑如月色温柔:“好啊。” 好啊—— 他这样回答着,缓缓地,轻轻地伸手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嗓音却带了一丝莫名的沙哑。 无妄海是上古神明的领域,亦或者说,是神明的牢笼。看似是一片海,实则所有进去的生灵都会消失在天之涯边,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而她,要将他永远孤独地关押在里面。 可是—— “我愿意永远被你囚禁,我很高兴是想要被你囚禁的那个人,只要你不怕我。” “我有什么好怕的。”她轻轻笑着,“你要吃了我?” 他静静地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 他指尖沾上些许墨汁,衬的越发白皙,眉眼被灯火渡上幽微湿意,嗓音也低沉下去。谢拂池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尔闭上嘴。 半晌,她才憋出一句话,显然已经有些强行转移话题:“你画好了吗?” 时嬴淡淡一笑,指指砚台:“墨没了。” 这样说着,左手却没有任何放开她的意思,谢拂池认命地叹气,拾起一旁的墨块开始研墨。 少年神君看了一眼那从碧色的袖中露出纤细洁白的腕,顿了一会,才重新捡起画笔。笔端浸了朱色的墨,却没有落在纸上,反而在她眉间轻轻一勾。 湿意舔上眉心,谢拂池茫然地抬头,须臾间,眉间已绽开一朵犹如昙花的灼灼朱砂印记。 他凝视着:“你想不想飞升成神?” 原来想给自己画个假的神印。谢拂池好气又好笑地看他一眼:“恐怕这辈子是不行了,我等下辈子吧。” “不用下辈子。” 他轻声喃喃着。 谢拂池稍稍一怔,他却又低下头,专心地在阵法图上勾勒细微的线条。 * 几乎两夜不眠不休,时嬴终在夜色降临时画好了繁琐磅礴不输于山河阵的弑方阵图。 谢拂池立即召来了两部将领以及闻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若论单打独斗,没有人能胜过栖弋,况且这是在魔军领地。而且以你们的身份前往奚云谷,若是一切顺利,或可救回晏画,然而一旦发生任何意外……就会引发两界的战争。” 谢拂池早已思索好,此刻说来更是让人无法反驳。 此言一处,房间里陡然沉默下来。 “那我去!”闻昼冷哼一声:“晏画把画城交付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冒这种风险。” 谢拂池目光转向他:“你当然要去。” 闻昼一愕。 谢拂池继续说道:“你不去栖弋和长戎才会起疑,你不仅要去,还有和我一起光明正大地去。” 她连这个都已经想到,这些事更不知在心里想来多少遍。 时嬴一直不语,此刻却站起来,将半张弑方阵图递给姬荀,“事态紧急,陛下请速速让人去准备。” 他的态度竟然是同意谢拂池这样近乎送死的行径,姬荀眸色一敛,惯常爱笑的嘴角也沉下来。 “胡闹!”他拂袖而去,连图纸也没有接。 谢拂池拿着图追过去,一路追到回廊转角才停下来,姬荀面色阴沉,她却不由分说地将阵图塞给他。 “晏画这个人打小娇生惯养,我不能让她在那里待太久,她会害怕。你赶快让灵部配合布置法阵。” 这命令似的语气让姬荀反倒笑出来,“你也是从小在人间当做帝姬养大的,难道你天生就无所畏惧?你知道你即将面临的是谁吗?栖弋!连上神她都不曾放在眼里你以为自己是谁?” 谢拂池听他音调渐高,竟有几分不可遏制的怒意,不由一怔,这才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姬荀。 眉目清雅隽秀,眼中天生含笑,却并不让人感到亲近,反而有几分不可触摸的疏离。比起娇艳欲滴的姬羽,谢拂池觉得自己好像跟这位陛下的容貌更加相似些。 谢拂池视线越过庭院,看向很远的地方,“我害怕,我也畏惧。但我知道被抛弃的滋味,所以我绝不会抛下晏画不管。” 第150章 与君同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抛弃?”姬荀声音一涩。 他这时他意识到,谢拂池名字的由来,她本身,就代表了姬烨对于女帝的一场抛弃。 她一个人生活在孤零零的洗墨殿中,练剑,亦或是望着天空发呆,想象着天界的山,天界的水,和天界所谓的亲人。她是一场没有爱的邂逅所产生的结果,是天人的耻辱,也是女帝的怨恨所在。 谢拂池继续道:“我这个人亲寡缘薄,晏画是我为数不多在乎的人之一。如果你真的为我着想,就请不要让我在遗憾和愧疚中度过余生。” 姬荀沉默了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向很有主意,否则也不会八百年就做到司首的位置。 他捏紧那张纸,又缓缓打开端详一阵,“一天的时间有点短,我先去安排,尽力而为。” “多谢。” 姬荀皱着眉,“你不必跟我说谢谢,我也不是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是画城的确不容有失。” 谢拂池微微一笑,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于是转身往房间里走去。 姬荀却忽然抬手摸了一下谢拂池的头,在她愣怔的瞬间,顺手拔下她一根头发。 谢拂池到不觉得疼,奇怪地看着他:“做什么?” 但见姬荀修长如玉的手将她的发一卷,吹了一口气,黑发化作缥色的芽,从他掌中生长出来,很快变成散发着细长的,足有三尺的碧草,散发出幽微的光。 “灵薇草?” 谢拂池惊讶地接过来,姬荀点下头,“等你回来,就可以学这种术法。” 是承诺,也是无法明言的担忧。 谢拂池又笑了笑,“我会的。” 姬荀这才真正转身走了。 但见那草柔韧无比,竟是十分适合编成绳带的样子,她心念一动,顺手揣进袖里。 流曦花枝勾住银色的弯月,渐已入秋,最后一丝酷热被夜色吞没,院中泛起烟水色的薄雾,似纱似云,正如此刻神君的外裳一样。 时嬴已从房内出来,斜倚在亭柱上,清冷双眸正望着院中一株秋海棠,“几时动身?” 谢拂池眼中少见地浮起几分温柔,语气坚定:“你不能陪我去。”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 他说完这简短两句话,单手将她的手腕用力一拽,便彻底将她拉入怀中。 谢拂池还没反应过来,他忽地撩开她颈项边的发丝,吻在她脉搏跳动最清晰,最脆弱的地方。 这次不同昨日,谢拂池竟有一丝疼痛。一股莫名的热流从他唇上传递过来,谢拂池慌忙一躲——他竟然又一次咬破了她的肌肤。 少年俊美挺拔的鼻梁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谢拂池当下如一只惊弓之鸟般弹开,她瞠大眼睛:“……你,你这是做什么?” 这青天白日的,房间里面还有那多双眼睛看着!她看着时嬴越发深沉的眸色,隐约觉得时嬴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 他们虽少年初尝情爱滋味,无论独处时如何柔情似水,但时嬴从不是如此失仪之人。她抚过颈侧时,那里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如月牙一样的痕迹。 于是她轻轻地笑,想化解那分奇怪的氛围:“你怎么还没喝醉就要咬了?是不是又想赖账?” 他却微微扬唇:“果然是你。” “什么是我?”谢拂池眯了眯眼,“你还亲过别人不成?” 他不肯再说什么,只是难以克制地搂着她,一下又一下轻轻啄着她的唇,丝毫不在意房间里陆陆续续走出来的战将们。 谢拂池越来越不好意思,她虽嘴上总说的痛快,同时嬴刚见面那会也脸皮厚的不行,但总归都是假把式多些,爱讨些嘴上便宜。 “有人看着。” 时嬴却似乎并不顾忌,展袖一扬,将她搂紧,便遮蔽了那些试图窥视的目光。 谢拂池觉得浑身发软,气息急促,从那双氤氲着浓烈情绪的漆黑眸子里,她看见自己绯红的脸,连鼻尖都透着红。 好在那些战将虽然好奇,但顾忌着自家帝君的颜面,也只敢偷偷拿余光去瞥,也有不怕的,直与身边的人挤眉弄眼。 这位年轻的苍黎帝君,看着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却也免不了如那些仙君一样风流啊! 不过他怀里这位……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谢拂池头一次觉得自己脸皮也是很薄的,为了避免自己再在那些人面前丢人,索性将头埋在他衣服里,吐槽道:“我都不知道你比我还不要脸。” 能得到谢司首这样评价的人,竟然是曾经第一次见面就被她调戏的懵懂神君。 头顶响起少年低低的笑声。 在谢拂池看不到的地方,他仰头看着明月,胸膛紧紧贴住她的耳朵,里面心跳如擂鼓。 清冷的月光照进他的眼中,浮不起半丝光亮,反而有种奇特的虚弱疲倦。 阵法布置起来果然很紧急,在灵苍二部昼夜不停地忙着破解山河阵,布置新法阵时,谢拂池躺在屋中好好睡了一觉。 窗不知何时开了半扇,谢拂池在榻上压着一枕青丝,睡的很沉,犹如海棠春眠。她自然要养精蓄锐,等明日天亮,她就会离开画城,前往奚云谷救回晏画。 她睡的很沉,颈项上被时嬴咬出来的瘢痕隐隐发出银色的光华。 她久违地梦到十六岁那年的雪,背着着城,孤身只影地离去。 很久很久以后,阿弥撑着伞,从城墙下迎来一个美艳的女子。 女帝换下来了那身红色的冕服,沉默地遥望着那片雪,眼睫上也沾满了雪,化作清露,从迤逦的眼尾滴落。 “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低的近乎落雪的叹息萦绕在梦里。 “谢拂池。” 窗下的呼唤由模糊到清晰,谢拂池醒来时已近天亮,闻昼不住地在外面催促她,显然是心急如焚。 她应了一声,换好衣服出来。闻昼问:“时嬴还在忙着布置法阵,你不去见见他?” 谢拂池侧首一笑:“我只是去救人,不是去送死,没必要说的像是生离死别。” 闻昼不语。 其实去跟栖弋谈交易,与生离死别并没有区别。 谢拂池已经先他一步走出城主府,神情极为泰然,“走吧。” 明明在做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谢拂池却莫名安定,好像此生从未有过这样心安的时刻。 “谢拂池!你要去哪?” 踏出城主府的那一刻,身后响起熟悉而严厉的嗓音。 第151章 魅惑之术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是人……狐狸吃的东西吗?” 屋里又传来愤怒的质问声,魔兵连滚带爬地被踹出来,哭丧着捡起饭菜盒子往外走。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饿死你算了!” 他嘟哝着,不期然在转角遇到一身蓝色长袍的魔君,忙低头行礼。 “长戎魔君。” 阴郁俊美的青年瞥见他手中的竹篮,轻轻一笑:“画城城主还是不肯用饭?” 说到这个,魔兵连连叹气:“她嫌咱们新研发的菜不合胃口,醒来后除了水什么都不肯吃。” 长戎掀开竹篮看了一眼:油炸蜈蚣,糖炒蝎子,并一碗熬的浓浓的妖骨汤。 “……”他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去弄点正常吃食,别把她饿坏了。” 魔兵遗憾地应下来。长戎拢了一下肩上的衣,这才推开门,还没进去,迎面飞来一只瓷杯。 他灵巧避开,杯子清脆地砸在地上。 画城城主的声音虚弱中透露着坚定:“滚!” 长戎缓缓道:“这是虞都怜玉坊里最贵的骨瓷杯,一只三千灵石。画城的人来赎你时,也必须一并赔给我,否则你休想离开奚云谷。” 晏画倚着花雕木床,鄙夷道:“一只三千?你当我傻?三千够买一整套了。” 说着又捡起一只砸过去,碎片飞溅,擦过长戎的脸颊,登时划开一条细口。晏画便浑不顾地一个接着一个砸去,握住那最沉也是最精巧的瓷壶时,只觉眼前一瞬,下一刻,手腕已经被握住。 “但这个是真的贵。” 长戎无奈地笑道。 晏画挣了挣,反倒差点牵动伤口差点从床上摔下来。长戎一把捞住她,将她放在帐中柔软的毛毡上,晏画并不算矮,坐着只比长戎低一个头。 长戎手放在晏画腰侧,脸贴近她的脸,距离很近,以至于在微凉的清秋空气里,恍有暧昧的气息流动。 “乖一点,我没想杀你。” 晏画眼波流转:“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 长戎勾唇:“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美貌无人能敌,我也会为之倾倒?” “难道我不美?” 晏画呵气如兰,从层叠的袖中伸出手指,青葱细指轻柔地抵在他唇上,眼中波光更甚,似泪光凝结其中,蕴着惊人的魅惑风情。 长戎一怔,神情逐渐迷惘,被蛊惑一般低头,寻着她形状姣好的唇而去,又在接触的那一刻停下。 晏画紧张地舔了下唇,青丘一族传承的迷惑幻术她生平还是第一次用,看来还算是有效。她试探着指使长戎:“给我倒杯水。” 闻言,长戎果然放开她,转而倒杯茶递给她。晏画接来润润嗓子,心中有了底气,又道:“捏肩。” 长戎果然上来,替她轻轻揉着肩膀。 力道正是不轻不重,正正好,被魔君这般伺候着,晏画更是得意忘形,恨不得翘起自己身后七只毛绒绒的尾巴。 又指挥了他一阵,折腾地魔君额上都渗出汗来,晏画又道:“解开我的灵力封印。” “……” 长戎垂着眼睛,很久,晏画惊疑不定地看过来时,长戎忽地一把将打横抱起来,放在软榻上,随即欺身过去,往她唇里渡了口生气。 这一口让晏画恢复了些力气,但显然远远不够。两个人挨的太近,晏画烦躁起来,抬脚踢了踢他:“算了算了,明天再说吧,你先滚下去给我弄点能吃的。” 长戎点点头,乖顺地退出去。 谷中的秋比外面来的更快,湿润的土地上沾满细碎的落叶,满目秋色,正是落花时节。 长戎一眨眼,神色瞬间清明。树上坐着身量纤细的魔族谈氏一族的少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看起来你跟这位画城城主玩的还挺开心。” 长戎微微一笑:“你还没回去?” 谈烟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反而问:“嬛女在哪里?”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长戎说。 长戎潜伏画城是栖弋的手笔,一应计划谈烟当然没资格获知全貌。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说:“一个区区幻妖难道跟大局能有什么关联?她在琉璃馆中待了那么久,跟她也有几分感情,你就当我好奇关心她吧……姐夫?” 长戎这才似笑非笑地抬头:“阿烟,我真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叫我。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必须提醒你一句。” “不要试图去挑衅栖弋魔君,你不够格。” 谈烟骤然冷了脸色。 * 身后突然有人走近,闻昼此时精神紧绷,有人阻拦立刻毫不犹豫地擒住来人。 ——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仙君陆临。 “陆临?”谢拂池见到是他,松口气之余也不由摆摆手,“等我回来跟你说。” 见他们认识,闻昼这才松手,但他出手极快,陆临此时胳膊已被他拗的脱臼,疼地面色一白。 谢拂池不满地瞪闻昼一眼:“陆临是器仙,这双手最为珍贵,你就不能轻点?” 说着握住陆临的手一抬,将他的胳膊扭回去。陆临并不言痛:“我最近研究灵器已有所成,你既要去打架,不妨带上。” 谢拂池束袖束腰的打扮,一看就是要去大战一场。她摇头:“用不上,你再研究研究,说不定等日后与魔界一战派得上用场。” 陆临面色一沉,她这话中的意思,竟是十分凶险。但谢拂池的性子他亦深知,故而只是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把剑递给她。 “拿着。” 谢拂池定睛一看,竟是一柄锋利无鞘的上品仙剑,柄上刻着“天璇”二字,竟是蓬莱仙会上的奖品之一。他没有拿那盏魂灯,却拿了这柄仙剑。 一瞬之间,谢拂池隐约脑海中似划过一些隐约的念头。她没有推辞,伸手接来,想了想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灵草编成的手绳。 陆临愕然望她一眼。 谢拂池道:“这是我昨夜编的,陆临,你有空时帮我把它送给时嬴。” 去接草绳的动作一顿,陆临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自己没有手?” “我不能让他知道我什么时候走的。”谢拂池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得帮我这个忙。” 第152章 他在误会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陆临维持那个动作很久后,才冷着脸接过来打量一下,讥讽道:“这么丑的东西……” 时嬴怎么会稀罕? 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那些惯以为常的伤人言辞倏尔沉甸甸地堵在喉咙里。 他忽而想到在蓬莱时,谢拂池意识迷离,却只肯吃时嬴给的药。 一些被他刻意无视的场景渐渐清晰。 再抬头时,谢拂池已经随手化了片叶为剑鞘,背着那柄天璇与闻昼越走越远。陆临这个人给出的东西,即使她用不着也不能推拒,否则与他争起来可不是一时半会能脱身的。 闻昼忍不住道:“你是故意的吧?” 这么喜欢八卦?谢拂池白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呵,当然跟本君没关系,但你做事如此不留情面,真是好奇五年前你和时嬴发生过什么,他伤成那样都不去理会。” “什么伤?” 听到这,正越过城门的谢拂池不由顿住脚步。 闻昼身形不止,“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两年前闲来无事……咳,闲来无事啊,绝不是去给他道歉!去苍黎山看过他一次,寂迟说他已经神魂动荡,昏睡了整整三年还没醒。” “神魂动荡?” 两年前,又昏睡三年,岂不是刚好是他们分别那一年?时嬴天生为仙,三魂七魄定然是完整的,为什么会忽然神魂动荡? 结合她数度前往苍黎,却次次被拒,当时寂迟神官说的是什么来着?是…… “司主见谅,帝君伤重,无法见客。” 神官平静的神色一如往昔,敷衍地也一如既往。 那么……就是在那晚他神魂受创。 灵魂触电般,谢拂池脑海里掠过一道清冽微哑的声音。在蓬莱时,他问:“我是谁?” 她当时还不理解,现在只恨不得扭头揪住时嬴问个明白。 好像他一直在误会着什么,她却浑然不知。 闻昼见她面色忽白忽红,没好气道:“回来你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你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把晏画救出来。” 谢拂池深吸一口气,按捺下乱糟糟的心绪,“嗯,我知道。” 奚云谷,魔君营帐。 栖弋、长戎两位魔君共坐一席,谈论画城中的情况。长戎自在末座,神态恭敬:“天界那边看来极为重视,不仅灵苍二部帝君亲临,连天君的心腹重珉天官都已在三日前抵达。” 栖弋问:“只是这样?” “按理说您在奚云谷的消息已经传遍天界,辰南不会坐视不理,不知为何一直迟迟未至。” 栖弋神态慵懒:“他人虽未至,手段却是不少。” “您是说……” “你真以为那是什么天火?”栖弋一拂袖,掌中竟浮现一簇那日的幽蓝焰火,“这老东西是凤族前辈,火术早已化臻入境,所谓天火不过是他的九层离火。”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栖弋此言甚是骇人听闻,辰南在天界的地位何等超然,为何要对天界的领域突然发难? 长戎不解,栖弋今日心情不错,正要作答,忽然顿住,淡淡道:“人来了,你去引他们进来。” 过得一会,长戎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画城来交易的人来了。 虽同为魔君,栖弋这般命令的口吻却自然而然,长戎不敢质疑,旋即起身。 奚云谷外,却只站着一个负剑而立的青衣剑仙,满头浓密墨发少见地束起成高高的发髻,发间以一根金色琉璃簪点缀,除却这些,身上再无饰物。 “只有你?” 谢拂池扬了扬手中的图纸,开口道:“在栖弋魔君面前,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有什么区别?” 长戎浅笑:“有理,东西既然带了,就请吧。” 说完,挥手让魔兵退下,径直入内谢拂池紧跟其后。 营帐里,酒味甚浓。谢拂池鼻子一皱,立刻闻出这是魔界圣都少见的灵酿。 她走至软卧前,栖弋魔君也不起身,“东西带来了?” 谢拂池双手奉上山河阵图,道:“自然。除了图纸,小仙还带了一份礼物。” 栖弋接过图纸,就着半扇秋色打开,此阵繁杂庞然,但她细细看去,与那日在城门遇到阵术一一对应,竟无半分差异。 她看了一阵,还算满意,这才随口一问:“什么礼物?” 烟霞明光灿灿,她轻轻抖开从乾坤袋中取出来的物件,竟是一套繁复华美的衫裙。刺绣面料,无一不巧夺天工。 栖弋目光从上面逡巡:“这是何意?” 谢拂池抚过领口的精美纹绣,“我只盼魔君能够不计前嫌,真能放过我画城城主,切莫为难我二人。” “前嫌?”栖弋唇角弧度越深:“我们有何前嫌?” 谢拂池看了一眼长戎,见栖弋并无屏退他之意,只好道:“在人间时,我弄脏了魔君的衣裳,为此,我与时嬴帝君曾不慎毁去魔君的一具分身。既然此事从此而起,那小仙也自当赔给魔君一件衣裙。” “多谢。”栖弋笑容不变,挥袖命人接下。 谢拂池心中微松一口气,“那画城城主……” 栖弋没有立刻回应她,反而轻描淡写地望她一眼:“不急。既然来了,不妨在这里多住几日。” ……果然,魔界中除了白诃,没几个是省油的灯。 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谢拂池只要稍加反抗,立刻能被压到吐血。她却不慌不忙,没有丝毫抵抗地展颜一笑,盘膝而坐:“好吧,我也想同魔君叙叙旧。” 她自然地如同在自己的领地,一言不发的长戎奇怪地瞥着她,能在栖弋面前这般从容的可不多,而且看她这神情,竟是真要秉烛夜谈一般。 栖弋撑着额头,“哦?我们有旧可叙?” 谢拂池真诚道:“我们来聊一聊弯弯如何?” 闻言,栖弋笑意缺淡了些,她抚着光洁的杯壁,“你知道些什么?” “不太多,只知道弯弯和青阳宗而已。” 青阳这词一出,栖弋沉默原地,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倏尔大笑,满含讥讽:“一具生出自我意识的分身,早已被我抛弃,你却还妄图用这种无聊之事来扰乱我的心神!” 谢拂池一派无辜,“乱心神?魔君可是冤枉我了。” 栖弋霍然一指南边的方位:“你跟我说这么多,不就是想拖延时间?与你一起来的那位,想必已经进入画城城主的营帐里了吧?” 第153章 沙漠相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手持天璇,步步倒退出营帐。 栖弋素手一弹,真如拨琴一般,只是她的琴,是这无垠天地。 山石震荡,天地间惊雷阵阵,奚云谷中瞬间阴沉。谢拂池不敢恋战,只求活命,营帐之后,一条玄龙从魔兵中挣出。 长尾一甩,意图阻拦的魔兵瞬间被击退,继而在帐中一扫,将躺在床上的病弱美人卷起扔在背上。 谢拂池知道闻昼已经得手,当下手持剑诀,引雷至此,一阵刺目明光后,她已纵身与玄龙汇合,一同往谷外飞去。 栖弋眼前光辉大绽,她却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手指一抬,向天空做了个动手的姿势。 旋即,八个方位皆浮现一位衣饰古怪的魔族弟子,手持法杖,口中念念有词。 谢拂池立刻感觉不妙,果断将天璇用力掷出,穿透其中一人的胸膛,然而还是迟了。 一阵狂风凭空而来,闻昼下意识护住晏画,然而在魔族领域上,灵力被无限压制。狂风中忽地涌出一团漆黑,迎风涨大数倍,竟是一团雾! 谢拂池已认出此物—— 神魔之怨。 她心道不好,长戎从士兵手中接过长弓,对准玄龙射去。 只听一声闷哼,闻昼已然中箭。 玄龙目标实在太大,闻昼不得已化作人身,将晏画束在背上,又怕那箭伤到晏画,只好生生受了那一箭。 就是在这须臾,浓重的黑雾巨龙张口,狂风席卷至身边,带着不可阻挡的巨力,将三人猛地吞入腹中。 紧接着,雾龙又重新钻进风里,消失不见,仿佛重新潜伏在山谷下一样。 长戎问:“这是魔君所豢养的怨气?” 栖弋意味不明地摇头:“不是豢养,而是无可奈何。我当年只取了其中一点炼化成毒,余下的只能封在奚云谷下,千年光阴似箭,始终无法真正化解,最近更是蠢蠢欲动。有他们三个进去,倒是可以压制一段时间了。” “他们……一定会死?” 栖弋神情自若:“据我所知,当年活下来的也就一个人,若真能活下来,也算是他们的造化。” 谷中已恢复平静,秋色依旧浓烈,溪水长流,唯有刚刚谢拂池削落的一地残叶,与那位重伤濒死的弟子。栖弋唤人将其抬下去,就不再提及此事。 倒是长戎盯着雾龙消失的地方,默然片刻,忽而自嘲一笑,亦转身离去。 区区五年的时光,岂可与魔族近万年的岁月相比?不过浮生如梦,一场虚妄。 像是落入一团奇寒彻骨的浆糊里,浓稠令人感到一股窒息般的浓雾,光是浅吸一口,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声音的景象也遁入黑暗。 隐约间,听到沙沙的声音,好像风吹动了沙砾。 谢拂池一路跌跌撞撞,更是一头不知道栽到什么硬物上,此刻却是率先醒来过来。 入目是一片金黄。 沙漠。 然而在灼热的太阳之下,却影影绰绰照亮前方的宫殿,似是用沙砾堆积而成,在这片荒芜中,折射出荒诞又耀眼的光芒。 闻昼第二个醒来,他抬头与谢拂池惊诧地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神魔之怨中为何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一座城? 城外竟还似有人在巡视,他们稍动之下,立刻有人围过来:“不许动!” 长枪与诸般武器都霎时紧贴着要害,谢拂池用余光一瞥,更是愣住—— 这些将士穿的,竟是苍部的衣饰。 偏这时,在闻昼怀中昏迷不醒的晏画忽然呻吟一声,挣扎着要醒过来。 一动之下,锋利的刃险些擦破谢拂池的颈项。 倏地,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说:“将他们带回去处置。” 谢拂池僵硬地抬头。 就见将士们自动分开一条小路,就见一个少年立在那里,纵是飞沙连天,他也依旧白衣无尘,鸦发如瀑。 谢拂池眼中一亮:“时嬴!” 少年只是淡淡扫过她,平静如水,冷漠刻骨,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反而将目光停留在闻昼身上。 闻昼自然也看到了他,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一顿:“这倒是我要问你,你不是说去青丘迎亲,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虚荒?” “迎亲?虚荒?” 闻昼茫然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拂池,满眼写着“他没事吧”这四个字。 但时嬴神色漠然,根本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谢拂池心也沉下去,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却涌上来,她问:“今夕是何年?” 诸人见到闻昼的脸,也见自家少君与他攀谈,心中已有了然,默默收起了刀剑。一个战将闻言,立刻答道:“自然是成肃一万三千二十五年。” 天界纪年,均以天君登基的时日为记,老天君的名号,就是成肃。 谢拂池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千年前。 * 城主府,柴房。 一只雪白的猫从木堆里优雅地跳出来,它双眼眼角浮现一点幽蓝的光来,魅惑中带着一点魔性。 这是间废弃的院子,画城中凡人稀少,这地方也大多用来堆积杂物,它从里面走出来也鲜少有人在意。 一只手从暗处伸出来,扼住了它的颈项,音调温柔:“去过天官那里了?” 猫儿竟开口呜咽道:“他很快就会来。” 话音刚落,清冷月色中,慢慢行来一个黑衣男子,双目赤红无神,只木然朝这里走来。 “果然来了。” 那只枯瘦苍白的手似捻住什么透明的刀,一下子穿透天官重珉的胸膛。 剧烈的疼痛让重珉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 他靠着墙壁,颤抖着捂住胸口,“你……你是……” “复仇的人。” 重珉张口,吐出一口血,沙哑着嗓子:“什么仇?” “一千年前的仇。” 白影抱着猫,叹息语调散入风里,“这些本不该你来承受,不过我也没有办法,你若不死,那位尊神又岂会离开天界?” “你想对我师尊……做什么……” 重珉嘶吼着,但是那个人已经消失在月下。重珉颤抖着伸手,把刺入心脏的利器拔出来,噗嗤一声,鲜血拼命涌出来。 利器坠入尘埃里,他低头望了一眼。 一叶薄薄的,如冰碎玉的锋利雪刃。 第154章 叫她小池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闻昼腿上那支箭矢已经被拔出来,痛的他俊美的五官都皱成一团,他咬牙切齿:“你就不能轻点?” 晏画已经悠悠醒来,此时显然还不能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正躺在沙粒之床上出神。 时嬴正握着那根沾染血迹的箭,“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闻昼实在没什么好气,抓狂道:“你要我说几次,这里不是虚荒,这是幻境!外面早就过了一千年了!” “你胡言乱语地在说什么?”少年冷冷道:“脑子也中箭了?” “呃,他……”谢拂池斟酌一下用词,“的确有些神志不清。” 千年前的少年五官比现在柔和些,也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漂亮,面色冷淡,眼底如凝寒雪,鸦发没有束冠,只用一根银白的发带松松系着。 她多看了两眼,少年立刻冷漠瞥过来,“我没问你。” 闻昼悚然,下意识飞速看向谢拂池。 谢拂池倒不至于被时嬴一句话气到,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他:“您说的是。” 时嬴没有任何表情。 这下子闻昼算是相信这个时嬴的确不是现在的时嬴了,这显然是千年之前被困在虚荒的时嬴!虽不知这里为何是如此模样,但这个时嬴他可是熟悉的不行。 闻昼咳一声:“这是……嗯,这是我的侍女,刚从下界飞升,没什么规矩,你唤她小池就行。” 谢拂池手指捏的咔嚓咔嚓响,咬住后槽牙,道:“没错!你叫我小池就行!少君他听说苍部陷入险境,所以奋不顾身地来救您了!” 时嬴看向闻昼。 闻昼嘴角一抽:“就是这样。” 时嬴唇角微带讥诮:“救我?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 “……” 谢拂池在房门合拢后,默不作声地擦着剑。 “你也不用难过,他一千年前的确是这样的,不然我们怎么会是朋友呢?” 闻昼闲闲揣着手,颇有兴趣地看着谢拂池:“所以我才一直想不通,睡了一千年他性情大变也是情理之中,怎的连审美都与众不同了。” 谢拂池踢在他腿骨上,言简意赅:“滚。” 这一下恰好踹在伤处,闻昼虚弱地倒在晏画肩膀上,“画画,她又欺负我。” 晏画瞪他:“那你不会少说两句?” 闻昼一下子委屈起来,晏画没好气地指指身边的空地,从袖中取出药来,“坐下,我看看。” 妖君面色多云转晴。 谢拂池看不下去,推开沙门走出去,偌大的宫殿里,断壁残垣,荒草丛生,野生的刺棠花从缝隙里生出来,开满了沙城。 这里就是神魔之怨吗?看起来并不凶险,甚至于苍部的每一个人除却有些精神萎靡,并没有什么将死的征兆。 这里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 她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回到了千年之前? 这荒城十分辽阔,依稀可见曾经的华美巍峨。谢拂池信步走了一圈,发觉这里竟有井。 她好奇地往里探了一眼,发觉自己的发髻已经松散开,满脸都是灰尘黄沙。 她有些郁闷地蹭了蹭脸上的沙,时嬴刚刚看到的就是自己这副尊容,难怪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也没有很难看吧……?” “小友在苦恼什么?” 与她的抱怨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一个温醇清煦的嗓音。 谢拂池惊了一下,立刻调转头望去,这是一个简单的庭院与别处唯一不同的,就是院中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 繁茂的树叶已经干枯,但没有凋零,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类似沙鸣的婆娑。 有一道穿着宽松长袍的身影席地而坐,正笑吟吟地抬头凝视着她,竟是个看起来成熟稳重的男子甚至有些眼熟。 谢拂池一时不知道他是一直坐在这里,还是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出现的,不禁深深吸口气。 这个人的修为,竟是如深渊一般看不到底。 她目光似有疑惑,男子唇角含笑:“你认识我?” 谢拂池这时候也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嬛女的密室里,那副画像。 这么一想,谢拂池顿时来了兴趣。无论嬛女是谁,总归和这男子脱不了干系,就是不知道他在苍部中是什么地位。 她思索时,已擦去面上的灰尘,露出昳丽秀美的眉目。 时旻帝君眸光闪动,看着她竟觉几分熟悉,低头沉思片刻,“你……你是东灵山的?你和姬烨是什么关系?” 竟然直呼东灵青帝的名讳,谢拂池对他的身份更是起疑,眨眨眼睛,权当自己是哑巴。 时旻微微一笑,也不恼。 倒是个很奇怪的小仙子,看着年纪也不大,难道竟是东灵山的那位小公主姬羽?这么一想,心中不由更是柔软几分,招手道:“你来。” 谢拂池谨慎地挪了几步,不设防他忽地在自己头上一摸,一缕温厚灵力进入身体里。谢拂池下意识要抵御,心府中却蓦然生出一股冰寒之意,将那温厚灵力立刻吞没其中。 时旻自然也收到这股反馈,面色倏尔凝重。 同源之力,却比他少一分温润,多一分锋利寒冷。世间怎么会有人同样修习了苍黎雪术?他目光开始重新打量谢拂池,柔声道:“你究竟是谁?可否告诉我?” 听到他这样问,谢拂池不由警惕地退后一步,答道:“我是天界之人。” 这个回答十分巧妙,既表明了立场,又没有透露真正的身份。 时旻帝君倏尔一笑,摇头:“你这小丫头……” 谢拂池一听到他说“小丫头”三个字,忽感到一阵久违的宠溺温暖。这辈子除了她那位凡人师父,还没有用口吻说过她。 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她生性小心,然而这里的人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幻象,除却时嬴,都已经在现实中散为飞烟。 谢拂池伸出手:“真的,不信你再试试。” 她的手掌纤细白皙,但虎口,食指,中指指节处皆有一层薄茧。时旻帝君面色一动,声音更加温和:“小丫头,你还是个剑仙?” 谢拂池微微一笑:“对啊。” “既然你让我试,我就来试试你的剑。” 说话间,一把仙剑跃然掌中。时旻帝君笑着看她:“可敢?” 如此境界的神君,谢拂池求之不得,抽出天璇做了个起手式,“请阁下赐教。” 第155章 赤诚相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暮色沉沉时,谢拂池才苦恼起来。 沙城里唯有一眼井,沐浴更衣这种事是很难的,她思索片刻,但还是忍受不住比试后浑身的黏腻。忽想起来沙城的路上有一小片湖,那里远离人群,想来在这幻境中也不会有人发现。 沙中湖旁生长着一排柳树,野刺棠填满了每个缝隙,幽微的香气漂浮。 沙丘环抱,绿荫为蔽,月光静照千里,恍若为清澈如镜的湖水添上一件纱衣。 谢拂池环顾岸边,的确无人,当即解下外裳,步入湖水中。清凉湖水浸润身体的瞬间,她不由舒出一口气,抬起手开始解自己的里衣。 身后忽地一声水动,她立刻拢上衣襟,警惕地抬手将岸上的剑收入手中,“谁?” 岸边树影下,谢拂池只瞧见月光如雪洒在少年光洁的背脊上,优美的肌肉线条从背部一直蜿蜒下去…… 谢拂池连忙转过身—— 他在这里沐浴为什么不提前吭一声!还好她还顾忌着这附近都有人没有脱光。 听得簌簌的穿衣声渐渐小下来,谢拂池拍拍自己绯红的脸,问道:“你好了没有?” 岸上的人没有做声,谢拂池又等了一会,才有些不耐烦地回头,“你……” 兜头一件衣裳罩在她头上,少年言简意赅:“穿好。” 谢拂池指指怀里的裙子:“这都湿了怎么穿?” 时嬴:“关我什么事?” 谢拂池脱口而出:“那我不穿关你什么事?” 时嬴:“……” 时嬴:“随你。” 谢拂池简直难以置信:“你以前说话都这样吗?” “什么以前?” 谢拂池知道跟他现在说不通,不过也发觉冷冰冰的,说话时却依然背对着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她不由笑一声,放开裙子,兀自浸在水中也不搭理他。 但闻身后水声潺潺,时嬴飞快穿好外裳,施了个净水咒开始往沙城里走去。 谢拂池道:“等等。” 他顿住,想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谢拂池慢吞吞从湖水里爬出来,垂着眼帘穿好中衣和裙子,说:“可以转过来了。” 时嬴迟疑一下,这才转身,谢拂池正在整理衣饰,长发湿漉漉地正在滴水,手中捏了根金色琉璃簪子。 他竟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谢拂池便将簪子递给他,“喏,你要看就看吧。” 时嬴也不客气,接过来在掌心端详。随着他的动作,谢拂池的视线也随之而动。她就坐在湖边草地上,托腮静静凝视着他。 他冷不丁抬头,见她眸如点漆,清透明亮,他顿时感觉不自在,将簪子还给她。 “你的手艺不错。” 难得夸赞一句,还是夸他自己的,竟然从不知道他以前竟是这样的。谢拂池乐不可支,也没有接,“这不是我雕的。不过我既然给你看了,你是不是也应该把它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她捋一把自己的头发,“你得给我戴上。” 这样理所当然的口气,时嬴真是活了四千年都没听过。以他的性子,断不会接受她这种无理要求。 但看着谢拂池的眼睛,鬼使神差之间,他竟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握住她如缎的长发。 野棠灼灼,月华如练。 指尖所划过之处,头发瞬间干爽。谢拂池抿住唇,眼中浮出一点得意的笑,一千年前的时嬴可比现在要好拿捏多了。 不过如今他还在画城里,饱受涅羽的折磨。谢拂池敛起嘴角弧度,问身后的少年:“你知不知道怎么出去?” 千年前的时嬴正试图给她挽发,半天也不得其法,闻言淡道:“我如果知道,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谢拂池也不由叹气,也是,他知道的话怎么会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剩下他一个人…… 谢拂池蓦然心中一动,脸贴着膝盖慢慢转头,用余光看他。 明明这个时候的时嬴虽有些让人讨厌的傲慢,却少年意气,虽为何千年后再遇到他时,虽不谙世事,却天生不爱笑也没有太多情绪呢? 是不是跟千年前的一切有关呢?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任谁被这样凝视着都不能无动于衷,时嬴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问。 谢拂池睁大眼睛,无辜道:“当然因为觉得你好看了,苍黎少君,你有没有……嗯,打算缔结仙侣?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反正都是假的,当然,这个时嬴也不喜欢她,她反倒比在外面要放开的多,这些话她信口拈来,倒有几分初识他时的无赖模样。 “不打算,不考虑。” 他神情忽然冷淡下来,将琉璃簪子塞进她手里,“自己弄,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谢拂池愕然,不过也不恼,反而顺手摸出一包糖,拽了拽着他的袖子,“哦,对了……这是前两天给你买的,尝尝。” 给他买的?时嬴微微疑惑,正要开口说话,口中就被塞了一颗什么东西。 他又皱下眉尖,谢拂池不由分说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吐……你试试。” 一缕淡淡的甜伴随着梨的清香蔓延在舌尖。 少女柔软有力的手指颇有几分蛮不讲理地抵在唇边,甚至分外轻佻地在他唇角挠了挠,一缕奇怪的酥麻从她指尖透到心底。 半晌,确认他已经不会吐出那颗梨糖,谢拂池才松手。 他忽然冷冷道:“你对谁都这样?” 谢拂池一愣:“啊?” 他却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了。 湖面波光荡漾在眸底,映的一片亮堂。 谢拂池低头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摸摸自己泛红的耳朵,“当然不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说话声音为什么那么小,吐字却很清晰,既害怕时嬴听到,又仿佛害怕他听不到一样。 当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谢拂池忽然觉得虽然一千年的时光足以让她从出生到飞升,但对于时嬴而言,好像也没有很漫长。 这句话,分明跟来画城第一天时说的差不多。他的性格,倒也没有变太多,只是更加收敛了些。 坐了一会,谢拂池自己拿簪子把头发盘好,问道:“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她总需要一个完整的时间线,才能判断出这里到底属于什么地方。 时嬴平静答道:“第三天。” “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吗?” 少年仰头,月光洒在他清俊异常的面孔上,竟格外苍白。 他说:“还没到时间,三天之后,我们都会陨落。” 第156章 我的妻子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用最平淡的口气,说出最惊骇的话。 “神魔之怨一直都在我们的脚下,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被法阵压制住了。”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缓说着:“而这个法阵,最多只能撑七天。” 谢拂池骤然抬头。 三天。 如果真的只有三天,那么是否也意味着她会和这些千年前的人一样死去? “你是想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谢拂池动了动唇,终还是默默点头。 “没有。此阵名为山河阵,自能创造一片天地,抵挡一切邪肆入侵,不过一旦崩溃,其中的生灵都会被吞噬殆尽。” 他冷淡地告诉她。 “山河阵?” 谢拂池一愣。 听起来山河阵倒像是一个高明的猎手,他们所在的沙漠只是假象,他们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猎物,等待时机一到,烈油烹炸,将他们消化殆尽。 极致的保护,也是极致的毁灭。如果山河阵一旦被彻底破坏或者崩溃,就会将其中生灵吞噬,那她提出换阵,岂不是意味着…… 画城,她亲手毁掉了画城? 时嬴千年前就知道山河阵的弊端,为何却一言不发,甚至赞同她换阵? 谢拂池的心神甚至都剧烈颤抖了一下,牵扯起密密麻麻无数情绪。 不对—— 他为何要毁去画城?他怎么可能会毁了去画城,让千万生灵都消亡殆尽? 时嬴见她面色忽然一片苍白,说:“害怕也没有用。” “那山河阵……能改吗?”她喉咙发紧。 少年摇头:“一旦设立,绝无更改。” 话音刚落,谢拂池一抬头,看向他背后,眼神一凝:“帝君你怎么来了?” 时嬴蹙眉回首,身上忽地一沉。在他出神的瞬间,谢拂池已经扑过来压在他身上,单腿抵住他胸膛,一手抽出天璇抵在他肩上,一手捏住他的肩,“别动。” “你想做什么?” 时嬴这时候虽然也不弱,但到底没有飞升之时,还没有那样强大。 他倒在地上,一点都不狼狈,反而因为这个显得羞辱的动作,眼神格外冷峻阴沉,鸦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横陈在面上。 即使知道这时候在他心里,他们还是陌生人,但谢拂池仍旧有些呼吸困难,她抵住时嬴的颈项:“告诉我出去的办法,你一定知道。” ……不是的,一定有。 因为时嬴活下来了,那就说明一定有破解的办法。 姬荀告诉她,山河阵的更改一日之间绝无法完成,起码需要五日,而栖弋短时间里必会苦心钻研,也不可能即刻进攻,那便给了他们喘息的余地。 在她离去时,灵苍二部也在竭力破坏原有的阵法,意味着山河阵尚未完全破坏。 还有挽回的机会。 只需要在三日之间离开这里,返回画城。 无论现在的那个时嬴想做什么,亦或是会做什么,她都必须立刻出去。 她双手颤抖地厉害,看着被自己压制住的少年,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原来她从不了解时嬴。 不了解他在千年前的孤身一人活下来的悲哀,也不了解他在千年后筹谋的一切,甚至不了解他的心意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少年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口中似还残留着些许甜味。 而给予这份甜的主人,却将刀剑对准了他。 他神色嘲讽:“不知道。” 谢拂池慢慢冷静下来,低头抵住他的额头,喉咙微微滚动,“你的命现在就在我的手里,我想杀你就可以杀。可是时嬴,我是来救你的。” 大漠孤烟,月垂平野,寂静无声中,她松开剑,与他四目相对。 剑尖没入沙地,轻嗤一声。 她已无寸铁,少年眸光一沉,双手立刻抚上她的咽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转瞬之间,攻守易位。 湖面上的水雾瞬间凝结成冰,冰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料峭锋利,齐齐向谢拂池斩去。 冰刃停在她眼瞳前一寸,直直抵住她柔软的眼珠。 谢拂池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漆黑的眼眸仿佛凝视岁月山海。 少年忽感觉几分难以形容的窒息,她的眼底没有一分仇恨与厌恶,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可是她的确在恐惧。 他的声音极轻,却引得沙砾细微地震颤着。 “你到底是谁?” 谢拂池只是重复了一遍:“我是来救你的。你必须确保我们三个活着离开这里。” “做不到。” “做的到!” “做不到。” “做的到!” “……”他沉默一下,“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时嬴虽然压制着她,却没有禁锢她的双手。谢拂池伸出手拔下琉璃簪子,“你送我的。” 时嬴微微一愣。 他其实刚刚已经察觉出不对,但…… 怎么可能? 他力道松了几分,谢拂池也坐起来,又在乾坤袋里找了找,找到几张他给自己画的阵法图纸,递给他,“你自己的笔迹,总不会不认识吧?” 时嬴更是沉默不语。 谢拂池干脆撩开颈项的头发,自暴自弃地指着耳下那枚月牙似的印记,“这个,你不会也想赖账吧!” 少年瞥了一眼,疑惑不解,“这是什么?” 谢拂池:“……”果然想赖账! 她揪住时嬴的衣领,凑过去在他唇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地看着他:“懂了吗?” 要是再不懂,谢拂池不介意把他头摁在水里清醒清醒! 少年身形一颤,不可置信地盯着她,陡然伸手推开谢拂池,一枚冰锥擦着咽喉划过。 他声若寒霜:“再有下次——” 如果忽略少年面上划过的绯红,光听口气谢拂池还以为他要杀了自己。她也恼了:“哦?那你杀了我啊!” 少年被她噎了一下,又无计可施,默不作声地扭头。 谢拂池也重重哼了一声,取出一瓶灵酿猛地喝了一大口—— 还好她年纪小,碰不到这个性格恶劣的时嬴。她果然还是更喜欢千年后情绪更稳定的神君,虽然内敛了些,至少不会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 时嬴沉默一会:“所有闻昼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是一千年后的人?” 谢拂池这次点了点头。 少年语调极为平静:“那你是我的妻子?” “噗”地一声,谢拂池一口酒喷在地上。 第157章 逢场作戏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不是?” 谢拂池缓缓擦去嘴角的酒渍。 对不起,她真的还没想到那么深层次的关系上去。 更何况,自从他们表面心意后,哪一天不是在奔波劳碌的路上?谢拂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故而被千年前的时嬴这么一问,她忽然感到一阵的无力。 该怎么说啊? 她艰涩地开口:“你还没跟我求亲。” 这短短一句话,谢拂池说的几乎脸要烧起来。 闻言,少年垂下眼帘:“那我应该并不是很喜欢你。” 谢拂池放下酒壶,耐心道:“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 她从未怀疑过时嬴的心意,无论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那夜他抱着自己撕碎时空的时候,他为自己挡剑,梳头,他跟自己赌钱下棋…… 一点点,一幕幕,怎么可能说没有情意? “你对我一无所知。”少年眼瞳似琉璃般光华璀璨,他的神情很平淡,可是说出的话却如同冰原上吹过的风。 “苍黎军深陷囹圄,危机四伏,无论多少年后我都会记得这几夜。但你却我最后如何脱困都一无所知,可见我与你之间,不过尔尔。” 谢拂池一时怔然,连酒也忘了喝。 原来他们并不相知。 如果时嬴真的有那么喜欢自己,为何山河阵的事半点不跟她提,为何千年前的往事也避而不谈,更遑论那凝水珠,三年卧床。 她从前不曾逼迫过他,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故事和伤疤,可是谢拂池—— 她扪心自问,他们如果真的真心互相喜欢,怎么会连相知都做不到?而且原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并没有那样很喜欢自己。 谢拂池沉默了很久,扶了额前散落的发,用一枚发扣别起来。 这时她看见月光洒落湖面,碧波荡漾,山河万里无云,星光灿烂。 这一刻,迷惘疲惫的眼神才找到落点。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处理,一味沉沦在空想中不是她的性格。 她的神魂稍稍安定,微微抬起下巴,抬起手腕饮酒:“那你就当作我们是逢场作戏好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送我们离开这里。” 她不动声色,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仍是公事公办地同他继续着脱困的话题。可是他隐约觉得,她忽然不高兴了。 一瞬之间,她的情绪便低落下来。 但他仍是坚持道:“不知道。” * 重珉颤抖着手,蘸着自己的血一点点在地上画着什么。 传音阵。 他必须告诉师尊,画城有异,绝不可以为他涉险,还有姬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其实师尊并没有让他命令姬荀,一定在在七日内离开,不过画城将亡,姬荀自然也要撤离。 画到最后,他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有冰凉若絮的触感落在面上。他恍恍惚惚地一擦,发觉是一片六棱的雪。 哪怕看不见,他也能凭借直觉仰头。那个人一身白衣,却没有靠近他,他手持着雪色的弓,于婆娑的流曦树下冷眼旁观他的濒死。 恍惚间,重珉以为自己看到了千年前的那位帝君。 “时旻……” 他眼底一片猩红,喃喃着唤出这个名字。 “你果然还记得他,想来你的师尊也还没有忘记他。” 弓柄上有锋利的刃,抵住他的眉心,少年的嗓音泠然而凉薄。 重珉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过重的伤势却一下子让他跪倒在地,他听不到少年的话,失魂落魄般重复着一句话。 “我师尊没有错,错的只是十八部。” 少年并没有被他这种固执打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官,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你已经没救了。”他嗓音极淡,“倒也不能浪费了你这几千年的修行。” 一缕白光缓缓从重珉眉心抽离,被少年拢在掌心中。 许是千年已过,往生台的神印裂缝越来越多。 力量被剥夺的最后一刻,重珉僵着头,无力地匍匐在地。嘴角渗出来的血,恰滴在传音阵上,被少年用脚尖抹去。 天官已经死了。 月色依然枯寂乏味,一如那个永远只能不断坠落的梦。他始终只能想起苍部被吞入神魔之怨中,进入了一个荒凉凄冷的沙城。 再无其他。 那段记忆被人生生剪断了一般,连带着灵魂的碎片,一起遗落在某个地方。 冰冷的弓消融在空气中,他忽然意识到,谢拂池还没有回来。 他迟疑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也有一处月牙似的痕迹。除却下午有些异常,依旧颜色浅淡。 所幸,她一切都还好。 重珉倒在血泊里,他内心毫无波澜,抬眸,只想带着这位天官最后的神魂之力离开。 却没想到,树影下看到了一个并不十分陌生的身影。 陆临。 说起来,与这位醉心灵器的仙君见面不过廖廖数次,却每一次都让人不愉快,不过这次可能不止是不愉快了。 少年冷静地想。 陆临手中似握着一枚青色的草绳,他紧紧握着,看了一眼重珉,忽然扭头飞快跑向外面。 时嬴白天都不在府中,刚刚有人来报说苍黎帝君已经回府,他这才跟随而来。 那个侍从引他至此,忽而不见了踪迹,却只见—— 时嬴动手杀了重珉天官。 陆临知道自己远远不是这位少年帝君的对手,他只想跑,但是没有走出两步,脑后忽地一沉。 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手中草绳无力地滚出去,跌在落叶之间,被少年的鞋底无情地碾过。 谢拂池,就说这么丑的东西,他怎么会稀罕? 陆临的呼吸几乎止住,最后一刻,他脑海里盘旋的,竟是这样无聊的想法。 * 天界,神主殿。 神主雕像衣袂飘飘,目光悲悯。神案上千盏魂灯连接一片。辰南正在下面打盹,几个童子嘻嘻哈哈地坐在地上打闹。 忽而间,神案上一盏灯光芒一晃,倏尔熄灭。 “又是哪位仙君陨灭了?你去看看。” “你去你去,我要吃完这块点心,记得登录在册。” 童子们哒哒跑过去一个,漫不经心地拿出册子,对应着灯下的名字,喃喃道:“重珉……” 他忽而一愣,音调陡然一转,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重珉?” 底下童子听不分明,嚷起来让他声音小些,别扰了上神安眠。但辰南已经睁开眼,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那盏青烟缭绕的魂灯上。 童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重珉师兄他……” 辰南上神面如古波,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再无言语。 他门下弟子不多,每个也是他悉心教导,如今出事他竟半点波澜不起。童子见状,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半天,听到上神的声音:“告知天君,画城有极为厉害的堕落天神,本座将亲自前往画城,将其格杀。” 童子抬头,这才发现上神手中紧握的书册已被他捏的寸寸成灰。 第158章 一起离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与那位神秘的神君约了第二日同样去请教他,在看望了晏画后,确认她除却虚弱一切正常后,谢拂池便原路过去。 这次却遇到一个额带明珠的白衣女子,正在梧桐下为那位神君抚琴。 那位神君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一曲毕,却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直至谢拂池出现,他才道:“你先下去吧,琯华。” 白衣女子木然点点头,目不斜视地抱琴离去。 琯华? 谢拂池不禁多看一眼,发觉她神色空洞,竟似半点没有看见谢拂池一样,与她擦肩而过。 谢拂池心中一愕,虽不知琯华为何出现在此,但敢直呼她名讳的…… 她恍然,“原来你是帝君。” 时旻微微一笑:“小丫头,你的剑术很好呵,师传何人?” 此间一切都是虚妄,但里面的人深信自己还活着,谢拂池为难地想。 “时嬴说,你们是千年以后的人,小丫头你的师傅难道还没有出生?” 谢拂池悚然退后一步。 时嬴竟连这种事都跟他父君说了,这种荒谬绝伦的话,难保这位帝君听了不将他们当成怪物捉起来。 苍黎帝君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你别害怕。时嬴虽让我对你们多加提防,但我却觉得你们没有恶意。” “……” 多加提防,不就是怀疑他们说的是假的,让帝君把他们都抓起来审问的意思? 谢拂池眉头一跳,暗自握紧了拳头。好的很,昨夜虽信誓旦旦地说根本不喜欢她,但看起来也信了她的话,今日扭头就直接让帝君提防! 谢拂池这下算是信了闻昼的话,他们这性子一千年前的确算得上是知己。看着高冷,私底下却另一副做派。 不过—— 谢拂池更在意另一件事,她歪头,“帝君你真的相信我的话?” “当然。因为这里是我的障,我已经陨灭了近千年。” 谢拂池惊愕地抬头。 时旻帝君笑了笑,眼中竟有些释然,温和道:“而我,一直在等待有人来帮我解脱。” 谢拂池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解脱?” “这两日,你就好好待在这里。”时旻帝君没有理会她这个疑惑,莞尔一笑:“若是无趣,不妨找现在的时嬴聊聊天,喝喝酒,我想你应该是认识他的。” 谢拂池轻轻摸了下鼻尖,何止不止是认识—— 剩下的话她不好意思说,只能都吞下去。 不过喝酒嘛…… 谢拂池撇嘴,“他喝茶,才不爱跟我喝酒。” “他喜欢喝茶?”时旻帝君哑然,连连摇头:“小丫头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时嬴他虽然性冷寡欲,但最不喜繁文缛节,也不喜欢喝茶束发,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 语气中对时嬴颇多埋怨,谢拂池却听出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她想反驳,但她认识时嬴不过短短数载,怎及得上时旻帝君? 怎么会一个人睡了一觉后,就连饮食习惯都会不样呢?她打算找时嬴好好谈谈,翻遍沙城,总算找到了他。 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城墙上,日落沙丘,遍覆千里。 谢拂池不由分说地往他手里塞车一壶酒,冷道:“喝。” 少年也没多问,只看了一眼,随即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道:“有事?” 不用问,她肯定又是来问该怎么离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多问这一句。 “没事就不能找你喝酒?”谢拂池斜他一眼:“跟我认识的那个你现在以后几乎不碰酒,我倒想知道你现在有多能喝。” 原来自己连酒也不愿意同她喝,就算她真是千年之后的人,自己想来也不过真的是逢场作戏而已。少年挑下眉,“试试?” 酒剑难离,谢拂池身上自是有不少美酒,只是喝到后面自己也有些神志不清了。 时嬴依旧斜倚着沙墙,暮色漫漫,沙城内的霞光似乎比平日都要艳丽许多,为对面的青衣女仙脸颊勾勒出一层淡红的轮廓。 她抓了酒坛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速度已经缓下来,但神情看起来还算淡定。 时嬴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酒壶,世上有她这般酒量的女仙也是少见了。 她站起来,“不喝了,下棋吧!” 说完,她手一挥,将沙土凝聚成棋盘,从地上抓了枚石子,郑重地放在天元位置。 “……”哪有人下棋第一步放在天元的? 她眼中清亮,眸光却涣散成一片,如浮絮飘摇,浑无落点。 原来是醉了。 “你的棋太烂了。”他冷道:“就剩两天可活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你嫌弃我!你居然敢嫌弃我!” 她声音忽然大起来,恨恨地在他手臂一掐。这一掐可真是半点不留情,时嬴忍不住蹙了下眉。 不过谢拂池的表情看着竟是比他还有委屈,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因为恼怒而格外明亮。 他不禁屈指在她面上一刮,将那些灰尘沙土都拂下来,指尖触过她柔软的唇,凉凉的。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明明在这个时空里,他不过跟她见了几面。可是看到她这副模样,竟然忍不住想让她也永远待在这里。 ——大抵是他这几日太寂寞了。 谢拂池骤然安静下来,两片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地,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他的掌心。 她忽然说:“我带你走好不好?” 又想套他的话。他右手仍然覆在她眼睫上,冷静地问:“去哪里?” 她面上骤然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清浅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在他指尖,说话也呆呆愣愣地,“你忘了……我们要去无妄海呀!一直待在海底,永远不出来……” 她果然是喝醉了,尽说些胡话。 无妄海底是天界关押罪大恶极的堕神之狱,他为什么要同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仙去那里? 他弹下她的脑门,让她吃痛不得不捂着脑门离他远点。他淡淡道:“不去。” 忽然耳畔一阵风掠过,没有任何防备地,少女直直栽进他怀里,脸颊贴住他的心脏。 “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她仰头蹭着他的下巴,像只猫似地,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四个字。 我要你真心实意地答应我,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他抿紧唇,面上似有些不耐,却没有推开她,半晌才说:“天底下有那么多地方,为什么非要去那里?” 那里明明是囚笼。 “因为只能去那里……” 她闭上眼睛,用力地重复了一遍:“只能去那里。” 为什么? 隐约间,一个可怖的念头浮上来,他倏尔沉寂下来。 第159章 变成同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清醒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她动了一动,露出漫天的星光。她偏了偏头,发觉自己枕在城墙上的一块石头上,头上盖的正是一件有些眼熟的衣裳。 时嬴居然这么能喝,起初她还意识清醒,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算是有良心,还知道拿件衣服替她遮着,没叫她这副模样被旁人看去。 她抱着衣裳打算先回去,刚行两步,忽见月下有个身影。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时旻帝君。帝君正拍着一个守夜将士的肩膀,含笑说着什么。 谢拂池不欲打扰,转身就走,忽听一声闷哼,她回头,那将士捂着咽喉缓缓倒地。 时旻帝君手中的锋利灵光一闪而过。 目睹时旻帝君亲手杀了自家战将,且是毫无征兆,那将士眼神中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正沉浸在与帝君交谈的欢喜之中。 谢拂池心头狂跳,在她几欲叫出声之时前,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 谢拂池眼睁睁看着城墙边掠过时旻的衣袂,帝君似有所觉地环视四周。她被身后那人困在墙与身体之间,踉跄着退进沙墙高大的影子里。 触到时旻帝君睥睨的眼神瞬间,谢拂池不由背脊一寒,这还是白天与她谈天说地,温和悲悯的帝君吗?为何他要无故杀人? 时旻帝君已经离去。身前的人才放开手,倒退一步,谢拂池一顿,跟着他也往沙城里走去。 时嬴平静道:“不要乱走动。” “我是想去找你,没想到……”她声音压制不住震惊,“你父君他为什么要杀了那位将士?” “……”他顿一下,才继续说:“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去管。” 谢拂池瞪着他:“我没去管,是你把我扔在那里的,我才看到的。” “听你这个意思,是我的不对?” 他停下脚步,谢拂池脑海还萦绕着刚刚的一幕,砰地撞上他的背,有些吃痛地捂住鼻尖,非常宽容地摆摆手:“算了,你一定也是喝醉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 这种话她也说得出来。时嬴转身望着她,一直握着的小瓶子丢给她,“拿一颗含着。” 谢拂池打开瓶塞,倒出里面一粒灰色的药丸依言放入口中,压在舌根底下,清凉的薄荷草味慢慢弥散开,酒后还有些疼的脑子瞬间清明过来。 “你就不怕我是要害你?” 他盯着她的动作,继续往沙城里走,漠然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忽然开口。 她刚刚一点迟滞都没有,好像他递过去的是毒药,她也毫不犹豫地就能吞下去。 谢拂池满不在意地打个哈欠:“那你害吧,反正出不去都要死,死你手里总比被怨气啃的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地好。” 语气倒是坦然,可是若她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现在的那个自己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垂下眼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难以置信,仅仅两天的时间,他已经开始动摇。 * 姬荀正在巡视画城,突然有人跑过来,“仙上救命,死了好多人。” 画城如今无主,弑方阵的布置也出现了问题,毕竟是临时改阵,出现问题很正常,好在栖弋一时半会也不会入侵。 谢拂池久久不归,魔族那边只说要多留他们几日,其余事情一概不提。时嬴也关在城主府中没日没夜地改着阵法,画城诸多事宜便落在姬荀手中。 他又看了一眼袖中一株缥色的灵薇草,还很鲜活,意味着谢拂池的状况良好。 收到求救信号,姬荀立刻跟过去,一户小院里,推开门迎面就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首,一张张脸灰败枯槁,眼睛却一片赤红。 姬荀一探,发觉他们的妖魂连同修为都被吸食殆尽。 无论在哪里,这都是极为凶残的手段,死前这些妖精必然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并且这种邪门的手段不是常人可以修炼的,修为一定要远远超出这些妖精才行。 那求救的男子哆哆嗦嗦地说:“他们一家是树妖,虽有些斤斤计较,但平日也不曾害过谁,不知道怎么就被人全杀了。” 姬荀沉吟:“你可有看到是谁?” “我是隔壁卖酒的,听到这里突然有很大的动静就过来看看,没看到什么人。” 男子咬牙,显然是又恨又怕,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拍脑袋,从怀里拿出一片薄薄的透明物件。 “我刚刚来的时候,院子里都是这种东西,我就拿了一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都不见了。” 姬荀接来一看,是一片极薄的,冰。 小妖用灵力藏了许久,他手指一触,冰立刻融化,却也没有成水,反而顷刻消融,院中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只是一点冰而已。姬荀目光沉了沉,额头紧绷,转头看向自己的战将:“你觉得如何?” 战将沉声道:“凶手显然跟昨日是同一个,连手法都一样,先控制小妖的血液凝结,再吸取妖魂灵力,最后再残忍杀害。” 姬荀点点头,“加强巡卫,不要再让此事发生,另外在城中一一排查,将所有水系术法的妖怪仙人都先行控制住。” 战将应了一声,又道:“这样是不是太过兴师动众?此人灵力十分高强,行踪又隐匿,恐怕不会轻易上钩。” 姬荀没有理会他的质疑,只是深深叹息一口,“你照做就行。” 他一向有自己的打算,战将这才不出声。 待他们走后,那藏在暗处的报案男子一改畏畏缩缩,从地上爬起来,在面上一刷,瞬间改变了形貌。 若有人路过,一定能识得这红衣美人面,乃是已经落寞的琉璃馆花魁。 千变万化,修至臻境,连气息也能随之改变,纵是上神,也不能识破半分。 戴着帷帽的女子含笑出现在屋脊上,柔声道:“做的好。” 嬛女盈盈一拜,“多谢上神嘉奖,只是小妖不知上神为何要这么做?那位……不是和您目的一致吗?” “他还当自己是神,我们不是同类,所以我要把他变成同类。”帷帽女子把玩着手中散发出幽幽光辉的妖魂,嘴角依旧挂着笑容,“他以为我已经离开了……可我,又怎能甘心?” 能让这位上神甘愿与魔族为伍,也要继续的仇恨到底是什么? 嬛女好奇之余,也忍不住捂了一下心口。被搜魂重伤,果然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复原的,即使那位长戎魔君替自己医治过,也依然疼痛万分。 第160章 诛杀同僚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心里有太多疑问,迷迷蒙蒙地睡了一会,就被晏画拖起来。 “谢拂池,闻昼好像不行了。” 晏画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谢拂池这才一惊,急忙跟着她过去。闻昼昨日还好好的,甚至同时嬴绊了一会嘴,今日忽然躺在榻上一言不发。 她惊慌失措:“我刚刚还在跟他吵架,他忽然就不说话了,我这才发现——” 他右腿以那道箭伤为中心开始溃烂,晏画撩开他腿上的布料,皮肉皆融,露出森森白骨。 灰色的怨气附着在伤口处,正在不断吞噬着他的血肉。 “神魔之怨?” 晏画说:“他护着我一路下来时,怨气从伤口钻进去了,这种东西只要你身上有一点伤,就摆脱不了它的侵蚀。” “不能救吗?”谢拂池凝着她问。 她缓缓摇头,“这沙城里怨气越来越重,根本没有一处干净的,我救不了他。所以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能隔绝这些怨气。” 晏画对气息的敏感远胜过旁人,此处被虽被山河阵压制,但底下都是怨气。她们身上无伤,也只感到呼吸略有不畅,但对于身上有伤的人来说,就是无时无刻不浸泡在毒药中。 谢拂池也不迟疑,手腕一翻,天璇剑出鞘,她指尖抹过剑身,一点朱红拂过,剑气结为灵力结界,将沙榻覆盖。 她说:“这是我用五成灵力结成的天灵屏障,牢不可破,连怨气都进不去,你和闻昼就待在这里,不要走动。” 晏画怔怔看着榻上毫无反应的闻昼,眼中闪过无数迷茫的情绪,“嗯。” 他们看起来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谢拂池出门后,才发觉指尖的一点点疼痛—— 这样能够抵抗怨气的结界当然没有那么容易。 她用灵力一抹,将那伤口愈合,虽然缓慢,却没有留下痕迹。 城墙下两个将士浑然不知道两天后会发生什么,还在谈笑,在他们看来,有帝君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谈着谈着,两个人便要比试起来。时旻帝君恰路过此地,一向温和的嗓音变得严厉十分,“住手!传我军令,沙城重地,绝不许动武!违者,斩!” 两人闻言一愕,不明所以地相视一眼,但仍是低头应下,立刻去传报。 谢拂池眼尖地瞅见,刚刚那一番打闹后,其中一人掌心被刀尖划破了极小的伤口,空气中凝出一丝灰气,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上面。 她忽而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时旻,时旻果然也看见了那灰气,眉头慢慢紧缩。 时旻唤住了那个人,带去了僻静处。 谢拂池紧随其后。 帝君温和道:“暨诛,我记得你跟随了我很多年。” 那名唤暨诛的将领不明所以,恭顺道:“是的帝君,末将跟随您已经五千年。” 帝君手一拂,案上出现一具琴,他按住琴弦,笑了笑,“既然这样,暨诛算是我的知己,这曲安魂便送给知己。” 暨诛一张脸涨的通红,连忙跪下聆听,“末将岂敢自称知己?帝君厚爱,末将感恩不尽。” 琴声起,暨诛从欣喜若狂变为一片宁静,醉心在琴声中,不觉盘腿坐下,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间,一道灵力从琴中激射而出。 “帝君!” 一个清脆清朗的嗓音响起,灵力消泯。暨诛睁眼,看见梧桐树下站着一个青色长裙的少女,他不悦道:“你怎敢打扰帝君?还不出去!” 谢拂池微笑道:“事态紧急,还请将军恕罪。” 暨诛哼了一声,打扰自己听帝君弹琴,罪无可恕!但帝君没有出声呵斥,他也只能退坐一旁,满脸不高兴地瞪着谢拂池。 时旻帝君扶住额头,长长叹息一声,“暨诛,你先下去。” 暨诛气鼓鼓地出了门。 被目睹了杀人未遂,时却一点都不慌,甚至指了指梧桐树下的位置,“坐吧。” 谢拂池低着头坐下来。 过了许久,时旻帝君也没有说话。谢拂池忍不住道:“帝君?” 时旻摆手,“等。” 轻描淡写的一个字,蕴含着苍黎帝君数千年的威仪,谢拂池闭上嘴。 也不知在等什么,日光很足,谢拂池耐心却不太足,她百无聊赖地开始数梧桐叶子,数到第九十九片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 谢拂池的目光从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点点打量过去,落在他的脸上,看见他形容美好的唇微微张合,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拂池老老实实:“我也不知道,帝君让我等,我就在这里等着了。” 于是少年疑惑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 时旻帝君不语,无声地擦着自己的琴。 “你得罪了父君。” 谢拂池理不直气也壮:“我什么都没做。” 一时陷入诡异的僵局。 时嬴忽然开口:“你来这里。” 谢拂池瞅瞅他的位置,不明所以,不都还是在这里等吗? 少年蹙下眉尖,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起来,按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淡淡道:“你这么会惹人生气,还是离父君远一点比较好。” 谢拂池瞪他一眼。你才惹人生气,她怎么不知道他以前性子这么不讨人喜欢? 琴被勾动,发出清越的声响。时旻帝君停下动作,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时嬴。 沙漠的阳光何等毒辣?不一会谢拂池的脸已经被晒的发红,而少年刚刚的那个位置却恰好被梧桐树挡住。 少年抿了下唇,不自在地撇过头。 谢拂池被不明所以地折腾一番,再加上昨夜睡的浅,不一会儿就有些困了,正这时,一个将士惊慌地跑过来,“暨诛发疯了,在城门下大开杀戒。” 谢拂池愕然。 时旻帝君却面不改色地站起来,柔声道:“跟我走吧。” 还没到城墙下,谢拂池已经嗅到浓浓的血腥味。 暨诛眼睛一片猩红,整个手掌已经腐烂,灰色的怨气爬满手臂,露出白骨,白骨握着刀,癫狂地向昔日同袍砍去,在场所有人都被或多或少的刺伤。 将士们想拦住他,被他一脚踢开。暨诛所有的仇恨与怨怒都被放大,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知道一味地砍杀。 时旻伸手,一根琴弦无声出现在他手心。“暨诛,可有遗言?” 说是这样说,下一刻,细而韧的灵锋利灵光已经贯穿了暨诛的身体。 因为很快,反而不觉得痛苦。暨诛大睁着眼睛,身体寸寸化作黑色烟沙,变成了灰色的怨气,只余下一截白骨手臂铛然落地。 临死前,他的目光看着帝君,那位他追随了千年的帝君,眼中噙满悲悯,似有泪光隐隐。 他的意识突然回笼,原来是这样的安神曲。 他笑了笑,轻声道:“多谢帝君。” 时旻帝君直起身,伏羲琴重现手中,他一拨,琴音破开黄沙,空气中竟隐约泛着湿冷的气息。 在场将士均沉浸在琴声中,伤口在疯狂肆意蔓延,灰色气息因为刚刚的滋养,变成更加浓厚,无声无息地落在上面。 铮然一声,凄怆入骨,似包含了太多的不舍与悲愤。 时旻帝君面色依然宁静,他指尖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数百将士,皆为齑粉。 帝君喉间一甜,终于忍不住倒退数步,泪水从眼角落下。 每一次的结局都是这样啊,暨诛。 第161章 无关紧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很久没有说过话。 直到有微凉触到她的眉心,她才如梦初醒,少年面色平平,指尖凝聚一点清光,“我可以让你把刚刚的事情忘了。” 谢拂池微微睁大眼睛,“你这都会?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看她这吃惊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对自己知之甚少。他扭过头一时莫名有些生气:“那你要不要?” 谢拂池连忙摇头。她愣了一会,忽然喊道:“闻昼!”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把闻昼和晏画放在一起这个决定有可怕。时嬴茫然时,谢拂池已经飞快跑向闻昼的院子里。 晏画被死死掐住咽喉,抵在墙上。任凭她怎么挣扎,闻昼都毫无怜悯,只用力收紧手指。 脆弱白皙的颈项露出来,闻昼眼中猩红,毫不犹豫地低头咬过去,却痛地皱紧眉,满嘴鲜血淋漓。 一截剑尖塞进了他嘴里。 晏画被他挥到地上,不住地抚着喉咙咳嗽着,因为刚刚的缠斗,她的半张脸都浮肿起来,幸而没有擦破皮。 “闻昼——” 谢拂池扶起狼狈的青丘公主,时嬴已经赶来制住发狂的闻昼,但他仍毫无意识地挣扎着,喉间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 谢拂池忍不住道:“你小心点,不要被他伤到。” 在这里,伤到一点就意味着绝对的死亡。 时嬴应了一声,用灵力结成仙索,将闻昼四肢束缚起来。晏画爬起来,为他把脉,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神魔之怨正在腐蚀他的生机与魂魄,如果明天……最迟明天,再没有出去的话,闻昼就一定会死。” 晏画看着谢拂池,指尖捏的发白,“拂池,你救救他,我知道你一向主意最多,你一定能救他的。” 阳光洒在屋中,一片明亮,谢拂池却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晏画。 自谢拂池认识她开始,她就是活泼自在的,她的身边不缺男人,也从未对她提过闻昼这个名字。 她素来爱炫耀自己那些好看的前任们,闻昼显然是最漂亮的那个。倘若不是五年前那件事,谢拂池至今不知道她曾经和闻昼差点缔结仙侣。 可是在人间漓江上的那一个月,她对闻昼比对所有人都恶劣,谢拂池那时候不懂,可是现在回想起来—— 若不是真心喜欢过,何至于针锋相对? 谢拂池上前握紧晏画的手,安慰她:“嗯,我有办法的,你别担心。” 得到她的承诺,晏画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松弛下来。 办法?这里能有办法的只有一个人—— 谢拂池出门后,立即去找了时旻。 沙城一隅,苍黎帝君用结界撑开一片天地,里面风拂花浪,绿莺鸣啼。 纤柔手臂探出凉滑水袖,帝君信手拨琴,含笑看美人起舞。谢拂池来时,一曲将尽,琯华上神已收起温柔笑意,如同傀儡一般静静跪坐在地。 谢拂池凝目看了好几眼,帝君似已看透她的心,微微一笑,“你在想她是不是琯华?” 被戳中心思,谢拂池也不再隐瞒,直言道:“姬荀说,帝君对琯华上神并没有情意,可是我却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 时旻温声道:“外界传言也并不能尽信。” “那您……喜欢她?” 时旻静了一静,倏尔一笑:“我遇到她的时候……时嬴都已经一千岁了,这对她不公平。” 既似有情,又似无情,谢拂池不禁看向琯华,她眉目低垂,一言不发。 时旻道:“她不是活物。” 说着,指尖一点,绝色美人竟顷刻分崩离析,化为一抔烟沙。 谢拂池这下才是真的惊了。 这个城似乎并不是现实世界,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琯华为何是假的?她转念一想,也是,琯华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这不过是时旻帝君的思念之作。 时旻帝君又笑了:“她并不存在在这个障中,是因为她还活着,而我们都是已死之人。” 已死?谢拂池一怔:“可是时嬴?” “他是个例外。” 谢拂池不说话了,她在想着如何措辞让帝君能提前送他们回去。 “但说无妨。”帝君看出了她说纠结,十分贴心地说。 谢拂池只好将闻昼的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里怨气太重了,闻昼再不走就会陨灭。” “所以你们想让我打开障?”时旻帝君敛没思忖良久,叹息:“并不是我不想,如今的我只是一缕执念,实在难以做到。” “执念?”谢拂池眼中一亮,她倒是解决过姬烨的执念,“帝君说来听听,也许我可以帮您解决。” 时旻莞尔,不以为意:“你?” “帝君在此被困千年,不妨就当是倾诉,又或者说,”谢拂池低声道:“当做嘱托。” “嘱托?”他微微愕然。 谢拂池认真地点点头:“我要离开此地,因为新的苍黎帝君还在等我回去。” 新的?等她?这句话蕴含的信息实在太多,时旻帝君也不由愣住。 心头百转之时,他看见谢拂池耳下那月牙一样的印记,忽地面色一变。 怪不得那天会…… “他竟然把这种禁术用在你身上……” 时旻帝君喃喃一声,脸上顷刻间已无了一丝一毫的戏谑,眼眸深深望向她。 这次是近乎苛刻的打量,帝君的每一寸目光都充满犀利与威严,令谢拂池几乎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才露出一丝笑意,“很好,你去吧。” 这相当于承诺。 谢拂池不明白他态度突然的转变是因为什么,只能默默退出来。 少年从树后走出来,冷着脸抱着一只金辉玉盒—— 那是本该与魔界交易的宝物。 时旻帝君打开,里面画着的层层咒术,在他掌中如纸般剥落,他拿起盒子里那枚金色的琉璃珠。 “这就是魔界一直想要的东西,也是这些怨气的来源——魔尊行渊的力量。” 时嬴忽地抬手阻止他,少年忽然爆发出无尽的力量,怎么也不肯让他吞下那颗净水琉璃。 他苍白着脸:“这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何必为他们牺牲自己,沦入魔道。” 第162章 不罚你了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帝君温和道:“这只是力量,力量不会让人入魔。更何况你可知道这不是现实世界,我已是……” “我不想知道。”时嬴仍然不肯放手,固执地看着他:“我只知道你还活着,这里是哪里一点都不重要。” “更何况我也是苍黎血脉,你说过我日后一定会远胜于你。这些怨气我可以净化,山河阵我也可以破,凭什么一定是你!”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然十分低沉嘶哑。 “这本就是我的过错,如果我不去相信辰南的话,非要从虚荒经过……”他苦笑一声,“所有人都不会陷入如今的局面。” “辰南……”少年垂下眼帘,握紧手,额上青筋狠狠跳了跳,“你不是说过和他情谊匪浅吗?难道这也是你骗我的?” “我也没想到他会选择站在天君那边。” 时旻帝君在他出神的瞬间,已然吞下那颗琉璃珠,他闭上眼睛,感受体内磅礴的力量。 他叹息道:“天君对十八部积怨已久,这也是难免,只不过……” 没想到会来的这么突然。 * 姬荀忍不住有些着急。 谢拂池的消息已经数日不曾传回画城,若不是她的灵薇草还鲜活,姬荀简直要怀疑谢拂池已经出事了。 他正在出神,他的贴身战将谷庭忽然禀了一个消息上来,“陆临仙君被发现在柴房昏迷不醒。” 这个消息本来几日前就应该上报,但陆临一向软硬不吃,在画城也是人缘浅薄,晏画他们又都不在。故而他重伤被城主府里的人捡回去以后,一时也忘了通知姬荀。 姬荀皱下眉,也不甚在意,“让他好好养着就是,孤又不会治伤。” 大家怎么说都是为天界办事的,这位帝君就是看着温和有礼,斯斯文文地,实际上不知怎么凉薄呢!谷庭一边腹诽,一边道:“陆临仙君是与我们无关,不过这东西倒是看着眼熟,声所以拿来给君上瞧瞧。” 姬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顿时浑身如同被劈了一般—— 灵薇草结! 他拿起来反反复复地摩挲了好几遍,确认这不仅是灵薇草编的绳结,还是谢拂池的。 他仅仅在她面前施展了一回,这丫头竟然默不作声地自己学会了?还编了这种东西送给陆临? 姬荀火速前往以同僚的名义探望了陆临,陆临看情况并没有伤的很重,但呼吸微弱,倒像是弥留之际。 姬荀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谢拂池果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陆临虽然比不上时嬴那种身份,却也没有时嬴那样的过去;悲的是这位“准妹夫”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谢拂池回来了。 他一把握住绳结,语调森然:“查查是谁伤害了陆临仙君!灵部绝不放过!” 谷庭被他这忽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忙道:“现场估计已经没有痕迹残留了。” 姬荀一挥手,“你们眼界浅,难免疏漏,带孤去看看。” 已经过去好几日,好在陆临昏迷的地方比较偏僻,没有人去打扫,姬荀脚尖一踏,地面立刻生长出无数灵草,一些草尖泛着血色。 这是将渗入地底的仙血都寄托草木,显露出来。 姬荀沿着粉色的草往里走,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陆临看起来并没有伤那么重,怎么会吐这么多血? 血色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姬荀渐渐不安,直至走到一株流曦花树前。 血色几乎漫出来。 他顿了顿,拨开丛生的荒草,看见一角黑色的衣衫。 重珉天官那张惨白的脸就这样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片倒抽冷气声。 姬荀目光往下,冷静地拨开他紧紧合拢的右手,里面握着一片银白的叶,不知道要表达些什么。 姬荀闭了闭眼,这位师兄虽然一直被人称之为天君的马前卒,名声也不好,可是对他们几位师弟师妹却从来都十分关心。 如果有可能,他也是真的想替姬荀去守无妄海。 他伸手在天官脸上,从眼睛合到嘴角,脸上笑盈盈的神色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穆。 他说:“师兄,这个无妄海你是去不了了。你的道,我不认可,可是你永远是我的师兄……只要我活着一日,必为你报仇。走好。” 天人无来世,走不走好都是一样,可姬荀却难得地想—— 凡仙也不错,至少,他们可以再入轮回。 “重珉的道有何不妥?” 身后,一个沉肃的声音褪去了所有的温度,回荡在院中,冰冷威严。 姬荀猝然转身:“师尊?” * 谢拂池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低矮沙丘,绵延起伏,不知几千里,此间虽是幻象,倒也可见山河壮阔,就是不知布置此阵的人心里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出了一会神,身边忽有脚步声,听到他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苍部与魔界在此交易必然是双方约定,但为何此间凶阵不仅限制了七天之期,还迟迟不见魔族抵达?” 他淡淡“嗯”了一声。 谢拂池越想越深,一股脑将自己的疑问都和盘托出:“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其实就是针对苍部……又或者是十八部的陷阱?” 那琯华被擒的种种迹象,可以见得十八部以前比现在要嚣张地多。 时嬴笑了一声,嘴角弯起一点讥诮的弧度,没有对她这种大胆的质疑做出评价,视线垂下,似笑非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原来他比自己想的明白,也不知道他这些年为天界做事的时候是个什么心境。谢拂池觉得有些累,便将头靠在他肩上,当然,她亦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 他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躲避。 谢拂池对他这种识相行为表示很满意,夸赞道:“出去就不罚你了。” “罚我?”眼眸微转,奇怪地看她一眼,他慢吞吞地问:“我有做错什么吗?” 咳,不小心说了心里话。谢拂池也很奇怪地抬眼看他,“你以前从来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那我会怎么回答你?” “你会认错。”谢拂池眼珠子一转,“然后陪我逛街赌钱”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道:“我不喜欢逛街。” 谢拂池一怔,“是吗?” 第163章 迁就与陪伴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和时嬴来到画城不过短短数月,也一直忙碌,除了那日赌钱,她鲜少有时间去想时嬴需要什么。这时,她细细搜寻着自己的记忆画卷,赫然发现,她竟从未在意过时嬴到底在意些什么。 一直都是他在迁就自己,好到自己几乎不会去思考他的情绪与喜好,便理所当然地去享受他给自己的一切。 谢拂池有些无措起来—— 她斟酌了一下:“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只是贪图你对我好怎么办?” “那又如何?”少年盯着她看了会,盯的她几乎脊背发寒,才平静道:“我喜欢你,我就会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贪图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要陪着我。” 他的嗓音渐渐轻下去,好像在对她表白一样。 谢拂池抬起袖中遮住脸。 真遭不住啊。 他一千年前怎么会说这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他怎么现在就不爱说了呢? 嗯,不过他很会做就是了。 余光瞥到他薄薄的唇,看起来跟现实世界一样软,一样泛着微微的凉。谢拂池心中忽有一种想亲他的冲动,但这个时嬴认识她不过几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 前两天她才拿剑抵着他的脖子,虽然当时也亲了他,但也是碍于情势,总不好真做个流氓。 不过一想到现实世界,她的心就沉了沉—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 但愿时嬴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从不愿意跟他走到那一步。 及至第二日,闻昼越来越严重,谢拂池也只能勉强封住他四肢百骸的灵力运转,令他不再恶化,但她也清楚撑不了几时。 她捻住一点气流,在掌中生出一朵茶花,两个眨眼后,花瓣缓缓枯萎。 晏画一边给毫无理智的闻昼喂药,一边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谢拂池收起花,“怨气不知为何减少了很多。” 晏画动作一顿,惊讶道:“这怎么可能?” 但的确如此。 谢拂池也摇头表示不解,看了眼闻昼,心里也想了个法子,将他变作一条巴掌大的小龙,减少与怨气的接触。 晏画正喂着药,冷不防闻昼变成这样,吓了一跳后,却忍不住拨弄了一下那条漆黑的小龙。 “你这下倒真成虫了。” 晏画叹口气,将他放在腿上。 小龙茫然地挣扎一下,又被她两根手指轻轻捏住身体,再也动弹不得。 谢拂池的不解,一直持续到下午,时旻帝君竟亲自喊她过去听琴。 琴案边焚了香,味道浓厚。帝君抚起那支她没有听完的安神曲,枯萎的梧桐叶在风中飒飒。 她知道帝君在为破阵做准备,那喊她过来是因为什么?帮忙吗?唔,那也不错。 时旻笑起来,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他对你好吗?” 谢拂池挠了下脸,知道这位帝君的火眼金睛已经看清了一切,小声道:“挺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喜欢跟我说。” 时旻摸摸她的头,“我也很喜欢你,小池,他其实一直都不太喜欢做什么帝君,出去以后将他带离苍部吧,如果你不介意他一无所有的话。” 他已经听出了自己昨日话中的意思,谢拂池定定望着他,心里不知道是愧疚还是什么。 自己知道与别人亲口告诉他,还是不一样的。 “如果他愿意的话。”她轻轻道,语气却郑重地像是立下什么誓言。 时旻帝君说:“作为回报,我可以把伏羲琴赠给你。” “这是您的神器,我受之有愧。”谢拂池迟疑了一下,“不过这里的东西,能带出去吗?” 说完就有些后悔,好像她很心急地贪图这神器一样。时旻帝君果然也露出笑意,却没有任何责备,只是说:“这里任何的东西带不出去,我说的是应该还在苍黎山的那一具。” 帝君递过去一本薄薄的册子递过去,谢拂池打开一看,里面是伏羲琴的施展术法与曲调,他竟是早就想好了一样。 “让它千年孤寂,也是我的过错。此琴谱不能带出怨障,你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吧,总之,不要让它一直蒙尘。” 帝君爱惜地抚过琴身,幽幽一叹。 谢拂池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这位帝君远比她遇到过的任何一位神君都要怜悯。 杀掉那些即使是在幻境里的同袍,对他而言,也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吧? 琴谱她是一点都不懂,但好在她记忆力超凡,一目十行,竟也在须臾间勉强将一本册子上的文字图形都印在脑海中。焚香将尽,她抬头正要道歉,忽然瞥见帝君那身玄色长袍好似湿了,她这才发现,他的面色有一种异样的惨白,说话时也是气虚息短。 谢拂池倒吸一口冷气,帝君身上分明都是血,这焚香也是怕她嗅到太多的腥味而感到难受! “是谁伤了帝君?” “我自己。” 自己?谢拂池内心十分震惊,“您为什么——” 他没有理会她这个问题,表情十分安宁地道:“这不是我一个的障,活着的人执念太深也会成障。” 谢拂池更是惊愕,但又隐隐抓住了什么,“活着的人?您是说……时嬴?” “你一定,一定不要让他想起来一切,否则……” 他话没有说完,风平浪静的天空之上,以沙城为中心,自云层里涌出一道血光来,在沙城上方结成一道又一道复杂的伽印,遮天蔽日,诡异煌煌。 她听到外面有人惊讶道:“帝君?!” 此刻那横于沙城上方,无处宣泄的万千怨气,在这一刻像是饥饿千年终于找到发泄口的恶龙,它们自四面八方而来,一条条汇入时旻帝君亲手割开的伤口中。 灵力越高,对于怨气的吸引也越大。 时旻帝君在它们眼中,不啻于一份饕餮盛宴。时旻帝君浑身散发出血气,眼神却悲悯无比。 谢拂池猛然一惊—— 破开山河阵势必会放出这些怨气,时旻帝君要在销毁山河阵前,以身封印这些铺天盖地的怨气! 原来,这才是时旻帝君真正的死因吗? 只是,他那能保持清醒吗? 正在这时,伏羲琴出现在时旻帝君的手中,他睁开双眼,目中一片赤红—— 还是失败了。 即使吞下九渊之力,也难以抵御这滔天的怨气。他手指放在琴上,黑色灵力凝聚指尖,一拨琴声如浪涛向众人袭去。 铮铮琴音荡开,一片黑气中,谢拂池看见帝君冷然无情的眼。她忽然意识到,为何在苍黎山的那具伏羲琴有如此悲凉的余音—— 它的主人,正在用它去杀死自己最亲近的将士们,那些与它的主人同生共死的将士。 第164章 以身祭阵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琴音如鬼魅爪牙,森然攻击着沙城,悲悯的神,瞬间化为魔。众将承受不住这样的攻击,哀嚎着倒地,身上一片淋漓的伤口。 山河阵摇摇欲坠,没有被吸取的怨气四溢。再这样下去,怨气势必会涌出沙城。 谢拂池咬牙,拔出天璇揉身而上,她必须毁掉那假的伏羲琴。 察觉到她的意图,滂沱的琴音携带着灵力朝她压下,即使在幻境里,这一击也蕴含了一位上神巅峰的力量。 她的剑气与琴音在空气中碰撞。 那一瞬间过得很慢,顷刻后,谢拂池从空中坠落,裙摆似开出了一朵青色的花,无声地绽放。 那具琴在她的全力一击下,也寸寸破碎,化为泡影。 本就是假的怎么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神器威力。 ——腰被牢牢抱住,落入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怀抱里。 少年缓缓将她放在地上,仰起头看向那位已经入魔的帝君。 “父君。” 他轻轻唤道。 时旻已经完全听不到,他沉浸在杀戮中。怨气会无限放大心中的杀意,敌我不分。 幻境中的将士已经被折磨地死伤大半。 少年眼中露出不忍。 若是他清醒着,也绝不会愿意自己变成这样,明明是幻境,是障,是一缕执念所幻化的一个不存在的时空,他也明明知道自己早已不存在,为何—— 还是想千万遍地改变这个结局? 时旻帝君在一片混沌中,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陷入一种癫狂状态,他心中涌起无限的杀意与对血的渴望。 伏羲琴碎,他抽出自己的佩剑,眼中血红地慢慢走向那些将士们,挥剑,落下,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切。 正沉浸在快意中时,他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父君。” 父君?他的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蓦然低头,胸前透出一丝银光。 没有伏羲琴,他的力量就被削弱了大半。 少年握着从谢拂池手中夺来的天璇剑,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冷凛的剑气在他体内疯狂搅动,五脏六腑都在破碎。 剧痛之下,时旻帝君的眼神逐渐清明,看向周围,一片惨状,尸横遍野。 少年紧紧握住剑柄,又低唤了一声:“父君。” 他拍了拍少年的冰冷如雪的手,微微笑了笑:“你做的很好,时嬴,我其实一直都很为你骄傲,如果你能不那么任性一点就更好了。” 少年定定凝视着他,点了点头,“我会的,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苍黎帝君。” 时旻向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刹那,却化作流沙簌簌。 他好像还有很多想说的,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叹息:“你要记住,时嬴始终是时嬴。” 此时,长夜已至。时旻盯住这最后一瞬间的景色,大漠孤烟,若是…… 若是他当年没有那么慈悲,早些将第一个感染的人杀掉,或许最后还能剩下许多人。 一步错,步步错。 他合上眼睛,千万遍的执念都化作尘沙,消融在黄沙中。 在那瞬间,天边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入魔的,清醒的,都愣愣抬头看向天际,顷刻之间,天地震荡,原本只是浑浊的天空开始透露一种血红的光。 沙城开始融化,变成一掊沙,被吹散在风里。 障终于破了,障里的山河阵也破了。 地面裂开,灼热的火焰忽地腾起,四处都是哀嚎的仙人。晏画开始焦灼起来,因为他们也同样感受到了火炙。 少年走到谢拂池身边,弯腰将她背到身上,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滴血的天璇剑。谢拂池没有出声,张开手臂,双手紧紧搂住他。 “我知道出口,跟我来吧。” 所有的战将这时候都望向了他,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受了伤,魔化,也只是时间问题。 晏画也已经出来,抱着闻昼。谢拂池忙向她招手,晏画看到她,连忙飞奔过去。 时嬴只有一个字:“走。” 所有能行动的人都跟随他,飞奔向沙城的中心,那里有一座极高的祭台。 一路上,沙土漫扬,血光漫天。他问:“这里都是假的,所以我没有杀了我的父君对不对?” “是的,没有,他活的很好。”谢拂池笑了笑,故作轻松道:“要不是我不小心掉在这里,我已经见到你父君了。” 闻言晏画惊讶地转了下眼睛,但随后就低下头一句话没有说。 时嬴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就好。” 谢拂池酸涩难忍,紧紧抱住他的颈项,又怕他发觉异常,只好竭力控制。 他眼底漫上一丝血意,却依然强撑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你以为我会因为刚刚的事情难过?我一点都不会。” 他平静到了极致:“因为我已经在这里杀了他千千万万遍,这里都是假的,所以我不会难过。今日之后这一切都会重来。” 千千万万遍…… 他甚至都有记忆,谢拂池眸光几不可察地一颤,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恢复记忆会如何…… 她低声道:“原来你都记得。” 谢拂池终于知道这个时嬴为什么是个例外,他是时嬴被封印的那段记忆,这里亦是时嬴自己走不出的障。 他是时嬴,是被困在记忆里迷失自己的时嬴。 这不是时旻一个人的障,会一次次重来,是因为有人一直一直在追寻着这段记忆,一直无法放下时旻,也一直无法原谅杀掉自己父君的自己。 只要这个障中时嬴不死,就会一直陪他的父君继续下去。 也挺好。 如果现实中不能圆满,就让他另一个时空圆满。 他们冲破血沙屏障,很快抵达城中的祭台。 这就是阵眼,时嬴仰头望向血红的天空。 大部分的怨气已被时旻吞噬,杀死,但山河阵摇摇欲坠,却又不肯彻底破碎。 闻昼的气息越来越弱,晏画着急起来,“这要怎么出去啊?” “祭。” 少年冷淡地吐出一个字。 “祭?”谢拂池心中有不详的预感,“祭什么?” 少年神色木然:“命。要有人心甘情愿用命去献祭,山河阵才会允许通行,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每个阵都有阵眼,山河阵也不例外,短时间里巨大的神魂之力涌入阵眼,会让阵眼受到冲击,销毁的速度也会变慢,这样,便有机会求得一线生机。 俗称,祭阵。 余下不过上百人,一时挤满空荡荡的祭台,竟也显得拥挤。 祭台上有一方巨大无比的鼎,深邃无比,通往未知的地方,见之生怵,仿佛就是为了献祭而生。 一时死寂无声,唯有天空中压抑的类似于雷鸣的声音。 对谢拂池而言,他们不过是已死之人,可是对于如今的他们而言,却是活生生存在的,谁愿意去做那个牺牲的人呢? 人群里有一人忽道:“少君,我愿意祭阵。” 第165章 等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嬴将目光转向他。 那战将笑了笑,捂着腹部伤口说:“帝君已经陨灭,我绝不可以让少君也死在这里。” 说着,他纵身跃进火海中,没有一丝犹豫,祭台如同一条血口,将他吞噬,在他跃下的那一刻,陡然腾起血色的火焰。天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隙,但远远不够…… 但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苍部的战将,从不惧死。 四周都燃起了火光,沙城以祭台为中心,开始不断陷落。 时嬴的眼神没有哀恸,也没有痛苦。 他已见证过无数次,这些将士没有一个会活下来。而他,必须活下去。 活到下一个轮回。 障也好,幻境也罢。 血色的天空终于露出一条缝隙,似有引力在牵引着光柱所笼罩的东西,一切飞沙走石都在倒流往天际,五光十色的洞口在闪烁着光辉。 这就是出口了吧。 已逝之人,总要为生者让路。 晏画抱着闻昼走到光下,瞬间被吸引着往外飞去,她回头:“拂池——” 谢拂池点点头,示意她先走。 谢拂池胸口仍然剧痛,她离那出口只有一步之遥,她却没有动,反而回头看着时嬴。 少年静静看着她,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去吧,你不是要去救我吗?。” 虽然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找到了方向,却找不回现在的自己了。 谢拂池嗓音有些哑:“你要等我。” 她走到光下,天际缝隙却在闭合。 这条路,只能通过两个人。 她心中一惊,眼睁睁看着它合拢。漫天血色,火光冲天。 少年似乎早有所知一般,低下头,用自己冰冷的脸蹭了蹭她,微笑着说:“要不你在这里陪着我?” 谢拂池坚定地摇头:“不行。” 无论怎么舍不得,她都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开玩笑的,我当然会送你出去。” 他忽然调转了她手里的天璇,猛然刺入自己的心脏。 “时……” 谢拂池甚至来不及出声,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个极为短促的音节,剑上寸寸是血。 少年的长发在空中飘散不歇,尾缀很长的发带飘散在风里,他眼角赤红,银白如雪的眼里爬满血色,看起来既诡异又妖艳。 原来他的眼睛并不是因为神魔之怨才变成这样的,他一直如此。 察觉到她眼底的愣怔,少年唇边翘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乎是在笑。 多好,至少她没有恐惧。 他语调微微森然:“我还不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的时嬴,所以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无论日后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要和我在一起。” 无妄海也好,流亡也罢,你永远也无法摆脱不我。 他将她在焚风中被吹乱的头发别在而后。忽然间,他那些坏脾气都消退了,变得温柔又寂寞。 原来我真的那样喜欢你,即使在这个时空里我只认识了你三天。 他柔声道:“这次算是我抛下你的,再遇见我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醒我不能放开你的手。” 经历了千千万万次轮回,他的心早已坚硬如铁,他与现实中的时嬴,早就是一样的了——只是害怕时旻看出来而已。 谢拂池微微出神,随即轻快地答应他:“好,我也只许你抛下我这一次。” 他抱紧她的腰,一咬牙,将她推进重新裂开的缝隙里。 他生来与众不同,他对天道的影响,远远胜过这千百人。 谢拂池不由自主地飞向天际,回头时,只见少年张开双臂,整个人都被浩浩荡荡的火光吞噬。 周围一切声音消失了,谢拂池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他面上带着释然的笑,仰面跌落在火海中。看着她张口,无声地做出那两个字的口型。 他同样明白这里是他的障,她的谎言很动听,他愿意去相信。可是这样的结局,也未必不是他想要的。 千年前他做出的决定是活下来,抓住一切活下来,用尽所有力气,哪怕是将怨气带入世间,也要抓住一切可以活命的机会。 千年后再回到那里,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是向死,而是向她的生。 少年已被大火吞噬,谢拂池茫然地看向天际出口,努力不去回头。 他说:“等我。” 这个时空不会再轮回。 而他的父君,也真真正正死在了这里。 火海中忽地飘出一根月白的发带,被焚风卷着,在缝隙里上下翻飞。她伸手拢住,紧紧贴近自己的心脏。 “其实我也挺想救这个你的。” 谢拂池眼眶发烫,仰头看着血红的天,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轻颤的弦,又似乎要咽下难以抑制的哽咽,“无论你是真的,假的,现在的,还是以前的……” 只要你是时嬴,我都想救。 可惜这里她并不是进入了时间的轮回,而只是进入了一场障,目睹了他悲痛绝望的残酷过往。 幸好,真正的故事中,他活了下来。 虽然,可能有些不太完美。 但一切还有希望。 谢拂池慢慢落在地上,那条怨气化龙却已经消失不见,天璇剑干净如新,根本没有血迹。 她与晏画并不是落在同一处,这里也不是奚云谷,而是城外的一处山崖。画城外有上百座山峰,这里正是其中一处。 地势险峻,崖下江水涛涛,她临风而立。 怔了一会后,她摇响同心铃,晏画的声音很久才传过来,急促又惊慌:“我没事。我要去找药医治闻昼,你先回画城稳住局面。” 闻昼伤的那么重,虽然离开沙城后他应该不会再恶化,但一时半会估计还是醒不来。 听到晏画无事,谢拂池这才略略安心,闻昼有她医治也当会好转,于是就地入定调息半日。直至被时旻击中的血气平复下来,才收起指间诀,御剑往画城飞去。 忽然间,她感到有什么坠着头发,低头一看,那根月白的发带正缠绕在发间,若有似无地如同亲吻一般拂过脸颊—— 障中所带出来的东西竟还在。只是颜色已经发白泛旧,不如在障中那样颜色鲜亮。 这大抵是他千年前遗落在神魔之怨里面的。 谢拂池怔怔抚过上面的暗纹,解下来系在腕上,她指尖发颤,缠了好几圈后,才勉强打了个死结。 发带尾稍在山风里,随着裙袂起落。 没关系,时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她御剑飞行,凭感觉寻到画城。城中一片宁静,宁静到诡异。 城门居然已经打开,但却没有丝毫魔族入侵的迹象,甚至隔着老远,就能听到街道上的喧嚣声。谢拂池心里涌起一丝不安,她没有走到城主府,就在城门处发觉一个熟悉的人。 “姬荀?” 他怎么会在这里?” 姬荀依旧穿着那身沉青的袍子,正在指使几个战将,面色却不大好看。 谢拂池走的近了,才听到他说:“可能躲在这里,或者这里,务必搜查清楚,不能有一丝遗漏。” 姬荀交代清楚,才转身。 短短几日不见,谢拂池脸色苍白,衣衫破碎,他定睛看了看,发觉她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救回城主了吗?” 谢拂池点点头,问:“你刚刚在搜寻谁?” 姬荀不答,只是一笑:“先别管那么多了,快回去歇息一下。” 他抬腿就要走,谢拂池却攥住他的袖子,双眸漆黑:“时嬴呢?他在哪?” 姬荀脸色顿时难堪起来,紧紧闭着嘴不肯说。 谢拂池还待再追问,一个人已经缓步走来,衣袂翻飞,气质威严而超然。 “时嬴他身中怨气,狂性大发,杀掉画城一百三十六人与天官重珉。此行径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如今他已被除去仙籍,不知去向。” 第166章 灵鸿背刺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回头,发现是上神辰南。 她舔了下干涩的唇,“我不信。” 辰南俯瞰她:“你不信本座,大可以问问你的兄长。” 于是谢拂池看向姬荀。 姬荀僵着身体,半晌,缓缓点头。 每一下,都好像在谢拂池心上重击,震的她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茫然。 腕上发带紧紧缠绕着,好像还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 转瞬之间,她就好像坠入了冰窖。 她仍然摇头,发间的金色琉璃坠子轻轻摇曳。 “一定有什么误解,他去了哪里,我要找他问清楚。” 姬荀高声喊住她,一字一顿道:“我们并非妄加定论,这件事是所有人亲眼目睹,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你去了难道不怕他也对你动手!” 姬荀从来没有用这种声音喊过她,谢拂池不肯转身,“起码我知道不应该单凭你们一面之词就去给他定罪,我一定会找到他问清楚再下定论。” “那你要去哪里找?” 谢拂池沉默下来,停下脚步。 姬荀叹口气,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先回去再商讨一下,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 腕上青帝陛下慢慢输送来自身灵力,温柔地熨帖着她奔波许久的身体。谢拂池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夜色清寂,一盏孤灯在檐下随风摇曳,摇的这房中满是树影。 谢拂池正在窗下发呆,她已经听完了最近城里发生的一切,原来她在障中三四天,城里度过了将近一个月。 重珉已死,陆临昏迷…… 至今不知道陆临究竟如何,只是一直维持着呼吸不醒。 想起障中那个孤傲而意气风发的少年,谢拂池毫不怀疑他的怨恨。他背负着这样的命运睡了一千年,他的恨,他的怨应该都很强烈吧? 但她始终相信,那个少年不会变成一个滥杀无辜的人,即使所有人都将刀尖指向他。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要试着去相信他。 他的院中果然已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打斗痕迹和干涸的血液,谢拂池找了一会,发觉他可能真的早已做好准备,什么多余的痕迹都没留下。 苍部也因为他的缘故,多数战将已滞留城外,无所事事,更有部分被遣返回天界,其中有信他走火入魔的,也有不信的。 信是因为辰南上神不可能凭空污蔑,况且时嬴真正做这个帝君也不过短短数年,有不服的也是正常,不信自然是因为他是苍黎唯一的嫡系血脉—— 神魔之怨虽然狠毒,但自可排解,为何偏要剑走偏锋,杀人夺魂? 窗外被人叩响,谢拂池低头,目光与羽衣仙子胶着在一处。 灵鸿面庞削瘦,凝望着这位倔强又冷静的谢司首。 “你也看见过?” 谢拂池率先打破平静,毫不客气地问。 灵鸿垂眸:“那些人的确死在苍黎水术之下,并且那日上神亲自去质问时,他不仅早已离开城主府,还在院中设下重重埋伏,致使上神受伤,由不得我不信。” 谢拂池点点头,抬手合上窗,“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有。”灵鸿抬手阻止她,因为动作迟缓,甚至被窗狠狠砸了一下,她一下子眼眶通红,“我知道怎么找到他。” 谢拂池身形一滞。 灵鸿低声道:“其实他在……” 声音渐渐小下去,谢拂池不禁俯身,“什……” 她全部注意力都在灵鸿的身上,她刚说了一个字,蓦然低头。灵鸿手中忽然出现的匕首,猛地刺进她的腹部。 蓝色的毒液浸透在她的血液里,却在瞬间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灵鸿眼中闪烁着晦涩不明的光,“我告诉上神,只要将你在三日内濒死的消息传出去,他就一定会回来。刚刚魔军见城门大开,已经召集人手围攻,你的兄长也已经被上神调去作战。” “这把匕首上的毒会让你的伤口不能愈合,不过你放心,你不会立刻死去。但如果他三天之内没有回来,你才会慢慢流血至死。” 谢拂池捂着伤处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次,都会有鲜血涌出。 她扶着窗,身体不由自主地滑落,声音很轻:“你这样……真的会痛快吗?” 灵鸿握着匕首,木然道:“不会,但我早就不痛快了。” 她扯下腕上那颗凝水珠,惨然一笑:“你知道吗?我早在东灵山的那天,他让我拿着这颗回去替你解围的时候,我就恨透了你……要不是我真的捡到了姬羽丢的那颗,这辈子,他都不会让我看到这个东西一眼。” 灵鸿呜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愈发显得她削瘦苍白。 “我跟了他那么久,他明明知道我也同样惧水,但从来没有想过要给我。你弃若敝屣的东西,他都舍不得给我。” “他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 灵鸿再也不回头看一眼,恍若幽灵一样慢慢飘出去。 谢拂池颈侧的月牙开始疯狂闪烁着光华,她感觉有一股很奇特的力量缓缓护住心脉,疼痛须臾间似乎都被人分担开来,变得没有那么明显。 但腹部冰凉一片,她努力结出灵印止血,却怎么也止不住血,一躺下,立刻感觉自己身乏力竭,好像砧板上的绵羊,任人宰割。 在迷蒙中,谢拂池听到姬荀的声音,她这位便宜哥哥抚过她的脸,似乎晃了晃她的身体,而已冷声在跟辰南争吵着什么。 辰南似乎说了一句:“你不要后悔。” 而后一道霞金色的光辉,类似羽毛一样的形状,一点一点刺入她的心口。像是瞬息被一根钢针刺穿身体,那再生之力强硬地灌入心府,疼的她满头是汗。 她眼前阵阵发黑,血似乎止住了,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珠帘掀起的声音,间或伴随姬荀低沉的嗓音。 “小池,小池……” 她开不了口,只能听姬荀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近千年都不在东灵山,连父君陨灭也是后来才收到的消息。你这个人素来性子倔,平时跟你说这些你定然不信,可是……你我的确才是彼此唯一的至亲。” “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时嬴。他若是心中有你一分,怎么会如此决绝地背叛天界,独自离开?” 是吗…… 他不会放在心上吗? “他已万劫不复,但你……你啊……”他忽然叹息一声:“事已至此,有这根涅羽在,你此生再也无法离开天界,不如就把他忘了吧。” 凤凰之羽可再生,可是涅羽之主只要不切断他们之间的系结,便可以选择收回这份力量。 第167章 折磨灵鸿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只是这样的力量总归是有用的,谢拂池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后,终在一个午后醒来。此时已不在画城,正在城外一处悬空高崖上,那里离画城不远,显是多年前哪位仙人谪居留下的,三面环江,险峻如斯。 楼阁数十,恍若凭空而造,无论何人前来,都将无所遁形。 谢拂池醒来后,整理好衣饰,推门而出,见一条瀑布如银练垂泄于两山之间,瀑布旁一方玉石棋盘,棋盘旁坐着一个人,白袍黑边,不怒自威。 谢拂池走过去,发现他正在同自己下棋,见她出神,辰南神态自若:“可会下棋?” 谢拂池捻起一颗棋子,说:“请上神赐教。” 长瀑飞流直下,宛转疏流楼台之间,九转迂回旋崖而落,汇入大江,此为永川之水的出口。 永川划分天魔二界,淇水汤汤,一入永川,任你如何本事,也必灵力俱消。 辰南目光深远:“本座与时旻乃是万年至交,其子降生之时,本座曾花费百年,将毕生棋艺编纂成册赠给他,只盼日后能够棋逢对手。本座也不曾想过,会与他们父子走到如此地步。” 谢拂池道:“我一直以为上神您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没想到争权夺利都能说那么煽情。” 辰南冷冷瞥她一眼,“无知小仙。” “是,我无知。” 谢拂池伸手落在天元处,反正也下不过,管他呢! 她继续道:“那您还不是要靠啊这么无知的我才能找到时嬴?” “不是找到,是等待。”辰南目光凛然,“他杀死重珉就是为了引本座来到画城,城中法阵他做了颇多手脚,本座又岂会如他所愿?这座浮云楼,就是本座送他与时旻重逢之地。” 谢拂池轻轻一笑:“都知道这里是陷阱,他怎么可能会来?我倒有一计,可助上神擒获他。” “擒获?” 辰南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 谢拂池面色不改,“我的确与他两情相悦,但儿女私情怎可与大局相提并论?大敌当前,他却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动摇军心,我当然要为天界的颜面着想,除去他这个祸害。” 她抬起头,神色凝重,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里,尚有些不舍,却更多的是一片决然。 辰南果然拧了下眉,却依然质疑:“你想怎么做?” “说实话,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会来此地救我……” 谢拂池没说完,辰南已然打断她:“这个你不必担心,就算不是为了你,只要本座在此,他必然赴约。” 谢拂池点点头:“不过就算他来了,以上神的地位和他的身份,上神若是亲自出手势必会遭到苍部的口诛笔伐,对您的名声极为不利。倒不妨设下陷阱对付他。” 她指捻棋子,点了点悬崖边,颇有几分指点江山之意:“此处上有山风万里,下有江海涛涛,他极善水术,不妨在空中多加施压,逼他入水,在江水中设下杀招,一击毙命。届时也好与苍部交代是他自己走投无路,上神只是情势所迫。” 辰南闻言,不禁深深看向她。方才他只是想听谢拂池能诹出什么瞎话,没想到她字字句句竟真是为自己着想。 他说:“既然你想的如此周到,本座便将此事交付于你。” 谢拂池手中棋子落在玉石棋盘上,泠然一声,如她的眼神,“有个条件,我要灵鸿。” 辰南说:“她还有用。” 谢拂池微微一笑:“我比她有用。” “留她性命。” “我只是想要她协助我而已” 聪明人讲话就是痛快,辰南对她比灵鸿要满意地多—— 一个既有天赋,又有脑子,还能不拘泥情爱的小姑娘,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他很快就变了脸色,问:“你会下棋吗?莫不是在消遣本座?” 这都让他看出来了?谢拂池一脸坦然:“不瞒您说,琴棋书画,我都一窍不通。” ……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不能放过。” 浮云楼台,谢拂池正在指使人布置着暗器。 不过一昔,她竟由阶下囚变为辰南上神最为信任的属下,浮云楼里一切事务皆由她做主。 灵鸿牙齿都在打颤,这一刻,她终于深深意识到原来自己与她的差距,并不止是修为,也不是那个人的爱慕。 而在于心智。 她前日还说着要相信,今日就可以亲自动手去擒获那个人。灵鸿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得一个人如此相待,绝不能比她更加冷酷。 “……仙子,仙子?” 灵鸿被推搡了好几次才回过神,望着那个侍女问:“什么事?” “谢司首说,此物需置放在江底,劳烦仙子走一趟。” “我?”灵鸿嗫嚅下嘴唇,“可是我最畏水。” 谢拂池坐在银杏树下,树影摇曳,阳光透过叶的间隙洒落她一身碎金。她刷地打开折扇摇了摇,这个天实在用不着扇子,可她指挥灵鸿忙了一天一夜,看她这满头大汗的,自己就情不自禁顺手抓把扇子扇两下。 她一派惬意地眯了眯眼,“本也不想为难仙子,但此物需要一定的修为,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可以驱使……” 若有似无地捂过腹部伤口,“上神既然留我有用,我总不好在此时出什么事,仙子若是实在不愿意,我去请辰南上神便是。” 灵鸿狠狠咬住唇,“我去。” 江水与永川之水混合,冰冷无比,连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寒凉。灵鸿依她所言将那巨型灵网放置在江底,混沌中手指被网上利刺割伤,顿时鲜血一片。 做完一切,灵鸿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只好狼狈地浮上水面呼救。 岂止侍立女仙们都被遣散,连守卫都被调走,崖上空无一人。她心中一凉时,忽地出现一个人影,从孤崖上缓缓落在峭壁凸出的一块石头上。 谢拂池挑下眉:“需要帮忙吗?仙子。” 灵鸿抵住牙,一声都不肯再吭。 一颗青色的鲛珠呈现在掌中,谢拂池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向来不喜欢为难人,也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同情,这东西就还你吧,你自求多福。” 说着,谢拂池将凝水珠一抛,在空中划过一道青色的光华。 灵鸿下意识去接,只听“噗通”一声,鲛珠已经沉入水底。 谢拂池表情惋惜:“你自己找找吧,想来你也不愿意看到我,我就不奉陪了。” 说着,她一展袖,纵身跃上悬崖,潇洒离去。 第168章 隔窗相拥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灵鸿无助地再次沉到水底,她不会被淹死,但也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只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凝水珠,反而手上伤口吸引了江底一些嗜血的妖兽。 灵鸿回到浮云楼时,已是深夜。 比起谢拂池同辰南的谈笑风生,她狼狈地就像一条落水狗,她道:“上神。” 辰南头也不抬,“这副模样就不必来本座面前晃了。” 谢拂池指间正把玩着那颗凝水珠,抬头含笑凝了她一眼,“刚刚我头昏脑涨扔错了东西,请仙子勿怪。” 灵鸿一言不发地回到住所,头上发丝还带着腥臭的淤泥味,纤纤十指都是伤痕,她不像个仙人,像凡间最绝望无助的孤女。 灵鸿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第一次觉得万念俱灰。 “你刚刚去那里,不会是想找辰南替你出头吧?” 她听到这个声音,转身,庭中正悠然站着一位摇扇的少女。 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恨,“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为他做了几千年的事,也不过尔尔。” “什么这么多年!”她声色微厉,“我只是嫉恨你罢了。” “恐怕不止是嫉恨吧?上次我问你涅羽你说不知道,但时嬴身上涅羽除了辰南也没有人能有。你作为时嬴的贴身女官,分明是对我蓄意隐瞒……而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你却那么笃定时嬴不会告诉我真相。” “除非你早就清楚来龙去脉,而且很显然不是时嬴告诉你的。” 灵鸿浑身发抖,十指捏地鲜血淋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拂池看着她面色渐渐发白,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声音渐柔,“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但在他眼中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灵鸿,值得吗?” 灵鸿一愣,“你想说什么?” “我说与其蝇营狗苟,不如明哲保身。” * 菱花窗透出一线清寒月色,谢拂池夜宿浮云楼,却终究难眠。 如果姬荀没有干涉她就会在今夜血流至干,枯竭而亡。 时嬴仍旧不见踪迹。 白日里辰南的笑容饱含深意,“你的决定也算明智。” 辰南将她软禁在此地,而她断尾求生,急流勇退,从不将希望寄托在情爱上面,怎么不算明智呢? 窗外秋色已浓,霜照云谷,流曦树繁茂艳丽的树叶渐成银色,似千堆雪起。 耳边江面惊涛阵阵,枕边风过长林,谢拂池终究还是睡不下去,披衣而起,缓缓打开窗,看小花卷卷凌落,皎皎如雪。 一只微凉的手掌伸进来。 谢拂池似是浑身骨节都僵住了,半晌都抬不起头。 手指轻轻覆在她眼睫上,唇上如絮雪柔覆,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谢拂池眼眸滚烫。 他回来了。 隔着风霜雪雨,满山秋色,在一片皎皎月色中,与她隔窗相拥。 他们说他离开了许久,半点踪迹也无,为何偏偏在这时候回来了。 她是在做梦吗?一定是在做梦吧?否则这样明显的陷阱,他怎么会来呢?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呢? 下一刻,他身上有浓浓的血腥味,不知是何人的,就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你……” 谢拂池还没反应过来,他却解开她腕上发带,不由分说地系在她眼睛上。 “你竟然找到了这个。” 他轻声呢喃着,抚过她的唇,一个禁言咒令她失去了所有的质疑,也封禁了她所有的灵力。神君手腕一撑,翻窗入内,右手揽过她的肩膀,左臂在她的膝弯一用力,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感知到了她的疼痛,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独自被软禁在这里。 她无法出声,只能由着他抱着自己一步步朝山谷外走去,走廊上立刻有人发觉,厉声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那人已经止声,血溅三尺,霜雪月明。 凉薄秋意中血腥气味更浓。 越来越多的仙人被引过来,谢拂池说不出话,看不到人,只能感觉他每一步都走的不稳,但抱她的双手却十分紧,间或伴随低低的咳嗽声。 他怎么了?为何每一声呼吸都沉重若鼓? 温热液体滴到脸上,很快被他用袖子拭去。 可是听脚步声,人越来越多了。抱着她的人身形一顿,似乎不想多再纠缠下去,她感觉身体一轻,似穿梭在云层里。 真火凝成的长箭无声无息地搭在弓箭上,寂静的云谷里浮起密密麻麻的火光。多年的作战经验,让谢拂池只觉背脊一凉,她张了张嘴,却发出一点声音。 那些分明不是她所布置的暗器陷阱。 无数巨大的弩箭如急雨飞射,绵绵不绝,炽热火光擦肩而过。 他倏尔落在一处山峰上,放下她,抬袖似吞下了什么东西,周身气势瞬间冷沉。 至纯至净的苍黎神力从指尖漫出,将她全身笼罩。风雨,鲜血,包括哀嚎,哭泣,所有负面的存在都被隔绝少女身后,她纤尘不染,衣裙翩飞,静立杀戮之外。 天色阴沉,似有风雨而至,漫山的树被吹的飒飒作响。 他纵身躲闪,然而怨气,涅羽一刻都不停地在折磨着他,揉碎着他的魂魄。呼吸声越来越沉,终于,一根箭矢携带真火,硬生生贯穿了他的手臂,冰冷的血如雨坠落。 长袖一挥,狂风暴雪瞬间漫步山野,凄冷月色遮天蔽日。瞬间又裂凝无数森白冰刃,刃上卷一丝灰色怨气,毫不留情朝战将们席卷而去,被冰刃擦伤处,怨气腐蚀的剧痛令战将们几欲晕厥。 谢拂池听不到,看不到,却在细微地发着抖,牙关都在打颤。 血越流越多,结界并不能阻绝气味,血腥味越来越浓。 雪化为雨,天空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暴雨忽至,似要荡涤罪孽。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仰头,听越来越急促的雨声,听那些人倒地的痛苦呻吟声,和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他用沾着血的手指轻抚她的头发,试图平复她的恐惧,却只是徒劳。 在冰冷深寒的夜雨中,少年极力压制住喘息,察觉到她不住的颤栗,低声道:“别担心,他们没有死。” 辰南施施然出现在一地哀鸣后,依旧超然物外的模样,“你还是来了。” 时嬴露出一个讥诮讽刺的笑,没有理会他,却握住了谢拂池的手,似是浑然忘了谢拂池已经被他封禁声音。 “报完仇,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的嗓音不复清冽,听着竟有些蛊惑,轻柔中带着点沙哑,落在耳里像是舌面的砂糖温温化开。 第169章 坠入悬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语调轻柔地好像许多次那个午后,她颦眉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怎么下,他忍不住出声指点一样。 他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她回答,无妄海太远了,也太寂寞了,她只想把他永远囚禁在那里—— 她又怎么会想跟他一起走呢? 她心中有沟壑万千,有山河天下,也有他,只是太小太小,小到他看不清自己,也小到一阵狂风吹来,就会随风消散。 他也不想让她一无所有,让她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她不是他,她对人世间没有怨恨,也从来不寂寞。 这时辰南张开手,一张漆黑的弑神弩出现在手中,沉寂的凶恶器灵化作饕餮巨型,在半空中咆哮怒吼。 一只弩箭,需耗费千年修为,一旦出箭,必死无疑。 谢拂池忽地转头死死盯着辰南的方向,杀气从未如此浓烈过。 少年仍在抵挡四面八方的刀剑,忽然间身后一声叹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已有冰冷而尖锐的剑意抵住他的背。 那道剑意出来的片刻,浮云楼上所有人的武器都为之一振,天地尽皆无声。 那气息,竟是有一分熟悉。 他缓缓转身。 剑上有极艳的剑气,焚焚若火,连雨珠飞溅在上面都会被剑气焚为雾气。 辰南也不禁放下弑神弩,出神地凝望着那柄剑,一瞬间回想起三万年前,当那剑还在魔尊手里的时候,是如何的锋利无比。 可是这把剑本身却是哀伤而冷冽的,它没有剑鞘。没有任何器物配做它的剑鞘,所以它一直被谢拂池藏在最深的地方。 剑身的红锈已经褪去,上面竟无一丝纹饰,剑柄乌沉厚重,天地鸿蒙时,创世之神以混沌在上面雕刻出两个字:焚妄。 焚天下贪妄,定四海沉浮。 所有人都愣住,不由从心底生出对这柄剑的恐惧,它饮过太多的血。 持剑的仙人已然蒙着眼睛,月白的发带衬的她莹白,手中的焚妄也越来越艳丽,神色冷然:“你杀了这么多人,我绝不会跟你走。” 月色幽冷,雨如疏如骤,透过薄云,遍照江野。 她强行突破咒术,只是为了给他最后一击,焚妄出手必见血,所以她即使拿回了这柄剑,却从不肯轻易使用。 他踉跄着倒退一步。 面色苍白,鬓发凌乱,可这些都及不上他眼中的狼狈。 震惊,痛苦,悲哀。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是这么冰冷,能让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散发着寒意。 他徒劳地解释着:“不是我……” “那这些人呢?”谢拂池剑尖指向散落的刚刚被他打伤的天将,神色淡漠,“你知道我最在意天地秩序,而你却为一己私仇,滥杀无辜。” 他又退一步,再无可辩驳。 脑海中,又是那一场无尽的雪。 这次,她会为自己哭吗?会比对那个人更伤心吗? 他身后是断崖,下面是奔腾不息的永川,天空中是赶来支援的炽热鸢鸟。 进一步是她的焚妄,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他忽然间感觉不到疼痛,从胸腔到指尖,都泛着无尽的麻木。 他只是看着谢拂池,她还是没有取下发带是不想看见他这双银色的,像怪物一样的眼瞳吗? 罢了,不要再去问了。 她将他拉入红尘,又无情碾碎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这时才认真远远看了一眼辰南,如雪冰冷的眼底漫上血丝,可是他的语调却温和无比:“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仇恨,与她无关。” 不要牵连她。 一切都是他的心甘情愿。 他又退了一步。 身坠落悬崖的那刻,仓皇的风,急骤的雨,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云雾从耳畔掠过。她终于拽下了蒙眼的发带,她目光清明如月色,眼中依稀有光。 是泪,还是雨水? 坠落…… 无尽的坠落。 江水咆哮翻涌,瞬息将那银眸少年吞噬。 “去找,江底有天网。” 辰南的声音平静又沧桑,沉寂无声的夜里,愣怔的众人这才低头应下,慌忙点出些会水的战将。 悬崖边,谢拂池安静地重新将发带系回去,牢牢缠住手腕,这才持剑走到辰南身边。 辰南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柄焚妄,说:“你不去看看?” 谢拂池紧握着剑,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我不会水,去了也是帮倒忙。” 辰南静静望着她,许久,她都不曾有一丝情绪波动,他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做的很好,接下来的事与你无关了。” 谢拂池眼睛转了转,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涅羽系结上神可否帮我解开?倒也不是说我要去做什么对不起上神和天界的事,但被人挟制着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果然是凡仙飞升,总沾染了许多红尘气。辰南一时竟为刚刚的那个少年惋惜,一旦坠入永川,凭他那样的伤势,怕也是活不成了。 却只是为了面前这个人。 “拿去。” 辰南从识海中丢出一团盛在洁白玉瓶中,指甲盖大小的柔和光辉,谢拂池接在手中,才发现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散发着五彩的光华。 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辰南皱眉,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这样过于冷静的人,反而让他觉得有一种不能掌控的危险。 谢拂池见他不答,也不再问,揣好玉瓶,“那我就回去了,上神您慢慢找,这江底那么大,一时找不到也不用太着急。” 辰南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江底的动静。 * “阿姊。” 银发小少年从剑中显露,眼中还有些困倦。自从谢拂池将他带回来,他就感受到一阵力量的空虚,一直在沉睡,完全不明白为何阿姊会突然再次拔出焚妄。 剑上染了血,是谢拂池用手掌抹过留下的痕迹,也因此强行唤醒了剑灵。 天空的雨已经渐小,淅淅沥沥,秋意飒飒。 谢拂池浑然听不到燃雪的声音,她在浮云楼中一直在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可是一旦离开,她几乎是立刻飞奔起来。 永川与江水在浮云楼外三百里处汇集,那天网被她连夜潜入水中用灵力绞碎,换上了能隔绝江水的天光云绫。 无数的云绫在他落水的那一刻,就会立刻将他卷起来,顺着江水,他会停留在此地,也只能停留在此地,进一步就是魔界了。 这出戏她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是真的,包括时嬴,他越痛苦,辰南才会越相信她的狠心与势利。 她一刻也不停地走着,耳边的风声,雨声都被远远抛在脑后,燃雪一步不离地跟随着她,险些被她抛下。 也不知多久,她终于停下。 天魔两界,永川之畔。 那里乱石成堆,魔族与天族的枯骨缠绕一处,一株巨大的扶桑树盘踞其上。此时正值金秋时节,这株扶桑树却依旧绿荫如盖,接天蔽月。 仙人日行千里,夜行三百里。谢拂池看见那棵扶桑树时,灰蒙蒙的天已至尽头。 她放眼看去,树下似有一个渺淡的影。 那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终于得到片刻缓冲。 第170章 宽衣解带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剑上落下来,飞快地扑向那个少年。 他半倚着扶桑树,微微闭着眼睛,面若白纸,溅着星星点点的泥水污渍。全身上下,都沁出血来,身中怨气后,即使靠着续灵丹,他也根本无法自愈。 察觉到有人靠近,指尖迸出一线纯粹的杀意。 那袭青色撞进眼帘,似春意漫开。 是假的吗?又是幻想吧?在去浮云楼那刻,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傀儡脱身,渡江遁水,碎星法阵,可是被她逼下去的那一刻—— 他什么都忘了,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能顺着江水一路颠沛流离,到现在,心魔却还要再来折磨他。他竭力将她推倒在地,嘴角颤抖,挣扎着站起来。 他的推拒,每一个抗拒的动作都像困兽之斗。谢拂池用力抱住他清瘦的腰,冰冷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背脊。 “时嬴。” 她声音很轻很轻,轻的好像是落花。她有很多很多想说的,可到了嘴边,只有这两个字。 他身形猛然僵住,再没有一丝挣扎。 谢拂池以为他还在生气,也顾忌他身上的伤,忙不迭地松开手,“我碰到你的伤了吗?” 他依旧没有说话,谢拂池急切地在他身上上上下下一阵摸索,不知为何,今夜穿了一身黑,根本看不到是不是受伤了。 他低着头,鸦发如缎披散。谢拂池只觉得他的里外的长衣全都湿透了。一看手掌,竟都是血红。 谢拂池指尖抚上他不肯睁眼的面庞,轻言安慰他:“没事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 她捧住他的脸,一点一点,不容置疑地剥开他坚硬又脆弱的鳞片。 感情一事上,她从来都畏惧去主动争取,可是此刻,她却想:如果此生注定不能飞升成神,那就去做他一个人的神明。 她绝不会抛下自己的信徒,独自远行。 * 湖中“噗通”一声,晃开一圈又一圈涟漪。晏画抓住鱼竿,将这条扭动的肥鱼钓上来。 然后是生火,放油,做饭。 厨房里一片狼藉,火光冲天。半个时辰以后,一道焦黑的红烧鱼就完成了。 晏画没敢多看一眼,匆匆用碗叩着端去竹屋卧房。 这里是画城外面的一处无名小湖,竹屋也是废弃的,竟干净整洁一应俱全,外面灵草灵兽也数不胜数。 晏画落在这里时也没多想,立刻为闻昼刮去腐肉,防止怨气扩散。还好赶在最后时刻回来了,闻昼这条腿勉强能保住,但想恢复如初却很困难。 守了一日一夜后,闻昼才勉勉强强有了一点意识,迷迷糊糊地说要喝水。 晏画当真是欣喜若狂。 这说明他浊气已经排净,开始有了自我意识。也幸而虽然在障中,但有谢拂池的结界协助,算起来也只吸取了两日的怨气。 她更加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不过令她奇怪的是,闻昼呼吸和脉搏虽然不如往日有力,但也正常,不知怎地就是醒不过来。 或许他是饿了没有力气。他这种人好逸恶劳,从不肯辟谷,晏画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 于是她开始做饭。 这是第三天,她做的鱼已经勉强称得上是有个能吃的形状了。晏画将昏迷不醒的妖君扶起来,拿个竹枕垫在他身后,细致体贴地先喂他把药喝了,才夹起一筷子鱼肉塞进他嘴里。 他虽意识不清,倒也懂得吞咽,这是晏画最满意的地方。 不过这次吞咽的格外缓慢和艰难,晏画鲜少地有耐心,一顿饭慢吞吞地吃了一个半个时辰,吃完又替他探了探,一切良好她才去收拾。 厨房还残留着些鱼肉,晏画也饿了,索性夹起来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她把醋当成了酱油。 床榻上,确认画城城主已经不在了,“昏迷”的妖君才睁开眼睛,俊美的五官皱成一团。 这辈子他就没吃过这么酸的东西,差点没忍住吐了她一身。 他痛心疾首,这药都比菜味道好。 不过能一直装下去让她照顾自己,难吃这个缺点也就可以接受了。他正长吁短叹着自己堂堂妖君,竟到了这种地步的时候。 忽然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竟是真的昏了过去。 晏画收拾好一切又折回来,自然也瞧见了地面一大滩血,她心中腾起不安,又替他探了气息灵脉心府。 气息与生机都越发微弱,却并非因为什么伤势,只是像蜡烛燃到尽头,自然而然地将要熄灭。 她思索良久不得解,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气,期待明日他会变好。 * 谢拂池将玉环飞剑戴在他腕上,确保他的气息不会外漏,又想祭起结界,燃雪说:“阿姊,既然我已经醒了,这些事交给我就好。” 谢拂池点头。焚妄剑灵的修为取决于主人的修为,但论结界,却没有任何人的神识可以突破焚妄剑意的屏障。 谢拂池重新低下头,打量已经平复下来的时嬴。 那根箭矢被拗断尾部,但箭簇已经深深扎入他的手臂,谢拂池挪过去,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肩上,伸手握住露出血肉外的弩箭。 “我自己来。” 似陷入沉睡中的少年察觉到她的动作,慢慢睁开眼睛,苍白的脸,苍白的眼瞳。 他很快撇开眼睛,毫不犹豫握住露在外面的尾端,将那根羽箭拔出来,鲜血喷涌的那一刻,谢拂池指尖溢出青色的灵光,血瞬息凝止。 疼痛无法阻止,他却一声没有吭,谢拂池只看得到他半边如纸一般的脸,长长的睫毛低垂,身子凉而僵硬,清瘦的背脊在衣下轻轻地哆嗦。 或许经历了杀死自己父君的疼痛,这些都不算什么,即使他丢失了那一段记忆,灵魂深处也残存着无名的剧痛。 他可以为她阻挡生死,付出性命,却无法让她触碰到最深的自己。 那个悲凉的,无助的,站在烈火中不知所措的少年。 谢拂池摸着他湿漉漉的衣衫,一夜的精疲力竭,他连一个净水咒都无力施展了。她解开他腰间系带,轻缓地把他湿漉漉的衣衫褪了下来。 冰凉的背脊上杂乱无章的伤口,旧的还没有落痂,新的已经裂开。 她不敢想自己离开的这几日,时嬴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一路用灵力抚过那些疤痕,东灵山的法术能令草木重生,自然也能治愈身体。 他一动不动。 沿着伤疤一路擦拭下去,谢拂池犹豫一下,手指还是落在他腰带上。他倏尔面色一白,伸手压住她的手腕。 “别……” 他近乎咬着牙根。 第171章 从未离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谢拂池无言地看着他,唇角颤了一下,却浮现一点促狭的笑,嗓音却轻地很:“放心,我现在可没有在调戏你。”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谢拂池始终眸光清明,没有半分类似于同情,亦或是躲避。 他闭目,转过头把脸埋到她的衣衫里,似是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压着她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谢拂池也没有再刺激他,只是隔着衣料,缓慢地替他治愈那些伤口。他拢上衣襟,背脊重重靠在树干。 无法愈合的伤,令此刻他脆弱地像个凡人。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谢拂池吞下镇魂的心情,此生除却这身灵力,她并无什么可以依赖的,仰望天上的明月,一个人走了八百年,风霜雨雪沾衣而过,依然孑然一身。 纵然付出的是沉沦,也无法失去让自己可以心安的仰仗。 不知为何,他对她极致的爱里总是掺杂一丝零星的恨,恨她的无私,也恨她的独立与冷漠。 燃雪坐在树上维持着结界,察觉到这种古怪的氛围,不由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他的阿姊解开了手腕上缠绕的发带,手指穿过那个少年的黑发,一点一点,笨拙又缓慢地替他束起凌乱的发。她是懂得怎么去照顾一个人的,就如这千百年照顾她自己一样。 他分明看到阿姊动作迟缓,仿佛她的心也在迟钝地思考着什么,忽然间坏心思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像个登徒浪子似的:“你不是要我跟你走吗?我现在来了,你打算带我去哪?” 燃雪何曾见过她这般轻薄模样?一时怔怔,忽然间眼前一黑,一张扶桑叶劈头盖脸地被风吹挡在眼前,怎么也拿不下来。 时嬴眸光微微闪动,“回天界。” 谢拂池收起施法的手,笑道:“好啊,回天界的话苍黎山那么有钱……唔,而且对于天君而言,十八部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辰南也未必不是心头大患,只要苍部依然认你做帝君,这件事就有转圜的余地。说简单些,我们现在急需找到真凶,再利用你苍黎氏的身份去拉拢天君,就有机会翻盘。” 她一气说了许多,时嬴却置若罔闻一般,她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冷静地分析着:“当年一事老天君可能还是主谋之一,但是以我对扶昀的了解,说他沽名钓誉也好,虚情假意也罢,若能怀柔,他绝不会使用暴力手段。” 她依然希望他能成为那个干干净净的苍黎帝君,他嘴角漫上一丝苦涩笑意,像秋后微弱的萤火,风吹过就会消失不见。 “拂池,如今并非是那一百多人性命的问题,而是辰南想让我死。” 他的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 “我既已想起过往,辰南绝不会放任我活着。扶昀自己尚且要对辰南退避三舍,又怎会冒着风险站在我这边?”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谢拂池垂头,声音也有些颓然,“但你毕竟是苍黎唯一的血脉……” “倘若我父君还有血脉留存在世呢?又或者……”他眼中有晶莹而微弱的芒,倏尔湮灭,“我根本不是苍黎氏的后裔呢?” 谢拂池呆住了,“你不是苍黎氏后裔,那你又是什么?” 她一向敏锐多思,但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时旻帝君怎会对一个无关的人如此付出?可是细细想来,却又隐约觉得并不十分惊讶。 他银瞳轻阖:“你自然想问我是什么东西……自从有记忆起,父君就叫我时嬴,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像正常人一样,父君只好日日用神力为我遮掩。” “我从小不能握剑,不能习武,但凡我所沾染的灵器,都会成为彻头彻尾的凶恶之器。”他面色依旧平淡,语调却低沉下去,“我想你也记得那柄烬霜。” 谢拂池当然记得烬霜,那是一把不折不扣的仙剑,但从时嬴手里出来以后,即使放在昭华殿五年,也没有恢复它的半分灵性。 “甚至因此我失手杀死了一个我身边的仙侍,名曰翠玉明。有一段日子,我连睡觉都会绑住自己的手脚,害怕身边的人变成下一个翠玉明。苍黎一脉最出名的是剑术,但父君他从未因此责怪过我,一直陪着我,而千百年来也只有父君不害怕被我伤害。” “而辰南却逼着我亲手杀了他。” 说到这里,不知是伤还是浮现的往事,令他眼中露出一丝痛苦神色,却又很快隐忍下去。他语调平稳,呼吸却沉重起来,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杀了辰南。” 他从未这般剖开自己的胸膛,与一个人说出自己的过往,于是一番话说的又慢又艰难。 树下一片死寂,唯有扶桑树叶上一颗颗晶莹的雨水滚落的嘀嗒声音。 谢拂池抬手抹去滴在额上的冷雨。 良久,他笑了一下,脸上却看不出多的情绪:“而你回天界,就不必被我的事所牵连。我也不能让你将我此刻关入无妄海。” 谢拂池张了张嘴,头一回觉得自己似乎对他说的话残忍,“时嬴……” 他抬起头,殊无颜色的眼中倒映着江面的波光。 谢拂池又想起五年前云行殿的那个傍晚,少年坐在窗后,光与影交错在他脸上,微醺的霞光铺满长廊。 他问:“要回去了吗?” 那时候谢拂池并不懂他为何身居高位,却总是一副很寂寞的模样,不愿意让人亲近,也不愿意亲近别人。 翠玉明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得来的。 痛苦的记忆虽然被封印,但他灵魂深处依然留存着深重的罪恶。他执着地想杀死任何一个九渊宿主,冥冥之中,是不想重蹈覆辙,亦是对自己的一种厌弃—— 他厌恶九渊之力,也是在厌恶着不够强大的自己。 谢拂池修长纤细的手指一点点蹭过他的眼睛,开始认真打量。这样奇怪的体质,必不是苍黎氏的特征,但时旻也全然没有理由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弃自己与琯华的未来。 那么作为时旻帝君曾经的知己辰南,想必也清楚这一点。不过真相如何已不怎么重要,时嬴如今帝君的身份毫无意义,不过在维持着表面的平衡。 他又缓缓闭上眼睛,鸦睫如羽,眉似刀裁,几日不见,他眉目却越发精致深邃起来。 他似乎是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任她拒绝的言辞将他再度打落深渊,他已然失去所有,她亦不可能抛弃一切倒戈相向。 雨滴在衣襟晕开深色,他等来的是眼眸上的一个吻。 她柔软的唇落在眼角,带着山茶花的幽冽。 “天界太闷了,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在他僵住的时候,谢拂池已经退开,“现在要杀辰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如今如日中天,你又伤成这样……先离开一段时间如何?” 他沉默着凝望她,脸色比刚刚更加惨淡。 第172章 跟我走吧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天空星辰闪亮,湖边的水汽混合在夜风里,空气里弥散着草木幽微的气息。这本该是个极为好眠的夜晚,可是晏画坐在竹屋前,一夜未眠。 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即返回画城,可是她现在一动都不想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去想些什么。一直坐到天色将明,竹屋里才传来一声动静。 晏画一惊,回头,对上昔年少君仍然雾沉沉的琥珀色眼眸。 他的生息微如烛焰。 晏画上前扶住他,故作镇定道:“你终于肯醒了?你要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走了。” 他脸色苍白,看着将明的天,轻声道:“画画,扶我出去看看好吗?” 晏画垂着头,默不作声地搀扶着他,让他沉重的身躯都尽数依靠在自己的身上。湖面宁静一片,深青色的夜幕蔓延山野。 他努力睁大眼睛,却只觉一片迷蒙。晏画从屋中挑出一只竹灯,放在他身边,好让那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母妃怀我时与父君吵架回了东荒,我自诞生之日就一直生长在东荒海底。那里的宫殿没有天宫那样大气,却都是珊瑚水晶打造而成,如果东荒海族没有覆灭,你也一定会很喜欢。我随外祖父他们时常在海底潜游时,遇到稀奇的珍珠贝壳都会拿回去给母妃她们做首饰……” 闻昼目光抚过湖面,落在遥远的地方。 “时日渐长,父君终于也有几分愧疚,接回了母妃和我,我第一次知道世上原来还有‘父亲’这个人。但他对我很严苛,常常不假辞色地当众呵斥我,令我十分厌烦。” 晏画静静听着,指尖拨了拨烛火,让它更加明亮。 “……我的三哥,也就是如今的天君扶昀,对我说他很羡慕我。他是个从来不会让人看透的家伙,可说起来除了那一箭,他对我竟也算是不错。”闻昼突兀地笑了一下,声音放轻,“我刚回天界时,有个天官指桑骂槐地说我身份不明,扶昀当场将他踢下了凡,让他投了畜生道,做了三百年的畜生。” “后来我夜以继日地修炼,不敢有一丝懈怠。”闻昼笑了笑,抬起手落在晏画的手背上,“父君便让我去娶你,直到那时候,我才有了此生唯一一个烦恼。” 晏画感受他颤抖的指尖,反手将他的手拢在掌心,声音竟十分温和,“什么烦恼?” “我只喜欢漂亮的东西。万一青丘小公主是丑八怪可怎么办?” 她不禁捂着嘴笑:“那我够漂亮吗?” “无论多少年过去,你在我心里都是最漂亮的一个。” 湖面忽地跃过一条鲤鱼,惊动了无边的宁静。晏画眼中似有水光淡淡,却始终没有落下,她柔声道:“我最喜欢听夸我的话了,早知道你这个家伙也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我就不跟你分手了。” 闻昼缓缓将她揽入怀中,轻声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还是青丘公主,不必跟我这种堕落的家伙搅在一起。画画,你不必原谅我,因为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死后,你记得把我埋在东荒海边。” 温热的液体一点点从他嘴角漫出,滴在晏画的颈项上。 晏画听他几个字便喘息一声,渐渐微弱的心跳,她说:“你以为我这样说我就会心软了吗?不会的闻昼,我有很多很多情郎,你走了以后我还会有更多,我会慢慢把你忘了,甚至连名字以后都不会提起来。” 晏画慢慢握紧他的手,静静地说:“……除非你一直活着给我说甜言蜜语,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闻昼声音已经含混不清:“好,下辈子……” 一缕夜风渗漏,树上幽微烛火,终究熄灭。 泪水凝将未落,阖眼间,打湿衣襟。 “闻昼?” 他再无应答,无声靠在她肩膀上。 该怎么告诉你,我曾经也为你心动?该怎么对你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讨厌你?又该怎么去诉说,我很想念与假装与你一起逃婚的时光? 那时候你不是什么妖君,只是一个自大,却无拘无束的少年仙君;我亦不是什么风流城主,而是天真烂漫的青丘公主。 她感觉他的身体逐渐僵冷,死死凝视着远方的寒星,不敢回头,却泪如雨下。 * 微风吹来,扶桑树叶波浪般起伏,冰冷的雨水滴进他的颈后。 他艰难地喘口气,闭了闭眼,“你不是说,我滥杀无辜么?” 还在计较昨晚的事。谢拂池磨磨牙,看见他捏的发白的指尖,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于是道:“那些小妖怪你根本不屑去杀,也没有必要去杀。你要是不开心我昨晚说的话,那我给你道歉。” 他眼睫一颤,认真地看向她,准备接受她来之不易的道歉。 即使是假的,她也绝不知道自己那时的绝望。他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心肠,杀一个与杀无数个本质没有区别。但她的言辞,远比那穿过身体的利刃锋利,他不会如以前一般若无其事地揭过去。 谢拂池蹙眉想了想,似乎在措辞,忽然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所以神君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时失言行不行?” 他连心跳都停止。 不是那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而是她轻轻软软的口气,就好像她是一只谨慎至极的猫,终于舍得对他翻出白花花的肚皮。 谢拂池亲完,又问:“不过我的确有个疑问,重珉是不是你杀的? 他这才回过神,“不是。” 谢拂池:“那陆临?” 他眸子轻轻一转,余光却紧紧胶着在她面上,不放过她一丝表情变化,“只是昏睡咒而已。” 十年八年也就醒过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 谢拂池又重新抬起头,紧盯着他的眼睛,执着地问:“我现在跟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 她安抚似地一下又一下摩挲着他的手背,说:“我们找到晏画取出涅羽,然后到处走走,暂时不回去了。反正你现在还是苍黎帝君,不在辰南管辖范围内的话,他总要顾忌一些。” 时嬴微微仰头,露出滚动的喉结,试图避开她的亲近。而她像一块具有莫大吸引力的磁石,令他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 “拂池……” “一起走吧。”她声音很轻很轻,像在梦里一样,“我们去人间,春天去青阳山看桃花,那里的桃花漫山遍野,夏天乘舟顺漓江而下,正好可以抵达江南,秋天嘛,秋天去鸣山最好了,冬天就去找闻昼他们喝酒去……” 明明知道她在引诱自己,就像五年前那杯芬芳的浮生酿一样。他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用力张阖着嘴唇,半晌才发出那个简单的音节—— “好……” 得到来之不易的答复,谢拂池心中石头终于坠了地,不由轻轻松口气。他并不是放下,只是被她的描述的景象所蛊惑了。 可是他也说过,一定要提醒他不能放开自己的手,画城既然无恙,那余下的事就与她无关了。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总要履行对他的诺言的。 天空将要放晴,她伸个懒腰,招呼燃雪下来,揉了揉他的脸,将那扶桑叶子取下来。 在燃雪无声的抗议中,她又弯了下眉毛说:“那我们赶快去找晏画,等会辰南就要回过神了。” 我们。 这真是个令人愉悦的词,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谢拂池密密扣紧他的手指,他们牵了无数次的手,早已熟悉彼此的温度。可唯有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真正靠近了他。 这样的感觉,倒也不赖。 谢拂池捏了捏手里刚刚从辰南身上骗来的瓶子,还是打算先给晏画看过之后再说。她摇响了同心铃,然而那边晏画却泣不成声,“谢拂池……闻昼,闻昼他陨……” 灭字尚未出口,晏画的声音忽地像是被剪断了,陷入一片死寂中。 第173章 凤凰泪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哭够了?” 威压从天空扑面而来,同心铃忽地失去了作用。晏画紧紧抱着闻昼的身体,泪眼朦胧地抬头,湖面上空,一袭金红襦裙的魔君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强大如栖弋,根本不容她反抗。 晏画浑身僵硬——她也不傻,这里的一切显然是有人替他们准备好的,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人是栖弋! 栖弋脚踏虚空,步步而下,瞥一眼她袖中紧握的匕首,说:“本座劝你不要做螳臂当车的蠢事。” 晏画死死盯着她,朱唇咬的泛白:“你来做什么?” 羸弱的青丘公主此刻背脊挺直,眼中满是恨意。栖弋意味不明地一笑:“本座既然来找你,当然不会全无理由。而且他是为你而死,你恨本座有什么用?” 说罢,栖弋魔君一点闻昼心口,衣襟裂开,胸口处,三片心鳞的位置尽皆空空荡荡。 晏画僵住了,脑海中疯狂开始回想这些天的点点滴滴。 他们三个都进入了障,却只有闻昼在障中如此脆弱。原来最后一片鳞早已拔去,入障前已经油尽灯枯,后面种种不过是勉强支撑。 也难怪,明明闻昼在淮都时尚能压制谢拂池,这次再见,他却一直力有不逮。 原来他早就失去第二片鳞,修为大减。 晏画同样抚上心口,那里有一片鳞。她被重创后不会无缘无故地恢复,可是…… 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明明应该还有一片的!应该还有一片的!” 栖弋眼中尽皆冷漠,轻轻抚过华美的衣袖,“你以为棠宁的眼睛是怎么恢复的?” 难怪他听说自己要帮谢拂池拿走他一片心鳞时,脸色如此难看,难怪他提出要三百年灵力,去让谢拂池知难而退。 原来他那时候就在告诉她:你在要我的命。 晏画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脸上一片木然。 栖弋从怀中捻出一方拇指大小,如同墨块的器物,“当年本座奉命去无妄海替魔尊寻找合适的坐骑,一直未果,便留下了这方印契。魔尊的神魂生生世世永不磨灭,他的坐骑也会与他受到同等的待遇。” 墨色印契散发出厚重的,深不可测的光华,像深邃的夜空,探不清其中蕴含的可怕力量。 “你想让他这么骄傲的人给你们魔尊当坐骑?绝不可能!”晏画满眼是泪,绝望地嘶吼着:“他宁愿死也绝不会被你们这样羞辱!” “羞辱?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荣耀。”栖弋冷冷道:“若非念在他——” 魔君止住声,不耐烦地甩袖,“妖君魂魄即将散去,你是愿意看着他魂飞魄散,还是让他沦入魔道,你自己选一个。” 晏画浑身颤栗,用袖子擦去眼泪,可是眼眶中好像有抹不完的泪水,袖子濡湿一片也无法擦干。 栖弋慢慢失去了耐心,觉得这些天界的后辈真的一个比一个磨叽,活着什么都有可能,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纵有千般爱恨,也该在活着的时候去解决。 她问:“你到底要不要他活着?” 这个选择艰难至极,一边是生着痛苦,一边是死亡深渊。 晏画慢慢转过头,目光在闻昼冰冷的脸上久久徘徊。竹灯倒在地上,星微的火光倾倒在草地上,触到干草,竟微微摇晃着点燃。 眼中也有火焰燃烧,她扶起闻昼,让他靠着干燥的石头。闻昼看起来神态还很安详,精致华丽的五官依旧锋利,晏画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栖弋与她对视的时候,知道她已有抉择,说:“但本座需要你付出一点代价。” 天底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饭。晏画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一改刚刚的横眉冷对,语气不胜谦卑,说:“有劳魔君。” 栖弋这才转眼看向她。 * “闻昼到底怎么了?” 许久,晏画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谢拂池急急追问时,她说:“没事,我刚刚看错了,他只是昏过去而已。” 晏画的语气陡然淡下来。 谢拂池敏锐地察觉到,但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先问了她的方位,回头问时嬴,“你还能走吗?” 少年站起来,“走吧。” 谢拂池默了默,也不知他到底是强撑着还是真的恢复了些,牵着他的手渡了些灵力过去。他摇摇头,“不必。” 谢拂池不再坚持,盼着快点找到晏画。 所幸晏画所在的方位并不远,纵然走走停停,也不过半日就到了。 数座青山围绕小湖,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一大片竹林覆盖,风掀翠叶,翻涌如浪,在外面看来竟丝毫看不到坐落湖边的几间竹屋。 时嬴眸光一闪,脚步顿了顿。谢拂池回身,生怕害怕他反悔一样:“怎么了?” “没事。” 他轻轻阖下眼,在睁眼时,瞳色已经勉强恢复成黑色。 谢拂池几不可察地叹口气。 湖边竹屋外,晏画坐在一方青石上,面前的芦苇荻花延向湖面。谢拂池走近了,才发现她正在编一只竹篮。 晏画看见他们,放下竹枝,“我还以为你们一会就能到。” 谢拂池察觉她似乎有些萧索,便问道:“闻昼呢?他的怨气还没好么?” “……” 晏画却不愿意多说,“他现在不好也不坏,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不提他了,我先替帝君看看伤。” 谢拂池也不惊讶,狐族嗅觉灵敏,只怕晏画隔了很远已经嗅到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带着上神之血的芬芳。 她立刻牵着时嬴走进竹屋里,晏画也放下竹篮走进去。 晏画为时嬴把脉许久,谢拂池等的微微难安,却见晏画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她有些忍不住,问道:“如何?” 晏画不语,反手从医囊中抽出一根细细的针,“帝君,我要取你一些血。” 他忽地收回手,说:“一些外伤,不必劳烦了。” 语气里漠然而又些微不耐烦,丝毫听不出任何异常。银针凝了一些光,晏画手停在那里,几乎疑心自己刚刚是错觉。 谢拂池见他推拒,也没有多言,等晏画开了一些寻常治伤的丹药,才借着拿药的由头,将晏画拉至僻静无人处。 洁白玉瓶中,流光溢彩。 晏画嗅过,又细细查验过,才道:“这是凤凰泪。师尊曾逼我看过神岐殿所有的医书,我闲着无聊,也偷偷看了一些偏门的上古秘闻。若是我记得不错,凤凰泪的确可以切断系结,这下不必剖开心了。” 听她这么说,定然是有把握。谢拂池问的直截了当:“直接服用?” “不行。”晏画转头看了她一眼,“凤凰泪至热至烈,寻常人饮下都会伤到心脉,更何况是他如今的状况?还是先把伤养好再说。” 谢拂池应了一声,慢慢咀嚼她这几句话。 晏画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别担心,有我在。” 这句话居然有一日变成了晏画对她说,谢拂池不置可否:“我看起来很担心吗?” “你就差把难过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晏画凝视她,轻声道:“谢拂池,相识那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你没有那么孤独了。” 谢拂池轻轻一转点漆一样的眼眸,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调侃。 第174章 捉鱼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与时嬴便在竹屋里住下来,自从决定暂时离开天界后,谢拂池感觉自己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画城的事如今被辰南接管,而作为城主的晏画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也放任不管了。 有些颓丧,又似乎并不是十分伤心。谢拂池除了能往闻昼恢复后,又扔下晏画跑了,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但谢拂池觉得自己似乎想歪了,于是问:“你不回画城了?” 晏画手里的竹篮已经编到尾,正在小心收尾。她采的几个浆果红艳艳,湿漉漉地,晏画抽出手捡起来咬了一口,说:“我奉命驻守也是天界的指令,如今天界派人来接管,我何必再摻这趟浑水?” 鱼线甩进芦苇荡里,青竹竿细细直直地握在手里,谢拂池哂笑道:“我以为是你的名字同画城一样,才会费尽心思去打理它,否则以你的性子,根本不会管这些。” “这话也不算错,原本画城就是千年前在虚荒上凭空建造出来的,被老天君划给青丘,又因为闻昼的事愧对于我,故而以我的名字命名。这篮子怎么样?我手艺是不是不错?” 晏画晃了晃竹篮,却发觉谢拂池神情一点点淡下来。 原本在魔界多年势微的情况下,栖弋突然攻打画城已经让人十分不解,而画城却又似乎早有预料,千年前就布下山河阵抵抗。 一切种种,只能说明画城中,有让魔界和天界都觊觎,又或者说忌惮的东西。 能让两界都为之争夺的画城,底下的东西大概不会简单,谢拂池心中隐有不安。 平静的湖面猛然翻起水花,鱼钩下翻腾不休,显是条肥嫩的鱼,谢拂池本应心情颇佳,此刻却久久没有提起鱼竿。 一眨眼的功夫,鱼已经挣开束缚,化作一线朝水里沉去。 晏画惊呼一声:“我的晚饭!你快去给我捞回来!” 谢拂池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少吃一顿也饿不死,再说你那做鱼的手艺能看吗?” “我不管,我今晚就要吃鱼。”晏画抬脚轻轻踹在她腿上,作势要把她踢下去,嗔道:“我又没辟谷,你要是把我饿坏了,谁给时嬴治伤?” 谢拂池笑着躲开,片刻之后,说:“我还是想去画城找找真正的凶手。入夜之后,你给他的丹药里添几味安神的。” “你有思绪了?” “我们也能变化成旁人,但只能改变形貌,气息却无法更改。” 谢拂池重新把鱼竿甩进湖里,芦苇深处,一行惊鹭,她继续道:“不过世上有一种妖兽,可以模仿别人的气息,我大概知道在哪里。” 话说到这份上,晏画也就不阻止她了,点了点头后说:“那我去准备。鱼我喜欢烤的,等会送到我房里。” 这里到底还是天界的地盘,清气浓厚,湖底青鱼又肥又活泼。谢拂池也懒得慢慢去钓,挽起袖子蹲在湖边去捞,捞不着索性下水去捉。 时嬴走来时,长衣拂过竹林的风,目光微抬。漫天的芦苇絮与铺陈水面的晚霞交融,长发用竹枝随意束起,她踩在水里,只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 他没有出声,静静看她拿着剑东戳一下西刺一下,看着随意,实则每一次下手都会精准地刺穿一条鱼。 她将鱼扔在岸边乱石上,很快就零零散散躺了一地。她也满意地从湖里走出来,解开裙摆的系带,赤足拿起一条鱼开始处理。 这种事她显然是做惯了的,以剑为刀,剖鱼取脏。 剑灵从焚妄里出来,幽怨地看她一眼,不动不语,脸却涨红了—— 她拿焚妄当菜刀用。 他在风还城待了十年,又在她身边沉睡了五年,可是刚醒来,她拿焚妄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杀鱼! 用这样旷古烁今的神剑去杀鱼,阿姊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燃雪默默握紧了拳头。 很快他就更沉默了,焚妄从鱼嘴插进去,贯穿鱼身。谢拂池架起柴火,将焚妄放在火上烤着。 她烤了一会,一抬眼看见站在竹林前的白衣神君,毫不客气地指使他:“你快去厨房拿点佐料来。” 他自竹影斑驳间微微一笑,“好。” 烤鱼的佐料,会有哪些? 他在厨房转了一圈,随手拿了一些瓶瓶罐罐,经过橱柜时,蓦然停下脚步。 虽然灵力日益衰弱,但他神识极为敏锐,里面透出的一缕若有似无的魔气自然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没有迟疑,立刻用灵力破开上面的封印,里面躺着一只编的歪歪扭扭的竹篮,他手指一挑,瞬间掀开上面罩着的软绸。 属于龙族的威压扑面而来,一条巴掌大的玄龙正规规矩矩地蜷在里面,漆黑龙目紧紧阖上,却遏制不住地透露出诡异的气息。 时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这条浑身魔气的龙,忽而指尖凝了一点银光。 “不要!” 门口传来一声急呼,晏画匆匆提着裙子跑过来,急急道:“他是闻昼,你不要伤害他。” 时嬴点在那玄龙眉心。 晏画心跳顿止:“闻昼——” 一滴心血迫出,化入玄龙体内。玄龙艰难地抬下眼皮,又闭目沉沉睡去。 晏画怔了怔,才上前替闻昼探了探。本来受那契印时已几近神魂破碎,纵有契印强行拘魂,但到底也伤了根本,没有几百年不可能恢复,可受这一滴心头血,闻昼竟立刻恢复了大半生气。 她愕然抬头,时嬴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后。 晏画松了口气,但见闻昼额头上还残留着一点血迹,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她忍不住捻了一点,在鼻端细细嗅着,眉头越皱越紧。 第175章 背叛凭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上逐渐金黄灿烂的烤鱼,香气逐渐飘散开,时嬴终于回来了。 她忍不住看着那些瓶瓶罐罐笑:“你怎么拿了这么多?” 他顿了顿,“……不缺就行。” 缺肯定是不缺,厨房都快被他搬来了。 谢拂池笑出声,往鱼身上撒着糖,一点微量的糖可以让味道更鲜美。谢拂池烤鱼的技术还不错,只是湖边风大,不时吹起她的头发,弄的她总忍不住去蹭一下脸。 忽觉脸上一凉,触感凉润。 “沾上东西了。” 他指尖果然凝着一点,应当是刚刚她擦脸时手上的东西蹭到了,谢拂池扬起脸,让他仔细瞧瞧,“还有吗?” 时嬴指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鼻尖离她的脸不到三寸,似乎在认真打量。停顿了一瞬后,却挨了上去。 燃雪扭头,看山看水看风景。 他素来在亲近她这件事上毫无节制,除非她要中断,否则他便不依不饶。 谢拂池呼吸一顿,伸手打算去推他,但想到自己满手油渍,又生生忍住了。不过这次他只是抬起袖子,替她擦了擦脸, “没有了。” 火堆静静燃烧着。谢拂池重新低下头,浆果在她掌心捏碎,淋漓地洒在鱼身,甘甜芬冽的气味四溢。 她拿起一个喂到时嬴嘴边:“你尝一个。” 时嬴微微侧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水顺着她的手将滴下去。她手指算不上如何纤美柔嫩,丹蔻未涂,却也白皙纤细。 察觉指尖湿润,谢拂池忍不住唤他:“时嬴。” 他眉眼间氤氲一片水色。 眼前这人瞧也是一副淡漠面孔,自打答应她离开后,却总是格外爱黏着她,也惯爱摆出些脆弱姿态,好像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后悔了。 但她扮这个救世主的角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故而明知他不过示弱,心里也生不出半分恼意。 谢拂池依然保持那个姿势,“怎么样?” “甜的。” 他眼眸倒映着火光,认真评价道。 食物香气浓烈地令人沉醉,谢拂池那古怪的作恶欲又在作祟,她故意道:“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过的东西吗?这会怎么不让我自重了?” 他颇为无辜地看着她:“你不是别人。” 还以为他要否认什么的,却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 谢拂池闷笑一声,“鱼烤好了。” 时嬴考虑的很周到,碗碟筷子都拿来了。她麻利地把剑从火堆上抬起,拨下一条,连着筷子一起递给他,“我府上有个小灵芝精最喜欢钻研做饭,我也跟她学过一些皮毛,这样烤还是第一次。你帮我先试试味道,我再去拿给晏画。” 他微怔,垂下眼眸浅浅尝了一口。 入口的那一瞬间,他忽而明了。谢拂池一向喜食辛辣,她也从来都是一个人,自然不必去迁就谁的口味。 而这鱼,却清淡。 “很好吃。” 他说。 谢拂池微抬下巴,有些得意:“这道菜我只看过一遍就学会了,看来我在此道上还是有些天赋的。” 他无声地笑了笑,忽然抬手拔下她的竹枝,揉了一把她柔软的发,轻声唤她:“拂池。” 谢拂池挑眉看向他,“不对吗?” 他只是凝视着湖面上被白鹭惊动后,涟漪一圈又一圈,苍茫夜色中,他的神色有些怔忡。 “很对,你一直都很好。”他说,“在我眼里,三界众生,谁都比不上你。” * 谢拂池打包好鱼给晏画的时候,晏画忍不住掐住她的下巴左看右看,“你这是喝了多少,脸红成这样?还是改天去吧。” 谢拂池把鱼塞进她嘴里,“吃你的鱼,把药给我。” 晏画嘟嘟囔囔地把准备好的丹药给她,嘱咐完用量后嚼了两口鱼肉,又诧异问道:“厨房没辣椒了吗?还是你口味变了?” 谢拂池真是跟她一句话都说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调侃完谢拂池,晏画这才放下竹枝串着的烤鱼,从袖中拿出那根沾血的针。谢拂池来的太急促,她只好匆匆忙忙放在袖子里,差点让那血被蹭掉。 药,在心头血中残留的时间最久。 可这滴血中的药力之浓郁,令晏画也心惊胆战。 * 谢拂池看时嬴吃完药,才放心出门。 她总不能让时嬴觉得她现在还过分关心画城,不过在人间游历也只能躲避一时,暂且让时嬴放下心中强烈的仇恨。 但捉住凶手,洗清罪名,才能为后面的事做考虑。 她不忌惮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辰南,可是重珉毕竟是他的弟子,辰南再丧心病狂也不会用自己弟子的性命去污蔑一个人。 谢拂池站在城门下,青色的衣裙猎猎随风,手握长剑,神情冷若冰霜。 守城的将士很快走来,她微微颔首,“请帮我通报青帝陛下一声,谢拂池想见他。” “谢拂池?” 守城的似乎不是灵部,也不是苍部的人,但显然他们也听过这个名字,不一会儿,有将士双手合印,打开一条缝隙。 谢拂池道谢,那将士却神色有些复杂,“……帮帮他们吧。” 她疑惑回头,那将士目不斜视,似乎什么话也没有说。 城中依然一片寂静。谢拂池往城主府方向走去,屋檐上一声脆响。 一只雪白的猫慵懒地靠在上面,眼中似有些嘲弄。 谢拂池调转方向去追,猫往黑暗里奔去,一路踢下无数砖瓦,引的百姓纷纷打开窗子咒骂。 猫落在荒废的琉璃馆旧址中,谢拂池落地时,发现那是嬛女的住所,小池塘旁杨柳依依,白衣帷帽的神女在树下吹着一支小调。 谢拂池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的时候,神女摸摸白猫的头,温柔道:“你来了,小池。” 熟稔地好像已经见过她无数次。 谢拂池深深吸口气,“你引我来,是想做什么?” 琯华摇摇头:“我要做的事情已经要结束了,喊你来的原因有两个,一来我是想告诉你,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包括重珉。” 这个真相,既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情理之外。 谢拂池想不到她杀人的目的,“为什么?” “为什么要陷害时嬴?或者,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琯华缓缓取下帷帽,苍颜白发,却依稀可见当年的绝代风华,眉心处,神印已成漆黑颜色,而她的瞳孔,同样银白。 谢拂池一惊。 琯华倚着树,望着她面上惊诧的神情,隔了一会,低声道:“你不必惊讶,我早已将灵魂出卖给魔尊,才换得这千年的苟延残喘,这双眼睛就是我背叛天界的凭证。” 背叛的凭证…… 第176章 神女祭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心中地不安到底了顶峰,“魔尊……已经现世了?” 她很快又自己否决,“如果魔尊已经现世,天界不可能不出手。” 琯华只是笑了笑,“还没有,但是也快了,所以你我都要阻止他现世。” 说话间,琯华牵起她的手,划开一道空间缝隙,“跟我来。” 她们重新进入那深邃的密道,见到那座高高的祭台。谢拂池心中一悸,仿佛又透过它看见那个少年扑入火中。 与障中不同的是,这座祭台上浮沉着一枚硕大的金色古印,镇压着底下涌动的灰色怨气,那些浓稠到几乎滴水的怨气深厚又可怖,挣扎着似乎要突破封印。 金印上,裂隙遍布,摇摇欲裂。 “一千年,一千年了。” 琯华虚虚描摹着古印眼中有种莫名的悲切与伤感,“他用神骨化作的这封印也要支撑不住了。” 丝丝缕缕的怨气从祭鼎中涌出,令人肺腑难安。谢拂池想到淮都的那场疫病,想到障中无数惨死的冤魂。 她问:“该怎么做?” 琯华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带她来看这些东西。 果然,琯华说:“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守护又或者说,囚禁这座城的,依然是山河阵,依照原定的时间,山河阵原本该在三日前就启动。” 她侧眸,眼底微微叹息:“也就是时嬴带你走的那天。” 可惜他放弃了。 谢拂池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艰难地吐出声音,“你是说,时嬴没有更改这里的法阵?他是想拿这一城生灵祭这一池怨气?” “失望吗?” “……” 琯华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才说:“你想错了,不是他想献祭画城,而是画城自诞生起,就注定了被牺牲。时嬴他自来到画城后,一直在试图改变这个结局。” “现在——” “不需要献祭一座城了。” 话音刚落,地面一阵地动山摇,轰地一声,黑色祭鼎中猛然窜出一缕阴冷的怨气,直飞上天,将几近破碎的古印击的粉碎。 琯华早有预料,手指结印,四方迅速升起法阵,层层合拢,将喷涌的怨气尽数挡住。 山河阵亦感受到异变,连着整个建筑在阵上的城也开始破碎。 琯华勉力支撑着,回眸道:“封印比我想的还要脆弱。如今我只能挡住三个时辰,你快去安排,带城中百姓出城。” 谢拂池不想自己来的这么巧,但地面震颤,如此动静,必然是出现了动乱。 “你真能撑住三个时辰,不如我留下……” 琯华打断她:“你不过一介上仙,留下又有何用!还不快走!” 怨气越来越多地涌出来,法阵也在不断加固,汲取灵气而膨胀,在这个看不到顶的空间中,谢拂池都觉得自己渺小起来。 谢拂池看向琯华,她神色凝重,全力维持着法阵,甚至没有分出一点心神去看谢拂池。 谢拂池退了一步,转身便往外面而去。琯华又忽然开口,带着一丝迟疑,“小池,阿羽还好吗?” 谢拂池脚步一顿,完全不理解她为何此时提到姬羽,淡淡道:“她活的一直都很好。” 琯华似乎笑了一下,很轻,“那就好……” 白猫跃上柳枝,目光微带挑衅,她甚至没有停留一步。 她飞过画城之上,街上已有不少百姓感受到了动静,山河阵的启动是摧枯拉朽的。与其说它是保护之阵,倒不如说它是毁灭之阵。 城中躁动不安,街道上慌慌张张地站满人,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地震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 也有人冲向城门,想躲避祸事,然而守卫却不肯开门,只是道:“小小地震,不足为惧,天界会护佑你们的。” 此时西南方向倏尔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却是城中地面上,猛烈摇晃后倏尔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路过的妖仙猝不及防,被坠入深渊被不断吞噬。 惨叫声远远传来。 “爹!娘!救我!” 一个女孩不慎被绊了一脚,瞬间被裂隙吞没,她抠住锋利的边缘,凄惶地喊着,可是走在前头的父母只知道抱着她的弟弟,没有一丝回头的欲望。 她眼中倒映着不断后退的破碎天地,“娘!” 在危险靠近的时候,她骤然一声大喊,然而女人还是没有回应她。裂隙里的风带着丝丝的灰色,涌入她的体内。 女孩忽然萌生出无尽的恨意,恨这个世间的悲凉,也恨他们的绝情,然而她还只是只弱小的妖精,即使心中恨意滔天,也只能无力地放开手,任由自己被吞噬。 她以为自己会死,然而下一刻,一只手抱住她小小的身体,落在较为平稳的地方。 她呆呆抬头,那只手轻轻一推她,“沿着这里走。” 一抹青色掠过,带着幽微的山茶花香。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纷纷往城门处走,人声鼎沸,嘈杂中不断有人被挤倒,踩踏。 谢拂池一路走,一路救,直到落在城主府。姬荀在府门前,面色被街道上惶惶的火光映的发白。 “放他们出去吧。” 谢拂池站在屋檐上,目光冷静。 姬荀不语。 一城生灵固然重要,但四界苍生又如何不重要?怨气散布四界,他们这些修为高深的神魔可以避祸,轻易也不会死在怨气之下,可这万万千千的凡人,小妖,甚至是修为低浅的魔,都会被勾出心底最深的恨,陷入癫狂。 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谢拂池青衣与夜风飘扬,“姬荀,相信我,山河阵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牺牲了,这些人出去怨气也不会扩散。” 姬荀:“你真的相信时嬴会有这份好心?” 谢拂池静了静,轻声道:“是。” “可是我不信。” 青帝陛下对任何人都能微笑,可以温柔和煦,也可以平易近人,可是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人可以在被那样对待后,依然不心生怨恨。姬荀说:“我从来不信他,所以这个法阵我也从来没有让人更改过,之前只是不想你伤心做做样子而已。” 谢拂池豁然抬头,紧紧盯着他。 是了,更换法阵本就是假的。那么时嬴是何时改变的这个山河阵? 应该很早,早在刚进入画城后,栖弋强行破阵而入,他便应邀去修补阵法。 谢拂池那时隐隐有些疑惑,一个缺漏,时嬴为何修补了那么多天?如果说他并不是在修补,而是在暗中更改,那一切不就说的通了吗? 时嬴…… 谢拂池恍惚了片刻,他一开始就看出了这里的异常,所以一直在改变吗?可是为什么,他明明被这样对待,还想着去救这座城? 僵持中,城中忽地燃起明亮的火,火光冲天,明艳不可逼视,炙热到满城空气的温度都在上升。 谢拂池与姬荀齐齐回头,发觉那是琉璃馆的方向。 那样的火,与谢拂池在障中遇见的一样,是真正的天火。 谢拂池呼吸一滞。 山河阵启动,必有牺牲。如果不是这一座城,那就该是一位天道认可的神明。 当年是时旻神君,他以身祭阵,才强行打开通道,那么如今是—— 神女琯华! 第177章 画城虚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走上阶梯,琉璃馆下的那座祭台已破开枷锁,幽明的火焰开始焚烧。 和千年前一模一样。 虚荒之上建立了画城,画城也成了下一个虚荒。 她的声音虚弱又轻柔:“这才是真正的……天火。” 他的魂魄化作这样能够焚烧一切的神火,千年不曾熄灭,一刻也不停地试图焚尽这些怨气。 琯华指尖划过苍白的火焰,“影子,你说堕落的神,还算不算是神?” 影子从背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我说不算,你会放弃吗?” 她笑了,火光映衬下,眼瞳渐渐褪去银色。 在既定的计划中,更改过的山河阵会破碎,怨气也不会再度被埋葬,它们会散入四界。然而在时嬴意图用杀死姬荀逼迫她离开的时候,琯华猛然明白过来—— 他的确改变了山河阵,却并非是她所预想的那样。 他想救画城。 而山河阵一定要有所牺牲,所以如果不是一城生灵,那就只能是用神明的血肉,神明的元神去熔铸,就像当年一样。 去浮云楼前,她也找过时嬴。 “你想用辰南的命……”她颤抖着身躯,骤然高声:“你醒醒吧!你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时嬴递给她一本琴谱,没有听她的任何挽留。 她目送那个少年离去,影子撑起一把伞:“或许,他想杀死的不是辰南。琯华,他终究成不了你的同类。” 琯华的瞳孔一下子剧烈震颤。 明知是死局,他依然要赴约,愚不可及,为什么不能同她一起,彻底背叛天界,与妖魔为伍也罢,堕落成魔也罢。 只要封印破碎,山河阵又无法吞噬这城,怨气四溢,辰南必然会亲自来城中修补山河阵,此时再引动法阵,一击必杀。 一切不就刚好吗?时嬴这样做,难道还想牺牲自己为画城生灵博出一条生路吗?他们竟是如此相像的吗? 她忽然觉得可笑,她一千年的怨恨,她地堕落,最终动摇在此刻—— 他们都想救这天下,唯有她执迷不悟。一切由她而始,却一次次地要别人来牺牲。 她慢慢就着檐下微薄的灯光,打开那张琴谱。 她指尖在浮尘里跳跃,仿佛有无形的琴被拨动,温柔干净的小调自虚无中传来。 “影子,是那首曲子。” 影子说:“我在你心底已经听到了。时旻将它谱成了琴曲是吗?” 琯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竟有几分天真纯静。 影子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她这样笑过了。 “我想在时嬴心底种下和我一样的仇恨,可是没有成功。” 天火陡然窜起,似在发出最后的余热,又逐渐低伏下去,狂誖的焚火吹的她几乎站立不稳。 无名虚空中似乎有人吹响了那片叶子,空空荡荡的画城底下,山河大阵自地面曲折蔓延,地面裂开无数缝隙,像野兽张开巨口。 她发出一个类似叹息的语调,仰面松手,跃下漆黑的燃烧着火焰的缝隙中去。 “砰!” 谢拂池与姬荀飞快赶来,祭台已完全从地面破开结界,熊熊燃烧着幽蓝的天火。 姬荀想抓住她的手,额上青筋迸现:“姑姑——” 她枯瘦的身躯融入已经开始微弱的火焰中,化作一团烟沙,被狂风吹散开来,帷帽孤零零地滚落在地上。 下一刻,那燃尽一切罪恶的天火再度燃烧,怨气在火中滋滋作响,无声地低伏下去。 莹白的神骨被融成新的古印,重新镇压在怨气之上。 细细看来,那古印上丝丝黑色裂隙。 堕落神明的印记。 画城停止了分崩离析,天地寂静。 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姬荀捡起那顶帷帽,笑容中隐约有些苦涩:“姑姑,你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 他又少了一个亲人。 可在姬荀数千年的记忆里,姑姑是最温柔的回忆。 她修为不低,却厌恶刀剑,喜好春花秋月。在他不知道母亲是谁,父亲又常年在外奔波的时候,会给他唱好听的曲哄他睡觉,也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教他阵法,也会用东灵山的桃花给他做桃花酥。 可自从四千年前她遇到那个弹琴的神君,一切都变了。她开始哀愁,开始苦恼,也开始自伤。 一个神女,却为一个男人,甚至是有了儿子的男人神魂颠倒,至此一发不可收拾,追随远去,直至堕落。 肩上一沉,他回头,发现是谢拂池将手搭在上面。谢拂池眼中神色晦暗不明,似乎在迟疑着什么。 最终她说:“痛苦了一千年,这个结局对她来说未必不好。” 事实的确如此,然而离去总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半晌,姬荀才道:“走吧。” 刚踏出通道一瞬,白猫意识到不对赶紧想溜,被谢拂池闪身过来一把扼住脖颈。 谢拂池摸着她的头,“多年不见,我们也该好好叙叙旧了。” 琯华已舍身,那么唯一能证明时嬴清白的只有秋洛水。谢拂池施个法咒,将满眼怨恨的白猫束缚起来,扔进乾坤袋里。 谢拂池抬脚要走,姬荀说:“不跟我告别?” 她正义凛然:“我是要去调查真相,不是去私奔!等我找到真凶,必会压着他给天界与辰南上神一个交代。” 交代?质问!姬荀哼笑一声,如今死无对证,谈什么真凶? 刚行两步,星辰摇曳,地面再度裂开。 谢拂池诧异回头,与姬荀对视一眼。怨气被镇压,山河阵仍是继续启动了。 堕神,终究不是被完全认可的神明。 姬荀皱眉,“我去安排人打开城门。” 谢拂池点头:“我去救助受伤的城民。” * 谢拂池于天将明时,才离开画城。 其实城中还是一些百姓没有疏散,但她不能逗留太久,以免被辰南发现踪迹。姬荀也意识到这点,只是临别前,青帝陛下站在城门前,再三确认道:“真的要走?” 话里话外,竟有几分幽怨。 谢拂池说:“我劝你别跟踪我。你也看到了,他根本没想过毁掉四界,甚至没想过牺牲画城。” 姬荀一怔。 他方才说的决绝,可是如今的场面却远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他沉思时,谢拂池一路草木沾霜,行的飞快,披星戴月赶回了竹屋。 谢拂池梳洗一番,确认自己身上没有太多的杂息,才推开他的房门。 天将明,屋子里一星半点的光,他还在床上昏睡着,连谢拂池用手指描着他的轮廓都不知道。 虽是伤重,但此刻眉似漆笔飞描,斜斜掠入鬓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的容颜似乎没有变过,眉眼间却少了许多清冷,越发浓烈。 最浓烈的情绪在岁月里沉淀,随着记忆的归来,一点一点,变成幽深凛冽。 她静静看了会,又想起在障中的事情来,少年决绝的笑容历历在目,便忍不住离他更近些,将脑袋放在他胸口上。 她一路上有很多疑问,譬如他一开始到底是想用谁去祭阵?譬如他真的愿意和她一起走么?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问,甚至不想去深想,她再也不想看到他为了谁跳进火海里了。 “很累么?” 他睡的并不深,略动了一下,将她紧紧抱着。 谢拂池一时无言,“我怎么会累呢?我只是……” 她顿了下,轻声道:“不放心你。” 他应了一声,“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谢拂池垂下眼眸,忽而笑了笑,“那我可当真了。” 说完,她脱了外衣掀开被子钻进去,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缓的心跳,“我困了,你就在这里陪我睡一会。” 明明是说着做什么都可以,然而她靠近时,少年的身体仍是僵硬了一瞬,随即竟翻个身,背对着她。 借着一线曦光,谢拂池看到他绯红的耳根,缩在被子里不住地笑。 第178章 意乱情迷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在晏画的照料下,时嬴的伤恢复地很快,凤凰泪也经过处理后剔去了部分火性,被晏画掺入其他汤药中。 谢拂池倒是很好奇时嬴一直在吃什么来压制怨气,不过他总是避而不谈,她也不再追问。 晏画准备好汤药与引子,神色郑重:“我必须说好,剔去涅羽只是第一步,时嬴体内的怨气太深太重,必须尽快处理。这个过程十分痛苦,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 谢拂池“嗯”了一声,“你放手去做。” “我怎么放手?”晏画白她一眼,“药浴还要我帮你看着不成?” 这个倒是不必了。谢拂池也撇过脸。 “先别想歪了。这个过程中他很可能会失控,像闻昼在障里那样。” 晏画拍拍她的肩膀,进入浴房在热水里添加草药,“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谢拂池无声地瞪她,“我哪里想歪了?” “得了吧你,以前跟我一起在春宫画的时候,你可是说喜欢……” “说什么?” 神君冷不丁走进来。 晏画手上动作不停:“她说要在这里守着你。帝君,喝完药以后,浸浴两个时辰,久一点也无妨,务必要保证怨气全部排出。” 说完晏画非常从容地走出去,甚至贴心地把门关上了。至于剩下的事怎么解释,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谢拂池看着那散发诡异气味的药,往他那推了推,里面的凤凰泪她没提,于是说:“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时嬴慢条斯理地喝完药,抬眼看着她:“没有味道。所以你喜欢什么?” 果然是听到了。谢拂池卡了卡,试图轻飘飘揭过这个话题,原本要说“你快脱衣去泡药浴吧,我帮你守着”,急中却脱口而出道:“我帮你脱吧?” “……” 谢拂池干笑一声,扭过头看窗外,决定闭嘴。 身后簌簌的声响,水声,药味浓郁中,雾气蒸腾。 谢拂池紧紧盯着窗外一片秋色,不敢回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察觉他似乎没有声息一般。她接住一片枯黄的竹叶,惋惜道:“不知道闻昼如今在哪里,他这个人人品虽然不行,但品味还不错。他的春山现在应该还在开桃花,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找他顺便让他把五年前欠你的账都还了。” “好,一起去。” 谢拂池微微笑道:“你不怪他了么?” “……嗯。” 他的声音很轻,似在痛苦挣扎中慢慢挤出来的一个音节。 谢拂池微愣,忙转身看向他,只见他一身薄衣,身体簌簌发抖,凤凰泪已经见效,心口处些微金青光辉溢出,涅羽正在消融。 接下来就是那些沉积千年的怨气,一点一点被挤出体内。 这些见鬼的东西与时嬴已经共存千年,与他的灵力相互制衡。但一次次破戒使用银瞳之力,又加之上次进入万神冢为幻境为惑,终是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平衡。 流血是在所难免的,药液沾染神血,颜色越发幽深。 谢拂池见状,再也顾不得其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握住他紧紧攥着的手,将自身灵力输送过去。 怨气在体内横冲直撞,每一寸神魂都似乎在被撕裂,痛楚难言。他于极度失控中睁开眼睛,眼睫微颤,他看见谢拂池衣裙如云,她上半身的衣衫因为要努力俯身握住他手的原因,而尽皆湿透。 天界的衣裙纵然是最便宜的那一档,也尽量做的纤薄而仙气飘飘,以免仙子们在外行走而丢了天界的脸面,她的衫裙也不例外。 朦朦胧胧的秋光笼罩在她身上,圣洁如深渊里的神光,以时嬴这个角度,恰可以看见她雪白漂亮的锁骨。 他艰难地移开眼睛,谢拂池问:“有没有好受一点?” 温软的呼吸拂在颈侧,她自下而上的看着他,眼中凝聚了一片像云又像水的温柔。 时嬴伸手盖住她的眼睛,指尖犹在发抖,“别这样看我。” 他甫一出声,谢拂池才觉他嗓音些许沙哑,也没有动弹,眨了眨眼睛,“还是很疼?” 只露出半张脸的谢拂池,令他想起第一次住在人间客栈时,那只魇妖幻化出的模样。 长眉墨眸,红唇雪肤。彼时他尚不懂情爱,却也难免片刻失神。他喉结滚动,忽有些难以遏制的烦躁—— 应该当时就杀了那只魇妖,和那个看过她这副模样的凡人。 许是身体的痛楚,又许是忽然躁怒的情绪无处宣泄,令他忽然变得分外放纵而大胆,这里只有谢拂池,他必不可能对她出手。 他的眸光逐渐晦暗,又充满痛苦与挣扎之色。 谢拂池只觉出他忽然的安静,和微微急促的呼吸,她不由手中捏住一个剑诀,以防他像上次一样失控。 许久没有回应,她不敢过多地做出些什么动作,但等久了也有些不耐,疑惑地唤:“时——” 他骤然俯首重重咬在她的嘴唇上,全然不温柔,就像上次在蓬莱喝醉了酒一样,粗暴地,甚至掺杂了星星点点点的恨意。 可是此时的心境又截然不同,她不再是迟疑的,不肯朝他走一步的那个谢拂池。 而他对她的感情,从来都是如此,十分的爱慕与占有中,又有一丝对她始终不肯回应的痛恨。 恨她的无私,也恨她的迟钝与吝啬。 谢拂池亦感受到那种近乎要灼烫她的情绪,唇齿纠缠分离的间隙,她声音有些颤抖,坚持喊完他的名字:“时嬴……” 话音刚落,扶在肩膀上的手顺着曲线往下,很快滑落在她的腰上,用力一带,谢拂池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但她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落入水中。 眉目幽深如画的少年什么也没有说,紧紧扣住她的腰,让她更紧密无间地贴近自己,而趁着她张口低唤自己名字的时候,更深地吻住她。 谢拂池意识到自己这两天的确有些过火,他本就正当年华,对自己也一往情深,她却仗着他对自己的爱重,肆意撩拨。 他本也不是十分克已,这下失了智,定是要一点点讨回来的。 他一点点顺着她的唇角吻下去,带着滚烫与危险的气息。谢拂池从未生出这样的惊慌,却又被他引诱着,无法将他推开。 她脑中已经一片浆糊,从未感觉自己有这样不清醒的时候,也从未呼吸这样困难过,好像要溺毙在这一池浅浅的水里。 该停下了。有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又倏尔被更凶残的亲吻打断。 第179章 自寻死路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面前这个人的亲吻令自己愉悦,他的眼神虽不清明,可除却那秋意,她能清晰地看见面若桃花的自己。 谢拂池渐渐松开手,放弃抵抗,衣裙腰带从他指尖滑落,掌心如火,游离在腰侧,引人堕落。 谢拂池自然也不甘示弱地去摸索他衣衫的系带,这种事她可比他懂的多,她也紧张,眼前水雾蒙蒙,一时半会竟解不开。 她平白生出些怒意,不信自己奈何不了他身上的衣结。 正在不屈不挠解着几乎已成死结的系带,忽然间他身形一僵,一把按住她的手,谢拂池抬头,轻道:“怎么了?” 最后一丝怨气已经排出,他瞳孔已经渐渐褪去银白之色,恢复了昔日的柔软乌黑。少年神君缓缓平复了呼吸,却一眼也不敢看衣衫湿透的她,眼尾带着浅浅的红。 他略有些无措,半晌,方才捡起她浮在水面上的外裳,嗓音依旧沙哑,语调却似乎冷静了下来:“你的衣裳湿了。” 说罢,一个避水咒过去,衣裳瞬间干爽。神君轻轻将它披在谢拂池的身上,又故作镇定替她系上第一个衣扣,再往下的,他也不敢继续。 他们都在水中,衣衫下一刻便又湿了,窈窕修长的身姿若隐若现,这个动作只是更加的欲盖弥彰。 “……” 谢拂池还捏着他的衣结,她缓缓道:“……看样子你恢复地差不多了,你的衣裳也湿了,就自己解决一下吧,早点休息。” 她带着一身药味与淡淡的血味,镇定地系好腰带,镇定地站起来湿漉漉地走出去,连避水咒都没让他施一个。 出去后用湖水洗去药味回到屋里,晏画随即进来同她问了几句时嬴的状况,谢拂池也镇定地一一答了。晏画满意地点头:“看样子再将养一日就会复原,你也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谢拂池依旧淡定,却在晏画走后默念了几遍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才忍住一头磕在墙上的冲动。 她承认自从障里出来以后,自己的确对时嬴感情更复杂了,也更深厚了些,可这种事—— 这种事她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拂池带着这样的懊恼,沉痛地倒下睡着了。 而与谢拂池的羞愤完全不同的是,药水浸凉后,混乱的气息也随之平复。时嬴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袍,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漫步至竹林中。 林中,早有一袭金红襦裙的女子在此等候。 察觉到气息靠近,女子缓缓回头。 一一向冷漠强大如她,此刻眼中有掩盖不住的惊叹:“谢拂池竟真有办法拿来凤凰泪,也不枉冒险去浮云楼救她一回。” 少年神君眸色冰冷,沉默半刻后,“你不该让他们提前出来,更不该伤害他们。” “他们提前十日出来,亦在我的意料之外。至于伤害……” 她转着手中一枚戒指,语气称得上是恭敬,言辞却并没有那样柔和,“两界交战,暗战也从不间断,伤亡在所难免。况且没有这所谓的伤害,你现在也不会站在我面前。” 原本的计划中,没有谢拂池。她只答应将他们留在奚云谷中,却没想到谢拂池他们会提前十日破障而出。 她比这个少年还不希望谢拂池出来,谢拂池是个变故,会影响一切走向的变故。 少年看向她,眼中幽深一片,“既然如此,希望你不会后悔。” “绝不会。” 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好掌控的人,他的话中充满冷漠的笑意,就像隐忍的孤狼,随时要恶狠狠地反咬她一口。 竹林中风声萧萧,落叶纷繁。她却不为这森寒所动,不放心地抬头问道:“是真的决定好了?这次再也无法回头。” 少年淡道:“你给我金辉玉盒的那刻,就已经安排好我的路,如今又何必多此一问?而且我向来是——” 他讥诮地勾下唇,“无路可走。” 女子听出他声音中的嘲讽,但她一向心性强大,如今更是置若罔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若你不愿……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一弯冰雪长弓出现在手中,锐利的银箭顶端穿着一张纸。少年十指苍白,手背青筋突起,挽弓搭箭。 鸣镝声划破天际长空,携摧枯拉朽之势,碎云裂风,直往浮云楼而去。 “不必。我会如你所愿。” * “师尊,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不妨从长计议。” 城中百姓都疏散出来后,姬荀一面要提防魔族下手,一面要安排新的去处,忙前忙后之时,一道传唤咒将他召去了浮云楼。 犹豫再三后,姬荀还是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辰南自顾自地下棋,“找到谢拂池没有?” 姬荀答道:“没有,踪迹全无。” 辰南瞥他一眼,淡淡道:“此女不仅根骨奇绝,连心智也是上佳。此事过后,本座有意将她收入神主殿。你若是有心,便该多为她的前程着想。” 这是有意对谢拂池睁只眼闭只眼,姬荀笑了一下,“多谢师尊。” 话音未落,一支冰箭尾端带着些微银色,划破长空,碎裂法阵,穿过侍从,射入玉石棋案之上。 棋案四分五裂。 姬荀忙祭起屏障,“师尊小心!” 石屑飞溅中,扎着一封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封战书。 里面一片空白,纸面光洁无墨 姬荀不解其意。 正这时,山下忽然嘈杂起来,一侍从步伐匆匆,但仍是恭敬行礼:“上神,画城驻守的战将传来消息,天君已摆驾画城,慰问战将。不知上神是否要前往接驾?” 天君…… 天君怎么会忽然驾临?还亲临已经荒废的画城? 姬荀一愣。 辰南并不在意,“天君既有心体恤天界众仙,本座何必去打扰他的雅兴?” “是。” 侍从后退两步,方才敢转身背对他而去。 姬荀眉目低垂,“师尊,那毕竟是天君。” “有理。” 这次辰南盯着他看了一阵,缓声道:“你便同为师一起去迎接。” 姬荀这才几不可察地松口气,他总是不希望师尊同天君的关系弄的太僵硬。他立刻道:“我这就去准备。” 在他转身的那刻,没有瞧见那张光洁的纸在他师尊手中焚尽,渐渐露出六个字。 “秋二十九,画城。” 辰南捻起一枚棋子,缓缓捏碎,白色的齑粉从指缝间渗漏。他面带微笑:“你既自寻死路,本座自当成全。” 第180章 诀别(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嬛女,又或者说,秋洛水,第七次试图逃跑的时候,又被谢拂池捉了回去。 “我那日被那位神君断绝生机,本绝无生还可能,濒死之际,是一位魔君救不了我。她说我之一族本为魔界暗卫,不忍魇族就此消亡,所以将我的魂魄从躯体中提出,放入一具傀儡分身,才使我得以重生。为了报答她,我必须为她驱使十年。” 秋洛水已恢复人身,正虚弱地看着抵住要害的剑,“后来我就来到琉璃馆,又为神女琯华收入麾下,在琉璃馆中帮她勾引小妖自愿献出神魂。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字字属实,绝无虚言。” 谢拂池看了她一会,伸手去擒她,“我相信。但是这些话你必须在天君面前再复述一遍,还他一个清白。” 秋洛水挣扎起来,“天界不会放过我的!拂池,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放过我这最后一次……我也是迫不得已。” 面对昔日好友卑微的祈生,谢拂池的回答就是在她身边划下剑气囚笼。秋洛水手指一触牢笼边缘,顿时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含恨看向谢拂池,恨她的铁石心肠。 谢拂池没有丝毫动容,她说:“世上所有的恶,都是得已和不得已两种借口。而你连不得已都算不上,你拼命想活着,只是想在离岁身上再复刻当年的恶行吧?” 面前少女眉目清明,气质锋利,宛若天地间最正直的那把剑。 秋洛水知道自己再也逃脱不了,放声大笑起来,“你说的这么轻松,不过因为刀子没有捅在你自己身上罢了!不,不对,你只是天界的一把刀,你连杀死自己亲近的人都不会愧疚,又怎么会有人的感情!” 谢拂池打个哈欠,“你随便骂,今夜恐怕要下雨,你就在这里好好清醒清醒。” “清醒?”秋洛水突兀地笑了一下,喃喃道:“我活着不过想等待阿随的下一世轮回,既然我已为鱼肉,再无机会逃脱,又何须清醒……” 闻声骤然回首。 匕长三寸,入胸二寸,露出的刀光狰狞耀眼,仿佛摄去谢拂池的全部目光。 “你说……他为何最后不肯陪着我?” 这声音断断续续,似从空洞干枯的树洞里吹出来。 秋洛水松开手,满眼噙泪,颓然倾倒,软绵绵地卧在竹叶间,化作一截檀香木,再无声息。 一生为情奔波,一旦失去信念,便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谢拂池看天象的本事一般,所以没有走出竹林,天空已然阴暗,噼里啪啦下起雨。山间秋风阵阵,落叶纷纷扬扬。 不知为何,她脚步有些迟缓。一段很短的路她走走停停,直至一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将她拽入屋檐下。 “为什么在雨里发呆?” 她回眸,望进少年的眼里,“我想暂时不和你去人间了。” 他正将竹炭放进案上茶炉里,闻言只是顿了顿,随后又润了茶杯,等待茶水沸腾。 他从前并不爱喝茶,可是时旻走后,他却开始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苦涩,又滋味绵长。 谢拂池握住他的手,说:“画城杀人的事我已找到线索,我想明日就去找辰南当众对质清楚。这样他就算想杀你,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他抬起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低声说:“你头发湿了。” 时嬴这次没有用任何术法,而是取下架子上的一张柔软布巾,替她缓缓擦着滴水的头发。 谢拂池侧过脸颊,从背后只看到她的鼻尖,她解释道:“我不是要毁约,只是不希望你背负这样莫须有的罪名。” “好,都依你。”他微微笑着,“我总还是帝君,也还能再同辰南周旋一段时日。” “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就去人间。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已近夜晚,昏黄的灯光下,只有他们安静地坐在窗边。他凝望着镜子里的少女,取了梳子慢慢梳着她那一头柔软的长发,声音轻而坚定,“青阳山。” 谢拂池怔了怔,亦抬眼看向镜中的他,犹豫一会后道:“其实我没有忘记苏镜尘,晏画的药大概是舍不得给我用好的药,忘尘对我不起作用。而我能恢复,只是因为我不再纠结过往的是非对错,很多事无法回头,活着的人还需要一直向前走。” 她决心放下那样的愧疚,也决心无论不会再做出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 她也同意希望,时嬴此生,更能为自己,而非那些仇恨活下去。 他动作一顿,放下梳子替她挽上发髻,“不重要了。我只是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谢拂池仔仔细细打量他镜中的神情,发觉他竟真的没有一丝不满,心中却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世上真的会有人在意她那些被无视的过往,努力想要贴近过去的她,想找到那些她存在过的痕迹。 他指尖在她冰凉的鬓发上蹭了蹭,“你既然打算好了,今天就早点睡吧。” 说完,递来一盏清茶,谢拂池接来喝完,觉得身体都暖融起来,合衣在床上躺下。 他却没有走,反而坐在书案边,点了香炉。谢拂池疑惑道:“你不走吗?” 他莞尔:“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想借你这里的笔墨一用。” 这竹屋统共三间,她这本属于书房,被她挪来做卧房,故而笔墨纸砚也只有她这里有。谢拂池拉下帐子,闭上了眼睛。 正是秋后寒夜,湖边湿冷的风似要吹进骨头缝。他生了火,在炉火旁慢慢烤着自己。 笔尖蘸了墨,恢复灵力后,他的手便变得很稳,再细微复杂的纹路也信手拈来。 毛笔舔过纸张的声音沙沙,谢拂池本想问他在写些什么,但却莫名生出困意,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沉沉睡了过去。 他也不知究竟画了多久,墨干了一次又一次,满屋子都是纸,交错着,层叠着,散落着。最后被他捡起来,一张一张叠好,压在砚台下。 最后一张纸,他没有画阵图,却反而写了一封信,放入袖中。 他的身体也终于暖和起来,他走过去,用温暖的指尖描摹着她的轮廓。 她睡的很安静,唇角依稀带笑。 梦到了什么?梦里面可有我?有的吧,你说过愿意跟我一起走的。 昏黄的烛火透过明纸,拂在她昳丽动人的眉眼上,格外安静。他被这样安静的笑意感染,亦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俯身,在她眉间温柔地印下一吻。 她微微一颤,竟似要醒来,却又被他一指点在眉心,慢慢沉寂下来。 “好梦。” 他握住她身侧的焚妄剑,剑灵陡然睁眼,刚想拒绝,一股无形而又熟悉的力量,似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令剑灵不得不服从。 剑灵惊讶的声音跌在尘埃中,“是你……” 居然会是你。 剑灵再度沉寂下去,顺从地任他握住。 第181章 诀别(二)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晏画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提着一盏灯,急促地停下脚步。 她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含量极高的续灵丹,传说中燃命的丹药。 夜那么深,时嬴要去哪里?晏画心中有个极其荒诞的想法,可是匆匆一探谢拂池的脉搏,她又忽然明白过来—— “时嬴。”晏画低声呼道:“你要把她一个人丢下来吗?画城……画城已经没了,我已经不在乎了。” 本就是为镇压怨气而生的城,如今被天火焚烧干净,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是为了画城。” 晏画急忙站起来,打出一道仙诀试图拦住他的去路,“站住!你到底要去哪?我答应她要治好你,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我绝不能放你走!” “照顾好她。” 仙诀未触及他的衣袂已经破散,他指尖一动,一道冰障瞬间隔开晏画。 他连头都没有回,径直消失在雨幕中。 他那么平静,又那么决绝,晏画背脊发凉。冰障破碎后,时嬴已不见踪迹。 她一遍遍地徒劳解着谢拂池的昏睡咒,然而时的术法何其高深,连谢拂池身上的天清池水都没有半点反应,何况晏画? 晏画急地跺脚,“你醒醒啊!别睡了!谢拂池——” * 画城一角,魔君栖弋正看画城上空的灰色,那是天兵,无数的天兵忽临画城。 苍部一位将领沐霖正站在她身边,仙魔并立,诡异十分。这位沐霖算起来,应是苍部中与那位少年帝君相处时日最长的,他也是世上绝不相信时嬴叛入魔道的人。 然而就在一个时辰以前,那位少年帝君重新回到了苍部,令他将此信送到奚云谷。 难道真如外界传言那般,他已堕落魔道?沐霖颤抖不已:“帝君?” 少年帝君回眸,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入魔。” 少年将银鱼流苏佩解下递给他,“带领苍部即日返回天界,这是我的命令。” 只这一句话,足以让沐霖相信。 入魔之人,又怎会还惦念着他们呢? 沐霖不明所以,但也照做。 画城结界摇摇欲坠,火光纷飞,实在不宜作战。栖弋待他走后,抬手一挥,捏碎手中玉石纸,“进攻!” 长戎一愕,“为何不等他们内耗至死,再行进攻?” 栖弋冷冷道:“你在质疑本座?” “不敢。”长戎转身,对着数万魔兵一振长袖,“拿下画城——” * 少年神君踏雨而至,衣衫凛冽,鸦发飞扬。 琯华虽不甚强大,却意外地灼烈。她所化作的天火划破琉璃馆的苍穹结界,正在慢慢焚烧着周围,雨水不能泯灭半分。 曾经祥和美丽的画城,笼罩在火焰之上,云蒸霞蔚,一时间仿佛整个天空都笼罩在天火之下,炽烈的红色遍染天野。 辰南在此等候已久,长袍被火风卷起,道:“你倒是守时。” 时嬴目光冷淡:“既是我为你选中的死期,总是要准时的。” 狂妄至极。辰南站在空无一人的摘星楼上,遥望着他,本该愤怒,却又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其实本座从头到尾,只想杀你一人,只是时旻太过执拗。” “到底想与其说那么多废话,倒不如来与我一战。” 他挑衅一般勾唇。 辰南退后一步,“本座答应一人,不会亲自对你动手,否则千年前你就已经形神俱灭。” 随着他的后退,城外的天空层层黑云压下,阵阵鼓声如雷一般敲响,听得人心底发慌。 天君扶昀立于阵前,叹道:“时嬴,那些不过昔年旧事,我亦有心弥补你们苍部,你又何必负隅顽抗?我们会想办法再次洗去你的记忆,届时你依然是天界神君,苍黎帝君。殊死反抗,却唯有一死。” 而少年神君的回答,只有抽出赤光幽冷的焚妄,冷冽逼人的强大杀气瞬间横扫当场! 天兵脚下祥云颤动,不由惊慌起来,纷纷应战。各种法术灵器,不要命地一样丢下来。 一瞬间,那位天界曾引以为傲的神君顿时被刀光剑影淹没。 姬荀站在辰南身后,忽有些不忍地移开眼睛。再强大的神明,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攻击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瞬息之后,少年曾经站立的地方已成一片废墟。 他落在离辰南更近的位置。 他的灵力源自水,此刻正在下雨。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雨水,正好方便了他。倏尔半空中所有的雨滴降落之势都随之一缓,凝结出锋利的棱角。 天地覆雪,画城皆白。 白雪不停的在他面前凝聚,笼罩在他身边的屏障越来越大,以至于比起这漫天之雪,少年自己都显得有些渺小。 姬荀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不会低头。 在数月之前,姬荀曾见过这个苍白清瘦的少年,盯着谢拂池鬓发上落下的一只蝴蝶,透过柔软的翼,洒在他眼中的光温柔干净。 可是此刻的他,却如同杀神临世,眼中满是冷漠的杀意。 姬荀知道,没有人可以忍受那样的痛楚,所以他一直坚信时嬴不会对谁有着真情。 可是此刻,尤其经历画城一事后,姬荀也在怀疑当初的自己。 姬荀忽而踏出一步,凌立虚空之上。这一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空中波纹震荡,翠色的竹疯狂生长。 姬荀握住竹剑,向他刺出。 这一剑,似可搬山移海,众仙只觉眼前雪夜之色在破碎,顷刻后,青帝陛下已重新站回辰南上神身边,捂着胸口摇摇头。 嘴角流下一线血。 辰南道:“你太鲁莽了。” 姬荀苦笑摇头,“是我修为不够。” 时嬴在颈项上刚刚被划破的伤口上拭过,指尖沾染鲜红的泛着星光银尘的血,在眉心浮现的神印上画下符号。 似乎在抹去自己的信仰。 他此生为这所谓的天界付出的所有,也抵不过他们所畏惧的宿命二字。步步紧逼,玩弄股掌之间。 “我纵堕落为魔,亦绝不为天界鹰犬。” 扶昀又惊又怒:“时嬴!” 少年神君握紧与姬荀错肩时,他在袖中递来的那枚歪歪扭扭的绳结。姬荀只短促地说了两个字:“她的。” 少年用指腹轻轻摩挲过上面的结,似乎在抚摸自己在这里最后的一点慰藉,露出一抹笑。 手艺还真是不怎么样。 这一刻,他不再清冷出尘,而是染上最鲜活的色彩,眉眼浓墨重彩,唇色鲜红,诡异而妖冶。过度消耗的灵力,令他无法维持瞳仁的颜色,映衬着火光,银白深处还有金色的浮尘。 辰南凉凉道:“天君,恕本座不能认同你的想法。本座要杀他跟苍部无关。甚至可以说当年苍部都是为他所累。你还不明白他到底是谁吗!” 银白的瞳…… 扶昀心中陡然一惊。 辰南将弑神弩放在天君手中,凝出的那支箭汇聚天地灵气,与他的半数修为。 辰南的声音威严中竟带了一分命令:“为了天界,杀了他!” 天界,为了天界—— 脑中陡然陷入某种深厚的执念,似疯,如痴。扶昀天君被蛊惑了一般,抬起弩箭,缓缓向时嬴心口握住机扩。 无数的刀剑灵力不间断地朝少年涌去,他纤尘不染的白衣已经碎裂,鲜红的痕蜿蜒全身,他似浸在血中。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秋深的月苍白,冰冷,无情地俯瞰着这座雪与火交融的城。 城外忽起战鼓声,一声沉似一声,不知有谁喊了一声:“魔军进攻了。” 众人俱是一惊。 连辰南都怔了一怔,回过神催促道:“天君,攘外必先安内。” 魔界犯上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今他们却都在此处虚耗。扶昀不再犹豫,弩箭划破长空,在冻雪中拖出绚烂长尾。 碎裂冰棱如银光迸溅,向画城荒芜之地散落,如星河碎屑自九天飞瀑而下,美得让人窒息。少年站在星河流瀑之间,忽而意识到什么,倏尔回首。 明明应该殊无情绪的眼眸,交缠着怨与恨,仿佛跌进某种翻涌的雪色岩浆,似讥讽,似嘲弄。 在嘲弄扶昀,也在嘲弄天界,也仿佛在嘲弄自己。 画城的十六个方位忽然惊起剧烈的灵力波动,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空间微微破碎、扭曲。众人愣怔在魔界进攻的消息中时,那感觉一晃而过。 弩箭穿心而过,似穿过了虚影,诡魅苍白的少年与银光碎裂一地,跌入天火之中。 天地寂静,鸦雀无声。 血溅在雪地里,却同样温热。 与此同时,幽夜无光的深渊中,原本空无一人的王座上,猛然出现了同样剧烈的灵力波动。 一个染血的人影凭空出现。 金红襦裙的魔君眼中似有泪光。 “您回来了。” 沉默无声。 第182章 昨夜有你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依稀是很多年前,她坐在树上轻轻哼唱着一支曲子,底下少年抱剑而立,白衣曳地,眼睛蒙着薄如月光的鲛纱。 他问:“你有没有为一个人哭过?” 谢拂池笑眯眯地喝口酒,“没有。” “是因为没有伤心的时候吗?” “是因为没有值得伤心的人。” 少年突然笑了一下,轻声说:“真好。一个人喝太无趣了,我陪你喝。” 谢拂池欣然应允。 于是他们坐在一起,把酒言欢。 天际有星辰坠落,尾芒如银,划过无边夜色。 为何有流星?谢拂池抬头,道:“我听说在人间遇到流星时,可以打结许愿,就会愿望成真。” “这是假的。”他很无情地拆穿这一切。 “你可以向我许愿,我会满足你一个愿望。” 少年沉默许久,笑了笑,“好啊。” 说着手指撩开她的袖子,解开自己的发带,一圈圈缠在她的手腕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这样忽然的亲密根本不符合他们的身份,谢拂池却意外地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本该如此。 他牢牢握紧她的手腕,指尖几乎捏的发白,他说:“那就许愿你再等等我。” “什么?” “真的很抱歉,我还是想不起来这一段过往,”他抬手抚了抚她的眼睛,“可我大概知道是谁了。所以,请你一定要再等等我。” 她越发糊涂起来,“你在说什么呢……时嬴。” 她极为顺口地叫出这个名字,眼前少年在尾音中破碎成一簇银色的蝴蝶,鳞翅抖落万千星光,振翅向天空飞去。 只余一声锵然,是焚妄剑砸在地上的声音。 大雾散去,她陡然转醒。 她感到一阵寒意,彻骨彻心,冷的她心头发紧,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拥被而起,掀开一角帐子。屋内一片宁静,门窗紧合,案上笔墨规整,镇纸下似压了什么。 屋里少了不该少的,又多了不该多的。 她摸了摸枕边,焚妄不见了,那根发带却悬在帐子上,松松垮垮地打了个双环结。 静静垂落在一角,在渗漏进来的风中飞舞蹁跹,似白色蝴蝶柔软透明的翅膀。 她下床行了两步,一张沾了墨的玉石纸落在脚边,上面绘着她一直解不开的剑阵。 慢慢走过去,镇纸下是一沓厚厚的,足以让她修习一辈子的阵图纸。一张张翻过去,上面的注释清晰,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似要划破纸张,在她心上剜刻。 一张张玉石纸从掌心滑落,甚至有些沾在窗外吹进来的雨水上,晕开一片墨迹。 她迷惘地慢慢蹲下身,慢慢伸手,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难受,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淹没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痛令她只能低头,极为迟缓地将那些纸捡起来,一张张小心压好。 推开门时,晏画抱着一只小竹篮坐在檐下从打盹,看见她立刻清醒过来,惊喜无比:“你醒了?你都不知道你睡了多久,我用了那么多药,一点效果都没有……” 外面似乎下过了雪,如今已化了大半,千里青山,皆覆薄雪。 这种天,竟会下雪。 雪中不知缠绕着何物,絮絮绕绕地漫着银色神辉,一时刺目至极,谢拂池不禁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 “时嬴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她不知为何要问晏画这句话,可还是期盼晏画能回答自己。 晏画沉默一瞬,轻声道:“你昨天不是说那个果子很甜吗?他出门去找了,很快就会回来。” 谢拂池长发覆背,微侧脸颊,似乎重重地吁出口气,“嗯,我会等他的。” 这一等就是很久,时嬴始终没有回来。谢拂池双眼一眨不眨地凝着远处青山上微微的薄雪,静静站在那里。 等了一会,她又觉闷闷地,觉得自己跟有些痴了似的,于是问晏画:“画城已经没了,你打算怎么办?回青丘么?” 晏画说:“青丘现在是我二姐姐做主,我跟她向来不对付,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说话间,巴掌大的小龙从篮子覆盖的锦缎下探出头,眼神懵懂,被檐下滴落的水一激,立刻缩回头去。 一闪而逝,谢拂池也看到了,“闻昼?” 晏画有些尴尬,“是啊……他现在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我总不好把他一条龙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想先送他回妖府,再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谢拂池应了一声,“也好。” 此后无声,她似乎失去了太多交谈的欲望,晏画也从容地陪她坐着,皆是无言。一直等到了天黑,终于等来了人。 却不是时嬴,而是姬荀。 他带着几个战将,从已经破裂的法阵外进来,沉青的衣袍划过沾霜的竹叶。 他在不远处,说:“小池,跟我回去吧。” “回哪?” “天界。” “我要等人。” “不要再等了。” 姬荀上前两步,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给她看,“天君给了他选择,但是他不愿意,执意顽抗到底,不肯束手就擒……最后身中弑神弩箭,投身业火之中,尸骨无存……只找到了这个,但这属于苍黎山,你不能拿走。” 银鱼流苏佩。谢拂池迟钝而又缓慢地抬起脸,茫然道:“你在说谁?我听不懂。” 姬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似乎过了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她低头笑了笑,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听不懂。” 姬荀脸上是长久的寂静。 * “正巧那夜魔族进攻,师尊未绝后患用业火焚了画城。我帮你找过,没有焚妄的踪迹,也可能是随他一起被天火融化了。” 谢拂池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葬身火海,怎么会和障中是一种方法呢?你这个人,居然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业火连烧了七天七夜,画城已成废墟,神魔之怨与那位决绝的神君一起埋葬在断壁残垣之下。属于苍黎帝君的星辰化作流星,神辉凝雪,飘散四界。 她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她也不知道有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三天,总之天火已经熄灭,化为焦土的画城都已经冰凉,往目繁华皆成废墟。 那枚银鱼流苏佩,正躺在苍部战将沐霖的掌心里,通体莹白素色,几乎刺目,被沐霖一点一点收进怀中。 可这不属于他,这只是他的枷锁。他曾将此物随意丢给她,因为他本就不在乎这种东西。 姬荀见她面色淡淡,但总归没有太激动,心下这才稍稍安定,说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他这个人性格太过偏激,就算真的同你结为仙侣,也未必是良配。” 什么良配不良配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又摇摇头。 第183章 明朝无你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姬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望着少女澹静的目光,伤心也似乎并不伤心。真奇怪—— 他原本以为她会悲痛难忍,起码也是泪流满面,他已做好一切安慰的言辞,如今她这副样子,倒让他束手无策,却也隐隐欣慰。 她好像天生是有些冷情,在得知一切后,只将那祸乱画城百姓的魇妖尸骨交给他,请他还画城被害仙妖一个真相。 真相已经不再重要,但她却执意要天界洗清那个人身上莫须有的罪名。 天君几度欲言又止,终是点了点头:“罢了,答应你就是。” 晏画也不放心,本该去妖府的日子一拖再拖,谢拂池递给她一些护身的法宝。 晏画咬住了唇,眼眶通红,“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阻止他。” 阻止不了的,谢拂池摇摇头。 晏画忽地抱住她哭起来,“谢拂池,你说句话啊!哪怕是哭一场呢!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要忍着?我知道你在怪自己,你怪自己明明答应他要走,却一直迟迟不肯离开,你怪自己那晚偏要提什么辰南,才让他又动了杀念。” “可是……可是他在那晚之前就已经一连吞下了二十八颗续灵丹。这种东西普通人只能吃七颗,他早就不想活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别这样折磨自己。” 原来他吃的是那种东西,怪不得那天他那么紧张,她当时为什么不追问下去呢? 原来他也根本没想跟她走,他只是为她编织了一场梦。 谢拂池被晏画温暖地抱着,也觉得冰凉。但她仍是笔直地站在那里,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晏画的颤抖的背脊。 心里竟然微微觉得好笑,晏画看起来怎么比她都难过?其实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那个人自己说要再也不放开她的手,却又自私地一个人离开。 阿弥,母亲,还有他,都抛下了她。可是无妨,她早就习惯一个人了,最可恨的是他这个人,竟然又带走了她的剑。 焚妄剑不会因天火焚毁,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沦落何处。她同燃雪刚刚见面不久,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因为他又分别了。 不去人间也很好,她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三尘司那个轩丘公主的事还没解决,不知道她命薄有没有写的能入眼一些? 还有陆临,听说他在辰南的帮助下醒了,他们八百年的交情,是时候找机会看看他了。 哎,她忙的很,哪有机会一直伤心。只是现下有些懒散,不喜欢说话而已。 苍部一时群龙无首。天君对那位年轻帝君的忽然陨落,对外这样宣传:魔族忽然入侵,苍黎帝君力战到底,负伤惨重,不幸陨灭。 如今苍黎帝君一位算是空悬着了。即使要从苍黎旁系里挑出一位继任帝君之位,也需好一番争斗,毕竟大家最高境界也不过上仙,谁也不服谁。 在这种多事之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摄于辰南上神的压迫,蠢蠢欲动的魔兵终于退回魔界了。 天君与辰南也浩浩荡荡地离去了,只不过两个人看起来嫌隙更大了一些。 但这都与姬荀无关。 晏画仙子守了好几日,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临别前,她见了姬荀,说:“我要去妖界一段时间,不能陪着她了。如果她一直不愿意说话,就送她去神岐殿让我师父替她看看吧。” 说完,她抱着竹篮转身,衣裙翩飞。 姬荀也很快察觉到不对劲,因为数日里,谢拂池虽做了很多事,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姬荀初时只是觉得她郁结难抒,提议要带她回天界,她也没有反对。 但她回到更为熟悉的地方后,她也没有再言语过。 无奈之下,姬荀将她送去神岐殿,只得到殿主的叹息:“把她留在这里吧,至于何时恢复我也很难保证。” 她个正常人一样,除了偶尔的药,她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 一日春雨绵绵,不觉已过半年。她去了一趟苍黎山,从净室里抱出了那具伏羲琴。寂迟神官静静看着她,看着手里她默写下的琴谱,看出这是时旻帝君的意思—— 虽然也不知道她从何得来。 神官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只是叹息,而后问了一句:“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谢拂池不知道。 但整整二十八颗续灵丹再加上绝无虚发的弑神弩箭,应该是很痛苦的吧? 五年不见,寂迟神官似乎老了很多。 于是她摇了摇头。 神官深深叹息,眼中疲惫略缓,他似有什么想说的,却又慢慢咽了下去。 离去时,忽地身后树叶婆娑,她立刻回头,眼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光。 枝头飞下一只翠鸟,两扇生着翠色羽毛的翅膀像两片芭蕉叶一样,一下子扑过来。 “谢拂池!” 翠玉明兴奋地在她肩膀上跳着两只脚,“快看,我偷偷吃了朱果,羽毛都长出来啦。” 它沉浸在欢乐中,看到谢拂池都不讨厌了,反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帝君离开好久了怎么就让你一个人回来了?你们是和好了吗?哈,你居然拿走了伏羲琴,看来是真的和好了。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是看在帝君的面子上,我还是要劝你识相一点,对本鸟好一点,否则你哪天嫁过来……” 谢拂池眼底的光又黯淡下来,摸摸它的头,拔了它一根漂亮羽毛放在袖里,又取出一朵看不出模样的冰昙花挂在枝头。 没有他的灵力维持,这朵千星昙也会逐渐凋敝,不如就留在这里,至少不用面对它的融化。 翠玉明愣愣地站在枝头,不明所以。 太微岛上梨花堆雪,她才发现距离他们初见那年,已经是第六年。 她终于又回到了司首府。 她作为仙人的一生不过刚刚过去八百余年,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茵茵眼中溢出惊喜,放下砸了一半的核桃,眼泪汪汪地扑过来:“司首,我还以为你不要我——” 她像只胖乎乎的松鼠抱着谢拂池,浑身软绵绵的,温暖得很,就像一炉火,旺盛地燃烧着。 谢拂池看了一眼檐下的雪,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我饿了。” 许久不曾说话,她的嗓音凝涩如一把尘封的琴。 茵茵用力点了点头,“这个天最适合吃面片汤了,我去给你做。” 屋里,媞姮揉着眼睛从虚华镜里爬出来,优雅地用琉璃花樽里的水洗脸,听到声音她也从缝隙里探出头。 谢拂池背着琴与剑,长长的剑穗垂到肩上。她坐在檐下就着那雪,低头慢慢吃着一碗热乎乎的面片汤,眉眼间神莹内敛。 短短一年多不见,她的境界竟又突破了 第184章 魔尊临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又一年冬去春来。 “还没来吗?” 日暮时分,东灵山霞光隐隐,将最后一抹白雪也融化去。 一道沉青身影从廊外走来,来人身量修长,步伐轻缓,他抖了抖肩上的披风,清雅俊朗的脸上也多了一丝担忧。 东灵神官蔺修叹口气:“没有,您虽定了每月十五初一的日子,可是今日实在太晚,接她的仙官估计又要跑空了。” 姬荀迈入内室,脱去披风递给侍女,“今年冬天的确太长了。” 神官也跟着进来,看见一桌子菜都凉了,也是哭笑不得:“要不是她身上有着东灵的血脉,我还以为她是什么松鼠精呢!一到冬天下雪就犯懒不爱动弹。君上,您就不能请个医仙替她看看?” 姬荀也觉得好笑,“这能怎么治?把眼皮撑着不让她睡觉吗?不过我倒觉得她今夜一定会来。” 蔺修将信将疑,“您何时学的推演之术?” 姬荀叹气:“明日我要离开东灵,此事她应当知道,既然知道,那就一定会来。你去准备些新的膳食,哦,对了,不要让阿羽发现。” 自家帝君一脸头痛欲裂,倒跟谢司首是什么背着羽公主养在外面那什么似的。 “那夫人呢?她嚷着一定要和谢司首去听戏,一连来找了您几天了。” 神官几乎要翻白眼,但还是忍住了。毕竟天天周旋在三个……哦,不是,两个女人之间也是分身乏术。 姬荀揉一下眉心,“那把她叫上。” 谈到桑梨夫人,帝君神情更痛苦了,却起身整理一下衣饰,唇角浮现熟悉的温和笑意。 虽然这笑意,在梨夫人扑过来的时候,就微妙地裂开了。 “夫君,你都好几天没见我了。”桑梨勾住他的脖子,糯糯地撒着娇,“是不是看上什么美貌仙子,就不想搭理我了?” “夫人——” 帝君艰难地想把她从怀里扒拉出来,但桑梨一边钻,一边泫然欲泣,“你果然是看上别人了,上次还肯让我抱一会,今天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我了。” 正一个使劲推拒着,一个使劲凑着,蔺修神官去而复返,站在屏风外咳嗽一声,“果然来了。” 姬荀忙不迭托着桑梨的手臂,将她按在位置上,“夫人,安静些。” 桑梨这才停止无理取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是小池来了?她这回可有给我带新的话本子?” “当然没有忘。” 桑梨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个如玉石相击,干净清晰的声音:“姬荀,你是不是准备了我上次想喝的莲藕汤?我已经闻到味道了。” 姬荀懒洋洋地看向掀帘而入的少女,她今日着品月色的衫,裙摆如盈盈湖水漾开,在这素天里倒也鲜亮。 面上倒是一如既往地微微含笑,永远也别想看穿她的心思。 姬荀摇摇头:“本来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谢拂池自顾自地坐下来,神官忙递了筷子过去,她抓住,问:“哦,为什么?” 青帝陛下叹气:“这大冬天的,我亲自下水给你种的藕,你连句谢谢都不说就算了,甚至连声哥哥都不愿意喊,这还喝什么……蔺修,把汤撤下去。” 蔺修面无表情地来端汤。 谢拂池拿筷子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啧,小气。” 于是蔺修又在帝君的暗示下,假模假样地收回手,并拿来几个精致的小碗开始盛汤。 桑梨凑过来,“小池,你这次带了什么话本呐?” 手指一动,一摞五颜六色的话本从乾坤袋里砸在地上,桑梨看着足足到自己膝盖的册子,目瞪口呆:“这么多?” 谢拂池喝了一口莲藕汤,滋味格外清甜,果然用灵力催生出来的灵植就是与普通的不一样。 她“嗯”了一声,眼睫上凝了些雾气,看不分明情绪,“我要去一趟妖界,恐怕有段时日不能来了,你且留着慢慢看。” 蔺修失声道:“您也要离开?” “也?”谢拂池目光瞥向姬荀,沉默片刻,“你又要去无妄海了?” 为了那片涅羽,姬荀似乎是答应了辰南什么要求,于是每隔十年就会去一趟无妄海,好几年才会归来。 姬荀这次倒是否决了,“这次是去孤城,魔界那位似乎对孤城又有了想法。” 提到那位,神官蔺修也忍不住顿足叹息:“真不知魔界这位新上任的魔尊有什么雷霆手段,天界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查到他的底细……他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手段也是非凡,魔界四位魔君十三殿竟都肯臣服于他,尤其是栖弋魔君,居然也唯命是从,此人实乃我天界大患啊!” 神官说到激动处,连汤都忘了递给桑梨,香味勾的桑梨眼神巴巴地跟随着他愤慨的动作晃悠。 此刻乃非常时期。自百多年前魔军匆匆退离画城后,画城至此便荒废了,魔族也很长一段时间都按兵不动。 但又不知为何,约在七八十年前,魔界空悬万年的魔尊之位有了主人。那位野心勃勃,上任后先利用武力收服了魔界十二望族族长,又利用望族的根基效仿天界制度开始改良魔界官员等级的构建,如有不从,栖弋魔君的刀立刻会从天空悬落。 如此层层推进,不疾不徐,所图者必然甚大。 而魔族力量日益庞大之后,便开始多次试探天界的底线。虽未起战火,但其势汹汹如虎窥伺,两界暗战更胜从前。天界多年来亦如芒在背,从前积累的一点优势竟被日渐腐蚀。 谢拂池夹起一颗丸子放入口中,吃完了才道:“这样听起来,你我这次出门虽然殊途,倒也算同归。” 谢拂池取出一封信推给姬荀。 上面正是烫金的天君印戳,不过是私印。姬荀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随即眉头紧皱,罕见地闪过一丝怒色:“天界现在人手紧缺到这种地步了吗?怎么会让你一个三尘司司首去劝降兮鹤?” 谢拂池不以为然:“如今妖界已有两位妖君暗地里投向了魔界,而闻昼虽对天界诸多不满,但他绝不会委身魔界,故而唯有这位摇摆不定的兮鹤妖君,是天界唯一可以争取的对象。再不及时止损,恐怕魔界就要变成妖魔界了。” 她一顿,继续道:“妖界一向势弱,天界以前一向不曾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要去怀柔,自然要秘密行事。若论既要行踪不定,又要熟悉下界事务,谁会比我更合适?” 姬荀知道她这是决心已定,这番话正是已经想好了来劝他安心的。 良久之后他才道:“小心行事。” 谢拂池点头,“我有分寸。” 一顿饭原本轻松的氛围,此刻也变得沉重起来,只有桑梨不知所措,索性埋头苦吃。 用完膳,天色阴沉下来,明明刚下过雪,天际却聚了大朵铅灰色的云。谢拂池站在廊下,仰头说:“又要下雪了。” 姬荀拍拍她的头,像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一样,“我让蔺修替你去准备了,早些休息,明天雪就会化了。” 她轻轻转下漆黑的眼眸,“真的会化吗?” “会的。” 即使已经过了一百年之久。 第185章 似故人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若问蔺修神官更喜欢谁,那无疑是谢拂池。 她每每宿在东灵山,都安宁地不会发出一点动静,除了羽公主找她麻烦的时候。 ——譬如今夜。 当谢拂池从枕下涅出一只巴掌大的蜘蛛时,蔺修就知道羽公主又要倒霉了,大概明天羽公主就会在早膳里吃到,或者直接在脸上摸到这只即将被拧断头,汁液四溅的蜘蛛尸首。 但今夜谢拂池格外平静。 她甚至没有多看蜘蛛一眼,双手结出翠绿的叶,蜘蛛被卷在青光中,随意丢出了月窗。 这样就不会大早上听到羽公主的尖叫了,蔺修松口气之余,也不免关切地问:“是不是今夜心情不好?” 否则她不会放过刁蛮又任性的羽公主的,而羽公主也永远不会是她的对手。 谢拂池随即一笑,“不,只是觉得有点冷。” 蔺修点头:“我让侍女添上炭炉。” “多谢。” 这么有礼貌的小殿下真是不多见了,一点都不像帝君表面温润如玉,私下里却对他摆各种臭脸。蔺修心中泛起一阵感动,好像余生又充满了希望。 谢拂池说走就走,半点不逗留。次日出门时,蔺修已经替她打点好一切,谢拂池望了一眼,却为难地看他一眼:“神官,我不是一个人去,还请替我准备双份的。” 蔺修愕了一下,忙道:“我这就去。” 说话间,谢拂池那位三尘司的同僚已经抵达东灵山下,蔺修神官急忙将人请上来,安置在客厅。 谢拂池往客厅去的路上,却遇见不住张望的桑梨,谢拂池倒是很喜欢这位天真活泼的青帝夫人,遂停下脚步。 桑梨提着裙子从梨树下雀跃着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说道:“……小池,我昨夜找蔺修打听过了,兮鹤妖君的地盘临近我们西海。魔界也在劝服他,你要是与魔族起了冲突,有困难解决不了,就去西海找我父王帮忙!” 说完,她塞给谢拂池一枚月牙似的玉佩,眯着眼睛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等你回来我们再去看戏……” 谢拂池捏住玉佩,亦是弯了弯眸子,“一定,不过那出戏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桑梨顿了下,又有些神神秘秘地凑到谢拂池耳边,“其实我不是想让你看戏,是想你看看那个弹琴的仙君来着。” 谢拂池这下明白过来了,不由扶一下额头。 这位青帝夫人实在是话本看的太多,十分热衷做媒人,思维也十分跳脱,这些年谢拂池也没少受她荼毒。 桑梨兀自不觉,“那位仙君也是出身名门,境界也不亚于你,你莫不是还嫌弃他吧?” 这实在不是个办法。谢拂池默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不是嫌弃,实在是因为我已经嫁过人了。” 桑梨瞠目结舌,“我怎么没听过?” “因为我是从前在下界历劫时嫁的,他乃是一位……身份我不明言,”谢拂池叹口气,表情万分沉痛,“如今他生死一线,我虽不能时时陪伴,但也不能弃他于不顾,另觅新欢。” 嗯,闻昼,牺牲你一下应该不介意吧? 桑梨脸上顿时涌起又同情又悲伤的情绪,手足无措道:“原来如此,那我以后绝不再提前此事。” 打发完桑梨,谢拂池吁了口气,一转身,发觉自己的属下初涯已经走出客厅,她正要招呼初涯一起走。 初涯却不知为何,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司首……” “愣着做什么?跟我走吧。” 初涯跟了上去,却也暗自心惊,谢拂池历劫那会是他负责的。万万没想到谢拂池在下界时已心有所属,凡人与仙人之间虽注定没有结果,但谢拂池用情如此之深,也真是令人叹惜不已。 生死一线的话,如今百年已过,那凡人就算修行有方,司首竟还日日惦记于他。即使如今身份不同凡响,也不肯再结良缘,真是有情有义。 念及此,初涯眼神越发复杂。 * 人间正过了春节,本还在隆冬时节。 但妖界的春,来的比人间要早,妖精们发情的时间,也提前了许多。 “蛇!” 一根分岔的细长蛇信伸到初涯脸上,轻轻舔了下他的脸,蛇妖妖媚如花,娇笑道:“小仙君怎么这么害怕啊!这是打何处来的呀?” 初涯面如土色,一脸视死如归地不肯再开口。 客栈里都是妖,而初涯生平最怕的,就是蛇妖,偏偏与他们拼桌的这位,正是一只千年蛇妖。 蛇妖见初涯面容清秀,气息清正,不由起了采补之意,舌下压了迷药,再度舔过去。 “小仙君不要害羞嘛……嘶!” 细长的蛇信被两根筷子夹住,手腕一翻,竟顷刻给蛇妖的舌头打了个结,筷子从结里面穿过去,钉在桌子上。 谢拂池一巴掌拍她头上,“吃饭就吃饭,知不知道你现在恶心的我胃口都没了!这顿饭你买单,再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做法器。” 蛇头都差点被打歪,蛇妖费劲地解着结,说不出话,只好含泪点头。 “走吧。” 谢拂池毫无胃口地出了客栈,正要寻个妖问问兮鹤的住所。 这岳河妖城也不算小,算是妖界中最繁荣昌盛的城池之一。可见这位兮鹤妖君也是实力不菲,竟能占城为王数千年而立于不败之地。 熙熙攘攘的奇奇怪怪的妖群里,忽然有个小妖嚷了一声,“妖君出府了,闲妖避让。” 一时间街道上所有的妖魔都自觉退开一条路,个个敬仰的模样。方才问话的小妖哧溜一下没影了,谢拂池一时躲避不急,街道上竟顷刻只剩下她和初涯两个人。 迎面而来的是一架由十二名女妖和两名侍从簇拥的车撵,女妖个个妖娆美艳,或持长灯,或持香炉,袅袅行来。 为首的一个看见谢拂池,不由怒目:“你是何人,竟敢拦住妖君去路!” 乌木的轱辘碾过地面,影影绰绰的鲛纱之中,卧着身量修长的妖君。 隔着鲛纱,根本看不清那妖君的面容,谢拂池却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似乎在盯着自己。 谢拂池有些疑惑地抬头,那为首女妖已经抽出鞭子向她甩过来。此时不是得罪他们的时候,谢拂池拉住初涯,侧身躲进人群里。 这小小的插曲不足挂齿。 女妖冷哼一声,昂首继续驱使车撵。 车撵行过,隆隆有声,其中一名蓝衣侍从若有所思地回头,目光与谢拂池的在空中交汇而过。谢拂池拉住一个小妖,问:“妖君出门这是去哪?” 小妖白她一眼,“自然是去勾栏听曲啊!” 谢拂池无语凝噎。 岳河城里,听曲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城中最好的楚馆,十二楼。据说这楼上依照四顾城的十八楼所建,但兮鹤妖君更喜爱美人,一来二去,十二楼也成了有名的青楼楚馆。 谢拂池捏了诀,先一步抵达十二楼。这里女妖男妖都有,妖来妖往,不胜热闹。 谢拂池不知那妖君刚刚是否看清了自己的脸,沉思片刻,还是从乾坤袋中取出两张能掩盖气息的面具,一张递给了初涯,另一张狐尾戴在自己脸上。 这里形形色色的妖怪都有,他们戴面具也不稀奇。台上,衣饰华美的女妖正怀抱琵琶,曼声唱着一支《不归人》。 琵琶轻挑慢拨,谢拂池听了片刻,楼前美人指节一敲鸣鼓,众人连同乐声都歇了一瞬。 兮鹤妖君来了。 走廊尽头,一袭玄衣信步而来,那些个妖妖娆娆的女妖都留在外面,只有身侧两个侍从。 谢拂池抬眼,令她惊讶地是,妖君也戴着面具,她并没有看清容貌。 只见深色鲛丝织成的腰带紧紧扣着,露出流畅而劲瘦的腰线,漆黑宽松的外袍上以银线绣着九只羽鹤。 一只鹤翎的翅搭在领口,恰衬出他修长的脖颈与锋利的喉结,另外几只盘旋至下摆,一直垂落到腿上那双笔直长靴上。 虽然戴了面具,但这样华贵张扬又仿佛沉静从容的青年,谢拂池几乎可以想象他面具下是何等惊绝而富有侵略性的容貌。 妖君由着杂仆将自己引至顶楼雅座,两道带着咒术气息的纱帘落下,隔绝了场上所有窥视的目光,琵琶声复又拨响,泠泠切切。 谢拂池心里盘算着如何将近他,头却扭过去,装作专心致志地看向楼中央的歌姬。 她忽觉些不自在,似有一道目光紧紧胶着在自己身上,她警惕地抬眸,睫羽上挑,径直望向那间雅间。 被窥探的感觉一闪而逝。 第186章 蓄意勾引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银制面具冰冷地扣在桌面上,妖君的眸光透过纱帘,直直望向楼下。 人群中,上仙背着长剑,剑穗流苏长长地坠在肩上,一身绣满暗纹的淡水色长裙,满头浓密墨发束起成高高的发髻,发间以几枚银扣与青带点缀。除却这些,身上再无饰物。 一个蓝衣侍从懒散地开口,“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天界派新的人来了,看来天界是真的放弃了?” 坐在椅子上的妖君,漂亮修长的手指抵住额头,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 “不是已经来了吗?” 蓝衣人微微一愣,底下人群里根本察觉不到仙灵之气。但他选择相信妖君,掌中一点暗色的芒,“我去杀了他。” 妖君的指尖,似透过帘,在虚空中描摹着什么,最终一握,似将整片光影都收入掌中。他漫不经心:“不必,等她自己来找我。” 两名侍从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困惑与惊愕。 主上那语气中的柔和,真跟见了鬼一样。 谢拂池装模作样看了半天,才等到雅间帘子再度掀开,玄色鹤衣的妖君侧头同身边侍从低语几句,随即转身上了楼。 那侍从唤来鸨母,他们之间隔的太远,谢拂池御诀,才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弹琵琶的,伺候好了,再送去府里。” 谢拂池看一眼琵琶女妖,对初涯道:“留在此处,我去去就回。” 初涯懵懵地点头,见她若一缕青烟无声穿过人群,身子一闪,便闪进一间房间。 正不解时,肩膀上趴过来一个女妖,柔柔弱弱地说:“公子,奴的腿受伤了,你可否送奴回家?” 初涯只扭头看了一眼,满眼是她胸前风光,哪里看得清腿?他掐诀醒神,肃然宛若老僧入定:“不行。” 女妖拉高裙摆,越发柔弱可怜,“奴只是在这十二楼挣些银钱养家糊口,不想刚刚摔了一跤,如今连走路都十分艰难,还请公子怜惜。” 初涯定睛一看,她腿上果然裂开好大一条口子,血淋淋的。他心中一恻,但仍是狠心道:“没空,你自己回去吧。” 女妖脸黑了一黑,差点维持不住娇弱的形象。 * “君上耐心不好,别让君上等太久。” “多谢大人提点,且容少苏更衣。” 珠帘脆响,琵琶女妖拜别管事,揉身走进内室,刚刚放好琵琶,后颈一痛,向前栽去。 谢拂池轻车熟路地抱住琵琶女妖,放在榻上。回身抽下衣架上搭着的红色罗衣,抱入屏风之后。 管事不耐烦地催促起来,片刻后,脸覆轻纱,高绾云髻的琵琶女姗姗来迟。 管事的愣了愣,“你戴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遮住身上的气息啊。谢拂池池微笑:“你带路就是。” 这话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管事疑惑她何时改了性子,有心呵斥,但想到妖君正在等待又只好按下不满。 行过长廊,越往上走,靡靡之音竟远远抛在脑后,驳杂浓烈的香粉气味也淡了。 谢拂池心中一叹,这妖君好大的手笔,只是在此歇脚就要设下这等耗费灵力的结界。 室内不轻不重地传出一声,“进来。” 音调压的很低,一时听不出喜怒。 谢拂池颔首,正要抬脚跨过门槛,却陡然一个踉跄,琵琶脱手,重重砸在地上。 “少苏不懂事,还请妖君多担待。” 那管事的不满终于得到宣泄,在她肩上重重一推搡后,阴笑着合上了门。 “你叫少苏?” 几个乐师跪坐在帘后,而那妖君却坐在榻上,极低的嗓音斜斜掠过耳畔,谢拂池本想回头给那个管事踹下楼,现在也不得不装下去。 她尽量语气柔和,“少苏见过妖君。” 谢拂池扪心自问,她平日说话虽从不拿腔作调,但此刻捏住嗓子也有几分娇柔羞涩。谁知这兮鹤听了,竟沉默住了。 有这么难听? 半晌,这妖君才道:“愣着做什么?把刚刚的曲子再弹奏一遍。” 谢拂池只好弯腰捡起琵琶,抱在怀里,拨了一下弦。妖君的手指抵住唇,若有似无的一点笑意。 她又重重拨了一下弦,这次琵琶总算如愿断开了弦,根根迸裂开来。 谢拂池面不改色:“妖君恕罪,本想试试音色,谁知……看来今夜是不能为妖君再弹奏了。” 兮鹤妖君似乎颇为遗憾,“这样啊,那跳支舞吧。” 手指一抬,乐师开始奏乐。谢拂池无奈,好在她习剑之初是在人间宫墙之内,也跟着启蒙师傅学过几支回雪流风的剑舞。 乐声渐起,袖若灵剑舞动,她是握剑的仙人,再柔软的姿态也显出几分不可摧折,好在那曲调也跌宕起伏,一时竟看不出太多的破绽。 足尖轻点,身形随着节拍旋转,红色罗裙层层叠叠。 妖君垂下眼睫,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的舞,然而散漫摩挲的手指却紧紧捏住酒杯,泄露了一点不可名状的心绪。 跳两下意思一下得了,谢拂池不动声色地靠近妖君,一脚踩在台阶空悬处,身形一晃,竟似要无力地摔倒在地。 妖君眼皮子都没抬,看着她来个平地摔,淡道:“路都不会走?你出去吧。” 出去?这可不行。 谢拂池轻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我还为妖君准备了别的。” “别的?”妖君低声道。 谢拂池顺势站起来,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妖君,我是个害羞的人,不知这里的结界可能阻挡声音?” 这个暗示足够明显。然而手下的身体似紧紧绷住,如一根即将崩断的弦一样。妖君手指紧紧捏住酒杯,指尖泛白,嗓音莫名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当然可以。” 谢拂池很满意,袖中剑芒森寒。 而兮鹤妖君浑然不觉。 剑尖即将贴住他的咽喉,周围温度陡然降下来,风吹开半扇窗,露出从屋檐上垂落的一角蓝色,隐晦的肃杀之气。 是妖君的那个侍从,虽是在他人的结界之内,但此人竟能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这,修为定然不低。 谢拂池不觉皱下眉,略觉棘手。 兮鹤也微微侧眸,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一瞬间沉若深渊,但再看时,仍是没什么波澜一样。 不能一击必中,那便是下策。谢拂池收起剑,继续为他揉着肩。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兮鹤喝完手中的酒,忽地捏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谢拂池反应过来时,几乎已经贴上妖君的脸,冰冷的面具泛着银光。 “你说的别的就是这个?” 剑在蠢蠢欲动,谢拂池按捺住自己,“妖君有更好的主意?” 他撩了一下她的发梢,一个简单而轻浮的动作在他身上竟温柔而风月无边。 “这里琵琶坏了,我府里有更好的琵琶。” 话落,他目光微微一凝,落在那罗衣下她露出的一截小腿,白皙修长。 第187章 上元灯会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有些不情愿,去了鹤府就更不好下手了。 所谓劝降,不过是两种手段,一是文劝,二是武劝。谢拂池比较喜欢后者。 即使是怀柔,也该在有话语权的时候,才能施舍给对方柔和的一面,否则那只是交易。 但谢拂池不能拒绝,正要起身,肩上倏尔一沉,一件玄色衣袍精准地覆住了她。 妖君声线崩地很紧,没有一点起伏,“穿好再出去。” 穿好?谢拂池莫名其妙,这罗裙下摆形照荷花,虽参差不齐,动辄之下就会露出一点肌肤。 但这衣裙已经很是保守了。这里哪个女妖不比自己露的多?她顶多也就是露了点肩膀和腿,这妖君的行径倒像是她不堪入目一般。 念在此时还需继续虚与委蛇,谢拂池将袍子一裹,毫无诚意地道了一声多谢。 谢拂池踏入车撵,女妖们也见惯不惊。说起来也很是古怪,这妖君在旁人口中都是一副急色的性子,一路下来,她却清净无比。 谢拂池摸到脸上的面纱,这才恍然。 兮鹤一直盯着外面的景色,此刻却忽然道:“就这样。” 谢拂池放下手。 重重光影在兮鹤妖君的眼底掠过,他掀开帘子,让谢拂池看到格外热闹繁华的街道,不少商铺都挂上了灯笼。 妖君道:“今日是上元节,留下来过完节再回去也不迟。” 上元节?谢拂池挑下眉,不动声色地问:“妖君这是要我陪您去逛逛的意思?” 妖君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谢拂池自然不会不允。 妖君勾了下唇,“既然要陪本君,你要改一下装束,换身衣裳才配得上本君。” 谢拂池嘴角抽一下,“是。” 是时候今晚就把你揍的满地找牙了! 于是谢拂池一下车,就被拉去洗漱装扮。 蓝衣青年恭敬地站在池边,同坐着的妖君汇报着什么事情。妖君语气淡淡:“这种事她自己可以做主,不必来问我。” 蓝衣青年道:“可是……” 妖君忽然放下手中薄薄的册子,眼睫抬起,露出乌润的眼瞳。 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竟让跟随他多年的青年看出一丝紧张与期待。 他顺着妖君的目光看过去,华丽奢艳的锦帘被女妖从两边拉开,内室里走出一名身量高挑的少女,墨发如瀑,青裙翩然。 少女解开了面纱,抬起狭长的眸。 在看清那昳丽面容的一刹那,蓝衣青年不禁退后一步,而后才想起自己脸上的幻术,定了定神。 很快,他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妖君。 妖君一直在凝视着她,在少女看过来的刹那,蓦然背对着少女,说:“走了。” 于是在青年惊愕的目光中,两个人走出鹤府。 青年抬头,看向屋脊上另一个侍从打扮的人,“启流,你有没有觉得主上今天特别反常?” 启流擦着刀,眼皮也不抬,“嗯。”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启流冷硬地问:“为什么?” 蓝衣青年微笑:“你给我一千灵石我就告诉你。” 启流动作一停。 下一刻,一记刀光向青年劈来,斜斜没入假山,登时劈成两半。 青年愕然:“没必要吧?” 启流站起来,冷冷俯瞰:“这一刀劈在你身上,需三千灵石医治。剩下两千不用找了。” 青年:“……” * 已入夜。 妖界的上元节,出乎意料地热闹,不输人间。年轻的女妖们娇笑着,挽手穿过街道,年幼的小妖则更放肆一些,露出原形的兽耳或者尾巴,欢呼追逐着。 而大部分女妖,手里都提着灯。 谢拂池抚下裙摆,衣裙是天水碧的颜色,衣料是她没有见识过的华贵,行动间盈盈若湖水。腰带上绣着大朵的翠色海棠,绣艺之巧,天界也难寻。 只不过,为何偏偏是这种颜色?姬荀常说青色太过寻常,故而赠她的衣物中,几乎没有青色。 她已有一百年不曾穿过这样的颜色,而这妖君种种行径也透着一丝古怪。 恍惚间,眼角余光闪过一丝柔光。她看过去,发现是一盏滚灯。折成一只细羽白鸟,腹部填进能昼夜燃烧的人鱼烛灯,无风自盈,浮于空中。 街边风情万种的女妖招呼道:“姑娘,这可是用星河纸叠的花灯,珍贵地很。” 女妖手一动,白羽鸟灯扇动翅膀,隐有星光。 兮鹤脚步微顿,在谢拂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走进店铺里,在店家欣喜若狂的目光中扔下一枚色泽莹润的灵玉,买下那盏珍贵异常的昙花星河灯。 白羽灯在她面前兀自开合,洒落一串磷光。 妖君自玄衣里伸出的手腕,清瘦而腕骨突出,衬着幽光,苍白如雪。 谢拂池呆住了。妖君递过来的动作实在太自然娴熟,都不知道他到底给多少女妖买过这些小玩意。 她认真道:“星河纸并不值钱,这灯最多十个灵石。” 刚刚那块灵玉她看的不分明,但起码值三百,那女妖也真是敢漫天要价。 妖君兮鹤维持着那个弯俯身递灯的动作,谢拂池以为他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他却散漫地笑了一声:“你喜欢就行。” 虽不知他到底给多少漂亮女妖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妖君破费,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怕弄碎了,还请妖君先替我拿着吧。” 东西没到手,就不算收了贿赂。而放弃武力劝服是不可能的,最多下手轻点。 妖君眼中徐徐若湖水波纹漾开,“你可知道在岳河城……” 剩下的话他没再说,谢拂池也懒得问,那盏星河白羽灯紧紧攥在他手里。 他戴着银制面具,虽看不清容貌,但也身姿挺拔,气质非凡,远远瞧过去在人群中十分夺目。 一路上引的不少女妖侧目,有大胆地,直接停下来放肆打量。 谢拂池注意到,这岳河城里的妖风开放,若有心仪的男子,会直接摘一朵桃花塞进他领口里。兮鹤这一路虽有人频频侧目,却无人问津。 谢拂池寻思莫不是自己跟着,碍着这妖君的风流桃花了?她咳了一声,指了指前面的湖,“妖君想不想泛舟?” 妖君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毫无意见:“你想去的话,那就去。” 小舟破开湖面的平静,船夫是一只鲤鱼精,总是摇一会就要去水里泡一会,舟子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湖心行去。 夜风扑面而来,妖君一言不发。谢拂池坐在舟前,百无聊赖地拿树枝在木板上勾勾画画后,又将散落的长发系起来。 转头时,妖君正在遥望着身后灯火通明的岳河城。 谢拂池走到他身后,问:“妖君在想什么?” 星光映在银制面具上,意外有了丝清冷,兮鹤提灯靠着舟壁,姿态似乎分外慵懒,他说:“我在想如今四下无人,我身边守卫也都不在,你什么时候会动手。” 说话间,他抬手,指尖妖光凝成锋利一线,直取谢拂池脆弱的咽喉。 第188章 对你没兴趣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反应极快,抬起袖中剑,挡下这一击。 兮鹤手指一动,还想再攻击,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腕上缠上无数青色的丝线,生生拽住他所有的动作。 低头看去,那不是什么丝线,而是细而韧的藤,藤借助舟子的乌木生出来,一瞬间舟子便如笼青意之间。 他手腕一震,青藤寸寸断裂。 谢拂池微微一笑,身形一闪,凭空消失在月下。他很快反应过来,是隐匿法阵,她在踏入小舟上时用树枝蘸着湖水,已经画下数道法阵。 湖面渐渐起雾,眼前迷蒙一片,那只鲤鱼精一去不复返。 最高级的隐匿法阵,隐匿的不是自己,而是敌人。令敌人如身处幻境之中,切断与世间的一切联系。 妖君站在原地,身形被雾气与夜色吞没。 雾气中,长剑破风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昙花灯中荧火飞起,遇风而烈,终聚火为墙,生生挡住这一击。 长剑在手,她无端多了一种流泻的锋利端逸。身姿从容,但灵剑却毫不留情地穿透烈火屏障。剑气灌注凛冽剑身,隐约带着锋锐的颤声,没有过多的花招,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妖君的面具在凌厉剑气中破碎,跌了一地。 他亦跌倒在舟面。 谢拂池如风般掠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膝盖压在他的胸膛上,阻止他起身。 阵,术,剑,她融合地找不出破绽,虽阵与术不过是前奏,仍达不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但一环扣一环,行云流水般制住他。 舟篷早已四分五裂,只剩下孤零零的船身在湖面漂浮。 月光明澈地照亮妖君的面孔,四目相对的那一瞬,谢拂池手上动作一顿。 她身下张脸称得上是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是俊秀,但与谢拂池的预期却相差甚远。 五官中,唯有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意料之中的事,谢拂池很难说清自己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 被她压在破碎小舟上,兮鹤此时略显狼狈,雾沉沉地望进谢拂池的眼底,吃力地问:“你是谁?” 谢拂池往下压了压他,“三尘司首,谢拂池。” “既然你是天界的人,这般无礼对待,难道不怕我心生叛逆?” “我想在我之前应该有很多人来过,他们一定是礼节周到,举止得体,但他们都没有打动你,得罪你的唯有我。” 谢拂池弯下唇,语调温和,给人一种非常平易近人的错觉,“既然已经得罪了,那我也不怕得罪到底。我只给你两个选择:降,或者死。” 原本在来岳河城之前,谢拂池想过很多说辞,但来到岳河城后,她发觉言辞根本不足以动摇兮鹤。 兮鹤占据岳河城多年,根基深厚,却只偏安一隅,显然并不是个十分有野心的妖。而天界给兮鹤开出的条件,也不会比魔界丰厚。 一个贪图安逸的人,他摇摆不定只是因为不想卷入两界争斗,继续当他的逍遥妖君。 此时,除了性命攸关,实在无法打动他。 兮鹤静静躺在木板上,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或许我会选择死。” 谢拂池也不理睬他的威胁,淡然道:“死了就会有新的妖君替补上来,到时候我会再问他一遍,一遍一遍问下去,总有一个会给我正确的答案。” 说话如此狂妄,做事如此不讲道理,手段如此不着调。 他垂下眼睫,低低地笑出声。 掌下的胸膛在发颤,引得谢拂池也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这种时候还笑的出来? 谢拂池都不禁笑了,剑往他颈侧近了些,“所以你的选择?” “我并不想死。” 岸边小妖怪往湖面扔颗石头,“噗通”一声溅起水花。 他的声音清晰起来,眼中不见惊慌,反而含了微微的笑意,补充一般说道:“只降你。” 这三个字不说还好,说完,原本凝重而步步为营的谈话节奏忽然古怪起来,诡异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散开。 谢拂池狐疑地看着他,眼睛一眯,从海碧珠里掏出一粒药丸,喂到他嘴边,“这是意魄丹,服下后每日都会心痛如绞,除非有我为你渡灵舒缓。回到鹤府后,你要为我写下一份招降书,再将岳河城的各类状况,以及你与其他几位妖君的来往书信都交付于我。” 他耳尖微微一动,“每日都要找你不可?” 这么一大段话,他只精准地抓住这几个字,果然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谢拂池说:“自然,否则你要是后悔,我又如何能安全离开岳河城?不要跟我讨价还价,把药吃了你才有资格说话。” 他们在湖中,争斗难免沾上水。她裙摆湿了,指尖都滴着水。 湿漉漉,微微凉地抵在他唇边,有些强迫的意味。 他没有犹豫地吞下药。 “那上仙一定要遵守承诺。”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吞咽时,他的下唇缓缓勾过谢拂池的指尖。 就好像在吻她的手指,和那滴晶莹的水珠。 谢拂池微怔,放开他起身:“刚刚是情势所迫,我对你实际上没有半点兴趣,你也最好别再浪费时间和手段在我身上。” 说罢,嫌弃地在他衣领上一蹭,御剑扬长而去。 他额头上的青筋顿时蹦地十分欢快。 * 谢拂池没急着回去,妖界算是四界中力量最弱的,但在这繁华之城,新奇的玩意却也不少。她左顾右看转了一圈,对那些金银首饰兴趣缺缺,倒是相中了两个又大又圆的柚子,指尖一掐,清香四溢。 一处小巷里,一群地痞流氓似的妖怪,正围着一个人大声咒骂着什么,不时抬手推搡着那人。 谢拂池没有这么爱管闲事,视若无睹地路过。 巷子里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掂着手里的乾坤袋,系带上的明珠映射月光,“就这些?没别的了?” 被围在中间、衣衫不整的小仙君,倔强地扬起头,重重哼了一声。 旁边女妖伸个懒腰,双腿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上面黏糊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光洁白嫩。她格格笑道:“问一下午了,要有也都拿出来了。老三,把他洗干净扔到我床上去。” 那刀疤男人谄媚一笑:“老大,您看上这小子了?看样子他可是个修仙的。” 女妖剜他一眼,媚态横生,“我就是想尝尝仙人的滋味,懂不懂?” 仙人?刀疤男人一琢磨,凶巴巴的脸上竟出现幽怨,但仍听话地转身,揪住小仙君的衣领,往巷子深处拖去。 那小仙君自然是初涯。 初涯天生有吸引奇怪东西的体质,尤其是雌性妖怪,对他都会莫名垂涎。而初涯修仙的初心,就是避开这些奇奇怪怪的牛鬼蛇神。 初涯被剥光了泡在水里。他自然不甘心做那女妖的采补品,趁着刀疤男人愤愤不平地给他添水时,抓起浴桶旁一根木柴奋力敲昏了男人,撒腿就要跑,一摸自己光溜溜的,又灰溜溜折回去拿衣服。 这次还没跑出院子,一个女人就拦住了去路。正是先前在十二楼装可怜勾引他的女妖,他一时心软,才落得如此田地。 女妖说:“哟,不愧是上界的,果然宁死不屈。不过我就好纯情小仙君这口,留下吧你!” 十指尖尖,顶端鲜红。 第189章 看到就烦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初涯双手结印,却无事发生。他陡然惊醒—— 那女妖竟然限制了他的修为!他又是个符修,如今那些符纸都被搜刮干净,哪里还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初涯叫苦不迭,只好勉强结出一道仙气屏障,那女妖竟丝毫不惧,十指抓破屏障,直插初涯胸膛。 然而却没有疼痛,初涯睁开眼,发现身边多了一重霞光笼罩——剑气化界。他完好无损,那女妖却被剑气击飞数丈。 女妖本就没有全力施为,更是不防有此一出,被剑气反弹,一头撞在尖峭石头上。 她起来忙摸摸自己的花容月貌,确认没有损伤才松口气。鼻端嗅到一缕柚子的清香,抬头望见屋檐上坐了个青裙少女,正慢条斯理地拿短剑剖着柚子。 就知道她不会不管自己。初涯兴奋地摇手,浑然忘了刚刚自己即将被扒光的恐惧:“司首!” 短剑在谢拂池手里有如生命一般,又快又利索地划开皮,剔出里面一瓣瓣的柚子。她将短剑抛下去,“刺她的左肋。” 那剑绝非等闲,初涯一握在手里,浑身剧震,只觉生出无限勇气,依言朝女妖左胸刺去。 左肋正是她的命门,女妖慌忙躲避。 谢拂池没有再出手,只撕开柚子里皮,咬一口果肉,“琵琶骨下三寸。” 初涯分不清是谢拂池在指点着他,还是这柄剑在指点着他。他眼神坚定,一剑一剑攻击过去。 做了几百年的文官后,这样的力量再次属于他,所向披靡,心生向往。 女妖摄于剑气,步步后退,气喘吁吁。 不知是不是妖界的原因,这冬末的柚子滋味清甜,谢拂池吃完一个还意犹未尽,不过此时已经不早了。 她压住一个哈欠,招呼初涯:“我们走。” 初涯巡视一圈,从惊慌失措的女妖腰间扯下自己的乾坤袋,跟随谢拂池的脚步。 * “少了一些灵器和灵石……我的符箓都还在。” 初涯翻了翻乾坤袋,大大松口气,他一身最值钱的就是这些符纸,还好那些妖怪对这个没兴趣。 谢拂池抱着柚子,面前的朱红大门,上书匾额“鹤府”。 “在下界还是低调点,财不能外露。” 她拽下初涯乾坤袋上缀着的明珠,扔在他手里。如果不是这东西晃了自己的眼,她也不会折回去。 初涯点头。 谢拂池往鹤府里走,“下次遇到再帮你讨回来。你我现在都穷,这几天就先住这里。” 这府中侍卫竟似被谁嘱咐过一样,毕恭毕敬地引他们进了客房。不过初涯的在东厢,谢拂池的在西厢。 谢拂池大笔一挥:“不必了,我们住一个院子。” 侍卫古怪地打量着初涯,嗫嚅道:“两位是道侣?” 怎可如此冒犯司首!初涯大惊失色,正要沉声呵斥,低头才发现自己只穿一件里衣,现在又和司首同住一院,难怪引人侧目。 他不免一阵面红耳热:“司首,我还是单独住一院吧!” 谢拂池看他一眼,打发完侍卫才回头道:“不要在意这些俗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在这岳河城里除了我,你谁都不能信,明白吗?” 她声色凝重,初涯也不禁放下杂念,“是。” 院子里不止一个房间,初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被那女妖惊吓住了,而是那柚子的清香一直挥之不去。 他索性不睡了,妖界还是早春,夜里雾色浓重,一盏灯渐渐清晰。 初涯好奇地探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来,及至谢拂池的房门前,将手中的白羽星河纸灯悬在窗下。 玄衣少年伫立良久,衣衫上尽是星光。他忽地回眸,冲初涯微微一笑。 初涯呆了呆,在这鹤府中如入无人之境,还有这身衣裳,他当然认得出来这是妖君兮鹤。 妖君怎么会送这种女儿家的玩意给谢司首?初涯疑惑时,却见妖君指尖一抹流光没入他身体里,如梦如幻之中,他头脑一片昏沉。 “你们究竟为何而来?” 初涯呆了半晌:“招降兮鹤。” 他抵住唇兀自一笑,“看来只有她知道真正的任务,罢了,你替我问问吧。” 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忽如雾气蒙蒙,初涯只觉自己心上也一片迷茫,不由自主地去答应他的话。 “……好。” 次日一早,房门被敲响,初涯道:“司首。” 谢拂池睁开眼,收起指间诀:“进来。” 初涯端着茶案放下,“司首这么早就起来练功了?” “我不一直如此吗?”谢拂池瞥那精致的茶点,觉他略有些古怪,“还有,这府里的东西不能吃,不必再给我送了。” 初涯道:“你怕有毒?” “谨慎为上。” 在这府中她遍布仙识,竟没有察觉丝毫不妥,但简直比在人间府邸还要宁静祥和。 太干净了。 可这是妖君府邸。 她沉吟半晌,“今晚亥时我会拖住兮鹤,你趁机在府中打探一下,看看是否有异常之处。” 初涯眨眨眼,却问:“为何要亥时?不能现在去找他吗?” 闻言,谢拂池看他一眼,忽然道:“你的问题比以前多了。” 初涯一愣,听她又继道:“这是好事。但我现在不能见到他。” “嗯?” “我还要留在岳河城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太快拿到招降书。” 果然是另有目的。初涯嘴角含笑,正要再问,又听她自顾自地说道:“而且看到他就烦,今天天色还早,我可不想一整天都心情不好。” 不远处的书房里,鹤衣妖君睫毛颤了颤,睁开眼。 蓝衣青年停下拆解玲珑锁的动作,笑着睨他:“主上可是问到什么了?怎地脸色如此难看?” 妖君看他一眼。 青年笑容顿敛,收起调侃的心思,“想来他们也只是得到了风声,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情况。” 一顿,“栖弋大人的书信比往日频繁了许多,想必是那边出了问题,不知主上何日折返?” 他说:“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提醒。” 青年低头:“属下不是提醒,而是劝诫。往事如烟云,过去便是过去了。” 第190章 别有用心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银亮的勾月携挂在阁楼飞檐一角,照亮空落落的走廊。 妖界的温度已然不算寒冷,帘子里面却生了炭火,格外温暖。谢拂池不禁朝室内靠近一步,女人低低的呻吟声传出来,打破了寂静的夜。 谢拂池停在外间,望着帘子里透出的光,昏黄幽暗。 她来的不是时候,这妖君果然急色,被她这样威胁这有空同美人调情。 暖意顷刻涌出来,侍女打开帘子,兮鹤走出来,依旧是那身鹤衣,襟上浅浅松了两个扣子,看来是没来得及扣上。 看见她,兮鹤顿住。 现在才戌时。 谢拂池先他一步开口:“妖君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明眸氤氲浅浅笑意,辨不出情绪,好似世间并没有任何足以让她伤怀的事。他按捺住情绪,缓缓道:“岳河城事务庞杂,整理不易,上仙还需等待一段时间。” 她亦从善如流道:“那我先为妖君疏解意魄丹之痛,请妖君伸手罢。” 兮鹤顺从地摊出手掌,腕骨瘦削。谢拂池的手悬在他的上方,缓缓渡去一缕蕴含剑意的灵力。 这个过程并不复杂,谢拂池料想如今魔界声势渐起,倘若真有强势入侵之意,一统两界,他岂非处境尴尬? 不过她也不是真为了劝降而来。 谢拂池一边为他疏解,一边估算着初涯那边的状况。不经意地抬头,撞进兮鹤乌沉沉的眼眸里,他睫毛上凝着一点烛火微光,称得上是目不转睛。 若不是刚听到那女子的娇吟,谢拂池还真要误以为对方对自己一往情深。 时间点点滴滴,谢拂池有意拖延,兮鹤也不催促。 眼见要结束,他似若无意地提起:“池槐妖君曾与我有书信往来,信中提到归降一事,司首可要看看?” 谢拂池要这出戏唱到底,但念及刚刚,不由迟疑一下,才道:“自然。” 他都不在乎,自己何必忌讳。 房内布置地奢华雅致,连檐下的鸟笼都镶嵌着晶石,尽管里面的一只赤鸟已经奄奄一息。榻上影影绰绰躺着一个女子,呼吸声微弱,一截雪腕横出榻外,衣裳鬓发完好如初。 妖君从秘格里取出信,道:“此处植有赦萱树,夜间会吞吐天地灵气,久居于此,可温养神魂,对病情也有益。” 谢拂池看一眼窗外,果然植了几株形态奇异的树,迎风而散芬芳,闻之神清气爽。 不过跟她说这个做什么。她接过信,敷衍道:“妖君怜香惜玉,世间难寻,我若是这位美人,必感激不尽。” 细腻温暖的指腹掠过掌心,微痒。 他身体一僵,五指竟不自觉地合拢,似要将她的手攥住,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但又生生克制住冲动。 “感激不尽……” 妖君轻声重复一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有那日,我不需要感激,只盼司首能不计前嫌,对我少些厌恶。” 萱赫古树是上古时期遗留下的珍贵灵植,世已罕见,他说的轻巧。 “谈不上厌恶,你也不用做什么。” 他虽假意,谢拂池却是真情,“少在我面前出现就好。” * 谢拂池走后,室内温度陡然降下来,精致的暖炉添上炭,塞进锦被中。 榻上女子的瑟缩才缓缓平复,咳嗽两声意识也方才回笼一般,苍白的脸上带一抹红霞,“主上耗费修为为妾疗伤,又如此悉心照料,妾五感铭内,待妾恢复后,愿……愿为主上倾尽所有。” 头顶的声音含笑说:“阿歆,主上已经出去了。他的意思是,你若是喜欢,这里便送给你住了。” 那叫阿歆的女子抬起头,发现面前宛然是那蓝衣青年,那玄色鹤衣的少年只剩下一个背影,顷刻消失在月下。 蓝衣青年替她掩下被子,摸了摸着她的脸,无限柔情,“阿歆啊阿歆,都快一百年了,你怎么还没死心?” 阿歆唇咬的发白,却柔顺地垂下眼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人间历劫后,一直魂魄残缺不全,这一百年来可都是我在耗费修为帮你补魂,主上今日不过是顺手为之。”青年好心提醒,“我可从来没听你对我说过这种话。” 阿歆本就楚楚可怜,被他一说,双目垂泪,眼眶泛红,任谁看了都觉得心中悸动。 “你,你怎么能这样误会我?”美人神色慌乱,柔柔弱弱地拽着他的袖子,“我只是感激主上,哪有你说的……” “你最好是,况且——” 青年打断她,改抚为掐,一下子捏住她的尖尖的下颚,目光温和又饱含深意,“你知道我是虞都最好的生意人,从不做亏本买卖。所以无论你打着什么主意,乖乖等回去都得与我完婚。” 柔弱美人一下子攥紧宽袖里的手指,被睫毛遮挡的眼神骤冷。 青年兀自微笑,“我还有一句良言逆耳:今夜你撒娇献媚也好,病重疼痛也罢,你最好规矩一些。” 谢拂池折回院中,初涯站在檐下,道:“已经按照您的办法,在府中四周已经悄悄布下听音石。” “没被发现吧?” 谢拂池走进屋中,点上灯烛,打开书信的漆封,开始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这种东西算是机密,初涯目不斜视,“您忘了我是三尘司隐匿术最好的仙人吗?区区鹤府,我还是能来去自如的。” 语气中颇有些骄傲。谢拂池“嗯”了一声,显然也是对他放心。 初涯若一无是处,也不必带来。 书信里面池槐语气多为谦卑,谈的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谢拂池翻到最后一封,微微一顿。 池槐的笔迹到这里,开始潦草。后面话锋陡然一转,“此行凶险,望君珍重。” 看样子,兮鹤竟是要远行去一处极为凶险之地,夺取一重要之物。 后再无话。 谢拂池放下信,心里有了计较。 初涯问:“司首,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谢拂池笑了笑:“怎么这么问?” “若不是有别的目的,就凭您和天君那么差的关系,也不会为他跑这一趟。” 初涯笃定道:“况且我放在鹤府四周的也不像是听音石,您应该不是为了防止妖君对我们下手,而是另有他用。” 谢拂池从容地卷起书信,重新封好,道:“此行的确另有目的。你若是不愿帮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初涯思索片刻,却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谢拂池抚上左手手腕,慢条斯理地将那根松散下来的发带重新系好。 幸而它是白色,即使泛旧,也依然如初。 第191章 入梦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黑漆漆的夜,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 廊前几声低语,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换班,里外皆是三层,每隔一个时辰轮换,鹤府的巡视称得上森严。 书房的戒备疏懒地多,树上的谢拂池横躺着,已等待许久。虽无森严守卫,但却有一个抱刀的黑衣人坐在暗处。 他远比那蓝衣侍从要肃冷地多,远远望着,便肌骨生寒。 谢拂池没有按时辰给兮鹤解毒,就是为了不让兮鹤有所准备,好窥探书房里的情形。 黑衣人似有所察觉,凌厉地斜望过来。 谢拂池翻身下树,无声无息地退回去。天已四更,以她多日的观察,兮鹤这时候已经入眠。 她没有打算硬闯,静候月光照亮庭院,才取出一面青铜镜,划破手指滴血在上面。 紫衣镜灵垂首坐在镜面上。 “姮媞,麻烦你了。” 姮媞凝视她,道:“好。” 虚华镜光芒一闪,与布置摆在鹤府的昏睡法阵交相辉映,以虚华镜为中心,发出盈盈的光。 谢拂池感觉浑身血液都在流失一样,而与此同时,整个鹤府被一阵白光笼罩。巡视的妖卫停止了脚步,夜行的小妖慢下了呼吸,就连风和叶,都停止了追逐。 谢拂池再次走出来,那黑衣侍从都抱着刀沉沉睡去。 虚华镜映照过去,也让人沉溺在过去,配合昏睡法阵,便是一场美梦。 谢拂池掌心出现一只蝴蝶,从翅尾开始被时间腐蚀。 姮媞额头上满是汗,她说:“蝴蝶消失时,他们都会醒过来,你必须尽快进入兮鹤的梦境里。在这个梦境里,他会对你卸下所有的心防,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显然要施展这么庞大的梦境,姮媞也是吃力至极,说完就趴在她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鹤府的假山流水,曲径通幽都被一一抛在身后,谢拂池走进书房里,熟练地推开门,榻上人沉沉睡着。 姮媞控制虚华镜映出一道光华,没入纱帘后的人影体内。 谢拂池忽觉不太对劲,这兮鹤妖君何时身段如此的……嗯,跌宕起伏了。 “等等——” 已经来不及了,榻上女子已经陷入姮媞编织的美梦中。谢拂池无语凝噎,谁会一个人把美人放在书房啊? 她只好放下帘子,去别处找兮鹤。 美人忽然一声低吟,似怅似寂寥,“阿烟……” 姮媞将回忆织成梦,沉沦中情难自禁也是正常。 谢拂池脚步一顿,正要回眸,姮媞脸色惨白,“我快维持不住这个法阵了,必须尽快找到兮鹤。” 谢拂池点头,召出灵剑,未干的血抹在剑刃上,“去找妖君。” 每次渡灵,她在兮鹤身上都会藏一点剑气,如今正派得上用场。 兮鹤亦在沉睡,长睫微颤,似要醒来。 谢拂池在他周身召出灵藤,牢牢锁住他的四肢,又防止他忽然醒来,又施了一重昏睡眠咒。 姮媞看了半天,淡淡道:“你好像要霸王硬上弓一样。” 谢拂池动作一滞,顿时又被她恶心到,冷笑:“一百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恶性,万一他忽然醒过来,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还是很奇怪。” “……闭嘴,做你的事!” 姮媞轻轻吹一口气,蝴蝶瞬间没入妖君的眉眼间,虚华镜再度浮现光芒,将谢拂池与妖君都一同裹入其中。 谢拂池睁眼时,发现自己正睡在谁的腿上,柔软的袖掩住她的眼眸,为她遮去晚霞最后一丝余晖。 火红的云悠悠掠过湖面,带来远处的鹤鸣声。 “醒了?” 他俯身,鼻尖抵着鼻尖,微微笑道:“你睡了好久。” 蝴蝶落在肩膀上,有些往事,潮水般涌来,谢拂池忽觉难以喘息。 谢拂池深深吸了口气,木着脸坐起来,垂着眼睫,看见自己赤裸的脚腕在长裙里若隐若现。 是晏画嚷着要吃烤鱼那天。 见她不语,身边的温度骤然降下来,谢拂池僵了一下,抬眸时,脚踝被握住。 手指丝丝缕缕的凉,像雪一样覆在上面。 她意识在沉浮中,只闻到了他衣衫上沾的点点竹叶味道,月色般缠住她密密匝匝,丝丝缕缕。 他去捡了她放在湖石旁的鞋,雪白的衣摆委到了草地上,沾染了纷落的霞光。他轻轻蹲在她面前,将鞋子替她穿上去。 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长睫下认真的眼眸。 少年掰过她的脸,浅浅银白的眼瞳里竟也浮现一丝担忧,“你怎么不说话?”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都是假的,那个人决然离去,甚至没有过一丝道别。 她双手结印,身后凭空出现淬了寒气的天璇剑,剑刃锋利带着杀气,朝他刺来。 那一瞬间,他唇角的笑意黯淡些许。 少年不躲不闪,然而却没有穿透他的胸膛。一层淡芒浮现,护身法阵将天璇的去势拦住。 他偏了下头,轻道:“我不喜欢这把剑。” 话音刚落,所谓可媲美神剑焚妄的天璇剑刃上,出现了蜘蛛网一样的纹路。 “咔嚓”一声,生生折碎。 银色的剑刃,碎屑一样纷落下来,又被谢拂池的灵力托住,碎剑化作无数柄剑,再度飞去。 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他呢? 指尖抚上胸膛,弑神弩箭留下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银芒忽然停止,她于剑影中久久凝视着他,迟迟没有再动手。 却见下一刻,她收起剑诀。蝴蝶只剩下透明的翅膀在她肩膀上栖息,她从袖中取出虚华镜,咬破手指滴在上面。 今夜就到此为止吧,这个离谱的姮媞,竟然把她拉入到自己的记忆里。 谢拂池从境中出来,身形微晃,扶住了床沿。姮媞惊讶地看她:“没找到?这鹤府戒备森严,净水琉璃又只有那么点大,你找不到他的记忆又该从何找起?” 她扑过来一把捏住姮媞的头,咬牙切齿:“我是要进入他的记忆,不是让你给我造梦!” 被钳制住,姮媞也是冷汗涔涔,“我只能让人窥见自己的内心,没有造梦这个功能。不过看情况你应该是被反噬了,他……” 姮媞声音顿住,瞳孔倏尔微缩。 谢拂池心中动,顺着她的目光回头。 妖君不知何时解开了束缚,倚在床前,手中正把玩着刚刚贴在他心口上的虚华镜。 指尖含一缕灵力划过镜面,发出清脆又脆弱的声响。 那一瞬间,低眉垂首的妖君,竟与记忆里那个人的身影有些重叠。 第192章 背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在风还城的时候你不是很能耐吗?”谢拂池一边怒斥,一边抱着虚华镜。 她操控虚华镜发出耀眼白光,趁机一把抢过来,那妖君竟也未曾跟她争夺,任由她施了一个障眼法,跑了出去。 姮媞脸色越发煞白,仍是嘴硬:“这怎么能怪我?一来温歆愿意舍弃半生修为,二来……” 她停了一刹,“那兮鹤境界在你之上,你被反噬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没有对你动手。” 谢拂池一怔,刚想问什么,耳边忽地听见一声惊慌的呼救声。 “救……” 声音骤然剪断,谢拂池脚步渐缓,停在一株萱赫树下,一条紫色巨蟒出现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扑过来。 书房里,美人轻轻咳嗽两声,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天界的人,都该死。 谢拂池察觉到不对,一回头正对上那缩成一线的幽紫色蛇瞳。任谁忽然被这种恶心东西贴面都会惊惧,她头皮发麻,下意识退后一步,脚下却一空,猛然掉落到一个密室里。 陡然一只手抓上她的脚踝,冰冷黏腻,似乎是想把她拖进黑暗里,又似乎是想让她带自己离去。 “救命……” 细微的呼救声断断续续,谢拂池取出一颗明珠照亮一方空间,那手纤细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吃力至极。 “救我。” 那女子的身体似被吸干了灵力一般,消瘦不堪,长发盖在脸上,凌乱而干枯。 她是谁?为何被囚在此地? 谢拂池皱眉,弯腰去拂她的面颊。女子抬起头,奋力去攀她的手,似是绝望中得到一缕阳光。 双手交握的瞬间,四目相对。 女子瞪大眼睛,唤出她的名字,万分不可置信。 “谢拂池……” 谢拂池自然也认出了她那张脸,憔悴中依稀有当年风采。 她挑下眉,“灵鸿仙子?” * 玉色的盒子里盛着一枚金色琉璃并一卷泛黄的羊皮卷,琉璃在灯下盈盈有光,晶莹剔透。长戎知道,那层美丽脆弱的外壳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力量。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随即合上了盖子,视线移到挂着的一只鸟笼里。 里面的炽鹮羽毛失去了光泽,它本就气息奄奄,即使刚刚死去也难以保持生前的形象。 谁能想到这枚净水琉璃就是从鸟腹中取出?更没有人会想到,兮鹤妖君的真身,乃是传闻中能吞天嗜月的炽鹮鸟。 再觊觎力量,也该掂量一下自己的下场。 “他还是死了。” 长戎抚了下袖子,委婉道:“恕属下直言,您想养着一只炽鹮的愿望本就不现实,况且兮鹤早就心脉俱裂,能苟活至今已属不易。” 鹤衣少年眸光轻闪,一点浮冰碎玉一样的情绪快速流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长戎又再次提醒:“谢拂池想必已经离开鹤府,我们也该尽快离开,以免旁生枝节。” 少年低低应了一声。 是该走了,她厌恶他厌恶地紧,短短两三天,她宁愿在屋里打坐都不愿意见他。 越想靠近,却越怕被发现。 “哦,对了,兮鹤关押在密室的仙人虽然修为不高,但家世大多不错。”长戎兴致勃勃地建议:“把他们一起带走,肯定能和天界做一笔不错的买卖。” 少年意兴阑珊:“随你。” 长戎第一次见到他忽然恶劣的情绪,不由想起他这两日的种种异常。他们本在谢拂池入城那日就应该离去,将岳河城归顺的消息狠狠甩在天君的脸上。 看他们惶恐不安,看他们惊惧难忍,看他们依然故作镇定。 可是偏偏他感受到一丝熟悉的剑气。 鹤衣少年当时的神情,长戎一直都记得,好像平静的冰层被骤然打碎,每一粒都折射着光彩。 惊喜又仓惶。 * 谢拂池撇下灵鸿,往通道尽头走去。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重,透过门的间隙,入目是一只半人高的茧。 茧上画着诡异的符号,灰色的气息流动在表面,里面不时传出颤动,好像下一刻就有一只巨大的灰蛾要破而出。 抬眼看去,幽暗的密室里竟有密密麻麻的茧,或生在岩壁上,或长在缝隙里。 谢拂池微微一惊,忽听到一阵气流涌动,密室上方露出一方出口,一群人顺着台阶而下,开始搬动密室里的巨大蚕茧。 为首的蓝衣青年懒散道:“轻点,别给这些矜贵的仙君仙子们摔坏了。” 里面是……仙人? 谢拂池惊诧之余,灵鸿见无路可走,已慢慢挣扎回去。她也望见了里面的场景,眼中噙着泪。 一个蚕蛹忽然震颤起来,一双手挣扎着撕破茧皮,似要破茧而出。 青年一脚踩过去,直踩的骨骼格格碎裂,茧中人痛苦呻吟起来。青年又踩在他的头上,微笑道:“闭嘴,再吵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沧行仙君!” 灵鸿认出那是谁,但此时她根本无力施救,只好看向谢拂池,脸上是幽微的愤怒,“你……你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们被带走吗?他们定会被折磨致死的!” 谢拂池古怪地看她一眼,“你这么见不得他受苦,不如自己去救。” 灵鸿低声咳嗽,掌间鲜血淋漓,她惨然一笑:“如果可以,我宁愿牺牲自己,可是我……我现在这样的身体。谢司首,我知道我们有恩怨,但是此时事关重大……就当我求你的。” “你的求对我毫无意义。” 谢拂池毫不动心。 她还没弄清楚这些人的身份,贸然出手只会引火烧身。只是那蓝衣青年,与白天身形一致,此刻气质却浑然不同。 似乎……还有点熟悉。 正在思索时,青年已从身旁侍卫怀中抽出一把刀,刀尖寒芒森森。灵鸿推开门,忽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挡在沧离仙君的面前。 谢拂池捂住头,只觉痛地厉害。 灵鸿颤抖着声音:“你们这些妖人想做什么?沧离仙君可是轩丘帝君的次子,你们若是敢伤了他,轩丘山不会放过你们的!” 忽然出现的虚弱仙子让刀势缓了那么一缓,但也只是一缓,刀依旧擦着灵鸿的脸过去,一片血淋淋。 沧行 青年莞尔:“天界的人果然够义气。方才就发现少了一个,随便一激就出来了。” 那侍卫也是哈哈一笑:“能走偏不走,想救又救不了,真是无能又虚伪。” 青年将刀插回去,“月大人说的是,将这个女仙一起带走吧。” 灵鸿一把被擒住,里面的人继续搬着灰色的茧。谢拂池匿了身形,等着他们全部离去,空无一人时才悄悄顺着台阶走上去。 初涯仍在昏睡。她拍拍初涯的脸,把他揪起来,“快走。” 她果然是这些年在天界固步自封,竟这样小瞧了一位妖君。此时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初涯迷茫地被她拽着,一路跌跌撞撞,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今夜只喝了一点茶水,旋即就陷入了昏沉。 仙识似乎被什么入侵过,让他这几日都神思恍惚,有一股阴柔的力量顺势而入。 他脑中霎时陷入空白,只有一个女子低低的嗓音:“还不动手?” 鹤府中的侍卫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命令,蝴蝶消失后,一切又恢复了秩序,仍旧在不疾不徐地巡视着。 初涯走的越来越慢,谢拂池问:“怎么了?” 初涯摇摇头说:“没什么力气。” 难道是虚华镜的力量对仙人的影响更大?正巧池迎面碰上侍卫,只好放缓脚步。 初涯竟有些昏昏欲睡,谢拂池皱下眉,伸手扶他一把,道:“先出去再说。” 谢拂池一边拉着初涯的手臂,一边警惕地留意着身后。 忽然听到初涯轻轻喊道:“司首。” 一柄短剑,她赠给初涯防身的那把。 纵然她伸手去挡,也抵不过利剑穿胸。 第193章 我为囚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月光下,初涯满眼迷惘,手中短剑鲜血淋漓。 侍卫被惊动,蜂蛹而至,将这花园一角围的水泄不通。 谢拂池倒退一步,摇摇晃晃地倒下。 周围忽的一暗,谢拂池落在一个颤抖的怀抱里。 她抬起头,看见紧紧绷住的下颚线条。 她欲再往上看,眼前一黑,双眼被一只手牢牢盖住,半点光亮都不许她看到。 黑暗中,周身一阵哗然,似是齐齐下跪的声音,“尊上!” 抱着她的那个人语调没有一丝温度,“杀了他。” 不。 谢拂池艰难地开口,“不要……” 那人身形猛地一颤,脑中嗡鸣。她又重复了一遍,“别,别杀他。” 看着她腹部的殷红,他忽有些难以喘息。已经变成这样了,还是要原谅吗?为什么总是这样,她难道不会感到疼痛吗? 他换了一身血,苍黎的同身咒也失去了效果。在深渊里醒来的那刻,他便感受不到她的任何疼痛。 可这一刻,他似乎又察觉到了那种剜心的痛苦。 他怔了一会,才低低道:“好。” * 初涯醒来时,身下似乎在移动。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争执着什么。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灵剑,留在岳河城修养两日也就好了,怎么会想要带她一起出发?” “这是主上的命令,阿歆,我也无可奈何。” “长戎。”女子掩住唇,声音微微压低了些,间或咳嗽,“主上对她怜惜恐是对天界尚存一分希望,我们或许可以直接杀了她,为栖弋魔君分忧。” 青年竟是笑了,“这种话你同我说说便罢了,可千万别传到主上耳里,到时候我可说不准你的下场。” 女子不说话了。 初涯努力睁大眼睛,发觉自己竟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被一只巨鸟衔在嘴里,正歇在一处山丘旁,再回头望去,身后竟是一排这样的巨鸟。 他暗暗试了试术法,发现根本无法动摇笼子半分。 远处那青年抬首,初涯发现他一身锦缎蓝衣,面容白皙清俊,眉眼间隐隐带着人间书生的气质。 青年朝他走来,笑道:“仙君不必试了,这是上面是我魔界的封印,你打不开的。” “魔,魔界?” 初涯瞠目结舌,巡视一圈后,才后知后觉鹤府原来早已被占据,里面不过一群魔界的人在假冒。 他惊惧难言,恍惚中,脑海里划过一袭青衣轰然倒下的场景,顿时难安,“司首呢?你们把司首怎么样了?” 长戎怪异地看着他,良久,叹气道:“刚死,我们已经帮你埋了,不用谢。” 心头的颤栗侵袭全身,初涯浑身发寒,一下子跌坐在笼中,脸色惨白。 * “刚死”的谢司首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无声地叹口气。 雪白的独角兽天车内里宽敞舒适,能容纳七八个人活动。不仅床榻器皿,连茶案书案都一应俱全。四名魔族驱使四只独角兽,行动极稳,半路连滴茶水都不会溢出来。 里面更是布置奢靡,鲛纱帐,锦云榻,檐坠清音铜铃,连香炉里焚烧的都是千金难求的月梨香。 一只手从帐外探出,骨节分明,颜色苍白。 谢拂池已经见惯不惊,紧紧闭上眼睛。这次那个被魔族称为尊上的人,俯身摁在她眉心上,渡去了一缕灵力。 今日也该到此为止了,谁知他竟忽然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头放在膝盖上,解开了她整齐的头发。 “疼吗?” 他忽然问。 谢拂池乖巧地像块木头。 他不知道在问谁,谢拂池却哪里敢说话? 这几日她虽一直躺在此处,却也渐渐明白过来,她枕的这位,就是魔界新上任的魔尊。 真是奇怪,在人间时,栖弋明明一提到新魔尊的事就几近发狂,怎会容忍有人坐上这个位置? 魔尊的气息干净冷冽地像个凡人,没有仙气也没有魔气,越是如此,谢拂池越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她现在的状况应当是濒死。 “看来是不怎么疼。” 谢拂池觉得他似乎在笑,随即听到他说:“别试图做什么,外面都是魔族,你最多只能一个人逃出去。” 谢拂池顿时升起不安,腕上微微一凉,有了束缚的感觉。 魔尊平静道:“这样你才会比较安分。” 谢拂池没睁眼,他就那样将散着发的她放回去,鲛帐重新掀起,车内空无一人。 不一会,一个小魔姬端着托盘进来,轻轻放在案上:“姑娘,今天是小烤羊腿,玫瑰甜糕配云雾茶,您需要先用哪一样?” 香气阵阵,谢拂池咬紧牙关,忍耐地很辛苦。 小魔姬掩唇笑了笑,起身点亮了车内的一盏星河灯,转身告退。 确认的确无人窥视,谢拂池才睁眼,纤细手腕上系着一条透明的绳,绳尾嵌在马车车壁里。 姮媞咦了一声:“永川河水结成的绳?看来你是被识破了。” 谢拂池扯了一会,自己半点灵力都使不出来。 谢拂池又叹口气,这魔尊竟如如此小心,即使她一直将内息搅的混乱,又借助虚华镜伪装出伤口,他也没有信任自己。 于是她索性坐起来,姮媞看着桌上,说:“给我切一块。” 谢拂池冷笑:“我现在自身难保,你还惦念烤羊腿?” 镜灵高贵冷艳:“我堂堂虚华镜灵,难道要跟着你餐风饮露不成?再说你反正也跑不了,不如吃饱喝足再说。” 谢拂池恨不得把她摁在水里,但也坐起来,开始品尝魔界的食物,小羊腿烤的外酥里嫩,只是配了茶,少了一些风味。 姮媞浅浅尝了一口,满足了口腹之欲后,慢吞吞地说:“那天你给自己施了昏睡咒以后,魔尊挺紧张你的。” 谢拂池开始吃甜糕,闻言抬睫凝望着车里那盏昙花星河灯。 “我看不懂他的意图。” 姮媞想了想:“或许是喜欢你?岳河城的习俗,为一个女子提灯就是要接她回家的意思。” 谢拂池怔了一会,望着漂亮精致的甜糕,忽然没有食欲。 第194章 最好的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久经奔波,婆罗鸟也恹恹地没了精神,只好暂歇。 妖界于天魔二界交壤之处,自成一片天地。长戎望着山丘上殷红的相思子树,魔界气候单一,似这种生在冬末春初的植物很是罕见。 他以手触之,不禁喃喃:“此处灵气充沛,日照充足,倘若日后此地归属我魔界,便可踞此遍种灵植,转手贩卖回虞都,又是一笔添益。” 谈歆闻言,眸光晦涩。 这便是家族为她挑选的夫君,虽位列四君之一,也有一副好皮囊,却终究难以摆脱从前身为低劣魔族的卑贱心性。 她掩着唇,轻咳两声:“妾也盼着那一日,届时两界一统,便可自由流通,我们也不必日日守着那万年不变的天了。” 长戎看她一眼,忽地笑道:“你这次出门,将祸蛇也带出来了?” 谈歆笑容一滞,随即恢复如初,“祸蛇……不是已经灭族了么?妾又怎么会将它带出来?” 美人面若桃花,长戎哂然:“不是你的便好,昨夜我见一条紫蛇游窜在外,十分肥美,心中动念,遂将其分而烹食……啊,蛇羹已经好了,阿歆要不要尝尝?” 说话间,一魔姬端着两碗肉羹过来,浓香扑鼻。 祸蛇一族灭亡后,谈氏也获利匪浅,谈歆偷偷留下的那只也不过为了替自己办事。祸蛇终究是魔族,谈歆隐约还记得它生前化作人形的模样。 浑浊的汤里浮沉着不知名的肉块,似乎隐隐可见上面的紫色纹路。 谈歆忍不住捂住胸口,干呕一声,连忙以身体不适告辞。 长戎吃的面不改色,甚至嘱咐他们将剩下的分给那些仙人,十分贴心:“茧中受邪气侵蚀,估计他们也没什么力气,饿死就不值钱了。” 于是初涯就这么分到一碗肉羹,他正不知所措时,身后有人摔了碗,连连冷笑:“我就是饿死,也绝不食你魔族之物!” 天人大多未曾辟谷,如今已是饥肠辘辘,但显然被告知是魔蛇之肉后,惊惧难以复加,更有傲气者,直接将汤碗扣在魔姬的头上,以示轻蔑。 长戎笑盈盈地也不恼,只让人将最硬气的那位带离了囚笼队伍,再也没有放他回来。 初涯叹口气,也放下了碗。 夜晚,膳食依然是肉汤。 这次的肉格外新鲜,感觉不出半点魔气。他们刚从茧中出来,体内邪气难消,又被封住灵力,急需补充体力,否则恐怕真要命丧途中。 灵鸿神情憔悴,低头搅了一下汤羹,里面一截细细长长的肉骨,她有些疑惑地挑出来一看—— 一节指骨。 队伍中显然也陆陆续续有人发现各种部位,什么手指,牙齿,眼睛…… 众仙人脸色大变,呕吐之声不绝。 灵鸿浑身颤抖,牙齿轻微打颤,“你们将兆鳞仙君煮了?” 长戎刚从河边沐浴归来,闻言却没有直接回答:“路途漫漫,婆罗鸟已经很吃力了,总不好让你们再浪费粮食。” 灵鸿咬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路分明是你们行的慢,竟卑鄙无耻到将这种罪责施加在我们身上。” 长戎沉思一下,居然附和道:“的确太慢了。” 他看向领头的魔将,“月大人,从明天起,每天杀掉一个仙人,减轻一下队伍里的负担。记住,我们是堂堂魔族,不能欺凌妇孺,先挑年轻力壮的仙君杀。” 月大人乃是守护魔宫的战将,闻言朗声大笑,脸上褶皱抖动,“好极!好极!我正嫌带着他们累赘,魔君的意思就是尊上的意思,我自会听从!” 灵鸿嘴唇抖动,还欲再言。 最烦这种道貌岸然的,沦为阶下囚却无半分自知之明。长戎眯下眼:“月大人也不介意从你开始。” 月大人满眼轻蔑,她咬住了唇,不再开口。 相比较那群惊慌失措的仙人,谢拂池这边却轻松地多,除了被束缚住几乎与往常无异。 这魔尊还是怪记仇的,不过绑了他一遭便要报复回来,好在永川河水结很轻。她打开魔姬留下的一只盒子,里面是一把玉质的折扇,扇骨精雕细琢,而扇面却是一片空白。 谢拂池徐徐打开,扇面顿时粉色氤氲,动辄之下,桃花瓣纷纷落下,盈落满室。 她合拢,再开,里面又是海棠灼灼。 “好精巧的百绘扇。”姮媞都禁不住赞叹:“这得花费多少年,才能收集到这一百种人间殊色啊!” 谢拂池把玩一番,随手扔在角落里,那里已经堆积了数件这样精致又无用的灵器。 她需要一把剑,而不是这样华而不实的器物。 她觉得自己是昏头才会装死装到现在,但魔尊识破了她的伎俩,却又善待于她。 姮媞兀自在花瓣中打了一会滚,似乎才想起她来一样,扭头道:“要不你从了他罢,总比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天界好。” “你一个器灵怎么比我还势利?” 谢拂池抓起她,把她放在星河灯的灯芯上。滚烫的鱼油灯烫着屁股,姮媞恶狠狠地瞪她。 当年冷艳的镜灵也变成这样柔弱可欺又不靠谱的存在,谢拂池用指腹揉搓了一会她。待她终于闭上嘴不再说什么从了魔尊的鬼话后,摇响了铃。 车外很快有魔姬问候,谢拂池捋了下袖子,说:“我要喝酒,要最好的酒。” 魔姬笑着答应了,正要转身却又被叫住。 谢拂池眼中浮现一缕奇异的光,她声音轻下去,“请帮我问问,魔尊愿不愿意与我共饮。” 魔姬一怔。 这是多日来,谢拂池唯一一个要求。 * “最好的酒?”长戎细细品味,浅笑,“那便送些秋霜白给她。” 魔姬犹豫一下,又将谢拂池的要求重复一遍。 话音刚落,帘后修长的影忽而一凝,低道:“知道了。” 长戎挥手让魔姬退下,继续刚刚的话题:“……剩下的四枚净水琉璃如今正封存在神主殿中,辰南的实力也深不可测,有他坐镇,我们难以窃取。依属下之见,不如从扶昀天君那边下手。” 许是因为魔界逐渐势大,扶昀近些年来与辰南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对他也处处依赖。 “扶昀?” 少年魔尊散漫地翻过手中的玉简,里面都是些虞都的近况,他说:“这位天君薄情寡义,称得上是无懈可击,你要如何下手?” “天君有位流落在下界的弟弟。” 少年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 近些年他的修为一日千里,强大的压迫让长戎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他仍是道:“天妃映昙有位妹妹,也在妖界逗留了将近一百年,至今没有回青丘。” “继续说。”少年目光泠然,“但我必须提醒你,妖府易守难攻,强取无益。” “那位妖君不知何故昏睡了将近百年,最近刚刚醒来,不过他好像不记得所有人了。” 长戎眸光微闪,“不记得,也意味着不会相信任何人……包括那位青丘公主。” 少年魔尊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也有些无言。 魔族最不缺蛊惑人心的办法,闻昼如今失去记忆,心智便是残缺不全,最易被诱惑。 权势,财富,这些都不足以打动一个心智不全的人。 他揉下眉心,“直接带回来,不要用那些手段。” 不用下作点的手段怎么带回来?他们是魔族!用点手段怎么了? 长戎沉默一会,“我尽力安排。” 一枚玄黑的鳞片落在掌心。 “拿这个去。” 长戎这才真正一惊。闻昼三片护心鳞,怎么会有一片在他手里? “主……” 少年打断他:“还有事?” 长戎叹气,告了辞。 余光掠过玉简,发现他久久没有翻篇,停留在魔姬说话时的那一页。 良久,少年的影离开了帐。 第195章 接你回家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席地而坐,抓了酒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她这个反应,姮媞倒有些吃惊:“看这个行程,明日恐怕就要渡过永川抵达魔界,你要是醉了,就真脱不了身了。” 她看了眼车外,“看来你的美人计没什么用。” 谢拂池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不来不是更好,我也不想看到他。” “不想看到,又为何要见?” 车外冷淡的嗓音。 谢拂池托腮,眼中已有五分醉意,笑盈盈地说:“想和尊上谈个交易。” “你已是阶下囚,还能交易什么?” 语气尾音微挑,似有几分嘲弄。谢拂池磨下牙,仍旧摆出一副笑脸,她伸指指向自己,“我自己。尊上既然如此厚待于我,肯定是有所图谋。无论是想同姬荀交换些什么,还是跟天界谋取些什么,谢拂池都愿意配合。” 他静了一瞬,“配合?” “是的,配合。”谢拂池大言不惭地道:“我既能干又听话,在天君眼里我可比外面那群废物重要,况且辰南上神也十分属意于我,意图收我为徒。你们一时半会进不去九重天,我却可以为你谋取神主殿的净水琉璃。” “巧言令色。你身为天界上仙,又怎会背叛自己的立场?” 魔尊的语气渐渐绷紧,似乎怒意薄发,似又警惕而渴望地等待她说下去。 酒将尽,谢拂池摇晃下酒壶,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的立场不是天界。” 他不置可否,指节轻蜷。 喝了酒,她的思绪也有些迟缓,好一会才道:“我自小在人间长大,十六岁那年寻求仙道远离红尘,拜入青阳宗的剑痴门下。我年纪小,做事难免张狂,因此惹过不少祸事,常常都是我那冷情冷性的师父替我摆平。” 她很少提到在人间的时候,魔尊很有耐心:“继续说。” 想起记忆里那个眉眼有些刻薄的老头,谢拂池不禁笑了笑,“我那位师父追求仙道,为此也付出毕生心血,但天界给他安排的命格是老死。纵他有通天修为,一生也无缘窥见天机,最终在我飞升那年郁郁而卒。”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目睹她的飞升,剑痴是释然,还是怅惘。 只那一日,她脚踏祥云,仙气缭绕地坐在云端上,剑痴形销骨立,垂暮蔼蔼地仰望她。 她还记得当年徒步到青阳山,剑痴带领她上山的场景。 他一袭宽袖灰衣,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她又累又困,艰难地跟着他。行了半路,他忽而才想起什么似的,于青石阶上回头:“累不累?” 得到她几近翻白眼的反馈,灰衣剑客目露一丝尴尬,弯腰将她背起,板着脸说:“就这一次,以后要学会自己御剑。” “那为什么你不御剑?”她好奇地问。 “为师今日忘带了。”他哼声道。 昔年师徒,最后一个即将步入仙道,一个即将迈入轮回,天意如此。 隔着一帘鲛纱,她伏在桌案上,身形瘦削。魔尊按捺下情绪,压低声音,“所以你憎厌天界?” 酒意上头,谢拂池压住一个哈欠:“谈不上憎厌,我只是想告诉尊上,我的立场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定。为利所驱,乃我这等凡间飞升之人抹不去的劣性。” “你要什么?” “兮鹤在秘境找到的东西。”谢拂池知道他已经信了几分,于是道:“你放心,我对九渊之力不感兴趣,只对那张羊皮卷感兴趣。” 窗外人冷寒的气息渗进来,他良久都不言,谢拂池心跳渐渐加速。 策反天界仙人的事魔界定然没少做过,毕竟暗战攻心,但像她这样主动要求被策反的,开天辟地还真是头一遭。 但这位魔尊实力莫测,心思也难以揣度,谢拂池一时也拿不住他会不会被打动。 “可以,但你必须取信于我。” 他抬起手,星河灯在他掌下熄灭,谢拂池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捞起来,脊背紧紧贴着车壁。 漂亮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让她不由扭头,眉心一点微微的刺痛。 柔滑的鲛帐拂在脸上,遮住双眼,月色也昏暗,根本看不清眼前人。但谢拂池知道这大概是什么控制人心的术法,身子动了一下,却没有挣扎,只是默默将虚华镜贴近自己的心府。 好一阵,那手指依然触在自己的额头上。 谢拂池有些疑惑地侧头,鲛纱帘子眼见要从脸上滑落,他手疾眼快地一把捞住。 她抬了抬下巴,“尊上还没好么?” 刚刚饮过酒,即使隔着纱,她的唇色鲜艳润泽,下颚也流畅白皙。 他呼吸有些紊乱:“你诡计多端,本尊自然要小心。” 谢拂池诧异:“我一片真心,哪有什么诡——” 他俯身飞快地碾过她的唇。 克制地,又无法克制。 冰冷的手下移,代替鲛纱落在她眼睛和长睫上,视觉被遮挡时,其余的感官就格外敏锐。 那极度柔软的触感,竟然她生出一种错觉,帘外这个人,对她情深意切到几乎小心翼翼的地步。 一缕凉意顺着唇齿融进体内,她顿时感觉身体一轻,有了些灵力。 “这也是咒。” 他冷冷道。 鲛帐重新覆下来,谢拂池醉醺醺地竟似也没觉得哪里不妥,乐呵呵地笑着:“那明天可以放我出来了吗?我在车里待着怪闷的。” 他没说话,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谢拂池竟从那脚步声中,听出一种细微的仓惶与克制。 她撩开帘子,眼中朦胧消散。魔尊的身形已不见,远处稀稀落落坐了几个魔姬在喁喁私语。 四四方方的车窗上,无数相思子横绝视野,在清寂的夜色像是红色的囚笼。 她摸了下嘴唇,怔了一会,才重新钻回榻上,摩挲了一下怀里剩余的法器,乾坤袋虽然被搜刮干净了,但还有部分小玩意。她试着挨个往里送了些灵力,不期然同心铃响起来。 “小池。” 谢拂池也略感惊讶,“姬荀?” “叫哥哥。”他轻斥一句,“岳河城的事天界已经知晓,你们如今在哪里?” 谢拂池道:“我也说不清,明日就要渡川了。同心铃只在百里内生效,这里离孤城应该不远。” 姬荀的声音含糊起来,似与旁边的人在交谈什么,竟渐渐有几分严厉。谢拂池隐约觉得他在同几位战将争执什么。 好半天,姬荀的声音才清晰起来,“没受伤吧?” “没有,就是不能动灵力。” “这倒无妨,你自己小心些,别惹怒他们。明日我想办法接你回家。” 回家?谢拂池微微一怔,声音轻下来,“好。” 第196章 更需要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永川之水崩腾不息,辟开光明与幽暗。 感受到即将归家的喜悦,婆罗鸟齐齐长鸣,笼中仙人却连日担惊受怕,又见脚下万仞深渊的漆黑河水,早已面如土色。 渡过此川,那便是他们的地盘。长戎对他们的反应很是满意,“准备准备,渡河。” 月大人命手下牵来更多的婆罗鸟,衔住天车,以防独角兽体力不支。这永川之上,除却婆罗鸟,再无生灵可以飞越,这也是多年来天界无法进魔界的原因之一。 正井然有序地安排着,忽地从远方飞来一支穿云箭,径直奔着帘轿之后。 月大人飞身而起,挡住那支箭,喝道:“何人敢伤我魔尊?” 一行天马踏空而来,人数不多,却拉着一个巨大的囚笼。为首者正是那一向儒雅随和的青帝陛下,他着一身战甲,也眉目凛然。 行至永川河畔,姬荀翻身下马,目光一一掠过那些没精打采的笼中仙,最后紧紧盯着帘轿之后,朗声道:“孤想与魔尊做个交易,救回我天界诸仙。” 长戎含笑:“你拿什么交易?” 姬荀抚掌,掀开战车笼布,翻扬的青布之下竟是一群负伤的魔族,精神萎靡。 长戎面色一变。 这都是潜伏孤城的细作,在魔界他们身份也大多不低,才有资格服下掩盖魔气的丹药秘密潜伏。 姬荀问:“你我两界远没有到掀起大战的时候,就此罢手如何?” 这应当算是不错的交易,若在此大动干戈,必引起两方势力火战,但两界还没有到彻底决裂的时候。 气氛顿时凝重,剑拔弩张。长戎握住手指,指缝间魔力渐凝成刃,帐后魔尊的身形微微一动,“长戎。” 长戎上前,附耳听帐中君王低语几句后,忽而侧脸一笑。 这魔君生的孱弱,这一笑,却让人莫名觉出几分可怕。 姬荀警惕道:“你们想强夺?” “不。” 长戎转身朝那战车中的魔族,慢声唤道:“祁柏,你可怕死?” 战车中一名衣衫褴褛的魔族答道:“不怕。” 长戎盯着他,眼中光芒奇特:“你可畏惧替魔界牺牲?” 祁柏放声大笑:“何惧之有!长戎,我以前总嫌你磨磨唧唧,如今看来,我是一点没看错!尊上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说罢,他手如闪电,指若利刃,径直穿过自己的咽喉,手腕一抖,竟生生将自己的头颅拧下来,丝毫没有迟疑。 君要臣死,臣慨然赴死。 这一出变动谁也料想不到,姬荀也一时愕然,竟忘了阻止。 长戎目若利刃,“你们还在等什么?” 被囚魔族得到命令,几乎同时伸指自绝,有生命力较强的,不得不借助同伴的武器,方才咽气。 转瞬之间,四五十名魔族细作已横躺一车,血淋淋地叠在一处。 长戎道:“还要交易吗?青帝陛下。” 姬荀呼吸微促,瞳孔紧缩,“你们……” 他不知此时的愤怒是因为那漠视一切的命令,还是因为此时再无力对抗这些魔族,还是这魔族那震撼人心的忠诚! 笼中仙也目睹了这一切,面面相觑,换做他们,绝对做不到如此从容而又壮烈地赴死。 长戎拍拍身下的婆罗鸟坐骑,微微一笑:“现下既然已经无事了,我们也无意与青帝发生什么冲突,便告辞了。” 姬荀所带的人手绝不是他们地对手,长戎挥袖,吹了一声口哨,清亮震遍永川,婆罗鸟们俱皆抬首。 “走!” “慢——” 长戎回身,发觉姬荀手中浮现一柄青竹,“青帝陛下还是以大局为重,此刻我们不动手乃是归乡心切,你若要战,我们也绝不畏怯。” 姬荀深吸一口气,知道眼前魔君已是修为不俗,对付他恐怕都要费些力气,何况那独角兽车中的魔尊? 但他仍是缓缓道:“小池呢?为何不见她的踪迹?” 长戎笑而不语。 其中一辆车中掀开帘子,谢拂池叹口气:“姬荀,你刚刚射的是我的车,下次你一定要擦亮眼睛再动手。” 她精神好的很,姬荀仔细一看,衣着服饰竟比在天界还华美几分——好吧,她在天界穿着也并不华美。 他脸色黑了黑,很想揪住她骂一顿,但还是忍住了。看着另一辆车,道:“多谢尊上厚待,但孤虽不敌,却绝不会任由舍妹深入险境,请赐教。” 竹剑一挥,无数青竹破土而出。 魔尊身形微动,只听到若有似无的一声笑。永川河上空间为之扭曲,河水化作小剑,向姬荀刺去。 两边剑拔弩张,长戎忽道:“青帝陛下,既然你只是想带走谢拂池,我们也不是不能商量。” 姬荀抬头。 长戎一指战车里横七竖八的尸体,“用这些换一个人,不过分吧?” 尸首留着也是无用,姬荀沉吟一会,“好。” 交易达成,长戎很愉快地派人去拉战车,谢拂池则被解开绳结,送出车外。 魔尊长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小池。” 谢拂池灵力一点点恢复着,踩着姬荀随手扔来的一把剑上,悠悠落在河畔。 姬荀又仔细打量她一番,这才道:“没事就好,我们先回去,该怎么救剩下的人我们再从长计议。” 谢拂池好奇地问:“要是刚刚魔尊真的和你动手怎么办?你有把握赢他?” “没有。” “那你还动手?” “不动手……”姬荀一顿,“你怎么办?” “那我就去魔界。”谢拂池视线划过魔族那些扭曲的尸首,最终落在他身上:“沧行仙君撑不住了,把他带走吧。” 姬荀愣了愣,抑制住怒火:“你以为凭借自己那点手段,就能在魔界如鱼得水?你也看到魔尊的狠辣手段了,他对待自己的子民尚且如此,何况是你?” “不是因为我的小聪明。” 青帝陛下一反平日的温润有礼,露出里面的尖酸刻薄,谢拂池反倒觉得亲切。在这一百多年的相处中,她无数次质疑过他,一个与自己毫无感情基础的半仙妹妹,怎会真心相待? 他素来言笑晏晏,此刻竟也有如此怒不可遏的时候。 谢拂池捏了捏他的手,语气软下来,“放心,我不会出事,下次去东灵山,我还等着喝你去年酿的清梅酒呢。” 她眨了眨眼睛,带着些许调笑的味道仰头,眼瞳漆黑,长眉轻扬,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一瞬间似有什么柔软的滋味在蔓延,又酸又无奈,姬荀沉默下来。沧行在岳河城饱受折磨,的确挨不过几日,可是他来,并不是为了什么沧行。 一百年来,他终究还是不了解这个凡间长大的妹妹。 最终,谢拂池还是回到了独角兽车,却不是刚刚那一辆。 沧行仙君被无情地从婆罗鸟身上扔下去,谢拂池伸头去看,没掉水里,被姬荀用竹枝环住腰扯上了岸。 “唔,应该死不了吧?” 她自言自语着,身后的魔尊冷静地开口:“他根基已废,你用自己换他,简直愚蠢至极。” 婆罗鸟与黑云擦过,狂风大作,吹的一行人都摇摇欲坠。 谢拂池回头,发觉魔尊依然是兮鹤那副面孔,她不禁笑道:“你在替我不值得?可是我远比沧行利用价值更高,也更能活下去。” 他没再说话,婆罗鸟已穿过雷层结界,前方从天际渗透进万缕金光,照耀在下方偌大的城池中。 风一下止住,乌云闪电种种异象都顷刻消散,寸寸金光抚过虞都城巍峨的轮廓,竟也显出几分宁静祥和。 他忽然道:“两次。” “什么两次?” “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你都没有走。为什么不走?” 高高在上的魔尊语气中带了一丝罕见的困惑,像一个迷途的旅人,在真心等她的指点一般。 谢拂池嘴角轻轻勾起,眼尾上扬,恍若嘲弄:“因为我需要你手里的羊皮卷,而且比起沧行,你更需要我,不是吗?” 与此同时,闪电划过云层,如灵蛇轰然而下。乌黑明润的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映着炽白的惊雷,极亮,也极摄人心魄。 “——时嬴。” 她一字一顿,慢慢吐出这两个字。 第197章 日月为眼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魔界,星辰宫。 这里是依靠星辰海最近的地方,每晚都能听到海面上潮汐起伏的声音。 两个美艳魔姬提着灯站着,黑曜石的地面光洁幽深。她们时不时悄悄抬头,看一眼坐在窗边的少女。 她气息深长,以魔姬的修为并不能探测出她的修为高低,可自从进入星辰宫中,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车撵上,在她喊出那两个字以后,魔尊推开了她。 “到了。” 虞都已经到了。 他撩起下摆,拾阶而下,回头掀了下眼皮,“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别想走了。” 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似在期待她进一步表明的立场,又似在漫不经心地逗她玩笑,与记忆里的那个人相差甚远。 良久,谢拂池收回散漫的思绪,说:“我要见你们尊上。” 魔姬惶恐,才发现自己有几分失神,忙道:“尊上有要事处理,上仙可以先用膳,休息片刻。” 谢拂池沉默一下,站起身。 魔姬拦住去路,“上仙不可走动。” 被软禁了。 谢拂池抬眼望向殿外结界,星辰殿外还有很多魔族,层层叠叠,她即使恢复灵力,也根本没有机会。 她没有任何胃口,但枯坐许久,心情也平静下来,合衣在榻上闭眼休憩。 魔姬们站的很远,殿内的灯烛被熄灭。 姮媞悄悄爬出她的袖子,坐在窗沿上欣赏海天月色,叹道:“居然有光。” 姮媞比划了一下月亮,“自混沌初开以后,四界分明,井然有序,而魔界处于最下层,日月都无法透过魔界的阴霾。可是现在不同了。” 没有光,就意味着没有时间。 谢拂池望向外面,魔界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晦暗无光,永远被瘴气笼罩。 她轻轻“嗯”了一声,“你以前来过?” “我是上古神器,知道这些往事也不稀奇。” “哦。” 姮媞歪了下头,“你心情不好。是因为他不肯承认,还是因为他下令让那些魔族自尽?” 谢拂池摩挲着手腕,道:“是我自大认错了人。” 若是他真是时嬴,怎么会一百年不来找她?又怎么会拥有这样一副冷漠无情的心肠? “不是他。”她说:“他不会这样。” 夜随漏声一声声滴尽,谢拂池又坐了一会,直至夜色将明才闭目打坐。 魔界清气甚少,吐纳间竟觉胸口微微发闷,少不得想出来走动走动。 彼时正值日出。 与传闻中不同,魔界也有白天与黑夜轮换。白天的时候,阳光从云层的间隙里渗漏,好像镶上了淡淡的金边,温软和煦地照拂在魔域的城池上。 夜晚,亮如银盘的明月会从周围的海面上升起,近的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来,又远的好像沙砾里的明珠。 人影照拂在身上,在走廊上打盹魔姬警觉地惊醒,一双温和明亮的眼眸出现。 “我饿了。” 谢拂池为难地摸下肚子,她昨夜几乎没有进食,魔界清气又少,她难免像凡人一样会饥肠辘辘。 小魔姬松口气,走到月门处,那是结界的出口,她一伸手,手腕上的银环就打开了结界。 谢拂池目光看向另一个已经清醒过来的魔姬,凝着她腕上同样的银环。 * 眉眼秾丽的青年恹恹地打了个哈欠,这已经是他今早第五个哈欠了。 谈烟在底下不轻不重地踹他一脚,借着茶杯的遮掩与他低声道:“你是几天没睡了?竟敢在这时走神!” 白诃愁眉苦脸:“不怪吾,这才辰时不到。” 谈烟连连冷笑:“我看是你府上那位漂亮舞姬不见了,没人夜夜给你唱歌跳舞,想她想的睡不着了吧?” 面对青梅如此讥讽,白诃竟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吾的确有一阵子没见到小棠了。” “这种包藏祸心的女人……” “谈烟。” 话说到一半,栖弋魔君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谈烟浑身一哆嗦,故作镇定地回头,“师尊何事?” “岳河城尚未完全归顺,方才各族长提议各族派遣一位精英去镇压动乱妖族,但终究群龙无首,我欲点你为将,你意下如何?” 这种事对于十二族来说,的确谁也不服谁,谈烟既是新任魔君,凭借此行立下威望也是情理之中。 谈烟屏住呼吸,难忍栖弋的目光注视,“我……” “她不行的。” 此言一出,议事殿中众人皆望向那秾丽的俊美青年。 白诃一脸纯然:“她修为太低,难以服众,吾替她去。” 白诃虽脑中不大好使,但论行军,倒也没有几个比他更有经验。 栖弋面色不改:“此次不为战,只为锻炼,阿烟正合适。” 白诃张了张嘴,栖弋魔君已抬手,“诸位可有异议?若无异议,三日内请将人选呈递至我府上,我整理后自会拿给尊上过目。” 十二族族长哪里敢反抗?个个喏喏地应下了。 众族长将散去时,十二族之首的傀族族长道:“听说尊上已经回来了,为何不接见我等?” “尊上有恙,尔等先行退下,我自会将今日议事决策呈报尊上。” 有恙?傀族族长与侍从相视一眼,均是神色莫测。 栖弋魔君掌控魔界已数千万年,这位新任魔尊虽也有些手段,但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介傀儡,栖弋魔君如此说,难道是已经按捺不住野心了? 栖弋唤住谈烟,“陪我走走。” 谈烟死死掐住手,抬头时面带笑容,亲自过来扶她,“师尊,尊上是真的病了吗?我听闻昨日他携一女子进入星辰宫,看神色并无异常。” 庭中闲石堆砌,瀑布如练。栖弋摊开手,一把阳光洒在掌心,她没有为徒儿解惑,反而问:“你可知悬于我魔界上方的日月星辰是何物?” 谈烟一愣。魔界的日月与外界并非一样,譬如这太阳,永远是温柔和煦,如在春日,每隔十日,魔界便会落雨。 但栖弋忽然发难,她小心道:“徒儿愚笨。” “是眼睛。”栖弋懒懒抬起头,“你们的任何窥伺之心在眼睛里都无所遁形,所以阿烟,让你姐姐收收心思,不要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谈歆的心思谈烟比谁都清楚,但谈歆一向心思隐秘,做事谨慎,很少有人发觉。栖弋如此敲打,显然是触到了她的利益。 心思转了一会,谈烟正要答话,栖弋忽道:“谁!” 掌心杀招飞出,一抹青影掠过。 第198章 不会是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也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些。 这里已经是星辰宫的边缘,谢拂池本想到处走走,熟悉一下地形,也好知道那些仙人被关押在何处。 栖弋的杀诀如影随形,谢拂池手中无剑,灵力又无补充,很难抵挡下这一招。 她心中一沉,手握虚华镜,姮媞大惊失色:“你疯了,虚华镜也只是一面镜子!我会碎的!” “你碎了也比我死了好。” 一只手猛然拉住她。 谢拂池回头,撞进一双闪烁着银色星辰碎屑的眼眸里。 杀诀便是杀诀,不见血绝不消散。 漂亮修长的手背上顿时裂开,他怀里有很浓重冰冷的铁锈血腥味,谢拂池侧开脸,发现他衣衫上沾满深浅不一的血迹。 他说:“不想被发现就别动。” 栖弋顿在那里,看见山石后若隐若现的人影。 分明杀诀已经消失,少年魔尊却死死将她抱在怀里,一向从容的表情出现了几分茫然。 谈烟追过来,“师尊……” “没事,只是一只婆罗鸟。” 栖弋拦住谈烟,没让她看见一丝不该看的场景,淡淡道:“走吧,你也好久没吃药了。” 提到药,谈烟捏紧了袖。 “可以放开我了吧?” 谢拂池微微后仰,意图避开他身上的气味。 她好心提醒:“她们已经走了。” 他却没松手,下巴抵在她颈项边,嗓音微哑,“别乱跑,再走就不是星辰宫的地界,你这样的身份会引起麻烦。” 不想她乱跑,还把钥匙放在她眼前?谢拂池胡乱敷衍:“嗯嗯,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勒地她喘不过气的双臂一松,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旋即被他拉进一处宫殿里。 一路上频频引人侧目,却又碍于那位的颜面不得不低头。他一言不发,谢拂池不由道:“做什么?” 他停下来,用兮鹤的脸静静看着她。 谢拂池这才觉出自己刚刚的诘问不太符合身份,抬起袖子压下脸上的情绪,“我是说,尊上有事吗?” 他伸出手,谢拂池瞥了一眼,手背一道伤口狰狞翻出,她更疑惑了。 他轻声道:“给我上药。” 谢拂池呼吸一滞,扭过头看着身边一个魔姬:“尊上受伤了,你们还不赶快上药。” 魔尊一向冷情,等闲根本不能靠近,如今这古怪而诡异的氛围与情形……魔姬们惊恐地倒退一步。 他无视那些人的神色,掰过她的脸,固执地重复了一遍,“给我上药。” 谢拂池想攒出一点虚假的笑,努力了半天,也笑不出来,只好木然道:“我们的交易里没有这一项。” 他说:“我们可以有新的交易。那卷羊皮纸共七张,你今日就可以得到一张。” 要挟,还是诱惑。 姮媞小声道:“不吃亏,又不是献身。” 当然不吃亏。谢拂池突然起身,走到殿门口。 这都不行吗? 谢拂池对守着门的魔姬说:“拿点干净的棉布,一盆清水。” 东西很快就拿来。 谢拂池面无表情:“手。” 他眼中晕开点点笑意,乖顺地伸出手递到她面前。 谢拂池沾湿手帕,一点点擦干他手背上的血迹,她擦的很细致,连指缝间干涸的血渍都没放过。 掌心温暖地熨帖着他冰凉的指尖。 他凝着她垂眸时专注的侧脸,一时微微晃神,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谢拂池擦完血之后,便拿出自己的伤药替他涂上。这一记诀,打在普通魔族的身上恐怕是要魂飞魄散,打在他手上也是一道不浅的伤痕,因此她动作格外轻柔些。 包扎的时候倒是很潦草,谢拂池飞快地退开一步,皱了下鼻子。 他顿了下,“我去换身衣裳。” 这一身的血腥气,定是熏到她了。 谢拂池没说好与不好,等他转身,道:“羊皮卷。” 星星点点燃起的火苗,猛地被浇上一盆冷水。他半晌才道:“一会给你。” 谢拂池点头:“那我先回去等着。”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魔姬大着胆子上前问:“尊上可还要沐浴更衣?” 他喉咙滚了滚,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刚的温软触感,他说:“去准备。” 魔界的饮食与天界差别倒是不大,早膳用的粥也炖的软糯香甜。谢拂池用完,开始调息。 但始终心乱如麻,不能安定。 魔尊似乎在动摇,既想朝她走出那一步,又迟疑而警惕地否认着。 她出神地站在一盏琉璃灯前,火舌若有似无地舔着上面的流苏,这点可有可无的羁绊在消散边缘徘徊。 她停在那里,不进不退,一如她的心绪,起伏不定。 蔺修说魔尊铁血手腕,残忍无情。 她当时不以为然,对于魔族,天界总是不忌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 在永川河畔,命令那些魔族自裁的时候,他没有半分犹豫,与从前的神君大相径庭。 杀兮鹤,囚天仙,斩魔族。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他还是……那个人吗? 风吹来,火焰猛地窜起,发带卷入火中。谢拂池下意识将它挑起来,放在手心打量,只有尾稍焦了些,方才松口气。 可随即,她又一怔。 姮媞从碗里优雅地抬头:“我猜你在想,时嬴为什么不是真死在画城了呢?这样你现在就不用做出抉择了。” 似昨夜穿过云层的惊雷乍响,谢拂池盯着姮媞。 “私心,道义,你所在意的东西太多。”她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刻,姮媞也辨不出她的情绪,只略带嘲讽地开口:“与在炭火上挣扎求生,不如骗骗自己,至少还能好受一点。” 谢拂池知道她在报复自己刚刚的行径,习惯性地与她反唇相讥:“你倒是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只是有人不了解罢了。” 姮媞含着淡诮望向她身后,谢拂池忽升起一缕不详的预感。 颀长影子映在屏风上,恍若隔世。 隔着屏风,四目相对。 这一瞬格外漫长,谢拂池无声地将发带缠在指尖,不动声色地收入怀中。 羊皮纸捏在手上,魔尊忽然低低笑出声:“他既无上仙这般兼济天下的胸怀,又无至死不渝的爱人挚友,如此亲寡凉薄之人,本就不该活着。” “已死之人,不会复生。” 谢拂池搭在虚华镜上的手骤然握紧,“不要说了。” 这种话她也觉得厌烦吗?他偏头微微笑起来,苍白又孤冷,像藏在枯叶暗影里的雪,终究到了春阳照耀的那一刻。 第199章 长生水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尊上……还是没有出来。” “知道了。” 栖弋魔君曼步走入门内,入目精致狭窄的寝殿,而是一座建在悬崖上的露天云台。 孤峰巍峨,耸立星辰海畔,浩荡夜风下万仞深渊,汹涌海浪。 云台上仅一白玉石案,几册凌乱的书简,玄衣魔尊屈膝倚在一块突出的奇石上,鸦发散乱,面容苍白中泛着醉后淡淡的绯红。 他慢慢喝完手里的酒,“碰”地一声,酒坛碎在地上,他又抓了一坛。 栖弋将手里十二族的名单册放在案上,望着地上散落一地的碎片,挥袖一拂,悉数扫落深渊,良久才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十二族接管兮鹤地盘的历练名单。”栖弋说:“新的净水琉璃已经到手,即使是尊上您,吸收这样强大的力量也该静心宁神,否则也容易被反噬。” “力量?”他从怀中捻出一颗金色的琉璃珠,眯着眼看里面流动的脉络,忽而微微一笑,“这到底是我的力量,还是我的诅咒?” 一百年,足以让一个清冷的神君变得气质阴沉诡谲,也足以让他对所有人都失去怜悯。 他正慢慢与自己记忆里那位尊上重合,可是谢拂池的出现,却又让她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在岳河城荒唐的行径,还有如今的放纵。 “这不是诅咒,宿命而已。”栖弋的音调忽地变得低柔,眼瞳中闪烁着奇异而锐利的光,带着致命的蛊惑:“您如今拥有半壁天下,做什么都可以,何必一直被天界的伦理规常束缚。” 被她说的意动,他抬起头,眼神渐渐迷茫,“什么都可以?” 栖弋取出一只羊脂玉瓶,跪呈给他,“没有人可以让您伤心,让她喝下去,她就永远能陪着你。” 永远,多么奢侈又动人的词。 他打开瓶塞,暗紫色液体流动着星辰碎片一样的荧光,美丽深邃,致命的诱惑。 “好。”他微微偏头,山影云叠映的眉眼幽暗,神情有几分疯狂的偏执,“既然她也不在意……那就让她喝下去。” 脆弱到极致时,连一向不管用的蛊惑手段都能留下影子。 栖弋看着他在绝崖上仰头向后倒去,鹤衣飞扬,溅起巨大的水花。 她的手只能窥伺,不能真正伸不到星辰宫的最深处,但如果他同意,却又另当别论。 魔尊不需要弱点,如果有,那就让她去抹除。 * 谢拂池从深梦里惊醒,海边风清气爽,却觉越发沉闷。 虚华镜静静躺在床前,姮媞自从那日挑衅之后,一直不肯再出来。她索性起身,就着海光月色翻出那张羊皮纸。 以金炎兽之血,绘制的繁复古神语。 她忍不住扔到一旁,微微烦躁的心绪翻上来,根本看不懂。 “魔界魔气重,你们这些仙人难免气息不畅,这茶能疏解您的疼痛。” 魔姬识眼色地递上一杯颜色深浓的茶,幽冽的气味在鼻端弥漫,谢拂池垂头饮了几口,不一会儿身体果然轻快了许多,灵魂如置云端。 紧蹙的眉渐渐松缓,她枕着手臂,困倦地闭上眼睛。 又一次成功的引诱。即使那日闹的不愉快,她对星辰宫里的所有终究提不起任何警惕,魔姬柔媚地笑起来,“栖弋大人果然算无遗策,待你彻底离不开这长生水,势必会为大人……” “砰——” 一声猝然的脆响,魔姬尚来不及回头,喉咙已被扼住,似她这般柔若无骨的美人,来人却没有任何怜惜地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目光掠过沉睡在案上的人,又看过她身侧空置的杯盏,里面一点淡紫的液体,喉间滚了滚,朝案边行去。 魔姬身体剧痛,但一向毫无波澜的魔尊气息忽然冷沉,令她从灵魂深处生出一种惊惧,她嗫嚅道:“尊上,奴只是奉命行事。” “命令?”他唇角弧度讥诮,“星辰宫中,你们听从的是谁的命令?” 魔姬听到头顶的声音平静中蕴着彻骨的冷,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对待卑贱的蜉蝣。她张口结舌,连滚带爬地走出去。 柔软的身躯滑入臂弯,魔尊横抱起来昏睡的上仙,放在榻上,替她脱去鞋袜与外裳,覆上云衾。 已经喝够七次长生水了。 魔尊抚过她的脸颊,停在她的眼瞳上,解开手背的纱布,未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 血用力印在她的眉心上,带着他伤口处的剧烈疼痛。 近似于自虐的莫名快意。 她睁开眼睛,瞳中沉沉如雾霭,折射不出半点神采。 毫无焦距的眼神,随着眉心血的消失,而逐渐浮现出面前人的影子。 她歪下头,“你来了。” 尾音轻软欢喜,好像面前是自己全心依赖的人。 他顿了顿,“我是谁?” 她怔了一下,散漫的思绪却无法收拢,“你就是你啊……” 她虽从来是一副少女模样,但眼神素来清晰冷静,不言不语时,便有些神清骨冷。如今她眼神乌黑柔软,露出从未见过的天真懵懂。 他试探着朝她伸出双臂,胸膛微微起伏着,她眨下眼,柔顺地靠上他的肩膀,被抚摸铺在背脊后的长发。 她亦不挣扎,只是在他指尖若有似无地刮过颈项时,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飞快抬起袖子在唇边一擦。 袖上一片暗色水渍,被她压在锦被里。 “说你会为我留下来。”他侧眸,声音极低。 她迟钝地开口:“我会留下来。” 他脑中似炸开一道惊雷,连着灵魂都颤栗不已。许久,他才放开她,把玩着她柔软的发梢,笑容竟有些迷离,“我多希望这是真的,你清醒的时候永远不会对我说这些,可是假的……假的又如何?” 似发觉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样,他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抬起她的脸,柔声道:“说你愿意永远陪着我。” “愿意永远……陪着你。” 她这句话说的迟缓,而他浑然不觉。 虚华镜映照着这样的画面,镜面掠过一丝异色的光。 金红襦裙的魔君在湖边打坐,浮光掠影中,少年魔尊正揽住他心爱的傀儡,一问一答,傀儡重复着少年的话,一遍又一遍。 长生水腐蚀意志,蛊惑人心,不由自主地依赖他,谢拂池会忘记所有无关的人,只记得与他有关的所有美好过往。 他脸色越发苍白,唇角弧度却越来越深,如同跌入梦境的瘾君子。 魔尊无法控制地抱住她,压倒在床榻上,鲛纱将他们交叠的身影重重淹没。 虚华镜再也窥探不到任何画面,栖弋抹去浮影,唤来一个魔仆,“遣人去长戎魔君的府邸,我近日推演时日,三月初三宜嫁娶,问他可愿意提前将婚事办了。” 魔仆应下,恭顺退下。 栖弋正要起身,余光瞥过湖面,却瞧见自己的影落在水镜上。 眼尾蔓延着细碎的纹,像陶瓷裂开的口。 她皱起眉,转过身往内室走去,走至门前,又忽地回头。 一挥袖,湖面炸开惊涛骇浪。 第200章 步步为营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镜子里映出少女狭长深漆的瞳眸,魔姬又呈来长生水,她迟缓地端起来喝尽,指了指窗。 魔姬知道她不喜欢暗,起身去开窗。她悄无声息地吐在身后的花瓶里。 海面上波涛阵阵,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 他站在屏风后,展开双臂任由魔姬替他穿上外袍,谢拂池隐隐约约只能见到他的影。 魔姬捧来一张面具,他抬手覆在脸上,方才走出来,对上她有些发怔的目光。 “你在这里也闷久了,要不要出去逛逛?” 她脸上分明没有沾东西,他却拿起一方丝帕替她拭了下唇角,轻声问道。 他看起来真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少年郎,倘若不是他一夜未眠,用那种目光凝视着她的话。 既沉默,又挣扎。 她思维迟缓,沉默了一会才说:“你不是说你最讨厌逛街么?” “我有说过这句话?”在谢拂池看过来时他又微笑起来,“兴许是我忘了什么时候说过,但一切总会变的。” 他笃定了谢拂池不会拒绝,实际上一个傀儡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她已被魔姬换上了新的衣裙,魔姬正为她穿上配套的鞋。 这双鞋算是珍贵,但并不十分合脚。魔尊撩摆蹲下,接过魔姬手里的鞋,毫不心疼地拽去两边垫着的美玉,鞋一下子宽裕起来。 一只手微微抬起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握住丝履。 他手指有些凉,指腹相触,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曾经梦里的场景重现,谢拂池忍住悸动,催促他:“穿好了没?” 许是刚睡醒,声音软绵绵的。从未听过她这样的音调,他眼睫颤了颤,抿紧了唇站起来。 “好了。” 她撇过眼,问:“我们去哪里?” 微光凝在她眼睫上一点,他拿起面纱替她戴上,仔仔细细,没勾到她一根头发。 他停了一瞬,道:“去看看你在意的人。” * 四四方方的小院,说落魄也不残败,说舒适却处处物件短缺。 “……五,六,七。” 初涯数了数手中的灵丹,不由叹口气。 此处灵气缺乏,他们想要继续生存,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服用灵丹续存灵力,二是选择吃魔族送来的食物。 屋内一声低吟,立刻有人道:“灵鸿仙子要撑不住了。” 初涯惊醒,“我知道了。” 他走进去,喂灵鸿两粒灵丹,才见她呼吸和缓下来。 出声的那仙君也是面色惨淡,到底有些骨气,一声没吭。 初涯也暗暗叹气。 魔族送来的食物无人敢动,他们日渐消瘦,恐是要饿死在魔界。 很快,又有人昏厥过去。 这样的事已经屡见不鲜,除了初涯,这里个个都是天界望族之后,且在鹤府时已饱受折磨,从未尝过如此饥恐交迫的时刻。 有仙君叹气道:“早知道就不去什么岳河城劝降妖君了,这个名额让给我师弟,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仙君此言差矣。”初涯板着脸说:“你我既为天界仙官,天界之危,便是你我之责。岂可因一时困于险境,而心生推诿之意?若说可惜,也该是可惜在没有谨慎小心,而非职责在于己身。” 那仙君被这一呛,脸上顿时讪讪地挂不住。 初涯不再看他,转身出门,“院中池塘中或可汲取些灵气,若实在受不住,可先用以果腹。” 满院子寂静下来,那池水污浊不堪,就算含了灵气,又岂是他们这种身份能饮用的? 初涯没有嫌弃,他自凡人修仙,一生吃过的苦不计其数,这池水又为之奈何? 饮了几碗,虚弱感消退些许,初涯忽感院外法阵一阵颤动,两名青年侍从踏进来,一瞬间院中所有人目光都聚集过来。 这是每日给他们送汤膳的看守,仙人们自是怒目而视,只是这次略显不同,他们身后竟跟着一个面带轻纱的少女。 两位随从携着少女竟似漫步一般在庭院里闲逛,那少女也一言不发,木然地低着头,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波澜。 这算是什么?仙人们愕然,随从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放下惯常的汤膳后,反倒恭恭敬敬地对那少女道:“尊上说过,这里的仙人,您可以带走一个。” 谢拂池眸光宁静,轻声道:“我不需要。” “尊上不会食言,您大可随意挑选。” 此时三十六名仙人俱已回过神,他们被魔尊当做哄情人开心的礼物,凡间圈在栏中被随意买卖的奴隶! “欺人太甚!” 一名消瘦的仙君上前一步,眼中尽皆怒火,“魔女,你大可选一个试试,我们绝不会让你得逞!” 侍从手中飞出一记刀光,仙君应声而倒,噗通一声栽在污泥水潭里。 谢拂池似被惊了一下,下意识扶了一把桌子。 “你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再嚷把你剥光了用驴车拉着去游街!” 那侍从呵斥完,又回头笑道:“姑娘莫怕,我们自有手段让他们听话。” 这话一出来,满院皆静,连那跌在水坑里的狼狈仙君都面无人色。 生死是小,如此折辱,怎生得颜面? 那侍从依旧不死心,“若您不愿意选,我们便将他们压进十一重狱,也省得碍眼。” 十一重狱,乃魔界最深最残酷的地牢,传闻那里的墙都被天界之血染成了赤色。在那里不仅有针对天人的各种酷刑,且隐秘阴暗,无处可寻,更有进无出。 此言一出,在场诸位仙人面色都极为难看,甚至有人隐晦地抬起头,目光投向谢拂池,隐隐带着些讨好哀求。 没有谁想悄无声息地死在那里。 愤怒,哀求,惊惧……种种神情尽收眼底。 谢拂池仍是摇摇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仙人们心中俱是一凉,唯有初涯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 魔界永远是人间三月的天气,长街上人来人往,两道夹荫环湖,井然有序。倘若不时有魔族御兽行过,惊起一阵叫骂的话,这里的表象比人间还要祥和。 离湖岸最深的流风小榭占据了整座湖心岛,整整三层楼高,建筑地精巧无比,上千盏琉璃灯坠在檐角,接连铺开,风一吹,琉璃相互碰撞,恍若风铃。 “她当真这样说?” 这里本是虞都一等一的酒楼,虽无桥梁连接此楼,但每日却是宾客盈门,因此处能喝到虞都最好的酒,最美的景。 只一点令人不满它只对外开放两层,但此刻三楼已悄然布置好酒菜,打开了紧闭的门窗,让人一睹水湖光山色。 侍从将刚刚的场景一一道来,点头道:“属下要将他们扔进十一重狱,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玄衣魔尊斜倚着门,看向栏杆处。 谢拂池正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咬着糖画,一副乖顺极了的模样。堂下喧闹中,有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正说到兴头处,手中堂木拍的邦邦响。 “话说世间本是一片混沌,而后才被劈开,清气上浮,浊气下沉,交汇于中,正是天、人、魔三界。我们先不论这妖界如何跻身,且说说这开天辟地的神器是何物!” 满座来了兴趣,魔族对天界那些弯弯绕绕的恩怨情仇也只当听个乐,但提到神器,便天生升起一股对力量的渴慕。 众人催道:“快说快说!” 说书人得意道:“那也是一把剑。诸位必然知道我们尊上的焚妄,那可是一把可吞天噬地,劈山倒海的奇剑。可是比起此剑,焚妄也只能屈居第二。” 听到这里,她几不可察地皱下眉,把糖咬的咔嚓咔嚓响。 什么魔尊的焚妄,那是她的! 她的! 第201章 哪怕转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下一片嘘声,纷纷表示不信。天下能比肩焚妄的只有定玄,定玄封入神主殿中,万年未曾出世。 那说书人却哈哈大笑,左顾右盼就是不肯说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与渊源,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渊何。” 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面纱,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好心地告诉她答案。 渊何?那把剑叫渊何? 她侧头看过来,他手指却灵巧地绕过她雪白的耳廓,将面纱取下来揣进自己的袖中。 “他们看不见你,不喜欢就拿下来。” 那说书人将一件简单的事说的一波三折,波澜起伏。 父神辟天,混沌分三界,从此血液为江海湖海,双眼为日月星辰,身躯则为山川峰峦。 而他用的那把剑,却从未被记载过,谢拂池翻过天界史书,也只寥寥数笔带过,只说那是天下第一的神器。 “父神死后,渊何拒不认主。因其力量强大,无法掌控,被众神熔铸为凶善两剑。” 似看出她隐隐的不耐烦,他继续替她解惑,“善为定玄,凶为焚妄。” 她点点头,继续漫不经心地啃她的糖。这是随手在街上买的,绘的是什么她也分不清,总比长生水要好喝。 他问:“甜么?” 糖有不甜的吗?谢拂池说:“甜。”一顿,又补充道:“这家特别甜。” 少年魔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也想尝尝。” 谢拂池差点脱口而出想吃就自己买,但视线划过他的面具,又生生忍住,木着脸将糖递过去。 他低下头,在挨近糖画那刻,却扬起下巴飞快地在她唇上舔了一下。 冰凉的面具划过脸颊,谢拂池呆在那里,宛若石化。 他若有所思:“的确特别甜。” 似乎饶有趣味地欣赏了一会她的茫然,他抬手按在她的唇上,用指腹摩挲一下,说道:“这次,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什么都可以。” 暧昧的动作游离在脸颊,她僵硬地抬头,发觉他眼中依然一片沉郁与偏执。 他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她又垂下头,“我想……” 想要羊皮纸,想要打开仙君小院的钥匙,想要问他是不是疯了。 他银色的眼瞳此刻纵然充满妄念,也似雪堆成的一样。门窗外的湖光掠影盈满雪色,此刻只有她一人而已。 可他已非昔年之人。 谢拂池凝着手里已经不成形的糖画许久,心中涌起一个奇异的念头,她说:“我想看看你的脸。” 在岳河城相见后,她再没有见过那张脸,当年入梦而来的容颜原本清晰无比,此刻他在眼前,却模糊不清。 他眼睫一颤,旋即贴近她的耳朵,“这里人多眼杂,不太方便。晚上回去给你看。” 他微微含笑:“想看什么都可以。”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侍从听见。 谢拂池咬牙笑道:“多谢尊上。” 她这副有些控制不住的神情当真生动极了,他眼中漫上笑意,手指自下而上地抚过她的颈项,“你想在这里也可以,不会有人看见。” 室内寂静下来,说书声,喧闹声,湖水荡漾声,顷刻远去。侍从闻言悄然退行至门外,拢上门。 微凉的触感一下子让她身躯紧绷起来。 谢拂池知道自己现在在充当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角色,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她脸色微变,迟疑道:“在……在这里?” 魔尊垂眸看她。 她耳尖染上不可避免的红,神情难掩惊愕。 忽地他埋首在她颈项处,胸腔里一阵震动,闷闷地笑出声。 谢拂池一动不敢动。 笑够了,他平复下来,一只手放在她腰间系带上,反问:“你刚刚是在想这个?” 他勾弄着自己的的裙带,不时划过腰侧,恶劣而挑逗,似乎下一刻就要解开来。 谢拂池急忙去阻止他的手,不期然被他捉腰抵在门窗处,紧紧压过来。 影影绰绰的烛焰暧昧地跳动着,谢拂池脑中“嗡”地一声,忽然有几分心慌与狼狈。 这种事当年在竹屋几乎顺水推舟,他彼时已做好了不辞而别的打算,却依然与她情难自禁。 那时她有拒绝的权利,如今羊皮卷中他手中,初涯他们也在。此时暴露,无异于功亏一篑。 但不退,莫非真的要在这里…… 谢拂池握紧了手,咬住牙根,半晌又徐徐松开。修仙近千载,若将这些看的重要,又如何修得一颗不动仙心? 他手臂力量极重,想要将她揉碎了融进身体里一般,可拥她在怀却极轻缓。 谢拂池闭上了眼睛,等待刀斧临身。 倏尔眉梢处微微湿润,柔若春水。 没有任何浑浊的欲望。 只有柔软深烈的情意。 她愣怔一会,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握住他的面具。 “我不能在这里摘下面具。”他没有阻止,却说:“忠诚建立在信仰之上,而魔族的信仰不能是一个天人。” 她停下来,神情天真:“那你一直都戴着它,他们不会感到奇怪吗?” “奇怪,但没有人会质疑。”魔尊答的平淡,有一种刻骨的冷漠,“因为他也是如此。” “他是谁?” 谢拂池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仍是问道。 “真正的魔尊。” 他推开窗,来往小舟荡开湖面,湖面或有一只水鸟掠过,消失在暮色相接的天际。 他牵起谢拂池的手,指向天际渺淡的月廓,“它与外界的明月看似相同,亦能照耀万里,月升月落,万载如今。但它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一只眼睛。” 谢拂池惊愕抬头,又被他以微微强硬的姿态从背后环住,他的声音轻而缓,烛光照进眸底,暗而冷。 “父神辟天,魔界则处于底层。三界有灵,既有灵便难免生出欲望和邪念,魔界的天空上方就是这些恶障。魔族出生以来就生在黑暗中,杀戮和掠夺成了他们的本能。” 那时候的魔族,可谓是三界至邪至恶的存在,嗜血,残忍,嫉妒。不惧死,更惧有人活的比他们更好。 “直到行渊剜下双眼,融入混沌之源炼化成日月,魔界那时候才见到第一缕光。” 万古长夜,终见天光。 有了光,才有了理智。后来逐渐教化,懂得修行,知道经营,开始学会人间的一切,慢慢压制得住骨子里的凶残暴戾。 但这个过程足有万年,漫长地让外界无法接受。 谢拂池静静听着,难得的柔顺,竟让周围的一切有种难言的温情弥漫。 手指穿过她凉软的发间,他一顿,轻道:“没有人会质疑魔尊,即使是……一个毫无记忆的转世。”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质疑,譬如蠢蠢欲动的十二族,只是在绝对的力量前,他们不得不服从。 怀里的身躯重重一颤。 他盯着湖边起落的白鸟,良久的沉默后,捡起一块杏仁酥,淡淡一笑:“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现在你又听不懂。” 谢拂池被塞了一嘴,“你才……” 你才听不懂。 话没说完,一个侍从端着茶水,跪在门外:“尊上,妾有事求见。” 那侍从声音轻细,竟是个曲线玲珑的女子。谢拂池看见她露出门外的一截手腕,白的出奇,与那日在鹤府书房见到的如出一辙。 他并不意外,为她覆上面纱,道:“进来。” 魔姬穿着侍从的衣裳,一进来便双膝一软,以额触地,颤声道:“求尊上救救我。” 阵阵柔靡馥郁的香气自魔姬身上拂来,自谢拂池那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她梨花泣雨般的精致面孔。 第202章 自荐枕席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谈歆满眼是泪:“长戎魔君突然要提前完婚,但我不想,不想……可是族长已经同意,我实在是无路可走,无处可逃,才敢冒昧打扰尊上。” 谈氏女与长戎魔君即将完婚的消息,早已传遍虞都。 这时日,便定在七日之后。 谢拂池坐直了身体,面对谈歆这张脸,她震惊之余,总是难免生出一丝仍为她师叔的荒谬感。 杏仁酥断在手里,他几不可查地皱下眉,“你想本尊如如何?下令为你取消这桩婚事,还是——” “让你入主星辰宫?” 谈歆虽穿着侍从的衣饰,但十分合身,衬的她曲线玲珑。闻言,她轻愕抬头,长睫扑闪,声音更软了几分。 “尊,尊上……” 他抬眸看过去,眼中映着美人身影,也柔和几分:“这样一来,长戎必不会坚持要与你完婚。” 谈歆心跳加速,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妾不求能做魔后,只求星辰宫中能有一席之地。妾虽不才,但若能得偿所愿,谈氏必为尊上驱使。” 他嘴角轻勾,赞许道:“不错的主意。” 谈歆眼中闪动着光,很有些意动地抬起手去触他垂在地面的衣袍。可是顷刻间,流风小榭里的温度骤然降下来,她顿觉呼吸困难,不由僵住。 他摩挲着酒杯,轻描淡写道:“本尊乃魔界之主,你说这话可是想告诉本尊,谈氏如今已有不臣之心?” 寒意细细密密,如潮水涌来。 堂下的人都察觉到不对劲,喧嚣声顿止,在威压之下,竟无一人敢四处张望。 谈烟脸色煞白,脑中一片空茫,那寒意似能穿透肌骨,令魔族发自内心地生出臣服之意。 “谈,谈氏绝无此意,是妾一时鬼迷心窍,妾愿领罚。” 她再无半分妖媚之心,深深跪拜下去,只是刚刚牵动了心脉她不由咳嗽起来,竟似要立刻昏厥过去。 一点金色的灵力渗入她体内。 喘息顿止,谈歆疑惑抬头,却听他语气和缓下来:“本尊只当你无心之失,出去罢。” 谈歆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手腕一翻,将刚刚的金色灵力生生从心口逼出来,拢在手里,脸上烟视媚行的神态已经消失,化作一片幽静。 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室内还残余着那样馥郁的脂粉香气,他一抬指,流风卷着湖岸的桃花,穿堂而过。 谢拂池刚嗑完一碟瓜子,偏头正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神色,日暮暖光照进去,竟似若有若无的一些委屈。 刚刚有人当着面勾引他,而她却在一旁嗑瓜子做壁上观。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做点符合身份的事,于是将碟子推过去,体贴地问:“吃瓜子吗?” 他怒极反笑。 谢拂池忽有几分不详的预感。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有错。 夜已深,月照千里海面。 殿内仍然是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新换的魔姬乖巧懵懂,试探着说:“真的要全都剥完吗?” 谢拂池望了一眼那堆成小山的瓜子,漫不经心地点头:“全部。” 魔姬倒吸一口凉气,开始试图挣扎:“可是尊上是让您剥!万一被他知道实情……” “也不会怎么样。” 她掀开被子钻进去,闭上了眼睛。 沉沉间,剥瓜子声忽然停下,魔姬惶恐地唤了一声:“尊上。” 魔姬被屏退,他停在榻前。 谢拂池坐起来,刚想狡辩,却被他竖起食指,轻按在唇上。 空气一瞬间安静。 他沉默地抓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 金属冰冷,谢拂池却似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脸上露出适时的无辜表情,“我困了,明天再看吧。” 他垂下眼眸,瞳孔中晦暗不明,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最终他还是没有勉强,拢下纱帐,合衣静静躺在她身侧。 未及卯时将尽,长戎已在等候他议事。他起身更衣,谢拂池兀自还睡着。 一只青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无声地附着在他身后。 他换上了繁琐尊贵的衣袍,从殿内出来的那一刻,身上的沉静温和便如流沙一般褪去,露出森冷的本质。 “送进去了?” 长戎答道:“有几个骨头硬地很,宁死不喝长生水。” 闻言,他银眸里神情未变,“别让他们真死了,留着他们还有些用。” 青色的蝶几成透明状,随他们来到一处幽暗的地牢。 阴冷幽暗,魔气浓重。 墙壁上画满金色的符咒,稍稍触碰便是皮开肉绽。有些人已经耐受不住侵蚀,捧着满是灵气的长生水小口啜饮。 也有人尚存了几分力气,看见来人,目眦欲裂,哑着嗓子骂:“尔等卑劣小人,有本事放我们回去,天界必将你魔界覆灭!” 侍从的鞭子抽到他身上,一声闷哼,言语顿歇。 魔尊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落在一方角落里。这三十五名仙人里,唯有两名仙子,一是神月殿主案二则是已经归于神主殿门下的灵鸿。 灵鸿吃力地睁开眼,她如今浑身狼狈,自然不会觉得是魔尊看上了她,可是短暂的一眼,却令她脑中划过一丝诡异的熟悉。 玄色的衣停在她面前,银色的瞳掠过一道幽暗的光华,竟似有几分怜悯一般。 “带她出去。” 长戎略有些奇怪,但也吩咐下去。 灵鸿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侍从将自己提起双臂,托在肩上,慢慢拖出去。 牢内此起彼伏的怒骂声,他眼帘低垂,轻道:“每人切一根手指,送去神主殿。” 长戎笑了笑:“是。” 十一重狱再次合拢,结界里的喝骂声瞬间消失,黑暗,寒冷与阴厌都消失在身后。 守着十一重狱的不是人,而是魔界仅存的两只金炎兽。 它们头似夔狼,头顶世上最坚硬的独角,身若狮虎,却长满坚硬的鳞片。 两只金炎兽分别叼着一块玉石形状的钥匙,侍从恭敬地取下一枚递给他,另一枚则在守阵的魔族手里。 要打开十一重狱,则需要同时拿到两枚。 第203章 成为容器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魔界每十日便会落雨,虞都整座城池便会笼罩在雨幕之下。 栖弋从梦中惊醒,发觉正是这样的时候。湿漉漉,雾蒙蒙的雨雾像一张撕不开的帐子,无论怎么大口喘息,吸进肺腑中的都是沉闷,刺的她浑身难安。 屋中长年点着九十九盏长明灯,灯油是深海腹鱼的油脂所熬,掺入松香,能静气凝神。 她在灯火中掠过桌面的铜镜,烛光一晃,一闪而逝的面孔上似乎爬满蜘蛛网一样的皱纹。 她眯了下眼,铜镜顷刻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守在门外的侍从道:“大人。” “谁许你们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的?”她音调平静。 侍从陡然惊惧,噗通一声跪下来,“许是……许是新来的魔姬不懂事,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栖弋凝视他半晌,淡淡道:“本座的衣食住行皆交由你,一时不察也是情有可原,但如此推卸责任却让本座不齿。” 自魔尊归来,她已有百年不曾这样自称。 侍从刚想开口求饶,但觉颈项上一凉,不禁伸手去摸,不摸不知道,一摸之下,整颗脑袋都咕噜咕噜地坠下脖颈。 栖弋一脚踢开那颗脸上犹带茫然的头颅,毫无波澜地往一间密室里走去。这是她院中的一处秘密所在,寻常都闲置着,只有这几日朝夕会有人送去清水食物。 钥匙转开石门,轰轰的震动声引来一声惊呼:“师尊?” 栖弋走的近了些,才发觉四肢被绑在床上的女子眼底乌青,显然同她一样,夜不能寐。 “听说你这几天都不肯好好吃饭,一直要见我?现在我来了,不许再作践自己的身体。” 栖弋嗓音微微沙哑,似乎当真是一个慈爱善良的长辈。 面对人人畏惧的女魔头,床上女子依旧平躺着,闻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师傅你是担心我的容貌会因此受损,到时候你还要花费时间去恢复吧?” 密室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月光透过顶上小小的缝隙,照亮了床上女子与谈歆有五分相似的容貌。 肤色白皙,五官明丽,只是眼底含着深深的怨恨,不如谈歆那般柔媚,更显得青涩扭曲些。 本该去岳河城的魔君谈烟,如今正在栖弋魔君的府上,被囚于方寸之间,不得解脱。 栖弋从袖中捻出一粒芬芳药丸,送到她的唇边,“来,阿烟,别饿坏了身体让师傅心疼。” 谈烟奋力挣扎,四肢镣铐锒铛作响,最终还是被栖弋捏住下巴,强硬地塞进口中。 药一入口,谈烟蜷曲起身子,不住地颤抖着,闷叫出声。随着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滴下来,她骨骼发出被敲碎的格格声,又慢慢在药力下合拢。 生长的骨头摩擦着镣铐,磨出一片血红。 极致的痛苦之后,谈烟容貌越发成熟。 栖弋站了一会,打破了沉默,“我记得刚遇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湖边汲水,容貌也是前两天那样稚嫩。” 谈烟大口喘息着,哑笑出声:“的确,后来我没有再变过,姐姐却越来越漂亮。” 栖弋仿佛陷入了回忆,“因为我选中了你,自然要跟你姐姐区分开来。阿烟,你知道我为何选你吗?”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心情不太好。谈烟冷眼盯着她,没有接话。 栖弋抚上她的眼眶,呓语一般:“我喜欢你的眼神,充满了野心、不甘、愤恨……就像我当年一样,只不过我当年怨恨的是这对魔族不公平的天道,而你怨恨的是我。” 谈烟如毒蛇一般阴郁,目光带着刻骨的恨意。毒蛇张开嘴,狠狠咬住栖弋的手。 她无力报复,数千年的折磨也让她有了孤注一掷的决绝,栖弋不会不会让她现在死,也不会让她身体有所损伤。 谈烟使劲厮磨着栖弋的手,畅快地表达着淋漓的恨。 栖弋皱下眉,却没有喊痛,也没有抽手,这俱肉身她原本就是要舍弃的。 谈烟生生咬下她一截指骨,嚼的满嘴是血,而栖弋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怜悯表情。谈烟吐出那截骨,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满室都回荡着她癫狂的笑声。 “当年我和姐姐被族人鄙夷,是你救了我,给我体面的生活,又悉心教导,让我从名字都没有的谈十三变成如今威风凛凛的魔君,现在却又亲手把我拉下地狱。三千年,三千年!师傅!栖弋!魔君!我问你——” 她嘶声力竭,字字泣血:“我就只是你为自己选中的容器吗?如果是,为什么你还要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心血!” 她们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一个平静如水,一个歇斯底里。 栖弋皱下眉,她已经度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内心早已古井无波,也甚是不喜欢这样激动的场面。 谈烟久久得不到回答,伸出手指去拽她逐渐飘远的襦裙,力量比刚刚药力发作更加拼命。手背与颈项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在这张美丽的面孔上显得格外狰狞。 “回答我!你回答我——” 栖弋脚步微顿,随即影融入月色,缥缈如烟。 * 星辰海潮汐起伏。 谢拂池听了半夜,慢慢睁开眼。 这几日她几乎要习惯了睁眼闭眼都是这张面具,他亦不会越界,仿佛只这样陪着她已是最大的慰藉。 他呼吸极浅,谢拂池要凑的近了才能听到,不期然发丝拂过他的下颚。他睡眠本就清浅,此时也眸光清明。 “怎么了?” 谢拂池说:“我渴了。” 这几日他都不肯离开,谢拂池也存心折腾他,半夜不是渴了就是饿了。 合拢的鲛纱帐被一只漂亮修长的手打开,少年魔尊翻身下榻,端了茶案过来,喝了一口觉得温度正好,才将白玉茶杯递到了她唇边。 谢拂池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自从回到星辰宫,日落而息,日出而醒,她纵是成了懵懂傀儡,也该生出些倦乏。 他将水放回去,略做沉吟,随即应道:“后日长戎大婚,我本无意去赴宴,既然你觉得闷,那就去看看吧。” 谢拂池漾出些欢喜之意,望着他眨巴一下眼睛,似在等待他来索取报酬。 岂止他这次却只是在她身边侧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谢拂池犹豫一下,慢慢将头靠过去。 第204章 双生姐妹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他身形一凝,任由她贴近,幽微的山茶花丝丝缕缕。 谢拂池察觉到他顷刻的僵硬,双手落在他腰间,缓缓环上去。头顶的呼吸微乱,他艰难地抬起手臂,似要落在她背脊上。 此时手指滑过他的腰侧,触到一处坚硬。 玉石钥匙。 谢拂池不动声色地继续靠近他,忽然间他浑身又冷了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稍稍推离了两寸。 “若是实在睡不着,去潜海如何?” “啊?” 谢拂池呆怔的片刻,他已一把抱起她,竟毫不顾及身份地从窗外掠出去。 窗外是悬崖,崖下是海与倒映的星辰。 他们坠入海中,不断下落。 温凉的海水瞬间浸没身体,他贴上来给她渡了一口气,便与她沉入深海中。 月光也透不进最深的海里,然而黑暗却在慢慢消失,谢拂池双脚落地时,发觉这海底是如银细沙。 一只小鱼从珊瑚与海草间穿梭而过,谢拂池伸手一戳,它便惊慌失措地逃进深海里。 海底竟生着一只巨大的雪白蚌壳,里面竟莹莹有光,如含了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照亮正片海底。掀开珍珠碎帘,蚌壳里却种满了低低矮矮的翠枝。 玄袖挥出,繁花绽放,花叶间飞出无数类似萤火虫一样的提灯水母,照耀的里面一片明亮。 他捻下一朵白山茶花递给谢拂池,“魔界的日月不是真正的日月,这些天界的花种始终不能开放,我将它们种在这里,才有了几分生机。” 谢拂池自然也认出是自己曾经送给他的那些种子,却久久没有去接。 他也不在意,指着树下的一张小榻,“这里清气浓郁,你待在这里会比外面舒服,” 谢拂池走过去,小榻温凉如玉,榻边竟置了几卷书,一套茶具,显然是他经常在此休息的缘故。 她指腹擦过那卷书扉页上的《忘忧清乐集》五个字,忽觉心中酸涩难言。 这样简单的棋谱他早已心领神会,根本无须再看,可是犹记得当年在画城,他一点点试图教会她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本清乐集。 他走来用净水诀替她擦干头发与衣衫上的海水,挥袖间,提灯水母俱熄了光彩。 “好梦。” * 密室里,谈烟已被解开镣铐,正在被一个魔姬扶起来收拾。她如今几乎与谈歆别无二致,但多日遭遇折磨,早已无一丝力气,只能任由魔姬摆布。 另一个魔姬端着酒菜进来,摆好碗筷。 谈烟冷声道:“我不吃。” 那魔姬跪坐在侧,“还是吃点吧,不然会没有力气离开。” 这些魔姬都是栖弋一手培养,绝不会突然说出这种话,谈烟抬眸看去,那魔姬解开面纱,笑盈盈看着她。 谈烟不由大惊,“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谈歆看见妹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却丝毫没有惊诧:“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前些日子君上执意要派你去岳河城我就觉得奇怪,便一直偷偷留意着你的行踪,发现你根本没离开虞都。” 谈烟心中一片暖融,忙朝她伸手,“姐姐,我们快走。” 谈歆扶住她,唇边却浮现一点奇异的笑,“别急。” 谈烟只觉自己又被按回了床边,“姐姐?” 谈歆静静打量着她,手中力道不减,“你我双生之子,自幼形影不离。但双生子在谈氏一族并不是什么好征兆,故而我们也一直被冷落。” 谈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讲这些,也顺着她的话,“多亏姐姐一直照顾我,才让我免受折磨。” “是的,没错,我待你那么好。可是为什么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少祭司是你,少主是你,连栖弋的嫡传弟子也是你——” 谈烟骇然:“姐姐!” 谈歆骤然抬头,宛若照镜子一样的面孔上浮现了有些迷离地神情,她中蛊了一般用力捏着谈烟如今脆弱不堪的肩膀,似要发泄心中的怨恨。 “就是因为那年天蚀,你弄丢了族里发的护心丹,我将自己的那份给了你,也因此被天蚀毁了修炼灵脉……” 谈烟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天蚀那么厉害,姐姐,你原谅我,原谅我!” 哀哀地恳求,却没有换来谈歆的怜悯,反而让她脸上嘲讽之色更重,“你若知道错了,为何当年不肯把结出的魔元换给我?” 仙人修为全系心府,而魔族之人,修炼千百年,便可结出蕴含全部修为的魔元。 谈烟心中巨震,万万没想到一向待她亲厚的姐姐会有这种想法!她颤声道:“你虽根基弱,却也还能修炼,但我的魔元给了你,我就会成为废人。” “可这一切都是你的过错!现在还要害的我嫁给一个最厌恶的人!” 谈歆痛苦地吼了一声,发了疯一样扑过去,扼住谈烟的脖子,“反正你也要被栖弋变成一具傀儡,不如把你的魔元给我,让我也尝尝成为天之骄子的滋味。” “姐姐,姐姐……” 谈烟拼命挣扎着,却觉她力气非同一般,她本就奄奄一息,如今更是意识模糊,呼吸困难。然而比身体的衰弱更让人绝望的是心,她仿佛一脚踏进了万仞深渊,眼前与脑海中都是一片黑暗。 不,不—— 她绝不能就这样死去,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要去死? 她忽地涌起一阵强烈的渴望,渴望着活着,渴望去颠覆这一切,渴望去杀死所有人。 奋力反抗中,她忽地摸到谈歆袖中的一把短剑。 * 近日来十二族蠢蠢欲动,长戎刚与栖弋商讨完要事,便瞧见了一袭紫衣跌跌撞撞地从假山后出来。 他走过去,含笑道:“阿歆,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日即是婚期,本该在府中筹备的谈氏女却出现在了栖弋魔君府。魔界自然没什么成婚前不能见人的习俗,但她的出现仍然有些不正常。 谈歆抬头望了他一眼。 长戎一怔,谈歆的脸色也异常难看,手指不住地哆嗦着,气息更是混杂无序,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而谈烟的目光更是非常古怪,似有毒蛇潜藏在深处,锐利而饱含怨恨冷漠,恨不得撕碎所有人一样的凶恶。 谈歆垂下眸,那种至毒至恨的眸色一闪而逝,她向往常一样捂住胸口,咳嗽两声,道:“我只是想问问君上,阿烟何时能归来。” 原来是病发了。长戎贴心地扶她一把,“阿烟正从岳河城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明日你必能看见她。” 谈歆牵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原来她明日还打算来参加你我的婚礼。” “阿歆?” 长戎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却见她身体一软,跌在他怀中,长戎在低头看时,她已经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佳人面若金纸,却实在美丽。 她昏的猝不及防,长戎魔君只好抱起她往府外走,口中却忍不住长叹:“女人既麻烦又脆弱,真不理解成婚到底图什么。” 他将谈歆放在马车上,又一叹,自言自语道:“当然为了谈氏掌控的那条价值连城的灵脉啊,否则我又能因为什么呢?” 第205章 芙蓉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魔君长戎同谈氏女成婚这一日,虞都也算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谈氏门阀高贵,长戎虽出身卑微,然他极有手段,年纪轻轻也爬上了高位,这一桩婚事,也算得门当户对。谈氏女未至,府上已是喜气洋洋。 白诃是几位魔君中头一个来的,一进来便大咧咧地踹开了门,“长戎,阿烟可来了?” 长戎一身喜服,眉眼含笑地侍立在高堂之侧,倒是如往常一般温和,不见格外的喜色。 他素来爱在器物上下功夫,即使当年在画城随手拿的一套杯子也价值千金,何况这装点门面的门?他当即一改笑意:“没见到……等等,这门的账单一会送到你府上去。” 白诃罕纳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小气,娶个老婆以后还要给她吃给她穿,到底图什么?” 长戎嘴角一抽,决定不理会这个没脑子的玩意,抬脚将他踹出去,“自己玩去。” 白诃自也不管他,兀自往人多的地方去寻,谈歆大婚,她这个人无论如何是都会回来的,只是找了许久,也没得人影。 只是转过走廊,忽听有人唤道:“小白。” 白诃脚步未停,那声音又道:“白诃。” 他这才转身,发现那青石台阶上,竟站着一名清瘦高挑的少女。身上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魔姬服饰,脸带面纱,露出面纱外的那双眼睛格外漆黑明亮。 不认识。白诃转头继续走,冷不防被她揪住后领,拖着往偏僻处去。 说来也奇怪,被她这熟门熟路地拿捏着后颈,白诃顿时有种难言的舒坦,好像有人在摸着自己的皮毛一般。 但想起自个的身份,他又推开了少女,正色道:“吾知道吾人见人爱,但还是等吾找到阿烟再来和你约会。” 那少女连连冷笑,“约会?我是来找你讨债的。” “讨债?”白诃思索一番,“吾好像没有对谁始乱终弃过,你……” 一想,若是说辜负过谁……电光火石般的念头窜上来,白诃恍然,“你是小池!” 没料到他竟然能隔着面纱认出自己,谢拂池索性也不装了,一把扯下面纱。 白诃见到那张暌违多年的脸,顿时欣喜:“你竟一片痴情到魔界寻吾,吾真是感动。” 有完没完了?谢拂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玉环飞剑还我。” “玉环飞剑?那个镯子?”白诃想了想,一脸真诚,“前些年我府上有个厨娘小棠看上此物,吾便赠给了她。” 没有玉环飞剑,此处又灵力匮乏,谢拂池就算拿到钥匙也无法遮掩气息骗过守卫,只能硬闯。 她怒极反笑,“好的很。” 她语气听不出喜怒,白诃还欲再辩上一句,谁知膝盖上一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水里扑。 “噗通!” 湖里溅起老大的水花。 谢拂池恨不得往白诃脸上踩几脚,但看看时辰,又只好先折返回去。 绕开嘈杂的人群,谢拂池穿过回廊,走至主院。一株巨大的樱树随风招摇,而树下一立一坐两个人。 今日的主角长戎正穿了喜服侍立一旁,而坐着的那人风姿犹胜芝兰玉树的魔君,只是眉眼低垂,竟有几分无声的威压。 长戎道:“尊上真的不去前厅?栖弋魔君没有来,您也不愿意露面,这样我会很没面子。” “你有钱就行了,何须面子。” 魔尊指尖一拨,一只小盒落在长戎手边,长戎打开一看,顿时喜笑眉开。 正欢喜着,院前传来低低一声,“姑娘请进。” 一抬头,恰看见谢拂池出现,长戎不禁问:“找到丢的东西了?没找到我让人帮你一起找找?” 谢拂池也瞥见了盒中那颗价值连城的灵珠,对它更没什么好气,“东西小,比较难找。” 少年魔尊抬起眸,“重要的话,我陪你去找找。” 他身量极高,一起身,谢拂池的视线里便立刻只剩下了他,连背后那株樱树也瞧不清了。 她稍稍退了一步,轻道:“不重要。” 长戎见状,识趣地自行退出去。 盒中灵珠光彩夺目,长戎忍不住握在手中把玩,只是脑海中依然在回想谢拂池看过来的那一眼,不由纳闷:怎么都喝了长生水,她还能还惦记钱呢? 出神间,门外大街上一阵小孩子的欢呼,“新娘子来了——” 周遭立刻安静许多。 眼见着奢华的独角兽车上,身姿窈窕的女子仪容端庄地踏出来,缀满明珠的修鞋踩在铺满软绸的地面上,在乐声中莲步轻移。 长戎也从后院出来,在众人的道贺声中,微微俯身,将手递给她。 流苏摇曳,谈歆伸出手,搭在他手心里。 风过长街,掀起新娘一角霞披,殷红的唇轻轻上扬,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姐姐,你既不喜欢这样的人生,那便我来替你过如何? * 谢拂池与长戎若说有交情,那也是想把他头拧下来的那种交情。 他成婚,谢拂池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过她对谈歆很感兴趣,听到唱喏声,便牵着魔尊走出去。 红绸十里,从府门一直铺到院子,谈歆步步生莲。众人起哄中,不知谁动了灵力,庭中风忽而狂乱,谈歆的盖头都卷入池中,新荷翻涌,红绸如霞。 一阵惊叹。 谈氏女本就不俗,如今浓墨重彩,却更是让人惊艳。 风里却有淡淡的血腥味,谢拂池定睛一看,谈歆踩过的地方竟是红色更浓了几分,仿佛她在一路滴血一样。 魔尊亦凝视着庭中,眸光不明。 谢拂池说:“芙蓉不及美人妆,倒是所言非虚。” 他视线收回来,谢拂池已冲他笑了笑,指着亭下的桌子,“有酒。”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腕走过去,如今他已幻做寻常模样,自然不会有人认出来,是以他们悄无声息地落座一旁,也无人理睬。 席间有几个人正在碎语。 “这么急匆匆地要完婚,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另一个人喝了几杯连连摆手,“什么隐情,我看是赶在天蚀将至,他们想联合起来高价垄断护心丹罢了。” 第206章 非分之想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而后又是絮絮地聊起来,谈氏有的那条灵脉,以及长戎如今拥有的财富。 听了个没头没尾,谢拂池疑惑地转头:“天蚀?” 他轻声解释:“行渊的眼睛毕竟不是真正的日月,所以每隔三千年,日月都会闭合一段时间,怨障会涌入魔界。所有的魔族都会受到影响,只有服下护心丹才能避过此劫。” 魔界生而荒芜,到如今竟还有此等大祸延绵不断,而天界生来灵气充沛,无忧无愁却排斥凡人飞升。 谢拂池一怔,低无意识地去够桌上的酒壶。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最后落在酒上,问:“这是什么酒?” “浮罗春。”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如数家珍,平日喝的不少。” 谢拂池一顿,否认:“没有。” 她说的是实话,她本不是酗酒之人,对酒也是品鉴为多,至于那堕落的十年,为了压制心府崩溃之痛,只是这般否认倒有种心虚的味道。 他也不与她争,执起酒壶为她斟了浅浅一杯。白玉杯与他明透的指尖交相辉映,浮罗春的香气绵长悠远,徐徐漾开。 谢拂池只好捏着那酒杯小口喝着。 那边忽地一声惊叫,“少主恕罪。” 谢拂池看去。 原来是一个魔姬呈菜时擦到一个魔族公子的衣袍,手中的乳羹洒了些许在公子身上。魔姬大惊失色,跪在地上给他擦拭,却被那锦衣公子一脚踹开,“你是什么东西?敢碰本少主?” 刚刚碎碎叨叨的人立刻认出那锦衣公子,“是傀族的少主。” “傀族?那可是魔界望族之首,连从不露面的大祭司都出身傀族。这少主生来跋扈,看来这美貌小魔女是命不久矣了。” 那魔姬被一连踹了数脚,脸色煞白,几欲昏厥。 傀少主这才拿正眼看她,发觉她果然有几分姿色,不由目露一丝淫邪,“你要是肯舔干净,本少主就放了你。” 几滴乳羹都滴在了他衣摆上,如今更是随着动作滴进青砖中,那魔姬含泪望了一圈,庭中无人可得罪傀族,或低头不语,或幸灾乐祸,或同样目光淫邪。 她只好颤颤低头,伏在地上,以众人高高在上的角度,恰可以见那单薄服饰下的雪肤风光。 傀少主正是得意,忽然一只天降酒杯砸个满头,他猝不及防,捂着头大叫一声,猛地抬头。 但四周都是看戏的人,里外三层,哪里看得到砸他的人? 他目光一沉,不耐烦地踢踢那魔姬,“快点。” 魔姬眼中含泪,双手撑地,绝望地低下头。 又一只砸过来。 傀少主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警觉地抬手握住,身形如电,朝扔出东西的方向而去。 令傀少主意外的是,不是与他作对的那几个纨绔,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 樱树渗漏万点天光,天光下少女容色清艳。 虽谈不上倾国倾城,但气质绝非等闲魔族可拟。傀少主一时怦然心动,连她身边那玄衣少年都不曾多看一眼,厉声喝道:“是你?” 谢拂池含笑望着他:“是我。” 傀少主见她丝毫不怵,更是起了狭弄之心,“你倒是敢认。不过本少主也非全然不顾惜美人,你若是愿意替她舔干净,本少主就放了你。” 魔尊转着酒杯的动作一顿。 谢拂池歪头一笑:“你对我也有心思?” 傀少主哈哈大笑,从随手抄起一杯酒饮下,从怀中抽出一节鞭,尾稍轻佻地来勾谢拂池的下巴。 “不瞒你说,你长的虽不是绝色,但胜在这股装腔作势的姿态有几分像天族的。天人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但我听闻前些日子尊上都收了一个天界仙人进宫,本少主尝不到那美人的滋味,闻闻你的味也不错。” 酒杯停在手中,银色的眸倏尔冷寒。 忽如其来的寒意,令众人皆忍不住打个寒颤,也纷纷劝道:“傀少慎言。” 谢拂池静静看着傀少,“原来如此。” 星辰宫并非什么密不透风的容器,上界之人不在十一重狱,却夜夜与魔尊同宿这件事,在虞都也传播甚广。 傀少只冷哼一声,“怕什么?难道你们敢把这话传进星辰宫里不成?这天界仙子也不过尔尔,枉他们自称仙人,却也贪生怕死,主动委身。她既能做出这等苟且之事,想必在天界之时也是浪荡至……” 倏尔,他喉间一紧,竟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面目扭曲之下,猛然吐出一口血,血中依稀可见内脏碎片。 众人惊诧之余,不由想去扶他。然而此时一股寒意掠过,顷刻间他们竟半分都动不得,只能骇然转着眼珠。 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站起来,他一袭玄色长衣曳地,走至傀少身边时,才有人发现他袖口绣的乃是银色天云神纹。 天光照进他眸中,显露如霜如雪的颜色,却掀不起半点涟漪。 “尊……尊上?” 有人艰难出声。 魔尊看着唯一一个没被定身的傀少,勾了下唇:“既然傀少主对本尊的私事如此好奇,那本尊就成全你。” 他语调平静至极,甚至还带着点隐隐的笑意。 “听闻傀氏一族双眼剜下后亦可化珠,不如你把眼睛送去星辰宫,也好看个明明白白,如何?” 谢拂池呛了一下,放下握在手里的短剑,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就有了这一出。 万籁俱寂之下,这一声便格外清晰,所有人咕噜咕噜转着眼珠朝她看来。 她默默拉上面纱,但为时已晚。 这时谁还能不知道她的身份?众人纷纷开始思索,那魔尊刚刚是在为她……倒酒? 一时庭中脸色纷呈,谁能想到这少女身边垂眸斟酒的是魔尊!要是知道谁敢多说一句话! 谢拂池想了想,道:“不了,这么丑的眼睛化成珠也不会好看……直接挖了吧。” 这双眼睛化的珠得多恶心啊。 他点头,“也好。” 两枚尖锐冰锥凝成一线,抵着傀少充血的眼睛。 傀少见到这云纹的时候,脸色已经惨白,闻得此言,再也顾不得剧痛,挣扎地跪下,“尊上……小人,小人一时失言,还请尊上宽恕……” 少年魔尊连同他多费口舌的耐心都没有,指尖一动,傀少浑身血液已冻结,整个人维持着跪立的姿式,眼睁睁看着冰棱越来越近。 下一刻,双眼就被刺穿。 “等等——” 一道屏障凭空结出,生生挡住那两枚尖锥。 身穿喜袍的长戎魔君匆忙赶来,他在前厅时已经听清事情的由来,慌忙前来阻止。 “傀少素来养尊处优,不明事情真相,一时失言实属他无心。” 长戎紧张万分,生怕尊上一个手滑,就要了傀少的性命。 魔尊轻哂:“失言?” 短短两个字,却让长戎一身冷汗,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少年无知总是有的,他对尊上的……有了非分之想,以下犯上,实乃大过,不如就罚他幽闭一千年。” 少年魔尊凝着长戎,缓声道:“你以为他错在有非分之想?” 第207章 区区侮辱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长戎一愣,更多的也没有人同他讲,他只能如此推断。他还欲开口再劝,喉间一窒,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凝出剔透的冰刺。 “尊上!区区小事,还请揭过吧,莫要为此寒了十二族的心。” 金红襦裙的女子凭空而来,跪立在地。 栖弋竟像是须臾间匆匆赶来,也不知刚刚在做什么,半幅裙子上都是血也没来得及换一件。 少年低头一笑,“这样吗?” 栖弋望向谢拂池,眼中闪烁着奇异而锐利的光,嗓音低柔:“想必谢姑娘也不会在意一个魔族之言。” 被她一眼看来,谢拂池脸上瞬间空茫,顿了一会,木然道:“他得向我赔礼道歉。” 栖弋心中略松,“这是自然,不过今日乃是长戎大婚,不合时宜,也不够郑重。明日他必登门负荆请罪。” 谢拂池不再说话。 栖弋又看向魔尊。 魔尊默然片刻,唇角倏尔勾起,却丝毫没有喜悦,反倒透着彻骨的幽寒。 “栖弋魔君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本尊岂可不从?” 抬指间,禁锢灵力瞬间消失,众人不免后怕,那样的力量—— 侍从得了力气,忙去搀扶傀少,忽地那青裙仙子一挥手,手中短剑穿透了傀少的肩膀,将他钉入地面。 “啊!好疼——” 傀少喊的撕心裂肺,但也只敢嘶喊,不敢露出任何不满。 十二族纵然根基深厚,但这位魔尊不仅手段不算仁慈,且传闻可是那位的转世,谁敢与他们的神明叫板? 傀少痛苦不堪,这一剑必不是轻描淡写,不过尊上都说不再计较,她却敢如此胆大妄为,越俎代庖?众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拿余光去瞥尊上的脸色—— 必然是难看极了。 不过相反,魔尊倒没有太多的恼怒神色,甚至众目睽睽之下,微微俯身将手递给那位仙子:“这里的酒无味,我带你去别处喝酒。” 谢拂池伸出手来,做出要握他手的样子,却一转手腕,勾住浮罗春的酒壶,一笑:“走吧。” 这是纵容。众人一时也不敢抬头,只听见蔼蔼寒雾里,他们一前一后步出院落,直到声音消失不见,才觉得压在心口的压迫骤然消失。 傀少被扶起来,魔族医修上前替他拔剑疗伤。 栖弋魔君皱下眉,现在处置傀少未免不合时宜,只能明日再做打算。她的身影悄然消失,不知是不是继续做她的大事去了。 此刻终于恢复了平静,长戎头痛不已,知道这回算是得罪了魔尊。 尊上的性情算不上古怪,但在魔界里行事也有几分桀骜,且他绝不是个轻易宽容之人。 但如今的确不是与十二族翻脸的最佳时刻。 好在今日是劝住了。 劝住…… 长戎心里还是隐隐不安,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 “来。” “不是要带我去喝酒吗?为什么来这里。” 魔君府上最高的阁楼建在里刚刚的主院并不远的地方,谢拂池登上台阶,视野顿时开阔,不仅天野暮色尽收眼底,连庭院里方才的宾客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他凭空凝出一把冰晶长弓,握在手里,抬头微笑道:“用过弓箭吗?” 谢拂池摇摇头,觉得有些奇怪,仍是答道:“我只用剑。” 他点点头,“我教你。” 左手牵起她的手搭在弓上,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随即意识到什么,诧异地抬头。 他眼睫低垂,轻声道:“我自幼不能习武,这把弓是我唯一能练习的武器,因为它不会伤害身边的人。” “可是它却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也能取下我想要的东西。” 他右手覆着她的右手,左手牵着她的左手,缓缓拉开长弓。箭矢在他们手中,毫无温度,谢拂池却觉得滚烫无比,炽热一路烧到心底。 唯有箭尖一点银色,在温煦的阳光下折射一丝刺目的亮光。 亮光对准人群中的傀少主。 玄色的袍与天青色的袖一起垂落,他眸光一闪,低头与她对视:“刚刚我在想,这本就应该让你亲自动手,不过离他太近,未免让你恶心。” 他微微眯起眼,牵引着她松开手。下一刻,冰簇划破长空,镝鸣声细微而尖锐,直直射进庭中正被围在人群中的傀少主的—— 眼睛。 利箭穿透眼珠,瞬间血雾迸开。 正心有余悸的众人只觉心跳都停了一瞬,半晌回神,那傀少主眼球已被刺穿,冰箭笔直地没入在他眼眶中,尾端犹颤。 “啊啊啊啊!少主——” “傀少!” 人群里尖叫起来,傀少的眼珠几乎爆裂成浆,他死死瞪圆了另一只眼,怨毒地看着箭矢过来的方向。 他只是……说错了一句话而已。 他这种纨绔子弟,即使对尊上的心上人有些思慕又有什么错呢?他并没有不臣之心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宽容? 傀少主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哀嚎,另一根银簇又对准了他。 众人这才发觉,远处阁楼之上,魔尊与那天界上仙正站在一处。 玄袍,青衣,少年覆住她的手,一点点拉开弓,神情专注,眸若寒星。 “还有一只。” 他说。 长戎张开双臂,急道:“尊上三思!” 岂可为一天界人伤我魔族重臣之子? “尊上!” “不要啊——” 一片哀求声中,谢拂池问:“会偏吗?” 他笑:“例无虚发。” 她偏生要为难:“例无虚发也会射偏的吧?兴许会射中其他人,那也算是例无虚发喽?” 他抬起她的下颚,正对着庭院那里,语气淡然中带着隐隐的不可否决:“放心,不会。” 但注入了魔尊灵力的箭矢,没有一个魔族可以阻挡。 众人匆匆祭出的屏障如纸般脆裂,又如琉璃碎片般四溅,斑斓华光飞散。 “咻。” 傀少主两只眼睛同时流下血,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哀鸣出声,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却无人敢去扶他一把。 半天后,医修上前探了探,无奈摇头:“拔不出来。” 此言一出,满院寂然。 这意味着傀少会流血而死,清醒地被放干全身血液,堪称酷刑。而他们却不敢抬头看那施刑人一眼,焉知下一个不是他们呢? 长戎深深叹口气,完了,但也只能对侍从道:“送傀少……回府吧,莫要再耽搁时间,兴许傀老还有办法。” 但所有人都知道,傀少这般已是无药可救,长戎魔君的意思很明显:别死他这。 而魔尊出手如此决绝果断,比刚刚更加狠辣,众人终于也渐渐回过味,他绝不仅仅是因为有人觊觎他的东西那么简单。 而是—— 逆鳞。 神之逆鳞,触之即死。 可是魔神的逆鳞,怎么会是一个上仙呢? 一时众人既忧心忡忡,又后怕不已,生怕那箭下一刻就会刺穿自己的心脏。 而远处,少年魔尊放下弓,因为过于用力,弓弦掌心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不是用力拉开弓,而是要用力握住弦,不让她触到细韧的弦,割伤手掌,更要用力克制自己,不去对准傀少主的命门—— 不能让他轻易死去。 他努力保持着平静:“是我做的不好,让你听到了那些话。” 短短两句话,嗓音却已低哑。 他垂下眼睫,遮住其中翻涌情绪。 而谢拂池望着他,也不知喝了长生水后的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眨下眼睛:“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生气?你在……” 画城时,又该听过多少他们对你的污蔑? 第208章 红颜枯骨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她右手结出东灵山的回春诀,按在他的掌心,指尖所触之地,如得雨水滋润的草木,迅速愈合。 她没有立即松手,反而握住他凉玉一般的手,替他将前几日被栖弋划破的疤痕,一并愈合。 回春术不是个很难的术法却十分耗费灵力,好在她昨夜在星辰海底将清气化为灵气,此时也不觉得十分吃力。 谢拂池这才抬头,眸若点漆:“我们去喝酒,不要再管他们了。” 行下高楼,她牵着他的手慢步下楼。台阶上的楠木吱悠悠地轻响,楼前倚着的樱树迎风招展。 待身影被暮色柔化成一道虚影,远离众人视线,她立在树下,兀自对准壶口饮了一口,轻声道:“时嬴。” 他一顿,天云神纹的袍角拂过栏杆,道:“你叫我什么?” 谢拂池忽然回身,双手搂上他的颈项,寻上他的唇,猛地吻上去。 他如被惊雷劈中,整个人都怔住了。 双手触摸到她软滑的衣裙,背后是纷扬的樱树,他只觉陷进云端里,如梦如幻。 * 傀少的车架一路疾飞,踏云破风,一路引来无数围观。 而这个消息传到栖弋魔君府时,已是黄昏交替之时。天地日月交替,体内阴阳交汇,灵魂正是动荡之时。 密室里传来极为凄厉的一声惨叫,恍若划破夜色的寒鸦,连天边流云都颤栗不已,随后是低低的呜咽,哀泣,到最后音调破碎几不成声。 半晌,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一只手推开。 素白,指尖嫣红如血。 栖弋魔君早已不爱这些女儿家的红妆。侍女不敢多看,忙跪下将事情一一道来。 掩在帷帽后的面容几不可察地一变,起身就要往星辰宫中去,但想起什么,道了一句:“知道了。” 便折身往密室而去。 空荡荡的灰色墙面上,伸出密密匝匝的红色丝线,将一袭金红襦裙的女子吊在空中。 血从她的四肢百骸流出来,黏腻猩红,一路流淌到她的脚下。 栖弋挥袖放下自己这具肉身,抱到榻上去。失去灵力维护,那张也曾绝代风华的面庞像被打碎的面具,遍布皱纹与沟壑。 魔族一生好斗,极难寿终正寝。她这一生也曾意气风发,一柄偃师刀斩下无数仇敌的头颅,可是在三万年前,她就开始衰老,逐渐提不动刀。 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那把偃师刀,如今正在哪里落满尘埃。 榻上老妇气若游丝,挣扎着睁开一条缝隙,低吟道:“……师尊。” 栖弋抚了抚她的头,神情难得温和下来“阿烟,你不必难过,你虽灵魂不存,但为师会好好对待你这具身体,也算你与为师余生相伴,你放心去吧。” 她不再留恋这具丑陋年迈的身躯,起身离开密室,嘱咐侍从:“去准备吧,总要让谈歆见她最后一面。” 门口侍女进去为老妇的躯体擦拭,虽已元魂不复,但总归是主人先前的身躯。 湿润的布巾细致从脸颊擦到层层褶褶的脖颈,忽地老妇咳嗽起来,也断断续续,宛若风中残烛。 枯瘦的手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扼住侍女的手腕,老妇缓缓平息了胸膛起伏,“请你……请你看在我……我也算为魔君献出身体的份上,帮我一个忙。” 侍女警惕地看着她却见她艰难从枕下摸出一枚小小的戒指塞到她手里,颤颤巍巍地说:“帮我送给长戎魔君的新妇,告诉她——” “我从来没有后悔将那枚护心丹……让给她……” 那枚戒指上的灵玉晶莹剔透,价值不菲,侍女眼中精光一闪,连忙点头应下,又故意问:“还有什么想让我带给她的吗?” 老妇已无力回答,只是瞪大了浑浊的眼。 侍女略觉失望,只好继续替她擦拭,冰冷的水从密室天花板上滴落,好似更声阵阵。待侍女擦完一切,帮她系好襦裙衣带,她仍然死死睁着眼。 侍女手掌虚拂过面颊,她仍然不肯合上,努力数次,依然如故。 一个时辰前,她一双眼美丽动人,可如今却永远都不能闭上了。 红颜枯骨,再无声息。 * “沙——” 魔界的日月交替比外界更快,几乎暮色只在瞬息间已化作一片暗夜,风卷着叶悠悠飘远。 不知是风过还是因为受了力,明月高悬下,那棵樱树正是落花时,片片纷飞下来,看起来,就像月亮上飘了雪。 谢拂池被他压在树上亲吻,在她凑近的那一瞬间,攻守易形。他反手扣住她的后脑,热切地迎合着她,呼吸交染,血液沸腾。 他的所有身心都被她的主动靠近所吸引,唇齿相贴间,她手指慢慢攀上他的心口,悄悄渡去一丝灵力。 倏地,他停下来,双唇稍稍退离,可他的动作已经迟缓。 “你……”银眸中漾出奇异的光。 谢拂池擦了一下嘴角,她指尖萦绕着淡青色的芒,那种懵懂的神色已悉数消失,清明而澄静地望着他。 “记不记得在岳河城时,我给你吃的那枚意魄丹?”她声音很轻,呓语一般:“那其实只是一枚清心丹,真正让你觉得难受的是我藏在里面的一缕剑意,稍加催动,就能破开一切屏障。” 包括魔尊的护身法阵。 “原来如此。” 他微笑,脸色却瞬息失去血色,像极了照耀到春阳的雪,苍白单薄到几欲融化。 “意魄丹一直不曾痛过,我还以为是你对我……心有不舍。” 话音刚落,谢拂池只觉眼前一晃—— 他竟不顾一切,欺身而来。 药力作用下,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谢拂池一愕,剑者的本能让她想后退,可双腿却怎么也挪不动半步。 她想,如果他恨她,那真是再好不过。 他有很多术法可以对付她,这些在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成一种条件反射,然而此刻他全然忘了,只蛮横地将她搂进怀里。 踉踉跄跄地将她压在树上,掰过她的脸,低下了头,如柔羽般的呼吸拂在她脆弱敏感的地方。 他忽然一口咬在谢拂池的颈项上。 谢拂池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尖锐的破肤之痛从旧时的疤痕处传过来,她瞬间痛的五官都皱起来,用力去推搡他。 可是他根本不为所动,银色的瞳中有微光掠过。 松开口时,谢拂池耳后那一小片肌肤已通红,血丝斑驳。 又来。 “你又咬我!” 谢拂池气急败坏,这酒中若是剧毒,此举强行催动灵力,无异送命。 可他竟只是为了咬她一口,什么仇什么怨啊! 不知道是不是行渊元魂的影响,这人看着好像清冷温润的翩翩少年,但骨子里存着的恶劣不比任何一个魔头少。 上次留下的那种暧昧痕迹,几十年都没消散过,以至姬荀给她送的衣饰里总会多一条丝巾。 而被她痛骂的人已沉沉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此刻魔尊苍白脆弱,任由她施为,不见刚刚分毫的杀伐决断。 她不甘示弱,张嘴就要在他苍白的颈项咬下去,余光一瞥,却见被她扯松的衣领下,坠着一枚草绳。 指尖勾住歪歪扭扭的灵薇草,这枚草绳的灵薇草并不是她种的,所以也没有什么效用,在时光的磨砺下,早已泛旧枯黄。 谢拂池愣了愣,忽然将他推开。 身后是草木深深,柔软而浓郁的翠,他衣袍掀动,紧闭双眼跌进其中,再看不清面容。 “你这样我怎么下得了口。”她神情十分恼恨。 “……也不知道变回来。” 第209章 真相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裳。外面风动樱落,清晖如许,她拿出虚华镜唤了两声姮媞,姮媞依然默不作声。 她握紧了手里的钥匙,转身往新房走去。 反正十一重狱多待一会,与少待一会区别也不大。她还有一件事没有搞明白—— 谈歆到底是不是温歆? 这件事本无关紧要,但一切又隐隐透露着不对劲。 当年她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青鬼从何处得来的虚华镜,这种神器,怎会为一个灵力微薄的凡人得到?若温歆就是谈歆,那这面虚华镜很可能是从魔界而来。 既是如此,姮媞却又说没有来过魔界。 一切的一切,谢拂池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被人推着走,背后的那只手在操纵着一切,且又隐秘地没有让她察觉出一丝异常。 无处不在,无处可逃,如影随形。 此刻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虚华镜真正的主人。这个答案,谢拂池只能去问谈歆。 新房内,美人对镜梳妆,澄黄的烛光,娇艳中又透露着点点青灰的脸。 新娘的反应很慢,取下珠饰的动作也极缓,以至于谢拂池避开耳目,走到她身后时,她头也不抬地说:“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 倏尔室内一暗,几十盏灯齐齐被剑风熄灭,寒意自身后渗入心底。 谈歆颈项一痛,下意识握住袖中短刃,却不轻不重地被人用手按在咽喉要害上,她顿时浑身僵硬:“你想要什么?” 谢拂池待真言针化金气融入谈歆体内,方问:“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一百年前你是否在人间历过劫?” 谈歆喉咙滚动,不敢一动:“不曾。” 她不敢回头,但窗外仍渗进一些月光照亮一隅,谢拂池自身后好整以暇地打量她,镜前美人明眸琼鼻,肤若凝脂,唇似桃花,与青阳宗名噪一时的惊鸿仙子温馨别无二致。 可眉眼间却浑然不是当年那般羞怯柔婉,反而隐隐透着一股阴沉,仿佛毒蛇。 谢拂池继续问:“那你是如何得到的虚华镜?” 虚华镜?谈歆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虚华镜是上任魔尊的神器,我从未见过,谈何得到?” 话音刚落,她随即闷哼一声蜷缩在台上,灵魂如绞,冷汗直流。 “劝你不要撒谎。”谢拂池慢条斯理地抽下谈歆头上一根发钗,在她腰间轻轻一点:“真言针下,没有人可以违背本心。” 谈歆顿觉疼痛减缓,谢拂池又问:“所以你见过虚华镜,也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对不对?” 她还欲狡辩,绞痛却再度袭来,如万千尖针搅弄元魂。她只好道:“在师……栖弋魔君手中见过,不过她藏的很紧,我只远远见过一眼。” 她面色惨淡,神情却不似作伪。不过既是如此紧要之物,谈歆与栖弋魔君又非亲非故…… “冒犯了。” 谢拂池收剑入鞘,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 谈歆才松了一口气,忽听脚步声一顿,谢拂池回头,“魔尊来了,你不想去见一见?” 谈歆皱下眉,不知她所言为何,答道:“他虽是尊上,但我今日乃是新妇,尚未见过长戎,又怎能先见尊上?” 谢拂池笑了下:“有理。” 但听门开合,镜中美人再无可支撑,伏在妆奁上重重喘息,一副即将昏死过去的虚弱模样。 她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忽然听到门外魔姬的声音。 “谈烟魔君已从岳河城飞奔赶回,正要前来问候夫人。” 新妇大惊失色,慌忙道:“我身体不适,还请她明日再来。” 那侍女应声允下。 “你好像很害怕谈烟。” 谈歆脸色骤变,转头看去,窗下斜倚着摆弄茶具的蒙面少女,亦回眸冲她微微一笑。 谈歆头脑嗡鸣:“你没走?” 谢拂池挑下眉:“暂时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真正的谈歆去了哪里。” 谢拂池一抬手,茶盖飞向镜前美人,美人竟连一面屏障都聚不起,任由茶盖击中自己。 她“哇”地一声吐出鲜血,气息奄奄地趴在那里,兀自强辩:“什么真的假的?我就是谈歆。” “我虽然不了解谈歆,但真正喜欢与不在乎我还是分得清的。” 谈歆看魔尊的眼神里,分明是有真情实意在的,听到这种话,绝不会半点动容都没有。 谢拂池朝她走来,“谈歆”抑制住血气翻涌,垂眼死死盯着谢拂池的影子逼近,握住短刃正要作殊死一搏,忽地—— “姐姐身体哪里不适?阿烟也略懂医术,可为姐姐探查一二。” 门外一个低柔的嗓音徐徐响起,打断了她所有的蓄势待发。 那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声音,此刻听来,却不啻于悬在头顶的死亡刀斧,这片笼罩在生命里最深的阴影袭来,令她牙关紧咬,灵魂颤栗。 极度的惊恐之下,她手一松。 “哐当。” 武器都握不住,她腿一软,竟从椅子上摔下来。 从虚弱但浑身杀气,到蜷在角落里崩溃发抖,只用了一瞬息的时间。 谢拂池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门外谈烟的嗓音明明算得上是温和有礼,她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样,就好像谈烟要吃了她一样。 门外人有些不耐烦,又缓缓道:“……姐姐?” 只怕谈烟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谢拂池不再耽搁,身形一晃,就要离去。 忽地裙角被拽住,谢拂池回头,发觉刚刚还害怕不已的女子,睁着一双通红发亮的眼,眼中尽是滔天的恨意。 “你……你帮帮我,我告诉你真正的谈歆在哪里。” * “灯都熄了……夫人可能是睡着了,可要奴去叫醒她?” “不必。”谈烟魔君淡淡道:“我自己进去就行,你下去吧。” 魔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谈烟魔君,许是因为解开禁术,一夜长大的原因,今日的魔君气势竟凌厉无比。 谈烟魔君除却身材容貌只能停在十三四岁以外,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刻竟连这唯一的遗憾都得到了弥补。 也不知那岳河城里到底有什么奇遇,改天她也去凑凑巧好了,她怀着这样羡慕的心情离开。 屋内灯烛又次第亮起,谈歆的声音虚弱不堪:“阿烟,你回来了?” 魔君点头,“总要来看看你。” 嫣红指尖推开门,屋内微微凌乱,她顿了顿脚步,目光逡巡一圈,落在低垂的厚重帘幔后。 纤细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魔君大步上前,撩开帐子,里面唯有面色泛着不正常潮红的新任魔君夫人。 甫见了她,新夫人便咳嗽连连,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阿烟,你可让我好等,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 魔君一边说话,一边目若鹰隼,巡视过周围,但并没有觉出异常,这才来反握她的手,扣住脉搏,“你刚刚不是还说病着吗?我来替你看看是什么病。” “铮——” 在嫣红指尖即将触到手腕的那刻,一道剑光自魔君夫人的袖中激射,直往魔君面门而去。 魔君疾身倒退,伸开双臂,竟将无形的剑气卷在袖中,借力一绕,剑气激散如天光云影,密密朝床上病弱美人笼去。 谈歆短促地低呼一声,眼见将中,猝然间一只手在她背后一推,将她推下榻去。 谈歆伏在地上,再起身不能,狼狈见榻上坐着的少女祭剑荡开缭乱剑影,呜地一声,艳丽剑气似飞花乱雪,两相碰撞,发出耀目光华。 魔君见那剑上迸出无尽星芒,刚刚甩过去的那道已然破碎如纸,倒也不慌,素手一点,身前顿时结出防御法阵。 法阵化盾,剑芒如雪遇烈阳,寸寸消融。 正是与这具身体结融合的第一日,任何法器都未曾带来。但魔君不疾不徐,双手结印,正要将法诀打出去,忽地心口一窒。 她在路上已隐隐感到了这种不适,按理说,谈烟的身体经她上百年的调养,不该产生任何排异反应,但夺舍她亦是生平第一次。 此刻这种异样越来越强烈,所有灵力汇聚心脉,越积越深,甚至隐隐有股更为强大的力量积郁在那里。沉积的灵力如同蝴蝶破茧,要破开她的心脏。 她忍不住闷哼一声,气息有瞬息的紊乱。 ——防御法阵砰然裂开。 剑芒化形长剑,一剑穿胸。 第210章 处死她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魔君倒地,心口处渗出血。 “谈歆”喘息良久,方得了一丝力气,此刻却不由得不震惊:“她……她就这样,被你杀了?” 这是如何荒谬的一件事,天界连神也畏惧的栖弋魔君,竟被区区一个上仙一剑毙命?! 谢拂池摇摇头,“她还没死。” 假谈歆提出合作,谢拂池本也只是想弄清楚其中缘由,但那谈烟实在太过警惕,她只好藏身屋外,并在谈歆身上下了一道传身咒与剑气。 也幸得这道咒,否则这反噬回来的剑气就能将谈歆撕的粉碎—— 这绝非以谈烟的修为可以做到的地步,故而下一剑,谢拂池用了十足十的灵力。 此一剑,名唤碎空。 破碎成空,渗过结界,方才再度聚拢。 但谢拂池再怎么样也没想到,这一剑真的可以致命。 魔君的血沾到她的鞋子上,谢拂池俯身去查看伤口。 胸口纵然一剑穿过,然而却不是让魔君昏迷不醒的关键,心府处正是灵力运转的中枢所在,此刻已然从内到外炸开一个血洞。 血汩汩流出来,里面竟蕴着淡淡的金色。 谢拂池以指尖触之,黏腻之中,却觉出一缕金色的气息。 她心念一动,这是那日魔尊赐予的灵力。 那么这个人才是谈歆? 惊疑不定之时,一抹雪光诡谲闪过,没入重伤的魔君身体里。 ——原本已经虚弱至极的魔君夫人忽然扑过来,持短刃狠狠刺入魔君的心口。 魔君身体重重一抽搐,“谈歆”抽刀再度捅进去,连捅十几下,犹自不肯歇,发了疯一样想将她捅成肉泥一般。 这一番实在猝不及防,谢拂池回过神以指为剑,轻而易举地将她迫开。 “哈哈哈哈!” 而躺在地上的魔君浑身沐血,生息渐弱,已不再动弹。“谈歆”放声大笑起来,短刃砸在脚上也浑然不觉,笑着笑着,她又大哭起来。 “师尊,师尊!你终于还是死在我手里了!” 师尊?假谈歆杀了真谈歆,意欲取而代之,成为魔君夫人自然有数不清的好处。可是以谈歆的修为,不,这人不会是谈歆。 谈歆的身体虚弱,气息驳杂,断无能挡她一剑的能力。 那么,死的是谁?这个又痴又狂的人又是谁? 谢拂池心中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但她明白虚华镜的真相已经无法获知,只能寻机会去问一问栖弋。 倘若有这个可能的话。 假谈歆立在血泊之中又哭又笑,宛若疯癫,时而悲悯哭泣,时而痛快大笑,仿佛死的既是至亲,又是至仇。 谢拂池不再理她,用窗纱擦拭了手里这把从路上顺来的长剑,趁众人未觉之际,推门往府外走。 可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瓷瓶砸碎的声音。 砰砰砰—— 魔君夫人凄厉地放声大喊:“来人!有人行刺我妹妹!” * “看着我。” 谢拂池面上沾了血,眼神却越发清亮明透。 后退一步是湖,前进一步…… 却是他。 她一时不知道应该怪自己心软,让他醒来的这么快,还是怪自己多管闲事,偏做了那假谈歆手中除去异己的剑。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聪明。 站在手持兵刃的魔族将士之间,她手中的剑沾满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那些魔族的。 她从不惧战,纵在这种灵力无法补给的情况下,依然力压这魔族最精锐的将士。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再无惧也难以抵挡无穷无尽的刀剑。 可是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一切喧嚣都瞬间变得死寂。 谢拂池背对着他,剑上血珠颤抖。 于是他说:“回头看着我。” 她咬紧了牙,宁愿看那空荡荡的夜幕,也不愿回头。 她不回头,那他便走过去。 玄色的衣袍一角,绣着银色的云纹,渐渐出现在眼底。谢拂池微微侧头。 她忽然有点想念那张,刚刚在打斗中被吹落的面纱。 衣袖垂落,他抬起手,似想掰过她的脸,看看她此刻的神情,却在她的避让中又无声地落回原处。 “尊上!此妖……此女杀害谈烟魔君,实在罪不容诛!还请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人群中,一位有些年纪的魔族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恳求声打破了这样的平静。 谢拂池猜测他本想唤自己一声贱人,妖女什么的,一想刚刚傍晚的事,不免改了口。 不过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从新婚夫人的闺房逃出来,里面又是那副血淋淋的场景,如何辩驳? 一人当前,很快就有更多的人跪下来,异口同声道:“恳请尊上,处死此女!” 没有人会满意一个上仙成为魔尊的逆鳞,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少年魔尊眸光冷淡,立于一片跪拜中,神色漠然。 谢拂池目光触及之处,皆是低垂的头颅,明明知道他们在跪魔尊,但她同样站在这里,不免享受到同样的叩拜。 她感到有趣,轻笑出声:“你们就那么相信她的话?万一是她杀的呢?” 谈氏族长自人群里抬头,厉声道:“她二人乃是亲生姐妹,怎会自相残杀?你就是要替自己狡辩,也该想个好点的理由!” 谢拂池不以为然:“那又或许她根本不是谈歆呢?这位……族长?试想,我费尽心机在你魔界潜伏数日,便是要杀,也不该只杀一个谈烟。我便是杀了谈烟,也不该留下修为更低的谈歆。” 族长一愣,众人也随之一怔。 但谈氏族长很快反应过来,“我谈氏一族嫡系的血,融入隐翅虫,能令其破茧成蝶。” 场内一寂,所有人都抬头看向魔尊。 少年垂下眼睫,漠然道:“允。” 不一会儿,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哭泣不已的魔君夫人被搀扶过来。得知谢拂池所言,她大惊失色,更是梨花带雨。 “我怎会杀害妹妹?族长……且不说这些年我与妹妹相依为命,您可记得当年是我将护心丹让给了阿烟,我又怎会加害于她?” 族长心中动容,但看了一眼魔尊,声色俱厉:“你且试了再说。” 灰白的隐翅虫茧躺在手中,拇指大小。魔君夫人眼含热泪,划破掌心,滴血在茧上。 月光清凌凌地洒下来,众人都秉着呼吸望着那茧吸了血,逐渐通红发亮,忽地耳边一阵烟花绽放的声音。 远处的庭院里还是张灯结彩,今日本是一场两姓联姻的盛宴,此刻正到吉时,不明所以的仆从仍然点燃了烟花。 小孩子的欢呼声风一样穿过长街,不消去看,热闹繁华也扑面而来。 她站在一心想处死她的魔族众人之间,身侧是肃冷的湖水,和蠢蠢欲动的杀意。 谢拂池仰头,烟花一簇簇绽放,天空流光溢彩,火树银花将虞都照的通透,映的她眼中也璀璨。 “有点像木芙蓉花。”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自己几乎都听不见。 身侧的魔尊却似有所觉,倏尔抬眸。 一只斑斓的蝶划过众人的视野。 隐翅虫茧破开,美丽的蝶翅挥动,洒下一串磷光。屏住的呼吸都在这刻释然,他们又再度伏下头。 谈氏族长抬头想对魔尊说话,但魔尊视线却不在这里,他只好扭头道:“长戎魔君,请保护好你的妻子,不要让她被人反复污蔑。” 无辜被牵连的长戎:“……是。” 谢拂池一怔,随即犀利地盯着魔君夫人。对方却抬袖掩住唇,若不胜风地咳嗽两声,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谈烟冒充谈歆,并亲手杀了谈歆这种事,不仅说起来荒谬,且连谢拂池自己都想不出其中缘由。 再无可辩驳。 魔尊转身,辩驳树影在他面具上摇曳,分不清底下的神色。 “押入十一重狱。” 众人喜溢言表,这蛊惑魔尊的仙人总算要受到制裁了,没有魔尊庇佑,她又算得了什么? 谢拂池放下剑,束手就擒。 湖面破开,一只湿漉漉的脑袋浮上来。 沉浸在各种复杂情绪的魔族众人骇然看去—— 只见那栗色短发,绿瞳朱唇,一身红袍的俊美青年不是白诃魔君是谁? 长戎经历这令他头痛不已的一夜,此刻再见到白诃真是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诃挠挠头,“吾不小心在湖底睡了一觉……咦,阿烟你回来了?吾找你找的好苦。” 阿烟? 众人又寻着他的目光移过去,只见湖边亭中,孱弱的魔君夫人正在低咳不已。 闻言,魔君夫人僵了一下,但很快伤感道:“白诃魔君节哀,阿烟已去。” 白诃疑惑道:“你要去哪,你不是明明在……” 长戎一把将他的头摁下去,微笑道:“你睡糊涂了,这是我的夫人谈歆。” “不是,她……咕噜……咕噜……” 谢拂池双手被缚,好在这些人对傀少的死仍然心有余悸,也不敢对她太过放肆,任由她慢慢走着。 路过魔君夫人身边时,谢拂池转眸一笑:“看来也只有他能认出来你了。” 柔弱伤感的魔君夫人停下咳嗽,抬头冷冷看她一眼。 第211章 背叛者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一夜的兵荒马乱之后,傀少生死不知,而“谈烟”的尸骨则被带回了谈家。 黑漆漆的棺木中,浑身都是窟窿魔君被侍女小心脱去血衣,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等待天亮后,就将她焚去肉身,葬入永川。 谈氏族长正在注视着谈烟的尸骨。 族长今年已是一万四千三百的年纪,一张脸分外瘦削,身体却格外圆润,看起来分外奇特。两只眼睛深深陷进去,平日这双眼睛总是露出渗人的精光,此刻却显出一些颓败。 他做这族长也有近八千年,谈氏亦被他打理地从十二族之末,爬到了如今的地位,说他为谈氏殚精竭虑,操劳一生也不为过。 可是再有能力,也抵不过天命将尽。 为了延续谈氏的荣光,他很早就开始筹谋继任者。 他视线越过屋脊,望向远方,不禁也显露出些许伤感,可很快随之而来的,是无穷的愤怒与阴狠。 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去,“去准备车架,老夫要去一趟傀府。” 侍从不禁愕然:“可是少主的后事还需要您来主持。” 他声音冷硬:“已逝之人,何必多浪费老夫的时间?如今想想如何应对天蚀才是最要紧的。” 侍从更是糊涂:“那不应该去问尊上吗?” 族长哼了一声。 天蚀固然要紧,但天蚀总会过去,接下来怎么去对付这个尊上才是十二族的头等大事,看来有必要唤出那位大祭司了。 但想要见大祭司,不通过傀老是万万无法的。 谈氏族长携着最好的珍品,不顾自家少主的葬礼,马不停蹄地赶往傀府献殷勤。 而厅堂之中,棺材忽地一抖,一缕元魂悄无声息地从僵冷的尸骨中逸出,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人,直往栖弋魔君府奔去。 入了府,轻车熟路地钻进密室,用尽灵力按下机关。密室暗格应声而响,一具毫无知觉的傀儡滑落出来。 元魂迅速钻进去,一阵格格的关节活动声后,僵硬的傀儡坐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张脸与栖弋生前别无二致,但此时不过是俱傀儡,元魂待在里面不仅力量大削,且不出三日必然腐烂。 她急需找到一具新的身体,此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如果谈烟不行,那就谈歆,虽少些磨合,但也总比这具身体好。 栖弋眼中迸出幽冷的光,站起来推开门,正要去唤侍女,忽地身形一滞。 下雨了。 怎么会?还没到第十日。 雨不大,但却真真切切地被风吹落到走廊里,乌云尚未完全遮住月亮,蒙蒙的雨雾更是让一切都更朦胧。 侍女也完全不见了踪迹,走廊上摇晃着长明灯,昏黄的灯光透过雨雾落在她衣襟上。 她抬起头,任雨丝滴在脸上,心中竟隐隐升起一缕不安。 这样的不安她已有万年不曾有过。 好像一瞬回到了三万年前,她还侍奉在那位尊上身边的时候,她将天界邀请魔尊赴宴的消息传达给魔尊。尊上回头静静看着她笑,那一刻,她也感到了这样的不安。 走廊尽头,出现了一抹玄色的影。少年踏着空荡荡的暗色,一步一步走近,似踩在水上一般,栖弋竟听到泠泠轻响。 她骤然回头,下意识想御起结界,却被一叶雪刃轻而易举地破开屏障。 脚步倒退,单膝跪地,她吐出一口血。 也是在这时,她发现来人衣裳上的银色云纹,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努力咽下翻涌的血气。 “尊上怎么忽然到访?倒让属下险些误伤了。” “误伤?” 少年魔尊微微勾起嘴角,眸中似有讽意,“栖弋,现在的你可没有这个资格跟我说这个词。” 栖弋面色一变。在经历今夜之事后,现在的她早已不是这位少年魔尊的对手,但她绝不能在此时露怯。 “尊上所言甚是,栖弋又如何能与尊上相提并论?” 她另一条腿也缓缓收起,做出一个恭敬下跪的姿势。 少年魔尊淡淡道:“魔界的人都在跪我,有人不情愿,有人不服气,但你却是真心实意。” 栖弋眼神闪了闪。 他手中把玩着从颈项取下来的那枚绳结,继续道:“但你跪的不是我,而是行渊。你一直很想我成为他,一百年里不惜动用各种手段。” 他平静地陈诉着这一切,栖弋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牵强地笑了一下:“您不就是他的转世吗?跪您与跪他,有何区别?” “你我都知道,我不是他,我也不打算成为他。” 他的声音冰凉冷淡,如深冬不化的雪一样。 不打算成为他…… 栖弋脸上露出深深的恐惧,她颤抖着,发出压抑已久的呐喊:“不……” 少年冷眼看着她,无情地戳破她的恐惧:“你这么痛苦,到底是因为忠诚,还是因为愧疚?” 愧疚—— 这个词一出口,仿佛一记鞭子狠狠抽在栖弋的魂魄上,各种剧痛四面八方袭来,她浑身一颤,口中全是铁锈味,仿佛能听到血肉崩析的声音。 是她。 是魔界人人敬仰畏惧的栖弋魔君,背叛了魔尊,将那份化解灵力的药混入茶水递给了尊上。 这才有了之后的种种。 她崩溃地抬头,冷雨从眼角滑落,泪水一般,她喃喃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魔界征战一生,可也抵不过年华老去。” “我只是想向您求一份长生的力量而已,您却告诉我生老病死不可违逆,您说魔族也是四界众生之一,应当遵守天道法则。” 少年魔尊垂下眼睫,看着她挣扎着靠近自己,却退了一步。 厌恶她身上血的味道。 他神色淡漠:“我虽不想成为他,但这句话他倒也没有说错。永生是古神的特权,他无权替天行责。” 素来冷静强大所向披靡的魔君伏在地上,伸手去触摸少年的衣袍,凄惶又迷茫地笑起来,“我背叛了您,可也没有得到永生……”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最是人间留不住。 她既是美人,又是魔族的英雄,如何能甘心在时光里平庸老去? 可怕的妄念在岁月中疯狂滋长,最终酿成不可挽回的苦果。没了魔尊的魔界,处处被打压,甚至出现了天蚀。 天蚀地时间越来越长,对魔族的伤害也越来越严重,每过三千年,魔界必迎来一波厄难,就好像是那位尊上对他们背叛的一种惩罚。 “您的九渊之力一部分落在天界,一部分落在我手中,可是九渊虽给我强大的力量,却无法留住我的身躯。每过一千年,我都要将元魂转入化身之中……可是之前的那具化身,却在人间时被您毁去……” 少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眸中银色越发明显,“这样说,倒是我的不对。不过——” “我毁去的也不止是你放在凡间的化身,还有你刚刚占据的那具身体。” 第212章 临终请愿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刚刚的……身躯…… 栖弋如遭雷劈一般颤栗起来,这时候她终于回过神。 好缜密的心思,好精妙的布局,好可怕的耐心。 她怎么会认为魔尊沉迷在情爱之中,不可自拔呢?她怎么会认为他已经逐渐被魔界的魔气,和她的长生水所腐蚀呢? 他一直都在寻找击溃她的机会,拿走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啊! 她哆嗦着唇,“长生水……” “味道不错。” 魔尊右手在虚空一握,一柄绯红的剑出现在掌心。 焚妄。 黑衣剑灵从剑中显露,眼中毫无波澜,平静地驱使剑尖刺入魔君的额头,一缕缕金色的九渊之力被抽离元魂。 少年魔尊的视线透过雨雾,遥远而疏冷:“可惜这种东西,并不能唤醒被你背叛的那位尊上。” 栖弋痛苦地跪倒在地,喉间发出沙哑的喊叫,不知是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是他言语中的冷漠。 九渊之力引入一枚净水琉璃中,魔尊低头俯瞰着她,唇角弯起讥诮的弧度:“如果把我当成行渊,能减轻你心里的愧疚,我也不介意你继续自欺欺人。” 栖弋哀声道:“尊上……天蚀将至,天界必会抓住机会对魔界不利,我不能这个时候死。” 他视线淡淡扫过衰败的魔君,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栖弋心中一片冰凉,似坠入无尽深渊:“如果我注定不能被原谅,那么……请您小心傀老,十二族中他的野心最盛,恐对您不利……还有辰南……他力量可比古神,您如今就算加上这颗也只有四缕九渊之力……还请一切小心……” 魔尊步伐不停,嗓音毫无温度,“多谢。” 谢—— 真正的尊上是不会说这个词的。 栖弋无力地抬头,看见少年的影在雾中越行越远,鸦发倾泻,玄衣落风。 比起魔,他果然更像一位神。 最后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该是庆幸还是担忧。如果是真的魔尊,她大概会比现在死的痛苦百倍,而他却并没有动手。 或许让他成为真正的尊上—— 也不是一件坏事。 栖弋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上皮肤迅速失去水分,变得干枯衰败,头发,指甲,都在被迟来的时光腐蚀着。 可她的内心比身体的腐蚀痛苦千万倍—— 再也不能弥补自己一时的贪婪,再也无法见到自己曾经追随过的神邸,再也不会被原谅。 她无力地垂下头,像一尊雕塑跪在走廊里,维持着那样赎罪的姿态,永远闭上眼睛。 * 密室里,同样枯败的身躯上莹莹出现一点光,似察觉到一直盘旋在魔君拂上空的压迫消失,那点光趁机飞出来。 刚路过走廊转角,却被拦住去路。 黑衣小少年似乎不是寻常生灵,伸手一握便将这缕元魂捏在掌心里。 “主人,是魔族的残魂,要杀吗?” 魔尊的目光落在剑灵掌心,似有片刻的停顿。 谈歆瑟瑟开口,“尊上,饶……饶命。” 魔尊很快又移开眸光,继续就要走,“放她走。” “是。” 燃雪一弹指,跟着他走出魔君府。 谈歆却忽然喊住了他,“尊,尊上……” 魔尊没有回头,燃雪却回了头,发觉刚刚还是一团灵体的元魂,竟耗尽剩余的所有力量,化作了一个柔媚纤细的美人,盈盈站着雨幕中,眸光流转。 这是…… 燃雪眯下眼,掌心一转,一缕焚妄剑意出现在掌中,隐秘而杀气十足,朝元魂打去。 只需挨到剑意边缘,这虚弱不堪的元魂就会灰飞烟灭。 谈歆急忙道:“我知道虚华镜的一个秘密。” 话音刚落,一只手挥散即将与她碰撞上的剑意。 魔尊回头,语调平缓:“说。” “尊上,我也曾做过虚华镜几日的主人,无意得知过虚华镜的一个法诀,只要驱动这个法诀,可以追寻过去发生的一切。” 谈歆紧张地看着他,似乎想透过面具看到点什么,但令她失望的是,魔尊毫无情绪波动。 她只好接着道:“阿烟她行事一向偏激,又被我和栖弋如此刺激,恐怕余生她会走偏了路。” “我愿意用这个法诀,换尊上未来对阿烟的一次宽容大度。” 魔尊微微颔首,“本尊答应你。” 谈歆在虚空中划下符咒,一笔一划,皆印在魔尊的眼中。 落下最后一笔时,元魂在空中晃了一晃,有了消散的迹象。她目光眷恋地望着面前的魔尊,语调有些哽咽:“您和我的一位故人很相似,我能不能……唤您一声……六师兄?” 魔尊静静看她一眼,“本尊并不觉得会是你的故人,不过一个称呼,随你。” “六师兄……”她语调哀婉,字字如泣:“如果是我,我宁愿天下大乱,也绝不会伤你分毫,也绝不会离开你半步。” 风吹散凄柔尾音,也吹散她缥缈的元魂。 昏黄的烛火蒙蒙,走廊尽头,唯有跪立的魔君,此外再无一人。 半晌,魔尊倏地握紧藏在袖中的草绳。 燃雪默然片刻,“连我都能看出来她临死都不忘挑拨离间,你不会因此就动摇了吧?” 魔尊偏一下头,低声:“这个世上除了她,也没有人再可以伤我。” 他不再多言,孤身回到了星辰宫。临海的寝殿只有打盹的小魔姬,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合衣躺在冰凉的软榻上。 潮汐声阵阵。 着许多天,她躺在身边,他从未真正入眠。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无意间地翻身,又或是偶尔地,将手臂搭在他的身上,都让他的灵魂有着百年难得的宁静。 可她不在,才觉得每一刻都十分漫长。 他重重舒出一口气,忽道:“沏一杯归元茶来。” 小魔姬被吓了一跳,急忙下去沏茶,手忙脚乱地呈过来。 魔尊指腹擦过杯沿,里面茶水颜色深浓,气味幽冽。 他慢慢喝着茶,不知为何,却倏尔一笑。 魔姬吓的连忙跪地。 “起来吧。”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说:“本尊只是觉得,这归元茶的味道,与长生水倒真有几分相似。” 第213章 天之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十一重狱。 谢拂池忽听一阵轰隆,睁眼看去,原来是到了放饭的时辰。 狱卒将一只只瓷碗塞进牢笼中,仙人们俱是面色惨淡。谢拂池端起来一看,原来是羹汤,在魔君府上被追杀也耗了不少力气,正是有些饥饿。 她解下面纱,手指拨了一下汤勺。 耳畔一声喝止:“不能吃!这是尸骨所煮。” 谢拂池抬头,发觉正是对面的初涯,诧异道:“嗯?尸骨?” 她一直蒙着脸,自来后便倚墙沉睡,一连数日不曾醒来。初涯也只当是哪位犯错的魔族,如今乍见之下,整个人都大惊失色:“谢……谢司首?你还活着!” 他失声惊呼,引来其余仙人的围观,但见端坐那牢笼中的少女,不是谢拂池是谁? 谢拂池纳闷:“我不活着,难道已经入土为安了吗?” 怎么听着盼着她死一样? 初涯张口结舌,眼中慢慢蓄了清泪,“初涯绝无此意。” 不明白初涯此时内心的震颤,谢拂池只觉肉汤滋味香浓,看起来他们倒是没怎么被虐待。她边小口喝着汤,边问:“你们还有力气走吗?” 仙人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初涯答道:“不能了,大家的灵力得不到补充,体力也耗尽了。司首,这汤……” “汤?”谢拂池挑下眉,低头又喝了一口,“这鹿肉汤没什么问题啊。” “鹿……鹿肉?” 谢拂池此言一出,狱中仙人的面色霎时变得精彩纷呈。 初涯问:“您确定是鹿肉?” 谢拂池不满:“我还没到味觉退化的年纪。” 众人相视一眼,陷入诡异的沉默,有些手已经慢慢摸到了碗边。 谢拂池也不管他们有什么想法,吃饱喝足后,头倚在栏杆上,拉开发髻,墨发泼洒之下,也挡住了牢笼上的玲珑锁。 初涯立刻心领神会,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看守的狱卒本也不惧他们会逃跑,只担心他们会死,闻声立刻赶过去厉声呵斥:“做什么?” “我……我好像是生病了,不知道有没有药?” 那狱卒更是不耐:“你们这些仙人不是天生仙体,只需要汲取灵气,餐风饮露吗?你们这么尊贵的人也会生病吃药?哼,就算真病了也给忍着,否则——” 他哼哼两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否则怎么样?” 狱卒一惊,还未回首,眼前一黑已然昏过去。 谢拂池从狱卒颈项上收回手,在他腰间摸到另一枚玉石钥匙,随即将昏迷的狱卒踢去一旁,仰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囚笼。 四方都是绝壁,好似生在无尽枯井中的一方晦明天地,唯有石门处可窥得一线光。 她从怀中取出一粒夜明珠,一一照亮十一重狱的三十四张面孔。谢拂池独行在空旷的通道中,将他们脸上的疑惑,期盼以及隐隐的不安尽收眼底。 她行至尽头,开始坐下解锁。两顿饭之间的功夫,她要解开整整三十四把玲珑锁,时间异常紧迫。 她一言不发,掌心逸出剑的虚影。 剑魂探入玲珑锁芯之中,随之以心念改变剑魂形态,细细搅弄玲珑锁里的机关。 笼中仙人也紧张地看着她,“司……司首,你还会这个?凡仙修仙……还需要精通开锁之术吗?” 剑魂卡住锁眼,谢拂池心念一动,玲珑锁随之打开。她这才看那仙君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其实也是个器修。” 那仙君一悚。 谢拂池以剑飞升,倒是真没几个知道她也精通炼器之术的。 月光从石门缝隙里递进来,隐隐可视物,谢拂池解完一个,又走到下一间,那仙君自觉地将夜明珠捧在手心,方便她看清。 狱中泼天寂静,夜明珠在不同地流转着,唯有谢拂池移动时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像水滴落在湖面上,希望如涟漪散开。 最后一丝月光在乌云里隐去,短暂的黑暗后,曦光在谢拂池的眼底寸寸铺开,伴随最后一声清脆的锁扣咬合松开的声音,三十四名仙人齐齐站起来,推开了牢门。 尚来不及高兴,忽地四周的墙壁上顷刻浮现光点,迅速连接成网,劈天盖地地将他们笼入其中。 无数光点如银河倾斜入星辰海面,只是稍稍触之,便觉钢针入体,疼痛不已。仙人俱是一惊,果然十一重狱没有那么简单。 有一略通法阵的仙君观察片刻,道:“这星宿阵犹如棋盘一样,暗合北斗七星星宿移动的法则,以在下的见解,此处应为生门……” “你说的很对。”谢拂池抬起头:“但这是剑阵。” 那仙君错愕:“剑……哪里来的剑?” 他顺着谢拂池的目光看去,只见头顶之上,悬着一把巨大的剑影,足有小山大小。须臾间,剑影摇晃,从中裂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 剑尖寒芒如星,交织成网,银光闪烁,竟也美不胜收。 整个十一重狱中都是剑影,每一抹剑影,都散发着惊人的杀意。 众仙本就虚弱,此刻更是不由打了个寒颤。 眸中倒映星辰剑影,谢拂池没有害怕,却忍不住蹙眉。 杀怖剑阵。 他画给她的第一个阵法图。 剑影纷落,密密笼过来,似要将他们搅碎在此。 “剑来——” 谢拂池低喝一声,掌中重新幻出剑魂。 这一次,不再是刚刚指节大小的虚影。掌心光华流转,在空中凝聚成一把色泽艳丽的薄剑。 她足尖一点台阶,轻身一掠,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迎着杀怖剑气而上。 青裙被剑影湮没,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谢司首——” 绯光浩荡,万重星落。 * 离三月初三已经过去好几日,虞都的大街小巷都在说着长戎魔君府的事。 谈烟魔君的陨灭固然让人惋惜,但更让人感兴趣的,还是让魔尊一怒为红颜的美人。 “听说那还是位天界的仙子,啧啧啧……也不知该是如何美艳动人,竟能迷的魔尊都昏头转向。” “尊上这些年从不近女色,许是就好天界仙子那假正经的模样呢?” 湖边茶馆里闲谈的二人,放肆地讨论着昨夜的种种,说到此处,不由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露出一种你我都懂的神情。 “什么仙子?” 初涯愕然看向谢拂池,她进十一重狱的时间最晚,便也期盼她能解答一二。 此刻他们已身在虞都闹市之中,俱换了一身打扮,三三两两地分坐在茶馆中。 美人本人岿然不动,悠哉地抿口茶,面不改色:“不知道,谣言吧。” 初涯也不再纠结此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离开虞都?” 茶馆里其他仙人都看过来,谢拂池神色淡淡:“等。” 等谁?等什么?仙人们心中有万般疑惑,但都不敢置声,脑海中停留的浮现出那一幕。 她几化为羽,所有人身躯僵直,怔怔看着这个他们平日最瞧不起的凡仙,决然融入锋利深邃的剑影中。 风声停歇,剑影纷落。骤然绯红剑气撕开无垠黑暗,裂口越来越大,光影斑驳如被打碎的铜镜一样纷落。 他们屏住呼吸,她从万千破碎星辰中步出,眉眼凛然,宛若天之剑。 第214章 天蚀开始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神主殿内焚香袅袅,满殿灯火通明。 辰南合上手中密报,脸色难得一见的肃穆。 “尊神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对面的天君眼皮掀起,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语气十分温和,竟似与辰南上神是十分亲近的好友一般。 辰南的面容隐在烟雾之后,声音却出奇地冷静,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栖弋死了。” “什么?!” 天君也失了从容,手中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那样无限接近古神力量的魔君,竟无声无息地死去了?任谁也无法相信这样地消息,天君沉声道:“此言当真?” “他的情报不会错。”辰南上神微微眯上眼,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天君也无言,不知是震惊,还是骇然。 滴漏声清晰可闻,辰南高坐台上,面沉如水,“魔界天蚀将至,栖弋又在此时死在自己的转魂术下,魔界此事必然大乱。如此良机,机不可失。” 天君心中千回百转,面上仍然一副笑脸:“机?什么机会?” 辰南扫一眼他,道:“自然是我天界覆灭魔界的机会。” 天君面色骤变:“尊神要挑起两界战火?你可知一旦战火燃起,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天界也必然死伤无数。” “魔族为祸世间,纵有损伤,也是我天界为苍生应尽的职责所在。” 辰南说的自然,仿佛这套说辞他早已想好。天君却气的不轻,险些绷不住自己的姿态,他强压住怒火:“魔族早已教化多年,如今两界虽算不上和平,但也远远没有到兵戎相见之时。况且一旦开战,那些留在魔界的仙人岂不是要立刻身首异处?” “那些人你不必担心,本座早有安排。” 辰南往前微微倾身,他一身白袍,衣上深深浅浅的暗纹,如渊海波涛一般压过来。他眼眸里也是深浅不一的影:“天君与本座的想法明明一致,又何必固步不前。” 天君抓住扶手,声线紧绷:“上神此言何意?” 辰南眼底有些讥讽,“若你真心认可魔族亦可教化,当年便不会朝苍黎帝君射出那一箭。” 那久违的名字骤然出现,让天君骤然脸色难看起来,但他还是盯着辰南。 “苍黎帝君……被神魔之怨蛊惑心智,我杀他,是顺从天规。” 面对天君的失态,辰南依然从容,甚至微微笑起来:“一百年了,天君还在自欺欺人。” 天君额头突突地跳着,他握紧了杯子,冷硬道:“无论尊神说什么,我都不会下令开战。” “哪怕有一日魔尊会将天界踩在脚下?” 辰南将密报放在他手中,声音有些悲天悯人:“天人生而尊贵,魔族生而低贱。异位而处,天君可会甘心?” 没有人会甘心。扶昀无言地想。 但思虑一番,却道:“魔尊也未必有此等野心。” 辰南声音沉下去,冷冷道:“没有野心——” “他却有恨。” 天君手指一下子掐入扶手中,他抬起眼睛,眸中有不可思议的惊骇。 “恨……什么恨?” “弑神弩之恨。” 辰南轻描淡写,一字一字,却如重锤敲在心头。 * 喝到第三壶茶的时候,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谢拂池恍若未闻。直到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走进来,坐到门口要了一壶烧刀子。 茶馆老板很为难:“你找茬是不是?我这是茶馆!” 那人压低斗笠,放下一粒鲛珠,慢慢道:“没有便罢了。” 谢拂池与他擦肩而过,她抚下面纱,起身跟着他绕过街巷,停在一处拐角。 斗笠男子停下脚步:“哪一部的?” “三尘司,谢拂池。” 斗笠男子目若雪刃,手指握紧袖中刀:“谢拂池?我从未听闻你与尊神有什么联系。” “那只能说明你消息滞涩已久。” 谢拂池取出一枚令牌,轻飘飘扔在他怀里,“十一重狱的仙人已悉数在此,但恐怕魔尊很快会反应过来,必须尽快离开。” 男子仔细打量令牌,发觉并无差错,他抬起头,犀利的目光这才温和一些:“好。” 他们重新折回茶馆,茶馆老板见他去而复返,竟也收敛了笑意:“没错?” 男子将令牌放在桌上,“没错。” 众仙都看过来,这时才发现,茶馆中除了他们,竟无一个外客。 谢拂池开门见山:“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斗笠男子说:“今日有一支婆罗鸟车队要离开魔界,去岳河城贸易。你们变幻成他们的容貌,坐婆罗鸟渡过永川。” 谢拂池立即道:“很冒险。十一重狱丢了人,进出的商队必然严加审查。” “这个商队是长戎魔君的,不会有人多加为难。”斗笠男子凝着她,手指不自觉摩挲着刀:“况且天蚀将至,魔族自顾不暇,不会分出太多的心神来找你们。” 天蚀? 谢拂池闻言一怔。 忽而长街上一阵喧嚣,一辆华贵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过,诸魔恭敬退让。 但见那车身便装饰着无数明珠翠玉,牵引马车的,亦是两只高大威猛的魔兽,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质。 马车身侧更是有足足上百名侍从护送,个个身穿血衣黑袍,神情肃穆,一行人路过,竟天地无声,庄严中隐隐透着一丝诡异。 谢拂池目光被吸引过去:“那是谁?” “大祭司。” 斗笠男人一边引着他们往后院走去,一边回答她:“大祭司久居深山魔殿,每逢天蚀才会出世主持祭典。” “祭典?”谢拂池微微一笑,觉得好笑一般,“总不会是祭祀魔尊的吧?” 斗笠男人沉默一下,“的确是的。他们坚信天蚀是魔尊的惩罚,祭祀,能慰藉先魔尊的元魂。” 众仙听他们一问一答,也听了个大概,初涯忍不住道:“魔族竟也信这种荒谬的故事?世间无论天人还是魔族,从来没有转世一说。” 谢拂池怔了一下,笑道:“的确,转世了,又怎么能说是同一个人呢?” 斗笠男人“嗯”了一声,不愿再提这件事,将一袋魔丹分发众仙:“你们必须遮掩住仙气,否则还是被察觉出来。” 谢拂池接过一粒漆黑的魔丹,见初涯他们吞下后露出的不适表情,握在掌心却没有立刻吃下去的意思。 这种东西必然对灵力有所影响,他们此时本就灵力虚弱,服下倒也无妨,她却还需谨慎些,以免变故发生。 斗笠男人眸光闪了闪,上前一步正要劝她吞下,眼前却一暗。 晴朗的天空骤然压上一层阴霾,一道浓郁的黑障横空出现,如墨水洇开在水中,晕染地天际一片昏暗。 “遭了,天蚀提前开始了。” 第215章 言而无信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永川河畔。 谢拂池解下面纱,望着波涛汹涌的河水,其下不知是什么在翻涌,使得整条永川都漆黑而深邃。 他们找到商队,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放倒了正在休憩准备出发的一行人,他们纷纷换上衣裳,伪装成魔族。诚如斗笠男子所言,天蚀开始的那一刻,魔界已经开始混乱,无暇顾及其他。 商队行至河边,斗笠男人拿出一只晶莹剔透的骨哨吹起来,栖息在车上的婆罗们纷纷飞下来,在他身边低下了头。 一只婆罗鸟可以载三个人渡河,这里正好十二只。 终于可以摆脱这样惨无人道的日子,仙人们欣喜若狂,纷纷爬上巨鸟的背。 不知是不是受到天蚀的影响,永川以中心的一块巨岩为界,天空一半光明,一半黑雾缭绕。 仙人们将向着光明飞去,初涯朝谢拂池伸出手:“司首,快上来。” 谢拂池没有去握他的手,反而回首,看繁华的虞都渐被四方八方涌来的黑暗笼罩。 斗笠男人催促道:“该走了,天蚀会影响所有的魔族,他们一旦陷入痛苦中难免会发狂。” “所有?” 谢拂池想着路过街道时,有些魔族小童低低的呻吟声,神情微微恍惚。 她轻声:“包括魔尊吗?” 斗笠男人一愣,含糊道:“也许吧。” 他也不知道答案。 谢拂池深吸口气,没有握住初涯递来的手,双手一撑,便轻盈地跃上鸟背。 “走吧。” 斗笠男人也坐上来,吹响骨哨,婆罗鸟齐齐展开双翅,视野一下子被斑斓的羽色填满,谢拂池再也看不到那座逐渐被黑暗笼罩的城池。 “哗——” 巨大的双翅扇过低低的云层,魔障让仙人们颇感不适,也都沉默着思量这些天在魔界的时日。 离离河水在永川激荡,婆罗鸟却沿着河水奔涌的方向前行。 谢拂池看着男人藏在斗笠下的眼睛,“这不是去对岸的路。” 男人无视她眼底的质疑,按住躁动的刀意,“对岸是妖界,如今三位妖君都归顺了魔界,落在那里会有危险。永川尽头是东荒,力这里也不远,可以休整几日再出发回天界。” 仙人们此刻疲惫至极,如今要他们立即返身属实为难他们,故而纷纷同意这个提议 谢拂池点下头。 她站在鸟尾,正处在光暗之间,来不及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眉眼一半天光,一半幽暗。 初涯小心翼翼地上前:“司首,要离开魔界了,你怎么不高兴?” “高兴?” 谢拂池抬眸看向远处,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不高兴呢?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那个人早非昔年神君,她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个少年神君已经死在画城了,他决绝地甚至没有留下一副骸骨。 她思过,念过,不愿意说话的那三年,辗转的每一个夜里都在想他。 她好不容易要决定要同这一切告别了—— 只要拿到羊皮卷,辰南就会解开她身上的涅羽系结。 但任务失败了,她没有办法再伪装成天真,与他继续那个可笑的傀儡把戏。 从前她梦到过那么多次与他重逢的场景,甚至在魔界与他同床共枕的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怀疑这依然是一场梦,于是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敢睡去。 梦醒了,他便会再如雪般融化消失。 但结局,却依然是离别。 可是一直有个声音在轻轻反驳,不是的。 谢拂池,你知道他没有变。 谢拂池下意识地想去找放在乾坤袋里的那根月白发带,不期然触到一片柔软。 她身体骤然一僵—— 不对,这里应该放着虚华镜。 她扯出那片软绵绵的物什,泛黄的羊皮卷上写满金色的古神语,复杂地让谢拂池头脑开始阵阵发昏。 仔细数了数,一共七张,一张不少。 谢拂池骤然回头望向虞都的方向。 “初涯,你觉不觉得我们离开的太顺利了?”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艰涩。 初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但仍思索一番后答道:“的确不算很难。不过前有司首对阵法了如指掌,破阵而出,后有天界仙官相互照应,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算是。” 她眸光渐渐空远,“不错,因为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但若有一个人对我知之甚深,这些我能想到的,他会想不到吗?” 初涯一愣,这回他是真不明白谢拂池在说什么。 谢拂池却倏尔静默下来,一言不发。 有些东西开始分明,又有一些在逐渐迷惘。 分明是他,迷惘的是他的目的。 初涯这次是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伸手替她将差点被风吹飞的羊皮卷拢起来,压在掌心。 谢拂池眼角余光掠过他的手,突然道:“初涯,你的手指还在。” 初涯挠下头,一脸憨直:“是啊,本来魔尊说要砍我们一根手指头,不知为何后来却不了了之了,只每人取了一件信物便结束了。咦,这样一想,魔族的人倒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凶神恶煞。” “是啊。” 谢拂池端详他的手,深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轻很轻。 “我们都被骗了。” 那个骗子—— 时隔多年,他又骗了她。上一次害的她为一句承诺等候百年,这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又要大方地放她离开。 可是他明明说过,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她倏尔握紧羊皮卷,紧的指尖发白,指节颤抖:“我不会原谅你的。” 初涯见她死死咬紧牙关,纤细的背脊中风中竟有些许摇晃。永川一阵惊涛骇浪,波折云诡,伴随天际一道惊雷,婆罗鸟渐往万丈天光处飞去。 惊雷照亮她的眉眼,那一半的影褪去,她面容上笼满余晖,更显昳丽幽静。 羊皮卷被放回原处,她挺直了身体,所有的迟疑不决都消失了。 她摸出一枚玉珏递给初涯,“这是鲛族小公主的信物,你们到了东荒必然需要一处灵力浓郁的地方调养生息,凭借此物鲛主自会好好招待你们。” “还有。” 她不待初涯说话,又用剑魂切断一缕长发,入手化为一枝青翠欲滴的花枝,“此物送去东灵山,叫青帝陛下不必担心,我一切都好。” 初涯很错愕:“司首,您在说什么?” 谢拂池取出一根灵蝶簪,慢慢束好长发,她眸光盈满光:“还有一个人被我留在了魔界,我要带他走。” 初涯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灵鸿仙子吗?可是她如今身在星辰宫中,您凭一人之力,如何独闯……司首!” 话音未落,谢拂池已然跃下婆罗鸟,直往永川河里坠落。 他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可她承诺的事情,却总不能做不到。 初涯只来得及短促地惊叫一声。 她的行动实在太快也太出乎意料,所有人回过神时,目光所及,青衣化作一点华光,转瞬消失在永川之上。 众仙惊愕不已。 “谢司首?” “谢司首!” 河水奔流不息,瞬间吞没她的身影。初涯握住那两样东西,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逐渐冷静下来。 司首她啊,一旦下定了决心,无论谁来阻止,都绝不会有一丝更改。 可她一向做事周全,可是这次却似乎全无理智可言,仿佛一时兴起,但又决然地不可思议。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疑惑地喃喃:“人会难道会突然不畏水吗?” 第216章 自取灭亡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答案是不会。 永川之上,连御剑都不能,谢拂池用尽力气浮上永川,发白的手死死抓住岸边的草,才勉强从河水里脱身。 天蚀的降临,让魔界白日也都昏黄朦胧起来。 她眼睫上沾满了水,一眨,就晶莹地滚下来。她骨头缝里都被永川河底的幽怨之息浸透,冷地发抖。 她眼眸也浸满水色,映满城池中的次第铺开的灯火。 已近辰时,城中街道上的人很少,谢拂池行至白诃魔君府,看到大门也紧紧闭上了,唯有一个侍从在门下。 天蚀对每个人的影响都不一样,这位显然很是不痛不痒,甚至开始呼呼大睡。 谢拂池折下一根花枝戳醒他,侍从迷茫地看着她:“干什么?” 谢拂池取下发钗,湿漉漉的发尽数垂落在腰间,她抬下眼睫,“我要见你们魔君。” 侍从瞪大眼,“魔君去参加祭典了,你改日来吧。” “祭典在哪里举行?” 侍从不明所以,但见这少女容色不俗,气度更是不凡,不由答道:“当然在万重云台。” “祭典有谁参加?” “当然是几位魔君还有大祭司……啊,今年魔尊也必然会参加。”侍从答的理所当然,“尊上必然能阻止这次天蚀。” “是吗?”她低声道:“如果不能,你们还会认为他是你们的尊上吗?” 侍从愣了愣。 “看来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仰啊。” 她笑了笑,转身往万重云台走去。 * 万重云台下,十二族族长并两位魔君正在台下,大祭司身穿白底黑纹的祭服,不紧不慢地点燃了焚香。 祭典已经进行到一半,然而却被迫中止,明明是白日,天却更黑了,隐隐中竟有着魔雾压城的危机。 一时连司仪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祭典,原本就是为了减轻天蚀带来的危险。 少年魔尊穿着玄色银纹的华袍,长身玉立,衣袂翻飞,眼眸静静凝视着黑压压的天。 僵持不定下,傀老排众而出。 “有人悄悄告诉老夫说尊上并非魔族血脉,而是天人。尊上一有焚妄认主,二有栖弋魔君尽心辅佐,老夫本不该疑心,然而尊上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难免会令流言愈演愈烈。” “所以老夫斗胆,恳请尊上取下面具。” 说话间,云台的氛围冷到了极点。傀老当众发难的这个机会十巧妙,恰在栖弋魔君死后,诸君临场,甚至大祭司也在的时候。 是逼迫,也是威胁。 但诚如傀老所言,魔尊的身份的确让人生疑,之前不曾有人质疑,是因为栖弋魔君的鼎力支持,然而如今…… 魔尊虽百年里也为魔族做过不少贡献,但短短百年,不足以让人打消疑虑。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疑虑,担忧。 姬疑惑他的身份,又担忧此事带来的后果。 魔尊唇角微弯,似笑非笑:“你在质疑本尊?但若这是你的遗愿,本尊愿意成全。” 他的话犹如惊雷落地,一瞬间所有人都暗暗吸了口冷气。 大祭司瞳孔微缩,但仍若无其事地抬袖点燃台上的灯烛。 随着灯烛一盏盏被点亮,万重云台上松涛阵阵,越发清晰明亮。 在这悄然冷肃中,白诃魔君去而复返,身边多了一位侍女。白诃本就言行无状,倒也没有人计较他做了什么,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 谢拂池来到万重云台时,刚好看到九百九十九盏烛灯照亮的玉石云台上,一袭曳地玄袍的少年魔尊握住银色面具,缓缓摘下。 银眸鸦发,灯火落在那张精致淡漠的脸上,睫毛浓密如羽,眉眼间的寒霜冷意,却经年未散。 她一瞬间怔住了。 没有变,半分都没有变。 突然有莫名的委屈漫上心头,她深深吸口气,不知道是永川河水给自己带来的痛苦,还是因为再次见到这张脸。 他明明一直都在,却从不肯让她知道,任凭她怀着无数次梦醒后的失落,一次又一次地想念着他。 然而认识这张脸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傀老瞪大眼:“果然是你!你是——” 大祭司走了下来,打断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长袖垂下,笑的慈祥:“族长,世间相貌总有相似,但他是尊上,你切不可认错。” 傀老巡视一圈,台下诸君也尽皆默然,显然并没有愿意同他一起做这出头鸟,又或者他们亦觉得大祭司的话无错。 是不是一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魔界的确需要这个尊上。 傀老握紧手指,目露凶光,彻底撕开了虚伪的面具,“认错?我不会认错!就是真认错了今日也要他给我的孩儿偿命!杀了他,我就是魔界的尊者!” 傀老目眦欲裂,双目赤红,浑然不顾什么祭典,上前一步,一脚踏在他事先准备好的祭台法阵上,一道猩红血雾从他脚底溢出,铺天盖地的向少年魔尊笼去。 这一下可算出乎意料,没有人想到傀老竟想杀死魔尊。 血雾浓重,魔尊的身影顷刻不见痕迹。 白诃与长戎上前一步,似要出手搭救,然而周围却倏尔冒出许多傀族精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谢拂池掌心剑魂绯红,她低声咳嗽一下,永川之水终究令她难以维持太久,只能一击必中。 就在她要上前时,血阵忽地分崩离析,血雾悄然散去。 魔尊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台上,玄袍翻飞,银纹如水波流动,眼底淡淡讥诮:“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竟然还用阵法对付我?” 他伸指在虚空中一拂。 傀老愕然,他当然晓得那位神君以精通法阵闻名,但这可是他集齐九十九只冤魂炼化的血阵!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化解开? 傀老一咬牙,“给我拿下他!” 一声令下,傀族杀手伺机而动。 魔尊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你若是此刻自裁,本尊不会牵连傀族。” 傀老声音压抑不住的愤怒:“妄想!给我拿下他!我必要你血债血——” 他的声音蓦然被剪断,不可思议地看向大祭司,口中溢出血:“你……你可是我傀族的人。” 大祭司抽出插入傀老身体里的匕首,用袖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这才说:“傀族亦是魔族,十二族也是魔族,而魔族皆是魔尊麾下。我是不是傀族人,又有什么区别?” 傀老心神俱震,捂住腹部伤口颓然跪倒,他哑声道:“大祭司,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他的人。” 大祭司摇摇头:“我是魔界的人。傀老,你还不明白,无论他从前是谁,现在只会是魔尊。你这人眼界狭窄,我当年并不赞成你当上族长,可惜你手段太过酷烈,将你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杀了个干干净净,我这才不得不同意。你现在这个下场,也算是一种报应。” “报应?魔界的人信什么报应?” 傀老沙哑一笑,忍住疼痛捏碎杯子,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傀族杀手正要扑过去,天空一阵乍亮,亮的晃眼。 万道紫光携带至凛之息,在傀老惊惧的目光下,滚滚魔障中,惊雷势如破竹地劈下。 诸人甚至没听见一声惨叫,只觉眼前白光大亮,须臾光华散尽,傀老依旧保持着那个怒指魔尊姿势,只是双膝之下已然被齐齐斩断,形成了一个被迫下跪的姿态。 如同栖弋魔君死前一样。 傀老浑身焦黑,适时一阵微风吹过,傀老轰然倒下,如堆砌的乱石,轰然倾倒。 长戎一惊:“业罚?这是行渊魔尊的业罚?” 此乃行渊借助五行发明地一种刑罚,对应的乃是天界的雷罚,只是更加酷烈,也更加不容易,几乎只有行渊一人可以施展。 行渊走后,此罚已经绝迹。 他转头看向十二族:“还需要本尊证明吗?十二望族,你们的丰碑与荣耀,建立在本尊的恩泽之下,一旦离开便卑如蝼蚁,不堪一击。本尊若颠覆这魔界的日月,诸位剜下双目,可能令魔界再现光明?本尊乃魔界之尊,尔等只可奉我为主,再有异心——” “当诛。” 长戎跪在诸君之前,低眉垂首,“十二族受庸人蛊惑,才酿下今日大祸。如今罪魁祸首已然伏诛,属下与十二族族长在此向尊上谢罪,还望尊上宽恕。” 长戎以额触地:“尊上几十年来为魔界殚尽竭虑,倾尽所有,才有我魔界今日之景,从此以后,魔界将誓死效忠尊上,绝无二心。” 他玄袍下垂,眉眼冷淡。 这时诸君终于感受到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畏怯,摄于威压,只能缓缓跪倒在地。 他一抬指,恶障竟缓缓消退,原本朦胧的天色也更加明晰一些。 诸君大喜,没想到天蚀还有减轻的一日。 他们纷纷叩首,心中再无一丝疑虑,“多谢尊上!” 而人群里,唯有一人身形不动。 他倏尔抬头,眸光所至,一束天光破开云层,笼罩在少女的身上。 所有人都伏跪下去,唯有她站在台下,风动青衣,容色如雪。 隔着乌沉沉的天色,无数叩服的头颅,他们遥遥相望。 他眸中的冷凛渐渐消散。 第217章 绝不原谅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无视所有人的诧异,往前走。白诃紧张地喊了一声:“小池——” 谢拂池恍若未闻,拨开雾霭,朝魔尊走去。天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她走过的路。 在众人眼中,她似是光明的神邸,所行之处,皆是明亮。 驱散阴霾,抬手停止了时间,他轻声问:“你为什么还不走?” 东西拿走了,人也救走了,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谢拂池走到他身边,微微仰头,认真地看着他:“是啊,我怎么还不走?” 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忍气吞声的人,被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实在有太多怨恨,太多难听的话想对他说,她要问他为何抛下他一百年,为何当年不辞而别,为何—— 至今不敢面对她。 他的面色已经开始苍白,银眸慢慢泛出血色,仿佛一眨眼,就要流出血泪。 他说着最无情冷漠的话,却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去阻止天蚀。 “我知道吗?我现在应该转头就走,让你专心做你的魔尊。”她轻轻说着,闭了闭眼,“而我,也能继续做我自己逍遥快活的上仙。” “可是我不甘心。” “为什么啊,时嬴。”她有些疑惑地微微侧头,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你要这样骗我?” 万重云台上一线天光,大祭司手擎灯烛,寂静着立在台下,风吹的周围飒飒,连带着心也空空落落。 魔尊对于她的反应设想过很多,许是愤怒,许是讥笑嘲讽,又许是不屑一顾——却没想到她会是这样这样,冷冷清清,苍白又怔忡。 光影勾勒出她纤细高挑的身形,青色的裙落着微光,无风自舞。她的脸白皙到过分,几乎浸了一夜的水,连眼眸里都泛着微薄的水光。 是啊,他凭什么让她等呢?又凭什么自私地利用她的心软,将她困在身边演那一出拙劣的傀儡戏呢? 他的目光在她眉间鲜少浮现的困惑中凝聚。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他说,“但时嬴只有真正死了,才能活在你心里。” 他褪下了面具,似乎也褪下了习以为常的冷漠。一向运筹帷幄的尊上,此刻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既无措,又可怜。 她呼吸在发抖:“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才能活在我心里!你凭什么这样以为!你听我说过吗?到底这是我的想法,还是你的一厢情愿!” 风越吹越大,几百盏灯烛被狂乱的撕扯着,烛火摇摇欲坠。 每一个字却都直击人心,她的声音明明不低,她明明满眼愤怒,却莫名给人一种委屈地几乎要流泪的错觉。 他怔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拂池露出这样的脆弱,即使是被镇心丹诱惑的那个夜晚,她也不曾委屈到落泪。 “时嬴,”她又一次在他面前唤出这个名字,唇瓣被水浸的苍白而干涸,“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无情无义,这样不值得——” “与你并肩吗?” 并肩。 像是一道惊雷劈开混沌的心府,粉碎一切,只剩下这两个字在旷野上呜咽盘旋。 他从未想过谢拂池会愿意放下偏见,他也从未想过谢拂池在知道一切后会说出这两个字。 他踉跄一步,抬起手臂,缓缓地,用力地将她单薄的脊背揽入怀中。连台阶也没来得及下,他单腿跪地,颤抖着双手。 他抵住她的肩窝,死死凝视着她身后的天光,一字一顿,艰难道:“可是我答应过你,不会入魔,但我还是成了魔尊。” 谢拂池感觉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勒的那么紧,呼吸滚烫。那干净的气息又一次萦绕着她,一如从前。 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肠,一瞬间又恢复了柔软。 “你不见我……”她张了张嘴,理智防线溃不成军,“就是……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声地将她拥地更紧,似乎要嵌入骨血。 明明贴的那么紧,谢拂池的身体却一阵阵地发冷,她不知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只觉一路积累的疲惫此刻终于席卷而来。 流光飞舞间,魔尊眸底万般情绪翻涌,手指用力到发颤。 “对不起,对不起……” 他沙哑的语调压抑着太多的痛楚,每一个音节都在空气中细微颤栗,艰涩无比,自责无比。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会原谅你……” 他低低道:“可你还是回来了。” 她定了定神,努力稳住模糊的思绪,怔怔抬起手臂似要回抱他,却又无力地垂下来。思绪漫开的瞬间,她终于支撑不住将头抵在他肩上。 “是……但我不原谅你……” * 上一次的天蚀整整延续了一个月,魔界望族子民都会分到一颗护心丹,而平民则无力抵抗,只能艰难求生。 这次却大大不同。 长戎魔君利用谈氏一族私藏的那条灵脉,生产出了大量的护心丹,可对魔族平民售卖,只是价格不菲。 不过祭祀之后,天蚀的情况竟有所好转,魔族子民们对魔尊的信仰更深了一层不说,这大量丹药算是砸在谈氏一族的手里了。 对此,谈氏很是不满这桩交易,让谈氏损失了一条灵脉不说,连带着子民对于十二族都生出许多怨怼来。对此,魔君夫人只是冷笑:“我倒觉得他是故意的。” 谈氏族长坐在亭中,四面环湖,无可窃听。他肃了神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魔君夫人捻了颗杏子入口,手中摇着一把团扇,“这次天蚀,十二族趁火打劫,魔尊却力挽狂澜,换了哪个魔族都会觉得十二族不值得信任吧?” 族长震骇难言:“你是说,长戎魔君是魔尊的人?” 杏子汁水四溅,魔君夫人轻轻拭去手背的黏腻,意味不明道:“族长慎言,我们都是魔尊的臣子。” 谈族长脑海中浮现傀老死前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样的威压与灵魂深处的恐惧,没有人想再经历第二次。 魔君夫人又道:“祭典上遭逢此难,十二族却冷眼旁观。魔尊虽未多加责罚,但十二族仍为向尊上正式请罪,族长,您应该知道怎么做。” 谈氏族长仍在迟疑:“但此时表明忠心,尊上必会借此机会打压我们吧?” “大祭司都率先表明了态度,您怎么还不明白如今的形势?”魔君夫人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心中轻嗤,但面上仍是谦卑:“那位魔君已经……天界必然蠢蠢欲动,若是此刻再失去尊上,魔界又该如何自处?” 她这一席话,仿佛拨开云雾。谈氏族长骤然惊醒:“大祭司说傀老目光短浅,原来是这个意思!” 无论魔尊到底是谁,此刻岌岌可危的魔界绝不能再得罪他,唯有俯首称臣,方得一线希望。 想明白这一层,谈氏族长立刻道:“我去写请罪书,祈求魔尊谅解。” “族长深明大义。”魔君夫人点点头:“我也要入星辰宫一趟,证实一下那个传闻。” 魔尊如果是那位的话—— 那她那日陷害的人,岂不是…… 她心中一沉,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族长踏上小船,忽地想到什么,回头道:“我记得阿歆你以前是不吃杏的。” 魔君夫人按住袖中刀:“嗯?” 小船摇晃,族长受了风,咳嗽起来,半晌才抬起苍老的脸:“族中事务繁忙,若是得空,记得回来帮忙料理一下。” 是要她掌权的意思。魔君夫人勾唇,眼中意味不明:“知道了。” 第218章 赎罪的姿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醒来时,看见空空荡荡的寝殿,差点以为自己在苍黎神宫。 她拥被而起,被永川水浸过后,她反应有些钝,半晌她才看清楚,这里是星辰宫,是他的寝殿。 窗外天色晦暗,似下过一场雨。她撩开鲛纱,赤足走到窗边,发觉窗下小案上,摆了一排冰琢的小玩意。定睛一看,竟是姿态不一的冰晶山茶花。 她拿起一个把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眉眼不觉弯了弯。 “好些没有?” 木质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檐下风铃发出清越声响。 窗外湿漉漉的回廊上,魔尊席地而坐,不染纤尘的白衣散开,他微微向后倚靠着墙壁,手中正在雕琢着什么。 谢拂池低头,与他的视线相触。 他的眼眸褪去银色,鸦发披散,眉眼如昔,一如当年苍黎神宫里寂寞清冷的少年帝君。 谢拂池池自上而下,一寸一寸目光扫过他,她忽地伸手探出窗外,用力戳在他脸上。 玉石般的肌肤泛凉,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是我。” 谢拂池咬紧了唇,慢慢描摹着他的轮廓,眼眶微微发红。 这一刻,她终于完全确认他还活着。 他感受着她指腹的温热,低道:“如果我知道你会跳永川,绝不会放你离开。” 听到这里,谢拂池蓦地收回手,下意识反驳他:“谁说我是为你回头的,你先是拿走了我的焚妄剑,又换走了我的虚华镜,我是回来找这两样东西的。” 这次,他没有流露一丝的难过,抬起眼睫静静看着她。 “我真的想过让你喝下长生水,不需要喝太多,保留着意识,却又不会想离开我。” 可到底,不舍得。 谢拂池一怔,手搭在窗沿上,五指不自觉收拢。 他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疯狂的话,音调依然平静:“我在这里待的太久,久到已经快被心魔折磨疯了,我想不惜一切留下你,哪怕你会怨恨我。” “不,你已经在怨恨我了。”他轻轻一笑,放下冰雕,握住她捏紧的手指,“我言而无信,我骗了你,甚至百年里都不曾让你知道我的下落。” 柔如羽毛的触感,谢拂池瑟缩了一下,却又被他紧紧握着。 她索性不再躲闪,直勾勾回视他:“我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让你一直以为我的立场与天界完全一致,嫉魔如仇。时嬴,你我之间更没有信任那个的人,是你。” 与天界完全一致…… 他似想到了什么,喉咙轻微地颤抖一下,眸中掠过一丝痛楚。 “嗯,你说的对。”他说,柔声道:“我是个罪人,连我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但是焚妄剑和虚华镜,我都不能让你带走。” 你看这个人,永远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做着最绝情的事。 谢拂池任由他攥住自己的手,寸寸厘厘,要与她十指纠缠,抵死不放。 她却挣不开,解不脱。 她舌尖抵住牙关,才能遏制住颤栗,“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谈歆,又或者说栖弋,她的死,是不是你一手促成的?” 时嬴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不完全是,我没有杀她,只是取走了不属于她的力量。” “你也清楚没有魔族会永生,她根本离不开这种力量。在凡间时,我们遇到的那具栖弋化身,也不仅仅是化身,真正的化身不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然而那具化身却像完整的人一样拥有爱恨,因为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傀儡。但是傀儡没有了,她只好另觅躯壳。” 谢拂池一点一点梳理着前因后果,“她选中了谈歆。而你故意纵容谈歆从你这里获取灵力,你的灵力是一切魔族的克星,于是她的转魂术失败了对不对?” 他笑了下,纠正道:“有一点不对,栖弋选中的是谈烟。” “不错,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嫁给长戎的才是谈烟,她们姐妹二人互换了身份,但栖弋怎么会毫无察觉?” 他抚着她手腕内侧细腻的肌肤:“我的灵力可以遮掩她对于元魂的窥视。” “那你如何保证谈歆一定会和谈烟调换身份?” 他顿了一下,道:“都一样,即使是谈烟,栖弋进入她身体后也难免虚弱。” 但其实如谈歆这般的人,为一个从未回应过她的师兄就能化身厉鬼,又怎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灰飞烟灭呢? 谢拂池长眉微蹙,沉默一会:“那你就只是为了拿回力量吗?能不能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别再瞒着我。” 他蓦然扼紧她的手,凝视着她。 寂静中,侍从端着药走来,远远站在尽头。 他这才松手,“喝完药再说吧。永川水至阴至寒,会淤积体内,你要尽快调理。” 谢拂池点了下头。她刚刚醒来,亦不想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 殿内屏风上绘满深浅不一的墨色山水,谢拂池随意穿着一件软烟色的长裙,外面罩一件明透的罩纱,赤足跪坐在矮榻上。 递来的碗,药味苦涩。 面对这碗药,她完全失了刚刚诘问的底气,顾左右而言他,搜肠刮肚念出一个借口,“我饿了……等等再喝。” “你怎么现在跟个小孩子一样。”他抚上她的脸:“你以前可不怕喝药的。” 是啊,以前明明是他不喜欢苦涩的味道,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谢拂池想,大概是那三年在神岐殿实在喝的够多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毛病,只是没什么力气说话而已,偏偏殿主受了姬荀的嘱托,硬是一顿不落地盯着她喝下去。 那段岁月一直泛着驱之不散的苦味,不愿回忆。 她无声地抗拒着。 时嬴很喜欢她这鲜少的任性,但药却不能不喝。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竟未曾吞咽,抬起她的下巴,猝然倾身覆了过去。 谢拂池瞪圆了眼睛。 ——这是赎罪该有的姿态吗? 第219章 是怕你痛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他的性子比百年前可要强硬多了,谢拂池的手抵在他胸膛上:“我还没有说原谅你。” 明知她此刻满腹疑虑,但见她蹙眉敛眸,惊讶又有些慌乱的模样,哪里还有一丝冷静从容的姿态?他却没禁住抵着她的额头笑出声,褐色的药顺着喉咙一线滑落。 “帮你尝过了,不苦。”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谎,喉结微微滚动。 谢拂池被他这一晃,哪里还记得苦不苦的事,只低头快速喝完了那碗药。口中苦涩未散,不设防又被塞进一粒冰冰凉凉的东西。 一颗渍的正好的玫瑰蜜杏。 她含住杏子,清甜滋味散开,也挡不住绷紧的下颚线条,知道自己又被他拿捏住了,此刻也不知在恼怒谁。 她脾气一直挺好的,可是现在却感觉自己别扭地很。既不想让他那么轻易地得逞,又不完全想推开他—— 否则她又何必回来这一趟。 她板着脸,十分不愉快:“好了,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目的了吧?魔界如今天蚀降临,又逢栖弋身死,你难道不担心天界借机吞并你们在妖界的地盘吗?” “你们”这两个字格外刺耳,时嬴又气又好笑地屈指弹她的脑门,但触到她的脸到底只是轻轻点了下:“你在担心魔界,还是担心我?” 谢拂池简直不想搭理他:“有区别吗?” 他在祭典上又当众诛杀傀老,此之一来,魔界十二族俯首称臣,他这完全掌控了魔界不说,恐怕不消几日,四界都能知晓昔年的苍黎神君已经成了一方魔尊。 他与魔界,早已休戚与共。 “有。” 他声音放的很轻,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眉间,微微低下头。在谢拂池疑惑的目光中,眉心渐渐浮现一抹银色的印记,冰凉而神圣。 上神之印。 “我没有完全食言,至少现在我尚未堕魔。” 细雨落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合着穿堂而过的风,显得格外安静。 谢拂池抚摸着他眉心的印记,在格外漫长的雨滴声中,一时连思绪也迟缓起来,“可是……这里是魔界,没有灵气,你怎么……” 他深深注视她:“我的信仰不在天界,而且我答应过你,绝不入魔。” 谢拂池骤然鼻尖一酸。 “真傻……天人入魔会经挫骨抽魂之痛,我只是怕你痛。” 时嬴不由怔住。 他从没想过谢拂池的言下之意是这个,在魔界无数个日日夜夜,魔息无孔不入,时而如沸水煎熬,时而如蚂蚁噬骨。 可是他若是入了魔,又怎能再同她站在一起?难道真要用那些手段,让谢拂池在魔界逐渐枯萎不成? 他不知道原来她对他竟是这样宽容,这样温柔。 他微微抿唇,那点深藏在心底的不甘,那抹蠢蠢欲动,被他极力压抑,却依然在寂静无声时嘲讽他的心魔,在她坦然与温柔中,如跌碎在阳光下的薄冰。 顷刻烟消云散。 复杂心绪积在胸口,慢慢将涌出来。他喉咙收紧了,干涩凝滞。 他慢慢道:“原来是这样吗?拂池。” 暌违的两个字低柔地滚过舌尖,陌生又熟悉到不可思议。 庭外必然是又下大了,否则耳边怎么会像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雨,眼眶都随之泛起潮意。谢拂池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音节。 “……嗯,你这一百年,不难受吗?” 他们明明都在奔向对方,为何还是错过了这么多年。 是极轻极淡,又认真到不可思议的回应,她眼中凝聚了一片罕见的温柔怜惜,像云一样钻进他的胸膛,让他呼吸困难。 他伸手覆在她眼眸上,“有九渊之力支撑,我不会很难受。” 纤长睫毛在他掌心扇动,她有些疑惑:“传说九渊的力量会让人迷失心智,那你会不会失控?” 刚刚喝完药,她的唇尚且濡湿鲜艳,他凝望着她说话时一掌一合,忍不住想去靠近,却在她关切的语气中生生停住。 手掌下滑,在她唇上擦过,似要拭去不存在的药渍,却流连着用指腹摩挲。 他继续道:“鲵旋,止水,流水,滥水,沃水,氿水,雍水,汧水,肥水,是为九渊,渊极为水,九渊的力量本就是我的力量。” 怪不得时旻帝君用琴用剑,却鲜少涌术,而他却天生精通水行。 谢拂池默然半晌,声音低下去,“那他的仇恨,也是你的仇恨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转身就走?” 温柔又残忍的谢拂池,她一向如此。他唇角的弧度有些脆弱幽淡,似乎在嘲讽自己一样,“不对,你会拿走焚妄和虚华镜,然后再转身离开。” 谢拂池也僵住了。 无论是时嬴还是行渊,对于天界,想让他再怀着一颗宽容的心,都是一种痴心妄想。 她和他沉默地对视着,谁也不肯先开口,谁也不肯先让步。 细雨滴在庭中的芭蕉叶上,衬着穿过回廊起起落落的风声,反而显出一种格外的寂静。 “拂池。”最终还是他打破了平静,“刚刚不是说饿了吗?我去让人给你弄点吃的。你喝了药,再休息一会,我们先不谈这些。” 他起身绕过屏风,半点不留恋地朝外走。 视线里那片白渐渐远去,谢拂池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脑海里只隐隐约约萦绕着一个念头:他要走。 他怎么能走呢?她都没有说要原谅他。 “等等——” 她不禁喊出声。 清绝的身影停在屏风后,屏风旁修剪好的海棠花枝曼妙舒展,清雅剪影融入墨色山水之间。 她闭了下眼,“我说过,我回来要拿走虚华镜和焚妄剑。” 他身形一顿,半晌才极缓地说:“我现在不能给你。” “你听我说完。” 她眼中有些迷惘,“这是我在路上想好的借口,我不是为这两件东西回来的……” 风吹开月窗,幽深苍翠的庭院里水雾氤氲,湿漉漉的庭景,让她的声音也空茫起来 她自言自语道:“阿弥说的很对,我是个别扭的人。我来的虞都其实是来寻你的,但我偏要说是想救人,我明明一直在等你,可我偏要说已经不在乎你了,我明明是害怕兮鹤的面具之下不是你,可我偏要说厌恶你。” 天空惊雷炸响,雨又大起来,庭院中簌簌叶响,一时分不清是叶声还是雨声,亦或是心跳声。 那些喧嚣似乎都很远很远,远到她什么都听不见,她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有反复勾勒茶杯纹路的手指,才泄露出她的一丝紧张不安。 这样的话,她一向觉得难以启齿。 她抬眸,看着他骤然绷紧的身影兀自笑了一下,“这次我不想找借口了,我就是很想你,想到又要和你分别,就跳下永川回来找你。” 雨水淅淅沥沥,楠木回廊湿漉漉的一片。 他默不作声,似乎在出神地望着庭院。 谢拂池迟疑一下,“……你有在听吗?” 在她抬头的刹那,一双手蓦从屏风后蓦然伸出来,将她搂进怀中,重重覆上那双他觊觎许久的唇。 清水瓷瓶碎了一地,海棠花枝落在地上,横斜疏逸,肆意妖娆。 天际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暌违多年的吻,却一点都不温柔。 第220章 情难自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几乎喘不过气来,脑中也因缺氧而阵阵发昏,意识回笼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他抱着在窗下那张梨花木案上,微微高出他一点,木质纹理细腻,触手生凉。 他猛地吻过来,舌尖抵开她的唇瓣,深入舔舐,凶悍地搜索着她唇齿间所有的抗拒与躲避。 他吻的那么深入而激烈,谢拂池整个人被他重重压在窗边,一丝细细的风裹挟雨汽渗进她颈项里,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 压在后脑勺的手穿过长发,揉捏着她的颈项,将她更近,更深地贴近他。 视野被他填满,只看得见他浓密的睫毛,可是她眼前出现却不是黑暗,反而绽放出一重又一重的华光。 层层叠叠,交错流转,她在一片绚烂中摸索着环上他的颈项,迟钝回应。舌尖被吮的发麻,可是身体却在本能地渴望着更多。 近一点,再近一点吧,或许这样就不会再面临分别。 檐下细雨绵绵,不知滴落了多少,时嬴在她呼吸彻底乱掉之前,终于放开了她。 四目相对。 焰火飞散,在眼中飞舞,光芒璀璨。 她手放在他肩膀上,胸膛在软烟罗色的纱衣下起伏,有些居高临下地注视他的眼睛:“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不是此刻,而是这分别的一百年,你如果也这样思念我,为何不来找我? “只要你还肯叫我时嬴,我就永远不会变。” 他下巴抵在她颈窝上,一字一句说着毫不相干的答案。 只要还是当年那个时嬴,就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她,不在渴望她。他拼命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念,可是此刻,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 这一刻他的吐息不再凉润,喷薄在她耳朵上发烫,让她忍不住生出些许退缩。 她不禁望向他的脸庞,方才还苍白冰凉,现下眼中却幽深一片,看不透里面翻涌的情绪。 他的手臂穿过她松散的衣襟,握住她纤细的腰,掌心的温度也滚烫。 “抱住我。”他呼吸紊乱,嗓音低沉,似命令,也似祈求。 谢拂池忽地感觉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起,折返回殿中,放在床榻之上。 背脊方才触及云被,谢拂池眼前一暗,又被他握住肩膀压下去,来不及反应身体下是柔软还是粗糙,就听到他低声说:“我想要你,可以吗?” 他的音调已然不稳,喘息渐促,谢拂池身体轻颤起来,不知是因为他继续作乱的吻,还是因为他过于直白露骨的话。 明明在询问,可他又忍受不住诱惑一般,在她湿润半张的唇上啄吻着。 他忍耐地足够辛苦,她也明明没有任何反抗,此时他却还要来征求她的意见。 她想起在小竹屋的情形,便忽又起了坏心思,故意道:“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时嬴一怔,唇角微微抿起。他已是情难自禁,而她分明那样柔顺,刚刚又说了那样让人心动的剖白,现在却偏生要吐出拒绝的言辞。 他俯身恨恨地咬住她可恶的嘴唇,第一次对她那古怪的作恶欲没有任何好感。 “嘶……” 谢拂池吃痛地蹙了一下眉,明透白皙的脸上浮现一丝愤恨,她又不是点心,总是咬她作什么? 时嬴却没有再进一步,双手撑在她上方,无声地凝视着她。她即使含着一丝促狭的恶劣笑意,此刻也真是美极了,眸光潋滟,颊若明珠生晕。 她说她一开始就是为了他而来的,她说自己一直在思念他,她说她早就察觉出了他。 神魂深处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喧嚣都被抚平了,再没有比此时更宁静的时刻。满腔的情愫在沸腾燃烧,燃尽了方才所有的不理智。 眸中翻滚的欲望渐渐消散,涌出的轻柔爱意如纷飞细雪,绵绵密密地将她缠绕住。 他嗓音里尚有一丝动情的沙哑:“我知道了。” 这个没头没脑的回答,让谢拂池很是困惑。 “知道什么?” 忽地,他翻身坐起,掀起云被将她卷进去,略略整理下自己的衣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自己的寝殿。 身影有几分狼狈仓惶。 谢拂池裹在被子里探出个头,殿里已无人影,她不禁愕然,随口一说而已,他就真的不再问下去,转身就走? 箭在弦上,他竟又能生生收回去。 谢拂池既为魔尊的忍耐力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遗憾。但想起刚刚他眉眼间既恼恨又不忍的神色,清冷底色染上欲望,好似剔透无暇的雪落满余晖。 “果然是一点都没有变。” 她既有点想笑,又忍不住轻轻叹气。 * 卷在被子里又等了一会,窗外雨声渐歇,她涌起困意,也没等来小心谨慎的魔尊,却等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姊。” 银发小少年轻声唤她。 谢拂池倏地睁开眼睛:“燃雪!” 燃雪放下手里的托盘,回眸温和地看着她:“主人让我给你送吃的,你先用些再睡。” 闻言,谢拂池真是难得有些汗颜。 焚妄剑自跟了她倒真是受苦了,她先是因为仙心崩溃拔不出剑,而将焚妄放在风还城接近十年;后又因为不能将焚妄示众而让他一直沉睡,直到刚刚也是—— 她光顾着自己谈情说爱,半分也没想起这位跟了自己接近八百年的剑灵。 她披衣坐在窗下小案上,本想说点什么,但实在过于羞愧,一时倒是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用膳。 在她羞愧难当地吃饭时,燃雪凝视一圈,这殿中轻易是不许让进的,故而此刻地面依然散落着瓷瓶与花枝。 剑灵弯腰拾起散落的海棠花枝与碎片,取了一只新的骨瓷去庭外池塘汲满水,将海棠花枝重新插回去。 经此一摔,摔去外层染尘的花瓣,海棠花枝倒是越发妩媚欲滴。 谢拂池见他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 她不禁放下牙箸,握住燃雪的手腕。地上瓷瓶细碎,纵是剑灵,也难免被割伤。 “他经常让你做这些吗?” 谢拂池用仅存的灵术愈合着燃雪手指上浅浅的伤口,温柔灵力熨帖着手心,燃雪毫不犹豫地回答:“嗯。” 谢拂池动作一顿。 燃雪顺着她的手靠过去,倚在她腿上,神情是努力克制也压不住的落寞,“阿姊,他待我不好,你带我走吧。” “我也想带你走。”谢拂池手指安抚过他的银发,迟疑道:“可是我不知道你的本体在哪里。” 燃雪抬头,眼眸发亮,“在……” 他忽地止声,似被什么黏住了唇一样,任他怎么费力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谢拂池先是一惊,低头见他银眸里暗暗的恼怒,这才明白过来—— 时嬴必然是对焚妄施了禁咒,本体剑灵都是一体,自然他此刻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谢拂池目光在殿内逡巡一遍,落在窗下的铜铃上,又气又好笑:“不许再偷听。” 铜铃一寂,竟似有些委屈一样,又不甘地摇晃两下,上面淡淡的灵力波动才褪去,恢复成最普通的模样。 燃雪更是眼巴巴地望着她,意思很明显:快帮他解开禁咒。 谢拂池顿时感到头疼。 第221章 重铸渊何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仙君们抵达东荒海的消息,先是传到了最近的孤城,几乎与此同时,神主殿那边也得到了最快的情报。 “仙人们已经脱离险境,大喜,大喜啊!” 对此,天君可谓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们无恙,天界便没了开战的借口。 此时开战,许是能占据上风,但彼时造成的杀业可谓波及四界,生灵涂炭。 辰南目光微冷:“天君,你当真要放弃如此绝世良机?你难道还不相信魔尊就是已故的苍黎帝君?” 天君充耳不闻:“既已故,又怎会复生?” 扶昀极擅装做昏庸,辰南却不吃他这套,声色渐厉:“莫非一定要他攻上天界,站在面前天君才肯相信?” 天君自然也非善类,纵听出他语气里的躁怒之意,仍是岿然不动。他微笑起身:“我忽然想起来,映昙一直思念她的小妹,这几日郁郁寡欢,我答应了今日陪她用膳,尊神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行一步。” “扶昀!” 辰南再好的修养也耐不住他这样消磨,手中棋子粉碎。 神主殿上立刻升起一道结界,阻拦了天君去路。 扶昀天君面色一变。 二人虽不睦,但表面总归是维持着该有的体面。但此举无异于宣告辰南耐心的耗尽,也意味着撕破了他们表面。 他亦是震怒,眼角肌肉抽搐,一字一顿道:“辰南!天界之主,仍是本君。” “本座对你的位置毫无兴趣。” 辰南五指一拢,顿时结界慢慢合拢,铺天盖地的威压让天君几乎难以喘息。天君站立于此,忍受着骨骼挤压的痛楚,“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本座要完成神主的遗愿——” “诛魔尊,灭魔界。” 天君骇然失色。 于天地之间而言,且不谈后世分化出的妖界,只论魔人天三界,就如同支撑桌椅的三条腿,无论缺少哪一根,都无法预料其中的后果。 天君怒斥:“且不论你意欲如何倾覆魔界,就是魔界当真被你覆灭,那沉积魔界里几十万年的魔障你打算怎么办?让天界来承受这一切吗?” 辰南毫不动容:“此为达成神主之志,我等既奉其为主,自当遵从。至于魔障,大可开启无妄海,将障气引入其中永远封印。” 天君气息难平,“尊神……意欲如何?” 辰南回遥望神主殿上那座神主雕塑,塑像上神主垂眸怜悯地看着他,手中握着一把覆满青锈的神剑。 辰南的目光在神剑上驻留许久,“自然是先集合五殿殿主,共同打开定玄封印。” 四界生乱,定玄必出。 天君闻言,便知辰南早已打定了主意。 神主殿中,供奉的不是已经万年没有回音的神主,而是神主的那柄剑,传闻中可以辟水化障的定玄。 这剑的封印需五殿殿主连同天君一起,才能合力打开,而定玄一出,便代表着神主的意志,四界新一轮的战事即将开启。 一滴汗从天君额角滑落,他呼吸颤抖:“魔界暂无开战之意,我等身为仙人,应为天下谋利,岂可先行燃起战火?恕本君无法赞同尊神的提议。” “原来天君是不想担这恶名。” 辰南紧紧盯着他,倏尔手一抬,撤去结界,转身往殿内走去。 “那就请天君放心,你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扶昀喘息不已,惊疑不定地看着辰南的背影。 ……这是何意? 难道魔界当真会先行挑起战事? * 谢拂池捏捏燃雪的脸颊,虽然他总是冷着脸,但被她当成小孩子一样揉捏也难免不自在。 他扭了两下,却说不出话。 谢拂池见他满脸通红,也不再逗弄他,拍拍他的头,“睡吧,我明天再去找他帮你解开。” 燃雪无声地将头靠在她肩膀上,一副依恋的神色。 谢拂池心里软绵绵的,这个剑灵跟随她的时间很长,但许是因为她是天界之人,而焚妄却应魔气而生,一直十分虚弱,在天界时也甚少显露真身。 如今再见,发现他的力量比百年前要强大太多,身量也高了一些。 她哼着歌,直到燃雪慢慢不再有动静,才起身推开门,回廊上点着灯,朦朦胧胧的光洒满衣裳。 殿前台阶处,少年魔尊就着那浅浅的光,还在低头雕琢一张青玉石板样的东西。 谢拂池眸光闪了闪,似乎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她凑过去,想看看他在刻着什么,魔尊却立刻将东西压在宽大的袖底。 “这么神秘,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 “还不是时候。” 柔软的发丝垂落在他胸前,魔尊放下刀,侧身将她的脑袋掰过来对着自己,问:“怎么忽然出来了?” 谢拂池顿一下,若无其事道:“我想沐浴。” 时嬴凝视她的眼睛,温声:“我带你去。” 谢拂池侧头在他面上细细吹口气,微微一笑:“才不要,我又不会迷路。” “迷路也无妨,在这座星辰宫里,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魔尊意有所指一般,谢拂池直起身,抬手将檐下一只灯笼取下来,散漫道:“好啊,我等会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看你能不能找到我。” 她唇角含着笑,提灯晃悠悠地走出庭院。 “谢拂池。” 他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在夜色里震颤,用力到让她几乎不由自主地停下步伐。 “嗯?” “无论我做什么,都绝不会伤害你。” 她愣了一下,声音轻轻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啊。” 你的感情一向沉重,可是却无法估算这份爱到底能不能抵过你心里的恨。行渊的恨,你的恨,太深,太多,也太沉。 在这星辰宫里谢拂池也算住了一段时日,虽装成一个傀儡不能随意走动,但具体方位还是知道个大概的。 她寻到汤池,驱散了伺候的魔姬,就着汤泉下的灯取出羊皮卷,仔细端详上面的文字。 她不认识古神语,却依稀能辨认后面几张纸上字里行间的两个词—— 焚妄。 定玄。 焚妄刻在剑柄上,她早已抚摸过无数次,断不会认错。 而定玄,她去岳河城之前,曾进入神主殿远远看过一眼,神主雕塑手中的剑,便也是这两个字。 世人皆知,天蚀会使魔族力量衰弱,又逢魔君身死。对于天界而言,再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机会重启定玄,蚕食魔界。 此刻她已然明白这是什么重要物件—— 渊何既有办法一分为二,那么自然有办法二合为一。 这上面记载的,大抵就是如何重铸那柄,开辟混沌,亦可令天地重归混沌的渊何剑。 她不知道他要如何夺取定玄,可她没有办法对他横眉冷对了,却也没有办法看他在挑起两界之争的路上越走越远。 谢拂池蹙了下眉,忽觉心烦意乱至极,放下羊皮卷深深地将自己沉入温暖的水里。 第222章 他的怨恨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星辰宫何其之大,想寻到焚妄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谢拂池干脆在温泉池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在魔尊的寝殿里,不消说,她已经知道是谁将自己带了回来。 燃雪乖顺倚着床沿,睁着银亮的眸子看她,依然不能说话。 谢拂池开始还想着让时嬴解开禁咒,他一向有求必应,这件事却不肯松口,谢拂池无奈,只好另寻出路。 这天傍晚,谢拂池同燃雪在星辰海边的崖上,想编一条剑穗。丝绳是魔姬找来的,虞都最上等的丝线织成,颜色鲜润,色泽明亮。 谢拂池问燃雪:“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燃雪想了想,挑了一根雪青,一根月白,一根黛色递给她。谢拂池知道这是自己喜欢的颜色,不由失笑:“我给你的,不是给焚妄剑的。” 燃雪摇摇头,依然将那三股绳握在手里。 谢拂池接过来,轻轻哼着曲子,素色的丝线在指尖密密匝匝地缠绕,逐渐交错成形。 这让燃雪很是惊讶,他其实并不期待谢拂池能编出什么好看的模样,但一百年不见,丝络竟如蝶穿花,形成一条秀气雅致的穗子。 谢拂池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样,哼笑道:“我这么聪明,当然是一学就会……好吧,其实我学了很多遍。” 那根歪歪扭扭的灵薇草绳结,她一直很遗憾编成了那样。 燃雪忍不住笑,冰霜玉雪一样的小少年,笑起来竟然格外漂亮。 谢拂池想到什么,“你为什么叫他主人,只叫我阿姊呢?” 燃雪困惑地抬头。 谢拂池哑然失笑,倒忘了他现在不能开口。 忽地膝上一沉,原来焚妄剑灵倚在了上面,倏尔间,她听到了剑灵心底的声音。 “阿姊……就是阿姊啊。” 谢拂池心跳骤然加速,原来燃雪现在还能传递心声,她不由问:“那你知不知道焚妄剑放在哪里?” 燃雪迟疑一会,才传过心声:“书阁,第三个暗格。” * 风声传入耳畔,似檐下铜铃摇曳。 谢拂池借着沐浴的借口,从窗外跃了出去,时嬴对这里了若指掌,她绝不能耽搁太久。 书阁幽幽暗暗,位置偏僻,花费了她一些时间。外面隔有一层结界,但谢拂池稍一靠近,结界就如泡沫一样消散了。 谢拂池不知道时嬴又悄悄给了她什么,但在这座星辰宫里,她显然如主人一般来去自如。 夜里的书阁里依然点着灯,浅浅弱弱,照亮着四周。 谢拂池很快依照燃雪所言,摸到第三个暗格,正想着如何打开,忽地手上一凉——被人用力抓住了手腕。 果然只是耽搁了一会,纵使一切已经够快,他还是反应过来了。 她一惊,顿时想后退,那只手却拢着她的五指握紧,在暗格上画下一个晦涩的符文。 暗格弹开,焚妄剑静静躺在里面。 他站在她身后头轻轻抵住她的肩颈,清浅的呼吸拂在她耳后:“你原来真的是为焚妄剑和虚华镜回来的。” 前两天还缠绵入骨的两个人,此刻静默无声,唯有灯芯爆裂的声响,衬的夜色更加安静。 “我和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谢拂池摇了摇头,神色认真:“我把他们都救走了,却唯独留下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可是现在魔界离不开你,我只能选择带走焚妄剑。” 少年魔尊默不作声地抱着她,手指紧握,又缓缓舒展。 许久之后,谢拂池才继续道:“两界仙魔,四界生灵,天下苍生,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仇恨而牺牲。” 四界,苍生。 她永远如此坦然而怜悯,时嬴想,若非那场天罚,她早该成神。 神爱世人,所以她怜悯凡人,怜悯苍生,甚至怜悯魔族。 却唯独不怎么怜悯他。 他与生俱来的恨,他无处安放的怨,又怎么能轻易揭过呢?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他一言不发沉沉地凝望着她,矫饰的黑色眼瞳逐渐褪去颜色,浮现冰冷疯狂的底色。 “杀了我,这样我就不会去复仇。” 他勾起唇角,上前握住剑匣中焚妄剑的剑尖,放在自己最脆弱的位置上,却将剑柄递给她,“来,拂池。” 谢拂池惊愕到极致,锋锐的剑尖划破他的手掌,他连剑尖都舍不得对准她,却能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她混混沌沌地握住剑柄,手指微微颤抖。 “你疯了吗?” 疯了?的确。 他忽地低声笑了。不顾抵住颈项上的剑,朝她伸出手。 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谢拂池撤手不及,剑刃划破他的颈项,渗出一行细细的血。 谢拂池吃了一惊,立刻不动了。 她不知自己的嗓音有一天,会平静又遏制不住颤抖。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其实他一直这样啊,只是很少将这面偏执展露给她看。 她死死盯着他,脸上神情分明冷清清的,狭长的眸却浮现出一点恼恨的微光。 他骤然心软下来。 “对不起。”他轻道:“我吓到你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肩下两寸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料,谢拂池触到下面凹凸不平的伤疤。 她知道这是什么,弑神弩箭留下的伤疤。 即使百年已过,仍然能感受到其下暗藏的汹涌戾气。 他指尖的血沾染到她的手背上,嗓音却平静到诡异。 “的确是我一个人的恨,可我要恨的太多。” “恨辰南,他千方百计使我堕入魔道,失去理智,从而能顺理成章地杀了我。” “恨扶昀,我为天界付出千年,不曾辜负那个帝君的位置,他杀我却只是因为一双眼睛。” “……甚至恨时旻,倘若他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那些年他领我去对抗魔族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他闭了一下眼,遮掩住眼底的血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清。 掌心微微下滑,落在他心脏的地方。声音越平静,心跳却越快,剧烈的跳动似乎要将那种刻骨的恨意传递给谢拂池一样。 可谢拂池只觉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絮,难以吞咽,呼吸亦有些困难:“别说了……” 只是这样听着,她已经察觉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何况他在亲身经历着这一切。无论时嬴还是行渊,他在忍受无妄的背叛与痛苦。 可伤害他最深的人,也是他最留恋的人。时旻帝君到底当年怀着怎样的心思让他去对抗魔族,已经无从得知。 魔族的神邸转世屠戮着魔族,驱使这一切的人,却又因他而死。 “……从出生起,我就要为一个已经死去万年的人去承担魔界的责任,为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去忍受天界的怨恨。” “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最恨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身体在颤抖,呼吸微微急促,指尖嵌入手腕,流出殷红的血。 “哐当”一声。 谢拂池放下焚妄。剑者扔下剑,只为拥抱眼前的人。 这一刻,她宁愿相信什么拥抱能止痛的鬼话。 他浑身紧绷,低下头,银瞳里映出她的身影。 骨血里翻涌的恨意与剧痛,束缚他千年的仇怨囚笼里,焚起的烈火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撕扯着神魂。 在这一瞬间,他却平静下来。 第223章 玉石婚书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可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但我也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堂堂正正,没有任何人会非议你。” “我的确在诱惑辰南出手,好让他们解开定玄的封印,我也的确想要重铸渊何。” “渊何可以斩开一切,令天地重归虚无。”他轻声道:“也可以辟开魔界上方万年不散的魔雾,令魔界见到真正的日月,不必再受天蚀之苦。” 谢拂池茫然地抬头:“你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会不去恨,连谢拂池自己也不能,所以她几乎不敢相信他做这一切,竟然只是为了让魔界重见天日。 她隐隐又觉得不对劲:“那这些魔雾离开魔界后,又会去哪里?” 他顿了下,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行渊的两只眼睛亦蕴含他的一部分神魂,只要这所谓的日月还在,无论我轮回多少世都是神魂残缺,掌控不了自己的力量,永远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宿命。” 他低头,猝然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鼻尖抵着鼻尖,眼睛对着眼睛。 可他眸中的恨意已经如潮水消散:“渊何超脱世间,你的天罚咒文,也可以借助这种它的力量破解。” 谢拂池猛然回忆在画城时,她说自己不能成神,他却说未必。 她轻吸一口气:“……所以在画城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好抛下我了?” 他收紧了手,心跳异常快速。挺拔的鼻子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脸颊,微微的酥麻。 “不,不是。待渊何铸成,我收回行渊的眼睛,就会回去找你。” 谢拂池做过那么多梦,却始终记得那个他破碎成雪光飞舞的梦。原来他留下那个梦是这个意思,他想一个人去解决这些怨恨,再干干净净地回来找她。 可是,凭什么? “你凭什么确定我会一直等你。”谢拂池每一个字都艰涩如凝冰,“你一千年,一万年都不能铸成渊何,我就要等你一辈子吗?” 他怎么会这么自信?她就一定会被他这样轻易地拿住吗?如果这一行不是遇到了他,她早就拿着羊皮卷去换了凤凰泪。 那段风月也会随着涅羽,一起被她放下。 魔尊眼神一下子变了,他抿紧了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谢拂池不知道他说的是,不会一百年还没有解决,还是她不会变,可是事已至此,她即使追问,也无法改变这已经分别的事实。 沉默一会,她低头理着焚妄剑上的剑穗,那还是她当年买的:“你真的不想报复他们吗?” “我说不想你也不会信。但怨恨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恨起,就先解决最紧要的吧,至于后面的事……” 他倏尔眸中涌起如月色般的温柔,“我不会放过辰南,所以一定会得罪青帝陛下。我想了很久,还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先和我结为仙侣。” 他引着她来到书案前,谢拂池发现了那张他这几日一直在废寝忘食雕刻的玉石板。 莹润光泽的玉石如一卷书徐徐铺开,上面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他的字迹清峻凌厉,又不失在天界被教导多年的端正。 可谢拂池只看了开头的两个字,便再也无法直视。 婚书。 她又怔一下,眨下茫然的眼睛:“先斩后奏?” “那天是我太唐突你了。”他柔柔抓住她的手指,在唇边吻了吻,“你在凡间度过了那么多年,我应该按照凡间的礼仪来向你求亲。” 谢拂池抚摸着玉石婚书上的字迹,心绪也浮浮沉沉的,那一笔一划,好像都用力刻进了她心里。 她轻笑:“我早就不是凡人了。” 他也轻轻“嗯”了一声:“可是那段岁月对你很重要。凡人的嫁娶很复杂,可我已经等不及到魔界重见天日那一天,只好先写了这张婚书,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正式求娶你。” 她又笑:“你要娶我进魔界吗?可我未必想一直留在这里。” “与魔界无关,与魔尊无关。”他抚上她的脸庞,指尖刮过她点漆一样的眼眸,“只是时嬴,求娶谢拂池。我还是神躯,可以随你去任何你想去地地方。” 无关任何人,只是他们之间。 “哪怕是天界?” “哪怕是天界。” 他回答的简直不假思索,谢拂池怔住了。一时心绪翻腾如浪,复杂难辨。 上神自当居于天界,他若是手握渊何,莫说回到天界,就是取代天君也轻而易举。 但对他而言,回到天界与凌迟何异? “可以吗?” 他惯常爱用这样征询的口吻,方才他还偏执地要让她来杀了自己,现在又仿佛低到了尘埃里去。 谢拂池转下眼睛,“如果我说……”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魔尊已经掩住了她的唇。 柔软湿润的唇印在掌心,他有些懊恼,嗓音微哑:“我就不该这样问你。” 明明是他问的,现在又任性地不许她开口。谢拂池想移开他的手,却又笑的发抖。 可是笑着笑着,她就不笑了。 她指腹抵着他的肩膀又上移一寸,抵住弑神弩箭那个位置,声音很轻:“我看看你的伤。” 他在她专注的凝视下败下阵来。书阁里有一张矮榻,他坐在上面脱去外裳,露出单薄的里衣,不知为何,他动作竟迟缓下来 谢拂池伸手勾住他的衣襟,微微一扯,指尖划过他的肩胛骨上,本是无心,却在触及到一点粗糙后,不由一顿,顺着那里抚摸过去,那是一道细小如霜菱的伤疤。 伤口横亘在肩下两寸,凹凸不平,显然是经年已久,裂开再愈合,愈合又再次裂开。 弑神弩箭所携带的煞气,极度痛楚不说,还会入骨入魂,经年难愈,况且弩箭中注入的是辰南的修为。 他一遍遍挑开伤口,逼出煞气,又一遍遍地等待它愈合,这样的痛谢拂池想不出来。 但她又很快明白他的迟疑从何而来,因为除却那道弑神弩箭的伤疤,他自锁骨之下,遍布着可怖的伤痕。光是看着这些伤痕,谢拂池就能想象当年天族对他有多狠辣无情。 “还疼吗?”她问。 感知到她轻柔触抚的动作,时嬴的声音也放地很轻:“偶尔会有一点疼。” 谢拂池指尖凝聚一点青光,抚过那些陈年旧伤,但到底只是些疤痕,而不是真正的伤口,只能减缓。 这样的伤痛,真的是杀一个辰南就能减缓的吗? 而她指尖一寸寸掠过他的胸前,毫无戏弄之意,却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痒意划过。 魔尊倏地一把握住她的手,声线绷的很紧,仿佛一撩就会断裂,“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这都不是?”她蹙了下眉,略略责怪的语气。 下一刻,她向前微微倾了身体,缓慢低下头,轻轻将嘴唇覆在他肩上的伤痕上。 他呼吸一促。 谢拂池抬起头,漆黑的眼,朱红的唇,微弱的烛火在她眉眼间潋滟,眸光微浇,青丝如瀑。 “真的不是?” “现在是了。” 他抬手握住她的颈,低下头,缓缓覆在她柔软的嘴唇上。 重心下移,谢拂池双手向后撑住矮榻,他的手渐渐从她肩膀下移,握住腰身最柔软的那个弧度,将她勾向自己,不留一丝间隙。 第224章 海棠承露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一瞬间血液沸腾,心若擂鼓。 双手离开软榻,谢拂池下意识环住他的劲瘦的腰,却又被烫着一般缩回来,有些无措地抱住他的颈项。他的上衣早被她拽下来了,如今正是赤裸着。 他低道:“我们回去。” 魔尊披上外衣,打横抱起谢司首,掠过重重回廊,直直走回寝殿。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再过得一会怕是要天亮了。庭中海棠未雨,梨花先雪,半止春意被匆匆行过的风惊扰,低伏细语。 值守的魔姬不明所以,但纷纷停下脚步垂头让路,余光中一向沉稳的魔尊,此刻脚步也显出几分凌乱急切。 他抱着谢拂池,推开门。屋内几盏夜火摇曳,烛影荡漾在怀中伊人的面颊上,如桃花夜绽,美不胜收。 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再次俯身贴近,情到浓时,难以自抑。手指顺着她纤细的下巴,抚过脆弱的颈项,探入衣襟,在锁骨上摩挲片刻,沿着曼妙的弧度往下点燃火焰。 指尖不复从前的冰冷,炙热地几乎要将她点燃。他一直维持的理智骤然崩断,重重咬住她的唇瓣,指尖划过系带,尽数断裂。 呼吸交替间,层层褶褶的纱裙缓缓滑落,在烛光中缠绵如薄云。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再问她。 但她极轻“嗯”了一声,怕他没听到,勾着他的颈项靠近自己,望着他染上绯色的眉眼,小声地加了一句:“可以。” 他轻怔,旋即微微地笑了。不再冰冷的唇沿着优美的颈项线条,辗转往下,细腻的肌肤在他的唇齿间逐渐滚烫。 最入骨的思念,最滚烫的情意与最缠绵的痴迷,潮水般涌来,瞬间将所有思绪淹没在情欲的浪潮里。 夜风潜入空旷的宫殿,孤灯青焰摇摆不定,最终熄灭,一缕淡烟袅袅。 暗色浸润草木,铜铃在夜风里摇摆,发出令人心颤的碰撞声。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好像又下雨了。 天蚀之时,魔界多雨,这场雨好像在延续着上一场,似要酣畅淋漓地落个够。 他五指深深嵌入她的身后,紧紧托住她此刻柔软无比的身体,带着鲜少出现的强硬姿态。眼瞳深处慢慢撕开平静如水的表象,逐渐显露无法隐藏的迷恋渴慕。 她从喉间发出细细的喘息,似哽咽似难耐地唤他:“时嬴……” 剩余的声音被吞没在雨声里。 她一向清明的眼眸此刻波光荡漾,他凝视她绯红迷离的面庞,牵引着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肩上。 他忍不住额头抵在她下颚,颇用了几分力道咬住他前些日子重新种下禁咒的那块肌肤,留下更深,更缠绵的痕迹。 寝殿里那株含春海棠悄然绽放,雨露新承,鲜妍而妩媚。 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纤细柔韧,随着身上人的动作,不住地收紧,直到指尖泛白,指节颤抖。 他在这样些微的疼痛中,渐渐投入,无法自拔。 风卷起纱帘,拂过婚书上镌刻的誓言,在殿中微弱光辉里泛着玉石的莹润光泽,字字缠绵,句句入骨: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 谨订此约,永不违弃。 永不违弃。 * 次日一早,骤雨初歇,长戎魔君进星辰宫面见魔尊,十二族族长的请罪书沉甸甸地压在手里。 侍从笑着给他添茶:“魔君稍候,尊上昨夜歇在了哪里我们也不得而知,还请先歇息一会吧。” 按理说,今日的确是约定好议事的日子,长戎昨日便遣人来通传过,一向守诺的魔尊竟然迟迟不来。长戎素不喜喝茶,闻言也只能捧着淡而无味的茶喝了两口。 昨夜下了一场雨,又轻又细,湿润了整个虞都。长戎看了会窗外,发觉天蚀竟有好转的迹象,微薄地透出藏青色的光。 那些昂贵的护心丹看来更是卖不出去了,但即使贱价也有人囊中羞涩,左右都是亏本买卖,倒不如直接送了算了,长戎想。 又等了一会,魔尊依旧是没有来,反倒是焚妄剑灵冷着脸走了过来,一开口却是赶他走:“主人今日不会见你,明天再来吧。” 焚妄剑乃魔尊本命剑,剑灵在魔界的地位自然不低,但长戎不怎么死心,兹事体大,他总要当面说清楚。 于是道:“那我再等等,尊上许是一时被琐事牵绊住了,没有收到我过来的消息。” 坐着坐着,长戎就觉得不对劲了,焚妄剑灵看他的眼神分明跟看傻子一样。 长戎绷不住了,“有事?” 焚妄剑灵银眸一弯,讥诮无比,“都说了没空,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要跟阿姊比?” “啊?” 长戎头一回那么茫然。 * 雨沾湿了芭蕉,被风吹成一线扫在月窗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渐渐地,雨停了。 长久的安静又一次覆盖了庭院。 寝殿里重重合拢的青纱帐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少年魔尊捡起地上玄色长袍披上,去外间端药回来的时候,谢司首也已经醒来,裹在被子里困倦地闭着眼。 闻到药味,她十分嫌弃地往扭头,却被他拽住肩膀,一点点将她从被子里轻轻拖出来。 “最后一顿。”他捧着她的脸,好像在捧着什么绝世的珍宝一样。 谢拂池这才不情愿接过来。魔尊垂眸,见她柔软的长发落在颈项上,漆黑与莹白交错,竟有些惊心动魄的美。 偏过头时,耳下那一点鲜艳的痕迹若隐若现,盈然若海棠花尖。 时嬴的目光落在上面,微微出神,不觉想用指尖去抚摸那一点。 这一刻他的胸腔好像被什么填满了,既是奇怪的满足,又有些许锋锐的疼痛,飘浮千万年毫无知觉的神魂,也终于与这个世间产生了微妙的连结。 谢拂池喝完药,见他没有动静,抬头望见他深长地凝着自己颈边,眼神有若实质一般,令她升起一阵酥麻的错觉。 她下意识拿被子把自己卷起来,此举实在多余,但此时她脸皮委实厚不起来,只好微微偏下头,用散落的发挡住了他的视线。 她假意凶巴巴地问:“有什么好看的?” 她竟也有这样不好意思的时候,少年遏制不住地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无辜地眨着眼:“哪里都好看。” 说话间,抬手拭去了她唇上的药液,熟练地塞了一颗蜜饯给她。 谢拂池一向不怎么爱这种东西,这些天倒也习惯了。舌尖漫开甜味,她含混地问:“你今日没有事情需要处理吗?我记得昨日有人来通传过。” 她在天界也总是有处理不完的琐事,这些日程她倒是记得清楚,却也不嫌有些煞风景。 时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小心翼翼地在她眼睫上吻了吻,声音褪去冷淡,有几分意外的慵懒从容:“没有,你记错了。” 第225章 神魂颠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嗯?记错了? 察觉到她极少出现的散漫,魔尊的吻慢慢下移,印在她丰润嫣红的嘴唇上。 她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里衣,外面罩了一件纱裙,还是刚刚随便套的。两个人的身体紧贴着,谢拂池不自在用手抵住他胸前,离他远了点。 魔尊漂亮的眼睫颤了颤,似乎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又要推开自己。 “我要是没有回来,”谢拂池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不为这副无辜神情所动,“你就真打算放我走?” 他低头咬了下她的唇,带些惩罚的意味,见她蹙眉才缓缓道:“你不是说,看到我就烦?” 这小心眼的人,惯喜欢摆出一副示弱的姿态,骨子里其实强硬极了。谢拂池下意识舔了下唇,想看看嘴唇有没有被咬破,却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惹得他眸光暗了一暗。 她理所当然:“还不是你自己的问题,故意让我看到你那副模样。” “我不想你牵扯进来。” 越在意,她在天界的处境越危险。 先前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喧嚣怨恨已经平复,淡淡的懊恼浮上来。他本来只是想在岳河城远远见她一面,结果却因着那些自私恶劣的占有欲,将她越留越久,甚至想永永远远地这样拥有着她。 可现在她已明白了他要做的一切,以她的性子必不会袖手旁观,这才是让他真正担心的事情。 时嬴顺手拨开了那些黏在她面孔上的发丝,在她额上一吻,“况且这里不自由,你不喜欢。” “那你也会感到不自由吗?” “我习惯了。” 也是,天界魔界,他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寂寞,有何分别? 谢拂软绵绵地枕在他臂弯里,看见他落在身前鸦色的发,她便用指节圈住一缕,反复缠绕又松开,忽地自他怀里微微仰头:“时嬴。” 这从未见过的依恋与甜润情态,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不觉要俯身去吻她。 谢拂池却又问到正题上:“那你打算怎么夺取定玄剑?”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欲吻的姿态,却不做声。显然他不愿意让她在这件事里卷地太深,也不愿意让她听到那些阴谋诡计。 倘若失败,两界便会真的开战,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谢拂池眼底浮现一丝恼怒,挺直背脊避开他的动作,淡淡道:“你若还像以前那样,我们倒不如不相见。” “拂池。”他忍不住伸手抵住她的唇,试图安抚她的怒意,“我没打算夺取。” 他再不忍让她担心,低下头望着她,眼中泛着温软的光:“辰南的目的和我相同,但渊何剑即使被他锻造出来,也不会为他所用。” “创世之剑只承认上古的神邸。我拥有行渊的九渊之力,焚妄也视我为主,所以无论辰南怎么做,渊何也不会属于他。” “所以你想引诱辰南动手,再假意献出焚妄求和?”谢拂池迟疑一下,还是问出来了:“但渊何剑,真的会承认你上古神邸的身份吗?” 他连自己都不愿意成为所谓的上古神明,而作为混沌初开的神剑,更是谁也无法预测渊何的选择。 他微微一笑,倒是从容:“焚妄历尘劫万载,已有意识,而定玄却蒙尘万年,早失灵性。况且我这些年一直用心头血滋养焚妄剑,燃雪的元魂已近乎神明,两剑融和,合二为一。燃雪必会吞噬定玄剑,渊何也自然由他控制。” 他竟已安排好一切,唯有她是这个计划里的意外。他说不会,指的就是自己不会让她等太久。 可是一百年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她几乎动了想放下他的念头,他却一直在苦心筹谋。 谢拂池沉默片刻,定定望着他,脸颊蹭过他的颈项,轻轻勾出他脖子上那枚歪歪扭扭的绳结,捏在手里把玩。 “这个不好看,我重新替你编一个吧。” 他看着她忽而凑近的昳丽眉眼,睫毛根根分明,似一只翩跹的黑蝶。 他拨弄了一下蝴蝶的翅膀,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低低道:“好。” 翅膀在指尖颤抖,若有似无的痒在心底枝枝蔓蔓。此时他哪里经得起她这样无意识的撩拨,手伸到她腰后一揽,一把压到自己怀里。 百年相思,换得一夜春宵,不过方食髓知味,又怎克制得住。 少年按在腰间的手指滚烫,隔着薄薄的衣衫摩挲着敏感的地方,落在颈项边的呼吸又渐渐急促起来。 谢拂池意识到不妙,昨夜的一幕幕闪过脑海,令她头一次生了退却之意,还没挣开,就被人翻身压住了。 他吻着她的眉,寸寸厘厘,温柔怜惜。纵然情动,却没有像昨夜那样冲动,他银瞳中难得浮现些踌躇,顿了好一会才俯身贴近她的耳朵,“你……你还难受吗?” 这句话远比亲吻更羞耻,滚烫的感觉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颈项,谢拂池方才还自若的神情倏地变了,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会怕这点痛?” 这怎么能和外伤一样?她此刻婉若海棠,这一眼更是半分威慑都没有。他右手伸进她的裙摆里,微凉手指触到她脚踝,自下而上地抚上去。 谢拂池僵住了。 他低声道:“是不是受伤了,你昨夜一直……” 绯红瞬间爬满脖颈,她捂住他的嘴,恼羞成怒:“住口!” 魔尊果然闭上嘴,只是仍然不大安分,唇亦安抚似地细细吻着她的手。谢拂池明亮的眸中含了水色,慌张地想让他停下,却又没有太多的力气去推开他。 他轻轻喘息两声,悦耳又低沉,“真的不疼么?” “别……” 声音轻得要命,她徒劳地想要拒绝,却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音调濒临破碎,似羽毛擦过心尖。 她化成了一滩水,一朵云,一掊雪,任他揉捏,随他心意变成任何他喜欢的模样。 时嬴俯身深深地去吻她,捉住她攀住床沿的手,指尖一下一下揉捏着腕上细腻的肌肤,又缓缓与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青纱帐再次摇曳不休,刚刚穿好的两件衣袍又委落在地上,静静躺在娇妍盛放的海棠花枝旁。 湿漉漉的檐下,铜铃声清脆悠扬,悄悄地将那些神魂颠倒,缠绵入骨的声音藏起来。 * 星辰宫的茶,每日都会换品种。长戎喝着不知道换的第几种茶,坐在椅子上无言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议事的,倒像是定时来坐牢的一样。不过今日他运气不错,因为魔尊终于接见了他。 尊上从屏风后走出来,神色如常,玄色银纹的长袍沉润华贵。长戎嗅到一丝非常幽淡的山茶花香,再抬头看,尊上取下了往日束发银冠,鸦色的长发披散,遮住了颈侧和锁骨。 时嬴把玩手里的泛黄的绳结,“说。” 虽然是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莫名听出一丝诡异的愉悦。 第226章 东荒灭族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属下有三件事要禀报。第一件事,十二族族长俱已归顺。” 长戎从善如流地取出一叠文书,“这是十二族族长的罪己诏。或许您可能不在乎他们忠心不忠心,但好歹签个字,做个表面功夫出来。” 时嬴随手翻了翻,红色的字都是都是血写成的忠心一般,他也没多看,“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是……” 长戎隐约瞥见了他颈侧的口子,神情顿时微妙起来。许久他才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天君以强烈的态度,否决了辰南要开战的提案。” 时嬴眸光一冷。 这出乎他的意料,他当众公布了自己的身份,天界那边不可能没收到消息。既然扶昀知道,又怎会不同意入侵? 难道扶昀就不怕有朝一日,魔界吞并妖界,将他从天君的位置狠狠拽下来,将他摔个粉身碎骨吗? 他意味不明地垂下眼,“继续说。” 气氛陡然沉下来,让长戎有些不适地喝口茶,才继续说:“最后一件事,闻昼妖君如今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三千岁的时候,正是寻花问柳的年纪。派去妖府的魔姬已经顺利成了闻昼妖君的新宠,晏画公主将妖君暴揍一顿,回了青丘,闻昼妖君已在掌控之中。” 说到最后一件事,长戎语气才真正轻松起来。 寻花问柳,暴揍一顿…… 听起来很符合那两位故人的作风。 闻昼竟然真的会被这么轻易地蛊惑,魔尊开始怀疑这货,能不能让扶昀改变一点心意。 毕竟这么愚蠢的弟弟,有跟没有区别也不大。 无言了一会,时嬴说:“知道了。” 长戎正要幸灾乐祸地再煽两把风,忽地议事厅外一个高大魔族急匆匆地走到门外,猛地跪下。 “急报!东荒海鲛族——” “全族覆灭!” * 东荒海畔。 一缕黏腻腥稠的液体从海底涌出来,很快晕染了一小片海域,血腥气引来了腐食的海鸟,在海面上发出凄厉尖叫。 姬荀抵达东荒海时,恰见到一只怪鸟俯冲入海,鸟喙弯利,从海水里飞速啄起一块血肉。 他施咒将怪鸟擒回来,身边的将士立刻接过来,放在手中观察,半晌沉声道:“是鹣鲽的尸身,奇怪,这种鱼精一般是鲛宫的侍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姬荀心中一紧,“随孤去看看。” 他们辟开水道,露出直往海底鲛宫的通道,越往下走却越是心惊胆战。 鲛宫前竟无一人值守。 碎裂的珊瑚,珍珠,散落一地,水晶宫摇摇欲坠,光芒黯淡。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姬荀骤然推开门。 滚滚而来的血腥气随着浪花扑面而来,久经沙场的战将都不由发出一声惊叫—— 遍地都是昏死的鲛人与侍卫,身上血迹斑斑,不知死活。 战将们纷纷俯身探查,或死或伤,身上伤口深浅不一,且是不同的兵刃造成。 其中一个身着华贵服饰的鲛人,吃力地指了指鲛宫深处,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已然脱力而倒。 姬荀顺着他指的方向过去,道路通往一间隔绝的静室。 尽头,一名白衣男子拄剑半跪在门前,虽深深垂着头,脊骨却挺拔无比。 战将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那男子不言,水波漾漾,荡开他半跪的那条腿上的柔软衣衫,露出下面一截类似金属光泽的肌肤。 姬荀忽地意识到什么,拦住下属,快步上前,一把按在那男子的肩上。 “桑言兄——” 他话音未落,那男子骤然倾倒,倒向一旁,手里依然握着剑,但双目紧闭,唇角染血。 姬荀怔了怔,拨开他面上覆盖的长发,发觉的确是鲛族新上任的鲛主桑言,亦是桑梨的兄长,凤君桓宁的夫君。 姬荀探了又探,桑言的确再无半点生机,而致命的伤处,无疑是他背后的捅出的那一刀,很显然桑言并未意料到这一刀,故而毫无抵抗。 桑言能被凤君桓宁青睐,也是有他过人之处,他这一身修为,在海中少有人能及。 可如今却被人从背后捅了个对穿,不仅如此,鲛君衣衫上,脸上尽是累累伤口,显然是被伤到要害后,仍在浴血奋战,惨烈赴死。 血越来越多,终于力竭而亡。 他心中沉沉坠下去,是谁能破开鲛宫的防御?又是谁暗箭伤人? 姬荀朝里走,鲛宫殿坍塌,一片狼藉,巨大的冰柱从天而降,牢牢困住里面交错层叠的尸首。 被困在冰柱囚笼中的,死去的天人,一共三十四人。 也是姬荀此番来东荒海的目的。 冰柱是由鲛君的灵力凝成,而那些天人身上的伤痕也细长而锋利,姬荀按住一个天人身上的剑痕,对比了鲛君手中的剑。 “均是桑言所杀。” 战将惊骇无比:“这些仙人与鲛族发生了什么矛盾?大家都是天界的,怎么会自相残杀到如此地步!到底何至于此!” 姬荀拈出一片竹叶,清清灵气附于其上,如寒刃般破开死去仙君的咽喉,一直剖到心脏,胸膛。 浓郁的灰色怨气沉积心府之间。 姬荀又剖到腹部,从胃里捻出一些黑色的粉末,类似魔丹一样的残余物。 战将略通医术,顾不得污脏,连忙跪地查看,很久才给出答案:“是千鸩。” 很多人都没有听过神魔之怨的名号,对他们而言,令人丧失理智,沉沦疯狂的只有一物—— 魔毒千鸩。 栖弋魔君以神魔之怨为引,制造出的,至邪至恶的剧毒。 姬荀手指攥的发白,平静道:“把他们都抬出来,查看一下外面的鲛人,有幸存的也一并带上。” 他本是为接这些仙人回天界,此刻接到的却是尸首。 他又看了一眼门前的鲛君,顿了顿,“……事关重大,暂时不要伸张,待孤回禀尊神和天君后再做定夺。” 战将默不作声地将仙君们的身体抱出来,只是死前他们已神智疯狂,互相残杀的也有不少,但几乎都是被一招毙命,毫无痛苦。 战将惊惧之余,也不由暗自感叹这鲛君若是未被偷袭,必然可以阻止这场祸事的时候。忽然间,手里扯着的一个小仙君发出了一丝尚存的虚弱呻吟。 姬荀大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小仙君的手腕,渡去东灵的回春灵术。良久,小仙君才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姬荀沉声问:“你怎么样?这里到底了发生什么?” 模糊的光渐渐凝聚成眼前沉青,小仙君剧烈喘息着,手指伸进袖中,颤颤巍巍抓出一根青翠欲滴的花枝。 上面独特的灵力波动,在遇到姬荀的那刹那,悄然绽放。 幽静的雪色山茶花绽放在修罗地狱里,诡异而纯净,小仙君指尖的血滴在花瓣上。 姬荀瞳孔骤缩,“小池?!她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小仙君张张干涸的唇瓣,喉间赫赫有声,十指紧紧抓住青帝陛下的衣袖,似乎拼命想说点什么,但终是发不出任何音节,就猝然昏倒过去。 第227章 再别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燃雪的头发十分柔顺,摸着有丝绸一样的质感。 谢拂池得了空,摘了一些槿树叶子和芝麻叶,将芝麻叶泡在清水里,槿树叶子则轻轻搓出泡沫,慢慢掬着水淋到燃雪的头发上。 燃雪在她面前永远乖顺地没有脾气一样,任她搓圆捏扁。 谢拂池跪坐在旁边的席子上,天色虽然还是昏然,但已经开始透出朦朦的光,谢拂池见他发梢都透出清亮的颜色,才开始替他擦头发。 “阿姊,你真的不带我走吗?”燃雪趴在她膝盖上,满眼渴望地看着她。 谢拂池梳理着他的头发:“天界你待的不舒服,留在魔界会更好。” “阿姊一定要留在天界吗?”燃雪闷闷地说:“我们一起去人间好不好?” “再等等。” 谢拂池擦干净他的发尾,将编好的发绳系在他头发上,轻快道:“等阿雪融合定玄以后,去哪里都不会难受了。” 燃雪重新垂下了头,忽然间,他拨开谢拂池的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喂——” 阿雪还是对她露出了生气的一面,谢拂池撑着下巴感叹在魔界果然不能算个好去处,待了几年再好的性子也变坏了。 燃雪从未这么置过气,谢拂池也不知道他什么肯回来,只好抽出一截灵薇草一边编绳结,一边等他。 刚打好结,忽觉心口处一阵绞痛,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她只能扶住桌角,许久才平复喘息。 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谢拂池忍不住咬牙:“催什么催!晚两天拿到你是会死吗?” ——涅羽催动,是辰南在催她,也在警告她。 凉风吹拂过她雪青的裙摆,让她背脊更觉得发凉。这种东西不及早取出,对她来说迟早是个威胁。 谢拂池给手中的灵绳结了个尾,走回寝殿里,随手抽了一张白纸,蘸了墨写下一行字,将灵薇草绳放在压在上面,又扭头看了一眼窗外,他还在议事。 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魔界,本也是想着待两天就要回去,但他们正值情浓至深,时嬴时时刻刻都要同她在一起,便是长戎催的狠了,方才依依不舍地去了片刻。 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姬荀催的急,她倒是有了充分的理由一般。 星辰宫拦不住她,谢拂池一路赶到忘川河,拿起一只骨哨吹响。这些天也算把魔界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召唤婆罗鸟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婆罗鸟方才展翅,便被一缕灵力击中翅膀,婆罗鸟哀叫一声,缩成一团,眼泪汪汪的。 谢拂池安抚地拍着它的脑袋,抬头看向走来的白衣魔尊,“你吓到它了。” 魔尊俊美的面庞上含了微微的怒意,想也不想地攥住她的肩膀,将她从鸟背上拽下来,咬牙切齿道:“你就打算这样不辞而别?” “怎么能叫不辞而别?”谢拂池满眼无辜,“这是你喜欢做的事,我可是给你留了信的。” 时嬴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徐徐展开,上面只写了六个字:走了,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他几乎要被她气的笑出声。 他从不知她这骨子里的随意是从哪里来的,想见他便跳了永川河,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想走了连招呼都不爱打一个,自顾自地便走了。 谢拂池厚颜无耻地指着墨迹未干的字迹,理直气壮:“就凭你这渡劫天雷都能劈歪我身上的缘分,想必下次见面也不会很远。” 说话间,她眉眼飞扬,魔尊的心却沉了沉,看来她还不知道那件事。 他手指一动,如今谢拂池绝不是他的对手,想强行留下她绝非难事。 这样的念头几乎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但抬起手,也只是抚上她的眼睫,“天界那边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你现在回去,难免会被牵连。” 谢拂池默了一瞬,握住他的指尖触碰自己的左肩之下,略微运转灵力,柔软触感下,金青色的芒在他掌下流动。 这种光芒魔尊再熟悉不过。 他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当年那滴凤凰泪从何而来,涩然道:“涅羽……” 谢拂池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嗯,当时做戏只能做足全套,如今我不得不回去。” 魔尊抚在她心口的手颤抖起来,眼中生平第一次有了无所适从的感觉。 她给他的感情,从来不止一点点,也从未比他少。 她的温柔,都藏在最深的地方。 * 匆匆赶回天界,神主殿中竟空无一人,谢拂池皱起眉,搞什么鬼?人都不在还这么催她? 她本要先回司首府,想起今日十五,遂调转了方向往东灵山飞去。姬荀离东荒那么近,这会应该已经接回了那些仙官。 方入东灵山地界,便见蔺修满面阴郁地站在那里,见谢拂池过来,他露出一丝诧异,更多的却还是忧虑:“……君上不在,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神官在赶她走?谢拂池有些意外,随即冷静下来:“蔺修,发生了什么?” 蔺修踌躇着,终是领着谢拂池进了内殿,桑梨怔怔坐在窗下,他们进来也恍若未闻,两行清泪不住地滚落,洇湿了大片衣裳。 谢拂池微愕,“阿梨?” 一连唤了数声,桑梨才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地转过头,脸色惨白地可怕,两只空洞洞的眼看见谢拂池后,渗出一缕骇然的亮光。 桑梨朝她扑来,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谢拂池下意识伸开手,“你怎么哭这么伤——” 话未说完,谢拂池便察觉到一缕寒气直迫心府,下意识避开,还未来得及看是何物。 一片竹叶极速飞来,击中桑梨的胸口,桑梨手中匕首锵然落地,人也跟着倒地不起。 青帝陛下不知何时出现在的窗外,目光沉沉地站在那里,“桑梨,你想做什么?” 桑梨倒在地上,捂住脸泪流不止,嘶声道:“我想做什么?我想杀了罪魁祸首!谢拂池——” 被点到名字的谢拂池看着她。 桑梨抬起空洞洞的眼睛,字字含恨:“我自认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将那些贼人引入我鲛族地界!为什么!为什么——” 她没了兵刃,依然固执地想用手去掐谢拂池,姬荀一道灵力打在她肩膀,趁她吃痛之际,抬指用息光云绫牢牢束缚住鲛族小公主。 桑梨仍是不肯罢休,姬荀走进来,俯身点在她眉心。 蔺修这才惊醒起来,“陛下,梨夫人她——” “无妨,她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让她休息一会。” 姬荀抱起软绵绵的桑梨,放在床上,又小心替她拢起被子,这才转身。 谢拂池从青帝陛下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叹息,她眼神微动,心中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猜测…… 第228章 故友重逢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月上中天,天界的风拂过东灵山,带来九重宫方向高亢激扬的鸣鼓声。 姬荀负手而立,连日的奔波让他看起来也有些疲惫。 “……鲛族十不存三,比当年西荒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三日后天君将启封定玄剑,颁下诏令进攻魔界。如今各部都在加紧操练,我也一时疏忽大意了东灵山的情况……你没受伤吧?” 鲛族覆灭,且是与西荒海族相同的手段,这无异是对天界的一种挑衅。 一千一百年前,时旻帝君身死后,他们虽也战了一场,但并未将战火完全点燃。当时天界不过要为时旻帝君的死讨个说法,但后来为了遮掩那些天人对西荒海族犯下的罪行,强行咽下了这口气。 魔族也实力不济,那场仗打的可谓是玩笑一般。 但如今却是另一番景象。 魔界的力量倍增,对天界的威胁极大,而鲛族的死便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昭示着魔界蠢蠢欲动的野心。 虽在意料之中,但谢拂池还是有些吃惊。定玄当然魔尊行渊一同坠入无妄海后,历经千万年才寻回,至此尘封神主殿,辰南便是看也不许人多看一眼,想不到这次竟如此果断地要将此剑解封。 看来此番他意已决,势必要将魔界屠杀殆尽。 但更令她吃惊的还是鲛族的覆灭。桑梨的恨并非无缘无故,但谢拂池却不能平白地担下这份罪孽。 谢拂池默然,沉思片刻,“你是说,他们都是被喂下了千鸩,可有依凭?” 姬荀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些黑色的散碎粉末,“这个就是证据。” 谢拂池指尖捻起些许,心头一震,立刻追问:“一共找到多少天人的尸骨?” “三十四。”姬荀答道:“我核对过名册,去岳河城的一共三十六人,有一位被长戎魔君半路扔在了妖界,经历了好一番磨难昨日才回来……还有一位小仙君,意识不清,正在神岐殿住着。” “其中有没有一个戴斗笠的仙君?” 姬荀认真回忆一下:“没有。” 谢拂池闭上眼睛,左手探入袖中,捏着她当时没有吞下的那枚魔丹,忽然感觉耳中一片嗡鸣。 * 神岐殿。 谢拂池还没进内殿,就听到里面的熟悉的嗓音。 “喂这个试试。” “好一点了,但还是不能说话。” “嗯,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谢拂池抬眼看进去,身形柔美的医官正在殿内照顾初涯,锦裙如缀鱼鳞波光,美不胜收。 初涯眼神呆滞,凝着一处怎么也不能开口,医官又推拿了几个穴位,仍是无果才擦了擦脸上的汗,轻柔地扶初涯躺下,说:“我再去请教一下师尊。” 医官小步跑出来,恰撞上在檐下抱剑的谢拂池。 “早知道你才回来,我就不急着赶回来了。”晏画接过谢拂池递来的丝帕擦了擦手,口气里满是埋怨,“现在被师尊抓住,哪里都去不了,你要找我喝酒恐怕也要等下次了。” “初涯怎么样?” 谢拂池还是更关心这件事。 晏画斟酌一下,“不怎么样。千鸩里的神魔之怨经过炼化,又添很多其他药材,与千年前的并不完全一致,我暂时还在研究解药。不过他现在这样也不是完全因为千鸩,而是他吞下了一张真火符,这才勉强保留一丝意志。” “但也是因为这张真火符,他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被焚毁了,嗓子里面全是焦肉。” 谢拂池脚步一停。 说到这里,晏画也叹了口气,“现在连药都吞不下去,只能将药化成雾让他吸食,但药雾的效果大打折扣,我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恢复。” 谢拂池随即取出一枚黑色的丹药,“你看看他的病症,与这枚魔丹是不是一样的?” 晏画接来,“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判断。” “最快多久?” “三天。” 谢拂池说:“看来的确棘手。” 晏画撇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不想跟我叙个旧什么的?” 谢拂池随意道:“我倒是想叙,就怕你不想说。” 一听晏画就知道她想说什么,顿时火冒三丈,“你肯定想问我和闻昼之间的事,但我已经和那个蠢货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就是一个带着护心鳞上门的小绿茶,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那不是棠宁,偏偏妖君脑子不好使,一个劲地凑过去。 晏画能受这气,当即把这不知好歹的小绿茶药的神志不清,闻昼脑子一根筋,一定要护着她,晏画只好自己走了。 谢拂池知道晏画在妖府中等闻昼化形已经等了近百年,如今闻昼初初醒来,却把她气成这样,看来闻昼脑子是真出问题了。 谢拂池轻轻地应了一声,“不想回头就不回头,人生在世,总要过的随心所欲一点。” 晏画满腹狐疑。谢拂池素日不会这样讲话,她这副沉稳是模样,倒像是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一样。 正思量着,晏画忽然感到手上一阵发凉,她猛地抬头,谢拂池静静看着她,“画画,有一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 朝华殿。 新任殿主正在研究他炼的铜雀,伴随机械声动,铜雀翅渡流光,在殿中翱翔一周,灵活地停在灰衣殿主的臂弯上。 一阵风吹来,这机械做的鸟雀竟瑟缩了一下,陆临目露些许笑意。 天下皆知,唯有渊何拥有无上的创世之力,清浊分明,苍生方有灵魂能自由行动,可这铜雀分明也一样可以拥有自己的情绪。 陆临不由点在铜雀小小的心脏处,那里有一缕淡青的气息,也是这缕气息,赋予了铜雀生命。 陆临正待将那缕气息提取出,忽地殿中观尘镜一闪,浮现殿门前的景象。 陆临静静看过去,青衣长裙的上仙正站在廊下,冲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年轻的殿主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好像回到多年以前,老天君两万岁的寿宴上,他专心致志地在角落里研究着一件灵器,怎么也不得其法,忽地身边落下一片影。 他没有抬眸,直到那剑仙看了半天,忍不住开口说:“你将乾位与坤位对调一下试试呢?” 他倏尔抬头。 那剑仙疑惑地歪下头:“怎么?我说的不对?” 飞升上来的剑仙撞翻了天君的桌子,匆匆忙忙地找个位置坐下来避开那些愤怒的目光,恰好躲到了他身边。 她刚经了天雷,形容略有些狼狈,可长眸漆黑明亮,微微含笑,有一种让人忍不住靠近的温柔强大。 似皎月光辉落在心底。 第229章 破铜烂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神主殿。 谢拂池昨夜终于收到了辰南上神纡尊降贵,来司首府给她递的话,此刻她正在殿外百无聊赖地等着。 而殿内五殿殿主已经到齐,就连岐风殿已经形既朽灭的殿主也颤颤巍巍地到了,今日是个极重要的日子,今日之后,尘封万年的定玄将重现人间。 每位殿主齐齐结出传承法印,五色灵光乍现,感知到这一切,巍峨塑像上的定玄剑开始嗡鸣颤抖。 在万众瞩目中,剑鸣声越来越来剧烈,带动周围灵力波澜起伏,甚至远在东灵山的姬荀,都在那一刹那感受了些许空间的扭曲。 谢拂池诧异地看向殿内,那种波动她竟觉得有几分熟悉。 “峥!” 一声轻微的动静,仿佛有谁拔出了剑。裹在浩瀚灵气里的定玄剑,猛地落下来,在众仙殷殷期盼的眼神里—— 如一滩烂泥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被腐蚀后的绿锈,宛若废铜烂铁。 开什么玩笑! 辰南脸色微微变了,近万年的清气温养,定玄竟是半分灵性没有生! 朝华殿主身为世间难得的器仙,主动上前一步,握住了定玄剑,辰南下意识要去阻止,却又生生忍住。 陆临端详定玄剑,良久,沉声道:“此剑并非定玄。” 他这话一出,诸殿哗然。 天界悉心养护数万年的神剑,竟不是真的定玄剑,这是何等的一种笑话! 辰南俯视着他:“本座追随神主千年,也尚未到到老眼昏花的那一天。” 听出尊神口吻里的轻蔑,陆临不疾不徐,继续道:“或者说,这还不是真正的定玄剑,它尚未苏醒自己的意识。倘若尊神信得过朝华殿,就请让朝华殿来为它开刃。” 辰南沉默不语,手中迸现数道灵力,覆于剑身却毫无动静。他只好说:“本座给最多给你七日。” 陆临道:“小仙自当尽力而为。” 辰南又试了试,仍不能唤醒定玄半分灵性,这才挥手让诸殿退下,让人将谢拂池传唤进来。 谢拂池与陆临一进一出,交错而行,未视一眼。 谢拂池一进去,张口便道:“恭喜尊神。” 辰南看着她:“喜从何来?” “天魔顺利开战,定玄解封,想必渊何也将不日临世。”谢拂池轻笑一声,“届时尊神手握渊何,脚踏四海,头顶苍穹,势必能一统四界,难道不应该提前恭喜吗?” “放肆!” 辰南低喝一声,声音中不辨喜怒,“本座何曾有过此等野心?一介小小凡仙,竟敢如此诽谤本座!本座只为完成神主之志。” 谢拂池从不怵他,“难道神主的志愿,就是不惜一切手段,戮尽魔族?” 此言一出,殿中瞬间陷入死寂。 辰南紧紧盯着她,盯的她背脊发寒,双眼如火,似乎要在她身体上烧出两个大洞一般。 许久,辰南才收回目光,淡淡道:“祂的志向,岂是你这等小仙可以参透的?东西拿回来没有?” 谢拂池将羊皮卷扔过去。 辰南毫不在意她的态度,捻过羊皮卷的表面,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他这才伸出左手,掌心托着一个琉璃瓶,一弹指,落在谢拂池怀中。 谢拂池摇晃着瓶中流光溢彩的眼泪,“我真的好奇,像您这么种高高在上的尊神,又会为谁流下的眼泪?” 辰南实在不想跟她多言,一拂袖,“出去吧。” 谢拂池点头应是。 辰南回眸,遥望那尊冰冷的塑像。 神像持剑而立,羽冠白衣,身姿卓绝。神主眉目低敛,似与他隔着岁月相望,千年万年,祂都这样无悲无喜,可又像是参透一切的悲悯。 辰南伸手抚上祂的衣摆,又怕让祂沾染上尘埃一般,只一触,旋即松开。 他轻轻地叹:“我很快就能让你解脱了……师尊。” * 星辰宫。 重重青纱淹没卧榻上的影,滴漏声阵阵,昏蒙无光的夜,眼中忽然微微刺痛。 少年魔尊披衣而起,伸手在寝殿的屏风上一拂,立刻露出一方深邃的露台。 他踏入其中。 风自星辰海深处吹来,吹动他的衣衫,吹动露台边一株紫色的藤蔓,藤蔓上结了花,半开不开。 若有年长一些的魔族,便会认出这是魔界已经绝迹的一种花,纵在无光无热的环境中,亦能拼命汲取灵气顽强生存亦可作为魂体的暂栖之处。 “尊上,您真的要这么做?” 那花在风中竟开了口,涩哑难听。 时嬴沉默不语,晦暗的光影影绰绰,如墨水一般在他肩头洇开。 花藤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低低伏在峭壁上。 魔雾后露出月亮的一角,只是这轮月变得绯红,染的周边云霞都一片诡异。 他的眼眸也印染了绯色,抬手按下躁动的感觉,他微微地笑,更显得妖冶无比:“当初不是你告诉我,即使拿回眼睛,我与魔界命运也是相连的吗?不这样做,难道要我与魔界一起慢慢走向衰亡?” 花藤沉寂下去,“但魔界的障是天底下所有生灵的贪嗔痴妄所化,即使是渊何,也无法斩尽所有的妄念,我们永远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宿命。” 他平静道:“但镇守在魔界中的,也可以不是魔族。” 花藤陡然一惊。 “您,您是说——” “一念神,一念魔,神也可以成魔。” 为何魔生来低贱,天族永享洞天福地,诸天供奉,生而尊荣,却汲汲营营,一生为自己的利益奔走。 而魔生而凄苦,却要备受歧视? 他从不是个心怀苍生之人,但在天界数千年,也算生而高贵,但只是这双与行渊相似的眼睛,便被天界诸仙百般折磨。落于魔界百年,他见识了如傀老这般阴险自私的贵族,却也见到了为情义而死的诸魔。 魔,人,天,有何不同?偏天族配称高贵,配居华室,配称之为四界之主。这一切是他的宿命,又何尝不是四界既定的宿命? 花藤看着魔尊眼底翻涌的暗色,低道:“您知道吗?我一直认为您与行渊魔尊不同,可现在看来,您竟与他一样,想改变这四界的格局,建立一个新的秩序。只是这样,您与谢拂池……” 血月再次被魔雾掩埋,时嬴捂住剧痛的眼眸,声音忽然柔和起来,好像被触及到最柔软的地方。 “我没有骗她,神魔易位之后,我会随她去任何地方。” 哪怕是天界? 是的,哪怕是天界。 只是那时,天界再也不是天人的天界。 第230章 窃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朝华殿。 谢拂池望着守在殿外层层叠叠的将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进入朝华殿。 辰南尊神以让殿主静心修复定玄为由,派重兵将朝华殿围了个水泄不通,陆临自身进出尚且困难,何况是谢拂池? 但好在这些都难不倒谢拂池,她指尖一动,一缕灵力避开耳目,悄无声息地钻入殿中。陆临见观尘镜一闪,抱着定玄剑往里走去。 侍卫立刻去拦他,陆临指了指里面的剑炉。真火燎燎,嗤地一声窜出来,差点烧掉侍卫的头发,他们只好瞪着眼睛看陆临走进去。 滚烫高大的剑炉后,陆临从林立的高架上取下一些散碎的部件,一个和他身形相差无几的傀儡拼接成形。 陆临又将一缕青色气息放入傀儡心口,稍加修饰后,那傀儡的面容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陆临蹲下,对傀儡说:“麻烦你了,务必要坚持七日。” 傀儡歪下头,笑着站起来,竟转身从盒子下拿出一把足以以假乱真的定玄剑,转身去了前殿。 “陆临仙君怎么去了那么久?” “有些灵材比较罕见,找的比较久。” 那声音虽有些机械,但陆临本身就是个冷漠的人,侍卫也没有多问。 陆临听到他们的对话,打开提前布置好的传送法阵,背着真定玄剑踏入阵眼。 一阵空间扭曲后,出口竟然是一座深翠庭院。草木繁茂,窗檐下系了一只铜铃,阵阵铃声在幽深寂寥的院里回荡。 这座庭院虽然处处有修剪的痕迹,但很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窗台紧闭,爬满深绿的藤蔓,不费一些功夫都很难打开。 陆临不是第一次来苍黎神宫,却也意外谢拂池竟会将出口设置在此处。 他沿着回廊走了一段,果然栏杆处立了一位青裙的少女,她正在逗弄一只翠色的鸟,眉眼弯弯带笑。 忽然间这座庭院竟也有了几分生动,陆临一时默然,他好像很久没见到谢拂池笑的这么随性自然了。 自从那位神君死后,陆临也被辰南上神强行从昏睡中唤醒。他去过好几次神岐殿,谢拂池倒也没有传闻中病的那样重,她会陪他喝茶,下棋,一起研究新的灵器。只是有些虚弱,不怎么说话。 后来渐渐地,倒也从那样的伤心中走出来,一切似乎都恢复如初,但陆临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现在,他才恍然。 她好像把自己的喜欢都流放了,只留下与生俱来的平静透彻。 谢拂池见到他,一把将翠玉明扔出去,“给我吧。” 陆临没有将剑递给她,反问:“你说的没有被封那条的下界通道,就在苍黎神宫?” 天界戒严,一切通往下界的通道都被堵死,但谢拂池掌管三尘司多年,也总知道一些秘密。 谢拂池无奈道:“当年天界要断绝天界三千六百个下界通道时,时嬴正在沉睡,那些人便忘记了苍黎山也有个通道。” 十八部自然都会有所私藏,但这都是秘密,她怎么会知道?陆临定定望着她,按捺下心里的异样,淡然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被发现我也难逃罪责,倒不如跟你一起走,也省得麻烦。” 谢拂池一怔,旋即微笑:“你真的想好了?你现在回头大可以说是我潜伏朝华殿偷走了定玄,但一起下界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陆临略有不耐,继续道:“况且我也想知道你要如何对待这柄定玄剑。” 果然是爱器成痴的陆临仙君。谢拂池调转脚尖,“那你跟我来吧。” * 谢拂池将地点设置在眉山,尚未从云头上落下去,便远远见着一个男子在逗弄一只黑猫。 过了百年,沉黛早已摒弃妖身,远远瞧着也察觉不出一丝妖气,她不由微笑:“看来不出百年,她就要成为幻妖一族绝无仅有的仙了。” “成仙又如何?像你这样的仙人还不如当个妖怪来的快活。” 木佑发现了他们,无不讥诮地开口。 沉黛一瞥见谢拂池,便如见了天敌一样,双腿一蹬,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妖怪东奔西走,四处谋生,也不见得就比你快活。”谢拂池挑下眉,一面调侃着,一面弹指,将一颗颜色上成的灵珠抛过去。 木佑谦虚道:“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你不会拿假的蒙我吧?” 山神仔仔细细端详灵珠的间隙,谢拂池说:“这个作为资费,我要借眉山待上两天。木佑,你真身可以遮蔽一切力量窥探,我希望你可以帮帮我。” 木佑这才想起如今天界的景象,不由一愕,“你们是偷偷下界的?” 谢拂池点头:“不仅如此,我还偷了定玄剑,很快天界就会下令追捕我。” 木佑这才看向陆临,亦或者说,陆临怀中的剑。 他正儿八经地打量了那剑好一会,依然不可置信,“且不说这破铜烂铁是不是定玄……就算是,你想做什么?你要知道天界一旦降罪,我这眉山都要跟着你倒霉。” “没关系,你也不是头一次倒霉了。” 山神大人很愤怒,但丝毫没有愧疚之意的谢司首,已经很自然地领着陆临绕过他那座小庙,绕到后面临湖的几间小瓦房里去。 “喂!” 山神大人更愤怒了,“住偏屋去,别占我的房间!” 回应他的只有谢拂池懒洋洋的声音,“知道了——” “传说神息柏能创造混沌之火,锻造世间一切兵刃,没想到也能自行修炼成仙。” 陆临小心地放下剑,视线慢慢从山神庙前那棵参天的柏树上收回。 谢拂池这才真正触摸到定玄剑,那种诡异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她漫不经心地答道:“世间仅存他这一棵神息柏,无论谁要锻造渊何,他都难逃一死。” “所以你其实是在保护他?” “也不完全算,我的确需要他帮我。” 陆临紧蹙的眉毛几乎拧成死结,沉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了吧?” 这被人视为废剑的定玄剑,在她掌中竟有生命一般轻颤。谢拂池一时忍不住轻轻触抚剑刃,铜锈如斑,粗糙不已。 陆临耐心地等她回答。 半晌,谢拂池才说:“我不希望任何人铸成渊何,一旦铸成,这世间会永无宁日。” 陆临不解:“这世间拥有无上修为的人很多,譬如辰南,他有剑和没剑,不都是一样可以移山倒海吗?” “辰南再强,他的所作所为也受天道制约。”谢拂池神色平静,眼眸却明亮透彻,“渊何超脱四界,可以无视世间一切道德和法则束缚,一念便可效仿父神劈天,令天地重归虚无。” “陆临,若你拥有这样的力量,会甘心只做一个朝华殿殿主吗?” 陆临一怔。 这好比一个人拥有金山银山,却要求他每日麻衣粗食,两袖寒风,不能去贪图一分享乐。能做到的是绝世圣人,而非他们这些被七情六欲浸染的仙人。 他动了动喉结:“很难。” “的确难。”谢拂池看向定玄剑,眸光微微迷茫,喃喃道:“就算是他也不可能……” 第231章 窃剑者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天界宣战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传遍了四界。万万生灵惶恐,一时天地间竟都有些焦躁不安。 天蚀未退,魔界正身处水深火热之间,自然不会应战,故派使者求和。 天君不允。 辰南尊神提议道:“天界此时开战,便是趁人之危。” 扶昀脸色铁青,要战的是他,现在假惺惺的也是他,这天界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 轩丘大帝也不赞同:“魔族虽说可恨,但我们毕竟是神仙,自然要光明磊落!” 他本就是个暴躁性子,此言分明是在啪啪打天君的脸,也浑然不顾地当众讲出来。 阶下魔使不卑不亢,“此行若叫四界知晓,也会对天界的声誉造成损害,我魔界并不惧战,只愿得片刻喘息。” 正在此时,辰南上神又不疾不徐地说:“我天界自不会做那无耻行径,但既是你们主动求和,那必然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魔使早已料到:“尊神请讲。” “定玄与焚妄乃双生之剑,自不好让定玄剑独自孤单万年。” ——辰南几乎已有些按捺不住。 天君顿时意识到什么,悚然看向辰南,此刻这位身份尊贵的上神,目光中已隐隐浮现无法掩盖的兴奋。 * 眉山。 轻衣麻衫,风流快活的眉山山神冷不防被挠了一爪子,又气又笑:“不过抢你一块鱼干,你这白眼猫。” 沉黛抱紧怀里的一袋小鱼干,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这是我自己抓的鱼!” 山神威胁性地捏住她耳朵,“我教你的术法,否则你一天都捞不到一条!” “胡说!” 沉黛气的哼哼唧唧地,刚想反驳他,一低头却瞥见自己刚刚挠出的伤口正在渗血,她吓了一跳忙丢了小鱼干替他止血,埋怨道:“你怎么不躲?” 木佑捏捏她因为惊吓而窜出来的耳朵,心想这爪子是没白挨。 沉黛正沉浸地替山神疗伤,忽地身边一角青衣吹来,她立刻头一缩,变回了原型。 谢拂池低头,一把将她薅起来抱着,轻抚她柔软的毛发,“我又不吃你,总是跑什么?” 沉黛呜呜咽咽地,说不出半句话,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木佑。木佑视若无睹,只问谢拂池:“你都说自己现在是天界逃犯,怎么待了两天就要走?不怕他们抓你了?” 谢拂池揉了揉沉黛毛茸茸的脑袋,“这几天天界还不会发现,我还需要去取一件东西。” 沉黛舒服地忍不住想眯眼,却想到这是谢拂池,又害怕地颤抖起来。谢拂池叹口气:“我把你放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不生你的气了……山神平时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沉黛听到她语气里的关心,这才扒拉着她的衣襟,呜呜哭起来。 当年她为秋洛水做第一件恶事的时候,就已经不期待谢拂池能这样温温软软地对她说话了,她不想再面对谢拂池失望的眼神,所以一直逃避。 哭的喘不过气来,沉黛才抽着鼻子,软绵绵地告状:“他经常不给我吃饭……” 木佑差点气抽过去,“你这没良心的小玩意,你看到什么都想吃,我是怕你吃坏肚子!” 沉黛摇摇尾巴,嘟哝着:“谁让你天天管着我了。” 谢拂池忍不住笑,沉黛身上的毛柔顺发亮,木佑当然不可能虐待她。她又摸摸沉黛柔软的耳朵,假装沉吟:“既然你不喜欢山神管你,那我去找一个能管你的人回来。” 听到谢拂池这样是说,沉黛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谁啊?” 谢拂池从容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 “他果然要了焚妄剑。” 长戎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界列出的那一串清单,其他倒也罢了,只是这焚妄剑对魔界的意义十分重大。 他不敢擅自做主,领着那相貌平平的天族使者进了外殿,自己却自行进了内殿。 进去之时,只听那天族使者嫌弃地“啧”了一声,“这天蚀怎么还没过去?” 长戎愕然一下,回头望时,那天族使者竟扬脸冲他微笑一下,毫不畏怯。 “你——” 长戎陡然一惊,那天族使者竖起手指,做个噤声的手势。 长戎听到这个语气,顿时头皮发麻—— 这祖宗竟然是天界使者?天界是没有人了吗? 他一边忧心忡忡,一边走进殿中。 由于魔界还在天蚀,昏暗的宫殿上摆了无数烛台,一盏盏鱼油灯照亮了整个大殿。 魔尊座位上,玄衣魔尊从殿后转出来,几日不见,长戎隐约觉得他脸色又苍白了几许,瞳孔深处竟泛着一丝隐隐的赤色。 就似乎…… 天蚀在燃烧他的神魂一般。 长戎不敢多看,将事情一一禀告,“……他们要焚妄剑。” “以你之见如何?”魔尊低头吹着茶沫,淡声问。 长戎斟酌一番,委婉道:“您修为无双,又素不用剑,有无焚妄区别并不大。但若是真奉出焚妄,恐有损我魔界颜面。” 不过魔界要什么颜面?又不是天界那群伪君子,长戎也并不认同此时开战。 虽然那群鲛族覆灭地十分不凑巧,但此时显然不是追究真相的时刻,先把天蚀渡过了才是正经。 魔尊唇角噙了笑,眼中却一丝亮光也没有。 “嗯,那就给他们吧。” 没有比魔尊更清楚,焚妄剑灵此刻有多强大,两剑合一,燃雪一定会吞噬定玄,成为真正的渊何。 所谓的战。 不过是这柄守太平之剑的引子。 长戎抱住剑匣,感知到焚妄不满地颤动,迟疑一番还是问:“尊上要不要见见那位天界使者?” 魔尊面有些许倦色,缓缓朝殿内走去,淡淡道:“你自己处置,本尊没这个兴趣。” 这天族使者自然是来奉命取焚妄剑的,但谢拂池早从晏画那里得到最新的情报,连夜画下碎虚法阵赶到此处。 真正的天界使者喝了酒正在呼呼大睡,晏画仙子临别前温声软语送来的,然后使者就被晏画仙子连令牌带装备地扒个干干净净。 眼前这位,自然是谢拂池。 谁也没料到,这位一心为天界奔波的三尘司首,竟胆大妄为到,两面通吃,一面窃走了定玄,一面冒充使者骗走了焚妄。 长戎将剑匣递给她。 谢拂池知道时嬴也没猜到是她,她也不惊讶,抱着剑匣走出星辰宫。 匣中焚妄剑灵欢欣雀跃地回应着她。 到底在殿前,她还是停了一下,拔下一枚蝴蝶钗子递给长戎,“告诉魔尊,我……” 一时谢拂池也怔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 他铸渊何的目的并不纯粹,她拿走焚妄也非坦诚,谁也没有资格怪罪谁。 这段感情一直披上了各种谎言与假象,而今后,她更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人生有生离死别,而他们经历过死别,却又要生离。 谢拂池摩挲着那枚蝴蝶钗,忽地笑了笑,抬手重新簪回鬓发,“没事了。”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冰冷华美的宫宇,这一次她没有再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 因为他一向是个骗子。 第232章 远离纷争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定玄剑失踪的消息,再掩盖也掩盖不了多时,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朝华殿主陆临,三尘司谢拂池。 辰南上神来要剑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华殿主陆临,竟化作了一堆七零八碎的零件。 辰南上神很快明白了一切,傀儡碎片在他掌心寸寸成齑,他竟被谢拂池骗的团团转!然而暴怒之后,他又冷静下来,命令天族将士在三界内搜寻谢拂池的踪迹。 而与此同时,没来得及离开天界的晏画被逮了个正着。 纵然晏画一问三不知,辰南也没打算放过她,碍于青丘的颜面,他不好直接动手,但仍然将这位小公主软禁起来了。 晏画的确是懊悔的,谢拂池在行动之初,便已告诉她得手后必须尽快离开天界,连下界通道都告知的明明白白。 奈何映昙天妃得知她归来,高兴地拉她多聊了两句,耽搁了时间。 不过每日该吃吃,该喝喝,晏画是一点都不耽误,只担心初涯有没有恢复一点意识。 而罪魁祸首谢拂池,却在眉山被一场梦境魇住了。 她梦见了一片黑暗,幽深无光,似乎隐隐能听到头顶的水流声。她静静躺在一片白沙之间,任一只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身体。 这绝非一个美梦,她能感受到那只手的主人,正在飞快地流逝着生命,他的血一滴滴落在她身上,带着上神之血的芬芳。 谢拂池被血淹没。 她满头是汗地惊醒过来,桌角那柄定玄剑正悄无声息地露出一截。 谢拂池略觉疑惑,这剑她分明没有放在桌子上,是谁拿进来的? 她起身握住剑,正想将它放回原位,蓦然感觉掌心一痛,那满是锈的剑刃竟割伤了她的手掌。 几滴血殷红地被铁锈吸收。 谢拂池也没怎么在意,兀自将其挂在墙上,便走了出去,浑然没有留意定玄骤然迸出的光华。 木佑正在烤兔子,表皮已经金黄酥脆,香味四溢,连一向不爱交际的陆临仙君都被吸引了出来,默默在火堆边擦着一只铜雀。 沉黛馋的口水直流,仍比较矜持地撇过了头,偷偷拿眼神瞅一眼面无表情的焚妄剑灵。 “你……你今天不开心。”小幻妖期期艾艾地问:“燃雪,是因为我坐在你旁边吗?” 在那段被姐姐支配的岁月里,沉黛不止一次利用焚妄剑灵来为自己遮挡风雨,也曾尖锐地讥讽过剑灵和谢拂池。 可是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姐姐和焚妄剑灵都不要她了,她大哭了一场,忍着蚀骨透心的痛,生生散去了那一身妖力,重新修行了仙法。 但后来想起谢拂池,她是愧疚畏怯,想起这剑灵,她却平白地生出一些不舍。 燃雪默不作声地看着跳跃的火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天蚀的真相告诉谢拂池,他私心里更不想与阿姊分离,但…… “在想什么?” 谢拂池走来,轻轻摸下他的头,“你不是要跟我来人间生活吗?现在又不喜欢了吗?” “不是——” 剑灵急忙否认,迟疑片刻,他问:“为何阿姊当初不直接将我带走,而是要等到昨日?” 谢拂池乐不可支,“你真以为当时我能带走你吗?魔界的日月都是他的眼睛,我还没走出永川就会被他发现。” 一顿,谢拂池又弯一下眼睛,“现在魔界那边都认为是天界拿走了,他也不会觉得我回来是为了焚妄剑。” “但主人迟早会发现的。”燃雪声音很低:“他是真的在乎你。” 谢拂池翻了一下兔子,眼瞳中映衬着火光,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掠过低空,“我知道,但爱与恨并不是此消彼长的。他爱我,也不耽误他恨天界。” 她并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一念之间,她将陆临拖入红尘,让他从朝尘殿搬进了草屋。 晏画大抵也在天界待不久,更遑论初涯他们。 即使鲛族已经牺牲,她也自私地希望这场硝烟就此停止。等魔界与天界同时反应过来,一时半会也不会找到他们。 晏画托雀仙给她传的信虽然慢,但她也看到了,魔丹的确与初涯中的毒是一样的。 但,那些仙人早在魔界时已经精疲力尽,即使服下千鸩,又怎么会有力气屠尽鲛族?况且倘若真狂性大发,鲛君直接杀死他们就是,何必将其置于牢笼之中?到底是因为要杀死他们,还是仅仅想让他们冷静下来? 谢拂池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那间茶馆,是辰南告诉她的据点,那个斗笠男人,也是辰南派去魔界潜伏的仙人。 辰南他早就想借机展开这一场祸乱,继而打开定玄封印。 真可笑,几千生灵的性命,竟只是一把剑的引子。所谓的守太平之剑,竟亲手勾出一场血淋淋的战争。 燃雪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不懂为何爱不能覆盖恨,“是因为主人不够爱你吗?” 谢拂池怔住。半晌,她才微微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答案,她生平啊—— 也是第一次去爱人呢。 他们在这里轻声细语,溪水潺潺流过,初夏的草丛里溅起流萤。 那边山神正在大吹特吹自己的手艺,“皮酥肉嫩,蘸上我这独门地秘方啊,那叫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味,哎,陆临仙君,您可别不信啊,尝尝就知道了……” 陆临的声音平平仄仄,毫无起伏,“你叫我陆临就可以了。” 山神一边利索地将烤好的兔子分开,一边啧啧称奇,“你这名字听着不像天界的,倒跟谢拂池差不多,像个凡人的名字。” 兔肉金黄,流淌着诱人的酱汁,陆临身形微颤,没有说话,默默低头吃着烤肉。 那厢沉黛悄咪咪地将山神私藏的美酒都搬了出来,自行盛了一小壶,将将蹭到谢拂池身边,递给了她。 谢拂池摸一下她的头,她便化成原形,钻进谢拂池怀里去喵喵地叫着。看的木佑两眼发直,酸溜溜地说:“她从来没有对我这么主动过。” 谢拂池思索一下,“我家阿黛一直很乖的,肯定是你平时没少欺负她。” 木佑听的要大叫起来,夸张道:“我欺负她?这山神庙都让她拆了七八回了,我都没跟她计较过!” 沉黛紧张地抖抖耳朵,恨不得把山神嘴给撕烂了。燃雪冷不丁开口:“一堆破砖烂瓦而已,你一个山神连这点钱都没有?” 木佑被气的差点绝倒。谢拂池忍俊不禁,仰起头懒懒地喝了口酒。 弦月如钩,夜色浓郁,头顶是一片柏叶,簌簌山风吹碎星河,此时看来,天界遥不可及,硝烟远离尘世。 或许是她有阵子没喝酒,又或是此刻心绪既难宁又安宁,连夜风也吹不开头脑里的迷雾,反而越发慵散。谢拂池在他们几个碎碎的争吵声中,慢慢躺下来。 ——魔界的天蚀过去了吗? ——他也会一样看这片星空吗? ——他肯定反应过来了。 ——会来找她吗? 还是不要来了,否则她又该纠结了。 如今既有焚妄,又有定玄,天魔两界同时掉以轻心,谁也想不到谢拂池会如此胆大妄为,但眉山躲得了一时,恐怕躲不了一世。 陆临吃完半只兔子,一边思索着,一边朝谢拂池走去,他心中有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既然两界都想得到渊何,他们又为何不能自己铸造渊何?有这样的力量,何惧两界追杀? 他朝谢拂池走去,这位胆大妄为的谢司首含着醉意,眼神迷蒙地看向星空。 听到声响,她下意识地唤:“时嬴……” 第233章 祸劫将至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寂寥的神主殿里,童子们还在一无所知地戏耍着,辰南坐在神主塑像下,香炉里焚香袅袅,他却紧皱眉头。 他又一次推衍了自己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 他看向那些欢欣雀跃的小童子们,那么年轻稚嫩,而他却在一天天腐朽。 生命都会腐朽的,但不应该是现在。 他驱散了小童,又长久地仰视着那尊塑像。曾经那个为天下苍生而甘愿付出一切的神邸,只留下一尊冰冷的塑像,天界虽还表面敬畏着祂,可是心底深处,早已转移了自己的信仰。 他们信仰自己,信仰权力,唯独不再信仰祂。 那些偶尔的神谕,也不过是他制造出来的谎言,很多人都清楚,神主早就死在那场祸乱里。 辰南深深吸口气,以传音符传到东灵山,很快,青帝陛下已匆匆从夫人的寝殿赶来。 “师尊。” “谢拂池到底在哪里?” 姬荀叹气:“并非弟子有意隐瞒,实在是弟子也不得而知。” 又是一样的话术,仿佛谢拂池此人便是天生地养,没有一个真正知晓她的归处。 辰南平添几分躁怒,片刻之后,他又平静下来,“只要她肯交出两把神剑,本座可以既往不咎。” 姬荀苦笑。 谢拂池做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向他透露啊! 辰南又耐心引诱,姬荀仍是摇头,他敛了笑意,“罢了,你去吧。” 姬荀松口气,正要出门,忽地感觉颈后一刺,一阵晕眩袭来。 “师——” 辰南收回手中灵力,仿佛没有听到姬荀不可置信的声音,他喃喃道:“谢拂池,本座不信你什么都能抛弃。” * 星辰宫。 长戎一板一眼地汇报着今日的情况。 天界失去定玄剑,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也不计较那鲛族是否真为魔族所杀,全副身心都在秘密追捕那位凡仙身上。 对此,长戎倒是没什么想法,不过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这次的天蚀,实在时间太长了。 他甚至有种隐晦的错觉,这并不是天蚀,而是永夜。 “那批丹药已经无偿分发下去,但终究不能覆盖所有魔族子民。”长戎顿了一下,“昨日虞都有一例暴民伤人事件,经医官查验,是长久的幽暗诱发了本性,失去了自我意识。” 魔尊未言。 长戎又继续道:“那位魔族已经当场诛杀。但倘若天蚀还不结束,这种情况会越来越频繁,魔界也会越来越糟糕。” 魔尊终于开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长戎神色复杂,迟疑一会,才叹道:“属下不知。不过……焚妄定玄已同时失踪,难保不会有人也想重铸渊何,尊上不担心吗?燃雪虽认您为主,但他也同样与谢拂池情谊深厚,万一……” 剩下的话,长戎已不能说的那么直白,他委婉道:“谢拂池毕竟是天界上仙。” 渊何剑灵倘若真是燃雪,谢拂池也是同样可以驱使那柄渊何的吧?而谢拂池的立场,却令人心惊胆战。 魔尊静静凝望孤寂夜色,复又转过头,声音平静:“不错,她毕竟是天界上仙。” * 那两个字一出口,便知道谢拂池已有些醉了,他深吸口气,慢慢将心里的想法道出来。 “你不可能这么一直躲下去。”陆临开口:“若依你所说,辰南为挑起两界战乱不惜屠尽鲛族,那他必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谢拂池抬手覆住眼睛,叹气:“陆临,一开始我真的没想把你牵扯进来,但辰南如此大能,即使我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也想重铸渊何,这样才能让别人听到我说话。”谢拂池手指抚过焚妄剑身,狭长漆黑的眸中火光与剑光碰撞,异常冷静,“我不是圣人,但我可以担保渊何在我手中,绝不是杀戮之剑。” 陆临神色稍怔,这样饮酒弹剑间,意气风发的谢拂池,他已经多久没见过了。 他沉默一会,“渊何作为天下第一剑,自有它的孤傲之处,轻易不会认主。”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谢拂池递去一张誊抄好的古神语笔记,“这是铸造渊何的方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我们务必要找出让渊何认我为主的方法。” 她眼中火光渐炽,在无边夜色里坚定燃烧,陆临一时竟为之所摄。 “好,我会帮你。” 相较于两界的水深火热,人间倒称得上是一片祥和。风还城里,离岁在四位影卫的支持,勉勉强强撑起了城主的位置。 只是不知为何,她一生都未曾婚娶,临了年老,开始追寻仙道,但始终不得其法,郁郁而终。 如今的城主,是她年迈时收养的一位义子。对于养母,这位义子闭口不谈,只有喝的醉了,才肯吐露一些心声。 原来这位离岁城主,越老越糊涂,竟时常将自己当成一个男人,口中呢喃着“秋洛水”三个字。 沉黛说:“她还是想起前世的事情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继承离随那些感情,一边厌恶男人,一边厌恶女人,最后把自己弄的不人不鬼。” 唔,这倒是个挺稀奇的结局。 谢拂池一面听着这八卦,一面翻着古神语的晦涩书籍,一一对应着自己抄录的铸造之法。 这些书是提前备好的,魔尊要重铸渊何那刻,她心中已动了念。 既然唯有渊何出世才能睫此危机,为何不可以是她? 木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如何去迎合众人的口味,他厨艺本就精湛,一条鱼都能做出四五种味道,甚是让人满意。 尤其是谢拂池,一边吃一边点评,“进步了木佑,你日后的仙侣倒是有福。” 提到仙侣,木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掺和,我和乌江仙子早就喜结连理了。” “你想多了。”谢拂池很犀利,“你们俩在一起不会超过十年就得散。” 木佑气的面红耳赤,“胡说!我若是娶了她,必对她一心一意地好,全心全意地信任,断不会有半点忤逆。也就你这样的,处处疑心,才会想着别人也是这样!” 是山神的无心之语。谢拂池笑了笑,咀嚼着陡然无味的鱼肉,心想—— 是啊,为什么她不能做一个心思单纯的人。 不过这样的日子倒也不坏,有猫有酒,虽然沉心研究铸剑之法,但还有偶尔还有山精野怪来串门,日子倒也不算很坏。 谢拂池用刻刀剥去定玄剑上的纹锈,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定玄其实是有灵的?” 陆临沉吟片刻,“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在神主殿清气浓郁,但凡它有一丝灵性,都不可能被腐蚀成这样。” 器物生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如姮媞燃雪一般可以化作实质,可自由行走,甚至于修炼到一定地步,能摆脱器物真身,羽化飞升,但这只是传说。 二来,便是这定玄剑灵压根不愿搭理他们。 不过这定玄剑显然不是前者,它要么是被当年行渊魔尊的力量腐蚀成了一块废铁,要么就是这剑灵分外能忍。 谢拂池抱着这把曾经的绝世神剑,探进剑中的仙识如进入一片虚空,根本探索不到任何灵的存在。 灵在拒绝她。 定玄一日不能修复,渊何便一日无法出世。 谢拂池并不放弃,仍然日复一日地用仙识搜索剑中天地。 这日风清气朗,一只山雀精叼来了一串野果进献给山神,还带来了算得上是让人吃惊的消息。 尚未开战,天君已然一病不起,战事只好往后耽搁。 扶昀竟然会病吗? 谢拂池隐约觉得此事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但如果天君都被挟制了,谁还能幸免? 她放下剑,遥望晦暗天色上,欲冲出牢笼的不安将她笼罩。 晚膳时,一连数日暗淡的星光,让木佑不得不点了几盏油灯,望着星野,感叹道:“看来又要有变故了。” 谢拂池侧眸看向他:“你看出了什么?” 木佑捏了下眉心,“人间浩劫将至。” 众人一怔。 谢拂池问:“你没看错?” 作为古时便存在的神息树,木佑对星象变化的敏锐程度犹胜旁人,让人不得不信。 木佑很淡然:“这有什么可看错的,不总是这样吗?但凡那些神啊魔啊起了什么心思,小到因为倾国美人,大到因为权力宝座,欲念不休,争斗不休止。他们一旦动手,人间又怎么避免得了生灵涂炭。” 山神一向不着调,整日嘻嘻哈哈,但说起这种事,竟是平静如水。 “近千年是安稳了不少,不过看样子还是免不了一场灾祸。” 在山神半是惋惜,半是冷漠的声音里,谢拂池不由抚了下焚妄剑。 第234章 青阳宗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幽暗笼罩的世界,飘渺而凄惶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尊上……” “尊上——” 谁在叫他? 眼睫微颤,银白的眸底布满赤色,眼前朦胧的一切逐渐清晰。 是白天那个失去意识,不断疯狂往永川河跑去的老人,还是那个小心翼翼抓着他衣角的女孩? 他翻手,掌心静静躺着虚华镜。 他指尖迸出血,在镜面勾勒强行唤醒镜灵的咒术。姮媞痛苦地出现在眼前,满头是汗,“主……主上。” 虚华镜真正的主人,不是谢拂池,也不是栖弋,而是行渊。她费尽心思让谢拂池搜集三界水,也不过是为了替他找回神魂。 他垂眸看着紫衣镜灵,嗓音又淡又冷:“你既知过去,必然知道行渊是如何炼化的日月。” 姮媞骇然大惊,“炼化……日月?您不必如此,铸成渊何,让魔雾离开魔界,也可破此永夜。” “是啊。” 他低低地笑,抚上滚烫地几乎要灼穿的眼睛,下一刻,仿佛就要滴出血泪来。 只要铸成渊何,这些凝聚了万千生灵几十万年的业障就会散开,飘入四界。 天界仙人吸取的至清仙气,一旦混入这种浊念,就会迅速被同化。届时,真不知他们会感到这样的惶恐。 天界平等地承受着黑暗,才有资格说别人卑贱不是吗? 他轻描淡写:“可是她不喜欢,那就算了吧。” 姮媞咬牙不肯言:“彼时吾尚未生出灵智,并不知晓。” 意料之中。 魔尊手指划破虚空,一笔一画,勾勒出谈歆临死前绘下的法咒。 虚华镜绽放光华,姮媞惊呼一声,被一股力量强制吸入镜中,尘封的画面徐徐铺开。 * 陆临一旦钻研起这些东西,便是废寝忘食,全身心地沉浸进去,偶尔出来,不是被山神的厨艺所吸引,就是要同谢拂池聊一聊自己的想法。 对于陆临这等铸器天才而言,铸造出天下第一神剑,无疑是最让人兴奋的一件事。 译出的古神语被风惊扰,麻麻烦烦写满注解。陆临坐在地上,一张张捡起,衣衫垂地而不知。 无意间点到铜雀开关,它竟兀自在屋里乱飞,撞的一片狼藉。陆临伸手,一团青气自它胸口涌出,它便噗通一声坠下。 那团灵息也柔软地落在他掌心。 这是他将死去的妖兽灵魂炼化的生息,这件事不足以为外人道,毕竟提取生灵之魂一向是天界的规条,虽然一直屡禁不鲜。 陆临捉住逐渐灰败铜雀,摇摇头:“没有灵息,你也不过是一团死物。” 他继续收拾屋子,铜雀没了支撑,不甘地叫了两声,便颓然恢复成机械模样,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陆临似乎想到什么,陡然愣住。 ——定玄或许并不是没有灵,而是已经失去了它的灵! * 谢拂池寻了个日子,戴上从魔尊那里拿回来的玉环飞剑,独自一人下了山。 陆临来寻她时,发现她一身便装,“你要出去?”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谢拂池将焚妄剑收入剑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陆临的目光依然盯着她手里的动作,熬了一夜,他眼底通红:“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谢拂池来了点兴趣,不过当下并不是聊这些的好时机。她拍拍陆临的肩膀,“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陆临欲言又止。 谢拂池离开眉山,才真正察觉出不对劲,人间似乎正在感染一场疫病。她一路走,一路遇到染病的人。 老人孩童们低低咳嗽的声音不断,虽然不重,但也不似寻常瘟疫。谢拂池左右寻不到作祟的妖物,斟酌一番,打算先去人间第一仙宗问个明白。 暮夏的天气,微微有些发闷。谢拂池没有用碎虚法阵那么耗费心神的法阵,而是御剑飞行,大约飞了两三天,才落在青阳宗山门前的青石路上。 故地重游,门前梧桐尚未到秋,已然满眼金黄地迎面而来。那在人间的岁月也逐渐清晰起来,谢拂池捏个诀,避开那几个行迹匆匆的弟子,直往宗主所在的山头而去。 不想这宗主竟还是当年那个清衢子,看样子腿脚利落,精神矍铄,不比当年差多少。 谢拂池对此很是不能理解,按理说清衢子早该飞升,但一直机缘不到,却也不知是为何。但他还活着,谢拂池倒是觉得分外亲切。 “你还活着?” 清衢子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笑眯眯地看向云头。 谢拂池驱使飞剑落下来,“这话不应该我对你说?” 清衢子捋捋胡子,摇头叹息:“你这个性子在天界迟早被打死,自从你离开后我也是日日为你悬心啊!” 这小老头是一点没变。 谢拂池忍不住笑,“幸好,我还活着。” 清衢子哈哈一笑,“幸好,我也还活着。” 人生最幸运的事,不过是兜兜转转之后,仍能故友重逢,相视一笑。 “人间这是怎么了?看样子不像是普通疫病。” 笑完了,谢拂池正色问道。 清衢点了点天的位置,“前两天下雨里含有微量的神魔之怨,人间的生灵都陆陆续续被感染了,不过现在还不算严重,尚且可以控制,但后面就难说了。” “神魔之怨?你确定?” 谢拂池愕然。 那种东西不是被封印在画城了吗?即使封印松动,也该是千年以后的事情,怎么会一百年就外泄! “的确是此物,我有幸见识过。”清衢子叹气:“也不知道天界发生了什么事,竟将祸殃都波及到了人间,这几天青阳宗在四处分发丹药,但也支撑不了多久。咦,小师妹,你不是在天界有个什么身份吗?能不能弄到一些丹药支援一下人间?” “前阵子是有的。”谢拂池沉默一下,实话实话:“现在我是个逃犯。” 清衢子:“……好走不送。” 谢拂池:“……” 在宗主幽怨的眼神中,谢拂池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打算顺路去画城探个究竟。 但行过小衍山,她忍不住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时,已不觉落在山上。 这座小长老的私属之地,仍旧是多年前的样子。 在谢拂池的记忆里,那山上几间小院也早该颓废倾倒,化为尘埃。可是现在,它似是被人细细整理过,院前山茶花开的更为繁茂,蔷薇藤爬满院墙,明媚艳丽。 她迟疑了一刻,终还是决定转身离去。 “吱呀”一声,黛瓦青墙下,一扇窗悄然打开。 “你还想去哪?” 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毫无起伏却蕴着丝丝寒意,和无法掩盖的疲倦。 * 魔界。 长久的天蚀,纵如长戎这般修为,也时不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长久地睡了一觉,忽而感觉一团刺目的金光落在眼皮上。 谁点了灯? 他拧着眉睁开眼,这才发觉并不是灯,而是一片暌违已久的阳光。 长戎愣了一下,掀开被子走出去。街道上,许许多多的魔族子民都纷纷跑出来,激动地仰头看向光。 “天蚀过去了!” “我们又能活下来了!” “尊上佑我魔界——” …… 子民们喜极而泣,激动地拥抱着阳光。 望着那一张张欢欣雀跃的脸,长戎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抬头看向天际,敏锐地察觉到这轮太阳,与外界的,与之前的,甚至都不相同。 它散发着刺眼的光芒,然而那光却让人觉得幽淡冷漠,毫无温度。 他提紧了心,连忙赶去星辰宫,却被告知尊上还在休憩。 长戎仍然无法按捺下那种极度的难安,淡道:“请告知尊上,长戎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他肯见我。” 第235章 归去来兮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么巧?尊上怎么会在这里?” 谢拂池硬着头皮转过身,下意识将焚妄剑往袖子里藏了藏,燃雪一路都很乖,此时却也忍不住颤了颤。 “……” 谢拂池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奈何土遁之术她的确没学过。她身体紧绷,打定主意不会让他带走焚妄剑。 “不巧,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三天三夜。” 几日不见,魔尊一改在魔界的华贵装束,单单一袭白衣,低头握着一卷书坐在窗下。鸦发柔润如雨丝,眉眼清冷隽画,如漆描过的眉斜飞入鬓,却失了往日的凌厉。 谢拂池迟疑一下,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在意焚妄剑,便不由自主地朝他走了两步,“你怎么看起来有点像生病了?” 他寻着脚步侧了下耳朵,轻笑一声:“相思病,倒也算是病。” 谢拂池总是禁不住他撩的,闻言已有些耳热。他静静坐在那里,如泼墨山水一般缥缈苍白。 谢拂池隔着窗握住他的手腕,只觉腕骨嶙峋,轻声:“你实在应该多吃点。” 他明透的右眼轻轻转了下,“既然担心我,为什么还要跑?” 果然还是提到这件事了。谢拂池深吸一口气,“你心里的恨没有那么容易消减,你得到渊何也不会轻易罢休,所以我……” “所以你骗走了焚妄,偷走了定玄?” 他音调依然平静,谢拂池莫名听出几分怒意—— 呃,这换谁都会生气的。 她前脚假惺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后脚就正大光明地带走了焚妄剑。 想狡辩,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谢拂池低头看着脚尖,默默承受着这份鲜少出现的怒火。 这副模样,倒像是她更委屈一点。时嬴抬起她的脸,让她更贴近自己的右侧脸颊。 她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再也不能逃避。 “我不来找你,你就打算躲我一辈子是吗?” 他的吐息凉润,微微的痒意让她不由想退,却又被他挟制着,退不了一点。 痒意蔓延到眼角,她眨下眼,睫毛上似沾染了些许水意,愈发显得乌黑浓密。 “也没有一辈子……辰南年纪都那么大了,说不定明天就会死,你也就没那么恨天界了。”她轻轻咳了一声。 这个牵强至极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是他? 真是可恨的谢拂池啊。 她永远那么自以为是,永远不顾及他的想法,也永远让人意想不到。只可惜她要成神,否则这世间不知道要多一个多么可恶的魔头。 罢了,她既不想成魔,那他从地狱爬出来又何妨? 他伸出手,谢拂池也不犹豫,足尖一点花枝,轻盈地从窗外纵进去。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们静静相拥。 风卷起檐下的碎叶,在她耳边婆娑作响,她却只听得见他的呼吸。 这个人看起来温柔美好,令人明知他满怀怨恨,仍忍不住沉沦。这一刻,纷繁沉重的念头都纷沓而去,忧心的一切都化作虚妄。 谢拂池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履行百年前的诺言。” 人间罹难,她必然要管,他就在这里等她归来。 他亲吻她如云的鬓发,声音沙哑轻颤,如一把凝涩的琴。 * 神主殿宛若囚笼。 晏画在囚笼中已经不像前几日那么自在,辰南施加在她身上的刑罚十分巧妙,既不会让人看到伤处,又时时刻刻让她感到针扎一般的疼痛。 辰南试图喂过她喝一种气味芬芳的液体,不过晏画百毒不侵,倒也不惧,只当茶水一样喝个干干净净。 此刻外面却没了动静,她无力地喊:“有没有人……起码喂口水喝吧?” 一只手递了茶杯进来,晏画渴的不行,也不管有没有毒,接来便一饮而尽。 “晏画仙子。” 那人的衣袍沉青,露出的半截侧脸也有些熟悉,只是泛着不自然的青白。 晏画愣了一会,“青帝陛下!” 姬荀点点头,低声道:“师尊执念太深,天君又被迫病重,整个天界都在师尊的掌控之中,我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对天界也必然不是一件好事。晏画仙子,我现在就救你出来,你一定要下界去告诉小池,让她保存好定玄剑。” 说罢,青帝陛下便开始蕴藉灵力,化出青竹剑,运上灵力去斩灵力囚笼。但辰南上神设立的囚笼如何坚实,任他拼尽全力,也无济于事。 最终,姬荀伸出食指在眉心引出一粒赤红血珠,包裹着金光的本命心血一旦离体,青帝陛下顿时脸色更白了一分。 心血没入竹剑,顿时光华大作。 一剑破笼。 晏画化作九尾原型,跳到青帝陛下的肩上。姬荀带着她躲过重重耳目,往东灵山私藏的下界通道而去。 晏画心中感激不尽,不顾自身虚弱,取出一瓶丹药递给他。 姬荀摇头,“留给小池吧。” 没想到这青帝陛下如此看重谢拂池,晏画感叹万分:“她在眉山能受什么伤,陛下,我这药……” 眼前重伤的青帝陛下倏地回头,冲她微微一笑。 “眉山……眉山呵……” 这时晏画才发现,青帝陛下眼中空空荡荡,毫无光彩。 * “谢拂池,不要再去管什么四界苍生,神魔之怨。我可以不去铸造渊何,也可以不再管魔界,我们带着焚妄剑一起离开,找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如何?” 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谢拂池环着他腰的动作一顿,仰头看他。 少年魔尊眼睫低垂,面色苍白,静默无声地凝视着她。 从前是她问他,如今却是颠倒过来。 “你真的能放弃吗?” 就算他在眼前,谢拂池仍是不可置信。 她其实并不想他去放弃什么,但这些恨太沉重,她甚至隐隐感觉到,这些仇恨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仇恨。 无形之中,他的一切好像都在与那位魔尊重叠。 行渊要诛神,而他却想诛天。 可她不喜欢什么行渊,即使他能诛万神,即使他在魔族眼中举世无双,她只要眼前这个人。 可是天人是天道之子,她仅仅是忤逆了一下天道,便永世不得成神,诛天,又该受到何等的惩罚? 他会不会像行渊那样被天道抹去?这些东西,真的能说放就放下? “可以。”他语气轻而笃定:“但你也别想再妄想离开。” 倏尔被扼紧手腕,他的声音再清晰,再冷漠不过,目光深地像是能她吞噬的沼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狠得下心对她说这些话。 这次是真的,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可能放手了,哪怕用尽一切卑鄙的手段。 他真是受够了她的自以为是,她的反复无常。她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那夜已经将血淋淋的伤口展露出来,说了那么多能让她心软的话。 她似乎是听进去了,于是温柔如水地亲吻他的伤疤,甘愿与他神魂颠倒,一转身替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却只给他留下一个不再相见的结局。 狡诈多疑,又任性可恶的谢拂池。 被魔尊如此编排的主角,在愣怔之后,却抬手主动勾住魔尊的脖子,噗嗤一声笑了。 她苦恼地叹口气:“好吧,尊上都开口了,我这个上仙不当也罢,便随你四海为家好了。不过我从天界偷的东西没带过来,得先去一趟眉山。” 谢拂池的语调轻快,明净温暖如窗外的阳光。 她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也实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心中酸软之余,却又不禁想着想独占渊何的大计得往后推一推了。 “定玄剑?” 知道追寻百年之物的下落,魔尊的口吻倒是平静,“你把它的下落告诉我,不怕我现在去眉山抢回来?” 谢拂池睨着他:“我藏的很好,你就算把眉山翻过来也找不到。” 他抵住了她的额头,闭上眼睛,“定玄剑是你的,焚妄也是你的……你什么都要,就是不要我。” 谢拂池心虚地辩解:“哪有!” 他轻嗤一声,对她的口是心非早已习以为常,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埋在她颈项边低叹一声,将她抱的更紧。 直至他们离开,清衢子揉了一下眼睛,喃喃道:“我没看错吧?镜尘?” 云上,白衣魔尊回眸,看着那年迈的宗主微微颔首。 第236章 突变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长戎等的不耐烦了,眼见日薄山西,夜色漫笼。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没有月光,仿佛再度陷入永夜之中。宫人们低低交谈起来,言语中不乏恐惧。 夜风潜入,满殿灯火一晃,不安的宫人正想大着胆子问问魔君,不想一眨眼的功夫,魔君已不见了踪影。 宫人失望:“魔君怎么这时候走了?说不定尊上一会就醒了呢?” 然而尊上不会醒。 长戎化作的魔气从窗中渗进殿中,空空寂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青纱帐随风飘扬,长戎定定神,迟疑片刻才掀开帐子,果不其然,里面空无一人。 长戎心中早已预料,此刻倒也不慌张,反而不紧不慢地在殿中四处搜寻,似要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你在找什么?” 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带着莫名的熟悉。 长戎调转身体,发觉出声的竟是殿中一根花藤,紫色的花苞已饱满成熟,下一刻就能彻底绽放。 长戎愣了许久,“我如果没有认错,你应该是已经灭绝万年栖魔藤。魔界灵力匮乏,你竟能修炼出灵智?” 栖魔藤只望着他的手,“你想找到什么?” 长戎神色不变,“自然是找到联系尊上的办法。”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栖魔藤低语,“他不会回来了。” 长戎沉默良久后道:“我原以为在魔界百年,他的野心与仇恨足以压过那些情爱。” 栖魔藤又如何能理解,魔族万年前还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即使被教化,也多是依从本性,只在意自己的利益。 怎么会有人放弃近在咫尺的无上尊荣,只为追寻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魔。” 长戎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但如今已重现光明,魔界总归是缓了一口气,倒也不急着找魔尊。 抬手结下一个法阵护住栖魔藤,长戎转身而去。然而没有走出两步,却在角落发现遇到同样来窥探的魔君夫人。 “阿歆?” 魔君夫人看着他,眸色却越来越深沉,“原来尊上已经不在魔界了。” 长戎皱下眉,“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和我出去。” “去哪?”谈烟露出诡异的笑,音调莫名有些蛊惑,“长戎,如今尊上不在,四君唯有你与白诃,白诃又如此蠢钝……” 此言如一道惊雷闪过,长戎愕然抬头。 谈烟上前一步,近的几乎与长戎唇齿相贴,她眼瞳中闪烁着疯狂的光。美人面,温柔声,声声令人迷失心神。 “你我都不想做别人的玩物,与其为他人作嫁衣裳,倒不如——” “取而代之。” * 谢拂池立在山下,遥望山顶那棵神息柏,一时犯了难。 且不说怎么糊弄魔尊自己意欲重铸渊何的事,单凭自己出门一趟,就凭空多了个相貌肖似已故帝君的大活人出来,也怎么都不好对木佑他们交代。 她沉思再三,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张面具,犹犹豫豫地递给魔尊。 魔尊脸色微变,语调亦冷了下来,“我对你谢拂池而言,是见不得光吗?” 谢拂池头皮发麻:“怎么会!我也希望你正大光明地同我在一起,但是陆临是个老古板,你一百年前无缘无故让他昏迷那么久,他难免记仇。我们现在孤身在外,一切都要小心谨慎,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比较好。” 谢拂池连哄带骗地,又踮脚亲了一下魔尊,这才让他勉强同意。 山风吹拂她柔软的乌发,浓密的树影深深浅浅地落下来。谢拂池踮脚帮他戴上面具,手指穿过他鬓间的时候,拂过他的左眼,他下意识撇一下头。 谢拂池以为他还心有不满,倒也没多心,只牵着魔尊往山上走,满意极了。 这面具也是她亲手做的,再配上这玉环飞剑,就说是路上随便救的仙君,谁也不能怀疑。 咳,真怀疑了也没办法,她也不能赶魔尊走不是。 眉山一如既往地安静,乌黑的小幻妖挂在神息树上小憩。谢拂池走近,拍拍她的小脸,谁知这小妖竟是喝多了一般,沉沉地不动弹。 谢拂池欲将她抱下来,脚下倏地一颤,整座眉山竟顿时笼在森森杀意之中。 魔尊立刻握住谢拂池拉入身后,只见四周景象微微扭曲,无数青翠韧竹自山石间飞速生长,结为翠竹笼一样的法阵,将两人禁锢其中。 数十名仙人自天而降,手持仙器戒备森严地守在法阵之外。 熟悉的脚步停在人群之外。 “你真是令我失望。” 青帝陛下冷冷道。 谢拂池骤然呼吸一窒,旋即一笑,“是吗?我有做错什么吗?” 姬荀沉声道:“谢拂池,你勾结魔族,窃取定玄神剑,意图对天界不利,也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青竹剑一挥,一道凛冽杀气迎面袭向谢拂池,青竹法阵迸发烈烈光芒,一时翠意成杀人屠刀,凌厉万分,瞬间淹没笼中之人的身影。 姬荀空洞的已经动了一动,浮现一丝挣扎之色,但很快又恢复成面无表情。 “带回去。”他吩咐道。 法阵以万物生机为依托,眉山苍木叠翠,更是无限放大了姬荀的实力,谢拂池也难以抵挡这一击。 众仙上前一步,正要打开青竹笼,倏尔一道强劲气流自笼中激荡而出,排山倒海势不可挡,顷刻间隔着法阵将众仙击飞数丈。 姬荀下意识回头,焚妄剑在一只苍白的手中光华流转,寒意彻骨。 魔尊一手执剑,一手护住青衣剑仙,平静地环视四周:“姬荀,这个法阵困不住我们。若我出阵,你们必有来无回,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尚未出阵,带来的仙人已几乎没有作战之力,姬荀面色一沉,如何还不能透过面具认出那双银瞳。 “魔尊?”他缓缓道:“还是应该称你为——” “苍黎帝君?” 谢拂池目光微闪,无奈地笑:“看来我这勾结魔界的罪名是洗不清了。” 时嬴无声地握住她紧攥的手,她看起来风轻云淡,身体却成了一根紧绷的弦,几乎要折断一样。 “不管他们,好不好?” 他低声道。 谢拂池睇目凝望着毫无波澜的姬荀,心中一动,她知道只要想走,这里根本困不住他们。 “嗯。” 魔尊得了允诺,面容微舒,五指一松,焚妄剑脱手而出,化作万千光影,疾风骤雨般横荡牢笼。 铮—— 爆破声不绝于耳,恐怖的威压掀起寒风,草木摧折,修为稍弱的仙人被气浪擦碰到,直接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凝聚青帝陛下修为的青竹笼阵寸寸断裂,粉碎成沙,消散天地之间。 姬荀捂住胸口,忙用灵力抚平翻涌血气,长生水不仅在腐蚀他的意识,连修为也在锐减,他根本无力阻拦。 谢拂池趁他分神之际,飞身跃向神息柏,指尖飞速在树干上画下法咒,根结错乱的树根相互盘虬,竟从地底托出一只木盒。 她将木盒收在袋中,袖袍卷起昏睡不醒的阿黛,看着向她走来的魔尊,不再犹豫:“走吧。” “抓住他们。” 辰南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姬荀下意识要追,被创的身躯因着灵力的消退,又蓦地升起一线锐痛,两种意识以他的身躯为战场,相互纠缠争夺。 远在神主殿的尊神察觉到蚍蜉的动摇,手中微微运力,青帝陛下的魂灯猛地一颤。 而在不远处,一声悠长凤鸣穿透云霄,振聋发聩。 空气陡然静止,炽热业火自远处流星飞雨般向眉山撞来。 谢拂池眼瞳中映出一只青色鸾鸟,尾羽缓慢地在空中飘过,一时间,狂风大起,流云皆乱。 谢拂池正欲御风而去,眉山上空骤然一暗。待她看见鸾鸟背上高高立着的人,手中长剑一现,挡住了那人窥探的视线。 “桓宁,别来无恙。” 第237章 兄妹反目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鸾背上的人缓缓抽出两把锋锐的短剑,冷冷答道:“我有恙。我已有整整一个月不曾入眠,日日夜夜都在磨这两把剑,只为手刃魔尊,将他扒皮拆骨,尸身悬于东荒海上受尽秃鹫腐食,以慰我夫君的九幽之魂。” 伴随凤君森冷刻薄的言辞,鸾鸟再度仰天长啸,羽翅一扇,灼人的雨火化箭,不断朝眉山落下,但均被焚妄剑轻描淡写地拂开。 业火落在枯叶山头,迅速向周围蔓延开,无数灵兽野怪惊慌地四处逃窜,仍有不少被业火溅到,山野深处不断传来哀鸣嚎叫。 山风瑟瑟,更将一些业火吹向风还城。 谢拂池长眸微敛,剑气一挽,将那些业火尽数拦下,“你做过头了。”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凤君一改平日的娇艳装扮,素衣素冠,素剑素靴。与这一切截然相反的,是她的面色,冷淡刻骨。 “谢拂池,你若执迷不悟,执意阻碍我为夫报仇,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那就是说什么你都不信了?” “不信。” 听到凤君这样决绝的回答,谢拂池长剑虚指,剑尖凝光,“桓宁,有一点我很欣赏你,你从来不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私仇就是私仇,不会打着什么除魔卫道的幌子。” 桓宁揉身跃下,如一支携风淬火的利剑,从天空疾坠而下。 正在此时,姬荀剧烈喘息着,以剑拄地,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竹剑抛入空中,顿时化作兴奋的鸣啸之声,恍若天开一线,无数灵气汹涌澎湃地朝不断涨大的竹剑汇聚而去,风云色变。 “化神为真——” 谢拂池怔怔抬头。 她已认出这绝无仅有的一招,东灵山连接天地灵力,自然可以化自身为方寸天地。 我即天地,天地即我。 魔尊见状,知道姬荀是拼着殊死一搏。焚妄轻动,剑尖直指姬荀,他们不能等这小天地彻底成型,否则必然难以逃脱。 谢拂池轻吸口气,“小心。” 魔尊眷恋地松开她的手,“我不会杀他的。” 谢拂池握紧仙剑迎向桓宁,叹气:“我是说你小心。” 魔尊微微一笑,“好。” * 一声巨响,眉山几乎从半山腰折断开,陆临从昏沉中惊醒。 他记得自己在慢慢证实心中所思所想时,有一道灵力击中了他,再无意识。 他小心推开同样不知为何昏迷的山神,只觉周围炽热,好像在火中炙烤一般。 门外火光冲天,两个纤细身影交战一处,剑光缭绕,目不暇接;而远处,那柄青竹几乎覆盖了头顶天地,一袭白衣手持焚妄,正在破除青帝陛下的防御。 谢拂池一剑直取凤君咽喉,情急之中,凤君身体一仰,猝然折断的纸鸢一般,才堪堪躲过这一击。 桓宁抚着自己被擦破的喉咙,眉宇间冷凝之色更重。 谢拂池从不愧对她神之下第一人的称号,而时至今日,她虽不曾飞升,然而论剑桓宁绝不是她的对手。 桓宁清啸一声,素衣如雪飘扬在空中,她扔下剑,手中出现一只短箫,箫声低沉清越,四方八方竟涌来无数乌云。 陆临定睛一看,发现那不是云,而是数以万计的飞鸟,乌压压地朝眉山涌来。 “当心,是万鸟朝凰!”他面色微变。 闻声,谢拂池眉目一沉:“桓宁,你滥用神职,实在有违天命。” 桓宁并不理会,素衣张开,她身形一转,化为一只赤色凤凰,融入万千飞鸟间,朝谢拂池俯冲而来。 炽热火焰席卷一空,无数灵息扑面而来,谢拂池不忍戕害无辜,有意躲闪格挡,手中仙剑很快摧折。 而那边,小天地已经停止了扩张,随着焚妄力量的迸发,灵力虚竭的青帝陛下简直不堪一击。 “我曾以为你不会伤害她。” 时嬴凝视着双目无神的青帝,焚妄剑意如万千丝缕,将青帝陛下所有的灵力都封存在体内,但终究没有伤他一分。 ——姬荀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姬荀只是抽动一下脸颊的肌肉,嗓音低沉:“她重小情而轻大节,与魔族沆瀣一气,祸乱苍生,早就不是我的妹妹,为何不能动手。” “你们总是将苍生挂在嘴边。” 魔尊微微仰头,山清水秀的眉山此刻烈火熊熊,一切美好都荡然无存。 他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但我很感激你姬荀,若非你这样绝情,她不会下定决心要跟我走。” 从此以后,她无牵无挂,他亦孑然一身,真是再好不过。 正这时,姬荀忽然艰难地动了一下唇,细微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 时嬴怔了一怔。 恰在这时,一道青光乍现。青帝陛下右手悄悄凝聚的灵力,汇集他一生之力,猝不及防地朝魔尊袭去。 这换做平日,时嬴必然轻易躲去,但他在魔界本已流失大量灵力没有得到补充,此刻这忽如其来的一击,恰是在他的左眼视线范围内—— 魔尊脸色微白,踉跄着倒退一步。焚妄剑灵倏尔现身,一把抓住青帝陛下的衣襟摔飞出去。 而此时谢拂池侧身躲过桓宁的攻击,凤翅一扇,轻而易举地将大片古树拦腰折断,断剑也在此刻刺入桓宁的翅膀,将她几乎钉入眉山地缝之间。 桓宁痛苦哀鸣,无力地化为人形,手臂被长剑贯穿,鲜血淋漓。她忍痛取出短箫,再度吹奏。 万鸟似乎顷刻失去了理智,不要命地朝谢拂池扑去。谢拂池失去剑,就失去了一半的战斗力,只好双手结界,飞鸟撞在上面立刻昏迷过去。 然而桓宁却并不失望,一双美目甚至浮现丝丝冷笑。 谢拂池顿觉不妙,正欲抽身回防,忽觉身后光线一暗。 陆临疾声道:“小心!” 他的声音尚未传入谢拂池耳边,她回头已看到一片浓翠,原来是刚刚那只青鸾鸟,它不知何时混入群鸟之间,又悄无声息地绕到谢拂池的身后,此刻身形迎风而长,双翅合拢,势要将谢拂池碾成肉泥。 翠意瞬间充斥了谢拂池的视线。 陆临取出炼化过的息光云绫,迅速向青鸾鸟罩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谢拂池瞳孔微缩,正是电光火石间,风声忽止,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一般,一双熟悉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息光云网在此时兜头罩住青鸾鸟,陆临恰恰晚了一步。 白衣飞舞的少年魔尊五指合拢,几缕灵力牢牢束缚住凤君,轻道:“此处动静太大,天界这么久看不到他们回去,恐怕很快会派追兵过来。如果你不想我大开杀戒,现在就必须跟我走。” 争斗间,木盒已跌落出来,谢拂池弃了累赘的盒子,单手捡起定玄剑。 她抬眼看着周围生灵涂炭的一切,麻木的姬荀,狰狞的桓宁,倏尔想,什么天下苍生,他们才是罪魁祸首罢了。 低下头,广袖之下,她与魔尊十指相扣。 她微微地笑,笑容中有些许苍白,“本来还想糊弄你一下,现在不得不走了。” “等等——”虚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谢拂池回头,看向流失了大量灵力的青帝陛下,呼吸竟十分困难。 “你还是想杀我。” 第238章 画城阵破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姬荀靠在一棵树上,慢慢转过脸,骨骼碎裂的疼痛终于唤醒了他一丝意识。 原来痛,才是长生水的解药吗? 这时谢拂池发现了他的异常,他衣领下尽是漆黑的纹路,如一条条黑蛇贴着筋络蜿蜒而上,一只眼睛空空荡荡,另一只却艰难地转向她。 “天界已尽在师……辰南掌控之中,天君也被软禁……他意在夺取渊何,毁灭一界,致使撑天柱倒,天道生缺……你躲起来,别让他发现……” 每一个字他都说的异常困难,牙关紧咬,似乎在极力控制着什么,然而违背尊神意愿的每句话,都会让他五脏俱焚,痛不欲生。 谢拂池已然惊愕住。这字字句句,皆是震撼人心,而说这话的却是刚刚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姬荀短促地挤出两个字,“快走!” 没有完全轰塌的小天地在这一线清明中被强行收回,姬荀遭到反噬,陡然呕出一口乌黑的血。 暮色四合,烈火焚焚,絮絮烟灰飘散在梦境中一样。魔尊感觉她已经无法后退,甚至无法再挪动一步。 “你在说什么?” 她慢慢朝姬荀走去,不知不觉挣脱了他的手,想为姬荀止血,却怎么也止不住,血流了满手。 她迷茫地唤:“姬荀……” 有长生水在,根本不会起效。姬荀止住她的动作,喘息了几口,方才继续道:“我不会死。辰南已有办法夺取行渊的神格,他完全可以……” 姬荀话未说完,陡然从四周传来尖锐的鸣镝之声,场中诸人心神俱是一震,只见两支飞箭上自不同方向射来,一支飞向姬荀,一支飞向桓宁。 谢拂池认得,这是十八部的追踪急召飞矢,传递的都是最紧急的军情。 她伸手拦下飞向姬荀的那一支,只见尾端只刻了六个字。 ——画城封印已破。 谢拂池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才一百年,画城封印怎么会松动的那么快?” “什么?”被魔尊击飞的众仙闻言,俱是惊愕不已,连桓宁都收回了对魔尊的憎恨目光,愣在原地,“是谁动了封印?” “不是动了封印。” 魔尊取下被烈火灼烧的滚烫面具,霜颜如雪,语气淡而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当年根本没有封印。堕神本就背离天道,而你们的尊神明知山河阵一直岌岌可危,却没有追加封印。” 乍见那有些熟悉的面容,众仙才不由得不抽了口冷气,桓宁更是冷笑不已:“如此污蔑尊神,你果然居心叵测!其实是你们魔族动的手脚吧!” 魔尊懒得多看她一眼,指尖凝出寒气,顷刻后,眉山之上开始下雨,扑灭着大火。 “追踪飞矢已至,的确该走了。” 白茫茫的雨丝模糊了视线,谢拂池也知道不能再逗留。她取出定玄端看一番,发现完好无损才抱在怀里,转身看向陆临:“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她手上有细小的痕,一粒粒朱砂似的血珠滴在剑上,融入锈中,连剑锈都鲜红起来。陆临愣了一会,说:“是。” 收到眉山传来的异动,大片祥光很快坠落在眉山,然而只有左臂鲜血淋漓的凤君,与受伤的青帝陛下。 将士们正要询问青帝陛下,却见姬荀手中的青竹剑,径直扎入自己的胸腔之中,剧烈的疼痛于昏蒙间牵扯出一线清醒,姬荀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泼瓢大雨滚滚而下,再寻不到任何其他气息。 是夜,弦月高悬。 人间一间无名客栈里,谢拂池问:“陆临,你之前说的办法是什么?” “暂时先不谈认主之事,单说铸剑。古卷上说铸剑需以神息柏枝引动神火,将焚妄定玄融入法阵之中炼化。” 这些谢拂池都知道,于是陆临展开一张图纸,上面正是从古卷中复原出的法阵与淬炼之法。 他指着图上的法阵交融之处,说:“现在有三处疑难,一是法阵繁琐,以我对法阵的了解,不足以布置;二来是定玄灵智未开,根本无法与焚妄融合;三来……” “神火生于混沌之间,无迹可寻。” 谢拂池郑重道:“法阵布置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至于定玄,我经过数日探索,发觉定玄中有灵残留的痕迹,但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陆临顿了顿,眼神略深,“不急。” 谢拂池取出封存定玄的那只木盒,“这是我找木佑要的一截真身,只是用来引火的倒也够了。” “那么只剩下一件事。”陆临低声道。 ——神火。 天下既有火分九等,桓宁的业火算是第六等,但普通凡水已经无法熄灭,其上更有真火,天火,神火。 天火乃是天降惩罚,而真火次之,亦可焚毁一切虚妄。 至于神火,无人可见,传言它是父神骨血所化,可熔铸世间一切,但此等神物,早随上古神明的消亡而湮没在岁月长河里。 事情迫在眉睫,怀着这样的疑惑,谢拂池也无法静心,茶盏功夫后,她额上渗出点点汗珠。 定玄剑实在很奇怪,谢拂池能感觉到剑内有一小片天地,可一连数日却始终无法找到入口。 今夜她再一次将仙识融入剑中。 今夜的景象不再是一片幽暗,脚下水声潺潺,大雾弥漫。她走了许久,怎么也走不出这片荒芜。 远处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拂开迷雾,撑着一把伞步入她的视线里。 谢拂池忽地回过身,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如此平静地凝望着她。 他朝她伸出手。 来陪着他。 谢拂池慢慢握住这只冰凉的手,忽而间,她感觉他的一只眼中光芒晦暗,似是蒙上了一层灰尘,她不禁抬手想去触抚。 然而手中的定玄剑忽然嗡鸣,瞬间刺穿了他的身体。 谢拂池倏地睁开眼,入目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怀中还抱着那把定玄剑。 面前一豆微灯,魔尊正扶着她的头放在臂弯处,手边茶案上放着她喜欢的人间吃食,显然是刚刚进来便发现了她的异常。 “做噩梦了?”时嬴将定玄拂去一旁,用袖子替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梦到了什么,怎么吓成这样?” 原来是不小心睡着了,只是个梦。 “梦见什么?”谢拂池目光恍惚,许久才忆起方才的梦境。她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她怎么会忍心杀他? “没梦到什么,可能是同桓宁打的那一架太累了。” 谢拂池摇摇头,五指紧紧扣住他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性又只会退缩的上仙了,她现在一点都不想伤害他。 时嬴感到她有些奇怪,像只猫一样没有脾气,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她的发。 他指尖总是不经意地擦过后颈,却又被揉抚地很舒服,于是谢拂池靠在他怀里,可是身体却始终无法放松:“画城法阵破裂,神魔之怨外泄,你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些该死的东西?” “有啊。”他轻笑着:“让我去祭阵不就好了。” 第239章 人间之祸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正握着他的手,闻言想也不想地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魔尊声音有些委屈:“疼。” “疼死你。”她恶声恶气地,手里凝了诀抚在上面:“到底有没有办法?” “有。” 感受她语气中微微的急躁,时嬴还是放弃了逗弄她,“所谓的神魔之怨,其实与魔界上空的业障是一样的,都是邪念贪欲凝聚而成。但不同的是,魔界的障来自凡间,而画城的那些障却来自神明,力量自然非凡。” “来自神明?”谢拂池一怔,想到万神冢中的画面,喃喃道:“怪不得一直需要上神献祭才可平息,原来它与神本就同出一源。” 这种东西本身并无实质,但只要心中有所恶念,就会被这种怨气无限扩大。 “行渊万年前杀死诸神,即使是万年以后,那些怨气也依然畏惧他。” 提到上代魔尊,时嬴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常,只觉被姬荀打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缓缓道:“唯有得到行渊的神格,才能彻底镇压这些怨气。” “神格。” 又一次提到这个词。 “所谓神格,就是被天道承认的神明之力。” “九渊之力?”谢拂池蓦地一惊,“可是除了你,别人不是没有办法吸取其中的力量吗?” 也难怪时嬴当年吸取了那么多怨气都没有陨灭,原来他竟是因为九渊之力与神魔之怨相生相克。 谢拂池忽地想起姬荀的话,“如何才能得到神格?若依你所言,无论是渊何还是神魔之怨,都只会臣服行渊,但辰南如此费尽心机,断不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是不是有办法窃取神格?” 时嬴低头静静看了她一会,才道:“我想他已经找到了炼化那四缕九渊之力的方法,但九渊之力霸道无比,会侵蚀他的身体,加速他的衰败。” 也难怪辰南越来越着急,原来是形既朽灭。兜兜转转,问题竟又回到了九渊之力的身上。 谢拂池不禁问:“那他究竟得到了几缕九渊之力?” “四缕。”魔尊低声道:“行渊陨灭后,天人魔各得到三缕。棠宁的那几缕根本不是从九渊得到的,而是一直存放在人间,亦是我们亲手送给的辰南。” 说起来谢拂池可真是恨的牙痒痒,这是把他们卖了还替辰南数钱呢! “那你呢?你有把握能赢他吗?” 话一出口,她才觉出不妥。时嬴固然是想杀死辰南,可她却不是因为他才问出的这句话。 魔尊没有说话,左眼空荡荡地映出一豆微光。 他与辰南同样拥有四缕九渊之力,不过平分秋色。 若是在此之前,他或许可以。 他的话令谢拂池颤栗,也让谢拂池沉默。她知道了时嬴的答案,他并没有这个把握。 辰南作为三万年前遗留下的神,更是神主最后的弟子,本就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经历三万余年,更不知他修为到了何等地步,如今更有古神之力加持,想想就很头疼。 这可真是棘手,对付不了辰南,拿不回九渊之力,意味着神魔之怨会四处流窜,危害人间。 谢拂池在他怀里滚了两圈,忽又道:“如果有渊何相助呢? 他却笑,“怎么?现在不怕我向天界复仇了?” 当然怕啊。谢拂池心里腹诽着,但面上仍是一派深沉:“我想尊上气度不凡,又宽容大度,在这四界罹难之时,定不会趁人之危。” “你错了。”时嬴打断她的吹捧,淡然道:“我不是什么君子,如果渊何在手,我定不会放过天界。” 有必要这么实诚吗?谢拂池噎住了,嘟哝道:“你哄哄我也是好的。” “你出尔反尔,还好意思让我哄你?” 他微微冷笑着。 谢拂池自知理亏,也不反驳,静了一会,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左右他现在不高兴,不如先去看看沉黛。 魔尊沉默了。 谢拂池以前脾气倒是很好,现在同她说话语气稍重了些,她便要甩开他。 ——但总是拿她没办法。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重新拽回怀里,瞥了那一眼定玄,良久才说:“你们所需的神火,在无妄海。” 他果然是做足了准备的。谢拂池心中一喜,眼风轻轻扫过去,却是认真纠正:“陆临是朋友,是知己,是师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所以时嬴,是我们。” 窗外促织声唧唧,贴在她脸颊的胸腔里,一颗心逐渐滚烫。 * 无妄海不在四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自古以来,只有历代守护的神明才知道真正的入口。 这一任的守护者,便是姬荀。 “所以现在要去找姬荀?” 阁楼上,清晨雾气浓重。陆临又是一夜未眠,嗓音也沙哑许多。 谢拂池一袭轻衫,抱着沉黛,从空中往下看。 来来往往皆是凡人,隐约间,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一缕缕缥缈的,灰色透明的气息从头顶飘过,从人体里穿过,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落在草木树叶上,便慢慢汲取生机。 人间在慢慢腐烂。 谢拂池摇摇头:“姬荀现在情况不明,找他反而会打草惊蛇。” “你知道入口在哪里?”陆临摩挲着铜雀问。 “我大概能猜到。”谢拂池抚过沉黛恹恹的头,“姬荀每次去无妄海,都没有真正离开过东灵山。我知道一个通道,可以避开天界耳目,直接到达东灵山。” 她与姬荀的关系听起来很不错,否则这样秘密的事又怎会知晓。昨日姬荀那般对她,她应当是很难过的。 但陆临在她脸上找不到悲伤,他问:“他……也要一起去吗?” 谢拂池说:“嗯。” 她几乎没有迟疑。 陆临眼睛望着栏杆下即将凋零的梧桐:“你不怕他心怀叵测,想对天界不利?” “不会。” “可他把仇恨看的比你重,否则一百年前也不会丢下你。” 陆临声线平仄毫无起伏,有些难以察觉的不甘:“一百年不见,他已经是魔尊,你难道不怕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拂池转头看他,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陆临,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第240章 日月坠落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陆临身体绷紧,生硬道:“没有。” “所以你不能理解,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撒谎是可以看出来的。”谢拂池拍拍他的肩膀,“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其实很多事情都过去了,你根本没必要让自己过的那么辛苦。” 陆临不语,他知道她在说什么,更知道他目光所至,转角有个玄衣的少年魔尊在等她。 他松开手,铜雀从他掌心飞走,飞向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谢拂池牵住魔尊的手,裙摆划过一个轻微绽放的弧度,“先说好,去无妄海,你得听我的。” 魔尊漫不经心地应下,他不喜欢同天界的人打照面,也亏得她好意思让他等那么久。 谢拂池在这座城里翻翻找找,勉强找到一个落魄的修仙门派,报出青阳宗的名号与一张身份玉牌后,那堂里的人顿时面色舒展开。 “天下仙门是一家,二位不必担心,这只小妖寄存在我们烈日堂,绝不会有半点损伤!” 谢拂池为沉黛渡去一缕护心灵力,丢下一袋银两后,方才同魔尊一起走出烈日堂。 谢拂池余光瞥到街对面一家卖糖果子的,心念一动,放下魔尊的手走过去,“你等一下。” 堂堂上仙被两颗糖果子拐走,魔尊默然无语,只得目送她蝴蝶一般轻盈地穿过人流,落在对面的糖铺子里。 曦光渐渐洒在街道上,驱散雾气,病恹恹的城池也有了新的生机。 天越来越冷了,摆摊吆喝的小贩卖的也多是些热汤热食,香气四溢。 魔尊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人间了。他也当过凡人,可从未觉得有趣过。 那些是他注定好的天命之劫,度不过去就会陨灭的死亡之劫,即使记忆深处依然模糊,但反馈给他的只有痛苦。 这样卑微又脆弱的凡人,用信仰支撑着天界,用恶念滋养着魔界。 可是他们却没有错,因为他们是人,有情有欲,有爱有恨。但此时见他们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单调又充满希望。 对于谢拂池而言,她的立场是这些无辜而又生命短暂的凡人吧? 上仙已经买好糖果子,正要朝他走来。忽地狂风大作,掀起数丈烟尘,街道上的凡人连连躲避,仍然有躲不及的,被风卷着砸向地上。 天空层层乌云压下,压的人心头发慌,竟是一群天将正在赶来。 魔尊面色一沉,抬指聚起一道风刃,霎时间吹得他们脚下祥云簌簌而动,一群仙人登时惊慌不已。 谢拂池被人群冲撞到,手里桑皮纸包掉了一地,她也顾不得这些,连忙握住魔尊的手臂,匆匆施个蔽目之术往客栈拖去。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她倒不是怕魔尊打不过,实在是有些担心波及无辜凡人。 谢拂池一把拉住在窗下发呆的燃雪,又知会了一声陆临,在天将的眼皮子底下,与魔尊溜之大吉。 他们踏风而行,离开人间地界,直到走到一处荒芜,方才停下脚步。 谢拂池正在打开东灵山的下界通道,发觉魔尊手指冰凉。他昨日起便有些不对劲,谢拂池心中不安,问:“你是受伤了吗?” 魔尊闭下眼睛,许是日光太盛,竟衬的魔尊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半晌他又睁开:“一点小伤,刚刚动用灵力不小心牵动了。” 若是平日,姬荀那一击倒也不算什么。 谢拂池放下结到一半的法印,道:“我看看。” “无碍。”魔尊轻轻地笑,“天界清气重,说不定对我的伤势更有好处。” 谢拂池一思忖,倒也这个理,遂继续结印。 陆临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未曾见过这样不太明智的谢拂池,但他只是动了动眼珠,毫无言辞。 * “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不要做不切实际的梦。” 魔君带着些冷嘲热讽的声音,始终回荡在谈烟的脑海中。她眸中恨意一闪,却无可奈何。 她如今已被束缚在魔君府上,长戎察觉出她的野心与异常后,非常干脆利落地联合侍卫将她围困住,带回了府中。 这种群龙无首,又兼外敌虎视眈眈的时刻,长戎绝不允许有人节外生枝。 念在她如今是半个谈氏族长的份上,饭食茶水一应供给,只是那结界分外坚实,谈烟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恰在此时,白诃前来寻找长戎,寻到了谈烟这边。 那流光溢彩的结界一眼就吸引住了白诃,他问:“你跟长戎吵架了吗?阿烟。” 这个蠢货。谈烟咽下一口老血,忍着气说:“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不是谈烟。” 白诃油盐不进的样子,“吾有眼睛。” 谈烟已经不想和他掰扯这个:“你找他有事?” 白诃这才想起正事:“祁柏他们已经重新长好头了,吾想将他们收入斥候营,尊上这几日一直不见,吾想问问长戎的意见。” “祁柏?” 想了一会,谈烟才想起来这是死在永川河畔的几个魔族,他们都是罗迦族,无论断了哪里,只需埋在魔气浓郁的地方,再用星辰海水浇灌,都能慢慢长出来。 如果断的是头,长的也就会慢一点。 谈烟道:“这几个人早已暴露在天界眼中,放在斥候营只会让人处处提防,不如将其留派往妖界,凭他们在天界游刃有余的能力,必能将那几个妖君取而代之。” 白诃一琢磨,倒也有理。 眼见白诃转头就要走,谈烟着急来,“你看见我被困,就不能放我出去?” 白诃一想有理,凝聚魔力撞击着结界,一番努力后,结界纹丝不动。白诃坦然:“吾解不开。” 谈烟顿时气的想把他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水。 “滚!” 不中用的东西! 白诃走的那叫一个从善如流,谈烟更是气急败坏,但无奈结界仍然将她与外界阻隔开来。 她又使出浑身解数,仍无济于事,无奈放下手中魔刀时,一抹暗影飘过走廊,所经之地,侍从如柳絮一般无声飘落,化作飞烟。 待那影站定廊外,谈烟才看清——此人一袭黑袍,头戴斗笠,面容上施展了遮蔽之术,只看见两点森冷眼眸。 “你是何人?敢擅闯魔君府!” 谈烟握紧长刀,警惕地看着他。那人嗤笑一声,声音沙哑:“我是来救你的,不……准确来说,我是来帮你实现心中所愿的。” 谈烟冷笑不已,“且不说非亲非故,你凭什么要帮我?就论心中所愿……你知道我要什么?” “你要权势。”斗笠男人从容道:“天底下什么都会欺骗你,只有手中的权势做不得假,也唯有此物,可以让你真正摆脱被人掌控的命运。” 一下子被说中心底渴望,谈烟骇然色变。然而千回百转之后,她冷笑道:“就凭你三言两语,我就会信你?” 斗笠男人不语,拔出了自己的双刀,但见他取出一瓶鲜红的液体倒在刀刃上,又将全部修为注入刀上,瞬间刀起真火,势如破竹地劈向结界。 这结界在白诃的全力以赴下,本就有了裂隙,又哪里经得住这一击?当下流光碎散,不见痕迹。 谈烟这才开始明白,这人所言并非作假。 她愣怔许久,下定了决心:“我要怎么做?” “魔尊不死,你终究难以登天。”男人抬头看向魔界天空:“我会助你除却障碍,彻底掌控魔界。” 谈烟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天空中只有一轮无法直视的耀目之辉。 “你的意思是?” 斗笠男人诡异地笑起来,“都说魔尊眼化日月,不知道日月坠落时,他是否会一同坠落。” 第241章 懦弱公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东灵山。 姬荀刚回到东灵养伤,而桑梨魂不守舍地躺了几日,蔺修不忍见曾经天真明媚的夫人变成如此模样,便也悄悄放她出去走走。 桑梨脑海中都是兄长与父亲与自己一起的过往,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去,待她清醒时,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神殿。 她苦笑一声,望着神主的眼睛,低喃道:“你若是真是庇佑众生的神主,为何对我的苦难视而不见?” 而神主终究只是一尊石像,唯有沉默。 桑梨颓然转身,忽觉神殿内一阵不寻常的灵力波动,携着下界的红尘气息。 她吃了一惊,连忙小心躲在角落里,小心张望,却见殿中纱幔飞扬,星辰魂牌中缓缓浮现三个人影。 敌袭?不,东灵山的护山法阵毫无动静,分明是主动放行,这种情况只有姬荀能做到。 她不禁又靠近一步,那戴面具的玄衣少年她不认识,可另一位她却认得是朝华殿主陆临,而中间那烟青色的纤细身影——正是谢拂池。 桑梨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 谢拂池已被天君联合神主殿下达了诸天追缉令,更在不久前重创姬荀,又怎会在此时回来?她从下界回来…… 这个下界通道她曾好奇问起,姬荀也只含糊地一笔带过,但谢拂池却了若指掌。 她的枕边人对她如此提防,却对她的仇人毫无保留。 她心中念头纷纷扰扰,见谢拂池在神殿中四处触抚,指尖青光一一划过,甚至连墙壁也不放过,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她心里有个隐晦的念头,无论如何不能让谢拂池得逞。 桑梨禁不住倒退一步,正想去通知蔺修,那殿中玄衣少年倏地动了,她尚未看清楚,密密麻麻的冰刃已凭空浮现在她周围,下一刻就要将她万刃穿心。 “别杀她!” 只听一声清咤,一道剑气疾电般落在她面前,荡开了冰刃,瞬息后化作屏障附在她身上,挡住了那些冰刃凝碎后的寒气与水滴,没让她衣衫上沾湿半点。 桑梨的心已经跳到喉咙处,她明白自己是从生死边缘走了一趟,她愣怔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 谢拂池沉浸在寻找无妄海的入口,太过专注反而没发现桑梨。此刻转身,目光明锐地落在桑梨身上,桑梨白着脸,瑟缩一下。 谢拂池知道她是被吓到了,鲛族小公主生来矜贵,仿佛是在真空里长大的娇艳花朵,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鲛族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她目光柔软一些,“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就当做没看见我。” 谢拂池看来暂时不会杀自己,桑梨忙不迭地要应下,却听一旁沉默的陆临仙君道:“你不怕她说出去?” 桑梨心里咯噔一声,眼中顿时涌起水雾,颤声道:“我……我不会的!小池,你忘了我们这一百年的交情了吗?我记得你重病那会,是我喂你喝的药,给你讲的故事……这些,这些你都忘了吗?” 连陆临言辞中都不肯放过她,桑梨越发害怕,抓着谢拂池的袖子哀哀恳求道:“小池,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鲛公主看起来这么可怜,谢拂池替她拢一下衣襟,指尖一点青光没入小公主白皙的颈项:“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回去好好睡一觉。” 那玄衣少年几不可察地蹙下眉尖,那种纯粹而漠然的杀意一直旋绕在殿中。 桑梨忽地想起天界的传闻,谢拂池自甘堕落与魔为伍,那这个少年就是—— 她腿脚发软,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东灵山明明不大,她却感觉很大很大,直到她踉跄一下,撞在湖石上。 她四顾茫然,脑海中只有那冰刃抵住眼珠的场景。她曾经也是鲛族捧在手心里的公主,也是风风光光嫁入的东灵山,哥哥宠溺,夫君纵容。 可是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哥哥战死,她的夫君……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妹妹,甚至前些日子因为谢拂池出手伤她。 可是更恨的是,仇人近在咫尺,她却只想着退缩,这样软弱又无能的自己。 她不禁想,如果是谢拂池会怎么做? “怎么如此惊慌?” 一片祥光落在眼前,强大而耀眼。桑梨抬起头,发现是那位无比强大的辰南上神。 他正温和又和蔼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无声地安慰着她。 他是来看望姬荀的吧?若是让他知道谢拂池在东灵山,必定不会放过,说不定会杀死她。 可谢拂池明知自己对她有恨,会招致祸端,却还是放过了自己。 桑梨嗫嚅着唇,神魂似乎一下子飞到很远的地方去,隐晦又恶毒的念头一下子充斥着脑海。 “我……” 正在此时,一只雀扑棱着翅膀落在树枝上,发出短促尖锐的鸣叫。 * 桓宁凤君冷眼看着一片片碎肉被挑出来,敷上药,绑上绷带。医官冷汗涔涔,而凤君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这些痛,怎么比得上失去桑言?想到那个拄剑始终不肯倒下的白衣男子,凤君满心绝望,攥紧的手险些让伤口再度崩裂。 “咳咳……凤君。” 神岐殿门前一个衣着简单的小仙娥被波及到,当即咳嗽起来。而凤君一看,场内竟只有这小仙娥还颤颤巍巍地扶门站着。 她又多看两眼,这才发觉这哪里是什么小仙娥,而是天妃映昙。 两个人谈不上什么交情,映昙更是因为扶昀跟她暗暗较过劲。桓宁冷冷道:“你不侍奉天君,来这里做什么?” 映昙慢慢走进来,垂眉敛目,毫无昔日张狂模样,“我想请凤君救救天君。” 桓宁双目如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是病了,他虽在你们眼中无能,却也不是肉体凡躯,他是被辰南所伤……” 短短几句话,映昙天妃说的无比艰涩,好似喉咙里哽了一团棉花。 “辰南?”桓宁眉目一沉,“即使你是天妃,也不该如此妄议尊神!” “妄议?” 天妃喘息未匀,猛然抓住胸口的衣襟,朝地上吐出一口乌黑的血,身体亦软绵绵地倒下去。 桓宁下意识扶了一把,搭在天妃颈项上一探,竟觉几股内劲以她的身躯为战场,相互撕扯纠缠,这种痛苦不亚于粉身碎骨 桓宁也不禁骇然,“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天妃满头汗水,气息奄奄:“我自己……若非如此,辰南不会放我来这里……” 此言一出,桓宁紧紧盯着她。 天妃拽住她的袖子,指节惨白颤抖,“凤君……救救他……” 话音刚落,天妃终是支撑不住地昏过去。 天妃晕厥,桓宁面色阴晴不定。 辰南,为什么都说是辰南? 她素来算不上冷静,但此刻却不由得她不细想,天妃如此折磨自己只为给她传递消息,只能说明扶昀的确身不由己。 沉默良久,凤君骤然起身,须臾到了九重宫外,求见天君。 然而给她的回复只有八个字:“天君抱恙,概不见客。” 桓宁仔细看那传话的天官,陌生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绝不是在九重天。 她缓缓道:“真的不见?” 天官道:“正是。” 凤君不再坚持,留下一句改日再来,便转身而去。天官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只是笑意尚未达眼底,一支火灵箭倏忽飞来。 天官下意识祭出结界抵抗,然而这凭空出现的锋锐瞬息破裂结界,余势不减,将他穿膛而过! “神主殿的狗,也敢在我眼底下狂吠!” 凤君去而复返,身后更是浩浩凤部战将,九重天宫的侍卫也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时场内登时分为两队人马,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第242章 竭战尊神(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找了一圈后,看向神主像,这尊神像与神主殿那尊不同,祂的双眼更加无神。 她试探着伸出白皙的手掌,指尖青光缠成丝线射向神像双目。感知到东灵本源的灵力,神主双眼绽放神采,两道金光交织成网,瞬间笼罩了整座神殿。 星魂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弄着,分散殿中。随着星光拂照,墙壁上竟缓缓生出一扇门,门上一把七星玲珑锁。 这种东西最让人头疼,不能正确组合的话,恐怕一辈子也打不开。 谢拂池扭头正要唤魔尊,脚下陡然脚下倏地颤动不已,一道令所有人都为之一凛的声音缓缓响起:“魔尊亲至,倒是天界怠慢了。” 殿门外,一袭墨白云袍站在那里。辰南尊神的神色一如往常的宽厚平静,半分不见当日发现朝华殿傀儡真相的暴躁,但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这样的神情,是谢拂池万万不想碰到的情形。 何况他身后还跟着的天将们。 谢拂池一把拉开时空之门,毫不迟疑:“走!” 可未等谢拂池迈出一步,辰南双手一抬,一道长风如龙般呼啸而来,径直缠向谢拂池的手脚。 然而并未沾到谢拂池的衣角,魔尊已然动了。 轰—— 两股惊天灵力在空中交汇,令整个东灵山都震颤不已,灵气如沸水般滚动扭曲,变得暴戾不定。 即使已有所准备,在场许多人还是为被余波穿透防御结界,震的心脉发麻口吐鲜血。 时嬴撑开结界护住身边的人,连角落里的陆临都得到了照拂。陆临看了一眼魔尊,眼中神色不明。 这一击之下,东灵山瞬息残破,战将们也丧失了大半战斗力。万万没想到这少年魔尊竟有如此修为,竟能与辰南上神不分伯仲,真是令人惊骇不已。 时嬴毫发无损,眸光冷静地扫过那些忐忑不安的脸,唇角微微勾起:“的确是有些怠慢。” 辰南衣袂猎猎,叹息道:“这些年天界实在懈怠了,让魔尊见笑了。但本座如此重视魔尊,又岂会以无名之卒,招待魔尊?” 话音刚落,众人就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接着一股浩瀚磅礴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山林与地面皆为之震颤。 东灵山的结界在强压之下如纸破碎,风声呼啸着圈过沙石湖水,顷刻将一切化为乌有。谢拂池一眨眼的功夫,东灵山上已遍布黑色盔甲的战将。 神主殿的神骑甲! 谢拂池早有耳闻,传说中每一位都有上仙巅峰战力的存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 谢拂池忍不住惊叹:“天界这些年不争气得很,别说上神就是上仙也凑不齐几百,你却藏了这么多,也不怕扶昀跟你翻脸?”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敬,寂静的神骑甲中飞出一道刀光,疾如闪电,直取谢拂池的咽喉要害。 刀快,剑更快,谢拂池手中仙剑迸出艳丽璀璨的芒,瞬息消泯了刀光。这是魔尊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化意,但它远比百年前要锋锐可怕地多。 谢拂池凝望出手的那个方位,微笑道:“上仙与上仙之间,亦有差距。” 辰南双袖鼓起,显然是要再度出手。 前有神骑甲虎视眈眈,后有辰南蓄势待发,一时气氛都焦灼起来。 若换了平时,一定会有人说她狂妄,可是此时,倒是无言,甚至有战将暗暗希望她能战胜这些所谓的神骑甲。 手指一根根握拢剑柄,谢拂池用手背轻轻触碰魔尊的手指,“神骑甲交给我,你对付辰南一定要万事小心。” 她又回头看向陆临,“玲珑锁就交给你了。” 陆临默然点头。 魔尊反手覆在她手腕上,紧紧一握,又一触即离,仿佛只是谢拂池的错觉一般。 对付辰南要比这几十个上仙困难太多,她略有些不安地抬头,魔尊却没有与她对视,只是低道:“你放心,你还没有践诺,我不舍得现在死。” 说完看也不看她,直接对着辰南出了手。银瞳冰冷,指尖一点,一支森寒冰箭凝结手中,他虚虚在空中一拨,凭空出现一把弓。 迎见天光,箭尖暴射出刺目光华,万千只箭,一时令殿外诸将纷纷闭目。却在这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一化二,二化四,转息化作无数剑影,逼的神骑甲不得不出手抵挡。 连辰南也禁不住在炽热光辉中阖了下眼。 箭簇擦过他的脸颊。 魔尊变得更强了。 这是辰南的第一反应。 辰南抬手抚平伤口,垂目之间,腕上皱纹竟又深了些。他皱下眉,每一次动手对他而言都是在消耗寿命。 他略有些焦躁,手指一划,风刃卷着幽蓝焰火与滔滔杀意,直扑魔尊,却又在即将触及魔尊时,倏地调转方向攻向谢拂池与陆临二人。 世间修士仙人的术法,基本只精于一行,或风雨雷电,或金木火土,似辰南这般能将两行通汇贯通的,实力又该是如何高深莫测。 谢拂池来不及回头,却见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羽伞飞旋而出,骤然分散,迎风化作万千飞羽,将每一缕风力反射出去。 “锦华夜伞!” 结阵排开的战将中有人认出了这仙器,惊叹不已:“此物能抵挡一切术法攻击,不知是真是假。” 他很快知道真假,因为辰南上神手中的风刃又加重一寸。 风刃弹飞四散,稍有不慎溅落在战将身上,立刻被贯穿,发出惨烈叫声,哀嚎不已。 辰南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离开魔界,魔尊得不到魔气滋养,总会慢慢耗尽灵力的,他还算有耐心。 谢拂池再度施展自己在剑阵里领悟的剑道,她的剑魂在不断融入到剑气中,逐渐合一,她渐渐感觉到,手里的仙剑已经承受不住她的剑道。 再一次剑气扑来之时,仙剑锵然折断。 晦气,这时候断!她含恨盯着断剑。 无数刀光剑影接踵而来,念动真言,谢拂池才勉强用剑魂挡下一波。 “接着!” 一只木盒遥遥朝她抛来,谢拂池想也不想地拍木盒,五指拢住定玄剑的剑柄,再度投入战斗中去。 无论是谢拂池还是魔尊,所展现出的惊人修为都让人诧异。而陆临作为一介器修,不让自己受伤已是最大的贡献。 他捡起坠落的木盒,沉沉望向天际。 如今的局势并不明朗。 辰南与魔尊可谓是不相上下,两方似乎都留有余地一般,但余波依然让无数生灵灰飞烟灭。 倏尔间,在迫开一道风火之刃后,魔尊亦退了一步,倏地脸色苍白。 焚妄嗡鸣着飞向魔尊,在剑刃上,陆临似乎隐隐见到魔尊左眼眼眶滚动着赤红的颜色,一线血丝顺颊而下。 陆临身形一颤,正要开口,却被魔尊的眼神给制止住。 ——别出声,别惊扰她。 神骑甲中,青衣剑仙轻盈掠过,剑之所至,心之所往,容不得半点分心。 ——是魔界有了异动。 “魔尊,这样的待客之道,可还满意?”辰南眼底终于浮现一丝与面具不符合的冷然傲慢。 “谁是你的内应?”魔尊并指拭去血线,嗓音冷淡平静到了极致。 辰南从容不迫地笑:“西荒灭族,却灭的并不干净,若要论悲惨,无人及得上东荒。” “东荒。”魔尊闭下眼,“棠宁受你指使,假意降服栖弋,但在数月前已被我剜去龙鳞,放逐星辰海。” “你竟然能猜出棠宁是本座麾下,也算是长进了不少。本座借她之手,试试能否有人可以无伤地汲取九渊之力,没想到那蓬莱弟子竟真能撑过一盏茶的时间,这给了本座不少灵感。” 周围几乎敢靠近,辰南微微一笑,也褪去了伪善。 以棠宁的力量根本得不到九渊之力,栖弋也断不会将九渊之力交给她,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但东荒留下的,可不止一个棠宁。” 第243章 竭战尊神(中)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魔界,万重云台。 这里最靠近魔界的天,可以俯瞰整个虞都。渐已入秋,天气微凉,然而弑神弩在手中滚烫,几乎叫谈烟握不住弩柄。 以她浑身魔气化作的箭矢,凛然射向魔界的光源。天光一晃,却没有其他的动静。 斗笠男人站在她身后,“继续。” 谈烟再度化出一根魔矢,搭在弩上。 她的力量并不算是无比强大,但在魔界之中,如今也只有她的力量可以撼动这轮太阳。 光逐渐变得血红,似有人透过这轮血日,静静看着她。谈烟灵魂深处涌出一丝恐惧,怔怔抬头。 斗笠男人不耐烦地催促:“你还在等什么?” 谈烟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感觉这轮太阳正被自己一点点剥去光泽,露出黑漆漆的底色,无边的黑暗似乎要再一次降临。 她倏地停下手。 斗笠男人面上浮现焦躁之色,但却还在依然努力维持着冷酷,“你要放弃?” “倒不是想放弃——” 谈烟骤然向后抓向他,出手如电。这一下猝不及防,男人躲避不及,一下子被抓住斗笠。 那张熟悉的脸暴露在空气中。 谈烟愣了一会,“暗卫统领启流?你不是应该在岳河城吗?” 启流冷冷看向她,“你不该揭穿我。” 话音刚落,谈烟意识到不对,正想抵挡,双手却被两根丝线穿透,尖锐的疼痛瞬间让头脑一片空白。 空白迷茫中,那两根丝线连接在启流的手中,启流又探身过来,另一根丝线刺入她的眉心。 指尖牵动间,谈烟不受控制地重新握住弑神弩,将全身的灵力凝聚成一根箭矢,遥遥对准了那轮魔界的羲和。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令所有人都痛苦的事情。 谈烟咧开嘴角,眼睛满是惊恐,笑的十分难看。 可是谁又在乎呢?僵硬而滑稽的小丑一样,可她的人生,本就是闹剧一般滑稽。 没有真心,全是谎言,那么又何必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呢? 手中弩箭疾飞向天际。 * “东荒启流。” 时嬴蓦然想起这四个字。 天魔两界暗战不断,长戎既能潜伏,启流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归魔界后,启流便凭借出色的应变能力,顺利成为了暗卫统领。 除却那次去岳河城,他几乎未曾动用过暗卫。 也没有人想到,沉默寡言的启流统领是天界之人。 眼眶刺痛,几乎如一根针扎入眼珠里。他依旧控制着声色,淡道:“看来为了对付我,你确实筹谋许久。” 这样浓烈的恨意,步步算计,寸寸紧逼,却仿佛并不只是为了那陨落的诸神。 “不对身边人设防这一点,你与前世倒是一致。本座可以给你留一个体面的死法,毕竟你身上还是苍黎氏的血脉。”辰南忍不住微笑,仿佛一切已尽在掌握中。 “是吗?” 时嬴横剑在身前,指尖血拂抚过剑身,所过之处,剑身骤然光华万千,耀目不可直视。 “谁渊何分化混沌,一分清气为定玄,二分魔气为焚妄。焚妄之剑,生而凶恶,可却没有人知道它凶恶在何处。” 声音很轻,却也很清晰。 辰南忽然想起年轻时,看见那位魔尊踏着诸神尸骨走出来的场景,面容竟慢慢与面前少年重合。 灵魂深处的缓缓渗出一缕久违的恐惧,纵然面前的魔尊面临内忧外患,骨子里的警惕还是让他后退了一步。 时嬴那边陡然安静,谢拂池手中明艳剑光穿透一人的肩膀后,随即又生出无数剑光强行将那仙人钉在地上,东灵之术绞地他四肢扭曲粉碎。 但令谢拂池没想到的是,他马上化作一团烟灰,重新凝聚成人形,唯有被洞穿的肌肤露出不正常的色泽。 这是什么诡异的术法?简直杀不死砍不尽,甚至他们连话不说。 谢拂池望着这些人麻木的眼睛,陡然想起棠宁驱使的那些魔狼魔夔,难道说—— 她急急飞向时嬴:“我知道辰南用什么方法融合的九渊之力了!” 然而这些人并不愿意让她逃脱,当即结阵,驱动术法,齐声道:“束!” 谢拂池御风而起,双手合拢,剑气横扫四合。在掠起的剑风中,她青裙如莲飞扬,长发狂舞不止。 “破!” 饕餮虚影应声而碎,谢拂池亦被这借天地灵力的一招震地倒退一步,她匆匆擦去溢出嘴角的血,继续往时嬴那边掠去。 定玄沾到血,越发光华明锐。 天地陡然一暗,抬眼看去,日月光辉都在飞快朝那边涌去。 焚妄正在疯狂吞噬着天地灵气,光热,甚至连空气聚成龙卷风一般,无止境地吸取着天地造化间的一切。 立在那风暴中心的玄衣少年却不动声色,任由天地之息灌注全身。风雪萦绕在整座东灵山,天地皆白,草木摧折,而他眉眼锋锐,银瞳冰冷。 焚妄在掠夺每个人的生机,一点残余的灵气都不放过。 作为一把剑,至凶至贪,不过如此。 霜雪覆眼,谢拂池倒是没感觉自己虚弱,只是有些担忧。她疾行两步,忽觉手中定玄震颤不已。 一股无名的暖意从剑身涌进谢拂池身体里,她敏锐地察觉到,定玄剑在将力量传输给她,而她似乎也听懂了定玄的意思—— 阻止那个人。 谢拂池咬牙,飞身扑入风暴之中。 冰寒彻骨的雪冻结了一切,却没有预料到她的闯入一般,凝了一瞬。 她一步步走近,少年魔尊闭着眼,嗓音微涩,“你要阻止我吗?” 谢拂池走至他身边,亦是发裙皆白,面若霜雪。 “不,我是来帮你的。” 她轻声说着,五指轻轻拢住他的手腕,任由自己的灵力涌入他的体内。 时嬴垂眸拒绝了她,以手中焚妄挑起她掌心定玄,两剑相抵,迸出璀璨夺目的剑光,仿佛天地只剩下这一处。 “这一剑,由你掌控。” 随着话音响起,双剑齐齐落下。 剑光划破四界虚空,日月光辉凝聚其上,大放异彩。这是无可阻挡的一剑,说过之处激起千层杀意,遇神杀神,遇魔斩魔! 辰南瞳孔紧缩,再顾不得维持自己的形象。这一剑实在太快,快到他无法祭出结界,只得退避。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剑气穿过他的肩膀,焚妄之意,裹挟着魔尊的意志,从天界一路穿透,直抵魔界。 天界引以为傲的天之结界,不堪一击!人间荒芜之间的山川岩石,轰然倾倒!魔界咆哮卷涌的魔雾障气,匍匐退缩! 第244章 竭战尊神(下)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谈烟浑身魔力被抽空,启流也不再管她,只眯眼看向天际。 东荒的灭族,天界首当其冲,但究其根源,罪魁祸首还当是魔界。 永夜,将再度降临。 所谓的魔尊,也不过尔尔。 万重云台周围骤起狂风,四周树叶席卷,绿色海浪一般此起彼伏。 天空似有什么东西在鸣叫着,斩破虚无,穿过层层雾霭,径直朝云台上呼啸而来!极快的速度,让周围魔气都一阵扭曲,天怒山摇间,启流看到一抹银光。 那根飞向天际的魔矢迎面碰上来自九霄的焚妄剑气,顷刻化为齑粉。 然而余势不减。 这是凝聚神明毕生之力的一击,任何生灵在它剑下都渺小如蜉蝣。 启流惊惧抬头,他意识到这一剑是冲他而来,无可阻拦,无可化解甚至无处躲藏! 他触怒了魔尊! 他一把拎起地上力竭的谈烟,挡在身前。 剑气穿过谈烟的胸膛,毫不凝滞,继续往前,势要将启流斩于剑下。 启流的灵力汹涌而出,凝聚成世间最不可摧折的结界。 然而并无作用。 焚妄剑气没入他的胸膛,启流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喘息,剑气已从四肢百骸迸裂出来。 东荒最后一位皇子,瞬间成为一团血雾。 这是对背叛者的凌迟之刑。虞都中修为略为高深的魔族都感受了这剑的威力,俱抬起了头,惊骇难言。 魔尊之威,惶惶如斯,这一剑,便是在警告所有心怀叵测之人—— 魔尊纵不在魔界,但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没有人可以侵犯魔界! 长戎缓缓从那一剑中回过神,却低低叹气:“伤成这样还逞强……看来这只眼睛你是真不想要了。” * 风雪散去,光辉复涌,没被憋死的众仙终于大大地喘口气。 他们本就是东灵的战将,自不可能对谢拂池出手,而辰南那边他们也帮不上忙,心中叫苦不迭,这纯纯是被拉过来受苦受难的! 这凝聚古神全力一击的剑,辰南极速后退,让无可避免地被划伤。 然而喷涌而出的却不是血液,而是灰色的液体,洇湿了手臂的衣袍,大片的灰色像蛇纹一样蜿蜒。他自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地上。 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那是……那是什么?” “尊神这是怎么了?这,这看起来不像是人了一样。” “看起来似乎是怨气。” “胡说什么,尊神怎么会感染这种肮脏东西!” …… 东灵战将低低细语,目光都胶着在辰南尊神的身上,辰南沉着脸,一点点用灵力抚平伤处。 他用那双又苍老了几分的眼睛巡视着,惊惧的眼神四处散布,却没几个人敢和他对视。 谢拂池灵力几乎透支,勉强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声音却异常冷静:“尊神,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辰南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谢拂池道:“神魔之怨与九渊之力本是相生相克,你竟能想到以身体为法阵,强行炼化这两种力量,可以说是绝世天才。” 得此赞誉,辰南抬起沟壑耄耋的眼皮,放声大笑:“若非是魔尊,本座也绝难知晓其中奥妙啊!” 慈眉善目的面具终于挂不住,露出张狂又桀骜贪婪的本性。随着他的大笑,他的衣袍也随之翻飞,修为稍低的仙人已不适地捂住胸口。 谢拂池倒吸一口气。 受了那一剑,辰南完全释了自己威压,磅礴的气势呈碾压之态席卷当场,如同坚不可摧的巨钟,笼罩在众人心头,比刚刚更加压抑,只有几缕青翠竹叶缓缓飘过场内。 再不可恋战。 谢拂池抬手,经刚刚一战,定玄竟似认主一般,随她心意而动,瞬息结出一个简陋版的杀怖剑阵。 辰南见是定玄,动作一缓瞬间被拖入剑阵之中。 谢拂池趁机拉住时嬴就跑,徒留定玄纠缠辰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踏入神殿内,锦华夜伞不断涨大,覆盖整座神殿。身边人却咳嗽一声,陡然朝她怀里栽去。 谢拂池用双臂接住他下落的身体,单薄的脊背支撑着他所有的重量,缓缓跪坐在地上。一低头见他唇色苍白染血,急忙取出丹药喂给他。 那边陆临满额是汗,已解到玲珑锁的最后一层,谢拂池没有催他,这种时刻绝不能让陆临分神。 然而谁也定玄不知道能拖多久,辰南可能立刻就反应过来,好在神骑甲没有命令也不敢妄动一步。 殿中寂静无声,焦灼的氛围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盏茶功夫后,时嬴眼睫一颤,睁开眼睛。 急躁担忧的心绪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谢拂池“你身上觉得怎么样?” “没事,只是力竭。”他低声道。 谢拂池长长松出一口气,扶住他的肩膀起来,“我们先去无妄……” 她止住声。 他的左眼,一行血迹流下来。一线艳红滑过少年玉一般的面颊上,拉出长长的线,滴落在谢拂池的手背上。 能言善辩的谢拂池,忽然失去了一切声音。 他眉眼沾霜,并未留意到这细微的湿意,只觉她似是被谁施了定身咒一般,蓦地僵硬住了,随后开始细微地颤抖。 “怎么了?是我冷到你了吗?” 他坐直起来,施法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谢拂池死命控制住呼吸,握住他的手,“不,不碍事,别浪费灵力。” 他轻轻喘口气:“好。” “时嬴。”她拭去他眼角的血迹,声音却不知不觉有些哽塞,“对不起……” 魔尊抬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将她搂进怀里,“我没事,永远不要自责。我很珍惜自己这条命,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 谢拂池紧紧睁着眼睛,看向那尊悲悯的神主像,看到发涩,都不敢眨眼。 “咔哒”一声。 陆临推开门,漆黑的通道通往一个未知的世界。 谢拂池侧过脸,深吸口气,意图将刚刚与她缔结联系的定玄召回来。 定玄嗡鸣不已,不顾阻拦以破竹之势穿过锦华夜伞的庇佑,落在她身前。 剑刃上托着一只精致绝伦的盒子。 谢拂池警惕地退后,殿外传来辰南上神温和的嗓音,“既然你们执意要走,本座也不好阻拦,今日之事闹的甚是不愉快,这件礼物赠给谢司首,聊表歉意。” 料到谢拂池的小心谨慎,这盒子兀自扣动机簧,盒盖弹落。 里面宛然一簇毛茸茸的物件。 谢拂池有些疑惑,“搞什么鬼?” 她走近挑起半截,温热柔软,蓬松雪白。 ——狐狸的尾巴。 第245章 普渡天尊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尾巴末尾处雪白的绒毛染了些深色,显然是刚断不久,还沾着新鲜的血液。 晏画最得意的不是她那张漂亮精致的面孔,也不是她向来被吹捧的衣着打扮,而是她的大尾巴。 谢拂池犹记得第一次见晏画,她在酒宴上喝的醉醺醺,一不小心就嘭地变回了原形。 绝代美人眼神变得湿漉漉,九条尾巴蓬松地像云一样。 任何一个人都拒绝不了,特别是谢拂池这样的。于是谢拂池狠狠蹂躏了青丘公主,甚至不小心撸掉了几绺狐狸毛。 后来几百年来,晏画都不肯让谢拂池摸自己的尾巴,她觉着谢拂池太粗鲁了,宁死不屈。 这是谢拂池时隔八百年,第二次见到了青丘小公主最得意的尾巴。 谢拂池猛地转身就走。 “冷静点谢拂池!”陆临在她身后喊了一句,但谢拂池浑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陆临手中乍现一张金色的网,伸手一抛,罩住整个神殿。 “九雎天网?” 谢拂池停下急促的步伐。 陆临道:“出去无异送死!现在最好的方案就是赶到无妄海,炼制渊何,才能扭转战局。” 时空之门已经打开,吹来隐隐的海啸声,谢拂池又如何不知,这是最好的,最能减轻损失的做法。 聪明如谢拂池,她不可能不清楚。 可是下一刻,陆临就被一道剑气牢牢束缚住,谢拂池与他擦肩而过,“谢拂池!” 魔尊抬起手,焚妄急趋向前。 天网如金色潮水般在谢拂池眼中碎裂,露出神殿原本的面貌,玄衣瞬间移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 “无论你去哪,别想一个人去冒险。” 时嬴额上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他离开魔界时已是极度虚弱,方才那一剑灵力震荡,此刻他已面色如雪。 但绝不可以放她孤身去面对。 她从来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冷静,她冲动起来连永川河都敢跳。 他的力道并不重,可谢拂池仍然感受到阵阵疼痛。他再也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哪怕是任性妄为,不顾大局。 可她现在却又全然不是一个人。 晏画状况不明,那些被抛在外面的战将目睹了一切,大抵也等不得渊何铸成。可她若是出了什么事,面前这个人大概也会很痛苦—— 或许也不是痛苦,他会为此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连谢拂池自己也不敢细想。 她不想他再受伤了。 谢拂池眸中茫然。 神殿的门,将世界一分为二。殿外杀戮与恐惧正在继续,殿内她进退两难。 心绪浮动,挣扎无助。 “我……” 忽而一声凤啸打断了接下来的话。 谢拂池赫然抬头。 * 辰南已有些不耐烦。 几息的时间,没有愈合的伤口流淌出更多灰色粘稠的液体。 那剑实在过于霸道,就连他这般修为一时都难以迫出里面的剑气。 他又看向那群没用的东灵将士,很显然,他的异常已被诸仙知晓,面对他们惊恐的神色,和蔼道:“都杀了吧。” 神骑甲齐声应是,无数术法刀剑握在手中,山上一时杀气漫天。 “我看谁敢!” 一声长鸣震彻九霄,随之而来的无数业火箭簇浮现空中,日光也为之遮蔽。 耀眼火光一时晃了辰南的眼睛,待他看清凤君身后乌泱泱的神兵天将,与端坐在白虎背上的天神时,面色也不禁一变。 诸天如今只剩下九位上神,这位普渡天尊可以说是他唯一有些忌惮的。 凤君抬手,箭簇锋锐森寒,如密密麻麻的眼睛,自苍穹之上审判着辰南。 辰南一挥袖,衣袍猎猎作响,气度从容,“凤君这是何意?” 桓宁一道业火真诀势不可挡,她眼眶发红,“你还在装什么?神岐殿那个小凡仙刚刚已经清醒过来,事情的经过我已明白的清清楚楚!” 辰南闻言,眼睛微眯了眯眼。 突然,那业火真诀不受控制一般调转方向,涨大数倍,如火凤一般呼啸着朝凤君涌去,要将她吞没。 众人实在没料到辰南身形不动,已然能施展出这惊天之能,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她话音未落,却见天空浮现两只巨手,将铺天盖地的业火拢在手心里,柔和而不可抗拒的神力寸寸化解这狂暴狰狞的真诀。 辰南的声音却字字清晰:“桓宁,你是为了能那鲛人夫君而来?” 桓宁并不否认。 “既是如此,你更不该与本座做对。”辰南徐徐道:“渊何乃天地间一等一的奥妙神器,你若能助本座铸成渊何,扭转生死也不过举手之劳。” 桓宁微微一愣,手指颤抖,“你说什么?” “莫要听他挑拨。”普渡上神收回灵力,又悲悯地看着辰南:“辰南,回头是岸。” 辰南面色骤冷:“普渡,你真要与本座为敌?” “并非为敌,而是劝诫。” “劝诫?不错,你也只能劝诫而已。” 辰南放声大笑,笑声随着他的灵力波动,散布九霄,不少天将竟闻声呼吸困难。普渡挥袖,一道神力钟罩罩住诸仙,这才缓解了许多。 桓宁面色发白,“天尊何必跟他多废话?拿下他就是。” 辰南冷哼一声:“桓宁,说起来你与本座也算是同族,却怎生这般冲动?你搬来的这座大佛,自身难保,如何能与本座一战!” “什么?” 面对桓宁不可置信的目光,普渡天尊看着辰南,唇角露出一丝苦笑,“看来还是瞒不过你,你素来擅长推衍之术,想必早已算过我的天寿。” 辰南讽刺一笑,“你一向天资平平,能活到现在已实属不易,寿尽不过十年之间。但若你敢跟本座动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此言实在嚣张至极,可偏偏辰南展现的实力恐怖如斯,举手投足就是狂风骤雨,地动山摇。 普渡勉强支撑着结界,面色却不见任何慌张,低叹道:“辰南,若能阻止你犯下大错,我一人之命又何足道哉?” 辰南并不买账,“就凭你也想阻止本座?” 他用力一压,威压暴涨,诸仙便觉一阵难以喘息的压力袭来,承受不住地已吐血昏迷。 结界轰然破碎。 普渡却并不气馁,反而抬起袖,缓声道:“可想要与你为敌的,不是我。” 话音刚落,辰南便觉身后一寒,急忙避让也阻止不了定玄剑穿进了他的胸膛。 神殿大门悄然打开,天光如流水般纷落,青色的纤细背影正在门外,定玄沾满灰色的血液,粘稠地滴落在地上。 第246章 逃脱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普渡天尊趁机一掌拍出,正中辰南胸口。 辰南哪怕是再强大,在鏖战之后已经重伤,又被普渡如此循循善诱地牵引着思绪,才终是一时粗心大意。 只听轰然一声,那疾如闪电,无上之力的掌风顷刻穿透他的身体,带出大片热血,跃向苍穹,将云流搅的粉碎。 连带着定玄剑,辰南上神断线风筝一样砸飞出去,合腰粗的巨树应声折断了大片。 “死,死了吗?”有人谨慎地问。 桓宁皱下眉,从鸾鸟上飞身而下,御起结界小心走过去。但见辰南半跪在密林之间,头无力地搭拢着,那一掌将他胸前炸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灰色血液浸透全身。 任谁也无法这种情况下活下来。 桓宁打量半天,猛地抬剑刺入他的胸膛,辰南却如木偶般一动不动,桓宁道:“死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头上冷汗涔涔。 谢拂池忽觉定玄剑上传来一道颤抖,她知道不好,忙上前一步,“小心!” 话音刚落,本已死透的辰南突然暴起,一手拔出胸口的定玄剑,扼住凤君的咽喉,一手挥袖散下漫天流火。 神骑甲亦在此刻,不要命地展开术法,扑向群仙。 就在众人躲闪之际,辰南以定玄携住凤君,瞬间消失在眼前。 普渡天尊道:“他必定还在天界,通知三司五殿十八部,从今日起绝不能放任何一个仙人下界!” 来东灵山的有数万天兵,十八部具有之,闻言却并没有几个人答话。 天尊虽为天尊,但到底淡泊权力已久,这不过是个尊号,甚至已有许多人不认得他,如何能听他号令?一时气氛焦灼,尴尬无言。 忽一阵清越钟声荡彻天界,天阶传音术,天君有旨意? 一名天官脚踏祥光,捧着玉盒落在众人眼前,朗声宣读了旨意。 “天君有旨,即刻赦免三尘司司首谢拂池叛逃之罪,着令十八部听候天尊差遣,捉拿辰南,不得有误。” 闻言,十八部诸将这才应下。 白虎背上,普渡天尊不由连连摇头。 此刻四界遭逢大难,人间危难不说,魔界早已归顺,妖界听闻也被魔界与闻昼掌控,唯有这天界,始终势力错综复杂,谁也不肯服谁。 叹息之后,他却把目光落在群山之间,那旨意中被特意赦免的谢拂池。 遭此横难,这位上仙早已有些狼狈不堪,在断壁残垣之间遥望辰南消失的地方,眉头紧锁,浑然听不到天君的的恩赐一般。 天尊踏虎而下,普渡抬掌,一缕缕无上灵力隔空渡进她的身体里,直到她面色不再苍白才松手。 这样丰厚的馈赠,谢拂池眉尖一蹙,不是很想接受这样的恩惠。 果然,天尊似是踌躇了一会,问道:“不知可否替我引荐一下苍黎帝君?” 谢拂池久久不言。 天尊慈悲怜悯,仰头长长地叹息着。 “小友不必紧张,我对帝君并无恶意。辰南如今已能吸取怨怒恶念化为已用,而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心险恶,既然今日不能将其诛杀,下次恐怕就再难与之匹敌了。我天寿将尽,已无力阻止他,唯有寄托诸君而已。” 谢拂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天尊无奈,重新骑上白虎,俯视着她:“那份札记曾为当年魔尊所得,但魔尊最终没有铸成渊何。我经过我数万年研究,发现是因为缺少一味血铃珠,此物正是我族至宝。若是小友需要,不妨来神主殿寻我。” 谢拂池倏地抬头,但天尊已伏在白虎上,踏星辰远去。 * 魔界上空的剑痕仍然压在所有人的心上,而苍穹之下,万重云台上,血流成河。 谈烟大口大口喘息着,剧烈的疼痛与对生存的渴望让她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还未死,她还能活! 她挣扎着爬起来,血浸透了衣衫,十指淋漓,她依然不肯放弃。只要回到谈府,族长会救她的—— 一定会的! 她胸口一处大洞,血液在飞速流逝,本该死去的人却凭着一股意志拼命往谈府跑去。 可是眼前一片黑暗,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去了哪里,只知道四周寂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凭什么她要死,不! 就算姐姐抛弃,师尊追杀,连白诃都懒得管她,她也要活下来!她要权势,要力量,要世间无可比拟的地位! 她谈烟,从亲手杀死姐姐的那一刻就决定了,她绝不会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忽地有一点冰凉触在眉心。 谈烟隐约好像回到多年前,她在溪边跟姐姐玩水时,遇到的那个金红襦裙摸着自己额头的,高冷魔君。 她严厉,却予她尊严;她冷漠,却给她地位…… “师……师尊?” 她一瞬间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所有的坚硬愤恨都在这片刻的温馨中,化为灰烬。 栖魔藤听到她艰难的声音,轻声道:“是我。” 谈烟眼中迸出一点亮光,唇角的笑意却倏尔凝滞,喉间发出短促的一声闷哼。 藤蔓猛地刺进她眉间伤口里,越来越深。 栖魔藤窸窸窣窣,如蛇咬开一道口子,争先恐后地涌进这具新鲜美丽的躯体里。 此时,长夜将尽,曦光泼洒。瑰丽的朝霞游走于天际,无数雀鸟从枝头跃起。 她前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后生平步青云,最后的结局是孤零零地死在未知的宫殿中,仰望万物复苏。 回顾这一生,她似乎从未真正在意过身边的风景,为何却觉得此刻如此明媚? 权势,野心,背叛,无声地化作烟沙。 最后一点光在她眼中灰败。 第247章 定玄苏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蔺修,不要让人打扰他休息。” 此一战,东灵损失惨重。但姬荀昏迷不醒,谢拂池又被天君宽恕,东灵山的种种竟是一下子压到了她的肩上。 但她现在却没什么心情处理这些琐事,匆匆嘱咐了一句蔺修,覆上结界,便要往九重宫去。 蔺修担忧地望了一眼内间,这些日子他可谓是心神憔悴,先是梨夫人母族被灭,昼夜忧伤,后是帝君伤重不起。 现在可好了,小殿下将个来路不明的少年郎安置在东灵山就算了,自己一身的伤还要出门。 最安生的竟然是平时最不安生的羽公主,蔺修只想老泪纵横,但眼泪丝毫拦不住谢拂池的步伐。 他只好拿袖子擦着眼睛:“梨夫人意识模糊,这可如何处理?” 谢拂池也没料到,桑梨会强行抵抗住自己施的逆言咒,也要同辰南讲出自己的下落。 这一百年的平静美好,在今日都撕开了面具,每个人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谢拂池静了一会,“幽禁明净殿,在一切没有结束前都不许放她出来。” 蔺修一惊,这个处置可不符合谢拂池的性子,他隐隐感觉,这一番下界,谢拂池的性子硬了不少。 他低头应下,却见谢拂池手中定玄一转,寝殿外顿时浮现一道坚韧无比的结界,而后便御剑往九重天宫的方向而去。 虽然此刻并不是时候,蔺修也忍不住频频望向殿内,却半点也窥不见里面人的面容。 谢拂池一路破开云境,甫一落地,便见刚刚宣旨那个天官迎上来,伸手要来解她的剑。 谢拂池抬脚跨了过去,天官忙要阻止,“面见天君,按理应该解剑褪甲……” “让她进来。” 天君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些虚弱,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那些繁文缛节终于不再坚持,谢拂池走至长清殿前,听一天官怒斥:“天君特赦,谢司首为何不谢恩?” 谢拂池站在阶下,天君坐在高位上,面容半明半暗。 这位天君相较于上代,圆滑优柔有余,决断果敢不足,但谢拂池清楚,扶昀善于伪装,他的手段与决断不比任何人差,只是天界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然一滩烂泥。 “我对她没有恩。”天君叹了口气,起身往内殿走去,“你们都退下,谢拂池,你随我来。” 推开门,似乎还是当年她莽莽撞撞冲进来要说法的场景,只是那窗下喝茶的人换做了普渡天尊。 谢拂池摩挲着袖中的剑,直到普渡天尊弯腰对她行了个礼,她这才动了。 这是个很郑重的礼,天界中,唯有对待长辈甚至是地位高崇的同辈才会行的礼。以普渡天尊的身份,如何会对她行这般的礼。 她避让开来。 天尊依然换了个方向行礼。 谢拂池索性不动了,大大方方受了那一礼,“天尊有事直说就是。但我不想做的,你给我磕一万头我依然不会做。” 天尊却摇头:“小友以为我想对帝君不利吗?非也,非也,我这一礼乃是代天下苍生先行谢过司首。” “这倒大可不必。”谢拂池深吸口气,“一来我铸渊何不为苍生,二来天尊,未必能代表苍生。” 此言十分冒犯,天尊听后,脸上浮现一丝诧异,但很快冷静下来。 “不错,三万年前我便没有资格,三万年后也依然没有……”天尊叹息一声,眼中哀恸不已,“小友可知,辰南为何变得如此偏激?” 谢拂池兀自坐下,殿内无人,她给自己沏上茶,打算听一听这个无聊的故事。 天尊与天君亦拂衣落座。 空旷的殿内天尊的声音徐徐道来。 “辰南当年亦是少年天才,且他自幼仰慕神主,九步一跪,三步一拜,爬上了灵山,这才被神主收入门下。他既有身份,又受追捧,也算得上是意气风发,一时连我这样的四氏之子都难及他万分之一的荣光。” 谈到过往,天尊目光闪动,显然那段岁月十分让人怀念。 谢拂池不置可否地转下茶杯。 “那一日,我记得是个十分晴朗的天气。他飞升之劫将至,他五千岁不到便飞升成神,比之……苍黎帝君亦毫不逊色。但他不忍让神主为其担忧,独自一人藏身下界山洞中,忍受过天雷攻击,又逢妖兽觊觎,好不容易摆脱一切回到天界,却见众神陨落,他的亲人好友……俱陨落在那场诸神之战中。” “许是他刚飞升不久,又或许是魔尊耗尽力量,并未对他出手,而我也因未曾飞升而逃过一劫。我和他成了那场血腥之战中唯二的幸存者。然而魔尊屠戮众神的嗜血之态,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大病一场,病中神主亦因伤重而辞世。” 天尊顿了顿,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珠也流露一丝恐惧,似是那万年前的画面也始终让他惊惧难安。 “至此之后,他便发了疯一样修炼,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复生之法,然而天人陨灭自是连同神魂一起消散,不入轮回。直到五千年前,他无意看到了时旻帝君的第一个孩子,方知世间天人亦可轮回,只是他的亲人们并无特权罢了。” 随着天尊略带无奈的语调落下,天君不觉皱眉,谢拂池也顿住了。她拇指与食指扣着杯子,不自觉地握紧,“所以时嬴……的确是时旻的孩子?” 这个故事并不动人,如果说唯一值得谢拂池动容的,只有最后那句话。 天尊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摇摇头:“我早已不问世事,并不知晓其中缘故。” 闻言,谢拂池甚是失望,感觉自己这一趟十分不值得。 她抿口茶,颔首道:“故事我已经听完,血铃珠不知天尊是否可以给我了?” 这种血铃珠据说能祛除一切杂物,对于定玄和焚妄而言,它们分开万载,早已沾满浊气,也的确需要此物襄助。 “自然可以,我同你讲这些,也只是想让你知晓辰南的真正的目的,好助你们战败于他。”天尊取出一枚小巧的盒子,一打开,里面灵珠血色浓郁,毫无杂色,,灵气浓郁欲滴。 他轻轻把盒子放在桌上,“不知我可否以此一观定玄?” 有取必有舍。谢拂池自然知晓,她凝望血铃珠许久,才解下定玄,放在案上。 定玄与她缔结了一种微妙的联系,绝不会因为这个天寿将尽的上神而背弃她。 天尊也只观摩片刻,便移开了视线,道:“定玄尚未苏醒。” 谢拂池点头:“是,它的灵不见了。” 天尊摇头,“非也。”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拍桌子,定玄飞震而起,清鸿之光掠过三人的眼睛,折射耀眼天光,竟一时无法直视。 天尊双目陡然迸出两道金光,手捏莲花飞快结阵,殿内空气瞬间凝固,连飞舞的灰尘都停下了脚步。 天君也一时愕然,没想到不过是聊一聊辰南的事,这天尊也寿数将尽,竟还想借此夺取神剑不成? “天尊……” 他的话被万千汹涌的灵气打断。 九重天内外所有的灵气,横贯天幕,不住地涌进法阵中。 天尊忽然发难,意在神剑,谢拂池抓住定玄剑,不敢轻敌,用尽灵力挥去。 清光乍亮,殿内一片耀目。 “嗤!” 天尊竟是躲也未躲,任由长剑刺进胸膛,鲜血染红衣襟。 他沾了血的手指,穿透法阵中央,也似穿过了恒长的岁月尘埃,颤抖着点在她眉心。无尽的灵力自神明之躯炼化后,传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丝锐痛也随之扎入脑海,无数声音闪过去,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一些东西浮上来,又不住地坠下去。 “我将陨灭,然……此劫唯渊何可破矣。” “定玄,为何还不肯醒来!” 第248章 沉睡不醒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带着丝缕怨气的细雨纷纷扬扬地落下,若是在以前,闻昼还是不怎么讨厌这样的天气的,可许是因为画城法阵的松动,天界的气息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浑浊,令人生厌。 但他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其他,一路在天宫横冲直撞。 真奇怪,明明他才三千岁,一觉醒来面貌却浑然不同了。那个狐狸一睁眼就说是他的未婚妻,他闻昼是不认的,他一生纵情山水,肆意妄为,何时要被婚姻束缚? 狐狸缠着他闹,时不时就对他咬牙切齿,灌他喝苦药,不许他离开下界,真是让他讨厌极了,所以他故意去亲近那个小魔姬。 他平日也总是气狐狸,狐狸虽然恼,但从不跟他计较。可这次狐狸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连数月都没有回来。 他渐渐等的发慌,心中生出无数恐惧,夜里醒来也总要想一想她。最终他还是决定将她捉回来。 他很是疑惑为何他飞不上天界的时候,一道剑光劈裂苍穹,震破天之结界,他一股脑钻了进来。 好在并没有有心情管这位曾经的少君,他漫无目的地找了一圈,方欲回头,忽觉九重天宫一阵异动,他大惊失色,伏在云间向下看去。 却见剑光纷扰后,天宫中走出一身青衣的少女。她手中松松握着一把剑,剑尖划过白玉石阶,迸起点点星火。 扶昀天君紧随其后,一行天将瞬间将那青衣女仙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没急着出手,只是深深拧眉。 “我再说一遍,滚!” 滚之一字落下,定玄随之心动,剑光凛凛,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哀嚎。 扶昀沉默抬手,“放她走。” 青衣女仙步步向前,一层淡淡银光笼罩在衣衫之上,天风吹起她散乱的墨发。她冷冽如一把绝世的神剑,谁阻挡她,谁就该死。 扶昀又道:“我并未想过是这样的结果,罢了,谢拂池……我刚刚得到情报,凡间已全面被神魔之怨污染,死伤已逾数万。” 她身形不动。 字字敲在心上,都是丑陋虚伪的面孔。 而闻昼听到“谢拂池”这三个字,已是吃惊无比,当即尾随她离开九重天,才化作一阵风落在她眼前。 “你就是画画经常说的谢拂池?” 闻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只觉她的确修为不浅,但不知因何,他却在她脸上瞧出一种空洞茫然。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木然地朝前走。 闻昼抽剑拦住她的去路,恼怒道:“谢拂池!我问你,画画呢?她说过她要回来找你的,你把她弄哪去了?” 听到画画两个字,谢拂池才看向他。她的眼神虚虚茫茫,不知落在了何处。 “画画?”她轻轻重复着。 闻昼更加恼怒,索性一把扣住少女削瘦的肩膀,“我问你话呢!她人呢?她说过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就算我不要她了你也会收留她一辈子!我不相信她没有回来找你,你不会把她弄丢了罢!” 谢拂池怔怔看着闻昼,耳中嗡鸣不止,她只看见闻昼严肃的神情,和不断张合的嘴唇。 这一幕,与刚刚的普渡天尊何其相似? 天神陨灭前以身为引,开启定玄与她之间的联系,而后闭上眼睛,坐化殿中。 好一个舍己为人的天神,口口声声代天下谢过她,实际上不过逼着她成为剑灵而已。 闻昼见她不答,便恼恨地推开她,“你没保护她对不对?所以你才不敢告诉我!我自己找!” 话未说完,青衣女仙的身子向前扑去,闻昼下意识去扶她,下一刻他就被一道灵诀狠狠拍开。 再抬眼时,那谢拂池已被一玄衣少年抱入怀中。 “时……时嬴?”闻昼愕然。 谢拂池一口血吐在他的衣襟上。 魔尊双眸冰冷,掌中立刻凝聚出焚妄剑,焚焚剑气,杀意滚动。 闻昼见时嬴这般模样,也是骇然退后一步,他灵魂深处竟对他生出一股恐惧之心,臣服者的烙印在压迫着他的脊骨慢慢往下弯。 仿佛只要时嬴的一句话,他立刻能失去自己的意识。 闻昼咬牙抵抗着那股力量,一时血液沸腾,五脏俱焚,几欲呕血。 “回去……” 谢拂池艰难地握住他的袖子,“回去。” 时嬴盯着她惨白的脸色,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抱着她,身形消失在原地。 徒留闻昼在那里发怔。 云层里,御风而行的魔尊下颚线条紧绷,唇角紧抿。她的血沾染了他的衣衫,散发着刮骨剔肉般的腥甜。 若是他再晚醒一刻—— 你怎么敢抛下我的,谢拂池? 而她抬起手,想去碰触他的轮廓,他那只黯淡的眼眸,却只是停在半空中。 ——定玄,为何不肯醒来? ——人间死伤已逾数万。 ——你没有保护好她对不对? 声声质问如重锤敲在心头,有如万钧,谢拂池紧紧揪住衣领,拼命遏制住胸口涌动的血气。 定玄剑紧紧贴着她的手腕,彻骨的森冷。 * 辰南消失的第三日,桓宁凤君逃脱回来,并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辰南已潜入下界,四处吸取邪怨,散步浊气,实力已强于以往数倍。 天君沉着脸,派人仙人前往人间救劫,可看来看去,竟只有几个凡仙愿意前去。天君震怒不已,强制诸仙必须履行天职这才缓了一场内讧。 桓宁凤君衣衫沁血,形容狼狈,显然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然而她只略加休整,便要赶去东灵。 天君略有迟疑:“阿宁,你休息片刻吧,此时东灵戒备森严,你恐怕也进不去。” 桓宁目光锐利:“天君现在不应该心疼我,即使有一腔无处发泄的关怀,也该对着为你赴生赴似的映昙天妃,而不是对我这个刚刚失去夫君的人!” 天君无言以对,目送她离去。 如天君所言,东灵山,概不见客。 桓宁凤君徘徊,直到日暮西山,方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忙高声喊道:“陆临!” 陆临抬眸,良久才对着守护神官点头。 寂静的宫殿,青纱帐内,呼吸声清清浅浅。 一道结界阻拦了桓宁前进的步伐,陆临凝望纱帐之内,眼睫遮掩住复杂的情绪。 “谢拂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桓宁不禁忧虑地问。 陆临摇摇头:“不是伤。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她的体内,这股力量超出上仙之躯能够承受的极限。但她为天道所罚,永生不得飞升成神,只能陷入沉睡以免被力量反噬。” 桓宁第一次听到力量超越境界,却被天道束缚的说法,不由想一探究竟。但此刻面前的结界坚不可破,实在难以探视,桓宁只好作罢。 他们沿着青翠的竹林小径走出去。桓宁喘口气,按住伤口,“渊何何日铸成?” “定玄仍在谢拂池手中,她不醒来,渊何无法出世。” 这话陆临已说了不止一次,总是有小将会偷偷地来问他。可是自从谢拂池吐血昏迷,魔尊便将她安置在殿中,除了蔺修,任何人都进不了一步。 桓宁垂下眼睫,状若无意地问:“那渊何真的能复活逝去之人吗?” “可以。” 陆临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一字一顿道:“但此举违逆天道,必会引起天怒。凤君,逝者已矣,何必徒增伤亡?” 这句逝者一下子触到了凤君的痛处,她颤抖着唇,扭头看向飒飒竹林。 翻涌的苍翠中,她无声地握紧袖中的一颗血色灵珠,眼眶渐渐涌出泪水,晶莹剔透,悲痛绝望。 第249章 无妄海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白沙化水,水波澹澹。 谢拂池终于发现自己并非是在水底,而是在海面上。她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这片海虚无缥缈,海水之央却矗立三座直抵云霄的大山。 海面四周,天之柱接天连地,浩渺无穷。 “你终于来了,定玄。” 泠泠水声自身后响起,谢拂池,却发现海面上空无一人,唯有风过,“你是谁?” 远处的风吹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真切。 “你果然是不记得了。” 谢拂池说:“我不需要记得,我也不是定玄,我只是谢拂池。” 那声音沉默片刻,轻轻叹道:“也好,你本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我便唤你小池可好?” 疾风吹来,谢拂池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待光辉褪去,她却瞧见海面上浮现一幕幕人间悲剧。 山河水倾,地动山摇。 “这是什么?” 短短几日,人间不可能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 “过去。”那声音逐渐在谢拂池脑海中清晰,仿佛与她面对面交谈一样,“三万年前,诸神尚存之时。” 画面中,一只孤鸿急掠过天地,却被一股神力波及,哀鸣倒地。 谢拂池这才看清,引起这场人间浩劫的,乃是两位天神。他们正在争夺一件神器,从天上争到了人间,轰鸣声阵阵,凡人惊恐地抱成一团,或祈求苍天饶恕,或仓惶奔走。 凡人则以为是自己触怒了上天,修建庙宇,供奉天神,含泪跪乞神明宽恕。 画面一转,那两名天神被天君呵斥,贬去镇守荒芜之地十年,然而他们依然是神。 于神而言,凡人皆若蝼蚁,蝼蚁的苦难,不足挂齿。 谢拂池低声道:“为何他们引起恐慌,却得到了信仰与供奉?” “因为力量,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便可以愚弄众生。” “他们只有神力,却没有神性,这也能称为神吗?” “所以小池,以天之剑的名义,去结束这一切吧。” “为什么是我?”谢拂池紧紧盯着前方。 “你是想问我既然活着,为何眼睁睁看着辰南犯下如此弥天大错吧?”那声音怅然一叹,“那一战后,我未曾陨灭,但万神凋零导致天道生缺,我为此早已在万年前化作这世间的风,无时无刻不在修补这残破不堪的天地法则,再无法插手世间因果。” “而你做为剑灵转世,却天生背负着定天下乾坤的使命。我会送你一份礼物,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随着叹息语调的落下,海面的风陡然张扬,吹的谢拂池衣衫猎猎,手臂骤然阵阵灼痛。 她下意识想追逐风,紧接着眼前白光褪去,黑暗中,她听见极低的对话声。 “何事?” “尊上,前日辰南在永川上流做了手脚,如今已有半数魔族感染!我如今灵消力退,实在难以抵御怨气入侵。” 似谈烟,却又更加冷漠果断。 魔尊沉默不言。 虚华镜那边又急切地催促道:“属下知道您并非为一己之私而不顾大局之人,况且他们终究是要找到神火的,我魔界亦有通往无妄海之门!还请尊上速速返回魔界主持大局!” 画城已是寸草不生,而天地灵气日日减退,连一向对这些怨气有所耐受的魔族都开始不堪其痛。 连他的左眼,都开始断断续续地受到污蚀。 他垂下眼帘,在虚华镜上一点,强行中断了来自魔界的呼救。 他从不是个心怀苍生的人,一次次地放过,拯救,不过是因为谢拂池。四界生死,委实与他无关。 忽地温软覆上了手背,他转头,眸中映出谢拂池苍白疲倦的面容,心头不由一窒,反握住她的手,“谁许你往我丹药里加安神丹的?你知不知道我晚来一步……” “回去吧。”她轻声打断,语气却是不容置喙与决然,“魔界比我更需要你。” 许久没有说话,她嗓音微微沙哑。 魔尊不为所动,清凌凌地宛若冰霜。 她慢慢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他膝盖上,侧过头,雨还未停歇。 “我不会再离开东灵山,我会和陆临一起铸好渊何,你处理好魔界的事,就回来拿着渊何打败辰南,封印怨气。”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回青阳宗住一段时间吧,我一百多年前在那里埋了两坛梅花酿……” 雨依旧在滴答滴答地下。 时嬴眼眸依旧看着屋檐下连成一线的雨珠,听她轻若流风的声音,在固执地描述着那些似乎触手可及的未来。 檐下溅起的雨在摇曳又朦胧的灯光下,折射出一丝丝晶莹的光,那雨光映在她眼底,仿佛将落的泪。 * 因着此刻天界四处寻找辰南的下落,十八部除却灵部几乎全员出动,随之而来的各种讯息也渐渐朝四面八方涌来。 雪花一样的信几乎将东灵山淹没,有催促青帝陛下出兵的,也有禀报画城周围寸草不生的情况的,里面还夹杂着两份天君送来的书信。 信里简简单单地描述着,人间哪里又肆虐了疫病,哪里的生灵染病不起。 谢拂池不置一词,蔺修告知桓宁凤君求见时,那信在灯烛上已成片片飞烟。 再遇到桓宁,还是出乎谢拂池的意料之外的。 桓宁依旧着素衣,却一扫那日的盛气凌人。谢拂池想起当年与这位凤君初见时,她眼中意气风发,娇艳高贵的模样,但现在,谢拂池再也看不见这种情绪了。 “拂池。”桓宁还是如此唤她,声音空空,“之前的确是我误会你和魔尊了……我被辰南抓走后,辰南念着同族的情分上对我看管不严,我趁机逃了回来。我……见到了晏画,她在辰南手里断了两条尾巴,但还活着,她让我转告你……” 言及此处,桓宁深吸口气,吐字分外清楚,“若能救,务必救她,你还欠她一顿酒没有还,不能赖了这个账;但若救她要牺牲很多,来年就请把这碗酒淋在她的坟前。” 谢拂池沉默片刻,拂袖而起,“我知道了。” “你要去铸渊何吗?可否……”桓宁迟疑道:“可否带我一起去?我虽不懂铸剑,但我凤族生来不惧烈火,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见辰南二字从唇齿间过,桓宁都止不住地发抖,谢拂池觑她一眼,身形微顿,“跟我来吧。” 故而神殿再度打开时,无一人阻拦。 踏过门,无垠海岸出现在面前,与谢拂池梦境里有所不同的是,那三座山中间,竟是一片赤红之光,烧的整片海域都犹如朝霞遍布。 梦耶?亦或是神谕? 第250章 满腹委屈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陆临的目光看向山谷之央,知道神火就在那里。 他们御风而行,待至山前,无形的结界便阻拦了去路。 只是这山上并无植被,唯有一道连绵不绝的金色阶梯,似乎贯穿天野,直入云霄,看来只能一步步爬上去。 刚刚踩上去,谢拂池便觉灵力一阵凝滞不动,与此同时,狂风裹挟灼热之息,迎面吹来。 离那山顶尚有十来丈的距离,他们就觉得灼热非常,皮肤似乎都要被灼伤。桓宁抬手,凤凰火翅飒然展开,替他们遮去灼息侵蚀。 待至山顶,谢拂池看向下方山谷,三面环山之间,鲜红的岩浆翻滚。 桓宁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去,尚未触及火面,已如冰一般雾化。她一凛,手中一团业火砸过去,瞬息被吞没。 岩浆一涌,磅礴热气扑面而来,三人俱倒吸一口气,急忙结界抵御,仍是被这无所不融的灼息掀得趔趄几步。 在这上古遗迹之前,他们竟显得这样渺小与不堪一击。 桓宁堪堪稳住身形,忧虑道:“这该如何取出?” “不必取出,这里就是天然的炼炉。” 陆临凝望四周,蹲下身来,以指代笔,在地上画出一个炼炉的构架。 桓宁看的眉头紧锁,而谢拂池却瞧的分明陆临是直接以神火谷为炉腹,在山谷上空设架。但此举稍有不慎,便会跌落谷中,万劫不复。 谢拂池双眼微闪:“你有几分把握?” “五分。” 说完,陆临取下自己的芥子袋,开始忙着设架开炉。 …… 凤君资源留下帮忙,返回东灵山的只有谢拂池一人。 神骑甲被擒获了不少,但那些人神情木然,皮肤发铜,显然已是被精粹的神魔之怨灌体,俨然傀儡一般。 但东灵山实打实受了重创,上下事务皆由谢拂池一人打理,她一时也抽不开身。 是夜,主殿之中。 姬荀依旧在昏迷,蔺修进来时,看见坐在榻边的谢拂池,正在给姬荀打水擦脸,心中不由一阵酸楚:“若是君上还清醒着,一定会很高兴。” 谢拂池放下丝巾,笑了笑:“他要是醒着,我才不管他。” 蔺修更是五味杂陈:“小殿下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哦对了,那位……那位仙君怎么不见了?” 蔺修四处张望着,谢拂池语气淡淡:“我让他回去了,这里暂时不需要他。” “不需要?怎么会不需要” 蔺修睁大眼睛,那日谢拂池是如何小心地对待那仙君的,他现在都历历在目,怎地一眨眼就不需要了? 神官正要开口,谢拂池却探了探姬荀的神识,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光,转头急急嘱咐道:“蔺修,劳烦你去拿两粒东灵山特有的安魂丹,兄长似乎有了一些意识。” 闻言,蔺休一时被惊喜冲昏,忙不迭地去寻药,与迎面而来的凤君撞了个踉跄才回过神。 桓宁扶住他,柔声道:“神官怎么心不在焉的?对了,怎么不见谢司首带回来的那位……仙君?” 这话算是戳到神官的痛处了,蔺修忍了忍,终究愤愤开口:“有些人一见东灵山落魄,哪里还能留下来陪着!只怕早就没影了!” 神官满腹牢骚欲说,但想起姬荀还是忍不住深深叹息了一声,摇着头走远了。 桓宁一怔,走进殿中,见谢拂池正在忙碌,也不便插手,只默默等待谢拂池缓了下来,方问:“魔尊走了吗?” 谢拂池以丝帕擦拭指缝,淡淡应了一声,“他待久了,天君那边难免起疑。你不是在帮陆临吗?怎么出来了?” 桓宁轻吸口气,“陆临让我来拿血铃珠。” “我等会给他送去。”谢拂池应下来,扔下帕子,“他也需要我帮忙布置法阵,你忙了一天一夜也累了。” 桓宁动了动唇,着她眼底淡淡的乌青皱眉:“我不累,倒是你……又不是铁人,先别忙了,我替你去送。” 她说着要去拽谢拂池袖子,谢拂池摇摇头,正要挣开。 神官折了回来,谢拂池接过丹药,细细化开药力喂姬荀服下,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却在走过桓宁身边时,见天空一道惊雷掠过,转瞬间,已聚成巨大的雷团,照的天空亮如白昼。 桓宁一下子也吞下了余下的话,诧异道:“天雷劫?这是谁要飞升了?” 此时飞升成神,无论是谁对天界来说都是一件幸事,一瞬间,无数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惊雷在谢拂池眼中越来越明亮,她沉默一会,确认那方向的确是冲着东灵山的方向来的。 “我。” 发出这个短促的音节后,谢拂池纵身飞向神殿,飞快跃入无妄海。 无妄海乃神明之所,天道一时也难以追踪她的位置。于是众仙便瞧见那劫云积聚如山,却陡然一颤,紧接着四散奔逃,转瞬即逝。 “这是什么意思?”天界诸仙震惊不已。 与天争时,自是要快。谢拂池身形如烟,霎时划过天际,落在神火山上,灵力瞬息枯竭,脚下一绊,竟是要扑倒在地。 袖中焚妄剑灵已旋身而出,扶住了她的臂膀。 “阿姊,天劫躲不了多久的。” 谢拂池爬起来,咬牙朝山上爬去,“我不需要太久。” 燃雪见她青色裙摆在灼风中飞扬,寸寸滑过金色的天梯,他步步紧随,却不敢踩到半分。 “阿姊不是很想飞升为神吗?”他凝着阿姊的背影,低声质问:“如今放弃机缘是因为我吗?” 谢拂池蓦然僵住,但也只是一瞬。 她平淡道:“你想多了阿雪。” “我没有想多。若是阿姊成神,元魂的力量必定远胜于我,那么我就没有办法留存在世。” 灼风太烈,将焚妄剑灵的声音吹向远方,零零碎碎。 谢拂池依旧摇头。 直到燃雪操纵焚妄剑,斩在天梯之上,山石纷纷落下,再进一寸,就是山崩地裂。 她终于回眸看见银发小少年眼中的泪水,被风吹的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落下。 她恍惚想起,多年前在逐鹿之野,无情无爱,在人世间迷失千年的剑灵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每当她因为焚妄是一把凶剑而想抛下他时,他都会这样倔强地看着她。 每一次都教她心软。 燃雪抬起头,眼尾通红,与她对视的眼中盛满破碎的水光。那一瞬,他的目光有若实质,撞在谢拂池心上,阵阵酸痛。 第251章 无灵之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阿姊为什么总要理会这些人?四界能有今天的结果,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果……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拂池注视着他,漆黑的眸映满波光。 她没有定玄的记忆,但自那万古长夜中,一清一浊两缕意识便已经诞生在冰冷陨铁在中。 直到他们分开,身躯化剑,再也没有见过一面,可即使面目全非,素不相识,也足以在十几万年后,隔着茫茫大雪,让他一眼认出她。 想同她永不分离,是灵魂深处的烙印,亦逐渐成为焚妄剑灵唯一的执念。 原来这所谓的宿命也不尽让人厌恶。 谢拂池眼中浮现温柔,在他期待又紧张的目光中,安抚地拍拍他的头。 “乖,把剑撤回去。” 燃雪身形一震,迷惘地抬头,湿漉漉地看着她。一股磅礴又绝望的力量自焚妄剑上而生,竟将谢拂池顷刻缠绕起来。 谢拂池抬手抵御,定玄急遽斩向桎梏剑影。 剑穿过焚妄之影,在影在留下一个空洞,洞后是燃雪委屈又绝望的神情。 “阿姊……” 他不避不闪,生生受了这一击。谢拂池一怔,她能感受到这剑气并非伤到了他,而是为他所吸收。 一正一邪,却是同宗同源。 焚妄剑也在那刹,抵住了她的背脊。 燃雪站在阶下走上来,直到他行至身边,谢拂池才发现,在魔界的百年里焚妄剑灵不断吸食诸多负面情绪,也真的长高了许多,已经比她略略高出了一点。 “我要带阿姊走,谁也不能拦住,阿姊自己也不行。” 燃雪握住她单薄的肩膀,抽出她手里的定玄剑拢在怀里,弯腰将她背起来。 谢拂池不敢动用灵力,怕惹来天劫,只好任他将自己一步步背下去。少年背脊单薄,却强行将她撑起来。 她看向海面,问:“我们能去哪呢?” “哪里都好,只要阿姊握紧我的手,辰南也好,神魔之怨也罢,没有人可以是我们的对手。” “可是这个天下,也不会再有阿雪喜欢的颜色,阿雪爱吃的食物,甚至阿黛会迟早会被吞噬。” 燃雪怔了怔,道:“那我就都不要了,只要能和阿姊永不分开。这个世界毁灭便毁灭了吧,几十万年后,总会有新的机遇诞生。” 固执又任性的小孩子。 他们已经走到了山下,海水渐渐漫上来。 这海水并非普通海水,而是克制神火而存在的至阴之水。天梯结满白色的冰霜,慢慢朝谢拂池蔓延来。 谢拂池循循善诱,“可是我想要,你应该明白我的脾气,我想做的事是一定不会放弃的,你阻拦我一次却不能阻拦我第二次,所以阿雪你这次能不能成全我?我答应你,不会再轻易离开你——” “咻!” 她话音未落,一缕黑色的灵息从山顶飞来,掠过谢拂池的眼前,径直没入燃雪的后背。 这一箭简简单单,普普通通,但因其身处无妄海,燃雪并未设防猝不及防,只由它猝不及防地穿透自己的胸膛! 燃雪先是一怔,剑灵之躯,只要焚妄不碎,他便不会被凡俗之物所伤,可这一刻他分明感到刺骨痛意。 天底下只有一件东西能够伤到器灵,便是神火之中提取出的毁灭之息。 焚毁一切,包括他。 他慢慢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被灵息洞穿,而那灵息扎入自己的心口,如藤蔓般向四肢百骸生长,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 谢拂池吃了一惊,“阿雪……” 燃雪身体晃了晃,扑倒在地上。 谢拂池身上束缚随之一松,她慌忙抱起燃雪,半跪在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想将自身的灵力输送过去,却见无数光华从焚妄剑灵的身体里溢出来。 燃雪没有吐血,他不是生灵,自然没有可以血液,可他分明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模糊虚弱。 “阿姊,我还是没能带你走……”他无力地握住她的手,轻轻道:“不过这样……这样也好,至少你可以活下来……” 谢拂池只觉霎时间喉咙被人擒住,连呼吸都十分艰难,每一口气,都牵动着肺腑。 “嘘!你也可以活下来的,你不是喜欢阿黛吗?我带你去找她,我带你去……” 那些灵力对于剑灵而言,毫无作用,她想抱起他,手指却穿过了他的眉眼。 燃雪含混道:“不……不了,她背叛过阿姊,我不喜欢她。” 他仿佛倦极了阖上眼睛,“我只要和阿姊在一起就够了……” 冰冷的液体从剑灵脸颊滑落,却穿过他的手掌,渗入地面。 无数华光从银发小少年恬静的面容上飞起,像是飞舞的银色蝴蝶,眷恋不舍地蹭过她的掌心,慢慢附着到焚妄剑上。 “阿雪。” 然而没有人再给她回应,三色发带缓缓落在她掌心,焚妄剑嗡鸣着,颤抖着,痛苦着,仿佛最后的意识在挣扎。 他只是一把剑,一把名唤焚妄的剑,再也不能唤她阿姊,再也不能伸手来拥抱她。 谢拂池慢慢将剑抱入怀中,哀鸣的剑得到了抚慰,柔顺地沉寂下来,发出微弱的光芒。 她刚刚要与阿雪不再分离,此时却已无法再践诺。 谁又曾记得那些前世的记忆,那些在蒙昧混沌中,相互依偎陪伴的岁月?她只是谢拂池,他却为此追寻一生。 值得吗? 值得吗! 谢拂池猛地抽出焚妄剑,万千剑意凝于剑尖,对准山顶那个灰衣临立的仙君。 最干净的杀意,纯粹到陆临毫不怀疑她会将自己一剑穿心。 他躲不了,不能躲,也无法躲。 “嗤。” 剑穿透肩骨,背后血淋淋地透出一截锋锐。 “为什么?” 谢拂池眼前烧的通红,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她浑身都在发抖。 她平日的冷静此刻只能化出最绝望的歇斯底里,“为什么要杀他!你杀了阿雪,最好连我也一起杀了,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为什么这样抹去阿雪的意识,为什么要让她的努力成为一场笑话! 她分不清自己心里是绝望还是失望,紧缩的疼痛让她什么也顾不得,只想将面前这个神色淡漠的仙人杀死。 残存的一丝理智在不断敲打着她,让她拼命遏制住自己。 “杀你?我怎么会杀你?我做的这一切,不是在应你的所求吗?” 讥讽一笑后,陆临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浑然感受不到利刃穿身的疼痛一样。但身体的反应却违背了他的意志,神火之息从手中滚落在金色台阶上,宛若黑色的眼泪。 灰色衣袍被山谷下的神火烈风鼓起,他好像下一刻也要随风而去。陆临知道自己当然不会被杀死,渊何还没有铸成。 “你曾问我,如何让渊何认你为主,这就是我的答案。” “无灵之剑,自会臣服。” 第252章 渡天劫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原来从她说出那句话开始,他就想杀死燃雪。在眉山时,他一面听他们谈笑风生,一面筹谋着如何抹杀剑灵的意识。 她的每一步,都在帮他杀死燃雪。 谢拂池怔怔后退一步,恍惚间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呜——” 一声沉闷的轰鸣,像是有人在耳边沉沉击着鼓,亦或是呼啸过山谷的狂风,旋即是海水咆哮。 喧嚣声骤然终止,谢拂池茫然抬头,只见无妄海上绚烂的霞光像是被一只巨手撕开了一条缝隙,猛然落下的耀目闪光让她不由自主地遮了一下眼。 在这一瞬间,猛地有一只手将她推开。 手掌擦过尖锐的沙石,一阵灼痛,当谢拂池意识慢慢回笼时,发觉她原来的位置,被天雷劈的一片焦黑。 陆临伏在不远处,剧烈喘息着,半天才撑着膝盖站起来。猝然出手,让剑刃更深地厮磨着肩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抬手拔出焚妄剑握在手里,看也未看谢拂池一眼,摇摇晃晃地向山顶那个巨大的炼炉走去。 血滴了一路。 雷云为之一顿,似乎天道也不明白为何会被躲开,但很快,雷劫滚滚而下,闪电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直抵山腰。 海水翻涌,风云色变。 谢拂池生生受了第二道雷劫,一下子扑倒在地,衣襟中滚出一面虚华镜,紫发镜灵急急拽着她的袖子,“快!锦华夜伞!” 她喘了一口气,从乾坤袋中取出锦华夜伞。 柔煦羽光铺开,分散了不少雷电之势,但仍是让人觉得窒息,山石崩倾,俱化为灰烬。 姮媞冒着雷击之危,吃力地拖过定玄剑放在她手中,剑一入手,天雷之势竟是又缓了一缓。 在一重重更加猛烈的天雷之势下,谢拂池却一手撑伞,一手拄剑,缓缓站起来。 浴火雷光,她竟举起剑,猛地一剑劈向劫云。 劫云只是微微一晃,旋即更加凶猛地砸过来,谢拂池眸若寒潭,以剑迎之,双手被震的发麻,定玄险些脱手。 她五指并拢,再度握紧。 天是么?你这样昏聩无能的天道,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你想让我顺你心意,你要我罚我便罚我,要让我成神便成神。渊何分天,方有天道,而你却想我任你摆布。 偏不! 绝不! 永不! 无上的这一瞬息,无数喜怒哀乐,千年时光经历的爱憎怨恨,俱化作手中的剑,携摧枯拉朽,无可阻挡之势,斩向天道! 随着越来越强盛的剑意,天道被彻底激怒,一道紫雷压的谢拂池深深弯下了背脊。 她牙关紧咬,甚至咬出血来,关节被震的咔咔作响,却仍是死死抵御着所谓的天劫。 受亦是痛,争亦是痛,那她何必跪乞着这个神位! “我不服。”她道:“从前不服,现在还是不服。” 紫雷狠狠劈在她身上,似在警告她必须收敛自己的不甘。 天道不会错。 谢拂池—— 认错! 天雷破开她的防御,劈在谢拂池的膝盖上,断筋裂骨之痛让谢拂池难以支撑,她向前踉跄一步半跪在地,五脏如焚,十指蜷曲。 “谢拂池——” 鲜血顺着眉骨处的伤痕,混合着冷汗滚落,模糊了视线,剧痛之下,连心也开始陷入一团迷雾中。 她只是一把剑的灵,甚至连人也算不上,那她这一生到底在坚持着什么呢? 她自认这一生她仰不愧天,俯不愧人,误杀一人而致她仙心崩溃,可现在回头看—— 她护不住亲人,目睹姬荀自伤不醒,她护不住师父,见他惨死天命之下,她亦护不住朋友,让晏画沦落敌营。 她连身边之人都愧对,又有何资格成为所谓的神? ——谢拂池,你生存的意义在哪里? 不若归于定玄,成就定玄,渊何出世,荡平诸恶,也好过你碌碌一生。 又一道触目惊心的紫雷滚落,足有三丈之围,蓄积万钧,海山摇地动。整片毫无声息的海域都在这惊雷之下,寂静无声。 天怒威压磅礴压来,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天劫,定玄锵然落地,她终于开始向命运屈服。 陆临站在山顶之上,见那潮水般的雷云宛若一条狰狞的雷龙,张开巨口将青衣少女一口吞进去,用力咀嚼几下,骨骼碎裂的声音听的心惊胆战。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天劫,不是渡劫,而是简直破碎天地,要将渡劫的仙人扼杀在雷劫之中。 可是这样的劫,只能由谢拂池自己来受。 陆临脸色青白,唇上毫无血色,不知道是因为肩膀的伤口急遽流失的血液,还是因为那个被吞噬的剑仙。 他不禁上前一步。 “呼!” 寂静海面来吹来狂风,险些将他吹翻在地。雷云散去,紫龙吐出了那个血淋淋的少女。 她散着发,闭着眼,一动不动,汩汩流出的血浸的身下土壤已辨不清颜色。 陆临踉跄一下,遏制不住地朝她走过去。 ……坠落。 在黑暗中不断坠落,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谢拂池只想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没有争斗,野心,贪欲的世界里,唯有柔煦的风从指尖穿过。 手腕的血漫过虚华镜,空无的镜面上,一道涟漪徐徐荡开,柔和的光晕聚拢成漫天的雪。 盈盈素白中,殿的纱帘被掀开,里面伸出一只惨白羸弱的手。 国师紧紧握住那只手,“陛下。” 女帝侧卧在云衾之间,墨发松散,金簪半绾,容色惊艳不可直视。 刚刚生产完,她却要来看雪,雪夜里,属于姬烨的命星划过夜空。 偏殿中接生嬷嬷抱着女婴跑出来,焦急道:“陛下,帝姬她自出生后一直不哭,这可如何是好?” 素白的雪,素色的天,女帝恍若未闻一般任由嬷嬷追着她,自己头重脚轻地踩在雪地里,阿弥不由上前一步搀住她。 女帝眼中露出一丝脆弱与依恋,“阿弥,我这样自私的人,明明只是想要他帮蜀国度过危难,我根本不爱他,我在意的是你……可是,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会这么难受?” 那片布满殷红晚霞的皇城下,她突然推开阿弥,颤颤巍巍地提起厚重的裙摆,朝那颗命星坠落的方向奔去。 身后跪了乌压压的羽林卫,她喉咙发紧,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疼痛得近乎痉挛,她重重跌在雪地里。 坠落命星耀目的光辉划过她的眼底,她似被冻住了所有动作一样。 “姬烨!” 她用尽此生最激烈的情绪,最撕心裂肺的声音,但再也不会有人回应她。 那位温柔淡泊的神君,用生命的余晖,在她生命里刻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失魂落魄,再难回望。 “陛下,不要再自责了。”不知多久,阿弥终于抱着那个孩子走过来,轻声道:“一切都是命数,神君若还在,也会希望你好好活下来。” 女帝呆怔的目光缓缓移过去,女婴肤色莹白,眸若点漆,玉雪可爱中,竟透露着丝丝清冷,没有丝毫伤感。 国师亦步亦趋,细细掐算说:“帝姬这一生,注定为情义拖累,恐是难以活的长久。”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寡情方能长久,这个孩子就叫她拂池。” “——谢拂池,不要学你的父亲。” 姮媞一阵绝望,还不如让她跟着魔尊回到魔界,受尽栖弋的蹂躏,也好过在这里守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即使给她看见心底伤疤另一种景象,也只是让她略动了动手指。 极度的疼痛让她陷入最深沉的黑暗里,什么也无法唤醒她的意识。 姮媞急的发疯,只能大声吼道:“你自己想死就算了!你知不知道魔尊给你种了同生咒?你死了,他也会跟着一起死的!” “所以谢拂池,还请你对世间再多一分信心吧……” 第253章 仙人心魂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桓宁来到无妄海孤山时,雷劫已经过去很久。 冰晶一样的海水里毫无生灵,神火无声翻涌,唯有陆临肩上的伤口还在滴血。 “滴答,滴答……” 清晰地让人害怕。 桓宁的目光却被躺着的那人吸引过去,她走近,拨开谢拂池苍白面孔上的长发,只听谢拂池呼吸似有若无。 “她……她渡过去了吗?” 这样声势浩大的雷劫,竟连躲到无妄海都无法避免。 陆临专注地擦着两把剑,“醒来就是过去了。” “醒不过来呢?” 陆临动作一顿,道:“陨灭,魂飞魄散。” 桓宁将谢拂池扶起来,轻轻擦拭着她身上的血污。越擦越觉得心悸,这么多的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谢拂池的手无力地从她掌心间滑落,袖中的血铃珠铛然坠地。 血色的珠子透着光,桓宁一愣,抬手捡起在袖中握了握,方才递给陆临,担忧道:“等渊何铸成,应该也能救谢拂池吧?” 陆临接过来应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 焚妄剑在他掌心中盈然锋锐,而定玄虽已开锋,但除却在谢拂池手中,依然黯淡内敛。 桓宁忧虑道:“定玄还没有找到它的灵吗?” “找到了。” 陆临久久凝视着定玄,火光照的他失血过多的脸也一片惨淡。他的眼瞳从未有过如此幽深的时刻,深邃如无垠冥海,黑眼白脸,平日冷漠清俊的脸竟有些意外的诡异。 “……就在这里。”他的嗓音很低。 桓宁几乎要听不清,倏地他手腕一转,定玄剑径直刺在谢拂池身上。 桓宁慌忙握住剑刃,抬头怒斥道:“你疯了!” 话音未落,却见无数根无形的丝线在剑与谢拂池之间缠绕,似要摄去谢拂池的神魂,牵扯着,拖拽着,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陆临抬手,一团漆黑的神火之息附着在剑刃上,而他面不改色地挥落剑刃,细线纷纷落下。 桓宁正是怔神之际,定玄顷刻便调转了剑尖,落在陆临自己的心口处,鲜血顿时浸透了衣衫。 这一出实在出乎意料,桓宁瞳孔一缩:“你做什么!” 手腕一动,剑入心口深一寸,陆临慢慢道:“你知道吗?妖魂可以让死物拥有自己的意识,而仙魂亦可如此。” “而我,会为定玄铸就新的灵。” “新魂?” 桓宁一愣,抬头看向陆临。 她认识陆临这么些年,却从未见过他他这种脸色。 他惨白地过分,浑身上下都让冷汗浸湿了,肌肉紧绷,却毫不迟疑地寸寸剜进心府里。 桓宁急急去夺他的剑,恶狠狠地将他摁在地上,忍无可忍地骂道:“天底下有那么多仙人,你是脑子抽了才会想要自己去殉剑!你要是想要仙魂,我替你去抓就是,一应罪责都在我身上!” 陆临幽幽望着凤君,却也不是凤君,但他的目光始终不肯真正看向凤君怀里的人。 “只有凡仙才有仙魂。”他嘴唇开合,声音很轻,“桓宁,我亦是凡仙,也只有我这样的器修能为定玄赋予新的灵,铸成渊何。” 桓宁脑中一片空白,但听到渊何二字,她却不自觉地放开了陆临,“凡仙……你怎么会是?不可能,你明明是天人!” “我当然是。” 陆临推开她,靠着一颗熔岩巨石缓了缓,说道:“当年天人无视天规,与凡人肆意结合,后来又无故背弃的例子太多了,我不过其中的结果之一罢了。” “只是我与谢拂池这个顽固不同,我选择了跟随我的父亲,洗筋伐髓,生生换成了一具仙体。”他放下剑,伸手探入胸膛,挖出那一团莹莹的仙人魂火。 亲手剖开胸膛的感觉并不好受,更遑论失去大半魂火,陆临痛地蜷曲起来,膝盖顶住腹部,手触着脚。 目光擦过正在昏迷的谢拂池,又匆匆移开。他咳出一口血,“凤君,我芥子袋里有一颗紫色的药丸。” 桓宁混混沌沌地摸出那颗药,喂他吃下去。 陆临扶着岩石慢慢爬起来,他将自己的魂火放在定玄剑上,炼惯灵器的手生满茧,迸出的灵诀也晦暗无光,像即将熄灭的烛。 见他一下子似乎好了很多,又恐是水月镜花,桓宁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低声问:“后来呢?” 定玄通体莹莹,寸寸灵光。陆临笑起来,这种情况下,实在诡异,但桓宁莫名觉得悲哀与寒冷。 他“我的凡人母亲,厌恶我父亲的花心滥情,得知这个结果后,饮恨自尽了。” 魂火一寸寸附着在剑上,定玄挣扎着,拒绝着,却被神火之息一次次按下去,强行让它接受一缕新的魂。 漆黑的火焰灼烧着陆临的手,烧的一片滚烫。 这时候天幕已经暗下来了,无妄海的月亮也出来了,照在他们身上,照在海面上,衬着冰冷深邃的海水,山顶上明亮如洗。 陆临眯眼去看那越来越模糊的月,他的月光曾久久照耀在他的窗台上。可惜,他永远是那个不配爱的陆临。 他对着月亮又笑了,这次却毫无讥讽,甚至称得上是满足:“从此以后,你永远只是谢拂池。” 真好啊谢拂池,你再也不必被这样的宿命纠缠了。 他踉跄着站起来,抱起那两柄剑,走向巨大如吞天兽的炼炉。 从山神那里折取的半截树枝坠落,火焰炽热纯白,比之刚刚更加摄魂夺魄,这就是最佳的时机。 当母亲的血溅到了陆临的脸上那刻,他就明白了,他不是真正的天人,他永远只会是个怯懦的凡人。 他甚至不敢让谢拂池再看他一眼,对他再多一点情义。血铃珠与剑,栽落谷底,他倚着剑炉,瞳孔里的火光熄灭,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 谢拂池,你恨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愧疚。 “嘭——” 剑炉上的法阵亮起,灰色的烟似火山喷薄飞溅出来,似天地间骤然打开一把灰蒙蒙的巨伞,瞬间占据了桓宁的视野。 她弯腰护着谢拂池,没敢多看一眼陆临倒下去的画面。 一瞬间,凤君感觉自己就像背后这块石头下的阴影,阴暗,自私,可悲。 倏尔间她五指一阵刺痛,不受控制地抬起来,在虚空画下一个诡异的符号。 时空之门再度开启,这一扇,乃是藏在人间内的通道,却因人间力量微薄,只有门内之人指引才能打开。 里面传来一声满意的叹息,“不愧是我们凤部的乖孩子。” 桓宁看见那熟悉的墨白长衣与神骑甲出现在这片寂静星空时,却毫不震惊,反而仰首:“你答应过我,渊何出世后,一定会救桑言。” “当然。”辰南淡淡道:“本座本就是想要复活自己的族人,且不说你本就与本座同族,就是念在你先帮本座逃脱,又助本座将心头之血融进渊何的功劳上,本座也会满足你的心愿。” “我没有想帮你……”灰色的烟还在月光下飞舞,桓宁强忍着泪,低喃道:“我只是想救桑言。” 第254章 无妄海雨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辰南摸摸她的头,和蔼道:“好孩子你没有错,有私欲再正常不过,错的只是这群虚情假意的仙人。他们连一点违逆法则的代价都不愿意付出,又凭什么让你心甘情愿地付出?” 听完他的话,哽咽的凤君总算平静下来,她舌尖抵住唇,咬的生疼,“你确定能让渊何认主?” “本座与魔尊同样四缕九渊之力,这剑中又有本座的一滴心血,渊何自然臣服。” 辰南负手走近炼炉,其下鲜红熔浆,不见剑影,但见两缕神妙之息在相互融合,不由露出满意之色。 渊何出世尚需一段时间,辰南虽有些迫切,却万年的修养还是让他有一些耐心。眼睛掠过无尽的海,星空,海面,最后落在桓宁怀里。 “如此年纪飞升成神,倒也是旷古烁今的一件奇事,只可惜不愿拜入本座的门下。” 辰南伸手一点,谢拂池软绵绵的身体随即朝他飞去,“但天生剑骨,说不定对渊何也有益。” “放开她!” 见辰南将谢拂池轻轻松松举在空中,桓宁手中双剑乍现,明亮剑光在她瞳孔中疾电般刺向辰南。 “你既投靠,又要惺惺作态。你学的这样虚伪,让本座甚是不喜。” 辰南眼神轻蔑,一挥袖,桓宁离立刻被一阵飓风卷飞出去。 桓宁咬牙,攻势比刚刚更快,辰南侧身一躲,反手一掌轻轻拍在她肩上,登时震碎她一条胳膊。 正在这时,趁辰南尚未撤掌之际,桓宁展开的两只翅膀化为巨大的利剑,从不同角度刺进辰南身体中。 然而未及触碰到他,桓宁又一次狠狠摔飞出去,撞在岩石上,她下意识护住小腹,却不由猛地吐出一口血,再起身不能。 见状辰南不再理会她,举起谢那道血与青色交织的细影,松开手,胜券在握地笑:“这渊何终究是我的。” 眼见那袭青衣要坠入浓烟之中,桓宁绝望至极,这条万劫不复的路,竟是由朋友的血铸成,希望与愧疚在心中仿佛切割着她的心。 桑言,你若有知,也不愿意我这样做的吧?可是我已经无计可施。 她闭上眼,却听到风声一顿,似是有谁让天地缓缓苏醒。 “这可未必。” 桓宁不可置信地抬头,那本该尸骨无存的少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足尖点在浓烟之上,长裙翻飞。 她在虚空一握,雪青色的剑气在空中划出弦月之形,盈盈一瑟,直冲辰南左手而去,光芒却凛然清正,恍惚间无妄海的月亮都黯淡失色。 而辰南的手被忽剑气切的满是伤口,无奈之下只好松开对她的挟制,原地结出法印抵御进攻。 然而他终究是大意了,神之剑,碎裂一切有形之物,数重结界一一被斩碎,正中他的肩膀。 灰色粘稠的血液尚未流淌出,辰南脸色一沉,“这剑气……你怎会拥有定玄的气息?” 谢拂池诡计多端,她的突袭辰南已经毫不惊讶,然而这剑气竟像是一切污浊之敌,轻易化去他的怨气结界。 “你不是很会算么?难道还要我亲自来告诉你。” 谢拂池挥动剑魂,一道凌厉剑气划过山间,浓烟散开,地面裂出深深的沟壑。 她出手忽然,攻势比刚刚更快,辰南侧身一躲,竟是没有躲过,肩上再添一道伤口。 辰南低头,看着纵横的伤口,手指在袖中飞速掐算,眉头却越皱越紧。一抬头瞥见然而她手中的剑魂凛凛,宛然另一把定玄之剑。 他这才恍然:“怪不得本座一直觉得你有些熟悉,原来也算是故人。” 谢拂池微微一笑,眼神隐隐轻蔑傲然:“你也配?” 事到如今,实在没有废话的必要了。 清冷月辉与漫天霞光交织,海面波光绚丽。圆月之下,剑气如潮水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几乎要淹没整片天地,浓重的杀意无可掩藏,触之肌骨断裂。 汹涌而出的灵力化作风火之刀,谢拂池已经跨过仙与神之间的界线—— 那清正鸿明的剑气正是他的死敌。 刀光剑影,寒气惊动九州。 一阵风吹开云层,赫然间,有一颗命星格外明亮。 诸天神魔抬头,俱是心中一惊—— 第十四位上神横空出世了! 可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一道巨大的灵力波动自苍穹之上传来,并伴随着隐隐海啸之音。 顷刻之后,九重天上竟出现细密的剑蚀之洞,雨水自其中飘落。 这雨一旦触及,便觉森冷彻骨,连灵魂也要一并冻结似的。 霎时间,天界已有不少修为低浅的仙人被冻成冰块。 扶昀天君猛地握紧天映阁的栏杆。 无妄海,出事了。 很少有人知晓,无妄海更在九重天之上,海水乃是为了阻止神火迸溅下界,自是寒冷至极。 不能让事态发展下去,天君几乎是立刻下旨,火速集结将士前往东灵山。 蔺修担忧地望向神殿方向,忽地肩上搭了一只手,“蔺修……小池呢?” 沉睡太久,青帝陛下的嗓音十分沙哑。 蔺修心中一喜:“陛下!小殿下她去无妄海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淤积在胸口最后一口浊气慢慢吐出来,姬荀抬起拢起外裳,看着那颗命星,“她果然是成功了。” 蔺修也很是感慨,与此同时,那雨水也惊地他打了个寒颤,眼见他便要化作冰雕,忽地天空层层雷云轰然降临。 东灵的结界在数万天将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姬荀一手握住自家神官的手臂,为他化去寒气,一手抬指加固结界。 “天君大驾光临,请恕小神不能远迎。” 扶昀面色并不比他好看到哪里去,无妄海的震动依旧在继续,“姬荀!你东灵山历代值守无妄海,怎可随意放人进去胡作非为!” 姬荀自然知道谁打开了神殿之门,他甚至知道谢拂池在里面做了什么。 但谢拂池只通过同心铃给他留了四个字过来:拦住天君。 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东灵山这道门。 “蔺修。”他侧脸,淡淡道:“打开神殿防御,如果谁想硬闯东灵山——” “格杀勿论。” * 细小的伤口在愈合,灰色的血液竟也逆流回去。 孤山之上,神火岩浆不知疲惫的汩汩流淌,肆虐的海水也平静下去。 辰南一步步走近。他看着力竭的谢拂池,神情有些惋惜,“你能做到这等地步,已是难得,只可惜本座这些日子行走人间,早已吸取无数怨气。天下怨念不散,本座的力量便一日不减。” 谢拂池微微阖下眼。她刚飞升,本就耗尽体力,又经一场恶战,此刻脸色苍白,断无还手之力。 引颈受戮的姿态,很是让辰南觉得愉悦,他凝出风化作的巨手,将谢拂池举起来欣赏了一番她这种神态。风刀蓄满力量与怨气,这才从他手中飞出去。 无妄海上忽地一阵空间扭曲,一股银色光华蓦地横扫而来,寒意顿生,连辰南都不由眯了下眼。 而就是这眨眼的一瞬间,一缕冰寒之息破空而来,化作箭簇擦过谢拂池的颈项,直取辰南的项上人头! 掐着谢拂池那只巨手也顷刻消散,她无力坠落。 ——腰被牢牢揽住,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我来迟了。” 第255章 困兽之斗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魔界的时空之门不同天界,乃是上任魔尊一时兴起留下的瞬移法阵,只许打开一次。然而就是这一次,却足以让时嬴追寻到命门,将其无限扩大,让魔族数万将士同时进入无妄海。 甚至谈烟,白诃魔君都赶了过来。 海天之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黑铠重甲,刀光闪烁。一瞬间,无妄海的情况便逆转过来。 被猝然袭击后,辰南胸口破开一个血洞,风呼哧呼哧地从中间穿过去。那一根箭乃世间极寒之水所凝,瞬息已经融进体内,伤口愈合也极慢,连思绪竟有些被冻的迟缓下来。 魔尊怎么会来的这样快? 辰南沉思良久,却觉伤口越发疼痛,果然还是要先治好自己才行。 他伸出五指,倏地穿透了一个神骑甲的胸膛,随着无数怨气汩汩倒流进他身体里,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着。 他又重新站起来,虽然内里还被谢拂池的剑气搅弄着,脸上却已看不出任何伤痕。 饶是魔族这般骨子里改不掉的嗜血,也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这哪里是辰南的部下,分明是他的源源不断的血库! 谢拂池的下坠之势终于得到缓解。 银白幽深的瞳孔,将谢拂池身上的和伤都尽收眼底。 隔着无妄海,连他所能承担的痛苦都削弱了许多。 他又一次让她身陷囹圄。 谢拂池却浑然没有知觉一般,她轻轻挣开他,再度握紧剑魂。 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时嬴蓦地抓住她瘦削的肩膀,强行将她圈进怀里,一一替她止住那些伤口上的血。“别动。你的灵力透支了,再动手会伤到神魂。” 他嗓音平静,但身边人不难听出他语调里压抑的深沉情绪。 要铸造渊何的是她,执意要他回魔界的人是她,如今要孤身对阵辰南的也是她。 谢拂池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脚尖落在地上,身形微晃。 柔软蓬松的青丝滑过指间,他的手一瞬落空。下一秒,他再度狠狠抓住谢拂池的手腕,“我不来,你就打算这样把自己耗到死为止?” 他力气分明不重,谢拂池却觉得怎么也挣不开,甚至觉得被他握住的地方发疼。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谢拂池用力咬住唇,瞳孔深处亮的几乎骇人,她重复着,“我要杀了他!” 她声音不自觉冷凛,可是望着他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停顿一下,想慢慢缩回自己的手。 沾满了血,还是别弄脏了他的衣裳。 “哪也不许去!” 魔尊抽出她藏在袖子里的发带,罕见地朝她露出几分怒色,“叫我看见你再动一下手,明日魔族便会攻上天界。” 谢拂池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附着真言的发带缠住。 时嬴手指抚上她的脸,拭去了落在她颊上的一抹血,“乖,听我这一次。” 谢拂池被朝后轻轻一推,随即被两位魔姬扶住。她虚弱不堪的身体已无半分反抗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嬴转身朝辰南而去。 她忽然忍不住抓了一下他的袖子。 时嬴回眸,目光定定笼住她。他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在疏远他,可是此刻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但时嬴听懂了她的话。 ——小心。 他俯身在她额上吻了吻,低道:“别担心,我已经知道他的弱点了。” 真的知道了么?他不是前些日子还受伤了么? 谢拂池静静看着他御风而起,身后谈烟嗓音异常冷淡:“这些天,他夙夜不眠地在永川河畔布置防御法阵,防止怨气进一步入侵。但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忽然不顾一切地赶过来。” 谢拂池目不转睛地看着魔尊越来越渺远的背影,“所以你觉得不值得。” “辰南想借助渊何唤醒诸神,第一个要反对的就是天君。毕竟只有诸神凋零的时代,才逐渐有龙族的一席之地。我若是魔尊,必会潜伏在外,等待你们两败俱伤,再一举夺得渊何,一统四界。” “这只是你的想法。”谢拂池道:“而你根本不会明白,一个对世间还有所期许的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谈烟有些沉默,半晌才闪动着目光,“难道你知道?你若是真知道,当年又怎么会……” 毅然决然杀了苏镜尘。 这方话音未落,前方辰南却在又吸食了一个神骑甲后,迎面对上了长身玉立的魔尊。 同样拥有行渊的四缕九渊之力,一位是天界人人尊敬的尊神,一位是魔界的尊上。 尊神气息诡谲,魔尊气息冷冽,一时倒真分不清谁是神,谁是魔。 “来了也好。”辰南叹息:“也省得本座拿到渊何后,还要四处找你清算三万年前的债。” 魔尊讥讽地低笑一声,“你要算三万年的债,我也要算一千年的账,不若今天一起了结。” 不知是谁先动了。 那是一把剑,一把普通的冰雪之剑,却因为使剑的人而锋利无比。 辰南灵力凝聚于掌心,漆黑浑厚地向魔尊拍去。 巨大的灵力交锋撕裂空中的云,平静的海,风云皆是变色。 两种庞然的力量交锋之时,栖弋也动了,她动的是那些神骑甲。 神骑甲预知到主人的危险处境,四下蜂拥而来。栖弋毕竟多年坐镇魔界,当下镇定地指挥着魔族将士排兵布阵,进行阻截。 魔族与天族之间的罅隙本就不浅,再加上这群神骑甲还是辰南的走狗,空气顿时焦灼起来。 天魔之血,遍染无妄海。 然而这些神骑甲个个修为都是上仙境界,法器齐全,均能以一挡百。先涌上来的魔族甚至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有触碰到,就惨叫着滚落台阶,跌进无妄海里。 栖弋抬手,一根栖魔藤飞速卷起那些将士,甩去一边。如此情形,好战的白诃再也按捺不住。 一只足有半座山高的雪白魔兽跃入战场之中,利爪一挥,一个神骑甲立刻浑身被拍的粉碎,巨口一张,露出獠牙咬在了数名神骑甲的身上,饶是被怨气灌体已经失去意识,却也本能地发出惨叫。 然而这些神骑甲的恢复力却极强,只要不是被拦腰斩断,即使被白诃拍地陷入地里,不出一炷香也能爬起来再战。 白诃咬地牙都酸了,也没真正杀死几个神骑甲,气得他来回践踏,天地一阵轰鸣。 辰南身形一转,人影如风般消散在时嬴面前,眨眼间却出现在时嬴身后。他手掌中乍现一支笔,笔端凝结月光,一挥而下。 经过与谢拂池的鏖战,他本已显疲态,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本命神器,一笔撕裂虚空。 一缕笔光在空中化为一道灰色的幽蓝火光。 万缕笔光在空中化作万道灰色的幽蓝火光。 流火倾泻而下,如暴雨般向魔尊洒去,势有万钧,不可阻拦。 如黑云压城,天地间一片苍茫。 这与画城那一幕何其相似,又有谁会想到,天幽之火,竟是尊神为了改变天君心意所亲手落下的。 时嬴的身影瞬息被火光吞没。 第256章 渊何出世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场内顿时寂静无声。 谢拂池紧紧盯着那里。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从幽火中伸出来,指尖流淌的鲜血,缓缓落在空中。 随着他的动作,连幽火之箭都似乎缓慢下来。 魔尊以天地为无形之纸,分明蘸的是血,却无端墨气淋漓,大开大合,引得虚空扭曲,似有什么天地法则在这一刻被改写了。 海水骤然平静,仿佛风雨欲来前的刹那无言,又猛地炸开。 这壮阔奇异的一幕,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无边的海水积聚,拔空而起,逆流天际,不知要高往何处。 月光缄默似要一同逆流,却又与冷白的海水交织,泛出凄冷绝艳的色泽。 在如此通天彻地的力量面前,幽火霎时被冲散。辰南脸色一沉,正要再度挥动神器,却见海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这边涌来。 他意识到不对,刚要离去,却觉体内未清除干净的剑气猛地一刺,就在这须臾间,磅礴水幕却已凝聚成囚笼。 天为顶,山为底。外面的混乱景象象不见了踪影,刺穿耳膜的呻惨叫哭嚎也彻底消散。 除却一个魔尊,这囚笼中竟是再无其他。 幽火触之边缘即灭,灵力瞬间消融。 这海水是为阻止神火流淌而存在,辰南的幽火自然也难以点燃。 这是一处绝妙的牢笼。 冰蓝之间,辰南惊惧地看着魔尊,他意识到,此刻再无处可躲。 从启流尸体上剥下来的乌色弑神弩,无声在魔尊手中出现,精巧而沉重。 魔尊抬下眼,“可还有遗言?” “本座……” 辰南还未说出口,一支银色弩箭已经贯穿他的身体。 体内涌动的剑气也在此时被带出来,从伤口汩汩流出,割地他伤口一片斑驳。 而弑神弩的箭还在撕扯着神魂,辰南顿觉锥心刺骨。 然而魔尊的掌心又凝出一根银色的弩箭,指尖沾染的血氤氲着上神之血的芬芳,滴落在箭尖。 天道虽不公,却不断在轮回。 从前辰南为刀俎,如今却也成了鱼肉。 一箭轻而易举地贯穿他左手,牢牢将他钉在地上。 而后是右手,双腿…… 利箭刺入膑骨之中,锯骨断筋之痛逼得辰南不得不跪倒在地。 “你如今需要怨气才能愈合。” 魔尊衣衫掠过海幕边缘,他往前走,神色平静。 他停在辰南面前,眸光冰冷,凝视着这位曾经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尊神,而是在俯视一具肮脏的尸体。 辰南身上不断渗出的液体与额上的冷汗滴落土地,晕湿了一大片。灰败的尘土黏在他脸上,他想抬手,但四肢已断,连擦去狼狈的力气也没有。 时嬴淡淡道:“我也有很多怨恨,却不知道能不能治愈尊神。” 浩瀚强大的银光从指尖溢出,聚成一道至纯至粹的杀意。 辰南被卷住身体,渐觉全身骨骼不断被挤压着,搅碎着,五脏六腑也似在移位。他咬碎了牙,却没哼一声。 少年魔尊静静注视着濒死的尊神。 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操纵了他一生的痛苦。从遇到灵鸿的那一天起,他就意识到自己无时无刻不被一双眼睛注视着。 他留下灵鸿,见自己单调枯燥的生活,通过一封封信对未知的地方展现。 他起初并不在意是谁监视着自己,直到时旻的身亡。 他如今仍是不知时旻怀着怎样的心思留下他,但他自有记忆起,便对世间的一切毫无触动。 时旻于他而言,是前半生唯一值得在乎的存在。 他曾以为这场酷刑会让自己愉悦,为这一天,他已足足隐忍百年。 可现在,他已经有了更值得期待的事。 他会亲手终结这个堕神的一生,将自己从这片仇恨的沼泽里救出来。 辰南却从喉间艰难地挤出声音,“你以为这样就一定能打败我?时嬴,你好好看看我!我如今已与神魔之怨融为一体,如果我死,天底下所有沾染怨气的人都会跟着我一起死!” 此话如一记惊雷砸在心头,时嬴倏地握紧了手,脸色微微苍白,却没有停止对辰南的酷刑。 浑身被挤出灰血的尊神,已经狼狈不堪。但他的心口处,却隐隐约约连接着无数条灰色的细线,在体内交织缠绕。 “我知道你不在意蝼蚁的性命,可是感染怨气的……可不止是凡人。” 说到这,辰南终于感觉束缚自己的力量一缓。他知道自己拿捏到了根本,忍不住得意的纵声大笑,牵连着肺腑大口地吐出血。 他仍是止不住快意,“你当然谁都可以不在乎,但谢拂池呢?她知道你亲手杀了她在乎的那些人,她会怎么想?” 话音刚落,地面却震颤不已,一股古老悠远的气息自山谷里生出,令人不由生出一缕敬畏震撼之意。 * 法阵之外,看不到里面情形的众人心急如焚,但交战仍在继续。 谢拂池久久不见其中动静,忽地掌中剑气凝聚,携带着清正剑意,一剑迫开了栖弋的挟制。 栖弋本就分身乏术,再加上谈烟这具身体力量并不强大,等她回神时,谢拂池已掠向法阵中央。 青色的影速穿梭过正在交战的魔与仙,有的魔已经无再战之力,依靠着对方喘息不已,有的神骑甲已被斩去手脚,空洞又茫然地被摁在地上。 四周混乱一片,血与刀光剑影纷飞。谢拂池没有低头,她只向海幕那里飞奔而去。 倏地,她在喧嚣中听到极沉闷的一声。 似是翻涌的液体迸溅,从暗处跳跃而出。 古老悠远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出现,却瞬息暴涨,笼罩了整座海域。一阵灼热的息风横扫当场,所有躲闪不及的仙与魔都狠狠被压制在地。 连谢拂池结界抵御,也被这强大浩瀚的气息震的倒退好几步。 她拄剑支撑着虚乏的身体,怔怔凝望向山谷处,连海幕结界何时碎开,辰南何时奄奄一息地躺在魔尊脚下,海水何时化作的倾天大雨都不知晓。 炼炉上火屑飞溅,无妄海气息大乱,空中烈风狂舞,湮没所有事物。 一柄剑静静悬浮在上面。 她眼中也只有它。 神火霞光,凄清月光,与海幕上冰冷的海光,都在剑刃上流转,可却折射不出半点绚烂,唯有沉寂。 这柄剑并不如众人想的那样气派,它的剑刃被一道剑痕分为极白与极暗,半片汲取天地之光,半片汲取天地之夜。 它的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却浩瀚磅礴,令所有人都呆立当场,仿佛被摄去了魂魄。 只有谢拂池在这气息中还保持着清醒。 这气息似乎在召唤她,她不由自主地调转脚尖,被渊何吸引着过去。旁人感到震撼,而她却在这强大的威压中,嗅到一丝荒芜的味道。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向渊何伸出手。 这是她的。 一向宽容大度的谢司首,心中无端生出这种强烈的占有欲。 然而就在她即将握住渊何的那刻,身后暴起一声虚弱的呵斥:“拦住她!” 随即那声音又止住,尊神此刻如落水狗一般被人扼住咽喉,只能涨红了脸,死死盯着魔尊。 神骑甲中跃出一人,疾电般落在谢拂池面前,毫不犹豫地一手拍向谢拂池的胸膛,一手去抢夺渊何。 谢拂池当即与之交战。 那身穿黑袍的神骑甲刚刚一直没有参战,祂似乎并不善战,厮杀经验极少,但反应极快,身形灵敏,一时竟也有些难缠。 但谢拂池得以飞升,又岂是这些普通上仙能够媲美的?谢拂池侧身一躲,随即轻描淡写地挥出一道剑气。 这一剑干净利落,径直将那神骑甲的左臂整个削断!断臂落在神火谷中,顿时被烧成一团焦黑。 谢拂池指尖触到渊何,那股荒芜之意更加明显。 而那神骑甲竟不似其他人一样不吭声,祂竟有些娇气地闷哼一声,剩余的那只手继续来夺渊何。 谢拂池抬起渊何,正要搅碎祂的心脏。 当剑气拂面而去,那神骑甲的面罩松松垮垮地坠下来,露出白皙又浮满灰气的面孔,让这神骑甲看起来有些死气沉沉的灰败美丽,像枯萎的玫瑰花。 谢拂池的眸光骤然一僵。 而就在这怔神之刻,那神骑甲一掌狠狠拍向谢拂池。 渊何坠地。 神骑甲接住剑,头也不回地飞向辰南身边。 血与雨泼洒而下。而众人的视线里,唯有那神骑甲身后因过度使用灵力,而不由自主显露的尾巴上。 七条雪白的狐尾,如轻飘飘的芦苇,在漫天的蒙蒙灰色中,肆意招摇。 第257章 一己之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东灵山外,天君与青帝陛下正在对峙,谁也不肯退一步。极寒之雨越发肆虐,冻的仙人们瑟瑟发抖,已有好些人按捺不住。 肃杀之意蔓延,扶昀抬手示意诸仙安静,“你阻止我,无非是不想我因私怨而对辰南倒戈相向,引起祸端。” 飒飒青竹肆意张扬,姬荀握紧了手中竹剑,沉沉与天君对视。 如今魔族正在与辰南对抗,天界的人涌进去,可不知到底是想站在哪边的。 辰南固然该死,可他到底并不曾真正对天界动过心思,诸神重生于天界而言虽然存在威胁,却也是一股庞大的势力。 “但是姬荀,我并不愿意诸神苏醒。”扶昀遥望向九重天之上的天,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是从我的私心,还是从如今的四界格局而言,诸神凋零是一种必然。我所想做的只是维护如今的局面,顺应天道。” 姬荀目光如刃,不置可否,“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若临阵倒戈,我又如何能制止你?” 东灵山真是一群犟骨头。天君叹口气,推开天官的搀扶,摊开掌心,龙族的本源之火燃起,照亮一方天地。 而那本源之中,却有丝丝缕缕的灰色怨气缠绕。 “我之将死,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阻止辰南继续残害四界。” 姬荀神色微微动容,正要开口,忽听云层里一阵风声翻涌,一条黑龙却趁他们说话之际,如疾电般坠下。 龙身浴火,以身化剑,猛地撞在东灵本就岌岌可危的结界上。如一道凛冽锋锐无比的剑意,瞬间穿过了竹林。 这一下猝不及防,姬荀先是一怔,意识到那黑龙是往神殿而去,随即怒火中烧,冷然看向天君,“这就是天君的诚意!” 扶昀也是愣住了,但就在青帝陛下要拼尽全力将他们重新逼退的时刻,一阵剑鸣于远极鸿蒙间响起。 其声悠远亘长,震天彻地。 这下谁也坐不住了。姬荀再顾不得天君,急急追随黑龙往无妄海而去。 渊何不知落在了谁的手中,若是—— 扶昀面色一紧,掌心灵力击在结界之上,天将们自也紧随。 然而那时空之门却十分窄小一次只能容许一人通过。眼见姬荀的身影消失,天君刚要踏入其中,肩上却一沉。 谁敢此时阻止于他? 天君回头,却见那身后人群里,一位年迈的神明慈眉善目地看着他。 “天尊?”天君震惊,“你不是坐化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天尊沉沉叹息:“天寿不及,我有怎敢先死?” 天君心绪纷乱,隐隐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又问:“那天尊为何阻止我?” “如今无妄海魔族肆虐,正与辰南奋力厮杀,无论渊何落于何方之手,对我们都十分不利。”天尊说的很平静,无端地却让人觉得胆寒,“我们大可以封闭所有进入无妄海的通道,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再去收拾残局。” 寒雨连天,扶昀一阵背脊发凉,“魔族在为四界生死作战,天尊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天人反而要坐享其成?” 天尊捻着珠串,怜悯地叹气:“这只是在减少损失。” “倘若他们一方彻底掌控渊何,我们又岂能与之匹敌?”扶昀神色紧绷,“到时候天界还能如此处之泰然?” 眼见天君的怒意无可挽回,天尊微笑:“如果真到了如此局面,本尊可以帮助天君彻底断绝四界与无妄海之间的连接,让所有人都葬身无妄海,不会祸及天下。” 天君猝然顿住。 他的手抵在门上,轻轻一推,里面就是另一个血腥的世界。 雨还在下。 在九重天上,也在天君的心里。 * “放开主人。” 晏画抬起曾经秋水横流的眼睛,如今却一片灰败空洞。 时嬴冷冷看着她,却并没有松手,反而指下微微用力,辰南喉间发出短促的赫赫之声。 晏画握紧渊何,抬剑刺向他。 这柄神锐无比的剑,在她掌中却如同一把平平无奇的凡剑一样,没有半点波动。 魔尊轻松拦下她的进攻,但也在这一瞬间,辰南口中喷出一道灰雾,这拼尽他浑身最后修为化出的障气,眨眼便遮天蔽日。 残败不堪的尊神在这瞬间抓住晏画,用尽力气掠去另一座孤山上。 “好孩子。” 他咳了一声,抬眼看向晏画。 神骑甲均被怨气灌体,又倾注他的心血,故而能够生生不息。晏画受他灵力最多,在这几个呼吸里已迅速长出新的手臂。 辰南却在迅速枯败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费力地朝晏画伸手,“好孩子,把剑给我。” 晏画听话地弯下腰,将剑递给他。 天空中一阵疾风掠来,吹散了场中的迷雾,等众人回望过来,一条黑龙化作黑衣妖君,站在不远处,疾声道:“画画!” 这一声十分绵长,如在混沌迷雾中扯动了什么弦,晏画身形一滞。 “画画。” 谢拂池扶着枯岩站起来。许是因为刚刚被断了手臂,晏画那一掌力量并不重,她很快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她轻声唤,声线顺风细细传入晏画的耳中。 晏画又顿了一下。 她不像其他神骑甲,她接受灌体的时间并不长,没有完全成为一具傀儡。 “我们说好,一切结束了就去喝酒。” 谢拂池慢慢朝她走来。 怎么会觉得有些熟悉…… 晏画迟疑地看向她,空洞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然而她还未彻底想明白,一只枯槁如白骨的手已然扼住了她的咽喉。 辰南此时已经不能用活物来形容,就像一尊没有被埋进土的骨架,然而在这灵魂的压制之下,晏画却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谢拂池生生止住脚步。 她的脸色青白,唇上毫无血色,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混合着血,惨不忍睹。但唯有那双眼睛,酝酿着最深的墨色。 辰南终于握住剑,即使痛不欲生,他也禁不住哈哈大笑。温凉的气息在掌心流转,这是让人何等惊叹的力量啊! 风云汇聚,天地无声。 数万双眼睛都仰头瞭望那座孤山。 “本座会建立一种新的秩序,延续天界上古的荣光!本座要让所有的神明都不朽,所有的魔族都覆灭阴暗之中!”辰南神态狂热,仿佛在睥睨天下。 时嬴瞬息间已行到山下,冷冷凝视着他。 而辰南则将自己的神识探进渊何之中,意图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滴血。 这一剑,必能扭转乾坤! 今日之后,魔界不复,天道生缺,而渊何则会释放属于自己的再生之力,令诸神归位! 众人注视之下,他巡视过那些惊怒,恐惧的面容,笑意渐渐张狂。 “现在求饶,本座还会给你们留一具全尸,虽然在此地,很快也会化作浊气归于天地。” 出乎意料的,他却在人群中,看见一抹格格不入的弧度。 谢拂池此时也并不风光霁月,然而她却毫不畏怯地同他四目相对。 疏淡的雾气拂过她的鬓边,撩动她的青丝,在风中起起落落,而她昳丽苍白的面容上,却浮起些许讥讽。 “你真可怜。”谢拂池说。 辰南的满足与猖狂一瞬间被打碎,“谢拂池,你想第一个死,本座就满足你!” 谢拂池抬起手,清莹的剑魂寸寸凝辉,汇聚耀目之芒。 辰南轻蔑地看着她:“螳臂当车,你不会以为你的剑能抵抗渊何吧?” “不能。”谢拂池慢慢道:“但渊何也不属于你。” 她松开手,任由自己的剑气融进风里,依凭着风,无声飘向辰南。 “荒唐,渊何里有——” 他蓦地止住声。 渊何里并没有他的心血,空空茫茫,一片白茫,只有流动的漆黑的云雾。丝丝缕缕的云如被一只巨手拨弄,不断聚拢,终于凝成一只有半张天幕那么大的巨眼。 眼睛陡然睁开,如一柄利剑直刺灵魂,辰南趴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被渊何拒绝了。 “怎么……怎么可能?”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渊何,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看向一处。 巨石下,受伤昏迷的凤君已经转醒,正倚着石头面无表情地吹着风。 尊神的眼神锐利地要将她洞穿,凤君这才看向他,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枚血色的珠子,一捏。 灰色的液体从琉璃中迸溅,滑过手掌,滴落地上。 “我很想很想桑言活过来。可是谢拂池告诉我,如果真的这样做,他活过来也不会开心的……” 桓宁的声音麻木空荡,带着哽咽。 “我爱他。但我也是凤君,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让更多的人跟我一样,失去亲人和爱人。” 第258章 翻脸无情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对桓宁有什么慈悲之心?” 青衣少女语气淡淡,却带着无尽的羞辱。辰南如破布一般,倒在地上,手指仍不甘心地握紧渊何。 “你在赌……你就不怕……”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是的,我在赌。” 其实也不是在赌,在姮媞说完话后,她已经模模糊糊有了意识,直到陆临挖魂,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如果桓宁真的偷龙换凤,在那一刻,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桓宁。 谢拂池的目光越过薄雾与鲜血,眸清如星,轻轻地说:“很幸运我赌赢了,而你也不是输给了我,而是败在你自己的执念里,你只在意自己的感受,一直在轻视人世间的感情。以前你在我手里已经上过一次当,现在却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辰南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他目眦欲裂,却无可奈何。 “什么执念?” 他嘶哑地笑着,幽冷的目光转向魔尊,双手只能徒劳地攥紧渊何,手背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 “你说的这么轻巧,若你的师尊,父母,朋友都死在这个人的手里,你还能坦然说出这种话吗?” 然而任凭他如何催动,渊何始终沉默。 他终于怒吼出声,“你不理解我,只是因为痛苦的人不是你!” 谢拂池抬手,雾气中的剑意附着在渊何之上,而她手中剑魂倏尔消散,出现在辰南面前。 剑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瞬息化为无数把定玄剑。清鸿剑影明亮月色,照亮辰南浑浊的瞳孔,四面八方朝他投掷而去。 她说:“我的确不理解,但我知道你必须死。” 剑落。 在抵住辰南的那刻,却无端生出一面冰障,剑影无法再进分毫。 谢拂池回头,看向一直不曾出声的魔尊。 玄衣落落,时嬴垂下眼睫,低道:“他不能死,给我一点时间。” 辰南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然而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魔尊朝他走来,掩在袖中的指尖迸现一缕银光。 辰南忽然意识到什么,嘶声道:“你疯了,九渊之力已经与我融为一体,难道你想……” 他的舌头寸寸断裂。 少年魔尊并没有多大的表情,他伸手点在辰南的额头,正要吸取他体内的力量。 下一瞬,他便怔住了。 渊何不知何时飞身而起,落在青衣少女的手中。 剑尖正抵住他的背脊,心脏的方向。 谢拂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辰南一死,渊何在手,天下怨气慢慢自会散去,你为何还要夺取力量?你想成为古神,好跟我争夺渊何对不对?” “我很失望,你还是放不下仇怨。” 剑魂重现掌中,慢慢融进渊何之中。 嘹亮清狂的剑鸣长吟如龙,在所有魔族与神骑甲的耳畔回响,在无妄海的辽阔天地间回荡无休,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生难忘。 凛厉光华在渊何上骤然迸发。 * 姬荀落于孤海之上时,只见原本充满赤霞之光的海面上风雨飘摇。 他心中满是担忧,飞身向山谷而来,抬头望向孤山,却忽然睁大眼睛—— 渊何之剑,锋锐的,雪亮的,光彩夺目的,抵住了玄衣魔尊的身体。 握剑的手,修长白皙,没有一丝颤抖。 魔尊缓缓低下头,静默地好像已经没有了呼吸。 “为……为什么?” 谢拂池蜷了下手指,嗓音淡漠:“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定玄剑灵吗?我生来的使命,就是杀死你。” “爱上我,可真是一种讽刺。” 时嬴手指颤抖起来,他微微动了下唇,“讽刺……” 的确呵。 她杀了他两次,他却依然像扑火的飞蛾,一次次扑过来。 她那么警惕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相信魔尊的真心? 他闭上眼睛,心中空的可怕。 谢拂池在魔尊肩上一点,使他失去灵力。她再没有看魔尊一眼,反而冷冷看向阶下。 一挥剑,渊何牵动无尽灵力,汹涌澎湃地朝众人袭去。 栖弋目光震颤,抽出万年不用的长刀,“谢拂池!” 然而她身形刚动,一道无上剑气就压地她抬不起头,逼得她浑身骨骼紧缩,万般无力地跪下来。 白诃尚搞不清状况,仍叼着一具神骑甲的身体,茫然地回头。 那少女站在最高的地方,仰头看向天空,凄冷的雨沾湿了昳丽清疏的面孔。她眸中空空,冰冷又毫无波澜。 她慢慢道:“你们这些魔族,都给我滚出天界。” 一剑动,四界惊颤。 渊何之力,震天撼地。 白诃愕然之间,却见谢拂池虚虚一抬手,将玄衣魔尊举起来,扔到他背脊上,随即指尖擦过颈项,借助渊何之力,那枚咒印竟轻而易举地被她抹去。 时嬴从柔软的毛发间抬起头,捂住心口,五指蜷起。 无妄海已将至黎明。 极盛的天光与渐颓的昏暗之间,她只是握着世间最初的,也是最无敌的一把剑,周身无边绚烂的青光在蔓延,层层如昙花开放。 她随意挥出剑。 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的渊何,陆临的心魂只能勉强填补,却不能真正成为她。 可是,足够了。 一道剑痕宛然落在虚空之间,这一剑,直接戳破了无妄海的天,露出了一条深深的裂痕。 裂缝之外,是无尽的滚滚红尘。 渊何之力,竟能生生辟开一条通道。 她的声音极为冷酷,“还不滚?想都死在我手里?” 这样的谢拂池,绝无人可以匹敌,即使是他们全部加起来,也无法在她手中走过三招。 闻昼率先回过神,化为原形,卷起山头还在挣扎的晏画,从缝隙中飞出去,眨眼不见了踪迹。 栖弋咬牙:“走!” 魔族得令,纷纷退出。 谢拂池眼中映出黑压压的黑影,从天之缝隙中涌出去。 她并没有什么表情。 白诃还迟疑,“小池……” 迎接他的只有剑气。 他只好背着魔尊,跃进虚空里。 等到最后白诃的身影几乎被缝隙吞没,谢拂池才转了下黑漆漆的眼睛,静静看着那抹影离开。 脚下,辰南只能趴在地上剧烈喘息着。神骑甲因为主人的衰败,也缄默无言地四处站着。 然而这里却还有一个人。 青帝陛下怔怔凝着她。 谢拂池将在炼炉旁一直无声的桓宁举起来,放在姬荀身边,“带她走。” 姬荀伸手扶住重伤的桓宁,忽然觉得这样平静的谢拂池格外可怕,“你想做什么?” 然而谢拂池没有回答他,她只是轻轻一推,将姬荀推出了无妄海。 剑痕缓缓合拢,却又没有完全合拢。 第259章 以身入剑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雨开始渐渐变大,谢拂池坐在神火谷畔,解开发簪,长发扬散在空中,她用手指轻轻梳着,口中轻轻哼着一支小调。 辰南艰难地伸手刺进一个神骑甲的身体里,修复好自己的舌头,终于笑出声:“你看来已经明白了。渊何本就是与天道相悖的神物,它一出世,主人必会被天道绞杀。” 天际至极,乌云紫雷压抑堆积,咆哮着慢慢聚拢过来。 辰南的声音粗哑,像是多年未曾修葺的老门在风中摇晃,摇摇欲坠:“若是真正的渊何,说不定可以重塑天道,可惜这只是一把半成品。” 谢拂池梳理好头发后,拿出金色琉璃的发簪束好。一转身,重新用剑气割断了辰南的舌头。 她脸上已经不见刚刚的冷漠,反而有些淡然:“老东西,都要死了你还这么聒噪。” 尊神气急败坏地看着她。 她已不再理会这些,凝神看向天际。 “世人总说天道。”她忽然问:“你见过凡人的道吗?” 辰南一愣,费力地又拼好自己的舌头,才道:“这天底下,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才有去资格论道,谁会听一只蝼蚁论道?” 权位者的争斗,往往伴随着无数蝼蚁的牺牲。他们这些上位者,除却一些必要的演戏与惺惺作态,何曾在意过蝼蚁的感受。 “没听过吗?那就让我告诉你,蝼蚁的道是什么。” 谢拂池重新握住渊何,并指拂过剑身。她透过剑光,目光坚定决然。 嘹亮清鸿的剑鸣长吟如龙,在寥落的海面上传荡,源源不绝,回声无尽。 渊何刺穿了辰南的咽喉。 猝不及防,始料未及。 白光没入体内的瞬间,辰南似在其中看到了一幅幅极温柔的景象。 万物生长,百鸟争鸣,溪水叮咚作响。 人间炊火,小孩子走在小径上打闹,贩夫走卒在阴凉处歇脚,庭院里妇人喁喁私语。 平淡又安稳的一生,就是蝼蚁的道。 是拥有私欲的高高在上的神明,一生也未曾真正体会过的平凡。 辰南睁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谢拂池竟是为了这样的蝼蚁杀了他。 一代尊神,突兀地死在这这一刻。 谢拂池踏过那具枯槁的身体,寻到一块洁净的山石,翻出一具古琴,幽暗的雨光与曦光将她的身影拉地很长。 信手拨弦,四海八荒的灵力无声地扭曲着。 这曲安魂,她在脑海中已经拨弄过无数次。 曾经的时旻帝君以伏羲琴引怨入体,如今的谢拂池作为这琴的主人,亦走上相同的道路。 那汹涌的力量与万千怨气,被古老怆然的琴音牵引着,顺着剑刃爬上来。 触及到谢拂池的手指的瞬间,如同找到了新的发泄口,迫不及待,化为缕缕灰龙,源源不断地涌进新鲜的躯体里。 不止是辰南体内的怨,还有很多很多的怨,从那道尚未完全合拢的缝隙里涌进来。 那是四界之内的怨,它们被一股强大的法则牵引而来。 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像在被针扎过一样,怨气阴冷黏腻,拼命往肺腑里钻,似要冲破她的肌肤,每一寸肌肤都因承受不住而在渗血。 她终究与旁人不同,在千年幻境里,她也曾被闻昼伤到,沾染了一点怨气,可她却未曾被同化,那时事态紧急,她没有细想。 可如今想来,定玄之灵乃天底下至正至清的存在,绝不会被这些怨气所同化。 她,就是这天下怨气最好的容器。 蚀骨断魂的极致疼痛汹涌澎湃,拨弦的动作未曾迟缓,指尖却不断颤抖。 如果没有办法杀死怨气,那就转换因果,让她成为这世间怨气的载体。千年万年,孤独地守在这里。 四界怨气磅礴而来,连伏羲琴都承受不住铮然断裂,神器自毁的力量之大,径直将谢拂池撞在山石上。 伏羲琴四分五裂,谢拂池倏地一张口,蓦然吐出一口血来。 “就这么想死?” 忽然之间,雨水落势一缓,竟在空中凝结成雪,银幽的光芒触及怨气,慢慢将怨气吞没。 无妄海的裂隙浅浅,一个玄色的影子却从那里迅速落下来。 谢拂池身体一颤,睁眼与来人四目相对。 他的脸色可真算不上好看,甚至比谢拂池更加惨淡些。无数怨气纵横,唯有那只银色的眼瞳,露出些许颜色。 “你要当英雄是吗?”他唇角微牵,声音很轻:“那我们一起当英雄。” 他凝出一把冰刃,割开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液从苍白的肌肤下汩汩流淌出来。 他与怨气有渊源,血液里更是蕴含了浓郁的古神之力,更是怨气最好的养料。当下,所有的怨气都汹涌朝他扑过来。 这些远比普通的怨气更加残酷,肆意搅动着灵魂。 他却微微扬下唇,透过灰色有若实质的怨,轻轻触碰着少女的脸颊,不期然触到一片冰凉。 “哭什么?”他无所谓地擦下唇角的血,“刚刚不是还很厉害吗?” 谢拂池不知道自己在哭,她以为是雨。 她这一生从未哭过。 她茫然地看着他,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泪。于是忍不住颤抖起来,青色的裙涟漪跟着抖动,像一片要凋零的纤细的叶。 为什么要回来?他知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舍得让他再一次离开? 怎么也擦不去她脸上的泪,他干脆将人一把拎过来,强硬地搂进他怀里,叹息道:“别哭了好不好?” 越来越多的血顺着下颚滴落,又被他攥在手里。就好像很多年前,他为她挡住那滴坠落的寒露。 “对不起,我还是弄坏了你父君给你留下的琴。” 天罚也再度降临。 这一次,再也不是罚她不许成神这样简单。 谢拂池没有躲,她痉挛的手指抓皱了魔尊背后的衣裳,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流出。 她终于知道原来一把剑,也是会哭泣的。 天地间的怨气从缝隙里无穷无尽地涌进来,盘根错节,狰狞扭曲,磅礴如百川归海般汇入到他的身体里。 “滚!滚啊——” 谢拂池眼尾泛红,她急急地想拽出那些怨气,手指却只是一次次地穿过虚无。 时嬴静默地抱着她,浑身慢慢被血浸透,额角青筋浮现,却始终一声不吭。 堪比渡劫天罚之雷,整整有八十一道。呼啸而下的那刻,他忽然动了,死死将她护在身下。 极低的一声闷哼。 “拂池……” 他右眼开始涣散,寻了好久她的脸,才找到焦点。他眨下眼,目光一遍又一遍地逡巡过她的眉眼,有些缱绻又有些贪恋。 好可惜,他只能这样看到她半张脸。 “我在。”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道,满脸泪水落入唇间,苦涩无比。 “别怕。” “嗯。” 漫天灰色怨气里,他睫毛低垂,竟显出一分意外的温柔,“我不介意你是前世是什么,你今生只是我的拂池。” 谢拂池哽咽住,漆黑的眼瞳控制不住地滚出大颗大颗的泪。 再一道雷劫落下。 * 出口在人间,姬荀迅速打开通道回到东灵山,然而这时的东灵山已经完全不是他离开时见到的那样。 天兵天将包围了东灵山,已经故去的天尊正在神殿之上画着什么法阵。 眼见神殿燃起火焰,姬荀扑过去,挥剑熄灭了火,冷冷看向天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君不住地咳嗽着,神色莫名。 天尊弹指,正要放出灵力结界将他隔开。 忽地将明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天尊一愣,随即眼中露出狂喜:“辰南的命星陨落,他已经死了。” 姬荀却丝毫不关心这些,他冲进神殿,打开门时,一道狂风险些将众人掀翻。 天君其实并不善战,所以对于场面浩大的争斗也没有什么概念,见到眼前的一切时,甚是震惊。 山崩海啸,地动山摇。 废墟血泊,肆意挥霍的雪里,庞然的雷劫与灰怨隔开无妄海两端,一端平静毫无波澜,细雪纷飞,点点融于海面。 另一端森然怨气与磅礴紫雷交缠着呼啸而下,玄衣魔尊揽着青衣神女静坐腥风血雨里,一层层结界在他们头顶如流光破碎,就像相拥的一座雕塑。 天罚还在持续不断,似乎想竭力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无能。 可似乎天罚也并不能完全抹杀他们。 天尊道:“天君,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话未落,一道疾光裹挟杀意飞去,被姬荀竭力挡下。 谢拂池蓦地抬头冷冷看了天尊一眼,渊何无声浮现在她背后。她指尖牵动,渊何寸寸融进身体里,声音却温柔极了。 “有个人以苍生大道逼迫我殉剑,但我没有答应。但是现在,我愿意成为所谓的……剑灵。” “神明的贪婪与自私,永远不会停止……如果你真的想复仇,那就去吧,别让他们伤害到你。” 既然杀死一个辰南,还会有下一个辰南,无穷无尽,源源不绝,那就让她将世间所有的神明都杀死! 时嬴一把握住了虚无,猝然抬头,眼睁睁看着她化作一团青光,迎风散入渊何剑中。 而渊何剑溢出一团白色仙魂,钻进躺在炼炉旁毫无知觉的仙君身体里。 陆临挣扎两下,缓缓睁开眼。 姬荀正与天尊对抗,倏地瞥见这一幕,瞬间跌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连天尊拍在他身上的力量都浑然不觉。 他跌跪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目眦欲裂:“小池!” 第260章 渊何断裂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怨气仍然发了疯一样涌进他身体里。 天尊见状,连忙来夺渊何。 姬荀忍住胸口剧痛,挥剑挡住他的去处。 天尊眼中浮现怒意,招招不留情面,一面同姬荀缠斗,一面厉喝:“天君,还不赶紧杀掉魔尊,夺取渊何?” 天将们一听魔尊与渊何,俱纷纷躁动起来,天君站在阶下,却默然不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片竹林自海面升起,姬荀借此咬牙后退一步,他本就伤重,哪里斗得过天尊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 眼见天尊腕上念珠抛入空中,颗颗圆润,化作半人高的巨大神器,毫不留情地向姬荀砸去。 姬荀一时被缠住,天尊再度向渊何伸手。 什么天寿将尽?他身而为神,却要被这天道束缚,实在可笑! 渊何悬在苍穹之上,折射出堪比日月的耀眼光芒,让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眼睛。 天尊振臂高呼:“渊何,血铃珠内乃是本尊的心血,本尊才是你的主人!” 渊何受到召唤,缓缓向他飞来。 天尊不由大喜,正要去抓,却觉寒光掠过眼前。这一下猝不及防,他先是觉得一凉,随即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摸自己的颈项。 剑锋之快,在他摸到的那刻,才渗出血。 血溅三尺。 天尊的头颅掉下来,咕噜咕噜地滚进海水里,迅速被冻结,维持着那个可笑的贪婪神情。 而渊何停在虚空之间,剑影缭绕,瞬息斩断了那串念珠。 念珠清凌凌跌落一地,渊何的背后浮现一尊巨大的剑影,砥天接地,巍巍然,竟让人产生一种可与天争高下的错觉。 而剑影之中,那耀眼的金光变得柔和起来,万千光线交错在剑刃上,化作无数轻纱笼罩。 一重重光纱下,渐渐浮现出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那位消失不见的神女正被拢在其中,青衣如翠,墨发如瀑。 她微微睁开眼,目光一一扫过陆续涌进来的战将,与那具无头的身体,雪青的影被天光映衬地模模糊糊。 渊何之灵。 “区区小神,也敢自称吾主。” 姬荀脸上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小池!” 剑灵目光掠过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触动,姬荀心中一沉。 倏地剑影涨大数倍,绕过众仙,轻飘飘落在魔尊的身边。 剑灵一挥袖,轻松写意地拨开了他身边无数怨气。 一缕至纯至粹的青光渗进他的体内,所有的伤口都在飞速愈合。 不远处海水在呼啸,可他什么也听不到,空寂虚无,像在魔界星辰海底的那些岁月,被海水吞没了一切动静。 他的左眼眼睛却毫无波澜,泛着青灰的死寂,麻木而茫然。而他仅存的那只眼睛泛起剧烈的疼痛,好像下一刻就会滚落出来。 “谢拂池……”他闭了下眼,“别再这样吓我。” “拂池?”剑灵歪下头,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吾可不是什么拂池,吾名——” “渊何。” * 陆临靠在剑炉上。 此时若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便也辜负了朝华殿主之名。 与所有人以为的都不同,渊何剑灵并不会是谢拂池,亦或是燃雪其中的任何一个。 就如同蓝与红融为一体,并不会让颜色变成蓝与红的其中一种,它会变成任何人都不认识的模样。 这是陆临一定要用自己去铸魂的理由。 而谢拂池同为器修,她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不到最后关头,她绝不会以身殉剑。 可到底一切还是无法挽回,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她为何要这样做,只是看着魔尊,他已经能明白她的理由。 他静默地看向天际,天已经亮了,再也看不见月亮了。 渊何的虚影投射在海面上,光华璀璨,无比耀眼。 无人发觉之处,渊何的光芒微微一暗。 陆临倏地一僵。 * 望着魔尊倏尔凝滞的身形,渊何剑灵莞尔一笑,“不要误会,救你是因为你是唯一有资格握住渊何的人,吾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去做三件事。” 她语气轻描淡写。 “我不信。”魔尊低声道:“你就是她,我不会认错。” 剑灵平静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就拿起渊何。” 魔尊握住剑,剑影如山峦一般不可摧折。 渊何寸寸生辉,仿佛所有的光都凝聚一身,可吞日月,可斩天地法则。 剑灵声音坚定而决然。 “一剑断神道,自吾之后,神道断绝,万古千荒,世间无神!” 他以神力注入剑中。 一剑斩向天际。 天道怒号,风云色变,然剑光所向披靡,群仙眼中似有无形无尽之阶,纷然断裂,至此世间再无新神。 “二剑断执怨,天下怨念,皆为执妄,以剑引之,永存无妄!” 一剑斩向无妄海。 人间怨怒,魔界雾障,诸多怨念,汹涌澎拜地涌入无妄海,倾入神火谷中,为翻涌神火所吞噬。 “三剑断天缘,天人后裔,皆为凡骨,不入仙籍,均为凡身。” 一剑斩向诸仙。 剑气所至,诸仙脸色发白,但他们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均是避无可避地受了那一剑。无情法则被改写,至此再无天人凡仙之别。 三道剑气,剑剑挑衅天道。 天道震怒,再聚雷劫。 剑灵显出真身,振臂挥袖,如柔软振翅的蝶—— 她再次跳起了春衍祭之舞,一举一动,皆引得风云涌动,偏她写意风流,眉目从容。 非她在舞,而世间五行为她而舞一般。 吟唱之声自浩瀚远古传来,无边绚烂的青光以她为中心,从无妄海,到缝隙所通往的人间,数不清的草木铺天盖地疯狂生长,生机盎然。 交错狰狞的雷光映照她昳丽凛冽眉眼,竟似一道皎洁天光洒落无尽的昏暗,恰如鸿蒙之初那一道开天辟地、碎裂混沌的剑光。 有那么一瞬间,众仙竟以为自己脚下不是空旷无垠的海,而是在天地交接之处。 雷劫砸在草木间,迅速灰化,然而生机不绝,又迅速覆盖,绵绵不绝。 毁灭吧! 她自会创造新的道,蝼蚁之道,足以撼天! 时嬴此刻感觉已经不是在挥动剑,而是剑在指使着他。辽阔而深邃的剑气斩在苍穹之上,以碾压之态生生劈开了劫云。 “罚我?你也配!”剑灵冷笑。 剑意磅礴,不分敌我,魔尊也被磅礴剑意反噬,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剑灵忽地顿了一下,她伸出手,慢慢覆在魔尊的手背上。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释放出体内的灵力。劫云再起,他便再斩! 她是他的剑,他亦是她的傀儡。心甘情愿,所向披靡,哪怕这样的抗衡让他在不断衰竭。 他们站在天地之极,压城黑云之下,青衣飒然,墨发飞舞,恍然是混沌之间的神明。 他持着那把墨白的剑,面前的剑灵长裙如舞。整个世界以他们为界,划分阴阳。 半界生机,半界灰烟。 诸仙早已吓的面目发白,从前他们对渊何的印象只有天下第一神剑,可如今看来,神剑二字大可不必在意。 天下第一,天道让路。 这样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有什么反驳的资格! 直至劫云再聚不能,青翠肆意覆满,剑灵唇角微微掀起:“这才像话。” 重重雷云四散奔逃,万道天光洒落四界,蓬勃生机随无名的风散落四界。 魔界中,打开屋门,柔煦的曦光照耀一身,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太阳,太阳,这是真正的太阳!” 凡间街道上,灰色雾气一扫而空,生病垂死的人互相看着对方:“咦,疫病好转了。” 画城荒芜处,混沌灰色的气息渐渐淡去,无数流曦花树争先生长,被风吹的发出下雨般清泠的声响,又好似谁在吹一曲小调。 天界中,清气浓郁的风拂过,吹散了怨气,吹来了点点青光。 闻昼有些惊愕地抬头,怀中一直在挣扎的小公主,在触及到这些青色气息时,停止了挣扎,灰色虬绕的面孔也渐渐恢复白皙。 闻昼低头时,却见她眼瞳中流下一滴泪,“拂池……” 神骑甲们也渐渐恢复神智,疑惑地望着彼此:“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剑灵无视所有惊羡,仰慕,亦或是痴迷的眼神,挥袖从魔尊手中拢起渊何,往无妄海深处走去。 海水冰冷,却不沾她半分衣衫。 “你要去哪?” 姬荀与时嬴几乎同时出口,姬荀上前一步,却见魔尊攥住她一截纱衣,幽幽地看着她。 救了这个天下她就想走么?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渊何剑灵回头静静看着他,“世间已无谢拂池。” 海风吹动她的衣角,万物皆为之俯首,她所带来的可怖威压,已使所有人都深深拜服。 而他分明已经摇摇欲坠,浑身染血,却依然站着。 时嬴侧下脸,朝她伸出手,“如果你非要这样坚持,那么我也算是你的主人,你应该跟我走。” 剑灵脸上浮现恼怒,“天道都不配给我提鞋,你也敢自称我的主人?想死吗?” 他不说话,蛮不讲理地握住她手腕。 剑灵冷冷注视着他,腕上迸出剑气,深深扎入他的掌心。 手中刺痛,却不曾放手,反而攥地更紧,滴滴鲜血渗透出来。 他轻轻道:“你说过,一切结束后就会跟我走,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那我就跟你走,总之,你别想摆脱我。” “我与你此生此世,誓死纠缠。” 他衣衫上凝结寒霜,但踏入无妄海的步伐没有一分凝滞。 “以前你就说要将我关在无妄海,现在我会如你所愿。” 海水浸润着他们,他在这一刻竟觉得冷,却又觉得格外的平静。 或许这一百年的分别本就是多余的,他本可以在很多年就同她永不分离。 他还要往更深处走去,忽地被牵住衣袖。 那两根手指,修长纤细,指尖不住地颤抖着,显示出主人无法遏制的激荡心绪。 剑灵明透的眸中渐渐涌出泪水,只是一瞬间,她再也不复刚刚与天争辉的肆意张扬。 “为什么……我为什么就骗不了你呢?” 你怎么能骗得了我?刚刚握住我手的那一刻,你分明是害怕我被剑气反噬。 他怔了怔,笑了一下,“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 她噙着泪笑,语气轻快:“傻瓜,你猜对了。我其实就是想骗骗你玩而已,谁让你以前在小竹屋把我丢下来呢?我们扯平了。” 血腥的战场,多余的喧嚣都在远去。 似乎一下子又回到那个竹屋,飒飒的风,纷落的叶,湖边的芦苇荡在暮色里飘着雪白的絮。 魔界坠落的日月光辉被她拢于掌心,轻轻覆在他的左眼上。再生之力浸润,模糊的影重新聚拢,世界中在他的左眼中开始清晰。 他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了,我现在这么厉害,你怎么敢再丢下我?” 说到这,大概是因为力量透支,她踉跄了一下,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慢慢伏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好像轻盈地像一片雪花,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去。 “我有些困,睡一觉就好了,你不要担心。” “真的吗?” 他有些疑惑地伸出手,手指碰上剑灵脸颊的一刻,身体僵硬,瞳孔深处涌现出血红与恐惧。 再生与毁灭,本就是同根同源。 她将生留给四界和他,那么给自己的,就只有毁灭。她本不想让他看到,得而复失,才是世间最残忍的事。 他想诛天,她就帮他扫平这世间的不公道,而作为代价,强大的毁灭之力也在她体内肆虐。 “不要……”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即使在画城被围攻,被算计,也没有如此卑微地哀求过。 她却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迷迷糊糊地回答着他:“真的……我这么伟大的剑灵是不会骗人的……” 别说了…… 你就在骗我。 他浑身的灵力都被惊天几剑抽空,却死死握住她的手腕,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然而他这样努力,手指却依旧穿过了虚无的风,一根泛黄的发带悠悠飘散在他手中。 渊何从空中坠落,跌落在他脚边,一道深刻的裂隙蜿蜒。 透过无妄海的裂隙,可以看见人间,灰色的雾气散去,原来已是黄昏。 暮色深深,瑰丽万分。 那些虚无的爱恨,都在此刻,消散无声中。 第261章 劫后余生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最后一缕青光散尽,剑灵的身躯消于指尖。 无妄海面上聚拢的恐怖的乌云,失去了神力的支撑,化作磅礴大雨,冰冷潮湿地淋下来。 白茫茫的大雨降落下来,淋湿了下面每一个的面孔,或惊慌,或惋惜,或迷茫。 为什么他们都活着,而他的拂池却不在了? 断剑静静伏在他的膝上,剑柄处还缠绕着一截泛黄的发带。时嬴坐在血泊里,迷茫地眨下眼,微仰起头,似乎想从雨中找到答案。 可是没有答案,上天沉默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呢?”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其实你根本不在意我吧?哪怕我为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你也要继续走你的苍生大道。” 他的声音轻如飞雪落在草木之间,温柔又讥诮。 “……你真以为辰南死了就结束了?” 他低头吻了吻腕间的灵薇草绳,极缓地笑了下,抬头看向阶下众人,忽然觉得那一张张或痛哭或欢欣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变得毫无色彩。 他话音一落,阶下劫后余生的众人俱是吃惊地抬起头,发觉那少年魔尊眉心竟浮现出一枚银色的神印。 他竟还是神躯?! 然而来不及惊讶,那神印已逐渐变得血红—— 堕神神印。 难道走了一个辰南,又来一个辰南吗? “小心!” 天君只来得及短促出声,随即被剧烈的寒冷封住嗓音。 寒意如巨大的刀刃,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般飞快席卷无妄海,整片海域都被冰封。 雨水也凝滞在空中,所有接触到雨水的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尚未惊骇出声,已从指尖寸寸冻结,转瞬被封印在冰雪里一动不能动。有修为稍浅的,瞬间扭曲着面目倒地不起。 “时嬴!” 魔尊毫无波澜地转下眼睛,堕神印记却越发妖异。 姬荀挣开冰霜束缚,他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唯一的亲人竟在他眼前又化为风烟。 他惊痛难忍,却还是艰难地盯着魔尊,盯着这个曾经让谢拂池日夜难安的少年,“她这样做不也是因为你吗!不是你的话,她怎么会甘心去做什么剑灵?你说她不在意你……我告诉你不是因为你她根本不会在神岐殿躺了三年。” “我没有办法理解所谓的情爱。你堕落成魔,可这百年,你只想复仇,却从未真正为她设身处地为她考虑过。但凡你能早一点明白她这份情意,也不会落得今日的场景!而如今,你又想违背她的心意,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风雪骤停。 句句厉喝,声声质问,如一道惊雷劈在心头。 时嬴又转动了一下眸。 他的眼睛本是无悲无喜的银白,此刻浸染血色,眼眶与眼白俱呈现出鲜红,红眸银瞳,交织出触目惊心的诡艳。 他忽而笑了一下,“你说的对,该死的人是我。” 冰霜消融,众仙惊慌失措地看着魔尊,一时竟也不敢动弹,唯恐他只是说说而已,一动便会身首分离。 天君也没有动,神色分外复杂。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时嬴对这个世间,只有失望,从没有野心。 而少年已经浑然不再理会他们。 鸦发垂落废墟,深深埋下头,紧紧抵在已无灵力波动的断剑上,被划伤额头也没有丝毫退缩。 她给与他的,本就是像剑一样残忍的爱。 当他终于感觉自己被爱时,她又温柔地刺穿他的心脏。 生息渐弱,眉梢浸透霜雪。 他逐渐想起了一些往事。 琯华以为,他的记忆是被她所封印的,其实不然,是他自己不愿意再想起来。 他不想再背负那些过往,背叛也好,虚妄也罢。他只想做时嬴,与那个青衣女仙重逢。 可惜,渐渐地,他还是忘了这个初衷。 鸦雀无声,却无一人敢阻止。 这对天界绝不是个坏事,但此时,所有人却不由自主地有些触动。 一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对魔尊也难免畏惧,其二就是眼前传闻中残忍嗜杀,甚至刚刚眼也不眨就要了他们所有人性命的魔尊,此刻却要与一把毫无灵性的裂剑,长眠于此。 只听过剑殉君子,从未听过人为剑殉。可是见到刚刚魔尊死死护住剑的姿态,此刻也不觉得有多震撼,反而有些唏嘘。 姮媞畏畏缩缩地从岩石后跳出来,一时惊愕到无法言语。 “主上……” 姬荀此刻他亦是眸光颤动,怔怔无言。他下意识掌心凝了灵力,却又悄无声息地收回来。真是完全想不到,时嬴会做到如此地步—— 小池,那你也算不孤单了。 再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等等!” 一个声音自疏冷处响起来,在山间回荡。 陆临艰难地抬起头,“我……我有办法修复渊何。” 时嬴闻言,良久,缓缓睁开覆满银雪的眼眸,左眼流下一滴血红的泪。 无声无息间,滴落渊何断隙之上。 * 又一年春来。 怨气消散,四界已经恢复生机,那场灾祸彻底不见了痕迹。凡间春意正浓,天界虽被谢拂池一剑斩断了神道,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本就可有可无。 一切都在好转,除了魔界。 魔界大军回到魔界后,惊奇地发现笼罩在魔界上空的魔雾已经散去,他们激动地相拥,庆祝这真正的日月星辰。 但对于长戎来说,尤其痛苦。魔尊自那日后,就再也不见了踪迹。 他整日都要忙着魔界的事务,根本没时间赚钱。适时他正为天界送来的示好文书发愁。 魔尊虽然不在魔界,但天界的人明白只要他一日活着,便是魔界最大的靠山。 畏惧也好,真心也罢,总之这些年天魔两界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然而令长戎愤怒的正是这种缓和,青丘小公主的婚宴请帖竟然送到了他这里! 他翻了一下帖子,署名的的确确是:闻昼、晏画。 长戎气的差点背过去。 然而他也没烦心多久,就有人来报,说魔君夫人已醒。 长戎走过去,他名义上的夫人正靠着窗发呆,背影竟有几分萧索。 栖弋回魔界后,就开始呈现溃败之像,她留下一封信,便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可是很明显这不是栖弋魔君。 他沉默一会,“阿烟?” 谈烟呆怔地转过头,声音空空荡荡的,“为什么我还活着?” “或许她只是需要延长一些寿命,从一开始就没想你死。”长戎看向窗外的杏花,“至于你为什么没有死,是因为尊上答应你姐姐,无论如何,留你一条命。” “姐姐?姐姐……” 谈烟脸色煞白,忽地捂住脸,泪水从指间溢出打湿了衣襟,她嘶声:“我不信!我不信!!” 长戎没有安慰她,只是在她恸哭良久后,捡起一件衣裳披在她身上,走了出去。 温暖一下子裹住这个单薄的女子。 “好好活着吧。” * 天君也发愁。 谢拂池的最后一剑,一开始大家只是以为她在发泄不满。然而当天界陆陆续续诞下无数毫无仙骨的后代时,终于让人意识到—— 谢拂池这哪里是玩笑,她是真要断绝天人一脉。 这决绝残酷的手段,令人不得不正视这位已经消失在风烟里的三尘司首。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缘,毕竟是天人后裔。倘若他们认真修行,再加之一点点功德,那么修回仙骨的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时间,天界好学之气蔚然成风。众仙纷纷开始操心起自家孩子的修为与品性,时不时就要敦促他们行善积德,不可自大。 自从怨气解开后,晏画因为底子差,在神岐殿一连躺了好几年。闻昼整日除了围着晏画转来转去,便没有事可以做。 扶昀原本是借这个机会跟他缓和一下关系的,毕竟闻昼始终是天族血脉,少见的玄龙一脉。 闻昼记忆也丢了,脑筋更是不好使了。扶昀便琢磨着干脆让他留在天界,给他们赐了婚。 他就不信谢拂池连晏画都能下得了手。 只是闻昼稍稍一提成亲的事,晏画便翻脸,戳着他的脑门问:“那小魔姬呢?你不是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她是你的妹妹,要养她一辈子的吗?” 闻昼紧紧闭上了嘴巴。 晏画怼得他哑口无言了,才接过他手里端的甜汤喝了一口,装作不经意地问:“棠宁呢?你也不管她了?” “魔界前些日子把她送回来了。”闻昼闷闷道:“她现在眼睛不方便,玄觞在妖府照顾她,不会出事。” 晏画依然不放心,“她不会再搞事情吧?” “不会,她知道辰南死后大哭了一场意志消沉了很久。” “这样啊。” 晏画松了口气,再看向一脸茫然的闻昼,心下也是复杂,现在的闻昼并不明白棠宁为什么那么恨天界。 她其实早就能恢复闻昼的记忆,可是她却不愿让闻昼想起来那些旧事。 现在虽有些痴痴的,却没什么仇恨。 殿外阳光明媚。院子里的杏花开的正盛,粉粉簇簇的一团,随风款款摇摆。赤霞粉雾一般,令人心生欢喜。 晏画定定看了一阵,忽地又想起来那顿没喝到口的酒。 她低声道:“还是找不到时嬴吗?” 闻昼摇头:“一点痕迹都没有,妖界也没有他的踪迹。”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自己这位挚友。晏画无言以对,又躺了几日,终究是躺不住了,寻个日子摸去了朝华殿。 一进殿,朝华殿主就迅速折起了手中纸,塞进了袖口里。 晏画眼疾手快地跳过去,生拉硬拽出来,对着日光一照,发现竟是一张渊何的铸造图纸。 “你为什么还在钻研这种东西?”晏画目光如炬,手指轻轻颤抖起来,“你当年莫不是在诓骗时嬴,其实你根本没有修复好渊何吧?” 陆临沉默不语。 表面他的确是修好了,至于内里…… 渊何是混沌之初的神物,根本没有人可以窥探里面的世界。 晏画神色一凛,“所以你说什么渊何集清浊二气于一体,最适宜在人间温养也是假的?” 陆临更是无言。 他只是不想谢拂池的努力落了空,倘若她真身死道消,也不会希望魔尊陪她一起离去。 见状晏画的眼神一下子灰败下来,她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好几遍喉咙才说话,声音也发涩。 “你疯了陆临,你这么做是想折磨魔尊吗?一旦他知道真相,死的可不止是你。况且拂池,拂池她真的回不来了吗?” “她会回来。”陆临这次终于说话了。 “谢拂池虽不善布局,但一向敏锐入微,她不做全无把握之事……她一定会给自己留下后路,一定会的。” 陆临静静看向外面,一片春光,他低低开口,似乎在安抚晏画,又似乎在安抚躁动不安的自己。 第262章 以剑为妻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时年春,淮都热闹非凡。 初春料峭春风吹过繁华都城,两名弟子站在客栈里,又一次得到了失望的答案。 “都满了吗?真的一间都没有了?” 客栈老板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圈,忙陪着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啊两位仙长,您也知道今年玄门大比在淮都举行,连城郊的驿站都住满了,何况我们这呢!” 蓝青衣饰,青阳宗的服饰,任谁都应该认识。 另一名弟子长叹道:“师兄,今年人这么多,看来大家都收到蓬莱放出的风声了。” 当即那位弟子脸色也是脸色惨淡:“蓬莱仙山要在凡间遴选三位少年修士纳入蓬莱修行,这个机会谁肯放过?” “天界一向不屑与凡间来往……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 “咱们宗主好像并不愿意我们去参加遴选,否则也不会这么晚才让我们知道消息。” 二人正说着,要去下一家客栈问问,忽地见几个魁梧的修士走进去,不出意外也是听到如此回答。 这些人可没有青阳宗那么好的脾气,当即要老板腾出最好的客房,否则就砸了他们的店。 一时吵吵嚷嚷,喧嚣漫天,甚至有动手的趋势。 两名青阳弟子顿时进退两难。 他们本就是违背宗主的意愿,再多生事端,恐怕难免被责罚。那师兄咬下牙,终是握剑回头。 一进去,却只见堂中薄雾弥漫,那几名修士已然陷入某种幻境中,脸上露出痴痴的神情。 二楼栏杆上,正伏着一只乌黑的小猫,目露凶光地看着他们。 “再吵,姑奶奶就送你们去见阎王!” 猫儿口吐人言,是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 青阳宗弟子面面相觑。一出手就能制服满堂修士,这可是不是普通小妖能做到的,况且这雾…… “幻术。”小师弟说。 见众人都不说话了,猫妖一甩尾巴,踩着高傲的头颅走进了自己的上房。 是的,一间舒适的,只属于猫妖一个人的房间。 那师兄登时有些恼怒,望向面无人色的老板,“一只妖也能堂而皇之地住在客栈里?” 老板擦了下汗,颤颤巍巍道:“实不相瞒,本店所有的房间都被一位公子包下了,这猫……是他的灵宠。” 这下听起来更是让人觉得难受了,。 沉默一会,青阳宗的师兄道:“老板可否跟那位公子交涉一下,说在下愿意以两倍的价格向他讨要两间客房。” 在凡间行走,谁不敬着青阳宗两分薄面? 然而那老板只是苦笑:“不行。” “为何?他一个人住那么多房间岂不是浪费?难道是……想待价而沽?” “当然不是,您就是多出十倍也万万不行。”那老板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位公子说,他夫人喜静。” “原来如此,那他的夫人也不能通融一下吗?” “这个……”那老板神色怪异起来,“他住在此处已有数月,我从来见过他的夫人,只看见他与一把剑寸步不离,爱若生命。” 师兄弟们愣怔一会,师弟道:“许是剑修?” “不,我虽然很少见那位公子,但从未见过他用过那把剑。”老板道:“那把剑他也从不示人,若非上次送酒,我也绝见不得一眼。” 好古怪,听起来竟是视一把剑为妻,可是人又怎么会为一把剑付出这么多呢? 师弟好奇心大起:“那是什么样的剑?” 老板说不出来,他斟酌了很久的用词,才开口:“天下第一剑。我虽然不懂剑,但见过那把剑,所有的剑都成了废铜烂铁,再不值得一提。” 老板有感而发,却不知这些话落在修仙者是怎样的波澜,又会引起怎会的后果。 那几名沉浸在幻术中的修士相视一眼,流露出些许贪婪。 * 是夜。 沉黛从客栈二楼望下去,才知道尊上为何要在淮都停留数月,此时满城灯火盈盈,木芙蓉花树浓郁如云。 正是一年春好时,如果她有意识,应当也会很高兴。 想到这,她哀愁地叹口气。当年她从那个什么破堂跑出来以后,四处找谢拂池的踪迹。可是,四海之内都是她的气息,她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直到尊上将她带走。 说起来现在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池池姐了,当虽然池池姐现在只是一把剑,但某人的占有欲真的强烈到令人无法理解…… 屋脊上忽有细微的动静。 魇妖地耳朵最是灵敏,她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翻身跃上屋脊。然而来人比白天那几个修为要高得多,飒地一声甩出长鞭卷住她。 “你要做什么?” 那黑袍男人呵呵一笑:“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总不能白来,我倒要看看这第一剑什么样……你这只幻妖也别想跑!” 沉黛被猛地一勒,长鞭上渗出紫色的气息,收敛了沉黛身上修行的仙气,令她灵力运行困难。 “你们是魔族?”沉黛撑圆了眼睛。 “不错,还算有点见识。我们兄弟本来是想混入大比,看看有没有机会进入蓬莱没想到人这么多……” 那黑袍男人狠狠皱眉,“现在只好先捞点灵器回本了,还好你这只幻妖也值不少钱。” 于是沉黛就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身影一晃,灵敏翻入她隔壁的客房里。 这下她连挣扎都忘了,目瞪口呆:“你们是疯了吧?” 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会找死的…… 进屋那人半晌没动静,持长鞭的魔族将沉黛拎起来,喃喃道:“这小子想独吞啊!” 沉黛翻个白眼,“我劝你现在立刻跑,头也不要回。” 她话刚说完,那魔族已经揽着她,跃进了房间里。 这间屋子分外宽敞,重重层叠的青纱将内间遮掩,那魔族小心地踩上柔软的地毯,正要往里走去,忽听见极轻的动静,扭头一看。 自己的同伴正伏在山水屏风外,素来桀骜的头颅深深低了下去,身体不住地颤抖。那轻微的声响,正是他额头上层层滴落的汗水,溅在了地上。 而屏风后,只有一个倚着窗的白衣青年,很高,也很清瘦。他微微阖着眼,摩挲着怀中的剑,并没有看他们,仿佛于他而言,这些喧闹都很远。 “成殷,你为什么要跪他?” 那魔族大怒,他们魔族自有骨气,绝不会对凡人卑躬屈膝,而在这青年身上,他分明察觉不到一丝灵力波动。 长鞭一甩,势如破竹地刺向青年的眼睛,却在半空中又倏地一折,诡异地卷向他怀里被衣袖挡的严严实实的剑。 青年垂睫,声音很轻,“看来你并不想活。” 破空之声刚出,也未见那青年动手,长鞭猛地回折,狠狠抽在那魔族的身上。 魔族男子被自己的武器抽的颤抖不止,但空气中诡异地在他伤口上覆了一层银霜,剧烈疼痛之余,更令他身上散发不出半点血腥味。 适时一股无形的威压在屋中缓缓荡开,他膝盖一软,也跟着成殷跪下来。 他们脑子嗡嗡地,他们在魔界也算介于一二流之间的高手,在人间可谓是碾压之势,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修为如此高深的修行者。 骨气什么的已被抛之九霄云外,此刻唯有跪服的份。 “我们……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打扰了仙君的雅兴,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完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青年撑着额头,垂落的袖依旧严严实实地遮着剑,苍白俊美的脸上略有倦意,淡淡道:“没有指令,魔族一律不许离开魔界,你们是如何来到的人间?” “是……是从永川渡过的。” 魔族男人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开口,仿佛只要这个青年问,他就必须回答,这是灵魂深处自发的臣服。 青年微微皱下眉。 沉黛插嘴道:“你在说什么废话?谁不知道要过永川!” 那魔族擦了把冷汗,连忙补充道:“十二族私自豢养了一些婆罗鸟,专供魔族偷渡。” “长戎为何置之不理?” “倒也不是不管,但自从在那场大战后,大家都传言魔尊已经被天君所杀,长戎魔君失去靠山难以服众,有些事就鞭长莫及了……” 越说声音越小,还没说完,已被一脚踹倒。 沉黛大声道:“你才死了呢!扶昀是个什么东西?当时你们尊上是自己不想活了,但才不是被杀呢!” 那魔族连连应是,他们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尊上怎么就不想活了。 “尊……公子,怎么处理?” 他指尖擦过剑,动作轻柔极了,“偷渡是重罪。” 他嗓音平静,但熟悉的人都能听出来,这已然是动了杀意。两枚淡若青烟的冰刃落在两个魔族的咽喉上,寒光流溢。 恰在此时,月光拂在怀中。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出去,回魔界自己领罚。” 那骇人的威压骤然减轻,那魔族满身冷汗地与同伴连滚带爬地出去,未出两步,膝盖被人狠狠踹一脚,一骨碌从台阶上滚下去。 沉黛哼了一声,“算你们命大,今儿你祖宗我不杀生,否则就凭你们觊觎那把剑的罪名,我就能将你们碎尸万段!赶紧滚回魔界去!” 说罢,沉黛拍拍手便往客房里走,却碰了一鼻子灰。 她哀嚎着伸出爪子,“尊上我错了,我不该把这些人引过来打扰池池姐的清净……你就再原谅我一回吧……” 挠了半天,结界纹丝不动。 沉黛叹口气,熟练地化作原形,一甩尾巴跃上屋脊,打算委委屈屈地将就一晚上。 等看挂上枝头的满月时,沉黛恍然—— 又是十五。每月这时候,月光照拂,渊何便会给出一点微弱的反应,许是一点浅淡的光华,许是轻微的剑鸣。 这个时候,魔尊总是不希望有人打扰的。 可她又隐隐有些不安,今夜魔族的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但也足以证明,魔界如今并不完全离开他。 魔尊重新坐回窗边。柔软的榻,冷硬的剑。 他轻轻抚着这把斩天断道的神剑,期待它能给自己一点反应,但今夜却毫无波澜。 他抵着剑,轻轻蹙眉。她当时随渊何一同沉寂后,陆临提出要去人间,以她曾经散布的生机温养渊何时,他其实并不相信陆临的言辞。 但在他血泪滴落渊何剑时,他的确感受到了渊何回馈给他的一丝极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气息波动。 而后渊何剑就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他一直在人间徘徊,那缕气息却很少再回应他,仿佛她真的是困极了。他低下头,紧紧贴着森冷的剑刃,再一次以神识探入剑身,依然是一片令人失望的无垠星海。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讨厌过一片星空。 这些年,他去过青阳宗,去过江南也看过鸣山。天南地北,三千景色,他带着她最喜欢的那只小妖怪,走了一年又一年,可没有她,一切都那样枯燥乏味。 他闭了闭眼,不死心地用神识试探过渊何里的每一寸空间。她一定藏在哪里,可无边无际的星海,他怎么也找不到尽头。 这样的过程一日便要重演几十次,过度消耗的灵力让他始终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纵使如此,他也绝不肯放弃一点希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魔尊终于收回神识。 剑泓如水,似有双眼睛颤抖着浓密的睫毛,吃力地张开。 带着久睡的茫然和散漫,隔着星海,静静落在他面庞上。 他猝然睁开眼,那颗已经死寂的心在此刻剧烈跳动起来。 窗外,满树木芙蓉盛满泠泠清露,随风而舞。一寸霜白,无声伏在案上,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夜色如此寂寥。 渊何忽然变得很重,沉甸甸地压在腿和手臂上。 他听见恍若呓语一般的声音响起来,被风吹的断断续续:“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活?” 他怔怔抱着她,仿佛自己还在抱着一把剑,想抱紧,却又不敢太紧,怕捏碎了梦境,想松开,却又无法放手。 良久良久,他才低眸。 青色的纱裙沾染清晰的霜月,盛放在他怀中。 如人间最明灿的一抹春意。 也如人间最美妙的一场梦。 第263章 惟此一人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斜飞入鬓的漆描长眉下,她的身影倒映在那双银瞳里,恍若天上的星。 那双眼睛也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时间被拉得漫长,让所有的悸动都绵绵不绝。 他声音很轻很轻:“我没有不想活,只是想去有你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点头,漫长的沉睡让她的思绪都迟缓起来。 她蜷在他怀里,似想把自己藏起来一样,轻盈地像团云,“我只是困了,不要担心。” 他知道是屋内的光让她有点不太舒服,指尖一弹,纱帘纷纷落下,唯余一盏薄灯,温柔地拂在她透明的指尖。 那种幽微的山茶花香,在昏暗中再次蔓延,令他眼底发涩。 他捧住她的脸,轻轻应了一声,“你睡的有点久,我没办法不担心。” 她的肌肤有些凉,好像还是渊何的温度,不再是从前那样温热。他将手靠近烛台,被火灼地滚烫,才慢慢覆上她的脸颊。 她蹭了蹭,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我睡了多久?有两三天了吧。” 如果真的是两三天多好?他就不会一个人在人世间寂寞地走了七年。 “比两三天更长一些。” 他嗓音微微沙哑,却觉怀中纤细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她似懂非懂地点下头,“我还是有点困。” 他忍不住收紧手臂,轻轻摇晃着她,“别睡了。” 但无尽的疲惫与虚弱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勉强说完这几句话,便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烛光幽微,他等了好久,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小巷里,传来悠悠的打更声,惊起簌簌落花,随风飘落在他手臂上。 他这才惊醒过来—— 不是梦。 * 淮都又下雨了。小巷里一摞摞木芙蓉花浸足了雨水,沉沉地坠下来,压弯了春枝。 沉黛从倦乏中醒来,蹭了蹭身边人的手腕,依然是一动不动。 青纱帐子里,里面的少女终于是勉强化出了真身,却都一直这样昏睡着。 沉黛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已经是第十九日了。连玄门大比都要落下帷幕了,她却一声不响。倘若不是那点浅浅的呼吸声,只怕没有人认为她还活着。 魔尊在榻前也足足看了十九日,仿佛那一眉一眼,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起初他不要命地为她渡去灵力,却如同石沉大海,半点波澜不起,后来也陆陆续续找来了几个医修,仍是毫无起色。 而今早天将明时,他撑一把伞,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客栈,一直未归。 沉黛不由气恼,听得门口动静,才欣喜地跳过去,却是满脸堆笑的老板,原来是到了用膳的时候。 膳食倒是丰盛,甚至配了一壶梨花白。沉黛嗅了嗅,酒味清洌悠长,是难得的好酒。 然而她受不得酒气,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啪”地一声,竟失手打碎了酒壶。 酒香四溢中,门被人推开,寒意扑面而来。 沉黛紧张到头皮发麻,“我知道她不能闻太刺激的味道,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个老板不好,我又没让他送酒……咦,尊上你做什么?” 在她诧异的目光中,魔尊却没什么表情地将那具柔软纤细的身体抱起来,用指尖拨开了她面上的碎发,低眸凝望。 她好似只是为了短促地问他那么一句,为什么不想活,甚至没等到他回答,就被如潮水般的疲惫与虚弱淹没,再度昏睡过去。 她的气息微弱如萤,他紧紧拥着她,简直害怕自己一松手,她就要消散。 但他绝不会让她消散,哪怕是分离。 他将她满头的青丝拢在手里,细细梳理着,感觉似乎更长了一些。 沉黛静静看着,她感觉魔尊似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看起来分外不舍。当一片祥光与一片魔息几乎落在廊外时,她才意识到什么。 天界的人与魔界的人竟是同时寻了过来,令这间客栈灵光大作,沉黛不由为客栈老板捏了把汗。 匆匆从九重天上赶过来的青帝陛下一身风尘,没有进去,冷冷看了一眼同样站在廊下的长戎魔君与他身后的一干魔族。 “魔界与天界约法三章,互不干涉。魔君这是何意?” 长戎魔君礼貌性地笑了笑,“陛下何必对我如此疾言厉色?您来寻妹妹,我也不过是来寻尊上而已。” 闻言,姬荀扭头看向屋内。 这些年,能让谢拂池一直跟着魔尊,已经是青帝陛下最大的忍耐。只要谢拂池一醒来,魔尊就应该通过随处可见青帝庙联系到他。 他知道魔尊不会轻易放手,拖延到今日一点都不稀奇。里面半晌没有动静,青帝陛下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 “将小池给我吧。天界再不济,在医术和炼器上也强过你们魔界百倍,她留在天界比跟你去魔界要好得多。” 却见魔尊替她绾好发髻,眷恋不舍地轻轻抚摸过她的鬓发,又俯身在她额上一吻。这明目张胆的挑衅,姬荀险些忍不住拔剑。 好在他手刚按上剑鞘的那一刻,魔尊轻柔地打横抱起谢拂池,朝他走过来。 雨声淅淅沥沥,昏暗的光线勾勒出魔尊挺拔修长的身影。当年惊绝疏冷的少年,已经长成青年模样,鸦发如瀑,眼瞳幽深难测。 长戎与一干魔族齐声道:“尊上!” 收到那两个魔族的讯息后,长戎高兴地两夜没合眼,这该死的魔界他是管不了一点! 时嬴看着姬荀,低声开口:“三个月。” 姬荀接过谢拂池,“什么三个月。” “我只会将她交给你三个月。”魔尊神色晦涩难明,“到时候无论她是什么情况,我都会带走她。” 姬荀神色一冷:“你凭什么带走她?她是东灵山的血脉,是我的妹妹,你想用什么名义带走她?” 长戎挑下唇:“恕在下不得不说句冒犯的话,谢司首肉身已损,如今是渊何剑灵,与你东灵早无血脉联系。” 言下之意,尊上通知你是出于对谢拂池的爱重,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姬荀恍若未闻,只望定魔尊,面色如霜,寸步不让。 苍白俊美的魔尊眸光渐沉,良久后才轻声:“我对东灵山小殿下情根深种,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盼与之结为连理,今生今世唯此一人,还望陛下成全。” 姬荀愣住了。 他曾见过这个人深陷绝望,却因为那一只歪歪扭扭的草绳而坦然赴死,他也曾见过这个人满身杀意,轻描淡写间就要杀死上千万的仙人。 这个人有千万种手段威胁他,却甘愿为谢拂池低头,祈求他的同意。 雨在继续,满城皆湿。 第264章 再疼一点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这些话徐徐落在每个人心里,一时神情动容。 姬荀沉默片刻,想到谢拂池一去魔界恐是再难见面,终是摇头,“不行,小池的事情小池自己做主,除非她自己同意,否则你说的再多我也不会答应。” 长戎抬起手,魔族均握紧了武器。 “青帝陛下,这可由不得你。” 姬荀并不怵,抬袖化出一张竹榻,将谢拂池放在上面。掌心一翻,竹剑落手。 这样固执的东灵山一族,真是让人头疼。 神魔释放的威压让整间客栈都开始颤抖,沉黛望向久久对峙的魔尊与青帝,也不可避免地为客栈老板心疼。 这一动手,只怕立刻要化为乌有。 天魔两界数年的虚假和平,只怕也要一同破碎。 千钧一发,剑拔弩张。沉黛连呼吸都不敢,缩着尾巴躲在角落里。 寒霜渐覆。 一个清越的声音虚弱地响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咚地一声,冰刃坠地,盈盈若流光。 魔尊缓缓抬眸,却险些叫他呼吸困难起来。 天色晦明,而那双梦中黑白分明的眼睛,隔着攒簇的人群,冗长的光阴,漫长的寂寞,凝着他。 这天地间仿若瞬息安静下来,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缓慢又坚定。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 她亦是安静地仰头,眸色那般漆黑,那般明亮。 这一刹那时光被拉得极长,足以让细水长流变为万丈波澜,汹涌地溢出来。 直到霜雪消散,她微微弯起唇:“刚刚的话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抚上她的眉眼,指尖勾勒她冰冷柔软的面庞,却不敢多用一丝力气,生怕她又睡过去。 “我对谢司首情根深种,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盼与之结为连理,今生今世唯此一人,还望司首成全。”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些微霞色,声音轻若落花,却掷地有声。 “好。” * 房门再度合拢的时候,姬荀的脸色很不好看。那一声好字虽轻,足以让人听的分明,也足以让他明白自己留不住谢拂池了。 同时识趣走出来的还有长戎他们,走廊上湿漉漉的一片,街道上隐隐约约有卖馄饨的小贩推着车,雾气氤氲。 长戎笑吟吟地,“其实几万年前两界关系没有这么紧张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先例,不妨就照着昭羲神女的规格来办吧。” 姬荀目光更冷了,但他一句话也不想说,甩袖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忍着气退回来,“此事我会派神官前往魔界商议。” * 她醒地这样巧,晚一步他都会让她溜走。 时嬴伸手将她重新抱回软榻上,以神识探视她的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的身体很奇怪,似人非人,似灵非灵。她还有些倦意和虚弱的面庞上,目光明澈而专注,仿佛真是一觉醒来,精神正好。 “你睡了很久,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七年对于仙人,不过白驹过隙,对于谢拂池而言,更是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不过南柯一梦。 可对于他而言,好像他的时间都停留在七年前,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时光重新流淌。 “很久吗?” 她这时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急忙站起来,身体却还十分虚弱,“咦,这里是哪里?” 时嬴一把将她捞进怀里,阻止她离开自己一步。一口气吹出,透过合拢的纱帘层层拂开,隐隐可以看到深沉的夜色与落满水光的木芙蓉花。 “不久,才过去七年。” 她一眼就认出是淮都,看起来人间似乎已经太平无忧。 七年倒是不久,她松了口气,“晏画呢?” “已经醒了。” “魔界那边的雾障是不是褪去了?” “嗯。” 对于谢司首这种醒来后,问天问地,甚至连陆临和青阳宗都问了,却始终没有解释一下自己的行径,魔尊起初还能耐心地回答她,到了后来,索性抿着唇,沉沉看着窗外。 直到昏暗的天光模糊了视线,她才意识到不对劲,眨下眼睛:“……你好像有点生气。” “怎么会生气?”他微微笑起来,温柔如水地抚摸她的脸颊,“谢司首舍己为人,渡天下苍生,铸四界太平。本尊感激不尽,哪里敢生出一丝怨言?” 听完这些话,迟钝如谢司首,久睡的混沌思绪也渐渐清明。 这哪里是没有怨言,分明是满腹怨言! 反应过来后,她顿了一会,才小心斟酌着用词:“其实我给自己也留了一分再生之力,虽然不多,但时间长了也会慢慢恢复意识。” 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她在最后背弃承诺,毅然殉剑,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真的吗?”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那么紧,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薄唇贴着她的颈项,“那为什么要骗我你是渊何,难道不是不想我得而复失?因为你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把握。” 这个…… 谢拂池呆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万分:“真的,我当时就是想在无妄海恢复一段时间,就去找你。只是我也不知道要昏睡多久,才故意骗你……” 她忽然浑身一抖,止住了声。 他慢条斯理地蹭着她的耳廓,“继续说。” 继续编。 谢拂池编不下去了,一动也不敢动。昏暗的天光模糊了视线,他指尖像羽毛落在她心口处,轻轻摩挲着,“当时,疼吗?” 那是渊何刺入的地方,吸取她神魂的地方。 他听起来语气淡淡的,没有什么波澜。谢拂池微微侧脸,却被他眼底抑制不住的怜惜与痛楚裹挟。 这样些微的痛楚也流淌到她的心里,她忽然就觉得自己软弱起来,一点都没有斩天断道时神魂被撕碎的倔强了。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肩膀,轻轻道:“好疼。” 可她听起来一点都不像疼,软绵绵地,尾音糯糯地上挑。 只有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神火好疼,天劫好疼,连与他分别也是那样疼。 夜色朦胧,她受不得太刺眼的光。他掰过她半张幽静昳丽的脸颊,昏暗的光线里,她眼角似带着微弱的水意与可怜。 他每每想起谢拂池的决绝,都会神魂难安。他一直在追逐,却一直等不到她真正将自己放在心上。 他永远不是她唯一的选择,这样令他绝望的念头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经年未歇。 他指尖上滑,温柔暧昧地抚着她柔软的唇,俯身咬上去,低低道:“那就再疼一点。” 这样你才会知道我的痛。 ——不,你才不舍得让我痛。 谢拂池微微扬起下巴,环上他的颈项,正要柔风细雨地回应他的不安。 忽地一声,“喵!” 一抹纤细的黑影决绝地跳下窗台。 再偷听下去,恐她猫命难保! 第265章 六月初六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淮都的雨将到尽头的时候,玄门大比进入到尾声。 对于客栈老板而言,最新奇的倒不是那大比选出来的几名意气风发的少年修士,而是终于看到了那位公子传闻中喜静的夫人。 自前些日子起,这位公子便一改常态,浑身冷冽的气息也淡化了许多。 檐下细雨成珠,犹如水晶帘。一把形制古怪的羽伞轻拂雨珠,行入氤氲水汽里。伞下正是那位谪仙般的公子,他向后伸出手,小心握住那只修长纤细的手腕。 再往上看,那青色长裙的夫人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牵着他的手并肩。 “尊夫人和公子可真是般配。”老板由衷感慨。 听闻这个称呼,谢拂池有点愣神,抬头看向时嬴,却见他面色如常,眼底竟浮现丝丝笑意地向老板微微颔首。 虽然她为了解困,也顺便为了先赶走姬荀而让魔尊当众求娶,但乍一听这个称呼,还是有些难得的别扭。 她默了片刻,带几分故意:“尊上可要自重,我怎么就成你的夫人了?” 她自醒来后,便如同新生的婴儿,动不动就犯困,一睡就是好几日。清醒时倒是清醒,只是时刻不多,今日正是趁着她难得的清醒才出来走走。 他在她身侧稳稳撑住伞,“现在不是,三个月后就是了。” “这么快。”谢拂池轻喃着。 “快吗?”他嗓音低沉,“我只觉得太慢。” 若非她迟迟不醒,连这三个月他都不愿意等。 谢拂池弯着眼眸笑,“是有点紧张,我……”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噤了声,今天光景很好,她暂时不想提这件事。 谢拂池还和往常一般,带着他从街头逛到街尾,此时霁雨初收,到处弥漫着人间烟火气息。 他们漫步到比试场上,正巧见那日的青阳宗师师兄弟正在比试。 谢拂池拖着腮:“辰南固然可恶,但他生前也门生众多,如今他一死,扶昀是不会放弃清算他这些势力的,他们飞升上去正好可以弥补空缺的职位。” 魔尊不语,只是将伞往她那里倾斜了少许。 雨已经停了,但他们站在那里,实在吸引了太多的注目,魔尊不喜欢那些黏在谢司首身上的目光。 谢拂池倒是看的津津有味,不知是对那些术法感兴趣,还是对那年轻的小郎君有意思,时不时还拉着他的袖子指给他看。 “这一招使得很漂亮,不知道蓬莱山主会不会收为徒,若是他不愿意,我倒是可以等他飞升后勉为其难地收入三尘司。” 见她目光专注,他索性抬起袖子盖在她脸上,佯装遮住雨后的天光,淡然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魔界有比这更出众的弟子。” 大比结束后,明亮的天空上燃起各种术法的流光,十分绚烂。 谢拂池移开他一边的袖子,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忍住笑,“你好像比之前更高一点了,我以前还能到你的这里,现在只能到肩膀了。” 谢拂池踮起脚尖,在他下巴那里比划一下,“但你应该在我沉睡前就过了五千岁。” “嗯,之前怕你认不出我,一直没有变。” 谢拂池了然,凡仙飞升是不会改变容颜的,她便也下意识地以为他也不会变,但无论行渊还是时嬴,终究是天人的血脉。 “你该不会是怕我把你忘了吧?其实我眼神一直挺不错的。” “所以在岳河城,你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的?” “这个嘛……你猜。” 两个人开始往回走。湿漉漉的街巷,爬满青藤的木芙蓉花树上,洒落一串琉璃似的雨珠,在伞面清脆悦耳。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听到魔尊开口问道:“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顿了顿,他似轻轻吸口气,平静道:“我可以变回以前那样。” 谢拂池咬着蜜饯斜眼看过去,他换了发带,束起了浓密的鸦发,也似乎更高了一些。五官长开了,犹带少年的清冷之意,更加深邃俊美些。 春光渗进来照亮她的瞳孔,她眨眨眼,问道:“那要怎么做?” 听起来她倒真是不大喜欢他这副模样,他抿了抿唇角,“魔界有一眼灵泉,可以温养心府,重塑真身。” 谢拂池微微撑着眼睛:“这么神奇,晏画要是看到一定高兴,我要去看!” 他眸光闪了闪,“现在?” 也是,魔界还远呢。谢拂池琢磨一下,“那还是等成亲以后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魔尊耳根莫名红了些,低低“嗯”了一声,他忽然又道:“身上那些疤……我一直在治。” 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谢拂池不假思索地说:“也的确该治一下,不然看到总是难免想起以前的事。” “不是。”时嬴凑近她,轻声道:“是上次在星辰宫时你说我……” 眼见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出来,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他的嘴,谢拂池脸皮臊红了两分,咬牙瞪他:“大街上的,你在说什么呢!” 话没说完,掌心一阵濡湿,他吻着她的手指,一片淋漓。 “那我们回去说。” 杨柳轻轻地拂过,遮挡了游人的视线,没有人发现,那对走在烟雨中的神仙眷侣顷刻消失在树下。 客房里,隔着薄薄的纱,被放在榻上的谢司首,感觉他指尖竭力克制着冲动,在仔细抚摸她的轮廓。 窗台上趴着睡觉的小妖怪悄悄抬起头,好奇心刚刚大起,就被一阵风惊掠到街道上。 她“喵呜”一声,委委屈屈地缩在檐下。 他呼吸拂在她耳畔:“六月初六怎么样?” 谢拂池还算清醒:“是不是有点早?现在已经三月末了,哦,对了,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下。天界此时势弱,我现在依然还是司首,还是要担起一定的职责,所以不如等情况好转些……唔……” 她最后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捏住下颌,恼怒的魔尊低头用薄唇封缄言语。 这一路上她就没少提天界,片刻没忘了自己的责任和那些朋友。 纱蒙在眼睛上,而她始终只能朦朦胧胧地见到他的脸庞,明明是初春,微寒的空气却无端燥热起来。 他不想停下来,谢拂池亦没有拒绝。从满怀激烈到细雨绵绵,只觉她心跳越来剧烈,想到她的身体,他猛地紧张起来,喘息着和她分开。 他许久才松手,静静凝视着她。 他问:“真的不行吗?” 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只要你活着一日,两界就绝不会宣战。” 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情愫暗生,暧昧浮动的夏天。 他依然是蒙昧无知的神君,她还是那个嬉笑怒骂皆宜的上仙。 他坐拥无边孤寂的晚霞,纵然万般不舍,却也绝不会强留她这一片肆意的流云。他只会看透她的不安,并许她永不背弃的承诺。 她忽然有些难言的酸软,不知不觉中轻声回答他:“六月初六,我等你。” 第266章 将嫁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东灵山的那位小殿下醒了!这是天界最为热切的消息之一。 她这一醒,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诚然,这位定玄剑灵转世拯救了四界,诛杀了罪魁祸首辰南,但想想她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天族也没几个能给好脸色的。 不过听说她不仅力挽狂澜,还重辟天道,救天地于水火之间。不说别的,就是这份修为也足以让人畏怯。 一时东灵山人满为患,都想一睹这位神女的风采。 魔尊回到魔界的消息不出几日,已经传遍了天界,与此同时,长戎魔君也正式替魔界昭告天下:魔尊将与三尘司首谢拂池结为眷侣。 然而这份文书直接绕过了天君,送达了东灵山。天君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会子谁敢给东灵山一点脸色看,躲都来不及! 这对于天界而言并不能说是一件好事,谢拂池虽斩断神道,但也挽救天界万千性命,况且她现在还是渊何剑灵,一旦倾向魔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然而很快,魔界又抛来一根橄榄枝,这次只有天君一人知晓内容。 九重天宫一下子沉默下来,天君放下那封信,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次日,东灵收到了天君的贺礼——一坛珍贵无比的太清酒。 这酒饮之可延年益寿,乃是绝世的珍品。 不过天官也在旁敲侧击着谢拂池的如今的实力。但是青帝陛下只不冷不热地打着太极:“谢拂池又不姓姬,如今更是连血脉都换了,她的事东灵哪里插得上手?” 这番话让晏画对青帝陛下肃然起敬,不愧是谢拂池的哥哥,这厚颜无耻又冠冕堂皇的言辞真是叫人亲切。 但她还是比较关心另一件事。 “谢拂池呢?怎么要出嫁的人总是看不见踪影。” 姬荀答道:“朝华殿。” 他也搞不清楚谢拂池在做什么,总之,她与陆临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月落才会回来。 脚踏两只船……也不是不可以,青帝陛下的底线低的可怕。 不过这次倒是赶巧,谢拂池恰踏月而归。 天官上前行了一礼,先是恭贺了她,而后才吞吞吐吐地传达了天君的意思。 “如今两界交好,谢司首愿代表天界缔结鸳盟之好,自是一桩幸事。然而此番眼下天界正值多事之秋,司首一职实在无暇更换,况且谢司首又兼之神位,剑术无双,心怀大义……” 任谁都听不下去,谢拂池打断他:“说重点。” 天官把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天君的意思是,天界如今势弱,司首嫁入魔界后,不知可否每年抽出一点时间回到天界,广收门生,教导弟子,也不让我天界后继无人。” 姬荀听出些意思来,“你是让小池游走两界之间?” 此言说来甚为无耻,魔界之人该如何看待她?魔尊又该如何看她?身在魔界心在天界?况且就是教导弟子,天君又怎会真心相信谢拂池教导出来的弟子。 天官擦了把冷汗,天君竟把如此厚颜无耻的话让他带回来,他只觉小命休矣。 岂知神女并没有发怒,反而饶有趣味地问:“一点时间是多久?” 天官颤颤巍巍地比个手势,“六个月。” 这下连晏画都无语了,六个月,怎么不干脆让谢拂池不嫁呢? “有点长。”谢拂池思忖一下,“四个月吧。” ——她竟然答应了! 天官恍若游魂一样飘走了。 这边姬荀还来不及惊讶,晏画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命侍从将一只巨大檀木盒子放在地上,一打开,谢拂池惊住了—— 里面足足有上百斤的丹药。 晏画仙子双手握住她的手,分外真诚:“你这个人吧虽然爱财,但到了魔界你估计也用不上金银珠宝什么的,所以换成了一箱药,反正你也天天打架爱受伤。” “画画……” 谢拂池很感动,“现在没有人打得过我,再说你这药顶多放十年也就坏了,还不如珠宝实在。” “……那你要不要?” “要!” 说是这么说,谢拂池却十分珍重地将药都收起来。这些天,从五湖四海各方势力送来的贺礼都不少,但唯有晏画这件让她拿正眼看了。 对于这桩几乎骇人的婚事,这九重天上唯一会真心祝福的人,也唯有晏画了。 月亮从天边升起来,姬荀等谢拂池费力地收起药箱,才递过去一只晶莹剔透的盒子。 “兄长的礼物就这么点大?” 谢拂池挑下眉,打开盒子。 里面是两封信和一颗品相极其完美的鲛珠。 姬荀取出上面那封落款梨的信,轻飘飘放在手里,却不答话,倒是蔺修踌躇一会:“是梨夫人听说您回来了,恳请陛下向你转达一下歉意。” 谢拂池低头喝了口茶。 忽逢劫难的小公主无可诉说自己的恨意,只能发泄在唯一有联系的人身上,这很正常。但这不代表她能无视那一巴掌,和她竭力释放的善意所换来的恶果。 氛围一下子冷下来。 鲛族是那场战乱中最大的受害者,十不存三。作为王族唯一幸存的小公主,在一切平息后,辞别青帝陛下回到了东荒海,担起了自己的责任。 蔺修几不可察地叹气,“小殿下您不要怪我还叫她梨夫人,陛下毕竟还没有和她和离。”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鲛族势弱,此时和离无异让鲛族再失去一座靠山。 谢拂池一笑,仿佛并不在意:“她的歉意我收下了。但无论是梨夫人还是鲛公主,都是兄长自己的事,蔺修你不必向我解释。” 敛去了脸上的神情,姬荀不觉慢慢收拢手指—— 谢拂池并没有打开那封信。 他微微笑了笑,“不想看就不看了,我想起来魔界今日送了些礼物来,我去让人给你送过来。” 不等谢拂池回应,他兀自走了出去。月光下,湖面上波光粼粼,像小公主漂亮的尾巴。 一百多年的相处,若说毫无感情也不可能,即使目睹了魔尊当年险些为谢拂池殉情,但对于他而言,男女之情依然虚无缥缈地很。 青帝陛下不理解这样的痴恋,况且桑梨如今已是鲛族之主,却再也不会回到东灵山。 不知为何,姬荀一直记得她走的那天,风轻云淡,她转身上了一辆青鸾车。 娇气漂亮,会一直依恋他的小公主只说了一句“珍重”,再也没有回头。 银色的裙摆划过东灵山的草木,一片苍茫。 他能理解桑梨当时的悲愤,失去了父兄与族人,作为她的夫君,他却毅然站在了谢拂池那边。她那时便已经失望了,离开时也没有回过头。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情爱。 姬荀松开手,任由小公主给自己的那封信吹落湖面,洇湿了墨迹。 第267章 大婚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沉寂多年的东灵山一夜之间遍野百花,冲散了这些天的闷热。长清殿里,谢拂池却未曾安静下来。 在虚华镜的加持下,朝华殿主陆临在做最后的封印。但见谢司首眉间浮现的印记,由艳丽绯红逐渐平息,转为淡淡的青色。 汗如雨下,陆临长袖掩住手上的颤抖,终是忍不住开口:“你知不知道渊何永世不寂,但毁灭之力彻底封印后,你也会慢慢随时间一同衰弱下去?” 谢拂池对着虚华镜仔细端详自己的神印,莞尔:“你已经跟我说了很多次了。”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我有私心。” “私心?” 陆临怔住。 “你可知道为何一直禁止天人与凡人相爱?”谢拂池侧首,唇边含笑,眸中却淌过淡淡的水光,“因为凡人寿命不过须臾百年,难保天人不会因为私欲而却掠夺天地生机,去延长凡人寿数。” “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辰南,我也不例外。” 无论神魔皆有欲望,渊何剑灵也不能例外。 一个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坐在高位,就很难看到蝼蚁的艰难,何况世间并不需要这样多的神明。 自从上次淮都一别,她渐渐意识到时嬴也有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届时,谁也很难保证她自己还会保持如今的本心。 漫长的神生,只能看着心爱之人逝去,也是另一种绝顶的孤独与无措。 陆临忽地也意识到她所谓的私心,眼中露出一丝嘲意。他呆坐一会,才道:“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杀了燃雪,正巧我殿中的仙器要出炉,明天我就不给你添堵了。” 乍听燃雪的名字,谢拂池顿了下:“你背负杀业是为了救我,那么燃雪就是因我而亡,我为何要恨你?至于明天……来不来都一样。” 明眸中划过一丝不可捉摸的促狭,陆临知道她一定又有了什么坏主意,却也不多问,只抬手在案上放下窄窄一物,“燃雪的。” 谢拂池挽在手里细看,雪青为底,黛色月白为辅,纹样繁复雅致,那是一条极为精细的剑穗,却有些古怪的陌生。 她看了半晌,抚过上面的纹路,一时倒不记得自己给燃雪织的那条是否是这个模样了,“陆临,你是不是……” 灰衣仙君不觉握紧了手。 “是不是太小气了?”谢拂池撇下嘴,“就拿这个搪塞我?” “……” “你之前在朝华殿赊的账,一笔勾销。” 陆临捏下眉心,不去看她骤然发亮的眼睛,转身离开了太清殿。 未曾离开东灵山,眼前掠过一只青色长羽,巨大的影笼罩了他。 正是多年不见的桓宁凤君。 “来为谢拂池送行?”陆临问。 “她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谈什么送行?” 夜色中,桓宁干脆利落地从鸾鸟背上落下来,神情已不复当年的哀恸麻木,却依然素衣素冠,“青帝陛下要几只朱雀装点门面,我过来送一趟。” 以谢拂池开启两界和平,这是天君提出来的。故而姬荀十分看重这次的联姻,生怕错了一步就让魔界轻视了谢拂池一样。 陆临想,不知何时起,那个孑然一身的凡仙谢拂池,身边竟有了这么多真切的关怀。 许久不见凤君,又是不期而遇,陆临与她并肩行在月下。 “凤君似乎振作起来了。” “谈不上振作,只是觉得余生还很长。他虽然走了,却给我留下了足以活下去的理由。” 桓宁握了握颈项上坠着的月白鲛珠,眼中浮起一些眷恋。 陆临看了一眼:“一颗珠子?” “是……罢了,一时半会说不清,下次带给你们看。”桓宁似笑非笑,摇了摇头,“你呢?你来东灵山做什么?” “东灵山视野开阔。”陆临抬头,素来波澜不惊的眼底竟也似涌起许多情绪,“我来看看月亮。” 桓宁若有所思地回眸,恰有云彩过,一弦月光拂在灰衣仙君的身上,顷刻又隐没。 桓宁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微微笑了笑。 这月光,只照耀了他一瞬间,却已让他满足。 * 六月六,值夏。 万仙齐贺,无数象征吉祥的瑞鸟在东灵上空盘旋。 今日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盛典,虽说主场并不在东灵山,但也真没几个仙人敢去魔界自讨没趣的。 他们已经隐隐明白了那位魔尊的身份,谁也难保那位尊上还记挂着当年画城的事。此时既然魔界不计较,一个个干脆装作哑巴来东灵山贺礼。 蔺修从卯时起就开始忙碌,正在布置好要千里迢迢奔赴的长车,一脸不高兴的青帝陛下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你跟她一起去好了。” “这……” 蔺修开始认真思索时,身旁冒出一个圆润润的脑袋,正是司首府上的茵茵,眨着乌溜溜的眼睛问:“神官,你也要一起去吗?” 谢拂池最是喜欢她的手艺,所幸茵茵在天界也无所事事,便跟着一起去魔界。 蔺修苦笑着摇头:“我这把老骨头怎么能去那?” 天界清气浓郁,魔界始终难及。茵茵遗憾地叹口气,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神官你不去也没事,司首交给我,我一定不会让魔界的人饿着她!” 茵茵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模样让神官忍俊不禁,想着也只有小殿下才能养出这样天真的小仙子。 青帝陛下忽地想起那坛没开封的清梅酒,索性亲自挖了出来,带着去寻谢拂池。 吉辰将至,天空四面八方都是赶来观礼的仙人,一时热闹非凡。 他心里很是伤感女大不恋家,但仍是保持着东灵山的温雅,步伐从容不迫,及至太清殿他才换了副面孔。 殿门紧闭,想是衣裳还没换好。 女儿家遇到这种事总是会精细些,谢拂池也不会例外,姬荀倒了杯酒微笑:“真是第一次见你对自己这么上心,这几个月待在东灵山的确是委屈你了。” 里面没搭理青帝陛下这酸溜溜的话,他又继续道:“我当时并不想时嬴带着你云游四海,若非他……好在你也对他念念不忘,否则我绝不会答应。我以前倒是说错了,东灵除了我,原来出的都是情种。” 姬荀这几日想了很久,他始终在意的不过是身边几个亲人,但谢拂池却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她太通透,又太过执着道义,这样的人活着太累。 但想起谢拂池不说话的那些年,在东灵山昏昏欲睡的那些时光,却又觉得这样的结果未必不好。 至少她自己能得偿所愿。 不知不觉,一坛酒都要喝尽,谢拂池仍是不说话,青帝陛下放下酒杯,殿内传来些许呜咽声,他心里忽地涌起不祥的预感。 谢拂池从昨夜起,就古古怪怪地将一个人关在里面,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再也顾不得其他,姬荀一把推开门,却见殿中侍女俱都呆立着。而妆奁前的确伏了一个艳红倩影,正不停挣扎着。 姬荀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将她扶起来,“小……阿羽?你怎么会在这?” 那被剑气束缚的人,不是姬羽是谁? 不同于姬荀精彩纷呈的面色,姬羽浑身扭曲着,伸进红衣里不断用手挠着自己雪白的肌肤。 姬荀解开她的禁言咒后,她再也忍不住气急败坏:“谢拂池!我不会放过你的!咦!真是痒死了……” 说话间,身体被挠出道道血痕。姬荀目光一扫,只见那原本属于谢拂池的嫁衣上,一层浅浅蠕动的白虫。 他以指尖拭之,便明白了原委,“你又偷偷养这种百痒虫,想放在小池衣服上,看她今日当众出丑是不是?” 但是还没近身就被谢拂池摁住,不由分说地将衣裳捆她身上。姬羽百口莫辩,只恨不得将衣裳挠碎。 “小池呢?”姬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妹妹,一边用灵力替她止痒,一边问。 “早,早走了……” “走了?走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好像说……说什么画城……” 姬荀急忙起身,妆奁上一颗鲛珠莹润有关,下面正压着一封信。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好事多磨,来去纵意,先行一步。 与此同时,东灵山苍穹之上掠过一道纤细高挑的红影,赴宴的仙人但觉无尽天光好像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一时纷纷感叹。 这就是传闻中拯救四界的谢司首吗? 仰头注视的人群中不乏熟悉的目光,桓宁,晏画,木佑,闻昼……俱是撑圆了眼睛看这个肆意妄为的渊何剑灵。 尤其是蔺修,差点昏过去,幸好被茵茵给扶住了。 有不理解的山神:“这是哪一出?你们天界成亲需要自己亲自表演节目吗?” 有担忧的凤君:“逃婚吗?这么多人看着,不太合适吧。” 有两眼放光的妖君:“这把剑不错。” “……” “谢拂池!你要去哪?”最终还是晏画忍不住大声问道。 天君十分重视这次联姻,而那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衅的罪魁祸首,却懒散地躺在自己化出的渊何真身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当然是成亲去。” 她悠然一笑,如风一般消失在东灵山,潇洒肆意地丢下漫山茫然又震惊的宾客们。 这……这算是什么?! 此时,魔界。 碧空如洗,云淡风轻。永不停歇的永川河寸寸凝结,足以让所有人步行而过,天空中穿梭不停的婆罗鸟振翅长鸣,木芙蓉花雨簌簌如雪。 长戎觉得十分妥帖,给足了天界面子,又彰显了尊上的一片心意。 然而当他在星辰宫等到发慌,推开门时,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左右见不到尊上,魔君面色青白一片—— 这总不能是临阵脱逃吧?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渊何剑通天彻地,万里之遥也不过须臾,等剑势稍缓,已然落在一片净湖畔。 画城乃是天魔二界的必经之地,小竹屋却更偏了些。 此处本属天界,但画城荒芜已久,此处便慢慢介于两界之间,无人问津。它本该在记忆里,无声化为尘埃,但当谢拂池走近它,发现竹林飒飒如昔,竹屋一尘不染。 这一百多年,仿佛从未逝去。 芦苇雪白,飘飘如雪。已近黄昏,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向此行来。 谢拂池回首,乌发如云,红衣如火。 刹那间,风声远去,天地无声。温柔霞光中,只剩下他,立于竹林萧飒处,凝望她时,冰霜骤融。 “为什么要我来这里?” 红衣衬得他眉眼温软,悄然化了无尽孤冷。 谢拂池朝他伸出手,微扬唇角,“因为我一直希望时间能够退回当年,这样你就不会受那么多伤,我们也不会分分合合一百多年。” 她终究还是介意他当年的离去,他心头一颤,手臂沉沉地抬起来将要捧住她的脸。 却又听她叹气:“况且那些礼节真是太麻烦了!我被折腾了一晚上,一晚上你知道吗?那个车又慢吞吞地,还不如我自己飞过来。” 论煞风景,还得是谢司首。 第268章 温热余生(大结局)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青帝陛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空前盛大的仪仗离开东灵,心里已想好一万种掐死谢拂池的方法。 没了主角,这珠光缀玉的长车就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不过满座宾客当众笑是不敢笑的,只能偷偷笑。 不过唯一值得欣慰地是,在永川河畔,魔界的人也是一脸菜色,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 这下天官们舒坦了。 直到最后的余音,两位任性妄为的主角,才挽着手从永川河上空踏云漫行。 红衣交融,极目而来。 魔尊紧紧扣住她的手,“我以为你要留在那里。” “所以你还提前收拾过了?”谢司首眨下眼睛,“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毕竟是魔尊,总不好成亲都没不让人看到……而且我也不喜欢跟他们道别。” 想想坐上长车后,姬荀那酸溜溜的话,晏画,木佑……她就头痛欲裂,况且不是个擅长离别的人,便早早和魔尊商定了要“私奔”一回,也算应了姬荀当年说的那句话。 不喜欢坐车,偏要跟他一路走过来。流云散逸,魔尊看着底下一群翘首以盼的天官与魔族们,两界盛典,自是不胜恢宏,接下来的步骤却也不少。 他轻笑,“你身体还没好全,走也走累了。” 这点路哪里就累了?谢拂池还没想明白,身体就一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被抱到了一只系着红绸的婆罗鸟背上。 “他们都想看看你。” 闻言,谢拂池坐直了两分,与他乘风行过虞都上空。彼时夜色漆黑,忽地有无数星星点点从虞都的每个角落升起,谢拂池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孔明灯。 “魔族有个习俗,若是对新人真心祝福,就会送上一盏亲手做的灯。” 夏日萤火一般的灯,在魔尊眼中摇曳着璀璨的光华,轻声解释着。 不同于天官们的目瞪口呆,没有魔雾,魔族肆意的天性便更加张狂起来。街巷上挤满了人,那些新生的,熟悉的面孔,都在喜悦恭迎着这位带给他们光明的魔后。 时嬴牵着她的手,在欢欣喜悦中,礼官的祝祷词中,一步一步走进星辰宫。 这是人间娶亲的礼制,然而他们不敬天地,不拜高堂,唯有最后那一拜,是他们毕生所愿。 而后的事,就是长袖善舞的长戎魔君出面,应对来来往往的天官与魔界的宾客。 谢拂池则回了星辰殿,甫一踏进去,她就瞧见了熟悉的一景一物。 竟都是按照她在东灵山的寝殿装饰的,窗台下,更是生满了魔界不会盛开的山茶花,徐徐风来,满殿幽香。 “让你离开天界迁就我,是我不好,我会尽力弥补你。” 时嬴从背后缓缓抱住她,鸦发顺着肩滑落,烛光摇曳间,红衣缠绵地与她交融一处。 谢拂池当然知道,此刻魔界并不能完全离开他。她转身,见时嬴垂下眼帘,握住她的手,微凉的指尖擦过掌心,慢慢将她纤细的腕子拢在手心里。 感知到魔尊大人这样小心翼翼又歉疚的行为,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谢拂池噗嗤一声擒住他的手,欺身过去,笑吟吟地望着他,“所以你要补偿我。” 时嬴一副予取予求的样子,难得乖顺,“想要什么?” “当然是……你。” 此刻除了他,谢拂池什么都不想要,刚醒来便分别,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 捧着魔尊的脸,抵着他的唇,她低声问:“这两个月,有没有想我?” 她鲜少打扮,今日却妆容明艳,面若桃花,耳下甚至坠了两粒莹润的鲛珠,摇曳生姿。时嬴摩挲着她的鬓发,指尖也沾染了幽微的山茶花香。 面对这种明知故问的行径,魔尊的回答只有一个。 他低头凑上去,唇瓣柔软,吻渐渐深入。谢拂池许久不与他亲近,只觉他气息灼热,更难抵他步步入侵。一声短促的惊呼,她已被跌倒在松软如云的床榻上。 “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来找答案。” 他俯身压过来,热切地亲吻着她。一只手牵引着她的,放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却放在她腰带上,嗓音低沉到像是在喘息,“……我的伤疤已经好了。” 指尖下结实流畅的薄肌,谢拂池仰头,看着他眼尾的潮红与眼底暴风骤雨般的浓情,情不自禁地滚了下喉咙。 “是吗?让我检查一下……” 风儿轻吹,从缝隙里送来幽香。青纱帐落下,遮住一室旖旎春色。 而外面长戎还在应对宾客,笑的脸都僵住了。那晌天界来的小灵芝仙喝醉了,抱着魇妖蹭个不停,气的沉黛一个劲地叫;而虚华镜灵沉睡了一段时间后,今日也懒洋洋地醒过来,坐在桌边优雅地喝着酒。 难得热闹的时刻,白诃抱着酒坛问:“阿烟没有来吗?她身体还没有好吗?” 谈烟醒后,元魂一直虚弱,难以恢复。 长戎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她去人间了。” “人间?” “栖弋魔君留下一封信,让她送去青阳宗去找一个人,那个人或许可以帮阿烟恢复如初。”长戎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最近几百年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人间有这么厉害的人?”白诃睁大了眼睛。 “我也不清楚,按理说有这般实力,早该飞升了,也许这个人不想离开人间。” 两个人俱是疑惑不解。夜色里明灯如夏日萤火,四下飘飞,白诃站起来,忍不住问道:“长戎,人间真的那么好吗?” 长戎想了想,目光透过喧嚣的浮尘,落在远方,“红尘滚滚,痴愚者众多,算不上好。” “不过凡人却有一样好。他们生命短暂,更懂得珍惜。” 孔明灯在虞都上空摇曳了一整夜。 谢拂池起初检查地还很仔细,后来便没有了力气,她第一次知道,雪也可以滚烫,可以燃烧。 直到差点被烧成灰,魔尊起身,抱她去清洗干净,方才低哑着声音问:“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吗?” 谢拂池已经无力回答,她吃力地摆摆手,钻进云被里闭上眼,表示自己需要睡一觉去认真思考。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雪夜里开满了锦簇的花。她本是一个感情荒芜的人,可是如今,她有了偏爱她的哥哥,也有了珍视她的朋友,更有了不渝的夫君。 她的心府中,盛放着织缎如霞的繁花。 第一朵花,是山茶,出现在他第一次在苍黎山偏袒她的时候。 她不肯承认,却任由那样的情愫,无声绽放。 最后漫山遍野,皆是他。 一觉醒来时,魔界金色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浅浅地在帐中洒下交错的光影,在他眼中跳跃着。 他不曾离开,正用一双银色的眼眸专注地看她。 没有什么比一觉醒来,他还在身边更值得让人喜悦的。她心中溢满难言的满足,朝他眉间伸出手,轻轻触抚着他无意显露的堕神印。 他下意识想躲开:“我还是失信了。” 她摇摇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眉眼,“我不在乎你是神君还是魔尊,一个对人世有所期许的人,永远都会是他自己。这个道理我从前不懂,也不够信任你,可是现在我却明白了。” 她的声音轻若鸿羽,却沉沉地落在他心上。 “无论我的立场如何,但想和你在一起,却是我对世间最后也是最珍贵的期许。这就是谢拂池成为渊何剑灵,却依旧还是谢拂池的理由。” 曾经那些穿心而过的锋锐剑气,也变得异常温柔。这一瞬间,他前半生的寂寞孤独,生死离别都在远去。 晨风荡起轻纱,谢拂池漆黑的眼瞳被天光染亮。 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 她掌心温热,足以温暖他的余生。 第269章 番外(七世今生)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谢拂池进入魔界已有半年之久,四界形势从前也大相径庭。魔界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迅速在魔尊脚下认了错,但时嬴仍是毫不留情地处置了为首的两族以儆效尤。 而天界陆陆续续出现了更多的凡仙,也更愿意放下身份,凡间丰衣足食,香火和信仰倒是一点没少。 妖界半数附属了魔界,半界仍在我行我素。 而天魔两界的关系也因为谢拂池这个存在,而出现了微妙的平衡。 此刻,在一个四界相安无事的太平日子里,魔尊又梦到了初遇谢拂池那一天。 不是在苍黎山,也不是在青阳宗,而是凡间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院里。 他记得那一日,阳光洒满庭院,池塘风吹柳动。他正在慢慢等待这一世的终结。 天命劫,渡过去他是神,渡不过去他就会永困人世。 被迫沉睡七百年后,他还是被放弃了。这既是天界对他的孤注一掷,也是辰南想困死他的阴谋。 每一世他的下场都不会好过,这一世他方才十六岁,富贵人家的公子,满门已被山匪屠尽。 一个浪荡子揪着一只狐狸路过,青年有些像闻昼,而狐狸恹恹地没精神,好似受了重伤,他认出来那是青丘家的狐狸。 他隐隐约约想起闻昼的未婚妻之子,也是青丘公主,花了一些银钱买下来,随手放她去了。 狐狸头也没回地朝刚刚的青年扑过去,要撕烂他的脸。 那晚,他第一次见到谢拂池。 青衣仙子盈盈坐在窗前。月光照在她秀锐的眉眼间,一片温润,带着浅浅的笑。 她打量着他,撑着下巴说:“就是你么?晏画这次的眼光还不错嘛。” 他没说话,只是倚着门,感受着毒发时的身不由己。 她抽出一把剑,透明如水,穿过他的胸膛。 她安慰道:“别怕,这剑只会斩去你的记忆与仙缘,不会伤人……靠,你怎么吐血了?” 他闭上眼,苍白无力地垂下头。 第二世,他体弱多病,一生几乎未曾下过病榻,亲人也几近离散。 青衣仙子又来了,她带了一丸药,服下后,他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动,可惜只有一日。 只可惜那日下雨,他没有出门,而是沐浴更衣后,煮了一壶茶。他除却身体略微轻快些,也并没有别的感觉,总归还有下一世。 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氤氲在茶雾里,也显得有几分水意。 茶尽,人也尽。 她站在屋檐上,雨不沾衣,仰头望着铅灰色的云,眼中掠过一丝歉疚。 第三世她来的比往常早一些,许是因为这世他是捉妖师的后人,天生会招惹妖物。她斩去一只妖怪的头颅,脸上沾着丝丝的血迹,宛然一笑 “这次赶上了。” 她的剑术很好,世所罕见。 他认真看了她一眼,她算不上绝色,但眼睛很明亮,黑漆漆的,像玄色琉璃珠一样。 那世他被妖怪一直觊觎,仍是没活过弱冠之年。 肝脾破碎,汩汩着血,他听到她几乎气急败坏的声音:“这谁写的命簿?怎么翻不到他的命簿?” 第四世,依旧如此。 这次她神色凝重了些,“你已经成了天命,我恐怕干涉也无用了。” “是我的错,我会补偿你。” 第五世,第六世,他依然看不破天命劫。 他知道,纵然经历这一切苦厄,他依然对人世没有太多的情感,甚至在一次次亲人别离后会感到厌倦。他麻木地想,都是假的。 那些凡人不过是一场劫,到最后都会远离他而去,他对他们亦生不出太多的感情。 他已活了四千多年,这些凡人的情爱都太短促,如烟云逸散。 可是他莫名地对那个琉璃一样干净的女仙,生出隐晦的期待。 她一次次地想救他,即使明知结局,即使他从未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使这只是一场误会。 第六世的结尾,他是凡尘中的一名世子,他的凡人父亲野心勃勃,留他一个人在异国做质子。 欺辱,抛弃,背叛。 他被抛入冰冷湖水中时,本可以不用死,但却不想挣扎。 厌倦,无尽的厌倦。 这个尘世没有一点值得他爱的地方,为何他飞升为神后他却要守护这种脆弱可笑的废物?再没有可以守护的人,沦为凡人又如何? 青色的裙摆如涟漪踩在冰面上,他透过薄薄的冰层,望见她眼中若有似无的难过。 她又一次救了他。 他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你还会来找我吗?” 她怔了一瞬,“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以后。” 这一世没有了,可是还有下一世。 他落在幽冥司,对即墨郢说:“给我一张与真身相似的脸。” 即墨郢想拒绝,这次历劫十分秘密,若他历不成,莫说帝君之位,恐怕就要陨灭。 他抽出一张十万的契票,“你想好再回答。” 即墨郢双眼放光,挣扎半天最终吞吞吐吐,“那好吧,但是您必须付出一点代价,也好让人把您区分开来。” 最后一世,他名唤苏镜尘,许是因为他本就天生银瞳可怖,所以这世他天生盲眼。 他依循天意,顺其自然,拜入青阳宗门下。 这次她一直没有出现。 这人世间诸多无趣,唯有她会一次次地在轮回中救赎他。 那时他已是青阳宗的六弟子,倦怠地等待着死期。可是偶尔从清衢子的碎碎叨叨中抬头,望向澄明的天。 他想,这次她也不会来救自己了吗? 他会在一次次轮回中迷失神性,永落凡尘,再不得归,这是辰南的算盘。 山门前传来清脆的嗓音:“多日不见了,掌门师兄。” 掌门一脸疑惑的回头。 青衣女仙背着剑拾阶而上,长眸如墨,笑若朝阳。 那一世,她是奉扶昀的命令来监管他,但她自己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是来了却凡缘。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唯一一次与她相处,还是参加那次的玄门大比。 她平日不爱露面,他以弟子的名义时常来找她,她偶尔喝酒,偶尔也会练剑。 见面的机会不多,她怕他寻死,会苦口婆心地劝,人生值得的事情很多,一定要好好活着。 然而活着的岁月平淡而绵长,他还是被驱使着走到了那条不归路上。 其实死太多人也与他无关,可是她一旦出手,就会被天界责罚。 所以他选择替她走那条路,吞下了九渊之力,斩杀了荒天。 无所谓的,他还有下一世,下一世,他依旧会等她来找自己。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她雪落在眼角,恍若晶莹的泪。 他知道,他被救了。 可他必须忘记这段人间的怨恨,才能成为一个干净的神君。人间少了那份至关重要的怨,辰南的计划被迫推迟。 …… 这个梦纷乱而悠长,以至于他睁开眼时,魔界已经是午后时分。 灵薇草绳在腕上细密缠绕,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灵光。她只会握剑的手,却会为他不厌其烦去学编织草绳。 他平静地翻过那段过往,而后将它永远尘封。苏镜尘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已经恍若隔世。 他的拂池骨子充满柔软赤诚,道义为先。当年他的确是怨气发作,违背了她的道,这个理由足够充分。 当年在青阳宗时,其实他与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也并不如秋洛水想的那样感情深厚。他们之间的唯一交集,只有那次玄门大比,路过风还城无意救下一城。 可她仍会因为他而愧疚到仙心崩溃。他不想让她有一丝的愧疚,他不需要她的亏欠。 他也不是孤苦伶仃的苏镜尘,亦不是双手沾染神血的行渊。 他只是时嬴,谢拂池的夫君。 仅此而已。 然而他披衣起身,揉了一下眉心,却不见妻子的踪迹,只有小灵芝仙和魇妖坐在庭中捣鼓花草。 “谢司首呢?” 成亲半年有余,但在旁人面前,他还是这样称呼她。她不止是什么谁的妻,也是她自己。 小灵芝仙一手泥巴地抬头,疑惑道:“她不在了吗?那她应该是……啊!对了,应该是回天界授课了!” “授课?” “是啊,天君说会一直保留司首的位置,而司首也答应天君,每年都会抽出四个月的时间去天界教导年轻弟子,据说今年的弟子有青阳宗的,司首前两天就跟我说要回去……” 茵茵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看见了魔尊的神情。 魔尊面无表情:“这件事你们都知道?” 魔尊虽不如传闻里那样骇人,但此刻的阴森之意已经要化作实体了。茵茵和沉黛下意识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恨不得抱成一团。 “……她也是怕你不同意,不过尊上肯定是不介意的对不对?”沉黛忐忑地问。 眼中闪过危险的光,魔尊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当然不介意。” 他只不过现在想去天界把她捉回来而已。 行过长廊,冷不防一阵寒风袭来,细微的冰凉落在面上。微微仰头,原来已是暮冬时节,今年的雪落地格外迟,时至腊月末,才姗姗而至。 她最不喜欢冬天,在人间游历那几年,一遇到下雪,渊何便怎么都不爱回应他,只等他将自己烤的暖融,将剑拥在怀里,才吝啬地给一点反应。 一想到这,时嬴眉头便蹙地更深了些,步伐也更快了—— 醒来时床榻尚且温热,她必然还没有走远。 方踏出星辰宫一步,一个人影便迎着风雪扑过来,山水青裙,乌发如云,径直挽住他的手臂,感叹道:“好冷。” 大概因为走的急,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渊何不惧神火,却独独不喜冷。 但不喜欢雪,却喜欢他。 温软幽香满怀,一腔怒意也悄然熄灭。他面上仍是淡淡的,拉开玄色长袍,将她裹进怀里:“怎么还没走?” 谢拂池指着急急待飞的婆罗鸟,遗憾道:“不和我一起去?” 他身形微凝,见她眼瞳漆黑如墨,一脸诚挚。半晌,他低道:“如果你一定想我去的话,我也可以去。” “当然要一起去了。你这一脸不情愿的,不会以为我要回天界吧?这么冷的天已经很让人很伤心了,我可不想再听姬荀念叨。”她晃了晃手里的烫金的帖子,“这事我昨天没和你说吗?” “嗯?” 那帖子对着斜阳雪光一照,下表闻昼晏画四个字。魔尊想了一会,的确有收到来自妖府的请帖,但公务繁多,他也没时间看。 谢拂池近期也总有些丢三落四的,这件事她的的确确没提起来。 几粒雪珠落在她脸上,化作盈盈水珠。她往他怀里缩了一下,吐息幽微,眉眼清艳昳丽。他忍不住低头在她鼻尖上吻了吻,“是我忘了,等雪停再去也不迟。” “他们选的这个日子真不怎么样,不过闻昼的妖府应该还算暖和。”谢拂池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眉眼里淌过明亮的笑意,“参加完婚宴,人间也开春了,尊上要不要和我出去转转?” 时嬴一听,就知道她嫌无聊了。虽然在魔界她也没闲着,自己去担了一个昭暮司的职位,在虞都处理各种纠纷也算得心应手。 各路妖魔鬼怪比不得天界的要守各种规矩,大到吃人放火,小到打架拌嘴,没一日闲的。但到她眼皮子底下,无论是看在尊上的面子,还是谢拂池自己本身的实力上,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拱手一笑也都咬牙忍了。 他的脸庞沾了雪,也沾了她的笑,生动温柔:“还去青阳宗吗?” “都行。”她回答地很随意,“反正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不寂寞。” 风卷着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庭中常开不败的仙木山茶花上。他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雪,而她亦回馈以温暖。 他拥住她。 “其实,我早就不寂寞了。” 第270章 番外(各生缘) - 上仙有劫 - 去冰乌龙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妖君闻昼与青丘公主的婚礼在妖府举行,一场初雪后,梅花漫山,各界来祝贺的人几乎把门槛踏破。 妖君还是记不起以往的事,晏画也乐得如此,美滋滋邀请了映昙和自己的一干姐姐,天君也顺理成章地跟了过来。 天君对自己这位弟弟的感觉分外复杂,既有些嫉妒他曾经被那样宠爱,又凉薄地见他反叛天界,毫无作为甚至推波助澜。 到了最后,却也希望他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席间说笑声如浪潮滚滚,喧闹不堪,天君借酒醉漫步而出。却见积雪未化处,素衣的凤君抱着一个团子去摘最艳丽的一枝梅花。 团子死活摘不到,凤君循循善诱:“往日是不是教你多吃些才能长高,现在够不着了吧?” 梅花近在咫尺,团子急地直哭,口齿不清地嘟哝着:“要……要花……花花!” 一枝梅花含雪折下,团子满含感激地望了一眼那穿着黑与金交织长衣的叔叔。凤君却不乐意了:“天君倒是惯喜欢插手别人的事。” 扶昀只是笑,“他这么大了,你离开这些年,没想到竟不声不响地有了个孩子……你还好吗?” 他们青梅竹马,后又相继走散,时至今日,也感慨万分。 “我很好,我心里有他,每天都会过得很好。”凤君摸摸团子的头,说:“扶昀,别再沉溺往事,你该多看看身边的人。” 扶昀喉头哽了哽,“嗯。” 他目送凤君远去,久久不能回神,一转身,对上天妃的目光,却也不知在那里望了他多久。 映昙冲他微笑,一日既往地没有追究。天君习惯性地去牵她,手却落了空,天妃只与他并肩走进正厅。 满目皆红,而天君纳妃时却只有清清淡淡的颜色,他也该有个天后了。他思忖片刻,道:“映昙,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他也懒得再去挑选,况且这些年也委屈了映昙,不若就这样与她相携一生,倒也不坏。 映昙抢先道:“我也有事想同天君说,天君可还记得当年我冒死出宫时,曾说要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见她语调温软,天君心里也软,这个女子陪了自己太久,无论她要什么自己都不会拒绝的。 “我不会食言。” “我想与天君和离,并且天君承诺我,自我之后,青丘世世代代,不再与九重天联姻。”映昙认真道。 一时冬日寒凉之风灌体,天君久久凝视着她,话已出口绝无更改。他握紧手又缓缓松开,半晌轻声道:“允。” “多谢天君。” 将入正厅,漫山梅花压不住她的艳色,天君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映昙,与你成婚的五百多年以来,我只有你这一位天妃。” “但天君的心里却有两个女人,而我只能守着天君,我不甘心。” 天君沉默一阵,“那么愿你此后余生,不再遇见我这样的人。” 映昙应了声是,徐徐拜落,郑重地行完之礼后,踏入一羊肠小径,分道扬镳,不曾回头。 梅花的影落在天君面容之上,亦是无声。他这一生,似乎什么都有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得到。 以情换权,本就是最合算的买卖,是以一生辜负良多,却也不曾后悔。 天君慢慢捂住心口,莫名有些痛楚。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天君更趋向于谢拂池想为当年那个死在画城的少年神君报仇,是以在无妄海畔借那诛天一剑在他体内留下一道剑气,每逢十五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此刻,分明不是十五。 * 相较于前些日子东灵山的婚礼,妖君这一场却更热闹些。 烟花当空绽放,娇艳无双的青丘小公主笑的烂漫,终于握着能对她一生一世都好的妖君走入殿堂,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千年以前。 晏画所求的从来不多,一直守着她,一心对她好,足矣。 寻求了半生,兜兜转转,还是他。 妖君华贵俊美,站在那里。而小公主穿着朝霞一样艳丽的十二幅织缎长裙,缓缓踏上红毯,明艳妩媚地让所有人眼前为之一亮。 当然让人映像深刻的也不止这些,还有那只巨大的婆罗鸟,翅膀收拢的时候,掀起了一山的梅花。 陆临抬头,只见落英缤纷里,跃下一袭玄色华服长衣的魔尊,身形不疾不徐,方才站定,又伸手从车辇里扶出自己的夫人,随后更是握着她的手,半步不曾松开。 他们本就引人注目,谢司首更不是那样张扬的性格,魔尊侧脸,矮身在谢司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谢司首微微瞪了魔尊一眼,却也任由他牵着自己。 众人依次落座,魔尊与谢司首更是被安排在一树梅花下,却位置偏了些,以防有人挨地太近。 毕竟当年一怒,实在给众仙留下太深的阴影了。 但这样的偏僻又景色奇绝的地方,恰恰让魔尊满意。 婚典如约,却也不怎么太平,一个盲眼的女子冲出来,拽住妖君的袖子,哀哀道:“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别娶天界的人好不好?” 红衣也压不住晏画仙子不善的脸色,妖君便连忙命人搀下去,转头信誓旦旦:“画画,我明天一定送她出去。” 晏画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婚典还在继续,谢司首忽地想起来什么,转头问:“棠宁已经被你送走了,灵鸿呢?” 原来她还记得这茬事。魔尊正在给她剥虾,漫不经心地答道:“送回苍黎山了。” 谢司首不说话了。 “寂迟年纪大了,需要熟悉的人照顾。”连虾线都细细挑出来,才放在她碗里,魔尊说:“而她也永远不会再离开苍黎山一步。” 谢司首开口:“可她还欠我一刀,不过算了……” 话说一半,她便低头咬了口虾仁。妖府的梅花火一般艳丽又清疏的色彩,在月光与灯光中也映亮了谢司首安静的容颜。 时嬴抬手折下一枝梅花,掸去上面的雪水,簪在她发间。其实比起青色,她更适合娇艳的颜色,他忍不住想吻她。 却听她慢吞吞地接着往下说:“万一她被我伤到了,尊上还要再去蓬莱山给她求一朵昙花。” 说完,她自己倒是先忍不住笑起来。 最后不也是进了她的肚子,虽然结果并不如人意就是了。时嬴握起一杯酒,递到她唇边。 出于对尊上的信任,她毫不犹豫地张口,下一刻就捂住了唇,睁大了眼睛:“浮生酿?” 然而酒劲发挥地奇快,魔尊将她按在自己肩上,摩挲她逐渐发烫的脸颊,低声道:“这酒杯要比寻常的大一圈,夫人还是少喝点醋,多喝点酒歇一歇。” 分明是在报复她那会哄他喝醉的事罢!谢拂池迷迷糊糊地撑着意识,“不要,等会晏画就要来找我了……” 她如今的体质,浮生酿也只能醉她一会。他低头在她鬓间梅花吻了下,“安心睡。昨夜下雪出了好几件案子,你一夜没睡也困了,等她来了我会叫你。” 四下无人,谢司首安生地伏在他膝盖上小憩一会,她最近总是莫名困倦。一枕青丝如云,被他温柔地用手指梳理着。 他们坐的偏,但隐约还是可以瞥见魔尊眸底浅浅的笑意。他们讲话,陆临都收在眼底。 谢拂池说话的时候,细碎的光华在她眉眼间流转。魔尊永远在看她,眼中映着雪光梅花和烛火,只有谢拂池一个人的影子,再容不得其他。 她一笑,他便会生出万般柔情,仿佛喜怒哀乐,只与她有关。 陆临再一次抚过腰间的剑,他原本不想参加这次的婚宴,可是他还是来了。在朝华殿无数个岁月里,他想铸造世上最好的一把剑。 遗憾的是最好的剑已经属于别人。 幸运的是最好的剑被人无比珍视。 他最珍视灵器,知道这个结果,便也欣慰。 桌上陈着东灵山送来的浮生酿,酒味浓烈,气味绵长。他慢慢饮下一杯,不顾劝阻,又饮下一杯。 很多时候你以为祂一直在,实际上祂只是在等待自己那道光的时候,无意陪你走了一段。 世上圆满的只有少数,不圆满才是常态。 大醉一场罢,醒后,当—— 积雪消融,万物复苏。 且行且珍惜。 (全文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