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魔头 天殊年间,冕洲大雪。 无端海雪封十万里,一直封到了苍琅北域。 *** 这里太冷了,死水浮着薄冰。 乌行雪就站在水中枯树上,洗着手上的血。 那双手瘦长洁白,不带一丝烟火气,似乎只逗弄过瑶宫的鸟雀、赏玩过仙都的花。 可就在不久前,那两根手指生生掀掉了好几颗头颅。 所以他洗得仔细,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岸边等着的人便都不敢开口。 如此屏息良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句话。 “这是哪一年了?”乌行雪问。 嗓音穿过茫茫水面传来,有些模糊。 岸边的人反应片刻,匆忙答道:“天殊二十五年。” 乌行雪嗅了嗅洗过的手指,终于转眸看过来:“天殊?” “对,天殊。” “天殊……”乌行雪轻声重复着陌生年号。 答话的人忙道:“仙门百家给改的。” “哦。” 乌行雪垂了手,动作间,有金石摩擦的啷当轻响。 ……像扣着锁链。 岸边几人对这声音反应极大,头皮俱是一麻。 他们小心望向水中的人。 只见乌行雪一身苍青素衣,几乎融于冷雾。 但不论是袖间手腕、还是赤足露出的一截脚踝骨,都苍白干净,不见锁链的踪影。 可当啷声又真实存在着。 有人轻声喃喃:“这声音是——” “嘘!疯了?就你长嘴了当面提?找死别拉上我们!” 打断的人生怕被水里那位听见,呵斥也只敢用气音。 可惜还是被听见了。 “是什么?”乌行雪问,“别停,继续说。” 岸边众人呼吸一滞,吞了吞唾沫,垂在身侧的手指极轻地抖着:“没……没!我们……我们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 世人皆知,苍琅北域是比魔窟更骇人的地方。 世间魍魉不畏报应不惧仙佛,唯独怕死了这里。 被囚于此的妖邪,都会被钉上重重天锁。看不见也解不了,代天问责。短则一天长则一年,被钉的妖邪必定不堪折磨,魂飞魄散、灵肉俱灭。 所以,苍琅北域在这无端海的上空悬了五百一十三年,只进不出。 除了魔头乌行雪。 他是唯一一个在此锁了二十五年,依然活着的。 这样的魔头,现在挂着一身看不见的锁链,轻声道“这当啷声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谁敢真的接话呢? 死寂在冷雾里缓缓弥漫。 岸边的人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就见乌行雪歪头盯着他们,不言不语。登时从头寒到脚。 完了。 这阴晴不定的主又开始了。 众人心说。 其实这位举世皆知的魔头长得并不吓人。相反,他生得一副矜贵相,声音极好听,模样也极好看,尤其是眉眼。 他的眼尾微微下撇,自上向下看过来的时候,像寒池里刚化的墨。 可那又如何? 别说手下这些邪魔煞将了,就连当初的灵台十二仙,他也说杀就杀。谁能不怕? 他说话,怕。 他不说话,也怕。 再像这样歪一下头,就他娘的更要命了! 众人冷汗涔涔。 须臾后,最先说错话的人周身一抖,绷不住道:“城主,城主我错了。是我口不择言,我不该提锁……啐!总之我不该!我真是、我真是——” 他朝自己嘴边抹了一道血痕,正要下狠咒发毒誓。 就听乌行雪说:“你错哪儿了,我不明白。” “……” “还有,你叫我城主?” “……” 草。 城主这词又怎么你了,也不能叫? 岸边几人在层层诘问下快疯了。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树上那位其实早就崩了—— 乌行雪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巨浪滔天。所思所想只有四个大字:怎会如此! 他只是睡了个囫囵觉,怎么就上了别人的身??? 明明前一刻,他还是鹊都的王公显贵。刚搁下曲水宴上的玉醑酒,披了大氅回府。 鹊都连下了两天雪也不见停,路有些难走。他个头高,小厮伞撑得吃力,歪歪斜斜。 他看不过眼,把伞接来自己打了,又将袖里的玉手炉撂过去。引得小厮一路受宠若惊。 府里的人早在房里摆好了汤婆子,暖和得很,以至于他进门就犯了困。 他记得自己随手抽了卷民间话本,倚在榻边翻看。 窗外冬雀落在护花铃上,当啷作响。 他听着、看着,不知怎么就支着头睡着了…… 等到被嘈杂人语惊醒,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鬼地方—— 四周是茫茫水面,大雾漫天。 水中央只有一株枯树,孤零零地立着。水下影影绰绰,皆是青白色的短枝。 他起初以为,那是鹊都风靡过一阵子的白珊瑚。细看才知,那全是人臂。 全是人臂啊…… 而他就站在枯树随时会断的枝干上,赤着脚没有支点。 …… 还有风吹他。 还晃。 还满手血。 天知道那一瞬,他有多想骂人。 诗书话本里的人阖了眼都是“忽梦少年事”,到他这就来了出“鬼上身”。 噢,错了。 是他上鬼的身。 托岸边那几位碎嘴子的福,他尚未来得及说错话,就弄明白了最要紧的几点—— 这鬼地方叫苍琅北域,是专囚魔头的的地方。 他就是那个被锁的魔头。 岸边那几位似乎是他曾经的手下,其中一位闯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拖着半截血淋淋的尸首,面无表情地踢进水里。 可见没一个善类。 被这样的人围着,他能说“我不是原主”吗? 说了,那几个诚惶诚恐的手下怕是要当场变脸,把他也撕成两截,扔进这满潭死水里。 所以他只好一边洗着手上的血,一边斟酌着套他们的话。 结果套了大半天,就套出“城主我错了”,“城主我闭嘴”以及“啐”。 要了命了。 *** 他心里正盘算着,忽然听闻一阵嘈杂声。 隔着厚铁似的山壁有些难辨,但乍一听,只觉得有无数人包围在外,祭出了刀剑。 当中还夹杂着人言,隐约能听见“还等什么”“那魔头”之类的字眼。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锵然震响。碎裂的玄铁黑石纷纷滚落,阴沉无边的寒潭地动般剧烈一颠—— 颠得乌行雪一把扶住最近的树枝。 “……” 岸边那几个手下正在聆听山壁外的动静,眉心紧蹙,面色难看。 “听着不妙。” “仙门百家估摸着都来了。” “来是必然要来的,他们不是一贯把这苍琅北域当命么。” “那话怎么说来着,世上最后一个能震慑邪魔秽物的地方,可不得当命么。” “哈,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到了尽数。” 轰隆! 又是一声,山壁依然犹如铁铸,但震颤却越来越厉害。 “不行,照这架势,他们很快就要进来了!城主,咱们——”手下们转回头来,话音一顿。 就见乌行雪垂着眸,手指间抓着一截新断的枯枝。 手下:“?” “咱们什么,继续说。”乌行雪似乎只是折来把玩,看了两眼便失了兴味,随手丢进水里。 手下们盯着那根静静浮在水面的枯枝,表情都有些忌惮。 毕竟世人皆知,一切经过这大魔头之手的东西,即便只是一滴水,都值得惧怕。 “咱们……”手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依然忍不住朝树枝那儿瞥,“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没错,城主。苍琅北域这两日突现异象,世人传言说是到尽数了。仙门百家怕这地方塌毁,自然是坐不住的,马不停蹄全都来了。” 一半是想竭力挽救。 一半是害怕里面锁着的魔头还没死透。 这种情形下,两方若是碰上,真就是一场硬仗。手下几人想想便头疼。 他们正要催促,就听乌行雪又开口了:“所以你们这么惶急慌忙的,打不过?” 手下:“……” 那必不能点头。 “城主,外面那些仙门子弟其实根本不值一提。”最年长的那位说。 他身边的人沉默两秒,转头盯向他:“?” “倒是这苍琅北域本身。”他四下扫了一眼,“都说这里连日有异象,是供养的灵气尽了。话应当没错,否则单凭咱们也进不来这里。只是这地方,当年毕竟是由那位……那位天宿上仙管着的。” “天宿上仙”那几个字他说得飞快又含糊,但还是被身边人拱了一肘子。 “他都跟仙都一块儿殒殁了,你非要在城主面前提?!”他们借着水岸茫远,偷偷瞄了乌行雪一眼,嗓音压得几不可闻。 “……” 乌行雪心说又来了,又是这副脸色煞白却心照不宣的样子。 那位天宿上仙跟我,不,跟我这原身是有什么秘闻么?这么瞄着我。 乌行雪很想让那手下继续提一提,以便弄明白原委。 但碍于身份,又只能作罢。 他也不是那个被囚锁于此的原主,给不了其他反应。只能听着那个陌生名号,静默着,无动于衷。 手下又朝他瞄了一眼:“总、总之,虽然那位早就殁了,但这鬼地方说不定有他残留的后招,被绊住就不好了。” “也是。” “所以城主啊,咱们赶紧走吧!” 他们语气焦灼恳切,近乎苦口婆心。 他们城主也觉得很有道理,可以点头应许。 但城主这会儿有个更为迫切的难题。 试问,他要如何在无损魔头身份的前提下,让人把他从这树杈子上弄下去? 乌行雪朝脚下深潭看了一眼,又看向岸边。 那几位手下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一个指令。 他略一思忖,抬起手。微曲的食指在岸边那几人里挑了一下,点中一个相对顺眼的。 “你过来。”他嗓音依然不轻不重。 被点中的人抖了一下,不明就里地僵在那。 “我?” “嗯。” “城主我、我又说错话了?我刚刚没开口啊。” 乌行雪:“……” 怂的。 “过来。”他轻声重复一句,垂下指人的手。 动作间,那些看不见的锁链又发出当啷碎响。 被点中的那个再不敢多问,硬了头皮,抬脚便踏上那潭死水,一步百丈。仅是一个转瞬的工夫,就到了枯树面前。 “城主。” 他刚要在树上落脚,就听得一声巨响! 无数看不见的剑气自八方而来,带着苍琅北域雪封十万里的寒意。 他伸向乌行雪的手瞬间变成一篷血雾,整个人被重重掼回岸边。 霎时间,寒潭巨阵,浪潮翻天。 乌行雪只觉得凌冽剑意迎面扫来,他下意识闭了眼。 再睁开的时候,就见一朵足以包裹整个苍琅北狱的金色王莲在他脚下轰然绽开。 他在迷眼的雪沫和金色残相里看见了一道手扶巨剑的虚影。 那人身量很高,右耳耳骨上钉着三道黑色丧钉,锋利中透着冲天煞气,又偏偏面如冠玉。像无端海上裹着冷铁气味的天风。 他在那道虚无的天风里转头看向乌行雪,耳下连着脖颈筋骨的地方有一道金印若隐若现。 那是一个“免”字。 世人皆知,天宿上仙萧复暄受天赐字为“免”。 免,赦也,百罪皆消。 第 2 章 棺椁 苍琅北域外。 金色王莲炸开的一霎,仙门百家子弟被轰了个措手不及。看不见的威压如海泄千里,将所有人震到百丈之外。 离得近的那些人,刀剑法器四分五裂,废在当场。 “咳咳,咳……门主。”一个小弟子从雪里挣扎出来。他摁着心口,想用剑撑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手里只剩一个剑柄。 “门主,我的剑……” 对于一些仙门弟子而言,剑比命重。尤其是剑修大宗,封家。 这小弟子就是封家门徒。 “扔了,回去重铸。”封居燕却没有看他,目光依然落在百丈外,秀眉紧蹙。 作为门主,她自然不会像小弟子一样狼狈滚地。而是手握长剑立于身前,挡下大半威压。 她站得笔直,指缝却有血渗出来,洇进剑纹。 小弟子看到血色,心下一惊。 他刚入门,所知甚少。这是他头一回见到门主流血:“门主,这金影究竟是何物,怎会如此厉害?” “应当是本命王莲。”封居燕轻声说。 “本命王莲?!” 小弟子们满脸惊疑。 传说,本命王莲是天宿上仙所独有的。因为他执掌刑与赦,一手死一手生,所以有两大命招—— 一是招下俱亡魂,一是招下万物生。 本命王莲就是前者。 “我们只有耳闻,却从未见识过。” “谁亲眼见识过?见识过的都死了。”封居燕说。 更何况那是命招。 命招最初的本意就是指以命换招,那是要烧尽灵神的。即便是天宿上仙,损耗也极大,轻易根本不会用。 它上一次出现是二十五年前。 那天太因山崩,仙都尽毁,三千灵台砸落下来,大半沉入无端海底。 有人说,那天的太因山巅,在距离仙都最近的地方,曾有王莲金影照下来。 那之后,魔头乌行雪就被钉进了苍琅北域。 从此,也再无仙都。 仙都殒殁,人间自然就乱了,祸患横行。 只有那些宗门聚集、仙庙神像林立之地,才能勉强保一方平安。 自那日起,仙门百家改号为“天殊”。 *** “门主?”小弟子迟疑道:“那这本命王莲为何又现世了?天宿上仙不是已经……殁了么?” “苍琅北域毕竟是他所掌执的地方,还有些残余灵神吧,至于为何突现本命王莲。”封居燕话音骤然一顿,“难道——” 难道那魔头真的还活着? 不仅活着,甚至是要离开这里,所以才会激出残招? “二十五年了,天锁之下整整囚了二十五年啊。我以为那魔头即便活着,也只剩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谁不是呢? 仙门百家几乎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不觉得会有恶战,所以带来的大多是年轻弟子,余下的依然留守本家,时刻防着照夜城那群邪祟。 如此看来,是他们冒失了。 “依我看,得再召些人来。”有人提议。 “这……是不是太过严阵以待了?” “不会,那可是能血洗仙都的乌行雪。” *** 在仙门百家共商大事的时候,能血洗仙都的乌行雪正在迷路。 那个手扶巨剑的人,只短暂出现了一瞬。 消失的时候,那朵巨大的金色王莲忽然包裹住乌行雪,猛拽向下。 当时,乌行雪心想:不好,要露馅了。 众目睽睽之下狼狈落水,这邪魔算是装到头了。 刚自嘲完,他就听见了手下更狼狈的惊叫。 乌行雪:“……” 乌行雪:“?” 意料之中的落水并没有发生。 那寒潭仿佛是虚的,他一滴水都没有沾,却一直在极速下落。 冰冷的风从身边呼啸而过,手下的惊呼也不曾停。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这是什么鬼地方?” 另一个更模糊的声音说:“苍琅北域向下也有三十三层,对应着向上的太因白塔。” 还有人说:“最底下那层,藏着东西。” *** 落地时,乌行雪感觉周身钉着锁链的地方被狠狠扯了一把。 心口、腰骨、手腕和脚踝一阵剧痛,痛得他五感尽失。他甚至判断不了自己是如何落的地,狼狈不狼狈。 不过万幸,当他五感逐渐恢复时,他感觉自己是站着的。 那朵包裹着他的金色王莲应当不在了,因为他闻不到那股带着风雪味的剑气了。 他一边缓着疼痛,一边心想真稀奇。 鹊都的王公显贵们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养大的?金贵得很。受点小伤,满府上下都跟着忙,哄着供着上药涂膏。 他过惯了那种日子,自认忍不了痛。 可刚刚痛得剜心,他居然一声没吭,咽下了所有反应,就因为有那几个手下在。 我上辈子欠了你们不少吧。 乌行雪心道。 于是,当那几个手下踉跄落地,就看见自家城主慢慢睁开眼,目光扫过他们几个,冷笑了一声。 众人:“……” 他们正想问:“城主,咱们这是被拽到了哪里?” 听到冷笑,他们又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城主您……您笑什么?”快言快语的那位还是没忍住,小心问道。 他自十四岁起就练了毒禁术,那之后个头不见长,在一众同伴里显得单薄瘦小。 距离远些还好,此时他们相距只有三两步,便衬得乌行雪十分高,他说话都得微微仰着脸。 他就这么巴巴等了片刻,等到乌行雪抬起了手,长长的手指在自己腕边撩了一下,勾住了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淡声道:“我?我笑这锁链闹人,丁零当啷的,太吵。” “……” 我可真会问呐。 手下仰着的脸没敢收,但他不想要自己这张嘴了。 乌行雪手指一撇撂下链子,扔给他们一句:“带路。” “走走走——赶紧走!”另一个手赶紧接话,他可能怕嘴快的那个把自己作死了吧,猛拽了人一下,从牙缝里挤道:“宁怀衫你自己脑子不好使别拉我们垫背!” 宁怀衫被他们拽着走了几步,茫然抬头:“不是,走哪去?” 几人猛地刹住:“……” 是啊,走哪去? 他们有些懵,迟疑片刻还是转头问道:“城主,带什么路?” 乌行雪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步子未停:“你说呢。” “……” 我…… 众人无话可说,也不敢追问。毕竟他们都知道,乌行雪最厌烦蠢人。 他们抬眸扫视一圈。 这是一片荒野,覆着一层雪,满眼皆是灰白。远处有一株参天枯树,似乎被烧过,焦色斑驳,仰头也望不到顶。 他们怀疑之前乌行雪站着的枯枝,就是这株巨树的树顶。 “你听说过么?苍琅北域有三十三层。”宁怀衫悄悄拱了一下同伴。 苍琅北域悬在无端海上,终年裹于云雷之中,像一块黑色巨崖。 传言它有三十三层,跟倒塌前的太因山琉璃塔一样,象征三十三重天。 倘若之前的树枝是最顶上一层,那么眼前这片长着巨树的荒野,就是最底下一层了。 “你哪儿听来的传闻。知道三十三层又怎样,顶个鸟用。传闻有告诉你,城主让咱们带路去哪儿吗?” 宁怀衫:“……没有。”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番,“但是传闻说过,最底下这层藏了宝贝。你说,刚刚城主让带路,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你想想这话有没有问题?我们怎么知道宝贝在哪,又怎么带这个路?城主要真是这意思,那才古怪。” “啧,别废话。先找,万一找到了,至少不算带错路。” 那棵巨大枯树实在惹眼,而整个荒野又没有其他能藏宝贝的地方,所以他们抬脚便朝巨树走去。 走近一些才发现,巨树下斜插着无数剑,像一片无边剑冢。 乌行雪跟着他们在剑冢中穿行,走到腿快断了,愣是没能靠近巨树半步。 “……” 我现在拿锁链威胁这几个人坐一会儿来得及么? 乌行雪盯着他们的背影,在心里说。 “城主?”宁怀衫可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转头吞吞吐吐地说:“这剑冢可能是阵……” 乌行雪没露出任何意外:“所以?” “城主您一贯都知道的,我们几个都不大擅长破阵。”宁怀衫觑了乌行雪一眼说:“阵这东西,向来是您……” 乌行雪:“……我什么,你说。” 他放轻了嗓音,也没带什么情绪。吓唬人的度拿捏得刚刚好,不知能不能把这一劫躲—— “城主啊,您就别拿我们几个寻开心了。”另一个手下愁眉苦脸:“我知道是咱们几个惹您不高兴了,之后怎么着都行。但阵这东西,咱们真的不擅长。” “对,更何况这是苍琅北域,万一我们莽撞了,乱走试出好歹来,那就遭了。” “没错城主,这种阵,您其实两三步就破了,何必跟着我们白费脚力呢。” 乌行雪:“……” ——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 他看着手下,心想别说两三步了,两三年我都走不出去你们害不害怕?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想法子,余光却瞥见了一抹白。 那是跟雪色不一样的白,有些温润亮意,像明堂高阶上的玉石。 他转头,透过寒剑交错的缝隙,看到了那东西的一角。像是白玉台? 乌行雪不再搭理手下,抬脚朝那走去。 他赤足避过剑锋,片刻后,站在了白玉台前。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并非玉台…… 而是玉棺。 这是一方巨大的白玉棺,躺在参天枯木之下,被万千寒剑包围。它四边钉着棺钉,每根棺钉都刻了一个字。 那个字,不久之前乌行雪刚见过,他印在一个人的颈侧。 这是…… “这是萧复暄的棺椁!” 第 3 章 傀儡 萧复暄的棺椁? 萧复暄…… 乌行雪轻声重复了一遍。 手下们跟过来,但不肯离棺椁太近。 宁怀衫脖子伸得老长,纳闷道:“奇了怪了,天宿上仙的棺椁,怎么会在这里?” 好孩子,是个会说话的。 乌行雪本来还在琢磨萧复暄是谁,生怕自己弄错了露馅。多亏宁怀衫嘴快,帮他避过一劫。 不过确实奇怪。 乌行雪不懂这里的规矩,但他看过话本。 话本里的神仙都是把邪魔当污秽,形同水火、势不两立。谁会把自己的棺椁放在专囚魔头的大牢里,生怕自己死得瞑目吗? 或者……另有说法? 乌行雪想着,伸手抚过白玉棺椁钉满棺钉的边。 他打小有个坏毛病,鹊都的王公们大多喜爱稀奇物,什么鲛珠、般若、照世灯。花名取得一个比一个大。 他却不然。 他很老套,就喜欢白玉,看见了就忍不住上手,试试品相。 …… “要我说,肯定不是真棺椁。衣冠冢吧。” “衣冠冢就不奇怪了?跟亲自躺这有什么区别。” “也是!山头破庙里雕个丑了吧唧的石像,都能说沾了本尊的灵呢,更何况贴身衣物?那都不叫沾了灵,那就是本尊呐。城主您——” 宁怀衫阴阳怪气完,一转头,就见自家城主在摸那个棺椁。 宁怀衫:“……” 宁怀衫:“???” 就真的离奇。 那场景真的太诡异了,几个手下当时就懵了。 这位魔头确实阴晴不定,也确实总有出人意料之举。他笑了并非是高兴,他温声细语也并非是要褒奖你。 伺候是真的难伺候,看不透也是真看不透。 …… 但那是萧复暄,把他钉进苍琅北域的萧复暄。他……摸它干什么? 宁怀衫舔了舔嘴唇:“城主,您这是?” 他们几人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乌行雪。离宁怀衫最近的那个手下,忽然诡异地动了一下脖子。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宁怀衫垂着的手上写着: 「你觉不觉得……」 还没写完,就听“砰——”的一声响。 乌行雪手指抚过的地方,黑色棺钉遽然弹出,足有尺余。那钉上还沾着玉屑,又萦绕着一层淡色金光,像是被悍力生□□的。 “……” 写字的手下一顿,蜷起了手指。 紧接着是第二声。 砰—— 黑色棺钉又出来一枚。 然后是第三枚。 第四枚。 …… 每少一枚棺钉,整个白玉棺椁都会震颤。 不止是棺椁,剑冢、那株巨树、甚至整个荒野都会跟着震颤一下。 宁怀衫他们如临大敌,瞬间退至数丈外,惊呼:“城主,我还以为……原来您是想开棺?!” 不,我不是。 乌行雪心说但凡会点法术,我跑得比你们还快。 可惜他不会。非但跑不了,他两脚简直动弹不得。那棺椁不知有什么神力,震颤之下,地面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死死攥着他。 于是手下撤完了,他还站在棺椁边,眼睁睁地看着棺钉掉落。 最后一声“砰”响起时,巨大的白玉棺盖发着“瓦石相磨”的声音,轰然落地。 乌行雪闭了一下眼。 他没有嗅到枯朽腐气,鼻尖前只有冷雪和飞尘的味道。 有点像鹊都的隆冬。 “真开了……”宁怀衫他们喃喃出声,“城主,里面是什么啊?” 乌行雪睁开眼。 那白玉棺比正常棺椁高许多,从他这里看不到里面。 脚下的抓力不知何时消失了,他迟疑着走近一步:“里面是……” 萧复暄。 乌行雪动了一下嘴唇,又无意识地抿紧起来。 太意外了。 白玉棺里居然真地躺着那位天宿上仙。跟之前金色王莲上的虚影一样,又不太一样。 这口玉棺内壁蒙着一层深重寒气,萧复暄就躺在其中,闭着的眉眼和耳骨上的黑色丧钉都落了霜,看着比玉璧还冷,没有一丝活气。 乌行雪搭着玉棺,垂眸良久。 “城主,是衣冠冢吗?还是放了什么贴身之物镇在这里了?”宁怀衫的声音由远及近。 几个手下迟迟等不到答案,又踌躇着围过来。 刚一探头,就看见了萧复暄的脸。 …… 宁怀衫又疾退回原点。 其他几人也要跑,却听其中一个说:“哎?不对,等等!” 宁怀衫:“我疯了我还等等?” “城主都在这呢,你慌什么!你仔细看啊,棺材里的不是本尊。” 嗯?不是本尊? 乌行雪抬了一下眼,又怕惊奇太过,重新垂下。 还好,宁怀衫长了嘴:“不是本尊?” “对啊。你忘啦?那些上仙最爱干的事,不就是把自己分一个什么什么肉身出去,这里丢一个,那里丢一个。” 噢,话本里也爱这么写,神仙游历人间。 乌行雪心想。 “你怎么看出来的?”宁怀衫将信将疑地回来了。 “我年纪毕竟这么大,我见过这样的啊。你看他左手手腕。” 乌行雪看过去。 就见棺内人的左手腕部内侧,有一道很小的黑纹,像之前那朵王莲。 这么说来,还真不是本尊,只是个空空的躯壳? 几个手下还在说话,乌行雪却没再细听。 因为他在想一个问题—— 既然玉棺里的这位不是本尊,也没有要诈尸的意思。 那么……刚刚是谁开的棺? 一瞬间,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他几乎要怀疑,那个所谓的魔头原主并没有完全消散,说不定还留了些残存余力在他手上。 但也不对。 他摸棺材的时候,手上一点儿劲都没用,真的只是摸一摸。 况且…… 那原主若是还在,以对方的能耐,把这具身体抢夺过去,不是轻而易举?为何到现在都任由他霸占着这具身体呢? 乌行雪这么胡乱想着,忽然瞥见“萧复暄”的掌下覆着一个物件,被那天宿上仙微曲的手指笼着,只露出一角。 是玉雕么? 乌行雪迟疑片刻,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虽然你只是一具躯壳,但我还是得打声招呼,得罪了。” 他拨开棺内人冰冷的手指,拿出了掌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白玉雕的人像,雕工倒是栩栩如生,但人像没有脸,看不出是谁。倒是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人像脚下还有雕花的方台。 在鹊都,带方台的石雕、玉雕只有一种——用于供奉的神像。 不知这里是否也一样。 倘若是神像,又握着剑。应该是天宿上仙本人。 乌行雪猜测着,拇指无意识抹过方台上的雕花。 不知摸到哪一处,他忽然心尖一跳,听见了一道声音。 「梦都西边的春幡城你去过么?那里有个奇人医梧生。」 乌行雪:“……” 他差点儿把神像扔出去。 但是万幸,他以往在鹊都见识的场面数不胜数,最擅长的就是面不改色。 谁在说话?我为何会听见这道声音? 乌行雪垂着眸子,心里却暗潮翻涌。 是因为握着这尊神像么? 乌行雪默然片刻,又用拇指摸了摸刚才那朵雕花。 这次却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别是玩了出鬼上身,弄出癔症了吧? 乌行雪又将那神像翻看一番,心里嘀咕着。 「想回去么?去找他。」 某一刹,那声音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乌行雪手指一紧。 这内容依然没头没尾,但那句“想回去么”简直正中他的心思。 想回去么? 自然是想的。 他太想回鹊都了。 那里没有邪魔妖道,没有苍琅北域这种地方,也没有叮当作响的天锁。 那里也不分仙都和魔窟,只有人间和喧闹车马,可以自由来去。 春幡城…… 医梧生…… 他下意识重复了这两个名字,又在心里自嘲一笑。 你真是魔障了。乌行雪对自己说。 你不知道这声音是谁的,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极有可能只是这神像上残余的灵识,刚好对上了你的心思而已,居然就认真记下了。 他轻摇了一下头,正要把这惹人魔障的神像放回去,那道模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种躯壳最是好用,捏住腕心,灌进灵识,傀儡就成了。若是个大人物。那便是赚了,带出去听话又威风……你听话么?」 “……” 乌行雪直接把神像丢回了棺椁里。 他倒是尊重那位天宿上仙,避开了人。神像当啷一下落在玉石底面上,惊得宁怀衫他们一哆嗦。 “城主,这神像可不能……城主?”宁怀衫话说一半,就见他们城主扶着棺侧,躬身朝棺内人伸出手。 他看见乌行雪握住了萧复暄的手腕,清瘦的拇指在那个黑纹上揉摁了一下。 这不是,这不是做傀儡的法子么?! 手下几人都惊住了:“城主!您、您不会是要把这天宿上仙的凡身躯壳,做成自己的傀儡吧?!” 乌行雪心说当然不是,我敢吗?再说了,我会吗?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去摸一下。为了证实脑中的声音不是臆想?但他其实证明不了什么,毕竟那声音说了,要灌注灵识。 他没东西可灌,只能干摁,怎么可能试出结果来—— 这想法还未消,他忽然感觉拇指下有什么跳了一下。 很轻,像活人的脉。 乌行雪:“?” …… …… …… 你等会儿? 他猛地一惊,抬眸看去,就见棺内不知殒殁多久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宁怀衫他们鬼叫的声音震天响:“成了!居然真的成了,城主快看,傀儡成了,他睁眼了!” 他们城主心都凉了。 他是睁眼了。 可怕就可怕在我什么都没做,但他真的睁眼了。 乌行雪甚至来不及分辨一句,就感觉眼前一花。 一股巨大的劲力落在他身上,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他下意识闭了眼。 没人看清棺椁里新成的“傀儡”是怎么起身的,只感觉荒野飓风卷着茫茫雪沫在棺椁前旋了一个涡。 剑冢里所有长剑都开始震颤不息,金石相击的声音混在风里,几乎和乌行雪身上的锁链混淆不清。 等到风雪散开,就见“傀儡”将乌行雪抵在地上,右手接住剑冢里飞来的长剑。剑花一转,寒芒向下。 …… 乌行雪听着剑风,遽然睁眼。却见剑尖在咫尺之处楔进地面,冷冽剑气跟着风扫过来,又堪堪停于颈边。 毫发未损,又锋芒在侧。 他看见萧复暄眨掉了眉眼间的冷霜,低头看过来。 良久之后,叫了他的名字:“乌行雪。” 第 4 章 出牢 乌行雪眯了一下眼。 他过惯了闲散日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抵着咽喉要害。 “你要杀我吗?”他看着萧复暄,轻声说。 萧复暄动了一下唇,却没有答话。 “你不能杀我。”乌行雪又说 萧复暄依然手扶长剑,眸光顺着挺直鼻梁落下来,片刻后终于应声:“……为何。” 他嗓音很低,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 “因为你弄错人了。”乌行雪缓声说。 他以为萧复暄会错愕一瞬,或是蹙一下眉。却发现对方依然抵着他,无动于衷。 乌行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恐怕是原主罪孽深重,让太多人栽过跟头,所以没人会轻易相信他说的话。 我真冤,他心想。 “他们说你是天宿上仙,名号这么厉害应当看得出来,我……”他轻声说到一半又刹住话头,朝手下几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复暄终于开口:“你说,他们听不见。” 听不见? 乌行雪这才意识到,迟迟没有听见那几个手下的动静。仿佛身边风雪成罩,把旁人都隔在了外面。 他舔了舔唇,沉声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他。” “我并非你们说的那个魔头。” 萧复暄依然看着他,良久之后,眉心慢慢蹙起来。 “我不知道那魔头是不是心机深重,鬼话连篇,所以你不愿信我。”乌行雪说着又有些无奈,“这倒也正常。” 他扯了一下唇角,又道:“但我真的不是他。我甚至不是这里的人,你若是同话本里的神仙一样,应当能探出来,我顶多算个倒霉的游魂,你要探来试试么?” 他说着抬起左手,将腕部要害露出来。 萧复暄看着他的动作,依然没有应声。 乌行雪料定他还是不信,静默片刻,觉得徒劳无功。 正想说罢了,突然听见萧复暄低声问:“那你何名何姓,从何而来?” 乌行雪倏然抬眸看向他,想了想说:“那地方叫鹊都,同这里很不一样,一两句也难说请。既然是仙,你会的一定不少,你有法子帮我么?” 萧复暄:“我掌刑,只会抓人罚人。” 乌行雪:“……” 他还举着手腕呢,无言片刻又咣当放下。 不知他这模样让萧复暄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片刻,忽然敛眸直起身,拔了长剑。 乌行雪:“?” 好突然。 这是信了?也不对…… 颈边锋芒和寒凉气撤尽,乌行雪撑坐起来,他刚一站定,就见萧复暄还剑入鞘。 锵啷一声响,环绕的风雪骤然歇止。 宁怀衫他们就像是被人凝进了石像里,保持着古怪僵立的姿势。在风雪散开的刹那,终于有了活气。 “城主!” “城主那躯壳怎么——”宁怀衫似乎缺失了中间须臾的工夫,还停留于萧复暄将乌行雪抵在地上的那一瞬,正要焦心询问,就见他们城主好好站着,萧复暄就在他旁边。 “???”宁怀衫话音一刹,满头雾水。 他看看城主,又看看那天宿上仙,思忖道:“先前吓我一跳!所以,那是因为躯壳里还有一点儿灵识残留,才会动手吗?” 乌行雪心说只有一点残留可动不成这样。 “那现在呢?”宁怀衫小心瞄着萧复暄,依然有些忌惮,但又止不住两眼冒光,“这是成了吧?现在这躯壳是城主的傀儡吗?要是成了,那可真是赚了。傀儡都是忠心护主,说一不二的。” 萧复暄冷冷看了宁怀衫一眼。 乌行雪正要说这不是傀儡,还没开口,就听整个苍琅北域里鸣声四起,地动山摇。 萧复暄曾经安眠的白玉棺椁碎了个彻底。巨树摇晃不息,荒原裂开巨缝,尖石从上空砸落,到最后几乎震耳欲聋。 “这苍琅北域好像到尽数,真要塌了!”手下在叫。 巨石如雨,而他们还在三十三层,想要出去简直难上加难。 “城主——” 手下们叫着,又被分隔到了不知多远的地方,声音模糊,不知死生。 一块巨崖不知从哪掉落,崖底数丈,利如剑尖。倘若冲着凡人去,能直贯头顶,命丧当场。 而那巨崖之下的人,正是乌行雪。 他所站之处也天塌地陷,只剩一块顽石,左右不靠。他就如青雾一样,站在那块顽石上,于命悬一线之时,抬头望向崖尖。 下一刻,无数金色长剑骤然而至,带着“免”字铭印,将他包裹其中。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有人护了一下他。 *** 苍琅北域垮塌,引得无端海巨震。 仙门百家子弟匆忙应对之时,一叶不起眼的乌篷船正穿过无端海尽头的婆娑道上。 乌行雪搂着个暖手炉,倚靠在乌篷角落里不吭气。 船篷上吊着一盏纸皮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着,幽长火舌却怎么也舔不到灯壁。 那几个手下在苍琅北域崩毁的时候失散了踪迹,唯有宁怀衫和那个断了一臂的手下离得近,被一并捞上了船。 断臂损耗不小,上了船就在昏睡。倒是宁怀衫底子好,依然说个不停。 他在船外绞了袍摆沾到的水,又搓着双手进篷来,对乌行雪报道:“马上就进白鹿津了,城主。您刚刚听见了么?无端海雪池那边的雷鸣,那叫一个炸耳。” 乌行雪其实并不明白他乐个什么劲。 好在他嘴碎,会自己说:“可见那苍琅北域波及到了多远,那些围在外头的仙门子弟肯定很狼狈。只要想到他们不痛快了,我就痛快了。” “想想他们,再看看咱们——”他朝乌行雪对面的人瞄了一眼,“照理说,苍琅北域只进不出。但谁能想到呢,咱们有法宝啊。” “还是城主厉害,知道把这天宿上仙的躯壳做成傀儡。出苍琅北域的路,谁能比他更熟呢。传言诚不欺我,这傀儡还真是说一不二,忠心护主。” “得亏天宿上仙本尊已经殒了,他要是泉下有知,自己留守苍琅北域的躯壳,有朝一日居然救了照夜城的魔头,那真是……啧啧啧” 倒也不用泉下,他就看着你叭叭呢。 乌行雪心说。 他乐得看热闹,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毫不避讳地瞄向对面。 就见萧复暄宽肩窄腰,抱剑倚着船篷,面无表情地看着宁怀衫在那啧啧啧,眼里仿佛有六个大字——你怎么还活着? 若是眸光能成剑,宁怀衫头已经没了。 乌行雪看了一会儿天宿上仙那难以形容的表情,没忍住,抱着暖手炉笑了起来。 宁怀衫条件反射吓住了口。 萧复暄听见笑音,也转过来。 他看向乌行雪的时候,眸光从薄薄的眼皮里投落,映着灯笼微亮的光。 片刻后,他又转眸朝船外看去,一言难尽地……继续装着傀儡。 在苍琅北域里,宁怀衫胡说八道时,他还能有理宰人。 这会儿却不行了,他实打实抱了个魔头出来,在杂人面前,只能装傀儡。 “城主,咱们照夜城如今又扩了,连以前的阆州和大悲谷都纳了进来。一会儿从白鹿津过去,往西上岸,就能进城了。” 更深露重,宁怀衫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就跟断臂作伴去了,没一会儿鼾声如雷。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刚闭眼没多久。他口中的傀儡就开了金口。 “巨崖砸落的时候,为何不躲?”萧复暄从船外收回目光,沉声问。 乌行雪原本搂着手炉子昏昏欲睡,闻言抬了一下眼。 他眼里有困意,盯着萧复暄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懒懒道:“怎么躲?” “两边没路,我也不是妖怪,没有三头六臂。我说了,我只是凡人一个,你就是不信。”他又慢慢闭上眼,说起话来咕咕哝哝的。 他看上去已经睡着了。过了好半晌,却忽然含糊开了口:“萧复暄。” 抱剑的人骤然抬眸,看见那人闭眼把手炉往袖里笼了笼,露出的手腕筋骨匀长,他问:“既然不信我,那你刚刚为何要救一个魔头……” 萧复暄没应声。 问话的人似乎也没有要等回答的意思,眼也没睁,没过片刻就又睡着了。 *** 乌行雪是被宁怀衫嚷嚷醒的。 “不对啊,那船杆我搁的,定了朝西。这会儿咱们本该在白鹿津上岸,怎么还他娘的会变向?!这下好了,照夜城那边估计要耽搁了……” 不知道他惦记着照夜城什么事,催着赶着想让乌行雪赶紧回去。 那乌行雪必不可能答应。 那可是魔窟,他疯了才去。 乌行雪半睁着眼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可能有人半夜动了那个定向的船杆。 宁怀衫和断臂睡得跟猪一样,谁干的不言而喻。 但上仙这会儿还在装傀儡,对叫嚷置若罔闻。 “别嚷。这会儿往哪去了?”乌行雪依然困着,半阖着眸子问。 宁怀衫蔫了吧唧:“看朝向,咱们得从春幡城绕一下了。” 春幡城…… 春幡城?? 乌行雪瞬间支棱。 他还记得先前听到的那句话,说春幡城有个奇人医梧生,如果想回去,可以找他帮忙。 动船向的是萧复暄。 难道这上仙大人终于想通,信了他的话,决定找医梧生帮忙把他送回去了?! 也是,早日把他送回去,这躯壳才能早日还给那个魔头,到时候是斩杀还是囚锁,就跟他不相干了。 但愿那位医梧生是个耳根子软的好人,能信他的话,也乐意帮忙吧。 *** 他们是卯时下的船,上岸的地方挂着一道白色笙旗,上面蓝字绣着“燕子港”三个字,还有一只燕雀。 明明正是日出时候,这燕子港却雾气森森,只站着两个负剑的年轻人,估计是哪家弟子。 乌行雪踩着木桥经过时,看见他们面色不渝,脖子上都挂着半掌大的木雕神像。 不仅如此,他们身后的堤岸上,几乎每一根石柱上都雕着神仙像,能绕柱一周。 宁怀衫和断臂上岸就蹲下了。 “这地方的神像比起前些月,怎么又多了一翻。我就说不从这绕,不从这绕,这不是要我的命么。”他抱着头,看上去确实极不舒服。 下船前,乌行雪听他提过几句—— 说虽然仙都殒殁了,但民间百姓依然爱雕神像。那些神像供奉、香火吃得多了,多少带着仙灵,虽然不能缴灭邪魔,却能让他们不太舒服。 现如今,仙门大多集中在梦都、鱼阳和阆州一带,这里要安全一些。剩下的地方,便只能靠小门小派和这些神像度日。 可即便如此,依然挡不住越来越嚣张的邪魔。 毕竟仙都没了,修仙之人飞升无望,大道一眼就能望到头。而邪魔妖道却处处捷径,不受管束,不问德行。越是生杀无忌,越是活得久。 也无怪魔窟照夜城越扩越大,人越来越多。 这两年,就连梦都、鱼阳和阆州都乱象不断,逼得港口、津渡和城门雕满了神像。 燕子港就是其中之一。 相比宁怀衫和断臂的反应,乌行雪简直轻松得离奇。 他就站在神像包围里,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有心思听那两个负剑弟子闲聊。 “你说,这苍琅北域毁了,往后怎么办?那些邪魔秽物岂不更嚣张?” “咱们这也不知道能守几年……” “嗐,难说。你听说了么?昨天去苍琅北域的师姐回来说,那魔头乌行雪可能还活着!苍琅北域那么一塌,保不齐他已经出来了。” “啐!别说晦气话,不会的。” 乌行雪心说傻孩子,会的,他不仅出来了,还在听你啐他。 他正想着“把宁怀衫和断臂两个拖油瓶丢在城外,究竟可不可行”,忽然听到了又一段话—— 其中一个负剑弟子还是忍不住:“那魔头要是真出来了,你猜哪里会先遭殃?我怎么这么慌呢。” 另一个安慰道:“别慌,不用猜,就是咱们这春幡城。” “……” “你想啊,咱这城里多少人跟他有仇。高家、沈家,哦,还有医梧生先生,兄父妻女全都在那魔头手里送了命,惨死啊……” 乌行雪:“……” 乌行雪:“什么生?哪个生???” 萧复暄低了一下头,说:“你要找的医梧生。” 乌行雪默然片刻,扭头就走。 找什么人,帮什么忙,不如在这魔头身体里住他个一百岁。 第 5 章 花家 乌行雪当然没走成。 一来,人都到城门口了,就这么一走了之实在可惜。二来,他也确实无处可去。 他们在栈桥边耽搁了一会儿,那两位负剑弟子便过来了。 乌行雪看见他们的银丝剑穗上都有一朵芙蓉玉雕的桃花,腰牌上也刻着个“花”字,料想是出自春幡城某个“花”姓门第,能负责守港口和城门这么重要的地方,想必地位不低,是个仙门大户。 “几位可是要进城?”两个弟子行了个礼,道:“这几日附近有些祸端,进城出城看得比较紧,若是有唐突得罪之处,还请多包容。” 他们看向宁怀衫和断臂,面色谨慎:“这两位小哥是……身体不适?” 也不怪人家怀疑,这俩一上岸就冲着神像又晕又吐,反应实在很邪魔。 要不是因为有毫无反应的乌行雪和萧复暄同行,这俩弟子就该直接拔剑了。 宁怀衫顾不上解释,手指一捏,指尖变得尖利如刀。 乌行雪一把给他摁回去,说道:“他们晕船。” “噢……”负剑弟子又朝那乌篷船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几位是从哪里来的?” 城主不让动,宁怀衫只得擦了嘴唇说:“无端海婆娑道。” “噢!难怪。那里昨晚风雷不息的,是难行船。” 这次两个负剑弟子信了。 他们又看了萧复暄好几眼,还没开口,宁怀衫已经抢道:“这是我家城……公子的傀儡。” 萧复暄:“……” 乌行雪心说就宁怀衫这张嘴,在这呆两天能把老底抖搂给全城的人。 不过傀儡本身不算稀奇,仙门也爱用。尤其这世道越来越乱,富家公子出门带几个傀儡护身也是常事,并不值得怀疑。 只是这傀儡身高容貌气质都太过出挑了,引人注目的同时,还让那两个负剑弟子直犯嘀咕。 碍于教养,他们没有直盯着萧复暄看个明白。但离开的时候,乌行雪听见他们在小声议论。 “就是那位傀儡,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为何总觉得眼熟,有点似曾相识呢?” “嘶,其实那位程公子也……” …… *** 最终,进春幡城的还是只有乌行雪和萧复暄。 因为春幡城内添了个巨大的石雕神像,就立在一进城门的官道上,像前的铜台插满了香,烟火缭绕。宁怀衫和断臂脸色当场就绿了,摆着手跑得飞快,留了句:“城主,我们在城郊的山里等你。” 这对乌行雪来说,倒是正中下怀。 那俩碍事的一走,乌行雪立马拽着萧复暄进了巷子。 “上仙,帮个忙,我这模样恐怕不方便去医梧生家里讨打,你帮我改换一下——”他往长巷深处走了一段,确定无人,这才转回身。 却见萧复暄由他拽着,眸光落在自己被拽的腕子上,表情意味不明。 乌行雪愣了一瞬,松开手。 萧复暄这才抬了眼皮:“你平日叫人帮忙也这样?”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哪样?” 萧复暄目光从他胡乱抓人的手指上一扫而过,看了眼巷子。 这巷子太狭,而他个子又高,本就依稀的天光被他挡了大半。 乌行雪这才觉得,似乎是有些偏僻了。 他笑了一下:“我平日不叫人帮忙,这种弯弯折折的巷子,鹊都也不多见。” 这话是真的。 他在鹊都手一伸,话都不用说,就有人把他想要的东西妥妥帖帖地搁上来了,确实用不着叫人帮忙。 乌行雪:“况且,以前也没有需要避人耳目才能办的事。” 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未做评价。 “易容是么?”萧复暄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要等乌行雪回答的意思,只把长剑换了只手。他低了头,曲着指弯抵了一下乌行雪的下颌,拇指在脸侧、下巴和额头几处轻抹了一下。 “也别太丑。”乌行雪忍不住说。 “……” 萧复暄手指顿了一下,又不言不语地继续起来。 过了片刻他才沉声道:“晚了。” 行…… 乌行雪放弃挣扎让他调。 这巷子确实太偏僻安静了,须臾也显得很长。 “好了么?”乌行雪问。 “嗯。”萧复暄应了一声。 他手都已经放下了,却在片刻之后,又抬起来动了一下乌行雪的眉眼。 “怎么?”乌行雪不明就里。 “无事。”萧复暄很利落,易完容半点没耽搁,朝巷外走去。 只是转身的时候,乌行雪听见他说:“眼睛太好认了。” 乌行雪愣了一下,大步流星跟了上去:“萧复暄。” 前面的人微微偏了一下脸。 “你最好也改换一番。既然他们这么爱雕神像,你名号又那么响,少不了你的。虽然我看神像跟本尊都相去甚远,但也难保有奇人能雕出带神韵的,真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直到出了长巷,天光一晃眼,乌行雪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多余话—— 萧复暄堂堂上仙,就算让人认出来了又有何妨?总不会像他一样四处结仇,让人喊打喊杀。 他正想开口补一句,就见萧复暄侧身等了他一步,那张脸显然已经调了。 *** 春幡城并非弹丸之地,据说有大小仙门六家。名声最响、弟子最多的就是花家。 花家在春幡城西边的江心桃花洲上,一来门庭幽静,不用在城围中跟其他仙门划结界抢地方。二来,有这么一个仙门大家在,也能守着西边。 毕竟春幡城的西边有个燕子港,外来人最多的地方,鱼龙混杂。就算千防万防,也时不时会有邪魔混进去。 而每一次有邪魔混进城,就真真是一场噩梦。 很多邪魔最初就是人,他们长着寻常百姓的模样,说着市井巷陌常说的话,甚至……他们在走上邪道之前,曾经就生活在这座城里。所以混迹在人群中,根本难以分辨。 那些邪魔的修习方式太过邪门,狡猾、善变、会蛊惑人,嗜血嗜杀。 有一些邪魔格外麻烦,非常难抓,因为他们会换皮。 他们以生魂生肉为食,吃空了这具,就依附上下一具。而这个过程,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据说二三十年前,哪怕不是最繁盛的时候,春幡城的百姓也有二十余万户。 到了两年前,就只剩下十万户了。 现如今,短短两年的工夫,这十万又变成了七万。 春幡城地界依然是那么大,只是久无人住的空屋越来越多,越靠近城墙的地方,越是死寂无声。 乌行雪一路看到的都是这种空屋,结了厚厚的蛛网,门窗豁着大大小小的洞,漏着深冬的风声,呜呜咽咽像悠长鬼哭。 只有靠近某个仙门的地方,才有点活人气。 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就像围着松子糖的蚂蚁一样簇拥着那几家仙门。 只有一家例外——正是花家。 但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因为花家独守桃花洲和整个东江,前后不着,本就是个危险地方,易攻难守。再加上花家弟子众多,如若不小心混进几个邪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要是不会仙法、完全无力自保的寻常百姓聚居在那里,就像不加封盖的佳肴,毫无顾忌地敞在那里,不断吸引着邪魔去进食。 那……桃花洲恐怕没有一日安宁。 仙门守不住,百姓也遭殃。 *** 乌行雪听到那些关于花家的议论,已经把“桃花洲”判成了倒霉地,心说万万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结果一个时辰之后,他和萧复暄就站在了桃花洲的栈桥入口处,跟守桥的小弟子们大眼瞪小眼。 “不是,你等等。”乌行雪拽了萧复暄一把,退回到岸上:“你不是说好了带我找医梧生么?为何这栈桥两边十二杆笙旗,杆杆写着花字???” “你同我说句真话,你真的认识医梧生吗???” “他不是姓医???” 萧复暄:“……” 他蹙着一点眉心,看着乌行雪,表情冷冷的又透着几分一言难尽。 “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花家门下所有人都是家徒,没有一个外姓?”萧复暄问。 乌行雪:“你怎么不早说……” 萧复暄:“……” 你问了么? 他神色淡淡,冲远处江洲一抬下巴:“医梧生我恰好曾经打过一些交道,错不了。他是花家四堂长老之一,而且跟花家也并非全无干系。” 乌行雪:“什么干系?” 萧复暄说:“医梧生的妻子,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亲妹。” 说完,他又瞥了一眼乌行雪拽着他的手指,片刻后问:“你打算在这江岸边,抓着我赖多久?” 乌行雪赖不过去了,撒了手,跟着萧复暄往栈桥走,边走边嘀咕:“你一个曾经住在仙都的上仙,怎么对人间事这么清清楚楚。” 萧复暄未答。 直到快上栈桥,那几个弟子一脸懵地冲他们抱剑行礼。 他才听见萧复暄的声音:“以前有人喜欢来。” 乌行雪一愣。 下一瞬,就听那几个弟子齐齐冲他们说:“医梧生先生在后堂闭关未出。我们已经通禀了家主,家主让我们将二位接去听花堂稍歇片刻,他随后就到。” “请。” 乌行雪穿过长长的栈桥,进了花家大门,被弟子引着迈入听花堂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 花家家主的妹妹是医梧生的妻子。 而医梧生的父兄妻女都惨死在我这位原主手上…… 也就是说,不止那倒霉的医梧生,春幡城最大的仙门……整个花家都跟我仇??? 乌行雪:“……” 要不还是自戕吧,起码快。 第 6 章 疯子 这应当是接客议事的地方,布置稳重简单,两边各有几把雕花椅和方几。 弟子引着他们坐下,又端上来两杯茶。乌行雪倒是不客气,端来抿了一口,有种清清淡淡的桃香。 堂里几个弟子正在洒扫,见有客来,纷纷行礼。 听花堂正中有一张长长的龛台,台上摆着一尊玉雕神像,洒扫弟子给神像上了香,便退下了。 这尊神像长得跟春幡城内的那尊巨像一模一样。只不过城里是石雕的,花家这尊是芙蓉玉雕的。 “这是哪一位?”乌行雪端着茶小声问。 “花信。”萧复暄答。 乌行雪这才发现,神像背后的挂画上就写着这个名字。 “画跟玉像是同一位?那真是差得有点多。”他又小声说了句。 “……”萧复暄朝他鼻下瞥了一眼,估计是想让他闭嘴少说话。 但见他实在有兴趣,片刻后补了一句:“画更像一点。” 画像上的仙人模样温润清俊,生了微弯的双含笑眼,一手抚白鹿一手提明灯。是个能庇护人的神仙模样,跟萧复暄这种执掌刑赦的气质全然不同。 “花信”这个名字旁写着他的仙号“明无”。 眼下这种黯淡乱世,大小仙门百来座,小的不提,声名最盛的那几家,都是曾有先祖飞升成仙的。花家之所以在春幡城地位超然,就是因为花信。 “你认识他么?”乌行雪问。 “认识。”萧复暄淡声道,“灵台十二仙之首。” 灵台十二仙之首…… 灵台十二仙…… 乌行雪听着有些耳熟,须臾后忽然想起宁怀衫万分崇拜地提过一句——灵台十二仙,也是他杀的。 “……” 乌行雪当场呛了口茶。 花家家主花照亭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似乎碰到了什么事,穿过折廊的时候,大步流星、面色不虞。身后还跟着两个手忙脚乱的小弟子,捧着金丝木盒在劝着什么。 “说了不必。这点小伤,哪用得着上药。一个可怜痴儿懂什么,难免莽撞,说了多少回了,不得同他计较。倒是赤鹞他们几个,罚去玄台,闭门思过!” 花照亭斥完,进了听花堂,脸色已然改换:“久等了。” 他毕竟跟画像上的明无花信是一家,虽然模样算不上相似,但只要带了笑,温和清朗的气质简直一脉相承。 他也没有什么仙门大家家主的架子,甚至不像是仙门中人,没有那种渺然出尘的清傲感,举手投足间,更像一位雅商。 “听闻程公子是今早进的城,来时经过了无端海婆娑道?”花照亭笑盈盈地问道。 乌行雪:“……” 什么公子??? 他很快反应过来,刚进燕子港的时候,宁怀衫冲那两位负剑弟子嘴瓢了一下,把“城主”硬拗成了“城……公子”。 那两位负剑弟子就是花家门下的,看来是把他们的情况统统禀明了。 行吧…… 乌行雪心想:程公子就程公子,省得现编了。 但要命的是,宁怀衫还说了萧复暄是傀儡。 怪不得花照亭只冲着他一个人说话呢,原来是没把另一个当活人。 乌行雪原本打算当个乖乖巧巧的“哑巴”,要说什么要问什么,都交给萧复暄,毕竟他对这里一无所知。 现在好了,装不成了。 宁怀衫可真他娘的是个宝贝。 他在心里骂着,脸上却端得很稳,不急不慢地答着花照亭的话:“是,昨晚海上实在吓人,我们没料到会碰上那种事,这一趟跑得其实有点不合时宜。” “今早进港的时候,听说苍琅北域真的塌了。现在想想着实后怕。”乌行雪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补了一句,“实不相瞒,到这会儿,我腿都是软的,用力都抖。” 萧复暄:“……” 花照亭点头道:“确实危险,所以今天我听说有客从海上来,很是诧异。昨夜我门下有长老和弟子在那,回来个个都狼狈不堪。可想而知了。” 乌行雪:“我若是早知如此,一定不挑这时候来打扰。” 花照亭摆手:“算不上打扰,程公子千万不必这么说。我花家有明无仙君诲言在上,守着这块桃花洲,本就是该保一方安宁,替人解忧的,不分时宜。” 他顿了顿,说:“我听待客弟子说,程公子是来找医梧生先生的?” 乌行雪点头:“是。” “医梧生先生在魂梦之术上颇有建树,这一点广为人知,到我门上求找的,大多也是为此而来。但是……不知程公子可有听说,医梧生先生救人,是要见到病者的,得将人带过来。” “带来了。”乌行雪指了指自己,“我就是。” 花照亭一愣。 他忍不住打量着乌行雪,道:“可是,程公子看着实在不像啊。” 会来花家找医梧生,大多是因为魂魄受损——有些是因为被邪魔吞吃了一部分,又侥幸逃出生天。有些是因为中了邪术禁术。还有一些,是因为修习不得法走火入魔。 这样的病者,要么痴傻要么疯癫。 像乌行雪这样说着人话的,确实少见。 花照亭问:“那程公子这是?” 乌行雪:“我这是生魂上了别人的身,把原主给挤没了,想求教医梧生先生,可有办法把我送回去。” 对仙门中人来说,夺舍常见,换命常见,请神请鬼也常见。但乌行雪这种却是三不碰。 花照亭又问了几句,见他坦坦荡荡无所遮掩,便说:“我知晓了,医梧生先生闭关已至末尾,明日便能出关。今日,就请程公子在我这桃花洲歇歇脚。” 能留客,说明多少有点办法,那回去就有望了。 乌行雪趁着花照亭跟弟子说话,借着喝茶的动作,偏头冲萧复暄笑着眨眨眼,用口型道:“多谢上仙。” 萧复暄正抱剑装着傀儡,目光从他唇形上一扫而过。 *** 他们被安排在桃花洲西角。 待客弟子说:花家修习弟子众多,每日卯时不到就有功课,怕剑声吵到他们休息,所以把他们安排在了离弟子堂最远的地方。 这附近是书阁和清心堂。 前者是花照亭自己的书阁,弟子不用。后者是医梧生住的地方,只有一些洒扫和侍药弟子。 整体确实清净,却横插进来一桩意外—— 几位弟子帮忙整理客房的时候,一个人影窜进来,“啊啊”叫着,疯疯癫癫撞翻了椅子和一盆水。 “哎呦——” “阿杳!这里不能乱跑——” “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怎么往客房闯!他今天冒冒失失把门主都伤了!” “哎,怎么看嘛,他这两天就没消停过,剑气乱飞、力气又大!门主还不准咱们对他手太重。可下手轻了根本摁不住他!” 乌行雪不好插手,只扶了一下踉跄的小弟子,就跟萧复暄避到了一边。 那疯疯癫癫的人披头散发,看不出年纪,也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叫着,嗓音嘶哑。 他一度伸手要来抓乌行雪。萧复暄轻轻一抵,就消掉了他全部力气,接着他就被弟子们七手八脚拖走了。 “程公子受惊了。”待客弟子收拾残局,抱歉地说。 “他是?” “他以前是医梧生先生的侍药弟子,最有天赋灵气的一个,后来受了些刺激,就成了这幅样子,很多年了。” “医梧生先生的弟子?”乌行雪道。 “嗯。”待客弟子说着,又连忙解释道:“哦不不不,我们先生魂梦之术很厉害的,您可千万不要误会,不是先生治不好他,是这个弟子的疯病太特殊了。” 那弟子似乎觉得光说特殊不具有说服力,想想又补了一句:“因为伤他的是那个大魔头乌行雪。” “谁?” “乌行雪。”弟子压低声音重复道。 乌行雪瞬间静了下来。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萧复暄,却发现萧复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阿杳是真的命不好。”待客弟子絮絮叨叨的声音在房间里,不知第几回对来客讲着阿杳的事。 他说阿杳之前是医梧生最得意的弟子,平时总跟在医梧生的身边,尤其炼药的时候,整日住在清心堂。 当年桃花洲来了个客人,找医梧生帮忙办些事情。那客人生得一副贵公子模样,风姿飒飒。桃花洲上到家主,下至洒扫小弟子,无人觉察他有什么问题,相反,都很喜欢这个客人。 那时候医梧生在炼一种药,腾不出时间,索性留那客人在洲上住了小半月。 结果就是那小半个月,送了医梧生父兄妻女四条人命。 那天,阿杳疯跑到堂前,跌跌撞撞又哭又叫,鲜血淋漓还满身邪魔气。 当时医梧生和花照亭正在议事,被惊了一大跳。跟着他回到清心堂,就见医梧生的兄长医梧栖只剩下了一张皮,躺在血里,脸却是笑着的。 一看就是被邪魔吸空了。 当时桃花洲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围了过去,花照亭立马命人排查。结果不查还好,一查发现,自己的亲妹妹——医梧生的妻子,父亲、还有女儿,以及几个在客房伺候的洒扫弟子都有问题…… 叩击他们的头顶,脑袋发出的声音像空洞洞的木鱼。叩击肚皮,发出的鸣声也像是鼓鸣。 ——他们早是一具空皮囊了,在这之前就已经被吸空了。 就在那个客人留住的小半个月里。 当时他们抓着阿杳想问个究竟,却发现阿杳被下了禁术,就连医梧生也解不了。于是他疯疯癫癫,什么都说不清。 不得已,花照亭请了梦都封家的人来帮忙。 封家有一门秘法,乃灵魄回照之术,能看见疯了或者死了的人最后看见的场景。 于是,在封家的帮忙下,他们看到了阿杳无法说出口的那一幕。 他们看见那个风姿矜贵的客人现了原貌,他站在清心堂里,一手捏着医梧栖的喉咙,一手松松地握着医梧栖自己的剑。 鲜血顺着剑柄往下淌,在地上汇流成了一洼。 他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鼻梁映着冷白月光。他似乎发现有人在门外,忽然笑了起来,微微下撇的眼尾在那一刻弯起了弧。 他丢下手里空空的躯壳,扔了那柄剑,抽了桌上的干净布巾擦了手。然后瞬间到了阿杳面前,冲他头顶不轻不重拍了一掌。 接着便如来时一样,飒飒踏踏地走了。消失于无端海上。 世人皆知,魔头乌行雪自己是没有剑的。他很懒,手上不拿多余物,从不带剑。 他都是抽别人的剑,杀了对方。 第 7 章 虫动 “总之那天起,咱们桃花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接待任何外来客,就是生怕再碰见这种事。” 待客弟子修为不深、年纪不大,乌行雪横行无忌的时候,他恐怕尚未记事,但说起这些依然脸色煞白。可见这件往事阴影之深,几乎口口相传。 “当时受打击最深的就是医梧生先生,还有咱们家主,毕竟惨遭毒手的都是至亲。”待客弟子说,“医梧生先生悲痛欲绝,差点走火入魔。那之后身体就差了许多。所谓医人者不自医吧,他每年都需要闭关一段时间,调养生息,避免折在这修习之路上。” “至于家主,他自己都说,那阵子他简直魔障了。” 那几年的花照亭疑心深重,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有问题——桃花洲上上下下千余人,每个都有可能是邪魔附身。他们装作寻常无害的模样,再伺机吞吃洲上的人。 花照亭住的院子叫做剪花堂。 以往的剪花堂有家主亲自带的持剑弟子十二人,洒扫、杂事弟子众多。乌行雪那事之后,整个剪花堂直接清空了。 所有弟子搬回了弟子堂,谁都没能留下。 花照亭堂堂家主,就那样养成了独居的习惯,在剪花堂要做什么,也都是亲力亲为。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那天之后,咱们桃花洲三堂长老就变成了四堂,加了个刑堂。”待客弟子说。 “刑堂?做什么的?”乌行雪问。 “检查邪魔的。”待客弟子解释道,“我们所有弟子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刑堂报道,由刑堂长老探一下魂。探魂符往手腕上一贴,就能知晓是不是邪魔,有没有被附身了。” “每日?”乌行雪一脸讶然。 “对,每日。”待客弟子又补充道:“早晚各一回,晚上练完功课,也要去一趟刑堂。尤其是当日负责在洲内巡查的弟子,最是危险。” “……” 这阴影是够大的。 乌行雪说:“那你们刑堂长老不容易,每日就这么一个动作从早干到晚。话本里这种人要么揭竿起义,要么走火入魔。” 待客弟子:“……” 乌行雪:“他最好自己也探探魂。” 待客弟子:“……他探的。” 乌行雪想了想,“唔”了一声:“所以说了这么多,是为了好开口么?” 待客弟子:“?” 乌行雪十分坦然地将袖子朝上提了提,露出一截手腕。 待客弟子看着他的手腕,默然片刻,尴尬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带着“花”字的金纹符纸。 他讲了那么长的往事,又做了那么多铺垫,确实是为了这两张探魂符。 没办法,花家这种声名远播的仙门都是要脸面、讲教养的,无论如何不能失了待客之礼。若是求医问药的客人,一上门就被拖去刑堂查一番,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只能用这种办法循循引导,让客人觉得自己被查一下也无可厚非,甚至极有必要。 待客弟子将探魂符抖搂开,冲乌行雪行了个礼:“冒犯了。家主说了,确实是无奈之举,还望多多包含。” “应该的。不过你们家主想必也交代了,我是生魂误打误撞进了别人的身,不知会不会被探魂符误认成邪魔附身?”乌行雪顿了一下,又道,“还有,我也并不知晓这原主是好是坏。” 待客弟子:“您放心。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这躯壳原主十恶不赦,只要您这生魂不是邪魔,就不会有事。而且,就算十恶不赦的原主有魂魄残留,这探魂符也会有所显露,不会算在您头上的。” “哦,这样啊。”乌行雪点了点头。 待客弟子解释清楚,便要将符纸贴上乌行雪的手腕。 结果刚要沾到,乌行雪忽然抬起两指——挡住了他。 待客弟子心下遽然一惊! 就连那个抱剑傀儡都抬了眼,剑在似乎动了一下,不知哪里的链声发出微微摇晃的轻响。 “怎么了?”待客弟子符纸一颤,猛地看向客人。 这位程公子模样还算俊秀,但落在气质卓绝的仙门里,就只能说“普普通通”。不过他眼睛生得不错,含着窗外光亮时,尤其好看。 …… 甚至跟那张脸有点不搭了。 霎时间,待客弟子头顶一麻,凉气直窜上来。 却见那程公子笑了:“你真有意思,慌什么啊。” 他笑起来眼睛就更亮了,像冷泉洗过的黑珀。 ……真的跟脸很不搭。 待客弟子并没有因为他的笑缓和多少,炸了满身的毛,根本不敢动。 程公子看出来了,这次笑得有点皮:“刚刚那一挡,是不是还挺刺激的?” 待客弟子:“……” 我他—— 要不是碍于花家的教养和脸面,他就真的要问候一下这位客人了。 “我来时听闻,左手通心,所以探灵探魂更准一些,不知真的假的。”那公子换成了左手,卷了袖摆说:“不过这样也更放心一点,不是么。” “……” “是。”待客弟子腹诽着,将探魂符贴在他手腕上。 花家刑堂亲用的探魂符,在世间各处都颇为有名。有些仙门每年都会来花家购置一些。而花家常行善事,每月还会送一些给城中百姓。 如果是邪魔附体,这张符纸就会变色,由金至红。 色浅,则时日尚短,说不定还有救。 色深,则时日长久。 倘若变成了血红近黑的颜色,那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邪魔,一点儿本性都不留了。 待客弟子死死盯着程公子手腕上的符纸,瞪了有好一会儿,直瞪到眼睛发酸。那符纸也没有一点要变色的意思。 幸好…… 吓死我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长长松了口气。 他揭下那张符的时候,余光里忽然瞥见了那个抱剑傀儡。 桃花洲也是有傀儡的,给弟子们练功用,或是干一些苦重活用。 在他的日常认知里,傀儡是一令一动的,除了主人交代的,它们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会有。站着就是站着,目不斜视,也不会多言。 但这位程公子的傀儡,从他贴符起就转过来看着,一直看到了揭符,模样冷峻还面无表情。 仿佛但凡出一点岔子,这傀儡就该长剑出鞘了。 待客弟子想了想,又掏出一张探魂符,二话不说贴到了傀儡的手腕上。 他年纪轻身材中等,但那傀儡个头又极高。 于是他贴完一抬头,只觉得那傀儡半垂着眼眸看他,那压迫感…… 简直绝了。 而那张探魂符,非但没有变深,甚至……好像还更浅了一点。 这倒是前所未见。 但待客弟子没心思管那许多,匆匆揭了符就要跑。 临走前,他又按照家主的吩咐,叮嘱道:“桃花洲地处险要,即便我们一天查两回,也依然总有邪魔沿水而来,几乎每个月都有三两个弟子因此丧命,所以这里每条路上都有弟子巡视,夜里可能会有些声音,还望多担待。” “哦对了,千万、千万不要往那边的桃林去,一步都不要靠近!” “……” 乌行雪心说你不如不提,虽然我不是作死的人,但总有人是。说完了,本来不好奇的也变成好奇了。 好在待客弟子并不打算语焉不详,他一脸严正地说:“咱们桃花洲抓到的所有邪魔,以及所有被邪魔吞吃的人,都埋在那里。你见过那种死而未僵的百足虫么?邪魔就是如此,它们哪怕死了,受到一些感召,依然会蠢蠢欲动。” “那你们还留着?”乌行雪纳闷。 “也有好处的。” 乌行雪:“比如?” 待客弟子:“比如到了夜里,秽气最盛的时候,如果有外来者入侵,而它比桃花林埋着的那些都强。土里埋着的就会不安躁动,想要往那里聚集。那是邪魔的本性。” 那些修习邪道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之间不讲感情,全靠压制。 弱者会屈服于强者,并本能地朝强者靠拢靠近。 魔窟照夜城就是这么来。 否则一群邪魔妖道,生杀无忌,为何能出一个城主呢。 “他们如果动静大,都往某处移,我们不就能注意到了么。”待客弟子说,“搜查起来也容易一些。不过这招难得起用,毕竟埋着的那些都很凶煞,很难碰到比它们更凶的东西吸引它们动。” “反正别自找麻烦就行。” 待客弟子还急着拿符纸交差,匆匆走了。 *** 乌行雪不是无礼的人。 桃花洲留客一天,他也不想横生麻烦,所以并没有到处走动,对洲上诸物也并不好奇。 唯一想见的医梧生,第二天就能见到,并不急于这一时。 春幡城阴云层层,晦然欲雨,傍晚来得特别急。 那待客弟子前脚刚走没多久,家主花照亭就差人送来了饭菜,算得上周到热情。 乌行雪提着袖子掀盒一看,嘴唇无声动了几下。 心说果然,满盒都是仙门弟子喜欢的类型——素得要死,但做得好看,还有一碟看起来很风雅的桃花酥。 他了无兴致,又把食盒合上了,在桌边坐下,提着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刚喝一口,忽然听见一个嗓音在他耳边道:“普通凡人是会饿的。” 乌行雪眼睫动了一下,咽下口中的茶。 旁边明明还有一张椅子,他等了一会儿,萧复暄还是在他身后站着,不见去坐。于是他捏着茶杯沿,扭头道:“你杵在我背后做什么,显你高?你要是见过我在鹊都的晚膳,就不会说这话了。” 又过片刻,萧复暄的嗓音从他后面传来,答道:“普通傀儡一般用不着坐。” 乌行雪:“……” 他看看外面时不时经过的巡视弟子,在心里说了声……行,那您站着,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乌行雪也不回头,捏着茶杯低低咕哝:“不过说来确实有点怪,我还真不太饿。不知道是不是这魔头的躯壳太厉害了,扛得住。” 他嫌弃归嫌弃,最后还是挑挑拣拣拿了个桃花酥。 屋里已经点了灯,温黄的光给他眉眼鼻唇勾了一道折线。而萧复暄的影子,就从身后投落到他身前的桌上。 入夜之后,巡视弟子更多。未免惹人怀疑,他们并不多话。 只是某个间隙,乌行雪朝门外瞥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了一句:“……萧复暄,我原身那个魔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其实问得很奇怪,因为他自己都说了,“那个魔头”。 好一会儿,他也没听见萧复暄回答。 但他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忍不住回了头,对上萧复暄的视线。就见那人抱剑倚在墙边,看了他许久,说:“不是生魂进错了身体,要回鹊都么?既然要回鹊都,这里就是一场梦而已,何必要问这个问题。” 乌行雪很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又转了回来,说:“也是。” 他本以为不会再有下文了。 结果半晌之后,他听见萧复暄说:“别人作何评价我不知道,但在我这,是化成什么样都不会认错的人。” 乌行雪眸光一跳。 或许是因为这句回答,又或许是因为来了两个守卫弟子。他们这晚谁都没有再说话。 萧复暄用不着吃用不着睡,垂眸倚在墙边兢兢业业地扮着傀儡。乌行雪收拾整理了一番,蜷到了床上。 后半夜,桃花洲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这是夜里秽气最重的时候,邪魔气无论如何都遮掩不掉,如果有人入侵,就是此时最为明显。 不知某一刻起,桃花林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接着便是嘈杂人语。 巡视弟子拎着一枚银色小铃,匆匆往来,奔走相告。近千弟子乌乌泱泱都出了门,就见许久不曾有动静的桃林泥土翻搅,仿佛百虫乍惊。 下一秒,那些动静就如地龙一般,朝一个方向涌去。 那是……客房。 第 8 章 朝圣 客房里,乌行雪倏然睁眼。 他有些诧异,自己刚刚居然真的睡着了。 满鹊都的人几乎都听说过,他夜里睡觉有个怪癖——常人都是越安静越好,他却不行。安静了他整宿都睡不着,他喜欢吵闹。 他曾经跟府上的老管家玩笑说:“索性养个小戏班,让他们在旁敲锣打鼓地唱,那我一定能睡到天光大亮。” 老管家听得脸色铁青,说“外人不安全”,然后给他在窗外花树上绑了交错的护花铃,养了各种鸟雀,一落枝头就能响。 结果这里既没戏班子,也没鸟雀。还有个“随行牢头”一声不吭地杵在屋里,而他居然睡着了。 “萧复暄。” 乌行雪翻身坐起,听见了细碎的铃铛响。他差点不知今夕何夕,以为自己回了鹊都。 不过鹊都没有锁链声。 乌行雪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腕上系着一根极细的银丝,上面挂着一枚不知哪来的银铃。 丝线另一端,扣的是萧复暄的手指。 这不就是他府上那种护花铃? 这是把他当花呢,还是把他当鸟? 乌行雪勾着丝线抬起头,正要问问给他绑铃铛的人,却见对方低着头倚墙抱剑,一点生息都没有。 这是…… *** 这是神识离体。 入夜之后,床上的人一睡着,萧复暄就把神识放出去了。 桃花洲的夜色很深,蒙着水上特有的雾。 花家的巡视弟子提着灯四处走着。 “剪花堂旁边留了几个师兄弟?” “两个,多了家主不高兴。” “唔,医梧生先生那儿呢?” “那边多一些,十二个。” “先生要到明天午时才出关,你跟新来的师弟交代没?这期间,发生任何事先生都不会出关,一出来就前功尽弃了。叫他们无论如何不要打扰。” “交代过了。” 他们轻声说着话,与萧复暄的神识擦身而过,却无人察觉。 萧复暄就这么穿过人群,朝一片竹林深处走。 他对整个桃花洲并不陌生,什么方位有什么,他也都还记得。 竹林深处是书阁,家主花照亭自用的那栋。书阁院内没有守卫,倒是有几个洒扫弟子拎着灯和水桶,吭哧吭哧地忙着。 萧复暄扫量一眼,没多停留,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穿过一条无人长廊时,忽然有道模糊声音问:「你在找东西?」 夜色深浓,长廊寂静。这声音在萧复暄听来,应该出现得很突兀。但他连眸光都没动一下,依然往前走,像是早已习惯。 「这桃花洲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声音咕哝了一句,依然模糊极了。 萧复暄还是未答,掠过廊桥花·径,径直进了一座深院。 那深院门上写着“剪花堂”三字,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住处。 院里没有一个弟子,安安静静。屋里却亮着灯火。花照亭还没睡,正提着一个细嘴铜壶,往墙角的那排花缸里浇水。 他比小弟子们要敏感许多。 萧复暄神识进门时,他忽然直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良久之后才犹豫着收回视线,然后摇头自嘲道:“疑神疑鬼。” 而萧复暄已经掠过他整个院子,正要出门。 「看来不在这里。」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一贯敏感的花照亭这次却一无所觉,仿佛只有萧复暄自己能听见。 他脚步不停,去往第三个地方去。 那声音纳闷地问着。「你究竟在找什么?」 它似乎也不在意萧复暄会不会回答,只自顾自地说着:「噢——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了。」 「可找到了又怎样?」 一直不回答的萧复暄终于刹步。 他垂眸扫了一眼腰间,那里挂着一枚小小的银丝锦袋。他手指拨开袋口,露出白玉神像的一角。 正是他棺椁里的那尊。 那锦袋明明很小,却能装下那尊巴掌大的神像。 萧复暄看了一会儿,把袋口完全封紧。之后,那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便再没有出现。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又抬了步。 这次他去了禁地桃花林,那里阴气浓重,雾瘴重重。有专门的守卫弟子沿着林地外围站了一圈,严防死守。 但对他这抹神识来说,构不成丝毫阻碍。 *** 萧复暄探了一圈,一无所获。 离开林地时,他忽然感觉自己无名指动了动,像是被隔空轻拽了几下,伴着细碎的铃铛响。 这是他离开房间前系上的线,另一端扣着乌行雪。 如此一来,若是有什么事,他能及时回去。 但这丝线拽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又不像有事,倒像是闹人玩。 萧复暄垂眸看着那根无名指,正要抬脚回去。 忽然听闻身后百虫乍动,整个桃花林沸如滚锅。那些埋在地底的邪魔,连带着纷纷赶来的花家弟子,八方来朝似的往同一个地方赶去。 萧复暄:“……”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下一瞬,便是神识归体。 *** 房间里的灯火在晃,外面的守卫弟子不知去向。 床榻上的人已经下了地。明明之前就给了他鞋,这会儿却不穿,就那么披着衣服赤足站在窗边。 窗户被他拨开了一半,寒风吹进来。 他眯着眼听了一会儿,顺手一揪铃铛线,转回头说:“萧复暄,外面怎么了?动静大得吓人。” 萧复暄:“……” 天宿上仙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会儿,动了动唇道:“不知道,朝圣吧。” 乌行雪:“……” 乌行雪默然片刻,说:“我现在问朝谁的圣,是不是显得有点傻了?” 地下的邪魔窜得飞快,花家弟子疾如江风。 刹那间,院外已经声如鼎沸。 乌行雪扶着窗框,巴巴地看着他。 萧复暄捏了一下眉心。 *** 乌行雪只感觉自己被手腕上的丝线猛拽了一下。 下一瞬,他就紧紧扣住了手腕。 “闭眼。”萧复暄的嗓音落下来。 他感觉有深冬的风夹着江潮气裹挟而来,等再睁眼。他就站在了另一处地方。 “这是哪儿?”乌行雪四下扫了一眼。 “桃花洲弟子堂。”萧复暄扣着他的手,也扫了一圈。 所有弟子都追着邪魔去了,整个弟子堂空空如也。 乌行雪看了萧复暄一眼,忽然问他:“你之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入定了?” 萧复暄:“……不是。” “哦。”乌行雪点了点头,“不是入定,那看来就是出门找东西去了。” 萧复暄忽然转回头,看着他。 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乌行雪:“找什么?” 萧复暄静默了一瞬,道:“一件很久以前被拿走,又被送回来的东西。” *** 当初乌行雪杀了医梧生父兄妻女的时候,他在仙都。等他赶到春幡城桃花洲时,只听到了一点零星后续。 传言说,那年乌行雪找医梧生帮忙只是借口。 他一个横行无忌的魔头,坐拥整个照夜城,手下邪魔魍魉众多,需要医梧生帮什么忙? 他易了容貌,装作寻常客人在桃花洲小住,只是为了找一样东西。 传闻花家有一样仙宝。当年乌行雪离开桃花洲后,那个仙宝就不知所踪了。 没人知道那仙宝究竟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乌行雪为什么拿走它。只听闻不久之后,那个仙宝又回到了桃花洲。 而传闻流出的第二日,乌行雪就杀上了仙都。 当初的萧复暄根本没有时间弄明白其中的关联,就跟着仙都一块儿殒没了。 如今再来桃花洲,他想找到那个东西。 而当年拿了那个东西的人就在他面前,对过去一无所知,只是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说:“怪不得,我看你一直在看四周。” 说话间,弟子堂外面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 想必是那地底下的邪魔,在西边客房扑了个空,转头又奔来了东边弟子堂。 乌行雪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问萧复暄:“你已经找过哪些地方了?还有哪些地方没看?要不咱们把剩下的地方也找一遍?” 萧复暄:“……” 萧复暄:“还有刑堂、清心堂、经堂和栖梧院。” …… 于是这一夜,在大魔头乌行雪的提议下,天宿上仙萧复暄兜着圈,带着桃花林地底百年积攒下的所有邪魔,以及花家近千名弟子,把整个桃花洲……犁了一遍。 最后,他们落脚在了医梧生闭关的栖梧院。 而原本应该满是药气的栖梧院内空空如也,本该在栖梧院里闭关的人也不知所踪。 “人呢?”乌行雪扫了一圈,没看见任何人影。 萧复暄忽然想起之前在路上听见的话。 花家那个弟子说:医梧生要明日午时才出关,这之前一点都不能动,否则前功尽弃。 “闭什么关这么凶?”乌行雪听了,咕哝道,“既然都这样了,能有什么事让他中途打断忽然出关?” 他正要再找,忽然听见萧复暄沉声道:“……我看见他了。” 乌行雪循声转头,发现萧复暄站在二楼窗边,正朝下看。 他顺着萧复暄的视线看过去,就见栖梧院下,无数地龙翻搅着直奔而来。在飞溅的尘泥和深浓雾气里,还有一个跟着邪魔跌跌撞撞冲过来的人。 乌行雪愣了一下:“那是医梧生?他这来——” 萧复暄沉声道:“朝圣。” 都说,在夜里秽气最重的时候,如果有强者入侵,桃花洲上的邪魔会不受控制地朝强者靠近。 那是邪魔压制不住的本性。 第 9 章 杀人 平日里医梧生闭关前,会在栖梧院中下一些禁制,以免有人误闯打扰。 普通弟子当然知道规矩,但保不齐有新入门的人不懂事,更何况桃花洲上还有个到处乱撞的疯子阿杳。 眼下那些禁制依然有效,地底的邪魔便被挡在小楼前,寸步难行。 当其他东西都不再动了,唯一能动的那个就会格外显眼。 医梧生就是那个“唯一”。 近千名花家弟子追赶而来,又猛地刹步,满脸惊惧地看着医梧生。 “怎么回事?” “先生不是应该在闭关吗?!” “是啊!” “那他为何会出现在此,混在邪魔里?” 此话一出,满场死寂。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医梧生跌跌撞撞又迫不及待往楼里冲的模样太明显了。 他不是混在邪魔里,他就是邪魔之一。 跟地底埋葬的那些一样,被某个强者吸引着,在桃花洲活活跑了一夜。 花家弟子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结果,纷纷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只有一个人刹步不稳,从人群中摔了出去。 “小心——” 惊呼声中,那人摔在邪魔翻搅的泥土间。他“啊啊”疯叫着,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 不是别人,正是疯子阿杳。 “阿杳!” “阿杳你回来——” 前面的弟子正要去拉他,却见医梧生忽然转回头。 他身子未动,脖子以一种活人做不到的方式折扭过来。 “阿杳……” “阿杳啊……” 医梧生叹息似的叫了两声,然后手指遽然一曲—— 在地上滚爬的阿杳就像被人隔空拽住,瞬间拖到医梧生面前。 医梧生钳着他的脖子,将他拖进了屋。 “阿杳!!” “先生——” 弟子们剑都抬起来了,近千人的剑意如疾风狂涌,却迟迟没有击出。 他们当中有人师承医梧生,有人被医梧生救治过。就算二者皆无,也喝过医梧生调制的炼体养气的弟子汤。 即便这一刻先生不人不鬼,他们也下不了手。 可不下手,阿杳就完了! 因为邪魔总是饥饿的,饿了便要吃。他们以生人魂肉为食。 而医梧生闭关多日,早就饿极了。 *** 阿杳拳打脚踢,挣扎不断。 他被钳着脖子,叫不出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虚音。 他身上的剑气四处乱飞,打在屋内各处,瞬间便是满地狼藉。 医梧生被剑气划了许多口子,汩汩往外渗着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把阿杳提起来,凑过去嗅了嗅活人气。 他手背浮起青紫色的脉络,显得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嗬……嗬……”阿杳脖颈往上红得泛紫,眼珠努力聚焦,用力盯着医梧生。 医梧生神情麻木,任由他看着,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头顶。 下一瞬,阿杳猛地一僵,浑身抖如筛糠。 那是灵肉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的反应。即便他是疯子,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恐惧。 他终于嘶声叫出来,攥住医梧生的手。 铺天盖地地恐惧中,他终于挤出一字:“师——” 医梧生一僵。 他听见那个字,手指抽搐了两下。 仿佛残余灵识,正试图挤开邪魔本能。 可惜残余太少了。 他歪拗几下,张了张口,“杳”字未出,手指就已经收紧了。 “啊啊啊——” 阿杳惨叫起来。 突然! 就见整个屋内一阵雪亮,晃得医梧生缩了一下。 下一瞬,一道巨剑虚影自二楼直贯而下,悍然砸落,插在医梧生面前。 医梧生猝然松手! 他被森寒剑意撞开,猛砸在木柱上,吐了一大口血。 再抬头时,萧复暄和乌行雪已经到了面前。 阿杳趴在地上,咳得昏天黑地。 他想跑却手脚虚软,挣扎片刻,索性翻了个身,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小疯子活得了吗?”乌行雪弯腰探了探阿杳的鼻息。 萧复暄瞥了眼他的动作,用食指指背抵着阿杳的额心。 “能活。” 大部分灵还在,没有被吸食干净。 “那他时运还不错。”乌行雪收了探鼻息的手,学着萧复暄在阿杳额心靠了一下。 并靠不出什么名堂的样子。 萧复暄:“……” 萧复暄:“探出什么了?” 乌行雪:“头比我手烫。” 他说着直起身,转头朝吐着血的医梧生看去。片刻后,跃跃欲试地伸出手。 萧复暄:“……” 他一把拦住,面无表情把人掖到背后。自己伸手又探了一次灵。 医梧生跟阿杳不同。 他浑身邪气深重,跟萧复暄身上的仙识全然相斥,反应极为激烈。 就见他一个暴起,就地翻身,试图从萧复暄掌下窜出去,却没能成功,反而脸面朝下被摁在地上。 萧复暄只是几根手指抵着他的背,就有如万千威压罩顶。 医梧生挣扎得极为狼狈,头发散乱,衣服拧皱,随身的剑也掉落在地上。 萧复暄担心他会抽剑再起,正要把剑扫远,就听见乌行雪疑问了一声:“萧复暄,他这后颈上的是什么?” 他口口声声自己“一介凡人”,胆子却肥得很,这会儿就半蹲在医梧生正面,伸手扯着医梧生的后领。 萧复暄蹙了眉,正想叫他让开点,就看到了医梧生后颈上的东西。 那其实乍一看像疤,被什么东西撕扯过又愈合了。 仙门弟子常与邪魔缠斗,身上带点撕伤、抓伤都再正常不过。反常的是这个疤的边缘,隐约能看到墨色。 就好像这里原本有个什么印,却被伤疤挡住了。 “这是傀儡印?”乌行雪问。 他似乎就知道个傀儡印,也只能猜这个。 “不是。”萧复暄又细看一眼,“但也□□不离。” 后颈是活人要害之一,这地方的印记,通常都很特殊。最多见的,就是傀儡印。但其他印记,也多多少少都跟操灵控魂有关。 难不成……这医梧生最初是受人操控了,才会走上邪道,变成这副模样? 萧复暄低着头,细究印记的时候,挣扎不息的医梧生忽然顿了顿,他脖子抽搐了几下,艰难地抬了起来。 那双翻白的眼珠散乱游移着,然后慢慢聚焦,看向他面前的乌行雪。 他极为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一把攥住乌行雪的袍摆,沾满血色的嘴唇动了几下。 他看着乌行雪,无声道:“救我……” “杀了我……” 乌行雪垂眸看着他。 另一个相似画面骤然从脑中闪过。 也是点着灯的深屋,也是抽搐挣扎的人,也是满口溢血地说着这样的话—— 我吃空很多人了…… 救救我…… 杀了我…… 求你…… “萧复暄。”乌行雪忽然出声。 萧复暄抬头,看见他瞳色浓黑如墨。 “那个花家小弟子说的医梧栖也埋在桃花林吗?那他现在是否就在门外?”乌行雪问。 没等他说,萧复暄便想到了什么。 下一瞬,他已然掠至院中。 花家众弟子哗然一片,家主花照亭也到场了。他们祭出长剑,正要冲上来,就见院内凭空起了狂风,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雪沫,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屏罩,将他们阻隔在外。 萧复暄对近千杂人置若罔闻。 他剑未出鞘,只用鞘尖击了一下地面。 就见地面巨震,原本深埋地底的那些东西瞬间翻了上来,残肢断臂还有皮囊布满了整个院子,都是曾经侵入过桃花洲的邪魔,以及曾经被邪魔杀了的人。 医梧生的兄长,那个传闻被乌行雪杀了的医梧栖,也在里面。 如果医梧生后颈有印记,证明他曾受人操控成了邪魔。 那么……医梧栖后颈会不会也有? 如果医梧栖的状况和医梧生相似,是不是就能证明,当年的传闻存疑? 萧复暄几乎没有费劲,就找到了医梧栖的那具皮囊。 这些人本就修习仙法,被邪魔吞噬后又沾了魔气。两相加持下,埋个百年也不会腐。 那张脸还像当初倒在血泊中一样,带着诡异的笑,看起来骇人可怖。 萧复暄见得多了,不动如山。 他将医梧栖的头颅拨转过来,在后颈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痕迹。 “果然……” 他低低说了一句。 他正要撤了风雪,让花家的人自己看看。忽然听闻身后的屋子里,一声锵然清鸣,像长剑出鞘。 萧复暄一怔。 他猛然回头看向屋内,从他的角度,却只能看到抖动的灯火光亮。 他身裹寒风掠回屋内。 仅仅是一个须臾间,之前还在他威压之下的医梧生已经倒在了血里。 他脸上带着跟兄长一样的笑意,地上殷红成洼。 杀人的是医梧生自己的剑,那剑此时正握在疯子阿杳手里。 整个场景乍看上去,就像是浑浑噩噩的阿杳忽然地上爬了起来,拔了剑,给医梧生做了个了断。 可阿杳的神情却是懵的。 他双目圆睁,喘着粗气,怔怔盯着地上医梧生的脸,手里的剑上蒙着一层冷雾,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萧复暄扫过阿杳茫然的脸,忽然转眸看向屋内另一个人。 就见乌行雪长身立于红柱旁,灯火在他身侧,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他两手空空,垂在身侧,因为衣袍宽大的缘故,显得高而清瘦。 他眼眸落在眉骨鼻梁的阴影下,垂着的时候像墨,抬起来又亮如晨星。 第 10 章 复生 萧复暄目光微沉。 他似乎想说“乌行雪”,但碍于阿杳在旁,最终未发一言。 红柱旁的人看向他,片刻后面露疑惑:“?” “为何这么看着我?”乌行雪问。 萧复暄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满地的血和疯子阿杳,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吗?”乌行雪垂眸看向地上的医梧生,静了片刻。 之前遛着邪魔满桃花洲乱窜时,他还极有精神。这会儿在血洼旁站着,嗓音低下来,再衬着有些苍白的肤色,又莫名显得恹恹的。 看到那种表情,萧复暄轻皱了一下眉,眨了眼移开视线。 他忽然又不想问了。 没等乌行雪开口,他就沉声道:“算了。” 萧复暄手里未出鞘的剑一转,鞘头不轻不重地敲在阿杳手背上。 阿杳猛一缩手,那把滴血的长剑便“当啷”掉地,滚了一圈。剑柄上的银色剑穗和芙蓉玉坠浸了血,玉坠中间的“梧生”二字在蜿蜒的血线下反而清晰起来。 阿杳怔怔地盯着那个玉坠,脱力般跌坐在地。 萧复暄撩了袍摆,在医梧生面前半蹲下,又用指背抵了一下对方的额心。他正要探一探灵,就见红柱旁的人动了。 灯把那人照成一道灰影,那道影子从红柱旁移过来,在他身边停下,然后变成了一团。 萧复暄动作一顿,朝旁瞥了一眼。 就见乌行雪老老实实蹲在他旁边,先是看了眼瘫软发呆的阿杳,然后偏过头来轻声说:“萧复暄,你是觉得那小疯子刚刚不对劲么?” 萧复暄:“……” 这还用觉得?这不是明摆着? 他的表情开始一言难尽起来。 但他没吭声,只是看着乌行雪,等着这人继续说。 结果对方也看着他,等一个回音,并不打算继续,看起来安分得可以算“听话”了。 “……” 萧复暄不为所动。 片刻后,萧复暄还是动了动:“所以我去找医梧栖时,这里怎么回事?” 乌行雪想了想,说:“他原本瘫在地上,忽然惊醒似的蹿了起来,抽了医梧生的剑冲过来。” 萧复暄:“……” 乌行雪:“然后确实奇怪,那小疯子只用了一剑,就杀了医梧生。” 医梧生的身上只有一道剑伤,正中心口,不偏不倚,干脆凌厉。看上去一剑就结束了所有,没再多动一分。 乌行雪:“你见过疯子么?” 萧复暄:“……见过。” 乌行雪点了点头:“那便好说了,你见过一定知道,疯子急起来劲大,但手是不稳的,越激动越哆嗦得厉害。但这小疯子非但一点都没抖,脸上甚至不见表情。我想……” 他看着阿杳,安静中似乎略有些出神。然后他收回视线,又看向萧复暄:“他应当是被人借用了。” “……” “你说会是谁借的?” “……” 萧复暄看着他,人已经麻了。 良久后,他冷嗤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我借的吧。” 言罢,他不再看乌行雪,那人似乎也被这个答案震住了,没再出过声。 过了许久,他听见乌行雪“噢”了一声。 …… 对,他还敢噢。 萧复暄面无表情地叩击着医梧生的额头,果然,传来了笃笃的空音,如同之前死去的无数人一样。只是那空音之下,依稀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萧复暄一怔。他几乎立刻抓起医梧生的左手,拇指摁在他腕心处朝上一推。 就见医梧生皮肤之下微微鼓起一垄,下一刻,那鼓起的地方就如同游蛇一般朝上窜去。经过胳膊、脖颈,然后再往上。 医梧生那对散开的瞳仁忽然聚了起来。紧接着他眼珠也动了,在灯火映照下有了一抹微光。 就好像……他又活了! “萧复暄。”乌行雪忽然出声,甚至忘了还有阿杳这个外人在。他原本低垂着眉眼,这会儿已经抬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医梧生。片刻后又一眨不眨地盯着萧复暄。 萧复暄余光都能看见,却没转眼,只“嗯”地应了一声。 他手上动作没停,在医梧生即将要张口说话时,凭空抓了两条黑色长布,把他口鼻封了起来。 “他这是?”乌行雪问。 萧复暄道:“方才那一剑,让他体内的邪魔灰飞烟灭了。现在他口中含着的,是被邪魔蚕食之后,仅剩的一缕残魂。” 人死自然不能复生。被邪魔依附吞吃的活人,到了最后,唯有一死算是解脱。 但传说仙都曾经有种方法,借着上仙的仙气,能保住一点残魂,只要别让那口仙气泄了,就能再续一阵子。 这方法虽然有,却很少有谁用。 因为只要飞升成仙,人间之事就不能随意插手了。 仙有仙的规矩,惩戒或恩赏、生或死,救或不救,都得依照灵台天道来。否则今日管了这个却没管那个,明日管了那个又漏了这个,人间就该彻底乱套了。 医梧生自己也很是茫然。 他从邪魔附体中解脱出来,又没了那个诡异的笑意,再有暖灯一照,简直算得上眉目温和了。跟先前浑浑噩噩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紧紧皱着眉,想要开口,却感觉自己口鼻被黑布绷得严严实实。 “唔唔——”医梧生冲着乌行雪叫了两声。 他伸手要去拉那黑布,被乌行雪一掌拍开。 拍完了,他才问萧复暄:“这布是不是不能扯?” 萧复暄:“……” 他对医梧生说:“动了便是死。” 医梧生又“唔唔”两声,虽然难受得紧,还是放下了手。 乌行雪忽然问道:“那他现在算是活了么?”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 其实不是,只是一口残魂而已,就算有仙气撑着,也难说能撑多少日。这种方法他用得不多,也少有参照。 “不算么?”乌行雪又低低问了一句。 萧复暄沉默片刻,道:“勉强。” “哦。”乌行雪点了点头。 这么一遭下来,他那股恹恹的劲似乎又没了。 医梧生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乌行雪盯着医梧生的手腕,垂在身侧的拇指无意识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一撇袍子,直起身。 正要看看院外那些花家人的动静,就听见萧复暄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想学?” 乌行雪一愣,回头看他:“什么?” 萧复暄朝医梧生扫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乌行雪的手。 乌行雪这才反应过来:“你说你方才救人的方法?” 他静了一瞬,笑起来:“我可没有半点仙法在身上,一无长处,学不来的。你这是……拿我逗乐么?” “没有。” “再说了。”乌行雪又道:“我看的话本里都说——” 又是话本…… 萧复暄木了一瞬,等着听他的下文,却见他停住了话头。 “说什么?” “说……” 乌行雪朝医梧生和阿杳看了一眼,曲了两下手指。 萧复暄:“……” 他微微低下头,离近了些。 乌行雪低声道:“话本里都说,仙凡有别,人间这些人是死是活,神仙是不能随意干涉的。你方才救了医梧生一口气,这会儿还要教我这个凡夫俗子一点仙法,算不算……犯了天规?” 他说到最后笑了一下,抬眸看着萧复暄。 萧复暄个子高,脸侧的颌骨线条瘦而锋利,这么低下头来,那条线就被拉得更加清晰。说话的时候,还会轻动几下。 就见萧复暄神色淡淡的,听完话“嗯”了一声。 片刻后他说:“不算,仙都已经没了,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天宿上仙。” 他瞥向乌行雪,说:“我只是神识进了这具躯壳,不是被你弄成了傀儡么?” 乌行雪眸光动了一下。 “傀儡如何犯得了灵台天规。” 他说完,凭空抓了一张流着金光的纸,递给医梧生。道:“有些事要问你,一会儿答给我听。捏着这张纸,我便能听见。” 医梧生愣了一下,接过纸。 最想问的一句便传了出来:“为何救我?” “还有事要劳烦你。”萧复暄说。 他指了指乌行雪:“你这状态之下还能行魂梦之术么?” 医梧生点了点头。 萧复暄:“晚些时候,劳烦看一看他的情况。” 他又转头对乌行雪说:“他擅长魂梦之术,你眼下或许不了解。就是只要他伸手一探,就能弄明白,你是哪里来的生魂,又该归往何处。” 乌行雪:“……” 医梧生点头:“我……我定当尽力。” 乌行雪:“……”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木,但转瞬即逝。 萧复暄瞥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推开了屋门,对医梧生说:“眼下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就是冲你家的人,好好将来龙去脉说个明白,譬如当年的传闻。” 谁知医梧生看着院外乌泱泱的人,说:“家主在,不可。” 第 11 章 原委 花照亭和花家弟子还被那层风雪屏障阻拦在院外。 萧复暄正要撤掉屏障,闻言停手:“不可?” 医梧生面色凝重:“不可叫他听见。” “你们家主也有问题?” “他同我大差不离,时日已久,根深蒂固,所以不要惊动。” 乌行雪看了眼他只剩一口残魂的模样:“时日已久是多久?” 医梧生沉默,片刻后轻声道:“二十多年了。” 他最初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前了。 *** 那日,医梧生带着爱徒阿杳在清心堂侍弄一批新炼的药。 仙门中人爱用的丹药繁丰庞杂,但人人都备着的无非那么几种——增助修为、延年益寿、疗伤的、救人命的,还有要人命的。余下那些稀奇古怪、多到名字都叫不全的丹药,便是各门各派自炼自用的,多少带着些门派特色。 医梧生炼的无梦丹,就是桃花洲独有。 他炼这种药,是因为那一年,鱼阳城外的要道大悲谷频频出事,途经那里的百姓或是仙家弟子出谷时看不出半点异常,但不出三日,就会发生一些奇异诡事—— 他们后颈无端出现了类似傀儡印一样的东西,而且常会觉得身上痒,又找不到具体地方,就忍不住四处抓挠。有些人最后烧心疯一般,抓得自己周身血肉淋漓。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梦游。他们夜里睡下,会梦见自己饿极了,四处寻食。觅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摊铺,他们坐下便吃,嚼得满口鲜汁。 等到忽然梦醒,就会发现自己手里真的捧着东西,也真的吃了一夜。有些捧的是瓜果菜蔬,有些捧的是生鱼生肉,还有些……捧的是人。 这状态与邪魔宿体几乎别无二样,各大仙门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他们纷纷派了人去,小心探查,想弄明白个所以然来。但小心也没用,去了的人多半都会中招,侥幸无恙的,屈指可数。 当初损失最为惨烈的,就是封家。 封家与桃花洲向来交好,于是封家家主封居燕以及兄长封非是亲自过来,替门下中招的弟子求药。 世人都知,桃花洲的医梧生最擅魂梦之术,而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又都是在梦里吃人啖肉。 于是一时间,桃花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医梧生闭关七日,水米未进,不眠不休,总算弄出了一种药,叫做无梦丹。 那些在大悲谷里中招的人,一个月之内服下无梦丹,会封魂七七四十九天,等再醒过来,就恢复如常了。唯一的风险,是会因为封魂太久而丧失五感之一。 若是超过了一个月……哪怕吃下一缸无梦丹,也无济于事,那是神仙难救! 那一整年医梧生都在炼无梦丹,时常不眠不休,但总算是救了一大批人。家主花照亭怕他累到,特地嘱咐门内弟子,不准拿任何杂事打扰医梧生,还挑了一批弟子帮他打点清心堂。 到了那年末尾,冬月左右,大悲谷封谷已有月余,再没有新中招的人。 医梧生总算得了几分空闲。 那天,花缸里埋的是最后一批无梦丹。 “这无梦丹跟寻常丹药不同,不能沾火,不进丹炉。得用清砂仔仔细细地埋着,埋到三尺深,每日往砂上浇静泉水,嘶——” 医梧生正跟阿杳交代着,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点痒。皱眉抓挠了一下。 “水要冻过的最好,切记不可——”他说着,又觉得有些痒,索性把手里的丹药篦子给了阿杳,自己让到一边。 他抓挠了一会儿,感到后颈一阵烧痛,便要进堂里。 结果刚转身,就听见阿杳轻轻“啊”了一声,道:“师父,你脖颈淌血了,我给您拿止血膏涂一下吧。” 抓了几下就淌血了? 医梧生心里纳闷着,摆摆手说:“不用,你继续埋无梦丹,我去房里。” 当时房里有个洒扫小弟子,正在整理药柜和床铺。 见医梧生匆匆进来,手指上还沾了血,慌忙翻了止血膏出来:“先生我帮您。” 医梧生看了眼自己沾了砂又沾了血的手指,没再推拒,在桌边坐下,等小弟子涂药。等了好一会儿,小弟子却迟迟未动。 “怎么了?” “先生,您……”小弟子的声音有些虚。 医梧生转头,就见他抓着药钵,脸色发白。 “怎么脸色这么白?破皮烂肉也没少见,几道抓痕吓成这样。”医梧生哭笑不得,抓了布巾擦手,正要接过药钵自己涂,却见小弟子手指一抖,药钵摔在地上,止血膏糊满了地面。 医梧生愣了一下,拎了袍摆匆匆进里屋,翻找出两面铜镜照了一下。 他在铜镜里看见自己抓痕深重的后颈,血肉淋漓的程度,一点儿也不像常人手指抓出来的,倒像是利爪挠的。 而在那几道抓痕之下,还有一点残余的墨印,跟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十分相似。 一瞬间,医梧生简直浑身发寒。 他撂下铜镜,翻箱倒柜找出了上一批剩下的无梦丹。 常人来说,无梦丹一颗足以。 他生吞下一颗,衣衫都顾不及换,就在床榻上躺下。一直睁眼躺到天黑,也没有丝毫封魂的动静。 他又从床榻上爬起来,手指发颤地抓着瓶子,倒了一把无梦丹,全部吞了下去…… 这次,他倒是睡了,却并非封魂。 无梦丹是他亲手炼出来的,有什么效用他比谁都清楚。中招超过一个月,吃再多也于事无补。 所以,再之后的事,他统统记不清了。 不过就算记不清,他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寄体的邪魔会被惊动,迅速蚕食掉魂肉,占据成为这具躯壳新的主人。“他”依然做着平日每天会做的事情,不会让人看出异样,然后等着饥饿到来。 邪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饥饿难耐,要以生人灵肉为食。 在极偶尔的时候,医梧生会恢复一些意识。就像一抹残魂不甘离去,还想试着占据主权。 第一次短暂清醒,他看见那个帮他涂药的小弟子在书柜边扫尘,还冲他躬身行礼叫“先生”,他试着叩了一下对方的后脑勺,果然听见了空空的木鱼声。 第二次短暂清醒,便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寒夜。阿杳疯了一般在堂前哭叫,他的兄长医梧栖笑着躺在血泊里,他的妻女还有父亲被人叩击着身体,发出了跟小弟子一样的空音。 他出身仙门,曾经也是翩翩才俊。那一晚,却忽然有了沧桑气。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耗尽灵神,挣扎着占据了一丝意识,直奔家主所在的剪花堂。他想告知花照亭,把四堂长老的位置卸了,把手上所有的事情托付了,然后让花照亭杀了他。 因为宿体的邪魔不会让他自戕,他必须得找一个能制住他的人,杀了他。 医梧生跌跌撞撞到了剪花堂,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堂门。 花照亭正拎着一个长嘴茶壶,弯着腰往墙边的花缸里浇水。闻声转过头来,一脸疲惫。他地指了指医梧生说:“好你个梧生,要换做门内弟子,在我下了禁令之后还不经允许就往我这剪花堂闯,定要狠狠罚。” 医梧生没答,他感觉自己意识又快消失了,他得抓紧在那之前,交代完事情。 于是他“砰”地撞到桌前,一把攥住花照亭的胳膊:“家主……” 那一瞬间,他的力气很大,攥得花照亭也撞在桌上,身体趴伏了一下。 于是,医梧生看到了他的后颈。 花照亭的后颈上也有半愈合的抓痕,抓痕之下也有一道残余的墨印。 刹那间,医梧生瞳孔骤缩,冰凉寒意从头直灌到脚。 “你怎么了?”花照亭问他。 医梧生话语刹在舌前,道:“我……我得闭关一阵。” *** 医梧生脸色苍白,神情沉寂,转头看了怔怔的阿杳一眼:“阿杳平日里性子热情稳重,是能担大事的人,又是仙门弟子。不会因为目睹了某个人被杀,就吓疯成那样。他是被人拍了一道禁术,刻意让他说不清话的。” “我后来回到清心堂,只来得及做一件事。”医梧生沉声道:“就是给他又加了一道禁术,两重禁术之下,至少桃花洲上无人能解。禁术持续多久,他就会疯多久。” “我怕他若是清醒了,说些不该说的。这桃花洲上,没人能帮他。” 毕竟阿杳从小跟着医梧生长大,目睹了医梧栖死去的来龙去脉,清醒之后必然要跟医梧生说明白。若是再看到医梧生后颈的印记,十有八·九会跟那个洒扫小弟子一个下场。 “再后来,我就没有醒过了,一直到今日。”医梧生穿过院里的浓重夜色,看向风雪屏障外的幢幢人影:“邪魔只要不被惊动暴起,二十五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家主以剑入道,是百年间几个最接近于飞升成仙的人之一,寄宿在他体内的邪魔一旦被惊动,根本没有比他更高的人能拦得住他,我桃花洲千百弟子恐怕都——”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边一道剑影已然出鞘。 医梧生:“?” “你——万万不可啊!”医梧生又不好撒开纸,慌得不顾斯文,喝止道。 “哎,喊晚了,歇歇吧。”乌行雪拉了他一把,转身看见萧复暄带着一身霜寒凌冽的剑意,偏头问医梧生:“你说他修为如何?” “几近飞升!”医梧生重重道。 萧复暄淡声重复道:“哦,几近。”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剑影已经横贯长空,化作万道金光,带着九天雷声,在迷眼的风雪屏障中,精准地对着花照亭,直砸下来! 第 12 章 梦铃 在花家众弟子眼里,家主花照亭已经很久没有动过自己的剑了。 仙都覆殁后,仙门里最接近飞升的那几位就成了人间的至高者,无人能敌。 虽然这些年邪魔横行,愈发猖狂无忌。但每次剿魔,都是集门派之力,真正需要花照亭认真出剑的情况少之又少。 上一回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葭暝之野。花家和照夜城的人狭路相逢。那黑菩萨不知要帮城主乌行雪办什么祸事,被花照亭一剑拦下。 花照亭以剑入道,虽然平日里说话彬彬有礼,客套圆融,但那只是因为家主之位坐得太久,整日与门派事务打交道养出来的气质。 但凡见过他出招的人都知道,他的剑道,天然带着一股凌然快意和直刺长天的霸气。 几近飞升的那几位里,他或许不是最厉害的,但他确实极不好惹。 而此时,金色剑光穿云而来的刹那,花家一众弟子听见了金石长鸣,响彻整个桃花洲—— 花照亭出剑了! 弟子们瞬间热血沸腾。 当年身在葭暝之野的人至今都还记得,家主长剑出鞘后的惊才绝艳和气势如虹。 如今又能再见,何其有幸。 于是,花家近千弟子手腕一转,祭出的万千飞剑瞬间调向!跟着花照亭一块儿,剑尖齐齐对准了天上砸下来的金光巨剑。 结果飞剑刚出,弟子们脸色便腾然一变! 因为他们看到了花照亭的剑。 当年绕着剑刃的清朗剑气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蛛网似的红丝,自剑柄一路向下,布满整个剑身。离得近的人,还能闻到剑上有股腥甜气。 他拔剑的瞬间,满院的皮囊、头颅以及邪魔残余都骚动起来。 不对! 真的不对! 这剑有问题! 众人内心惊涛骇浪,但紧接着,他们又闪过了另一个念头—— 如果有问题的不是剑呢? 如果……这一夜带领他们追剿邪魔的家主,本意并不在追缴,而是跟那些朝圣的邪魔残骸以及医梧生先生一样呢? 这二十五年来,桃花洲内所有弟子每日早晚都要去一趟刑堂,以免有人被邪魔附体还混在其中。就连刑堂长老自己也不例外。 这令是家主下的,只有两个人从来没有被查过。一是身体不好常常闭关的医梧生。另一个,就是家主花照亭自己。 弟子们头皮一麻!然而此时再想有动作,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他们只来得及抬起脸—— 就见那万千飞剑尚未靠近金光,就变成了粉末。顷刻间,烟消云散。 弟子们周身一震,犹如被人叩了天灵,握着剑鞘的手指一麻。 就听无数“当啷”声响起,近千人瞬间没了法器。 他们只能圆睁双目,看着家主花照亭血剑一转,带着蓬然缭绕的邪气,尖刃朝上!剑意直冲天际,狠狠地与那道金光撞上。 锵—— 金石相击的尖音乍响! 霎时间光华耀目,众人被晃得闭起眼,接着便听见了某种铮鸣。 他们艰难睁眼,就见那道金光巨剑抵着花照亭的剑尖,悍然下压,直贯下来的气势和力道分毫未减。 花照亭悚然一惊! 他根本不曾预料到,居然有他挡不下来的剑,表情登时变得难看至极。 紧接着他又发现:这一剑,何止是挡不下来。 在那道金光巨剑的锋芒之下,他的剑意形同虚设,长剑也崩出了裂纹。那道巨剑一路向下,他的剑便一路碎裂。 到最后,花照亭猛地松手,剑柄掉落在地。 他脚底楔进石地疾退数丈,张口吐了一股黑血。 在场千人,无人预料到硬碰硬会是这么个结果。他们一脸愕然,心里更是巨浪翻天。 “栖梧院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准确来说,他们更该问:“那两位夜半从客房消失的客人究竟是谁?” 那位程公子和他的傀儡之中,必然有人是披着人皮的邪魔,才能引得桃花洲上所有活着和死了的邪魔前来朝拜。 可是,就连四堂长老医梧生以及家主花照亭都抵挡不住,那批皮的邪魔究竟是谁? 这样一想,结果就十分可怕了。 弟子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清早四处流窜的传闻——苍琅北域塌了,在里面锁了二十五年的大魔头乌行雪可能还活着,甚至已经出来了! 众人相视一眼,电光火石间,脑中已然飞过无数可能,顿时面无血色。 但下一刻,他们又傻了眼。 因为那道金光巨剑击碎了花照亭的剑,悍然砸入地面,深深楔进石中,带着余威嗡嗡震颤着。 等到金光散去,巨剑虚影上的字便清晰地落入众人眼中。 那是一个“免”字。 众人:“……” 众人:“??????” *** 就在众人陷于惊愕之时,花照亭反击不成,转身化作一道黑影,瞬间散于夜幕。 他被威压震得神魂俱伤,几乎本能地钻回了住处剪花堂。刚于屋中现身,就被又一道金光剑影直贯后肩,整个人都被钉在地上。 剑气锋芒过利,连带着屋内也被冲得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床榻倾塌,墙边的几只花缸也被震裂了。 乌行雪他们追到屋中,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他——”医梧生捏着纸,大步走到花照亭身边,探出去的手指有些抖。 还没碰到额心探到灵,就听见有人沉沉开口:“没死。” 他一扭头,看见萧复暄走进来。 那道巨剑轰然砸落的时候,医梧生离得远,没有看清那道虚影。但他就在萧复暄本人身边,刚声嘶力竭地喊完“万万不可啊”,就看到了萧复暄剑鞘上的免字。 于是他那个“啊”字就劈了音。 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捏着的那张纸上其实也有一个免字,就在角落,像是未沾红泥的印压出来的,不仔细一点根本看不出来。 医梧生:“……” 他当时捏着纸,惊疑不定地看向出剑的人,半晌问了一句:“贵姓?” 这话也不知哪里好乐,旁边那位“程公子”忽然就笑了。 那位握着免字剑的人,朝程公子瞥了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动了动唇道:“萧。” 医梧生:“……” 行。 总之,从那个“萧”字之后,被封了嘴的医梧生就真的不吭气了,直到追着花照亭来到剪花堂,看着花照亭倒在地上。 说无动于衷,那必然是假的。 医梧生十四岁拜进花家,认识了时年十七的花照亭和年方十一的花照台,此后与这对花家嫡亲兄妹同堂修习,相交相知,至今已有百年。 百年对寻常百姓来说,一辈子都有余。 当初在花家弟子堂,他时常因为捣鼓丹药睡晚了,一边听着先生讲剑心剑道,一边支着头打瞌睡,又被后座的兄妹俩捣醒。 那怔然惊醒的感觉明明恍如昨日,却已经是百年之前了。 那个爱笑的姑娘已经在桃花林里埋了二十五年。另外一个少年时最厌烦规矩的人,成了花家最大的规矩,又满身狼狈地趴在面前。被邪魔吞吃了魂魄,跟他同病相怜。 所以此时他最想知道的,不是别的,而是眼前这个不知还有没有残魂的人,死了没? “我没杀他。”萧复暄淡声说,“只是强压着那具邪魔翻不了天。” “好,好。”医梧生点了点头,轻声重复着。 他很怕,但手指还是朝花照亭的额心探去。花照亭的状况比他还要再糟糕一些,几乎探不到任何残魂的动静。 *** 乌行雪站在一旁,默然看了一会儿。却见花照亭手指攥地,眼珠却死死盯着某一处。 都说,当人处于生死危急之刻,总会下意识泄露一些秘密——会看向藏着东西的地方,会望向有话不能说的人。 哪怕邪魔也不例外。 而花照亭此刻朝向的,正是他每日都要站着看一会儿的花缸。 那花缸里养着几株特品矮桃花,被照料得极好,即便隆冬天里也不见枯朽,依然枝青叶绿。有一株甚至还新打了花苞。 这会儿花缸碎裂,矮小的花树歪倒在地,湿泥连着花根散了一地,露出了泥下的砂石。 这种桃花,哪有用砂石来养的道理? 乌行雪思忖片刻,走到花缸边,拎了袍摆蹲下,手指在湿泥砂石里拨弄了几番。 他食指勾开一片碎陶,当啷一声。 “在找什么?”萧复暄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 乌行雪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翻着砂石,片刻后道:“你先前不是说过要找东西么?什么……有人拿走了又送回来的东西?”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砂土,又在木架上找了个干净布巾擦手,道:“我看他总盯着这处,顺手替你翻来看看。” 医梧生听见这句话,捏着纸也跟了过来。 他单手在那些砂石里翻了几下,手指忽然一顿,接着动作急切起来。 就见其中一个花缸的砂石里,埋着一些古怪杂物——木簪子、弟子腰牌、随身的发箍、或是花家传令用的锦囊鱼袋。 很多,模样不同,看新旧也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旧物。就像分别来自不同的人,都被花照亭埋在了这里。 “都是什么人?”乌行雪捏着那腰牌看了一眼。 医梧生浑身僵硬,半晌后道:“弟子。” 都是花家的弟子常会随身带的杂物,常有人丢失,没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乌行雪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待客弟子说的,即便他们每日早晚去刑堂,以免邪魔附体,每个月也依然有一些弟子丧命。 看来……那些弟子究竟为何丧命,现如今也有答案了。 但这其实很矛盾。 他又想起来花家之前,在春幡城内听到的那些话。 说花家独守江海,占着桃花洲,却不让任何百姓在那边聚居。说桃花洲地势险要,很容易被邪魔入侵,百姓去了,就是敞着的鱼肉,很难保住性命。 当时他还觉得,既然是春幡城最大的门派,弟子那么多,若是把百姓安顿在合适的位置,倒也不至于完全护不住。 其他门派都能做到,独独花家例外,实在奇怪。 现在想来…… 就好像花照亭一方面忍不住每月吞吃弟子饱腹,另一面又生怕百姓靠近他。 乌行雪拎着手里那个年代已久的腰牌,怔怔地有些出神。 片刻后,又听见医梧生一声低呼。 就见他从另一个花缸里翻出了一个扁型的盅,上面带着细孔。他打开盅一看,里面是满满的丹药。 那丹不知在花缸里埋了多久,却依然带着一抹温润灵光,说明护得很好。 医梧生脖颈喉结动了一下,低低道:“无梦丹……” 怪不得花照亭每日都在往这花缸里浇水,每日都浇。照理说,那特品桃花是不能这样照料的。除非他在下意识地照料着另一样他觉得有用的东西。 那是无梦丹啊…… 中招一月之内,吃了还能自救的无梦丹。 他被邪魔依附后,是多久才意识到的?也那样大把大把地吞过无梦丹吗?也试着挣扎过么?下令不让任何弟子靠近剪花堂的时候,他短暂地清醒过吗? 那个深夜,自己跌跌撞撞去找他的时候,他还有残魂剩余么? 医梧生越想越是遍体生寒。 他手指被花缸划破了,却不再流血,只绽着白生生的口子,看起来有些骇人。他却全然不顾,又去翻起了最后一个花缸。 这次,他翻到了一个匣子。 匣子翻开的瞬间。 萧复暄转头看了过去,因为他嗅到了一丝残留的仙气。 他看见匣子里有个圆形的孔洞,孔洞里面钳着一枚很小的铃铛,白玉质的,镶着银丝边。如果没弄错的话,他认识这东西。 它叫做梦铃。 不同方向摇九下,能给人造一场大梦。 第 13 章 探魂 “这是……”乌行雪眸光落在匣子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 医梧生一怔,“哦”了一声:“这是梦铃。” 梦铃在人间并不罕见。 曾经西南一带有个极为热闹的集市,每年三月初三点灯开市,灯火绵延十二里,映照群山。乍看上去,就像天火落入凡间,一烧就是三个昼夜。 那片群山叫落花台,那个集市叫落花山市。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梦铃最初就是那里来的,后来在梦都、阆州很是风靡了一阵。 这东西其实就是小巧可爱,讨个吉利——说是随身挂着,能保平安,邪魔不侵。挂在卧房窗边能使人安眠,有个好梦。 再后来落花山市没了,落花台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梦铃也少有人用了,传言几经流转,它的用途就从使人安眠,变成了能给人造梦。 不过花家这个不一样,它不是山市里来的凡物,而是仙宝。 它确实能让人瞬间入梦。 据说一旦入梦,前尘往事俱成灰烬,轻易是醒不过来的,除非还用梦铃来解。 曾经花照亭试着催动过,但任他仙法用尽,那梦铃的铃舌也一动不动,只能作罢。他又怕这仙宝落入邪魔手中,便仔细藏了起来。 可如今,花照亭自己都成了邪魔。那这仙宝…… 医梧生迟疑片刻,捏起那梦铃,试着摇了一下。 当啷—— 梦铃响了两声。 医梧生:“……” 这就十分离谱了。 当初花照亭费尽气力都催不动的东西,他随手一晃就摇出了声。总不至于是这梦铃瞧他面善,给他面子吧? 那就只剩一个解释了——匣子里的梦铃是假的。 医梧生捏着纸的手都在抖:“这梦铃……这梦铃遭人偷梁换柱了!” 会是谁干的? 又是何时干的呢? 医梧生试着回想,但他前二十多年都浑浑度日,跟死了也没区别,根本理不清头绪,几乎是胡言乱语。 “难道……”医梧生猛一锤手:“是乌行雪?!” 他说完抬起头,就见那程公子用一种十分离奇的目光盯着他。 医梧生:“……” 医梧生:“?” 他努力回想二十五年前的零碎片段,却又想不全,絮絮叨叨说:“其实这梦铃遗失过一次,就是乌行雪来桃花洲之时,后来又失而复得。难道……就是那时候被乌行雪偷换的?” 医梧生说着说着,在程公子的目光下弱了声音。 程公子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怎么没音了,纸坏了?” 医梧生:“……” 他其实不知道这位程公子究竟是什么人物。之前被邪魔占着身体,他意识混沌不清,只记得自己想找人求死解脱,胡乱之下,抓的就是这位公子。 他当时依稀能感觉到这位公子身上无形的压迫力,但这会儿好像又没了。像这夜里的雾一样,若有似无,捉摸不透。 但不论如何,肯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能跟天宿萧免一道,没准也是哪位曾经的上仙。 医梧生胡乱琢磨着,又低头看向手里的宝匣。 “不对,还是不对。乌行雪行事乖张,以他一贯的性子,那仙宝他拿了就拿了,不想还就不会还。不至于换个假的放回来掩人耳目。” 医梧生咕哝着,渐渐便通了。 “所以这梦铃,失而复得的时候还是真的,只是在这些年里被换成了假的。” 而这些年,花照亭身边不留人,能随时接近梦铃的只有他自己。 或者说……是他体内的邪魔。 再换句话说,想要梦铃的,是把他们变成邪魔的那个源头。 医梧生抬手摸了一下后脖颈。 那里的疤还在,疤下与傀儡印相似的印记也还在。他的状况,跟当年大悲谷中招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但这件事本身就十分怪异——因为他当初根本就没去大悲谷。 不仅是他,医梧栖和花照亭也没去。 那他们是怎么中招的? “敢问上仙。”医梧生忽然冲萧复暄行了个重礼,又捏着纸问道:“我这一口残魂,还能再撑几日?” 萧复暄:“难说,三五日,最长不过十日。” “好,好。”医梧生重复着。 萧复暄:“怎么?” 医梧生沉声道:“我想去一趟大悲谷。” “我想不明白花家何至于此,又不想带着这份糊涂下黄泉。”医梧生说,“以往守着这桃花洲,我还有千般顾虑。现在左右只剩下着一口残魂,也没什么好怕的。不如去当初的源头大悲谷探个究竟。” “一来,我想弄明白花家这些事因何而起。将来地下再见故人,还能跟他们说道说道。我舍不得他们做枉死鬼。” “二来,我也想找真梦铃的踪迹。” 提到“梦铃”踪迹的时候,萧复暄和那位程公子都抬了眼。 片刻后,程公子点着头,轻“哦”了一声。 *** 桃花洲这一夜过得惊心动魄,弟子们被好一顿安抚才冷静下来。医梧生把被钉住的花照亭送进花家封魔堂,招来了其他三堂长老,大致交代了始末。 他托付完所有事情,第二日就从走马堂要了一辆方便的马车,揣了两瓶药,拎上了自己的剑。 临行前,他拜别了萧复暄和那位程公子,翻来覆去千恩万谢了将近一个时辰。 *** 许久之后,去往大悲谷的马车上。 医梧生搂着药瓶子和剑,跟刚刚拜别的两人相对静坐。 医梧生:“……” 刚刚那一个时辰的拜别算是白瞎了。 这车是花家特制的,又高又宽敞。马也都是喂丹药长大的灵骑,不用鞭子驱使,能跑山能识路,还不颠簸。本来应该是舒适的。 但此刻,那位程公子隔着桌案坐在他对面。免贵姓萧的那位可能天生不爱坐,就抱剑站在他旁边,靠着马车门。 总之他夹在当中,非常窒息,还跑不掉。 当然,医梧生倒也没想跑。他只是觉得这马车内的氛围有些微妙,他这一抹残魂并承受不了两座大山的重压。 而他十分纳闷,为何这两位要跟着他一道去大悲谷??? 总不会是关爱花家吧? 如果不是本身就有事要办,那就只能是因为梦铃了…… 医梧生朝桌边瞄了一眼。 以免不时之需,他把假梦铃也带上了,匣子就放在一边。匣中最后一缕残留的仙气已经散去,看起来平平无奇。 不知真梦铃摇动起来,会是什么声音,入梦的人又会是什么感受。 医梧生试图走了会儿神,没走掉。 终于忍不住打破车内诡异的安静:“唔……” 支着头的程公子抬眼看他,抱剑看着马车外的萧复暄也转回头来。 医梧生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话题:“对了,先前上仙曾经问过我,还能否行魂梦之术?” 这话一出,程公子终于不再是懒懒的模样,稍稍直起身来。他还是支着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是我疏忽怠慢,只顾着处理门派内的那些杂务,把这事给忘了。”医梧生满脸歉意地捏着纸,诚诚恳恳道歉。 他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话题,让这马车内的气息活泛了一些,自然不会放过。也就没能立刻注意到那一瞬间另外两人的微妙变化。 但凡能注意,他可能就闭嘴不言了。 但他非但没闭,还继续道:“我听门派内的弟子们说了,程公子此行到桃花洲,就是为此而来的。说是生魂不小心进了别人的躯壳?” 程公子的表情看起来像脸疼,但瞬间又恢复正常,快得让人以为只是自己看错了。 他“嗯”了一声,道:“差不多就是先生说的这样。” “哦。”医梧生点点头,道:“那确实是大事。生魂总占着错的躯壳,时间久了,两厢无益。还是得尽早送魂归体。这种事虽然少见,但我确实碰到过,可以略微帮上一点小忙。” “是么?”程公子,“那需要我做什么?” 医梧生点了点桌案:“劳烦公子将手腕平搁在桌上。” 程公子“噢”了一声,看起来非常好说话。 医梧生说了句“冒犯了”,然后手指搭在对方腕中。 余光里,萧复暄的剑动了一下,眸光似乎落在他手指上,等他一个答案。 医梧生一边探着,一边问道:“公子是自哪里来的?” 程公子:“鹊都。” “鹊都……鹊都……”医梧生念叨着,“这地方倒是没听说过。那看来不是这个世间。” “是个好地方么?”或许是医者本能,医梧生怕对方紧张似的,又顺口问了一句。 程公子笑了一下。他垂着眸子,所以旁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话却是慢悠悠的:“还不错,我那府上人多,来来往往。鹊都也很热闹,东西都有集市,春有流觞宴,冬有百人猎。” 他在那说着,医梧生探着,没过一会儿,轻轻蹙起了眉。 医梧生下意识朝萧复暄看了一眼,就见萧复暄的目光始终落在程公子身上,乌沉沉的,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是个好地方。”医梧生沉默片刻,又问了程公子一句:“那公子姓甚名谁?” 这次,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 马车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山道很长,笃笃的马蹄不停不歇,就衬得这寂静更让人不自在。 医梧生皱着眉抬起眼,对上了程公子漆黑的眸子。 他毕竟是花家四堂长老,见识过的人太多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某个人的目光,心下一惊了。不过那个感觉来得很快,去得更快。 因为那程公子已经收回了目光,看上去又温和无害了,他似乎在想他的名字。 医梧生手指动了一下。 其实那个程公子报不报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在那程公子慢慢说着鹊都的时候,他就已经探出来了。这位公子根本没有生魂离体之相,他体内的灵和他的躯壳万分契合,没有一丝动过的迹象。 他就是本人。 “公子……”医梧生想了想,觉得本着医者之心,还是该告知原委。虽然这样似乎会让那程公子有一时的尴尬,但总好过把梦里的那些当真。 “其实——”医梧生正要说个明白。 就感觉自己腰侧被一个东西轻敲了一下。 修习剑术的人,对剑这种东西最为敏感了。不看他也知道,那是萧复暄剑鞘的尖。 下一秒,他听见萧复暄的声音顺着剑尖低低传来,不像是真的开口说话,倒像是只让他一人听见。 他听见萧复暄沉声道:“咽回去,换一句。” 医梧生:“……” 医梧生:“???” 他满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实话不能说。也摸不清天宿上仙的意思。但既然萧复暄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必要找不痛快。 他也确实见过类似的人,多是入梦者的亲眷,怕戳破梦境叫人难过,想护一下。毕竟听描述,那鹊都确实是个安逸地方,起码比眼下的世间好得多。 医梧生咕咚把原话咽下去,说:“其实公子这情况还算好办,给我几日时间,我定将公子送回去。” 反正他也活不了几日。 这话说完再抬眼,就见那程公子看了过来,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个答案。他眸光朝萧复暄的剑上瞥了一眼又收回来,下一刻,歪头笑了一下,说:“那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医梧生“嗯嗯”点头,胡乱应了。 又撤了手靠回马车壁,继续搂着他的药瓶子。 他心里正胡乱琢磨呢。 就听程公子忽然开口道:“萧复暄。” 萧复暄抬起眼皮。 两人不知为何静了一瞬,然后程公子摸了摸脸咕哝道:“离开春幡城够久了吧?这易容术能去了么?脸有点难受。” 易容术这点,医梧生早就看出来了,毕竟天宿上仙萧复暄根本不长这样。 所以他没什么大反应,本着教养没多问。 他看见萧复暄两根手指朝上抬了抬,那易容术就解了。 接着,他对面的程公子一点点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那是一张世人皆知的脸。因为太过出挑,看一次就绝不会忘。 那是……乌行雪。 “……” 医梧生缓缓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最后那点残魂也崩了。 他想起之前问名字时,乌行雪不开口静静看着他的眼神,那分明是知道的模样。 他又想起自己刚刚差点要说的话,瞬间一身冷汗—— 他差点就摁着乌行雪的手腕,揭穿对方说“你就是原主,不是什么生魂入体”了,现在想来,简直后怕。 医梧生闭了眼,不敢动也不敢说话,静静地凉在那里。 过了良久,他忽然又在心里诈了尸。 不对啊…… 乌行雪,一个举世皆知的魔头,为何跟天宿上仙萧复暄在一块儿同行??? 而萧复暄堂堂上仙,明明知道乌行雪就是本人,还摁着不让说,还配合着演……为什么??? 第 14 章 明镜 马车横穿春幡城时,外面飘起来雪絮子,零零星星飞进车内。 萧复暄剑柄一拨,挡帘就滑落下来。 帘上贴了一层厚厚的毛毡,车外那点天光被遮得严严实实,车内瞬间晦暗下来。花家的马车里什么都有,织毯叠得齐齐整整,汤婆子里面似乎还搁了带着灵药的熏香。 乌行雪袖里是那个船上带下来的手炉,斜倚着车壁。他很喜欢这种暖和但晦暗的地方,让人昏昏欲睡又很是放松。 他笼着手炉,似乎是要睡一会儿。但眼睛却只是半阖着,眸光从长长的眼缝里投出去,落在车门边那个高高的人影上。 *** 其实医梧生没猜错,乌行雪确实知道了。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是在桃花洲上。阿杳又叫又闹地冲进房里,伸手要来抓他,被萧复暄挡开了。那个瞬间,他看到了阿杳的眼睛。 疯子的眼睛总是混沌不清、漫无焦距的。但乌行雪脑中却忽然闪过了那双眼睛惊恐大睁,隔着窗格盯着他的样子。 就好像他曾经在哪见过似的。 于是他问了待客弟子,那是谁? 待客弟子说:“他叫阿杳,之所以疯了,是因为乌行雪。” 很难说清那个刹那他是何感受,他只记得自己静了一瞬,而后下意识看向了萧复暄。 他同样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看向萧复暄。 或许是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你不是那个魔头,刚刚那一瞬只是原主灵神的残留”,又或许……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就是乌行雪,萧复暄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记得是鹊都的哪位长辈,曾说他少时机敏,面上从不显山露水。 他倒是希望自己某些时刻蠢笨一些。 可惜没有。 那时在花家客房里,待客小弟子拿着探魂符要测他。 他脑中想着各种猜测,无心顾及,动作间却下意识要换一只手。 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何要换手,换一只手又会是什么结果。但一切发生得理所应当,就好像他一向是如此应付的。 他说不清所以然,只好逗了那弟子几句。 那之后,他便一直心不在焉。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还是原主残留”,嘴上却问了一些话,问萧复暄“乌行雪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问出那句话瞬间,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只是尚不承认而已。 直到他见到了医梧生。 直到医梧生攥着他的衣袍下摆,像当年的医梧栖一样,挣扎着求他杀了自己。 再直到他看见了匣子里的梦铃。 …… 他终于承认,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叫做“鹊都”的地方。 当他驱着气劲,隔空拉起阿杳,借着阿杳的手抽了医梧生的剑,干脆利落刺进对方心脏的那一刻起…… 他就还是那个乌行雪。 鹊都络绎不绝的车马、宽阔官道上笃笃的蹄音、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觞宴、隆冬百人猎,还有府上停着鸟雀的护花铃……都是一场生造的大梦而已。 他在那场梦里躲了二十五年的懒,终于睁了眼。 但他还是记不起事。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听见了一阵铃音。至于谁摇的铃,为何要睡上二十五年,摇铃前发生了什么,醒来后他又该去做什么,他都一无所知。 恐怕只能等梦铃来解。 所以他上了医梧生的马车。 他为何上车,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但是萧复暄为何也上了车,他就有些好奇了。 先前萧复暄的一举一动和反应,乌行雪都可以理解。毕竟那时候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生魂入体,连自己都骗得信了,即便是天宿上仙,即便嘴上再笃定,心里也多少会拿不准。 既然拿不准,就不能不讲道理,拿对付魔头的方式对付一介凡人。所以态度模糊不清,再正常不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乌行雪已经知晓了一切。 而看刚刚医梧生的反应,萧复暄八成也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为何拦着医梧生不让他戳穿? 是想保医梧生一命,还是怕惊扰了魔头,再想抓就抓不到了? 亦或是……另有缘由。 *** 乌行雪搂着手炉,借着晦暗静静地看着萧复暄。 他摸着手炉边缘,轻轻搓了搓沾染了热气的指尖,试着运转身体里散乱的气劲。 因为近乎无光,宽敞高大的车厢变得逼仄起来,一点极轻的动静都清晰可闻。于是,他弯曲手指时,车厢里响起了极轻的当啷声。 “这是何动静?”对面的医梧生紧张了一瞬,直起身,捏着纸小声问着。 乌行雪心里“唔”了一声,张口叫了一句:“萧复暄。” 门边那道高高的身影动了一下。 过了片刻,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声音响起来:“说。” 乌行雪:“我身上这些锁链能解了么?” 对面的医梧生忽然僵住,又缓缓凉了回去。 萧复暄:“……” 我不如死了呢。 此时的医梧生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刚刚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锁链?没看见锁链啊? 还好及时反应过来——那是苍琅北域里囚禁魔头用的天锁,代天问罪。 据说它们一根根钉在魔头身上,犯下多少罪过,就有多少条锁,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只能闻其声。 依然是据说,魔头以血肉命魂赎罪,每还一桩,锁链才会撤下一根。 但是显然,那些被钉的魔头,没有谁能等到锁链撤开,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乌行雪恐怕是第一个敢问“锁链能不能解的”,语气寻常得就像“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这种话,正常而言必然是被立马驳回的。 但医梧生久未听见萧复暄的回答,终于忍不住,睁开一点眼缝,悄悄看向那位执掌苍琅北域的天宿上仙。 心说这你敢解??? 车内没什么光,萧复暄的轮廓晦暗不清。 乌行雪能感觉到他抬了眼,眸光投落过来。 都说,那锁链是没人能看见的。但某一瞬间,乌行雪怀疑萧复暄能看见,因为那道目光似乎从他锁链扣住的地方一一扫了过去。 只是车内太过晦暗,他看不清萧复暄的表情。 只知道对方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解不了。” 他嗓音很低,倒是不那么冷了。 乌行雪点了一下头,换了个姿势。锁链声又悉悉索索响起来。片刻后他模糊地应了一句:“噢……这样。” “那算了。” 他依然摩挲着手炉,体内气劲运转并不顺畅。或许是他太久没动用过,还没适应。过了一会儿,他又稍稍动了一下。 “很疼?”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乌行雪一怔,答道:“没有。” “那你一直在动。” 乌行雪看着那道人影:“之前锁链响了,你知道我在动就罢了。这会儿锁链没响,怎么还知道?” “……” 萧复暄默然片刻,说:“在响。” 乌行雪:“噢。” …… 一旁的医梧生已经快不行了。 他心说这是什么魔头和上仙之间的离奇对话。 他正想装死到底,忽然听见魔头问:“去大悲谷还要多久?” 医梧生被萧复暄的剑杵了一下,装不下去,认命地睁开眼。 是了,某些上仙很少在人间以这种方式行走,确实答不来这种问题。 “很远。”医梧生捏着纸道:“而且大悲谷当年出了那些事后,一路都有仙门落下的禁制。百姓那种寻常马车要走一个月。花家的灵马识图,能绕开一些禁制,三天吧。” 他实在受不了在这种黑暗中被魔头和上仙的目光同时盯着,于是抬手摸了一下车壁上的金铆。 下一刻,车里亮起了一豆灯火。 花家马车里的灯都是特制的,灯油里化了灵丹和药粉,不仅防风,还防一些简单的邪魔鬼煞。 世间生灵万种,普通百姓忌惮害怕的也有很多。 现如今闹得最凶的邪魔,最初都是因为有人修习邪魔道衍生而出的,是“因活人而起”。 那些“因亡魂而起”的,都算阴物。 邪魔聚居于照夜城。阴物就不同了,越是荒无人烟的地方,越是坟冢散乱之处,越容易碰见。 去往大悲谷的路上就常会遇到一些阴物,有些饿了不知多久,隔着数十里也能嗅到生人味,为了尝尝鲜,时常悄悄攀附在行人背后,或是车马顶上、底下。 以往大悲谷是几座大城之间的必经道,仙门弟子一旬一次去无端海采灵,也得走过这里。 为了防止半途被那些阴物缠上,无端生出枝节,仙门各家的车马上都会放几盏这种特制的驱秽灯。 医梧生亮灯是习惯。 结果刚亮,就见对面的乌行雪偏开了脸,眼睛半眯着,好像很不喜欢这种光亮。 “……” 噢对,这灯防阴防魔。 他面前就坐着个邪魔头子呢。 医梧生手指僵了一下,也不知道要不要提前求个救,默默看了一眼天宿上仙。 就见那天宿上仙蹙了一下眉,转头看向车壁上的琉璃灯罩。 灯罩上写着“驱秽”二字,他眸光从那两字上面扫过,又没什么表情地收了回去。 下一瞬,灯“噗”地一声熄了。 漂亮。 车内重归晦暗。 医梧生捏着那张破纸,被封在黑布底下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言未发,认命地窝着。心说:好罢,熄灯就熄灯。 对面的魔头不知怎么没了声音。 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又过了许久,医梧生听见乌行雪说:“一会儿经过城郊的时候,麻烦先生接两个人?” 医梧生心说不麻烦不麻烦,哪里敢嫌麻烦。 “何人?”他问了一句。 乌行雪说:“先前同行的人,算是家里手下?” 医梧生:“……” 家里…… 手下…… 乌行雪家里的手下能是什么? 就是说我还得再捎上两个小魔头。 **** 医梧生在心里叹气的时候,春幡城城郊山道边,宁怀衫和断臂两人架着手肘蹲在山石上。 他们看见不远处,出城的地方,有花家负剑弟子匆匆来去,在两柱神像上贴了个东西。远远看去像是告示。 宁怀衫看见神像就想吐,原本是不想过去的。 但他又实在好奇,便拽着断臂蹭了过去,离着神像八丈远,看见了告示上的内容。 告示上一片官话,洋洋洒洒。总结下来顶多就两句话—— 两位正义侠士帮我桃花洲解决了大麻烦。 现今这两位以及我派四堂长老医梧生要去往大悲谷,一路进城出城不得阻拦。 告示下还附了两张画像。 花家的人画技实在高超,看他家花信先祖的那张就知道了。所以那两张画像,只要长眼睛的人一看,就能认出是谁。 宁怀衫用一种离奇的目光,盯着画像上的人,拱了拱断臂说:“眼熟么,这衣服?” 断臂面无表情,许久后,哑声道:“熟,咱们城主和他的傀儡。” 宁怀衫又用更离奇的目光盯着“正义侠士”这四个字,道:“是花家疯了,还是咱俩瞎了?” 断臂:“难说。”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断臂缓缓开口:“我先前就想说了,你真不觉得城主有问题?” 宁怀衫没开口。 又过了一会儿,断臂道:“我越想越不对劲,你说呢?” 宁怀衫良久之后,道:“所以?” 断臂道:“要真是冒充的,那我可不能给他好果子吃,我这一条手臂找谁要呢?” 宁怀衫想了想,舔着牙尖大手一挥:“等着!” “等他出城了,咱俩吓唬吓唬他。” “真要是耍咱们的,让他哭着求救。” 第 15 章 点召 宁怀衫和断臂依约等在城郊山道旁。 上车前,医梧生撩开帘子远远看了一眼。 外面雪太大,看不清脸,只见轮廓。那俩手下里有一位格外单薄瘦小,乍一看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小孩儿么? 医梧生摇了摇头,在心里轻叹道:这年头,小小年纪就入邪魔道的人确实不少,可恨可悲。 他曾经就碰见过这样的,一时心软没下杀手。 “先生为何摇头啊?”乌行雪问。他嗓音好听,这么说话跟寻常富家公子没什么区别。 但就是听得人心慌,可能是“啊”字太轻了。 医梧生立马撂下帘子。 他捏了纸,正要答话,门帘就被人掀开了,风雪“呼”地涌进来。 “城主,我们好一顿等!”宁怀衫打头上来,刚叫完乌行雪就看到了医梧生,脸色瞬间铁青,“怎么是你!” 医梧生愣了一下。 “这反应。”乌行雪扫了一眼:“你俩认识?” “呵。”宁怀衫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一个照夜城的人,上哪儿跟他这种名门正派认识。也就是好多年前福星高照,碰见过一回。” 医梧生显然没认出他来,面露疑惑:“?” 宁怀衫脸色更青了。 他低声骂了句粗话,扯了领口露出颈下一截,靠近要害的地方,骇然有一道长长的剑疤。疤上有新结的痂,似乎不久前还裂开过。 看见这道疤,医梧生认出来了。他万分错愕地看着宁怀衫,手里的纸被抓得皱了一下,可见诧异:“你是……葭暝之野的那个小孩儿?” “小你老姆。”宁怀衫撒开领子,“老子当年是十来岁,这都过去快四十年了。” 这两人的对话,乌行雪自然一点没听懂。 但不妨碍他开口搅合:“葭暝之野?” 宁怀衫原本都骂完了,被他一问,又冷笑道:“对,葭暝之野。城主你知道的,就是我跟黑菩萨去办事,结果被花家拦了道,黑菩萨折在路上的那回。” “……” 城主并不知道。 乌行雪“噢”了一声:“黑菩萨那事我记得。”个屁。 “你这剑伤是?” 都是当邪魔的人了,跟仙门百家打打杀杀不该是常事么,受点剑伤就耿耿于怀这么久? “你问他。”宁怀衫指着医梧生 “……”医梧生心说我这是弄了一车什么玩意儿。 他默然片刻,还是解释道:“当初剑上抹了一些……药。” 本来就是奔着屠邪魔去的,花家当时每个人剑上都抹了灵药,药还是他亲手调的。一剑下去,就算没能直击要害,也能让那剑伤反复崩裂溃烂。 照夜城的人因为修习邪术的关系,伤口恢复自有一套办法,速度极快,但损耗也极大。 “他这一剑,害我三天两头下药池,练着毒禁术,泡了三十多年。”宁怀衫咬牙切齿,“我这身体个头自那之后就再没长过!” “还教训我。”宁怀衫盯着医梧生,“说什么来着?哦,说我小小年纪就沉迷邪道误入歧途,让我睁眼好好看看那些被邪魔害死的人,有没有一刻想起过自己家人。说我这么下去定会懊悔终生。” “老先生。”宁怀衫笑起来,两颗尖牙鬼里鬼气。 老……先生。 医梧生默然不语。 仙门子弟不易老,他这模样放在普通人家,说是二十五六岁也不成问题。 “整个照夜城都知道我是地下爬出来的孤儿呀,没有劳什子家人可想,怎么办呢。倒是老先生你,当初有想过,有一天会跟我狭路相逢么?” 医梧生:“……” 想过刀剑相逢,没想过共挤马车。 宁怀衫目光从他口鼻绷着的黑布条上扫过,刻薄道:“哎呀呀,看来老先生在这车里待遇有些糟嘛,我——” 医梧生苍白的皮肤几乎要被他讥讽出血色了,就见门边一道银色剑鞘抬了一下,“啪”地敲在宁怀衫膝后。 宁怀衫咚地一声,冲着医梧生就跪下了。 “……” 我—— 他捂着麻软的腿“日”了一声,转头瞪向打他的人。就见天宿上仙垂眸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动了一下手指,剑便归了原位。 宁怀衫看到萧复暄手上一闪而过的黑色王莲,想起来这是他家城主的傀儡,要做什么也是听城主的。 宁怀衫转头看向乌行雪:“城主你让他打我?” 乌行雪:“……” 我没有。 他抬眸盯视对面的萧复暄。 萧复暄也朝他看过来,眸光隔着晦暗光线。片刻后,他很轻地动了一下眉,又一脸事不关己地转开了脸。 乌行雪:“……” 堂堂上仙,挑拨离间我? 他搓着焐热的手指,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手指敲了敲桌面,对宁怀衫道:“也不用一直跪着,你挡着人进车了,坐过去。” “谁?”宁怀衫怒目回视。 就见断臂单手扒着车门,一只脚上了车,另一只还挂在车外。他面无表情地送了宁怀衫一句:“忍你很久了,滚进去。” 宁怀衫:“……” 他憋屈得要死,盯着医梧生旁边的空座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抱剑站着的萧复暄,一咬牙,转头坐到了乌行雪旁边。 然后,他就看见萧复暄的剑动了一下。 宁怀衫简直有了条件反射,屁股刚沾到木板就弹了起来,弹到了医梧生旁边,挤着他的“仇人”坐去了。 “不让坐就不让坐,别打人啊城主。”他咕哝着。 乌行雪:“……” 乌行雪头顶横生一片问号。 谁不让你坐了? 宁怀衫发现萧复暄并没有要出剑的意思,这才感觉自己小题大做了,顿时脸面全无。 他也不好意思再换,只得顶着一张送葬脸挤在医梧生旁边。 断臂左右看了一眼,也挤到了宁怀衫旁边。 他倒不是不敢坐在对面,只是挤着宁怀衫方便传音。 他一指抵着宁怀衫,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方式传音过去:“发现了么,城主自始至终没动过,还一直抱着暖手炉。” 乌行雪的气劲极寒,比雪封十万里的无端海还要冷。他握过的剑常会蒙一层雾,他捏着你的下巴,寒霜能从手指下一路冻到脸上。 只有别人畏他的份,他可从没怕过冷。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直抱着手炉不松呢? 宁怀衫想了想,同样传音回来:“我刚刚气昏头了,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我当时在葭暝之野捡回一条命,回到不动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城主,他看着我那剑口长了烂、烂了长。” 不排除三十多年前的事,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看到剑伤还毫无印象,就有些奇怪了。 两人上了车,越发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 马车一路没停,走了三天,绕过二十多处仙门禁制,总算远远看到了大悲谷的影子。 乌行雪挑开窗挡看了一眼,就见那道巨大的深谷静静地伏在雪雾后,入谷之前有一道天堑似的高崖,崖上悬着一座狭长的吊桥,通往大悲谷入口。 桥链上长满了藤蔓,拖挂下来,长长短短。乍一看,似乎是很久很久无人前来了。 但奇怪的是,离入谷不到一里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客栈。 不,叫它客栈有点过分,顶多算两个大草棚。前一个草棚四面皆空,只有个顶。棚里支着桌椅,只能挡挡直落的雨,挡不了斜吹的风。 后面那个草棚倒是像能临时住两天的模样。 眼下,那草棚里居然是有人的。 *** 马车在草棚前停了下来。 “大悲谷这一带我们最熟了。我俩先去四周转转,清掉一些杂碍,免得耽误城主进谷。”宁怀衫和断臂打了声招呼,先去了别处。 乌行雪他们则下了马车,朝草棚走去。 医梧生怕人觉得奇怪,抓了车上保暖用的长巾,在脖子上围了几圈掩住口鼻上的黑布。他问草棚里坐着的人:“大悲谷封谷已久,几位怎么会在这里?” 草棚里的人有三个看着像仙门弟子,只是没带家徽。 他们很年轻,衣袍飘飘,隆冬天也不太怕冷的模样,盯着过来的马车,一脸戒备。 剩下那四个人更像寻常百姓,两男两女,中年模样,穿着粗袍短打。 或许是怕风,他们手脚扎得紧紧的,脖子上围着厚厚的棉巾,脸上褶皱很深,还带着疮疤。他们面前的桌上搁着刀剑,还有几碗滚着白雾的热汤茶。 其中一个女人,眼睛通红像是哭过。她转着眼珠,目光扫过医梧生,又落在乌行雪身上。 可能是看医梧生裹着大布巾,跟他们很像。而乌行雪浑身上下刀剑皆无,只抱着一个暖炉,无甚威胁。 女人迟疑片刻,答道:“没办法,来寻人。” “寻人?”乌行雪疑问道。 “嗯。”女人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说,“我两个女儿——” 旁边的仙门弟子“咳”了一声,提醒道:“不要多话。” 大悲谷一带邪乎得很,尤其是封谷之后,活人来得极少,死气极重。整个深谷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来之前咱们就说过,这里见到的人不一定是人。”仙门弟子轻声强调了一遍。 乌行雪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挑了一下眉。 他心说这话没毛病,他们这几位一个残魂、一个诈尸、一个邪魔,还真都不是人。 他权当没听见,走过去问了一句:“几位既然寻人,为何坐在这里?” 仙门弟子皱了眉,片刻后道:“你之前没来过大悲谷?” 反正宁怀衫他们不在,乌行雪道:“不曾。” 仙门弟子道:“那怪不得。” “大悲谷封谷很久了,许多人再没来过,不知道规矩。”仙门弟子指着那座桥说:“这谷只能夜里进,太阳落山后,谷口仙庙有灯。灯亮了才能过桥,否则上了桥就是死。” “怎么说?”乌行雪朝桥望了一眼。 女人轻声道:“那桥下密密麻麻全趴着东西呢。” “既然如此危险,一路又有仙门禁制,怎么会有人误入,需要寻呢?”医梧生问道。 “因为不是误入。”女人朝谷口的仙庙看了一眼,又对医梧生说:“是被点召来的。” 乌行雪听见身边剑声动了一下。 他转头,看见萧复暄皱起了眉。 “怎么了?”乌行雪问。 “点召。”萧复暄沉声重复,“以前只有一种情况,会用到点召。” “哪种情况?” “受天赐字,点召为仙。” 大多数仙人都是修行飞升而成的,只有极个别例外——未经修行,年纪极轻就直接成了仙。 这在仙都,被称为“天诏”,被“天诏”点召成仙的人,会由天赐字,不归灵台十二仙管。 这样的人,仙都自始至终只有两位,其中一位就是萧复暄。 所以……归属于天的“点召”,为何会出现在大悲谷? 第 16 章 作死 不过,说起受天赐字…… 乌行雪转头看向萧复暄,忽然抬手,在他耳骨根处抹了一下。 都说天宿上仙的剑快过九霄雷电,眨眼就能让不守规矩的人身首异处。四方邪魔都要避他十丈远,常人更是不可能近身。 乌行雪手都伸出去了,才想起这没头没尾的话,后悔已然来不及。 然而,萧复暄手里的剑只是轻抬了一点,又低下去。嗡然震响刚出声就歇止了。从锋芒狂张到敛芒入鞘,只在瞬息之间。 乌行雪被这变化弄得一愣。就见萧复暄偏头过来,垂眸瞥向他的手指:“你在摁什么?” 他嗓音很沉,说话的时候颈下会微微震动。 乌行雪蜷了手指收回手,“哦”了一声道:“你那个‘免’字呢?好像一直不曾出现过。” 萧复暄朝草棚看了一眼,杂人太多,他似乎不想多言。只答了两个字:“没了。” 也是。仙都覆灭,灵台不再,天赐的“免”字印没了也正常。乌行雪感觉自己不知为何突迷心窍,问了个多余的傻问题。 他摆摆手,正要跳过这话,就听萧复暄道:“以前也不是总能看见。” 乌行雪有些好奇:“不是总能看见?怎么,天赐的字还会时隐时现?” “嗯。” “那怎样会隐,怎样会现?” “……” 不知为何,萧复暄没答。 他只是抬手捏了一下原本该有“免”字的颈骨,看了一眼乌行雪,然后径自往草棚走去。 乌行雪:“?” “为何说是点召?”萧复暄走到草棚边,问那个裹着厚袄的女人。 旁边有一位仙门弟子还要阻拦,被另一个摁住了,一脸迟疑地盯着萧复暄的模样。 “因为脖子上有字。”女人抬手比划了一下。因为隆冬袄厚,显得有些笨拙,更衬得她通红的眼睛伤心空洞。 脖子有字? 乌行雪听得没头没尾。 好在仙门弟子看不下去,帮忙说道:“这事在鱼阳边郊闹了有一阵子了。第一家遭殃的是个樵夫,好好的人,那天一觉醒来,脖子上突然就显出了字,就像……就像天赐似的,长在身上,怎么洗怎么刷都不见消失。” 他朝萧免的脖子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然后当晚那樵夫就失踪了,一并失踪的还有他平日常用的斧子以及供在神龛前的香炉。” “香炉?”医梧生听得纳闷。 “对,香炉。”仙门弟子点头道:“那家人觉得奇怪,四处找寻,就是找不到。七日之后,他们一家老小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那樵夫盘腿端坐在神龛上,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托着香炉,腿上搁着自己被砍下的头。血从断了的脖子往下淌,淌得满身都是,那头还开口说了话。” “说了什么?” “说他被点召成仙了,就供在大悲谷的崖庙里,让家里人记得给他捎份香火供奉。” “那家人醒了就来我门求助了。但是众所周知,这大悲谷封谷很久了,大家轻易不会来的。后来有几个师兄师姐看不下去,带了花家买来的无梦丹,跑了一趟大悲谷。” “有无梦丹相助,师兄师姐倒是无碍。但他们匆匆一趟,也没能找到那个樵夫,只捡到了他的板斧,血淋淋的。” 听到“花家的无梦丹”,乌行雪怔了一下,看了眼医梧生。 就见他垂眸颔首,把掩住口鼻的布巾又朝上拉了拉,盖住了大半张脸,神色有些苦。 世人皆仰仗无梦丹出入大悲谷险境,反倒是做出无梦丹的人自己没那福气。 真是……不讲道理。 “总之,那之后就总有人家遭殃,境况差不多。都是颈间忽然生字,然后当夜就失踪了。哪怕用绳捆在床上,一旁有人昼夜不休地盯着,也不顶用。看顾的人总会突然睡着,捆人的绳子倒是没解,但绳上全是血。活像是……” 仙门弟子绿着脸道:“活像是把被捆的人沿着绳子切开了,挪出去的。不论怎么消失的,失踪之人都会托梦说自己被点召成仙了,要来大悲谷送香火供奉。” “这是又一家遭殃的。”他指着那个女人,“两个女儿都没了,我们几个陪着来寻一下。其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其实寻也寻不到。但看那女人通红的眼睛,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这么凶的事,你们门派只来三人?”医梧生诧异道。 “这不是前两日,无端海苍琅北域崩毁么,门下弟子大多去了那边一趟,损耗极大。我门也不是什么大派,实在人手有限。”那三个弟子咕哝着。 乌行雪原本要去草棚坐等天黑,听了这话,脚尖一转就回了马车。 普天之下皆骂名是什么滋味,他忘了。 但眼下来说,与其去吓唬几个没名头的仙门小鬼,不如在马车里裹着毯子睡一觉。 他指望这囫囵一觉能梦见点什么,鹊都也好、过往也好,但是没有。 很离奇,他没有梦到任何成形的场景,也没有任何完整的人。倒是梦见了那个“免”字,泛着淡淡的金色,近得就像在鼻尖前…… *** 乌行雪倏然睁眼,看见萧复暄站在面前,正弯下腰来。 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唇,一把抓住萧复暄的手腕,“你——” 话没说完,乌行雪就听见了当啷轻响,低头一看,就见萧复暄指尖勾着一对银铃。跟之前在花家拿来系他手腕的护花铃一样。 “这是做什么,又要扣着我?”乌行雪看着铃铛有点愣神。 萧复暄没答,任由他攥着手腕,手指却动了几下,把那对银铃系在乌行雪腰间。 他低着头的时候,耳骨和脖颈便离得很近。 乌行雪下意识朝那个本该有“免”字的地方看了一眼。 “天锁解不了,只有这个。”萧复暄沉沉开口。 乌行雪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锁链解不了,然后呢?跟铃铛有什么关系?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马车外,太阳已经下了山。依照那几个仙门弟子所说,可以过桥进谷了。 乌行雪跟在萧复暄身后下车,其他人已经到了吊桥边。 夜里的大悲谷忽然起了白毛风,乌行雪走过去的时候,身上的锁链一直在悉索响着。 那些锁链其实很细,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一根根锁钉透过骨骼穿在魂魄里,如影随形。 “什么声音?”走到近处时,那几个仙门弟子听见响动,咕哝了一句。他们循声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乌行雪身上。 他们瞬间炸起戒备,在看到他腰间银铃时,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乌行雪看在眼里,轻轻开口:“噢……我说怎么好好的,突然给我挂铃铛呢。” 他转回头,看到了萧复暄冷生生的脸。 “上仙?你……”他看着萧复暄的眼睛,正要开口。 萧复暄却在他开口之前抬了剑,剑鞘抵着他的后腰往前推了一下,沉声说:“上桥。” 行。 你有剑你说了算。 乌行雪沿着长长的吊桥往前。 前面是宁怀衫和断臂,他们四下跑了一圈又回来了,没看出来有什么变化。只时不时嘱咐道:“城主,四周那些腌臜阴物清扫过了。一会儿进了谷,别跟我俩离太远。那些小东西就不用您出手了,我俩来解决。” 乌行雪看着他俩后脑勺,顺口应道:“哦,这么好。” “那是自然!” 之前他们说,这吊桥底下密密麻麻趴着东西,只有晚上过桥才不会惊动。乌行雪一边琢磨这原因,一边感受着脚下。 却发现吊桥底下应该是空的,没有趴任何东西。是他们弄错了?还是那些东西因为某种原因不见了? 吊桥过得很平顺,近乎离奇。 就连那几个仙门弟子都纳闷地回头看了好几眼,咕哝着:“奇了怪了。” 他们站的地方是一块平崖,崖上有仙庙,庙里有一盏油灯无人自亮。 “这是大悲谷山庙,穿过这个庙,往里就是山谷入口。”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头去看吊桥,依然一脸不相信,“走的时候要小心,这谷底下有墓穴,记得绕过那几块活板,不然小心翻转下去。” 他们正说着要小心、要小心,就已经有人被翻转下去了。 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乌行雪。 薅他下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两个孝顺的手下。 所谓的地下墓穴是一个巨大的崖洞,洞中立着一座神像,似乎久久无人问津,缠满了苔藓和纠结的藤蔓。 四周石壁上有数不清的孔洞,有些黑寂无声,有些嵌着一盏一盏的油灯,也是无人自亮,像一场寂静的供奉,不知供了多久。 乌行雪落下来的时候,宁怀衫和断臂就没了踪影,不知藏在那个孔洞里。 整个墓穴里只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乌行雪站在神像边,环视一圈。下一瞬,数十道白生生的影子就扑了上来。 那东西是阴物的一种,死人多的地方容易长这个。 它们有着人的模样,只是手脚瘦长许多,皮肤也格外白,白得像灵堂的腊一样。嘴巴咧开时,能一直裂到耳朵,看不见牙齿,像个黑洞洞的弯口。 他们的眼睛只有黑色瞳仁,没有眼白,笑起来也像两个弯弯的洞口。 他们喜欢吸食活人灵魄,也喜欢啃食骸骨。裂开的嘴巴靠近人时,能听见裂口里不知多少亡者的哭叫。 这就是喜欢趴在吊桥底下的东西,宁怀衫和断臂花了一个多时辰,搞了数十只,藏匿在缚灵袋里。 这东西难缠难杀,稍慢一点就会被它趴到身上。最好的对付办法只有两种,要么用缚灵袋,要么让它们吃个饱饭。 宁怀衫和断臂就是认准了乌行雪不是本尊,而且他两手空空,没带什么缚灵袋。 两人躲在孔洞里,等着看那个胆敢假冒城主的人被围攻,长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结果那群阴物扑上去的时候,他们看见神像之下,那个假城主松了肩。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嘟哝了一句“真能找麻烦”,然后丢掉了笼在袖里的暖炉。 暖炉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回音响在整个墓穴里。 宁怀衫下意识道:“完了。” 等他再抬眼,就看见一只阴物扑向乌行雪,正裂开嘴要去吸食活气。下一瞬,他就被乌行雪轻轻摁住肩,两指勾在裂口边。 咔咔—— 骨骼被生掰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乌行雪掀掉了阴物的头。 血色飞溅。 宁怀衫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但咔咔作响的声音却再也没歇过。 这声音他娘的他可太熟了…… “完了。”宁怀衫头皮发麻。 旁边的断臂也疯了。 “不对啊!” “真的不对啊!” 数十只阴物对常人,甚至对普通仙门弟子来说,真的是个棘手麻烦。否则他们也不会对那座吊桥如此谨慎。 但对于真正的乌行雪来说,确实什么也不算。 宁怀衫咽了口唾沫,再睁眼时,就见他们废了一个时辰套回来的阴物倒了一地,身首异处。满洞穴都是血,那些湿漉漉的液体汩汩流淌,甚至蜿蜒倒了他们藏匿的孔洞前。 他都能闻到血腥气。 他看见乌行雪一把攥住最后一只阴物的咽喉,寒霜瞬间从指尖蔓延出来,布满那阴物全脸,又顺着四处流淌的血液一直冻到了宁怀衫和断臂眼前。 那几乎是一个眨眼之间。 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冻霜的血,再抬眼时,乌行雪就已经近在咫尺,就站在他们面前。 “躲这呢?让我一顿找。”乌行雪说。 宁怀衫呼吸骤停! 完了。 我死了。 他在心里说。 然后,他就看见乌行雪朝他抬起了手—— *** 片刻之后,整个地下墓穴不再有骨骼断裂的回音,又只剩下了水滴滴落的吧嗒吧嗒声。 每一声都敲打在两个怂人的心上。 宁怀衫和断臂保住了小命,因为造反作乱,被一根长长的带子捆在了一起。细看就能发现,那是两根扎在一块儿的裤腰带。 当然,小魔头不可能被裤腰带捆住,真正让他们动弹不得的,还是死死摁着他们的气劲和威压。 最后那只阴物,乌行雪没杀,冻了个半死,拎着走到宁怀衫和断臂面前。 他撸了两个孝顺手下的缚灵袋,拍了拍他们的头,笑笑说道:“哎,你俩送我这么多,我回个小礼,不过分吧?” 宁怀衫快哭了:“城主……” “呜呜。” “我错了。” “这时候冲着我呜有什么用?”乌行雪说着,把那只阴物跟两人捆在了一块儿,还让阴物呆在中间。 于是没过一会儿,那阴物逐渐解冻,活泛开来。 它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挣脱不开来,有些恼怒。但左右各有一个生灵活物,散发着诱人的食物味道。 它顿时欣喜起来,黑洞洞的眼睛和嘴巴都弯了起来,然后它朝左边的断臂伸过头去。 “亲”了一口。 断臂:“……” 它砸吧砸吧嘴,又朝右边宁怀衫伸过头去。 宁怀衫:“我……日!” 又亲一口。 第 17 章 有仇 乌行雪垂眸,看见自己满手是血。 来大悲谷的路上,他一直在暗暗运着内劲,就是为了不时之需,怕自己没了记忆连动手都不会,平添洋相。没想到真碰见杂碎麻烦,他连想都不用想。 也不知魔头当了多少年,杀过多少东西,才会把这一套刻进骨子里。 其实就在进山谷之前,他还好奇过自己跟萧复暄的关系。 虽然一个是执掌苍琅北域的上仙,一个是被囚锁二十五年的魔头,但他们之间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可他看着这双手,一时间又想不出不糟糕的理由。 …… 乌行雪静了一瞬,转头看向那俩孝顺手下。 阴物美滋滋地捧着断臂的脸,亲得对方死的心都有。 宁怀衫可能刚被糟蹋过几口,这会儿嘴巴抿得像老太太。看得出来,他恨不得缝了阴物的嘴…… 或者缝自己的也行。 乌行雪走过去。 宁怀衫一看见他就哭起来,眼泪啪啪往下掉:“城主,我们错了城主,我们只是以为有人假扮你,没想造反。” 乌行雪点点头:“噢,我知道。” 宁怀衫哭声戛然而止:“?” 这都能知道? 他嗫嚅着,把话吞了回去。 “假扮”这话都说出来了,乌行雪索性提了袍子弯下腰,一把捏住阴物的后脖颈。 阴物嘴撅老长,也没能碰到断臂。断臂总算透了口气。他魂都在颤,活气被吸了不少,脸色绿极了。 “城主……”断臂叫了一声,正想道歉表忠心。却听见乌行雪问他:“他叫宁怀衫我知道,你呢,你叫什么?” 断臂一声哭求卡在嗓子眼:“?” 断臂一脸震惊:“什、什么?” 乌行雪:“我问你姓甚名谁。” “方储……城主,我叫方储。”断臂依然一脸震惊,犹豫片刻小声道,“城主,这名字您取的。” “?” 乌行雪没想到他一个城主,管天管地还管取名。 “您说既然入了照夜城,前尘往事就别惦记了,换个名字吧。我那时候跟野鬼阴物抢食,本来也没名字。就叫了这个,一直到现在。”断臂……哦不,方储说道。 乌行雪听着,依然毫无印象。 “城主您这是?” “苍琅北狱里关太久了,以前的事想不起来。”乌行雪没再避讳。 “啊???” 方储和宁怀衫面面相觑,总算明白了之前那种“假冒”之感是哪里来的。 “所以往后碰到事情,我若是问了,就说给我听。”乌行雪漆黑的眼珠盯着他们俩,交代完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哦对了,切记,千万不要骗我——” “不不不不。”两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哪敢哪敢。” 乌行雪不紧不慢地说:“我既然忘了以前的事,那你俩不论跟了我多少年,有何情分,我都是不认的。我问你,我以前凶么?” 宁怀衫:“……” 这他娘的怎么答? 乌行雪笑了:“我现在更凶。” 宁怀衫:“……” 两个手下看向那个伸着嘴不依不饶的阴物,心说领教了。 凶不凶难说,反正挺邪门的。 乌行雪威胁完人,撒了手。阴物重获自由,咧着嘴就冲宁怀衫去了。 在它吸到宁怀衫之前,乌行雪撤了他俩身上的威压,解了那个捆他们的裤带道:“把裤子穿上。” 宁怀衫一挣,发现自己能动了。当即抵住阴物的脸,提着裤子一蹦而起。 “他娘的一口又一口,你来劲了是吧!!!糊得老子满脸都是,呕——”他一边呕着一边骂,跟方储两人一块儿把那左搂右抱的阴物弄死了。 他们狠狠把阴物扔回地上,系好了裤腰带,用力搓着自己的嘴,生怕留下一点儿阴物的味道。 乌行雪没管他们,而是循着水滴声找到一汪小小的寒潭。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 对着两个差点弄死自己的手下坦坦荡荡毫不掩饰,连失忆这种事都说了。对着萧复暄却欲盖弥彰。 盖什么呢? 他不是看出来你就是本尊了么? 魔头杀人天经地义,沾点血再正常不过,洗它干什么? 磨叽。 乌行雪面无表情在寒潭边站着。 片刻之后,他拎着袍子蹲下,把满手的血给洗了,洗完抵在鼻尖前嗅了嗅。 之前暖炉捂出来的热气一丝不剩,他内劲本来就寒,刚刚又冻了一墓穴的血,这会儿手指像冰一样,倒是没有血味了。 “城主。”宁怀衫叫了一声。 乌行雪直起身往回走,下意识朝头顶望了一眼。 他之前就是从那里被宁怀衫和方储薅下来的,那里应该有个活板,通往上面的山庙。但现在看来山壁严丝合缝,找不到活板的痕迹,自然也听不到外面人的动静。 宁怀衫看见他的动作,又想起他这会儿失忆了,殷勤解释道:“城主你可能不记得了,那仙门傻弟子说得不对,活板门并不能随时下来。大悲谷这一带我跟方储最熟了,这墓穴本来是个密处,据说一昼夜只开一回,这是封了仙法的,没人能破例。上面那些人暂时下不……来。” 他说着说着,慢慢住了嘴。 因为乌行雪正盯着他,幽幽问:“我有说要谁下来么?” 宁怀衫:“……没有。” “那你讲这么多?” “我错了。”宁怀衫趁着乌行雪没看见,给了自己嘴巴一下。 他正想说我再也不多嘴了,就听他们城主忽然开口:“我以前跟萧复暄……” 宁怀衫默默等着下文,但他们城主说完“萧复暄”便没了后音,不知是在斟酌形容还是怎么。 良久之后乌行雪似乎放弃了斟酌,转头问他:“关系如何?” 宁怀衫头顶缓缓生出一个问号:“?” 这还用问???上仙和魔头,关系能怎么样??? 宁怀衫差点以为城主在考验他。但想到他们城主脾气一贯难以捉摸,便不耍小聪明了,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乌行雪一愣:“不知道?你以前跟着我么?” 宁怀衫:“跟,多数时候都是跟着您的。” 乌行雪:“那你不知道?” 宁怀衫有点为难:“城主您,我说了您别生气。” 乌行雪并没答应不生气:“你说。” 宁怀衫:“……” “您喜欢谁厌恶谁很难琢磨,让人猜这个,那不是要命么。”宁怀衫说。 他跟乌行雪出过很多次门,办过很多事,照理说应该很熟悉了,却依然琢磨不透。因为他家城主太会骗人了。 乌行雪出门有时候会易容,每次都不大一样,但底子在那里,怎么易都不会丑。 他只要将随意挽了的头发用白玉冠束高,便是那种骑马倚斜桥、最容易讨姑娘喜欢的模样。看起来飒飒踏踏,会闷会笑会逗弄人。 有时候宁怀衫都会恍惚一下,觉得他们城主本性就是那样的。 好在他还算清醒,知道那是骗人的。 聊笑过又怎么样呢,过几天还不是死了? 他跟着乌行雪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死在乌行雪手下的人。等到再见到新的,依然猜不透这个人乌行雪是要杀、还是要留。 他也见过萧复暄,但次数不算多。 依照天道,那些年萧复暄镇守苍琅北域,是不该常来人间的。但不巧,每次来都能让乌行雪碰到,简直冤家路窄。 魔头见到专掌天罚的上仙,能高兴么?必然不可能。 宁怀衫总是记得乌行雪远远看见萧复暄时的表情,那是易了容都挡不住的恹色。 乌行雪总会让宁怀衫先回照夜城,所以他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每次乌行雪回来,心情都会更加糟糕。 每到那时候,他跟方储都恨不得离乌行雪八丈远,免得被伤及无辜。时间久了,他们干脆把“萧复暄”连带“天宿上仙”这两个称谓当做了禁词,能不提就不提。 宁怀衫早就觉得,他家城主跟萧复暄,或者说邪魔越来越盛,仙都越压越紧,这两者之间总会有一个惨烈结果。 所以当初乌行雪杀上仙都,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猜测过很多次城主的行为,只猜准了这一回。 宁怀衫想了想那二十五年的囚锁,对乌行雪说:“我觉得您跟那天宿上仙应该认识很久了,有些渊源,要不然也不会那样。应该是有仇。” 有仇啊…… 乌行雪心想。 宁怀衫仗着他家城主的傀儡不在,看不到那张脸他也不心虚,猜测起来毫无顾忌,几乎有点肆无忌惮了。 他心想反正这墓穴还要一昼一夜才能开,等开了,城主也不会记得这茬儿了。 正在探摸孔洞的方储忽然叫了一声:“操这什么东西!” 宁怀衫转头想过去看看,忽然听得头顶一阵爆裂炸响—— 他惊得一缩头,再仰脸往上,就他娘的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金光。就见金光悍然楔进墓穴内,原本封在墓穴上的仙法被强行破开。 穴内油灯无风狂抖! 它们骤然窜得数丈高,像要烧掉整个墓穴,又在窜起的瞬间忽然全灭。 下一瞬,一声巨响。 承接仙庙的整个墓顶,自数十丈高处,轰然砸落。 烟尘飞溅,就连墓中高高的神像都被震出满身裂纹。 宁怀衫猛咳了几声,透过烟雾看见来人。 正是萧复暄他们。 我日。 封墓的仙法这么好破的??? 这想法刚冒头,他就感觉自己被人从背后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同样被踢过来的,还有断臂方储。 他俩朝前踉跄几步,刚巧站在了阴物尸堆里。 于是医梧生他们一落进墓穴,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墓穴内满地都是青白尸体,身首分离,血流成河。 而宁怀衫和方储二人就站在尸山上,神色冷漠,手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那几个仙门弟子年纪尚小,脸色当场就白了。 那几个百姓就更别提了。 饶是医梧生都被这场面震了一下,捏着纸涩声道:“你们……你俩……这都是你俩杀的?” 宁怀衫:“……” 方储:“……” 他们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脚蹬过来了,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昂。” 而真正动手的乌行雪却离他们老远,一个人站在神像后侧方,两手干干净净,笼着刚捡起没多会儿的暖炉。 他心说总算有一回是别人蒙冤我看戏了,却见萧复暄根本没看什么“别人”,眸光穿过墓穴飞扬的尘烟看过来。 他们静峙片刻,萧复暄抬脚过来了。 他一动,其他人总算没再僵着,医梧生他们也跟着从垮塌的墓顶上下来,越过阴物作堆的尸山,围聚过来。 “不是传说是墓穴么,怎么供着的是神像?”那几个仙门弟子注意到了巨大神像,仰头看着。 “你说……之前师兄师姐们屡次来大悲谷,屡次找不到被点召的人,是不是就因为没来这个地下墓穴?” “不知,有这可能,找着看。” …… 乌行雪听着他们的议论,也抬头朝刚刚没在意的神像看去。 他其实根本不认识几个神像,看见了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只知道这人不是花家供着的明无花信,也不是天宿上仙。 他正想看清神像模样,就感觉身边多了一道高高的身影。 萧复暄过来了,就站在他旁边,也抬头朝神像望了一眼。 接着,他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那些阴物为何会在这里?” 乌行雪偏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老实交代是宁怀衫他们带进来坑他的,那宁怀衫他们为何又杀了它们就讲不通了。于是乌行雪收回视线道:“不知道,进来就有,可能是之前被封在这里了吧。” 萧复暄抿着唇,没应声。 过了片刻,他又道:“那两个帮你杀的?” 乌行雪像模像样地搂着暖炉,“嗯”了一声。 他运过极寒的内劲,暖炉一时半会儿也捂不热他,反而被他弄凉了。但管他呢,看不出来就行。 乌行雪心里想着。 可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萧复暄朝他暖炉瞥了一眼,抬了手。 下一瞬,他笼着暖炉的手被萧复暄握了一下。 乌行雪瞬间静下来。 萧复暄手很大,手掌却很薄,明明之前在棺椁里结了满身霜,这会儿确实温热的。 他握了一会儿,低头说:“冷得像冰。” 乌行雪忽然想起宁怀衫之前那句形容——你们有仇。 他不知道有仇是什么样的…… 反正肯定不是这样。 第 18 章 仙墓 “萧复暄。”乌行雪转头看他。 “嗯。”萧复暄沉沉应了一声,松开了手。 温暖倏然撤离,乌行雪摩挲了一下手指,忽然问道:“你在试探我么?” 萧复暄敛了眸光,片刻之后答道:“没有。” “真没有?” “……” 乌行雪正想再问,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掌中的暖炉又重新热起来了,微烫的热意透过皮肤传进指尖,让他骨骼都放松开来。 这事谁做的,不言而喻。 萧复暄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就好像刚刚那句“手冷得像冰”并非是在点明他动过极寒内劲,只是一句单纯的、再自然不过的陈述。 乌行雪正抱着暖炉发怔,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他侧身让开,发现撞他的是来寻人的百姓。 那几个百姓不会仙术,平白跌进这墓穴里,又有一地阴物尸体,吓得无处下脚。他们面无血色,胡乱避让着,没注意身后,这才撞到了乌行雪。 “对不住对不住。”他们连声道歉,“这里……这里太吓人了。” 他们冬袄扎得又紧又厚,动作不利索,显得有些笨拙,点头点得像鞠躬。填着厚棉絮的袄子一压,风里便带了股味道。 乌行雪嗅着有些熟悉。 还没开口,那几个仙门子弟先说道:“好重的贡香味。” “你们带贡香来了?”他们问那几个百姓。 百姓支支吾吾的。 仙门弟子着急道:“来之前不是说了么,这些都不能带,你们怎么不听啊!” “贡香怎么了?”乌行雪扶了一下那个踉跄不稳的女人。 仙门弟子:“那些被点召的人不是都托了梦么,让家里人到大悲谷来送供奉。普通供奉么,无非是吃的或是香火,但坏就坏在这里。” 仙门弟子朝那个眼睛通红的女人看了一眼,迟疑道:“被点召的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若是真像梦里那样肢体零落,又在大悲谷这种邪乎地方,那是很凶的。” 女人眼睛更红了,身体直打晃。 心里清楚凶多吉少是一回事,这样直白听见又是一回事。她看起来快要站不住了,被其他同伴扶住,笨拙地拍着她安抚。 仙门弟子一脸愧疚,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吃的或是香火,是用来供真神仙的。倘若成了凶物,贡这些根本不抵用,它们要的是活人。你拿贡香和点心来糊弄它们,不是惹它们恼怒么?这就好比咱们饿了,有人端了点吃食过来,偏偏不是咱们能吃的,那是不是更饿了?” 他们生怕那些百姓固执,听不明白,几乎掰碎了给他们解释。 几个百姓聚团在石壁边,老实听着,甚至认同地舔了舔嘴。 仙门弟子:“……” 他们极其头疼:“你们没听说么?先前有几家人着急上头,没求助仙门,自己带着香火吃食就来大悲谷了,结果呢?一个都没回去,据说后来进谷的只看到一些血衣残片,还有残渣和断肢。你们!哎!” 几个百姓噤声不语,脸色极其难看,似乎被吓傻了。 乌行雪又嗅了嗅四周的味道,扫了他们一眼,忽然伸出手道:“你们都带了哪些?掏出来我看看。” 百姓们一愣,手摸着胸口。 仙门弟子大惊:“可别!千万别!公子你不要乱教!” 他们转头瞪过来。 乌行雪一脸无辜,心下却很稀奇。 他心说我不是应该人人避之如蛇蝎么,这几个小孩倒是胆子很大嘛,还瞪我?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几个小弟子年纪还小。二十五年前他被钉进苍琅北域的时候,他们恐怕还未出生,认不出来实属正常。 “虽然公子伴行之人都是高手。”那几个小弟子朝萧复暄、宁怀衫和方储看了一眼,“但有些事怕是不那么清楚——” 乌行雪一听这话,心里平衡不少。 看,天宿上仙他们也没认出来。估计是没看到那个“免”字印,把萧复暄当成哪个散修高手了。 “这供奉之物带了,藏着比拿出来好。”其中一个小弟子性格直,冲几位百姓两手合十作了作揖:“求你们了,千万捂严实了,别乱跑。那些凶物既然尝过活人供奉的滋味,就回不去了。没人送上门,说不定会自己出来捉。” 那几个百姓咽了口唾沫,裹进了身上的厚巾,点了点头。 那几个仙门弟子交代完,掏出怀里寻凶的金针法器,四下试探起来。 其中一个弟子举着金针往神像身上探了探,忽然“咦”了一声,问道:“你们看过这座神像么?我怎么不认识呢?这供的是谁啊?” 那几个仙门弟子纷纷回头扫看,也跟着纳闷起来:“是哦,这是哪位神仙?我从不曾见过,你们认得么?” “不认得。” “你不是会背仙谱?” “那我也不认得。” 仙门小弟子都不认识的神像?那确实有些稀奇。 乌行雪抬起头。 那神像被震得有了细密的裂痕,但依然能看出来他模样俊美、气质秀气温润。他一手搭白幡,一手托青枝,长长的枝桠向上延伸,顶头绽出一朵花,刚好遮着那神像一只眼。 这样的神像,若是真的见过,应该不容易忘。但几个仙门小弟子绞尽脑汁,也没想出答案。 别说小弟子了,就连医梧生都不认识。只见他捏着纸,皱着眉,一副搜肠刮肚的模样,半天也没能憋出一个名字。 乌行雪越发好奇了。 他抬手戳了萧复暄一下,指指神像道:“你呢?你认得么?” 如果连萧复暄都不认识,那就是真的离奇了。 好在萧复暄认识,他目光扫过神像,点了一下头。 “……” 乌行雪等了片刻,没等到点头后续,又戳他一下。 萧复暄低声道:“他叫云骇,曾经是明无花信的弟子,后来飞升成了仙。” 乌行雪更觉奇怪:“明无花信的弟子?那应该跟花家有点渊源,毕竟花信是花家的先祖,怎么连医梧生都一副从没听说过的样子。” 萧复暄:“因为他后来不是仙了。” 乌行雪愣了一下。 萧复暄不知想起什么,说完这句便沉默下去。过了许久,他才看向乌行雪道:“因为不是仙了,所以人间百姓、仙门,甚至跟他渊源颇深的人,都不再记得他了。” 乌行雪轻声道:“这样啊……” 他静了一会儿,又问:“这是你们仙都定的规矩?”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天道的规矩。” 乌行雪又问:“那他为何会落得如此?” 萧复暄:“早年违过天诏、受过罚。” …… 云骇当年是花信亲带的弟子,师徒情深义厚。他一朝飞升成仙,司掌喜丧之事,是香火最为丰厚的差事之一。后来因为犯了错,灵台承接天诏,一道调令给他挪换了地方。 那个新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大悲谷。 那时候的人间风调雨顺,正值太平,仙门鼎盛,邪魔阴物不算少见,但也不成威胁。那时候的大悲谷没有后来那些邪门事,它在几座大城之间,常有车马来去,但都是匆匆而过不会停留。 它没有传闻,也不曾出过险事。所以不会有人在赶路途中下车马,去找谷里的庙宇供一份香火,因为无事可求。 世人都知道,神仙靠的是香火供奉。若是久久无人问津,那这仙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以,云骇成仙不足百年就堕回人间,成了一介凡夫。 偏偏那之后又十年,人间太平日子到了头,战乱四起,祸患连天,而后邪魔肆虐。大悲谷一带尤其闹得厉害,以至于附近流民成群,所有从那里路过的车马,都胆战心惊。 于是终于有人想起来,这大悲谷似乎是有个山庙的。自那之后,车马行人进谷之前,都会在那庙里拜一拜。 那庙很小,只有香案,没有神像。但从未有人好奇过,因为无人记得曾经的大悲谷,也有过掌执的神仙。 乌行雪听了个大概,问道:“那云骇后来怎样了?” 萧复暄:“……死了。” “怎么死的?” 萧复暄的表情有一瞬间带着讽刺:“死在大悲谷,被邪魔吃空了。” 乌行雪轻轻“啊”了一声。 那确实太过讽刺了,曾经执掌大悲谷的神仙,最终死在大悲谷的邪魔手上。而他死后,庙里的香火丰盛起来了,也与他无关了。 乌行雪又抬头看向神像,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既然人间已经没人记得他了,这里怎么还有他的神像?” 萧复暄道:“当初花信知晓了他的死讯,不顾灵台天规,下了一趟大悲谷,屠了谷里的邪魔。在大悲谷地底拓了这个墓穴。” 啊,怪不得。 乌行雪想起宁怀衫的话,说着尘封的墓穴上是封了仙术的,也怪不得萧复暄能弄开。 “所以你之前就知道这个墓穴?”乌行雪问:“那你来过么?” 萧复暄:“来过。” 乌行雪:“……来看这位云骇?” 萧复暄有一瞬间的出神,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良久之后他说:“仙都里,像这样被打下人间、未能善终的,不止他一个。这座墓穴里的神仙像,也不止他一尊。” 第 19 章 童女 那位冷冰冰的上仙看上去就像是在想念什么人。 乌行雪瞧了一会儿,收了眸光。 他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滋味来,说不大清,只是忽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 于是宁怀衫凑过来时,只看到自家城主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不笑的时候,微微下撇的眼尾总带着几分厌弃感。 乍看起来,那真是很不高兴。 之前不是还笑过?怎么又又又不高兴! 宁怀衫不想触霉头,一声不吭弹回方储身边。 方储:“你来回蹦什么呢?” 他正揉摁着自己的肩,那条断臂的伤口处已经生出了一点新肉,带着活血,泛着粉色。相比之下,他的脸色苍白得泛着青。 “我就是想听听城主跟傀儡说什么悄悄话呢。你看他失了忆,有话都不跟咱们说了。傀儡有什么可聊的呢?”宁怀衫颇有种失宠的感觉,仿佛忘了不久之前他还想让他们城主哭着求救。 “他没失忆就跟咱们说了?”方储不客气地拆他的台。 “也是。”宁怀衫又朝乌行雪那边看了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道:“阿储,我突然觉得那傀儡……唔,似乎不太对劲,你觉得呢?” 方储:“……” 方储捏着肩,斩钉截铁:“我不觉得。” 上一回他们“突然觉得”了一下,后果奇惨。傻子才想再来一回。 方储朝萧复暄的侧脸扫了一眼,沉声道:“你知道我之前受这种伤,多久能长好么?” 宁怀衫想了想。 方储最惨的模样……那还得是数十年前刚来照夜城的那天,乌行雪支使人把方储从那辆黑色马车里抬出来的时候,宁怀衫差点没认出那是一个人—— 因为两只手和一条腿都没了,不知被什么啃食过,脸上也全是伤。看起来就像一团浸满了血的破布。 一般人这样早死了,但方储似乎特别倔,就是不咽气。 他们照夜城,最不缺的就是邪门歪道和阴毒禁术,生死人、肉白骨也不再话下,只要狠得下心。因为骨肉不可能平白生长,总得补点什么。 后来宁怀衫常会想起那一幕—— 乌行雪差人把方储扔进池里泡着,池里浓稠的黑水泼溅出来,落到池边积雪上却是红色。 那池边有棵参天巨树,因为死气太重,从来没有活物敢在枝叶上停留,所以乌行雪的住处以那巨树为名,叫雀不落。 那些人……哦不,那些小魔头们把方储安置在池里时,乌行雪就抱着胳膊斜倚着巨树,静静看着。 “城主,摆好了。万事俱备,就欠点活人了。”那几人来雀不落比宁怀衫早,跟了乌行雪有几年了,万事殷勤。他们搓了搓手,一脸兴奋地商量:“离照夜城最近的是白鹿津,捉一两船活人不成问题,咱们这就可以去。” 乌行雪却一副倦样,嗓音也带着犯困的鼻音:“深更半夜,路过白鹿津的人很少,估计难捉。” 他们点头:“也是,那怎么办?” “好办啊。” 乌行雪说着,直起身走到血池边。一掌一个,把那几个小魔头一并丢进了池里。 活人能补,那些小魔头也一样。 池里的方储人事不省,闭着眼对身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宁怀衫当时隔着回廊看得清清楚楚,那池面泛了几个泡,紧接着,方储脸上的血口就肉眼可辨地长合起来。 而乌行雪就站在池边看着,良久之后,去一旁的竹泵洗了手。 那是宁怀衫对乌行雪一切畏惧的来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生怕乌行雪一个不高兴,把他也扔进血池里,喂给什么人当补药。但他和方储运气还不错,雀不落里的人常换,并不长久,但他俩跟了乌行雪数十年,都还活着。 当初一团血布似的方储在池里泡了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后来方储也常受伤,时常断手断脚。照夜城里的人,一般不会主动相互招惹,饿了或是重伤需要进补了,就去外面捉活人。 但方储不一样,当年感受过拿邪魔进补的好处,后来就常挑照夜城里的人下手。也就仗着有城主当靠山,才没被弄死。 再后来,他这一招“再生术”炼得炉火纯青,就算一时间没找到进补的东西,也能快速愈合。 *** 宁怀衫琢磨了片刻,道:“对啊,断胳膊断腿对你来说家常便饭,三五个时辰也就长齐了,你这次怎么……” 方储道:“我之前以为是饿了好些天,有些虚的缘故。现在想想,恐怕不是,你看一来这大悲谷,我就长新肉了。” 他这再生之法归根结底是邪术,有些东西天然会克它。比如……总跟仙离得太近,被看不见的仙气压着。 不是仙门弟子那种,得是仙都来的那种。 之前迟迟不长,就是因为周围仙气远超过邪魔气,现在到了大悲谷这个邪地,终于好了一些。 宁怀衫突然反应过来,朝那所谓的傀儡看了一眼:“???” 方储:“所以别作了,求求了,老老实实跟着城主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觉得,就想好好长个手。” 宁怀衫:“不对啊,咱们不该告诉城主???” 方储一脸惨不忍睹:“你是觉得城主比我傻呢,还是比你傻?” 宁怀衫:“你的意思是,城主看出来了?” …… 城主都他娘的看出来了,还总跟“傀儡”粘在一块说悄悄话??? *** 那之后宁怀衫和方储就没了声息,不靠近乌行雪,也不离得太远,老老实实地像两只鹌鹑。 以至于那几个仙门弟子根本看不出他俩有什么问题,更想不到他们是照夜城出来的。 小弟子们死活想不出神像是谁,也不深究了,拿着金针在墓穴里四处探着。但不知怎么回事,那金针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身边既有求助百姓,又有不知名散修高手,那几个小弟子生怕丢人,脸皮都急红了。 “这灵针今日怎么了?” “往常也不这样啊!” “师兄,这针是不是坏了?” “胡说!出门前才检查过。” …… “这针探的是何物?”乌行雪挑了脸皮最红的那个问。 小弟子指着针头上沾着的一点血道:“找灵的,沾谁的血,就找谁的灵。” 他朝那个丢了女儿的女人看了一眼,说:“可怜那苦主了……她女儿脖子上显出字后,她同许多人一样,用麻绳把女儿绑在床上了,夜里就坐在床边守着。她生怕自己也睡过去,无知无觉,还把麻绳另一头扣在自己手上。结果快天亮时惊醒过来,发现绳子还在她手里,但两个女儿没了,绳子上全是血。咱们针上的血,就是从那绳子上沾的。” “若是被害时日已久,金针确实会不那么准确,但也不该是这样的。” “你再使一下我看看。”乌行雪拍了拍他。 那几个百姓在他身后面色焦急地看着。 小弟子一脸赧然,“哦”了一声。他先将针头拨向自己,以此为起始,而后推出去。 就见那金针冲着周围石壁一阵乱抖,最终又偃旗息鼓地回到起始位。 “据说之前来找人的师兄弟们,也总碰到这种情况,针转一圈,又回起始。连个头绪都没有,所以只能匆匆巡一遍山谷就回来,一无所获。” “算了,别指望针了。”另外两个弟子说着,忍不住看向乌行雪,“不知几位前辈有没有法子?” 乌行雪摇了一下头。 他什么都不记得,自救还有点本能,其他统统不会。 不过他记得萧复暄他们下来之前,断臂方储曾经叫过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没记错的话,当时方储应当是站在…… 乌行雪当时踢过方储一脚,记得大致位置。他走回那处,细细看着石壁上大大小小的孔洞。上面那几处搁着油灯,底下那个洞大一些,能躲进去人。 乌行雪伸手在孔洞里探了一下,能感觉到阴湿的风。 “哦对城……公子!”方储看见他的动作,终于出声:“那里面有东西,之前我瞥见了!但后来被打了个岔,没来得及看清。” 乌行雪正要弯腰去看,那红着脸皮的仙门小弟子就窜了过来。 他可能想找回金针上丢的面子,说了句“我这个头好钻”,便摸了一盏油灯,矮身钻进了孔洞。 小弟子在洞里举着油灯一照,照见孔洞深处蹲着一个身影——扎着两个髻子,煞白脸,眼睛黑洞洞的,也不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我——” “!!!” 小弟子差点魂飞天外! “你哆嗦什么?”他被人从后轻拍了一下。 不拍还好,一拍他寒毛都炸了,一声惊叫缩了回去,还撞到了后面的人。 “我就说我来。”乌行雪没好气地侧过身,把小弟子拎出来。他正要蹲下,就见余光里有人抬了脚。 那黑色长靴很窄,显得那腿直而有力。 就那么抵在石壁上一踏,矮爬爬的孔洞瞬间扩开无数裂纹。碎石叮呤咣啷一顿抖搂,孔洞便扩成了大半人高。不用蹲身,拿油灯那么一扫,就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 乌行雪转头,看见萧复暄的脸。 怎么说呢…… 他感觉这墓穴最后可能留不下几块完整地方。 天宿上仙是这个做派的??? 乌行雪心里咕哝了一句,低头拿油灯朝洞里扫了一下,也看见了那张煞白的脸。 “……” 这模样,又蹲在这地方,是容易吓到人。 好在这孔洞扩大了,那东西的模样便更清晰了一些。乌行雪看见那脸蛋上泛着一层陶光,说道:“是个童女像。” 那东西不是活人也不是鬼物,是个雕像。脸蛋涂得雪白,两颊还有胭脂红,就是那种供在仙庙两侧的童子童女像。 不过这尊童女像身上贴了张纸符,符上有字。 写着:仙使赵青来敬供。 那字是用血写的,有些歪扭,不是普通的写字难看。倒像是写这字的时候,手太僵硬了,不够灵巧。 “赵青来?”乌行雪念了这个名字,直起身。 有一个仙门弟子道:“噢!这名字……我听过,上次师兄是不是提了?应该是某个被点召的人。” 几个仙门弟子面容忽然难看起来:“那个童女像多大?能装人么?!” “那些被点召的,不会就封在这石像里吧?” 萧复暄扶着孔洞顶弯了一下腰,朝里面看了一眼。 接着屈了屈两指,童子像上的符纸便嗖地落进他手里。 “!!!”那几个仙门弟子立马叫道:“还没弄清原委,这符可不能乱动!” 叫完他们才反应过来,既然是散修高手,又是前辈,恐怕心里是有数的。 果然,乌行雪看向萧复暄,问道:“这什么符?” 萧复暄翻到背面,道:“生灵用的。” 乌行雪:“……” 乌行雪:“生灵又是何意?” 萧复暄:“……” “噢——”医梧生道,“这我知道,少年时候听先生讲过。说以前有一种召仙的阵,把神仙像围在中间,然后差人扮做仙家身边的童男童女,按照阵法方位盘好,再贴上纸符,写上敬供的名字,能把仙家召到神像上。” “再后来,也不知谁传歪了,就变成这阵能让神像活过来,所以叫做生灵。” 说话间,有个手快的仙门弟子已经用剑把那童女像捣开了,陶片碎了一地,里面满是血,浓重的腥味传出来,令人胃里直翻。 看得出来,这童女像里真的装过一些东西。 “这么矮,塞不进去吧?” “所以分了啊……” 众人想起那些被点召的人,绳子上浸的血,看起来就像是被切过。若是把四肢头颅都分开,塞进去倒也不难。 只是…… 现在童女像里只有血,被塞进去的人去哪儿了? 第 20 章 装相 “被‘点召’来这已经够惨了,现在居然还尸骨无——” “别说了。” 那个红脸皮的仙门弟子咕咕哝哝到一半,就被自己师兄拱了一肘子。 乌行雪朝他们瞥了一眼,转回头,发现那几个百姓脸色难看至极,盯着萧复暄手里的符,几乎有些恍惚了。其中一个更是直打晃,站都站不稳。 他可能想弯腰缓一缓,结果一压袄子,那股浓重的贡香味又弥散出来。 “……” 仙门弟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架住了他。 “我师弟口无遮拦,整日胡说。”那弟子生怕贡香味太重,引来一些危险东西,连声道:“其实并非那么糟糕,许是……许是……” 他许了半天也没许出下文,一脸求救地看过来,急得面红耳赤。 乌行雪心说看我作甚,我可许不出什么好东西,开口说不定比你师弟还吓人。 他静默片刻,戳了一下萧复暄。 戳完他才反应过来,是有些过于顺手了。 萧复暄翻看符纸的动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戳人的手指,而后转头看向那求救的仙门弟子。 弟子满脸写着“求求了,开口说点什么打个岔、解个围吧”。 于是天宿上仙开了金口。 他问那个女人:“令千金何名何姓。” 乌行雪:“……” 这几个字稍添几笔就是这么个意思——你那两位女儿估计跟这赵青来一样,也在哪个童子童女像里,像上贴着她们的名字,把名字说出来,我们找找。 那几个百姓拉着仙门弟子来这的目的确实如此,这话错是没错…… 但这金口以后还是别开了罢。 乌行雪心道。 那位求助的小弟子当场就崩了,脸都绿了。 那女人崩得更厉害,她踉跄着扶住石壁,表情空茫一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着。另外俩小弟子立马上前去轻拍她的背。 她连那轻拍都承受不住,拍一下就垮塌一些。她弯腰抖了好久,抬头朝萧复暄看过来,哑声喃喃:“我那俩小丫头年岁还小……叫……叫……” 她哽了好一会儿,才念了两个小名:“叫阿芫,还有阿苔。” “阿芫……” “阿苔……” “等我,等等我,啊。” “等等我。” 女人又轻声重复了好几遍,即便不出声了,嘴唇也始终在动着。也不知是隔空在安慰那两个不知魂灵在何处的小丫头,还是安慰自己。 她名字报了,其他人也不再避讳,沿着石壁孔洞摸找着。 他们一摸找才发现,墓穴并非只有这么一块地方,而是长向的。只因为偶尔有弯折,孔洞上的油灯光亮被掩在弯折后面,乍一看就像到了尽头似的。 其实不然,它依傍着山谷而建,极长,还常有岔道,走势诡谲。 几个弯一拐,众人就有些摸不准方向了。仙门弟子的罗盘在这里根本不抵用,他们一头雾水地穿了好几个岔道,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顾罗盘了,而是跟着萧复暄在走。 但即便是萧复暄,在几个岔道口也停顿过一瞬。 乌行雪看在眼里,终于问道:“你不是来过?” 萧复暄“嗯”了一声。他停了步,长长的手指轻摁着石壁,稍一用力,便震得这一片乱石纷落。 乌行雪:“那怎么不熟路?” 萧复暄手指探进石缝,垂着的眸子轻眨了一下,道:“没进来。” “没进来?”乌行雪有些诧异,“为何?” 整块挡住孔洞的巨石被两指掀开,轰隆一声砸落在地,震起灰蒙蒙的烟尘。乌行雪在烟尘里眯了一下眼,听见了萧复暄低沉的嗓音:“不想进。”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似乎是大悲谷尘雾弥漫的寒夜,也有一道高高的人影站在雾里,隔着长长的吊桥望着巨谷。 乌行雪怔了一下。 他应该见过那样一幅场景的,但他再要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等他再回神,就听见那几个仙门弟子道:“又一个童子像!” 他们这一路找到了两个童子童女像,都是空的,里面满是干涸的血。像上也都贴着符纸,写着仙使敬供。 一个名叫刘至,一个名叫柳眉。 听起来是一男一女,同样不知所踪。 算上最初的赵青来,眼下这是第四个童子像了。他们已经形成了习惯,下意识拔剑一划,童子像四分五裂…… 露出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却以一种骨骼全碎的状态盘折着,脖颈是一道断口,头颅捧在怀里。 仙门弟子惊得疾退数丈,背抵着另一侧石壁。 过了半晌,他们喃喃道:“这个怎么还在里面?变成凶物没?” 他们要拿剑去探,就见医梧生以指背抵了一下那颗头颅,摇了摇头。他捏着纸道:“无事,过来吧。” 乌行雪扫了一眼这尸身形态,估计这就是第一个被点召的樵夫。 陶片里夹着纸符,纸符上是樵夫的名字,写得十分歪拗。 之前只闻传言,不见人,还没有实感。此刻那传闻中的樵夫就盘坐在他们面前,让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又有些不舒服。 那几个百姓根本不肯靠过来,远远挤在暗处。 仙门弟子一脸不忍地看着那樵夫,又不能将他这么敞着放在这里。于是掏了张符,仔细封在他额上,又做了个标记。 “咱们先把余下的寻了再来。” *** 他们继续沿着石壁往墓穴深处走,边走边琢磨个不停。 “为何之前那三个石像里的人失踪了,这个却还在呢?” “许是因为那樵夫出事得早。” “出事得早,灵魄被耗得所剩无几,被封在石像里便动弹不得。出事晚的,灵魄残留多一些,便封不住。” 至于封不住的会做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饿极了找食。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死了,找些替死鬼。那都有可能。 墓穴油灯时亮时暗,那些被切分的尸身或许正趴伏在某个角落,等着生人来。 想到这点,饶是懂得仙术,也会有些不寒而栗。 没过多久,他们就又找到了一尊童女像。 这个童女像模样斑驳,脱落了一些颜色,乍一看就像那唇半边在笑,半边在哭。 有上一尊的阴影在,他们犹犹豫豫不敢出剑。 结果一道劲风擦着他们过去,接着就听咔嚓几声脆响,那童女像隔空裂了。这次童女像里还是空的,没有人,只有血和爪印,似乎被封在里面的人曾经用力抓挠过陶像,试图出来…… 再看这一地碎片,说明……它真的已经出来了。 碎片里的符纸忽然“嗖”地飞出,落进萧复暄指间。他展纸一看,就见纸上写着:仙使高娥敬供。 “高娥?”仙门弟子沉吟不已。 乌行雪见其中一个满脸纠结,问道:“怎么了,憋得一副苦相?” “高娥……” “嘶,高娥?” 那个小弟子又念了几遍,摇头道:“我只是在想这位是哪家的,这名字我听过,但好像不是从师兄师姐那里听来的。哎,记不起来了,最近听的苦主名字太多,已经混了。” 说到苦主太多,他们朝萧复暄看了一眼。似乎想问点什么,又望而却步。 他们转头挑了面相俊秀温和的医梧生:“前辈,您既然通晓这生灵符的来历和用法,那您可知道,倘若真想让神像活过来,一共要摆多少童子童女像?” “让神像活过来这话别当真,毕竟是歪传。”医梧生道,“我百年都不曾听说过谁办成了。” 其实说召请也不大对。本质就是让神像稍微沾点儿灵,然后召请的人家把想说的话,借由神像,传给仙都的本尊听。听不听得到,那还得另说。 这是正规仙门都不太会用的阵法,也就当民俗听一听。 医梧生少年时候恰好爱听这些市井民俗,虽然粗糙不成体系,却很有意思,听过的大多他都记得。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那些民俗。 他沉默片刻,答道:“应当是三十三位童子童女。” “那就对了。”仙门弟子点点头。 “没记错的话,被点召的人家确实是三十三户。是么,师兄?” “对。算上今日的,正好是三十三户。” 正好三十三户? 乌行雪忽然开口道:“你们要不再想想,可有多算的?” 仙门小弟子一愣,脸皮红了:“前辈莫要取笑我们,拢共就三十三户,还能数错么?” “那就不对。”乌行雪说:“有一户出了两个人,三十三户,不就有三十四人?” 小弟子们一愣,反应过来。 带他们来大悲谷的这家丢的就是两个小姑娘,阿芫和阿苔,要这么算,那便多一个。 倘若少了,还能说尚未凑够人。现在多了一个,那阵法还能成么? “况且,为何会多一个人呢?” “是多算了谁吗?” “问问吧。” 那小弟子想问问那几个百姓,结果一转头,就发现那女人就站在他背后,离他极近,一双漆黑的眼睛幽幽看着他。 那一瞬,小弟子忽然想起来,叫道:“高娥!” 他终于记起来了,童女像上“高娥”这名字不是在师兄师姐口中听来的,是这女人去找他时自报家门说的,她说她两个女儿被召进了大悲谷,想让他们帮忙去谷里找一下。 如果被点召的根本就不是那两个女儿呢? 如果……就是她自己呢? 那三十三户,人数就刚好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他们找到的童子童女像里,空的一共有四个,看名字,两男两女。 而找他们进谷的百姓,刚好也是四个,两男两女! 高娥冲他露出了一个笑,漆黑的眼睛弯起来,嘴巴从厚厚的布巾下露出,也是黑洞洞的一道弯。 小弟子寒毛炸起,飞剑而出。 顷刻间,高娥脖子间裹着的厚布巾散开来,露出了脖颈间的字。那脖子沿着字被切过,只有一点皮肉黏连,在她动作间,摇摇欲坠。 那小弟子忽然明白,为何这几个百姓裹着厚袄,手脚还都扎得极紧了。 那是怕散了啊…… 或许是觉得兜不住了,那四个百姓不再装样,各自挑了个人便贴了上去。 其中三个挑的是那三个仙门小弟子,至于多出来的那一个,则朝另一边窜去。 乌行雪感觉到背后的呼吸时,轻轻叹了口气。 心说真就会挑。 他手指都抬起来了,转头却对上了萧复暄的眸子。 乌行雪:“……” 下一瞬,刚砂过一堆阴物的照夜城主就垂了手,脚尖一转到了萧复暄背后。他手指抵着上仙的背往前推了一步,说:“上仙救命,我害怕。” 萧复暄:“……” 宁怀衫和方储:“……………………………………” 我俩更害怕你信不信? 第 21 章 坟冢 挑中乌行雪的倒霉蛋,正是他们第一个找到的“仙使”赵青来。 赵青来笼在袖里的指甲尖长,利如刀刃,落在石壁上都能轻而易举划出沟壑。 他挑乌行雪,就是因为对方瞧上去矜贵清瘦,手无寸铁,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赏风弄月的公子哥。公子哥连个挡风的厚布巾都没裹,只搂着暖手炉,脖颈就那么敞着。 他只要在那脖颈上轻轻一划,热血喷涌…… 不费吹灰之力,一切就成了! 赵青来舔着牙,冲着那颈侧,劈手就是一下—— 锵! 那声音响起时,赵青来没反应过来。 已死之人,反应总是要慢一些的。等他意识到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时—— 他划向乌行雪脖颈的手已经没了。 张狂剑意之下,乍开的万千锋芒如隆冬避无可避的寒风,扫过赵青来的身体。 他紧扎的厚袄四分五裂,支撑身体的力道遽然一空。 赵青来双眸暴突,猛地抬眼。 乌行雪已经没了踪影,此时挡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人。就见那人个头极高,长剑朝地上不轻不重地一抵,扶着剑柄垂眸看着他,冷冷道:“来。” …… 来不了了。 赵青来瞬间垮塌一地,吼叫声从粗哑变得尖利,犹如哨音,响彻整个墓穴,带着浓浓的不甘。 不止是赵青来。 扑向那三个仙门弟子的人,也被飞窜的剑意割碎厚袄。 仙门弟子利剑直刺出去,却刺了个空。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凶意暴涨的人骤然坍塌,倒落在破布堆里。 他们被“点召”来大悲谷时,就已经被切得支离破碎,阴怨极深,煞气冲天,本该是人人惧怕的凶物。 可当他们七零八落地滚在地上,躯体青白僵硬,遍布斑痕。头颅转了好几圈,眼睛泛着红,竭力瞪张着…… 众人又有些不忍心看了。 那毕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 几个仙门小弟子年纪尚轻,表现得最为明显,脸色煞白地朝后退了几步,拎着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不知所措地看向出手的萧复暄。 医梧生是花家四堂长老,类似场面见得多了,退倒是没退。但他医者本性,还是不忍卒看。也下意识望向了萧复暄。 人间关于这位上仙的传闻其实不多,因为跟他打交道的都是至邪至恶之徒。他不问福祸、不管吉凶,不会听见谁家的祈愿,也从不庇护什么。 他画像很少,神像也不多,大多都立在葭暝之野那种寻常人不敢去的地方。 其他诸如灵台众仙,画像、神像都带着笑意,春风拂世。 唯独他,不论哪尊神像、不论雕得像不像,神情永远是冷冷的,不带一丝笑。 也难怪百姓不爱在家里供他。因为乍看起来,寻常人家的聚散离合、生死悲欢,在他眼里根本掀不起任何波澜。 就像此时此刻,他垂着眸,目光从长长的眼缝里投落下去,扫过满地残肢和头颅,扫过那些怎么也不肯瞑目的眼睛,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情绪。 他扫看完,也只是抬了一下薄薄的眼皮。 赵青来他们的尖啸声变得凄厉至极,在墓穴里回荡着,留下略带悲伤的尾音。 萧复暄对那尾音置若罔闻,他拢了剑意,还入鞘里。 那一瞬间,墓穴里的人几乎都感到了不舒服。 并非出于喜恶,而是锋芒太利,料峭凛然的那种不舒服。 就像斩杀过很多东西的刀剑,就算洗干净了沾染的血,裹上玉质的壳,再衬上温凉孤皎的月色,也还是没人敢碰的凶兵。 唯独乌行雪感受不同。 因为他手指抵着萧复暄的背,当赵青来他们垮塌在地,肢体头颅四处乱滚的时候,他清晰地感觉到萧复暄微微侧了一下身。 那是一个极小的动作,小到连乌行雪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直到他看向残肢的视线被截断,再看不到那些不瞑目的眼睛,他才意识到,萧复暄在挡他,让他看不到地上的那些。 这实在稀奇。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居然有人会挡一下他的眼睛。 而被挡住之后,乌行雪才缓慢地意识到,他确实不想看见那些东西。 或许是鹊都那场大梦改了秉性。他看见那些残肢头颅时,心里是不舒服的,就像他杀完阴物后,忍不了手上沾的血。 乌行雪静了片刻,抵着萧复暄的手指动了一下。 “萧复暄。” “嗯。”萧复暄嗓音低沉地应了。 乌行雪前倾身体正要开口,却见萧复暄没等到下文,偏过头来。 那一瞬间他离得有些近,呼吸几乎落在鼻前。 乌行雪抿了一下唇,片刻后直起身。 萧复暄低声开口:“叫我做什么?” 乌行雪:“无事,话到嘴边,我忘了。”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薄薄的眼尾压出一道线条锋利的褶。 乌行雪看着他,轻声道:“那就……多谢上仙?” “……” 宁怀衫和方储听到这么一句谢,感觉要死了。 *** 那些垮塌在地的残肢并没有安静下来,一直在执着地挣动着,尖利的手指抓挠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还想再拼拼凑凑站起来。 仙门弟子听得寒毛直竖,搓着脖子,在身上翻找着。 “我乾坤袋呢?师兄你带了么?要不将这些、这些……” 高娥、赵青来他们的眼睛还转着,看着众人,嘴巴开开合合似有话说。当着这些视线,几个小弟子实在说不出“凶物”这种词。 “这些人都收进袋里?也不能就这么散着,要不也贴上符?” “这可怎么贴?我也没带这么多符啊!” 之前那樵夫好歹还有整样,贴张符防他突然乍起作祟也就罢了。眼下这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肢体,就算要贴符,也不知道该贴哪一块。 小弟子好不容易翻出乾坤袋,蹲下身正要动手,却被其中一只断手猛地攥住。 “啊!!!” 他一蹦而起,拔剑就要把那断手弄下去。却听一道嘶哑声音响起来:“求你,求你了小师父……” 小弟子欲哭无泪,差点跟她对着求:“求什么啊,你你先你先把手撒开。” 那尖利的指甲扎进他肉里,攥得极紧:“求你,小师父,我不能在这,我不能在这的,我真的有两个女儿,我真的有啊……” 那嘶哑的嗓音开始呜呜地哭。 听到这,众人才认出来,那是高娥在说话。 “我不能在这的,我得找人替我,我要回家的……” “我要回家的,我要回家的。” 她头颅狼狈转着,地上另一只手爬得飞快,就近抓住一个人的脚踝。 被她抓的不是哪个仙门弟子,而是宁怀衫。 “哎你——”医梧生下意识要出声阻止。 宁怀衫的脸已经拉了下来,表情里透着一闪而过的凶相。 他毕竟是照夜城出声,尸山尸海里摸爬滚打过,没有仙门小弟子那些人性。 就见他手肘架着膝盖蹲下·身,舔着尖牙,笑得比凶物瘆人多了:“你可真是求错人了,这位大娘,别看我瘦就觉得我好拿捏了,我脾气很糟的,你若是敢让我脚踝破一点点皮,我——” “求你,求你了小哥,我那两个小姑娘还等着我呢,她们很小的。” “我男人已经没了,我要是不在,她们活不下去的。” “这世道,她们活不下去的,她们真的太小了,求求你……” 高娥攥着他的脚踝说。 医梧生一步过来想要横插一手,却见高娥尖长的指甲已经刺破了宁怀衫的脚踝,鲜血顺着他突出的骨骼蜿蜒下淌。 他手指已经曲起来了,青色的筋脉透过苍白皮肤清晰可见。 明明蓄了气劲,却没有捏碎那只不知死活的断手。 不知为什么,他中途停了手,居然在听高娥说话。 “我就这两个孩子,她们是我的命啊,求你了。” “求我有什么用呢大娘?”宁怀衫突然出声,还是那种惹人打的腔调,“你已经死啦,已经回不了家了。你那两个丫头也注定活不下去。你这样的我见过,见得多了——” 他轻声道:“我娘当初也这么求的人,有用吗?没有的。” 医梧生刚巧听到这句,一愣。 宁怀衫蹲着,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利爪似的手指和发顶。 医梧生忽然想起来,数十年前见到这个小魔头的时候,他十三四岁,干瘦如柴,似乎随便一招就死了,唯有那双眼珠里透着一股倔强的凶意。 他当时心想:这是哪家的孩子,作孽走上歧途。 隔了数十年再看,这小魔头倒是没那么干瘦了,却还是单薄。蹲着的时候只有一团,明明满身杀意,却迟迟不落地。 或许高娥让他想起了歧途的起始。 “有用的,有用的,有法子的……”高娥不依不饶地哭着。 “呵,什么法子?有法子你能碎成这样?你看你们整天供着那些神像。现在哭成这样,哪个神仙理你呢?”宁怀衫道,“你现在又偏偏挑上了我,那我教你个道理,要么想办法活着,要么死就死了,别求别哭,认——” “命”字没出,他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 不重,就是不重才惹他恼! 宁怀衫杀气腾腾地回头,看见了他家城主的脸。 宁怀衫:“……” 又怎么了嘛! “话多,啰嗦。绷半天手也没见你动,起开。”乌行雪拿脚拨拉了他一下。 宁怀衫:“……” “起不开,她赖在我脚上呢。”宁怀衫话语里有几分委屈,人让开了,脚还支着,供他家城主看。 乌行雪看着那尖利的断手:“你方才说有用,应当不是平白乱说的,我听听,怎么个法子?” 高娥立刻叫道:“找人替我!替我就行!” 她几乎是欣喜的,嗓音尖得破了音:“只要有人替我,我就能回去了。” 乌行雪问:“噢,这么笃定?是有人告诉过你这个法子?” 那几个仙门弟子一愣,心说是啊。生灵符也不是人人认识,常人被套进这阵里,变成凶物作祟,也多是在遵循本性——饿了,所以找点吃食。 就算下意识想找个替死鬼,也该是游荡在谷里,等一些倒霉的人来。 但这几个有些特别,他们知道伪装,知道出谷找人,甚至知道贡香味可以遮阴尸气,让人觉察不出他们凶变了。 这确实不像是出自凶物浑浑噩噩的本能,倒像是有人提点过了。 高娥:“有!有的,有的……” 她反应不如活人快,始终重复着这么几句。 众人立马问道:“谁?” 高娥轻声道:“神仙,神仙告诉我的。” 神仙? 乌行雪想起萧复暄说,仙都有过许多不得善终的神仙,跟云骇一样,那些神仙像后来也都被立在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仙墓。 所以高娥的这个答案倒并不令人意外。 但其他人没听到萧复暄的话,还是不解:“神仙怎么告诉你的,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是神仙的?你见到了?” “不是,不是的。”高娥说,“是托梦,神仙给我托梦了。” 地上的残肢听到这话,纷纷骚动起来,赵青来他们附和道:“对,我们也是,托梦了。” 他们七嘴八舌一说,众人知晓了大概—— 这几个人被点召来大悲谷,就像被梦游一般,自己将自己挣得支离破碎,又自己将自己折进最后几个空置的童子童女像里。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们并不清楚,以为自己在做一场离奇的梦。 梦里,他们身在一座仙庙,盘坐在仙庙两边的龛台上,手里捧着香炉,就像真正的仙使一般。 他们跟着其他仙使一道诵念经文,忽然看见一道高高的影子跨过门槛走进来,对他们说:几位尘缘未断,挂碍不清,暂且当不成仙使。还得劳烦他们另请人来。 等替他们的人来了,他们就能回家了。 他们惊醒后,发现自己被封在童子童女像里。 那一瞬间的惊恐,死生难忘。 “那神仙是何模样?”医梧生问道。 这次,高娥他们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就像被人封过口,下过禁制。 越是下了禁制,众人就越是好奇。 但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好作罢,转而问道:“那他可曾说过,让你们寻什么样的来替?” 因为常理而言,这几个百姓想要找人替,在边郊寻几个孤寡老幼,再简单不过。也附和那神仙说的“尘缘了断”,何苦要冒着风险去仙门? “说过,他说,庙里万事俱备,只是东南西北四方都缺了点仙气。” 他们料想,那仙气指的应当是仙门中人。但他们几个平头百姓,自然不敢找大弟子或是什么厉害人物,想来想去,最容易的还是那种刚入门没多久的小弟子。 说来他们运气还不错,一来之前出事的人家大多会去仙门求助,他们并不突兀。 二来,苍琅北域塌了,附近仙门的厉害人物大多出门未归、或是刚刚归来,顾不上。这才让他们捞到三个小弟子。 仙门弟子纳闷道:“那不是还差一个?” 高娥犹犹豫豫道:“能骗几个是几个,不行就……就之后再寻机会。” “……” 小弟子们越想越后怕,脸都绿了。 医梧生表情也有点复杂。他瞥了一眼乌行雪,又看向赵青来,道:“那你怎么就挑了他……挑了程公子呢?” 都说了要找带仙气的人,在场的除了那三个小弟子,起码还有两个能挑。一个是萧复暄,一个就是医梧生自己。 就算萧复暄一看就不好靠近,这不是还有他么,他这会儿就剩一点残魂,真打起来,说不定还比不上那三个小弟子呢。 那赵青来眼光也是别具一格,偏偏跳过了他,挑中了最魔头的那个。 医梧生原本只是随便感慨一句,赵青来却咕咕哝哝地答道:“有仙气的人里,他看起来最好对付。” 医梧生:“……” 有什么的人里??? 那一刻,医梧生感觉要么是自己聋了,要么赵青来瞎。 *** 高娥他们这么一说,众人逐渐明了起来。 怪不得已经凑够了33个“童子”“童女”像,这墓穴却看上去安安静静,不像是开了什么阵的样子。原来是因为人不对,还缺东南西北四个带仙气的。 “这么说来,那生灵符难道真的有用?能让神像复活?”仙门小弟子看向医梧生,“否则那神仙在认真凑什么局呢?” “这……”这下连医梧生都不好答了。 “没用。”萧复暄的嗓音忽然响起来。 乌行雪转头看向他,就见他手指间夹着童子童女像上贴的生灵符,道:“这符民间不多见,仙都却遍地都是。”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哪个仙都里来的神仙会用这玩意儿复活自己? “那会不会就是某个民间的人不懂,搞的这么一出?”小弟子们猜测。 萧复暄动了一下唇,还没出声,小弟子们又连连摇头,自己否认:“不不不,不会的,哪个民间不懂事的人会来大悲谷这种邪门地方乱布阵,疯了么。” “那这生灵符粘来干嘛?” “是啊,这符咱们轻轻一揭就掉了,那些童子童女像也碎了好几个……” 他们咕哝着。 说到碎了,乌行雪看见萧复暄轻蹙了一下眉,又用剑尖拨了几下地上的碎陶。 乌行雪跟着看过去,就见那个装过高娥的童女像里,到处都是抓挠的血印。 他盯着血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察出了不对劲。 高娥他们凶化之后,那指甲尖利如刀,几乎削铁如泥,落在石壁上都是沟壑,却抓不碎这陶制的童子童女像?只抓得里面一片狼藉? 况且,这些百姓出事也就是最近的事,但这童子童女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说不定跟墓穴里的神像差不多时间。 那在这些百姓贴生灵符之前,这些童子童女像摆在墓穴里是做什么的? 萧复暄忽然剑尖一挑,碎片落进了他手里。 乌行雪跟着看了一眼,就见碎片上,纵横交错的抓挠血印之下,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印记,但因为破坏殆尽,根本看不清。 “这是?”乌行雪问了一句。 “看不清。”萧复暄顿了一下,道:“多半是供印。” “供印?”乌行雪自然没听说过,又问:“何用?” 萧复暄:“收香火供奉用。” 乌行雪笑了:“上仙,你看我听懂了吗?” 萧复暄:“……” 他可能极少给人详细解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被乌行雪笑看着,默然片刻再度开口:“以往仙都众仙,为了能收到人间各个仙庙的香火供奉,会在神像上留个供印。” 乌行雪想起他之前所说的云骇,最后就是因为没有分毫香火才被废了仙位,打回人间。 “这么说来,香火供奉之于所有神仙来说,就好比食物之于百姓。没了就活不成了?”乌行雪道。 萧复暄纠正道:“几近所有。” 乌行雪:“有例外的?” 萧复暄:“嗯。” 乌行雪:“譬如?” 萧复暄:“……我。” 乌行雪轻轻“啊”了一声,倒是能理解。他是点召成仙的,不归灵台十二仙管。又主掌刑赦,跟人间百姓也不相干,例外很正常。 他没多问,只道:“那这童子童女像上留供印是为了什么?这墓穴沉于地底,也无人来祭拜,收谁的香火呢?” 乌行雪说着,忽然想起满石壁上静静燃着的长明灯,忽然觉得,当初拓开这个墓穴,放下童子童女像的人也不是真的为了收什么香火,就好比这长明灯一样,只是一种寂静的长伴。 高娥他们破烂的衣裳里还有几捆没碎的贡香,乌行雪弯腰抽了三支出来,在石壁上取了一盏油灯点了,捻着香柱在那枚碎陶边烧了一会儿。 就见那细细袅袅的青烟忽然朝某个方向散去。 “这烟怎么了?”仙门弟子瞧过来,伸手招了招说:“洞里现在也没风啊。” “难不成在指向?” 众人相视一眼,当即跟着青烟往前走。 他们沿途经过数不清的孔洞,又找到了近二十个童子童女像,每一个打开,里面都有惨死的尸首。它们都曾在里面抓挠挣扎过,于是陶像里面血痕交错、一片狼藉。 萧复暄每个都挑到了一枚碎片,碎片的血痕之下,是被抓烂的供印。 *** 不知走了多久,医梧生咕哝了一句:“这怕是已经走到大悲谷尽头……了?” 话音未落,他们跟着青烟拐过一个岔道,进了一处巨大的圆室,医梧生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因为那圆室中立满了高高的神像。 那几个仙门弟子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进过寻常仙庙,里面的神像没有这么高。有些城镇入口、津渡进港处也立有神像,倒是极高,却没有这么多。 大多是刻于木柱、石柱上,像这样巨像林立的场景,他们是第一次见。 那种挥之不去的压迫感,让他们噤声不语,甚至不敢多看。 但他们还是忍不住看了。 “这些神像,跟墓穴最外面那尊一样……我一个都不认识。”仙门弟子面露震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陌生神像聚在一块儿。” “前辈,您呢?您认识么?” 医梧生摇了摇头,他仰着脸,目光一一扫过去,良久之后道:“都不认识。” 宁怀衫和方储一进这地方,感觉自己能原地吐他个三生三世。 他们一脸菜色,喉头下意识滚动了一下,却听见自家城主轻声问:“在这你们也想吐?” 宁怀衫摁着嘴,咽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半晌才道:“难道我们不该吐?” 方储搭着宁怀衫的肩,已经弯下了腰。忍了半天,忍得眼珠子都绿了,转头问乌行雪:“城主……我之前就想问了,为何你对神像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又要呕,怕对城主不敬,连忙把头埋在宁怀衫肩上。 被宁怀衫警告道:“你要敢吐我身上,我跟你没完,我认真的。” 乌行雪倒是一脸坦然:“我哪知道为何没反应。” 宁怀衫憋着绿脸看他,良久“噢”了一声,心说对,城主不记事,知道为何估计也忘了,呕—— 操。 他俩实在不行,摆着手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 留下乌行雪百思不得其解。 他纳闷地问萧复暄:“你先前说过,这里不止云骇一个不得善终的神仙,想必这些神像都是?” 萧复暄正看着那些神像。 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却又一个不落地扫过所有。就好像……他明知这里会有哪些人,却依然在找着什么。 等到看完所有,他敛了目光,平静答道:“嗯,都是。” 那就奇怪了。 乌行雪心里犯着嘀咕——如果都是像云骇一样被打回了人间,那这些神像所雕之人,其实早就不算仙了。 既然不算仙,又被人间遗忘了。那么这些石像就不该对宁怀衫和方储这两个小魔头有什么影响。 毕竟之前,他们见到云骇那座神像的时候,也没多大反应。 他正要开口,就听一个小弟子惊呼:“这龛台上有字。” 乌行雪垂眸看去,那些神像脚下的龛台果真刻着字。 “桑奉,掌不动山。” “或歌,掌雪池。” “梦姑,掌京观。” …… 乌行雪穿过林立的神像,扫过龛台上的字。上面有每一位神仙的名讳,以及他们曾经掌执的地方。 有一瞬间,他在群像中倏然止步,觉得这些不得善终的众仙似乎并非那样陌生。 就好像……他曾经见过这些面容聊笑的模样,后来又再也见不到了。 “背后有印!”又有人叫道。 乌行雪怔然回神,扫看过去。他近处的两尊神像背后就有印记,位置对称于前面的名讳、掌地。乌行雪弯腰用油灯扫了一下,发现那印记跟童子、童女像里的是相对应的。 “果真是在供奉这些神像。”乌行雪低低自语,他又抬头数了一下,发现这神像不多不少,刚巧三十三座,跟那童子童女像的数目全然一致。 就好像当初修建这座仙墓的人,希望他们即便不再是仙了,也依然有人伴行左右,不会沉寂孤单。 可这样想来,那些被点召而来的百姓便说不通了。 他们为何会把自己塞进童子、童女像里,又为何会把里面的供印抓烂?就好像……那些供印没起到安抚作用,反而让什么东西焦躁厌烦。 这处圆室并没有很多油灯,越往深处,越晦暗不清。 乌行雪隐约看到,林立的神像尽头,似乎还有东西。轮廓隐在阴影中,模糊极了,只能看见一处飞檐。 楼阁? 瑶台? 他下意识想到了仙都或许会有的东西,那些仙人曾经的住处。毕竟民间的墓地也是如此,会在墓里修筑一些像房舍的东西。 乌行雪握着油灯,朝那走去,正想一看究竟。 结果刚抬脚,就被人抓了手腕拽回来。 “别往前。” 萧复暄按着他的肩,低沉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怎么?” “有阵。” “阵?” “嗯。”萧复暄道,“我刚刚看了,这三十三座神像并非随意立着,而是摆了一道阵。” 他话音落下,圆室里就响起了惨叫和惊呼:“啊啊啊啊啊——” 那叫声嘶哑中透着凄厉,有男有女,正是高娥他们的声音。 乌行雪定睛一看,就见那些残肢断臂像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了,飞速朝前面那片晦暗爬去,然后挣扎着尖叫开来。一时间血腥味弥散开。 乌行雪几乎能看见血珠直溅过来。 他手腕被抓着,只得眯了眼偏了一下头。却感觉肩上一轻,萧复暄瘦长的手隔着毫厘,挡在他鼻尖前,抵掉了那些溅上来的血。 萧复暄撤了手,冷冷甩掉那些血珠,朝那片晦暗丢了一盏油灯。 霎时间,那片晦暗“轰”地烧起一片明火,火光炽白泛着蓝,高可贯顶。 高娥他们被火光一烫,高叫着清醒过来,簌簌退了回来,不再往那片晦暗里钻。 医梧生不顾斯文,大声盖过他们的尖声嘶叫,问:“你们往那处跑什么!” “声音。” “我又听到了神仙的声音。” 高娥说。 那个托梦给他们,说东南西北还各缺一点仙气的“神仙”? 乌行雪眯着眼,穿过那片明蓝色的火焰看去,在火光慢慢落下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那片晦暗里的东西—— 那是一座冷石雕琢的楼阁。 并非常用于供奉的仙庙,更像是谁的住处,有卧榻有屏风、有石栏也有飞廊,就像仙都的某一座瑶宫,但那瑶宫又紧连着一座高台,台上刻满谶言。 谶言看不清,但那瑶宫上有个匾额,匾额上应当是有字的,不知为何被凿去了。匾额只剩一角,余下的砸落在地,隐约能看到一个“风”字。 ……坐春风? “坐春风。” 乌行雪脑中闪过那三个字时,萧复暄也沉沉开口,以至于他分辨不清谁在先。 “这是何地?”乌行雪静静看着那座高台,又看向那片飞檐。 萧复暄沉默许久道:“废仙台。”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 想必那些被废的神仙,都曾经在那座刻满谶言的高台上站过。一个废仙的地方,怎么取了“坐春风”这种名字,真是……平白辜负了春风。 这废仙台修在这里,意味再明显不过了,一看就是用来警示某个人。 乌行雪想到这处圆室里有三十三座神像,相比之下,就显得那孤零零的云骇像格格不入了。 宁怀衫和方储对这三十三座神像依然反应极大,又吐又难受,想必这些神像上依然有一些仙力,应当是那些童子、童女像长久供奉形成的。 而他们两个对云骇像却毫无反应,说明云骇被真正格了仙名。 如此看来,这废仙台警示的是谁,不言而喻。 乌行雪想起萧复暄所说,当初云骇被邪魔吞吃,死在了大悲谷。引得花信负剑而下,屠尽了大悲谷的邪魔,然后修了这座墓地,供了云骇的神像,后来又陆续供了其他神像。 之前他就有过几分纳闷,既然师徒情深,既然要供奉死去的爱徒,为何把墓穴沉在地底,不让凡人接近? 现在想来……恐怕并非是单纯的供奉。 那道明蓝色的火焰始终在烧着,像一道屏障,隔在众人和那座废仙台之间。 火光之下,那废仙台就像一座坟冢,死死压着冢里的东西。 从那砸落的牌匾看来,那坟冢动过。 火光太盛,明明灭灭的光亮映在三十三座巨大神像上,映在他们半垂的眸间,乍一看,就像是眸光动过似的。 “师兄……我怎么觉得那神像好像在看咱们?” “是我多想了么?那座神像似乎比之前更侧了一些。” “火光照的罢。” 三十三座神像脚下,石板沟壑之间似乎有微微的光亮相牵连,就像布下的阵局隐隐流动着。 “萧复暄。”乌行雪偏头问道:“你说这些神像是一个阵,这阵是做什么的?” 萧复暄看着地面纵横交错的隐隐光亮,道:“镇邪魔,或是镇残魂。” 他静了一瞬,又道:“使其永世不得再见天日。” 第 22 章 供印 不仅是萧复暄,其他懂阵法的人也看出来这是一个巨阵了。 但凡巨阵,都有阵眼。 阵眼里往往压着最关键的那枚阵石,或是最要紧的那张灵符。 阵石上常会刻有布阵之人的印记,一看就能知道是谁的手笔。 灵符则会写明这巨阵的目的,倘若是镇压大阵,灵符上就会有被镇压者的名讳,以免误伤其他。 所以仙门中人碰到阵局,都有先找阵眼的习惯。 医梧生看着地面流动交错的光亮,仔细分辨着,须臾后皱眉一指:“这阵的阵眼……在那处。” 小弟子们抬头一看,他所指的不是别处,正是那明蓝火焰后面的废仙台。 “这……” “这未免也太过直接了,真是那里么?” “实不相瞒,我刚刚也看出来了,但我以为那只是障眼法。” 小弟子们都不敢相信。 因为一般来说,布阵之人怕阵局被破坏,多少都会费些心思,把阵眼藏在隐秘之处,在常人意料之外的地方。 这个巨阵简直反其道而行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废仙台就是阵局中心,布阵之人居然就把阵眼落在那里。 这几乎匪夷所思。 正是因为太匪夷所思,他们反而不敢相信,总觉得自己看漏了或是算错了。 一时之间,无人轻举妄动。因为有些大阵稍稍改换一处,哪怕只是动了一枚碎石、一片花叶,就是天翻地覆的差别。 “或许那布阵之人,就是猜准了咱们这种心思呢?”小弟子低声嘀咕着。 医梧生轻轻摇了一下头:“这般大阵不会如此冒险。” 小弟子:“前辈说得有道理。若是故意这么布的,那布阵之人多半是赌徒秉性。” 医梧生:“所以应当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得不如此。” 那为何会不得不如此呢? 是布阵时灵神不济,不足以支撑他多绕弯子,把阵眼藏深?还是落阵眼的时候,被什么意外打断,于是匆匆结束? 砰——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时,圆室里突然爆出一声重响。 砰—— 又是一声。 他们惊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那重响就来自于废仙台。 砰—— 第三声响起时,所有人都看见了,那瑶宫和废仙台猛地震跳了一下,原本只剩一角的匾额彻底掉落,砸在瑶宫堂前的石阶上,碎成齑粉。 倘若说,那瑶宫和废仙台像一座精致的棺椁,那么此时的震动,就像是棺椁里封禁的东西忽然醒了,正在锤砸封盖,试图出来。 砰—— 第四声响起起,那几个仙门小弟子一蹦而起! “不好!小心!” 他们抽出负剑,捏了剑诀,已然起势。无数道莹白飞剑环绕在他们四周,剑尖直指废仙台,一触即发—— 忽然间,平地掀罡风,嗡鸣声四起。 巨大的力道从众人身侧狂扫而过,如千万道利刃,直冲废仙台而去。 “是阵!” “这阵动了!” 圆室里的巨阵骤然亮起,在废仙台震动的同时嗡然运转。 这时候的巨阵是不讲道理的,不会顾及阵内还有生人,只有杀招无数。 巨大的威压如泰山罩顶,毫无征兆地砸下来! 轰隆巨响回荡不断,震动的废仙台被威压一寸一寸摁进地面,底盘在碎石飞溅中越楔越深。 但更惨的是人。 “啊啊啊——”高娥几人的惨叫尖锐刮耳。 那些断肢在威压之下节节碎裂,全然变了形。 年轻的小弟子们两手持剑,抵在上方,却依然被强压摁弯了腰。 那位师兄承受最多,“噗”地弓身吐出血来。 医梧生有心帮忙,却自顾不暇。 那威压一下就砸得他残魂动荡不已,口鼻上的黑布几乎封不住,出现了一道撕裂音。若是彻底断裂,那口气被压出,他便要在此处陪葬了。 眼看着威压要来第二下,众人忽听得剑音清啸。 下一瞬,就见光亮从头顶横贯而过,巨大的剑影像一道屏障,挡下了第二道威压。 威压砸到剑影之上,金光迸溅,撞击声响彻大悲谷。 剑影笼罩下的众人下意识闭眼一缩,再睁开时,发现那剑影坚如磐石,悍然未动。 与此同时,数道同样的剑影环绕于众人四周,将他们牢牢拢在其中。 巨阵依然杀招不断,但剑影之内,那些杀招分寸不得近身。 那是萧复暄的剑意。 几个仙门小弟子相互搀扶着,咳尽喉中血,正想说“多谢前辈出手相助”,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些剑影上隐约可见的“免”字。 小弟子:“……” 小弟子:“???” 他们怔然片刻,猛地扭头看向萧复暄,劲大得差点又上来一口血。 年纪最小的那个轻轻道:“师兄,我会背名剑谱。” 师兄:“……谁不会呢。” 各家仙门弟子常看的两样图谱集,一是仙谱,二是名剑谱。他们背得滚瓜烂熟,临到头来才发现,根本没用。 这圆室里三十三座神像他们一个都认不出来。天宿上仙本人就在身边,他们“前辈”长“前辈”短地叫了半天,到现在才认出来。 “仙谱上的画像真是一点儿也不像。”小弟子说完,又喃喃道:“可……可上仙不是殁了么?” 难不成又悄无声息活了?殁了还能活? 他一头雾水,满心疑问。就听见师兄跟他半斤八两:“不知,你瞧他脖颈,是没有仙谱上那个免字印的。” “难道不是本尊?” “你问我我问谁?”师兄想了想又道,“可是,若非本尊,用不了他的免字剑吧?这些仙剑都认主的。” 他们又看向萧复暄腰间那柄剑,这次看得十分仔细,确实跟名剑谱上的那柄一样。 名剑谱上,仙都所有仙家的剑都赫然在列,几乎每个都有名字,除了萧复暄的。没人知道那剑是何名,最后只能以剑上的“免”字来叫。 但是,传说萧复暄的剑是有名字的,传说那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 但传说从何而来都无人知晓,遑论真伪。 *** 乌行雪看着环护于前的金色剑影,莫名觉得这么出众的一柄剑,该有个名字的。 他正想问问剑主,就见剑影之外的废仙台一阵狂震,好像那底下的东西更躁动了。 大阵运转得更快,整个墓穴甚至整个大悲谷都在颤动,在强压废仙台下镇着的东西。 众人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那三十三座神像缓缓转动,面朝着废仙台,像是一种无声的围困。 接着,在废仙台躁动到顶峰时,墓穴里忽然响起一道模糊的声音。那声音如穿过天堑的风,念着一个名字:“我徒云骇。” “云骇,休得胡闹。” “云骇,安静。” “云骇……” …… 那声音伴着巨阵的威压,每念一句,威压便更重一分。废仙台狂躁的震动戛然而止。 “这是谁的声音?”仙门小弟子恍惚道。 “明无花信……”医梧生作为花家听过仙训的后人,瞬间就认了出来。 之前他们还想通过阵眼,判断这地方镇的是谁。 现在念声一出,便没有必要了。 传言里,云骇被邪魔吃尽,花信又屠了邪魔,现在看来恐怕不尽然。 更像是云骇成了邪魔,花信杀不得,放不得,便用一道“永世不见天日”的巨阵,将他镇在此处,封禁了数百年。 *** 那废仙台在“我徒云骇”的念声下短暂沉寂,众人却没有放松警惕。 “这是镇下去了么?”仙门小弟子盯着那废仙台,一眨不敢眨。 “难说。”医梧生道。 “它躁动得十分突然,是因为咱们进了这里,它闻到生人气味便饿了的缘故么?” “不知,或许是。” 乌行雪听着他们的议论,正在心里琢磨,忽然听见萧复暄低声道:“别动。” “怎么?”乌行雪一怔。 “低头。”萧复暄又说。 颈后是命门要处之一,没人会随便把那里亮给别人看。乌行雪近乎本能地眯了一下眼,但还是颔了首。 萧复暄手指碰到他后颈时,他颈侧的筋骨紧了一下。 那感觉十分怪异,好在萧复暄只是抹了一下便收回手。 乌行雪抬手揉摁着后颈,盖过刚刚残余的温度,抬眸问道:“怎么了?” 萧复暄拧眉道:“多了一道印记。” 乌行雪手指一顿:“印记?哪种印记?” 提到颈后的印记,他第一反应便是医梧生、花照亭,以及当初在大悲谷中招的那些人。他们颈后都有过印记,只是被发现时已经抓挠得不成形,难以辨清了。 果然,医梧生隐约听见,连忙过来:“颈后的印记?跟我那印记一样么?” “同是大悲谷,又是同一处位置,八·九不离十了。”乌行雪虽然看不见,但猜也能猜得出。 于是,之前在医梧生身上怎么也看不清的印记,此时终于现了原貌。 医梧生惊道:“这是……供印!” “供印?”乌行雪问,“你是说,我这颈后的印记,跟那些童子童女像里的一样?” “对。”医梧生愣了许久,摸着自己颈后交错的疤痕,喃喃道:“居然是供印……” 言语间,萧复暄已经把其他人颈后都看了一遍。 乌行雪问:“他们有么?” “没有。”萧复暄答着,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只有我吗?不公平啊。”乌行雪轻声咕哝了一句,心里却盘算着,有什么事是别人没做、他做了的。 这么一想倒是真有一件——点香。 只有他挑了三根贡香,冲着那些童子童女像点了。虽然他本意不是如此,但确实算是进了香火。 如果这供印显现的缘由就是进香,那么数十年前在大悲谷中招的那些人,倒也说得通了。他们或许在进谷之前,为了求得一路平顺,在谷口的仙庙里,冲那位早已不在的大悲谷山神进过香。 于是……被镇在山谷地底的那位,慷慨将他们纳为了信徒。 “为何会是供印?”有人不解道,“那不是神仙广纳香火才用的么?” “一个道理。”医梧生怔怔开口,“神仙用了,那些刻有供印的神像、仙使所收香火供奉,都归于神仙本尊。若是邪魔用了……” 若是邪魔用了,那些刻有印记的人所吞吃的东西,也都归于本尊。 医梧生忽然觉得这一切可悲可笑,他和花照亭挣扎求生二十多年,到头来,就是给人当了一尊“童子像”,无知无觉地供养着大悲谷地底下的这位。 “啊!”那仙门小弟子急忙掏着锦囊,对乌行雪道:“幸好,幸好我们带了无梦丹,出了这种印记要赶紧吃一枚,能化解。” 乌行雪接过来,有些稀奇地看了手指间的圆丹,又把它还给那小弟子,“我不用,留着吧,给我浪费了。” “怎么不用!”小弟子急了,“若是不吃就会被邪魔附体,你会变成魔头的!” “恐怕附不了也变不了。” “为何?!”小弟子懵了。 就见乌行雪冲他笑了一下:“因为我本来就是啊。” 第 23 章 诘问 身后的人一把摁住他的肩,道:“乌行雪……” 那嗓音压得很低,就响在耳边,明明是警示,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 乌行雪转过头,看到萧复暄低头时稍敛锋利的眉眼。忽然觉得幸亏这位天宿上仙不常到人间,否则光靠这张脸,就算不爱说话,也能骗到不知多少姑娘。 他忽然心思一动,问道:“我说错了吗?”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皮。 乌行雪又道:“我这身体本就是邪魔,在花家能引那些东西朝圣,我想着,应当没那么容易被附身吧,好歹是个大魔头的躯壳,至于那无梦丹,来得不易,能省一枚便是一枚,上仙你觉得呢?” “……” 上仙并觉不出什么。 萧复暄朝他开开合合的唇间扫了一眼,偏开视线直起身,估计是无话可说。 结果乌行雪又小声补了一句:“还有,你吓到人家小弟子了。” 萧复暄:“?” 很难形容天宿上仙听到这句鬼话时的表情,反正乌行雪笑了…… 但是仙门小弟子快疯了。 原本只是一句“我就是啊”,尚给他留了几分余地。结果萧复暄一句“乌行雪”,直接将他送走。 小弟子听见这三个字,只觉得头皮炸裂、五雷轰顶、魂飞天外。 好在,旁边还有个看不下去的医梧生。 先生自打被萧复暄以剑抵身,让他“咽回去”之后,便练就了一番十分熟套的说辞。平日常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会儿刚好拿来宽慰旁人。 他一把扶住小弟子,将“大魔头在苍琅北域里如何如何遭受折损,被某个无辜生魂上了身”这套鬼话讲了一遍。 小弟子听得半信不信。 他正想问乌行雪那样的人,怎么会让一介凡人上身?就听见一道爆裂声。 那响动声震长谷,惊得众人齐齐看去。 就见那沉寂中的废仙台突然满布裂纹,就像是那底下镇着的东西蓄力已久,终于爆发出了一记重击。 黑色的邪气从裂缝中逸散出来,几个仙门小弟子猛地打了个寒噤,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起着鸡皮疙瘩。 地上的高娥他们发着抖,碎裂的骨骼在抖动中发出咔咔响声。 圆室瞬间冷下来,众人如坠冰窖。 “阵呢?阵怎么好像……不动了?”小弟子喃喃一声,下意识去看三十三尊神像。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圆室不知何时寂静下来,明无花信那一声声模糊的“我徒云骇”已经消失了。 方才那一层又一层不断叠加的威压,似乎耗尽了这巨阵最后一点仙力。 地面巨阵的光亮慢慢黯淡下去,流动交错的阵纹不见了。 而后,碎裂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小弟子们猛地看向废仙台,以为是那里最先崩裂。 紧接着,他们意识到声音并非来自废仙台,而是……神像。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那林立的神像上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痕。 乌行雪飞速扫了一眼,发现那些裂痕均是以龛台供印为始,迅速向上蔓延至头顶。 轰隆—— 第一座神像崩裂垮塌。 轰隆—— 第二座。 接着是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 单是一座那样高大的神像崩裂倒塌,都会地动山摇,更何况如此之多。 一时间,圆室里尘烟四起,乱石飞溅。若不是有萧复暄的剑影环护,众人恐怕都得被碎石活埋。 眨眼的工夫,那三十三座神像塌得所剩无几。 乌行雪穿过尘雾一看,依然站着的神像只剩四尊,那四尊也满是裂痕,只是堪堪维持而已。 “不多不少,刚巧四尊……”他咕哝着。 这会儿雾太重,看不清。但他猜想,那四尊神像应当是两男两女。 果不其然,前面的仙门小弟子已经叫了起来,念着仅存的神像名字,说了句“两位男仙,两位女仙”。 乌行雪高娥四人看了一眼,终于明白那些百姓为何会受“点召”了。 墓穴里那些童子童女像,每尊都对应着这三十三座神像,一尊小童供养一尊神像,供的是仙力,用以维持巨阵运转。 神像一日不倒,巨阵一日不休,废仙台下的云骇便一日不得安宁。 于是云骇便“点召”了那些百姓。 无辜凡人惨遭虐杀,又被封进童子童女像里,必然怨气深重。那些怨气又通过供印,供给了这三十三座神像…… 当神仙沾染杀戮和邪怨,仙力还能维持多久呢? 更何况,这三十三位本就是废仙,神像上的仙力恐怕也是当初花信留下的。每镇压一次,便消耗一些,再有邪怨侵蚀,崩塌是迟早的。 方才那一声声“我徒云骇”,恐怕就是最后一压了。 之所以还有四座神像没有崩毁殆尽,是因为高娥他们被人托梦,从童子童女像里出来了,供往神像的邪怨少一些。 之前听高娥说“有神仙托梦”时,众人还觉得那神仙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想来,那托梦说他们“尘缘未断”,说这里“缺点仙气”的那位,应当是真神仙,是想竭力挽回一下这个即将倾颓的巨阵。 乌行雪想了想,觉得那位托梦的神仙应当就是明无花信了。 众人正要开口,情势却不容他们再问—— 仅存的四座神像根本不足以支撑大阵,那废仙台在神像崩毁后,遽然炸开,也碎了一地。 地面豁然敞开了一道深穴,没人能看见穴里躺着什么人。只见邪气浓郁如墨,缠缚着,源源不断地散出来。 它们像虬然的蛇群,伸着无数蛇头,张着巨口和尖牙慢慢抻直身体—— “小心——” 医梧生喊了一句。 但还是晚了点,那几个小弟子修炼不足,被那勃然邪气一笼,居然像行尸一般,自己走出了环护的剑影。 下一刻,群蟒似的邪气猝然一击! “啊啊啊!” 只听几声惊叫,那几个小弟子便被缠进了黑色的邪气里。 他们慌乱出剑,数十道莹白色飞剑自黑气中贯出,却击了个空,毫无效用。 或许是深穴里躺着的人太饿了,那邪气卷了三个活人,便要将它们往穴中送。 雷霆万钧之际,就见萧复暄腰间长剑倏然而出,剑柄在他指间翻转,剑刃身带的金光于空中划出一道巨大剑花。 他五指覆于银柄之上,冷然一压—— 剑意山呼海啸而来,寒刃狂张数十丈,以千钧之力悍然斩下。 那一剑有分海之势。 铺天盖地的邪气被一斩为二,猛地一松,那几个小弟子跌落在地。 他们慌忙去抓自己的剑,就听一声冷冷的“走”,便感觉一道金光横扫过来,连人带剑把他们扫回环护的剑影中。 他们猛转回头,只看见那冲天邪气再次狂涌着聚拢,几乎涨满整个墓穴,而那天宿上仙冷冷拎着剑,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色里。 “!!!”众人脸色一白,下意识惊叫出声。 然而下一瞬,就见无数道金光带着剑吟,从望不到边的邪气里直刺而出。 像烈阳照透云雾。 那把免字剑直刺向上,冲透邪气后剑尖一转,狠砸向下—— 它楔进地面的刹那,火星飞溅却又裹着寒风雪雾,极冷极热交错之下,所有邪气被扫荡开。 乌行雪看见萧复暄手握剑柄,半跪于深穴前。 他穿过环护的剑影,没管其他小弟子阻拦,走过去。 黑色邪气散开,深穴里躺着的人露了出来。 真的是云骇。 他跟那座神像长得很像,可见在墓穴里落下神像的人,对他的模样熟悉至极。 神像是石质的,透着灰白色,他却比那灰白色更枯寂。如果添些神采,多点血色,应当是一个十分俊美的人。 但此时的他散着长发,身上缠缚着纠结的藤蔓,衣袍跟那四窜的邪气一样深黑如墨,半点看不出曾经生活在仙都。 藤蔓一直攀爬到他的脖颈,其中一枝长长地伸出来,枝头缀着一朵硕大但早已枯萎的花,花朵刚好挡着他半边脸。 乌行雪伸手要去拨一下那朵花,被萧复暄一把攥住。 但动作间掀起的风还是让那朵花颤动了几下…… 晃动间,云骇被挡的半张脸隐约露出来。 乌行雪皱了一下眉。 如果说另外半张脸俊美秀气确实有仙人之姿,那这半张脸便有些骇人了——遍布伤痕,形如鬼魅。 不知他为何会弄成这副模样。 更不知当年花信负剑来到大悲谷,看到这样的徒弟,又是如何情状。 萧复暄的剑忽然动了一下,从石间抽出又直贯回来。 剑意震荡之下,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道鸣音,像清钟响彻深谷。只一声,就让那些仙门小弟子捂着脑袋蹲下了身。 “这是何音?!”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却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几乎在用喊的。 还是医梧生在他们额头上各叩了一下,才稍稍缓和。 他看向萧复暄那柄不断震颤的仙剑,道:“那应当是……诘问。” 传说,天宿上仙萧复暄降刑之时,会代天叩灵,诘问邪魔,缘何至此。 于是,众人在震荡不歇的剑鸣和弥散的黑雾中,看到了数百年前。 第 24 章 云骇 数百年前,人间还有王都,就挨着太因仙山。 王都里最重要的地方叫做问天寮,供着灵台十二仙,负责卜问天机,跟各大鼎盛仙门都联系紧密。 执掌问天寮的,有左右两大寮使,云骇的父亲便是其一。 那是一个既威风又危险的差事,惹人艳羡也惹人妒忌。好时风光无两,坏时家破人亡。 云骇第一次见到明无花信,就是在问天寮的客府里。 他那时尚还年幼,受着娇生惯养,把问天寮当做家里第二处府宅,常在客府廊院里玩闹。 那天他追着一只松貂穿过回廊,差点一脑门撞到来客。 冒冒失失间,一阵凭空而起的风挡了他一下,接着一只手掌抵住了他朝前磕的额头。 负责照看他的那些人嘴里叫着“小心”,呼啦啦跑过来。赶忙抱起他后退几步,在那来客面前低下头,显得拘谨又惶恐。 唯独云骇无知无畏,好奇地抬起头。 那天的花信一副人间模样,身边没有跟着画像上的白鹿,手里也没提他的照世灯。他穿着一身最素的白衣,长发束得随意,斜贯着一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明明是王都大街上最常见的扮相,却还是让人看呆了眼, 等到云骇回过神来,花信已经走到回廊尽头,抬步进了客堂,那身白衣扫过高高的门槛,转身便不见了。 云骇转过头,仰脸问照看他的人:“那是谁?” 他们“嘘”了一下,抱着他远离客堂,去到廊院后侧才小声道:“那是大人的仙友。” 那时候的云骇知之甚少,更别提那些仙凡之间的规矩。 他只懵懂知道:神通广大,是为仙。私交甚笃,是为友。 他以为那位“仙友”就是这样的人,可后来发现,那人数年才出现了那么一回。 *** 云骇第二次见到明无花信,是六年之后。 王都一片混乱乌烟瘴气,问天寮的寮使也早已换了人。他父亲受人构陷,连带府内大半人都丢了命,一时间,偌大的家府散了个精光。 他年岁依然不大,却成了罪人之子,原本的名姓皆不能用。跟着一群流民一路南下,跌跌撞撞到了鱼阳一带。 那时候,鱼阳怕受祸乱波及匆匆封了城,流民进退无处,只好暂时栖身在山野荒庙里。 那年隆冬极寒,那些流民大半没能熬过一个月。于是那些山野荒庙里,死尸三五成堆,怨气甚重,又引来不少邪魔阴煞之物。 等到一个冬天熬过去,山野间便没几个活人了。 云骇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他从一个半残的阴物手里抢了食,拖着被阴物弄断的一条腿,捂着被抓伤的左眼,躲进一个山洞里。 他蜷缩在山石后面,抹掉眼边的血,抓着那块不知来源的肉,张口就要撕咬。忽然瞥见山林寒夜里有一盏灯影。 云骇早已养出习惯,不等看清是何人何物,爬起来便要躲。 可那灯影太快了。 没等他窜出一步,提灯人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云骇记得那张脸,虽然只见过一回,虽然本不该记事。但他就是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时隔六年,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那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问天寮的那个来客,他父亲的仙友。 云骇还是抬头看他,动作与幼年时候别无二致。 只是当初他大睁双眼、满是好奇。现在他瞎了一只眼,带着半干的血,满脸麻木。 他拖着断腿,跪坐在冷石后面,一脸麻木地看着当年惊鸿一瞥的人,听见对方开口说:“受人所托,我来接你。” 那嗓音很好听,穿过寒夜的雾落下来,几乎叫人听见了煦风。 凡人真是奇怪。家府散了没哭,成了流民乞丐没哭,受冻挨饿没哭,断腿瞎眼也没哭…… 只是听见有人说了句“我来接你”,反倒两眼通红。 云骇攥着手里的死肉,面无表情,两眼通红地看着明无花信。 他在对方伸手过来的时候,忽然暴起,一把攥住那只抵过他额头的手,张口咬下去。 他咬得极狠,瞬间尝到了血味。 他在血味里带着宣泄和愤恨想:不是仙友么?既然是友,被构陷时你在何处?丢命时你在何处?家破人亡时你又在何处?! 你受谁所托,又凭何能来接我?! 他明明是在心里想的,对方却好像都听得见。 半晌,那道好听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灵台自有天规,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间事。” 那嗓音温和动听,却没有深浓的情绪——不见友人亡故的悲伤,也不见袖手旁观的愧疚,甚至听不出半分怜惜之意,似乎铁石心肠。 但良久之后,云骇意识到:仙人神通广大,本不该被他咬住手,更不该被咬得血流如注。 对方能挡却没有挡,就是在任他撕咬宣泄。 想明白这一点,他终于慢慢松了口。 花信没有去擦手上的破口和鲜血,而是弯腰查看了他受伤的眼睛和断腿,说:“走吧,带你回去治伤。” 云骇偏头让过他的手,哑声说:“走不了。” 花信却没有在意他的抵触,而是略有些意外道:“舌头还在?” 云骇:“……” “我以为话也不能说了。”花信说着,抬了一下手。 后面的林子里窜出一只白鹿来,他把云骇放在白鹿背上,带着白鹿往山下走。 或许是怕他掉下去,云骇上了白鹿的背就动弹不得,只得老老实实趴在上面。听花信问道:“多大了?” 云骇在心里冷笑:连这些都一无所知,还敢说“仙友”。 花信依然平静:“仙都年岁慢,我不记这些。” 云骇:“十一。” 花信又道:“叫甚么名?” 云骇又在心里冷笑。 花信道:“往后俗名不用,这一辈从云字,你就叫……云骇吧。” 云骇:“……” 虽然很久没有提过自己姓甚名谁,确实快要记不清了。但听到这话,他心里还是难过,但又动弹不得,只能闭上眼睛。 从此往后,他就叫云骇了。 *** 凡人登不上太因仙山的三十三层高塔,自然也到不了仙都。 花信所说的“带你回去治伤”,是指把他安顿在花家。 旁人说的是“安顿”,但在云骇眼里,那就是把他撂在了花家。 那时候的花家还不在桃花洲,门下弟子没有后来那么多,但也十分鼎盛。 花家弟子大多以剑入道,还有一小部分修的是医。不管修哪样,每天的功课都满满当当。 唯独云骇,既没有自己的剑,也没有可以练的丹方。 眼睛和腿养好后,他实在闲得慌,便每日在花家各堂转悠。 他问过花家家主,也问过各堂长老,他该练些什么?或者,他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剑? 结果家主也好,长老也好,都是一边夸他天纵奇才、百年难遇、根骨绝佳,一边推脱说他是灵台仙首花信亲自收的徒弟,他们不能越俎代庖去教,那就僭越了,还是得等仙首亲自教。 “那他倒是来教啊!”云骇说。 家主和长老答不了什么,只能干笑。 几次三番下来,云骇便不再自讨没趣,再没问过那些问题。有时候其他弟子练剑,他就在旁边看几眼。练丹他也瞄几下。 但更多时候,他是在藏书阁里耗着。 藏书阁里供着花信的神像和画像。他有时候抓一卷书,能在那幅画像前坐一整天。半是发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气高,受不了忽视。 况且,他真的很想赶紧学出点名堂……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磨了两年,磨到几乎没了脾气,这才又一次见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经忘了他这个唯一的徒弟,那天来花家也并非是要找他。但云骇必定不会放过机会,在临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师父”,这才问道:“满门弟子都在修炼,唯独我格格不入,师父是不是后悔带我回来了?若真是如此,师父大可开口,我自行离去便是。” 他幼时娇生惯养,带了几分矜骄在身。后来当过流民乞丐,又有些锋利敏感。那时候他年纪还是小,那点矜骄和敏感全都放在脸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还是给了句解释:“你根骨确实绝佳,世间少见。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飞升成仙。不急于这一两年。” 云骇问:“不急于这一两年是多久?” 花信说:“等你适合拿剑。” 云骇不依不饶:“那为何眼下不适合?” 很久之后,云骇都记得那一瞬间花信看过来的眸光,平静,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说:“因为你始终惦记着要杀光那些构陷你父亲的人,惦记着要让那些人受尽折磨,血债血偿。” 云骇没了声息。 过了许久,他才道:“师父英明聪慧,目光如炬。我确实是这般想的。可我不该惦记么?修行就得修得我无爱无恨、无仇无怨,像您一样平静地看着那些人活个长命百岁么?” 花信没答。 云骇便一直盯着他,盯到自己两眼通红,就像当初在石洞里捧着死肉挣扎求生一样。 花信终于开口:“没人让你像我一样。只是修行本是长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云骇:“哪里短?” 花信:“杀人不过一剑,杀完之后呢?就再无支撑了。” 那就等没了支撑再想。 云骇在心里说。但他只是动了一下唇,最终行了个礼,垂眸道:“弟子明白了,我……我试试。” 某种程度而言,他确实天纵奇才。说要试试,就真的再看不出半点心思。他不再急着要剑,也不再去管那些丹方。依然泡在藏书阁里,日复一日。 这么一磨就又是两年。 两年期间,花信又来过花家三次。三次云骇都在藏书阁,没有再追出去找师父问个说法。 等到花信再见到他,他跟当年山洞里捧着死肉的少年判若两人。 用花家家主和长老的话来说,云骇是花家弟子里脾气最讨喜的。能调笑能玩闹,跟谁都处得很好,而且那股不疾不徐的劲,很有仙家风范。 明明他才十六。 花信听闻此言,又断断续续试了他一年。 于是十七岁那年,云骇有了自己的剑。 *** 曾经,在世人尚未遗忘之时,对云骇有过这样的形容—— 他天纵奇才,百年难遇,十七岁有了自己的剑,埋头修行八年后,修得了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的机缘,一朝飞升成仙。他同花信师徒情深,又一同立于仙都,不失为一则美谈。 因为实在太过年轻,云骇上仙都的那天,成了后来众仙时常聊起的一段佳话。但对于云骇自己而言,那天记得最清晰的,却并非是他如何登顶了太因仙塔,如何进了仙都…… 而是他见到的两个人。 第 25 章 灵王 那日云骇刚入仙都,就有一位手持长玉柄的灵台仙使在等他。 仙使一见他就笑眯眯地称道:“郎官。” 仙都之人尾音都是轻轻的,微微上扬,这两个字愣是被叫出了一种亲近意味。还怪好听的…… 云骇心想。 他问道:“这是什么叫法?” 灵台仙使答道:“还不曾有封号的仙君,都是这般叫法。” 云骇:“谁见了我都这么叫?” 灵台仙使点头:“谁都如此。” 云骇:“你们仙首也是?” 灵台仙使愣了一下:“?” 云骇摆摆手:“我随口一问罢了。” 灵台仙使引着他上了一道极长的台阶,远远一指说:“郎官,所有新入仙都者,都得去灵台拜天,领一道天诏,再见一见灵台十二仙。毕竟仙都众仙几乎都以灵台十二仙为尊,尤其是仙首明无。” 云骇自然是乐意至极,毕竟花信不常下人间,他一年也见不了对方几面。 “不过你说几乎?”云骇疑问道。 “对。”灵台仙使解释道:“有两位例外。” 他应当对许多人解释过这个,见云骇好奇,索性往下说道:“那两位并非是修行飞升上来的,而是直接由灵台天道点召的。” 他给云骇讲了点召是何意,接着说道:“天道有何诏言,都是直接进那二位手里,不走灵台,旁人也无从知晓,自然不归灵台十二仙尊管。” “直接聆天诏?”云骇诧异极了。 “是。” 鉴于问天寮的影响,云骇一直以为灵台十二仙便是仙都至高,明无花信更是尊中之尊。现在听闻在那之外居然还有两位,实在不知该如何理解。 “那岂不是比仙首还要……”云骇问。 这话灵台仙使也没法接。他自己毕竟是灵台的人,只得顿了一下,含糊道:“那二位不管杂事,不吃供奉,不听灵台宣调,跟仙首互不干涉,互敬三分、互敬三分。” “那二位是何模样,又是什么封号,好认么?往后在仙都碰见了是否需要回避?”云骇想了想,笑道:“我这人爱说笑,若是无知之下得罪了人,那可不好。劳烦仙使再多告知一二?” 灵台仙使道:“一位封号为天宿,点召时受天赐字为免,掌的是刑赦。那位耳骨上有三枚丧钉,还是好认的。” 云骇:“丧钉?何为丧钉?” 灵台仙使道:“不知,都这么叫。天宿受点召很早,有灵台十二仙时便有他了,众仙自然要敬让几分,况且那位上仙的脾性不好亲近,也就无人敢问。” 云骇心说那我还是能避则避吧。 “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另一位比这天宿上仙还要早。”灵台仙使道:“他封号为灵王,点召时受天赐字为昭。” 灵王…… 云骇正等着听下文,就见那带路的灵台仙使忽然一顿。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人,转过身,持着玉柄躬身行了个大礼。 云骇正想看看是谁让灵台仙使如此恭敬,就听仙使道:“天宿大人怎么往灵台这里来了?” 云骇一愣,跟着转过头,看到那位天宿上仙沿着台阶上来了。 他生得极年轻,英冷逼人。在众仙云集的仙都里也确实好认,因为隔着数层台阶都能感觉到他耳骨上三枚丧钉煞气浓重,就像冷铁楔进玉石,那种张狂又冷淡的矛盾感实在很特别。 不过天宿只是不好亲近,并非傲慢无礼。他冲灵台仙使点了一下头,淡声道:“有事。” 灵台仙使道:“今日有郎官飞升,仙首他们可能未曾顾及其他,怕有怠慢,我先去通传一声?” 听到“郎官飞升”,云骇笑笑,冲他行了个礼道:“大人有事可以先入灵台,我左右是闲人一个,可以等一等。” “不必。” 天宿目光扫过来,冲他也点了一下头。而后依然用那副低沉冷淡的嗓音道:“你拜你的,我不找花信。” 说话间,仙都入口处的冷雾又是一动,守门仙使的行礼声远远传来,听起来也甚是恭敬。 今日还真是热闹。 云骇想着,正要抬脚继续往上走。却见那天宿上仙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台阶看向入口。 紧接着,那灵台仙使匆忙弯腰,隔着老远冲那边行礼。 云骇好奇转身,看见一道身影穿过冷雾。 那人一身素衣色如白玉,袖口绑腰收束得很窄,滚着银色暗纹,衬得身高腿长,有股风姿飒飒的贵气。 他穿过冷雾后,并没有继续走,而是侧身在等着什么。 须臾后,冷雾里又跟出来两个仙童。其中一个手里搂着一把长剑,口中嘟嘟哝哝抱怨着:“大人,真的好沉啊。” 那剑很漂亮,剑鞘上镂着银丝细雕,但看那仙童挪不动步的模样,似乎真的很重。 “有你沉吗,给我吧。”那人回了一句。 仙童一听,立马活了过来,忙不迭把剑朝前一抛—— 那人一把接了。 剑在他长长的手指间轻巧地转了几个圈,又被稳稳握住。他就那么提着剑飒飒踏踏地转身上了台阶。 直到这时,云骇才发现那人是戴着面具的。 那面具像他的剑鞘一样,镂着一层漂亮繁复的细丝,同样透着一股诡美的贵气。在众仙之中,就像天宿耳骨上的丧钉一样好认。 云骇低声问灵台仙使:“那位是……” 灵台仙使轻声道:“那便是我说的另一位了。” 他不紧不慢上台阶的时候,苍阳斜照,穿过仙都的冷雾,给他修长的轮廓描一层亮色的边。 云骇忽然想起他受天赐的那个字,昭。 “这位灵王为何戴着面具,是有什么忌讳么?”他又问。 灵台仙使悄声说:“倒也算不上忌讳,只是那位大人每次接了天诏去办事,都会戴面具。” “办何事?” “那就只有天道才知了。”灵台仙使不再多言。 云骇本以为,那位灵王会像天宿一样冷淡不好亲近,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就见那灵王走了几级台阶,忽然顿了一下步。 他明明罩着面具,却好像看得清清楚楚一样,朝着天宿的方向轻轻歪了一下头。 他没说话,倒是身边那两个仙童开了口,冲着天宿行了个礼,隔着长长的台阶喊道:“大人,我家大人说,上回那戏耍实为误会,我们理应赔个不是。” 天宿无甚表情,听着他们哇啦哇啦,片刻后动了动唇道:“免了。” “大人,他说免了。”仙童仰起脸。 那位灵王轻轻“噢”了一声,捏着面具下沿朝上掀开了一点,露出了白皙的下巴和一截挺直鼻梁。 他笑了一下,而后松了手指,面具又覆回脸上。 他用剑柄拨了一下自家仙童,拎着剑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 或许是因为上仙都的头一天,云骇就已经碰到了那两位。早早在结识众仙之前就已经有了印象,没有受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影响太深。 于是在后来近百年的时间里,他成了仙都少有的,跟那两位都有交情的人。 天宿上仙交情浅淡一些。毕竟对方脾性在那里,又是掌刑赦的,身上几乎不带半点私情。 灵王则要深一些,同样是脾性在那里。 尽管都有交情,但云骇一度很好奇——明明那位灵王并不是孤冷生僻的性子,甚至全然相反,也乐得热闹。但他却住得很偏。 偌大的仙都,瑶宫万座,他偏偏住在离众仙最远的一端,四周空寂无人不说,旁边还紧挨着人人避讳的废仙台。 他问过灵王:“你居然喜欢这种地方?” 对方答说:“合适。” 他也跟花信提过一回,花信答说:“不知,他自有他的想法。” 灵台和那两位互不相干,花信又是那种对别人全无好奇的性子,他们在一块儿时很少聊这些。 云骇更多时候,是在努力逗师父高兴。 ……或者不高兴也行。 或许是当初花信去接他时,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长久地烙在他心里,以至于他后来一度生出一种执念来。 他想让那张脸上显露出情绪,并非神像、画像上的那种温和笑意,而是真的高兴,或是真的生气…… 什么都好。 有时候,他一边因为逗笑师父而欢欣,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 他觉得自己实在奇怪。 在人间时他拼命苦修,就为了有朝一日进到仙都。可真到了仙都,他又使劲浑身解数,只为了让那个最有仙样的仙首沾点人气。 他失败的次数很多,成功却也不少。 就连那几位灵台仙使都说,仙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有一回,他看着花信笑起来的模样心想,就这样过他个几百几千年也不错,曾经那个断了腿瞎了眼的遗孤,就让他死在那座荒山里吧。 但后来,他发现还是不行。 他执掌人间丧喜,是众仙之中跟凡人打交道最多的一位,所以他绕不开,他终有一天会避无可避地见到那些他曾经发誓要杀了的人。 他避了三次,没能避开第四次。 那些人原本居然真的能长命百岁,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所以他杀光了他们。 一共三十一人,比起当年他家死的,还是少了。 杀完之后,他领了诏,去灵台跪受天罚。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花信那样生气。 第 26 章 堕仙 灵台并非是一座瑶宫或是一方高台。 它是十二座高悬的山崖,以玉廊相连的,灵台十二仙各司一座,最高处的那座,是明无花信坐镇。 每座山崖都一处专门用于跪罚的地方,经受的煎熬各不相同。 云骇是撤了法器,一路罚过去的。到花信面前时,他已经快站不住了。但他还是直楞楞地站着,以往仙气缥缈的衣衫淅淅沥沥滴着血,袖摆袍尾还残留着上一处跪台的火光。 他永远记得花信当时看向他的眼神,他确信,在那片黑沉沉的怒意里窥见了一丝心疼。 他浑身都滴着血,却笑了起来。 “云骇!”一见他笑,花信怒意更浓,“你——” 云骇第一次见到他这位师父气到无话可说,以往对方都是很会讲道理的——那种平心静气、点到即止、悟不悟随你的道理。 凡间杂事万千,仙都事也不少,什么稀奇问题都有,也没能把花信弄成这样。 我可真是个混账。 云骇心想。 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因为这种“独一无二”高兴着。 “你入仙都那天,在我这灵台立过什么誓?你领的那一道天诏,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点得明明白白,你当那只是废纸一张?!”花信斥道。 “没有。”云骇说,“我记着的,师父。我知道后果。” 花信还欲开口,云骇又说:“可我报仇了。” 花信瞬间无言。 “我报仇了。”云骇说:“我见不得那些渣滓无病无忧地在人世逍遥,你知道的,我见不得那些,那没道理。” 说完,他便往跪台走去。 十二道峰,十二处跪台,刀山火海各有磨难。 花信沉默地看着他走上那方锁链牵拉的石台,良久之后转了身,背对着他朝外走,说着:“世间不讲道理的事浩如烟海,你管了一件,就得管另一件。迟早有一日……” 云骇在石台上跪下,等着他的后文,但花信却顿了一下,没再多说一个字。 那反应再明显不过——他不想一语成谶,不想自己徒弟真的“迟早有一日”,所以停在了那句话上。 云骇看得明白,高兴起来。 花信背手一扫袖摆,跪台的石门落了下来。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骇收了笑低下头,又慢慢陷入沉寂。 灵台的跪罚很熬人,哪怕是仙体,哪怕是再倔的人,跪完十二处也会人事不省、元气大伤。 云骇是在花信的住处醒来的。 醒来时,他身上的伤早已上过仙药,愈合得差不多了。他损耗的仙元也被补过,虽然不可能恢复如初,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云骇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花信,但偌大的瑶宫,却不见花信踪影,只有几位童子对他道:“仙首说,若是郎官醒了,可自行离去。” 他其实早有封号,照理说,不该再叫郎官的。但他爱说笑又会哄人,把花信周围的仙使童子哄得晕头转向,也不知怎么就答应下来,一直“郎官”长,“郎官”短地叫他。 唯独花信张口“云骇”,闭口“云骇”。最亲近,也不过是前面加上“我徒”。 “倘若我不走呢?”云骇问那童子,“仙首有交代你们赶人么?” 童子摇摇头:“不曾。” “仙首这几日都不在,郎官若是不舒服,可多住几日。”花信的童子们都随了他的性子,也有些不苟言笑一本正经。 亲近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都会减几分趣味,听在耳里更像是客套。就连“郎官”,都被他们叫得像“这位仙君”。 云骇在榻边坐了片刻,摇摇头笑着说:“不住啦,我回去了。跟你们仙首说……” 他静了一瞬,道:“多谢药和仙元,费心了。” 小童愣了一下,他已经离开了。 好像就是从那一回开始,他慢慢走偏了路。 他并非有意为之,但正如花信所说。人世间不讲道理的事多如瀚海,他本来只想管那一件,其余不再插手,但后来发现不行,他不得不接着去管第二件…… 因为第二件,是他管的第一件事引发的。 说来也简单。 他司掌丧喜,自然会见到种种聚散离合。有时候这人前些天刚喜结姻缘,不多日便命丧黄泉。 他时常唏嘘,但不该插手时不会插手。毕竟这其实是常态,就连仙都都避免不了离合,偶尔还会有神仙被打回凡人呢。 可那日,他见到了一个跪在他神像前的小姑娘。 那姑娘年刚豆蔻,正该是娇俏如花的时候,却已经死了。 那是一个小姑娘不肯散的阴魂,穿着喜服,喜服上绣着一些符文,想来是被人配了冥婚。 她皮肤青白,两只眼睛成了窟窿,朝下淌着血泪。她嘴唇被封着,说不了话——那是民间有人会用的避免人死后告状的法子。 但她身上杀气极重,不说话也大概能明白她想求什么。 这种往往是家破人亡,无人庇护,被人强掳去做阴新娘的。求的也无非是掳她的人不得好死。 求的人,总希望对方要承受一样,甚至更多的痛苦。她被挖了眼,掳她的人也得遭同等的罪。她如何惨死,对方便该如何惨死。 可这是不可能的,报应也并非如此。 依照丧喜神的规矩,云骇可以插手,但不能太深,只能点到即止。他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尽管“点到即止”落到人间,往往看不出什么结果来。 直到他顺着那惨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几年…… 他发现,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无人庇佑,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爹娘便被仇人所弑。 而那仇人,恰恰是云骇自己。 她爹娘,正是当年构陷云骇一家的人之一。 如此一来,他不管也得管,而且不能只是“点到即止”。否则,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里的“不讲道理,没有天理”。 而那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 后来,不知第多少次,云骇从人间回来,就将自己困锁在瑶宫住处。 他终于明白当初花信那句未尽的言语是什么了—— 那些浩如烟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后牵连越来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这个要杀的,是那个想庇护的,纠缠而复杂。插手太多,迟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从他当初杀了那三十一人起,似乎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他屡犯灵台天规,花信承接天诏,不得不将他贬了又贬,从香火丰盛的喜丧神,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大悲谷山神。 不仅如此,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响到仙都。他在人间没有供奉和香火、在仙都也渐渐门庭冷落。 云骇性情敏感,起初以为是仙人也逃不过势利。或许也有,但后来他慢慢发现,那是一种天道使然的遗忘。 众仙见到他时还认得他,但见不到时,便记不起他。唯独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响,便是灵王。 当初刚入仙都不久,他问过花信:“天宿司掌刑赦,那灵王司掌何事?似乎甚少听人说。” 当时花信想了想,答道:“司掌众仙所不能之事,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 那时候,云骇很纳闷。毕竟众仙如云,几乎已经囊括了天下所有,还有什么是神仙难办的? 他总觉得那是一句抬高灵王的虚话,后来慢慢意识到,那或许不是虚话,也并非抬高。 有一段时间,云骇总是不安,便常去记得自己的灵王那里,但那毕竟连着人人回避的废仙台。后来他最常去的,还是灵台和花信的住处。 比起其他,他更怕有一天,连花信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叫做云骇的徒弟。 *** 传言说,仙都有一枚神秘的天铃,众仙无人能看见,却偶尔能听见依稀的铃响。 每次铃响,就代表又有神仙落回人间了。 云骇听见过几回,却始终不知那天铃挂在何处。 直到有一天,他亲眼得见。 那是仙都一场难得的长夜,雾气深重。他在窗边坐着,忽然想见一见花信。 那念头来得毫无征兆,他怔了片刻,打算合窗出瑶宫。他刚扶住窗棂,就听见了细碎的轻响,像是腰间或是剑上的挂饰相磕碰。 有人来? 云骇猛一转身,看见了灵王。 对方束着白玉冠,戴着那张镂着银丝的面具,周身披裹着冷雾,身长玉立。一如当年在仙都入口处的初见。 只是那时候,他身侧镀着一层光。这次,却只有深浓夜色。 云骇看着他,心下一惊,口中却道:“怎么访友还戴着面具?” 灵王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你看我这像是访友么?” 也是。 不仅不像访友,连常跟着的童子都没带,甚至没带他很喜欢的那柄剑。 云骇僵立着,那一刹那,旧友间几乎带了几分对峙感了。 灵王没动,也没开口,少有地话语不带笑音。 最后还是云骇先开口:“大人你……接了天诏。” 灵王“嗯”了一声,又道:“都猜到天诏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云骇苦笑:“所以,该我回人间了?” 灵王没说话,算是默认。 云骇:“我以为废仙台一跳就行了。” 他一直以为,堕回人间就是站上废仙台,往下一跳便百事皆了。直到这一夜,灵王带着天诏而来,他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还得废掉仙元,要断去跟仙都之间的所有牵连。 那过程其实很快,只是眨眼之间,却因为说不出来的痛苦而被拉得无限长。他在痛苦间恍惚看见灵王手指勾着一个东西。 似乎是白玉色的铃铛,他看不清,但听见了一点铃音。 他忽然明白,仙都那枚传说的天铃究竟在哪了。它并没有挂在哪个廊檐之下,而是带在灵王身上。 “天铃……”云骇哑声道。 灵王摇了一下头,嗓音在他听来模糊又渺远:“众仙胡乱传的,它不叫天铃,叫梦铃。” 梦铃…… 云骇蜷缩着,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听见灵王说:“人间其实也不错,有个落花山市很是热闹,比仙都有意思多了。这梦铃摇上九下,能给你造一场大梦。等你下了废仙台,过往这百年睁眼便忘,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过往百年睁眼便忘。 这便是那些神仙被打落人间前,会有铃响的原因么? 什么都不会记得。 什么人都不会记得。 仙元不在,常人之躯在仙都是不能久撑的。 云骇已经混沌不清了,却还是挣扎着,在那白玉铃铛响起的时候,聚了最后一点残余仙力,拼上了自己的半具魂灵,挡了那铃声一下。 他一生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也还是不回头。 他不想忘。 *** 云骇刚落回人间的那几年,风平浪静。 即便他拼死挡了一下,那梦铃也还是有效用的,他依然忘记了过去百年的所有事,只依稀觉得自己某日做过一场梦,梦里断过腿也瞎过眼,浑身是血饥饿难耐时,被仙人抱上了鹿背。 他同许多人提起过那场梦,但总是张口忘言,只能一句话草草收尾。 明明描述不出任何场景,但他却笃定梦里是个隆冬夜,他冷得发抖,那仙人的手是那场无尽寒夜里唯一的暖处。 就因为那个没头没尾的梦,他开始试着学一些仙术,试着离梦里的仙人近一点。 他叩问过附近诸多仙门,却没有哪个仙门正式收他。都说他天生缺漏,聚不起气劲,凝不了丹元,实在不是修行的料子。 再后来,世道说乱便乱,他那点花架子根本不足以保命,只得四处避藏,过得像个流民。 有一日,他深夜遭逢觅食的邪魔,缠斗间实在不敌,被钻了躯壳。 魂灵被啃食的感觉和瞎眼、断腿无异,痛得他嘶声大叫。 他蜷缩在地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切似曾相识。 他好像也这样蜷缩着,用尽全力抵抗过什么,好像是……一道铃音。 世间最痛苦又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他在濒死之时想起了被遗忘的一百年,想起那仙人和白鹿并非一场空梦,百年之前,真的有那么一位仙人,把他带出寒山洞。 想起他成了对方的徒弟,一度被夸赞天资卓越。想起他曾经是飞升成仙的人里最年轻的一位,执掌香火最丰盛的人间丧喜。 他在仙都的最后一日,是想再见一见那个人的。 他还没能见到,又怎么能死。 *** 后来的云骇常想,他其实还是富有天资的,否则不会因为“不想死”便反客为主,吸纳了那个啃食他的邪魔。 仙门都说,他聚不起气劲,凝不了丹元。其实不然,他只是凝不仙元而已,邪魔的可以。 他狼狈又不顾一切地吸纳邪魔气时,脑中闪过的是百年之前的那一幕——他躲藏在山洞里,花信提灯而来,照亮了寒夜。 …… 从今往后,都不再会有仙人来救他了。 他勉强活了下来,却可能到死也不敢再见那个人了。 第 27 章 问毕 成为邪魔之后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像终年不见天日的雾城。 那其实并不艰难——普通百姓日日担惊受怕、挣扎求生,仙门要庇护四周、除魔卫道。 邪魔不同。邪魔只管自己,由此反而占了上风。 混沌未开智的、或是刚入道的邪魔碰上仙门弟子还需要心惊一下,容易被反杀。 云骇却不用。 他修炼极快,别说普通弟子对付不了他,就是那些仙门家主来了,恐怕也得惧他三分。 他本该过得很快活,横行无忌,但他没有。 他躲着所有仙门,生怕有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消息传到仙都去,被那位灵台仙首听见。 他甚至特地去了一趟西南腹地——曾经的分·身仙术已经不能用了,他在西南边学了许多禁术杂术,耗费平生最大耐心,塑了一个神仙难辨的傀儡。 他给那个傀儡捏了自己的脸,就放在花家所在的春幡城里。 春幡城百姓数十万,那个傀儡如雨入海,淹没于街巷人潮,被花家人碰见的机会其实小之又小。 但他还是驱使着那个傀儡,让它日复一日地过着普通生活,假装那个从仙界落回人间的云骇,正依照着寻常百姓的模样过着他的一生。 安顿好一切,云骇去了离春幡城很远的瑰洲。 那里邪魔聚集,无所谓多他一个。 传闻那里有一种封禁大术,修了能摒绝一切包括喜怒。但真正修这种禁术的少之又少,因为邪魔都是重欲体质,享受的就是那些刺激和无上欢愉。 若是统统封禁,自损不说,和某些以无情入道的乏味仙门还有什么分别? 但是云骇修了。 封住喜怒爱恨,那些令他痛苦的东西便不再日夜纠缠。他无悲无喜,无畏无惧,草木蝼蚁也好、仙家邪魔也罢,在他眼里不再有区别,生便生了,死便死了。 他在仙都始终做不到的,成了邪魔后却做到了。 想来……依然是不讲道理。 封禁大术是个好东西,他做了几年真正的邪魔,真的我行我素,也是真的生杀无忌。 甚至有一回,他路过不动山城时,听到了“明无花信”这个名字,他无波无澜,只是抬了一下眼,连脚步都不曾停。 那禁术唯一的不足就是自损。 每隔数月都会有那么一两天,他浑身筋骨剧痛,一点术法气劲都动用不了,虚弱畏寒。 那一两天是一种极致的折磨,他常会在混沌时觉得自己魂魄割裂成了两半,一时哭一时笑,一时癫狂一时冷静。 每次清醒,他都会发现自己满身是伤,半边脸因为痛苦抓得鬼气森森。 但到那时,他又是无悲无喜的,甚至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半面装得像人,半面露着鬼相…… 这不就是他么,再合适不过。 那几年,连其他邪魔都避着他。不知是因为那张不人不鬼的脸,还是因为他真的干了太多疯事。 *** 云骇本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活着。仙都的人活多久,他便能活多久。 但或许天道确实容不下他,疯事干得多了也确实会有报应。 那究竟因何而起,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一群被他驱赶出瑰洲的邪魔栖身在了大悲谷。 他听到“大悲谷”三个字时,只是嗤笑了一声。甚至没有回想当年作为大悲谷山神的乏味往事。 紧接着他又听闻,春幡城一队运商货的车马折在了大悲谷,被那群邪魔分了,那里面还有一些借着商队庇护想要过谷的普通百姓。 其中有一个长得跟他几乎一模一样,吓了那几个邪魔一跳,差点不敢下手。后来发现,只是长得像而已。 听到那话,云骇便知道,那是他捏了放在春幡城的傀儡。 当初放那傀儡的初衷,是为了骗仙都的某个人,他平平静静地做着一个百姓。 后来修了封禁大术,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了,那个傀儡也被他抛诸脑后,再没有探过行踪。 他听到那传闻时,稍稍怔了一瞬,但依然没有过心。 只是死了一个傀儡而已,于他而言,除了白费了当年捏傀儡的三天三夜外,没有任何损耗。 他都不在意,更不会有别人在意。 但他听说,大悲谷那些百姓的死讯被人通报给了春幡城坐镇的仙门,花家。 据说花家已经派了人,动身赶赴大悲谷。 很难说清那一刻云骇是什么心情。他封禁大术还在,离数月一次的反噬期还有好几日,他理应是无动于衷的。 他照常过了一天、两天…… 却没能到第三天。 第二日夜里,他就站在了大悲谷高高的山崖上。 他曾经是庇护这里的山神,但这里万事平安,无人祈求庇护。反倒是他落回人间后,这里不再太平,邪魔肆虐。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来过大悲谷。如今再来,发现那座仙庙还在,只是神像没了。 而常年冷落的龛台上,居然还插着几支刚燃尽的贡香。 他在空空的仙庙门外站着,望了一会儿青灰色的天,而后觅着邪魔的气味,进了狭长谷道。 那一刻,他魂魄仿佛一分为二。 一半在问:“你为何来这,与你何干呢?” 另一半在答:“我要料理了那些喽啰,再捏个傀儡出来。” 他想趁花家的人赶来之前,清掉山谷里作祟的邪魔,然后在车马队附近再放一个傀儡。 就连那傀儡身上该弄多少伤,伤势多重才不显得奇怪,要不要再捏两三个百姓之类,他都想好了。 唯独没有想好,他为何要如此。 让那个傀儡“云骇”假装成大难不死的模样,让它侥幸捡回一条小命,被花家的人带回春幡城,依然做个平平安安的寻常百姓…… 然后呢? 那是假装给谁看的? 谁又会在意呢? 真是好一个无悲无喜,断情绝爱。 云骇自嘲着,拢了黑袍,带着一身冲天邪气扫荡了整个大悲山谷。那些邪魔本就怕他,在他心情糟糕时,更是一点都不能敌。 他疯起来时自己都控制不住,杀到最后,手指在亢奋中轻轻抖着。 邪魔被屠,车马队的尸首残骸也没能幸免。 它们被冲天邪气震得四分五裂,那些皮囊像撕裂的布帛一般,飞起又落下。 直到山石乱滚,砸得尘土四溅,云骇才从怒张的邪气里清醒了几分。 他正要收敛,就听到了剑气破风而来,从不知哪处高天清啸而下,穿透大悲谷疯涨的黑色邪气,直奔他而来! 那刹那,他瞳孔骤缩,浑身僵硬,像被整个沉入冰封的无端海。 他甚至不用看到那柄剑,只凭那道剑鸣就能认出来人。 那是明无花信的剑气。 云骇曾经想象过许多次他们的重逢,尽管明知没有那一天,他还是克制不住会去想。 他想过自己会避让,不等花信看见他就早早离开,消失无踪。 他还想过自己会平静无波,就像那次在不动山听到“明无花信”的名号一样,然后刀剑相向。 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遮住属于“云骇”的半张脸,只露出鬼气森森的那半面,将那位从天上下来的仙人裹进黑色邪气里。 他避开剑芒,一边过招,一边用嘶哑得不像他的声音嗤笑着问对方:“这小小一方大悲谷,不过是死了一点车马,几个百姓,何故引得上仙负剑下人间?” 他们隔着深浓邪气,谁也看不见谁。但他能感觉到,花信剑气之下前所未有的杀意,而且越来越重。 不知为何,那杀意让他心跳如擂鼓。 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兜兜绕绕,其实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他一句接一句,激得花信剑招越来越快,杀意肆张。大悲谷在那剑意之下,群山震动,颤鸣不息。 他看见花信出了一记命招,剑尖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冲他心口刺来。 然后……他撤去了所有抵挡。 剑尖横穿心脏时,仙气顺着剑口·爆开,跟他满身的邪气狠狠相撞。他在重击之下,被剑深深钉在地上。 花信随剑而下,掌中还蓄有一击,打算在邪魔抵抗时再加一道重创。 那一掌落下时,山地龟裂。 浓烈的黑色邪气终于被冲散开,露出了云骇另半张脸。 …… 灵台仙首的命招,邪魔想挡也挡不了,更何况他还没有挡。那只有一个结果——魂飞魄散,必死无疑。 那是云骇第一次看到花信露出那样的神情,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睁大,颤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方的瞳仁上,半人半鬼,身下是蜿蜒成河的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灵支离破碎,正飞速散开。也能感觉到冲天邪气没了躯壳束缚,如云一般流泻山谷。 他还能感觉到那位灵台仙首一贯温暖的手,在那一刹那,冷得像冰。 “云骇?” “云骇……” 他听见花信的嗓音又哑又轻。不知这样叫着他名字时,会露出何种表情。是悲悯?还是难过伤心? 他其实真的很好奇,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五感衰退,意识混沌,就要死了。 但那一瞬间,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快意—— 你看,这么一来,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他最后一刻笑了。 心想,我还是那么混账。 *** 无尽黑暗和浮散的邪气混在一起,直到萧复暄剑鸣声止,众人怔然良久才意识到,诘问停了。 人的记忆本就都是零碎画面,在诘问之中更是交错相织,除了执掌刑赦的天宿上仙本人,普通人草草一瞥,根本厘不清。 他们只能记住那些陡然闪过的惊鸿一瞥,记住云骇初上仙都时那高高的白玉台阶,记住十二灵台跪罚时的刀山火海,还有那个戴着面具却从未在任何仙册里出现过的灵王…… 宁怀衫和方储被诘问引进圆室时,看见的就是那一幕。 他们之所以对那一幕印象极深,是因为那位灵王接剑的动作,让他们有一瞬间的熟悉,总觉得在哪见过。 以至于诘问结束,他们还在思忖着那一幕,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们听见深穴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呼吸。 他们猛地一惊。好奇心作祟之下,他们凑到了乌行雪身边,伸头朝深穴里看去。就见藤蔓缠缚之下,那个身着黑袍被镇压了数百年的云骇倏然睁开了眼。 漆黑瞳仁由散到聚,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深穴边弯着腰的乌行雪。 那一瞬,他盯着乌行雪,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下意识叫了一个名字。 他嗓音嘶哑,几乎没能出声。 但若是仔细分辨,依然能看出来,他吐露的是两个字—— 灵王。 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受天赐字为“昭”的仙。 方储:“………………” 宁怀衫:“………………” 第 28 章 自罚 宁怀衫默默揪住方储腰间一块肉,悄悄传音道:“看见没,灵王……” 方储:“……” 他咬牙把痛哼闷回去,反掐住宁怀衫的手指头:“看见了,我不瞎,你再揪?” 宁怀衫:“我还不如瞎了呢。” 他想了想,越想越觉得离奇:“那可是咱们城主啊,整个魔窟照夜城都是他划出来的地方,鼎鼎大名的一介魔头,怎么会有人对着他叫一个上仙的名号。” “……为什么,疯了吗?” “也不排除是长得像,认错了,或者——”方储艰难地憋着理由,结果说到一半就放弃了,“算了,编不出,就这样吧。” 他们城主这张脸,普天之下想找个相像的实在很难。各色传闻里,见过他的人都说过目难忘,又怎么会被认错呢? 更何况,宁怀衫和方储都记得那灵王接住抛剑的动作…… 在乌行雪身边呆得久一点便知道,这位魔头手里不爱拿麻烦东西。要用何物,常常就地取材,或是问身边的人要。 宁怀衫和方储跟得最久,常常乌行雪一伸手,他们就把东西乖乖交出去了。 而乌行雪每次接住东西,手指都会拨转一下。 说来讽刺,在瑶宫万座的仙都,他转着剑便是轻盈潇洒。到了人间魔窟,就成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样的动作。 宁怀衫怔了一瞬,又把这奇怪念头晃出了脑袋。跟方储一块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家城主,想看出一点来龙去脉。 然而乌行雪并不比他俩懵得少。 他静了一瞬,垂眸问云骇:“你叫我什么?” 云骇却没有再答。 他在地底沉睡已久,不见天日,脸色是一种病态孱弱的苍白,像人间祭祀时烧出来的纸灰,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他轻而缓慢地眨着眼睛,眼珠扫过乌行雪所有反应,又慢慢转向萧复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他带着黑色印记的手腕。 而后,云骇阖了眼,身体在藤蔓缠裹覆盖下很轻地抖着。 片刻后,乌行雪才意识到,他是在笑。 因为太过虚弱,无声无息却又难以抑制地笑着。 “你居然问我,叫你什么……”云骇轻动着唇,依然只能发出极为微弱的气音。就好像那些藤蔓缠得太紧,扼箍着他的胸口和咽喉,以至于他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吐不出来。 但他早已习惯这种捆缚,并不在乎。只是闭着眼,用几不可闻的嘶哑声音重复着:“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你会问我,叫你什么……” “那不是被打落仙都,打回人间,万事都不记得的废仙才会问的话么?居然会在你这里听到……” 云骇又无声笑了几下,缓慢道:“灵王……天宿……受天点召,不吃供奉,不靠香火……” 他闭着眼时,看上去平静得像在做一个梦,梦里刚入仙都的场景还鲜活如昨。他慢声重复着那位灵台仙使说过的话。 “我曾经……好羡慕你们啊。”他重复完,轻声说。 乌行雪听了,抬眸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那一瞬,他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我真羡慕你……」 嗓音没这么嘶哑,语气也没这么轻,更像是一句好友间随口的抱怨。乌行雪并没有想起完整画面,却下意识知道,那就是云骇说的。 曾经还在仙都的云骇说的。 *** 那时候,云骇刚被贬为大悲谷山神,还在受着仙首花信的加罚,一日之内路经灵台六回却没脸进去,在偌大的仙都绕了好几圈,绕到了最偏僻的“坐春风”。 灵王难得在,支着腿坐在窗棂边,面前的桌案上还放着一樽仙酿,两只空盏。 “你总说这里少有人来、少有人来,东西倒是摆得齐全。”那时候云骇还不曾熬上近百年,心里如何琢磨也不会把阴晦摊在人前,只要开口,就总会带上玩笑:“灵王别是约了哪位佳人吧?我来得是不是不凑巧啊?” “是不凑巧,现在就跑还来得及。”灵王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那不行,我今日受了挫,总得找个地方说聊两句,否则……”云骇顿了一下。 “否则怎么?” “否则我可能得去灵台绕上第七回。”云骇自嘲地笑了一声。 灵王不问灵台事,这是一贯的规矩。他没接这句,倒是问他:“受了什么挫,这么憋得慌。” “这酒我能喝么?”云骇问。 “不能。”灵王伸手一拂扫,仙酿和空盏稳稳落在仙童捧着的空盘里,“这是我备的赔罪礼。” 说完,他冲另一个仙童招了招手,又拿了一壶新酒递给云骇。 “赔罪?谁敢让你赔罪?美酒配美人,拿来赔罪岂不是辜负了你这夜色。”云骇咕哝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别人都是酒入愁肠,牢骚便出了口。 云骇喝了三杯,却没说他受了什么挫,只抱怨酒池新酿的酒不如旧年清甜,三杯下肚,他就醉了。 他举着酒杯,在灵王面前的杯盏上磕了一下,说:“我真羡慕你,不用担心香火冷落,能跟灵台比命长。” “我家大人为何要跟灵台比命长。”灵王还没开口,小童子就先纳闷了。 结果云骇只是哈哈笑着,然后捏了捏小童子的脸,搂着酒壶说:“灵台那些小童子简直像小老头子,一点儿都不如坐春风的可爱机灵。” 灵王一点不客气:“那是自然,毕竟是我养的童子。” 小童子揉着脸跑了,结果在门口撞到一双长腿,“哎呦”叫了一声。 灵王抬了眼,云骇迷迷糊糊也跟着转头,看见了天宿上仙萧免抬了挡纱,站在门边。 他眸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云骇搂着的仙酿上。片刻后,他看向灵王,淡声道:“你揪了我宫府的仙竹叶,留笺贴在童子额上,就是叫我来看这个。” 云骇当时已经迷糊了,看看左又看看右,哈哈一笑说:“我头一回听见天宿上仙一句话这么多字,真稀奇,长见识了。” 他又道:“你说的美酒配美人,不会就是天宿大人吧?” 天宿上仙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他原本都打算走了,忽然又改了主意,就那么两指抬着薄雾似的挡纱,等着听还有什么鬼话。 *** 或许是因为当时打岔太多,云骇那句囫囵之语,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直到数百年后,才重又提起。 然而当年搂着酒壶哈哈聊笑的人,如今形如鬼魅。当年挑帘而来的天宿上仙,如今只剩一具躯壳分·身,而当年待客的瑶宫主人,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独坐春风,却不见灵王。 “我曾以为,二位是最不用担心生死或是废仙的人,会和灵台、和仙首一样长久,没想到……” 云骇无声的笑里满是嗤嘲,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嘲别人。 “你们怎会变成这样呢?”他静了片刻,忽然脖颈轻轻抽动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珠轻颤片刻,“啊”了一声,想起什么般说道:“对啊,连仙都都殁了,自然什么仙都做不成了。” 听到这话,乌行雪眉心一蹙:“你怎么知道仙都殁了?” 宁怀衫他们紧跟着一愣,道:“对啊。你如何知晓的?” 云骇被钉在这里,少说也数百年了,那时候仙都可好得很。 即便这数百年里,他借着“供印”给自己吸纳了不少养分,也借着托梦引诱百姓来此,想破掉镇压大阵。但没有人会跑到这墓穴深处,对着地底下的人讲述如今的世道。 那他是如何知道,仙都已经殁了的? 乌行雪扫眼一看,忽然发现深穴边沿石壁上刻着符文,之所以之前没注意,是因为那符文太密太乱了,乍一看根本辨认不出来,以为是震出来的裂纹。 现在仔细看了,才发现,那符文之所以太密太乱,是因为叠了两层——曾经有一层旧的,后来又盖上了一层新的。 而那两层符文的笔触,似乎还不太一样,并非出于同一个人。 如果说旧的符文,是当初花信把云骇深埋于此时留下的…… 那新的呢? 乌行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 他猛地看向藤蔓缠裹的云骇,就听见对方半睁开眼,轻声说:“因为我出去过啊。” 众人瞬间一惊。 这句话简简单单,却惊得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身冷汗。 镇在这里的邪魔居然出去过?! 他们差点又要摆起剑阵,就听见医梧生忽然开口,嗓音轻恍地问道:“是……二十多年前么?” “你是二十多年前出去的么?” “你是不是……是不是来了一趟花家?” 医梧生竭力回想二十多年前,花家接治过的陌生人。那时候大悲谷正是混乱,有太多世人中招,每日来客络绎不绝,几乎踩塌了花家的门槛。 如果那些人之中,混着这位邪魔,那他和花照亭脖颈后无故出现的供印,便能解释了…… “可你为何能出来?!” 云骇却答非所问,说:“我去过不止一趟花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捆缚着他的那些藤蔓突然疯涨,像是活了一般,带着暴戾风声,猛地朝众人击打而去。 仙门弟子一剑刺穿藤蔓,就见更多的邪气从茎内溢出来,源源不断! 他突然爆发,弄得大多数人措手不及。 好在萧复暄那柄长剑还未入鞘,只见金光如浩瀚水波一般极速荡开。所过之处,藤蔓俱毁! 在漫天断藤和邪气中,免字剑尖直贯而下,在即将钉穿云骇心脏时又骤然停止。 那一刻,整个墓穴寂静无声。 众人屏息半晌,听见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响起:“既然出去了,又何必回来。” 众人愣了一下,纷纷反应过来。 是啊,既然都出去过,为何又要回来?你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挣脱镇压,重见天日么? 他们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云骇的突然暴起,比起杀招,更像是强弩之末。明知萧复暄在场的情况下,那样的暴起除了换来致命一击,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他图什么…… 就听云骇沙哑的嗓音道:“我跟灵王是旧友,跟天宿大人交情不算深,不要总在临阵之时,念那些不必要的旧情。” 他说着,身上的藤蔓突然缠上萧复暄的剑,一边因为承受不住仙气不断爆裂,一边拖拽着剑刃,狠狠往下—— 就听噗嗤一声。 仙剑贯穿心脏的时候,凉意惊人。让他又想起了数百年前大悲谷青灰色的天…… 花信的剑,剑柄上盘着桃枝纹,没这么凉。 他不知道,当年本该毙命的一剑,为何还有转圜余地。他同样不知道,在他沉入长眠时,花信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某一天他就像梦中惊醒一般,忽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东西,头顶不见日光。 周围满是符文,他动弹不得。 在他焦躁至极,邪气暴涨之时,他听见了一道声音,很远又很近。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几世都不会忘怀。 那声音说:“我徒云骇。” 于是他瞬间安静下来,一遍一遍地听着那句话。 可是有些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修炼邪魔道便是如此,修到最后,不知是他在操纵邪气,还是邪气在操纵他。 那种魂魄被一分为二的感觉又来了,一半在说:我要出去,谁能奈我何? 另一半说:不可。 大悲谷常有世人经过,他趁着巨阵松动,送了一缕灵识出墓穴,攀附在某个路人身上。 嗅到生人气时,他才意识到,他真的饿了太久。那天,他幽幽立在仙庙龛台上,像当年的神像一样俯瞰着来祭拜的人,一边嗤嘲,一边给他们留了些印。 那一刻,他另一半魂魄说:你果然还是那个邪魔。 他借着供印尝到了甜头,于是又用了些别的法子,哪怕不用自己动手,也能源源不断地吸食到生灵气。 他攒聚了更多力气,于是某一天他又附在生人身上,出了大悲谷。 他看着早已陌生的尘世,一时间不知该去哪里。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春幡城花家的厅堂里,安静地看着厅堂里挂着的那副画像。 那一瞬间,邪气占了上风,他是有些恼羞成怒的。 那半具魂魄嗤嘲着:一个要杀你的人,何必心心念念? 另一半却道:可我没有死透。 那半具又嗤嘲:那你要再死一回,以表心迹么?我偏不让你如愿。 那些日子里他凭借一缕幽魂,作了不少恶。 一是出于邪魔本性,二是……或许他也想看看,那个人还会不会再下一次仙都。 斥他也好,杀他也好,都行。 但他没有等到。 每次灵神快要耗尽,他就会躲回墓里,再试着吸聚一些“食物”。他不知道自己每次沉睡会睡多久,数月还是数年。 他浑浑噩噩,进进出出好几回,直到某天,他又一次站在花家厅堂,站在花信那副画像前,一怔良久。 花家小弟子问他:“先生可是遇见麻烦事了?是否跟魂梦相关,是想见医梧生先生还是?” 他不认得什么医梧生,也没细听小弟子的话,只怔然良久,问道:“明无仙首近年可好?” 结果那小弟子睁大眼睛,诧然道:“先生,仙都殁了好些年了,灵台十二仙不复存在,仙首也殁了呀。” 云骇不记得那日他是如何从活人身上脱离的,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再造什么孽,甚至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大悲谷的。 他只是忽然觉得,偌大世间,不过如此。 天日有什么可见的呢?还不如这大悲谷下的深墓,起码还能听见那人的声音。 他那一分为二的魂魄第一次冲突如此激烈,一半想要脱逃,一半却想让自己永远呆在这里。 他时而是花信的徒弟云骇,时而是邪魔云骇。 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癫狂时,他用尽邪术,想要冲破这层层镇压。清醒时,他往花信松动的巨阵上又添了一层符。 他跟自己较着劲,又是二十多年,已经过够了。 如今巨阵已散,那人的声音他再不会听见,那也就无甚留恋,不如借着故人的剑,给自己一个痛快。 从此世间长风万里,皆与他无关了。 第 29 章 片段 这一次,那些翻涌成灾的邪气尽数入土。 云骇身上活气散了。他样貌变化不大,却给人一种瞬间萎顿之感,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藤蔓正在极速枯萎。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那些藤蔓是从他心脏里长出来的。 它们跟云骇应当是共生的,他一死,藤蔓也没了生气。缠在萧复暄剑上的那几根立刻松开,顺着剑刃退回,变得十分干瘪。 唯有那根花枝没变,茎叶依然缠在云骇脖颈上,花朵牢牢挡着云骇那半张鬼脸。 众人没有料到云骇会选择自戕,都愣住了。 萧复暄沉默着拔了剑直起身,眉心慢慢蹙起来。 乌行雪看着云骇了无生气的脸,良久之后低声问:“还有残魂么?”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神魂俱灭。” 扎进云骇心脏的是他的剑,剑刃之下有无残魂他最清楚。他没有探到一丝一毫,应当是神魂俱灭了。 满身藤蔓一散,云骇的躯体也露出大半,一个腰牌从黑袍间露出一角。仅凭那一角,就有人认了出来—— 医梧生轻声叫道:“那是我派的腰牌。” 花家的腰牌和剑挂都是芙蓉玉质的,雕着桃花,在一众仙门里别有情调,确实很好认。 但这样的腰牌也就是花家门下弟子会带,到了长老、门主级别,尤其是医梧生、花照亭这种,就不靠腰牌来表明身份了。 没想到这位成过仙又成过魔的人,居然到死都戴着。 “这上面的字是谁刻的?”乌行雪将那腰牌翻过来,看到背后有个细长的“骇”字,“你家历任家主?” 医梧生摇头:“不是,是弟子自己的笔迹。” 乌行雪:“那便是云骇的字了。” 医梧生:“是。” 乌行雪“哦”了一声,心说那就没错了。 他先前就发现深穴里的符文有两层,上面那层的字迹便是这种细长型的,应该是出自云骇之手。 众人又在他左手底下的血泥里发现了镇压大阵的阵眼。 阵眼里有两枚阵石,一枚已经碎裂成渣,另一枚是后放的。后放的那枚上留着一道印——跟腰牌如出一辙的“骇”字。 之前众人还纳闷,为何镇压大阵的阵眼会如此直白地放在阵中央的墓穴里,现在看到了阵石,一切明明白白。 加固镇压大阵的,就是云骇自己。 “这……”医梧生捏着那枚阵石,神情复杂,说不上来是唏嘘还是别的什么,最后摇着头叹了口气,最后轻叹了一口气道:“可惜。” 其实在场众人里,医梧生最不该有这种心情。 因为他脖颈后面的印记是拜云骇所赐,他这二十多年的挣扎和痛苦,也都来源于此。 谁都能冲着云骇感慨唏嘘,除了医梧生。 他就算拔剑对着云骇的尸身宣泄愤恨,都不会有人说他一句不是。但他没有,甚至还冲着那邪魔叹了一句“可惜”。 乌行雪看着医梧生伤痕叠累的后颈,忽然也生出了一丝可惜之心。 他心想,不知过去的自己跟花家这位医梧生有多少交集。想来不多,毕竟一个是仙门弟子,一个是魔头。 真是可惜。 否则多这么一位相识,应当不错。 医梧生蹲下·身,把阵石又重新埋回云骇掌下。一来一回间,那附近的血泥被掀开不少,他正要把血泥重新盖上,就被两根手指挡住了。 “上仙?”医梧生抬头一看,挡他的人是萧复暄。 萧复暄答,“有东西。” 就见他长指拨了一下——血泥极厚,不见任何其他东西的踪影。 众人对视一眼,纳闷不已。 乌行雪在他身边弯下腰,问道:“何物?” 萧复暄没有立刻回答。 他见翻找未果,索性屈指在地上一叩——云骇的身体未动,满地血泥却猛地一震,血泥深处的东西被震了上来。 那是一抹白,在深色泥土下泛着一丝温润亮色。乌行雪对那成色最为敏感,扫一眼便知那是白玉。 萧复暄手指一钩,将那东西从血泥底下钩了出来。 “梦铃!”医梧生脱口而出。 那是一枚白玉铃铛,跟花家那枚相似,细看又精巧许多。玉面上盘着镂空细丝纹,跟那位灵王的剑鞘和面具很像,一看便是同属一人。 有这枚梦铃在面前,花家那枚确实当不起一个“真”字。 正如之前医梧生猜测的,花照亭把梦铃藏在身边,能以假换真的,只有操控他的邪魔。 现如今在云骇墓里找到梦铃,其实是意料之中,但医梧生实在有些想不通:“这……他要这真梦铃作何用处?” 梦铃的用处无非是造梦,将过往变作梦境,或是将人拉进新的梦境里。 云骇当初被废都不想用梦铃,为何会从花家拿走它,还用假梦铃作幌子,很是费一番心思。 难道是改主意了?忽然觉得这墓穴里的日子太难熬,比废仙落回人间还要难熬,所以想借梦铃求一场大梦? 乌行雪心想。 但云骇已死,用萧复暄的话来说“神魂俱灭”,已经无法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了,乌行雪也无从知晓自己猜得对不对。 他正出神,忽然听见一道低沉嗓音:“乌行雪。” 乌行雪抬眸。 萧复暄直起身,手指勾着那枚白玉铃铛道:“伸手。” “嗯?”乌行雪疑问一声,片刻后冲他摊开手掌。 他掌心一凉,那枚梦铃便躺在了他手里。 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灵王也好,梦铃也罢。但那枚铃铛落在手里的那个瞬间,他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竟然真的生出了一丝久违之感。 他拨了一下那白玉铃铛,发现近看之下,那铃铛内侧似乎有些裂纹。 他捏了铃铛正要细看,脑中却隐约闪过一些画面。 先前听医梧生提过,若是用梦铃将人拉进生造的梦里,那就还得要梦铃来解,否则便回神魂不全或是记忆不清。 眼下这梦铃似乎有损,他也尚未知晓该怎么解,居然就已经隐隐有感了。 乌行雪手指捻转了一下梦铃,试着回想刚刚一闪而过的片段—— 那应该是某个寒夜。 他不知为何负手站在屋门边,手掌里攥着不知什么硬物,凉丝丝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萧复暄就站在门口,手指抬着挡帘,没进没退,黑沉沉的眸子微垂着看他。 背后是偌大的庭院,院里有一棵参天巨树,挂着雪。 他就那么攥着手里的东西,安静地跟门口的人对峙。 良久之后,他轻轻歪了一下头,开口道:“萧复暄,邪魔重欲听说过么? 屋内一阵沉默。 萧复暄依然抬着挡帘,良久后开口道:“听过。” 乌行雪静了一瞬,道:“你既然听过,又偏偏挑这么个日子来,怎么……是想做我这个魔头的入幕之宾?” 说完,他转头朝卧榻抬了下巴。 *** “……” 没头没尾的画面意外清晰,乌行雪被那句“入幕之宾”弄得手指一抖。 一抬头又看到萧复暄的脸,跟闪过的回忆一模一样。 乌行雪冷静地站了片刻,默默把梦铃塞回萧复暄手里。 第 30 章 铃碎 萧复暄看了眼被塞回来的梦铃,又看向乌行雪,还未说话,先被反咬一口—— 乌行雪说:“还你,给我做什么。” 萧复暄:“……” 几个仙门小弟子记性格外好。 他们既记得云骇的诘问里闪现过这枚白玉铃铛,是那灵王的仙宝。又记得医梧生之前安抚他们的鬼话,在那小声夸赞乌行雪:“公子品性当真高洁,如此稀世仙宝,寻常人见到怕是眼睛都直了,拿到更是绝不会撒手,公子不仅没被仙宝迷了眼,还能递出去。” “……” 萧复暄忍不住瞥了那几个小弟子一眼。 小弟子还在那扪心自问:“摸着良心说,换我,我就做不到如此——诶?” 他们被天宿上仙瞥得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声议论被听见了,顿时脸蛋通红,支支吾吾半晌,朝医梧生指了指:“先前我们听前辈说,乌——” 他们还是不敢当面叫魔头的名字,“乌”了一声便含糊带过:“——唔,并非本人,而是凡人生魂不小心入错了躯壳。” “……” 医梧生默默捂了一下脸,心说这几个小弟子是真的好骗。 小弟子被所有人看着,脸皮更红了,慌忙解释道:“那个……我们曾听尊师讲过,仙都殁了之后,有些仙宝流落人间,各大门派和散修高人们明里暗里争相在找。仙宝往往带着仙人命元,又是集千百年灵气于一体的珍奇,自然谁都想要。但世间有能耐把仙宝带在身边的人屈指可数,没有百年修为打底,根本承受不了那么重的仙气。” “公子是凡人生魂,确实不宜带着仙宝。但知晓这道理的人数不胜数,能做到不为所动的却少之又少。所以公子之作为令人叹服。” 他叭叭解释完,还文质彬彬冲乌行雪拱了拱手。 乌行雪心里笑了半天,面上却不动声色,还风度翩翩地朝那小弟子还礼道:“过奖。” 天宿上仙的表情从无言变成了麻木。 乌行雪看着他那冷生生的脸,心里笑得更厉害了。笑着笑着,冷不丁想起那句“入幕之宾”还有那张床榻…… 他戛然而止,不笑了。 就像之前在马车里一样,萧复暄没有戳破他。 小弟子叭叭说着,萧复暄就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捏转着梦铃。 那梦铃在他修长指间显得格外玲珑小巧,玉色润泽剔透。 怪就怪那小弟子提了一句“仙宝往往带着仙人命元”,乌行雪连命元是什么都不记得,却莫名感觉自己跟那梦铃有了点灵神牵连。 这时再看萧复暄拨弄梦铃的手指,那可真是…… 乌行雪看了片刻,又伸手把梦铃拿了回来。 刚夸完人的仙门小弟子满头问号。 萧复暄看向乌行雪:“不是要还我么。” 乌行雪道:“改主意了。” “为何?” “……” 乌行雪幽幽看过去。 他总不能说“我见不得你捏那梦铃玩”,说了万一萧复暄又来一句“为何”,那他颜面何存。 天宿上仙干得出来。 乌行雪默然片刻,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还也不该还给你。” 他说完,转头就把梦铃递给医梧生。 医梧生:“……” 不必! 乌行雪说:“我记得先生临行前说过,来这大悲谷就为两件事。一是想弄明白颈后印记从何而来,二来就是想帮花家找回真正的仙宝。” 医梧生连忙摆手,心说你跟那天宿上仙来回推拉就好,不要牵连我这个无辜凡人。 然而乌行雪不放过他:“先生摆手做什么,这是花家遗失的,如今找到了,理应给你。” 医梧生:“……”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医梧生恨不得就地找条缝钻进去。 之前在花家发现真梦铃遗失之时,他说了什么糊涂话来着? 噢,他一上来就猜是乌行雪干的…… 当着乌行雪的面猜的。 后来又说要来大悲谷找梦铃,拿回花家的仙宝。 结果云骇的诘问一出,证明这仙宝原主是那位灵王。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噢,云骇冲着乌行雪叫了一句“灵王”。 …… 尽管医梧生从未在任何仙册里见过那位灵王,也无从知晓对方在仙都如何地位超然,更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让堂堂灵王变成了如今人人畏惧的魔头。 但这梦铃确实是对方的没错。 天宿上仙把梦铃搁在乌行雪手里,那是物归原主。现在原主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装聋作哑,非要把梦铃给他。 他敢接吗? 不敢。 不仅不敢,还没有脸接。 医梧生书生脾性,脸皮尤其薄。当初年少时候,花照亭和花照台兄妹俩就以此为乐,常常把他逗得面红耳赤。后来他成了四堂长老,对外颇有名望,那对日渐稳重的兄妹不会再那样逗人,也没别人敢这样逗他。 他很久没有体会过面红耳赤的滋味了,直到此刻。他但凡身上有血,脸已经红了。 世间有一则流传极广的传闻,说花家凭借仙缘偶得仙宝,后来不幸被魔头乌行雪劫走了。 现在想来真是极其讽刺。 人家拿的是自己的东西,倒是花家的“凭借仙缘偶得仙宝”有些意味深长。 这等情形之下,医梧生哪里敢接那梦铃。 要不是那祖宗死不承认自己不是“生魂入体”,要不是天宿上仙会拿剑威胁帮着隐瞒,要不是旁边还杵着几个极易崩溃的仙门小弟子,医梧生一定冲乌行雪拱手告饶。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无声看着乌行雪,目光逐渐哀怨。 最后他捏着纸说:“公子,我就剩这一口残魂了……” 言下之意:求你换个人折腾吧。 乌行雪看着他的表情,反省一番,觉得自己是有点欺负人。于是他转而把魔爪伸向两个下属。 他向来懒散,手里不爱拿东西,挑个属下当储物囊应当是常事。宁怀衫和方储肯定早已习惯。 结果他一转头,对上了宁怀衫和方储更加哀怨的脸。 乌行雪:“?” “我还没开口。”乌行雪慢声道。 宁怀衫道:“城……公子,您记得吗?有些邪魔啊,看见神像都会吐。” 他脸色简直刷了一排大字——您猜我拿着仙宝吐不吐。 乌行雪:“……” 行。 于是折磨完一圈人,大魔头乌行雪还是选择亲自拿梦铃。 *** 大悲谷“点召”一事已经明了,想找的东西也已经找到。对于仙门弟子或是医梧生来说,已经没有缺憾了。 倒是乌行雪有些好奇,当初花信究竟做了何事才保住了云骇一点残命,但这点连云骇自己都不清楚。 而且萧复暄说,花信负剑下人间时,他在苍琅北域。等他回到仙都,已是很久之后。 仙都无人知晓花信做了什么,只知晓一些后续——他跟当年的云骇一样,在灵台跪受天罚、闭关百日。 再之后,除了更加不沾烟火、更像个仙首之外,就再无异样了。 他们又沿着云骇的墓穴摸索了一圈,没能发现任何足以窥见一斑的痕迹,只好作罢。 众人从大悲谷地底墓穴出来时,东方既白。 三位仙门弟子正在收乾坤袋,他们找齐了三十三尊童子像,找到了所有惨遭“点召”的百姓,一边说着“得罪得罪”,一边将他们纳进了乾坤袋里。 “送还时,记得修整一些,起码做些障眼法。”医梧生十分操心,叮嘱了他们一句。 那些百姓多数尸首分离,死状可怖。若是原模原样地送他们回家,实在有些残忍。 小弟子躬身行礼:“前辈放心,一定好好超度,妥当安置。” 师兄师姐们来了那么多趟,均无所获。他们三个初出茅庐者,却一下子带回了所有人,这在门派、甚至整个鱼阳来说都是大事。 他们本想邀萧复暄他们一起回门派,但被婉拒了。 哦不,天宿没有婉,只有拒。回了两字:“不了。” 乌行雪倒是要婉一些,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我若是去了你们门派,你家家主、长老们怕是要高兴得脸色乌青呢。” 小弟子:“……” 医梧生最是正常,他说:“我现在只剩一口残魂,撑不了几日,就不去叨扰了。” 小弟子们一听这话,自然不敢再拽着他耽误最后时日。 他们行礼道别,背着乾坤袋和三十三位亡魂去往鱼阳。 乌行雪问医梧生:“先生有何打算?” 医梧生摸着口鼻上的黑布,他其实有所感知,自己一日不如一日。在马车上还能摸腕探灵,到了大悲谷底已是处处力不从心,眼下,他连五感都不如之前清明。 他看向萧复暄:“上仙,我这残魂还能再撑几日?” 萧复暄指背一抵,静默片刻,沉声道:“四日。” 医梧生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然后他回答乌行雪:“我还有些缺憾事,想再去看一眼,应当会先去一趟葭暝之野,再拐往桃花洲,若是运气还不错,能踩着最后的时日到家。” 他说着话,忽然自嘲一笑。 他攥着乌行雪衣袍让对方杀了他的那一刻最为干脆,现在有了些许余地,反而越要越多—— 最初说弄明白花家遭罪的缘由、找到梦铃踪迹,便能从容上路。现在两件办完,他又想起一些缺憾事来。 人啊,总是贪心。 他自嘲完,冲乌行雪和萧复暄行了个斯斯文文的礼,就此别过。 结果刚走没几步,操心病又犯了。他实在没忍住,走回来对乌行雪说:“这话说来有些唐突,不知……” 他想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梦铃如何使用,如何解梦。他看得出来乌行雪忘了很多事,恐怕梦铃的用法也在其中。 但冲着原主问这句话,他又实在有些张不开口。 乌行雪见他犹犹豫豫,半天没有下文,目光却落在腰间缀着的梦铃上。索性手指一勾,拎着梦铃道:“你想问这个?” 医梧生点了点头,正要斟酌着开口,忽然目光一震。 他惊道:“这梦铃怎么满是裂纹?!先前在墓里还不是这般模样。” 乌行雪却并不那么意外:“先前里面就有裂纹了,只是还没显到外面,万幸现在还算完整,没裂成八瓣,不知能不能用。” “万万不可。”医梧生连忙道。 “为何?” 医梧生:“这是仙宝,仙宝灵气太重,又混了神仙命元,用起来总有忌讳和讲究,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成事,还会走火入魔。”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理,但仙宝这种事,自然是神仙最熟。 于是乌行雪拎着白玉铃铛想了想,扭头去看萧复暄。 萧复暄:“确实如此。” 其实医梧生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还是说得轻了,真出了岔子可不仅仅是走火入魔。最麻烦的是仙宝珍奇就珍奇在不仅世间少有,对神仙自己来说也是不可多得极难再有。 一旦受损,那真是上天入地都难复原。 偏偏乌行雪对此并不知晓。他拎着铃铛轻轻晃了一下,有些出神,过了片刻问道:“那能恢复么?” 这事依然是神仙最熟,所以他问完又扭头去看萧复暄。 萧复暄:“……” 眼见着天宿上仙薄唇轻动,似乎张口就能蹦出一个“不”字,但他最终没吱声。 他偏了一下脸,片刻后转回来道:“能。” 医梧生:“……” 他默然半晌,咕咚一下把“不可能”三个字咽了回去。 他心说这就是神仙吗?被人一眨不眨看上一会儿,就能把“不可能”变成“能”? 他实在想见识一下怎么个“能”法…… 于是半个时辰后,去往落花山市旧址的马车上,多了个原本“就此别过”的医梧生。 第 31 章 玉精 马车里人不少,氛围却并不很好。 萧复暄依然不爱坐着,倚站在老位置。 方储同医梧生坐一边,他从上车就靠着车壁“死”过去,一副要睡到昏天黑地的模样。 宁怀衫同乌行雪坐在一边,瘦瘦一条靠在角落,他颈上的剑疤又开始痛了,摸上去湿湿软软的,似乎又要裂开口子。 他被这反复发作的旧伤弄得窝火,无处发泄,便斜睨着医梧生,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是还有一些缺憾事么?怎么着,又不憾了啊?” 医梧生一脸赧然道:“惭愧。” 他好奇心是真的重,凡事总爱刨根究底,颇有点文人迂气。但若不是这性子,他也琢磨不出那么多新的丹方。 以前碍于在花家的身份地位,总要顾全大局、要稳如泰山,他还会克制一些本性。现如今时日无多,倒是真的做到了随心所欲。 宁怀衫本来就是支棱起来扎他一下,见他只羞不恼,又觉得没意思,瘫了回去。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搓他脖颈上的剑疤。 他本来就瘦,靠在角落更显得委屈巴巴。 医梧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这疤——” 宁怀衫登时凶神恶煞:“要你管?” 那伤痕毕竟是当年医梧生留的,虽说仙门弟子除魔卫道天经地义,但这会儿他看宁怀衫那样,又忍不住犯了操心病。 医梧生问:“是又疼了?” 宁怀衫:“不疼!” 医梧生:“我这有一点药——” 宁怀衫:“不吃!” 医梧生还要开口。 宁怀衫:“再说话你死了。” 他骂起人来一向无所顾忌,话不过脑,说完才意识到这医梧生确实离死不远了。 他居然有一点点心虚和理亏。 医梧生愣了一下,笑笑没说什么,依然从药囊里摸出了一粒丹药。 宁怀衫更理亏了。 他再一抬头,就见旁边闭目养神的城主半睁开眸看了过来,顿时偃旗息鼓,一把抠了医梧生手里的丹药,硬噎下去。 咽完,他伸长了桌案下的腿,抵着方储的脚传音道:“别装睡了,快救场。” 方储闭着眼一动不动,半晌传音回了一句:“不。” 方储之所以上了马车便开始装死,就是因为当马车帘子一放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来大悲谷的时候,还是这辆马车,还是这五个人。他们以为车里三个是照夜城的邪魔,一个是邪魔约束下的傀儡。他们占上风。 而仙门弟子医梧生一根独苗,夹在群魔环伺中,那是要完犊子的。 眼下却不然。 医梧生并不是受绑架,而是自己主动要来的。傀儡也并不是真傀儡,而是真天宿上仙。他们城主也不再是单纯的城主了,还是仙都的灵王,跟天宿齐名的那种。 五个人,三个沾了仙,他和宁怀衫才要完。 更何况落花山市的旧址,现今已经变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他俩带着这一车仙回去,也不知算通敌还是算造反。 去哪儿不好,为何偏偏是落花山市…… 方储在心里呕了一口血。 刚呕完,就听见了他们城主带着困意的倦懒嗓音。 “萧复暄。”乌行雪道。 倚在门边的人转眸看过来。 乌行雪问:“你不坐么,明明有位置。” 一句话,装死的方储和虚弱的宁怀衫瞬间睁开眼。 这马车确实够大够宽敞,一边坐三个人也不成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俩。 医梧生和乌行雪都坐在里手,他俩一人一边坐在外手,那天宿上仙若是来坐,他俩就得有一个被夹在中间…… 宁怀衫当即一脚蹬向方储,传音道:“你赶紧挪过来,让天宿去跟医梧生坐!” 方储一脚蹬回来:“我挪过去,然后咱俩把城主挤在角落,你疯了?” 结果方储力道歪了,蹬的是乌行雪。 乌行雪摩挲着暖手炉,开口道:“我疯不疯不知道,你俩倒是真的动静有点大。” 方储:“……” 方储小魔头当了几十年,头一回红了脸皮。他无话可说,只能逼视坑害他的罪魁祸首宁怀衫。 宁怀衫一看自己行径暴露,也不敢在乌行雪身边呆了,当即一个箭步窜去了对面。 乌行雪:“……” 他没好气地问:“你跑什么?” 宁怀衫挨着方储坐下,他总不能说“我怕你”,只能讪讪道:“我给天宿让位置。” 说完,马车里静了一瞬,城主和天宿同时看了他一眼。 宁怀衫:“……” 他觉得自己这话必然有问题。但他不明白问题在哪,斟酌片刻,决定捂着脖子装惨糊弄过去。 他哼哼道:“城主我脖子疼。” 乌行雪心说你怎么不是嘴疼。 他一抬下巴,不紧不慢提醒说:“你捂的那边已经开始结疤了,你可以往下挪一点。” 宁怀衫:“……” 医梧生那颗丹药确实厉害,一颗下去其实已经不疼了。但他既然装了,就得硬着头皮装到底。 于是他默默把手指往下挪了几寸。 城主依然没有放过他,轻声道:“挪晚了,现在那里也结疤了。” 宁怀衫撒了手,彻底装不下去了。 城主一贯很懒,说话都懒,很少这么噎他俩。宁怀衫被噎得十分委屈,极小声咕哝了一句:“我就让了个位……” 乌行雪心说他用你让了? 再说了,天宿上仙似乎天生不爱坐,又或者是不爱离人太近。就算乌行雪问了,就算宁怀衫主动让了,他大约也只会回一句“不必”。 来大悲谷时就是如此。 乌行雪目不斜视,看着讪讪的宁怀衫正要继续噎,却见余光里某个高高的影子动了一下。 长剑磕着腰挂发出极轻的响动,由远及近,另一个人的气息和温度骤然清晰起来。 萧复暄在他身边坐下了。 乌行雪忽然没了话。 于是宁怀衫见识了一道奇景,他家城主上一瞬还一身捉摸不透的气场,下一瞬就安静下去。 有点像他很小时候见过如今已经快绝迹的玉面狸,脊骨都绷起来了,挠两下下巴颏便偃旗息鼓。 下一瞬他又觉得,这想法比捉摸不透的城主本身还要吓人。 他想了想决定学方储,闭眼装死,万事太平。 乌行雪自然不知道他这活宝手下想了些什么玩意儿。等他某刻一抬头,就见对面三人闭着眼死成了一排。 “……” 他差点气笑了。 “笑什么。”萧复暄忽然开口。 乌行雪:“没什么。” 他从对面收回目光,将手炉朝袖里笼了笼,这才抬眸看向萧复暄:“先前听他们说,落花山市是几百年前的集市,如今已经没了。” 他第一次听闻这个地方,是医梧生说“凡间梦铃最早出自那里”,第二次听闻便是在云骇的诘问里。 他本该对那个地方全无印象,但不知是不是腰间挂着梦铃的缘故,提起“落花山市”这个名字时,他总会想到那种依稀但嘈杂交错的人语。 想必是个热闹的好地方,只可惜,现今已经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 据宁怀衫说,那入口还是他当年亲手划进照夜城地界的。 乌行雪问:“那山市是如何没了的?” 萧复暄道:“突起山火。” 乌行雪:“山火?” 萧复暄“嗯”了一声。那是极久远之事,他回想片刻才沉声道:“那山市应当是三月初三开,传闻那年开市不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火势太猛,无人来得及应对。” 落花山市每年都灯火连绵,热闹非凡。据说山火烧起来的时候,山外的人还以为像以往一样是山市上灯了。 那天十二里群山如火,就连山巅悬着的月亮都被映成了胭脂红。周遭百姓见了,指着那月亮说“那是红火的好兆头”。 后来整个落花台被烟雾笼罩,众人才惊觉不对,等到再赶过去,已经无人能进山了。 各家仙门试了诸多办法,引水入山,招云唤雨,那山火就是浇不熄。直到十二里落花台被烧得干干净净,再无东西可烧,它才慢慢熄止。 “那时候我尚未出生,但后来听过不少传闻。”医梧生睁了眼说道:“当时许多人觉得那不是普通山火,而是有人做了什么引得天道降刑。” 一听“降刑”二字,乌行雪便看向萧复暄。 倒是医梧生紧接着又说:“不是天宿降的,传闻说当年天宿上仙……唔,身负禁令,在极北之外呆了整整百年?” 身负禁令? 整整百年? 乌行雪其实不明白这禁令是何意,背着这禁令会有何等后果。但等他反应过来,他的眉心已经蹙了起来。 “一些限制而已,没什么东西。”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 乌行雪怔然抬眼,就见萧复暄神色有一瞬间的冷,似乎并不想多提。 医梧生倒是比宁怀衫他们识时务得多,当即转了话头道:“总之,后来落花山市就再没开过了,整个落花台被烧成了焦土,据说山里浸了太多的血,以至于河流进山是青白色的,流出来时就变成了赤红色,蜿蜒整个葭暝之野。” “倒是每年三月初三,山巅上依然会悬一轮胭脂月,十二里落花台也还是会有火光闪动。” 最初仙门和百姓不知情,看见火光便奔往山边,但到了近处却发现山里并没有起火。 后来他们觉得是当年亡魂不能安息,便年年去布渡灵经,唱渡灵歌。连牙牙学语的小儿都会两句。 再后来被划成了魔窟入口,也不知是凶凶相克还是怎么,那落花台反而安分下来,数十年没再亮过火光了。 那里现如今的人来说,早已无甚特别。 所以医梧生真的很纳闷,为何修复梦铃要来这早就不复存在的落花山市。 但那毕竟是仙宝,仙人不会平白告诉你如何锻造如何修复,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个需要回避的问题。医梧生出身仙门,自然不会乱犯忌讳,一路下来憋得脸都犯了青。 万幸,车里有个不憋话的祖宗…… 天宿上仙还对那祖宗有问必答。 祖宗问了医梧生最好奇的问题。 萧复暄答道:因为落花台有玉精。 祖宗甚至连玉精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 他默默看着萧复暄,等一个解释……结果等来了萧复暄的手。 就见那手指拨了一下他垂在座椅上的梦铃,捏着边缘看了片刻,淡声道:“它最初就用的是那里的玉精。” 乌行雪:“……” 车内驱灵灯没亮,晦暗不明。只有偶尔掀动的毛毡门帘会透进来一点雾蒙蒙的光。 萧复暄看不清乌行雪的表情,只见他眼眸半垂,手指勾着挂梦铃的线。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见乌行雪默默把那白玉铃铛揪了回去。 第 32 章 劫期 大魔头先前还试图把梦铃塞给别人,现在随身带上,他又变了心思。他往事半点儿不记得,倒是对这梦铃宝贝得很,根本不给别人碰。 …… 尤其不给天宿上仙萧复暄。 每碰一回,大魔头的神情就十分微妙。明明先前他不想亲手拿梦铃时,第一个塞的人就是萧复暄。 宁怀衫和方储一边装死,一边透过眼缝看得清清楚楚,心说不愧是我们城主,果然阴晴不定心思难猜,翻脸比翻书快。 乌行雪不想因为一个小铃铛跟萧复暄这么反复拉扯,面上倒没什么,就是显得他们好像有鬼似的。 他索性闭了眼,倚在马车壁上装睡起来。心里不禁自嘲道:堂堂魔头呢,学谁不好,学宁怀衫和方储那两个傻子。 傻子的办法往往有些效用,乌行雪装了许久后,居然真的有了点困意。 *** 据医梧生说,如今世道太乱,各仙门都会在自家势力覆盖的边界上设立仙门禁制和结界,就像封挡在大悲谷的一样,大大小小各不相同。 它们林立在城郊、山野、码头等地方,层层叠叠,无法忽略。 曾经仙门中人,修为高的那些能御剑而行、能缩地千里,从极北到极南,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如今却不行。 倒不是他们修为退了御不了。而是那瞬息之下不知要强穿多少禁制结界、惊动多少仙门,一路上光是收各家封书就能收到手软。 所以这些年为了避免麻烦,只要不是情势格外紧急,各家出行还是以特制的车马居多。 马车稍停一会儿或是倏然打个弯,便是又过了一道禁制。 一路下来,凭此就能估算途经了几座城。 从大悲谷到落花台,大约要走上一整天,过四座城。 乌行雪在困倦中感觉马车轻颠了一下,心里盘算着这应当是第三座,离落花台不算太远了。 他们出发时天色刚明,这会儿又近傍晚,或许也有离魔窟照夜城越来越近的缘故,寒气重了不少。 乌行雪居然真的感觉到了冷。 他手指掩在宽大的袖摆里,指尖轻搓着暖炉。炉里的热意其实很足,贴得久了,甚至有一些微微的烫,最适合这样的冬夜。 但乌行雪还是冷。 他起初以为,那寒意是顺着马车窗户缝溜进来的,后来意识到并非如此。那更像是从他骨头里滋生而出的,如同湿淋淋的冰水,顺着骨头缝和经脉四处流淌。 手上的暖意并不足以盖过那种阴寒。 他又试着运转气劲,转了好几个周天…… 更冷。 没有记忆就是麻烦。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这种时候却百无一用像个废物。 乌行雪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他懒懒睁开一条眼缝,想勾条毛毡厚毯来盖。却见萧复暄微垂着眼皮,眸光落在他身上,不知是在看他,还是藉由看他在出神。 “……” 乌行雪怔愣一瞬,又默默把眼睛闭上了。 毯子是拿不着了,动静太大。至于冷…… 那就冷着吧,都混成魔头了,还能被冻死不成! 他在阴寒裹身之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彻底睡着前,意识还挣扎了一下,不忘把梦铃拢进手里,免得又被人触碰。 或许就是因为握住了那白玉铃铛,他囫囵之下做了一场梦。 *** 梦里的他也很冷,如出一辙的阴寒气顺着骨头淌遍全身。但他却一身薄衣,连暖炉都没有拿。 他两手空空,站在某个偌大的庭院里,弯腰在一截青竹边洗手。 垒石边的青苔结了冰,可见那水应该是极冷的,他却无知无觉。只是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 “城主。”有人叫他。 乌行雪曲张了两下手指,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转头看去。 就见方储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脚前是一汪深池,池边堆着雪,池里的水幽深而粘稠。 那水乍一看是黑色,然而泛起的泡沫溅到雪上却是一片殷红。 有一只手挣扎着从池里探出来,凭空抓挠两下。方储一脚蹬过去,那手又沉没回去。 片刻之后,再无动静。 方储在苔草上碾了两下鞋底的血,禀报道:“城主,这俩不懂事乱说话的已经料理完了,只是不知那些话传出去了多少。” 乌行雪从竹泵边的银架上拿了一条雪白布巾,一边擦手一边说:“我不记脸,这两个小玩意儿哪里来的?” 方储:“……小玩意儿。”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家城主张口闭口都是这类称呼,在不知情的人听来,还以为是什么昵称。然而那就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估计是帮自家主子探消息吧,不要命地探到了雀不落。 偏巧撞上他家城主恹恹的,心情不好,于是统统进了血池,连骨头都不剩。 当然,心情好可能更惨。 宁怀衫对血池一直有些畏惧,方储却不然,他就是从这池里爬出来才能活的,所以全无感觉。 他见血池上漂着一只小金钩,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勾出来,分辨片刻道:“城主,有魄钩。” 魔窟照夜城是个没有人情也没有人性的地方,那些大魔头的府宅里,总养着许多帮自己办事的小邪魔。 大魔头压得住时,他们就是听话的手下、随从。若是受伤虚弱压不住了,他们就是随时会反咬一口、伺机上位的饿狼。 有些魔头为了安心,也为了好操控,会在那些手下的命门处扣一个魄钩,堪比凡人市井拴狗的颈绳。 那些魄钩平日隐于皮肉之下,只有死透了才会显现出来。 这种阴狠玩意儿若是在仙门,没人会在上面刻名姓,巴不得没人知晓是谁干的才好。但在魔窟却恰恰相反。 魔头们嚣张跋扈,魄钩上都有独一无二的印记,全然不怕被人看到。看到了才好呢,还能帮他们助长凶名。 越是凶名在外,越是无人敢犯,手下也越是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所以方储一看那印记就知道是谁:“城主,应当是桑大人家的。” 乌行雪:“桑大人,哪个桑大人?” 方储瘫了脸。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你说桑煜?” 方储实在没忍住,嘟哝道:“照夜城就这么一位姓桑的。” 言下之意,这能跟谁弄混! 但他家城主十分神奇,或许是自己太强了,其他人便入不了他的眼。照夜城几个赫赫有名的魔头,世间人人闻风丧胆,他家城主有时候听到名字还得反应一下。 尤其是这位桑煜。 偏偏他在外面的凶名仅次于乌行雪。 之前还有人说,乌行雪每次不记得桑煜大名,其实都是在刻意嘲讽。否则怎么可能不知道“桑大人”是指谁。 起初方储也这么以为,后来跟着乌行雪时间久了,发现他家城主真不是刻意的。 能让乌行雪“刻意”的人,世间屈指可数。 “宁怀衫呢?”乌行雪搁下布巾,问道。 “出去办事了。”方储道,“上回城主交代他的事,他说要赶着这两天办完。昨天听他嚷嚷着身上发冷,估计也快到劫期了,后头几天出不了门。” 听到劫期,乌行雪神色淡淡。 倒是方储小心地瞄了乌行雪几眼,迟疑道:“城主您这几日的劫期……” 乌行雪转眸看他。 方储便噤了声,再没敢多说。 乌行雪道:“既然魄钩是桑煜的,那你就跟我去一趟桑煜那里吧。” 方储老老实实把魄钩递向他,忍不住道:“怎么能让城主去他那里,应该是他滚上门来赔罪才对。” “那倒不必。”乌行雪没接那魄钩,两手空空穿过长廊朝门外走,“我受不了他那一身味道,最好别来。” 方储递魄钩也就是意思意思,见他没接,十分熟练地塞进了自己的腰囊里,而后道:“练尸道的确实会有些阴潮气,不过桑大人已经练到极境,没什么味道了。” 但他转而又反应过来,他家城主有些时候讲究得简直不像个魔头,便没再多话。 梦里应当也是个寒冬,照夜城雾蒙蒙的,张口便能呵出白气。 乌行雪从黑色马车上下来,进了一座偌大府宅。 照夜城的邪魔们怪癖甚多,什么奇模怪样的府宅都有。尤其他们练尸道的,府宅常常修得像地宫□□。 桑煜这座却正常极了,乍一看,和京城王都那些朱门大户无甚区别。不过进了门就不同了—— 寻常人家的厅堂两边放的是客椅,他这儿倒好,倚墙摆了一圈黑沉沉的棺材。 棺材盖上密密封了一圈棺钉,还铺满了黄纸符,隐约能听见一些切切嘈嘈的笑声。 若是哪个百姓来此,恐怕会被那笑声吓破胆。 但乌行雪却视若无睹,带着方储穿堂入室。 桑煜的手下们步履匆匆追在他们身后,又不敢靠得太近,又要试图阻拦:“城主,城主,城主啊!” “说啊,我听着呢。”乌行雪脚步并未停,他姿态是不疾不徐,却常常一步就瞬间到了廊桥另一头,诡谲得很,弄得邪魔手下乱无章法。 “我们桑大人他、他这会儿不太方便见客。”手下们说。 桑煜在照夜城惯来嚣张,连带着府上的手下也一样。倘若进府的是其他人,他们早就动手了,嘴都懒得张。但偏偏是乌行雪,他们根本不敢动手,只好动动嘴皮子。 乌行雪“哦”了一声,道:“方不方便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我问他了么。” 手下们:“……” 他如入无人之境,几道折拐,在一间高屋前瞬间止步。 不用说,也知道桑煜就在这屋里。因为整间屋子萦绕着极为浓郁的阴潮气,浓得就像这里埋葬过数万人似的。 这回就连方储都觉得味道太重了。 乌行雪皱了一下眉,全然不加掩饰地抵了一下鼻尖。 手下们:“……” 他们拦无可拦,只得高声冲屋里叫道:“大人,城主来了!” 他们似乎想靠近屋门,又畏惧靠近,一个个像饿绿了眼睛又骨瘦如柴的狼犬。一方面那里有他们觊觎的食物,一方面又因为不够强,望而却步。 屋里没有任何回音,倒是有些极低的人声,像被封了一层结界,粘腻模糊。 而那萦绕的阴潮气却骤然变得更浓了。 “大人——”手下们还要叫。 乌行雪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就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扇紧闭的、封了禁制的屋门被无形之力猛地轰开。 它们撞上墙壁,发出重重的声响。 浓稠潮湿的阴气从门里流泻出来,像蓬然的灰雾。 乌行雪偏头避开,再转回来,终于看清了门内景象—— 挡帘大敞的卧榻,满屋半干未干的血味还有纠缠交错的影子。 禁制一破,原本闷在其中的声音便毫无遮挡地流泻出来,撞在墙壁、门窗上,忽闷忽亮。 邪魔向来只求欢愉,无心无肺,更没有寻常人的廉耻道义。 就见那桑煜朝门外一瞥,又眯眼转回去。过了片刻才不慌不忙地翻身而起,在交错的身影中支着腿坐在榻上。 他哑声冲门外道:“城主怎么来了,我这刚巧在劫期,实在太冷了,便叫了些人来取暖,没能去堂前迎,得罪了。” 乌行雪没有表情,倒是方储转开了眼。 那桑煜看见,笑了起来:“怎么,劫期不都是这么过么,不靠这些,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他被那几个人影搂抱着,身上又全是汗液,确实不显寒冷。 只是那汗液瞬间就干了,他极轻地打了个寒战,然后抓过其中一人的手,在环抱下饮了血。 被咬住手的人先是没有反应,许久之后开始发抖、挣扎。 桑煜丢开那只手,朝后倚靠在另一人身上,带着嘴角的血迹看向屋门口那位大魔头。 他耸着鼻尖,装模作样嗅了几下:“嘶——对了,我听手下的人说,城主前几天也是劫期啊。” “啧,修咱们这些的,无拘无束,什么都好,唯独劫期难捱,境界越高越是难捱。”桑煜笑着道:“那我倒是有些安慰了,起码城主必定比我难受多了。” “不过我从没见城主在劫期捉人回去,您都是怎么过去的呢?我实在好奇,就派了些人帮我留心留心,看样子,他们这是回不来了?” 他显然知道乌行雪为何而来,索性不加掩饰,摊开来说。他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道:“两个可怜东西,不过这两个可怜人昨天给我讲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朝乌行雪看过来,道:“听说城主劫期这几天,他们在雀不落瞧见了一个人,怀疑自己癔症看错了。既然那两个可怜东西已经死了,那我帮他们问一问……” “城主,为何劫期这种日子,天宿上仙会在你那雀不落啊?” 第 33 章 封口 桑煜那话一问出来,整个屋内,甚至整个桑府都静得落针可闻。 他那些手下统统转过头来,数十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乌行雪身上。这种时候,即便是“城主”这个身份也压不住那份窥探和好奇。 唯一没敢显露出丝毫窥探的,只有乌行雪身边的方储。 “城主?”桑煜换了个姿势,又叫了一声。他在自己的地盘,比在府外还要放肆一些,“看来城主——” 话未说完,乌行雪打断道:“还讲了什么?” 桑煜一愣,没反应过来。 乌行雪又重复了一遍:“你那两个小玩意儿还讲了什么?” 这次,他连尾音都没再上扬。声音轻飘飘的,却是往下落的。 方储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自家城主,嘴唇动了几下,似乎已经开始紧张了。 桑煜也有一瞬间紧绷,但他转而又放松下来,不知是故作姿态,还是因为劫期吸饱了气血,正在兴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 “那说得可不少。”他笑着说:“看来城主很是在意……哦不,是十分忌讳这个话题啊。为何呢?我自打听那两个可怜人讲了这些,就一直在想,为何呢?” “你说劫期这东西,无非就是手里死的怨魂太多了,时不时的,给咱们找点儿不痛快罢了。”桑煜整个人都透着极度欢愉过后的懒散,“普通人虽然效用不大,但好捉。仙门弟子呢,难捉一些,拿他们来压克怨魂,确实有用得多。至于仙都的那些,照理说应该是至上佳品了,只是没办法弄到手而已。就算侥幸弄到了呢,也没法用,仙气跟咱们这满身阴邪气根本融不到一块儿。想当初……” 桑煜说着说着顿了一下,似乎一瞬间忘了下文,但他又很快嗤笑着接上:“总之城主,我确实全无半分恶意,就是在想,咱们城主是找到什么好法子了么?” 他支着下巴,目光从半眯的眼睛里直直望过来:“那可是掌刑的天宿上仙啊,咱们照夜城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听见名字都恨不得绕道走的天宿上仙,城主究竟是用了什么好法子,让那样的人为你所用呢?” 他扫量着乌行雪单薄的素衣,没看出丝毫阴寒难忍的样子,道:“我看城主这劫期应当过得还不错,所以城主,看在同住照夜城的份上,能透漏一二么?总是捉一些仙门弟子,实在没意思,我也想弄一两个小仙试试。” 邪魔的劫期,一场比一场难熬。这回捉一两个百姓能捱过去,下回就得三五个,再下一回更甚。 如此下去,终有压不过去的时候。百姓没用了,就得找仙门弟子,仙门弟子再没用了呢? 桑煜在尸道上已经快修到头了,始终无法更进一步,这其中就有劫期的缘故。他在照夜城里,唯一能参照的,就只有城主,派人刺探也是意料之中。 乌行雪始终没有打岔,听他说着。话说多了,自然会透漏他究竟知道多少。 听完,他说:“我其实也有一事不解。” 桑煜:“何事?” 乌行雪道:“你为何觉得,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桑煜笑起来:“我自然知道没那么容易问出来,要不城主怎么能一骑绝尘地做着城主呢。再加上,刚刚城主如此在意和忌讳,想必那法子不能轻易让人知道。可是城主啊……照夜城的人什么脾气,您最了解不过了。咱们不讲交情的,您看我养的这些狗——” 他扫过门外那些手下:“哪个不想找到机会咬我一口呢?这样的人多了,也难安睡啊。想要咬我的,不过是这么些东西,想要咬城主的,就难说了。” “倘若,其他人也知道城主怀揣秘法呢?” 乌行雪似乎并不意外,轻点了一下头,道:“看来你的两个小玩意儿确实嘴快,那你觉得,这些话告诉多少人,会对我起作用?” 桑煜脸侧骨骼动了一下,似乎牙关紧绷了一瞬,但他还是继续说道:“我想想……” 倒不是他真的毫不忌惮,而是有句话确实没错,照夜城不讲交情,照夜城里的人也很少互相招惹。因为一旦把身边的邪魔都变成饿狼,虎视眈眈,确实无法安睡。 桑煜不是不怕乌行雪,而是兀自掂量过,一个安渡劫期的办法和引得群愤饿狼环伺相比……怎么算,都是前者分量轻。 “崔阴?常辜?鸿光老道?”桑煜慢声报着名字,都是照夜城里少有人敢招惹的人物。 他报了几个,忽然停了口,因为他发现乌行雪认真在听。 那么多话,就名字这里听得最为认真。 桑煜脸色一变。 乌行雪却道:“七个,还有么?” 桑煜这次真的蹙起眉来:“城主何意?” 乌行雪道:“我说,这才七个,还有么?既然来跟我要秘法,总得多一点底气。” 桑煜抓过卧榻边的长袍,目光却一点不敢从乌行雪身上移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乌行雪忽然抬脚跨过门槛,方储连忙跟上。 那一瞬间,桑煜攥着长袍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几乎立刻又报了三个名字。 “十个。”乌行雪又问:“还有么?” 桑煜短促地笑了一声,手指已经曲了起来。新鲜吸入的气血在血脉下汩汩流动,脖颈和脸色浮起了经脉的痕迹,他说:“那可是天宿上仙,这么稀奇的事,您猜——” 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刹那,就见苍白人影如鬼魅般动了一下。 一阵冷风从他面前拂扫而过,他只是轻眨了一下眼。再回神,就见那大魔头还站在原地,只是袍摆轻晃,手里多了一把长剑。 桑煜:“你!!!” 乌行雪歪头道:“我什么?” 下一刻,门外那些包围着的手下们齐齐发出了尖利惨叫。 那惨叫很奇特,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变成了“嗬嗬”的空音。 接着,比屋内还要浓重的血味弥漫开来。就听数十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那些手下已然尸首分离,头颅滚落在地。 他们死得太快,身体还站着,断裂的脖颈血液喷涌。 同样因为太快,乌行雪的剑上只沾到了刚刚喷涌出来的几星殷红。 他握着剑轻甩了一下,那些血便没了踪迹,倒是白霜顺着剑柄迅速朝下蔓延开去。 传说,乌行雪两手空空从不拿剑。 桑煜听说过,但因为同是魔头,他们之间没交过手,所以他从未亲眼见过。直到此刻…… 他飞速朝方储瞥了一眼,就见方储腰间只剩下空空的剑鞘。 砰——!! 房门在乌行雪身后重重一撞,瞬间关上,不见一点缝隙。 偌大的屋内灯烛骤熄,猛地陷入漆黑。 那一刻,桑煜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算错了什么。他不再“城主长”“城主短”地言语推拉,劈声道:“我只是要一个秘法——” 一个秘法而已?!触了什么逆鳞,何必如此? 他根本无空细想,当即燃了十张金符。 一瞬间,整个桑宅数百口黑棺暴起,纸符齐动,棺盖炸开。在四溅的棺钉中,阴尸嗥叫而来,直奔主屋。 可是没用。 他曾经觉得自己距照夜城主也就一步之遥,跟乌行雪差的,也不过就是一分。只要挑对了日子,那一分也不是什么天堑鸿沟。 他今日之所以如此,就是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因为那两个已经没命的手下曾通报说,乌行雪看起来并不是很好。 这在邪魔看来,再好猜不过——无非是仙气和邪魔气相撞的结果。 照夜城主会做没把握的事么? 不会的。 既然天宿上仙去了他的雀不落,那仙邪相融的法子他一定是有的,只是完全相融还需要时间,在全然相融之前,他使不了全力。 如此一来,那相差的一分便没了。 这是桑煜的底气。 但直到他被乌行雪攥住脖子,摁在冰冷的墙上,整个屋子充斥着阴尸爆体而亡后难以言说的味道,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算错了一点。 他睁大了眼珠,艰涩开口:“怎么会……你身上,为何一点仙气都没有?” 既然渡了劫期,不管相融得如何,乌行雪身上一定会沾着天宿上仙的仙气。之前他这屋里阴潮气太重,探寻不清,现在离得如此之近,他发现自己真的嗅不到一丝一毫的天宿仙气。 “你……”桑煜眼里被逼出血来。 然而乌行雪却根本没答他的话,只轻声道:“除了那十个,还有谁?” 桑煜牙齿泛着血沫,道:“一传十……十传百……城主要怎么阻止呢?等传出了照夜城,传到人间……再,再传上仙都……城主又要如何阻止呢?” 乌行雪偏开头,手指隔空一抓。 那些阴尸血肉里钳着的棺钉便统统落到他手里。 每根棺钉带着咒符,沾着血肉,数寸来长。 乌行雪看着他,道:“死了就不会再传。” 桑煜瞳孔骤缩,他身作魔头,第一次如此近地感觉到周身发寒。不是那种怒张的杀意,而是像劫期的寒意一样,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滋生出来流遍全身的恐惧。 “怎么……城主要……一个一个……杀过去吗?”桑煜道。 “不能杀么?”乌行雪问,尾音微抬,像是认真在问,脸上却并无表情。 桑煜终于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戳到了对方的逆鳞。可笑的是,在这之前,他甚至不觉得乌行雪有逆鳞。他更想不通,哪句才当得起那道逆鳞。 乌行雪静静看着桑煜,有一瞬间他透出了一股恹色,但很快他又笑了一声。 他没有答桑煜这句话,只说道:“那你就看着吧。” 桑煜:“什么?” 那一刻,就连方储也疑惑地看向乌行雪,没明白这句话。 但很快他们就懂了—— 因为乌行雪没有干脆杀了桑煜,而是用桑煜自己刻了咒的棺钉,一根一根将对方钉在墙上。 然后,他真的依照着桑煜报的名字,沿着夜色深浓的照夜城,一个一个地杀过去。 每一个,他都会问一句:“还有么?” 还有谁传出去了? 梦里总是一层冷雾,笼罩着整个照夜城,似乎终年不曾散过。乌行雪其实无法清晰地感觉到,梦里的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 从最后一人的府宅出来时,依稀有天光透过冷雾照过来。他抬头看了,又半眯起了眼睛。 他把那柄剑递给方储:“哪个时辰了?” 方储跟了一整夜,剑递过去的那一瞬,他瞳孔也紧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有些怕。 “卯时。”方储干涩地应了一声,这才把剑接了,低头插·进剑鞘里。 他腰间的锦囊叮当作响,里面是这一夜被杀了的邪魔贴身之物。 乌行雪带着方储又回到了最初的桑煜府宅,站在被钉的桑煜面前。方储将锦囊解了,倒出那些物件,每一个都极其好认。 桑煜缓缓转动着眼珠,一个一个看过去时,被钉着的手脚已经在发颤了。 曾经许多人说过,照夜城里看起来最不像邪魔的,就是那位城主。直到这刻,他才发现,对方真动起手来,折磨人的方式确实当得起一声“魔头”。 但这就是他此生发现的最后一件事了。 数十道棺钉落在地上,叮当不断。死去的桑煜也沉沉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溅了几星浓血。 乌行雪垂眸看着他,片刻后偏头对方储说:“回去了。” 他们回到雀不落时,宁怀衫刚巧办完差事回来。 他劫期正要到,还没冷到那程度,只是一边搓手一边跺着脚。他问方储:“你和城主怎么也才进门,做什么去了?” 方储看了乌行雪一眼,连连摇头道:“没什么,你少问。” 宁怀衫“哦”了一声,一边蹦跳取暖,一边跟着乌行雪进到屋内。 “城主,我又得闭关几天了。”宁怀衫吸了吸鼻子道。 乌行雪把薄纱似的外袍解了,拎在手里看了一眼,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知道,方储说了。” 外袍底下沾的血色已经干涸,那其实用点净衣之法就能除掉,一点痕迹都不会剩。但乌行雪还是把外袍递给方储,说:“烧了。” 方储和宁怀衫半点不意外,毕竟他们城主挑剔也不是一天两天,尤其是这种血污类的东西。 有时候他们甚至怀疑,乌行雪是不是见不得血。 但更多时候,他们觉得这想法太傻了。真见不得血,杀起人来就不会那么干脆利落了。 方储抱着外袍去了血池边,指尖搓了一点火,把沾血的袍子烧了。以防万一,他把自己剑鞘上沾的血也弄干净了,然后去另一边的屋里挑了个干净罩袍。 原本他挑的跟先前一样,浅灰色薄纱似的。 他抱着罩袍,都走进屋了,又匆匆出去。 乌行雪转头问他:“怎么?” 方储连声道:“城主稍等,我拿错了。” 方储回到偏屋时,宁怀衫也跟了进来,一边搂着胳膊搓一边说:“你怎么拿个罩袍磨磨唧唧的。” 方储睨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宁怀衫随口顶嘴:“我怎么不懂了,我没给城主拿过衣服么?” 方储在一众衣服里挑了个狐裘大氅。 宁怀衫一脸困惑:“你作甚?你傻了?刚刚城主让烧了的那件薄如蝉翼,你现在掏个狐裘大氅出来,是想捂死城主啊?你要作死自己作,我现在就跑,一会儿你自己拿给城主。” 方储:“……” “你。”方储欲言又止,忍无可忍,最后拎鸡仔似的把他提溜过来:“不行,要死一块儿死,想跑门都没有。” 他犹豫片刻,还是把夜里的事跟宁怀衫说了。他俩向来怕乌行雪怕得很,不会有谁疯了去跟城主要“秘法”,想必不会触到逆鳞,惹城主生气。 宁怀衫听完,默默打了个寒噤,小声道:“那桑煜当真说城主身上没有沾染任何天宿仙气?” 方储点头:“对,若是渡了劫期,应当是有的。” 宁怀衫总算明白方储为何将薄衣换成狐裘了:“所以,城主这会儿还是冷的。” 而且应当是阴寒难忍的。 但他紧接着又不明白了:“那城主明明冷,为何还要穿薄衣?为了镇住桑煜他们?” 方储摇头道:“应当不是,要真为了镇住桑煜,应当出门穿。可他先前就这么穿着了。” 宁怀衫纳闷道:“在自家府宅,为何要强撑着穿薄衣啊?强撑给谁看?” 方储正想说不知,忽然福至心灵。 他拱了宁怀衫一下,道:“会不会是……天宿上仙?” 宁怀衫也被这答案震到了,半晌才道:“也有可能……若是天宿上仙当真来过,又不是像桑煜他们猜测的那般,那确实不能示弱,否则……” 但他很快又更迷茫了:“不对啊,天宿上仙都能来雀不落了,如果不是桑煜他们猜的那样,那就是仙魔相碰了吧?仙魔相碰总得伤一个,那咱们雀不落不得塌一半啊?会是现在这完好无损的慕样?” 方储也越想越困惑。 他们不再凑头说悄悄话,沉思起来,才忽觉不对。 因为这屋里不止有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宁怀衫和方储猛地一惊,转过身,就见乌行雪斜倚着门,浓黑如墨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们,也不知听了多久。 这一夜他杀了许多人,耗了许多气劲,回到雀不落才放松下来。 正因为气劲不足,那些原本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便露了几分…… 于是,方储和宁怀衫嗅到了一丝不属于他们城主的气息。 他们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那是乌行雪身上缓缓显现出来的……天宿仙气。 也是那一瞬间,方储忽然顿悟,或许桑煜他们触到的逆鳞并非是“强要一道秘法”,而是将“天宿上仙来过雀不落”这事传出去。 这想法闪过的刹那,原本倚靠在门边的乌行雪已经瞬间到了他们面前。 方储一惊,脱口道:“城主我不说!” 乌行雪抬起的手顿了一下。 方储一拽宁怀衫,连忙道:“劫期这事,我们一个字都不会透出去!” 但乌行雪的手还是落了下来。 闭眼前,他们隐约听见了一道铃音。 *** 乌行雪是被马车外潮湿的雨声吵醒的,再加上马车又穿过一道禁制,轻轻颠了一下。 他梦见的最后一幕,便是自己指尖勾着梦铃,定住了宁怀衫和方储。耳边萦绕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方储的惊呼:“劫期这事,我们一个字都不会透出去!” 他在那余音之中睁开眸子,看见了萧复暄昏暗灯火下的侧脸。 那不是驱灵灯,并不刺眼,在马车轻动中微晃了几下,温黄色的光便从对方眉骨和高挺的鼻梁处落下来,又落进那道唇线里 乌行雪尚未从困倦中抽离,他眯着眼懒懒看了一会儿,忽然抿了一下唇。 萧复暄似有所感,恰好在那时转眸看过来。 他静了一瞬,忽然想起梦里无数人提到的那句“天宿上仙”。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匆忙从萧复暄鼻下收回了视线。 “城主醒了?” “城主。” 宁怀衫和方储的声音响起来,几乎跟梦境里的余音接连成片。 乌行雪怔了一瞬,才想起来他们此时正在去往落花台的马车里。 萧复暄视线还落在他身上,余光可以看见。他直起身,胡乱挑了一句话问对面三人:“还没到么?” 谁知宁怀衫和方储没开口,居然是萧复暄淡声答了一句:“到了。” 乌行雪一愣:“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马车自从半梦半醒间轻颠了一下后,便再没有什么动静,好像还真的到了。 乌行雪纳闷地直起身,目光依然落在桌案对面:“到了你们怎么不动?” 就天宿上仙嗓音低沉补了一句:“那两个不敢叫你。” 乌行雪:“……” 问你了么你就答。 平时半天没话,这会儿一句接一句。 萧复暄连说两句话,他要再目不斜视盯着对面那三人,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他…… 他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先前睡过去的时候,他还只是穿着单衣捧了个手炉。如今睁眼,不知为何封盖了一条毛毡厚毯。 直起身的瞬间,厚毯朝下滑了一些,冷意便顺着缝隙灌进去,乌行雪下意识托住厚毯,朝上拢了一下:“这毯子……” 这回宁怀衫和方储依然欲言又止,倒是医梧生答得快:“先前见……见公子指节泛青,想必有些冷。” 乌行雪心说何止是有些冷。 他正想冲医梧生点头谢一声,就听对方道:“上仙给你封了条毯子。” 乌行雪:“……” 他终于还是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好死不死的,偏偏那宁怀衫在这时支支吾吾开了口:“城主,您可能有所不知。咱们体质特殊,每隔一段时间会出现一些——” 他或许是想说“怨灵噬体”之类的话,“怨”字的口型都出来了,他看了萧复暄一眼又默默咽回去道:“一些情况……” 方储也在旁边补充道:“那段时间会体寒难忍,越是厉害的人,越是难熬,额……” 碍于有仙在场,他们不好说得太直白,但又怕乌行雪什么都不记得,回头不堪忍受出事情。两人急得差点抓耳挠腮。 乌行雪搂着毯子,木着脸看他们,心道:别说了,恰好知道,在这演猴儿不如赶紧滚下马车。 那俩傻子一边起身要下车,一边还比划着道:“反正就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唔——” 他们唔了好几下,天宿上仙的嗓音沉沉响起,帮他们补全了那个词:“劫期。” 乌行雪眼睫一抖,差点把手里的厚毯捂他脸上。 第 34 章 山市 比乌行雪反应更大的是宁怀衫和方储。 彼时他们掀了毛毡挡帘正要下马车,听到萧复暄那句“劫期”,登时满头问号,一脚踏空—— 就听咚咚两声闷响,俩小魔头差点在自家魔窟门前摔个狗啃泥。 宁怀衫一把扒住车门,止住踉跄。片刻后,拨开毛毡帘伸了一颗头进来:“……你为何知道?!” 他眼睛本来就大,这会儿瞪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就那么一眨不眨又难以置信地盯着萧复暄。 没一会儿,方储的脑袋也进来了,皱着眉同样困惑:“天宿怎么会知道‘劫期’这个说法?!” 旁边的医梧生疑问道:“劫期?劫期是何意?我今日倒是头一回听说。” 宁怀衫立马冲他道:“那不是废话么!这事能让你们这些仙门中人随意听说?” 医梧生:“?” 劫期下的邪魔,稍不留神便会被人钻了空子、趁虚而入。所以照夜城内的邪魔妖道们彼此心知肚明,出了城则会百般掩盖。没有哪个邪魔会让外人、尤其是仙门中人知晓这一点,那是自曝其短。 更何况,“劫期”这话也就魔头们自己说一说,他们觉得怨魂噬体是一场劫,所以用了这个名字。倘若让仙门中人知晓了,恐怕只会抚掌叫好,管这叫做“报应”。 他们哇啦哇啦问了一气,别的不说,乌行雪至少听出来了一点——“劫期”这个词,怎么都不该从萧复暄口中说出来。 至于他为何会知道…… 那可真是个好问题。 乌行雪抓着毛毡毯,回想起梦里那些含糊其辞的片段,尤其是桑煜冲他提起“天宿上仙”时暧昧不清的语气…… 总之,这马车怕是容不下他了。 偏偏那两个二百五还在叭叭:“不应该啊,天宿你……你究竟是从何知晓的?有谁透漏出去了?” 萧复暄没有立刻答他们的话,而是用剑挑开了毛毡门帘,转头冲乌行雪道:“下车。” 乌行雪看了他一眼,掀了厚毯,朝车门走去。 他低头让过萧复暄抵着门帘的剑,正要下车。 余光里,萧复暄朝他瞥了一眼,忽然开口答了宁怀衫和方储追问半晌的问题。 他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道:“恰好知道。” 乌行雪心里倏地一跳。 紧接着那道嗓音又响起来:“披上大氅。” 宁怀衫和方储:“?” 他冷不丁又蹦出这么一句,没名没姓,听得众人俱是一愣。过了片刻,这俩才意识到,这句话是说给他们城主听的。 嗯……………… 宁怀衫和方储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这会儿忽然没了词。 就见他们城主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朝萧复暄瞥了一眼,最终还是转头回了车内。 医梧生拎出车里备着的大氅递过去,道:“我不懂劫期何意,不过既然体寒难忍,还是多穿一点为好。或许……公子若是不介意,可以描述一下劫期是何感受,如何方法能压制。我这别的不说,各式丹药都带了不少,或许能抵用。” “……” 这话说完,马车内瞬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医梧生愣了一下,面露不解:“怎么了?” 宁怀衫和方储默默扭开脸,没敢在这时候乱插话。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天宿上仙萧复暄居然跟他们一样沉默。 当然,天宿本来就惜字如金,不爱开口。但那一瞬间,他们就是微妙地觉察到,天宿上仙的反应并非是常态的沉默,而是跟他们相似,有点不可言说的意思。 就好像他不仅知晓劫期是什么,甚至还知晓劫期会是何种反应,又该如何压制似的。 嗯???? 宁怀衫和方储对视一眼。 不过,没等细想,他们就听见自家城主开口道:“实不相瞒,劫期如何如何我半点都不记得了,丹药就不必了,不爱吃。先生好意心领了。” 说完,乌行雪披着大氅下了马车,几乎有点匆匆的意思。 宁怀衫和方储连忙凑过去,小声冲他嘀咕:“城主,太奇怪了,那天宿上仙好像什么都知道,甚至连劫期怎么压制都——” 话未说完,他们就听见城主用极其轻幽的嗓音说:“闭嘴吧你们。” 两人最怕听见这种语气,头皮一麻,抿上了嘴。 乌行雪终于落得片刻清净。 夜里料峭的寒风带着雨水潮气迎面扫来,扫得耳边一凉。乌行雪这才意识到,方才在马车里,他耳根颈侧居然有几分热意。 身后有剑声轻响,萧复暄也下了马车。 乌行雪扫量四周时余光一瞥而过,看见萧复暄落后几步站在马车边,朝这看了一眼,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嘶……驿台边哪来那么些人?”宁怀衫忽然纳闷地问了一句。 “嗯?”乌行雪转头看去。 他们马车所停之处,是一片带篷顶的拴马桩。身后不远处应当就是照夜城的入口。 就见那里高垣睥睨,两边各有一座尖塔,塔沿似乎挂着钟罄,在寒风里摆动着,钟声穿过雾雨传过来。 高墙中间是一道玄铁大门,大门左右各有数十只青灯,高低错落。 起初,乌行雪以为那是挂在墙上的灯笼。定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悬在雾雨中的鬼火。 鬼火间隙里,人影幢幢。 乌行雪问道:“那是何人?守卫?” 他心说这照夜城不是魔窟么,魔窟要什么守卫? 果不其然,就听宁怀衫道:“咱们照夜城以前是没有守卫的。那些青冥灯都是城主放的,还有塔楼上挂的玄钟,一旦有仙都之人试图进入照夜城,玄钟会响,青冥灯会窜成火墙,连绵百里。” “不过后来有一些了。”宁怀衫又道。 “为何?”乌行雪问。 宁怀衫支支吾吾道:“额,因为城主在苍琅北域那个鬼地方,不知何时能回来。不少人担心这青冥灯和玄钟撑不了多少年,所以……” 这已经是委婉的说法了。 乌行雪心知肚明。想必是照夜城里那些邪魔觉得他必死无疑,信不过这些东西了。 而且,能安排守卫,说明这照夜城里有一个说话管用的人。 乌行雪冲宁怀衫招了招手,问道:“来,我问你,这照夜城现今的城主是谁?” 宁怀衫不大服气地撇了撇嘴,下意识道:“薛礼。” 说完被方储重重拱了一下。 宁怀衫这才反应过来,道:“城主……” 乌行雪全然不意外,他既然进了苍琅北域,世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魔窟照夜城便不可能一直空着城主之位,那么多邪魔妖道,总要有人争着坐上去的。有新城主再正常不过。 他又想起之前刚出苍琅北域时,宁怀衫一副急着拉他回照夜城的模样,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薛礼?”医梧生忽然出声,“薛礼……” 他被邪魔侵体,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多年,清醒前并不知晓照夜城新换的城主是谁。这会儿听到名字,他重复了几声,道:“这名字同我一位故交之子一样。” 方储:“你那故交是封家?” 医梧生点头:“正是,封家同我花家世代交好,上一任家主有两儿一女,长子封非是,爱女封居燕,幺子封薛礼。” 方储:“那没错,就是他。” 医梧生大惊失色:“此话何意?!” 方储:“就是那个封薛礼,不知怎么跟家里反目成仇,入了邪魔道,来了照夜城,把自己的姓氏去了,改叫薛礼。咱们照夜城这二十五年来没出过什么大魔头,倒是让他占了便宜,成了新城主。” “不仅如此!”宁怀衫说着便一肚子火,脸拉得比驴长:“他来了照夜城,不修自己的府宅,一心就想占城主的雀不落。要不是城主走后,雀不落自行封禁了,他怕不是早就搬着全副家当进去了!” 正因如此,他看那薛礼极不顺眼。 之前,他和方储巴不得乌行雪早日回城,杀杀那狗东西的威风。就凭他家城主的本事,一旦回来,哪还有那薛礼作威作福的份? 但现在他又改了主意。他们城主什么事都不记得,又恰逢劫期,最好还是等恢复了记忆、渡过劫期,再打那薛礼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眼下并不是暴露身份的好时候。 宁怀衫和方储这么想着,便叫了乌行雪一声,想让他在过驿台之前,稍稍易个容。 结果还没开口,就听见背后一阵风声。 那是一阵带着尸气的阴风,乌行雪嗅到那股味道时,忽然想起梦境里桑煜的府宅——炼尸道的人,身上总是有这股味道。 乌行雪皱了一下鼻尖,再抬眼时,就见城墙边影影幢幢的人不见了。倒是他们面前,瞬间多了数十个身穿黑袍的人。 他们皮肤苍白,脖颈间有一圈极为显眼的黑线,乍一看就像是身首分家,又强行缝合在一起。 细看才发现,那一圈并非针脚不齐的黑线,而是棺材钉,沿着脖子钉了一圈。 “这就是那新城主弄的守卫?”乌行雪打量着那些人,朝旁边偏了一下头,轻声道,“都是些什么丑东西。” 他说完,罕见地没有听到连声附和,心道宁怀衫居然还有这么深沉的时候。 结果就听见宁怀衫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我们出城这才几日功夫,驿台怎么添了这么多人?” 乌行雪:“……” 之前还凑在他身边的宁怀衫,不知何时到了几步远的地方。那站他旁边听他胡说八道的人是谁? 乌行雪转过头,看到了拎着剑的萧复暄。 乌行雪一怔:“……你不是站在马车那边么,怎么在这儿了。” 萧复暄:“不是没回头么,怎么知道我站在马车边。” 乌行雪动了动唇,没吭声。之前那种微妙难言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他隐约觉察到天宿上仙似乎不大高兴,明明他刚醒的时候还不是如此。细究起来,好像是从他同医梧生说“不记得劫期”,然后匆匆离开马车开始。 乌行雪:“……” 唔…… 他一介魔头,想必从来不会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况且他确实不知这种情形下如果要开口,究竟该说些什么。 不如就当没看出来。 大魔头这么想着,抿了唇。 片刻之后,又动了一下:“那你为何过来?”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皮:“来帮人换脸。” 乌行雪:“?” 他懵了一下,就听萧复暄低声道:“先别动”。 下一瞬,他就明白了萧复暄的意思——就听照夜城的守卫领头一边跟宁怀衫解释,一边朝这走了几步:“落花台有异动,怕引人过来,城主下令加了城防。你们进城自然没问题,这三位是……” 那群守卫掌中浮着火,顺着照过来。宁怀衫和方储是乌行雪的心腹,照夜城几乎无人不识。但剩下这三位,他们该查还是要查一眼。 他们离得很近,这种情形下,萧复暄若是抬手去动谁的脸就太明显了。 乌行雪心说那就完犊子了。 他们原本是想摸进落花台,弄点玉精修复梦铃。其他所有事,都最好等他解了梦境恢复记忆再说。 可现在这么一来,怕是要惹人注目了—— 他这张脸,照夜城的人肯定认识。 萧复暄其实也够呛,毕竟是天宿上仙。就他梦见的那些片段而言,照夜城大半的人估计都知道萧复暄的模样。 就连医梧生都十分危险,既是仙门望族的长老,又名声在外,保不准也有一眼能认出他的人。 如此想来,他们确实不像是要低调行事,更像是来挑衅整个照夜城的。 守卫托着掌中火凑近时,乌行雪听见萧复暄唇缝里低低蹦出两个字:“好了。” 好了? 乌行雪看着他抬都没抬过的手,心里十分纳闷。这不是没动么,哪里好了? 待他转回头,就见身边的医梧生穿着打扮一点没变,厚布巾依然掩到了口鼻处,露出来的眉眼却已经改换了模样。 乍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邪魔控了灵的文弱书生。 守卫的掌中火一扫而过,乌行雪被火光弄得眯了一下眼。 那一瞬间,那个守卫“嘶”了一声,冲身边另一个守卫咕哝道:“这眼睛……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呢。” 余光里,乌行雪看见宁怀衫和方储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似乎随时打算发作。就听另一个守卫道:“两天了,每天总有那么几个你觉得在哪儿见过的。” 他们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把掌中火转向了萧复暄。 由此乌行雪可以确定,自己的脸已经像医梧生一样,被改得认不出来了。 “查完了没?真是磨叽。我都说了,我俩就是沿途饿了,顺手捉了几个人回来。”宁怀衫显得有点不耐烦,“还能带别的什么东西不成?” 看得出来,他跟方储在照夜城有些地位。守卫们见他不耐烦,也没再多费功夫,当即让了一条路出来。 “对了,进城不要走落花台那条路,城主在右边另辟了一条。”守卫在后面嘱咐了一句。 “落花台有何异动?”宁怀衫问。 “倒也没旁的什么,就是那山里又显出火光了。” “火光?” “嗯。” 乌行雪想起之前医梧生在马车里说的,当年落花山市被山火烧没了之后,每年三月初三,落花台依然会有灯火绵延十二里。引得许多仙门弟子提剑而去,却发现山里空空如也,一片焦土,什么都没有。 一直到落花台被划进照夜城地界,成为通往照夜城的入口,那三月初三的灯火才慢慢消失。 这几个守卫的意思是,那火光时隔数百年,又起来了? 宁怀衫说:“我俩前些天出城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守卫说:“就是前两日开始的。” 前两日? 乌行雪心里盘算着。 那不就是他们从大悲谷出来的时候? 这么巧?还是这之间有何牵连? 他思忖片刻,再回神时,众人已经站在了玄铁大门前。据说由他设立的青冥灯在两旁幽幽浮着,在众人靠近时上下晃了几下,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趁着守卫不在旁边,宁怀衫悄声道:“城主,这青冥灯你还记得怎么使么?” 乌行雪坦然道:“忘了,怎么了?” 宁怀衫一脸“人都麻了”的模样:“这青冥灯认仙气的,特别灵。据说守门数百年了,没出过一回错,仙都的人一探一个准,那可不是易容能糊弄过去的。” 宁怀衫朝天宿上仙觑了一眼,嗓音压得更低:“您要是记得怎么使,还能给天宿单独行个方便。可您不记得了,这该怎么办?” 乌行雪:“……” 他哭丧着脸道:“据说这青冥灯烧起来可吓人了,我不想折在这里,我——” 他哭到一半,眼珠忽然瞪得溜圆,尾音一个急转,差点劈了。 乌行雪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一看,就见萧复暄只在青冥灯前略停了一瞬,便抬脚朝前走去。 长剑磕碰出很轻的响声,袍摆飞扬间,可见劲长的黑靴。 两边的青冥灯只轻闪了几下,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下一刻,它们又安静下来,全然不管它们刚刚放过了一位上仙。 宁怀衫:“??????” 这回,他和方储是真的惊呆了。 “城主为何他能进啊?” “为何您没动手脚,他就能进啊?” “他看起来甚至不像是第一次进。” “城主?” 他们转头看向自家城主,就见城主清瘦的脖颈和下巴掩在银白色的狐裘里,过了片刻从唇间蹦出一句:“不知道,你俩走不走?” “……” “走。” 直到穿过玄铁重门,乌行雪都还在想那句“他为何能进,甚至不像是第一次进”。 他其实能猜到为何。 因为那场梦境里,桑煜说他那两个小玩意儿刺探雀不落时看见了天宿上仙。若是梦境为真,那说明曾经的天宿上仙来照夜城时也不曾惊动青冥灯,没有尝过青冥鬼火烧身的滋味。 而宁怀衫说,青冥灯由他设立,若是要动手脚,恐怕也只能由他来动。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 很久以前,他身为照夜城主时,就已经给萧复暄行过方便了。 …… 乌行雪脚步一刹。 他下意识跟着人影朝前走,这时猛一抬眼,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然进了一条山道,此时正站在一片山雾里。 仅仅慢了这么一步,他就看见萧复暄高高的背影淹没在了苍白色的雾里。 这雾浓得不正常,还异常冷。 乌行雪紧跟着穿过白雾时,感觉雾气擦颈而过,就好像有一大滴冰水“啪”地落到颈后,顺着脊背流淌下去。 寒意惊得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前景色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浓雾落在身后,脚边是一座爬着藤蔓的白石界碑,界碑上刻着漂亮的字迹:落花台。 前面是蜿蜒的橙黄灯火,像一条长龙,自脚前的山道而起,一直蜿蜒到天边。 在灯火映照之下,隐约可见楼舍连坊、窗扉洞开,铺面摊棚高低错落,人影往来屑屑。 各色幡旗在山影间飘动,最近处的那道长幡上写着四个字: 落花山市。 乌行雪站了片刻,抬脚朝长幡处走去。 他低头过了长幡,热闹的人语声如同无端海忽然涨起的潮,朝他漫了过来。 他虽然全无记忆,但听到那些嘈杂声时忽然觉得,就是这里了。这就是当年的落花山市。 可真正的落花山市已经被烧完了,消失于数百年之前。 那眼前的这些是什么? 方才进城门时守卫说过,落花台近些天有异动,山间常显灯火。 难不成,他这是不小心踏进幻境里了? 那这幻境也未免太像真的了。 这山市不像建在山道上,更像是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头的街巷。地上铺的是白石,铺得并不严丝合缝,踩上去时会轻轻翘起一边,松开又会笃地轻落回去。 离他最近的是一家三层茶肆,楼阁依山而建,却并不歪斜。 长长的灯笼串从飞檐上垂挂下来,茶肆里坐着许多人,言语聊笑,一位说书先生坐于堂前,手持一方醒木,说得飞星四溅。 店小二肩上搭着白布巾,在堂外支了个摊,吆喝声直钻进乌行雪耳朵里:“落花台仙泉煎的灵茶,一壶包治百病,两壶千岁无忧——” 乌行雪:“……” 那摊边支着的茶旗在那荡了半天,他实在没忍住,伸手摸了一下茶旗边缘…… 这幻境有些厉害,连粗布的纹路都清清楚楚。 “哎,这位郎官!别扯我家笙旗呀!”店小二冲他道:“您喝茶么?我家茶点一绝,出了这落花山市可就尝不着了。” 乌行雪摇了一下头,正要说:“不必。” 忽然瞥见前面有一个高高身影,距离他大约三五丈。那人抬剑拨开摊铺上飘着的布笙,侧身避让过一个推着摊车的老伯,眼看着就要淹没于人群里。 乌行雪大步走过去,正想叫一声“萧复暄”。 “萧”字刚出口,他就感觉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下一瞬,一只手掌轻轻捂住他鼻下。他后撤了半步,脊背撞进一片温热里。 萧复暄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压得很低:“那个不能叫,是幻境。” 第 35 章 客栈 霎时间,乌行雪脑中蓦地闪过一道片段—— 也是不该出声的时机,也是如此这般的姿势,萧复暄的手捂着他。他甚至记得对方拇指轻碰着鼻尖的触感,还有低声说话时扫过耳骨的浅淡呼吸。 他肩颈绷紧了一瞬,在对方掌下轻声开口:“萧复暄,你知道从背后碰一个魔头有多莽撞么。” 那是命门,太容易引来本能的杀招。 “知道。”萧复暄静了片刻,嗓音沉缓地说:“可是乌行雪……你把气劲收回去了。” 乌行雪从那片段中怔愣回神。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被人拍肩时也本能曲起了手指。又在撞进萧复暄胸口、听到对方声音时缓缓撤掉了气劲。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萧复暄带到了一个避风的墙角。 集市依然喧闹,但都在墙外。 乌行雪看着远处茶点摊上腾腾的热气,问道:“这真是幻境?” 唇上的手掌轻动一下,撤开了。 “说什么。”萧复暄道,“外面太吵,没听清。” “我说,这里真的是幻境么?未免太像真的了。”乌行雪朝墙外看了一会儿。 萧复暄答道:“算是。” 乌行雪又问:“怎么叫算?” 萧复暄:“境是幻境,景是真景。” 乌行雪:“……” 他默然片刻,转回头道:“上仙,不是多了六个字便叫做解释。” 萧复暄:“……” 他瞥了乌行雪一眼,似是无言,但还是张口说了更多的话:“落花山市早已不在,现今凭空出现,自然是幻境。但这山市之景并非虚设,而是曾经某一日下的落花台。” 曾经某一日下的落花台? 乌行雪又看向集市。 这前前后后确实过于合巧了。他们一从大悲谷出来,落花台便有异动。 以往的异动总是惊现火光,如今他们一脚踏进山间,异动便不再是单单的火光,而是当年某一日的落花台。 一次尚且能说是巧合,若是巧合多了,那就是别有目的了。 如若是曾经某一日的落花台…… 是想让他们知晓什么?还是做点什么? 乌行雪思忖着,转头道:“萧复暄,你记性好么?” 萧复暄:“……” 天宿上仙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没等乌行雪再开口,他就道:“我看不出这是哪一日。” 乌行雪:“我明明还没问。” 萧复暄眸光扫过他:“写在脸上了。” 乌行雪:“……” 行。 他还真就是想问这一句,结果被天宿上仙提前堵了嘴,但他并不是很甘心。 他看向街市,先前那道高高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淹没在不知哪处熙熙攘攘的人潮里。他头也不回地问:“方才你说不能叫的那个,是你么?” 问完他又下意识咕哝了一句:“应当是,我总不会认错了。” 身后的萧复暄忽然道:“为何?” 乌行雪转回头看他:“嗯?” 萧复暄从街市收回视线,目光微垂着落在他身上,:“为何不会认错。” 乌行雪张了张口却未答,蓦地静下来。 茶摊小伙计又一声拖得长长的吆喝,打破了这处角落的氛围。 乌行雪匆忙转头,朝那看了一眼,转了话题道:“你既然当年来过,可还记得——” 他说着,再转回来时,看到了天宿上仙望向茶摊的棺材脸。 乌行雪:“……” 他顿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这似乎是他从苍琅北域醒来之后,第一次如此全无负担和杂碍的笑。不是吓唬人,不是冷笑,不是无奈被气的,也没有边笑边盘算其他。 萧复暄从茶摊收回视线,看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笑完了么,笑完走了。” 说完,他拎着剑,抬脚走出了墙角。 乌行雪落后一步跟上去,话语间还带着笑音:“哎,我还没问完呢。” 既然这幻境里有萧复暄,那可以让他试着回想一下,当年来这落花山市,可曾碰见过什么蹊跷的事。 但乌行雪转念又想,那已经是数百年之前的事了,时隔这么久,谁还记得那些。 于是他说完又改了主意,道:“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话。” 萧复暄却像是能猜到他的意思,道:“这山市我来过很多次。” 言下之意,仅凭一道身影,确实判断不出来是哪一回,遑论想起当初发生过什么。 乌行雪点了点头:“那现在这是去哪儿?” 话音刚落,他们刚巧走到一块地势高处。乌行雪一抬眼,便能将前面蜿蜒的人群尽收眼底。 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他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背影,因为相貌和身高都格外出挑,在人群中显得很惹眼。 那是幻境中的萧复暄。 “这是在跟着你自己么?”乌行雪问。 这话听来着实古怪,萧复暄“嗯”了一声,没多言。 “那方才为何不直接跟上,还把我拖去了墙角?”乌行雪又道。 这话听来比前一句还古怪,萧复暄默然片刻,开了金口:“太近会被觉察。” 也是。 乌行雪心想,毕竟幻境里的天宿上仙也是天宿上仙,那个距离下背后跟着两个人,不可能毫无感知。 试想倘若他背后总跟着来历不明的人,倘若那人还同自己一模一样…… 那打一架都是轻的,杀招恐怕都已经出手了。 难怪之前萧复暄要捂他的嘴,不捂就该出大事了。 *** 落花山市据说连绵十二里,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在幢幢灯火中穿行了不足一里,忽然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香味。 整条街几乎只余这一种气味,乌行雪被这味道弄得头疼。他抵着鼻尖,低声道:“这得是打翻了一整车的胭脂水粉吧?” 果不其然,就听前面嘈嘈切切,抱怨声不绝于耳。偏偏往来人群颇有些好奇看热闹的意思,堵在前面进退两难。 就见一个店铺伙计瘦猴似的窜了两步,爬上了摊桌,冲众人道:“诸位客官莫急,莫骂,稍安勿躁。那是隔壁李记家的胭脂,出摊的时候不知怎么碰到了落石,砸垮了摊车,胭脂水粉盒儿撒了满地,这会儿正清着呢。” “落花山市居然有落石?”乌行雪有些诧异。 因为抵着鼻尖的缘故,他嗓音显得闷闷的。 萧复暄偏过头来才听清,道:“确实古怪。” 正常来说,这山市年年都有,楼阁商铺都是依山而建,依山而摆,哪里稳固,哪里危险应该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若是时不时会有落石,这落花山市也不可能办得这样盛大热闹。 “这山市屋瓦,不都说是由仙门加固过的么?”人群里也有不少人发出疑问,“怎么会有落石,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种事。” “确实。”小二道,“确实,咱们掌柜的说,已经差人去请了封家的人,各位勿怕。” “又是封家?” 乌行雪本身记不清那些仙门,至极也就对花家印象深刻。封家大概能算他第二个印象深刻的,因为方才在照夜城入口前,他们还听说了新城主薛礼和封家的关系,这会儿又听到人提,想不在意都难。 “山市若是有了麻烦,会去请离得最近的仙门,或是附近势力最大的仙门。”萧复暄解释道。 说话间,乌行雪瞥见他们跟着的那位“萧复暄”忽然止步,越过人群朝身后扫了一眼。 乌行雪这回反应极快。连忙抓了身边人一把,匆匆把对方扯进了最近处的店堂里,借着廊柱避让。 相比前面围聚的人群,这家店堂就要冷清许多。只有一个垂着眼袋的中年男人在木柜后面噼啪拨着算盘。 听到声音,他头也不抬,拖着沙哑的嗓音慢慢叫了一声:“小二,来人了。” 乌行雪原本避一避就要出去,却见那柜台的高架边垂挂着一只铃铛,也是白玉质地,在灯下流淌着温润的光。 乍一看,跟梦铃有八分相似。 就这么一停顿,一个胖墩墩的影子踩着木楼梯,咚咚咚从楼上滚下来。 “掌柜的什么来人?又来人了?咱们店这两日还真是奇怪!”小胖子年岁不大,像颗球似的滚过来,差点直接撞到人,被乌行雪伸手抵了一把。 乌行雪手冷似冰,小胖子被冻得一哆嗦,这才定睛朝二人看来,然后不知为何傻在了原地。 他看看萧复暄,又看看乌行雪,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你这是?”乌行雪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心说难道是手太冷,给人冻傻了。 小胖子连忙摆手:“没没没没。” 或许是他这会儿离得近,动作大。加之满街的胭脂水粉味在这处角落没那么浓重。 乌行雪从这小胖子抬手带起的风里,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那味道一不留神就散了,再嗅便全无踪迹。 若是其他人,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但乌行雪不一样,他之前在梦里就对这味道印象极深,又在照夜城入口处闻见了第二回。 这是今日第三回了—— 这小胖子身上,居然有桑煜、薛礼那种练尸道的人才有的阴潮味。 这店不一般。 小胖子在这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引得了掌柜的注意。柜台后的中年男人撇下算盘,慢声问道:“小二莫要怠慢,二位是要住店么?” 乌行雪想起刚刚那股古怪的阴潮味,还有柜架上悬着的梦铃,正要说“住”。 就见掌柜的抬起头。 那中年男人终于看清了来客模样,先是后知后觉地一惊,而后缓慢张开了嘴,反应跟那小胖子一模一样。 片刻后,他提高了调门问道:“等会儿,二位不是刚退了房?” 乌行雪一个“住”字咕咚又咽了回去。 “………………” 嗯??? 第 36 章 夜半 此话怎讲? 什么叫二位刚退房? 你把话说清楚,退的是一间还是两间? 乌行雪简直满腹疑问,却一句都不方便问。若是问了,那掌柜的今夜就甭想安睡了—— 试想,寻常人若是刚送走两位客,就迎来了一模一样的人,后者还对前者的事情百般询问,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是不是越想越吓人? 回头若是把他们两个当成鬼怪妖物,请上几家仙门来围堵捉拿,那动静就闹得太大了。 天宿上仙说了,这是幻境,景却是真景。乌行雪不知动静太大会对这地方有何影响,但凭常识推断,应当不是什么妙事,还是低调些比较稳妥。 所以他硬生生把满脸疑问摁下去,面上泰然自若,藏得滴水不漏。就好像他确实刚从这家店里离开不久似的。 掌柜顶着一脸“你俩什么毛病”的表情朝他们猛瞧,然后干巴巴地问道:“怎么,二位又改主意要多住一宿啦?” 乌行雪心说不必,容我想想能找到什么借口出门。 结果借口没找到,倒是萧复暄应了掌柜一句:“劳驾。” 乌行雪:“?” 你等会儿。 天宿大人并没有等会儿。 就听掌柜调门更高了:“你……二位当真要多住一宿?” 萧复暄:“嗯。” 乌行雪侧过头,幽幽地盯着某位上仙。 萧复暄瞥了他一会儿,又看向掌柜,薄唇几乎未动,低低道:“上去再说。” …… 行。 乌行雪纡尊降贵地点了一下头。 没记忆就是这点不好,时不时就得当听话的那个。 堂堂魔头能是什么听话守规矩的人呢?偏偏他这一路下来老老实实,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恐怕能称一句谦谦公子、斯文温顺。 要是让照夜城那些人听见这些形容,估计吓就吓死了。 萧复暄应得简短利落,那掌柜却奇怪得很,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好似客人多住一晚并不合他心意似的。 他那神情成功引走了某位魔头的注意。 乌行雪眯了一下眼睛,观察着他。 就见掌柜噼啪拨了两下算盘,又抄起柜面上的灰蓝名簿,舔着手指捻开沙黄薄,提起了笔。 他动作也好,说话语调也好,都是慢吞吞的,明明是中年人,头发还是乌黑的,却透着一股子沉沉暮气,跟那胖乎乎的店小二截然不同。 掌柜蘸了一笔墨,这才抬头问道:“二位还住先前那间吗?” 萧复暄:“嗯。” 听到这声“嗯”,大魔头终于没心思观察掌柜了。 乌行雪又一次转头盯向萧复暄,借着这角度掌柜看不清,用口型问道:一间??? 他看见萧复暄朝他轻瞥了一眼,那一眼足够看清唇形和问题。但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萧复暄开口补一句“上去再说”。 就好像……默认了似的。 乌行雪这片静默里噤了声,片刻后抿唇收回了视线。 掌柜在一大圈铜钥匙里挑了一把,递给胖墩墩的店小二。小二接过来,领着两位“去而复返”的客人上二楼。 他吞吞吐吐,憋红了脸低声道:“唔,我家客店不常来人,二位退房也才一个多时辰,所以……所以房间还不曾来得及收拾。” 他说着,飞快朝楼下柜台瞥了一眼,似乎生怕自己偷懒的事被掌柜的听见。 “倘若二位不急,可否稍待片刻,我洒扫整理一下,再去换壶热茶水来——”小胖子在房门口停步,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手上一凉,捏在指尖的钥匙便不见了。 这寒冰似的触感他熟,那位翩翩公子模样的客人拿手碰他时,就是这般感觉,能冻得他一激灵。 小胖子困惑地看向乌行雪,就见钥匙果真到了他手里。 下一瞬,客人已经兀自开锁进门了。 唔,看得出来,挺急的。 小胖子心想。 乌行雪自然不知道那店小二在瞎琢磨什么,他就是被那句“一间屋子”弄得心不在焉了半晌,想看看这间没来得及打扫的卧房究竟是何模样。 大魔头推门时心想,倘若跟那桑煜的卧榻一样不堪入目…… 他就宰了这个探头探脑的店小二。 小胖子丝毫不知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他扯了肩上搭着的布巾,颠颠跟进门,正要下手打扫却愣住了:“咦?” 就见这客房卧榻整洁,木椅收在桌下,桌山的茶盏还倒扣在茶盘里。明明住过人,却一副丝毫没被动过的模样。 “二位这是……”小胖子眨了眨眼,纳闷地看向两位客人。一来他没碰见过自己收拾的客人,遑论收拾到这个程度了。 难道没有真正住下,那空占一间房做什么? 乌行雪也万分意外,但他脸上依然不露声色。他眸光扫过屋内每个角落,这才转头冲小胖子道:“用不着收拾,你忙去吧。” 小胖子求之不得,“哎!”地应了一声,搭着布巾就跑了。 杂人一走,乌行雪立马看向萧复暄。 好你个天宿上仙。 乌行雪盯着他,开口道:“你故意的?” 萧复暄抬剑一碰房门,门扇瞬间阖上,夜里的山风便不再透漏进来。他走到桌前,低头拨了一下灯烛。 灯火瞬间亮了一些,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屋内似乎暖和了不少。 他从灯盏边收了手,这才抬眸看向乌行雪:“故意什么?” 故意在掌柜说“一间屋”时默然不语,故意惹人生出误会。 但是这话乌行雪没法说。 因为所谓的“误会”开门进屋自然会散,掌柜小二见得多了,既不相识也不在意。 那点误会唯一的用途,大约就是逗弄一下会误会的乌行雪。 偏偏做出这种事的人拎着长剑站在桌边,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桌上那豆灯火动了一下。 乌行雪忽然有些好奇,如果当年的那场劫期,天宿上仙真的在他那间雀不落里,会是何种神情,还是这样么…… 不过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大魔头扫开了。 他在灯烛下偏开头轻眨了一下眼,再转回来时,便不再提什么“误会”不“误会”,而是无声咕哝了一句“算了”,然后问萧复暄:“你为何突然改换主意,要在这里落脚一晚?” 问完他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看向萧复暄道:“看来……上仙这是想起来是哪一回了?” 也是,总不至于回回来落花山市都……唔,都住这家店。 魔头心想。 果然,就听萧复暄“嗯”了一声,静默片刻道:“那是我最后一次来落花山市。” 乌行雪愣了一下:“最后一次?” 萧复暄点了一下头,“之后再听闻,便是它被山火烧透的消息。” 乌行雪心说那应该就是了,他们被拉入这幻境,或许就是因为这一天的落花山市藏了秘密。 他又问:“那天可有发生什么反常或是特殊之事?” 萧复暄淡声道:“没有。” 乌行雪有些诧异:“没有?” 萧复暄:“嗯。” 那天确实不曾发生什么反常之事,他只是又一次在落花山市上碰见了灵王,又一次易了容同行于集市间。 那日灵王刚办完天诏之事,耗了不少仙气,浑身透着倦懒之意。到了夜里山风一吹,居然觉得有些冷,便进了这家客店。 客店的掌柜慢吞吞的并不殷勤,店小二也莽莽撞撞、十分粗心。 他记得那夜更深露重,屋里搁着暖炉,他在各个角落浮了灯火,星星点点,照得满室暖热。 灵王很快便困了,支着头一点一点,没多会儿便蜷身睡过去,在深眠中缓缓运转着仙气。 而他一如既往全无睡意,支着腿在窗边倚坐着,时不时看一眼床榻上蜷着的人,以免对方运转不畅,中途出岔子。 那夜平淡无话,若不是又一次进了这家客店,他甚至不曾想起过那一天。 可如今想来,毫无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 萧复暄出神片刻,忽然轻皱了眉心道:“我那晚的记忆,应当被改过。” 乌行雪一愣:“谁?” 他问完才发觉自己说了句多余话——他腰间就挂着那只梦铃,居然还问萧复暄是谁动了他的记忆。 可是天宿上仙怎么说也是仙都里能跟仙首齐平的人物,想要篡改他的记忆,就算是关系不错甚至十分亲近之人,应当也极难得手。 ……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引得他去动萧复暄的记忆? 或者说,那日这家店里出现过什么,又引发了什么,使得后来的落花山市成了一片焦土? 这几个问题在乌行雪脑中萦绕不散,就连后来到了梦里都纠缠不休,像枯藤或是巨蛇顺着攀爬上来,散发着腐朽阴潮的味道。 夜里寅时,乌行雪忽然睁眼。 醒来的瞬间,他鼻前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阴潮气,像是梦里未散的余味。 房间里一片昏黑,显得四下里更为寂静,唯有他自己以及另一个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是侧蜷着睡的,面朝着床里的墙壁,另一道呼吸声在他身后。 他动了动唇,低低叫了句“萧复暄”,正想问对方为何忽然熄了灯烛。但下一刻,他就惊觉不对! 那不是萧复暄。 因为那呼吸太近了,就像……那东西就伏在床边,在一片死寂中无声无息地着他的背后。 乌行雪翻过身来,对上了一双一眨不眨、泛着死白的眼睛。 第 37 章 逼供 夜半“鬼”爬床,真是好大的福分。 乌行雪本想稍稍装一下文弱,但他在眨眼的工夫里探遍房间,没有探到一丝一毫属于天宿上仙的气息。 萧复暄真的不在。 也是,如果他在,怎么也不可能让这种丑东西出现在屋子里。 乌行雪这么想着,顿时没了装文弱的心思。人都不在,能装给谁看。 那个趴在床边的东西正要动,有人的速度却比它更快——眨眼之间,床铺空空如也,乌行雪没了踪影。 那双泛着死白色的眼睛眨了一下,飞速扫过床铺,扫向两边,扫至床下……都没有找到丝毫乌行雪的痕迹。 那眼珠转得极快,眼皮几乎包不住它们,边缘泛着青黑,像是有些腐坏了。若是转得再快一些,简直能从眼窝中掉出来。 它正要抬头向上找,一道嗓音在它身后轻轻响起:“我在你背后。” 它猛地僵住,泛白的眼珠一动不动。下一瞬,它手指一弓正要爆起!却觉得自己后颈命门连带头皮被人一把揪住。 那只手寒如冰霜,比死人的都要冷。 一阵天旋地转后,它被人拖拽着狠狠掼到地上。那双钳着他命门的手,已经移到了它的喉咙上。 它猛烈挣扎着,力气大得连地板都被砸得砰砰作响,裂开了许多道长口。 但那只洁白清瘦的手就是纹丝不动。 它在那只手上感受到了腾腾杀意。 “你运气实在不好,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还会的只剩杀招,你最好老实一点,别乱动。”乌行雪轻轻说了一句。 这是它头一回作祟不成,反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还在威胁中瑟缩了一下。 霎时间,寒风怒张,木窗砰地一声被风撞开。 乌行雪又在黑暗中开了口。他带着淡淡的笑音,说的话却叫人笑不出来:“窗外趴着的那个,我这会儿脾气并不算很好,你最好现在滚进屋里来,把灯点上。” “……” 窗外的人可能从未听过此等要求,沉默不语。 半晌,终于有人颤颤巍巍推开门,小心摸到桌边。 *** 熄灭许久的油灯亮了起来,那一豆烛火将房内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点灯的人是客店掌柜。 乌行雪则披着素衣半跪于地,手里掐着那个半夜爬床的东西…… 准确来说,那不是东西,而是人。 一个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的人。 他头脸脖颈有些肿胀,并非是因为生得臃肿,倒像是在某种汁液中泡了很久很久,泡得皮肉死白,铺陈开来。 乌行雪想到了棺液—— 民间有些地方为了保证死去的人尸身不腐,常会问仙门要一些特制的药汁,灌注于棺椁中。 乌行雪脸上登时没了表情。 他朝四周一瞥,看见那尸人腰间居然还有一柄佩剑。 于是他松开掐着对方脖颈的手,抽了那把剑站起来。 那尸人正欲趁机挣扎起身,就被剑尖抵住了额心。 “我让你起来了吗?”乌行雪问。 他语气从未有过凶恶之感,总是轻轻巧巧像在跟人聊些闲话。但那股杀意却从未撤离。以至于剑下的尸人不敢动,桌边的掌柜也不敢动。 “掌柜的,把那干净布巾递给我。”乌行雪说。 掌柜耷拉着硕大的眼袋,一脸畏惧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够到布巾,隔着一步多远递过来。 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就那么看着乌行雪接了布巾擦着手指。 他见对方擦着擦着便没了动作,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两只手腕筋骨匀长,干干净净,没沾一点脏东西,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掌柜心想。 更可怕的是,他看着看着还皱起了眉,确实是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掌柜又小心地缩了缩身子。 外人自然不知,正是因为两只手腕都空无一物,乌行雪才皱起了眉。 上一回在花家,萧复暄灵神离体独自去办事时在他手腕上系了丝线和铃铛。 他轻扯了几下,对方便回来了。 这回连能叫人的铃铛都没有,整个客店里又探不到任何萧复暄的气息。 他去哪儿了? 乌行雪把布巾丢回桌上,抬头盯向掌柜。 掌柜被他看得头皮一麻,背后凉气直窜。正要摆手解释,却听见乌行雪问他:“萧复暄呢。” 掌柜一愣,几乎没听清:“啊?谁?”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许多乌行雪可能会问的事情—— 地上这尸人是怎么回事?为何半夜出现在我房里?!你又为何会趴在窗边?你们如此这般,欲行何事? 任何一个半夜遭险的人最想问的总是这些问题,偏偏乌行雪问了最不相干的一句。 “我问。”乌行雪轻声道,“同我一道来的那个人呢,你看见了么?” 掌柜摇了一下头。 就见乌行雪脸色瞬间冷下去。 他不带表情时,微垂的眼尾便满是厌弃感,那股始终未收的杀意更盛了。 掌柜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喉咙滑动着,咽了咽唾沫:“我……我真没看见。” “你不是趴在窗外窥着么?”乌行雪声音更轻了。 “我、我、我是刚刚才上来的,我上来时,我上来时……”掌柜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语无伦次道:“我上来没一会儿,就听见你说‘我在你后面’,接着……接着发生了何事,你都该知道了。” 乌行雪听了,脸色更不好看:“你说了我就信么?” 掌柜急了:“都是真话!真话!若是有一句虚言,我、我天打雷劈!” 乌行雪倒不是不信他这句话。 他其实在开口问之前就能猜到是这个结果——这掌柜稍一吓唬便是这副怂样,怎么看都不可能奈何得了一位上仙。 所以萧复暄的消失跟他应当没有关系。 乌行雪猜得到。 他只是找不到人,心下烦躁而已。 “那你呢?”他反手握剑,一剑钉下去—— 尸人猛地闭眼,只觉得剑锋堪堪蹭着头皮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裂开了一道细长口子。若是他还活着,一定有汩汩血液顺着长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不会死,却能骇得人涕泪泗流。 “你又是什么东西?何时来的房里,屋里另一个人呢?”乌行雪半蹲下来。 尸人死白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了唇。然后摇了摇头。 乌行雪却看得眉心一皱。 他拇指食指捏住尸人脸颊两侧,猛一发力。 就听咔咔两声,尸人紧绷下颔骨松了一些,嘴巴自然张开,像豁开的山洞—— 他有两排细密的牙,却没有舌头。 乌行雪又顺着摁下来,发现他喉骨底下有一块突起,摸着硌手,似乎那里面还封了一颗钉。 又是无舌,又是封钉,恐怕就是这样才无法说话。 若是萧复暄在,定有办法让这尸人无舌也能开口。 可他就是不在。 乌行雪烦意更甚,随手拿了一杯茶,泼在尸人手边,低声道:“写。” 那尸人却手指发颤,在茶水痕迹间无意义地划着重复的动作。 “这东西,他……他答不出话的。”掌柜的没忍住,在旁边补了一句。 “那你能答出什么来?”乌行雪头也不抬道:“先前有人说过一句话……” 萧复暄说过,这里是幻境,最好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以免幻境受影响,不知会横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说,在这里最好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乌行雪转头看向掌柜,“这会儿他不见了,我也无人能问。你说……什么叫做大动静?打斗?杀人?” 掌柜听得面如菜色,忙不迭开口:“不不不,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哎!我说,我有什么说什么。” 掌柜说这事说来话长,他不知怎么讲清,只好从头说起。 *** “我这店在这落花山市里开了多少年了,一直好好的,不曾出过什么事。先前还有仙门中人替我瞧过,说我挑了落花台最好的位置,是个聚福聚气的宝地。后来有一日,我这店面后头的石缝里生出了玉枝,虽然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抖着手指,小心比划了不足一寸的间距,道:“我心想,难道是宝地显灵?便又请了仙门来看,他们却说那不是吉兆,说我这宝地福气已经散了,要由盛转衰、由吉变凶了,还劝我最好换一处地方……” 他自然不信那个邪,明明之前还说他占了宝地,怎么突然就变成祸地了。于是他四处打探、询问,查了不知多少书册,看得懂的、看不懂的,统统翻了一遍,就连天道伊始的那些传说都不曾放过。 最终,他给自己找了个结果。 “我觉得,那应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一点玉精。”掌柜说。 听到萧复暄提过的“玉精”,乌行雪抬了眼。 “倘若真是玉精,那就是传说之物,大吉才对。怎么会由盛转衰呢!”掌柜道:“所以我没听那些仙长的话,也不打算搬离这里。结果……哎,没多久就出了事。” 掌柜的觑了一眼乌行雪的脸色,道:“有一位客人住着住着便消失了,怎么都找不见踪迹。” “他是带着闺女来的,那小姑娘年纪小,话都说不利索,哭得谁都不忍心瞧。我自然不能不问,便又请了仙门。落花山市人又多又杂,怕动静太大惹麻烦,那些仙长们都在我这住下,悄悄去查,结果……” 掌柜又觑了乌行雪一眼,欲言又止,似乎不敢往下说了。 乌行雪盯着他,道:“结果。” 掌柜咽了口唾沫,眼一闭认命道:“结果那些仙长们翻遍了整个落花山市,都没能把那位客人翻找出来。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第 38 章 想念 说来悲哀,如果只是丢了一个人,在那个年代其实并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不见得每个人都死得明明白白。 那些仙门弟子没找到人,也查不出缘由,最终只能祭出一个最容易为人所接受的说法——邪魔作祟。 一定是某个隐匿得极好、不曾被发现的邪魔悄悄吃掉了那个失踪的男人。 于是,这件事从“找寻失踪之人”变成了“找寻隐匿的邪魔”。 接着,他们便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果…… 掌柜至今想起那一幕依然会周身发冷,头皮发麻,他嗓音干涩地开口:“你……你见过那些仙长们用的那种探魔符吗,就是点火烧成纸灰,风一吹便全扬出去了,若是遇到邪魔气息,那些纸灰就会飘聚过去。” “那天,我就眼睁睁看着那些纸灰从我这客店的窗户飘出去。那些仙长们怕引起惊惶,都装作日常巡看或是闲逛模样,跟着纸灰在落花山市绕了个来回,最终又绕回了我这客店……” 当时众人面面相觑,都以为是落花山市人太多了,如此聚集的活人气足以盖过任何其他气息,所以探魔符不好用了。 他们正要收了纸灰,就见那些苍白灰屑打着旋儿,粘聚在了一个人身上。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失踪男人的小女儿。 那个姑娘年纪实在小,店小二见不得她哭,去集市上搜罗了一堆小玩意儿哄她,还去灶上温了一碗红枣甜汤。 当时那小姑娘就坐在客店堂前,一勺一勺地舀汤喝。 纸灰聚过去时,她抬眼看向众人,舔了嘴角。 众人先是一片死寂,接着便觉得荒谬又难以置信—— 这小姑娘吞吃了自己的爹? 怎么可能…… 于是仙门的人又掏出了另一种觅魂符。 先前为了找寻失踪的男人,他们带着这觅魂符在落花山市各个角落都试过,一无所获。 这次再用,就见那觅魂符飘飘荡荡,最终落在小姑娘脚边。 如果觅魂符没有出错,那么失踪人残余的魂魄气味真的就在那小姑娘身上…… 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 后来仙门带走了那个小姑娘,“客人无故失踪”这件事便算是尘埃落定。 客店掌柜和店小二都被吓到了,病了好些天。病好之后一切如常,他们便慢慢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到第二年,山市点灯开市没多久,客店又出了事—— 那日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他的伴读书童在店里住下,当时有说有笑,那书生看着也温和谦恭。 可到了第二日,书童便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和那对父女一模一样。 掌柜只觉得噩梦又临。 他看那书生“担忧焦急”的模样,都觉得那层皮囊下定然有个吃饱喝足的邪魔在舔着嘴角。 同上回一样,他又请来了那些仙长,看着他们先用了探魔符,又用了觅魂符。 果然不出所料,不论是探魔符,还是觅魂符,所指之人都是书生。 那书生被符纸黏上时,脸上缓慢浮起的惊骇和恐惧竟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浓重。他疯狂掸着身上探魔符的纸灰,口中叫着“不是我”“不会是我”,吓得跌滚在地,斯文全无。 当时掌柜看着那场景,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这书生并非掩藏得太深,而是真的无意为之,是睡梦中被某种东西引诱的呢?倘若他本该好好的,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客店不对劲呢? 他又想起那些仙门中人的忠告,说他这里从福地变成了祸地,会有邪事频发。 掌柜当时就被这念头吓到了,觉得自己脚下的每一寸地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虽然出事的都是客人,且两年也才两个,算不上多。可谁知道往后会变成何样,会不会某一日,出事的就成了他们自己? 那阵子掌柜日日噩梦缠身,不是梦见自己被店小二吃了,就是梦见自己吃了店小二。哪种都吓得他夜不能眠。 于是他不再执拗,求仙门之人帮他一把。 *** “他们应允得倒是很痛快,也派了不少有经验的人扮做来客模样,日日镇在我这小小的客店里。”掌柜一脸愁苦地说,“可那老天简直成了心要戏耍我,仙门来了,反倒没有异动了。一丁点儿都没有,风平浪静。” “人家诸事缠身,还要修□□不能整日在我这客店里耗着。后来便想了个两全的法子。”掌柜指着地上的尸人道,“就是它……” 那是他第一次知晓,原来仙门也会用“驱尸”这种看起来不那么光明正派的法子。 当时仙门的人冲他解释道:“不是万般无奈我们也不会如此,余掌柜有所不知,尸人对邪魔的感知其实要比咱们活人敏锐一些,比探魔符那些都要灵。倘若你这店里又进了邪魔,它一定能知道。若是再发生先前那种事,它能拦上一拦。” “然后呢?”掌柜听了也并不放心,“不能光是拦一拦啊,万一拦不住呢!” 仙门的人答道:“它身上留有符咒,若是真在这里动了手,我们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知晓,一旦收到信便会即刻赶过来。到了那时,邪魔也好,凶祸也罢,都是气息最浓的时候,要找什么都容易得很。到时候便能看看,你这客店究竟哪一块土是祸土,又为何好端端成了祸土。” 虽然仙门中人再三保证,这尸人他们好生处理过,同那种邪魔歪道常用的阴尸不一样。但掌柜还是心有怯怯,将信将疑。 他依照仙长们的交代,平日就将那尸人置放在棺椁中,又将棺椁放在顶层的阁楼里,在棺盖上贴了好些封棺符咒。 他叮嘱店小二,每隔一阵子便换一批崭新的符纸,以免棺椁封得不严,尸人随意出来作妖。 *** 如此过了两年,客店没再出什么新的祸事,那尸人也始终安安分分没开过棺椁。 人总是这般,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掌柜慢慢又觉得所谓凶地、祸地也只是一时的。常言道小运三年、大运十年,就算之前气运不行,也该转运了。 店小二腌出了一股子尸味,他自己熬出了硕大眼袋,如今也能睡得着觉了。只是他这客店的生意还没能救回来。 明明知情人对那两件祸事守口如瓶,没有在落花山市里肆意流传,但他这客店就是日渐冷清,少有客来。 因为那两件祸事,掌柜和店小二养成了一个毛病—— 倘若来客只有一位,他们便欢迎得很。倘若是两位搭伴,他们便不甘不愿、提心吊胆,生怕再出现那种一觉醒来少一个的场景。 掌柜面怀恐惧地看了乌行雪一眼,又连忙收回去:“前一日你们要住店,我就怕死了,我真的怕死了!一整夜都没睡着觉,又不敢睁眼,生怕这夜里又不太平。” 掌柜的有一句话没敢说——他其实竖着耳朵注意了一整夜客房动静。不过这夜确实极为太平,他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听见,不论是交谈、走动或是旁的什么,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一度怀疑那两个客人给房间封了禁制或是结界。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在柜台后面站着了,等着盼着那两位客人起床下楼来。 “我看见你们全须全尾下来时,心都落下来了。”掌柜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懊丧道:“所以,你们为何又要回来呢,若是不续这一晚,你也不会——” 掌柜满腹心事,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他猛地刹住话头,惊恐地抬起头。 就见乌行雪深浓的眸子看着他:“我也不会什么?” 掌柜深深咽了口唾沫,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继续往下说。 但就算噤声,乌行雪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已经说了很多了——说那个小姑娘在这祸地的影响下,夜半三更吞吃了自己的亲爹。说那位书生在这祸地的影响下,吞吃了自己的书童。 到了乌行雪这,自然也是一样。在那掌柜看来,无非是有一场吞吃了自己人的祸事悲剧而已。 霎时间,乌行雪只觉得荒谬至极,荒谬得他简直想笑出声。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疯了。 他心想。 但很快,他又在那种荒谬中生出一种更为荒谬的后怕来…… 因为他真的是邪魔。 邪魔不讲分寸——那桑煜上一刻还在借人精气慰藉取暖,下一刻就喝空了对方的血。曾经是仙的云骇也会脱离控制,肆意妄为。 我呢? 乌行雪心想。 我有过这种时候么?失控过么?可曾过类似的事?还有…… 萧复暄看见过么? 他其实并不觉得堂堂天宿上仙会因为一家小小客店便凭空消失、再也不见,那些传闻和诡事吓不到他。 他就是忽然想见对方了,很想。 这念头闪过时,客房门外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一捧纸灰从敞开的窗外扑进屋来,聚到乌行雪身边。 或许是因为邪魔气太盛,那纸灰甚至翕张着迸出了火星。 一群穿着同色弟子袍的人追着纸灰而来,他们高束的发冠后面带着长长的飘带,一人一柄剑,每柄银色剑鞘上都用朱色镂着一个圆印“封”字。 正是常被请来落花山市的仙门,封家。 打头的是个年轻女子,生得一副伶俐相,口中说着:“尸人安稳不动有一会儿了,应当早就将那邪魔制得服服帖——” “…………帖。” 他们一踏进门,就看到了地上“安稳不动”的尸人,以及拎着剑“服服帖帖”的邪魔。 那邪魔有着煦如清风的嗓音,说的话却越琢磨越吓人:“劳驾各位帮我掘地三尺找个人,不然就别回去了。” 第 39 章 神木 封家的几个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这些年世间纷乱不断,落花山市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如此热闹的盛景,都是仰仗封家的庇护。 是以,山市里的人见到他们总是尊敬有加。 邪魔见到他们、尤其是见到他们的“封”字剑,也总会露出忌惮神色,要么起手便打,要么拔腿就跑。 今日这位,他们当真是头一回见。 这邪魔看到“封”字剑无动于衷也就罢了,张口第一句竟然不是喊打喊杀,而是叫他们做事。 真是活见鬼了! 那年轻女子张口结舌,差点不知如何作答。她愣了一瞬,杏目圆瞪道:“你是哪处污秽地里爬出来的东……人,好狂妄的口气!” 她原本可以更凶,但这邪魔莫名带着一身矜贵之气,冲着这样的人,确实说不出太难听的话。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出剑—— 邪魔威胁之言刚落下,那七八个封家弟子便同时拔出了腰间长剑! 锵锵—— 就听数道金鸣,那些长剑所带剑气已然化作尖锋,直冲乌行雪而来! 下一刻,就见人影一虚——剑气贯穿而过,却没有击中那个邪魔,反倒直奔背后的卧榻而去。 只听木柱断裂声接连响起,木屑乱溅。 桌边的掌柜被惊得一蹦,慌忙挪了几步,朝封家弟子靠过去,以保安全。 他刚挪完,就听轰隆一声重响。 原本好好的卧榻因为四柱全部被剑气斩断,整个垮塌在地,成了一堆废木。 封家众人悚然一惊。 “人呢?!”他们脱口问了一句,居然听到了回答。 “是在找我么?” 嗓音从背后传来。 众人身形一僵,猛地回头。就见那邪魔不知何时瞬移到了人群中。 他就站在一个倒霉弟子的身后,捏着那名弟子的手腕,逼着对方横剑向内,剑刃就架在那弟子自己的脖子上。 “你——”那弟子神情紧绷,脸色煞白泛青,手背青筋暴起。 他竭力跟捏着腕部的那只手较劲,却全无效果,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就听那邪魔的嗓音轻轻慢慢:“有人不让我弄出太大动静,那我就只能这样了。其实治住领头那位会更好一些,但你们领头是个姑娘,胡乱动手显得我像个登徒子,所以没法,只好委屈你了。” “……” 他说得很认真,那弟子却差点呕出血来。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们哪个我都治得住,就看挑谁而已。 几个弟子被激得面色一沉,又要抬剑。就听一声闷哼,被治住的弟子剑锋更近一厘,在咽喉上压出了一道浅印。 “都别动!”年轻女子又喝一声。 众人攥紧了剑柄,再不敢动。 那弟子脖子上的剑也跟着止住了,没有再下压。 掌柜的犹豫片刻,又默默动了几个小步,挪回桌边。 年轻女子盯着剑锋,片刻后终于开口:“我们进门时,你说要找人?” “对。” 年轻女子秀眉紧拧,面带不解地看着乌行雪。片刻后目光移到掌柜身上,低声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该跟先前的祸事一样么?” 掌柜一脸苦楚:“是一样啊。” 年轻女子又瞥了一眼乌行雪,再看向掌柜:“那找什么人?消失的人不是应该——” 掌柜连连摆手:“别说别说!仙姑仙长们,让、让找便找吧。” 年轻女子还有些不服,转头盯着乌行雪:“你既然如此能耐,想治住谁便治住谁,一副我们都不能奈你何的模样,那你……” 她眸光一动,似乎挑中了什么破绽,道:“那你又何必叫我们帮忙呢?找个人而已,自己动手便是。我想想……难不成,是因为身上有限制?有伤?因为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撑着威风唬我们一招?” 他们没少碰见虚张声势的邪魔,于是这话越说越觉得有理。 几位弟子又攥紧了剑,正努力寻找乌行雪身上的破绽,却听他说:“那倒不是。” 魔头浓黑的眸子看着他们,说:“因为我只会杀人,做不来其他。” 众人:“……” 乌行雪说的是实话,在其他人听来却又是一句威胁。而且这威胁清清楚楚,配上他那双眼睛,实在不像虚张声势。 掌柜在旁疯狂使眼色,封家弟子却还在僵持。 眼看着乌行雪皱了眉,显出了一丝不耐烦,那年轻女子道:“好,我们找。” 她从怀里掏出几张带着封家门章的纸符,也懒得跟掌柜讨要朱笔,手指一抹剑锋,带着血珠问道:“你要找的人姓甚名谁?” 进店时候,掌柜问过来客,每一位都登名在册。他回想着这两位来客第一次进店时报的名姓,正要答话。 却听乌行雪道:“萧复暄。” 掌柜闭了嘴:“?” 封家弟子却张了嘴:“???” 店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掌柜颤颤巍巍:“啊?” 他又道:“你们进店报的不是这名字啊……这名字……这名字不是那位天宿上仙的吗……这……” 他轻声念叨的时候,神情本是一片震惊。 那其实十分正常,任谁听说天宿上仙在自家客店里住了两宿,恐怕都是这番模样。 可在某一刹那,他那震惊之中闪过一丝别的神色,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漏出过。 但乌行雪看见了。 那像是……欣喜? 但似乎又不至于到喜的程度。更像是蒙尘许久的琉璃珠,倏然亮了一瞬,聚集了精神。 乌行雪回想了一番,觉得那眼神竟然有些熟悉——就像当初在花家的时候,医梧生抓着他的袍摆对他说“救我”的那一刻。 难道这掌柜也被邪魔侵占了,在刚刚听到“天宿上仙”的那一瞬露出了原魂? 不对,不像,况且他身上没有丝毫邪魔气。 那是什么呢? 乌行雪心想。 他回想起先前掌柜说的那些话,忽然发现一个极为细微的问题—— 掌柜说,那书生和书童在店里出事后,他便想起了仙门中人的忠告,觉得自己这客店确实像个祸地,每一寸土地都透着诡异。以至于他噩梦缠身,夜不能寐。 于是他去求了仙门来帮忙。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现在想来却有些奇怪。 都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了,他为何不搬店换个地方呢?他宁愿在店里放着骇人的棺椁,养着一具不知会不会失控的尸人,却从未想过要换个地方。 为何? 是不想换?还是没法换? 是他舍不得这处地方?还是出于某种缘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乌行雪眯起了眸子。 *** 掌柜只是眨了一下眼,便感觉一阵料峭寒风从颈后扫过。紧接着,那吹发可断的剑刃就到了他喉咙口。 上一刻还挟着封家弟子的乌行雪,这一刻已经到了他身后,快如鬼魅。 他听见乌行雪低声问他:“害怕这里,又不离开这里……你是在守着什么吗?” 这一句问话,就像给封袋划出一道口子。 掌柜眼神又亮了一瞬,周身巨震,就像忽然从长久的梦中惊醒。 他抖着眼皮张了张口,似乎竭力想说出什么来,却又抿上了唇,艰难地摇了一下头。就好像他是想说的,却被某种东西束缚着不能说,甚至还得否认,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这反应着实诡异,却证实了乌行雪的猜测。 他先前听这掌柜絮絮叨叨,以为是对方天生多话。那小姑娘吞吃生父也好,少爷吞吃书童也好,明明几句话就能讲清,掌柜却偏偏要从“后院生出玉精”开始说起。 现在想来,就好像他在能说的界限之内竭力说着,试图让听的人明白背后隐晦的含义——这个地方不一般,但我却不能走。 乌行雪又问:“你是在守一样东西,还是一处地方?” “谁让你守的?” “还有……” 萧复暄会在那里吗…… 掌柜又竭力张了一下口。 或许在这些年里,他将同样的话絮絮叨叨说给过许多人听,但听到的人要么惊慌、要么忌惮,始终无人深想。 如今,他终于碰到一个问出这句话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得也要再多说一句。 就听掌柜用极为嘶哑的嗓音,艰涩开口,问了乌行雪一句话:“你知道……这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吗……” 乌行雪一怔,脑中跟着闪过一句: 「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 那是仙都的某一个长夜。 还是灵王的乌行雪办完事回到坐春风,打发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童子,带着一壶上好的玉醑,翻上了瑶宫高高的玉檐。 檐边浮着白雾,他支着一条腿倚靠其中,像是坐在游云之端。 他喝了三盏酒,有了些懒洋洋的困意,便枕着手肘仰躺下来,顺手掩上了常戴的面具。 结果没多久,他就听见玉檐有动静,像是有另一个人也上来了。 脚步从玉檐另一端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 过了片刻,他的面具被人掀开一些。没掀全,只从下颔处抬了一角。 接着,萧复暄的嗓音响在夜色里:“你喝了我的酒。” 乌行雪上半张脸依然掩在面具里,他懒得动,也没睁眼,就那么轻声慢语地回了一句:“你简直不讲道理,我这玉醑一共有三壶,两壶是我自己的,一壶是从你那里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喝的哪一壶。” 萧复暄答道:“闻得出来。” 仙都的夜风扫得人耳朵痒,面具也有点闹人,乌行雪眯了眯眼。 他撑坐起来,掀了面具,拎了酒壶递给身边的人:“还你。” 萧复暄没接,道:“下回还我整壶。” 乌行雪睨了他一眼,屈指敲了敲玉檐。两个小童子便从屋里颠颠跑出来,站在屋檐下仰着脸喊:“大人,有何吩咐?” 乌行雪冲他们道:“再给我拿一壶玉醑来,天宿让我还他。” 两个小童子揣着袖子,齐齐转眸看向萧复暄,深得他家大人真传,道:“堂堂天宿,如此小气。” 乌行雪支着腿在那笑。 萧复暄垂眸看着那俩小的,不咸不淡地说:“再大气点,我那南窗下要被人搬空了。” “……” 小童子理亏,回不了嘴,跑了。 乌行雪本着半壶也是还的道理,硬是给萧复暄也斟了三杯。 等萧复暄仰头喝完,却见乌行雪指着仙都之下的某处人间山野说:“落花台好像上灯了,今日是三月初三?” 萧复暄:“你说人间历?” 乌行雪道,“嗯,应当是,那个山市三月初三点灯开市,十分热闹,我偶尔碰见会去看看。” 萧复暄看向那片在灵王指点下隐约可见的灯火,他对那里有些印象,曾经不经意间进过那片群山,但当时不是季节,没见到山市。 乌行雪看了一会儿,道:“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萧复暄转头看他:“……为何?” 乌行雪说:“那里很久以前有过一棵神木,比灵台还要早,它所长之地遍生玉精,落花的时候绵延十二里,所以叫做落花台,现在那里还有一些玉精残留呢。” 许多神仙对神木都略有耳闻,但所知极少,有传闻说那神木有起死回生之效,也有传闻说那是假的。唯一不变的传闻是,灵台出现后,神木便不复存在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后来的世人常会纳闷,为何一片少有花木、后来以山市闻名的地方,会叫做“落花台”。 萧复暄看了乌行雪一眼,问:“那你是从何得知落花台的由来的?” 乌行雪说:“我最初就生在那里。” *** 因为掌柜那一句话,乌行雪零零碎碎想起了一些关于落花台的话,再联想掌柜客店后院突然新生的玉精…… 他顿时知道这里守的是什么东西了,也知道萧复暄身在何处了。 或许那棵神木并不是真的不复存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被灵台天道封禁了起来。 他不知道萧复暄是如何被纳进去的,只知道现如今再想进去,就只能找到那个禁地的入口了。 乌行雪猛地抬眼,问掌柜:“你那生出玉枝的石缝在哪里?” 既然玉精是跟着神木的,那么盯着那新生玉枝总不会出错。 掌柜干巴巴道:“院里。” 这家客店的院子也是依山而建,分三阶,绕着整个客店形成一个半包的圈。 一阶打了水井、搭了凉棚,四周都垒着山石。另两阶种了些多福多吉的树,树下也垒着山石。 偌大的院子到处都石头、石板,也到处都有石缝。 但他偏偏得找到最准确的位置,毕竟禁处若不想被人觉察,入口定然不会大。 乌行雪扫了一圈,问掌柜:“哪边石缝?” 掌柜伸手一指左处,乌行雪朝他所指方向看了一眼,干脆利落转头就走,朝一个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掌柜:“……” 既然是禁处,既然掌柜身受限制,不被允许说什么。那么他所指的地方定然是假的。 这种假地方,定然是离真地方越远越好。所以掌柜虽然不能直说,乌行雪却能推出个所以然来。 他走了一段距离,又问一次掌柜。 这次掌柜略顿了一下,指了偏东南处。 他本以为对方会朝偏西北处摸过去,结果这回乌行雪又信他了。不偏不倚,就朝他所指的东南处走去。 掌柜:“……” 几次三番下来,掌柜不行了,乌行雪倒是拿捏得精精准准。 最终,他站在了一处极不起眼的石堆边。 那就像是院墙常受风吹雨打剥落下来的石块,就那么乱糟糟地堆在角落里,无人打理,以至于爬满了苔藓,几乎见不到缝隙。 乌行雪抬手摸了一下那截断墙,转头问那几个封家弟子:“各位,会凭空开一道口子吗?动静小一些的那种。” 封家弟子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还在消失之人是萧复暄的冲击中,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 尤其是领头那位姑娘。她手里拿着几张觅魂符,还没来得及写下萧复暄这个名字,就已经没有必要用了。 她听了乌行雪的问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可以试试,可若是开不了呢?” 乌行雪看着他们道:“那我就只能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了。” 索性大开大合,将幻境影响到快要崩塌破灭时,那些相对坚硬稳固之地,应当就是最蹊跷的了。 乌行雪越想越觉得这办法可行,当即便要动手。 那一瞬,落花山市高邈的夜晚忽然浓云疯涨,电闪雷鸣,就连那堵塌了一半的院墙也开始猛烈颤动,就像极寒冷时控制不住打颤的牙。 乌行雪苍白如寒冰的手指已经曲了起来。 他运了满身气劲正要狂涌而出,便感觉一只手于山雾中伸出来,握住了他。 他怔然道:“萧复暄?” 下一瞬,他曲起紧绷的手指放松下来。 浓雾扑面而来——他被那只手拉进了禁地。 第 40 章 人面 一入禁地,乌行雪正欲张口说话,就被扑面而来的烟火味呛到了,咳得脖颈脸侧都泛起了薄薄血色。 下一刻,有人横挡于身前,帮他避住了吹来的烟风,他才止住咳意缓和过来。 乌行雪抬眼一看,果然是萧复暄。 天宿上仙身上也带着烟气,估计是在这禁地呆了一阵,沾染上了。风扫过他衣袍时,也很呛人。 但乌行雪却没吭声。 他只是轻眯了一下眼睛,把咳意忍了回去,忍得眼里都犯了热,少不了要泛红。 “此地风烟大,杀机重,你不该——”萧复暄朝身后之地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话音便顿住了。 乌行雪被他看着,有些不解:“怎么了?” 萧复暄敛了眸光:“……无事。” 乌行雪:“?” 乌行雪:“我不该什么?” 萧复暄:“没什么。” 魔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猜测天宿上仙要说的多半是“你不该这时候来”,于是忍不住开始找理由:“不是我要乱闯。你没在客店所以没看见,那客店掌柜热情好客,好大的阵仗。” 萧复暄看过来:“什么阵仗?” 魔头想了想,开始告瞎状:“他带着一个泡了不知多久的尸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就蹲在我床边。我夜半惊醒,转头就看见那么个东西,那真是……吓得我魂不附体。” 萧复暄:“……” 天宿上仙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一点一言难尽。他动了动唇,在魔头的眼神示意下不那么甘愿地开口,给了个引子:“然后?” 魔头十分满意,继续道:“然后就起了些小小冲突,把封家的人引来了。他们上来就送了我一捧纸灰,说是探魔符,乱七八糟什么玩意,弄得我满身都是——” 他话语里有了几分抱怨的意思,低头掸了掸衣衫,当真掸出一些残余纸灰来。 他指尖沾了一点灰烬,伸出来:“看。” 天宿上仙觑着他那手指头,半晌“嗯”了一声,表示看见了。 魔头浑身上下连皮都没破一点,自然不可能在这事上受什么罪。萧复暄显然也知道,但架不住那双看着他的眼睛。 他静默片刻,还是问了一句:“动手了么?” 乌行雪道:“他们动了一下剑。” 萧复暄:“……” 说到这里,魔头可能自知有点过分了,立马转了话头,道:“好在闹得不大,他们又听了我几句解释,便不再喊打喊杀,改了主意帮我找你了。” 听到这里,萧复暄眸光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问道:“找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禁地风烟都带着灼热之气,他嗓音显得不那么冷了,居然显出几分温和来。 乌行雪听得怔住,心里倏忽一动。 很奇怪,先前已经摁下去的那抹无端想念又冒了头,冒得毫无道理,明明找了一夜的人已经站在面前了。 “嗯?”乌行雪轻轻应了一声,道:“倒也没多久,只是这禁地入口着实不起眼,那掌柜似乎被下了封口令,半天讲不出一句有用之词,还有那封家人本事也很有限,让他们给我开个口子,犹犹豫豫半天不成型,平白耽误时间——” 他说着说着,忽然没了话音。 因为他一抬眼,就见萧复暄始终在看他。 乌行雪正想问“怎么了”,就见萧复暄忽然抬手,指弯轻碰了一下他的眼尾。 乌行雪瞬间没了话音。 他正近劫期,浑身冷如冰塑。对方手指靠过来时,那抹温热便鲜明至极,以至于许久之后,他眼尾都是热的。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触感太过相似,他又想起了一些零碎画面。好像自从离落花台越来越近,他便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过往。 他在那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里,看见近在咫尺的萧复暄脖颈上的“免”字印从底端亮上去,像翕张的金火。 他在亮色里眯起了眼睛,接着便被人轻碰了一下眼尾。 他看见萧复暄摩挲着指弯,低声说:“湿的。” …… 乌行雪眼睫一颤。 他下意识摸了摸眼尾,摸到了萧复暄手指的余温,顿时变得更安静下来,像一只被捋顺了皮毛的雪狸。 他微妙挣扎了一下,问道:“方才是我眼睛上沾了那封家的纸灰么?” 萧复暄低低疑问了一声,片刻后开口道:“不是。” 不是? 那你为何…… 乌行雪看向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萧复暄的嗓音温温沉沉响在风烟里:“那里易容消了,我改一下。” 乌行雪眸光一动。 *** 萧复暄身后的风烟稍稍散了一些,他这么一动眸光,便看见了百里焦土。 乌行雪蹙了一下眉,问道:“这里为何都是焦土?” 萧复暄转头看了一眼:“……不知,我来时便是如此。” 那灼烧的味道实在重,乌行雪有些纳闷,咕哝道:“是么?” 萧复暄目不斜视道:“是。” 乌行雪不疑有他,又问:“对了,你是如何来这禁地的?” 萧复暄道:“夜半时候,我听见了一道声音。” 乌行雪奇怪道:“什么声音?” 萧复暄道:“……你的声音。” 乌行雪:“?” “我的声音?”乌行雪更觉得奇怪了,“从哪儿传来的,说了什么?” 萧复暄答道:“院里,没说别的,只叫了我的名字。” 当时正值夜深,那一声“萧复暄”虽然很轻,却也极为清晰,他绝不可能听错。 起初,他以为是蜷在榻上的人太冷了所以叫他,还弯腰去探了探对方的体温。结果又听见了一声。 他又以为是腰间锦袋里的神像。 直到听见第三声,他才辨认出那声音是从院子的方向传来的。 若是平时,真正的乌行雪就躺在榻上,他无论如何不会被一句声音引走注意,只会一道剑风扫过去。 但这是在落花山市的幻境里,他便有些迟疑。因为山市里不止有现在的乌行雪,或许还有当年的乌行雪。 他不能贸然出剑。 于是他走到窗边,挑开一道窗缝,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全无光亮,看不见任何人影。 因为不算远,萧复暄便没有让灵神离体,而是只从指尖放了一缕灵识,想去院里探一探。 那声音是从院墙一角传来的,他那缕灵识刚触到墙角,就感觉一道罡风平地拔起,将他整个人裹进了风里。 等他劈手破开罡风,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那可真是奇怪。”乌行雪说,“房里明明两个人,为何只拉你一个人进来?这禁地难不成还认人么?” 就算认人,也该认他,而不是萧复暄吧? 毕竟他当年说过,自己生在这里。要论渊源,应该是他更重一些。 乌行雪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不是这禁地自主拉的萧复暄,而是有人在此动过手脚,想把萧复暄拉进这禁地。 若是这样,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世上有办法这么对天宿上仙的人,能有几个呢? 乌行雪正在脑中琢磨,就听萧复暄道:“你方才说,这是禁地?可是听说了什么?” 乌行雪愣了一下,想说:“你不知道?” 但他转而又意识到,客栈老板说的那些话,萧复暄一点也没听着。当年坐春风那句“落花台曾经有一株神木”,也是数百年之前的话语,不见得听的人还记得。就算记得,也不见得会想到这处。 更何况…… 乌行雪远眺一番,没在焦土上看见哪怕一根树枝。若不是他刚好想起坐春风那番话,他也不会觉得这里是封禁神木的地方。 而且,说是封禁,他也没看见有什么封禁之术。焦土上除了风烟呛人,简直算得上平静。 “你一进来,这里便是这么死气沉沉的模样?”乌行雪问。 萧复暄“嗯”了一声。 乌行雪又问:“没有惊动什么阵法之类的?” 萧复暄:“没有。” 乌行雪心说奇了怪了。他想起先前萧复暄说的那句“杀机太重”,纳闷道:“那你说的杀机在哪呢?” 萧复暄似乎噎了一下,淡声道:“吓唬你的。” 乌行雪:“?” “既然已经进来了……”萧复暄似乎有些头疼:“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乌行雪透过风烟,隐约看见远处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眯起眼睛,拍了拍萧复暄:“那里……是一座屋子么?” 萧复暄:“应当是一座庙宇,我原本正要过去看。” 乌行雪:“后来呢?” 萧复暄:“……后来隐约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若是开不了口子,就将动静闹大’。” 有人:“……” 乌行雪无言片刻,抬手将萧复暄往前推了一步:“走吧走吧,我不说话了。” *** 他们穿过那片奇怪的、空无一物的焦土,走到黑影面前。 萧复暄说得没错,那确实是一座庙宇,古怪而孤独地立在焦土之上。庙宇外边是木质,乌沉沉的,里面的龛台和地面却是白玉质地。 龛台上供着一个小小的雕像,也是白玉质地,跟常见的神像不同,没那么庄严拘谨悲天悯人,它雕的是个少年,倚着一棵极高的玉树。 雕像没有雕脸,看不出那少年模样如何,单看身形倒是修长挺拔。这雕像背后有块碑,碑上刻着字,最顶上应当是这少年的名讳。 有些奇怪,叫:白将。 乌行雪正要拿那玉碑来看,忽然听见一道幽幽的声音说:“不能动,你会死的……” 乌行雪手指一顿。 那声音来得奇怪,他四下里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声音来处。萧复暄一剑挑开供台布帘,台下除了一个注满香灰的大缸,什么人也没藏。 乌行雪思索片刻,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声音不像是周围传来的,倒像是…… 头顶上。 他眉心一蹙,抬头向上看。 就见高高的庙宇房梁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脸……就好像整个屋顶都吊满了人,脚冲上,头冲下,就那么悬在他们上方。 乌行雪:“……” 他想了想觉得,就这场景,他可以去抓一抓天宿上仙的袖子。 那人脸实在太多,男女老少皆有,又都是煞白面孔。他们在风中轻轻晃着,连带着吊他们的绳子也吱呀吱呀地轻响着。 一时间分辨不出,刚刚那句“不能动,你会死”究竟出自哪张脸。 他和萧复暄皱着眉仰头向上。 正找着,那道声音又幽幽响起来:“这封禁之地,刀阵火阵层层叠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居然这么快就破得干干净净……” 乌行雪:“?” 他愣了一下:“刀阵、火阵、九天玄雷?哪儿呢?” 那道声音又道:“他破完了,我们都看见了。” 乌行雪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个声音说的“他”是谁。 于是他张了张口,转头去看萧复暄。 “你……”乌行雪轻声问:“你不是说,一进来,这封禁之地便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萧复暄:“……” “说这里一个法阵都没有,一点东西都没见到?” “还说杀机重重是吓唬我的。” 密密麻麻的嗤笑声从头顶响起,那些人脸一个接一个咧开了嘴,声音都轻如风絮:“假的。” “假的。” “骗你的。” …… 确实是假的。 这禁地一进来便是刀山火海,密不透风,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余地,但凡弱一些的人来到此地,除非以人墙作保,否则根本见不到任何生机。 以至于萧复暄根本无法再分灵识,去给客店里深眠的人传信。 直到杀机破了大半,禁地之外的声音才隐隐约约被他探到一二。 听见乌行雪跟封家人说话时,萧复暄正挡开最后几道玄雷。他长锋劈开火海,又以悍然之势荡开无边剑气,扫清了十余里猩红火焰。 待到最后一星火焰消失,凶地变为焦土,再看不到什么祸命杀招,他才甩了剑上的尘土,一步掠至禁地入口边。 他自然来不及看这禁地还有什么,也无暇去管那影影幢幢的庙宇,遑论去弄明白这是封禁何物的地方。 他用手背抹掉了下颔骨边溅到的一点残烬,还剑入鞘,这才伸手把外面那人拉进来。 第 41 章 假象 头顶上那些倒吊着的人重重叠叠地说着话。 他们听起来像是无数道回声,相互附和着,又轻轻笑起来,那笑声在绳摆嘎吱嘎吱的摇晃中忽近忽远,越来越尖,最终仿佛整个禁地都在桀桀怪笑。 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又在天宿上仙并不好看的脸色中戛然而止。 整个庙宇便在那种无言对视中陷入死寂…… 虽然那场面极其诡异,但不妨碍魔头觉得好笑。 乌行雪在萧复暄看过来之前收了笑意,正色问道:“你们是何人?” 吊绳晃着,那些人便缓缓转着。因为吊得时间太久,他们身躯、脖颈乃至脸都被拉得很长,实在难以辨认原样。 “我们?” “我们是何人?” “哈哈哈哈哈。” 他们听到这问题,不知为何又笑起来,片刻后再次戛然而止,用一种与人耳语的嗓音悄悄道—— “我们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我们还活着。” “那就既死了,也活着。” “哎……” 不知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所有人便跟着长叹起来,一声接一声,听得人极不舒服。 乌行雪皱了皱眉,感觉这些人同他先前所见的邪魔、阴物、乃至大悲谷那些被点召的百姓都不一样。 邪魔阴物低劣的那种不会说话,混混沌沌像是未开智,只知道饿和吃。厉害的那些又与人无异,学起活人来以假乱真,没点本事都分辨不出。至于被点召祸害的百姓,没被揭穿时,说话也清清楚楚。 他头一回碰到这样的,聊起来着实费劲。 “他们算什么?”乌行雪扯了萧复暄一下,悄声问。 “不知。”萧复暄说。 世间稀奇之物众多,形神各异,神仙也不可能事事都见过,一眼就认出来。天宿上仙本就话少,也不喜欢说虚词,只有臆测不能笃定之物,问就是“不知”。 这习惯在仙都闻名已久,却总在同一个人这里屡屡破功。 “那你胡说一个。”乌行雪道。 萧复暄:“……” 萧复暄:“缚。” 乌行雪:“哦?那是什么?” 这魔头就顶着一副“上仙果然厉害”的模样,在那洗耳恭听。 恭得天宿上仙破罐子破摔,开口道:“凡人以灵魄生死轮转,□□殁亡,灵魄便进了下一轮。花开花落,循环往复。但灵魄和肉身并非总是一道。有些人肉身已死,但因为许过承诺执念未消,灵魄久久不走,还如活人一般过着日子,叫做执。还有些人,肉身未死就被活抽了灵魄,以某种缘由捆束起来,不能解脱,便成了缚。” 萧复暄说:“看他们模样,和缚有些像。” 乌行雪听到“执”时觉得还好,那毕竟是自身执念不散,不愿离开。听到“缚”时则淡了神色…… 他想了想,问道:“灵魄被捆束,那肉身呢?” 萧复暄道:“在他们常在的地方,不死不灭也不能离开,且十分难辨。” 乌行雪:“你都觉得难辨?为何?不像死人,没有尸气?” 萧复暄回忆曾经见过的零星几个“缚”,解释道:“那些缚的肉身总是不死,又不知自己发生了何事。久而久之便会自我欺瞒。” “怎么个欺瞒法?” “他们会反复生长。” 乌行雪听得一愣:“你是指……肉身自婴孩呱呱坠地起,再长一遍?” “不一定自婴孩起,也不一定能长到年老。个人各异。” 乌行雪想了想那种情形,确实有种诡异之感——一个连灵魄都没有的躯壳,与行尸走肉也无异,但他却能夹在活人堆里。他有生长的过程,他会随着岁月更换容貌,他会与人谈笑。 “那确实神仙难辨……”乌行雪说:“倒是身边亲近之人,过个数十年或许能发现。” 但发现之人,恐怕会吓去半条命吧! 试想枕边人、或是家里亲眷,抑或是左右近邻,原本日日见面谈笑,却在某一天忽然惊觉他可能早就不是活人了……寻常百姓有几个能承受如此惊吓? 不过,最痛苦的应当还是他们自己。 乌行雪忽然觉得这些倒吊者有些叫人怜悯了,他抬头问道:“你们吊在这多久了?” 那些人在风中转着,忽而背朝着他,忽而慢慢转到正面。因为倒吊的关系,他们的唇角都拉到了脸颊两侧,像是一种奇诡的、不受自己控制的笑。 “我……我不记得了。”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近百年?” 乌行雪心道:怪不得这些倒吊着的人说话是那副模样,一会儿说自己活着,又一会儿说自己死了,七嘴八舌却浑浑噩噩。任谁被抽了灵魄,拘在这种鬼地方,拘它个百来年,恐怕也是这般神神叨叨又浑浑噩噩的模样。 “那你们原本生在何地?”乌行雪又问。 他其实不曾抱什么指望,也没觉得这些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大抵又是“忘了”,“不记得了”之类的回答。 谁知他们居然纷纷开了口—— “阆州。” “瑰洲。” “西园人。” “不动山脚下。” …… 五花八门的回答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大魔头听得脑袋嗡嗡响。 “行……”乌行雪道,“我知道了。” 就是满天下,哪哪都有你们。 乌行雪在心里琢磨。 这里是庙宇,很容易叫人想到祭品、供奉之类的东西,这些被捆缚于此的灵,十有八·九是作此用途。 他还想问“谁将你们捆缚于此”,“又是为何挑中了你们”,正要张口,却被萧复暄摁住了。 天宿上仙似是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主动道:“有些不能提,譬如……” 他顿了一下,偏过头靠近乌行雪耳边,低低道:“怨主。” 乌行雪:“……” 他知道这是不想让那些倒吊的人听见,但是…… 魔头闭了一下眼,片刻后又问:“为何?” 萧复暄淡淡的嗓音依然压得极低:“提了容易激起怨气,这禁地尚未弄明白,不宜贸然动手。” 魔头:“行……” 他老老实实听完话,等萧复暄站直后拢了大氅,狐裘将耳朵掩了大半。 两人耳语之时,那些倒悬于房梁上的人依然在缓缓轻荡着,无论怎么动,那些眼珠都盯着这两个人闯进禁地的人。他们眼尾拉得很长,从眼角斜看出去时,显得阴森又专注。 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其中几个忽然抖了抖肩膀。 接着,更多人悄悄动了起来——就见无数条肉色的枝蔓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无声垂落下来,像倒垂的密林。 倘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其实不是枝蔓,而是被拉长的状若无骨的手臂。 那些人慢慢张开了嘴,那些手臂便如蛇一般动了起来,直冲两人伸去。 整个庙宇依然十分安静,正在说话的人仿若未觉,连头都没有回过。 大魔头神色认真地说:“但我还有个问题。” 萧复暄眸光微动:“说。” “若是有人先动手招惹该怎么办?”魔头神色平静地问。 “那就只能……杀了。”萧复暄说着,拇指一挑剑柄,长剑在他手中划了一道极为漂亮的弧,凌冽剑气于那一瞬间怒张而开,形成无数道割风寒刃。 他头也没回,寒刃一扫。 就听无数道“噗呲”声同时响起,那数千条枝蔓似的长臂堪堪止于两人背后,只差了毫厘,却再不能近——它们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掉落满地。 下一刻,那些寒刃剑芒一转,带着极为劲烈的杀意,直冲那些倒吊着的人而去。 他们疯狂扭动却根本逃避不开,在寒芒即将楔进头顶时不可抑制地嗥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那些寒芒又在抵住他们头皮的瞬间刹住!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即将被捅成对穿,却又迟迟不见剑芒更近一步,那种等待的滋味最为折磨。磨得他们浑身发抖,连带着绳子都嘎吱作响。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想捉了吊上去,把你们换下来?”乌行雪抬头问道。 “……” 那些人还在抖,却不发一言。整个庙宇一片死寂,代表着某种默认。 乌行雪倒也不算生气。这种场景他明明没碰过几回,却莫名有种见怪不怪之感。被塞进童子像的那些人如此,被捆缚在这的灵魄亦然,总想找点别的倒霉蛋来替一替。 就是不巧,都找错了人而已。 乌行雪朝萧复暄看了一眼,问道:“我能跟他们做个买卖么?” 萧复暄:“……我拦你了么。” 乌行雪满意地又仰起脸:“这么着吧,你们在这禁地呆得久,熟悉一些。你们老老实实把这禁地的状况说与我们听,我们便想办法给你们把灵缚解了。” 谁知那些人脸缓缓看向他:“你解不了的。” 乌行雪问:“为何如此笃定?” 那些人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盯着那些剑芒,又笃定地重复了一句:“你就是解不掉。” 乌行雪正要再问,忽然看见倒吊者的灵魄中有一位十分奇怪,那人比起其他倒吊者,似乎要清醒一些,眼珠没那么混沌污浊。 “你看那人。”乌行雪戳了萧复暄一下,示意他看那个特别者,“他怎么了?” 萧复暄道:“那应该是肉身快醒了,所以灵魄挣扎得厉害。” 肉身快醒? “你是说,那具肉身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活人了?”乌行雪问。 “不是快,可能已经意识到了。” 那人挣扎着,脸部扭曲得甚至要倒转过来,硕大的眼袋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冲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艰难地看过来,嘴巴张张合合,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又过了片刻,他叫了一句:“我好难受……” 乌行雪盯着那眼袋,忽然一愣。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抓住萧复暄低声道。 之前脸倒挂着,又拖得很长,所以极难辨认。这会儿他在抽搐中翻转过一瞬,又有那硕大的眼袋在,两人终于在他脸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 那是客店的掌柜。 霎时间,乌行雪几乎反应不过来。 为何客店掌柜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又想起来禁地之前,那客店掌柜想说什么又不能说的模样,一切似乎串了起来—— 如果这些捆缚的灵魄不是祭品呢?如果他们被抽离灵魄,是为了让他们肉身永在,长久地覆在某个地方,不死不灭不能离开呢? 如果封禁神木并非传说中那样轻描淡写,不是单单依靠一些阵局,一个禁地,而是要靠许多许多人呢?而客店掌柜只是刚好守在入口的那个。 乌行雪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萧复暄说,这些灵魄被抽离的“缚”,肉身会在原地继续生活,反复生长,乍一看与活人无异,连神仙都难辨,反倒是身边近邻更容易察觉。 可若是近邻也是“缚”呢?如果每日都见的邻里全都是“缚”呢? 那是不是就无人能即刻察觉了? 他忘了谁曾经说过,说落花台真是人间一个极好的地方,不论世间再乱,那里总还算得上安逸,热闹丰盛,人语喧嚣。 还有人说,那或许是当年神木灵气仍在,一直庇佑着那个地方。 现在想来,那其实并不正常。哪有活人不受乱世影响的道理。 但如果整个山市都是缚呢?如果那些热闹喧嚣早就死了,只是被永久地锁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演着三月初三点灯开市的场景呢? 就像那些没了灵魄的肉身,自我欺瞒地做着每一件事——生长、变老,与人谈笑。 乌行雪面沉如水,眸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人脸。 这次再看,他终于又找到了几个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客店那个胖子店小二,甚至刚进落花山市时,那个冲他吆喝不断的茶摊伙计、颧骨极高的说书先生、解释打翻了一车脂粉的堂倌…… 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此刻的自己正在辨认那些人。还是当年的乌行雪也这样一一辨认过那些人。 那都是在落花台上平添着热闹和喧嚣的面孔,他们曾经点着烛火,将十二里群山映照得昼夜彻亮,长灯如龙。 那是他曾经同许多人夸赞过的落花山市。 他就生在那里。 第 42 章 因果 “啊啊啊……” 掌柜的灵魄发出虚弱的叫声,半是哀切半是凄厉,他不断重复着:“我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最初是宣泄似的喊着,又慢慢虚弱下来,最终变成了嘟哝。 就像一个因为沉疴缠身而昏睡的人,挣扎着短暂清醒片刻,又不可控地陷入困倦里。他再也叫喊不动,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其他倒吊者纷纷转向他。 原本他们还在窃窃私语,有点动静便相互附和着,说个不停。可这时,他们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他们沉默着看向掌柜,明明嘴角的皮肉被扯到颧骨,却因为倒挂的缘故,显得悲伤至极。 “他为何哭呢……”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这句话仿佛滴水入滚油,那些被吊着的灵魄猛地一震,嗡地炸开了。 无数哭声响起,统统灌进乌行雪耳里。他忽然觉得这里风烟真的很呛人,呛得他五脏六腑一片彻凉,一股毫无来由的厌弃感浮上心头。 乌行雪在那厌弃中想着:没有记忆都心冷至此了,若是有记忆呢?不知当年的自己知晓这些,究竟作何念想…… 锵—— 一道剑声骤然响起,直破风烟! 乌行雪乍然回神,仰头看去。 就见萧复暄那柄免字剑带着金光,从庙宇顶端狂扫而过。即便不看出剑人的脸色,也能感觉到那剑意里凌冽又肃杀的严寒气。 都说天宿上仙一手掌刑一手掌赦。既然整个落花山市的人是无辜受困于此,那么萧复暄出手,应当能给这些人一个解脱。 乌行雪是这么想的,萧复暄显然也是如此。 那道澈洌金光震得整个禁地颤动不息,烟尘浮于苍天,成了灰蒙蒙的浓雾。它以势不可挡之力劈贯过去,将所有灵魄都笼在金光之下。重重叠叠的金色字印从金光中流动而过,像是被消除的俗世罪业。 那场景惊得那些灵魄都张了嘴,再顾不上哭。有一瞬间,他们直勾勾的眼里几乎要燃起希冀了。 可下个刹那,他们眼里的亮色又暗了下去—— 就见免字剑的寒刃横扫而过,那些密密麻麻捆缚灵魄的吊绳却依然在空中嘎吱嘎吱地荡着,没有丝毫变化。 乌行雪讶然转头,就见萧复暄也紧紧蹙着眉尖。 他抬手接住剑,垂眸看了一眼剑身上流转不息的金纹。下一刻,他又反手将剑扫了出去。 这次结果依然如故——剑刃直直穿过了那些吊绳,仿佛它们只是虚无之影,即便是天宿上仙的赦免也对它们起不了丝毫作用。 那些倒吊着的灵魄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吊绳。他们刚刚哭了许久,眼珠却并不见红,依然是那副浑浊模样,只是多了一层雾。良久之后,嗡嗡议论又响起来—— “看,我就说嘛,解不掉的。” “果然啊。” “算了,没指望了。” “可是我好难受啊。” …… 萧复暄再次接了剑,张握了一下手指,眉眼间浮出一丝恼意。他沉吟不语,似乎在想着为何赦不了这些人。 “萧复暄。”乌行雪叫了对方一声。 很奇怪,之前心肺彻凉之感在这一瞬居然好了一些。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因为萧复暄先于他出了剑,在他惊觉自己除了杀招什么也做不了之前,就想还这些灵魄一个解脱。 只是可惜,没能成功。 “是因为幻境么?”乌行雪思索道,“是因为我们由幻境进了这处禁地,所以只能看着,做不了其他?”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你在宽慰我?” 乌行雪确实有这心思,但他这话并不是为了宽慰强行说的,他其实始终没有明白,所谓的“境是幻境,景是真景”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见到了过去的落花山市,然后呢?能改变什么吗? 若是不能改变,起不了任何影响,那为何他能跟客店掌柜、小二说话,还能威胁封家人?仿佛他真的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落花山市一样。 可若是能改变…… 那这片幻境真的只是幻境吗? “刚进山市时,我当这只是幻境,如今却有些存疑。”萧复暄蹙着眉顿了一下,依然不爱说存疑和猜测的部分,道:“即便是幻境,剑出手也不该是这结果。” “应该是哪样?”乌行雪疑问道。 “若是承受不住,幻境会破。若是承受得住,幻境会有所变化。总之不该如此。”萧复暄没再继续说,但他沉沉的脸色却若有所思。 乌行雪看着那张表情不太好的俊脸,就觉得上面写着“除非”两个大字。 他张口就问:“除非什么?” “除非——”萧复暄出声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钓开了口:“……” 他抿了唇,深黑眸光看着乌行雪。 不知为何,乌行雪从那眸光中看出了一丝别的情绪,就好像他想到了缘由,却不太想说出来。 又过了片刻,萧复暄敛回眸光,不再看乌行雪的眼睛:“赦免不起作用,只有一个缘由。” 乌行雪:“什么?” 萧复暄轻蹙眉心,道:“我自己在这场因果里。” 庙宇再次静下来。 “我不明白。”半晌,乌行雪问道,“怎样才叫你在这场因果里?” 萧复暄缓缓开口:“落花台生有神木,神木因故被封,这里成了禁地,使得这些灵魄被困于此变成了缚。这些所有互成因果,而我……” 他声音滞了一瞬,依然紧紧拧着眉,沉声道:“我在其中一环里,所以赦不了他们。” 说完良久,他才重新抬眼。 乌行雪一转不转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眸底看出了一丝迟疑和困惑,心里倏地松了一下。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绷得很紧。因为他知道,牵扯在这场因果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谁会牵扯进来呢? 除了神木本身息息相关之人,恐怕就只有封禁这里的人,或是将这些灵魄困锁在这里的人了…… 乌行雪忽然有些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何会设法改掉萧复暄的记忆了,应当就跟这所谓的因果有关系。 萧复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着乌行雪,却只说了一个“我……”字,便沉默下去。 “不会是那些因果。”乌行雪忽然开口。 萧复暄眼皮抬了一下,因为背光对着庙宇烛光的缘故,他的眸子显得更黑更沉。他总是冷的,又偶尔会显出几分傲气,那些锋芒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不论他如何敛锋入鞘,也总会在眼角眉梢显露出几分棱角来。 偏偏这一瞬,他看向乌行雪的目光里有着太多含义,唯独没有分毫扎手的东西。 乌行雪轻声道:“不会是怨主之类的因果。” “为何?”萧复暄专注地看着他。 乌行雪嘴唇动了一下。 “……为何这么笃定。”萧复暄又问。 天宿上仙一贯不言虚词,不妄信猜测,哪怕疑问落到了他自己头上,哪怕他不希望自己同某些答案扯上任何关系,他也不会言之凿凿地撇清自己。 仙都的人都知道,天宿上仙从不徇私,包括他自己。他可以容忍任何猜忌,冷静得就好像被妄加揣测的人不是他自己。 这同样像是与生俱来的,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否则怎么会被点召成执掌刑赦的人呢。 可到了这种时候他又总会发现,他很在意某个人毫无来由的笃信。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条分缕析的结果,也并非仔细推察的答案,而是独属于那个人的,不加解释、不多思索的笃信。 他问了两遍,听见乌行雪开口说:“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我不是魔头么,魔头从来都不讲道理。” 那一刻,他们之间曾经不复相见的那些年就像禁地那些如雾的风烟,浮起又落下,有些呛人,但风扫一扫似乎也就飘散了,并没有那么形如天堑。 *** “啊!”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便有议论声嗡嗡响起。 “怎么会?” “那神像分明许久不曾有动静了。” “这……” 神像? 乌行雪心生疑惑,转头看去。 就见庙宇龛台上那尊写着“白将”二字的神像真的起了变化,那少年依然倚着树,手里的剑也分毫未动。动的是他背后玉雕的神木,就见那神木原本只有枝桠的树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小小颗粒。 乌行雪倾身细看,发现那是叶芽中包裹的一朵朵花苞,遍数不清,好像只是一个瞬间,就缀满了枝头。 “这雕像是谁雕的,竟然是活的么?”乌行雪咕哝着。 他原本没指望听到回答,结果那些拘禁与此的灵魄居然开口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一愣,转头跟萧复暄面面相觑。 “神木自己?”乌行雪讶然问道,“神木居然会化人?” 灵魄们又摇了头,七嘴八舌道:“不知。” “似乎也不是化人。” “只是听说。” “传说故事里的。” 乌行雪又指着那玉雕少年问:“这是神木所化的人么?” 那些灵魄们又摇头道:“不是。” “那是谁?”乌行雪问。 第 43 章 旧缘 那些倒吊者道:“一个将军。” “少年将军。” “据说死在了神木之下。” “可为何玉雕会动呢?” “是因为刚刚那两剑吗?” “应当是……” 倒吊着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出剑的萧复暄,满脸疑惑不解。 唯有乌行雪在听到那句“死在神木之下”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很奇怪,那一瞬间,他居然从心里泛起一股难受之意,就好像他曾经看见过那个人如何“死在神木之下”似的。 他怔然片刻,下意识冲玉雕伸了手。 那些倒吊者大惊失色,慌忙叫喊。 “那雕像不能碰!” “那可是神木自己所雕,不能亵渎的……” “除了它自己,谁碰了都会出——” “事”字未落,他们又齐齐刹止住,陷入了茫然的疑惑中。 因为他们看见乌行雪握住了玉雕,却没有发生任何事。唯有一道长风从庙宇间横扫而过,就像那玉像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一瞬。 萧复暄捉着乌行雪的手腕,看见对方眼睫轻颤了一下,问道:“怎么?” 良久之后,乌行雪张了张口,道:“没。” 没什么。 他只是在握住玉像的瞬间,感觉到有一股灵识顺着指尖缠上来,融进了身体。 就像他遗落在玉像中的一点残片,如今终于被找了回来。 灵识融进指尖的刹那,他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神木,关于白将。 *** 很久以前,早在还没有灵台的时候,落花台有一株参天巨树,上承天,下通地,枝丫繁茂冠盖如云。人间的生死轮回都在这株巨树上—— 每当世间有婴孩呱呱坠地,它就会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当有人肉·体殁亡,离开尘世,又会有一朵花从树上落下。 寻常人看不见它,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能在机缘之中见它一回。 曾经有些人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恢复之后便总说自己见过一株神木,就在落花台上。久而久之,便有了各色关于神木的传闻。 传闻,神木有着半枯半荣之相——树冠顶端繁花正盛,远远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无边云霞。而树冠底端、枝桠深处却不断有花落下来,不论春秋朝夕,从未停过。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盖十二里群山,漂在山间溪流中,映得流水都泛着樱红色。于是落花台有一道盛景,闻名于世却少有人能见到,叫“白水进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尘生死,代表着整个人世间。 传闻越传越广,于是人们在落花台上修造了一座庙宇,供着那株寻常人看不见的巨树。 同生死相关的物什总是格外吸引人,那座庙宇一度是人间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太多人踏过那道门槛,在那里许下过各种各样的愿景。 起初,那些愿景大多事关生死——祈求新生降临、祈求沉疴痊愈、祈求平安无事或是百岁无忧。 到了后来,就越来越纷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看什么树都觉得别有寓意。 传闻说,神木听了太多凡人的悲欢和祈愿,慢慢生出了人的一面。渐渐的,关于神木的传闻便多了一些词句 ——有缘得见神木的人说,他们曾看见神木郁郁葱葱的枝桠有一道虚影,像是有谁撑着树枝,就坐在繁花之间,垂眸看着日渐热闹的落花台。 因为神木的关系,落花台依山而建的屋舍越来越多,许多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万物生发的三月来到这里,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雏形。 可世间有一个人人都不喜欢、却总会一语成谶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长”。 哪怕是神木也逃不开这句话。 起初,听闻过神木的人还只是祈愿。到了后来,便开始有人贪得无厌,起了邪念。 既然神木代表生死轮回和滚滚向前的时岁,那么……若是能想法子借到一星半点神木之力呢? 能叫人起死回生吗,能让白活的年岁重来吗? 这说法使得太多人心笙摇动、垂涎三尺。于是,神木的存在便不再向以往一样,只有庇佑和安定了。 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引发了诸多麻烦——有人因神木而死,有人因神木害得别人身死…… 这些麻烦都成了因果挂碍,缠缚在神木之上。 传闻说,正是因为神木化出了人的一面,又缠上了这些因果挂碍,于是也逃不过人世间的规律——它有了劫数。 神木应劫的那一年,人间也不大好,战乱连天。 那时候还没有阆州、梦都之类的说法,四处都是散乱国境。 西南一片小国攒聚,是战火烧得最盛的地方,常常赤野百里、尸骸遍地。到了后来,连十来岁的少年都拎着冷冷的刀戈枪剑杀入战场。 那年秋夕,本该是月正圆的时候,西南却出现了一幅哀景—— 一边是当时还没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战事刚尽,残余的火光在广袤的荒野上烧着,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马匹的嘶声哀鸣顺着夜风散了百余里。 另一边是落花台上雷声隆动,电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风的网,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时从山野尽头朝神木走过来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眉眼间依稀有着少年相,却被周身厉如冷铁的煞气盖住了。他腰腿颀长,身量应当很高,却因为血气耗尽又浑身是伤,站得并不很直。 一看就是从战火里杀出来的。 他一手杵着长剑,背上还背着一团血布。 翻过山野时,他攥着剑踉跄了一下,那团血布一动,垂下两只细瘦的手臂来,手臂上满是创口和瘢痕。有经验的人远远一看便知——那是一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死了。 那两年在战场边缘总能碰到那样的孩子,家破人亡,无人看顾,要么被捋走,要么成了饿殍。 即便是饿殍也死不安生,会被野兽、阴邪之物或是其他饿极的人分而食尽,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像这样死了还全须全尾的,屈指可数。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时,刚好是天雷的间隙,整个落花台陷在短暂的安宁里。 传闻都说,寻常人是看不见神木的,所以来到落花台的人,往往直奔庙宇,并不会真的抬头去找那一棵看不见的巨树。 但那个少年却并没有去往庙宇的方向,他就撑着剑站在树下,咽下唇间的血,抬起了头。 他眉眼生得极英俊,若是洗净血色和那一身煞气,应当是个冷白如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经没有那样的一天了。 因为他咽下鲜血后,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句:“我看见你了……” 传说,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才能看见神木。 他看见了,就意味着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着青黑色的天光,动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样,看到树冠深处去。过了片刻,他艰难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道:“跟传说里的不一样……” 那晚的神木确实跟传说里不一样,它承受了数十道天雷劫数,满身都是长长的沟壑。它枝头所剩的花并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满了已经枯萎的花瓣。没有像传说那样如云如霞,也没有将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气将尽,能撑到落花台已经不易。 他垂下眼后,便顺着剑半跪下去。用着最后的力气,在树底挖开了一些泥土,将背上背着的孩童尸骨埋进土里。 民间常说,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他掩平了土,终于再撑不住,翻身跌坐下来。他依然一手攥着剑,低垂着头颅,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狭长的线。 血就从他额头流淌下来,流进深深的眼窝,再洇进眼里。 他那时候意识已经开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听不清。所以,当他隐约听见一道模糊的嗓音问他:“所埋之人是谁?”时,他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他自嘲地轻嗤一声,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但他还是动了动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捡的……” 一个和他全无关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经过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应当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后被人分吃会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问话声来得莫名。 传说里提过,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经有人在树冠间看见过一道虚渺的影子。 少年握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喘着气咽着喉间翻涌的血味,喉结滑动了好几下。他想睁眼看看那树冠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但他怎么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觉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轻渺虚弱,似乎也受着痛苦,跟他相差无几。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电光,明白了几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长长的沟壑落在身上,应该也很疼吧。怪不得……声音那么轻。 他在心里想着,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听见似的,沙沙轻晃了几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声依然只是临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一阵骤亮,最后几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来,就冲着神木的根。少年在电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顺着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么?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进泥土的刹那,那少年忽然长剑一撑,以肩背将天雷挡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边的尸首,还有神木枯瓣满地的模样,他想: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来,听到的都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总希望受到它的庇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凡躯,庇护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长久地闭了眼,再没能睁开。 所以没能看见,在他死后,那高高树冠间的虚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看不见神木,却在神木所在之处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间有个军牌,军牌上标着“将”字,下面是一个姓氏“白”。 传闻,那是一个死在树下的将军,十七八岁,未及弱冠。 他死后,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洁的冷白色将整株神木围裹于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庙宇,也于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个倚着参天巨树的冷俊少年。 人们惊奇不已,不知那凭空出现的玉雕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有人说,玉雕出现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进过庙宇,又像云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于是人们说,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亲手雕的,为了那位死在树下、极年轻的将军。 现在想来,那些传说八·九不离十,唯有一件事,连传说也不曾知晓。 只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乌行雪记了起来,当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时,注了自己一抹灵神进去,还点进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来,如果那人转世重返人间,如果他有缘再来到这间庙宇,如果让玉像里的灵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灵魄……那棵少年倚着的参天玉树便会认出来。 他生于神木,自生时起,听到的唯一一句无关祈愿的话便是来自于那个人:“很疼么,左右我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那时候的他没有料到,后来神木会被封,连同这座庙宇一并拘在这样一处禁地里。他同样没有料到,当年的那位少年将军再活一世时,会因为当年与神木之间的牵系,年纪轻轻便被点召成仙,受天赐字为“免”。 当年他在仙都高高的白玉阶上,第一次看到萧复暄提着长剑走上来,嗅到那缕熟悉的灵魄气味时,心里还生出过一丝浅淡的遗憾。 倒不是遗憾转世再生之人不会有前世记忆,而是遗憾对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里面藏了他的一点谢礼呢。 那一点心思萧复暄不曾知晓,又被他自己遗忘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此时今日,居然会因为如此机缘和一缕灵识,想起这一点片段。 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又站在了这座庙宇里。 所以……当萧复暄两道赦免剑意扫过整个庙宇时,那棵藏了谢礼的玉树认出灵魄,绽出了花苞。 那是只为他一个人所开的满树繁花。 第 44 章 因果 白玉雕像放进庙宇的第二年春天,战火暂熄,落花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山市。 因为神木总是半枯半荣,华盖如云,没有寻常草木的花期。而见过神木的人都说,缀满枝头的花有点像凡间的红杏。 那时候的东江边,也就是后来梦都所在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亭山,那里的杏花林绵延十里,每年三月开得最盛。 于是人们以亭山杏花为据,给神木定了个花期,挑了三月初三这个好记的日子作为山市伊始。 人间第一场落花山市上灯时,乌行雪是看着的。 他隐着身形倚在神木边,垂眸看着蜿蜒的山道自傍晚开始有了亮色,一串灯笼接着一串灯笼,一捧烛火续着一捧烛火,一直延续到群山尽头,几近天边。 他依稀记起了当时的心情…… 看着山市里行人如织、话语声嘈嘈切切,他是惬意且欢喜的。 他生于这里,又因为一些缘故眷恋这里。他希望这落花山市总是这般热闹,一年比一年热闹,成为人间一处极好的地方,聚集着天南海北的来客,声名远扬。 因为这里越是热闹,那位少年将军转世后便越有可能慕名而来…… 这心思他惦念了太久,几乎成了习惯。 哪怕后来神木被封、庙宇不再,他也没有改掉这个旧习。 他从未与人说过最初的原因。只要提到落花山市,他总会说:“那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热闹得很。” 直到今日,乌行雪握着玉雕看向身边的人,怔然良久叫了对方一声:“萧复暄。” 萧复暄还攥着他的手腕,目光落在神木玉色的花枝上,有一瞬间的出神。他闻言眸光一动,朝乌行雪看过来。 那个刹那,乌行雪确实生出过一丝冲动—— 他有点希望对方想起当年的事,想起那个玄雷乍动的秋夜在神木底下说过的话。如此一来,他就能指着满树的花笑着邀个功,说:萧复暄,你想看的花。 可那一夜之于对方而言,其实很痛苦吧。 他在战火中伤过多少人,又为多少人所伤?他的国都、家人、同僚可能都消散在那些满是风烟的长夜里了,他走向神木时穿过的那片荒野上有多少亡魂,哪些是敬他的,又有哪些是恨他的。 还有天雷劈骨、□□殁亡时,会有一瞬间的不舍和孤独么…… 只要想到这些,那些隐隐冒头的冲动就皆不见了。 还是别想起来了。 乌行雪心想。 于是他张了张口,又哑然一笑,最终只是平静道:“你看,神木开的花。” 他说完便敛了眸光,不再看萧复暄,免得那点忽闪而过的遗憾被天宿上仙觉察出来。 谁知他刚转开眼,正要倾身将玉雕放下,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乌行雪。” “神木是你么?”他说。 乌行雪一顿。 萧复暄道:“他们说了,玉雕不能碰,除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转头看向他。 “你也说过,你生在落花台。” 乌行雪依然没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我……”萧复暄停了一下,朝那玉雕上倚着树的少年瞥了一眼又转回来:“是那个白将么?” 乌行雪生怕萧复暄想起了什么,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在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应当只是猜测,不是记得。 他放了心,便开口答道:“他们说话颠三倒四,含含混混,不能全然当真。不过你为何问我,我应当是这里最糊涂的一个。” 萧复暄却垂眸看着他,片刻后开口道:“你并不高兴,像是想起了一些事。” 乌行雪僵了一下。 又过片刻,他看见萧复暄微微低了头,抬手用指弯碰了碰他的脸,温温沉沉地问道:“为何会开花?” …… 堂堂魔头,忽然没了话。 那一瞬间,遗憾也好、可惜也罢,万般滋味倏地没了踪影。倒是另一个念头没头没尾地闪了过去——这天宿上仙在仙都怕不是个祸害。 乌行雪正要张口回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躁动。 他和萧复暄同时一愣,转头朝躁动来处看去,就见那些倒吊者耸着鼻尖,似乎在嗅着什么气味。他们所冲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那玉雕。 如此一来,乌行雪也轻嗅了几下。 这庙宇间确实有股味道散了开来,像是……血味。 他起初还有些纳闷,目光扫过玉雕时忽然记起来,当初这玉雕里注过萧复暄上一世的血。方才玉雕忽然苏醒,那股血味便慢慢透了出来。 而灵魄向来敏感,闻见了也不稀奇。 奇怪的是他们嗅到那血味后的反应…… 就见那些倒吊者一边耸着鼻尖,一边露出迷茫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回想什么,却没能即刻记起。但咕哝声却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 “这味道……” “血味我似乎在哪儿闻过。” “是啊,好熟悉。” “我也是,我也觉得有些熟悉。” “可是……在哪儿闻过呢?” …… 他们不断议论着,吸气的动作越来越明显,模样也显露出几分诡异。 “他们怎么了?”乌行雪不解,但他直觉有些不妙。 那血来自上一世的萧复暄,而这些倒吊者皆来自于落花山市。落花山市是在白将死后才有的,不论这些人是哪一年在山市落的脚,都不该对这血味有什么反应,更不该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他忽然想起先前萧复暄说过的一句话:凡人以灵魄生死轮转。 居于落花山市的,是他们这一世的肉·身,肉·身一世归一世,自然不可能跟上一世的萧复暄有什么牵连瓜葛。但这里不同,这些倒吊者是灵魄,灵魄不管轮转几世都不会变,始终还是当年那个。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面色一紧。 就听萧复暄忽然开口:“玉雕里的血是你的么?” 乌行雪下意识道:“不是。” 答完他便“啧”了一声,有些恼。 这不就变相承认他想起一些事了么? 不过眼下形势并不太妙,萧复暄也没多言,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道:“那就好。” 乌行雪一愣:“为何这么说?” 萧复暄道:“能让灵魄记住的,绝非好事。” 乌行雪心头一跳,正要问,就听萧复暄又道:“凡人死后不会有上一世的记忆,剥离出来的灵魄也是如此,倘若依然残留一些印象,必定是极深刻之事。” 他顿了顿,沉声道:“多半离不开死。” 不用他再多解释,乌行雪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来十分好懂——于已死之人而言,总是死的那一瞬间记忆最为深刻。那既是最后的一刹那,也常常是最痛苦的一刹那,而痛又总比欢愉长久。 这些倒吊着的灵魄因为是生生抽离的,记得这一世的事十分正常。若是记得再之前的事,恐怕……真的只会同“死”有关。 换句话而言…… 就是萧复暄上一世的血,同这些倒吊者曾经某一世的死有关?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只觉得一阵寒凉窜上头顶。 这念头闪过的一瞬,他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剑鸣。 余光里,萧复暄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猛地一抬眼,就见天宿上仙的剑尖已经抵上了近处一个倒吊者的额心。 就听萧复暄低低说了一句:“得罪。” 那倒吊者眼珠骤缩,在剑尖触顶的一刻凄声尖啸起来,啸声直窜云霄,听得乌行雪脑中“嗡”地震了一下。 既然是与“死”相关的印象,一定是在死亡又一次逼近时最容易被激起来。那倒吊者在剑鸣和尖啸的余音中双目圆睁,惊叫道:“我想起那血味了!” “我想起来了……” 萧复暄那一招并非真正的“诘问”,却与“诘问”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一刻,支离破碎的画面疾速闪过—— 那是一处暗无天际的荒野,夹杂着马匹嘶鸣和惊天的喊杀声。 在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乌行雪便明白了,那是战场…… 那是白将曾经穿行而过战场,而那位倒吊者之所以觉得血味似曾相识,是因为那一世他就在那个战场上,与白将相对,死于那柄长剑下。 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闻到的是白将满身的血味。 …… 尖啸声依然萦绕于庙宇间,乌行雪匆忙抬眼,穿过消散的画面看向萧复暄。 那些零碎的画面激起了其他倒吊者的记忆,于是相似的话语一句一句砸下来,潮水般的声音朝萧复暄淹过去—— “我想起来了……” “我也想起来了。” “是你。” “是你杀的我。” …… 之前乌行雪曾经闪过一分疑惑,为何封禁神木偏偏挑中了这些人,为何会用凡人灵魄来压一株参天神木。若是要牵扯上因果,这些人同神木也没什么因果关联,为何偏偏是他们。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 上一世的萧复暄死前给过神木以庇护,他是同神木牵连最深之人。而他又曾是少年将军,穿行于战火中,剑底有亡魂。 有人……特地找来了那些前世死于战场、死于将军剑下的人,一点点将他们聚于落花山市,最终又抽了他们的灵魄,将他们拘在这里。 借着他们和萧复暄之间充满“杀障”的因果,来封禁那株被萧复暄庇护过的神木。 怪不得! 怪不得萧复暄的赦免也无法让这些灵魄解脱。有那样的因果横在前面,怎么可能让他们解脱。若是强行要动,就得动到萧复暄身上去。 乌行雪瞬间冷了脸色。 他看见萧复暄一贯俊冷的脸上极为罕见地显出一瞬间的空茫。看见皎如白玉的天宿收了剑,拎着剑柄,沉默地看向那些受困的灵魄…… 乌行雪心里被细细密密的东西扎了一下。 第 45 章 绑匪 这些早已淹没在生死轮回里的事情,凭何被翻找出来成为负累?又凭什么是萧复暄? 就因为挡了那一下天劫? 一件被他惦念多年的事情,却被人利用至此……真是不讲道理。 乌行雪想。 如果萧复暄不记得这一夜就好了。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并在那一刻感到似曾相识。大约数百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仅希望萧复暄不记得,还希望这些被捆缚的灵魄也忘掉这一刻。 灵魄不是活人,不会去盘算这一世、那一世的区别,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只剩本能——谁杀过它们,谁给它们带来了此时此刻的痛苦,它们就恨谁。 “是你!” “是你!” “你害得我好苦啊……” “你方才还斩了我的手!” 陷入痛苦和仇恨的灵魄尖声嗥叫着,拼命朝萧复暄涌去。 它们之前企图偷袭,被萧复暄斩过手臂。眼下恨意正浓,它们忽然又有了精气,肉白色的胳膊从断口处伸出来,像疯长的柳条,密密麻麻源源不断地伸向那一个人。 那架势,可不是再斩一回手臂能了结的。 斩了再长,长了再斩,恨意越积越深,那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往复循环,直到将他们耗死在这里。 还是忘了吧。 千钧之际,乌行雪下意识摸向腰间。 手指触到白玉梦铃的刹那,他才反应过来,这会儿的梦铃是裂损的,而且他还忘了怎么用。 突然! 一阵模糊的铃铛声响起,不知从何处而来,却笼罩了整个禁地。 霎时间,整个禁地连风烟都停住了,不再流动。 那些灵魄也骤然冻住,保持着冲向萧复暄的姿态凝固于尘烟中。那些肉色藤蔓似的胳膊不再疯长,刹止在距离萧复暄只有毫厘的地方。 而萧复暄提剑的动作一顿,猛地转头朝乌行雪看过来。 “你摇的铃?”萧复暄怔然张口,看向乌行雪腰间。 乌行雪也有点懵:“我没有。” 他那枚白玉铃铛还安静挂在腰边,裂纹依然存在,声音并不是从这发出来的,但那听起来又与梦铃十分相似。 会是哪儿?谁做的? 乌行雪仔细听着铃音,试图找到来处。却因为听得太仔细了,自己也在铃声作用之下有了一瞬间的迷糊。某一刻,他甚至想起了鹊都。 他连忙挣脱出来,再抬头,就见那数以千计的灵魄看着自己长长的胳膊,又看了看萧复暄,顶着满头困惑,缓缓将手收回来。 “我的手怎么这么长了?” “我的也是,真是奇怪。” “我方才要作甚?” “不知,我也有些迷糊。” “你们又是何人?!” “此乃禁地,你们怎么进来的?” 那些灵魄又缓缓扭头,看向萧复暄和乌行雪,仿佛从未见过他们一样恐吓道:“这封禁之地,刀阵火阵层层叠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乌行雪:“……” 忘得真快。如此效果,确实像是梦铃。 他忽然想起刚进客店时,看见客店柜台边挂着一只极似梦铃的白玉铃铛。 紧接着,他又在铃声里恍然想起另一个画面—— 他想起自己拎着那个白玉小铃铛,递给那眼袋硕大的客店掌柜说:“听闻掌柜夜里总不得安眠,送你个小玩意儿。” 掌柜接过那铃铛,尴尬又疑惑:“公子是仙门中人?这铃铛……是什么法宝么?” “我偶得仙缘,学来的制法。能不能算法宝不清楚,但多少有些作用。” “有何作用?” 他想了想,扯了个浅淡笑意:“能……驱魔辟邪,聊保平安。” 掌柜将信将疑,但“保平安”的东西左右不会嫌多,于是他将那玉铃铛挂在了客店柜台边。 …… 乌行雪猛地回神。 他先前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家客店不寻常,就是因为门口挂着的简易版梦铃。他当时还纳闷,这梦铃从何而来。 现在想来,恐怕是百年前的自己在这住了一夜,发现了禁地中的种种,一时间没有想到妥当的解决办法,又担心灵魄之后再为人利用、想起那些仇恨过往,引起祸端。便留了一个极似梦铃的东西在店里,在灵魄骚动时能镇一下。 但那毕竟不是真的梦铃,似乎也无需催使仙力亲自摇动。更像是灵魄一疯,它就有了反应。 那铃音也是对灵魄最为有效,对他和萧复暄这样的人而言,则没那么立竿见影。 但他依然会受到影响,头脑在铃音中变得有些昏沉。 “小小玩意儿,这么大威力……”乌行雪拎着腰间的小铃铛咕哝了一句。他咕哝完,抬眸看向萧复暄。却见对方垂眸站在原地听着铃声,轻蹙着眉有些出神。 良久之后,萧复暄抬手摸了一下唇沿。 乌行雪:“?” 他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发问,就见萧复暄突然抬眼看向他,眯着长眸,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乌行雪莫名有些心虚,把问话咽了回去。 他被对方盯着,忽然闪过一个猜测——他怀疑萧复暄听着这铃音,可能想起了数百年前是如何放松警惕,被梦铃修改记忆的。 至于为何摸唇…… 嗯…… 然而乌行雪没能继续想,因为铃声始终没停,不仅灵魄受影响,连他的迷糊都变重了。再在这铃声里呆上一会儿,恐怕他又要满口“鹊都”了。 “我们是不是得暂避一下——”乌行雪话音未落,就感觉一道高影瞬间到了面前。 他被人拢了一下,撞进了天宿上仙的气息里。 接着眼前一暗、脚下一空,他被人带出了这方禁地。 穿过禁地入口的瞬间,萧复暄的嗓音就响在他鼻尖前:“我总在想,当初为何会一时不察让人改了记忆。” 他呼吸几乎就落在乌行雪唇间,有些痒。乌行雪抿了一下唇,听见他低声说:“你算计我。” 我…… 乌行雪舔了舔唇间,正欲开口,却见眼前骤然一亮——他们暂时从禁地里出来了。 出禁地看到的第一拨人,就是封家那几个弟子。他们个个手持长剑,面色紧绷地守着入口,一副想进又不敢贸然进入的模样。 乌行雪看着他们的姿态表情,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落花山市的人都是缚,在这里反反复复生长了百年甚至更久,像当年的他或是萧复暄这种偶尔下人间的仙确实很难看出来,每年循着热闹来逛上一圈的真凡人也难看出来,但有一群人则不然…… 不是旁人,正是封家。 封家弟子照看着整个落花山市,每每这里出了岔子,总会请他们前来。三番五次之下,他们应当同山市里的人十分熟稔,也应当认得他们不同年纪的样貌。 三年五年便罢了,长久之下,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若是看出端倪,却装作平安无事的模样,那就不一般了。 如此看来,封家显然是有问题的。 他们是知道点什么,出于一些缘由在帮忙掩盖?还是直接参与过什么? 但这种与神木、禁地相关的事,应当不至于随便一个小弟子都清清楚楚,真要有关联,必然得是封家做主的那些人。只是……怎么把面前这些年轻小弟子,变成封家做主的人呢? 大魔头想了个主意。 “萧复暄。”他借着姿势方便,冲天宿上仙耳语道:“能把面前这群小鬼绑了么?” 萧复暄:“……” *** 宁怀衫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家门口中了邪。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落花山市这种幻境里迷了路,既找不到他家城主,也找不到方储。 他一边在十二里街市中寻寻觅觅,一边自嘲地想:若是头一个找到的是天宿上仙,那他娘的该怎么办?扭头就跑会不会显得太怂了? 希望老天长眼,城主保佑,别让我单独面对天宿上仙。 宁怀衫这么祈愿了一夜,老天果然开了眼…… 他没有碰到萧复暄,他碰到了医梧生。 那是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也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惹得小半条街都是脂粉香。宁怀衫连打了十个喷嚏,差点把脑仁子都打出去。 他不过就是扭头揉了揉鼻子的功夫,再转回来,就看见了医梧生。 就见那人布巾掩过半截鼻梁,露出来的眉眼带着几分苍白病气,颇有点文弱书生的意思。半点看不出是个大门大派、名气响当当的人物。 宁怀衫撇了撇嘴。 原本医梧生还没注意到这个角落有人,偏偏被那一串喷嚏引了过来。 他见到宁怀衫时怔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便消失了,说道:“可算见到一个人了。” 听语气还挺高兴。 宁怀衫在心里嗤了一声,心说你怎么还在呢?一口残魂命比我都长。 他很想把这点嗤嘲表现在脸上,偏偏喷嚏打个不停,一点凶神恶煞的劲都摆不出来。 医梧生见他那模样,开始掏他的药囊。 宁怀衫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别,你别掏,我不要!我又不是病了,吃的哪门子药。我这是被活活熏出来的……” 医梧生找了一颗药丸出来:“我门偏方杂丸数不胜数,不单单管病,熏出来的也有办法止。一吃就停,你试试。” 宁怀衫并不想试。 但他喷嚏确实越打越厉害,再这么下去就要鼻涕眼泪乱飞了。他一个邪魔,可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他不甘不愿地拿了药丸,生吞下去。 刚仰了脖子,就听见前面街市一片嘈杂,还有七零八落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宁怀衫一边朝那边瞥看,一边问医梧生:“你见着我家城主了么?还有方储。我找他们好久,按理说不应该啊,明明咱们是前后脚进的落花台。怎么一进幻境就被分得七零八落找不着人了……” 医梧生摇了摇头:“没见到,我也找了许久。原本都打算画个符寻人了,被一些动静打断了。” 他捏着的纸藏在袖间,乍听起来就像能正常说话似的,与活人也无异。 那些脚步声听起来匆匆忙忙,越来越近。 宁怀衫又勾头看了一眼,嘀咕道:“这听着不像是逛山市的……” “是封家的人。”医梧生答道,“我方才就是从那边来的,见到了一大群封家弟子,面色不虞,不知要做什么。” 花家与封家世代交好,不过这些封家弟子不是他常打交道的那些。应当也是这落花山市幻境中的人,属于数百年前。 正说着话,一群穿着统一门派衣袍的人便过来了。 打头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模样倒是俊朗,只是沉着脸色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宁怀衫生为邪魔,对血味最是敏感。他耸着鼻尖嗅了几下,看向那男子的手,这才发现他握着剑的手背上有几条蜿蜒血痕,似乎刚刚经历过一些不甚愉快的事,还受了伤。 那男子抬头看向胭脂铺旁边的客店,冷着脸问身边的人:“殊兰,你收到的求救符当真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那位叫做殊兰的是个高挑女子,腰间挂着双剑,侧脸十分妍丽,天生一副笑唇。但她说的话却并不带分毫笑意:“错不了,若不是这家店,我也没必要劳您来一趟。” 这女子的名字说出来时,医梧生微微有些讶异。 宁怀衫瞥了他一眼:“怎么?认识啊?” 医梧生道:“那是……封家上一任家主,封殊兰。当然,她很早就不在了。” 显然,眼下看来,这封殊兰在封家还不是顶头的人物。应当跟幻境里其他人一样,是数百年前了。 那领头的男子又问:“求救符可有说过,是被何人所困?” 殊兰犹豫了片刻,道:“说了。” 男人沉声问:“谁。” 殊兰:“……” 男人不耐地转头看她:“怎的支支吾吾的?围困仙门中人的,无非是些邪魔妖物,这些年横行的魔物,哪个咱们没打过交道,至于如此?” 殊兰想了想,轻声说:“……不是魔物呢。” 男人:“那是什么?” 殊兰:“说是天宿上仙萧复暄。” 男人:“……” 谁?????? 宁怀衫一听那名号,先是一喜。接着又扭头想跑——他家城主不在的情况下,先找到天宿可不是什么美事。 他正要溜走,假装没听见这名讳。就感觉一道澈洌气劲于客店中横扫而出,那气劲犹如一道看不见的长鞭,扫得众人猝不及防,一阵剧痛。 下一刻,那金光剑气便化作裹着玄雷的长绳,将赶到客店门口的人一下捆了个扎实,以一副邪魔妖道才有的悍匪气势,猛地拖进了店里。 宁怀衫和医梧生不幸离封家众人太近,被一并捆了进去。 宁怀衫横进去的时候,脸上挂满了问号:这天宿的行事做派怎么那么不像个仙呢?! 第 46 章 恶霸 谁都不喜欢被捆着,更何况宁怀衫这个火暴脾气…… 更更何况他还同他最不喜欢的医梧生捆在一块儿。 他气不打一处来,被拖进客店时张口就要骂人,结果一个“干”字刚出口,就对上了天宿上仙冷冰冰的脸。 “……” 宁怀衫还是怂了。他抻了抻嘴,讪讪把“干”后面的祖宗称谓拗回去,冲医梧生来了句:“干什么挤我?” 医梧生简直无妄之灾,也凶不过他,便没跟他一般见识,道:“我也不想,着实是人有些多。” 人确实很多。 这间客店规模本就不大,带阁楼一共三层,最宽敞的地方是一楼大堂,他们此时就扎堆在这里。 医梧生粗略一扫,发现这大堂拢共四根长柱,每根都捆着几个人,看衣着打扮都是封家弟子,每人脑门上还贴着一张符,看起来滑稽又屈辱—— 年纪小的那些一个比一个脸皮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年纪稍大一些的索性闭目不见人,脸拉得比驴长。 这还没算上刚被捆上来的这一波…… 而罪魁祸首天宿上仙则抱剑而立,宽肩窄腰靠在柜台前,手上还缠绕着那道捆人的剑气。 他手指没动,剑气倒是在他指间来来回回地绕着。这若是在别人手指上,会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在他这里,却是在那一身冷硬之外,凭添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压迫感来。 那些呼喝的封家人一进大堂便收了音,在这种压迫之下噤声不语。 就连医梧生都很少碰到这么恶霸的场面,一时间张口结舌,轻声喃喃:“这……这真是……” 宁怀衫倒是适应得不错,小声嘀咕道:“这可真不像是一个上仙干得出来的。” 医梧生想了想说:“是……照夜城的做派?” 宁怀衫:“放屁!照夜城的做派就不是头上贴个符了,有没有头都不一定。” “……” 医梧生心说也是。 宁怀衫“唔”了一声,开始伸头探脑,他感觉他家城主十有八·九也在。 他一点都不知道安分,近处几个封家人心里却要疯了…… 气疯的。 纵观全场,捆着封家弟子的绳子,是封家自己的缚灵索。贴在封家弟子脑门上的符纸,是封家自己的封喉符。 真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那位名叫封殊兰的女子细长手指捏了个决,不动声色地弹了领头的男人一下。 男人拧着眉心,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不远处的萧复暄,看上去就像毫无所觉。但捆在身后的手指却在地上轻轻敲了一下,以示回音。 那是封家的传音秘法。 男人敲得冷静,脸色却一片铁青。 他以秘法问道:“怎会有这么多弟子折在这里?!” 封殊兰同样以秘法回道:“徽铭长老,我先前同您说过的……” 她虽生得妍丽,但操心过多,脸上显出了一点疲色。尤其是被男子质问时,笑唇的弧度都要向下撇了。 封徽铭牙关动了一下,抹掉自己手背上的血,道:“你传话过来时,我那有客来访,没能分心顾及。” 封殊兰:“真是客么?我方才就想问了,长老您身上似乎有伤?” 封徽铭:“无事,旧伤。你说你的。” 封殊兰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抿着殷红的唇,但也没再多问。而是将先前发生的事又解释了一番:“原本落花山市这边只是一点小麻烦,以往也有过,照例是几个小弟子过来看看,收拾残局。” 谁知小弟子一去不复返。 而后没多久,封家弟子堂收到一份求救符,里面是一副颇为潇洒的字体—— 「你家小弟子被绑了,来救人。」 封家怎么说也是个颇有名望的仙门大家,什么场面没见过?但看到那种风格的求救符,还是懵了好一会儿。 这种小弟子受困的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弟子堂处理起来颇有经验,当即又遣了七八个大一些的弟子去寻。 结果梅开二度。 弟子堂又收到一封求救符,还是那潇洒字体—— 「这几个也绑了,别再送小孩儿了,来点能做主的。」 封殊兰身为弟子堂的仙长,就属于能做主的人之一。 但她近些日子身体抱恙,众弟子一来不想惊动她,二来也受了一点激将,当即不信邪地遣了四个金纹弟子来寻。 金纹弟子都是年轻弟子里的翘楚,随便来一个都能独当一面,更何况四个呢! 结果四个全折进去了。 第三封求救符送到封家时,弟子堂不敢不往上递了。那求救符上字体依然—— 「看来你家弟子嫌多啊。」 递给封殊兰之前,弟子堂那边回了一封符问—— 「究竟是何人作祟?」 他们本以为这封要没有回音了,谁知居然收到了。这次符纸上的字体换了一种,凌厉如刀,只回了三个字—— 「萧复暄」 别说弟子堂了,连封殊兰收到的时候都呆如木鸡。 直到此时此刻,封殊兰被金光剑气薅进客店里,她都横竖想不明白:“这天宿上仙只奉天诏行事,打交道的从来都是至凶至恶的魔头,为何会跟咱们这种人间仙门过不去?没道理啊。” 封徽铭听她囫囵说了个大概,脸色愈发难看。 封殊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用秘法问:“徽铭长老,我一贯只带弟子,不问旁事,更无意于其他。但……若是真有些什么门门道道,劳烦还是知会我一声。我可不想做个冤死的鬼。” 封徽铭:“什么话,怎么就扯到冤死的鬼了。” 他静默片刻,稍稍换了语气,宽慰道:“咱们好好一个仙门,能有什么门门道道跟仙过不去,不要多想。就我所耳闻,这位天宿上仙的行事做派本就同灵台诸仙不同,不讲垂怜悲悯,能用剑解决的事,从来懒得多费口舌。想来……倒是同人间那些将门中人有些相似,你想想那些人的脾性,有时候一出手,确实让人觉得敌友难辨。但仙都同咱们仙门,总归是一边的,莫慌。” 他这么说着,当真松了脸色,乍看起来似乎已经笃定是误会一场了。 封殊兰对他这番话存疑,但有一句她也觉得没错——仙都同仙门总归是一边的,萧复暄不论如何是个上仙。 上仙嘛,哪怕行事做派再冷硬唬人,也有个限度。 往好了想,客店掌柜和小二不就没被捆么! 封殊兰心里这么想着,朝柜台后面的掌柜和胖子小二看去,结果发现那两个揣着袖子在那哆嗦。 封殊兰:“……”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丝丝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很快就又重了一层—— 她注意到被捆的人里有两个不是封家弟子。她起初以为那是不小心被误捆进来的。后来嗅探了一番,觉察到了不寻常。 其中一个显然是邪魔,另一个也没什么活人气。 刚注意到这一点,她就看见天宿上仙的剑动了一下。 一道明晃晃的剑气破风而来,直奔着那两人而去! 封殊兰也好,封徽铭也好,那一刻都是平静无波、见怪不怪的。人群中发现了邪魔,打得过的前提下直接斩杀,简直再正常不过。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全懵了。 因为萧复暄那道剑气楔进人群,分毫不差地落在那个明显是邪魔的人身上,就听锵——的一声,金光迸溅。邪魔身上捆束一松,毫发无损地站起来了…… 满大堂的封家弟子:“???” 紧接着又是一道锵然声响,邪魔旁边那个没有活人气的捆束一松,也跟着站了起来…… 最吓人的是,那生得一副少年相的邪魔一蹦而起,没有夺门而出,反而穿过众人朝天宿走去,边走边问:“大人,我家城主也在店里么?” 而传说中惜字如金的萧复暄居然答他了,抬了抬下巴道:“楼上。” 封殊兰人都看傻了。 封家弟子们被这一出弄得手足无措,不论是贴了封喉符的还是没贴封喉符的,纷纷朝封殊兰和封徽铭看过来。骚乱之下,谁是主心骨就很明显了。 封殊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天宿上仙抬了眼皮,朝这边看过来。 一阵罡风突然横扫过来。 封殊兰偏头避了一下,再睁眼,就见身边捆缚的小弟子全被扫去了墙边,偌大的店堂瞬间空出来一大片,只剩下她和封徽铭两个人…… 动弹不得、孤立无援。 而原本在柜台前的萧复暄已然站在他们面前。 他剑尖朝地一支,冷声道:“做主的来了?” 那一刻,封殊兰感觉到了万千威压。 她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而是转头看了封徽铭一眼。封家家主不便的情况下,一向是封徽铭这个长老做主。 然而封徽铭此时面如金纸,嘴唇泛白。他抬头看着萧复暄,嘴唇开开合合好几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知……不知天宿找我门……有何要事?” “你说呢。”萧复暄握着剑柄,半蹲下来,他淡漠的眸光扫了一圈客店,意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都在这家店里了,你觉得我所问何事。 他不蹲的时候有种居高临下之感,蹲下来,威压居然不减反增,因为他那双眸子更近了,就那么半垂着看着你, 封徽铭被看了一会儿,整个人就凝固成了山石,僵硬至极。 他朝旁边移了一下眸光,试图避一避缓口气,却发现还不如不避…… 因为他瞥见了另一个人,正从客店二楼下来。 那人披着氅衣,远远朝这里看了一眼说:“做主的总算坐不住了?” 楼梯那边灯烛没照到,有些暗,看不清下楼之人的五官。直到那人走到近处,封徽铭才看清他的眉眼…… 看清的那一瞬,封徽铭直接就崩溃了。 那崩溃遮都遮不住,直接显露在脸上,以至于乌行雪都看得一愣。 他跟萧复暄对视一眼,有些纳闷地用口型说:我这么吓人? 他搂着手炉弯腰看向封徽铭,把纳闷和奇怪统统掩去,不动声色地趁势恐吓了一句:“唔,把你们引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你们封家同这客店后头的封禁之地有何关系?” 结果就见封徽铭攥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顶着一种“你不如鲨了我”的表情看着他,说:“一个多时辰前,你明明刚问过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毛病?!! 封徽铭心想。 第 47 章 封家 乌行雪:“你说谁问过你,我么?” 封徽铭动了动唇,不答,但脸色说明了一切。 乌行雪转头看向萧复暄,眼里闪过一片困惑。 但他很快又转回来,再看向封徽铭时,表情依然不动如山。他声音压得很稳,语调又慢悠悠的,不曾显露出什么诧异。 即便是刚刚那句“我么”,都像是别有深意。 封徽铭喉咙咽了一下,紧着嗓子低声道:“明知故问。” 冲他这副模样,也能料定他没有胡说——确实有人一个时辰前找过他,问过一模一样的话。 跟现在的我长得一模一样? 乌行雪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里飞快盘算着。 萧复暄名讳都报出来了,易容自然也已经撤了,但他不同。他还顶着萧复暄帮忙调整的脸。能跟这张脸长得一模一样的,就只有当年同样易了容的乌行雪自己 这点本身并不难猜。 但细想之下,这事其实很有问题—— 前夜刚到客店时,掌柜说他们不久之前才退房。这没什么,毕竟整个落花山市都是幻境,他们在幻境中偶然得见数百年前的自己,倒也正常,不失为一种难得的机缘。 可现在,封徽铭又说“一个时辰前你明明刚找过我”。 这话乍一听,同掌柜那句异曲同工。无非是数百年前的乌行雪在离开客店之后,易容未撤就动身去了一趟封家,扣了封徽铭询问禁地细则。 而这倒霉蛋前脚刚被盘问完,后脚又被现在的乌行雪和萧复暄逮住了,才会说出这句话,连时间都衔接得刚刚好。 然而,正是由于事件、时间都衔接得刚好,才更不对劲。因为落花山市是幻境,封家却不是,它理应在幻境范围之外。 幻境内发生的事情,还能同幻境外发生的事连贯上么? 不可能。 起码不可能连贯得如此自然。 乌行雪心思一转,只能想到一种解释:这落花山市并非幻境,而是真正的过去!他们从踏进落花台的那一刻起,就站在了数百年前的这里。 如此一来,掌柜也好、封家众人也好,种种反应便说得通了。 在掌柜看来,真的有两个人,刚在这落脚一夜,又来住了第二夜。 而在封徽铭看来,他就是一日之内被同一个人找上了两回,问了同样的内容。 确实诡异,也确实叫人崩溃。 若是给封徽铭多一点时间,让他细想一番,或是多探一探,便能发现一些蹊跷——譬如虽是同一个人,衣着打扮却并不相同,而这中间仅仅间隔一个时辰。再譬如一个时辰前,这人身上还带着仙气。一个时辰后,怎么就成了邪魔? 偏偏此时的封徽铭没有细想的工夫,乌行雪也不可能留这个工夫。 他同萧复暄对视一眼,决定在封徽铭反应过来之前趁热打铁。他摸了摸手炉,半垂了眸光开始演—— “既然问过一遍,那刚好啊,不用我再费口舌了。我想听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喏,这会儿又多了些看客——”乌行雪抬了抬下巴,“你就把一个时辰前对我说过的,再来上一遍,也说给他们听听。” “你!”封徽铭脸色更难看了。他下颔线绷得很紧,牙关处的骨骼轻动着,警惕地瞪着乌行雪,哑声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何故要再来一遍?” 乌行雪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道:“你管我何故呢?我先前答应过你只问一遍吗?” 封徽铭气结,半晌憋出一句:“没有。” 乌行雪:“那不就成了。” 封徽铭:“……” 成什么啊成??? 封徽铭正要开口再辩,却听得萧复暄在旁手指一动,支在地上的长剑发出一声轻响。 他脸皮一紧,朝萧复暄看去。就见天宿偏头看向他,沉声补了一句:“若是真话,说上十七八遍又有何妨?” 封徽铭:“……” 天宿漆黑的眸子盯着他,泛着生冷的光:“还是说,你自己也重复不了了?” 封徽铭神情瞬间僵硬。 乌行雪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眉尖一挑。 他一直觉得堂堂天宿,能装一回恶霸已是纡尊降贵、万分不易了。没想到某人看着冷俊正经,居然能举一反三—— 不仅绑了人,还学会了逼供,而且说出来的话十分唬人。 以至于封徽铭被那一句话弄乱了阵脚,嘴唇开开合合,根本接不住话。 乌行雪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身边这位天宿上仙同世人口中的那个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的天宿上仙转眸朝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乌行雪:“?” 他试着领悟那一眼的意思,没领悟成。 又过了良久,忽然闪过一个十分诡异的念头。 就好像是……天宿大人头一回干这么不像上仙的事,拿捏不准尺度,所以觑他一眼,看看合适不合适。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实在没忍住,瞄了萧复暄一眼。 那张冷俊的脸看上去依然锋芒狂张,浑身的压迫感也依然重若千钧。但乌行雪越看越觉得……好像真是那么个意思。 于是他看了一会儿,笑了。 笑意从长长的眸间流露出来,乌行雪遮掩不住,索性便不掩了。 萧复暄似有所觉,朝他看过来,怔了片刻。 至于封徽铭…… 封徽铭快被磨疯了。 世人总是如此,喜欢以己度人。心肠直的,看别人便没那么些弯弯绕绕。心思多的,看别人便觉得百转千回,点满了算计。 若是再藏一点事,心里带着虚,便更是如此。 此时此刻的封徽铭正是这样—— 乌行雪和萧复暄对视一眼。 封徽铭心想:我方才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引起怀疑了。 乌行雪让他再说一遍。 封徽铭心想:这是抓住了我的破绽,想要试探我。 萧复暄说真话不怕重复。 封徽铭心想:这都不是试探了,这简直是明嘲。 乌行雪再这么一笑…… 封徽铭—— 封徽铭觉得自己完犊子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拨玩的蝼蚁,左撞右撞,来来回回,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已,丑态百出。 那么多封家小弟子在场,数十双眼睛看着他。封殊兰也在场,同样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太难熬了。 他本该是习惯这种瞩目之感的——他在封家地位超然,不仅仅是一个“长老”而已。封家家主膝下无子无女,他和封殊兰皆由家主收养,他来封家很早,比封殊兰早得多,进门时还不足八岁。 家主曾经说过:“八岁是刚好的年纪。” 刚好懂得一些事,又刚好不那么懂。 起初封徽铭不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后来过了十年、五十年、又近百年,他终于慢慢悟了个明白。 懂一些事,是指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封家血脉,知道家主并非自己生父,所以往后再怎么得意、再怎么备受关爱,也会知道分寸,知道不能恃宠而骄,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绝非理所当然。 而不那么懂,是指那个年纪的孩童总是渴求安稳,渴求关切,渴求一处家府。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只要养他的人对他足够好,他依然会忍不住掏出心肺,巴巴地捧上去。 相比而言,封殊兰就比他自持得多。 同样是被收养的,外人都道她是封家的“掌上明珠”,但她从来不当自己是“女儿”,只当自己是一个渊源深一些的“弟子”。 她本就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越大越冷,无意参与过多家事,只领了个“弟子堂仙长”的名号,安安静静地教授剑法。 相比之下,他就知道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他觉得“所知甚多”是家主的偏爱。是因为他天分极高、根骨不错,是个绝好的苗子,远远优于封殊兰这个“妹妹”。所以很多不能对外言说的事情,家主会告诉他。很多不能让弟子跟着的事情,家主会带上他。 久而久之,他在封家就成了仅次于家主的人。 后来,只要家主不便或不在,他就理所当然成了做主的那个。 再后来,哪怕家主在场,他也不落下风了。就好像……家主年纪越来越大,而他正值当年,所以渐渐有了取而代之的能耐。 于是时间久了,他便习惯于受人注目了。 很少有场合能让他露怯,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应对自如,甚至有点稳如磐石、不怒自威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意识到……其他门派正值盛年的弟子很多,不远不近,与封家交好的花家就有不少,但没有哪个正值盛年的弟子能堪当家主。 因为还不够格。 他以为自己够格,其实只是碰到的人不够多,见到的场面也不够多。毕竟他仗剑驰骋,也都只是在人间。 若是碰到真正的仙,他便什么都不是。 一个多时辰前,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出现在书阁时,封徽铭手指按着书桌上的剑,心想:这人委实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话没多问,快如雷霆般出了剑。看见对方甚至连剑都没碰上,心想:就这反应,居然也敢擅闯封家的百宝书阁。 直到他一剑刺到近处,才终于觉察到不妙—— 因为他发现那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眸光半垂,正看着他的剑尖。 换句话而言,所谓的雷霆之势在那人眼中其实并不够快,他甚至能看清剑尖的走势。 可封徽铭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下一瞬,他就看见那公子眉眼轻抬,同他对上了视线。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剑尖并没能刺进任何皮肉中去,反而像是被卷进了浩瀚汪洋中,进不得、退不得。 紧接着,如无端阔海一般的威压从那公子身上倾泻而出。 封徽铭握剑的那只手猛地一震,血脉纹路自手指浮现出来,疾速朝上蔓延。 他在剧痛之中松了手指,吃痛地闷哼一声,长剑当啷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殷红的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在地上滴成了一洼。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血脉崩裂了几处,同时他也清晰地知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又留情的结果…… 因为以那威压的冲击之势,他活不活着都难说,只受这一点伤,已经是万幸了。 那一刻,封徽铭几乎是恐惧的。 任谁当了近百年的天之骄子、少有敌手,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蝼蚁,那种冲击并非常人能够承受。 百宝书阁不远处,有众多日常巡查的弟子。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妹妹”封殊兰。 只要他想,他可以瞬间召聚数千人来百宝书阁。 但当时的封徽铭一个人也没有惊动。 一来,他觉得毫无意义。二来……长久的自负心作祟,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连剑都没拿住的样子。 他只是浑身僵硬地看着来客,问对方:“你是何人……” 而那人却道:“我是何人与你干系不大,我来叨扰只是想问些问题。” 封徽铭道:“……什么问题?” 那人从头至尾没动过腰间的剑,手里拎着一个镂着银丝的面具,在灯火之下闪着微如碎星的光。他捏着面具边缘,歪了一下头问封徽铭:“落花山市千百人皆为灵缚,你知晓么?” 封徽铭瞬间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他还没答,那人便点了点头道:“看来知道,那我便没来错地方。” 封徽铭张了张口:“我……” 那人没等他说完,又道:“我再问你,那些缚的灵魄被拘在一处禁地,你知晓么?” 封徽铭喉咙动了一下。 那人漆黑的眸光盯着他,片刻后笑了一下。 他怀疑那人易过容,因为五官虽然俊秀,却并不太过出挑。跟那双眉眼实在不搭。 那笑意融在眉眼里,应当是极好看的,却并没有落到眼尾,笑得并不真切,像摸不透的雾。 “看来也知道。”那人又说。 封徽铭脑中飞速转着,想着这人来历,想着他的目的,想着……他们掩藏许久的落花山市。 然而对方并不给他太多时间思考。 他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这一次,罩顶的威压里便不存在“万幸”了。那人道:“落花山市那些人……那数以千计的缚,是你们封家聚来的么?” 等封徽铭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下意识点了头,答道:“是……” 第 48 章 凭依 那个“是”字刚出口,封徽铭便怔在原地。 我为何会说“是”? 封徽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他便舔了舔发干的双唇,想摇头分辨:不是!我刚刚那句作不得准,不是我家聚来的! 然而他脖颈就像被人钳住了,一动不能动。舌尖也仿佛被人点了咒,一个“不”字都吐不出。 他站在自家百宝书阁里,同那个威压如瀚海的陌生公子目光相接,居然连一句辩解之词都说不出来。 封徽铭急出了一身湿汗,眼珠都因为用力犯了红。 他嘴巴开开合合数次,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了拳,最后只挤出一句:“我……我封家并非有意如此。” 我日。 封徽铭生平第一次在心里爆了如此粗口。 一方面是冲他挣扎未果的状态。 一方面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就好像在说话时,唇舌不受自己操控一般,说着自己根本不想说的话。 这若是在民间,那妥妥会被认为是中邪。 可他不是寻常百姓,他是封家仅次于家主之人,谁能动到他的头上,谁又敢乱动到他头上? 封徽铭眼珠微凸,盯着面前这位陌生公子。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对方干的。 有着如此浩瀚威压的人,又是如此近的距离,想要操控他似乎不算难事。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 这人显然是来问话的,他想要问明白的就是这些事,又何必来操控他说出答案?这讲不通啊。 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封徽铭看着那位公子,试图告诉对方:我方才所言皆是假话,那并非是我想说的,而是有人给我动了手脚,不要听信! 但这句话,他依然讲不出口。 而那位公子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似乎将所有挣扎都看了进去。对方轻轻蹙了一下眉,复又松开。 过了片刻,那人问道:“这样吧,我换个问题。” 听到这句话时,封徽铭眼泪差点淌下来。 他感觉对方应当看出了他隐藏在表情和话语之下的挣扎,但不能确定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那位公子又问:“你们封家同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 封徽铭在心里喊得声嘶力竭。 他做好了又要说不出口的准备,却见那位公子眯了眯眼,轻声重复道:“没有关系?” 直到这是,封徽铭才发现自己这次居然说出了声,而且并未被更改,原话原样地说了出来。 他先是一喜,心说总算将实话讲了出来。但他转瞬又是一惊…… 因为他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倘若他这次也说了相反的话,说“关系深重”,那么他相信那位公子定能看出来他不对劲,并且十分笃定。 可偏偏他这次说了真话。 这在对方眼里,“被操控”一说就很难成立了。 真被操控,为何一句真一句假呢? 这样半真不假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是他自己在故作玄虚。 封徽铭僵在原地,这次他是真的满身冷汗了。 明明没说几句话,他却感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一团乱麻。他开始试图给那位公子解释:“落花山市众人皆为灵缚,这点我家确实知晓。那灵魄镇在封禁之地,我们也确实有些耳闻。毕竟整个落花山市都由我家照看。但为何挑中那些灵魄,又是从何将他们聚在一块儿,我……我封家真的一无所知。” 他飞快地说着。 为了解释一句,便不得不从头开始讲述。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年幼,这些事大多是从父……从家主那里听来的……” *** 一个时辰前,那位年轻公子未及眼底的笑意还在眼前。这会儿封徽铭又在乌行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笑,那种慌乱和恐惧简直变本加厉。 他不再挣扎,扫了一眼封家众弟子,又看了一眼封殊兰,攥紧手指长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好……好,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 他试图回忆自自己慌乱之下,在百宝书阁都说了些什么。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十分混乱,只能记起只言片语。但他在萧复暄和乌行雪两人的目光下,多沉默一刻都觉得喘不上来气,于是只能循着那点只言片语,说道:“家父……家主说过,当年神木常为一些心思不正的人所用,引来诸多祸端。以至于有人无辜惨死,还有人无辜受连累。虽然那些心术不正之人最终也没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也遭了报应,但几经扰乱之下,众人皆知神木确实不适合如此生长在人间,应当藏匿与世人触碰不到的地方。这便是封禁的由来。” “而我封家最早其实不姓‘封’,据家主说,早先的俗家姓氏被更改过。更改的缘由就是神木……” “因为神木被封禁于落花台,而我门受托照看这一带,以防神木禁地被人误闯,再生祸端。所以我门改姓为‘封’,虽然不像上仙那般受天赐字,但算有几分相似了。” “所以,这落花山市的人如何……我们确实知晓。封禁之地在何处,我们也确实知晓。但这就是全部牵连了。至于其他,真的与我们无关。” 封徽铭又道:“至于灵魄……” 他下意识朝掌柜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有所顾忌,像是不想在“缚”面前提起这茬。但他最终还是一咬牙,继续说道:“那些灵魄为何聚集与此,又禁锢与此,那就得问真正给神木落封的人了。” 他说道“给神木落封的人”并没有什么迟疑犹豫,就好像他知道是谁落的封。 倘若真如他所说,封家是受命在此照看禁地,还因此得姓为“封”,那他们便算和神木息息相关,所知比仙都诸仙多倒也正常。 乌行雪想了想,问道:“给神木落封之人是谁?灵台?” “不是。”封徽铭摇了摇头,沉声道:“最先决定要将神木封禁的,正是神木自己。” 听到这句,乌行雪眸光一动:“神木自己?” 封徽铭顿了一下,看向他,表情也有一丝怔愣:“是……” 先前在百宝书阁,这位公子听到这句话时,就没有这样的反应,只是沉静如水地听着。 两次反应不同,封徽铭便又有些不安。他心想:这又是在诈我了! “确实是神木自己,绝无半分虚言!”封徽铭差点竖起两根手指对天发誓,但他又想到,这话他也是从家主那边听来的,并没有亲眼见过。于是迟疑一瞬,还是没有发这个誓。 “我所听闻的确实如此。”封徽铭道,“封禁神木,其实是神木自己所为。禁地是他自己圈的,禁地内的刀阵火阵乃至玄雷,也是他看着布下的。整个禁地里的所有,都是神木所知悉的。” “他看着神木被封得严严实实,不再给人以可乘之机,才离开落花台,去了仙都。”封徽铭煞有介事地说着。 说完一抬头,看到了乌行雪一言难尽的脸。 封徽铭:“……” 他犹豫片刻,终于顾不上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了,竖起两根手指道:“我对天发誓,一个字都不曾编纂。确实如此。” 说完这句,又过了良久,他听见对方轻声问了一句:“你说对天发誓,这誓我能当场发上十个八个,有什么用呢?我不信这个。不如你告诉我,谁能给你作证?” 谁知封徽铭怔了片刻,居然点了点头说:“有凭依的。” 乌行雪:“?” 这下,乌行雪是真的被挑起了无边好奇。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封徽铭,包括封殊兰。她皱起眉道:“你在说些什么话?” 封徽铭一日之内被人磨了两回,第一回还能靠口舌功夫,第二回只觉得心力交瘁,说不动了。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良久之后,像是做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他垂眸良久,冲乌行雪和萧复暄说:“我知道,你们既然一次又一次这么问询,即便我舌灿莲花,反复说上数十遍,你们也难全然相信。不若这样吧……” 他说:“同我回封家,我带你们去看。毕竟……眼见为实。” 乌行雪愣了一下。 他着实没想到封徽铭会主动说要请他们去封家,于是他下意识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先前他通过种种,推测断定这落花山市应当不是幻境,而是真正的过去。 但再笃定也只是推测,若是推测错了,那么当他们踏出落花山市的那一刻,幻境就会支离破碎崩塌消失。 封家也好,禁地也罢,都会同幻境一并消失在山雾里。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其实有些迟疑。 却听见萧复暄借着扣住他的剑气,淡声开口:“真是幻境也无妨,禁地我进得了一回便进得了第二回,封家你既然问了两次,便能让你问第三次。” 乌行雪愣了一下,笑起来。 他忽然觉得,眼下自己魔气缠身、锁链缚体,除了杀招什么都使不出来。本该障碍重重,每走一步都两手带血。 可因为某个人的存在,他居然来去自由、百无禁忌。 第 49 章 分灵 萧复暄站起身时,收了笼罩整座客店的威压。 封家小弟子们感觉身上骤然一轻,顿时能动弹了。但他们左右对视一眼,愣是没敢动,眼巴巴地瞅着他家做主的人。 可惜做主的封徽铭根本顾不上他们。 他绷着脸色,从地上起来的时候理了理衣袍,姿态并不凌乱,脸侧却浮着一抹薄红。 “徽铭长老,你——”封殊兰深知他的脾性,看了他好几眼。 “我没事。”封徽铭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他刚刚情急之下说了很多,这会儿缓和过来,越想越觉得狼狈。可惜覆水难收,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强撑着架子。 封殊兰扶他的时候,压低声音道:“你不该将人带回封家,不论怎样,起码得知会家主。” 封徽铭皱着眉道:“我有分寸。” 封殊兰瞥了他一眼。 封徽铭又补了一句:“更何况家主说了,他不便的时候,我可以全权做主。” 封殊兰没再多言。 她转头扫了那些小弟子一眼,抬高了调子道:“都傻着作甚?站不起来等我扶你们?” 她长着笑唇,却并不爱笑,语气直接得有些辣。她常年管着弟子堂,小弟子们本就怕她,自然不敢等她扶。 他们手忙脚乱爬起来,抖掉身上的缚灵锁,又互相揭掉脑门上的封喉符,这才慢慢有了声音,但依然贴在墙角。 封殊兰:“来这边。” 小弟子们乖乖聚过来。 封殊兰侧身让开,指了指萧复暄,冲弟子们冷声说道:“来谢上仙。” 小弟子们:“???” 他们着实想不通,自己作为被绑的,为何还得去谢绑匪。 就连萧复暄本人都有些意外,朝封殊兰瞥了一眼。 小弟子们确实有点怵,但困惑压过了一切:“谢什么啊???” 封殊兰:“谢他们手下留情。” 这话其实说得很妙。 现在就把“手下留情”四个字丢出来,听到这话的人想不留情都不行。若是之后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引起冲突,这些小弟子也能免于一难—— 毕竟都当面道过谢了。 这办法对于世俗中常讲情面的人来说,十分有效。可惜萧复暄并不是这种人。 但这并不妨碍乌行雪觉得这姑娘性格有点意思,起码比封徽铭有意思。 很显然,这么觉得的人不止他一个,宁怀衫拱了医梧生一下,悄声问道:“你之前说什么来着?这丫头后来成了——” 医梧生没忍住,打断了他的叫法:“这什么?” 宁怀衫不喜欢被打断:“丫头啊,怎么了,叫你了吗这么大反应。” 医梧生:“……” 他觑了宁怀衫好几眼,实在想不明白,这小魔头自己生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会热衷于用这种长辈的口吻叫别人。 医梧生好心提醒道:“别忘了这是数百年前,照理说,她算你前辈了。” 宁怀衫冲封殊兰的方向努努嘴:“我管她叫一声老前辈,然后说是你让的,你猜她会不会拎着剑来剁你的嘴。” 医梧生:“……” “会。”乌行雪的声音轻插进来。 宁怀衫立马收了气焰:“城主。” 封殊兰同弟子们交代事宜的间隙里,乌行雪隐约听见了宁怀衫和医梧生的对话,好奇道:“你方才说,这姑娘后来成了什么?” 医梧生正要开口,宁怀衫抢答:“家主。” 乌行雪“哦”了一声,既意外也不意外:“你这都知道?” 宁怀衫:“那是!” 他难得被城主夸一回,十分来劲。立马掏出了自己从医梧生那里听来的话,开始显摆:“她是封家上一任家主,不过很早就不在了。” 乌行雪听完却有些纳闷:“上一任?” 宁怀衫:“对呀。” 乌行雪:“进照夜城时,你说起如今照夜城的城主薛礼……” 宁怀衫“啧”了一声,并不是很想听到这位新城主。 乌行雪指了指医梧生:“先生当时说,那薛礼是故交之子,是封家上一任家主的幺子……那不就是这姑娘的儿子?” 宁怀衫愣了。 乌行雪道:“这年岁算来有些奇怪啊。” 医梧生出生于百年之前,而眼下的落花山市起码是三百多年前。当然了,仙门中人寿数很长,数百年不成问题,但听起来还是差了辈份,多少有些古怪。 宁怀衫张了张口。他这回抢答不了,支吾两声,把医梧生推了出去:“你来。” 医梧生哭笑不得,但解释时还是正了神色:“与我交好的并非是这位家主本人,而是她的道侣。确实相差一些年岁,算是忘年交,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觉着依然不太对。”医梧生想了想说,“殊兰前辈按照年龄往前推,推到落花山市这时候,可能要再……再年少一些。所以我先前在这客店门口听到她的名字,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诧异。” 但他说完又补充道:“不过我所知所记也不那么准确。” 仙门中人过了百年,就很少再去细细盘算年纪了,遑论别人的年纪。医梧生摆了摆手道:“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怕真弄错了闹笑话,主动岔开了话题:“相比而言,我更诧异与另一位。” 另一位? 乌行雪顺着他的眸光看去,看到了封徽铭。 “为何诧异?” “他与殊兰前辈年纪相仿,但我却从未听说过他。”医梧生声音更轻低了,这话确实不方便叫封家的人听见,否则很容易引发误会。 因为这话乍听起来,总会让人想到不太好的结果,比如……过早夭亡之类。 但乌行雪脑中却闪过另一个念头——倘若真的是过早夭亡或是类似状况,反而会平添几分意难平,更容易让人记住、让人可惜吧? 这么一想,封徽铭的情况就更奇怪了。 但这毕竟是尚未发生的事,胡乱猜测也不能作数,他们很快就停止了讨论。 一来封殊兰同小辈交代完了所有事,冲他们点头示意可以动身了。封徽铭已经站在了客店门边,正侧身等着众人经过。 二来…… 主要是二来,乌行雪被天宿上仙引走了注意力。 之前说到封殊兰和医梧生的年纪差距时,萧复暄还在旁听着。但后来他不知想到什么,脚尖一转,人便避到了红柱背面。 彼时医梧生正在说话,出于礼节乌行雪眸子一转没转,余光却总落在红柱那里。 他能看见天宿衣袍一角以及皂靴的靴尖,偏偏又看不真切。那滋味就像是有一只并不锋利的爪子轻挠了几下…… *** 萧复暄垂了手,指间剑气复归平静。 他正要抬脚,忽然听见一道嗓音轻轻响起:“堂堂天宿,偷偷在这做什么坏事。” 话语微微带着拖音,有意强调了“偷偷”两字。 曾经有不少人说过,那人偶尔用这种语调说话,总叫人心里有些痒。每回听到这种话,他都会横生几分不爽。 那些人以为他是不喜欢听“灵王”相关的事。其实不然,他只是不喜欢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 萧复暄转回身,看见乌行雪朝这边探过头来说:“被我抓了个正着。” 他眸光一动,低声道:“抓我做什么?” 乌行雪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立刻回答。过了片刻又用那种拖拖拉拉的语调说道:“实在好奇。” “所以你避到这边来,是在做什么?”他问。 萧复暄道:“分灵。” 乌行雪愣了一下:“分什么灵?” 萧复暄:“灵魄的灵。” 乌行雪:“?” 乌行雪:“哪个灵?” 大魔头简直把问号写在了脸上,心说灵魄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能分?你怕不是趁着失忆在唬我。 果然,就见天宿眸光扫过他的脸,似乎是唬够了,又道:“灵识的灵。” 灵识听起来就正常多了,毕竟乌行雪之前还见过他灵识离体的模样。 他“哦”了一声,心道:果然学起坏来快得很。 但这话他也就心里想想,嘴上问的却是:“为何突然要分灵识?” 萧复暄:“以防万一。” 乌行雪想起方才医梧生关于封殊兰和封徽铭的话,萧复暄正是听了那个才避到柱后来的,估计是也觉得有几分古怪。 乌行雪盘算着:“灵识分一点出来能留后手么?” 萧复暄:“算是。” 乌行雪沉吟。 萧复暄不知道他在沉吟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就见那魔头冲他道:“那给我也分一下。” 萧复暄:“……” 天宿一言不发看着他。明明面无表情,但就能看出几分头疼……不,哪里都疼的意思来。 “乌行雪……”他沉声开口。 魔头直觉他要说不,抢先问道:“分灵识很难受吗?” 说着他还打量了萧复暄一眼,毕竟这人刚刚才自己分过。 萧复暄动了动唇,片刻后蹦了两个字:“不会。” 魔头道:“那不就行了,不难受,还能留后招。不分一下岂不亏了?” 萧复暄:“……” 萧复暄:“那就亏着。” 魔头:“……” 都说天宿上仙软硬不吃,领教了。 魔头抿唇看着他,琢磨片刻,转身道:“噢,那我去问问宁怀衫和医梧生,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个——” “忙”字还没出口,乌行雪就感觉自己被人拉了一下。 他转回头,就见萧复暄半垂着眸子,沉声道:“……手给我。” 乌行雪眼里浮出笑意,把手递过去。 但很快他的笑意就顿住了…… 萧复暄温热干净的握住他的瞬间,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劲顺着相触的地方涌进脉络。那些气劲同天宿的剑意一样张狂,顺着脉络灌进来时根本无法忽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气劲经过了全身所有命门要穴,关窍全通后又于各处流往心口。 乌行雪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紧了一下。 那些气劲在涌向心脏时忽然缓了下来,近乎温和地包裹上去。 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嗓音,几乎贴着心口:“你当灵识是何物,随意就找别人帮忙。” 第 50 章 选择 乌行雪确实不知道找人帮忙分一下灵识会是这种结果,但凡知道,他一定—— 萧复暄的气劲恰好探进灵识,他眯起眼睛,忽然忘了“一定”后面该接什么话。 他终于明白为何不能随意找人帮忙了—— 没人能保证灵识被碰时不会杀了对方,更别说还要摁住本能的杀意,冲对方敞开所有命门。 帮忙的人十有八·九会死得很惨。 倘若没死,那便…… 那便意味深长。 萧复暄没死。 乌行雪半垂的眸子轻眨一下。 没多久,他能感觉到灵识被轻轻拨分出一缕…… 那滋味绝对算不上疼,但格外奇怪。不知道是只有他这样还是别人也这样,那一刻他甚至会生出一些毫无来由的情绪,并不是很妙……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情绪是什么,那缕被分拨的灵识又蓦地归于原处。就像水中涟漪,刚漾开两圈就被人稳住了。 乌行雪:“?” 他脱口问道:“怎么了?” 萧复暄:“改主意了。” 那些气劲从他灵识中轻轻撤出,却依然包裹着心脏。以至于那声音近得就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极其低沉。 乌行雪怔了一会儿,问道:“改主意?为何?” “没有为何。”萧复暄道,“我分一点留在这里就够了,你不用动。” 他语气沉沉,说得干脆,乌行雪有些不明所以,纳闷了一会儿忽然想到……难道是因为自己灵识被分时有点不舒服,被萧复暄感觉到了? 萧复暄被他看了一会儿,扔出一句解释:“两道灵识反而会有冲突。” “还有这说法?” “有。” 有个鬼。 乌行雪道:“凭证呢?” 萧复暄:“……” 天宿那张俊脸变得有些木然,乌行雪看得想笑。灵识被分拨时那点毫无来由的情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场错觉,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魔头这时候很敏锐。他看着天宿上仙,特别想问一句“你不是不说虚言么”,为何破例了?但出于某种微妙又说不清的心思,他没有把这话问出来。 紧接着,属于天宿的气劲终于自心脏褪开,缓缓回撤。 很奇怪,那气劲探进来时他浑身都绷着,觉得不那么自在。这会儿不打一声招呼倏然撤离,他又觉得心下一空。 眼看着那道气劲要完全退出去,萧复暄忽然沉沉开口:“其实气劲能传音。” 乌行雪:“?” 他定定地看着萧复暄:“传音?什么意思?” 萧复暄道:“就是不用张口。” 他说这句话时,嘴唇未动。乌行雪却听得清清楚楚,就在他自己的身体里。 乌行雪:“……” 这种认知让他有些耳根泛热,他偏了一下脸,借着狐裘领遮掩住。 堂堂魔头…… 他在心里自嘲了一声。 到了封家,杂人众多,总有想言不能言的时候。若是能传音,确实方便得多。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理由。 而后,他含糊道:“那你别撤了。” 下一瞬,那缕即将撤离的气劲又探了回来。它再一次绕上心尖时,乌行雪听见天宿应了一声:“好。” 依然响在他身体里。 乌行雪:“……” 他又开始怀疑某人是故意的了。 *** 托传音的福,去往封家的这一路,乌行雪一直心不在焉。 宁怀衫话多嘴碎,在旁边叨叨个不停。他应得有一搭没一搭,似乎还提过一嘴分灵。离开落花山市的那一刻,宁怀衫顺手往界碑山石上拍了一张符,打了个印记。 “虽然方储时不时臭脸讨人嫌,但我人好。”宁怀衫说,“非但不跟他计较,还给他留了口信,免得真迷路了下辈子都回不到照夜城。” 医梧生不太明白他们这种“帮人忙还要先骂人一句”的邪魔做派,只帮他把印记敲实。 敲完他又怔住,良久后摇头一笑。 当初年轻气盛时一定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同时跟上仙和邪魔并行,走在数百年前的人间道上。 “你这几天赚大发了。”宁怀衫在旁边说,“人家几辈子可能都碰不到的事,你在这几天里碰完了。你说,往这几百年前跑一趟,你这口残魂会不会更能活了?再延上几天?” “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医梧生道。 “我哪有取笑你!都能回到好几百年之前了,还不是万事皆有可能?再说了——”宁怀衫眼珠一转,忽然抓住医梧生,悄悄传音道:“你变成这模样,追根究底,不就是因为大悲谷下的那个谁么?” 宁怀衫想了想,继续传音出着馊主意:“你这样,我们几个去封家,你别去。” 医梧生:“……” 他怀疑这小子憋了半天,就是为了说这句。 医梧生没好气回道:“那我去哪?” 宁怀衫一脸“你是不是二百五”的模样,道:“你去哪儿?你当然是去大悲谷啊!” 医梧生一愣。 宁怀衫道:“也不知道眼下这个时候,那谁死了没,大悲谷地底下有没有那座墓穴。若是没死,那……那你就去拦一拦。若是已经死了,那底下也有墓穴了,那你就去把那墓穴封得更严实一点。” 医梧生听他说着,没吭声。 宁怀衫:“彻底断了那人从墓穴里出来的机会,你不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么?啊?” 宁怀衫说着,还摇头自叹道:“你看,你差点要过我的命,我还这么给你出主意,大度成我这样的人真的不多见了。” 医梧生:“……” 他拱了拱手,很配合地表示了钦佩和感谢。但表情却有一瞬间的出神。 宁怀衫说的那些,确实诱人。 太诱人了。 他自小入仙门,又爱听市井杂文,听过诸多关于“如何起死回生”、“重头来过”的传闻,好像只要“人活在世、终有一死”,就必然喜欢钻研这两个件事。 现在想来,那些传闻恐怕大半都有神木的影子在里面,都是以那为根基的。 当年他听着那些传闻,总会同花照亭和花照台聊上几句,最终也都会下结论说:有悖天理人伦,不可为。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当年的“不可为”说得太过轻巧了。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封徽铭说到神木,会说“它只要存在于人们能见到、能碰到的地方,就必然不得安宁”了。 你看,现在重头来过的机会就横在面前,宁怀衫在旁边劝个不停。他一直听着,含糊应着,却说不出那句最简单的“不行”。 “这就是岔路了。”宁怀衫像个蛊人的妖怪,“这边往大悲谷,那边往封家,你可想好了,半途再改主意很丢人的。” 医梧生脚步猛地一刹。 他们下到山底,确实有两条清晰的路。在旁人眼里,一边是通向大悲谷的车马道,另一边是进城的官道。但在他眼里却不同—— 一边是或许能活,一边是维持现状、必死无疑。 “我……”医梧生怔然出声。 一旁的乌行雪和萧复暄转头看过来,他才反应过来他这句没用传音,不小心攥着纸说出了声。 “怎么了?”乌行雪问道。 医梧生看看他,又看看萧复暄。 “我……”医梧生道,“有东西落在山市了。” 天宿上仙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都说这位上仙冷眸如星,含着剑意。哪怕问心无愧的人被他盯上一会儿都会心慌犯怵。更何况……他问心有愧。 医梧生垂了眸道:“几位先行,我回去找来就跟上。” 他没抬眼,看不到乌行雪和萧复暄听见这句话时作何表情,信还是不信。 过了良久,他听见乌行雪道:“好。” *** 最终,进城的官道上除了封家一众之外,只有三个人,医梧生不在。 先前撺掇人的是宁怀衫,现在头一个后悔的还是宁怀衫。因为他发现医梧生走后,整个氛围都落了下来。 ——封家人自然高兴不起来,各个缄默不语,只有脚步声在城里回荡重叠。但他家城主和天宿的表情也不太对。 “宁怀衫。”乌行雪忽然开口,轻轻叫了他一声,漆黑如墨的眸光转过来。 宁怀衫不知为何打了个寒噤,头皮蓦地发麻。 “你跟医梧生说什么了?”乌行雪问。 宁怀衫一抖:“……也、也没什么。” 没等乌行雪再开口,他低下头道:“就是一些……一些哎,他不是要死了么,我就说他其实可以做点什么。”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觉得脖子发凉,感觉自己似乎作了个死。 他直觉城主此刻很不高兴,但他悄悄瞄了一眼,却见他家城主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唇,看上去不像是生气,更像是有些……遗憾。 但这种“遗憾”的神色,出现在常人身上还好,出现在魔头身上,有时候比单纯的不高兴还要吓人。 宁怀衫忍不住想:为何会露出这种表情?遗憾什么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乌行雪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听说“医梧生可能会做点什么”时,脑中没头没尾地闪过了“可惜”两字。 就好像他曾经常看见这种事,常生出这种情绪,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而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手指居然摸了一下腰边,就好像……在摸那里并不存在的一把剑。 太奇怪了,我摸剑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突然听见萧复暄的嗓音在心头响起:“乌行雪。” 乌行雪手指一蜷,转头看他。 萧复暄:“我灵识跟着呢。” 乌行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心里直接传音道:“你说医梧生?” 萧复暄:“对。” 乌行雪忽然放下心来,刚好听见封徽铭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到了。” 数百年前的寒夜依然冷得惊心,前夜下过雨,官道上覆着零碎的冰,城里笼罩着冷雾,那些防风灯笼在雾里化成了一团光亮。 灯笼最多的地方隐隐有着仙门禁制的痕迹,正是封家。 封家是这座城里最大的仙门,同桃花洲的花家不同,封家带着几分官家气质,门额宽阔,檐角高飞,还有一座极高的塔楼立在其中,显得整个门派气势恢宏,像座城中城。 这种仙门在挑府宅时一贯讲究,灵气风水都要细细考量,并不是随便划一块地皮。所以一般而言,踏进任何一座仙门都会有灵气滋体的感觉。 可乌行雪踏进封家时,却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虽然灵气充沛,却说不出的别扭…… 偏偏旁人神色如常,就连萧复暄似乎都没有这种感觉。 第 51 章 密地 “不舒服?”萧复暄的声音蓦地响起来。 乌行雪一愣,心想我还没说话呢。 萧复暄又道:“能感觉到。” 乌行雪:“……” 这也能感觉到? 萧复暄“嗯”了一声,低低的嗓音缠在心脏上,总会引起轻微的震动,弄得他很是心痒。 大魔头终于觉得气劲这玩意儿有点离谱了。但之前是他主动开口让萧复暄别撤的,现在再反悔就显得他犹豫不决,很不讲理。 哪怕他之前还说过“魔头从来都不讲道理”这种话,这会儿却一点都没记起来。可能是被天宿上仙一句又一句的,给震忘了吧。 他这会儿也有点灵魄一分为二的意思。 一半试图维持着泰然自若风雨不动的状态,说:只是不习惯如此传音,倒也不至于到“要反悔”的程度。 另一半却道:居然还没到“要反悔”的程度?你自己也横竖有点离谱了。 大魔头沉默片刻,感觉这两半比宁怀衫还碎嘴子,烦人得很,索性全扫了。 他清净了没多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之前他只是随便想想,天宿上仙就能听见,还答他了。 这会儿他就“反悔不反悔”琢磨半天,天宿却一声不吭。 乌行雪:“?” “萧复暄。”乌行雪道。 气劲动了一下,天宿上仙“嗯”了一声。 乌行雪:“我方才瞎琢磨了些,你听见了么?” 天宿道:“没有。” 乌行雪:“……” 这就是所谓的时聋时不聋吗? 大魔头盯着身边的人。 萧复暄由他盯了一会儿,转眸瞥向他:“怎么了?” 大魔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蹦了一句“没怎么。” 他就是在想……当年仙都那些说萧复暄不通人情的人是瞎吗? *** 封家的守家弟子们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先是冲封徽铭躬身行礼道:“长老。” 而后才冲封殊兰道:“仙长……” 尽管先后顺序有区别,也看得出来封徽铭在门中地位更高,但这些弟子们毕竟都是弟子堂里长大的,他们对封徽铭是敬重,对封殊兰则带着几分讪讪。 一眼就能看出来,同后者更亲近一些。 “长老这是?”守家弟子们灯笼举成了一排,照过三位来客。因为更深露重、雾气又浓,他们乍一眼也没看清脸,只觉得都是陌生人。 封家惯来不缺来客,但深更半夜来登门的,实在屈指可数——要么是救命的急事,要么是不怀好意的险事。 眼下这三位显然不是后者,毕竟是封徽铭和封殊兰一块儿带回来的。但也不像是前者,因为他们面无焦色…… 相比而言,倒是封徽铭和封殊兰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长老。”守家弟子们并不想在这种脸色之下给人添堵,但他们身带规矩,不得不硬着头皮行礼开口:“家主的规矩您知道,子时之后、辰时之前是门内自省自修的时辰,不迎客的。这会儿正是寅时,倘若真要迎客,就得禀报家主,可是……” 别说这些守家弟子了,就连封徽铭可能都不想这个时辰惊动家主。 守家弟子们简直左右为难。 封徽铭一听要禀报家主,脸色更难看—— 之前那位公子悄无声息出现在百宝书阁就是子时之后,所谓“不迎客”的时辰,他还不是照样迎了?! 他一手背在身后,板着脸冲守家弟子道:“之前弟子堂收到纸符的事,听说了么?” 守家弟子讪讪道:“听说了一二。” 封徽铭沉着脸:“听说了还挡在这里?” 守家弟子们面面相觑:“我们一直在四处巡看,听说得不是很细,只知道一部分师弟师妹入了险境,长老和仙长带人去救了……” 他们方才就扫过一眼,封徽铭和封殊兰身后跟着小二十名弟子,齐齐整整,应当是都救回来了。 不,是肯定都救回来了。 他们好歹是世间最大的仙门之一,风头比起花家也不遑多让。封徽铭和封殊兰又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他俩都一块儿出门了,必定出不了事。 领头的守家弟子生怕惹恼了封徽铭,挑了好听话来夸:“各位师兄弟、师姐师妹们安然无恙就好,果然咱们长老和仙长出马,什么险境都不再话下——” 他一边夸,一边背手摆了摆,示意身后的几位弟子赶紧先行一步去请家主。 结果马屁拍着拍着,发现被拍的人脸更黑了。 不仅如此,就连那些脱离险境的弟子们也一脸菜色,偏头的偏头,扶额的扶额,更有甚者,趁着封徽铭和封殊兰看不见,冲他疯狂使眼色。 守家弟子满头雾水,努力分辨着其中一位师兄的口型。 片刻之后,他总算看懂了…… 那位师兄说:脱离个屁。 守家弟子:? 那位师兄冲三位来客努了努嘴,无声又夸张道:险境都跟上门了,要不长老脸拉这么长呢,你傻啊—— 守家弟子反应片刻,猛地看向那三位来客。 “我发现你这家门还挺难进的。”乌行雪终于没忍住,冲封徽铭道。 他语气并不阴沉,相反,乍一听不紧不慢、风度翩翩。但封徽铭领教过他的威压和脾气,当即牙关一紧。 “年轻弟子循规蹈矩惯了,不知变通。上仙……”封徽铭并不知道乌行雪有何来头,但他之前承受的威压里满是仙气,同后来的天宿萧复暄相差无几。稳妥起见,他挑了最高的称谓道:“上仙多担待。” 结果说完他就发现,这两个字根本不稳妥。 因为乌行雪先是一愣,接着轻笑一声。笑意还未消,表情却已然淡了下去。 “……” 封徽铭脑子疼。 他心下一阵烦躁,冲守家弟子一抬袖—— 封家纯烈的剑风便猛扫出去。 守家弟子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毫无防备被扫了个正着,数十人被剑风猛推十丈,狠狠撞到了石屏风上。 “徽铭长老!”封殊兰清叱出声! “殊兰,不要碍事!我有分寸。”封徽铭在疾转的剑风中沉声喝了一句,接着拔剑一劈—— 乌行雪只觉得满城浓雾都聚到了这里,封家众弟子包括封殊兰都淹没在了雾里,不见踪影也不闻其声。 倒是封徽铭长剑所劈的方向,百盏灯笼凭空出现,在雾里照出了一条道。 封徽铭道:“这是我封家密地,其他人包括殊兰也从未来过,是当年家主同我说神木之事时指给我的,里面保有当年神木被封禁时余留的仙迹。” 乌行雪眯眼看过去,就见浓雾之下,封家那些恢弘的楼阁都消失了,唯有那座高塔影影绰绰地立在雾中。 那层层叠叠的廊角飞檐只剩模糊的线条及轮廓,乍一看,居然有几分参天大树的影子。 看到那座高塔的时候,那股别扭和倒错感山呼海啸……扑向了乌行雪。 封徽铭还欲再说,却忽然打了个哆嗦—— 就好像整个封家,不,整座城的温度都骤降下来。 他听见脚下传来哔剥轻响,低头一看,就见地面转眼结出了一层苍白冰霜。寒气从脚底直裹上来,冷得他一阵一阵地起着寒惊,就连脉络里的血都似乎要冻上了。 封徽铭赫然一惊,再抬头时,就发现身边空了。 而极远处的高塔之下,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道长影。 那是乌行雪…… 紧接着,天宿冷眸一扫。 下一瞬,高塔之下又多了一个人。 密道上只剩封徽铭和宁怀衫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宁怀衫搓着胳膊跺了跺脚,道:“干,冻死我了。嘶——姓封的,上一回我家城主这副模样,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封徽铭:“……” 他并不想猜。 他眸光落在远处那两道人影上,心里却飞速盘算着—— 他当然不会真的冒冒失失带几个陌生人来看自家的秘密,哪怕陌生人来历高深莫测、是仙都上仙。 他之所以这么干脆利落,就是因为这处密地。 很久以前,家主带他来这时就说过:“这密地还有神木残相,就连我进去都得费一番劲,无关之人更是不可能随意乱闯。” 他当时问道:“如若闯了呢?” 家主说:“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见识过乱闯之人究竟是如何“死无葬身之地”的,哪怕是仙都抵挡不住。 他原本打算到了这里就设法摆一些小计,引得这三位来客冲动一下,或是犯点小错。那么不用费力,他就能将麻烦解决得干干净净。 谁知事情进展比他预料的还要省事顺利,他连计都没摆,那两位就冲上去了。 身边所剩也不过是个随从喽啰。 封徽铭保持着惊疑神色,正想要将宁怀衫也引向高塔。 结果刚要张口,就猛地刹住。 因为那两位比他想象还要自负,仗着自己是上仙就无所顾忌。就见那位逼问过他两回的公子抬起了手,已然碰到了高塔玄门—— 来了。 封徽铭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高塔之上闪过一道巨雷,煞白的电光亮彻玄天。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响了起来! 那堪比天劫的雷电直劈下来,眼看着就要落到那两人身上…… 封徽铭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惨叫和巨响,纳闷之下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然后他就看见了让他目瞪口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巨雷戛然止于那两人身前,片刻之后,居然又轰轰烈烈地收了回去。 封徽铭:“?” 紧接着,就听一声霍然洞响。 那座无关人等不得擅闯的密地居然自己冲那两人打开了门。 封徽铭:“???” 第 52 章 落英 “什……” 封徽铭这下真的陷入了震惊中。 “这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地说着,眉头拧出了几道褶,“不可能的,不对……绝对不对。” “有这么吃惊?”宁怀衫原本要跟上乌行雪,见封徽铭这副表情,又改了主意。 他刹住脚步又到退回来,眯眼观察着封徽铭的神态,道:“你家这密地莫不是有什么关窍?哦不对不对,关窍肯定是有的,要不怎么叫密地呢。但是你这样子,会让我觉得……” 宁怀衫舔了舔一侧尖尖的虎牙,一把勾住了封徽铭的肩! 这姿势乍一看颇有点哥俩好的意思,但他手指却曲成了爪状,离封徽铭的咽喉极近。 宁怀衫气劲远不如他家城主那样逼人,但指尖却迅速成了青黑色,但凡懂一点的人看了便知,那代表毒术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只要需要,他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可以带着剧毒。 “你!”封徽铭反手便要刺他一剑,结果瞥见了他乌青的手指,又猛地僵住。 其实常态之下,宁怀衫不可能这么轻易勾住封徽铭这样的人物,偏偏后者过于震惊,给了他可乘之机。 “诶?”宁怀衫就着这姿势,小流氓似的问道:“长老,你交代交代,为何如此震惊呢?我想不通啊。我方才以为那道惊雷是你家设来保护密地的禁制,但瞧你这模样……不像啊。” “倘若真是你家自己设的,一不小心被我家城主——”宁怀衫顿了顿,虽然他真的很不喜欢仙,但为了气势上再番一翻,“还有天宿上仙破了,也没什么吧。还是说,那雷是什么——” 宁怀衫手臂一勒,将封徽铭弄得低下头来:“——碰了就必死的东西?!嗯?!” 问完,他脚下悍然用力。 就听咔咔几声响,封家灰石地面碎出裂纹。 下一刻,就见宁怀衫钳制着封徽铭,在不断响起的碎裂声中一步数十丈,瞬间便生生拖到了高塔面前。 “城主!”宁怀衫将封徽铭朝乌行雪和萧复暄面前一甩,凶神恶煞地告状道:“这厮怀着杀心呢,叫我发现了!” “哦。”乌行雪轻轻应道,“我说怎么这么好说话。” 好歹也是封家堂堂长老,盘问几句就交代,还要主动带人上门,没埋伏点什么才叫奇怪呢。 他这会儿神色依然很淡,在宁怀衫看来那就是心情极其不好了。 封徽铭也感觉到了,似乎有点怵,辩解了一句:“我没有。我只是没料到二位如此心急,不等我开道就直接过来了。” 宁怀衫冷笑一声,不信他的话。 封徽铭还陷在之前的震惊中,毕竟巨雷收回去这种事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更别提密地还能自己开门了…… 他辩解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乌行雪和萧复暄:“你们……你……你究竟是仙都哪位上仙?” 萧复暄的名讳他自然知道,按理说就算天宿来此,也不至于如此特殊。那么唯一未知的,就只有另一位了。 他脑内隐隐闪过一个念头,没等他想明白。就听乌行雪开口道:“我?我从头至尾都没说过我是仙吧?” 封徽铭一惊!那模糊闪过的念头便烟消云散了,因为他听见这句话时,终于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源源不断流泻而出的邪魔气。 比他打过交道的任何邪魔都要浓重。 封徽铭:“……” 乌行雪撇下这句话,便没再管过封徽铭。 他目光落在高塔洞开的门内,那种别扭的倒错感越发清晰,以至于他能感觉到那是一种熟悉和陌生交织的感觉—— 这里有他极为熟悉的东西,曾经血脉相连。但这东西现在又变得极为陌生了…… 高塔的门是黑色,极高极重,像两块完整的玄铁。门内布置和寻常塔楼一样,有供台,有盘坐冥思的蒲团。四角高高吊着灯烛,火焰泛着暗红色,在风中微晃,照得塔内影影绰绰。 那光色并不令人舒服,看一眼就心生焦躁。 宁怀衫拉着脸扯了扯领口,小声咕哝道:“这鬼地方看得我浑身冒汗。” 那些灯烛燃烧时有股淡淡的香味,并不难闻,甚至十分好闻。但多闻几下便会让人头昏脑胀。 宁怀衫转头在鼻前扇了扇,感觉到了一阵窒闷。 他踢了踢封徽铭问道:“这是什么灯?!闻得我犯恶心!” 封徽铭紧抿着唇,没抬眼。 宁怀衫又道:“问你话呢!” 封徽铭这才咬牙道:“药烛,没什么害处。” 他这会儿心思极乱。 原本算计好了这三人会死在高塔前,现在算计落了空,还让他们轻轻松松打开了高塔大门。 这么一来,他就不是“有分寸”了,他是真的在引狼入室。更何况这三个人里,还有两个是邪魔。 那些守家弟子定会通秉家主,要不了多久家主就会赶过来。他可不想到时候场面弄得太过难看,显得他好像是封家叛徒似的。 他还得想想办法,把这三人清理掉。 “药烛?好好的灯烛里放什么药?”宁怀衫又踢了他一下。 封徽铭显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自然是有需要才放药。” 宁怀衫“哼”了一声,咕哝道:“你最好是别耍什么把戏。” 他心里忽然有点后悔——要是没把医梧生忽悠走就好了。他擅长的是毒,医梧生才是以丹药出名,这种时候比他管用,说不定嗅一口就知道放了什么药了。 不像他……每次试药,都活像脑子有点大病。 宁怀衫悄悄翻了个白眼,认命地伸头进塔,一副大傻子的模样深深吸了好几口,就差没踮脚去够灯烛了。 乌行雪头一回见他这样,简直满头雾水。 没等疑问出声,就见宁怀衫缩回来,看向自己指尖的青黑慢慢褪下去,道:“城主,不算毒,不致命。” 对他们照夜城的人来说,毒药就得立竿见影,不致命的都算不上毒药,顶多是点影响发挥的小玩意。 封徽铭道:“当然没毒。我一介仙门,在灯烛里放毒做什么。知晓这密地的人屈指可数,难道点来毒自己么?” 他深谙一些道理,若是把这灯烛说得全然无害,那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是假的。可直接全盘交代,又显得他再次留了后招。 “噢,你家这么傻呢?都是密地了,居然敞着大门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宁怀衫没好气道。 封徽铭脸色略显出几分狼狈,作出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半晌才含糊道:“确实不算毒,这药烛顶多就是让误闯的人犯些迷糊……” “就只是犯些迷糊?不像吧。”乌行雪说着,搓了搓自己的指尖。 他之前若是要行杀招,周身气劲转瞬就能凝聚于掌中,几乎是一种本能。可这会他运转了两周,气劲依然聚不到手指上,像是一盘捏不紧的散沙。 封徽铭将乌行雪手指的动作看进眼里,又瞄了一眼萧复暄。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灯烛除了让人犯迷糊,最重要的就是软化气劲。仙又怎么样,威压如海又如何?聚都聚不起来,同他们这些人间修士又有何区别? 果不其然,就见天宿上仙也蹙了一下眉。 封徽铭心下一喜:成了! 哪怕天宿没说话,他也知道,这是受了药烛影响,凝不起气劲了。 不过单单是气劲受影响,威压不再那么强势,并不至于让封徽铭就地翻身。对方三个人,他一个人,局面依然是他落下风。 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封徽铭要的就是“谁都明白”。 如此一来,这三人便不会将他作为威胁,还是会进到塔内。 一旦进到塔内,那就好办了。 这座高塔密地,他和家主来时最常去的是一层和二层。这两层借了一点神木残力,由神木的生死轮转、半枯半荣之相衍生而来—— 一层是“荣”,属炽阳,寻常人身在其中燥热难耐,汗流浃背,心焦不止。若是久呆,便会经脉暴突,严重点则是周身爆体而亡。 二层是“枯”,属至阴,严寒彻骨,寻常人若是久呆其中,浑身经脉都会骤缩凝冻,再也流转不起来。 仙门修行之人,常会因为一念之差气劲运转出岔,走火入魔或是旁的什么。有时极冷,有时极热。修为越高,出岔子时就越难压制。 这种时候,这两层就成了绝佳的闭关之地。 封家历代人里,需要借这两层修炼者凤毛麟角。上一辈只有家主,这一辈只有封徽铭一人。 他们每次进来时,还需要含一粒特制的护灵丹在舌下,消减掉这两层一半的神力才能堪堪承受。 其他人,哪怕是仅次于他的封殊兰,来了这里也只有惨死的结果。 封徽铭是如此打算的—— 这三人气劲难聚,威压皆消,同人间修士无异。就算他们是家主那个层级的,或者比家主还要再强一些,在没有护灵丹的情况下依然是个死。 ***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这密地今日有异状——” 居然破天荒地给邪魔开道。 “——如此这般,我也不能保证进去之后会不会发生难以预料的险事。” 这算是变相警告了。 “倘若三位还是想进去看看,就将我封家自制的护灵丹药吃了吧。” 封徽铭该说的话一点没少说,心中自觉已仁至义尽。他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三粒金丹,冲那三位摊开手心。 即便如此,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三人根本不会吃。 换成是他也不会吃的。毕竟,谁知道一个“嘴里真假掺半”的人给出来的是什么药呢? 果然,就见宁怀衫觑了一眼金丹道:“我可不吃,吃完被人阴了我找谁说理去。” 天宿上仙也冷声道:“不必。” 至于乌行雪…… 这魔头丢下一句“你自己慢慢吃”,便跨过门槛,踏进了高塔。 封徽铭将护灵丹背至身后,心里冷笑一声,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管你是仙还是魔呢?胡乱犯禁就是要不得! 他趁无人注意,含了一颗护灵丹于舌下,跟在萧复暄身后进了塔。 就听轰隆一声巨响—— 玄铁巨门猛地关上! 塔内烛光一抖,神木残余而来的炽阳之力便飞速流转起来,如同深海漩涡。 即便含了护灵丹,封徽铭还是一阵心悸。他舌头死死压着那枚小小的丹丸,像抓着一根保命的浮木。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这枚护灵丹,他会被卷进那炽阳之力中,无可抵抗地爆体而亡。 宁怀衫抹着额角说:“越来越热了,我汗都开始往下淌了。” 封徽铭冷冷看着他们的背影,心说热就对了,开始淌汗就离死不远了,只要我再数上几下…… 一、二、三…… 封徽铭数到四时,忽然一顿。 他听见了一道奇怪的声音——就像是看不见的海潮呼啸着,从另一个地方扑打过来。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猛地抬头。 那“海潮”不在别处,好像是……楼上?! 一层是属于神木荣相的炽阳,二层是属于神木枯相的至阴,而那海潮声好似是楼上的至阴神力已经动了起来…… 怎么可能? 我们明明还在一层!关二层什么事??? 封徽铭正迷惑不已,就听二层神力由上至下撞击过来—— 轰隆! 高塔一层的顶部应声碎裂,豁然开了个大洞。 封徽铭:“我……” ??? 这高塔密地在封家存在了数代之久,今时今日,居然被自己轰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 至此,他终于开始觉得扯了。 但这还不算完…… 因为他看见原本锁于二层的至阴之力裹着灰蓝冷雾,俯撞下来,同一层流转的炽阳之力聚合到了一起。 霎时间,山呼海啸,天翻地覆。 封徽铭只觉得舌下护灵丹咔嚓一下碎裂成瓣,酸苦的味道从舌根处蔓延开来,凉得惊心。 他脑中“嗡”地一响,觉得自己死期到了,他就要给这三人陪葬了…… 神力成番疯长,长啸着朝乌行雪涌去。 封徽铭心想:这就是今日第一个死人了。 他猛撤两步,怕对方爆体而亡时溅得自己满身是血,却见那神力汹涌如潮,却在碰到那个魔头时忽然变得细细袅袅起来…… 就像瀑布自山巅飞流直下,落到石潭被山道一夹,就成了淙淙溪流。 那汹,不,细细袅袅的神力近乎乖顺地钻进魔头血脉里,而那魔头一没青筋暴凸,二没血脉崩裂。 他甚至气色还变好了…… “……” 封徽铭感觉自己近百年的认知碎成了渣滓——要么他疯了,要么这塔疯了。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整个人贴在墙角,目瞪口呆。 魔头接纳了所有神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转头问了天宿上仙一句:“你呢,你有影响么?我感觉有一部分好像顺着气劲流到你那里去了。” 封徽铭:“???” 他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承接下神木残力。更不明白这玩意儿为何还能引到另一个人身上。 就算你天赋异禀,不会爆体。另一个人也不会吗??? 结果另一个人还真就没爆。 非但没爆,那些被药烛化开的气劲好像还他娘的恢复了! 就见天宿上仙试着动了动手指,那泰山罩顶似的威压再一次轰然砸下。 整个高塔被砸得一震,封徽铭默默朝下滑了一截:“……” *** 封徽铭快疯的时候,乌行雪却是另一番心情。 他感受着体内的神力,有种古怪的久违之感,就好像他曾经将这一部分割舍于不知名的某处,如今机缘巧合再纳回来,却有些“物是人非”了。 尽管他没有血脉爆裂而亡,但也融合得不是很好。那神力是让他气劲充沛,却也让他冷得更厉害了。 就好像本属于邪魔的劫期被加重了。 此时的乌行雪身上呈现着一种矛盾的状态—— 他气色没有之前那么苍白了,但手指却白中泛着青。 有一瞬间,他感觉浑身骨骼都浸泡在冰水中,极寒让他五感都变钝了,听不清声音,眼前也是一片昏黑。 屋里的烛灯在他眼中只剩下几个亮点,像寒夜远星。 乌行雪神色未变,看起来稳如泰山,在封徽铭甚至宁怀衫眼中,状态几近巅峰。 但他静了一会儿,借着气劲道:“萧复暄。” “嗯?”对方应了一声,因为就响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便成了眼下最清晰的声音。 纵使五感突衰,他也能感觉到萧复暄的存在。 乌行雪没有将五感突衰表现出分毫,说道:“封家说这里是神木残影,我不觉得残影能有如此神力,这里应当有些别的,远超出残影的东西,比如……” 他眨了眨眼,在渐渐笼罩的黑暗和寂静中思忖着:“比如残余的枝桠或是类似的东西,你能感觉到么?” “我试试。” *** 萧复暄听到他的话,左右扫了一眼。 神木之力也融了一部分在他气劲中。 正常而言,陌生神力本该是相斥的,但不知为何,那点神力在他这里却十分融洽,几乎算是温和了。 他一边仔细感知着神木的气息,一边在塔中探寻,没过片刻他便蹙起了眉。 ——若是真有残余枝桠藏在某处,那里的神木气息应当最为浓郁,远超出其他地方。 但萧复暄却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最浓郁处”,相反,他感觉无论哪个角落都相差不大。 萧复暄思索着,抬眸朝上看了一眼。 穿过那个豁开的巨洞,能看到二层的顶,再往上是第三层。 第三层…… 萧复暄想了想,抬手便扫了剑气出去。 就见金光穿过巨洞——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整座高塔再次震动起来。 断裂的木条木屑扑扑下落,封徽铭则又滑了一截。 他有些惊惧地看向那层房顶,咽了口唾沫,出声制止:“不可!” 萧复暄手指还抬着,转眸朝他瞥了一眼。因为皱着眉的缘故,看上去没什么耐性。 封徽铭连忙又道:“真的不可,二层的顶不能动!三层去不得!” 这一刻,他说这句话确实是出于真心。 因为他下意识在害怕,甚至顾不上算计。 “为何去不得?”萧复暄道。 “会死。”封徽铭说,“三层往上是禁地。” 高塔三层往上是禁地,那是连他都不敢真正踏足的地方。据说神木被封禁的残相就在其中。 封徽铭离那里最近的一回,是有一回被家主带过来,帮家主护法。他隐约听到上面有十分诡异的人语声,一时好奇,加上自负心作祟,悄悄上了楼梯。 他记得自己站在楼梯上,伸手去推第三层的门,忽然感觉脖子有些痒。 他最初以为是自己头发扫到了,后来忽觉不对。那天他为了方便,将发尾也卷了上去,不可能扫在脖颈后面。 他转头一看,就见那确实是一绺头发……一绺从顶上垂坠下来的长发。 当时的封徽铭猛地一惊,抬头看去。 这密地高塔从外面看,层层累累,与寻常高塔无异。但里面不同,三层往上都是相通的,并不分层。 封徽铭抬起头时,只觉得塔极高,顶上漆黑一片,顺着塔的形状斜下来。 他身形紧绷,小心在掌中搓出一团火,抬手照了一下。 就见苍白如人骨的树枝从高门顶上的缝隙里伸出来,交错纠结着,顺着高塔屋顶延伸下来。 那些树枝像密网,网里隐约可见全是死人。 那绺长发就是从其中垂坠下来的…… 他只是惊得愣了一瞬,就感觉心脏一凉!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心口不知为何动了起来,片刻之后,那片布料被刺破,晕开了血。 紧接着,苍白的树枝从身体里面伸了出来,像抽枝发芽一般。 后来,封徽铭只要想起那一天,都觉得自己几乎在高塔里死过一回。 那种血液骤停,全身发冷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家主说:那是窥探神木的代价。 结果他将这话说给萧复暄听,就见天宿冷冷看着他,半晌之后淡声开口道:“一派胡言。” 封徽铭:“……” 他还欲再说,却见天宿剑鞘一响,数百道金光照彻得整个高塔亮如白昼。 封徽铭仰起头,第一反应是:完了,高塔要塌。 这念头浮起的瞬间,他在木质爆裂和震动的巨响中隐约听见了一句话。 那句话顺着气劲,清晰低沉地响在乌行雪心边。 “神木本生于群山之巅,落花覆盖十二余里,见过的人不在少数。没人因为看它一眼就有代价。” “所谓代价,不过是世人强加。” 整个二层在这句话中变为废墟,不仅如此,整个高塔都有些摇摇欲坠。 封徽铭下意识朝从不敢窥探的三层看去,却见那里犹如一道幽深的洞穴,除了烟尘和带着朽味的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所谓的神木残相,也没有其余有关神木的东西。 封徽铭先是一惊,接着心里漫起一股荒谬感来。 一座空塔,唬了他百年? 可是不对啊。 若真是空塔,一层二层的神力又是从何而来? 这疑问冒头时,就见天宿扫过空空荡荡高塔,忽然想起什么般沉了脸色。就见他五指一收—— 那扫出去的剑意瞬间暴涨,就听哔剥碎裂声接连响起,无数裂痕顺着整座高塔的圆柱、椽梁蔓延开来。 那些精雕细琢的木梁在剑意之下一根接一根爆开,又一根接一根垮塌下来。 直到那些木梁砸落在地,封徽铭才发现,那些木梁是半空的,里面嵌着东西…… 那些东西在天宿如此强力之下终于显露出来,那是一些裹着白玉精的枝桠。 怪不得之前探寻时,感觉四处都有神木的气息。 原来,它被掩藏在高塔里。 准确而言,有人借它的残枝建了这座高塔。 那些裹着白玉精的枝桠落到地上,沾到尘土的一瞬间。一道通天彻地的虚影显露出来。 那是一株几乎望不到顶的参天巨树,华盖如云如雾,仿佛落霞映彻青天。数不清的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洋洋洒洒,像隆冬天里的大雪。 乌行雪就立在那道虚影之下、落英之中。 他这会儿其实看不清、听不见,也感知不到。但被虚影笼罩的瞬间,他脑中闪过了前尘往事。 第 53 章 司掌 乌行雪上一次这样立于神木之下,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神木华盖最盛的一年,是它同人间牵扯最深、最复杂的时候—— 先前就总有人试图假借神木之力“起死回生”或是“拉回故往重新来过”,这种说法一直零零星星地流传着,成了半真不假的传说。 传说本就像是蒙于纸下的火,起初朦朦胧胧、含含糊糊。然后某一天,忽然就燎到了纸面上,瞬间燃烧成片。 于是那一年,这种说法一夕之间传遍四海。 太多人慕名而来,借着其他事作为幌子、或是扯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用着各式各样浩如烟海的方式,借神木之力实现他们的祈愿,以期达到一些目的。 而不同人的心思,有时候是全然相悖的。 同一座国都,有人期望它长久昌盛,有人期望它早日覆灭。同一个人,有人恨至死,有人盼他活。同一件事,因果相牵的人所念所感也往往背道而驰。 这些撞到一块儿便容易生出乱子,相互堆叠之下弄巧成拙,最终没有任何人好过…… 于是,这之中的许多人又开始心生悔意,用尽一切法子回到过去,妄图斩断一些恼人的关联或是改换天命。 如此一来,便更糟糕了—— 因果之下横生因果,人间之外又有人间。 就像一条笔直干净的长枝上忽然遍生细枝,那些细枝若好好生长也就罢了,偏偏纵横交错相互纠缠…… 曾经的葭暝之野一带就流传过“鬼孩”的故事。 说是一对兄弟少年孤哀,考妣皆丧,相依为生。后来流浪到了南边一座小国都城,挣扎求生之余,常常拾人残页认字学书,机缘之下为人收留。成人后双双拜入国府,颠沛半生终于安顿下来,直至终老都不曾再受什么风雨。 这本该是个平淡但安稳的故事,没什么可流传的。 偏偏后来横生变故…… 有一修士误入歧途,惨死之前心有不甘,豁出一切布下阵局,借神木之力回到数十年前从头来过。 这一遭犹如平湖投石,搅乱了满塘水,以至于好好的世间又横生出几道乱线。 于是,无辜之人横遭祸劫、命数全改,其中就有那对兄弟。 他们没能活着踏进那座都城的大门,死在距离都城大门不足一里的地方。 死的时候尚在年幼,身量瘦小,衣衫单薄,饿得骨瘦如柴,甚至连鞋都没有。他们死在一片断垣背后,许是实在走不动了,夜里借着残墙挡风,想睡上一觉。大的那个还将弟弟护在里侧。 然而……睡下去,就再也没能起来。 于是那座小国少了两位年幼的外来客,双双拜入国府的佳话也再不会有人说。 倒是那片荒野,多了两个懵懂灵魄。 大的背着小的那个,来来回回地走着同一段路,却怎么都走不进那座国都。 有人撞见过那两个小鬼,多半吓得落荒而逃。但也有一位善人瞧他们可怜,想替他们超度,却没能成功。 因为他们本不该死…… *** 像那修士的人很多,像这“鬼孩”的人同样很多。 一个人心有不甘重新来过,便能横生那么多道乱线。何况百人、千人…… 神木多存在一天,人间便更乱一点,那些颠倒纷杂的线便更多一些。 所以它在华盖最盛之时,走到了尽终。 传说神木上承天,下通地,代表着生死轮回,后来听多了凡人悲欢和祈愿,渐渐生出了人的一面。 于是那一年,生死轮回剥离神木,化归于天道。而化生成人的那一部分,则受天赐字为“昭”,成了最早的仙。 他在成为灵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封禁神木。 所以封家的人没有说错,那片禁地最初确实是由他亲手落下的。 那天他站在落花台上,像从前一样抱着胳膊斜倚着枝干,垂眸看着山道上凡人络绎往来。 他听见那些伙计、堂倌拖着调子高声吆喝,一个字能转好几个音,像市井间的小曲。 那些热腾腾的烟火气上升弥漫,成了山间白茫茫的雾岚。 他一直看着,那株参天巨树安静地立在他身后,就像一道高高的影子。 直到雾岚萦绕群山,再看不清山道。他终于咕哝道:“这人间热闹是好看,可惜了……” 可惜以后不能常看了。 他转过身,仰头看着神木如云的树冠。他站在散落满山的落英里,能感知到神木不断地绽开新花,又不断地枯萎飘零。 每一枝、每一朵,每一场生死,他都能感知到,所以才会生出几分遗憾来。 他折了一根长枝就地画牢,将神木与那座供奉的庙宇一并划进去,然后一道一道地落下阵来。 风霜雷火,刀剑兵戈。 每落下一道阵,神木便会震颤一会儿,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大锁链捆缚在枝干上。它从枝桠开始泛起灰白——那是枯萎之相。 而神木每受一次创,每多一道锁链,乌行雪都能感知到,就像他能感知花开花落一样。神木枯萎时,他也同样有所反应…… 这种反应落在人身上,叫做五感皆衰。 他看不清,听不见,感知不到,就像置身于无边孤寂中。 那一场封禁耗了很久,比他以为的还要久。因为封禁之时,只要神木显出枯萎之相,遍地的白玉精便会覆裹上树干。 每到那时,乌行雪便会稍稍恢复一些,依稀能看清那抹净白的玉色。而他总能在那片玉色之中,隐约听见那个少年将军的声音,很模糊的一句话—— 问他:“很疼么?” 乌行雪听着,但闭口不答。 因为他心里知道,那其实不是听见的,而是因为看见白玉精恍然想起的,是多年以前那位少年将军在树下问过的话。 一道旧时语,却莫名成了那片无边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存在。 他反反复复听到了很多回,到后来不知哪一次,对方的声音又响起来:“很疼?” 他默然良久,终于还是应了一句:“还行,比天劫差得远了,虫脚挠一挠罢了。” 毕竟五感衰退,真正的痛是感知不到的,他只是下意识的不舒服,是一种幻象。 等他落下最后一道禁制,真正将神木隐去,已是第三天。 神木尽枯时,白玉精已经裹满了枝干,甚至裹到了乌行雪手中折下的长枝上。 可惜,乌行雪并未看到这一幕。 *** 封禁落成之后,乌行雪和神木之间的血脉牵系便彻底断了,他不再与神木同感同知,但封禁对他的影响却还有残留—— 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处于五感皆丧的状态中。 他是仙都最早的仙。 因为自神木化出,感知过生死轮回,承天之灵,所以被封为灵王。 又因为曾经在落花台上俯瞰过百年人间,所以他喜欢人语纷杂的地方,天性偏爱热闹。 偏爱热闹的灵王在黑茫茫的寂静中孤坐了三年,整整三场四季。 五感恢复的那天,恰逢人间三月,杏花大开,暄和暖意随着云气漫上仙都。 乌行雪睁眼时,看见花瓣斜落,在窗台边积了一小片,心情忽然便好了。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门额,心中一动,想给这地方提个名字。但窗边春光正好,他支着腿靠着,懒叽叽的不想下榻。 他在屋里扫视一圈,想找个趁手的东西,结果在榻边看见一根长枝。 那是他给神木划地时顺手折的,他倒是记得。但那长枝已经变了模样,上面裹着一层冷白玉色。 乌行雪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哑然失笑,拿了起来。 那玉色长枝在他手中挽了一道漂亮的弧,化作了灵光流动的长剑。 …… 那日,途经的仙使都看见了那一幕。 玉瑶宫窗棂宽大,飘着雾一样的纱帘。灵王踏着窗台边积成片的落花,抬帘而出,飞身至檐上。 他稳稳落在檐角,手里长剑一转,笑意盈盈地在瑶宫门额上刻下三个字—— 坐春风。 他收剑时,正好有一缕春风扫起窗边落花,扑了他满身。 后来仙使们再提及,都说那是惊鸿一瞥。 *** 灵王静坐的那三年里,仙都已然有了欣荣之相。天道化生出灵台,人间修士陆续飞升,灵台十二仙当时已有五仙在位。 曾经对着神木的祈愿与供奉随着神木被封慢慢消散,如今落到了灵台众仙身上。 灵台众仙执掌不同、各司其职。而那些纷杂的祈愿一旦分散开,竟然显出了几分井井有条的意思来。 但那仅止于灵台众仙,对于乌行雪而言,这世间从未井井有条过。 后来仙都的人总会好奇——天宿掌刑赦,其他众仙也各有其职,赐福人间。唯独灵王,始终无人知晓他执掌的是何事。 曾经有人好奇难耐,又有几分倾慕之意,试着悄悄跟随灵王下人间。想看看他不在仙都时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但他们从来都一无所获,因为每次跟到人间,他们总会眼睁睁地看着灵王忽然消失,毫无痕迹也毫无征兆。 那并非常用的隐匿之术。同身为仙,倘若用了隐匿术,他们多少能看出来。但除了隐匿术,他们又想不出别的答案。 那始终是个迷,也注定是个迷。 因为天诏总是直接落到灵王手里,而天机从来都不可泄露。所以真正知晓答案的,只能是灵王自己。 只有乌行雪自己清楚,他每次接了天诏下人间,究竟是去做什么…… 他是去斩断那些线的。 那些妄图“重头来过”的人强行将一切拉回从前、改天换命,以至于错乱横生,就像一道长枝忽然分出数道细桠,还相互交错。 致使不该死的人死去,不该活的人活着,生死无序,时岁颠倒。 而灵王就是去斩断旁枝的人。 他将无序的生死归位,颠倒的时序拨正。拉回不该死的,杀了不该活的。 天上众仙芸芸,多是悲悯温和之相,所做之事不是赐福便是庇护。即便天宿,剑下所斩所降也皆为邪魔。 唯独灵王杀过人。 第 54 章 童子 仙都的人都说灵王爱笑。 他笑起来有时很浅,懒懒散散就挂在眼尾,显得眸色如星。还有些时候则明亮又恣意。确实很合他那个住处的名字。 他在仙都地位特殊,却没有半点儿高高在上的架子。谁同他搭话,他都不显生疏,常逗弄人也常开玩笑,有时揶揄有时狡黠。 这本该是个极容易亲近的性子,但很奇怪,哪怕是后来那些心怀倾慕的人,也不那么敢亲近他。 或许是因为他所执掌之事不为人知,那种神秘感平添了距离。 仙都众仙的玉瑶宫里都有仙使和童子,跟前跟后打点日常。而灵王依然是那个例外。 他明明喜欢热闹,但偌大的坐春风最初既没有仙使、也没有仙童。 仙都有个专管神仙日常琐事的地方,叫做礼阁。 那时候负责礼阁的仙官是两位,一位女仙叫做梦姑,是个仙都出了名的暴脾气,一言不合便拂尘一扫请人有多远滚多远。 另一位做叫做桑奉,生得高大俊朗,眉眼如鹰,却极爱操心。或许飞升之前习惯了照顾人,到了仙都依然难改本性,热衷于给人当兄长、当管家、当爹。 那次就是桑奉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坐春风蹲守了七天七夜,终于蹲到了从人间归来的灵王。 上来就行了个大礼,给灵王吓了一跳。 “哎?这么大礼我可要不起。”灵王侧身让过,顺手捉了桑奉自己的小童子挡在身前,接了那礼。 小童子:“……” 桑奉:“……” “你有话好好说,别弯腰。”灵王一手搭着小童子的头顶,戴着他常戴的面具。嗓音闷在面具后面,有些模糊不清。 “这……”桑奉看着那镂着银丝的面具,有些迟疑。因为戴着面具的灵王总是更神秘一些,哪怕他正开着玩笑。 灵王似有所觉,抬手将面具摘了一半。 桑奉瞬间放松下来。他把小童子拎回来,苦口婆心地冲灵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人啊,你就要几个仙使和童子吧。” 灵王笑得唇角弯弯又收回来,道:“不要。” 桑奉:“……” “这算是日常琐事,归我们管。礼阁早早就给你备了几个,在那杵了好久了,你就要一要吧。” 灵王脾气好,却并不容易说服:“上回便说过不要了,我也不是日日都在坐春风呆着,要那么多仙使和童子做什么?” 桑奉:“众仙都有,就剩大人这里空空荡荡,我看着着急。” 乌行雪自己不是操心的性子,并不能理解为何他宫府空着,别人要着急。 他笑着回了一句:“真的众仙都有?就没一个不想要的?我不信。” 桑奉:“……” 过了片刻,桑奉不甘不愿地承认道:“行吧,天宿那边也不肯要。” 乌行雪挑了挑眉。 桑奉又连忙找补:“但天宿毕竟是那种性子嘛。” 乌行雪:“哪种?” 桑奉斟酌片刻,道:“用梦姑的话来说,仙使和小童送过去,要不了两天就该冻死了。” 乌行雪:“?” 他当初在坐春风睁眼之后,依稀听说过天道又点召了一个人成仙,受天赐字为“免”,号为天宿。 但一来他对于仙都又多了什么仙并无兴趣,二来他虽然跟谁都能聊笑,却从不主动去谁的宫府串门,想来那位天宿也不热衷于结识仙友。 再加上他们各有其事,大半年下来,只闻其名,竟然从未碰过面。 他每每回仙都,总在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到天宿的名讳,每次都伴着“他那种性子,居然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听得多了,想不注意都难。 不过,乌行雪即便好奇也十分有限。 他刚办完事回来,斩毁了一条诡生的线,正是犯懒的时候,想要休息。 但他弯起的嘴角会骗人,所以桑奉根本没看出来。 “哎,不提旁的了。我听闻大人喜欢热闹,哪有喜欢热闹把住处弄得这么冷清的。”桑奉说,“莫不是……怕仙使和童子添乱?” 没等灵王张口,他又道:“礼阁办事你放一百个心,那些仙使和童子懂事又听话,一言一行都十分妥帖,绝不会添乱!” 他夸完劝道:“要一个吧。” “不。” “……” 乌行雪心说就你们礼阁放出来的仙使和童子,听话倒是听话,却一个赛一个古板,全是闷蛋。我弄回来摆一排也热闹不起来,要了作甚? 但据说那些仙使和童子的性格,是这位桑奉大人亲自调的,乌行雪想了想,未免毁人颜面,唔了一声道:“我虽喜欢热闹,但屋里有人就阖不上眼。” “……” 这理由无可反驳,桑奉劝说无果,长长哀叹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乌行雪见他实在可怜,客气道:“倘若哪天缺人了,再问你要就是。” “行,我记着了。” 怪就怪桑奉还是太老实,但凡他匿在坐春风旁多看几晚就能发现,灵王所说尽是鬼话。 尤其是那句“屋里有人就阖不上眼”。 他生于落花台,听着最热闹的声音化生为人,从来就不介意屋里有人或有声音。相反,他休憩是需要有些声音。 落花声也好、风声也行,有几回他闭目养神时,顺手在榻边丢了个几个灵气凝成的影子,敲着锣镲呀呀唱戏。 他支着头听着,居然睡了个好觉。 *** 那时候,乌行雪是真不打算要什么仙使、小童的,直到不久后他清理乱线,清到了葭暝之野。 一般而言,那种因为有人更改过往引出的乱线,常会有些相似的征兆—— 诸如在某个地界见到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或物;诸如时序混乱,被拉到了过去或是将来的某一日;再诸如有人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里,既不算活着,也不算死去。 乌行雪见得多了,不用天诏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那些乱线被斩干净后却没有什么一眼能看出的明显征兆,得靠天诏点明。 只是乌行雪从不盲信,不会听着天诏说“好了”,便收手不管。他往往会循着因果,丝丝缕缕再探查一遍,确认这条线上混乱全消,才会回到仙都。 所以他每次下人间都不是一时半刻,总会耗费极长的时间。而但凡经由他处理过的,还从未出过错。 所以那天,他在葭暝之野见到那对瘦小灵魄时,确实没能立马反应过来。 他跟那两个小鬼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葭暝之野传说中的“鬼孩”。 那个故事流传于他五感封闭的三年,而他睁眼后接到的第一道天诏就是将那个故事里相关的人统统拉回正轨。 他当时耗费了整整十天,往来于不同年份间,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因果,将酿成祸事的修士生生拖回最初。 他提着剑,看着那修士惨死于那个节点,走他该走的命途。又将后来的一切安然送进正轨。 他记得十分清楚,那对颠沛流离、横穿过葭暝之野的兄弟是走到了那座国都的。他探查过,一切悉如原状,没再出过什么岔子。 所以为何葭暝之野上依然有两个小小灵魄? 而且那两个灵魄看见他时,居然颠颠朝他跑来,仰起了脸叫道:“神仙!” 这反应,俨然是认识他的。 这就十分奇怪了。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本该不会被人记得——回归正轨的人们只会觉得自己本就站在正轨之中,从未出过问题。 乌行雪当时皱起了眉,以为天诏出了错,或是他当初清理时有所遗漏。 然而他伸手一探便发现,那两个灵魄并非真的灵魄,更像一道虚影。 他依然不放心,盘查了很久。终于确认自己并无遗漏,那对兄弟正在那个国都里,过着他们该过的日子。 葭暝之野上的这两个灵魄虚影,就像是生死回归正轨的间隙中残留的一点痕迹,证明着他做过一些事情。 乌行雪当时有些怔愣,冲那两道虚影问:“你们见过我?” 小小鬼摇了摇头。 稍大一点的那个想了想,指着他的面具道:“我见过” 乌行雪又问:“在哪见过?” 这下两个都茫然了,然后乖乖摇头。 “那你们为何在这里呆着?”乌行雪抬了抬下巴,示意这野地荒凉无人。 两个小鬼翻着白眼苦思冥想,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乌行雪心下了然。 毕竟只是残影,自然不会真的知晓所有。 残影并不会干扰到正轨,再过一些天自己就消散了。乌行雪本想招一道风,送它们一程。 但那两个小鬼眼巴巴看着他,颇有点委屈。 乌行雪想想,收了手没好气道:“那你们好自为之吧,我走了。” 结果没走两步,那两个小鬼又颠颠地贴上来。 乌行雪停,它们就停。乌行雪走,它们又跟。 几番之后,堂堂灵王蹲下了身道:“赖上我了是吧?” 那两个小鬼居然点了点头。 乌行雪:“……” 行。 左右没有干扰,就权当自己捏了两个纸人吧。 他心想。 于是三日之后,仙都里遍传流言,说是灵王办事归来,给自己弄了两个小童子,把礼阁的桑奉大人给气哭了。 这流言桑奉自己听了都害怕,但灵王信了后半句。所以他带着两个小童子,溜溜达达去了一趟礼阁,说是要安抚一下。 结果安抚了一个时辰,桑奉真要哭了。 灵王一见架势不对,带着小童子扭头就要走。 桑奉在后面喊:“大人!我这一排备好的童子可往哪儿送?他们在我这杵了快半年了大人!” 灵王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留着祸害天宿去,万一呢。” 他个子高腿长,又生怕被过分热情的桑奉追上,走得很快。两个小童子还没完全适应仙都的路,抡着短腿一溜小跑,还是落下了一大截。 乌行雪行至白玉台阶,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有童子的人了。于是脚步一止,转头等那两个小东西跟上来。 就是在那一刻,他第一次在仙都碰见了萧复暄。 他当时听见了两声轻响,像是剑与剑鞘轻轻磕碰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天宿上仙拎着剑,踏着白玉台阶朝上走来。 对方似乎也觉察到台阶顶上有人,抬眸朝上面看过来。 仙都的风从他身边卷过,又打着旋轻扫上来。乌行雪在风里嗅到了熟悉的灵魄气息。 那一瞬间,他怔在风里。 而对方不知为何,也顿了一下脚步。 乌行雪回过神来,薄唇动了一下。正要开口,忽然看见两团黑影小跑过来,冒冒失失差点撞上他的小腿。 边跑还边问道:“大人,天宿是谁?你方才为何让人去祸害他?” 乌行雪:“……” 就见那天宿原本已然抬脚,要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听到这话,步子忽地止住了。 第 55 章 算账 那两个小童子跑到跟前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人。他们齐齐看了萧复暄一眼,十分认主地朝乌行雪身后缩去,躲到了袍子后面。 乌行雪感觉自己捡到鬼了。 萧复暄转过头来,也不看乱说话的小童子,就看着他。 乌行雪闭了一下眼。 他生平头一回这么抗拒自报家门。 要不我随便编个名字吧。 乌行雪破罐子破摔地想。 反正这位天宿生人勿近,肯定不记得仙都具体有哪些人。就算听说过谁的名讳也不会上心,更别提跟脸对上号了。 就这么办。 他正要开口,就见萧复暄薄唇微动,低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我同灵王素无仇怨,为何让人祸害我。” 乌行雪:“……” 好,编不了了。 那两个小童子一听这话,从他背后伸出头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而后看向乌行雪,悄声道:“大人,他就是天宿?那我们是不是说漏话了?” 乌行雪:“……” 他拎了一下小童子脑袋上的朝天啾,幽幽问:“你俩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么?” 小童子傻不愣登,还不懂仙都众人的能耐。他们以为的“悄声”,在堂堂天宿面前简直就是大声密谋。 小童子:“不小吗?” 乌行雪气笑了。 小童子一看他笑了,可能是怂吧,默默缩回了脑袋。 乌行雪保持着那种笑,再抬眼,又对上了萧复暄的目光。 “……”灵王大人还是开口解释了一句,“是这样,我刚从桑奉那里出来,他抓着我哭了半晌,我实在受不住,为了脱身便随口说了那么一句,玩笑话而已。” 他心想,礼阁磨人的本事大家都领教过。一提桑奉,萧复暄必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就省得再多费口舌了。 谁知天宿上仙听完,看了他一眼,沉沉道:“桑奉是谁?” 乌行雪十分诧异:“你不认识桑奉?” 萧复暄:“我应该认识?” 乌行雪提醒道:“礼阁,给人送童子仙使的那位。” 萧复暄一听,瞬间瘫了脸。 他其实没什么表情,但这一提童子就立刻明白的反应像是受了不少罪,落在乌行雪眼里格外好笑。 “看来天宿没少受折磨。”乌行雪道。 他眼里的笑没能藏住,萧复暄垂眸看着他,沉沉开口:“看来灵王的祸害,是让礼阁再来折磨我一回。” 乌行雪:“……” 是谁说天宿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 他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萧复暄:“那是什么?” 灵王心里“唔”了一声,编不出下文了,最后只得弯眼一笑,道:“都说了,玩笑话而已,当不得真。倘若礼阁真去祸害你了,你再找我算账也不迟。” 他背的手指勾了一下,身后两个小童子就被一股无名之风扫了出来。 小童子一脸懵:“?” 还没等他们发出疑问,乌行雪就戳着他们的后脑勺往前一推。 小童子这两天被他教出了一些条件反射——一戳后脑勺就开始致告别辞。两个小东西当即仰起脸,脆生生地冲萧复暄道:“想必大人正忙,我家大人也有事在身,就不多耽搁了,告辞!” 天宿:“……” 乌行雪跟着转过身的瞬间,想起天宿最后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没忍住笑了起来。 从人间回来后的这三天里,他第一次这样笑出来。 他素衣飒飒朝坐春风的方向走,烫着银纹的雪袍在身后拂扫,偶尔露出的长靴都是银色,同仙都的云石风烟浑然一体。 小童子看得呆了,瞬间忘了自己闯的祸。一前一后颠颠追上去,好奇道:“大人。” 乌行雪懒懒“嗯”了一声。 小童子问道:“大人同天宿大人有过节吗?” 乌行雪:“怎么会?没有。” “那大人同天宿关系很好吗?” “也没有。第一次见。” “啊?” “你啊什么。” 还是乌行雪走着走着才意识到,他和萧复暄既无客套也无寒暄,甚至连自报家门都略去了,确实不像是第一次见,也难怪小童子好奇。 结果小童子开口所说却是另一件事:“第一次见大人就知道他是谁吗?” 乌行雪道:“好认啊,他脖子一侧的赐字还没消下去,手里的剑上也有‘免’字。” 小童子“噢”了一声,又冒出第二个问号:“那他为何知道大人你是谁?大人又没带剑。” 乌行雪脚步一顿。 确实,他没戴常戴的面具,腰间没挂着灵剑,颈侧也没有字。为何那么笃定地知道他是谁? 他怔然片刻,转回头去。 此时白玉台阶和灵台已经遥遥落在身后,只剩远影。他看见萧复暄高高的背影走过最后几级台阶,隐没在云雾里。 *** 乌行雪本来以为,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就到那为止了,而他和萧复暄之间的关系,比起仙都其他人也不会有太多区别。 曾经的渊源自己记得就够了,他不希望对方想起那些,自然也不会因此表现得太过热络。 堂堂灵王懒得很,他爱笑爱逗人,却从来算不上热络。 倒是仙都莫名传了一阵流言,说天宿和灵王关系不一般。 这话乌行雪听到的时候简直满脸问号。 那天乌行雪原本是要出门的,愣是被礼阁的桑老妈子引了回来。 对方拎着酒池挑出来的酒,跟他说了那些传闻,听得乌行雪一头雾水:“为何关系不一般,你话说明白些。” 桑奉道:“就是您去我礼阁的那日,有人说看见大人您同天宿在灵台前的白玉台阶那儿说了好一会儿话。” 乌行雪:“然后。” 桑奉:“没有然后了啊。” 乌行雪:“?” 灵王大人满心困惑:“那怎么传出来的流言?” 桑奉耐心地解释道:“天宿上仙惜字如金,能说上好一会儿话,那就是稀奇中的稀奇了,据说天宿那天说了好几句?” “……” 灵王心说你们有毛病。 他没好气道:“你们平时都按句数着算关系么?说话多关系好,说话少关系差?那要这么算,跟我关系最好的是灵台天道。” 桑奉:“……” 众仙听到天道,多多少少都又敬又畏又忌惮,绝不会这么随口一句带出来。桑奉嘴巴开开合合半天,才道:“大人莫要开这种玩笑。” 他顿了顿,回答乌行雪的前半句:“我们自然不是按说话多少算关系,真要算……还是看往来宫府频不频繁吧。” 乌行雪替他总结:“串门么。” 桑奉心道也没毛病,索性就按照他的话说:“对,无事也能串门的,自然就是关系亲近的。” 乌行雪又“哦”了一声,笑道:“那你跟我都比天宿跟我亲近。” 他说完这句,顿了片刻,手指轻转着桌上的酒盏。 他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却忽地生出一股微妙滋味来,说不上是感慨还是遗憾,亦或是二者皆有。 那滋味一闪即逝。 乌行雪握着杯盏饮了那口浅酒,玩笑道:“起码我去过你的礼阁,至于天宿,他住在哪我都不知道。” 桑奉是个楞的,冲他碰了碰杯,一口闷掉说:“咱们礼阁别的不说,众仙宫府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天天记录的就是这些。天宿上仙住的地方叫南窗下,离您这挺远的。” “您前几年在宫府中闭门冥思,有所不知。仙都有一段时间灵气极不平衡,出现了两个涡。” 那时候五感皆衰,乌行雪确实不知道这事,今日也是第一次听说:“两个涡是何意?” 桑奉道:“灵气最盛和最衰汇聚出来的点,像两个海中浪涡。我跟梦姑为了方便,都这么叫,就习惯了。灵气最盛的一点不用说您也知道,必然是灵台。毕竟那里是沟通天道的地方。至于最衰的那一点……” 桑奉顿了一下,乌行雪轻声道:“南窗下?” 桑奉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那里。” 乌行雪皱了皱眉:“他知道么?” 桑奉道:“知道啊,他自己挑的住处。” “天宿被点召时,正是那点最明显的几日。据说路过都能看到那一处阴黑至极,煞气冲天。所以那块地方总是无人愿意去。”桑奉道,“民间不是有种说法么?以毒攻毒,以杀止杀。据说那种地方,就得靠煞气更重的人去镇着。” 可是正常飞升上来的仙,有几个会带着煞气呢?更别说是能同那一点抗衡的煞气了。 “若是让灵台那几位,诸如仙首花信来压,也不是不行。一时间是能起效用的。但是几天可以、几月还行,数年数十年下来呢?什么仙也给煞气耗没了。没有哪位能长久镇在上面……” 桑奉顿了顿道:“但是天宿可以。”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道:“我第一次见到天宿时,他身上的煞气是真的重,重得我都怀疑我见到的不是仙,那简直像是……像是……” 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提着剑走出来的人。 桑奉觉得这不像好话,他也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所以迟疑半晌,还是把这话咽下去了。 但他即便不说,乌行雪也差不多能猜到他的意思。 “他那真的是以煞镇煞,自打天宿在那里住下,那个地方都清明起来,除了有些冷雾萦绕,半点儿看不出当年阴黑至极的影子。” 桑奉两手比划着说:“他那南窗下同灵台刚好对称,各镇一处,整个仙都才稳当下来。倘若没有他,仙都不定能撑几年呢,没准儿哪天就崩毁了,还得连带着底下的太因山和仙塔一块儿遭殃,那不就祸及人间了么。” 乌行雪听着,没多言语。 听到桑奉咕哝说“也不知为何一个上仙煞气那么重”时,他更是怔然出神。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这种煞气,只有几世为将、到死都在沙场、剑下亡魂无数的人才会有。 他不仅知道,他还亲眼见过。 他见过上一世的萧复暄如何提着剑穿过死尸满地的荒野,现在想来,还能嗅见那股味道。 很奇怪,当初的将军满身是血,他嗅见的却不是血味。很难形容那种味道,但他闻到的瞬间,总会想起冷铁和寒冬。 “大人。”桑奉忽然出声,道:“您今天耐性格外好。” 乌行雪倏地回神,从窗外收回目光。 他搁下手指间的杯盏,没好气道:“怎么了,我平时耐性不够好?” 桑奉想了想道:“您就没让我说过这么长的话。” 其实也不是没让人说过这么长的话,而是他从前很少发问,别人自然不会洋洋洒洒往下讲,说什么都是点到即止。 乌行雪转着杯口,没说话。 别人提起萧复暄时,他确实会多看几眼多听几句。但他从不放在脸上,连日夜跟着他的小傻……小童子都没看出来,没想到今天让桑奉无意点了一下。 乌行雪自己也是一愣。 但他转而又觉得这十分正常,毕竟有渊源在前。他冲桑奉道:“毕竟是天宿,听你们说多了,我也有几分好奇。” 桑奉点点头,心说有道理。 *** 桑奉不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只有几分好奇”的灵王没有休憩,而是披着薄衣出门了。 两个小童子一边跟着一边好奇地问:“大人,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他们大人淡声回道:“随便走走。” 小童子“噢”了一声。 没想到这随便一走,他们就横穿过了大半仙都。而他们大人似乎十分清楚要去的方向,一点儿也不随便。 直到乌行雪在某一处玉桥边停步,隔着一道弯绕的天水朝一座宫府望去,小童子才意识到,他们这一行确实是有目的地的。 “大人,那是哪儿?”小童子并不太懂,顺着他的目光朝那边看一眼,都悄悄打了个哆嗦,“那边好黑啊。” 乌行雪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嘴巴紧么?” 小童子抿着唇,呜呜两声,表示很紧。 乌行雪笑了一下又收了表情,这才低声答道:“那座宫府叫南窗下。” 不知那名字是不是萧复暄取的,也不知他为何会取这么个名字。 以往乌行雪从未经过这里,所以从不曾知晓,这里一入夜能这么阴黑,黑得简直不像在仙都。 其实仔细看,宫府里是有灯火的。只是灯火被灰蒙蒙的冷雾笼住了,从远处看,光亮稀微。 桑奉说,这两年下来,这处地方已经好了太多。所以天宿刚住进去时是什么状况,实在难以想象。 那真是……太冷清了。 *** 翌日清早,桑奉刚至礼阁,就发现阁前立着一道人影,身长玉立。 桑奉用力揉了揉眼睛,半晌才道:“灵王大人?您为何站在这?” 他张着嘴,算了算时辰,怎么都想不通,为何灵王这种不爱串门的人,会这个时间点站在礼阁门口等他。 这一整天,桑奉都觉得十分梦幻。 灵王主动来礼阁等他也就罢了,或许是有急事呢? 谁知他把灵王迎进门,聊了大半天,也没听出一点儿“有事”的意思,真真正正是闲聊。 聊得桑奉一边受宠若惊,一边掐自己大腿,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 后来两壶酒下肚,什么不对劲都抛到了脑后,只剩下聊天了。 桑奉是个操心的老妈子性格,礼阁又专管杂事,一说起来口若悬河,只要稍加引导两句,就能把话题引到某人想聊的方向上去。 桑奉提到“南窗下”三个字时,乌行雪捏着酒盏一笑,心说总算上道了,可累死我了。 他顺着桑奉的话,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所以……天宿住在那种煞气冲天的地方,平日没人去,府里也没有第二个会喘气的。你们往他那塞过一回童子,没成,就这么罢了?” 桑奉:“……” 事实归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他不敢应,好像应了就变成他礼阁的责任了。 半晌,他含含糊糊地“昂”了一声,“那能怎么办?天宿那脾性,我没辙呀。” 乌行雪没好气道:“我也说了不要,你不还是磨了我好几回?你努力一下。” 桑奉:“我努力过了,我甚至还冒死让梦姑努力了一下。” 乌行雪:“哦?怎么努力的?” 桑奉挠了挠脸,一副牙疼的模样:“我让梦姑试试美人计。” 乌行雪:“……” 灵王没开口,桑奉自己又道:“然后梦姑回我说,再出这种不要命的馊主意,她就活宰了我。” “你那些小童子,都是一个款式的么?”灵王忽然发问。 他其实想问“都那么一板一眼”么,但碍于桑奉的面子,没这么说。 桑奉浑然不觉,点头道:“是啊,都很懂事。” 灵王道:“这样,你明日领几个来我这。” 桑奉支棱起来:“怎么?灵王大人又打算要那些小童了?” “不要。”灵王斩钉截铁,而后又道:“我帮你调一调,你再送去天宿那里。” 桑奉十分狐疑:“能有用?” *** 事实证明,真的有用。 没过两日,礼阁就给坐春风传了一道信来,信上满是溢美之词,看得出来写信的人兴高采烈。 那信归纳一下,大致就是如此内容: 「我领了那十二个小童回来,依照大人吩咐的,趁着天宿不在,往南窗下外院一送我就跑了。我在礼阁等了两天,那些小童子果真没被送回来。若是换做以往,天宿一回宫府,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那些小童子们就排着队乖乖回来了。梦姑都惊呆了,我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那副神情,大人究竟如何办到的?」 小童子声情并茂地念完,仰头问道:“大人,要回信么?” 乌行雪道:“不回,办成了就行。” 小童子又问:“所以大人是如何办到的?” 大人嘴上没溜:“你猜。” 小童子:“……” *** 结果两个小童子还没来得及猜,答案就找上门了。 这天夜里,乌行雪支着头靠在榻边,正捏了几个纸团想弄点热闹东西。忽然听见一个小童子咚咚咚跑进来,道:“大人!府外有人。” 乌行雪愣了一下。 一般而言,坐春风门外若是有人,他定然能感觉到。仙都众仙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到悄无声息,还真不太容易,哪怕他这会儿心不在焉的,没有凝神聚气。 “何人?”乌行雪直起身。 小童子还没答,就感觉雪袍从面前轻扫而过。他眼睛一花,再定睛时,榻上已经没了他家灵王的踪影,反倒是外面院里多了道人声。 乌行雪懒得走门,披了衣从宽大的窗棂里出来。 他身影几乎完全融于夜晚的雾气中,上一瞬还在窗边,下一瞬就到了宫府外院门口。 他朝门外看了一眼。 坐春风门边挂着长长的灯串,有点像落花台集市上的那种,十分明亮。灯串的光相互交织着,连成了片,几乎有些热闹的意思。 那道极高的人影背倚着墙,抱剑站在灯影里,垂眸等着小童子通报。 是天宿上仙萧复暄。 乌行雪一怔,“你怎么来了?” 他这坐春风少有人来,更少有人会在这个时辰来。来的还是从不搭理人的天宿上仙,着实稀奇。 天宿转眸瞥向他,也没答,而是转了一下手里的剑,剑鞘往更远的墙边轻轻一敲,动了动唇道:“出来。” “?” 乌行雪有些纳闷,顺着他的剑鞘看去。 就见萧复暄敲完之后,一群个头没乌行雪大腿高的小童子低着头、排着长队,从那处墙角走出来,慢慢聚拢到了乌行雪面前。 萧复暄淡声道:“眼熟么?” 乌行雪:“……” 眼熟。 不用数乌行雪也知道,这些小童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二个,都是礼阁塞给萧复暄的。这些小童子都被他动过一点小小的手脚,自然都是眼熟的。 灵王心说不好,这架势可不是来串门做客的。 果不其然,就见天宿朝那些小童子一抬下巴,沉沉开口道:“有人说如果礼阁真找上我了,再算账也不迟。” “我办了点事刚回仙都。”他身上还披裹着从人间归来的风霜味,从墙边站直了身体后,抬剑拨开了长长的灯,淡声道:“现在来算账,迟么?” 第 56 章 客人 算账?? 乌行雪默然片刻,说:“迟。” 然后手指一勾,坐春风的宫府大门“轰”地就阖上了。 两个小童子一溜烟跑过来,又在乌行雪腿边刹住:“嗯?” 他们都准备好迎客了,却见大门紧闭。自家大人裹着氅衣抱臂倚在门边,而客人…… 客人俨然被关在门外。 小童子正要张口,就见乌行雪食指在唇边抵了一下,做了个“嘘”声的姿势。 他们立马压低了嗓音,悄声问:“大人,干嘛关门落锁啊?” 乌行雪不疾不徐道:“保命。” 小童子:“?” 两个小童子面面相觑,更好奇了:“来的是谁啊?” 乌行雪:“天宿上仙。” 小童子瞬间了然:“噢” 更小的那个眨了眨眼:“天宿大人来干嘛?” 乌行雪道:“找我打架。” 小童子:“……” 小童子实在没忍住,问道:“大人,你做什么了,为何天宿大人要找你打架?” 乌行雪心道那可说来话长。 他冲小童子招了招手,那两团便靠近过来,面容严肃,一副要听“大秘密”的样子。 乌行雪这回没开口,而是冲他俩的额头一人弹了一下。 小童子捂着脑袋,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像是豁然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明明自家大人没张口,他们却能听见他在说话。 他家大人说:“我嫌礼阁的小童子们都太像小老头子了,没有生气,而且太过听话,所以动了点手脚。” 怎么动的呢? 其实很简单,却说来有点损…… 他时常会丢几个纸帛化成戏子,在卧榻边敲锣打镲地唱大戏。戏的内容他其实没什么讲究,都是当年立于落花台边,从市井间听来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好劣混杂什么都有,旁的不论,热闹是真的热闹。 礼阁把那十二个童子送到坐春风的时候,他把捏戏子的门门道道用了一点在童子身上…… 反正都是纸做的,本质相通。 小童子问:“加了那些会怎样?” 有生气,像活人。 纸也做了加固,不会在长久的煞气中磨尽灵气。 但乌行雪还是挑了最特别的一点答道:“会演,哭得惨。” 小童子:“……” 小童子一脸懵,不太能领悟“哭得惨”有什么用,但乌行雪自己干的好事,心里可太清楚了—— 倘若是以往礼阁那些小童子,天宿上仙说一句“用不着,你们自己回去”,他们真能乖乖巧巧排着队回礼阁。 但若是乌行雪动过的那些,天宿上仙说一句“走吧,回礼阁去”,他们能揪着天宿的袍子角哭到海枯石烂。 小童子:“……” 他们默默想了想,问道:“这么哭,那些小童子真的不会被揍吗?” 乌行雪“唔”了一声,道:“不会。” 过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应当不会。” 小童子又问:“为何?” 乌行雪轻声道:“因为天宿大人心软啊。” 小童子回想了一下天宿那冷厉模样,感觉有点难以置信。对方看着像是同“心软”八竿子打不到一着去。 *** 其实不仅是这两个小童子,仙都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包括礼阁。 天宿上仙带着小童子去坐春风算账时,礼阁的人终于知道了灵王干的好事—— 梦姑指间夹着一张传信的符纸,在桑奉脸边抖得哗哗作响。 桑奉微微让开一些,免得被打到脸。他习惯性道:“又出事了?我的错。” 梦姑:“……” “什么东西就你的错。”梦姑把符纸丢给他,“我打听到了。” 桑奉:“打听到什么?” 梦姑啧了一声,“天宿为何没把咱们礼阁的童子送回来啊。” 桑奉连连点头:“哦哦,这啊。” 他原本想起这事,还面露喜色。但看梦姑神情复杂,又倏地收了表情:“怎么?这不是好事嘛。” 梦姑干笑两声。 桑奉立马紧张起来:“哎——行行好吧,别卖关子了。你这副模样看得我心慌慌的,不踏实。” 梦姑道:“就我打听到的,据说昨儿个傍晚,天宿大人回过一趟仙都,也见到了那些送过去的小童子。” 桑奉:“然后呢?” “然后当即就想遣回礼阁。” “那为何后来又没送?” 梦姑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起来,道:“据说天宿刚让他们回礼阁,那十二个小童子就可怜巴巴挪过去,一人一角揪住了天宿的袍子——” 桑奉:“?” “——将天宿团团围住,哇地一声就开始哭,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桑奉:“??” “最离谱的有两个,仰着脸哭着哭着还站不稳,小嘛,差点摔个仰天跤。但被剑气拍了一下背,稳住了。” 桑奉:“???” 他细思片刻,问道:“死了没?” 梦姑:“……谁死了没?” 桑奉:“被剑气拍的那俩,当场变符纸了么?” 梦姑:“没有。” 桑奉终于觉得这事有点离谱了。 他想了想,问道:“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太邪了,他不信。 梦姑道:“灵台仙使刚巧从那边过,看见了,怕被殃及,躲开了。” 灵台仙使的性子大多随仙首花信,不会胡说八道。 桑奉信了八分,但还是挣扎了一下:“看清了么?万一看岔了呢?” 梦姑:“不会,他当时还听见天宿面无表情问了童子们一句话。” 桑奉:“什么话?” 梦姑:“他问‘谁教的你们这招,礼阁?’,但那些小童子哭得太惨,抽抽噎噎上不来气,更别说答话了。据说天宿偏开头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剑气一扫,把那十二个小东西统统扫进了南窗下的向阳阁里。” 桑奉:“……然后呢?” 梦姑:“然后据说天宿又接到了天诏,估计没顾得上做些什么,就下人间去了。刚刚才回仙都。” 桑奉听完脸色极差,半晌道:“我活不了了。” 他想想那场景,总觉得天宿的免字剑下一瞬就要架到他脖子上了。 既然天宿已经回仙都了,为了保住一条命,他还是上门谢罪的好。 于是桑奉也不管更深露重,匆匆赶往南窗下。结果到了那里,却见整座宫府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盏灯。 他捉住一个夜间巡游的仙使,问道:“可曾见过天宿大人回府?” 仙使答:“回了,刚回来又出门了。” 桑奉诧异:“去哪儿了?” 仙使道:“往坐春风的方向去了。” “……这个点,去坐春风?” “对。” 桑奉一边纳闷,一边又马不停蹄往坐春风赶。 结果真到了那里,他却没有进去——因为他看见天宿上仙抱剑站在坐春风门外。 古怪的是大门闭着。 更古怪的是天宿上仙就由它闭着。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同门里的人说话,看上去不急着进去,也没打算离开。 那气氛说不出的微妙奇怪。 桑奉原本都要走过去了,又默默缩回了脚,默默走远了。 *** 坐春风里的人并不知道远处桑大人的踌躇。 彼时,那两个小童子正回味着他家大人说的“秘密”:关于他家灵王给天宿的小童子动过哪些手脚。 他们并不知晓仙都里谁更能打,谁更厉害。只上下打量着他们大人那清俊高瘦的模样,又想了想门外来算账的天宿,斟酌片刻,认真劝道:“大人,我们跑吧。” 灵王大人倚着门笑起来:“也行,你们先跑,我殿后。” 小童子:“为何?” 灵王道:“万一天宿大人想夷平坐春风,我有剑还能挡一招,比你们两个稍微抗打一点点。” 小童倒抽一口冷气:“嚯,夷平坐春风?天宿大人那么生气?” 灵王道:“唔,不好说。” 他一没落禁制,二没用传音。仅仅一门之隔,即便嗓音压得再低,也是逗小孩儿呢,外面那位听得清清楚楚。 他吓完小童子,靠着门笑了一会儿。 就听萧复暄的声音在玉门另一边响起,道:“好玩么?” 他似乎也倚着门,低沉的嗓音透过玉质门墙传来,反而像离得很近。 乌行雪捏了捏耳骨。 萧复暄又道:“堂堂灵王。” 他念着乌行雪的名讳,念完顿了片刻。 乌行雪等他下文,却迟迟没等到。 对方似乎在在斟酌,却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过了片刻,萧复暄的嗓音顺着玉石大门中间的缝线传进来。 他省去了其他词,接了一句:“领教了。” 乌行雪问:“领教什么?” 萧复暄道:“闭门不见的待客之道。” 乌行雪慢悠悠道:“天宿大人提着剑上门,笑都不笑一下,还指望我讲什么待客之道?你是来算账的,又不是来做客的。” 他本意只是想逗人玩,门不是真关,躲也不是真躲。但说完最后这句话时,他却忽然顿了一下。 之前跟桑奉闲聊时的那股感慨和遗憾又倏地在心里冒了一下尖。 仙都众仙芸芸,原本都是毫无干系之人,拎一壶新酒就能往来走动,做上两回宾客就能称一句仙友。 倒是他和门外的人,渊源深重,上门却还需要一个“算账”的由头。 他兀自笑了一下,突然没了逗弄人的兴致。 “小东西。”乌行雪朝门边的童子瞥了一眼。 两个小童子抬头看他。 “让开一点。”乌行雪说。 小童子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从门后让开了。 乌行雪见他们避到一边,手指又是一动,紧闭的玉石大门豁然敞开。 十二个小童子还乌云罩顶,一副“要被送走”的模样,委委屈屈攒聚在一块儿。萧复暄依然抱剑站在长长的灯影里,微微颔首。 对方似乎没料到他会忽然开门,抬眸时愣了一下。 乌行雪面上没露分毫,依然如先前一般,眼里甚至还含着几分笑意。他想说:“算了,不刁难天宿大人了。要怎么算账,你说,我听着”。 谁知萧复暄在这之前开了口。 没了那层玉石大门相隔,他的声音和着深夜的雾,还是很冷淡,却更低沉一些。 他沉静片刻,道:“我也可以是来做客的。” 第 57 章 京观 那十二个小童子一听“做客”俩字,瞬间活了过来—— 做客好啊! 做客就意味着不是要送他们走了! 鉴于某位大人动的手脚,这群小东西其实比活人……还要再活一点。可谓是戏子成的精。 就见他们上一刻还乌云罩顶,下一刻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萧复暄一个没注意,这十二个小童子就闷不吭声没了踪影。 再一抬眼,他们已经在坐春风大门两边列了队,一边六个,整整齐齐,两手交叠一作揖奶声奶气道:“大人,请——” 萧复暄:“……” 乌行雪默默扭开了脸,感觉自己动的手脚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过了。 他自己那两个小童子更是目瞪口呆,半晌仰脸道:“大人,这就是——” 还没说完,乌行雪背后的手指一动。 两个小东西明明想说“这就是您所说的‘活泼、会演’啊?”,结果声音从嘴里出来就变成了“这就是天宿大人家的童子啊?哇!” 小童子:“……” 他们低头摸着嘴,感觉邪了大门了。 乌行雪觑了他们你的脑袋顶一眼,心说这俩小不点别的不说,卖主真是一绝。 还都在同一个人面前卖…… 你们但凡换一个人呢? 好在萧复暄注意力都在那十二个列队的小童身上,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 乌行雪瞬间放了心。 十二小童作揖作了半天,没见自家主人动,纷纷抬头纳闷道:“大人?”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他们家大人麻木的脸。 小童又默默作回去,留给天宿两排支棱着啾啾的脑袋顶。 乌行雪全然忘了自己是罪魁祸首,看热闹看得满眼笑。 他冲萧复暄道:“你再不进门,当心他们再给你演一回。” 这话刚说完,他只觉得鼻尖前扫过一缕风,萧复暄已然站在了坐春风的院里。 乌行雪笑着阖了门,大步流星往屋里走。 萧复暄走在他身侧,落了半个肩。 只这么寥寥数步的距离,乌行雪就体会到了仙都众人常说的那句话——即便天宿上仙一言不发,存在感也格外昭彰。 屋门上悬着长长的雾帘,那两个小童子如今已经十分熟练,溜溜地跑过去将雾帘撩向两边。 灵王大人总算讲了一回待客之礼——在进门时侧了身,让客人先进。 谁知客人抬帘而过时顿了一下步,隔着极近的距离偏头看过来,启唇问道:“我身后这些童子,灵王的手笔?” 他嗓音很低,明明是问话,语调却是向下的,听不出半点儿疑问之意,像是淡淡的陈述。 灵王矢口否认:“不是。” 萧复暄抬了一下眉。 灵王又道:“我动你的童子作甚。” 萧复暄没动,看了他好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哦,这样。”他的嗓音低低落下来,人已经进了屋。 不知为何,乌行雪总感觉这三个字有些意味深长。可是看天宿的脸,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不像是会做什么的样子。 应当是他想多了。 结果没多会儿,他就默默收回了这句话。 他不是想多,他是想少了…… 天宿上仙哪里是来做客的,根本就是来玩他的—— 他让小童子拿了酒壶过来,给萧复暄斟满了杯盏。对方干脆得很,端了杯一饮而尽。而后淡声对杵在一旁的小童子道:“好酒,去谢。” 乌行雪捏着杯子,还没反应过来“去谢”是何意,就见那十二个小童子听话又积极地排成了一列,巴巴走到他面前…… 排在最前面的小童子上来就是一个大鞠躬,两手合抱,但凡给他三根香,那就是民间祠堂里标准的“敬祖宗”。 乌行雪:“?” 小童子一俯到底,道:“谢灵王款待!” 谢完,他跑了。 跟在他后面的小童子顶上前去,又是一个标准的大礼,福身到底:“谢灵王款待!” 敬完又跑了,换第三个。 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一连谢了十二回。 灵王酒还没喝半口,光看就看醉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天宿上仙萧复暄确实是个寡言少语的,话不算多,本人是个风雅静客。但托这十二童子的福,坐春风没有一刻是静的。 十二童子生怕天宿大人不要他们,这一夜表现得格外积极,起初还是一令一动。后来令都省了,开始意会—— 跟灵王碰杯,一碰十二个。 给灵王倒酒,十二只酒壶恭恭敬敬等在旁边,一喝完就满上、一喝完就满上。 酒池新酿的玉醑有些厚重,喝得人有些热意,旁边瞬间竖起十二把团扇。 …… 乌行雪自己的两个小童子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他们最开始还挣扎一下,试图拦一拦。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二十四手呢。两个小不点最后索性放弃,笼着袖子杵在一边,帮递酒壶帮递扇,十分乖巧。 乌行雪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他俩递团扇的模样,直接气笑了。 这一笑之下什么待客之礼都不要了。 他把白玉杯盏往桌案上一搁,道:“萧免!” 那时候仙都之人提起他都称一句“天宿”,那是尊号。当面之下,甚至还要加一句“大人”,没人会以真正的“萧”姓叫他。 何况还是这种语气。 这在平常看来,应该算是“失礼”了。灵王自神木而来,天生天养,恣意惯了,没那么讲究。但天宿不同…… 在众人口中,天宿冷俊锋利,从不与人亲近,应当是不喜欢“失礼”的。 可他听着这声“萧免”,依旧仰头喝尽了杯盏里的酒。他喉结滑动着,咽下酒液,这才转眸看向乌行雪,低低沉沉应了一声:“嗯。” 玉醑易醉,他喝了不少,眸色却依然如初,像冬夜冷冷清清的星。 “灵王恼了。”他说。 小童子一听灵王大人居然恼了,顿时变了脸色,齐齐仰脸看向乌行雪。他们团扇也不打了,一个个凝固在原地。没一会儿,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就汪出两泡眼泪来。 乌行雪:“……” 那十二个小童子团团围住他,揪着袍子开始掉眼泪的时候,他十分糟心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一把抓住了天宿。 天宿上仙刚从人间办完事回来,一身深沉皂色,袖口有烟金束腕。灵王长指搭在上面,显得更白更瘦。几乎看不出来这双手握剑时极稳,斩杀时利落至极。 萧复暄眸光半垂落在他手指上,过了片刻才抬起眼。 乌行雪笑得十分风雅,然后倏然一收,一脸木然道:“你还是别做客了。带着这些小童子,回你的南窗下去。” 彼时,灵王说变就变的脸与嗷嗷哭成一团的小童子们相映成趣。 萧复暄扫过他们,偏开了脸。 他眸光动了一下,很久以后乌行雪想起那一幕,依然觉得那是一个一闪即过的罕见笑意。 以至于那个瞬间他怔了一下,忽然开口问道:“你那日为何能认出我?” 萧复暄正要起身拿剑,伸手时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乌行雪:“哪日?” 乌行雪道:“还有哪日。” 萧复暄反应过来:“玉阶上?” 乌行雪点了一下头:“对。” 萧复暄低沉开口:“仙都有几个灵王,为何认不出。”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错,可是…… 即便仙都只有一位灵王,他们也从未碰过面。即便他从众仙口中听过许多次“灵王”这个人,哪怕说得惟妙惟肖也并非亲眼所见。 真见到了,依然要凭借那些特别之处去分辨。 他回想起那日小童子的话,道:“我当时没戴着常戴的面具,没有佩剑,脖颈上也没有被赐的字,你是从哪儿——” “认出来的”几个字还没出口,屋里忽然响起当啷声。 乌行雪话音一顿,抬眸朝响声看去,就见他倚在榻边的长剑不知为何动了一下,倒落在地。 他抬手空抓了一下,那把灵剑划了个利落漂亮的弧,落到他手里。 剑仙有灵,对人对物都有所感应,忽然有动静并不罕见。更何况这剑里有白玉精,那是曾经萧复暄血液所化。 而萧复暄就站在一步之遥处,疑问道:“剑怎么了?” 乌行雪轻轻“噢”了一声,垂眸扫过剑身,握着剑在手里转了一个弧:“无事,它比较……灵。” 用剑之人,对剑总是十分敏感,一眼就能看出优劣。更何况这是灵王的剑呢。 萧复暄道:“你这剑不是铁铸。” “天宿好眼力,确实不是玄铁炼就的。”乌行雪轻声道:“它是……白玉精所化。” “白玉精?” “对,人间有个地方叫做落花台,不知你听过不曾?”乌行雪道,“那里有白玉精。” 他说起落花台时,抬眸看了萧复暄一眼。 天宿神色未变,依然一如平常,就像在听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果然…… 不记得了。 乌行雪心想。 他收了目光,之前一时冲动想问的话也没了再问下去的必要。 很奇怪,如果是之前,他多少会生出一些失落来。但这会儿,或许是因为萧复暄就站在他面前,说着“做客”走进了他的坐春风里。于是那点失落倏然而逝,几近于无。 他背手拿着剑,冲自己那俩小童子使了个眼色,正要送客。忽然听见天宿开口道:“我在人间见过你。” 乌行雪背在身后的手一紧,倏地抬眼。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萧复暄将他不了了之的问话听了进去,正在回答。 -你是从哪儿认出来的? -我在人间见过你。 *** “哪处人间?”乌行雪问。 萧复暄长眸眯了一下,似乎有些出神,片刻后道:“很久之前,在京观。” 乌行雪手指又慢慢松下来。 这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不是“落花台的神木上”,这是意料之中。 在“京观”,又是意料之外。 京观是后来才有的名称,晚于落花台,比如今的仙都又略早上几十年。 那并非一座城、一座山、或是一片洲岛。京观曾经就是一片不起眼的荒野,在后来的梦都边郊。 那片不起眼的荒野之所以变得特殊、有了名字,是因为曾经数百年断断续续的战事。 那些战事中死了数不清的人,一代又一代,几乎能跨越一个普通人好几世了。 那些死于战事的尸首堆积如山,残肢混杂,血泥相融,在硝烟之后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更何况在那个年代里,大多都家破人亡到无人收尸。 于是那些无人收认的尸首便被运到了那处少有人经过的荒野,用沙泥石块层层垒叠,砌筑了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坟冢。 每一座坟冢里都有数以千百计的亡人。 时间久了,那片荒野便成了专门堆积世间无名尸首的地方,有了个专门的名字,叫做京观。 那大概是世间亡人最聚集的地方,稍加被利用就是个至凶至煞的漩涡。 人间万事总是一一相对的——既然有这么一个坟冢聚集的地方,便有了相应的守墓人。 能圈守住那种地方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本事的。据说将洞府定在那里的是一位无家无派的散修。 因为世间与他有牵连的亲人都已故去,就埋在京观的坟冢中,于是他停驻在那里,成了京观的守墓人。 那位散修在京观边界立了一座高塔,他就住在塔里。 塔顶悬着一座古钟。 每日入夜,那位散修都会沿着京观走一圈,若是无事,便会飞身踏上塔顶,敲响那枚钟。 曾经居住在京观附近的人们,都听过那道声音—— 钟声响起,代表今夜万事太平。 那位散修后来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能跟他一块儿住在京观高塔的孩子必定也有特殊之处—— 他们生来就命格极凶极煞,刚好能与京观的凶煞相抵,不至于早早夭亡。 只是长久居住在这种地方,于活人来说总归都是有损的。所以那位散修教了那些孩子一些生存之术。 算是亦父亦师。 这原本可以成为一则传说、或是一则佳话,在世间长久流传。 可惜没有。 那位散修长久呆在那种至凶至煞之处,受了影响而不自知。有一次修习时稍有不慎,在凶煞气的冲撞之下走火入魔。 那之后,散修就像变了个人,慢慢生出诸多可怕的念头。渴求血肉、渴求昌盛,厌恶自己逐渐衰老的肉驱。 但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再加上他曾经确实护着一方太平,知晓他的人,从未怀疑过他会做出一些常理难容的事情。 那些被他收留、教养的孩子,在无人知晓的高塔里又慢慢变成了他的祭奠品。 血、肉、皮骨…… 一旦入了邪道,这些东西都成了他渴求的东西。 为了不被人看出,他每杀一个孩子都格外仔细小心,做得不动声色—— 从最亲近的杀起最容易的手,因为不设防。 从最无反抗之力的杀起动静最小,因为不费力。 …… 他享用得很慢,修补得又十分精心。 于是高塔里活人越来越少,行尸越来越多,却迟迟没被发现。 但散修后来越陷越深,所渴求的也越来越多,那样缓慢细致的手法已经不适合他了。 区区一些活人根本拦不住他的变化——他依然在衰老,腐朽,每日睁眼都能闻见自己身体里枯萎衰钝的味道。 他留了最棘手的两三个弟子没杀,作为退路。然后开始寻找新的办法。他控制着那些行尸、也控制着尚还活着的弟子。 倘若有不方便出面去做的事情,就驱使他们去做——死人方便,就驱使行尸。活人方便就驱使那两三个弟子。 …… 如此数年。 那位散修借用一些阴毒术法,用京观数以千万计的亡人铺了一条“路”,由此在神木被封禁时得到了一点碎枝。 寻常来说,神木碎枝若是流落在人间市井,藏是很难藏住的。偏偏京观是个例外…… 这里聚集着数不清的巨大坟冢,埋着数不清的亡人,萦绕着数不清的尸气煞气,这种至凶至邪的地方,恰好掩盖住了神木碎枝的气息。 于是那位散修走上了许多人禁不住诱惑会走的那条路。 他借着神木碎枝,不断往复—— 他回到自己杀第一个孩子之前那个节点,将他所收留之人全部赶走。然后忍了邪念好几年,最终爆发之时疯到自己都控制不住,屠了附近城镇的人,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回到过走火入魔之前,想要就此自封,却又舍不得后来的一身修为,以及为所欲为时的满足和痛快。 他还回到过更早时候,索性避开京观,另寻洞府。却又在见到京观亡魂作祟时,忍不住出了手,然后又慢慢回到了老路。 人总是复杂至极。 那散修往复来回多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善是恶,为何曾经做了那么多善事,后来又能做那么多恶事? 为何后来杀人啖肉都不眨眼,回到过去看见亡魂作祟,却还会忍不住出手救人? 后来往复得多了,他便麻木了。 他反反复复地过着那数十年的生活,这样不行便那样,那样不行再换一样。以至于有时候他会忽然怀疑,自己才是唯一无家可归的亡人,困在那数十年形成的局里。 再到后来,他甚至忘记自己这样反复回去究竟想要什么了,只记得这种“想要回去”的执念。 …… 那是灵王接过的最麻烦的天诏。 因为那名散修往复了太多回,仅仅是他一个人,就衍生出了数十条不同的线。 乌行雪记得太清楚了…… 每一次的起始,都是他飞身落于京观,站在那座不见光亮的高塔之下,仰头看着塔上悬垂的钟。 他总是抬手合上银丝面具,遮住容貌,再一拨剑柄,走近青灰色的冷雾之中。 穿过冷雾,他就会落在其中一条线上。 他看着那位散修走着既定的路,直到抓住因果转变的节点,然后提剑斩得干干净净。 每斩断一条线,他总要再探查一番,清理掉一些错漏的细枝末节,确认一切无误再奔赴另一条。 而确认无误,就意味着他要看到那些关键事情发生…… 于是他辗转于那些混乱的线里,斩杀、清理、探查。 他得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位散修每日提着驱灵灯在京观巨大的坟冢中静静逡巡,再去塔顶敲响那枚古钟。 看着他先助人救人、再害人杀人;看着他由善至恶。 他还得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那些被收留的孩子,依次落入虎口,一个接一个死去,变成受人控制的行尸。 他有时候会在尸首边站上很久,但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握剑的手始终很稳,站在雾里时也总是身形长直。他戴着面具,所以无人知道面具下的那张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他总是站着,良久之后甩去剑上的泥星或是血珠,转身没入浓雾里。 到后来他看了太多次散修的生平,看了太多次孩童死去,看了太多次尸山遍野,每一条都是由他掰过来的。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厌弃感。 他也不清楚那忽然横生的厌弃感从何而来,又是冲着谁——是厌弃那些行事不顾后果的人,还是也包含提着剑仿佛旁观者的自己。 清理掉所有乱线后,他回到了正常的时节、正常的人间。 很巧,那时正值三月,于是他去了一趟落花台。 落花山市刚开,灯火连绵十二里,映得满山胭脂红。 他没有既定的去处,只是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海中,看着那些热闹的摊贩推车,以及弥漫成岚的烟雾。 他倚着客店门柱听说书先生满嘴跑马,听了几场锣鼓喧天的戏,拿模样讨人喜欢的糖糕吃食逗过一些小娃娃。 那是他在人间逗留最久的一次。 但因为他穿行于混乱交错的线里,不耗真正的时间,所以在其他所有人看来,灵王离开仙都不过区区两日,而那两日几乎都在落花台。 没人知道那段时间他见过什么、做过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何会那么喜欢那个热闹的集市。 萧复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在京观见过他的人。 第 58 章 棺木 从回忆中猛然抽离的滋味并不好受。 回神的瞬间,乌行雪耳边还有无数声音错综交杂。 他能听见萧复暄说“我在人间见过你”,能听见落花山市的说书和叫卖,也能听见京观的风声、隐隐鬼哭以及高塔上的钟响。 甚至还有在他斩断乱线时,不知名的灵魄解脱后徘徊不走,问他“你是谁”的模糊嗓音。 …… 太多太多。 但最终,这些回忆里的声音都消散了,只余下了一个念头—— 这就那座塔。 这座封家密地里的高塔,就是散修住过的那座。 乌行雪穿过神木虚影,看着他们身处的这座高塔。 在萧复暄剑气横扫之下,整座高塔一片狼藉,椽梁砸落断裂,里面包裹的白玉精和神木枝丫散落在地。 全然没有半分当年的痕迹。 它模样有所更改,构造略有不同,最顶上的那枚古钟也不见踪影。即便当年住在高塔的散修站在这里,恐怕都认不出来。 准确而言,是不可能认出来。 因为在那段往事的最终,在乌行雪斩断乱线之后,那座高塔已经毁了—— 那位散修或许是元气大损无力回天;或许是厌倦了不断的挣扎与回溯,又或许是善的那一面又占了上风…… 他丢了一道咒术,自己阖目端坐于塔中,同高塔一并葬于无边炎火。 依照常理,那座高塔既然已经毁了,便不可能再出现。 世人都会这么想,除了乌行雪。 因为在乌行雪眼里,一座毁去的塔也可以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 但不是在现世,而是在某一条线里。 如果当年的天诏不小心漏掉了一条线,而当初的灵王没有斩断它,那么,那条线上的一切人和事便会继续沿着时间朝前走。 散修可以没下那道咒术,高塔也可以继续存在。 他们现在就站在一条没被斩断的线里。 “怪不得……” 乌行雪轻喃出声 怪不得之前宁怀衫和医梧生说封殊兰的年纪算起来不太对劲,而封徽铭这个人他们更是从未听说过。 因为这里同现世根本不在同一条线上,这是当年的一道分支。 *** 但即便是分支乱线,也是有因果的,不会出现平白无故的牵连。 一般来说,这座高塔即便没有被毁去、继续存在,也是与那位散修关系最深。 可如今,它出现在了封家的密地里,被封家圈划进了自家地盘。 那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要么封家与那位散修关系密切,散修走了或是死了,将高塔留给了封家。 要么就是最为常见的理由——怕高塔里残留的邪术禁术为祸人间,封家作为修行者,把险地圈进了自家镇着,只是镇着镇着又起了一些私心,于是开始借助高塔里的神木之力助其修行。 再或者……就是封家出于某种缘由,需要借助这座高塔做一些事,所以将它划进了自己的地盘。 乌行雪正盘算着,忽然听见一声锵然剑鸣。 就见“免”字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冲封徽铭而去,贴着他的脖颈钉在墙上。 封徽铭脸色煞白,眸光死死盯着不断颤动的剑身。 他倒也没有坐以待毙,就见他忽然下滑,避开剑刃的同时躺倒在地,而后两手一撑。 他横翻一圈,想要去抓自己的剑。 就听“轰”地一声响,“免”字剑依然从墙面拔出,精准地钉在他手前,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动作。 他但凡再往前伸一寸,就被剑钉穿手掌了。 封徽铭倒抽一口气,反身又是一滚—— 再次被剑贴脸挡下! 他挣扎了好几回,最终脖颈、手脚、连同头顶都被金光剑影死死抵住,只要再动一分,就是横尸当场。 “你——”封徽铭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他捏着拳,咬牙道:“上仙有话直说,何必如此相逼!” 就听萧复暄的嗓音响起,沉声问他:“这塔为何在你家?” 乌行雪先是一怔。 继而反应过来,萧复暄的气劲还缠绕在他心脏上,能听见他心中所思所想,自然也知道了他方才盘算的那些。 封徽铭两眼充血:“我不知!” 他眼珠来回转着,看着抵住自己各处命门要害的剑气,又道:“我当真不知!” 萧复暄却冷冷道:“你知道。” 他喘着气,愣了一瞬,而后又哑声说道:“我从何知晓?!我来封家时这塔就已经在了!我所知晓的都是家主告诉我的。我先前就同你们说了!这是我封家密地,家主从来都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也从来都是这么听的!这是我封家密地,我家自己建的塔,我——” 话没说完,乌行雪就已经到了他面前,低头打断道:“看来你是真的知道,我刚才都差点让你唬住呢。” 他起初以为萧复暄那句话是在诈封徽铭,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其实不是,封徽铭确实应该知道一些事…… 封徽铭辩解道:“什……我没有,我所言俱是真话,没有半句虚言!” 乌行雪道:“是吗,可你反应不对啊。” 封徽铭惊了一下:“你这是何意?” “你若真是一无所知,家主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觉得这塔就是你封家自己建的。”乌行雪指了指萧复暄,“那他方才问你‘这塔为何在你家’时,你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说,你家建的塔,不在你家还能在哪?” 乌行雪顿了一下,又道:“或者……哪怕露出一点听不明白的表情呢。” 乌行雪说着,一提袍摆半蹲下来,垂眸看着封徽铭,嗓音慢慢沉下来:“可是你没有,你答得太快了。” 他答得太快了,连一丝疑惑都不曾有,说明他听明白了萧复暄的问题。也说明他知道……这塔本不该立在封家。 封徽铭浑身一僵,死死盯着乌行雪,嘴唇因为抿得太紧,泛着一片灰白。这让他身上透出一股很古怪的死气来。 乌行雪皱了一下眉。 他差点以为那是错觉,又仔细打量了封徽铭一番,正要伸手探一探究竟,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瞬间到了近处,说了一句:“你快死了,你知道么?” 这话过于直白,封徽铭立刻变了脸。 就连跟过来的宁怀衫都是一惊,小声道:“真的假的?” 萧复暄不答。 封徽铭更是紧抿着唇,眼珠充血,一言不发。 那股灰白死气愈发明显起来,挡都挡不住。再加上他的反应,就连宁怀衫都“啧”了一声,说:“看来是真的啊!你自己也知道么?怎么一声不吭的。” “我能活。”半晌之后,封徽铭哑声道,“我找到办法了,我不会死的,封家……封家如今的境况缺不了我,我不会死。” 他忽然说着这些话,听得乌行雪眉毛一抬,转头同萧复暄对视一眼。 乌行雪借着心口缠的气劲传音道:「萧复暄,他为何快死了?我看他身上这死气来得奇奇怪怪,不像是身体有问题。」 萧复暄扫量着封徽铭,又伸手探了一下对方的灵,传音答道:「像是某种换命禁术。」 乌行雪:「换命?」 萧复暄“嗯”了一声,又道:「另一个人应当已经死了。」 乌行雪明白过来。 有人想要用封徽铭和某个死人换命。 这种术法始终在进行之中,说不定已经完成了大半,所以封徽铭身上才会萦绕着这种不知来由的死气。 其实想要激出封徽铭的实话,当着他的面说这几句效果最好,因为没人能接受自己被换命,而且还是被牺牲的那个。 那实在有些悲哀…… 但乌行雪选择了传音,没有去激封徽铭。 其实即便封徽铭不说,他们现在也能猜个大概—— 封徽铭在封家如此地位,能在他身上动这种手脚的,整个封家放眼望去,恐怕也只有那位家主了。 而且,既然禁术,总得借助一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或是阴魂、或是邪物。 如此一来,散修的这座高塔为何会在封家,似乎也有了眉目。 乌行雪又借传音问:「你能探到他的命换给谁了么?」 萧复暄:「我试试。」 乌行雪点了一下头。 一旁的宁怀衫眨巴着眼睛,看了他们好几下,头顶缓缓生出一个问号:“城主,你为何忽然点头?是有谁说了什么话吗?” 乌行雪:“……” 宁怀衫:“我是聋了吗?” 他问完,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明白过来:“噢,传音……” 乌行雪见他自己就弄明白了,正要随他去,就感觉自己手臂被人戳了一下,宁怀衫可怜巴巴的声音传过来:“城主,你别只跟天宿传,你这样我慌。” 乌行雪:“?” “你慌什么?”乌行雪纳了闷了。 “我会以为我又干蠢事了,你在想着怎么罚我呢。” 服了,这得干过多少蠢事才会有这种想法。 乌行雪心说。 他正要跟宁怀衫说“你要实在慌得很,你也传”,结果还没开口,就感觉心脏上缠绕的气劲一动,像是轻捏了他一下,直接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乌行雪转头看向萧复暄,听见天宿上仙的嗓音贴着心脏响起来:「我找到了。」 乌行雪顿时便顾不上宁怀衫了,问道:「换给谁了?」 「是谁不知,但就在塔下。」萧复暄说着,抬手一抓,将“免”字剑收回掌中,而后一手抵着剑柄,剑尖朝地,利落一砸—— 冷石封就的地面出现了千万道裂痕,顺着剑尖所钉之处朝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出去。 地面往下塌陷的那一刻,封徽铭终于脱口而出:“不!别打开——” 他在那一刻顾不得剑气威胁,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死死闭着眼,甚至封闭了听觉,就是不想看见高塔地底的东西。 因为一旦看到了,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自始至终都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 地面只往下塌陷了寸许,就忽然止住了势头。 就见无数道莹白锁链猛窜出来,它们在“哗哗”作响的金石之声中,钻入每一道碎石缝隙,又从另一处钻出。 眨眼之间,那些锁链就交织成了一道巨网,硬生生将碎裂的地面兜住了,不再往下塌陷。 什么人?! 乌行雪转过头,朝锁链来处望去。 就见塔门洞开,门外还有玄雷电光闪过的残余亮意,一道身影站在塔门之外,两手攥着锁链另一头。 那人看身形正值盛年,站得笔直。仙门中人大多如此,这并不叫人意外。但灯火映照之下,他的脸却满是衰朽,唇边有两道极深的纹路。 修行之人音容难改,区区百年,不至于变成这样。这人应当活了很久很久了。 因为褶皱总是向下的,所以他脸上总浮着几分刻薄怒意。 来人眸光扫过崩塌的塔内,动了动唇:“我听门下弟子说,有稀客夜半登门,被徽铭引来这里了。” 听这语气,恐怕就是封家家主了。 “我门弟子年纪都还小,一慌一乱便讲不清话。我都已经歇下了,头脑也有些困乏。听了半天还是十分糊涂,只听闻客人来头不小,似乎是仙。” 他说着“似乎是仙”,语气却十分冷淡,并没有深的敬畏之意。 毕竟封家一门照看落花山市,镇守神木封禁之地,不仅在人间地位特殊,即便面对一些小仙,他作为封家之主,也是从来不怵的。 他攥着锁链,抬脚跨过高塔门槛,一边将锁链收紧,一边继续说道:“既然是仙客登门,怎么能让长老、弟子草草来迎呢,实在有失礼数。所以我特地赶来会一会,看看是仙都哪位上仙得了空闲,对我封家的这座塔如此好奇,还弄出了这般动静,我——” 他进了塔,目光终于从碎裂的地面上收回来,看向塔中“所谓的仙”…… 然后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扫过萧复暄时,面色便是一紧。 扫过乌行雪时,更是瞳孔骤缩,薄唇几乎抖了一下。 “你……”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 「这反应好生奇怪,就好像这家主认得我。」他悄悄对萧复暄说,「但我对他却全无印象。」 萧复暄没应声。 过了片刻才道:「你全无印象的人多了。」 乌行雪:“?” 他忽然又想起仙都时候,萧复暄说过的那句“我在人间见过你”,“在京观”,但他确实对此全无印象,一直以为对方只是恰巧经过、恰好看见。 现在听这冷不丁的一句,似乎……同他以为的不一样? 但此时此刻,并不是试探询问的好时机。 因为封家家主在看见他之后,浑身僵硬,最终却一圈一圈缠紧了手上的锁链。或许是错觉,他忽然多有了一种“破釜沉舟”之感,就好像他知道今夜注定不得善终,却也别无他法。 他绞紧了锁链,垂下目光,沙哑的嗓音压得极沉:“即便是二位……我今晚也不会松开这锁链。” 乌行雪道:“你认得我?” 封家家主嘴角的褶皱抽动了一下,良久之后,开口道:“后生我……年少时候曾误中邪术,差点身死。” 乌行雪怔了怔。 当年神木的传说之所以会流传开来,就是偶尔会有这样的人——因为意外濒死,却又侥幸得救。 那些人,都曾亲眼见过神木。 还有传闻说,曾经见过神木化人后,夜半时分踏进庙宇,往龛台上放了一尊玉雕。 说这话的人,也亲眼见过他。 “或许正是有此仙缘,后来才能得幸镇守落花台。”封家家主说着,声音又哑又慢。 “仙缘……得幸……”乌行雪轻声重复着两个词,弯腰捡起掉落的神木碎枝道,“那你告诉我,这些碎枝,这座塔,还有你拦着不让塌的这块地,又是哪里来仙缘,从何得幸的?” 乌行雪原地扫了一圈,道:“我看不出这同仙有何干系,更看不出幸在哪里。” 封家家主脸色更加难看,几乎显出了几分罕见的狼狈之意。 萧复暄将剑往地上一杵,指背抹掉刚刚溅到的一星尘土,道:“要么你说,要么我强开。” 封家家主猛地抬了一下眼,又慢慢垂下去,肩背绷得极紧,脖颈几乎浮起青筋,但他依然攥着锁链,没有任何要让开的意思:“我行至今日,已然如此,说或不说都没有意义。” 萧复暄沉声应道:“好。”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握剑的手一发力。 整座高塔陡然掀起巨大的风涡,几乎通天彻地。那风涡像一条长龙,扭转着将周遭所有东西就吸纳其中。 椽梁断木,龛台蒲团,金石铁石,无一幸免。 就连宁怀衫和封徽铭,都得一把长剑楔进地面,将自己死死拽住,才没有被卷进风涡里。 仿佛万物都在飓风中变了形,满地锁链更是锵然乱撞,相击之下火星迸溅。 它们再难锁住冷石地面,那些厚重的石块在风中寸寸断裂,转眼就成了齑粉。 下一刻,就见萧复暄长剑一划,金光扫过所有锁链。 法器同修行者从来都是灵神相系的,锁链断裂的瞬间,封家家主再难自控,长啸出声。 他浑身的经脉都浮于皮肤,看起来狰狞可怖。但他还在不断甩出新的锁链—— 每断一根,他就补上一根。 断十根,他便补上十根。 …… 断裂声和锁扣声层层相叠,但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他身上凸起的脉络不知从何处裂开了口子,血液汩汩下流,顺着手臂再到手指,染得锁链通红一片。 第一道锁链没有续上的时候,他力道一空,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眨眼之间,一边的锁链就全被截断。 家主猛地脱了一边力,在狂风中半跪于地。 下一瞬,另一边也全然截断。 就听一声轰然巨响,莹白锁链悉数碎裂,跟着冷石地面一块儿塌陷下去。露出了高塔地底下的东西。 乌行雪先是看到了两口棺木,摆在巨大的阵中,四周全围着蜡烛。 接着,他听见了数以万计的尖啸和凄厉叫声…… 他上一回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在坟冢无数的京观。 这里不仅声音像,气味也像。 就好像有人把京观数以万计的亡人引到了这里,封在塔下,一边养着这两口棺木,一边炼就换命禁术。 正常来说,如此冲天的凶煞阴气,方圆百里的人都能感知到。 然而这座高塔椽梁里嵌着神木碎枝,神木之力刚巧能盖住这些凶煞阴气。与此同时,这些凶煞阴气又刚好能掩住神木碎枝的气息。 倒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辅相成了。 乌行雪沉了脸。 怪不得这里的神木气息让他又熟悉又陌生,还沾染着几分邪祟感,都是拜这地底下封着的东西所赐。 “棺木里的人是谁?”乌行雪沉声问。 封家家主满手是血,攥着碎掉的莹白锁链,跪在塌陷的碎石间,怔怔看着那两口棺木,片刻之后哑声笑起来。 良久之后,他答道:“那是我一儿一女。” 儿女? 乌行雪皱起眉,下意识朝封徽铭望了一眼。 封徽铭攥着剑柄,也脱力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是轻颤的。 如此看来,所谓的换命,就是拿封徽铭换他死去的儿女了。 封家家主眼里只有棺木。 他一边汩汩流血,一边轻声说:“……我儿君子端方,豁达温和,甚至身子骨略薄了一些。我那爱女略小两岁,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脾性如钢……” 那双儿女很小的时候,他就想着,倘若以后他们长大成人。他这家主之位,可传给根骨好的女儿。儿子呢,就做个辅位长老,管管丹药和医堂。 兄妹俩能撑住封家的门面,成一段佳话。 可惜啊…… 这双儿女尚未成人就都故去了,同一天,同一死状,之前也同样毫无征兆。别人不知兄妹俩死于何故,纷纷惋惜哀叹,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冲他说“节哀”。 但他作为亲父,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 当初他年少时候曾误中邪术,本来是要死的,却被强救了回来。救他的法子不算光明,他也知道往后必定会付出一些代价。 但他没有想过,代价会落在儿女身上。 他曾经一万次嗤嘲:他们封家斩除邪祟,凭何会遭此报应? 真是……不讲道理。 所以他不服。 他找尽办法,想要跟命挣个高低,想把那双他极其喜爱的儿女从棺木里拉回来,想他们重活于世、光耀门楣。 他最终找到了一种换命禁术,说难很难,说简单却也十分简单。 就是需要亡人魂,也需要活人命。 以亡人铺就禁术,再找个活人以命换命。 一个两个亡人根本不够,他需要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亡人,才能铺一条换命的路。所以,他把手伸向了有着巨大坟冢、埋着不知多少亡魂的京观。 但他没想到,京观那里来了个散修,就地筑了高塔,日日夜夜逡巡守护。那散修在那多守一日,他便耽搁一日。 他便稍稍动了些手脚。 于是不久之后……散修走火入魔,堕入邪道,那座高塔成了藏污纳垢之处。 他是杀是封,就都师出有名了。 第 59 章 虚情 封家家主一直在说着他那双儿女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可惜,张口闭口皆是深情。 封徽铭攥着剑,沉默地听了很久,终于有了动静。 他从手指开始抖,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杵在地上的剑也咯咯作响。就像平湖落石,涟漪越扩越大…… 宁怀衫离他最近,第一个注意到。起初还以为是受了伤,痛的。后来才发现,封徽铭是在笑。 那笑里半是嘲讽、半是愤恨,还带着一抹难以形容的疯意,听得宁怀衫毛骨悚然。 “我儿、我儿、我儿……满口我儿。”封徽铭头也没抬,就那么一下一下点着,哑声重复着家主的话,然后又带着笑嘶声道:“我当年究竟有多傻、多蠢!才会听你叫几声‘我儿’,就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笑得都呛住了,又道:“我居然以为这两个字多么难得,多么真情切意,叫上几回,就是当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两眼通红,隔着猩红灯火看向封家家主,轻声道:“我可真是个绝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说这话么。我以前不明白,现在简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个绝好的苗子啊,被几声‘我儿’骗得团团转,这么蠢的人上哪儿找?你当初收留我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否则就不会说出“八岁是正好的年纪”这句话了。 他被封家家主领进门时正好八岁,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本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托家主的福,他从此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从今往后他所获得的一切都要多谢这个人,弟子堂的先生说:人要知恩图报。 他记这句话记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并非封家真正的血脉,一切优待都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得用刻苦、听话、替封家长脸……这些去换。 都说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总是十分严厉。让他笑一下难如登天,从他口中听一句夸奖也十分不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冲他点一下头,说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坏的练功服和剑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终于有一天,家主冲他笑了一下,说:“我儿是个好苗子。” 一声“我儿”,让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错觉。 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给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场就行。他甚至同封殊兰说:“就是哪日让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辞。” 结果封殊兰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我们同一众弟子其实并无区别。” 就是从那时起吧,他和封殊兰这个“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他在一声又一声“我儿”里迷了心窍,一度觉得自己虽是养子,却与亲子无异。觉得自己今后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则家主怎么会把那么多封家的往事、机缘说给他听?甚至还带他进了无人能进的秘地。 他在这“迷魂阵”里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死气。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斩杀邪魔时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说了…… 就像一个寻常儿子在外受了伤,顺嘴同父亲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说了这件事。 封徽铭永远记得那一日——家主忧色深重,立即叫了医堂长老过来,亲自看着长老给他查。之后又带他去了秘地,让他借助神木之力调养。 而他当时感动极了…… “我当年居然感动得手足无措,你知道吗!”封徽铭猛地一拍地面,瞬间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剑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家主眉心一跳,断裂的锁链猛地扬起来,每个断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铭捣去! 封徽铭也炸起一身剑气,每一道白芒都与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间,飞星四溅。 封徽铭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压了一点,满眼通红咬牙道:“我当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给你!你知道吗——父亲?” 家主听到“父亲”两字,攥着锁链的手指动了一下。但也只是动了一下而已,力道丝毫没松。 “我当初有多感动,后来发现问题的时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铭又往前进了一寸,手指在气劲震动下溢出了血,但他丝毫注意不到,“你尝过那种滋味么?就像剥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难受呢……” 家主终于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拧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铭又缓慢笑起来,那笑里满是自嘲,带着几分狼狈悲哀:“……是啊,每来一次这座高塔,借着神木之力调养一番,那股死气就暂时盖住了。但时间久了,傻子都能意识到不对劲吧?你又何必如此惊讶。” “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当真就蠢得不可救药?连这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家主嘴唇微动。 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就连乌行雪他们都皱起了眉。 从先前封徽铭的反应来看,他确实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气,但他们以为他只是觉察到了古怪,或是隐约有所怀疑。 可现在听他这么说,就好像……他不仅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死气,还知晓换命阵法的存在。 宁怀衫看着封徽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你何苦?疯了吗?” 封徽铭嘶声道:“我何苦?我也想知道我何苦!我明明可以反杀!” 封徽铭冲着家主道:“我可以反杀的你知道吗?!我在脑中谋划过很多很多次,我想象过很多回,只要其中任何一回!只要任何一回我狠下心,就可以让你死在我前面,可以用一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拷问你、逼迫你,让你亲口告诉我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他剑气又进一寸,压得家主的锁链咯咯作响,两边都发起抖来。 “我甚至可以逼着你,亲手把我身上的东西,挪到你自己身上。我想过无数次——” “那你为何不动手?”宁怀衫又道。 “我——”封徽铭脸上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狼狈,却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家主,嘴唇颤抖着,脸色阴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何呢? 因为他优柔寡断,不算良人,但想狠又狠不到底。 每当他生出那些阴狠的想法时,他总会想起当年被牵着走近封家大门的瞬间。总会想起当年弟子堂的先生说的那句“人要知恩图报”。 于是,那些阴狠反杀的想法永远只出现在梦里,只要他一睁眼,只要他清醒过来,他就会下意识把那些事情压在心底,压得极深,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时间久了,他便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只要他不去碰、不去问、不真的看到换命大阵,一切就都是假的,都是他疑心过重、胡乱猜测的。 他毕竟是养子,毕竟掏心掏肺这么多年,哪怕就是养一条狗,也该有点舍不得吧?也会下不了手吧? 他就是在等对方下不了手。 他甚至还想着,自己早日站稳脚跟,接过封家大位。抢在换命大成之前,成为封家最有话语权的那位。 在那种情况下,他这位“父亲”是不是就该顾全一点大局,会改变想法。 “我不是没法自救,你明白吗?”封徽铭沉声道,“我只是……” 只是想看你后悔,看你表现出一点点“父子情”,仅此而已。 他没说完,但家主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瞬间,家主脸上显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来。几乎让人怀疑,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封徽铭也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微妙,眯起了眼睛。临到这种时候,他说的话又口是心非起来:“……你又要表现出假惺惺的情谊来骗我了?” 家主脸色几经变换,半晌又慢慢沉下去。 他依然没有说对方想听的话,只是在竭尽全力的对峙中,低声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封徽铭念着这个回答。 事关性命,搭上了这么多年复杂的感情,最终就被“事已至此”这四个字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封徽铭眼里最后一抹光迅速黯淡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抱有一丝丝期待,期待面前这个人会有一丁点悔意。至少显得他少年时候的一厢情愿不那么像一个笑话。 只是可惜,就是笑话。 他终于不再优柔寡断,不再狠不下心。兀自摇了一下头,而后突然暴起—— 那一刻,威力巨大的剑气从他身体里陡然爆开,映得四周一片煞白。那是他在封家百年学来的所有,他的刻苦、用功、讨人欢心全都在这些剑气里,统统加注在了手中的长剑上。 他脸上的血色迅速散去,身上的死气骤然加重。这种反应只说明了一件事——他在以命相击。 封家家主本就在萧复暄手里受过一次重创,在这命招之下,终于不支。 某个刹那,他猛地睁大眼睛,然后缓缓低下头。 看见印有“封”字的长剑带着莹白剑气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手中残余的锁链尽数碎裂。 紧接着,他听见封徽铭的声音道:“我痛快了……”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牺牲品的那一天起,他就憋着一口气,郁郁寡欢,再没真的笑过。 直到这一刻,他总算痛快了。 而直到这一刻,萧复暄才抬起手指。 他刚刚一直没有插手,就是在等,等封徽铭给自己讨一个答案。 如今,答案讨到了,可怜之人痛快了。 他也就不必再等了。 就见高塔内金光乍现,“免”字剑的巨大剑影穿过封家家主灵魄,直贯入地。 那是又一场诘问。 第 60 章 碎灵 仙门中人大多都听说过,天宿萧免降刑于邪魔时,总会有一场诘问。 封家家主灵魄被笼罩在“免”字剑的金光中,听见天宿低冷的嗓音响彻脑海,如同天地间横扫的风,问他:“缘何至此。” 听到这传说中的四个字时,封家家主还剩最后一点灵识。 他想:用在邪魔身上的诘问居然有一天会落到我头上。原来……我也算是邪魔了。 明明最初的最初,他是个满心抱负、想要斩妖除魔的仙门弟子。 天宿剑下,他一生的画面在诘问之中匆匆而过—— 他是世间少有的、见过神木还没有死去的人。 他十二岁时陷入过濒死之境,看见过那株参天巨树在山顶华盖亭亭的样子,尽管有些模糊,但他记得那确实有点像人间的杏花。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会在封家藏一座高塔,塔里嵌着那株巨树碎裂的枝桠。 十七岁那年,他路过最初的京观,看见那些巨大坟冢的时候,也曾叹惋过:“可怜多少英雄骨,都是过去战死沙场的人……” 那时候的他也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会将那些叹惋过的尸骨拖进自家秘地之下,借它们铺一条路。 二十岁那年,他初露锋芒,一度小有些名气,给自家长了不少脸面。他还听说过,京观一带常有凶邪作祟,有不知姓名的修行中人常常帮扶附近百姓,听闻的时候,他说过一句“倘若将来机缘合巧,定要去拜会一番”。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中人,就是留守在京观修筑高塔的散修。他更是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非但没有好好拜会,还成了导致散修走火入魔的罪魁祸首。 成仙成魔,是善是恶,好像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同许多仙门中人不同,他刚及弱冠就成了婚,道侣是他的青梅竹马。都说少年相识的夫妻最是恩爱,他们很快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可悲的是,那孩子胎死腹中,没能真正出生。他宽慰道侣良久,说那或许是受了邪魔气的侵染,往后就好了。 很快他们又有了孩子,这次还是差点胎死腹中,好在最终堪堪保住了,生出来是个儿子。只是因为娘胎里那番折腾,天生根骨有些虚。 但那又怎样呢?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 又是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相较于儿子的出生,女儿要顺利得多,所以天资聪慧,根骨也佳。 世人都说,儿女成双是大吉。 没人能体会他那几年的心情,就像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宝贝那双儿女,他恨不得将那两个孩子捧到天上去。 他看着那一双儿女一点点长大,教说话、教认字、教剑术……教他毕生学来的所有东西。 那些年,他几乎都快忘了精进修为这件事了,一心一意在做慈父。周围的人时常拿这打趣,他听了都是一笑,答道:“就当我魔怔了。” 可惜,那双儿女终究没能养到成人,先后死在少年时,死时都是十二岁。同他当年濒死是一样的年纪。 他的道侣当时重复地说着:“为何如此,我不明白……” 但他心里其实明白——那是天命绕了一个巨大的圈,给他的报应。他当初没有真正死去,如今就让他体会了一把相似的滋味。 他亲手将那双儿女抱进棺木,从此再没笑过。 慈父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修者。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钻进牛角尖了,只是自己尚未发觉——他正当最好的年纪,又只顾闷头精练,修为很快上了境界,不仅在自家,在人间修士里也成了佼佼者。 神木被封禁时,他那一门斩过诸多妖邪、帮过诸多百姓,广结善缘,又因为曾经见过神木,颇有仙缘,被点为封禁之地的镇守者,得姓为“封”。 他们大概是人间罕见的接过一道天诏的人,但既然是封禁之地,便不能与外人说道,于是这件光耀门楣的事情成了封家只有家主或是准家主知晓的秘密。 他就是那个知晓秘密却不能说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极矛盾又极复杂的滋味,就像是锦衣夜行。 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非纯粹的善者,还有太多世俗的欲望,他尤其期待着回报和赞誉。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过怨愤:他知道自己曾经死过又活了,命是抢来的,会有代价。但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为何不能平了那代价,让他过得圆满一些? 天命不公平。 最初冒出这种想法时,他还会不动声色摁回去。 后来时间长了,又或许是因为久居高位,修为在人间也渐渐封了顶,再有这些想法时,他几乎是放任的了。 他放任自己回味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捋着,那些值得,哪些不值得。他开始觉得自己所得太少,怨恨也有道理,不甘也有道理。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忽然想要让那双儿女活过来。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年那句“就当我魔怔了吧”,很久很久之后的这一天,一语成谶。他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夜半掘出儿女的棺木,做了阵圈住他们,然后找寻一切可行之法,想让那双儿女活过来。 *** 他后来有时会想,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那个梦。 那是他最疯魔的一段时间,某天夜里坐在堂前忽然入了一段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一边想,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边还是问道:“有何办法?” 梦里的人模糊极了,看不清模样。他明明不知道那是谁,却极其自然地管对方叫“仙君”。可能是那阵子四处求告,脱口成了习惯。 他连梦里那人的模样声音都记不清了,却记得对方指点的两条路。 一条说他可以去寻一个贵人,是个小姑娘。那姑娘上一世惨死,这一世出生就带着怨,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他若是收了那孤女做女儿,平了对方命里的怨,积下福报,将来托孤女的福,他能有机缘再见到那双儿女。 另一条路,那“仙君”没有多提,说得极为简单。他说:“实在堪不破,就以你自己一命回去换吧。” *** 封家家主起初并没有将那梦当一回事,直到有一日,他在一座破旧庙宇前碰见一个瘦巴巴、脏兮兮的小姑娘。 那庙是一座荒废的喜丧神庙,那小姑娘像只受惊的雀,一看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是个孤女。 他当时愣了一下,鬼使神差探了那小姑娘的灵。发现那小姑娘确实灵魄带着怨气。他又作法探了那姑娘上一世,隐约探得她上一世命也极短——家破人亡、无人庇佑,父母皆被仇人所弑。她伶仃流落,被人掳去配了冥婚,还挖了双眼,最终落得一个惨死的结果。 他甚至探到那小姑娘惨死之后就跪在喜丧神的庙宇里,求一个报应。 上一世惨死、命中带怨。孤女。 这些同他梦见的一一对上了。 从那一刻起,他把梦里那位仙君指的路当做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 他将孤女带回封家,收为养女,取名:封殊兰。 自从那双儿女死后,他就没再笑过,已经不记得如何做一个慈父了。所以他对封殊兰算不上宠惯,为了避免看见她就想起故去的亲女,他甚至同封殊兰也并不亲近。 他给了封殊兰亲近以外的一切,衣食无忧,教养精心。所有人都说,他又有了一个“掌上明珠”。 他等啊、等啊…… 看着封殊兰长大成人、独当一面,看着她慢慢有了下一任家主之风,成了同辈之中的翘楚。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所谓的“机缘”,也始终没能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儿女。 他一日比一日烦躁,一日比一日焦虑。于是某一天,他后悔了。 当初梦里的仙君指了两条路。 第一条他试过了,耐心尽失,已经等不动了。于是他开始琢磨第二条。 可惜仙君没有给他更多提点,他能抓住的只有那短短一句话。他反复琢磨,揪住了其中两个词——换命、回去。 世人皆知,换命有违天理,极难。而回去更难。 但对于封家而言,他们同世人有一点不同,他守着一个秘密——神木。 借助神木之力有办法回去,而他就守着神木的封禁之地。 他那时候已近疯魔,只觉得这是得天独厚的幸事。 于是他“监守自盗”,悄悄闯了一回禁地。 他根本顾不上禁地被人生闯一回有何后果,会不会惊动什么,会不会惹上第二次封禁,乃至更糟糕的事情。 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回去。 然后他成功了。 因为换命之术需要数以万计的亡魂铺路,所以他回到了极为久远之前,距离神木被封禁还有些年。 他去了亡魂最多的京观,却发现京观有个守墓人,是个散修,眉目英俊逼人,看着十分年轻,修为却不在他之下。 以至于他硬来也讨不着好,便在京观动了些手脚。 他悄悄布了阵。 京观最多的就是砂石,阵石混杂其中极难发现,更何况他的阵并非强阵,微不可查,却能在日积月累中对京观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世间有一句话叫当局者迷。 那散修就是当局者。 *** 此后,一切都顺利得如他所想。 他如愿以偿地弄到了数以万计的亡魂,神不知鬼不绝地连同高塔一并纳为封家密地,将那双儿女的棺木端放在其中。 最初,这双儿女就是因他遭受报应,因他而亡。依照原本的打算,他只要将自己的命抵了就好。 可临到关头,他却改了想法。 封家上下那么多人,他身为家主,倘若当真没了命,定会引起大乱,得不偿失。 他同自己说了许多理由,最终还是将亡魂连同棺木一块儿封上了。 他决定找一个能替代自己的人。他挑了很久,挑中了一个命格同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收为养子。 他将那个男孩儿领进封家大门时心想:这孩子左右快要死了,倘若不是碰到了我,一定活不了几日。我好好养他,他还我恩情,天经地义。 他原本只打算养这么一个孩子,拿来以命换命。 然而某一天,他在一处荒野碰到了封殊兰…… 这一次,他已经用不着这个小姑娘了。他甚至都已经走开了,没过片刻却还是绕了回来。 他依然伸手探了对方的灵,发现她上一世有了些许变化——她没有在喜丧神庙徘徊不走,而是早早进了轮回,于是被他碰到的时机也早了好些年。 他犹豫很久,还是将这小姑娘带了回去。依然收作了养女,依然取名:封殊兰。 他还是同这养女不大亲近,甚至见面也很少。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要多养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孩子。 他差点以为自己还保有几分微末的、纯粹的善。 有一回他闭门冥思时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时他想了很久,回答自己说:因为有这孩子在,我就还算半个好人。 *** 我算半个好人。 他后来常对自己说这句话,好像说得多了,就是真的。 直到此时今日,直到被养子封徽铭以命招钉穿,直到受到天宿的诘问,灵魄震荡的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 当他总对自己说那句话的时候,那半个好人便也不存在了。 意识弥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这一生见过的很多人。他以为会有那双为之豁命的儿女,谁知没有…… 他想起的居然是满眼通红说着“我痛快了”的封徽铭,是从不叫他“父亲”只叫“师父”的封殊兰,是第一次路过京观时看见的无边坟冢,还有那个散修身死时灵魄碎得都探寻不到。 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报应,叫他至死想起的都是这些。 *** 乌行雪看着诘问而出的画面一幕又一幕闪过,在看到那些巨大坟冢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斩过的那些线…… 他仿佛还能嗅到京观始终不散的冷雾,还能看见散修提着灯在漫漫长夜里停停走走,还能听到那些小弟子轻低的说话声,以及坟冢之下如风一般的亡人之音。 他僵立片刻,突然深深皱起眉。 他接了天诏,常常是回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上斩线。他斩京观那些线时,所回的时间更早一些,那时候神木还未被封禁,天上还没有仙都,天宿还没被点召成仙…… 那萧复暄呢? 乌行雪一把抓住身边之人的手,他攥紧手指看向对方的眼睛,嗓音轻得有些哑:“萧复暄,你说你在京观见过我……你是谁?” 你是其中的谁? *** 当初少年将军庇护神木而死,在那道天劫之下,灵魄被劈出了碎片,其实没能完完整整入轮回。 他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白玉精,他三世的尸骨皆埋于京观,而他那些神木都难以辨认的灵魄碎片则辗转流落在不同的陌生躯壳里。 那些承载了碎灵的躯壳又因为冥冥之中的牵连,最终相会于京观。 但这些前尘缘由萧复暄自己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的这一生起始于无数碎灵,他在不同的躯壳里看着并不完整的悲喜。无根无源,也无处归依。 那位提灯夜巡的散修是他,那几个被收留的命格极煞的弟子是他,那些巨大坟冢间静伫的亡人也是他。 他在京观终年不散的冷雾里留驻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戴着面具的灵王破雾而来…… 无数次生死,无数条乱线。 他每一次都记得,也每一次都看着。到最后,单凭背影都能将那人认出来。 可对方如今问一句“你是其中的谁”,他依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复暄垂眸看着乌行雪,良久之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是谁…… 我是那其中的很多人。 你无数次走进京观那片雾里。 杀过我,救过我,凝望过我,又错过我。 第 61 章 假话 在后世的诸多传闻里,天宿上仙萧复暄的来历总是很神秘,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无父无母,无门无派,无情无欲。 这些传闻其实没错。 他的灵魄附着在太多躯壳里。 谁都是他,又谁都不是他。 他同时看着不同躯壳的人生无常和喜怒哀乐,既是当局者,又是旁观者。寻常人的所有炽烈情感到他这里总是淡漠的,就像浩瀚的无端海,即便某一处风浪乍现,纵观整个海面依然不起波澜。 确实无情无欲。 直到某一天,不同躯壳碰到了同一个人,分裂的情感在那一刻完整起来。 就像沉寂的亡灵忽然睁开眼。 京观的乱线每断一根,那些躯壳每覆灭一次,碎裂的灵魄就会离开。 乱线斩完,世间有了萧复暄。 最后一点碎片脱离躯壳时,他混杂在京观数以万计的亡魂中,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问过一句“你是谁”。但亡音太多,他淹没其中,对方并没有听见。 直到他后来被点召成仙,到了仙都又过三年,终于从旁人口中听闻,仙都有一个人,每每接了天诏去人间办事,总会戴上银丝面具。 他原本提剑要走,闻言又停了步,惊得那几位仙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他记住了对方的名号——灵王,受天赐字为“昭”。 仙都众人常会好奇,灵王每次接了天诏下人间,究竟是去办什么事。而他尚未同灵王认识,就成了唯一知晓的人,只因为他曾经见过—— 灵王接天诏总是回到过去斩线,于是很奇妙,曾经的萧复暄见过后来的乌行雪。 再后来,他便总能听到那个名号,灵王、灵王、灵王。灵台会提、仙使会提、礼阁会提,偶尔碰见的仙也会提。 他持剑经过,神色淡漠脚步不停,却总会将那些话听进耳里。 他们说灵王不总在仙都,灵王常会下人间。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戴着面具来到京观的人于他而言是一场至深的纠葛。但他之于对方,只是斩过的无数乱线中的一部分,同其他任何人并无区别,甚至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他心里闪过一抹很微妙的情绪。 这种微妙情绪他后来常有,总是因为同一个人。大多时候不会显露出来,盖得很好。还有些时候会被那人看见,然后对方便会笑起来,生动中带着一星狡黠,像揪住了什么似的问他:“天宿大人这是不高兴了吗?” 那种狡黠笑意倒是很少会在旁杂人面前露出来,于是他心情又会变得还不错。但为了让对方得意久一点,他会让那抹“不高兴”显露得久一点。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希望某人会忽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些最初的纠葛,意识到他们其实更早以前就已经见过。 在他的设想里,那一幕总是发生在坐春风或是南窗下,在屋檐顶上或是窗边,有酒有落花、安宁或惬意的时候。 那某人的神情多半会是惊诧、呆愣再带些许懊恼,接着便会应许一些所谓的“赔罪”……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在如今这般场景里。 他扫过乌行雪苍白紧攥的手指,看着那双眼睛,想起当年灵王拎着剑沉默伫立于京观的身影……忽然又不想让对方知晓了。 他拇指抹着对方紧抿的唇角,借着气劲传音过去:「你还记得哪些人?」 他庆幸于此时的他能感知乌行雪所想,而对方却只能听到他有意传过去的。 他听见乌行雪说:「很多人……我杀过的,看着他们死去的,都记得……」 原来都记得。 他心里想着,然后听见自己说:「那些都不是我。」 「当真?」 「嗯,当真。」 天宿不说虚言,却总在同一个人这里屡屡破例。 *** 乌行雪始终盯着萧复暄的眼睛,慢慢感觉到手指关节泛起了酸。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抓得有多用力。 还好。 还好萧复暄不是那之中的一个…… 乌行雪手指上的血色回来一些,极轻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有几分不放心,问道:「那你当时在哪?」 他仔细回想一番,又道:「我记得当时没有其他活人在京观……」 萧复暄:「不是活人。」 乌行雪一愣:「那是什么?」 萧复暄道:「京观里有什么,我便是什么。」 乌行雪下意识想到了那些亡人,京观确实埋的是沙场中人,但是…… 还没等他多想,萧复暄又道:「不知为何我的灵魄会流落在那处,但你当时所为,让一些亡魂得以解脱。」 乌行雪怔了一下:「解脱?」 「嗯。」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要想起京观,就会陷入良久的沉默里。那是落花山市的热闹和人语也改不了的反应,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改变…… 他被萧复暄的气劲包裹住整个心脏,听见对方嗓音温沉地说:「你救了很多人。」 他轻眨了一下眼。 我救了很多人…… 「你让很多人解脱了,我是其中的一个。」萧复暄说:「我还同你说过一句话。」 乌行雪怔怔应道:「什么话?」 萧复暄道:「你应当不记得了,我离开前问过你‘你是谁’。」 乌行雪愣了片刻,轻声说:「我记得。」 他真的记得,尽管那道嗓音太模糊了,淹没在太多凄厉的亡人尖啸和哭音里,但他确实记得有人问过他一句“你是谁”。 这句比什么都模糊的话,在此刻忽然成了最为清晰的印证。 在听到这句的瞬间,乌行雪安定下来。 曾经想起京观时那些沉默的、寂静的瞬间,在数百年后的此刻,只因为一个人的几句话,居然变得不那么让人难熬了…… 「萧复暄。」 他忽然很想叫一叫对方的名字,也真的叫了一声。 只是没等他继续开口,整座封家高塔就猛地震动几下,动静之大,几乎让人站不稳。 宁怀衫措手不及,被颠得踉跄两步,眼看着要扑撞上自家城主。 “哎我次——”他吓一大跳,又刹不住势头,索性闭了眼心说死就死吧。结果就感觉迎头一击罡风,像墙一样,咣地砸在他鼻前。 他“啪”地贴在风墙上,睁开一只眼睛,就见自己离城主只有半步不到,却分寸不得进。 而天宿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 宁怀衫:“?” 天宿手还在城主脸边。 宁怀衫:“???” 他一句“这塔怎么了”卡在嗓子里,半晌又咕咚咽了回去。然后撑住风墙,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结果高塔又猛震几下,宁怀衫“啪”地一声又贴了回来。 “我……” 他咽下粗口,最终还是忍不住在罡风中喊了一句:“这塔是要彻底塌了吗这么颠?!” 乌行雪起初也以为是高塔要倒、封家秘地要破。 然而当他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变得错乱时,他便猛然意识到不对!不是高塔和秘地的问题。 「是整个过去。」萧复暄敛眉道。 听到这句话时,乌行雪也反应过来:是这条因封家家主而起的乱线正在消失,所以场景才会错乱。 他不知道身为邪魔的自己还有没有当年灵王拨乱回正的能力,就算有,那也很不对劲,因为他还没动手呢。 乱线会自己崩毁吗? 乌行雪心想,不可能的,否则要他灵王做什么。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了—— 这条乱线本身没崩,如今的异动是不同时间上的场景开始错乱。这条线“想要”驱逐他们,“想”在自己被斩断之前,让他们几个离开这里,回到现世中去。 而线是不会“想”的,只有人才会。 有人不想让这条线被毁,所以留了些布置和手脚,一旦被触及,就会将闯入者横扫出去,然后将自己重新藏匿起来。 乌行雪之前还疑惑过:数百年前的自己明明来到了这条线上,出现在了落花山市和封家,为何没有直接斩断它。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了…… 恐怕当年的自己也碰到了相似的情况。 就像在证实他的想法似的…… 诘问刚止,萧复暄的“免”字剑还在嗡然长鸣,封家家主的灵魄还在颤抖。封徽铭眼里的光正在缓缓熄灭,久存地底的万千亡魂正在尖啸中挣脱封禁,那两口黑棺也在咯咯作响。 一切都在延续中,但乌行雪却感觉眼前骤然一花。 那一刻,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猛地袭来,就像是有两股力道牵住他,各执一边,然后猛地撕扯起来。 这种剧痛出现的刹那,他居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紧接着他便意识到,那是过去和现世来回拉锯时会有的痛楚。 他还是灵王的时候常有此感,但那时候他在乱线与现世之间往来自如,即便有不适,也是一瞬间的事,全然不用在意。 可这次不同,这次漫长又反复,着实有些难熬了。 他自嘲一笑,心想还不如继续五感衰退呢,那是钝刀子割肉,虽然难受却能留几分清醒。现在可好,显得他多受不了痛似的。 好歹是一介魔头…… 他于铺天盖地袭来的痛楚中骤失意识,在陷入黑暗的瞬间,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第 62 章 归来 宁怀衫此生难得经历如此剧痛。 那痛来得猝不及防,他只觉得头脑空白一片。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成碎片,剧痛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算是给他留了条命。 他喘息着缓了很久,才勉强抬起手擦了嘴边的血,再抬眼发现封家没了。高塔、封家家主、封徽铭,还有棺木等等,全都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里俨然是一条山道。 宁怀衫踉跄地站起来,指尖搓了一团火,看着周围土石颜色。发现这不是别处,正是落花台。 通往照夜城的那个落花台。 “……这是回来了?”宁怀衫咕哝了一声,因为刚吐过血,嗓音嘶哑而虚弱,“城主,咱们好像回到照夜城了。” “城主?” 宁怀衫叫了两声,没有听到任何回音。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只看到浓得化不开的雾。 就在他以为自己又落单的时候,雾里终于出现了高高的人影。 他抬起指尖的火团照明,终于看清来者…… 就见天宿上仙身上披裹着寒雾,怀里横抱着一个人。 那是面容素白的乌行雪。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疼痛难忍的狼狈模样,甚至连眉心都不是皱着的。 就好像只要有任何人伺机靠近,他依然会眸色清明地睁开眼。 若是以往,宁怀衫一定以为城主只是在小憩。可眼下不同…… 因为他还没靠近就感觉到了乌行雪身上透出来的寒气,冻得他打了个激灵。他还看到乌行雪指尖泛着淡淡的青,唇间抿着一抹血线。 “怎么回事?!”宁怀衫吓一大跳,踉跄着迎上去,“是从封家出来太难受吗?” “……不对啊。”宁怀衫疑惑地看了自己一眼,哑声道:“我都还能站起来,城主不可能——” 天宿沉声打断道:“因为都落在他身上。” 宁怀衫倏然没了音。 怪不得…… 怪不得那剧痛忽然消失了,原来全都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赶紧进城!我——”他正想说我同方储住的地方能容人,先落个脚不成问题。结果刚张口就感觉劲风横扫而过! 天宿沉着脸一言未发,已然抱着城主掠下山去。 宁怀衫差点被风掀翻,在原地愣了片刻,爬起来就追! 他还没说地方呢,天宿能知道他住哪儿吗?不可能的。这么掠进城,肯定是直奔雀不落去了! 可一来雀不落自己封禁了,二来那附近满是人,要是看见了城主的脸……照夜城不得翻了天?! *** 正如宁怀衫所想,雀不落附近确实有人。 偌大一个照夜城,虽是魔窟,却俨然同人间城镇有几分相似,甚至乍看起来更热闹一些。酒池肉林销金窟,该有的不该有的,这里都有。 曾经,整座照夜城哪里有人都不奇怪,除了雀不落。 因为雀不落在照夜城最深处,独占一角。当初乌行雪挑中了这处地方,便再没有其他邪魔敢挨着落脚。 当年的雀不落附近空空荡荡,没有片瓦片瓴。但凡有人出现,就会显得格外突兀,简直是明晃晃来送死的。 可如今不同。 自从乌行雪落入苍琅北域,所有人都觉得他必死无疑,不会再活着出现了。雀不落附近的空处便陆续填上了。 邪魔们依然心怀忌惮,不敢把府宅修在这里,便修了其他东西——酒坊、赌坊、“花”坊,什么热闹修什么。 都知道新城主觊觎着雀不落,人人都很好奇,人人都想离这里更近一点,能窥探得更多一点。 于是,现今的雀不落附近成了照夜城人最多的地方。 唯有那座府宅空置了整整二十五年,寂寂寥寥。 那座赌坊位置最为特别,北面傍着酒坊,南面朝着朝雀不落。酒坊几个大池里泡着的皆是邪物毒物,充斥着各种古怪叫声和醉后斗闹。雀不落却连飞鸟都不敢过。 常年流连赌坊的大小魔头早已习惯北面哄闹、南面死寂的环境了。这天夜里,却忽然闻得南面扫过一阵风…… 二楼窗边的几人打了个寒惊,咕哝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冷下来了?” 他们摸着脖颈间的鸡皮疙瘩,松了松筋骨正要继续,就听有人说:“看窗框!” 他们转头一看,就见寒风扫过的时候,窗框上结起了一层白霜。 众人一愣。 能让窗框结霜,那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风。他们上一回看到这种“所过之处皆霜寒”的场景,还是二十五年前…… 那一刻,叫声翻天的赌坊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片白霜,像是凝固一般。 接着,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离窗边最近的人轻声说道:“那边门外有人。” “……哪边门外?”问话的人声音更轻。 窗边人咽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一眨不眨,道:“雀不落。” “哪?!” 听到那三个字,所有人都扑向了窗边。 雀不落封禁了二十五年。即便众人把赌坊、酒坊修筑得再高,从窗边俯瞰下去,依然看不到任何府宅院内的景象,只能看到终年不散的雾和树冠模糊的影子。 唯有门前那片地方雾薄一些。 而此时,那里多了一道长影。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恨不得将那片薄雾扫开。但没有用,不论他们怎么看,都看不清来人是谁。 邪魔惯来冲动,有人已经抓住窗框要翻下楼去,却被其他人一把拦住。 “记得前阵子的传闻么?” “……你说苍琅北域?” 苍琅北域崩毁,里面锁着的那位似乎没死。 这道传闻放之四海皆有人会信,除了照夜城。因为没有谁比邪魔更清楚苍琅北域的威力,他们不觉得有谁真能活着从里面出来。 更何况这些天里,除了那道不明不白的传闻,他们也没听说其他动静。 倒是有人说天宿上仙萧复暄似乎还活着,在花家和大悲谷都现过身。 要跳下楼的邪魔盯着窗框上的白霜,脸色变了好几变,最终还是嗤声道:“不可能的,别自己吓唬自己。你哪怕跟我说门口那个是天宿,都更可信一点!” “更不可能,哪个仙能无声无息进照夜城?” “也是……” 他们说着,忽然觉得方才紧张的自己十分可笑。 “风声鹤唳、故弄玄虚!”他们看着窗台上的霜,又看向浓雾笼罩的雀不落,相互宽慰道:“咱们城里想进那座宅子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会出那么一两个没有自知之明的。” 就连新城主薛礼,当初破门不成都搭进去一条手臂呢,何况其他人?光是被绞碎在院外的,少说也有好几十个了。 这里从不乏作死的人,也就这几年才少了而已。 “一会儿可以去门口捡尸了,我最近炼的药正缺人呢。”一个妖道打扮的人说了一句。 其他人怔了片刻,又换了嘴脸:“噢?那就要讲一下先来后到了。” “我也缺活人呢,谁不缺?不如各凭本事。” 他们掏出了各式囊袋,像夜伏的豺狼秃鹫,看戏一般等着看那道人影如何惨叫、如何被封禁撕得粉碎,再如何被群起而分之…… 却见煞白电光像一张巨网,穿行于雀不落终年不散的云雾里,它们自云雾起,疾速下窜,蔓延过巨大府宅所有屋脊瓦玉,猛地朝门前撞去—— 三十三道电光,三十三声惊响。 那座空寂已久的府宅像照夜城的心脏,在封禁大开的瞬间猛地一震! 层层云雾被震得骤然一散,又骤然拢聚。除了趴在窗边的人,几乎无人看清那个瞬息的变化。 他们只在云雾拢聚的瞬间,听到了府门洞开的声音。 那道长影跨门而入,转眼便消失了。 紧接着,又有另一个人影疾掠而来,跟着进了门。 照夜城不少人对这个疾掠而来的后者有几分熟悉,能从身形动作辨认出他是宁怀衫。 他进门前还开口说了句话,很短,也有些模糊。但穿过云雾传进众人耳中,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他叫了一声……城主。 没人知晓那一刻整个赌坊有多寂静。 甚至整座照夜城在那个刹那都沉默下来,四周围所有楼阁都受了雀不落那一下巨震的波及,以至于每个人都顿住了手中的动作,朝同一个方向望去,满脸皆是惊疑不定和难以置信。 直到在那死寂之中,雀不落高大的宅门轰然闭合,又震起一片尘烟。赌坊二楼终于有人动了一下眼珠,出声道:“……城主?” 那一声犹如滚油入水。 下一刻,整个赌坊都炸开了锅。 一夜之间,几乎所有邪魔都知晓了一件事:照夜城主乌行雪回来了。 *** 照夜城被这件事炸翻天的时候,城主自己却一无所知。 他陷在长久的昏沉中,以邪魔之躯,缓慢地消解着曾经灵王承受的那些东西。他很疼,也极冷。但他又习惯了这些,所以依然眉目平静,就像在坐春风宽大的窗边支着头打了个盹。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抱进了雀不落,十二里山道、三十多道封禁雷霆,一刻都没有松过手。 他同样不知道,有人将灵识抽空,至烈的气劲涌进他四肢百骸,血脉同流。 他只在被那股气息倾身包裹时,于昏沉中梦见了一些往事。 第 63 章 “知己” 当年在仙都,关于灵王和天宿的传闻多而纷杂。 一部分人说他们关系亲近,是难得的知己。这多半是因为坐春风接待最多的来客是天宿,而出入南窗下最频繁的除了天宿本人,便是灵王。 还有一些人说他们脾性相斥,常有矛盾。这大抵是因为他们往来时总会找两句由头,而这由头又总是“赔罪”。 灵王不常在仙都,天宿不与人闲聊。传闻落进他们耳里的少之又少,难得听说也都是置之一笑。 至于那些微妙的、往来拉扯的细枝末节,从来都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或许是因为劫期太冷,乌行雪梦到了某一年寒冬…… 他带着童子从人间归来,发现坐春风的屋檐和窗棂边挂了一排长长的冰枝。 其实仙都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各座玉瑶宫府院前院后是什么景,都看瑶宫主人的喜好。坐春风是仙都少有的一角,因为这里与人间四时同色。有风霜雨雪,也有艳阳天。 那阵子刚巧碰上人间最冷的一年,于是坐春风就从玉瑶宫变成了冰宫。 两个小童子“嚯”地叫了一声,颠颠跑过去,一边跺着脚直搓手,一边又忍不住去够那些玉枝。够完后捧在手里斯哈斯哈喘着气,两手来回倒着却不撒手,看得乌行雪哭笑不得,问道:“你俩这是什么毛病?” 小童子们解释道:“大人,它冻手,但是好看。” 冻人是真的冻人,但这景配上仙都的云浮瑶宫也确实赏心悦目。 其中一个小童子嘀咕说:“不知天宿大人今日何时来,这东西三掰两掰就没了,来晚了可就看不着了。” 乌行雪道:“谁跟你说了他今日要来。” 小童子纳闷道:“不是一贯如此么?” 乌行雪觑了一眼他的脑袋顶,没吭声。 不知从何时起,乌行雪每每回到仙都,所见到的第一个人总是萧复暄。 这似乎成了不言而喻的习惯,但架不住童言无忌非要点它几下。 另一个小童子揣着袖子捂手,一本正经地回忆道:“况且上回大人说了,等咱们坐春风挂满冰枝,要摆了好酒等天宿来看。” 乌行雪其实记得,但还是揪住童子的发髻道:“哪回。” 小童子“哎呦”一声,咕哝道:“就是上回嘛。” “正事记不住,这种倒是张口就来。”乌行雪懒懒地说。 小童子委委屈屈,哼哼唧唧,却还是在惦记天宿看不看得着冰枝的事。 倒是大一些的童子答道:“别哼哼了,看得着。方才灵台仙使不是说过吗?天宿大人这几日正巧在仙都,咱们大人回来了,他想必一会儿就到。” 乌行雪笼了罩衣,飒飒踏踏往屋里走,嘴上却道:“两个小东西,哪来那么多想必。” 小童子嘴巴说个不停,脚也没停过。可能是有一阵子没回仙都了,颇有些人来疯。他家大人一句话都没嘱咐呢,两个小东西就已经搂着酒壶,摆好了杯盏。 结果万事都张罗好了,却被意外之客打断了。 那天具体是因为何事,乌行雪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桑奉、梦姑还有当时执掌雪池一带的或歌来了坐春风。 原本是说事情,也不知怎么,聊着聊着话便长了起来,尤其有桑奉这个碎嘴子,简直一刻不得歇。 灵王很少怠慢来客,酒就摆在那,没有只给看不给喝的道理。 于是有景又有酒,几位仙友兴致极高,一呆便是大半天,从晌午聊到入夜。 那天的坐春风与人间同步,入夜时分还飘了些雪。饶是见过世间诸景的神仙也难免心动。梦姑与或歌趁着酒兴,于雪中探身,折了几根冰枝。 桑奉当时拎着酒壶,说了一句:“云骇所言不虚,美酒就该待佳人。” 他说这话时,灵王其实没太注意听。 因为刚才落雪时,他隐约听见了一点动静。就像是有人落在高高的屋檐上,抱着剑倚着飞檐一角朝这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又在桑奉说完那句话后,转身离开了。 整个坐春风,除了乌行雪,似乎再无人觉察。 就连他自己,都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酒后的错觉。 但无论是与否,这场酒都喝得灵王心不在焉,他就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桑奉他们何时走的,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客人走后,坐春风陷入沉沉的安静里。小童子操使术法收拾着,杯盏叮当作响。 乌行雪听了一会儿,实在静不下心,忽然起身,顺着窗棂便出去了。 “大人你去哪儿?”小童子在屋里问了一声。 “醒酒,不用跟。”他随口答了一句,便没入夜色里。 他嘴上说的是醒酒,三落两落就醒到了萧复暄的地界。 他看见南窗下亮着灯火,小童子或站或盘腿坐着,一点儿也不讲规矩,三三两两打着哈欠嘟嘟哝哝,偶尔进出几趟,但主屋却不见他们主人的踪影。 乌行雪没在屋里看见人,便下意识看向了最高的一片屋檐。 果不其然,他看见一道身影坐在檐上,曲着一条腿,手肘架在膝上,手里还松松握着剑。 南窗下是仙都煞气最盛的地方,那片屋檐所处的方位便是一个阵点。有时候天宿会在那阵点之上静坐凝神,压一压煞气。 一般而言,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试探打搅,会激起本能的警惕心。 但此刻的灵王心思不宁,忘了这点。 他脚下一踏,轻落在那片高高的斜檐上,弯腰伸手要去拍一下天宿的肩。 结果下一瞬就是天旋地转! 他伸出去的手被萧复暄一把抓住,反身一压—— 等回过神来,他已然被抵在屋檐上,天宿的剑在方才的一瞬间里出了鞘,剑尖几乎贴着他楔进玉瓦中。 萧复暄握着剑半跪在地,低头看着他,狭长的眸光眨了一下才恢复清明。 他薄唇动了一下,要说话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剑依然楔在一边,他也依然半跪着,没有让开。剑气甚至还在流转,只是没有再向乌行雪逼近分毫。 而乌行雪居然也就没有挣脱,过了半晌道:“我来看看天宿大人在做什么,刚才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萧复暄半垂的眸光看着他:“比如。” 乌行雪:“……比如坐春风。” 萧复暄没答,长长的眸子里映着细碎的光。 这几乎是某种默认。 默认他去了坐春风,默认他听见了桑奉那句“美酒待佳人”,默认他又离开了…… 南窗下高高的屋檐陷入长而暧昧的安静里,像是某种对峙。 过了片刻,萧复暄低低沉沉“嗯”了一声,承认道:“我去了坐春风,不太高兴,又回来了。” 乌行雪心里又被轻挠了一下。 他看着那人,鬼使神差地开口道:“萧复暄,知己不会因为这种事不高兴。” 萧复暄的眸光扫过乌行雪的脸,半晌后沉沉道:“知己确实不会。” 他说完,又看向乌行雪的眼睛,微微轻声道:“所以灵王为何来这?” 乌行雪被扣住的手指动了一下,指缝几乎摩挲着对方的。他眨了一下眼睛,道:“来哄人。” 第 64 章 所梦 “哄人”两个字说得太轻,几乎只是动了唇。 萧复暄没听清,低头靠近了许多:“什么?” 他微微侧了脸,半垂着眉目,仿佛只是附耳过来。 这方屋檐却忽然有了私密之地的意味,连风都绕行而过。 那一瞬,有小童子在院下询问:“大人,屋上怎么有剑声,发生何事了?” 那声音又远又模糊,乌行雪却有种被窥破了什么的错觉。他心脏倏地一跳,然后越跳越快。偏偏这些全都浸在薄懒的酒意里,以至于他并没有动,任由那些看不见摸着的东西疯长。 他听见萧复暄答了小童子一句:“无事,我在……待客。”他嗓音太低,小童子根本没听清,倒是滚在乌行雪耳窝里。 说最后两字时,他终于转过眸光,看着乌行雪。 乌行雪在重重的心跳里懒声道:“没人把客这样抵在屋上……” 萧复暄眸光落在他眼里:“嗯。” 乌行雪又说:“况且待客要摆酒,你没拿上来。” 萧复暄终于动唇道:“酒你同别人喝过了。” 乌行雪:“我可以同你再喝一回。” 萧复暄:“不必。” 他说着不必,嗓音却没有半分冷调,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了,近得呼吸交错。 乌行雪眸光几乎是朦胧的:“那怎么才能哄天宿高兴?” 萧复暄:“为何想让我高兴。” 乌行雪酒意上头,舔了一下唇道:“因为……” 他其实尚未想到要怎么说,但也用不着想了。 因为他半眯了一下眼,恍然感觉自己手指被扣紧,而萧复暄则侧头低下来…… 他们鼻尖相抵,萧复暄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唇。 *** 他还梦到了雀不落。 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南窗下的屋檐上被萧复暄吻着,下一刻就到了雀不落的窗边,以至于梦里的乌行雪都有些茫然。 他看见窗外的院子里积着雪,让人想起坐春风结满廊檐的冰枝。只是屋里不再有小童子大摆杯盏,也不会有人不顾夜色来赏景。 院里的雪极厚,光是看一会儿都冷得心惊。 而他确实是冷的。寒气从骨缝里往外蔓延,那是搂着暖炉、烧上汤婆子或是烤一盆炭火都缓解不了分毫的冷。 他披着一件薄薄的素衣,倚在窗边,似乎刚从榻上起来。 他看见方储从旁边的屋子匆匆跑进来,手里抱着一件狐裘大氅,那大氅似乎用什么东西焐过,还没披裹上身都能感觉到一篷暖意。 “城主,把这个披上吧?”方储抖开了大氅。 乌行雪却摆了摆手,答道:“我用不上,放回去。” 方储咕哝道:“可是劫期很冷的。” 乌行雪说:“是么,我倒觉得还行。” 方储:“……” 方储劝道:“这才刚进没两天,后面只会越来越冷。” 乌行雪瞥了那大氅一眼,说:“我哪回用得上这个了?” 方储嘴唇蠕动了几下:“城主确实一贯不爱多穿,但是……” 乌行雪:“但是什么?” 方储欲言又止,朝他手指尖觑了几眼。 乌行雪顺着他的目光垂了眸,看见自己手指尖泛着淡淡的青。他再抬眼,方储已经避开了目光,不敢多看了。 乌行雪轻捻了几下指尖,运转着体内气劲。 劫期期间,气劲运转起来果真难受极了,每一寸都凝滞着,就像冻住的川流。强行冲开的过程犹如针扎,密密麻麻刺着经脉要穴。 那是一种绵密的痛…… 乌行雪却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一周气劲运完,手指上的青色便退了下去,乍一看白皙干净,没有一点异状。 他把手摊开,让方储看清楚:“你再看呢。” 方储搂着大氅,无话可说。 乌行雪又道:“方才不过是因为刚睡起来。” 方储勉勉强强“噢”了一声,一副想反驳又反驳不了的模样。 其实邪魔碰到劫期,不想显露出丝毫弱处十分正常。毕竟照夜城群魔环伺,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但眼下他们是在自己的府宅,雀不落附近惯来无人,也不会有谁看见,多穿一件大氅总归能暖和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方储不明白。 但乌行雪就是不穿。 他倒是问了方储一句:“还有酒么?” 方储一听,觉得不穿大氅,喝点温酒也行。于是连忙点头道:“有啊!城主你稍等会儿,我去拿酒!” 他顺手要把狐裘大氅挂在屋内的木架上,却被乌行雪挡了:“别挂那里,哪里翻出来的送回哪去。” 方储满脸纳闷,但也不敢多问。 劫期本就难熬,哪怕没脾气的人都会变得阴沉不定。他哪敢触城主的霉头。于是方储只得把狐裘大氅送回偏屋,老老实实搁回柜里。 于是乍看起来,就好像雀不落从没有谁觉得寒冷难耐,也从没有谁翻出过那件狐裘大氅, 方储很快拿了两壶酒和杯盏过来,他还顺手搓了个掌心火,偷偷将酒温了一下。 于是乌行雪接过酒壶时,触及一片温热。 他抬了眼,就见方储猛地弹开,缩回到屋角,讪讪道:“城主我……我听闻这酒温着更好喝。” 乌行雪这回倒没多怪他,只道:“那你听没听过,这酒温着喝容易醉?” 方储张了张口,连忙摇头:“不知道。” “我错了,城主。”方储低头认错。 乌行雪把酒盏抛回去,道:“我不用这个。” 这不是仙都的玉醑,入口厚重,不像玉醑清甜,这里也没有同他当窗对酒的人,犯不着拿着小盏慢悠悠浅酌。 他只是看着院里的冰枝,还有青雾下高高的屋檐一角,忽然想喝酒了。 照夜城的酒确实不一样,曾经玉醑他喝上半天也只有薄薄酒意。如今两壶就已经有些懒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眸光含着清明月色,并不混沌,却蒙着一层浅浅的雾。 他倚着窗沿,忽然开口问方储:“雀不落这些窗户是开在北边么。” 方储愣了一下,被这没头没尾的话题弄懵了。过了片刻才道:“是啊……是在北边。” 人间市井百姓家,屋子总爱坐北朝南,向阳,门窗也都爱开在南边。但照夜城毕竟是魔窟,从来都同人间相悖。 邪魔们可不管向不向阳,只管自己舒不舒坦。整个照夜城的格局都是悖逆的,这里的府宅也大多坐南朝北。 最南端就是雀不落。 乌行雪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突然发问就显得有些奇怪。 方储疑惑道:“城主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是有什么古怪吗?” 乌行雪眸光依然落在窗外,道:“没什么古怪,就是忽然想起来,顺口一提。” 他以前很少主动与人说起这些,这会儿大抵是……酒意上头。 他静了一会儿,眸光从屋檐收回来,落到了窗下,忽然轻声道:“方储,你那窗下有什么特别之物么?” 方储摇了摇头:“没有,窗下无非是些泥地、矮花、小石子,没什么特别物什。” 乌行雪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垂眸看着低矮草木,道:“那为何有人惦记着窗下呢。” 方储被问住了,倒不是问题有多难,而是从他家城主口中问出来实在稀奇又罕见。 他想了很久,道:“那……多半是因为住得高吧。” 乌行雪笑了一声,头也没回,觉得他这答案像是一句多余废话。 方储硬着头皮道:“住得高,窗下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随便往窗下一扫,能看到的东西又多又远。说不定能成一道景呢,那惦记惦记便无可厚非了。” 乌行雪听着听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 那念头闪得极快,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渐渐地收了笑意,握着酒壶白玉沿口,怔怔地站在窗边。 “住得高……” 他嘴唇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看见了一片萦绕不散的雾,看见雾里有巨大的坟冢,还有一座高高的塔。 有人飞身上塔顶,提灯而立,站在窗边朝下望过来。他记不清那是在看他,还是看向更远处平安的城镇了…… 而后灯光在雾里化散成片,那道人影抬手敲响古钟。 当—— 那道钟声几乎响在脑中。 那个刹那,乌行雪感觉自己闭上了眼,身上的痛觉和寒冷骤然加深,好像劫期忽然就进到了最难过的关头。 那一年的劫期来势汹汹,比任何一年都难熬,比任何一年都更冷、更难受。以至于乌行雪有一段时间近乎于空白,无所感知。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撂下酒壶的,也记不清是怎么让方储离开的,又是如何闭合门窗、给主屋套了禁制的。 那禁制是双向的,别人难进,他也难出,以免他昏昏沉沉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事来。 他只记得禁制刚落成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多了一道气息。 有人无声无息地进到了院落里,甚至进到了他的屋中,却没有惊动任何其他人。 出于邪魔本能,他抬手就要吸抓武器了。可他的屋里既没有刀,也没有剑。他抓进手里的,居然只有一个梦铃。 当年斩断的京观乱线太多,那些乱线中的神木碎枝落到他手里,他原本打算毁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可临到头来还是犹豫了一瞬,将碎枝上包裹的白玉精剥离下来,做了“梦铃”这个小东西。 铃铛的模样同那座高塔上的钟相似。 自那之后,每当他再斩断某条乱线,总会在最后的瞬间摇响手里的白玉铃铛,给那些因为线断而就此湮没的人们造一场美梦。 哪怕那些人本不该出现在世上,哪怕他们依然要死去。 他给很多人造过梦,让他们忘却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当年高塔上的那口钟一样,铃声响起的那一瞬,至少在梦里……没有痛楚,万事太平。 但眼下这一刻,白玉梦铃被乌行雪攥在手里,铃顶的尖角重重硌着掌心,凉丝丝的钝痛让他从劫期中挣离片刻,清醒了几分。 他握着白玉精,嗅到了身后人的气息。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道气息,哪怕闭着眼背着身都能嗅认出来。 “萧复暄……” 他攥着梦铃转过身。 萧复暄就站在门边,黑沉沉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这里是照夜城。”他说。 这里是魔窟照夜城,不是那个敞着院门的坐春风,任你想来就来。 他还想说你为何偏偏要挑这个时候来。但这话莫名有些狼狈,他不喜欢。于是他紧抿着唇,没有说出来。 萧复暄就那么沉沉地看着他,说:“我知道这是照夜城,也知道你下了禁制,但我进来了。” 非但进来了,还分毫未伤。就好像那些禁制统统避开了他,没有攻击他。而乌行雪下禁制时几乎神识不清,一切都出于本能和下意识…… 他这句话,将那些下意识的东西直白地剖摊开来,遮掩不了也否认不了。 于是乌行雪没再说话。 他攥着手里的东西,同门口的人对峙着。 那一瞬间被拉得极长,同样安静无话,同样带着纠缠不清的东西。几乎让人想起当年南窗下的屋檐…… 却又截然不同。 当年他是灵王,如今他是魔头。 他要过邪魔必经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萧复暄面前过。 怎样都行,但不能是萧复暄。 于是他张口便是一些咄咄之言,想要激得对方离开。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攥着白玉精做的梦铃,脸上却带着笑,歪头冲那人说:“你知道邪魔有劫期么,见过劫期里的魔头是什么样吗?” “听过邪魔重欲么?” …… 他知道萧复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杀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会厌恶什么——那些邪魔特有的东西,横行无忌、荒淫无度…… 他张口闭口皆是那些,等着萧复暄冷脸离开。 想惹天宿不高兴其实真的很容易,他曾经半真不假地招惹过无数回。 偏偏这次…… 他说尽了那些连他自己都厌恶的东西,萧复暄却一步未动,始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开口道:“都听过。” 乌行雪倏地沉默下来。 他静了一瞬,道:“你既然什么都听过,什么都知道,又偏偏挑这个日子来——” 屋内灯火映在萧复暄眸中,灯火微晃,那双眸子便化开一片光亮。 乌行雪顿了一下,避开目光,转头朝卧榻抬了下巴继续说道:“——你是要做我这个魔头的入幕之宾么?” 屋里静下来。 片刻之后,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响起来。 他说:“对。” 我来做入幕之宾。 乌行雪心脏蓦地一跳。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他怔在原地,良久之后乍然回头,只觉轻风一扫,萧复暄已然到了面前。 乌行雪动了一下唇,却没出声。他几乎在萧复暄过来的同时出了手,肆张的邪魔气如无端阔海一般汹涌而出。狂风裹挟着寒霜似的杀机猛扫而过,动静大得惊人,却又因为禁制,统统锁于门窗之内。 这是照夜城主下过禁制的一隅,是世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私密的地方。 而那些能让人身首分离的杀气,在触碰到萧复暄的瞬间戛然刹止。而那一刹那的歇止注定了一个结局—— 依然是天旋地转,依然是剑气贴着要害而过,依然是近在咫尺却分毫不伤。 他们似乎总会弄成这样。 只是当年的灵王被抵在屋上,如今的魔头被抵在榻上。 剑气贴着乌行雪的颈侧,独属于天宿的气息笼罩着,锋芒毕露却并不危险。萧复暄依然如当年一般半跪着,低头看着他,压着他的手指弯曲着扣进指缝里。 萧复暄的眸光顺着鼻梁落下来,嗓音沉而低缓:“你想激我走。” 乌行雪的手上气劲还没撤,极寒的气息顺着指尖流泻而出,白色的薄霜从他的手指蔓延到萧复暄手指上。 明明是杀机,却莫名有种相交缠的亲昵感。 乌行雪动了动唇,道:“我在等你走。” 萧复暄看着他,片刻后沉声道:“等我走了,你想找谁过劫期?” 乌行雪心头轻轻一跳。 就像是有人轻扎了一下,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瞬间包裹了整个心脏。他忽然答不出话了。 过了很久,他才闭了一下眼,说:“没有谁。” “没别人。”他又低低说了一句。 他答出这句话的瞬间,手指上的寒霜缓缓褪去,萧复暄的气劲顺着指尖涌灌进来。 就像有人点了一盆火,火光灼烈但暖意煦和。那股暖热的气劲近乎于温柔地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所过之处,他的皮肤不再那么冰冷苍白,慢慢显出血色来。 他闭着眼,比何时都敏感。 他听见萧复暄说:“你喝酒了。” 不知为何,简简单单四个字,忽然让他有些恍然,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好像他还在仙都,同别人喝了早早备好的酒,惹得天宿不高兴了。 他上门赔罪哄人,被抵在南窗下的玉瓦屋檐上,吻得再不出声。 天宿气劲顺着血脉流淌进心脏。 乌行雪皮肤下淡淡的血色也一路从薄衣下透出,肉眼可见顺着脖颈漫上来,一直到唇间。 他想起过往,舔了一下唇睁开眼。 他说:“萧复暄。” “嗯。” 对方刚好轻轻拨了他的下唇,半阖着眼眸低头吻过来。 呼吸纠缠交错,乌行雪微微张口,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在他唇缝间响起。 他低声说:“乌行雪,我昨夜梦见你了……” *** 很久以前,仙都众人常说,他们不会做梦。 因为他们总入凡人的梦,总应凡人所求,总是知道梦境多为虚妄,而他们比谁都警惕虚妄。 后来他们又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抵是他们功德圆满,所思不够深、不够多、不够重。 再后来,他们终于慢慢承认,或许成了仙就不会再梦见什么了。心思再多、再深、再重也无用。 对于他们来说,此生恐怕只有在那枚白玉铃铛的影响下,才能好好做上一场梦。 这一点,乌行雪比谁都清楚。 这世间神仙无梦,但萧复暄说:我梦见你了。 第 65 章 醒来 很久以前宁怀衫曾经跟方储说过,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永远不会出现神仙这种东西,那一定是雀不落。 他此生最难以想象的事,就是在雀不落里看见神仙。 后来宁怀衫又悄悄跟方储说过,他此生最难以想象的事就是城主不在,而他们要与天宿上仙同室共处。 如今,两件都让他碰上了…… 宁怀衫站在城主的卧房里心想:我何德何能? 他何德何能一个人、同时、摊上这两件事,可能是造了大孽吧。 从他追赶过来,亲眼看见雀不落自我封禁的大门被天宿一把轰开开始,他就处在一种拍案惊奇的状态里…… 要么在做梦,要么他疯了。 二十五年了。 就是打死他也想不到,时隔二十五年,他进雀不落还居然得靠天宿上仙。他跨过门槛的时候眼珠子都直了。 雀不落其实很大,连廊横折,屋宇众多,那布局本身就是一个阵。任何陌生人进到这里都极容易迷失在连廊之间,分不清哪间是哪间,更别提找到城主的屋子了。 因为过于震惊,宁怀衫差点连指路都忘了。 踏进连廊他才猛地想起来,结果刚要张口,就见天宿连步子都没顿一下,直直掠向了城主卧房。 那真是……熟门熟路。 宁怀衫直接一脚踩空了三层台阶。 踩空的时候他还在想“方储,你赶紧来看看方储”,可惜方储不见踪影。 他一路跟着天宿进门,想插手却全然插不进去,直到看着天宿把他家城主抱到卧榻上,这才终于找到插话的缝隙,深吸一口气出声道:“天宿……” 他想说其实城主无论陷入何种境地都会留一点神识出来,睡了也罢、不省人事也好,说句作死的……他和方储曾经一度荒谬地觉得,哪怕是殁了,他家城主都会留一点神识。 那点神识其实比清醒时候可怕,触及就是杀招,乱碰就是个死。 当初他们几个趁着崩毁混进苍琅北域时,所见就是如此。明明城主上一刻连气息都几不可闻,下一刻就撕了朝他扑过去的凶物,轻轻落在枯树枝桠上。 宁怀衫当时觉得,他家城主甚至是落到树上才恹恹地半睁开眼。 以至于他们平日还敢同城主好好说几句话,那夜却一直在抖,就是怕城主当时不清醒。 而这种状态在劫期尤为明显。 他想说城主以前过劫期非常、非常不喜欢身边有人,到了要紧关头,都是屋门全封的,谁都听不见屋里半点动静。 结果他刚说完两个“非常”,就看见天宿俯身轻碰了一下城主的额头。 宁怀衫:“……” 宁怀衫:“?” 他一时间竟想不明白这动作是在探灵还是探温。 若是探灵,手指就行。 若是探温…… 探个屁,劫期身冷如冰,靠近都能感觉到,用得着探? 接着他又看见天宿垂着眸,指弯抵着城主脸侧,拇指轻抹了一下。抹过的地方似乎有了一点浅淡血色,只是转瞬又化作了苍白。 宁怀衫细细琢磨了一下,不敢动了。 这时天宿才转脸扫了他一眼,蹙着的眉尖还没松开,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宁怀衫退后一步,道:“我没有说话。”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很多片段——他想起先前在封家看见的那一幕;又想起了刚进照夜城时,城主所设的青冥灯给天宿放行;还有更早时候看得他满头雾水的一些反应和举动…… 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天宿上仙可能要帮他家城主过劫期。 怎么帮,不知道。 反正他跑就对了。 “天宿,我先……”宁怀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胡乱找了个借口道:“方储迟迟没有动静,我找找。” 他说完便一溜小跑出了卧房,刚跨出门槛,就听“砰”的一声! 房门贴着他后脑勺关了。 宁怀衫:“……” 他感觉自己慢一步就被夹死了。 他刚下台阶,忽然听见院外有模糊的人声由远及近。隐约的话语声中夹杂着“城主”“前城主”之类的称呼。 宁怀衫愣了一瞬,心说不好! 雀不落开门那么大动静,三十三道雷霆砸下来,整个照夜城的人只要不聋不死估计都知道了。会有多少人闻声而来,那其中又有多少人心怀不轨,可想而知。 但雀不落的自封已经开了,在这些人的团团围聚之下,简直就是院门大敞…… 宁怀衫头皮都炸开来了! 他在照夜城是有些名声,但眼下方褚不在,雀不落双将就剩他一个。两拳难敌四手,他怎么扛得住??? 他一边心说完了大蛋,一边两手凭空一抓。眨眼间,毒气四溢—— 他拉下脸就要往门口掠去时,忽然听闻锵然金鸣若隐若现。 宁怀衫脚下一顿,寻声抬头。 就见雀不落上空有金光闪过,仿佛湖面偶现的粼粼波光,自穹顶直贯而下。 那金光流至东南西北四面,将雀不落层叠的楼阁连廊和偌大院落罩得严严实实。 宁怀衫没怎么见过这种东西,张口怔愣好半晌。直到嗅到一股寒霜冷铁之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天宿布下的、包裹整个雀不落的封禁结界。 封禁结界落下前,院外隐约有嘈杂人声由远及近。 结界落全时,那些嘈杂就统统被屏挡在外了。 那结界犹如金刚不破的铜墙铁壁,不仅是屋内尚在昏睡的乌行雪,就连屋外的他都被护在其中了。 宁怀衫忽然百感交集,有点复杂。 一个上仙,护着魔窟照夜城这座人人觊觎的空寂府宅。 而这曾是照夜城最大的那位魔头的住处。 …… 很神奇,他仰着脸,有一瞬居然觉得似曾相识。 就好像曾经他和方褚也在这座宅子里嗅到过天宿的仙气。 就好像更久远之前,他也这样仰着脸,看着自家城主站在高高的屋檐上,拎着玉酒壶,笑着邀另一个人来。 宁怀衫怀疑自己中邪了。 他这会儿太需要方褚在身边了,可方褚那个天杀的始终不见踪影。 宁怀衫走到院落边,伸手捏了个诀,探了一圈院外气息。他探到了很多陌生或熟悉的人,还探到了薛礼身边常跟着的那个笑面下属。 就是没有方储。 他又奇怪又纳闷,掏了一张符纸出来,咬破手指划了几道丢出去。他最擅用毒,符纸没怎么学,却好像天生会一点似的。 不过他生为一介小魔头,这种天赋居然不在杀招上,无师自通的都是些无趣的东西——寻寻人,传传信,孩童打闹才会用的小招,最离谱的是还会点灯放烟花。 他一度怀疑上一世的自己是要么日子过得太好,教他的人逗他玩儿,要么他是纯傻子。 他寻人符捏得很熟,匿了气息丢出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符纸并没有朝着落花台或是哪个方向去,而是漫无目的地打了几个璇,就自己烧着了。 符纸翕张着火星落了地,宁怀衫愣住了。 这种符术百年来传承不断,不论是仙是魔,使起来大抵是一样的,即便再往后世传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种突然落地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人不在了。 起码现世寻不到他。 “不会还在过去没出来吧?” 宁怀衫咕哝着,又扔了两次寻人符找方储,都是同样的结果。 那贼能活的医梧生呢? 宁怀衫又换了个对象,连扔了好几张寻人符,发现医梧生和方储一样。 他们居然真的没有被扫出来,还在过去。 是出岔子了,还是碰到什么了? 宁怀衫惊疑不定,一时间又不方便出雀不落,只好一提衣摆在白石台阶上坐下,一边习惯性给城主守门,一边试着给方储和医梧生传信。 *** 宁怀衫坐着的这片台阶,当年的方储也坐过。 乌行雪给卧房落了禁制,房里的动静便分毫传不出来,里面的人也不会出来。方储心里清楚,那其实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毕竟不清醒的城主着实很可怕。 正是因为知晓这点,他才做不到不管不顾。 雀不落院里雪积得很深,冷得惊人,方储依照过往习惯,在自己屋内避了一夜,等禁制外扫的杀意退了便回到卧房边,守着城主的门。 他一边运转内劲驱寒,一边盯着院落内外的动静。 就是那时候,他觉察到了有生人闯入。 “不知死活……”方储当时低低嘲了一句,飞身上了屋顶。 他在城主那里学过一招,分了神识攻往一处的同时,匿着气息直扫向另一处。 如此费了一小番功夫,他从一处隐蔽角落揪下来两个想要窥探的玩意儿。 树下有血池,方储把那两个玩意儿捆扎好了、封住口鼻,想了想还是走到卧房窗边。 那扇阔窗是离卧榻最近的地方,此时正紧闭着,镂花的间隙里一片深黑,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一片死寂。 但方储知道,乌行雪能听见他。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窗棂,说:“城主,有人活腻味了乱闯雀不落,不过已经捆好了,不会有什么麻烦,我搁在血池边了,等城主出关再料理他们。” 方储不知道的是…… 他叫着“城主”时,一窗之隔的屋内。有一只瘦白的手从帷帐中伸出来,先是攥住了窗棂上的一处雕花,又滑落下来。 它摸到了安静躺在角落的白玉铃铛,手指划过的地方,铃铛变得潮湿起来。 那只手正要将铃铛握进掌心,就见另一只骨节清晰而长直的手伸出来,扣进指缝,将那只手抓了回去。 混乱之中,浅淡的血味交杂着冷铁之息缓缓流泻出来,充斥着整方秘地。 有人嗓音透着哑,在混乱的声息之后说:“萧复暄……” “……我是不是杀过你?” 我是不是杀过你,于那座高塔……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 那一瞬间,一切感官都清晰而强烈。 欢愉和难过纠缠并行。他眼里既有倏然迷懵的潮雾,还有自眼底弥漫而起的红。 或许正是因为太过强烈,几乎刻入骨髓。 乌行雪在那一刻醒了过来…… *** 从梦中脱离的瞬间,劫期渗入骨髓的寒意变得浓重起来,像怎么都挥扫不开的雾。 同样变得清晰的,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那人的气劲源源不断涌入经脉,与身体里汩汩不断的血液一道往心脏涌去,充斥全身。 那些气劲涌过的地方,附骨之疽般的寒冷便会稍稍缓和一些。像是将冰冷的手浸入热泉里…… 但也只是一瞬。 这种寒暖相交的混乱感,与梦里全然重合。 太多梦里的片段纷至沓来,太多情绪涌进心口,他一时间弄不清自己想说什么,要做什么。 他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口。 最终只在心里轻念了一声名字:「萧复暄……」 他本以为对方听不见,没人能听见。 但是错了。 他们气劲纠缠相连。 萧复暄的嗓音依然贴着心脏,在他身体里响起:「醒了?」 「萧复暄。」乌行雪又轻念了一声。 「我在。」对方又沉沉应了一句。 梦里最后那句话伴着南窗常开的高塔一并涌上来,乌行雪哑声问:「萧复暄……你的住处为何叫南窗下?」 萧复暄静默下来。 「是因为住过京观的那座塔么。」 「萧复暄,我是不是杀过你?」 「我是不是……不止一回杀过你。」 那一刻,就连身体里汩汩流淌的血都变得安静无声。唯有包裹住心脏的气劲带着温沉的震颤—— 萧复暄说:「忘了。」 他的声音沉默片刻又响起来:「我只管如今。」 他像是哄人一般,沉沉说:「乌行雪,你梦见我了。」 灵王有法器名为“梦铃”,仙人妄图一梦都有赖于此。而世间最难有梦的人,就是灵王自己。除非手握梦铃受了影响,否则生死爱恨皆难入梦。哪怕成了魔头也依然如故。 可是现在,他手上没有梦铃,甚至腰间也没坠着。 那枚小小的白玉铃铛远远搁在榻边的角案上,于他全无影响。 但他入梦了。 萧复暄说:「你也梦见我了。」 你杀过我、救过我。 如今梦见了我…… 你在想我。 听到这句话时,乌行雪呼吸骤然一轻。 周身血脉顷刻流淌起来,那些气劲伏在所有命门要害,护着心脏,所过之处,皆是天宿灼烈和煦的气息。 那一刻,寒冷和痛楚有一瞬的缓和,乌行雪终于睁开眼。 他看见萧复暄净如寒玉的眉眼,同数百年前仙都初见时一样。那双长长的眸子含着灯火的光,顺着鼻梁垂落下来。 萧复暄拇指轻捏着他的下巴,侧头靠过来。 数百年前在仙都的屋檐上如此。 数十年前在雀不落的卧榻上如此。 现在还是如此…… 只是鼻尖相触时,萧复暄停了一下,没有直接吻上来。而是半阖的眸光动了一下,落在乌行雪唇间。 他低声道:“张口。” 第 66 章 还礼 对于照夜城来说,这一夜大概无人能眠。 雀不落自我封禁解除时的三十三道雷霆惊天动地时,城内一众邪魔妖道但凡两腿能动的,几乎都到场了。实在抽不开身的,也都放了纸符、傀儡种种东西代为查探。 于是,雀不落周遭的每一栋楼阁都满满当当,有些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便落在了屋脊檐顶上。乍看过去黑影幢幢,或远或近围了一圈。 确实有种群魔环伺的意味。 有人在嘈杂中问道:“你们先前就在,见到城主了?” “没见到脸。” 有人出声纠正:“前城主。” “前不前的难说。” “就是,还有得看呢。” “所以当真是城主回来了?” “你这话问的,众所周知,那宁怀衫和方储跟着城主的时间最久,怎么都算是心腹了吧?就连他俩先前都打不开雀不落的大门,还有别人能开?” 有人顺嘴讥嘲道:“说到这个,我又要叹一句可怜了。” “谁可怜?” “姓宁的和姓方的啊。” “哦……此话怎讲?” “我听闻之前苍琅北域崩毁,那宁怀衫和方储出了城?” “出了。我那日刚好回城,瞄见了一眼,也没带多少人,我还以为就是寻常出个门,觅点活人。现在想来,没准儿真是去苍琅北域了。” 那讥嘲的人又接话道:“所以说又蠢又可怜,都修了妖魔邪道了,居然讲忠心。忠心又能怎么样,跟了那么多年,连个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城主眼里的两条狗罢了。” 宁怀衫乱扔符纸盯着院外动静时,恰巧借着纸符听到了这么几句。他手里动作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撇着嘴翻了个白眼。 其实当年城主刚出事时,他心里确实生出过这种想法。任谁兵荒马乱回到住处,却发现自己连门都进不去时,都会感到丧气和介怀。 也是那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直留在雀不落并不是全然出于畏惧,而是真的有点把这里当家了。 所以他格外生气。 他这人脾气本来就差,那阵子更是状如恶犬,逮谁咬谁。结果咬到了方储头上,被方储摁着狠狠打了一场。 那是真的……血都被打出来了。 当然,方储也没落着好,两人打完,又一并闭关休养了好一阵子。 就是在闭关的时候,方储跟他说:“等出了关,你自己滚去试。一试你就知道了,雀不落那道把咱们也挡在外面的封禁不是城主落的,应该是雀不落自己封的。” 后来宁怀衫真去试了,差点把命试进去半条。 于是他又跟方储打了一场,又一起闭关了两个月。但他不得不承认,方储说得对。 照夜城其他人或许辨认不清、也不会费那心思去辨认,但他和方储对城主的禁制气息太熟悉了,那确实不是城主落的。 这点让他心情好了一些。 也是从那天起,他和方储都觉得“雀不落”这个地方不一般,多少沾点灵。 那时候方储就说:“没准往后有人会盯上雀不落,封禁了也好。” 果真一语成谶——新城主封薛礼一来就盯上了。 照夜城少有人知晓,宁怀衫和封薛礼其实交过手,就是在薛礼想要进雀不落的那天。 方储常说宁怀衫“狗脾气”,宁怀衫自己也认,他的个头和模样因为炼毒的关系停在少年时期,于是脾性也定格在了那时候,沉不住气。 他自打听了方储的话,觉得“有人会觊觎雀不落”,有事没事就去雀不落附近“巡逻”,于是便同封薛礼撞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封薛礼的模样。 那人浑身都充斥着一种违和感,因为出身仙门的关系,生了副标致的“道貌岸然”脸,颈上却有一大片纹绣,纹的还是花,一直蔓延到左侧下半张脸。有一笔刚好纹在嘴角,就显得他那边嘴角始终是弯着上翘的,而另一边又很平直。 宁怀衫看了一眼就觉得别扭得很,十分不讨喜。更何况对方还想进雀不落,那便是万分不讨喜。 其实宁怀衫本可以静观其变,等封薛礼自己被禁制打回来。但他压不住火,骂骂咧咧就冲上去了。 好在他虎得有限,还知道利用一下雀不落的自封。 照夜城的人都知道封薛礼被雀不落的禁制断过一只手,养了很久才养回来。但没人知道,那是宁怀衫连激带引的结果。 不过那天的宁怀衫更惨一点,差点丢了命。 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他承接对方杀招的时候,身体里陡生一道屏挡,护了一下灵。 宁怀衫起初不明白这屏挡从何而来,后来连续几日他都冻得打颤,如坠冰窖,这才渐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来到雀不落的第几年来着?有一次修习出了岔子,反反复复病了好些天。那阵子他头脑混沌总犯错,某日就被城主叫住了。 那时候他怕乌行雪怕得要命,看见对方抬手,登时觉得自己要死了,吓得闭上了眼。结果就感觉头顶被拍了一掌。 那一掌其实不重,但落下的时候,仿佛当头泼下一大桶冰水,连血都冻住了。 宁怀衫当时打了个激灵,过了半天才满脸苍白地睁开眼,问城主:“这是什么?” 城主睨了他一眼,道:“还能是什么?惩罚啊。” 后来回想,那语气颇有点吓唬人的意味。但当时的宁怀衫是真的怕疯了,总觉得城主在他身上下了术法。以至于后来一整年,他都担心自己会突然发作、爆体而亡。 再后来迟迟不见任何动静,他便忘了。直到承接封薛礼杀招时才又想起——那道关键时刻保命的屏挡,或许就是城主当年下的术法。 城主脾气阴晴不定,那一下很可能是因为那日心情尚可的随手之举,说明不了更多。 可是…… 看,没人把他和方储当狗。 照夜城里没有邪魔会论感情,但是偶尔也有人值得一点点忠心。 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去闯苍琅北域,如今又心甘情愿地坐在台阶上守门,然后翻着白眼,听院外那群觊觎者讥嘲叫嚣。 他又捏了两道符,一道继续探着方储的踪迹,一道探出院外。 就见那些邪魔妖道围聚着这里,却只动嘴不动手,像某种隐性的僵持——谁都想知道归来的前城主还有昔日几成威力,想知道如今解了封的雀不落能不能进。 但他们没人想当第一个,于是都在等…… “怂的。”宁怀衫索性朝后靠上墙,枕着手臂翘起了腿,嗤嘲着那些人,权当看戏。 没过片刻,有人终于忍不住动了—— 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封薛礼那个笑面下属。那下属整日弯着眼睛、弯着唇,像三条细长的弧。那表情仿佛是固封在他脸上,几乎从没变过。因此得了个名号,叫做“笑狐”。 笑狐一抬手,一柄弯月似的刀便闪着银光横扫出去,直冲雀不落。 就听当——的一声重响! 刀刃于虚空中撞上结界,就见金光迸溅,泰山般的威压骤然荡开。 只见银光一闪,刀刃已经被撞了回来。 因为威压太盛的关系,被撞回的刀刃力道更大,速度更快,疾如电光。 破风之音呼啸而过的瞬间,有两个离得近的人来不及闪躲,被刀风扫到,身形骤然僵直。 他们讥嘲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下一刻头颅一歪,整个脑袋便滚落下来。 笑狐正抬着手要接弯刀,看见那一幕浑身一紧,然而已经来不及收回手了。他只感觉手掌一凉,想要握住刀,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 他怔了一下,看见半只手掌“啪”地掉落在脚边。 雀不落四周明明落满了人,却在那一刻陷入死寂,良久之后,又骤然沸腾起来。 宁怀衫二郎腿也不晃了,“嚯”地直起身。 就见那笑狐攥着自己的手,朝雀不落深深看了一眼,转头便消失在夜色里,不出意外是去禀明封薛礼了。 宁怀衫朝卧房的窗棂看了一眼,纠结要不要同房里的天宿说一声。 虽然在他眼里,狗屁封薛礼抵不上他家城主一根手指头,本不用怕。但他总觉得对方妖得很,古里古怪看不透。 他走到窗棂边,手都抬起来了。忽然想起当年方储的劝告。 方储说:“千万不要在劫期敲城主窗户,哪怕只是通禀两句话也不行。” 宁怀衫当时还纳闷:“为何?你干过?” “干过。” 方储当时竖了两根手指,答道:“一来无人回应,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城主根本不回话。二来,后来城主解封出来也没提,我以为他没听见,又同他说了一遍,他的表情十分……” 宁怀衫:“十分什么?” 方储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半晌道:“反正很复杂,别干这种蠢事就对了。” 眼下方储不在,但宁怀衫决定听他一回,忍住了敲窗的手。 *** 这一整夜宁怀衫都过得不定心。他始终提防着,一边担心城主劫期出问题,一边担心封薛礼挑这种时候来。 好在直到第二天晌午,封薛礼都没来添堵…… 但他还是敲了一回窗户,因为临近正午的时候,他放出去的不知第几张探寻符终于有了动静,还是个不错的动静—— 他看见方储回来了,走在通往雀不落的路上。 那小子不知在过去的那条线上经历了什么,乍看起来十分疲惫,面色苍白,倒是断臂已经长好了。 不过探寻符毕竟比不得肉眼,只能感知个大概,具体还得进门再说。 然而…… 天宿的结界将整个雀不落裹得严严实实,宁怀衫并不知道怎么放方储进门,但他更不可能任由方储在外面呆着。 于是他探头探脑摸到了卧房窗棂边,徘徊片刻,终于还是抬手敲了窗户,下意识叫道:“城主?” *** 彼时,宁怀衫所叫的人正抵在萧复暄的肩上,眯着长长的眸子,连呼吸都是抖着的。 他手指搭着萧复暄的小臂,原本寒冷至极的青色早已从指尖消退下去,那双手白得近乎有些透,但指骨关节却泛着浅淡的红。 那是先前攥得太用力又慢慢松懈后的血色。 同样的浅淡红还漫上了他的肩背和脖颈。 怎么一路变成这样的,乌行雪已经全然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最初还试图哄骗对方“气劲就可以”,后来气劲就变成了极其恼人的东西。偏偏萧复暄能感知他所思所想……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再到后来某一瞬间,邪魔本能作祟,他咬了一下萧复暄的颈侧,想要沾上一点血。但那念头闪过的刹那就被他死死摁了回去。 劫期确实是需要血的,倘若没有,其他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他最初想仅止于吻和气劲,就是怕越深入越焦躁,越刹不住那个念头。 他见过那些邪魔弄得满屋都是血、一片狼藉,然后将吸空的躯壳丢弃的样子。他厌恶那种场景…… 他无法想象某一天,自己变成坐在那片血泊里的人,而旁边是萧复暄空空的毫无生气的躯壳。 可那种忍耐到了后来确实难熬而痛苦…… 无法根除的寒冷如海潮般反扑而来,只是一刹的工夫,他连眼睫都结了霜。 就是那一刻,萧复暄抵着他的下颔,让他微微仰起头。 “做什么?”乌行雪当时哑声问 话音未落就感觉颈侧有一下极轻的刺痒,似乎是破了一点。有血渗了出来,只有一滴,却极为清晰地顺着皮肤往下滑…… 萧复暄低头吻上了那里。 乌行雪喉咙动了一下,闭上眼。 他头脑空茫一片,感觉血液朝被吻着的地方涌去,接着他听见萧复暄微微让开毫厘,温热的呼吸落在那里,低沉开口道:“我等你还礼。” 好像就是从那句话开始…… 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之后便是混乱不堪的一整夜,直到现在。 原本冷到极致时,他连眼睫也有霜。此时呼吸却是烫的,眼睫洇湿了萧复暄肩颈的皮肤。 有汗液划过一条长线滑下去,他弓了腰,呼吸颤了一下,闭上眼。 那些失焦和恍惚终于缓过去,他隐约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城主”。 他转头朝旁看去,眼里湿雾还没散。 窗上投映着外面人的影子,宁怀衫和当年的方储不同,叫完城主并没有自顾自往下说,居然在那等人应。 邪魔惯来无所顾忌,当年的桑煜在人前都毫不收敛。 偏偏他这个魔头不一样。 让他这时候去应宁怀衫,根本不可能,他嗓子哑得厉害,一个字都不想说。于是他收回眸光,懒懒碰了天宿一下,示意对方去应。 *** 宁怀衫又叫了一声“城主”。 卧房的禁制倒是没解,里面依然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倒是有一缕金光剑气自镂花窗格间扫出来,正对着宁怀衫当空炸了一个字:说。 宁怀衫:“?” 第 67 章 两路 宁怀衫十分困惑,但他认得这剑气是天宿的,于是他将困惑问了出来:“天宿……你为何不直接说话啊?说话不是更方便一些?” 天宿:“……” 乌行雪一向知道自己这两个下属有多棒槌,但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可以这么棒槌。 他先是气笑了,一转头看到萧复暄的表情,就真的笑了。 他的瞳仁在潮湿之下显得极黑,带上笑时,眸里的光被眼睫浓长的影子打散成星星点点,那笑便带了亮色,透着一抹狡黠。 这抹狡黠在仙都时常有,后来便极少见了,直到从二十五年的鹊都长梦里醒来,忘干净前尘往事,才又会露出来。 他懒得动,用膝盖蹭了萧复暄一下,附和着窗外人低低道:“问你呢,为何不直接说话?” 萧复暄看着他,又吻过来。 天光透过窗上的雕花投进来,像一道道斜长的线,明暗交错,他们在斑驳的光里安静地吻着。 明明有气劲相连,不开口也能传音。但萧复暄不,他喜欢在乌行雪张口回应的时候微微拉开毫厘,在将触未触的时候说话。他嗓音里也透着一点沉沉的哑,问:“还冷么?” 乌行雪抿了一下唇,这么小的动作就能触碰到另一个人,有点痒也有点磨人。他睁开长长的眼缝说:“萧复暄……” “嗯。” “你故意的?” “没有。” 就是有。 开口说话是故意,问冷不冷也是故意,明明气劲就埋在血脉里,什么都知道。何止是冷不冷、热不热,就连…… 大魔头闭上眼,平心静气岔开注意力。 他在心里随便抓了个人,想:宁怀衫—— 结果这时候天宿又能听见他的心思了,在接吻的间隙里低沉道:“你抓着我,想宁怀衫。” 大魔头:“……” 大魔头:“我没有。” 窗外的宁怀衫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冤成了这样。 但是天宿埋在血脉里的气劲又开始轻触着四探了。 没过片刻,乌行雪刚缓过来的呼吸再次重了起来,他抓着萧复暄的手指突然收紧,膝盖在榻上磨了一下道:“你别……” 萧复暄气劲探了一圈,眉心却蹙了起来:“乌行雪。” “……嗯。” “为何还会冷下来?” 乌行雪攥了他好一会儿才抬眼:“什么冷?” 他自己其实尚未觉察。 或许是余留的潮热还在,他腰上甚至还有一层极薄的汗。又或许是他曾经忍受过太多鲜明的寒意和痛楚,这种蛰伏着的、将有未有的冷便感知不到。 反倒是天宿的气劲探得仔细,比他要敏锐一些。 乌行雪自己试着感受了一下—— 发现这种情况下不太适合瞎感受。 “真的不冷。”他亲了亲天宿的唇角,道:“起码这会儿不冷,可能只是一点残留。你先——” 他脖颈还有血色,唇间的呼吸还是灼热的,眼里还是潮湿的,明明欲念未褪。但他还是对萧复暄说:“——先把气劲撤出去。” 先前迷乱不清也就罢了,这会儿清晰地知道窗外有人,还在同他们说话,那就不一样了。 我可摆不来桑煜那套。 乌行雪心想。 “桑煜是谁?”萧复暄问道。 乌行雪:“……” 他从唇角亲到了下巴,一下一下的,道:“没谁,杂人。你先把气劲……撤出去。” 这魔头确实是在哄人,但他言语含糊,嗓音甚懒还带着一点浅淡的鼻音,听在别人耳里便不大一样。 谁受得住灵王撒娇呢。 谁又受得住照夜城主撒娇呢。 萧复暄眉尖还蹙着,似乎并不能接受“寒意只是一点残留”这种说法。但他被魔头盯看着,静默片刻后,还是把气劲一点点收了回去。 那一瞬,堂堂天宿竟然显得有点听话。 乌行雪刚直起身,又低头过去咬了一下萧复暄的喉。然后立刻弯着眼睛直起身,冲窗外抬了抬下巴,用口型道:“你理一理人。” 萧复暄:“……” *** 于是窗外的宁怀衫看见又一道剑气炸出来:说事。 宁怀衫:“……” 行。 宁怀衫也不问为何不说话非要炸字了,炸就炸吧,反正也不是他的剑气。 他答道:“是这样,我刚刚探到方储回来了,正往这边来。但天宿你的结界封裹了雀不落,我不知道如何让他进门,总不能一直让他在外头呆着。” 这次不知为何过了好一会儿都没音。 宁怀衫:“?” 照他平时那个急脾气,他都想扒着雕花往里看了,怎么回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这话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啊。 宁怀衫瞎琢磨了一会儿。 房里的人总算有了回音。 这回居然不是剑气炸字了,他家城主的嗓音透过窗棂传出来,有些模糊:“方储?” 宁怀衫一喜:“城主你醒了?!” “城主劫期过得还顺吗?” 问完他还意犹未尽,想了想城主刚刚那两个字忧心道:“城主你嗓子怎么这么哑?” 三句话问完,他家城主又不吭气了。 没过片刻,一道符纸落出来。 宁怀衫连忙接住,就见纸上有浅淡的金色,浮着一个“引”字。 这回不再是剑气炸字了,也不是他家城主说话了。天宿的嗓音透过窗棂传出来。一如往常还是低低冷冷的,只是同样带着一点哑:“引他进来。” 还好宁怀衫这根棒槌没问“天宿你嗓子怎么也哑了”,保住了一张爱叭叭的嘴。 他眨了眨眼,翻看着天宿的符,一边咕哝一边往大门走。刚走两步,又退回来提醒道:“对了大人……” 他说完顿了一下,心说奇怪我为何要叫大人? 但他也懒得多嘴更正,便继续道:“咱们雀不落四周可热闹了,从昨个到现在,那赌坊花坊酒肆里人就没断过,满满当当的,都巴巴盯着咱们雀不落呢,看一夜了。” 他想说咱们是不是也得提防一下,有点心理准备。 结果就听天宿道:“哦。”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哦”的下文,心说行。 他也不是真的傻子,房里那两个如此淡定,表明城主的劫期应当渡得还算顺,起码不至于受劫期影响而忌惮雀不落外面那群人。 宁怀衫便放了心,捏着符纸大步朝门边走。 这种接引符他过去其实没有用过,但符术嘛,总跑不出那些门道。 于是他捏着符纸跳上雀不落高高的院墙,蹲在墙上等着。 方储走过来之前,宁怀衫还咕哝着:“当年坑我来试封禁,害我受了一顿皮肉苦,在床上趴了那么久,如今总算让我等到机会报复回来了。你且等着,我一定等你被封禁打个半死再拖进门。” 他跟方储常年如此,常吵架也常打架,总是合不来又总呆在一块儿,可能上辈子有点孽缘。 可真等方储到了门前,宁怀衫又翻了个白眼,一手拎着符纸瞄准了人,一手曲着食指“啪”地将符纸弹出去。 方储低头搓着手指,似乎要搓个决往院里传音,结果符纸不偏不倚粘到了他额头上。 方储可能以为自己中了埋伏或是邪招,脸色一冷就要揭符纸。 宁怀衫忙道:“别揭啊!你是不是傻?我就要来这一张,揭毁了你就进不来门了。” 黏上了接引符,结界于方储而言便不存在了,宁怀衫的话清清楚楚传进他耳里。 方储愣了一下,抬头朝墙头看过来:“是你?” 宁怀衫翻了个白眼:“哎我天,不是我难道是城主或者天宿蹲在这里给你扔符?你想得美。” 方储在光里眯了一下眼睛,这才冲宁怀衫道:“那不至于,我又没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老老实实蹲在墙头给我开门。” 宁怀衫“呵”了一声:“我这人向来大度,你才发现?这也就是我了,但凡换个人,不得把你摁在门上好好报复回来?这可是大天宿的结界。” 他自夸完,又催促道:“你进不进?别杵在门外,回头引到其他人。” 方储倒是盯着大门,还有些迟疑。可能是那句“大天宿的结界”让他有点怵,也可能是怕宁怀衫作弄他,弄个假符纸。 宁怀衫太明白这点心思了,他冷眼朝赌坊酒肆一带扫了一圈,说:“这附近都围着人呢,昨晚那个谁……笑狐也来了,我不至于这种时候作弄你,赶紧进来。” 方储这才迈了步。 结界划过一道金光,果然没有挡他。 刚进门,他额上的接引符就自己烧了。方储掸开纸灰,看见宁怀衫从墙头跳下来,飞身落在他面前。 “你这胳膊彻底长好了?”宁怀衫直接伸手去捏。 方储愣了一下,侧身避开他的爪子。 宁怀衫:“好你个方储,我关心你,你还躲我?” 方储这道:“你下手没轻没重。” 宁怀衫撇了撇嘴,倒也没否认。他确实手重,以前就有过先例,把人家刚接上的断指揪下来了。但这不妨碍他拉个驴脸说:“不让碰就不让碰呗,知道你这胳膊长得不容易。” 他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将方储那只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长得还挺好,看不出断过是嫩肉,回头吓唬门外那群人足够了。” “果然……”他嘀咕着。 “果然什么?”方储问。 “果然还得离天宿远点才能长。”宁怀衫说,“有仙在旁边压制着确实不行。” 他原本还想问方储在落花山市碰到了什么,怎么迟迟不出来。结果余光朝卧房一瞥,发现卧房的禁制居然撤了。 他登时顾不上问了,大步朝卧房走去,叫道:“城主!” 方储跟在他后面,也朝卧房大步走去,低声问了宁怀衫一句:“城主怎么样了?” 宁怀衫道:“不清楚,我问了城主不答。不过劫期应该过得还算顺。” 方储“哦”了一声。 再抬眼,他们就看见乌行雪抱着胳膊倚站在门边。 他穿了一件薄衣,又披了一件雾似的罩衫,还是那副懒懒的模样,脸上似乎有了血色,不再那么苍白了。 方储跟着宁怀衫叫了一句:“城主。” 乌行雪似乎被光照得晃眼,抬手掩了一下,而后眯着眸子冲方储道:“你一个人回来的?见着医梧生了么?” 方储愣了一下:“医梧生?” 宁怀衫咳了一声,摸了摸鼻梁,冲方储解释道:“他原本跟着我们的,被我唔……劝了几句,单独跑了。不知道你后来有没有碰见他。” 方储摇了摇头:“不曾碰见。” 乌行雪转头看了身后。 萧复暄拎了一件厚氅衣过来,道:“我灵识还跟着,他没受封家波及,不曾被扫出来,这会儿……”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 片刻后,他轻轻蹙起眉道:“刚到大悲谷。” 第 68 章 诈人 “大悲谷?”乌行雪有些讶然。 “嗯。”萧复暄应道。 乌行雪轻声道:“他居然真去了。” 他脸上表情不明,但多少能听出几分遗憾。 宁怀衫偷偷朝他家城主觑了一眼,表情变得有些讪讪:“我错了,城主。我不该对医梧生说那些话的,他本来没打算去,怪我,瞎撺掇。” 他对医梧生的情感十分别扭,既有愤愤又有可惜,原本很是复杂。这会儿他们几个都从过去离开了,唯有医梧生还孤零零地走在那条线上独自挣扎。 这么一想,他又由衷愧疚起来,揣着手老实认错。 他脾气又别扭又冲,以前就常干混事。干完又会后悔,总是一边威胁方储不准告状,一边悄悄收拾残局。什么时候收拾干净,什么时候才敢出现在城主面前。 倘若实在收拾不了,就会哆哆嗦嗦去认错。每次认错,城主都会倚着门说:“你哪里错了?你没错。要不我给你作揖认一个吧。” 那语气真是…… 啊…… 宁怀衫光想想都头皮发麻。 他都做好准备要再麻一回了,却听见他家城主道:“你说得对。” 宁怀衫:“?” 他张着嘴抬起头,就听见他家城主不紧不慢道:“确实算你的错。” 宁怀衫:“啊?” 乌行雪:“啊什么,你不多那几句嘴,医梧生这会儿已经好好上路去过下辈子了。” 宁怀衫:“???” 宁怀衫满头雾水,表情逐渐变得困惑起来…… 他家城主的反应好他娘的奇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宁怀衫不知所措地朝天宿看了一眼。后来他意识到,这一眼多少有点求助的意思。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觉得天宿能在关键时刻摁住他家城主。 可是没用,天宿看都没看他一眼。 宁怀衫提心吊胆地看回来,乌行雪冲旁边一抬下巴,轻声说:“去。” 宁怀衫往他抬下巴的地方看去——那个方向前前后后有六间屋子、四道连廊、一个亭子、一座高阁,还圈围着一汪极深的寒潭。 这是让他去哪儿? 宁怀衫默默伸手,借着袖子遮挡,狠狠掐了方储一下。 方储:“……” 方储可能是痛的,手指一抽,转头问:“作甚?” 宁怀衫在心里翻了白眼,借着掐人的手指传音过去:「救命啊还能作甚?你快帮我理解理解,城主让我去哪?」 过了好一会儿,方储才传音回来:「你问我,我又问谁?」 宁怀衫绝望了。 这世间瞬息万变,连方储都开始见死不救了。 他心里居然有一点酸。 宁怀衫抬头时,乌行雪的眸光正扫过他,又轻轻落在方储身上,估计是看见了小动作,猜到他们在悄悄传音。 这下方储更不会帮他了。 好在城主还是给他留了一点活路,张口给了句明话:“去那间屋子,自己封门反省。” 宁怀衫垂下脑袋,“噢”了一声。心里却抓耳挠腮,他家城主往事全忘,居然能精准拿捏他的死穴——他这种性子,打骂都行,受得了皮肉之苦却受不了闷。 让他自封反省,还不如给他两剑放点血呢。 况且以前城主也没这癖好啊…… 宁怀衫动了动嘴唇,无声认命。可他一抬头,就见城主的脸色又在日光下变得苍白起来,先前隐约浮现的血色好像突然就隐下去了。 他怔了一下,道:“城主,你的手指……” 乌行雪露出来的手指居然又泛了青,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 方储也盯着那处,片刻之后主动给宁怀衫传了音:「不是说城主劫期过得还算顺么?」 宁怀衫:「我猜的,这不是有天宿帮忙么,我以为会很顺。没想到……」 方储又传音道:「还有,天宿他……」 他顿了一下,似乎过于诧异,不知从何问起。 宁怀衫心说我可太懂你这诧异了!你没回来那会儿,可是我一个人在承受这些! 但他故作镇定道:「你想说天宿怎么会帮城主过劫期?」 方储静了静:「是。」 宁怀衫买了个关子:「这就说来话长了,回头慢慢同你讲。」 方储:「……」 比起解释给方储听,宁怀衫更担忧乌行雪的状态。他盯着乌行雪的手指问:“城主,怎么会冷得这么快?” 说话间,他甚至能感觉一股寒气缓缓在院里散开,冻得他一个激灵。 都到这程度了,那岂不是非但没缓和,还更严重了?!!! 宁怀衫这么一想,脸都白了。 乌行雪垂眸看了一眼,将手指拢进袖里,道:“还行,不妨碍事。” 这语气倒是符合照夜城魔头们在劫期强作无事的脾性,但他垂下眼的时候,神色又有些恹恹,好像劫期的难熬掩都掩不住。 宁怀衫又转头去看萧复暄:“天宿……” 一贯寡言少语的天宿抬了抬眼皮,轻蹙眉心,居然应了他一句:“多半是我这躯壳的问题。” 躯壳? 宁怀衫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听见方储传音道:「天宿这状态似乎也有问题。」 宁怀衫这才反应过来,答道:「唔,看来不是本体,多少有些影响。更何况仙魔体质相冲……」 他越想越觉得完蛋! 这劫期可别渡出个两败俱伤来!那岂不是让狗屁封薛礼平白占了便宜?! 宁怀衫这么想着,立马冲乌行雪道:“城主,我不自省了!医梧生的错我认,但等城主劫期过了再说,不然我不放心!” 乌行雪却道:“你大可放心反省,有方储。” 宁怀衫:“……” 也是。 方储向来稳重一点,以往每逢劫期都是事事操心,确实一个人顶他俩。 宁怀衫撇了撇嘴,无从反驳。 错已经犯了,躲是躲不过的。宁怀衫垂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往偏屋走。嘴里咕咕哝哝说:“方储,都靠你了方储,要是出事,我可跟你没完。” 结果他一回头,发现方储的脸色不太好看。 宁怀衫:“?” 这么舍不得我? *** 宁怀衫倒是老实,让他自封反省,他就实实在在地把屋子给封了。 就听咣咣几声响,宁怀衫的禁制就把那间偏屋给围了起来,整座屋子便静默下来,一片漆黑,听不见一点动静。于是偌大的雀不落似乎只剩下了三个人。 乌行雪从那一角收回目光,看向方储。 方储也刚好看过来。 他眸光扫过两人又倏地垂下,没多对视,像往常一样,是个听话又不碍事的下属。 乌行雪也没多看他,道:“你在这杵着做什么?” 方储这才抬头,语气里带了一丝担忧:“城主的身体……” 乌行雪:“刚刚不是说了么,不妨碍,该怎么就怎么。” 方储点了点头,道:“城主有什么只管吩咐。” 乌行雪摆手道:“用不着。” 作为城主,他一向我行我素,不会事事交代。他说完便往屋里走,刚转头,似乎想起什么般,突然出声道:“哦对,你去晒书阁帮我——” 方储抬起头,等着他的下文。 甚至在乌行雪犹豫出神时,还轻轻提醒了一声:“城主?” 乌行雪又神色恹恹地说:“——算了,拿不拿也没差。” 方储动了动唇,看神色似乎想劝他。但最终还是垂下眸子,没多话。 “我还得再封一日,你看着点外面。有事传符进来,单敲两下窗棂我可听不见。”乌行雪半是咕哝地扔下一句,转身进屋。下一刻,就听砰的一声,屋门紧闭,禁制带着霜寒气贯落下来。 照夜城人人皆知,乌行雪盛极之时,气劲扫过之处遍生寒霜,眨眼就能结出一层冰白。 但这次禁制落下来,却只有门窗角落浅浅泛了一点霜色。 方储扫了一眼,面上忧色未散。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有去自己屋里,而是走到院里找了个廊椅坐下,似乎在替自家城主守门。 乌行雪屋门一闭便侧了身,透过雕花空隙朝外看。 他手指搭到门上时,那些泛青的痕迹早已无影无踪,那抹恹恹的神色也全然不见了。 要是宁怀衫这个专门拆台棒槌看见,一定要目瞪口呆夸一句:“好他娘的会演!” 可想而知,当年仙都南窗下十二童子都是尽得谁的真传了。 乌行雪眸光未收,看着院里的方储,轻声同身边人说道:“神色倒是镇静得很,被我突然发问也没紧张……” 众所周知,雀不落楼阁层叠、屋宇众多,布局像个阵。外人闯进来,倘若没有领路的,想找个地方都成问题,冷不丁听到指使,必然会慌。 可方储神色无异,一丝一毫的愣神和不安都没显露出来。 “嗯。”萧复暄瞥了他一眼,像是猜透了一般,替他开了个头:“但是。” 乌行雪挑眉一笑,眼里透着光:“但是抵不住我使的诈。” 他手指轻轻一弹门扇,道:“晒书阁三个字是我信口胡编的。” 他让方储帮忙去晒书阁拿点东西,方储神色无异等着下文,淡定听话,挑不出一点问题。 可架不住……雀不落根本没有“晒书阁”这个地方。 第 69 章 反复 其实最初宁怀衫说“方储回来了”,屋里这两位便起了戒心。 这大约是同太多邪魔打交道所练就的,譬如小憩时忽然睁开眸子,或是被惊扰时拔剑便攻。 有些人出现得太巧、有些事发生得刚好,都会让他们多留一分心眼。 萧复暄给宁怀衫的那道接引符,本可以再加一道手脚——粘上人身时借机深探一二,倘若不是方储,直接拦在结界之外便可。 如此固然干脆,但也就只剩干脆了。 在他们看来,与其把不知目的的人挡在门外,不如把对方独自放进门,不动声色地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能引出的东西或许会多得多。 所以萧复暄给宁怀衫的,真就是一张简单的接引符,不多探、不攻击,全然不会惊动对方。 但这人既然冒险顶了方储的模样进到雀不落,一定有他想做的事。 乌行雪往门外看了一会儿,见“方储”在廊边坐下后,微微朝屋里这边偏了一下头,又很快偏回去。 但这举动算不上什么破绽,可以说是在听动静,也可以说是下属纯粹的忧心。 之后他便始终背对卧房坐着,没有立刻四处转看。如此一来,他便没有显露出更多特性来,一时间很难判断他是谁。 “还挺沉得住气。”乌行雪道。 萧复暄:“在等时机。” 乌行雪又轻声道:“嗯,但凡有点心眼的都知道要等。刚关门就迫不及待到处乱跑的,那是宁怀衫。” 宁怀衫在偏屋里打了个惊天喷嚏。 “哪个活腻味了骂我。”他盘坐在榻上,揉了揉鼻子,又扭头朝院里看了一眼,嘀咕道:“天煞的方储,还真就一动不动在那坐下了,以往好歹还知道看看我。” 他全然不知道“方储”并非本人,还在琢磨着悄悄传个信,拉方储陪他聊聊天,互骂也行,反正他不能这么闷着。 宁怀衫想了想,手指搓了个决,朝窗户缝隙外弹去。 那是他以前挑衅方储惯用的伎俩——一道气包裹着一句传音,挑上两回,方储就会拉着驴脸过来问他是不是有毛病。 就见他那道气随风过去,咣地拱了一下方储的腰,传音道:「你不是方储。」 “方储”:“……” 他被撞得晃了一下,又顷刻定于原位,似乎有一瞬间的紧绷,转头朝这处看过来。 宁怀衫看在眼里,坏笑一声心说果然。方储那里有块痒痒肉,拱两下必定会蹦起来。他把对方的紧绷当做了怕痒的反应。 于是他又搓了一道气随风送出去,又咣地拱了一下方储的腰,传音道:「你变了,我被城主勒令反省,你居然没来嘲笑我,你已经不是那个方储了。」 “方储”:“……” 这回他有了准备,被拱了也纹丝不动,依然一转不转地看向这里。 不过在听完宁怀衫的传音后,他慢慢转回头去,收了视线。似乎决心不再搭理。 然而这反应落在宁怀衫眼里,那就是故作不痒。 宁怀衫舔了舔虎牙,忽然就不无聊了,从这种较真中体会到了一丝乐趣。所以他接连搓了好几道气送出去。 一串连环怼后,“方储”站起身。 宁怀衫瞬间来了劲头,等着对方打过来。结果就见“方储”走动几步,似乎是换了处地方呆着,刚好在他的视线死角——他要再想这么传音,得先轰上城主的卧房窗户。 给宁怀衫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时候轰,于是他不甘不愿地老实下来,又陷入了孤零零的沉寂里。 *** 乌行雪和萧复暄将这场单方面的胡闹看了个完完整整。 最初乌行雪觉得宁怀衫是个活傻子,得亏关起来了,否则留他跟“方储”呆在一块儿,鬼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但宁怀衫那么虎着、虎着,居然帮他们试出了一点蛛丝马迹来。 萧复暄看着“方储”换了条廊椅坐下,道:“背太直。” 这正是乌行雪想说的。 先前并没有这么明显,毕竟方储本身也不像宁怀衫,站、坐都还算有样子,不会歪歪斜斜到处瘫。 但被宁怀衫这么乱七八糟连“拱”好几下,这一点就突显了出来。 这人的站姿和坐姿简直算板正。 乌行雪道:“这种仪态照夜城可不多见。” 就连乌行雪自己都跟这词不沾边,他清瘦挺拔,却远没到“板正”的程度。萧复暄倒是用得上,医梧生则稍稍文弱了一些。 总之,这种人多多少少跟仙沾点边,譬如……出身于仙门。 “难道是那个新城主封薛礼?”乌行雪嘀咕着。 倒也不无可能,封薛礼确实是仙门出身,乌行雪被锁进苍琅北域后,他才叛出家门入了照夜城,保留着仙门的仪态习惯再正常不过。 而且照夜城的风吹草动必然避不过新城主的眼,雀不落何时开封禁、乌行雪身边有没有人,宁怀衫进没进门,方储进没进门,想知道都并非难事。 只是…… 萧复暄道:“他手下无人?” 乌行雪:“怎么可能?自然是有的。” 萧复暄:“那何必亲身犯险。” 这确实是个怪处,雀不落对他来说绝对是个险境,没必要亲自混进来,万一出了岔子得不偿失。 除非这人常年身居高位,从不把险境当险境。亦或是有不得不亲自来的理由。 如此一来,乌行雪就更不想惊动对方了,想看看对方究竟奔何而来。 然而那“方储”性子格外稳,另挑了一处清净地方坐下,便再没有新的异动。不知是在等天黑,还是在等什么时机。 *** 要说静观,乌行雪并不会落下风。 当年灵王五感尽失能静坐三年,眼下等上一时半刻、一日两日,不过尔尔。 但真这么一转不转地盯着,又有些傻。魔头不想白瞎这些时间,便问萧复暄:“医梧生那边怎样了?” 萧复暄正要静心去探,就听魔头又道:“你那灵识是如何探的,是像一道影子那么跟着,还是附着于人?” 修行中人似乎天生就懂这些,灵识类神,灵魄类魂,修得深了,自然就运用自如。很少有人会问:你那灵识怎么用。 一个成过仙又成过魔的人,在问凡人都很少会问的话。 萧复暄轻蹙了一下眉,偏开脸。 过了一瞬又转回来,低头亲了亲乌行雪的唇角。 乌行雪没反应过来,被亲得一愣。那吻温温热热,同天宿一贯张狂的剑气和威压全然不同。 乌行雪被弄得有点痒,模糊的话里带着笑音道:“你那灵识探的时候,有法子让我跟着看么?” 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医梧生。 萧复暄让开一点点:“有。” 乌行雪:“当真?” 萧复暄:“嗯。” “那试试。”魔头还顺嘴提了要求:“同知同感那种。” 天宿“嗯”了一声,然后倏然放出了浩瀚气劲—— 魔头:“……” “你等等。”大魔头背抵着门,一把抓住天宿的手腕:“不行,不来了。” 一天半了…… 他简直怕了这招了。 天宿倒是被他的反应弄得一顿,薄薄的眼皮抬了一下道:“只是气劲。” 魔头:“……” 这话说得很正经,但他接都不知道怎么接。 他还是攥着萧复暄的手腕,忽视掉倏然漫上耳骨的热意。过了片刻,眨了一下眼道:“不对啊,你是在唬我么萧复暄?” 萧复暄:“没有。” 乌行雪:“那就不对劲。” 萧复暄:“哪里不对劲?” “你要探听我的所知所感,把气劲渡过来也就罢了。”乌行雪道,“如今是我要探你的,不该反一下么?怎么还是你把气劲渡过来?” 萧复暄倒是没反驳。 他点了一下头,被攥的手腕轻转着,手掌朝上,一副由着魔头摆弄的模样,低低沉沉道:“那你渡。” “……” 魔头渡不了,因为不会。 于是兜了一圈,想要同知同感,还得让萧复暄把气劲探进来…… 魔头这会儿可能不太行。 乌行雪压着耳下的热意,拍了拍面前的人,轻声道:“气劲收回去,我不看了。” 萧复暄:“医梧生不管么。” 魔头道:“不管了,医梧生靠你了,我盯院里那位去。” *** 萧复暄阖眸静处,似乎是顺着他所留的灵识去探大悲谷了。 乌行雪依然抱着胳膊靠着门,时而看萧复暄,时而盯着院里。 他手指搭在臂上,被雾似的灰色罩纱衬得更白,总让人想到院里堆积的厚雪。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指尖上又隐隐泛起了一层青色。乌行雪先是朝萧复暄瞥了一眼,这才看向自己的手指。 他垂着眸,轻搓了几下,那层青色才又慢慢压下去,恢复洁白。 这就是他不想让萧复暄气劲探进来的原因,因为他真的又开始滋生冷意了,怕被萧复暄探到。 他想起那个梦以及梦里的往事,当年萧复暄来雀不落帮他过了劫期,照理说应该不会再有反复。可后来他去杀桑煜那帮邪魔时,身上依然寒得惊心。 他不记得发寒是什么原因了。 仙魔相冲?亦或是别的什么。 他当时应该借由一些法子瞒过了萧复暄,让对方以为他一切都好。 如今他办法太少,该怎么瞒呢…… 第 70 章 遗憾 乌行雪在雀不落盯着“方储”时,数百年前的那条线上,一道长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悲谷前。 那人身量极高,宽肩劲腰。 他一身皂衣皂靴,手上箍着银色束腕,显得整个人利落挺拔。头上的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远远看去,只能看到薄唇和线条干净的下巴。 这不是别人,正是来探的萧复暄。 乌行雪先前问他,借着一抹灵识探查,是像一道影子还是要附着于人。 正常来说都是前者,灵识无形无状,意随风动。但萧复暄有些特殊,他是可以化形的。 比如眼下这个身着皂衣的人。 他跟着医梧生的踪迹落身于大悲谷前,抬眸望出去,微微有些诧异。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条线上的大悲谷,一时间竟然认不出来—— 这座大悲谷并不荒凉,也不颓败,依然有些风沙,却没有常年笼罩的灰黄色的尘雾。 这里的谷口甚至算得上热闹。 萧复暄粗粗一扫,就看到了客栈、酒家、茶肆和拴马桩。到处都搭着马棚,配着长长的马槽,供往来的车马队歇脚。 眼下的马棚都是半满的,茶肆酒家外面的草棚坐着不少人,打扮不一,可见这条深谷日常有多少人往来。 真是全然不同的大悲谷。 萧复暄在茶肆的草棚里看到了医梧生。 明明已经到了大悲谷口,过了长长的栈桥就是目的地,医梧生却没有急着行路。他坐在一张四仙桌边,同一对夫妻合了桌。 那对夫妻看上去愁容不展,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用厚厚的袄子裹着,连脸都掩上了,一副生怕受了风寒的模样。 而男人则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神仙庙里常见的平安符,叠成了一个小块儿。他把符纸展开,就见里面有一撮香灰似的粉末。 男人把粉末倒进面前的茶碗里,冲女人怀里的孩子努了努嘴。 萧复暄曾经见过这种做法,民间有人得了疑难杂症,不知如何是好,便会这么做——找个灵验的庙宇,求点香灰化点符水。 想必这对夫妻就是如此。 女人迟疑了一下,咬咬牙,就要把茶碗拉到面前来,却被一只手摁住了碗沿。 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医梧生。 他依然裹着厚厚的布巾,掩到鼻梁,乍一看就是个怕冷的书生。 他冷不丁插手,弄得女人一愣,男人更是拧了眉斥道:“你做什么?” 医梧生抬起眼,眸光温润:“在下不才,见过一些失魂之症,这病症若是在小儿身上,会显得像是死胎,面色青紫,摸不着脉象,看不出鼻息。”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让那对夫妻骤然变了脸色。 医梧生又道:“其实,只要没有浑身凉尽,心口还有一点热,便是还有一□□气。用丹药顺下去,把那□□气顶上来,就有得救。” 他顿了顿,道:“倘若耽误了时机,等到心口那点热气也散了,就真的神仙难救,无力回天了。” 这一套说辞,但凡放在任何一个陌生人身上,都有几分像骗子。偏偏经由医梧生之口,就显得真切可信。 尤其他衣襟上还带着清苦的丹药味,像个穿行山野的游医。 那对夫妻对视一眼,又猛地转头看向他。那个女人突然便红了眼眶,一把抓住医梧生的袖子,道:“先生精通医术?先生能不能救救我儿,他……他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她说着,掀开盖布,露出怀里孩童的脸。 萧复暄余光瞥扫过去,那孩童果真像个死胎,面色乌青泛紫,闭着眼,看不出一点生机。 但他能探到,那孩童确实还有一点残余的活气。 女人抓着医梧生的袖子,抽抽噎噎道:“他前些日子睡觉魇住了,之后就一直没醒,成了这副模样。他们都跟我说没救了,摸不着脉,已经没了。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呢!他不是冰冷冷的,昨天手指还动了一下——” “我们原本是想去梦都求那些仙门的,梦都有个封家。”女人道:“可昨夜听闻,那封家出了事,正挂着丧。我们也是没法子了,才临时跟着一路镖队来这。” 萧复暄听到“封家出了事”,眉目轻动了一下。 这条线既然没被斩断,便一直在延续,想必所谓的“出事”,就是他和乌行雪当日在封家所见所为。 “封家?”医梧生也怔了一瞬,“封家出事了?” 女人点了点头:“听说有座什么塔都塌了,先生认得封家?” 医梧生又回神道:“哦,没有……略有耳闻。” 他垂了眸,不再多提,只把那碗融了香灰的茶水拉到自己面前:“你这符灰是哪里弄来的?” 女人转头指了指大悲谷:“山庙里求的,都说这里很灵。” 医梧生:“山庙?” 女人:“对,就是入口那座。” 萧复暄闻言,转头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就见大悲谷入口处有一座庙宇,就像当年供奉过云骇又撤了神像的那座庙宇一样。 医梧生也看着那处,片刻后才恍然回神。 他从大悲谷收回目光时,看见了萧复暄。 因为萧复暄化形时改换了容貌,又掩着斗笠,医梧生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眸光轻顿了一下,像与陌生人撞了视线似的,客气地点了一下头。 他掏出药囊,倒出两颗小小的丹丸,又同小二要了一碗水,将那两粒丹药在水里化开。 他在道旁折了一根草管,冲那对夫妻说:“慢慢喂进去,也别在这四面受风的茶棚里坐着了,找个避风处,用热的东西给他捂着心口,轻拍他的后心,拍一整夜。明早若是一口浊气吐出来,就能醒。” 那对夫妻眼泪当场就淌下来了,抓着他的袖子就要给他磕头。 医梧生连忙拦住,劝道:“别在我这耽搁了,快走吧。” 说完,他也没法在茶棚坐下去了,匆忙起身出来,刚巧到了萧复暄旁边。他冲萧复暄拱了拱手道:“见笑。” 他以为萧复暄在等茶棚的空桌,指了指自己空出来的椅子道:“我该走了,公子放心坐。” 萧复暄沉声道:“不必。” 医梧生愣了一下:“公子不是要歇脚喝茶?” 萧复暄:“不是。” 医梧生:“那公子也是要从谷里过?” 萧复暄想了想,指着大悲谷口的庙宇道:“我去那里。” 医梧生愣了,良久后,笑笑道:“巧了,同路。” 萧复暄听着这句话,忽然想起了乌行雪半垂着眼,略带遗憾的神色。 他默然片刻,问医梧生:“你去那庙宇,是有所求?” 医梧生“啊”了一声,半晌道:“算是吧。” “所求何事?” 医梧生笑笑,没有立刻答。 直到过了栈桥,眼看着庙宇近在咫尺,医梧生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所求何事……” 当初在山路岔道上,宁怀衫几句话便让他生出了犹豫之心。 他们在数百年前,他有机会更改过去,他或许不用死,可能还有长长的一生。 多诱人的一件事。 仅仅就是一念之间,他选择了独行。 同乌行雪他们分开后,他其实并没有立刻赶往大悲谷。他找借口说“有东西落在了落花山市,要回头去寻”,他便真的回到了落花山市,随便进了一间最热闹的茶楼,在窗边怔怔坐了一整日,莫名有些怅惘。 那是一种十分古怪的心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怅惘什么。 他慢吞吞地耗了一天,才慢吞吞地动身去大悲谷。 数百年前没有那些各门各派的禁制,他若是真急,脚程可以很快,但他没有丝毫赶路的意思。 这一路上,只要看见带病的人,他便过去帮把手,散几粒丹药。 当初自花家启程时,他的药囊满满当当,而如今一路下来,里面的丹药所剩无几。刚刚那对夫妻用去了最后两粒,自此,药囊便彻底空了。 来到大悲谷之前,他还在心里自嘲过,心说:医梧生啊医梧生,你这一路散药救人,是在减轻愧疚么?因为想要做一些违逆之事,所以广施善行? 哪怕过栈桥时,他都还是这么想的。 可当他真正站在庙宇前,离一切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却静下了心。 医梧生看着庙宇大门,忽然开口问道:“公子可曾有过毕生不能释怀的遗憾?” 这话对于真正的陌生人而言其实十分唐突,尤其对方还是个年轻人,“毕生”二字从何谈起,若是放在民间,定会被批一句不吉利。 与其说是问别人,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他喃喃的声音不高,显眼没有指望别人会答。 其实萧复暄也没想到自己会答这句唐突问话,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听见自己沉声答道:“有。” 第 71 章 古怪 医梧生一愣:“是……” 他下意识想问是何遗憾,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但凡牵扯上“毕生”,哪里是一句两句能说明白的,即便说了,也绝非旁人所能体悟。 那是自揭伤疤换一句唏嘘,医梧生着实问不出口,他也不是这种人。 他连忙摆手道:“这回是真的唐突了,我今日……” 他顿了一下,叹笑一声道:“我今日所感颇多,总有些恍惚,言语失度之处,烦劳公子多包涵。” 身边的人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听了他的话才回过神来,沉声答了一句:“无妨。” 说话间,有人走上前来,冲医梧生行了个礼,道:“您是来上香的么?” 那是庙宇的布香人,穿着修行的素袍,梳着仙门弟子常见的简单发髻,会像前来进香的来客散香。这种布香人在几大主城的庙宇里常见,山野则少一些。 现世的大悲谷自从封禁后便空荡荒凉,没有布香人。没想到在数百年前的这条线上,又见到了如此热闹的景象。 布香人抽了长香,三根一股,捏着递过来。 医梧生当然不是来上香拜神的,他同这大悲谷只有孽缘。但他看见布香人笑眯眯的满面热情,便没有推拒。 他接下那三根长香,眸光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小师父。” “客人何事?”布香人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萧复暄递香,毕竟在他看来这位皂衣侠士冷生生的,不像是会求告神仙的模样。 医梧生捻着香,温声问道:“敢问小师父,这是哪一年啊?” 布香人的年纪放在仙门也就是个刚入门的小弟子,可能很少碰到医梧生、萧复暄这样的香客,被问得一愣,眨巴着眼睛疑问道:“啊?” 医梧生笑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实不相瞒,我先前生过一场大病,总会糊涂,常辨不清日子,见笑了。” 会来庙宇上香的,多多少少都有些事,生病是最为常见的。布香人立马点头信了。 他客客气气地答道:“这是岁宁二十九年。” 医梧生“哦”了一声:“岁宁……” 岁宁这个年号太久远了,对他来说其实很陌生。 依照书册所记,这个年号并没有用很久。 落花山市被烧尽的那一年,人间的年号从“岁宁”改为“清河”,想借年号里的水平息天火。 之后“清河”这个年号用了二百七十五年,医梧生就出生于那期间。 直到乌行雪被囚进苍琅北域,人间年号才又改作“天殊”。 医梧生冲布香人拱手道谢:“多谢小师父告知,岁宁二十九年,我记住了。” 布香人摆手道:“哎,这有什么可谢的。” 他转身去给其他来客递香,走开好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医梧生一眼,小声咕哝着:“好奇怪的香客……” 一个年份而已,记下的时候神色居然认真得出奇,好像这个日子于他而言极为重要、极为特殊似的。 布香小师父犯着嘀咕的时候,医梧生已经拿着香跨进庙宇。 倒是萧复暄在庙宇门边顿了一下步。 曾经在仙都的时候,他其实很少会留意人间的年岁更迭。他看得见寒暑交替,也会记住一些特别的日子,诸如三月初三落花台开山市之类。 但要忽然问他,这是哪一年,便是为难人了。 不过大致印象倒还在。 如果没弄错的话,岁宁二十九年……云骇应当已经死了。 这条乱线是封家家主弄出来,为的是他那双早早夭亡的儿女,他所影响的也多是同他有关联的人,而那些与仙都关系甚小。 倘若无人做更多干涉,这条乱线里的云骇多半也不在了,这地底应当已经有了那座神墓,云骇就镇在里面。 可眼下看这庙宇热闹的样子,又透着一丝不寻常。 萧复暄想了想,抬手轻拍了一下布香人:“劳烦。” 布香人吓一跳,转过头来:“呃……您有事要问?” 萧复暄以剑柄一指庙宇:“这庙所供何人?” 布香人眨巴眨巴眼,觉得这位香客比方才那个还怪,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大悲谷山神。” “大悲谷山神?” “是。” 萧复暄问:“这山神可有名姓?” 布香人答:“自然是有的” 萧复暄:“谁?” 布香人看向萧复暄的眸光愈发奇怪,毕竟确实没有香客会问这样的问题——你都来庙里敬香了,你不居然知道神仙叫什么? 布香人抬手向天行了个礼,以示恭敬道:“仙官名号云骇。” 萧复暄愣了一下:“谁?” 布香人:“……” 他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云骇。” 这两个字他说得清晰无比,绝不可能听岔。 那便没错了,真当是云骇。 这条乱线上的云骇居然真的还在。 他所执掌的是大悲谷,而非最初的人间丧喜,那说明他还是触犯过天规、于灵台跪过罚,也接过天诏调令。 只是还没堕回人间。 由此可见,他命数变动不算大,但确实变过。 萧复暄沉吟片刻,觉得有些古怪——封家那些动静真的能影响仙都,乃至于影响到云骇的命数? 更古怪的是…… 这座庙宇里面没有神像。 他面前的这座庙宇里,那方龛台分明是空的,没有立任何神像。只有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着香炉。 这同现世大悲谷的庙宇一模一样。 可现世座庙宇之所以没有神像,是因为云骇死了,再无人记得,曾经的神像后来立在地底的仙墓里。 经过那座庙宇的百姓在上香时,从不会说“我在拜山神”,都是说“我在拜这座大悲谷”。 眼下这条乱线里,布香人口口声声说着“大悲谷山神名号云骇”,说明云骇活着,并没有世间遗忘,那为何龛台上没有神像? 萧复暄问道:“神像在何处?” 布香人似乎头一次被问这种问题,有些懵:“什么神像?” “龛台上的神像。” 布香人愣了半晌,道:“我也不知,我来这里布香时这龛台就是空的。” 萧复暄蹙了眉。 布香人又道:“据说曾经是有的,后来神像一夜之间消失了。” “无人追究?” “追了啊,但是遍寻无果,就像凭空不见了似的。常来这里的也就是些百姓,百姓总不至于偷盗神像,更没能耐悄无声息地毁掉神像。” 民间碰到这种事,总会把理由归给天。既然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查不到结果,那便是天意使然。 布香人说:“后来听闻也试着补过一尊,但是不抵用。今日立上龛台,明日就空空如也,还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四处追找,也还是遍寻无果。” 布香人说:“所以后来人们都说,可能注定该是如此吧,便不强求了,于是自那之后龛台便一直空着,香客们也都习惯了。” “实不相瞒——”布香人挠了挠头道:“若不是公子忽然问询,我都觉得没有神像才是常态,都忘了其他庙宇是有神像的。” 就好像理应如此、天生如此。 他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庙宇内传来一阵惊呼,不知出了何事。 隐约能听见香客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人呢?怎么好好不见了!” “方才还在!” “好像从这处石砖翻下去了?” …… 布香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眼前一阵劲风扫过。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那位问了他好些怪问题的公子已经没了踪影,似乎擦着他飞身掠进了庙。 他自己也是修行之人,被劲风扫过的那一刻,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仙气,以及收敛的威压。 布香人吓了一大跳,好半晌才回神。 他匆忙跨进庙宇里,问道:“发生何事了?” 几个正在进香的百姓指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白石说:“方才那个香客,就是布巾掩到鼻子斯斯文文的那位,走到这边忽然就不见了。” “我瞧着这白石板似乎动了一下,但太快了,我也弄不清是不是眼花。” “我好像也瞧见了。” “好好的石板怎么会动?” “就是……就是像活板门一样翻转了一下。” “这板下不会是空的吧?” 众人悚然一惊,围着那块方石敲敲打打,却再没找到任何证明它动过的痕迹。 *** 庙宇里香客面面相觑时,萧复暄已然追着医梧生的踪迹,落到了这座庙宇的地底。 他飞身落下时,心里的古怪又重了一分。 而他在站定身形,抬眸看见一尊极高的神像时,面色终于慢慢冷了下去。 这尊神像模样俊美,身形颀长,一手搭白幡,一手托青枝,青枝顶上绽着一朵妍丽的花,掩着神像的一只眼睛。 不是别人,正是云骇。 而这地底圆室不论是入口,还是里面的景象,都同他们走过的那座大悲谷墓地一模一样。 以至于那一刻萧复暄都怀疑,倘若他沿着曲折长道往前走,走到底,甚至还能看见云骇被镇压在那里。 可是方才那布香人说了,这条乱线上的云骇分明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执掌着大悲谷。 他没有堕入人间,没成邪魔,没被遗忘,自然不需要有人替他修一座地底神墓。 那为何这座庙宇地底还有这些东西? 第 72 章 活阵 萧复暄越发觉得古怪。 他在圆室内巡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医梧生的踪影,地上倒是有一些轻微痕迹—— 医梧生从那块活板翻落下来之后,似乎被什么东西引去了墓穴深处。 萧复暄没再耽搁,立刻朝墓穴深处掠去。 已经走过一次的路,再走一遍自然驾轻就熟。他甚至记得那些放着过童子童女像的地方,所以每经过一处,他都会略停一下步,一剑击碎墙壁看一眼。 越看他的脸色便越沉,因为他停步的每一处,都真的能找到一尊童子童女像。 唯一的区别,是这里的大悲谷没有“点召”过无辜百姓,所以童子童女像里干干净净,没有扭曲的尸体,没有抓挠的痕迹,也没有干涸的血。 一路走下来,依然是三十三尊童子童女像,一尊不多,一尊不少。 一切都像是一种复刻,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感。 随着墓道越走越深,这种感觉也越来越重。 萧复暄飞身掠至墓穴终点,踏进了那片最大的圆室。 意料之中,这片圆室中立满了高高的神像,就像险峻的石林。 寻常人需要高高仰起头,才能看清那些神像的面容,这给人一种极深的压迫感,叫人不敢高声语。 这些林立的巨石神像脚下也有龛台,龛台背面也刻着字,应当是神像的名号。 龛台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萧复暄半蹲下,伸手抹了那些灰尘,露出清晰的字样—— 梦姑,掌京观。 或歌,掌雪池。 桑奉,掌不动山。 …… 连立在这里的神像都一模一样。 萧复暄甚至能感觉到脚下隐隐有阵局流动。 在现世里,大悲谷底的这些神像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阵局,那阵局是用来镇压云骇、使其永世不得见天日的。 眼下这条数百年前的乱线里,云骇还活着,无人可镇,那这阵局布来又是何用?! 萧复暄沉吟不语,在那些巨石神像当中穿行了一遍,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里总有一种别扭之感了—— 因为这个大悲谷底下的神墓,并非完完全全复刻现世,而是反着的! 他们曾经在现世大悲谷里见过的巨石神像,是桑奉像立于最前,梦姑立于最末,或歌立于中间偏左。 一路走过去,总是先见桑奉,再见或歌,最后才是梦姑。 而眼下这里,梦姑立于最前,桑奉立于最末,或歌还是立于群像中间,偏的却是右! 所以他一路走来先见梦姑,再见或歌,最后才是桑奉。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萧复暄再回想起墓穴入口处的云骇神像,发现也不对—— 是一手举白幡、一手托花枝没错,但左右手也反了。 这整座墓穴并非复刻,而是镜像。 就连在民间术法中,最常用的东西之一也是镜子,代表着以假乱真的投映…… 还有翻转。 萧复暄拧紧了眉。 要说以假乱真——此处是假,现世是真。此处布置得同现世几乎一样,确实可以以假乱真。 要说投映——此处既然布置成了这样,必然是有人想要将这里的某种东西,投映到现世。 而要说翻转——现世的神像巨阵起的是镇压之效,让被镇之人永不见天日。若是逆转颠倒,那岂不是…… 让阵局所作用的人生生不息、枯木反春?! 萧复暄面色一变! 他掌心一抵剑柄,剑鞘端头带着澎然气劲重重杵地。 金光迸溅中只听一声巨响!脚下隐隐的阵局骤然清晰起来,那些荧光既像长线、又像流动的水丝,纵横交错成一张巨大的网,一直蔓延到巨像尽头。 看荧光流动的方式,确实是全然倒逆的! 阵局被强行激起的那一刻,圆室里骤起狂风,那风在巨像中快速穿梭,转眼就形成了长龙似的风旋。 风旋顺着阵局的流动方向,朝某一处猛扫而去。 倘若在现世,那个方向就是埋着云骇的那个深穴。 萧复暄半刻未待,踏风而行,一步百丈,顷刻间便如利剑楔地一般,稳稳落在那处。 落地的同时,他在风里听见了一声闷哼,还瞥见了一道清清瘦瘦的影子。 他再次以剑贯地,悍然将长龙似的风刹止下来。 风歇之时,长影露出样貌。不是别人,正是落下来的医梧生。 *** 医梧生自从进了这座大悲谷的庙宇,便感觉很不对劲。 他深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那口残魂日渐微弱,就像逐渐烧尽的灯烛,只剩最后一豆莹莹之火。 但托天宿的福,这种消亡之感是温和的,温和到他怀疑残魂彻底消散的瞬间,他都不会感觉到痛苦。 但他踏进庙宇后,那口所剩无几的残魂忽然躁动起来。 那一刻他便笃信,这庙里定有古怪。 所以他没有进香,而是沿着供台走了一圈,果不其然,顺着那块活板方石掉到了地底下。 刚落地,他那口残魂便疯狂颤栗起来。 可见,那古怪确实是源于地下。 残魂颤栗的感觉十分难受,眩晕得几乎睁不开眼。医梧生就在那种近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仅凭直觉,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墓穴终点。 他停驻的地方,就是古怪最深的地方。 光是站在这里,他便感觉体内那口残魂颤得快要散了。 那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感觉——因为残魂太过躁动,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不支倒地,再也起不来。但同时他又能体会到一种诡异的生机。 就像……就像烛火将熄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扇了道风,引得火苗强行窜了一窜。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 倘若能看见,他会发现那个刹那,他苍灰如纸的脸上竟然显露出了一份血色。 那种残魂狂颤的感觉,被一道剑气和扫来的狂风打断。医梧生下意识抬袖掩住脸,两脚扎地,强行稳住自己的身形。 等到飓风骤停,他放下挡风的袖子,他恍恍然抬起眼,看见了一道穿着黑色劲衣、戴着斗笠的身影。 医梧生在昏沉中愣了一下,茫然闪过一丝错愕。 好一会儿,那错愕终于消失,他摇头失笑道:“怪不得……” 医梧生看着对方压得极低的斗笠,以及改换过的陌生模样,轻轻叹道:“我当是谁,原来如此……” 在大悲谷前,第一眼看见这人时,他便觉得对方绝非凡物。只是世间修行者众多,而他当时心思重重,并没有多想。 如今再想,真是怪不得。 怪不得对方不像香客,却要来这座庙宇,怕是循着他的踪迹来的。 医梧生轻轻拱手行了个礼,道:“天宿。” 他其实想说,辛苦天宿跑这一趟了。但这一趟因他而起,一声“辛苦”太过轻描淡写。 他其实还想说一句“惭愧”,但他已经站在大悲谷里了,甚至走到了墓穴最深处,就站在埋着云骇的深穴旁边。此情此景之下,那声“惭愧”也没不出口了。 更何况,他也顾不上了,因为那口残魂刚安定了片刻,又颤动起来。 霎时间,医梧生连站着都很艰难。 但他毕竟曾是执剑之人,不想显得太过虚弱。于是他掐了掐手指,让自己清醒些许,张口道:“天宿,这里有古怪,应当有阵。就在……” 他借着这句问话半跪于地,伸手指着地面的泥石道:“就在……这里。” 说完,他的手没再收回来,而是就那么撑着地。 因为一旦收了,他便会歪倒在地。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想:那就太狼狈了,丢花家的脸。 但他手掌撑住那块地面的时候,那口残魂猛地搏动了一下。就好像有细丝似的生机顺着手掌要往他身体里涌。 医梧生在混沌中眨了一下眼,曲着手指将手掌撑离地面。 他蹙起眉,听见了天宿的回答。 天宿说:“确实有阵。” 医梧生心里模模糊糊有了预感:“此阵……何用?” 是啊,此阵何用呢? 其实他们心里那个答案已经渐渐明晰了,只是还差最后一点辅证而已。 医梧生此时眼前已经泛起了一阵一阵的黑,手指都是抖的,但他强行稳住了,蓄了最后一道力,一掌轰击在泥石上。 这一掌,萧复暄都没料到。 他微怔一瞬,看见地面泥石蓬然乍起,被掀翻至一旁,露出里面一道深穴。 这条乱线上的云骇还活着,所以意料之中,深穴里并没有躺着人。但这深穴也并非是空的,而是盘绕着葱郁虬然的枝蔓。 那枝蔓伤口纵横,却在阵局供养下生机勃然,遍生着花。 而在枝蔓的生根之处,浓郁血味伴随着一股淡香骤然散开,萧复暄在嗅到那味道的瞬间,便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有人取了自己一点灵肉骨血,做了局,以自身漫长的生命供了这么一道阵。 单看这道阵,根本意识不到它的目的是什么,因为阵里只有枝蔓和花。仿佛布阵之人费了如此周章,就养了一株枝蔓而已。 但萧复暄他们不同,他们进过现世的大悲谷,见过埋葬于深穴的云骇,更见过自云骇心口上凭空长出的那些藤蔓。 当时萧复暄他们便感觉,藤蔓和云骇像是在共生。藤蔓不死,云骇便活着。但他们没有找到藤蔓的根源,自然无法细究云骇究竟是和什么共生。 直到今日,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总算明白过来—— 那株藤蔓真正生根之处并非云骇的心口,而是这里,是阵局供养之下的这株根茎。 如此一来,这座镜像的地底墓穴究竟作何用处,便再清楚不过。 当初他们一直没明白,花信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云骇活下来,长久地存在于人世间。 如今,一切悉如所见。 是以命供命。 第 73 章 魂散 任何一个曾经同花信打过交道的人,看到脚下这个以命供命的阵局,都会惊诧万分,因为这不像他们认知中的花信会做的事。 灵台十二仙之首花信是仙都最典型的存在—— 温和但并不温柔,悲悯但从不悲伤。他就像供台上的那尊神像一样,姿容平静,身形板正,数百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他曾经因为那个爱玩笑的徒弟短暂地出现过一丝人味,后来云骇不在了,那点并不明显的人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仅是饶了一圈回归原处,甚至比原处还要再极端一点。 曾有人私下里评价说,那样的花信就像是一尊行走的神像,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一面。 所以不会有人想得到,他居然会费如此大的周章,只为把一个已死之人强拉回来。 这不该是灵台仙首所做的事,甚至透着一股邪劲。 他知道自己不该,所以他做得不动声色又隐蔽,将这个以命供命的巨大阵局藏在了人间之外,藏在这条乱线上。 他用灵肉骨血供着这座墓穴里的枝蔓,再以这共生枝相连,辗转而曲折地供养着现世那个死在他剑下的云骇。 这乍一看显得行事谨慎,不易被发现也不易被破坏,细想之下却处处都是漏洞—— 一来,他该如何确保现世的地底神墓无人闯入?又该如何确保墓里的云骇不会遭遇意外? 二来,眼下是一条不该存在的乱线,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浮在云端上,一旦这条线被斩断,这个阵局就不复存在,共生枝蔓无阵供养,自然活不下去,那么现世中的云骇也会一并枯竭而亡。 这两者,只要发生其一,于花信而言便是耗尽心力忙了一场空。 而这些问题不难想到,他会容忍这些漏洞存在,不留任何后招? 不会的…… 萧复暄看着穴中花枝,脸色慢慢沉下来。 先前他和乌行雪都以为这条乱线是由封家而起,只因封家家主想要复活一双儿女,在梦中人的指点下,借神木之力横生出这条线,所有因果都尽数归于封家。 可如今再想,恐怕并非如此…… 否则,世间曾出现过的乱线多如牛毛,怎么花信偏偏就挑中了封家这条,将阵局藏于其中。 又偏偏是这条被遗漏在数百年的岁月里,没有被斩断。 这么看来,那个指点过封家家主的梦中人是谁不言而喻。 封家是吸引一切注意力的幌子,花信才是真正想要开这条线的人。 他既然指点封家开了这条线,又不希望这条线被有威胁的人发现,比如独立于灵台之外的天宿或是灵王。那他一定会留下一些布置,在这条线被闯入时做点什么。 比如,在乌行雪和萧复暄想要追着封家的线索往下查时,将他们扫出这条线。 甚至……安排点什么,跟着他们出来。 萧复暄想到了乌行雪的雀不落。 此时此刻,雀不落的院里就有一个跟在他们后面回来的“方储”。 *** 种种猜测纷乱庞杂,从他脑中闪过其实只有一瞬间。 萧复暄沉吟的那一瞬间里,穴中枝蔓突然动了起来——它们就像蛰伏的蛇虫忽然听闻春雷,在深穴被掀开之时开始迅速抽条拔节,紧收的花苞倏然展开,那是最正的一种红,像血一样,妍丽中透着妖异。 民间有种说法,说是不能让某些家养的牲畜尝血,一旦尝过了,胃口便野了,再也回不去了。 眼下这些枝蔓便是如此,它们受着灵肉骨血的供养,也已经“野”了,一旦觉察到有生人入阵,嗅到鲜活的灵肉骨血,便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 枝蔓抽条时,整个阵局都开始嗡嗡震动。 一股巨大的吸力拔地而起,就连萧复暄这具化身都有灵魄震荡之感,何况是只剩一口残魂的医梧生呢?! 半跪于地的医梧生身形晃了一下,完全抵抗不了阵局的吸力,连跪都跪不住了。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响起。 萧复暄猝然抬眼! 就见医梧生口鼻上的黑色封布出现了一道裂口,再多等一刻,那封布便会彻底碎裂。一旦碎裂,那口残魂要么会在阵局的作用下被枝蔓汲取,要么会就此消散,总之……无论哪种都再救不回来。 萧复暄当即抬手,指间捏了一道决横甩过去,想要将那黑色封布稳住。 谁知,就在那道浅淡金光将要触及封布的瞬间,医梧生轻轻偏了一下头,让开了。 萧复暄正要再捏一道决,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道黑色封布在阵局的狂风巨力中碎裂开来,露出医梧生久未露出的脸,神情平静温和。说明刚刚那一偏头,确实是他有意为之, 这一举动让人始料未及,就连萧复暄都怔住了:“你……” “先生来大悲谷不是有所求么?” 医梧生残魂震荡不息,两耳嗡鸣不断,但还是模糊听见了这句话。 是啊…… 来大悲谷时,他确实是有所求的。但他其实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所求何事。 是贪恋人间,有憾事未尽,所以想来到一切祸患的根源,做点什么,让自己得以长久地活下去? 直到跨进庙宇,落到地底,浑浑噩噩走到这处深穴旁边,医梧生都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 他修为尚可但没有成过仙,还是一介凡人。畏惧死亡,人之常情。 他一直以为,在这份贪恋和畏惧之下,他是想要做点什么的。 可当他掀开泥石,隐约看见深穴里虬然的枝蔓,嗅到枝蔓下深浓的血味和尘土气时,他忽然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口中残魂如风中之烛抖动不息,他其实已经没有精力去思索什么了。但他毕竟仙门出身,见过太多太多阵局,哪怕猜也猜得出来。 他膝下这片处心积虑的巨阵,是为了救活某个人。 “活”这个字太能蛊惑人心了。 他以为自己会在那一刻兴奋起来,或是受到宽慰——看,即便我做点什么也无可厚非,我从来都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可是很奇妙,他在那一刻感到的居然是平静。 他满身死气,半跪在疯长的枝蔓中,醍醐灌顶—— 他其实并不想做什么。 他好像……从未想要做什么。 他所求的并非是改天换命,让自己活得再长久一些,尽管他确实舍不得这个人世间。 他所求的其实就是这一刻而已,他只是想来到这里,来到大悲谷,进到这座理应埋葬着云骇的神庙里,站在可以更改天命的节点上,给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对自己说:就到这里吧,医梧生。 他早逝的爹娘曾经说过,他出生不足半月便能抓物,抓握的第一样东西便是一柄木雕的剑。那时候,都说他会成为一名以剑入道的大成者,威风凛凛。 四岁那年,他跟着爹娘行经郊野,看见山庙里有流民凄凄哀吟,痛呼不绝。有身着素衣之人路过听闻,在那流民额间点敲几下,摸了一粒丹药让人咽下。之后,那哀哀切切的哭声便止了。 他问爹娘那是何人,爹娘说:“兴许是梦都一带的游医。” 自那之后,他便一心想做一个能止哀哭的人。 他十四岁拜入花家,当日便在腰间挂上了药囊,囊中常备有各类丹药,以防不时之需。从入门弟子到花家四堂长老,至今百余年,那药囊一日不曾离身,也一日不曾空过。 他走过世间许多地方,听过许多哀切哭声,也救过许多人。 如今,最后那两粒丹药在大悲谷前散给了百姓。 他药囊已空,尽过全力,孑然一身轻。 少年时候,他常同花照亭、花照台聊起市井杂闻,聊过诸多关于“起死回生”、“重头来过”的传说,最终总会一本正经地下结论说:有悖天理人伦,不可为。 当年花照亭叹笑他像个老先生,花照台更是会故意逗他说:“小古板话不能说得太满,你活气生生的当然会说不可为,真碰到这种事那就难说了。” 逗完她又觉得不吉利,补道:“呸,碰不着。” 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横跨百年回那个小姑娘一句话了。 吾妻照台…… 我碰到了咱们常聊的事,幸而能答一句,初心未改。 *** 那口残魂本就只剩莹莹一点,激荡之下碎无可碎。蒙着口鼻的黑色封布断裂之时,医梧生再不用屏息,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接着凝起最后一点气劲,自己将那残魂震得烟消云散。 那豆莹莹火光,噗地灭了。 散开的那一刻,他掌中还攥着萧复暄给他的那张帛纸,传去了最后的话。 他说:“我欠天宿你一声多谢。代问另一位好。” “将来若是有缘再见,应当又是百年……” 即便见了,也认不得了,或许会指着那两位说:“神仙。” 倒也不错。 很久以前花照台假模假式给他算过命,说他们缘分很深,一世不够,怕是三世都有余。她说下一世要再过上很久很久,兴许数百年,他会投身军帐成一个行伍之人。 他当时颇不解风情,说:“行伍之人多短命。” 照台拍了他一下,道:“那我也改不了,就祝你碰见贵人吧。” 他想了想道:“行,你先算再下一世。” 照台说:“再下一世……唔,托贵人的福,在你手上做了记号。” 托贵人的福,据说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他们会相濡以沫过一生,乐善好施、行医救人。 他听完,道:“那便说好了,不能反悔。” 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说好了一切。 如今该往前了。 他生于清河一百七十七年,却殁于更早以前的岁宁二十九年,世间罕见。 一生百年极长也极短,他有诸多憾事未尽、心愿未了,可凡人一生皆如此,无一例外。所以魂散之时,他是带着笑的。 庭有青梧傍井生,朗月照台花照人。 他要去赴那个故人之约了。 第 74 章 薛礼 照夜城城西有一座跟周遭格格不入的府宅。 一来这座府宅并不很大,相较于那些喜欢摆排场的邪魔妖道,这座府宅就像是某个刚入照夜城的人修下的,仿佛料定了自己将来不会长久窝缩于此,像个临时的落脚地。 其他邪魔的府宅里常有地穴或者河池,用来养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要不就有一个偌大的花园,用来埋一些剩物。 这座府宅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大的庭院,围着几间屋子。 二来照夜城的人喜欢浓重的颜色,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棕黑褐红,起初是为了遮掩血迹,后来慢慢就成了多数邪魔的偏好和习惯。但这座府宅却以青色白色为主,青是那种玉色的青,白也不是纯白,带着一点芙蓉粉调。 这座宅院刚出现时,路过的邪魔不知其来由,还讥嘲调侃过:“怎么,这是哪个书生要来咱们这里修书院了么?门额上居然挂着个‘礼’字。” “不一定,也没准是哪个大家闺秀受够了那种虚情假意又没趣的日子,决定投身照夜城了呢。” “我看啊都未必。这楼阁,还有这对玉雕的守门兽,哎你看,这额心还点着一点朱砂呢,又恶心又矫情!” 邪魔咽下粗口,道:“怎么看怎么像那帮仙门的做派。” “多虑了,哪个仙门的疯了来照夜城落脚!” “说到仙门……” “唔,不会是……封,新城主吧?” 没多久他们便发现,修这座府宅的还真是他们的新城主,封薛礼。 搞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些邪魔都不敢从这府宅正面经过,生怕被揪进去算账。 照夜城的邪魔们对于城主,总是有点怵的,但怵法不大一样。就好比当年乌行雪在的时候,雀不落附近方圆数里都没有人敢落脚。而封薛礼当城主时,他们只是稍稍回避。 只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封薛礼这城主之位来得不那么令人服气,坐得也并不稳当。 *** 当年封薛礼刚到照夜城的时候,照夜城正是一片乱象——那时候仙都崩毁尚不足一个月,崩塌之下,浓重的仙气自天上流泻到人间,而且好死不死的,因为照夜城邪魔聚集,就像一个巨大的活靶子,那些仙气自然而然地全朝这里涌来。 那些邪魔跟人间仙门倒是能斗一斗,有些厉害的,碰到单独的小仙也能不落下风。但整个仙都的仙气涌过来,就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了。 以至于当时照夜城的邪魔活活受了好一阵子的罪,差点以为要就此魂飞魄散,死得干干净净了。还好后来有了一丝转机,才保住了命。 当时照夜城的邪魔要么躲在地穴闭关不出,要么元气大损,作不了妖。 封薛礼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刚刚好。 据说他来照夜城的时候,两手空空,只带了一个随从。起初还不愿意修筑府宅,就在照夜城随意找了一家客店,一住就是很久。 照夜城的客店能是什么好地方? 倘若没点能耐,住着住着很可能人就没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当初封薛礼刚住进客店,关于他的消息便暗暗传遍了照夜城—— 都说城里来了个怪人,长得……说是大家闺秀也没错,装扮像仙门,走路姿势说话神态也像仙门,颇为板正。走在街上,说是出门踏春的书生都有人信。唯一带了几分妖邪气的,就是他左边脖颈一直蔓延到脸侧的纹绣。 照夜城的吃住赌玩从不收人间银两,金银珠宝对他们来说着实没用,远不如修行器物来得划算。封薛礼住客店的时候,偿付住费用的是灵石灵器,也是仙门中人的癖好。 据说他那随从掏起灵石来都是一把一把的,那锦袋好比无底洞似的,这就不是普通仙门会有的手笔了。 后来照夜城的邪魔人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封家人。封家现任家主封居燕是他姐姐,长老封非是是他哥哥。他是那一辈的幺子。而这个幺子过去极少露面,毫无存在感,所以几乎不为人知。 照夜城的邪魔们平日里没少跟仙门打交道,越大的仙门仇恨越深,譬如花家、封家,那都是老对头了。 就冲这点,他们怎么可能看封薛礼顺眼呢?所以当初封薛礼住在客店时,几乎夜夜遭袭。 整个照夜城但凡能动的邪魔,都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是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吃点苦头。谁知去了的人,没有一个落着好的。 于是封薛礼在客店住了一年之久,他自己倒是毫发无损,照夜城的人却各个都添了点彩。 邪魔众多的地方,只讲一个道理——谁强谁说了算,谁厉害谁就是城主。 但对于封薛礼,大家虽然都在他手下吃了亏,却都有些不服气。因为在这些邪魔看来,自己受仙都崩毁的仙气影响,并非最巅峰的时候,只是封薛礼来的时机刚巧,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为了证明封薛礼占了便宜,有些邪魔三不五时就要去找一下茬。 他们也不恋战,一见自己占不了上风,扭头就跑。这么来来回回拉扯了小半年,依然没能让封薛礼受一点伤。 后来又是半月,他们总算得知封薛礼受伤了! 但伤他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雀不落的封禁。 也是自那时起,照夜城人尽皆知,封薛礼之所以一直住在客店,不修自己的府宅,是因为想要霸占雀不落那个地方。 所有邪魔的注意力都因此被引到了“雀不落”上,每天挖空心思地钻研雀不落究竟有何特殊,让封薛礼惦记至此。这么一来,给封薛礼找茬的人反而少了。 而封薛礼自那之后就在客店闭了关,养他那只被雀不落封禁斩断的手。 等到众人再听闻他的消息,就是那座“粉雕玉砌”的临时府宅了。 那府宅实在很小,根本住不了几个人。但对于封薛礼这个怪人来说,却足够了。 后来照夜城追随他的人不算少,却从没有人能在他那座府宅里久留,跟着他一块儿住的,始终只有那个从封家跟出来的随从。 那随从以一张雷打不动的笑脸闻名,就是如今的“笑狐”。 *** 此时此刻,这对从封家出来的主仆就在“礼”宅的敞屋里。 来过“礼”宅的人都知道,这里真的有一间屋子,没有门窗,只摆了一道屏风。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桌案和蒲团,乍一看,十分像人间书院。 不过,如果有仙门中人看见,会发现那布置更像仙门常有的弟子堂。 这会儿“弟子堂”的那些桌案并不是空的,每个桌案后的蒲团上都坐着一个少年。 那些少年十来岁模样,有着少年人抽条拔节时特有的那种身形,他们头发束得高高的,手里都握着一支笔,面前摊着长长的卷册。 他们坐也坐得很不老实,有些支着一条腿,有点野。有些虽然老老实实盘着腿,却总爱前后左右晃荡,手里的笔也不好好抓着,像舞剑一样暗暗比划着。 一看就是那种对书册没什么耐心,却痴心于剑术的少年人。 笑狐就站在一边,朝那些少年人瞥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 每到这种时候,他从来都是不敢多看的,因为那些少年人统统没有脸…… 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场景,七八个少年人占了“弟子堂”所有的桌案,一举一动都生动至极,与活人无异。但他们确实不是活人,他们都没有脸。 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时,饶是笑狐也吓了一跳。 他当时就问了封薛礼:“少爷,这些是?” 当时封薛礼朝那些少年看了一眼,回答道:“弟子堂的布置。” 笑狐听到这句回答,有些毛骨悚然。说花瓶、笔架、屏风之类的是布置摆设还能理解,说那些少年是摆设布置,当真有点古怪。 笑狐当时又问:“为何都没有脸?” 封薛礼道:“这样就好。” 那之后,封薛礼聊起了别的,笑狐便没再追问。 直到某一天,笑狐从那些少年里穿行而过,低头多看了几眼,忽然发现那些少年虽然动作各异,有的在埋头看卷册,有的握着笔勾勾画画,有些在拿符纸捏成团。但他们似乎……长得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脸,但看手、看发旋、看身形能看出来,他们似乎都是同一个人。 这么一想,“弟子堂”的场景就更诡异了。 以至于那段时间,笑狐看着封薛礼,隐隐感觉他有点说不上来的疯劲。 可是怎么会呢? 笑狐有点想不通。 他算是跟封薛礼一起长大的,以前的封薛礼明明不是这样。 他是十来岁在街上乞讨时被封家带回去的,听闻封家常会收留一些弃儿,就连家主封殊兰也并非是老家主亲生女儿,而是后来收留的养女。 笑狐刚进封家时,封殊兰已经当了多年家主。 那时候,笑狐听过一些来源不明的传闻,说封家不知是体质有异,还是受过妖邪诅咒,总是难有嫡亲的子嗣。但是封殊兰却打破了这种传闻,众人皆知,她有三个孩子。 老大名叫封非是,或许他出生时也带着一点传闻中的“诅咒”,天生体质不佳,灵魄不稳,不论修什么都有个上限。不过他年纪不大便灵慧过人,人情通达,饱读书卷,所以封家上下弟子都很喜欢他。 老二是个女儿,比封非是略小一岁,名叫封居燕,据说极小的时候就能驱动灵剑,根骨奇佳,是个绝好的修行苗子。只是性格又倔又硬,与兄长截然相反。 幺子封薛礼则比他们小得多,封非是十八那年,封薛礼刚出生。 据说封薛礼出生时有些怪异,别的孩童时常哭闹,饿了也哭,困了也哭,难受了哭,不见人也哭。但封薛礼就极其安静,一天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睡,总是闭着眼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近乎于无,乍一看甚至分不清他是否还活着。 那模样吓坏过很多人。 封家本以为他长大会好一些,但是没有。 他三四岁时也依然安静极了,很少说话,跟他说什么、问什么,都是点头或摇头。有时候发起呆来就像一个空空的躯壳。 他经常一个人蹲在院内的树下,盯着树下的泥土,一看就是一晌午。也不知是在看成串而过的蝼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喜欢火、不喜欢烧东西的烟味、也不喜欢那种刀剑相击的声音,有时候看到弟子们拿着剑路过,他就会从树下站起身,咚咚跑进屋里,但又会忍不住探头看一眼那些弟子的背影。 这种脾性习惯,实在不该出生在仙门。 好在封殊兰并没有因此而厌弃这个幺子,甚至很是溺爱——不喜欢火,就不让他周围出现火。不喜欢刀剑,就不让他练剑。这么大一个门派还养不了一个不懂术法的人么。 不过封薛礼似乎很喜欢他那双哥哥姐姐,幼年时候就常会坐在弟子堂的台阶上,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封非是和封居燕,看他们练体术。 一到练剑,他又一声不吭地跑了。 封非是和封居燕经常上一刻被那个小东西盯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下一刻又被他扭头就跑的背影弄笑。 不过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封非是和封居燕又一向刻苦,没什么时间陪着幺弟玩闹。时间久了,多少有些生疏。 封薛礼八岁之后,就不再去弟子堂看兄姐了。他整日呆在自己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封殊兰怕他闷坏了,一心想找个人陪着他。 笑狐就是那个时候进的封家,他进封家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陪着封薛礼。 笑狐少时就常被说性格迂直,因此并不讨人喜欢。但这一点在封薛礼面前,却成了优点。 因为性格迂直,所以答应了“要陪着封薛礼”,便一刻没有离开过,几乎日日夜夜都在一起。 无论封薛礼要去哪里,无论想要做什么,旁边永远有个他。 如此常年累月下来,哪怕再闷再内秀的人,也会有变化。 所以,封薛礼在笑狐面前说话一日比一日多,从最初的点头、摇头,慢慢变成了应答,再后来偶尔会接话,甚至会主动聊天,也会笑。 在笑狐看来,封薛礼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始终是那副有些文秀的少爷模样。 所以,曾经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跟封薛礼一并叛出封家,来到被称为“魔窟”的照夜城,甚至还成了照夜城的新城主。 封薛礼的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他其实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封薛礼从小就常爱出神,经常望着某一处半天都不动弹,眸光怔怔,一眨不眨。 一般这种时候笑狐是不会惊扰的,只在旁边守着。但有一次例外…… 那次是有人来院里,笑狐便拍了封薛礼一下,叫他回神。那一刻封薛礼猛地一僵,眨了眨眼,转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神十分奇怪…… 那是一种平静无波的打量,就像是一个陌生人透过那双眼睛在看他似的。 那一刻,笑狐心里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人好像不是封薛礼。 但很快他就把这念头清出去了,因为下一瞬,封薛礼又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模样,就好像之前的陌生是一种错觉。 再后来,这种情况就频繁许多。 有一次笑狐实在没忍住,问他:“少爷,你……是少爷么?” 封薛礼愣了一下,道:“这问题好生古怪。” 笑狐又问:“那为何刚刚那样看着我?” 封薛礼想了想道,“我只是胡乱想一些事情,被叫回神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刚刚是如何看你的?会叫人不舒服吗?” 笑狐道:“不会。你随意看。” …… 那次之后,笑狐就不再问了。 他这人性格迂直,当年被领进封家时答应了要陪着封薛礼,就会一直陪着,什么都无所谓。 但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封薛礼的性格越来越古怪,他有时文质彬彬带着几分腼腆,会被一点小事逗得笑起来,有时又透着一点平静无波的高深莫测。 这让他显得有些割裂、也有些诡异。 他虽然跟其他人往来不算密切,但时间久了,这种诡异感终究会被觉察到。他从小就性格古怪,所以大家只觉得他是越大越古怪了,不作他想,慢慢的便有些怕他、刻意避着他。 封薛礼少时不碰刀剑,后来突然就好了,所以剑和术法倒也没有落下太多,偶尔灵光乍现,那剑术隐隐还有大成者的风范。 所以封居燕当上家主后,最初是有意要让这个幺弟协管弟子堂的。但她和封非是也觉察到了封薛礼脾性古怪,或许是有所顾虑、又或许是单纯地出于不喜欢,他们慢慢又改了主意。 时间久了,封家上下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封居燕和封非是是一道的,封薛礼则游离在外。 在笑狐看来,封薛礼跟他那对兄姐分崩似乎是注定的,但他没想过会是这样彻底的分道扬镳、背道而驰。他甚至追溯不出一个爆发点。 二十五年前,因为仙都崩毁,人间仙门也一片混乱,封家自然不例外。但那些混乱并没有波及到封薛礼那间院子里,他如常入睡,却在深夜忽然睁眼。 那一刻,那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格外浓重。 笑狐记得他站在窗边,听着封家弟子在院外往来的脚步声,忽然开口道:“我要去一个地方,你不用跟。” 那一刻,笑狐其实是有些难受的。 他没应答,而是拿了自己常用的那柄弯刀,走到封薛礼面前,沉声道:“少爷去哪我去哪。” 直到扫翻了一群封家弟子,打破了封家结界,一路御风而行不知破了多少地方、引了多少仙门乍动,笑狐才惊觉不对。 但他说了,不论封薛礼变成什么样,不论要去哪,他都跟着,决不食言。 于是,一日之后。 封家少了个幺子,照夜城多了一个邪魔。 也就是从那天起,那个文质彬彬的少爷再没出现过,无论日夜,笑狐所见都是那个平静无波的、高深莫测的封薛礼。 自从到了照夜城,封薛礼就越来越不像原本的他了,陌生中还隐隐透着一股平静的疯。 比如眼前这座“弟子堂”。 在笑狐记忆里,封薛礼的剑道术法都是在自己院子里修的,根本没去过几回弟子堂。为何到了照夜城,反而要在府宅里弄个弟子堂出来呢。 还有“弟子堂”里这些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乍看起来,就像是在怀念什么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笑狐又生出了那种久违的念头—— 他感觉眼前这个封薛礼,似乎根本不是他曾经数十年如一日陪着的那个。好像是另一个陌生人,盯着封薛礼的躯壳,用封薛礼的眼睛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 “作何盯着我?”封薛礼忽然平静出声,抬眼看过来。 笑狐猛地回神。 他挥去脑中古怪,问封薛礼:“少爷之前让我紧盯着雀不落的动静,如今乌行雪回来了,少爷为何始终没有动作?我再去盯一盯?” 封薛礼走到其中一个少年身边,拍了一下少年的手腕,道:“剑刺出去不能向下撇,抬高。” 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那少年是活人一般。 那股子疯劲在那一刻最为明显。 笑狐脸色变了变,又敛了下去,垂眸等着回答。 封薛礼□□完少年的动作,这才直起身,冲笑狐道:“不用去。” 笑狐一愣:“为何?那雀不落的动静我们岂不是总要落后一步才能知晓?” 封薛礼道:“不会。” 他静了静,见那少年又犯了莽,再次拍了对方一下。一边耐心地纠正少年的动作,一边回答笑狐说:“那边有人盯着。” 笑狐面露疑惑…… 还有谁会帮封薛礼盯着? *** 与此同时,雀不落已近入夜。 安安静静守在卧房外的“方储”忽然动了一下,朝卧房的方向瞥了一眼。 或许是逆光的原因,他眉眼间的表情有些模糊,似乎是轻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那个动作快得几乎分辨不清,但乌行雪却看进了眼里,他轻轻搓着泛青的手指,将寒气缓缓往里收。 他的注意力都在“方储”那一瞬间的表情上,没有注意到身后入定已久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像是灵识终于归了体。 他指尖的白霜正要融下去,就感觉手指被人握住,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来:“果然还是冷的。” 第 75 章 推测 乌行雪一怔,心说不好,失算了。他还没开始瞒呢,要瞒的那个人就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抓了他一个现行。 怪就怪院里那个“方储”。早不动、晚不动,一天下来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动静,分了他的神。 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乌行雪朝屋外的“方储”瞥了一眼,在心里记了一笔,然后转回身来。 大魔头想瞒的事哪能轻易就认了,他冲萧复暄矢口否道:“哪里冷,我不冷。” 然后下意识将手往回抽。 但他没能抽得回来,因为被萧复暄捏住了指头尖。 这动作其实很小,却莫名有种亲昵感。 乌行雪动作一顿,没再继续抽。不可否认,即便成了魔头也逃不开这种本能的反应,他有点享受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亲昵。 萧复暄垂眸捏着轻捻了几下,撩起眼皮看着他,低声戳穿道:“你手指是潮的。” 那是霜化之后的触感,但魔头是不会认的。 他回答:“那是汗。” 萧复暄:“……” 萧复暄可能也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瞎话,默然片刻又戳穿道:“哪来的汗。” 魔头:“……不好说,之前不还浑身都是么。” 萧复暄:“……” 事实证明,只要下了卧榻。为了瞒住某些事、唬住某些人,魔头什么鬼话都能说,包括装弱哄人耍流氓。 萧复暄眯眸看他,半晌没说话,也不知是被气到了还是服了。 对峙好一会儿,他点了一下头,沉声道:“好。” 乌行雪一看这模样,直觉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瞬,天宿气劲就一声不吭地狂涌过来,顺着他被捏住的手指尖就往里钻。 如果说手指上显露出来的寒冷还能狡辩成一点残余,那么气劲探到的就难解释得多。 乌行雪其实是想要挡一下的。 萧复暄去探寻大悲谷的那段时辰里,他一边盯着院里的“方储”,一边运转体内的气劲,摸索出了一点新的门道。 所以这会儿,他如果要强行拦住萧复暄涌进来的气劲,其实是可以办到的。 但一来,这么一拦适得其反。 二来,他看见萧复暄垂眸时紧蹙的眉宇,心里像是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他怔了一瞬,将原本祭出来要挡人的那些统统撤了。 萧复暄的气劲就像他的剑意一样,冷冽而锋利。单凭这点也能感受到他因担心而起的一丝不高兴。 但涌过要穴时,那股气劲又会蓦地柔和下来。 他极为仔细,几乎是一毫厘一毫厘地探过去。 探到某一些地方时,乌行雪能听到他顺着气劲响在身体里的声音,低低沉沉说:“这里是冷的。” “还有这里。” …… 起初他的不高兴就摆在眉宇间,十分明显。后来探到的地方越来越多,眉心越拧越紧,那种不高兴反而慢慢消失了,只剩担心。 “乌行雪,为何有这么多处是冷的?”他问。 确实,周身上下又开始滋生寒意的关窍有数十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那数十处关窍的寒意加在一块儿也够人受的,但单探之下,每一处关窍的寒意还不算浓重。 乌行雪想了想,答道:“方储跟我提过,劫期末稍其实会有一些反复。” 都说邪魔劫期的本质就是安抚或镇压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命魂。而那些大魔头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太浓,死去的人太多,便会格外难镇压一些,会有反复也着实很正常。 “所以可能拖拖拉拉有点长,但不是什么大事,也不难熬。”乌行雪说。 他自认这说法合情合理,解释完萧复暄的眉头就能松开。谁知对方沉沉道:“你当年不是这么说的。” 乌行雪:“……” 完犊子。 忘了这茬。 他静默了一瞬,轻声答道:“我不记得了。” 他半垂眼眸时,眼下会有一道长长的弧影,瞳仁里的光亮就会被遮掩在那抹影子里,看不太清。 再加上他眼尾微微下撇,说话的时候常常显出一种无端的孤寂来,引人难过,于是什么步步紧逼的问题就都问不出来了。 乌行雪看了萧复暄一眼,又垂下眼,遗憾道:“我想不起来。” 萧复暄:“……” 乌行雪见萧复暄不说话了,松一口气。 他正要再扯别的,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又响起来:“你说其他邪魔劫期有多拖拉难捱与你无关,你不会。” 乌行雪:“?” “你的劫期从不反复。” “……” “命魂也好,劫数也罢,镇下去就不敢再兴风浪。” “……” 萧复暄说着这些话时,眉宇倒是慢慢松开了,但慢慢变成了面无表情:“你当初让我用气劲去探,半分寒气都无。” 若不是如今记忆全失,没那么多办法瞒天过海,他还发现不了此事。 “所以乌行雪。”他眸光沉沉看着面前的人,道:“你又骗我一回。” 乌行雪万万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旧账天宿都翻出来算。他一时理亏,辩不了什么。 见萧复暄又要开口,乌行雪忽然侧头过去,亲了一下萧复暄喉间凸起的结。 天宿瞬间重归寡言。 乌行雪半阖的眼里又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他原本只是使坏,然而很快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天宿的气劲反将了他一军。 没过片刻,他张开唇喘了一下,气息就落在对方喉结上。 他眯起眼,余光里,萧复暄的颈侧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在不久前的劫期里,他曾埋首于此,咬着这里,一边咽下口中的血,一边竭力抑制住一些声音。 他其实始终觉得邪魔渡过劫期的方式混乱而荒唐,他也始终不太能接受自己唇间沾染着血,尤其抗拒咽下那些血时本能生起的难耐和满足感。 那份感知会提醒他很多东西…… 但萧复暄混淆了他的感知。 他们在焦灼时纠缠最深,在唇间染血时接吻。 让他觉得那所有的反应并非因为邪魔,而是因为面前这个人,因为人间常会说起的那种爱意。 乌行雪眸光迷离了一瞬,然后吻上了那处伤口。 …… 萧复暄感觉脉络里的血液朝那处涌去,他半垂的眼眸瞬间变得深浓起来。 过了片刻,乌行雪抬起头来,唇缝里是殷红的血色。他舔了下唇,将血咽下去,皮肤下的温度便缓缓升了上来,泛起了薄薄的一层颜色,像是映着朦胧灯火的琅玉石。 他这会儿的嗓音温温凉凉的,带着一点沙:“看,暖和起来了。” 直到这时,萧复暄的心才慢慢落下来一些。 他最担心的并非是劫期有多久、或是会不会反复,而是担心出于一些原因,如此不起效用,只是饮鸩止渴。 但看乌行雪眼下的模样,似乎确实是有用的,起码咽了血就会有变化。 “所以就是劫期反复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费你的脖子。”乌行雪说着又带了几分聊笑之意。 只是他似乎还是不喜欢沾血的感觉,话音落下便抿了抿唇,那个瞬间又下意识轻蹙了一下眉。 那动作极快也极微小,可能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却被萧复暄看在眼里。 他又说:“你先把气劲撤出去,养一养自己的血气,我怕你的脖子不禁亲。” 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偏头过去吻他。 那股挥之不去的血味又在吻里变得淡了,再然后就只剩下唇瓣的触感。乌行雪背抵着门,安静地回应。 虽然他之前就深切体会过何为邪魔重欲,但是…… 总之,过了片刻,他还是稍稍让了一些,咕哝道:“院里还有人。” 提到院里的人时,萧复暄直起身,眉心蹙了一下。 乌行雪转头朝门外瞥了一眼—— 那个“方储”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起身会引人注意,所以起身后并没有朝卧房靠近。而是站了一会儿,给自己松了松筋骨。 这倒是宁怀衫和方储常会做的动作,但这个“方储”却做得不太习惯。 一般来说,常年身姿板正的人确实很少如此松筋骨。他就像是曾经见过其他人这样,这会儿忽然想起,所以学着做了几下。 那个“方储”又朝卧房看了一眼,却转身去了别处。 看那个方向,他似乎总算想起来,作为“方储”,他应当要去看一看被勒令反省的宁怀衫。 乌行雪怕宁怀衫那个傻子被骗,留了一点心眼盯着,然后转头问萧复暄:“对了,你见到医梧生了么?” 他以为会听到萧复暄答说“见到了”或是“没有”,但萧复暄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间的沉默,让乌行雪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问:“医梧生是出什么事了么?” 萧复暄:“嗯。” 他顿了一下,沉声道:“他魂散了。” 乌行雪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怎么会,他不是去了大悲谷?没进去么?” 他忽然发现人真的很奇怪。 他当初听见宁怀衫说医梧生可能要去大悲谷时,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遗憾。可如今听见萧复暄说医梧生魂散之后,他又还是遗憾。 这种感觉他坐在神木树冠上俯瞰人间时从未有过,后来成仙时总体会其一,成魔后总体会其二。 如此至今,才总算体会到了一分所谓复杂的“人之常情”。 萧复暄道:“进了。” 他想了想之前医梧生所说的话,又道:“他说自己所求就是走进大悲谷。” 乌行雪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虽然也曾担忧过医梧生真的会做些什么,尽管那只是一条衍生而出的乱线,并非真正的过去。但他确实但担忧过。 可担忧归担忧,他总觉得医梧生最终什么也不会做。 这大概又是一种奇怪的“人之常情”。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对方什么也没做,只是平平静静地走向了尽头。 乌行雪又问:“他魂散前有说什么吗?” 萧复暄说:“让我代问你好。”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 都说神仙只会悲悯,不会悲伤。都说邪魔从不在意人间的死活。 但他听到医梧生离去,魂散前像寻常故交一样给他带来了一句音信,他确实生出了一丝难过。 乌行雪静默良久,忽然开口说:“如果神木还在就好了。” 萧复暄一怔:“为何这么说?” 乌行雪答道:“如果神木还在的话,可以把医梧生埋在神木脚下,别的难说,倒是能保他下一世长命百岁。” 可惜。 萧复暄道:“是么?” 乌行雪笑了一下:“人间说的,传了不知多少代。不过神木本就代表着生死轮回,埋在树根下便沾了机缘。” 萧复暄道:“那神木脚下岂非埋遍了人。” 乌行雪摇了一下头。 能见到神木的都是新生或将死之人,新生婴孩不记事,见过也不会留有任何印象。将死之人意识迷离,从来都不顾上其他。 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前世的萧复暄,在自己将死时还背了一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在他得见神木时,认认真真地埋到了神木脚下。 就连当年的白将自己,裸露于树下的尸骨被人们发现后也送去了京观。 所以真正深埋于树下、埋得位置极正的人,至今也就只有那个无名又苦命的孩童而已。 这也算是世间独一份的机缘了,不知那个孩童转世之后过得可好,在如今的乱世中又成了谁。 乌行雪怔然回神,问道:“那……医梧生有法子带回来么?” 他记得之前在大悲谷时,那些被折断肢体塞进童子童女像的百姓,是被那些仙门弟子用内藏乾坤的囊袋带回去的。 他说着,眸光朝萧复暄腰间的锦袋瞥了一眼。也不知灵识离体,能不能用得到躯壳上挂着的锦囊。 萧复暄道:“有法子,但现在不行。” 乌行雪疑惑道:“怎么了?” 萧复暄答道:“大悲谷地底有异状。” 他将大悲谷底下那个“以命供命”的巨阵告诉了乌行雪。 乌行雪听罢眉心一皱:“你是说,花信借着那条线上的阵给现世里的云骇续着命?一直在供养着他?” 萧复暄:“看阵局确实如此。” 乌行雪道:“那我们之所以会在封家巨震时被横扫出来,是因为封家的动静惊到了花信?” 这猜测跟萧复暄所想八·九不离十。 由此可见,那条线上要么有花信本人,要么有花信的布置,才能在觉察到他们闯入的时候将他们清扫出来。 乌行雪这么顺着思路想下去,忽然又朝院里转了头,他目光一转不转地盯向宁怀衫闭门反省的屋子,道:“若是照这么说,那个从落花台出来的‘方储’岂不就是——” 乌行雪回过头来,看着萧复暄,只动了唇却没有出声:“花信本人所化,或是为花信所用的人所化?” 萧复暄沉吟片刻道:“也不排除是真方储被占了躯壳。” 乌行雪听到这句,脸色蓦地沉下来。 但他不得不承认,萧复暄所说的这一点似乎最有可能。 他如今自己想起来的那些片段里,无一例外,几乎没有出现过花信的身影。他并不记得花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有的认知除了萧复暄告诉他的,剩下都来自于云骇的诘问。 在极为有限的认知里,花信似乎是个典型的“仙”,想必做事也是如此,板正平静中带着几分严谨。 他能把给云骇续命的阵藏在那种地方,应该不至于莽莽撞撞易个容就假扮成另一个人。 他应当会考虑到一些情形,比如万一易容被解,比如会被人核验躯壳等等,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直接占了原主的躯壳。 乌行雪沉着脸道:“如果当真占了方储的身体,那方储的灵魄……岂不是还徘徊在那条线上?” 萧复暄道:“所以我那抹灵识未收。” 他就是考虑到有这种可能,所以医梧生魂散之后,他用锦袋将跪化于地的医梧生罩了进去,带出大悲谷。 至于大悲谷地底的那个巨阵以及那些张扬的枝蔓,他并没有斩毁。 一来,他担心动了大悲谷的这个巨阵,反而让一些线索变得混乱不堪,或是直接中断。 二来,这个假“方储”就在雀不落,就在乌行雪门外。若是花信安插的人也就罢了,若是花信自己,那便麻烦极了。他不想惊扰之后,引得乌行雪孤身犯险。 所以他原封不动地从地底仙墓里退了出来,但在大悲谷入口的神庙边留了一点布置,倘若这里再有动静,他会立刻知晓。 布置好这些之后,他便离开了大悲谷,在过去那条线上探找着方储的灵魄。 听到萧复暄留了灵识在找方储,乌行雪稍稍放下一些心来。 但他脸色并没有缓和,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问萧复暄:“花信后来常下人间么?”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云骇不在后,几乎没再真身下过人间。” 乌行雪:“那他应该也没来过雀不落了?” 萧复暄:“……” 萧复暄:“他为何要来雀不落。” 乌行雪正要应声,一抬眼,看见天宿面无表情的脸。 乌行雪:“?” 他的腿裹在银纹长靴里,束得又长又直,这会儿懒懒抬了一点,磕了一下萧复暄的长靴一侧,道:“这样。” 萧复暄瞥了他那腿一眼,抬了眼皮等着听他的哪样。 乌行雪说:“一会儿让‘方储’去门外贴个条,” 萧复暄:“……符条?” 乌行雪:“不是,纸条。” 萧复暄:“何用?” “写字。”乌行雪道:“就写……往后但凡有天宿以外的人来雀不落,统统打出去。” “……” 萧复暄眯了一下眼,任由他眼里一点点浮起笑意。 过了片刻才递话,让他接着先前的事说下去:“他没来过雀不落,然后。” 乌行雪正了神色道:“他后来很少下人间,应该也没来过照夜城,更没进过雀不落。他专司祈福,监管灵台众仙,同宁怀衫和方储的接触应当很少。” 很少都是保守的说辞了,甚至可能根本没打过照面。 萧复暄应道:“嗯。” 乌行雪说:“那就奇了怪了,倘若院里的‘方储’是他,那他如何得知我有这么个下属,照夜城里不让下属进宅院的邪魔应当不少吧,不可能谁都是心腹。他又如何得知他装扮成‘方储’,就能进雀不落的门呢?而且……他既然没来过照夜城,也没进过雀不落,那是如何精准找来这里的?”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表现得同方储有些差别,但并非是那种天壤之别,理应是刻意迎合了几分方储的样子。 “如此种种看下来,他不像一个对照夜城和雀不落完全不熟悉的人。”乌行雪道,“恰恰相反,他倒像是知道一些,而且不是听说,更像是来过,见过。” 不仅是对照夜城和雀不落如此,甚至对于方储这个人也一样。 他看上去不像是完全不认识方储,刚好逮住一个人就随便占了壳。倒像是知道方储、甚至见过方储,有过一些认知,只是这种认知远远够不上熟悉。 萧复暄道:“确实。” 他对照夜城的了解其实也很有限,对雀不落的位置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对于方储,他不熟悉,但方储毕竟是乌行雪的手下,如此接触下来,他也知道方储说话做事大致会是什么样子。 倘若让他来学…… 不,倘若让他捏一个人来学,能学个六七分像,但绝对到不了十成十。 这个“方储”表现出来的正是如此。 乌行雪道:“如果他真是花信扮的,花信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盘算着:“要么是花信占据方储身体的时候,试着探过、问过……” 萧复暄却摇了一下头,沉声道:“光靠探问,容易遗漏太多。” 因为有些事根本想不到要去问,遑论一些细节。 乌行雪道:“要么就是花信能通过一些办法,看着、或是知晓照夜城里的人和事。” 这个猜想显然更接近一些。 只是如果当真如此,会是倚靠什么办法? 第 76 章 旧地 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既可以看着过去那条乱线上发生的事情,又同时能看着现世发生的事情? 乌行雪第一反应便想到了傀儡。 但萧复暄摇了摇头说:“傀儡要做到如此,极难。” 乌行雪问:“为何?” 萧复暄答道:“傀儡很难做到同知同觉,何况在不同的线上。” 乌行雪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毕竟傀儡考究的是操控之术,而所谓的操控总是耗费精神的。 要么注意力在自己身上,要么注意力在自己所操控的傀儡身上。长此以往容易顾此失彼,很难保证自己不会遗漏掉任何信息。 当初云骇堕回人间成为邪魔之后,不就捏了个傀儡代替自己成为普通百姓么?时间久了也没能顾得上去管傀儡过得怎么样。 由此可见一斑。 这确实不像是一个稳妥之法,以花信的性格应当不会用。 那么…… 乌行雪想起什么似的,又用银靴磕了萧复暄一下:“仙都的人,是不是常常喜欢丢一个肉身去人间行走?” 这还是当初他们在苍琅北域看见萧复暄的棺椁时,宁怀衫他们几个所提到的。还说这是神仙们很喜欢干的事,多分几个躯壳出来也不成问题。 就好比眼前的萧复暄。 然而萧复暄摇了一下头,又否认道:“也不会是。” 乌行雪一愣,问道:“又是为何?” 萧复暄道:“比傀儡还不如。” 乌行雪:“?” 萧复暄道:“躯壳再多也是空空如也,灵魄只有一个,不过是从这个躯壳换至那个躯壳而已,更难兼顾。” 都说成仙之人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肉身,往往灵魄在哪个躯壳里,便以哪个躯壳为主。 这话放眼整个仙都都能用,挑不出什么毛病。 乌行雪听他提到灵魄,下意识又追问了一句:“那灵魄能分么?” 问完他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傻话。 都说人以灵魄生死轮回,可见其究竟有多重要,说一句人之“根本”也没错,这种东西哪是说分就能分的。 萧复暄顿了一下。 他似乎也没想到乌行雪冷不丁会问“灵魄能不能分”这种问题,表情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怔愣。 他倒是没有强调灵魄是人和仙的一切根基,有多么多么重要云云。而是直接给了结果:“就我所知极少有人会这么做,但也并非全然不行。” “灵魄居然也可以自己分?”乌行雪轻声应着,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萧复暄:“……” “看自己做什么?”天宿大人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 他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落到萧复暄眼里,意义就很不一样了——毕竟乌行雪是一个听说灵识可以分时,会说“帮我也分一下”的人。 萧复暄可能生怕他看着看着来一句“那你帮我把灵魄也分了试试”,立刻沉声补了一句:“那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承受。” 乌行雪抬起眼,正要张口。 萧复暄又道:“仙魔之躯也一样。” 乌行雪又默默把嘴闭上了,挑起了眉。 一贯寡言少语的天宿突然这么一句赶着一句,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那点弦外之音。 他说:“我倒也不至于什么都要试试。” 萧复暄淡声蹦了句:“难说。” 乌行雪被噎了一下,一时间难以确定堂堂天宿以前是不是见过很多回这样的事才会这么说。 他摸着良心自省了一番,发现并省不出什么名堂。只得讪讪作罢,道:“所以花信也不大可能如此……是么?” 萧复暄却没有立刻答话。 他蹙着眉心,沉吟良久,竟然觉得这或许是最为接近的猜想。 那条过去的乱线和现世如同两个人间,当中横亘着天堑,绝非是一招傀儡术或是一些简单办法能够横跨的。 如若花信既想顾着过去那条线,又想顾着现世,长久稳妥能二者兼顾的办法,似乎只有将灵魄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过去,一半留在现世。 他原本觉得花信不至于此,但想到那个“以命供命”的大阵,又觉得不无可能。 萧复暄将这话说了。 乌行雪一时间竟有些无言。 他觉得花信这人真是奇怪,能布下“以命供命”的阵局,能心思深重地借封家的手开出一条乱线,甚至能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之苦将灵魄一剖唯二,看着“过去”和“现世”两条线…… 明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却就是不去靠近大悲谷。 “他知道云骇已经死了么?”乌行雪忽然轻声开口。 萧复暄抬了一下眸,似乎也觉得这问题难说。 “他是知道了但不愿意接受,所以权当不知道,依然固执地继续着他的行事?还是——”乌行雪顿了顿,道:“还是他早有办法,哪怕云骇真的不在了,也能再次强拽回来?” 若是前者,那只能评说一句疯得彻底。 若是后者…… 乌行雪眉心慢慢蹙了起来:如果是后者,那就确实有些麻烦。 但他总觉得以花信来说,后者的可能性远大于前。那就说明,除了那个“以命供命”的阵局,花信还有别的路…… 这路不可能临时起意,一定是早早就在布置。 乌行雪在心里条分缕析地盘算着…… “以命供命”的阵局在过去的乱线上,花信留了半分灵魄盯着。觉察到乱线有异动后,那半分灵魄占了方储的躯壳,跟着他们来到了现世,进了雀不落。 而他另一半灵魄始终留在现世,似乎也在时刻关注着照夜城。 乌行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熟知照夜城的布局,那多半就是照夜城内的人,毕竟外人哪怕是仙都难进来。但照夜城又皆为邪魔,倒是有个别例外……” 他现在记忆不全,对照夜城的邪魔也知之甚少。仅有的一点认知都是从宁怀衫他们嘴里听来的。但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个人,在照夜城的一众邪魔里显得有些特别。 萧复暄接话道:“封薛礼……” 乌行雪:“对。” 封薛礼。 他刚巧是二十多年前来的照夜城,那时候仙都尽毁,世间不再有灵台仙首明无花信。一个原本出身于仙门的人,成了照夜城主后,哪怕依然带着几分仙家习惯,在邪魔们看来也不会觉得奇怪又突兀。 最重要的是……封薛礼出自封家,刚好是在过去那条乱线上跟花信有所牵扯的封家。 一旦一个点对上了,便处处都能对得上。 在乌行雪和萧复暄看来,这答案几乎铁板钉钉。 可如果是封薛礼,那假“方储”为何进雀不落就有待深思了。之前以为是因为他们在封家闹出的动静惊扰到了那条乱线上的花信,花信将他们扫回现世后不放心,所以跟来盯着。 但封薛礼不同,据宁怀衫说,封薛礼觊觎雀不落很久了。 如此一来,这个假“方储”进到雀不落,倒是如愿以偿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就要看他究竟为何觊觎雀不落了…… 乌行雪囫囵扫了一眼偌大的宅院——是这宅院所处的位置特别,在照夜城最煞的地方?还是这宅院里有什么东西特别,惹了花信的注意? *** 与此同时,过去那条乱线上,萧复暄放出去的探寻符还在四处搜找方储灵魄的痕迹。 那探寻符搜找得格外仔细,方储经过的地方,但凡留了灵魄气息之处,探寻符都做了标记。 依照那标记显示,方储先落花山市意外落了单,之后便总晚乌行雪他们一步。可能坏就坏在宁怀衫当时离开落花山市去封家前,给方储留了标记。 那标记可能还没被方储注意到,就被那条乱线上的花信注意到了。 总之,方储的痕迹从落花山市下山后,没有往封家的方向去,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在乱线所处的年代里,方储去的那个地方还状如散沙,有荒野、有乱葬坟岗也有零碎小城。 那里当时还没有名字,也没有人料想过它后来会成为魔窟照夜城。 萧复暄借着探寻符探到那处时,符纸所停留的地方好巧不巧,正是那里的极南端。对应现世的布局来看,刚巧是乌行雪的府宅雀不落所在的位置。 数百年前的这里还是一片荒凉野地,倒着一些不知哪个年代的残垣,可仔细去看会发现几分雀不落的影子—— 因为那片乱石围绕的寒潭,如今就是雀不落连廊围箍的那汪寒潭。 寒潭后侧有个尖石林立的矮坡,如今那矮坡还在,只是石上修造了一栋檐角高飞的小楼,正是宁怀衫闭门反省的那间屋子。 野地中有一口深而宽的废井,石围已经不见了,乍一看就像荒野里的窟窿。如今那窟窿变成了深池,四周堆积了洁白的乱雪,正是院里吞没过许多小邪魔的血池。 整个雀不落几乎没有动过分毫,原本的东西统统都在,可见当年要在这里落脚的乌行雪并没有要精心修造府宅的意思,一切都随原样。 只有一处不同…… 数百年前的这里,没有院里那株华盖亭亭的树。 第 77 章 来客 世间草木千千万,数不胜数,极高极大者虽然不至于随处可见,但在荒郊野外,或是在照夜城这种地方,就显得一点儿也不稀奇。 所以,三百年了,从来没有人觉得雀不落院中这棵参天大树有什么特别之处。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在雀不落住了数十年的人都没觉察到这树有什么不对劲。 比如宁怀衫。 宁怀衫这会儿正呆在闭门思过的小楼里,揣着袖子隔着门,斜睨着门外的人。他一会儿一道传音、一会儿一道传音,折腾了将近大半天,直到天色近晚,将将入夜。“方储”才舍得挪一下腿,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他。 宁怀衫原本心想,可算来了一张能陪聊的嘴,他不用再在这里自言自语打发时辰了。看在这个份上,他甚至勉强原谅了“方储”之前的不热情。 然而他并没有高兴多久,就被一棍子打回原型。 因为“方储”虽然来看他了,但并不多话。他噼里啪啦说半天,“方储”才应个一句半句的,肉眼可见的心不在焉,还敷衍! 宁怀衫拉着个驴脸,道:“哎,你不是来看我的么?你老拿这半边后脑勺对着我算怎么回事?你老往那边看什么,那有什么可看的?” 方储倒是也不慌,平静地答道:“那边有城主,你关在楼里闭门思过,我自然不能放松,多看一会儿也是应当。” 宁怀衫张口就道:“放屁!糊弄谁呢?你当我傻还是当我瞎?” 方储怔了一下,终于收了片刻目光,朝门内瞥了一眼。 尽管隔着一层门,但他就好像能看见宁怀衫似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宁怀衫身上。 宁怀衫抬手指着院内道:“露个后脑勺给我我就看不出来了?你明明是望着那处发呆呢,根本没看盯着城主的门,还一刻不能放松……” 方储隔着门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又转回去,道:“大差不差,有动静都看得见。” 宁怀衫皱起眉:“你今天说话真是奇奇怪怪。” 方储:“哪里奇怪?” 宁怀衫道:“哪里都奇怪……” 他透过门缝,漆黑的眼珠忽然半眯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方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说实话——” 方储抬眼看向他。 宁怀衫道:“你在落花山市是不是碰到什么了?你每回有心事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方储听到他那句“半死不活”,眸光微微动了一下。但没应声回答,只是又把头转了回去。 宁怀衫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院里那棵参天高树,他没好气地咕哝道:“那树有什么可看的,格外好发呆还是怎么的?” 过了片刻,他听到方储缓声说道:“以前没机会……仔细看。” 宁怀衫嗤笑一声道:“怎么了你这是,矫情死了。别告诉我是因为二十五年没能回来,这会儿看见院里什么东西都觉得不容易。” 方储又瞥了他一眼,居然应道:“差不离。” 宁怀衫翻了个白眼,但没再嗤嘲。 相较于他这个性格,方储确实心思多一点。太多年没能回来,盯着院里的一树一花频频感慨也不奇怪。宁怀衫勉强忍了他的酸气,并附和说:“不过也确实不容易,你看看咱们雀不落外面围着的人,哪个不是巴巴盯着这边,却连棵树都看不清。” 方储不知想到了什么,失笑道,“你这话……” 宁怀衫:“我这话怎么了?有问题?” 方储道:“没有。” 他顿了一下,又道:“一点也没说错,多少人想看这棵树,一辈子都看不到。” 宁怀衫:“那是!” 众所周知,站在雀不落院外是看不清院里的东西的,哪怕是这棵参天大树,也萦绕在云雾中,从来都看不清。 一时间,就连宁怀衫都沾染了一点酸腐气,竟然也觉得这院里的一草一木都值得说道说道。他也看着那巨树发了会儿呆,喃喃道:“说起来,这树好像从来没变过……” 方储没回头,静了一会儿应道:“是的吧。” “它开过花、结过果么?”宁怀衫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宅院里生活过数十年,每日抬头就能看见这棵树,却好像真的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以至于这会儿努力回想起来,甚至不敢确定这树有没有开过花,有没有落过叶。 他以为是自己粗枝大叶,没注意。谁知他问完之后,却迟迟没有听到方储回答。 宁怀衫一贯直来直去,立刻道:“你以前有事没事就看着院里发呆,就像现在这样。不会答不上来吧?” 方储:“……” 宁怀衫嘲笑道:“哎,看得跟真的一样,原来同我半斤八两啊?那城主每回说我心眼粗,我可真是冤死了!” 在宁怀衫的印象里,这棵树好像确实是数十年如一日,没有过什么变化。 “应该没开过花,这么大一棵树若是开花,一定很惹眼。”宁怀衫咕哝着,忽然一惊。 若是以前,他一定不会多作联想,毕竟区区一棵树而已…… 这种参天之木在别处可能还会惹人多看几眼,在照夜城却一点儿也不稀奇。照夜城邪魔聚集,那些邪魔的宅院、洞府一个比一个不守城规。 别说是院子里有一棵大树了,甚至有些邪魔的洞府本身就是一棵树——说是受不了地气,放着屋子不住,原地立了一棵树,在枝桠间做了个巨大的巢,整日就住在巢里,脚不沾地。 一切怪人怪事在照夜城都会变得稀松平常,没人会觉得一棵树有什么值得深想的。 但如今的宁怀衫不一样了。 他在封家那座高塔里,见过他家城主身前出现的神木虚影。 有那神木虚影在前,他再看院里这棵树就不一样了,总觉得这棵树跟那棵神木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他下意识拱了一下手肘,想跟方储悄悄讨论讨论,却一肘子拱在门上:“嘶——” 方储转头看他。 宁怀衫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走神了。我就是在想啊,你说这树会不会……” 方储静静地听着,似乎对这棵树有着无限耐心。 但宁怀衫话没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我乱想的。” 封家高塔里出现的神木,仅仅是一道虚影就光华灿烂,叫人全然移不开眼,天然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仙气和神性。但院里这棵……唔。 他细想一番,笃定这树确实从来没开过花,也没结过果,甚至没有枯萎落叶的时候,好像无论何时抬头看,它总是那副郁郁葱葱的模样,就像山野里会有的常青树,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如一日,顶多冬天会积一些雪。 正因为每次看它都是老样子,才从没有引起过任何惊奇。 他对这树的唯一印象,就是明明华盖如亭却死气沉沉,从来没有鸟雀会落在上面,所以才得名“雀不落”。 这跟神木虚影相差甚远,完全是两种模样。 宁怀衫正在脑子里胡乱猜着、又胡乱推翻,忽然听见方储道:“你这一句话没头没尾的,有什么弄不清的,回头去问城主不就行了。” 宁怀衫下意识道:“问城主有什么用,他进了一趟苍琅北域,什么事都忘光了。现在对雀不落还没咱俩熟呢,还问他,说不定他要反过来问咱——” “俩”字没出口,他忽然刹住了话音,笼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一紧! 不对啊! 宁怀衫脑中雷霆轰落——乌行雪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点他跟方储再清楚不过。方储怎么可能会说出“去问城主”这种话?! 他猛地抬了眼,眸光穿过门缝看向外面的人。 *** 那一刻,门外的“方储”也是若有所思。他听见方储那句“城主什么事都忘光了,对雀不落还没咱俩熟”,眼眸极轻地眯了一下。 在他若有所思的时候,照夜城那座“礼”宅的主人忽然有了动静。 封薛礼原本正不紧不慢地在“弟子堂”里点灯,三十多盏精巧的笼烛将弟子堂照得光明彻亮。点到最后一盏灯时,他动作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直起身朝某个方向望了一眼,提着灯便朝门外走。 笑狐一愣,连忙闪身跟上,问道:“少爷,这是?” 封薛礼道:“出门。” 笑狐:“去哪儿?” 封薛礼:“雀不落。” 笑狐一愣,不解道:“先前少爷不是说,不用去雀不落,那边自然有人看着?” 封薛礼:“是啊。” 笑狐:“所以现在是——” “礼”宅大门在封薛礼脚前无声洞开,他提着灯迈过门槛,一瞬间便融进照夜城的雾里,朝雀不落的方向去了。唯有声音平静地落在笑狐耳里:“正是有人看着,才知道是时候去一趟了。” 萧复暄躯壳有损,乌行雪劫期未过。雀不落的主人还忘了所有前尘旧事。 若是等待时机,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么……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照夜城极南处的雀不落门前便多了两道身影,正是封薛礼和追上来的笑狐。 封薛礼抬了一下手指,雀不落的天宿结界便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在金光隆动中发出一声宛如钟罄的声响。 那声音响了三下,就像有人在彬彬有礼地敲着门。 但明白的人却知道,倘若这结界不是天宿所立。三声彬彬有礼的“敲击”结束,结界已经碎裂成灰了,立结界的人更是会一并受到重创。 不过,没等雀不落里的人有什么反应,雀不落周遭的赌坊、酒肆里的人先行遭了殃。 那些人在这三声敲门之下,灵魄就像遽然受到了极重的轰击。几乎所有人都“哗”地吐出一口血来。仅仅是一瞬间,赌坊、酒肆里的人就少了大半,退避开来。 而雀不落门前的封薛礼却依然面容平静,置若罔闻。他甚至斯斯文文地抽了一道符,随风送向结界,就像文人书生去谁府上拜访一般,还要递个名帖。 帖上省了姓氏,写道:听闻城主归来,薛礼特来拜会。 第 78 章 目的 乌行雪问:“谁这时候来?” 萧复暄展开符纸给他看:“封薛礼。” 乌行雪露出了意外之色:“正说着他呢,他居然自己上门了。” 他想起方才那“彬彬有礼”的敲击声,问萧复暄:“虽然我记不全了,但是料想照夜城也没有几个拜访会敲门的魔头。这是花信的习惯?” 萧复暄:“敲门不是。” 他抖了抖手里的符纸名帖,淡声道:“这个是。” 乌行雪意外之色更浓,下意识道:“知道得如此清楚,他常去南窗下?” 萧复暄:“?” 天宿难得露出如此困惑又一言难尽的表情,乌行雪有些想笑。但这又不是说笑的时候,连忙哄道:“我就随口一问。” 有点过于随口了。 天宿默然片刻,道:“满仙都只有一个人拿南窗下当空门自由进出。” 确实,满仙都只有灵王一个人自如出入南窗下,其他人几乎百年都不敢登门一回。 花信当年作为灵台之首,同独立于灵台之外的天宿、灵王交集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大事,确实没有登过南窗下的门。但他跟仙都其他人还是有往来的,只是那些往来多数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和刻板,很少是出于私交。 萧复暄之所以知道花信登门的习惯,还是从云骇那里听来的。 *** 当初云骇就抱怨过:“明无仙首就连登门造访都一板一眼,每回去我宫府,明明院门大敞毫无阻拦,他就是不进。负手站在门外,让他那几个小老头子似的童子往我宫府里递名帖。” 云骇当做一个闲谈,半是玩笑地比划道:“那种人间名帖不知两位大人可曾见过,丝帛或是压着花茎的纸,折上两道,连名带号,甚至还会写上为何造访。那可真是……真是……” 他总是作不出评价,说着说着便摇头笑起来,最后又总会收了笑,长叹一声道:“我好歹算是他门下弟子,他却总是端得如此客气。” 当时灵王应道:“听闻过几回,倒是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明无仙首似乎也不常登谁的门。” 云骇听了又高兴起来,端了酒杯冲灵王举了举,一饮而尽:“那看来我还是沾了几分弟子光的。” 后来听闻云骇耗费了很久很久,终于让一板一眼的明无花信改了一点习惯,起码去云骇宫府不再递名帖了,但去其他宫府时依然如故。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习惯对着其他人半点没改。 乌行雪看着萧复暄手里的名帖,说:“虽说人间好递名帖的人也不少,但总不至于事事都如此巧,看来之前猜得没错,这个封薛礼十有八·九就是花信占了壳。” 他想了想道:“那他还真是不加遮掩。” 一般来说,若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躯壳内的灵魄究竟是谁,多少都会更改一些行事习惯。但是花信却显得奇怪又矛盾——那些阵局弯弯绕绕,布置得十分谨慎。但在习惯上又显得不那么在意。 是笃信萧复暄和乌行雪对他了解太少,认不出来? 还是已经无所谓会不会被认出来了? 乌行雪琢磨着,问萧复暄道:“如果猜测都对,方储的躯壳里有他一半灵魄,封薛礼的躯壳里有他另一半。放他进门后,那他可就齐全了,倘若真的动起手来,我们赢面有几分?” 萧复暄道:“他只有一个人。” 乌行雪道:“对,照理说这可是二对一,所以才奇怪。” 世间既然传言说他杀了灵台十二仙。不管真假,起码说明他巅峰时候跟花信对上,绝对不落下风。 他这会儿劫期不定,骨子里的彻寒不知为何怎么都根除不了,说不好何时又会反扑。而萧复暄并非本体,又有灵识分在过去那条线上,正找着真正的方储灵魄。 两人皆有耗损,离巅峰时候恐怕距离甚远。 但是花信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在仙都覆没时即便没有真的死去,也一定遭了创,又将自己一分为二,给云骇布了个“以命供命”的阵局,照理说损耗应该也很重。 不论怎么算,都是二打一,花信占下风。 一个占下风的人,为何会这样堂而皇之地登门呢? 不过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开门迎客。 只是在萧复暄大开结界时,乌行雪又拽住他,故意拖了门外的人一会儿。 *** 所谓的拖延其实只有片刻,但这片刻落到有心之人眼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笑狐见递出去的名帖迟迟没有回应,压低声音对封薛礼说:“少爷,他们会不会权当没看见,坚决不开结界?” 封薛礼:“不会。” 笑狐:“为何?” 封薛礼平静答道:“堂堂照夜城主,何种情况之下才会把自己封在结界内,坚决不见一个外人。” 笑狐瞬间明白:“见不了的时候。” 状况太差、开结界风险太大的时候。 照夜城一众邪魔不是傻子,如果始终封门不出,大家心里自然明白。那还会让你安安稳稳地呆在结界内么? 笑狐又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开始布置了,就等着咱们进府宅当个瓮中之鳖。” 封薛礼道:“那也不是坏事。” 笑狐:“为何?” 封薛礼:“需要在这种时候临时做布置来防人,可见状况欠佳。” 笑狐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他家少爷自从来到照夜城,便始终如此。透着一股隐隐的疯劲,又事事都平静无波。仿佛这世间从仙到魔,他都见识了个遍,再没有什么能惹他惊慌的事情。 但他家少爷单论年岁,在仙门子弟中也只能排个中列,也不知哪里来的气质。 不过他琢磨片刻,又觉得不对:“少爷……可就算宅院里的人状况欠佳,那些防人的布置一旦落下了,于咱们来说还是有些风险的。” 封薛礼道:“换做是你,身灵有损之下,所作的布置是护着院子,还是护着自己?” 笑狐:“当然是自己。” 封薛礼:“那便行了。” 笑狐面露疑惑,封薛礼道:“我不是来杀人的。” 他并非是来杀人的,他只是要借院子里那棵树的力而已。 当年神木封禁之地的一些事让灵王发现之后,禁地里的神木便再无踪迹。 起初他以为是灵王为了杜绝后患,彻底将神木毁了个干净。后来他极尽办法,终于在一次机缘中得知,灵王因为生于神木,在那种因果牵系之下,是无法毁掉神木的。 所以神木还在,只是被灵王隐匿了起来。 他又以为神木还在封禁之地,只是灵王用了一些法子,于是再无人能得见。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顺着种种线索查到了雀不落院里的那棵巨树。 那棵树看起来实在寻常,除了它生在雀不落,几乎再没有第二处显得特别,没有人会把这棵树同神木联系起来。 但它真的是。 他不知道当年的灵王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神木陷入了三百年的静默里,像一株普通的参天大树一样抽枝拔叶,站在雀不落结界的这片云雾中。 曾经只有濒死之人才能看见的神木,如今只要踏进雀不落的院门,人人抬眼可见。 只是这棵树上已经嗅不出半点神性和仙气了,只有鸟雀都不敢落脚的沉沉死气。 而他想做的,只是让这棵巨树醒过来。 他耗了这么多年,费尽心思,竭尽办法,布置好了所有,只剩最后几步。只要这棵参天巨树能醒过来,只要神木重现于世,剩下的一切就很容易了。 所以他不是来杀人的,他只是要动一下那棵树。 仅此而已。 而动那棵树最大的阻碍就是灵王本人,偏偏此时今日的乌行雪记忆全失,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听那宁怀衫的意思,连院里这棵树是什么来历都记不得了。 当真是天助了他一把。 这念头闪过的那一刻,雀不落四周金光流动,在锵然的回响声中,院门“吱呀”一声,凭空打开,朝两边大敞着。 封薛礼抬高了手里的灯,照了一眼前路,而后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院里的人果真将结界撤去了一瞬,对他没有丝毫阻拦。以至于笑狐跟进门时,心里又忐忑起来。他心想之前迟疑半天不开门能说一句状态欠佳,如今毫不设防开门迎客又是怎么个说法??? 他压低声音叫了一句“少爷”。 不过少爷一点回应都没有。 不是封薛礼没听见,而是那一瞬间他眯起了眼没顾得上。 因为当他踏进雀不落大门,终年萦绕的雾气在眼前散开,露出院中情景。他发现,传说中连廊组成的迷阵都被人撤了,以至于他刚进门,绕过一扇石屏风,甚至不用多走一步就看到了院落的最中央。 那是那棵参天大树所矗立的地方。 而原本在卧房里的两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内,乌行雪搂着一个暖手炉站在树边,萧复暄更好,直接抱着他的“免”字剑背倚着树干,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那两个人圈围之下,那棵连鸟都不落的大树被防得严严实实。 封薛礼:“……” 第 79 章 枯荣 一瞬间,封薛礼怀疑自己被戏耍了。 但凡换一个人,就该指着院子里的场景质问宁怀衫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前尘往事一忘皆空,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封薛礼没有。 照夜城里但凡跟宁怀衫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这人的脾气性子有些直,想让宁怀衫不动声色地戏耍别人,着实有些难度。 所以封薛礼瞬间便明白,失忆这事应当不假。 只是忘了多少事、又想起来多少事便难说了。 而乌行雪和萧复暄如今围着这棵树,究竟是真的想起来了还是半推半猜的,依然有待试探。 所以封薛礼只怔了一瞬便镇静如常。 他依然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似乎还带着封家仙门残留的规矩,冲院里的乌行雪颔首行了个简礼,开口道:“不曾料想,寒冬腊月,城主居然会在院里迎客。” “院子里景好啊,爱看的人多,这两天照夜城净围着我这雀不落打转了,吵得很。”乌行雪一身素袍显得清俊高挑,几乎融在景里。他仰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树,又瞥向封薛礼,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不就是来看景的么?” 这话直得噎人,听得一旁的笑狐心里咯噔一下! 刚进门就这么说话,还怎么继续下去? 怕不是要直接开打。 笑狐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弯刀的柄。 但乌行雪说到末尾又弯了一下眼睛,像一句玩笑,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给笑狐弄懵了。 他借着余光瞄了一眼自家少爷,发现封薛礼依然提着灯,连烛火都没晃一下,波澜不惊。 封薛礼就像在应答最平和的闲聊一样,对乌行雪说:“确实。” 笑狐:“……” 他扭头看他,就见他毫不避讳地说:“一座府宅能在无主的境况下自封二十多年,固若金汤不可破,任谁都会心生好奇,想一探究竟。来看景,不奇怪。” 封薛礼说得坦然平淡,仿佛他也同照夜城那些大小魔头一样,并不知晓神木或是什么秘密,只是好奇,只是想趁着城主不在霸占一座宅邸。 这在照夜城,简直太正常了。 他说话天生带着一种安定感,一句再没道理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会有种说服力。 就连笑狐听完都觉得“我们来得对”。 封薛礼又说:“屋主不在,来了叫闯。屋主在了,便是拜访。我来拜访城主,看景只是顺便为之。” 乌行雪点了点头,依然弯着眼,道:“拜访总要有些交情在先,我似乎……从来没见过你?不过你认人倒是很快,进门就冲我叫‘城主’。” 笑狐心里又是一紧。 他知道自家少爷应该在雀不落安排了“眼线”,但听乌行雪这么说,要么是发现了,要是揪着这一点在试探。 他又看了少爷一眼。 就见封薛礼的目光穿过长廊和树影,落在院中那两个人身上,静默了一瞬。 那一瞬间,给笑狐一种物是人非的错觉。就好像院中分隔两边的三个人曾经见过、认识过,或许还有过交集和瓜葛,如今又成了陌生人,说着“平生素未谋面”的话语。 不过这错觉转瞬即逝。 因为封薛礼开了口,答得依然滴水不漏:“恐怕连照夜城外的人都听说过,城主随身从不带剑,虽然不曾谋面,但还是十分好认。” 他说着,眸光扫过了抱剑的萧复暄。 照理说,封薛礼能凭“带不带剑”认出乌行雪没什么问题,但他应该没法立刻认出萧复暄。毕竟他过去只是封家一个深居简出的幺子,顶多也就翻阅过仙谱,仙谱上的画跟本人相差甚远,不该认出来。 所以封薛礼顿了一下,道:“不知这位是……” 他只是顺口一句,显得自己更加符合“封薛礼”一点。 自古仙魔相冲,没有哪个仙会承认自己混迹于照夜城。他料想萧复暄会编一个假名,然后这寒暄话语便揭过了。 谁知抱剑的人抬了抬眼皮,冷声丢出来三个字:“萧复暄。” 封薛礼:“……” 笑狐:“……” 好,这是揭不过了。 笑狐那张数十年没变过的笑脸差点当场崩了。 “天宿上仙萧复暄?”他没忍住,低声道,“你、他不是已经死……已经殁了么。” 天宿看着这边,沉声蹦了一句:“传闻已经死了的人多了,能有几句真。” 笑狐:“?” 这话又是何意? 他正欲开口,余光瞥见他家少爷提着的灯火轻晃了一下。 他转头看去,就见封薛礼垂眸看向火光,眼神便掩在了影子里,看不清晰。 笑狐心里莫名又是一跳,他感觉刚刚天宿那句话似乎戳中了他家少爷的什么心思。 从这句话开始,他的一边眼皮突突跳动起来,不像什么好兆头。 说实话,来雀不落之前,他虽然觉得少爷此行有点突然,但他心里是算过的——雀不落真正需要忌惮的人只有乌行雪一个,宁怀衫也好、方储也好,他都打过交道,知道深浅。如果加上少爷在雀不落布下的“眼线”,他们说不定还能占个先手。 但如今多了个萧复暄…… 这要怎么打??? 要不是听话惯了又顾及颜面,笑狐能拽着封薛礼原路退出大门。 但现在这样,退是退不了了…… 因为笑狐余光瞥见他家少爷身形轻动了一下,像是垂着眸,在沉默里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再抬眼时,他不退反进,提着灯抬脚就朝院里走。 “少爷?”笑狐小声叫了一句。 封薛礼丢给他一句:“你可以先行回府。” 听到这句话,笑狐真的有点慌了。他当然不会回府,大步跟上去。 他想问封薛礼究竟想要做什么,但这场合实在不好问,于是他只能紧紧攥住手里的弯刀,以便需要的时候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手。 邪魔一贯不守常规,但凡换一个人来,可能就视长廊如无物,径直横穿过红漆廊柱,一步落进院中央了。 但封薛礼没有。 他看起来不紧不慢,就像真的只是来访一个故交似的,提着灯踏步上了台阶,又沿着长廊拐过两道折弯。 踏进院中的时候,封薛礼开口道:“我心下有些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乌行雪挑眉看过来。 封薛礼道:“照夜城人人都对这座府宅满怀好奇,人人都想知晓这处地方究竟有何奥秘,如此绕着这里团团打转、不得其解,整整绕了数十年。如今……” 他扫过乌行雪和萧复暄,淡声道:“城主和天宿上仙这样站在院里,就不怕被我看出来这府宅最不能动的东西在哪里么?” 乌行雪这下是真的笑了。 笑完,他清清淡淡地说:“你不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么。” 他静了一会儿,道:“没说错吧,明无仙首?” “明无仙首”这四个字落下来的瞬间,偌大的雀不落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笑狐扭头的动作之大,几乎能将脖子当场拗断。他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跟随了近百年的人,脑中惊雷不知劈了多少道。等他回过神来,就听见自己声音恍惚,问道:“谁???” 不仅是他。 雀不落角落的楼阁里,宁怀衫看出“方储”不对劲后,生怕这个“方储”憋了坏,要对乌行雪和萧复暄做点什么,正要想办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把假“方储”拖住。 结果刚要动手,就听见雀不落的结界被敲响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狗日的封薛礼! 封薛礼都进雀不落了,他能坐视不理?! 于是宁怀衫也顾不上闭门思过了,撤了禁制就冲向院里,结果就听见这么一句“明无仙首”,当场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朝前栽去。 偏偏他冲得太急,不偏不倚栽向的人正是封薛礼。 宁怀衫当场眼一闭心一横,心说与其丢尽老脸,不如假装偷袭! 他手指间迅速聚起青黑之气,准备还当年的封薛礼一个杀招。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在他出招之前,他眼前已然掠过一片白。 那应该是封薛礼的手掌,要朝他头顶伸来。 那一瞬间几乎被拉得无限长,宁怀衫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掌碰到他额头的触感。他下意识周身一绷,准备蓄力迎接当头一击。 却没想到,那只手只是抵了一下他朝前磕的额头。 宁怀衫都懵了。 如果数百年前,王都问天寮的那些差人还活着,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觉得似曾相识。当年云骇第一次见到明无花信,就是如此——追着一只松貂穿过回廊,差点冲撞到来客,被花信以手掌抵住了额头,挡住了栽倒之势。 同样的朱红廊柱,同样的折道,同样有石台阶连接到院里。 只是一晃数百年,故人不再,面目全非。 封薛礼抵住宁怀衫的那一瞬,也顿了一下。 不知是这场景让他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还是仅仅意外于自己的反应。 封薛礼垂着眸,道:“传闻仙都崩毁,众仙不再,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明无仙首,他不是……死了么。” 说完,他手腕一翻。 宁怀衫额间感觉到掌劲,瞳孔骤缩。 下一瞬,背后一道厉风裹住他,将他从封薛礼面前猛地拉离。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他家城主和天宿上仙身边了。 “真有你的,让你锁在楼里反省,总想着开门。我准你出来了?”乌行雪看也不看他,轻声说道。 宁怀衫不明就里:“城主这究竟怎么回事?!!封薛礼怎么成明无仙首了?!” 他其实更不能明白的是,就算对方真的是明无花信,为何要忽然戳穿?就连他发现“方储”不对劲,都知道不能立马惊动,最好挑一个合适的时机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没道理他家城主和天宿想不到这一点。 *** 乌行雪自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选择这么做,恰恰相反。他和萧复暄每一句都在激封薛礼。 他想激得封薛礼出手。 如果对方是花信,那他一定耗费很多年、查了很多事,也做了很多布置,才会借了封薛礼的壳蛰伏在照夜城,把主意打到雀不落这棵树上。 要动雀不落不是易事,按照常理,他一定会把这件事放在整个局的尾端。 所以乌行雪才要去激对方。 他们把“明无仙首”这个名号直白地亮出来,就是想告诉“封薛礼”:再掩藏也毫无意义,一旦被认为是明无仙首,整个雀不落一定会严防死守,不会再给第二次可乘之机。 如果要动手,不会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 所以花信今日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 而花信一动,就必然会牵连出一些线索痕迹。 他就能借此知道一些尚未知晓的、不曾想起的,或是被隐瞒的一些事。 这办法确实有一点险,但他能从灵王变成照夜城的魔头,过去应该也没少行过险事。 *** 借着将宁怀衫拉到身边的动作,乌行雪一个侧身,背后刚好空门敞露。 那只是一个瞬间,但那一瞬间足够被伺机之人捕捉到。 宁怀衫惊呼道:“对了城主!方储他——” 话音未落,“方储”已然拔剑而至,直冲乌行雪背后空门。 那并非真的方储,所以有着远超方储的剑速和威压。那一招快如疾电,但凡没有准备之人,根本反应不及。 乌行雪却在那一刻,背对着剑锋,冲萧复暄眨了一下眼睛。 他歪了一下头,用口型道:“该天宿大人救我了。” 薄唇刚动,萧复暄已然闪身而至。 独属于天宿的凌冽气息迎面而来,扫过他的时候,萧复暄已经落到了他背后。 就听“锵——”的一声响,惊天彻底。 那是两剑相抵的金石之音。 那一声直贯九霄,整个雀不落如狂风横扫,就连那棵参天巨树上厚积的雪都瞬间一空,被扫上了青天。 下一刻,那些雪漫天盖地地落下来,笼罩着整个雀不落。 萧复暄替乌行雪挡招的那一刻,那棵参天大树刚好无人看顾,“封薛礼”就在那一刹那提灯而至—— 他像一抹混在狂风里的山岚,于漫天的雪沫中伸出手,手掌覆于巨树脚下的泥土上。 而另一手提着的灯在那一刻猛然一震,灯里的火陡然燃烧起来,窜了数十丈,环绕着他形成了一道火墙,将所有人屏挡在外。 火势之高,映得这半边天都殷红一片。 他在照夜城呆了二十五年,环绕着整个雀不落精心布了一个阵。他不知道乌行雪对神木做了什么,才让神木失去了仙气和神性。 但他其实也不用知晓得那么清楚,既然失了仙气和神性,那就让它重新拥有。 让一棵树拥有仙气和让一个人拥有仙气本质并无区别。 这和“点召”其实是一个道理。 他虽然不是天道,做不了真正的“点召”,但可以做到“近乎于”。更何况树还是那棵树,骨子里的神性还在,他也不需要真正“点召”什么,只要做到“近乎于”。 哪怕一天或是一瞬都行,只要神木存在一瞬,他就能借力完成所有。 “点召”阵需要的所有,他早就在这四周布置好了,雀不落周围的赌坊、酒肆、花坊……那些楼阁之下,都是他早早埋好的阵石。 而他现在只需要将最后一道符文写在这片泥土上,以血和之,就成了。 他手指落在泥土上,血淅沥沥顺着长指蜿蜒向下,洇进泥土里。划下字的时候,雀不落周遭的阵局嗡然启动,缓缓流转起来…… *** 萧复暄和乌行雪只是要借机试探他布置了哪些东西,并不会当真让他做完所有。 所以他们故意露了空门,让了一着之后,便即刻转身。 金光之下,剑招带着萧飒气劲悍然而至,就要将那通天火墙一斩为二—— 然而那一瞬间,却出现了一丝变故。 先前他们奇怪过,为何明知是“一对二”的局面,“封薛礼”为何敢亲自找上门来。直到这一刻,终于露出端倪。 先前“封薛礼”来雀不落敲的那三声门,几乎让整个照夜城都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城内便开始暗流涌动。 新旧城主对峙,那些大小邪魔自然不会直接掺和进来,一个个退避三舍,但其实他们没有一个真正离开,依然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因为他们深知,不论封薛礼和乌行雪谁更胜一筹,一场对峙下来,两边都会有所损耗。 谁占上风重要吗? 不重要。 他们最希望的是两败俱伤,如此一来,他们就能从中分一杯羹了。 一个稍微厉害一点儿的邪魔只要死了,灵肉皮骨必定会被其他人瓜分得干干净净,毕竟那可是大补,比没日没夜的修行来得简单多了。 谁不馋呢? 更何况如今对峙上的是新旧城主,那是两个魔头,若是也能瓜分一下,那简直是天降横福。 对他们来说,无论怎样都能讨到好处,这热闹怎么能不凑? 所以赌坊、酒肆里的人虽然空了大半,但浓重的邪魔之气却犹如寒夜阴云一般,在城内迅速聚拢起来。甚至那些尚在人间作祟的,都得了消息返往照夜城。 这和先前那种纯粹的看热闹不同,那些大大小小的邪魔都暗地里做起了各自的布置,打算当一回“黄雀”。 于是整个照夜城陷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里。 他们自己或许尚未意识到,但他们确实在不知不觉间跟着封薛礼动了起来,成了暗中的助力。 那些大小邪魔的布置单拎任何一个出来,对于乌行雪或是萧复暄来说都起不了大用,有些或许能引起一些麻烦,有些纯属就是充数。 但当那些各不相同的布置层层叠叠,在雀不落周围越积越多时,那些数以千万计,如云如盖笼罩聚集的邪魔之气就产生了另一种效果—— 都说仙魔相冲,如此靠着万千人聚集而成的邪魔气,会影响到了天宿仙气。 这种影响无声无形,天宿本人却最有感受。 所以萧复暄在一剑斩上那道火墙时,剑气有一刻的凝滞。 他眉心一紧,脸色倏地冷下来。 而就是那一瞬间,“封薛礼”似乎在泥土上急急划下了最后一笔。 “点召”这棵参天巨树的大阵终于立成,金光自“封薛礼”掌下散出,像流动的水一般顺着泥土和树根蜿蜒向上。 那金光几乎要在树干上流淌成字,却在笔画相连之时,忽然散开。 就好像由于某些缘故,这“点召”对它起不了作用。 “封薛礼”轻声自语:“怎会如此……” 不应该的。 只要这是那棵树,这阵就能成。可为何成不了? 他又加了一道。 巨树颤栗之下,笔画依然连不起来,散得干干净净。 “点召”依然不能成。 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背后,在火墙之外。乌行雪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忽然蜷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发现他两只手腕上都显出了隐隐流动的符文。一只手正流,一只手逆流。 而正流的这只手上,正不断出现跟巨树一样的反应。 萧复暄觉察到了这些。 他似乎总能觉察到这些…… 他转过头来,看到乌行雪两手符文的瞬间,眸光一沉,唇间无色。 “这是……”萧复暄低低的嗓音有些生涩,“分灵?” “分灵”两个字落进乌行雪耳中时,他脑中忽地一静。 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他回到了亲手给自己落下这些符文的那一刻。 “封薛礼”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乌行雪究竟做了什么才让神木全然丧失神性仙气,静默了整整三百年。 他总在想,这是另一种封禁?还是给神木加了什么护罩? 其实两者皆非。 而是分灵。 是乌行雪分了神木的灵,将其生生一分为二。 传说神木总是半枯半荣,半生半死。他从中一剖为二,荣的那一半在雀不落长成了郁郁葱葱却不落鸟雀的参天大树,至于枯的那一半…… 则贯穿了苍琅北域三十三层洞天。 就是他最初醒来时站着的那株灰白枯木。 他睁眼的那一天,就像当年在神木上化人一样,站在高高的枝上。只是头顶没有终年不断的落花,脚下也没有人语喧嚣的集市。只有苍琅北域里一望无边的寒潭。 第 80 章 牵连 符文出现,过往重重的迷雾终于拨开了一点。 两手符文流转之时,乌行雪恍然记起分灵那一刻的感觉。萧复暄说得没错,确实常人难忍、痛不欲生。 不过那种痛之于他而言,要更特别一点——他化生于神木,自己躯壳里的灵魄为虚,神木之灵才是实。所以分灵之时,那棵终年落花不断的参天巨树依然寂静如昔,所有痛楚都投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像影子一样的痛,摸不着碰不到,连缓解都不知从何下手,但又真实地存在着。 那是世间独一份的奇怪感受,他身体毫发无伤,躯壳里的灵魄在世间任何一个人探来都是完好无缺的,可事实上,他真正的灵魄已经随着神木一分为二,再也没有完整过。 正逆两种符文隐在他的身体里,代表着神木的两半,一手是枯,一手是荣。 所以当初花家弟子给他贴探魂符,想查他是不是邪魔时,他下意识换过一次手。因为他两只手腕探出来会是不同的结果,一边是常人不该有的枯竭死气,一边是看不出问题的活气。 哪怕他前尘忘尽,不记得这些事了,却再也没有伸错过手。 每一次将手腕递出去,每一次抓住萧复暄,每一次让萧复暄的气劲顺着指尖涌进来,都是那只带着活气的手。 而那些气劲游走在他身体里,哪怕经过所有经脉和要穴,也发现不了任何端倪。因为他躯壳里还有一副虚的灵魄,无论怎么探,结果都是安然无恙。 …… *** 萧复暄看着他这两手分灵符文,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难怪……” 难怪无论怎么做,乌行雪所谓的“劫期”总是不能全然好转。难怪那些寒意总是像附骨之疽一样驱散不开,刚压下去便又滋生出来,连个源头根由都寻摸不到。 一切皆出于此。 因为乌行雪真正的灵魄早已大损,一分为二。身体里的这一副只是用来哄人的虚影而已。 根源不动,对着虚影,不管怎么休养都是徒劳无功。 “你——”他抬眼看向乌行雪,苍白的薄唇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爆裂声响。 萧复暄回头望去,乌行雪也猛地抬眼。 原来是封薛礼所布下的“点召”大阵屡试不成后突然显露出了异状,那些从照夜城四面八方流向雀不落院中的大阵灵气剧烈波动起来,就像是陡然沸腾的水。 参天大树上忽隐忽现的金字顺着树干纹路迅速褪淡下去,退到虬然的树根处,整片泥土便在花信掌下龟裂开来。 每一道裂纹底下都有呼啸的罡风,像是地底深处的巨龙腾然而上。 那风瞬间缠裹住封薛礼的手掌,以力可拔山之势将他猛地往下一拉—— 但凡是一个普通的仙门弟子或是普通邪魔处在这种境况之下,要么会被那道巨力拉扯倾轧得粉身碎骨,直接吸卷至地下。要么会在挣脱之中被生生撕断一臂。 但封薛礼没有。 他提着灯的手腕一转,灯火在杆头划了一道晃眼的圈。 光圈所划之处,威压外放如斩铁利刃,连罡风都生生割开。 那缠住他的罡风骤然一断,他一把收了手掌,像青烟一样瞬间消散在风里。下一刻,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院子另一角。 大阵不成时就会崩塌消殒,而这动静就是崩塌消殒时的一种反噬。 封薛礼身形如烟,避开得恰到好处。 而树下“点召”大阵聚气的澎湃灵力却无处发泄,像看不见的海潮,长啸着朝四面八方轰然而去。 那道爆裂之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乌行雪抬眼便只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澎湃之力,他下意识就要抬手相击,就感觉自己被人整个护进怀里。 萧复暄肩背冲着高树和崩塌的大阵,一手拥着他,一手握着长剑一转,背向身后横斜一挡—— 锵! 就听金石相撞的尖锐脆响之下,火星自剑刃迸溅而出。 那澎湃的灵力就这么被他强挡于剑气之外。 飞溅的火星灼热晃眼,乌行雪眯了一下长眸,听见萧复暄紧搂着他,生涩的嗓音沉沉响在耳边。 他说:“乌行雪,你怎么下得了手?” 分灵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是仙也如同活撕一般,肝胆俱裂。 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乌行雪张了张口,发现无言以答。 因为他说不出什么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是因为什么才走到给神木“分灵”这一步上来。 但某一瞬间,也许是因为刚刚那个“点召”大阵多少起了一些影响,他隐约感觉自己脑中似乎闪过了一些事,只是匆忙之下没能捕捉住。 梦铃的作用之下,那些记忆就像蒙在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里,如今因为封薛礼的“点召”阵对雀不落的这棵巨树有了几分刺激,而这种刺激又落到了他身上。于是,那黑色幕布似乎隐隐要掀开一隅。 乌行雪怔了一下。 怔愣之间,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味。 怎么回事?乌行雪眉间一紧,问萧复暄:“谁的血,你的?” “不是。”萧复暄答。 他们猛转过身,循着血味看去,发现是封薛礼的血。 *** 封薛礼退至院墙边,却依然仰头看着那棵葱郁的巨树。 他在掌中迅速划了两道,眼也不眨就将满是血的手掌抬起来,攥成拳,血液顺着拳淅淅沥沥在地上滴成了一洼。 他并没有显露出太多不甘之色,也没有因为大阵一次不成,就露出太多狼狈相。他的神情甚至依然是冷静的,只是因为放了一洼血,显得有些苍白无色。 但他的举动却透着一股隐而未发的固执。 笑狐之前被澎湃的灵力狠撞了一下,重重砸在院墙上,腹背受力,吐了好大一口血。 他之前还因为那句“明无仙首”惶然无措,惊惧不已,甚至连出手都忘了,在这重重一击之下才恍然回神。 他又想起曾经无数次冒出来的那个念头—— 当年他陪着长大的那个少爷似乎慢慢消失了,或是隐匿在这具躯壳的某个角落里,再出不了声。而如今这个总是面容沉静却又隐隐透着威压的封薛礼,其实另有其人。 他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一方面是不愿意接受,另一方面是觉得偌大一个封家,好歹是人间赫赫有名的仙门。封薛礼又是封家幺子,上面有一对当家的兄姐,不管关系亲近与否,应当不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在封家眼皮子底下借用幺子的躯壳。 他想不出有谁能做到这种事,可如今,一句“明无仙首”似乎让一切都有了答案。 是啊,如果作祟者并非来自人间,而是比仙门更高的存在呢?如果是明无仙首,想在封家眼皮底下做这种事就没甚难度了。 可普天之下,活人躯壳那么多,堂堂仙首如果要借活人躯壳返魂,为何偏偏挑中了封家这个连门都极少出的幺子呢? 是封家有什么特别,还是这个幺子有什么特别,连明无花信都要另眼相看? 更何况,那是明无花信啊…… 那是人间仙门曾经最为推崇的灵台仙首,各处供奉最多的一位仙人。他的画像挂在很多地方,他的神像镇着许多城宅。 曾经不止是百姓,就连仙门子弟也常冲着他发愿。而不论是画像还是神像,他始终半垂着眉目,提着他的仙宝“照世灯”,带着仙山白鹿,平和地看着所有人。 好像俗事皆与他无关,又世事都落在他眼里。 那样的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笑狐看着封薛礼的身影,看着他从颈侧蔓延到下颔的纹绣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愈发明显,不知为何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他很难描述那是震惊、难以置信,还是其他…… 但那种种心思在看到封薛礼满手是血后,就全都抛之脑后了。 “明无仙首”也好,他看着长大的少爷也好,笑狐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他近乎于本能地掠到封薛礼身边,张口就叫了一句:“少爷!” 他捂着心口,一边攥着弯刀护住封薛礼的背后。一边道:“少爷,你又要做什么?为何要放这么多血?!” “你退开。”封薛礼没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少爷!” “退开。” 第二次话音沉沉落下,笑狐已然被一股无形之力撞开,连退数丈。 而在他被撞开之时,封薛礼一脚踏在自己淅淅沥沥滴出来的血洼里。 顷刻间,他足下瞬间生出花来。 那长长的枝蔓从血洼里凭空长出,同大悲谷底缠裹着云骇的那些花枝一模一样,也同他颈侧的纹绣一模一样。 那些枝蔓如无数条细长的灵蛇,朝前铺散开去,眨眼间就要朝那棵参天大树上攀爬。 涌动的灵力透着一股不仙不鬼的邪气,顺着枝蔓一路向前,震荡在整个雀不落院中。 那些枝蔓将土地龟裂之处覆盖得严严实实,就连裂缝也拉合起来。而那些灵力则让断裂崩毁的“点召”大阵重新连结。 看到这一幕,乌行雪瞬间明白过来—— 封薛礼确实执着,他居然还想要再试一次。 *** 对于封薛礼而言,他并没有看到乌行雪两手浮现过又隐去的符文,也从未踏足过专囚邪魔的苍琅北域,毕竟那是萧复暄执掌的地盘。 他从没见过那棵贯穿三十三重洞天的枯树,更不可能意识到那棵枯树与雀不落这棵树的关联。 所以,他无从知晓神木被分过灵。 在他看来眼前的巨树就是那株神木,他查过很久,没道理弄错。 而只要这是神木,他就应该能成功。 既然一阵不行,那他就再起一阵。 他已经耐心地等了这么多年,不该轻而易举就退回去,否则先前的数百年又算什么呢? 他不能退,也没有什么可退的。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说过:“不依不饶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我不觉得是坏事。只是偶尔显得直冒傻气而已。但那又如何呢?我行我的,他说他的,碍不着我。” 说这话的那个人当时不知因为何事有些忿忿,兀自说了好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这世上有什么事能让你不依不饶么?” “眼下一定是没有的,不知将来会不会有。我……”说话的人摇头一笑,“哎”了一声道:“我能有幸得见么?我可实在好奇。” 当年他没什么可答的,因为那人说得颇有道理,他无从反驳,也无从预见什么。 倒是今日,他能答一句:“如今有了。” 可惜,早已无人在等这个答案了。 但那也无妨。 不依不饶不就是如此么,哪怕无人在等、无人在看,他还是要再试一试的。 灵力不够,就再拉一些人。阵不够重,就再添点血。 *** 那些花枝修补完大阵之时,照夜城青灰色的天际云霄雷动,那些围聚向雀不落的大小邪魔都在那一刻感觉有风从脸侧扫过,带着不知哪里的花木香气。 他们在那股香气里迷茫了一刹那,忽然感觉脚下灵力涌动。 地底下仿佛有一个不可抵挡的竹泵,巨大的吸力缠绕上他们的双腿,以至于他们动弹不得。只感觉周身的邪魔气劲都在朝脚底疾速流去,像是被什么人抽了过去。 邪魔们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 “我……我动不了!” “这是遭算计了?!” “一定是。” “谁干的?谁有如此胆量——” “这还用问?你说还能是谁?” …… 确实,整个照夜城也找不出第三个答案。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发现,身体里疾速流矢的邪魔气都涌向了那座雀不落,这是被人凭空借用了。 借用者不是别人,正是封薛礼。 他这些年布在照夜城的各种阵局纷纷起了效用,在如今这一刻能帮他一把。他不论躯壳还是灵魄也都受过创,远非巅峰之态,但靠着这些借来的邪魔气,便能再番一番。 他并非莽撞之人,还留了后手。 如果“点召”大阵今日就是不能成,那他也能借着这些邪魔气,拧转阵局,在雀不落这棵参天大树周遭布下一片能容他穿过的禁制。 如此一来,此后若有合适的时机,他依然有办法来到这棵树下。 *** 封薛礼如此打算着,长身带风,一步就要踏至巨树跟前。 然而他长靴刚要点地,就感觉迎面横扫过来一道霜冻之息。 那是一种让人闪避不了的寒气,被那股寒气撞上的瞬间,就好像整个人从外到里都冻住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眉眼结了霜,不仅如此,就连五脏六腑都在那一刻裹上了苍白的薄霜。 这种极寒的气劲只有一个人有…… 不是别人,正是乌行雪。 封薛礼猛地刹住,就见乌行雪修长的手指已然到了眼前。那股霜冻之息就是从他袖间指中流泻而出的。 乌行雪长指一屈,封薛礼再次化作一绺烟尘,消失于指前。 “以少敌多,明无仙首何必呢。”乌行雪的嗓音仿佛也带着霜寒气,在巨树扑簌落下的雪雾里显得轻而模糊。 那抹烟尘又瞬间聚于乌行雪身后,速度之快,连眨眼都不及。 封薛礼手指一拨,提着的灯火便是一个环扫,火光顷刻将乌行雪笼于其中。这时他才开口答道:“未必。” “什么?”乌行雪一怔。 “未必是以少敌多。”封薛礼完完整整答了一句。 话音落下的瞬间,乌行雪眉心一皱,直觉不太妙。 果不其然,他只感觉眼前一晃,无数灯烛在他眼前燃烧起来。他能看到数不清的灯盏在风里微微晃着,惶惶火光连结成片,又模糊至极。 那种体验着实不舒服,就像被灯火晃得失了明,遑论要摸清东西南北了。 乌行雪能感觉到,封薛礼这一个环扫并非是攻击,而是意图将他困在这囹圄之地。而灯火笼上来的那一刻,他隐约看见封薛礼的招式冲着萧复暄去了。 乌行雪心头一跳,直觉得有些古怪。 为何圈的是他,攻击的是萧复暄? 他才是在劫期里的那一个,众所周知劫期里的邪魔不能大动气劲,说一句“虚弱”也无可反驳。但凡正常人要挑一个对招,也该挑他,而不是挑萧复暄吧? 为何封薛礼反其道而行之? 除非…… 除非在封薛礼看来,萧复暄此时更受牵制。或者说封薛礼做了什么,让萧复暄此时更受牵制。 想到这一点,再思及刚刚那句“未必是以少敌多”,乌行雪面色一沉,急于从这囹圄中出去。 但他不记得任何破阵之招…… 乌行雪眼里时常浮动的笑意此刻一星半点都看不见,微微下撇的眼尾让他显得冷峻异常。 如果不记得破阵之招,那就只能强开了。 但封薛礼并非寻常之人,他布下的囹圄,同萧复暄笼罩着雀不落的结界恐怕相差无几,不是三两招就能冲破的。 而乌行雪身无利刃,两手空空。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搓了搓,白霜骤然从指尖结起,朝上蔓延。极寒气劲运转之下,就连呵出来的气似乎都能转瞬成冰。 他两手一绷,浓重如海潮的邪魔气倾泻而出,伴随之下的,是更为浓重的杀气…… *** 封薛礼将雀不落一划为二,把乌行雪和萧复暄分隔开来。他借着照夜城万千邪魔气息对天宿的阻碍和影响,与萧复暄斗在一起。 在这种境况之下,他身边还有笑狐和“方储”,萧复暄那边却只有一个宁怀衫。倒算是他以多敌少了。 他本以为能借此获得一丝先机,哪怕只有一招的时间,只要让他能够再开一次阵局。 然后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当他听见另一处囹圄崩塌的巨响时,封薛礼诧然回头。 明明乌行雪记忆全失又尚在劫期,明明劫期中的邪魔动用气劲限制极多、内损极大,明明那片囹圄应该能困住对方好一阵子,明明…… 再多的预设在此时都成了虚影,那道崩塌声响起时他就该明白,他今日是讨不着丝毫好处了。 *** 其实封薛礼的预设并不算错,乌行雪周身气劲运转起来确实生涩凝滞,而且每运转一周,每落一道杀招在囹圄之上,他就更冷一些。 到最后,他冷得浑身泛疼。 但他中途碰到了一丝转机…… 就在他冷得几乎再出不了招时,他忽然感觉身体里僵冷凝滞的气劲再次流转起来,仿佛春水在暄和暖风中缓缓解冻。 就好像一个久病之人忽然开始自愈一般。 乌行雪顾不上多想,攫取了那点凭空生出的暖意,化于周身气劲之中。没过片刻,他便不再那样苍白无色了。 而在缓过来的瞬间,他四道杀招强横地劈落在囹圄四象上。每招落地时,几乎带着九天玄雷之势。 一时间砂石飞溅,地面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剑分劈而过,划出数十丈深的地裂! 封禁的囹圄在那一刻隆隆作响,最后一道落下的瞬间,巨大的裂痕自天贯下,整个囹圄分崩成无数碎片。 囹圄崩裂之时,乌行雪穿过裂缝一眼看见了萧复暄。对方一招免字剑出手,巨大的金影当空劈落,直奔封薛礼而去,脸色极冷,身上倒是不见有伤。 还好…… 乌行雪轻轻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便身形一僵。 因为在他击破囹圄之后,为了去帮萧复暄一把,他又一次攫取了身体里莫名滋生的那一点暖意,想要再运转一周气劲。 可就在那时,他清晰地看见萧复暄剑气凝滞了一瞬,脸色生冷之下不见血气,握剑的那只手从虎口处渗出了血来。 那一刻,乌行雪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方才突如其来的自愈并非真的没有源头,而是因为萧复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有一刹那的惊疑不定。 于是他又试了一次,借着那暖意再度运转气劲。这次刚一运转他就立刻停下了,因为他发现萧复暄的状态真的在随他而变。 他在逐渐好转,萧复暄的血色却越来越淡。 这是……怎么回事? 第 81 章 渊源 乌行雪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鹊都了。 自从意识到那是一场凭空生造的大梦,他便再也没有回想过梦里的任何细节。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在话本上看到的一个故事。 说来也很巧,那刚好是他在苍琅北域睁眼前翻看的话本,那故事是其中之一,明明十分简单,但他当时倚靠在榻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捻着书页,莫名看了好久。 久到连管家都忍不住问他:“是什么故事让您看难过了?” 当时他还怔了一下,回神疑问道:“难过?” 管家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眉心说:“瞧着是这样,您垂着眼,这里还皱着呢。” 当时的乌行雪恍然失笑,松了眉心道:“哦,没有的事。一个小故事而已,又怎么会看得难过呢。” 管家面露好奇。 乌行雪索性就同他讲了几句:“说是有一位老者,素来喜爱花草,种了满满一院。有一年春初碰见奇景,日丽风暄的时候乍起雷霆,不偏不倚地就劈在他院里,劈得满地狼藉。” “老人家心痛不已,觉得费心养护的花花草草必然要变成一片焦土,活不下来了,谁知那满院的花树还真就活下来一株。” “活下来的那株花树如期在暮春三月抽枝散芽,但不知是因为那晴天乍起的雷霆还是旁的什么,那株花树后来开的花很是奇异。” 管家问:“怎么个奇异法?” 当时的他“唔”了一声,轻声道:“见过并蒂莲么?照这话本里说的,应当就如那并蒂莲一样,一枝双生……” 管家赞叹道:“那可真是世间少见,是天降的奇缘,是好事啊。” 他却静了一会儿,道:“难说。” 管家:“您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捻着书页,又不知为何怔了一会儿,道:“这话本里写着,那一枝双生的花并没有都开得很好,这边生机勃勃时,另一边便带着枯相。这朵好了,那朵就遭了。” 管家有些遗憾道:“那确实有些可惜……” 他轻轻“嗯”了一声,应着管家的话。手指抵着书页又道:“还不止,其中一朵颇有些霸道,总是它开得更好一些。” 管家答道:“多汲了些养分吧。” 他半垂的眸子眨了一下,又抬眼冲管家道:“所以说……这哪里能算是天降的奇缘。恐怕也就那朵占了先的花会这么想,对另一朵来说,怕不是孽缘。” 管家也不知该如何应和,这确实是个小故事,两朵花而已,谈不上什么难过不难过的。他倒是瞥了那书册好几眼,奇怪道:“这话本……” “话本怎么了?” “这话本哪里来的,好似从未听说过。” 梦里的乌行雪当时顿了一下,道:“随手拿的。” 管家问:“木架上么?我昨个儿带人洒扫似乎没见着。” 他答道:“可能搁在一边了。你去忙吧,我再看会儿。” …… *** 那就是话本里一个占不了多少篇幅的故事,不甚起眼,乌行雪却在这时忽然想起来。 如果鹊都是一场生造的大梦,梦里的一切不可能真的毫无来由,或许那些话本以及话本里的故事都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和提醒。 眼下他和萧复暄之间的牵连,让他不由地想起那双生的枝芽。 而他就像是那朵占了大半养分的花。 只是这种牵连究竟是从何而起的?是因为白玉精包裹着神木就像一种滋养,由此而生?还是因为萧复暄在他身上留下过什么? 乌行雪很想问个明白,但眼下却并不是一个能好好问话的时机。 他深深看了萧复暄一眼,转瞬便出手插·进了战局。 他们身躯灵魄皆有所损,又有这种此消彼长的牵连在其中,对着“封薛礼”,其实已经算不上“二对一”了。 更何况“封薛礼”这一行带上了几乎整个照夜城的大小邪魔,严苛而言,甚至应当反一反,算是以少敌多,封薛礼才是多的那一方。 但这场战局却并没有陷入胶着,或者说只胶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神仙也好,邪魔也罢,一瞬的时间对他们而言有时却显得极长。在那极短的须臾里足够发生很多事—— 诸如乌行雪寒气煞人的手指将要抵上封薛礼的喉咙时,发现对方在命悬一线的那一刻,眸光居然还朝神木看了一眼。 那一眼给乌行雪一种错觉,仿佛只要能换取时机去动神木,封薛礼甚至可以生生挨下他这一招。 乌行雪在那一刻手指顿了一下。 于是封薛礼在那顷刻之间隐约听了一句问话。其实乌行雪并没有真的问出来,但招式的停顿间,封薛礼知道乌行雪想说什么,那恍然听见的,不过是多年前的一句折影而已。 他知道乌行雪要说:“我见过太多世人执着于神木,祸人祸己,从没料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在曾经的仙都,明无仙首同灵王和天宿并不算相熟,说过的话寥寥可数。他们三人极为有限的一点交集,大概就是那个叫做“云骇”的人了。除此以外,他们连一声客套的“仙友”都称不上。 所以封薛礼开口答道:“既然不是‘仙友’,就谈不上‘料到’或是‘没料到’。” 乌行雪听到封薛礼依然不见波澜的声音,愣了一下。因为他心中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并没有把这话问出口,而对方却像是知道一般回答了。 乌行雪:“你……” 就听见封薛礼又道:“这话灵王——”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要改口为“城主”,但话已至此,索性也就继续往下说了:“你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问过了,我不过是再答一回而已。” 乌行雪蹙起眉。 封薛礼道:“灵王还道,强借神木之力有违世间之理,一事引万事,无辜受牵连者不可估量。” 乌行雪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这话确实没错。只是从此时的封薛礼口中说出来,着实奇怪。因为对方正做着所谓“有违世间之理”的事情,固执得惊人。 封薛礼说:“如今灵王若是还想再提,我也依然可以再答一回:我都知道。” 有违常理也好,牵连无辜也好。这些话他全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曾经他也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同很多人讲过这样的道理。 灵台的明无仙首,那是世间百姓供奉最多的神仙。他嗅着那些香火,不用细数也知道龛台底下跪过多少人。他有大小神像三万尊,画像更是遍数不清。 他的神像立在无数百姓的屋子里,听过不知多少俗事杂语,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 有些道理知晓归知晓,真要违背起来,谁都拦不住。 正因为明白,所以不会回头。 这样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多到几乎任何事他都可以波澜不惊。 他曾经恪守着数不清的道理,从不觉得那些条条框框是什么束缚。因为那都是他所赞同的。 他不多插手人间事,在恰当的时局降一些福祉。同样的话不多说,同样的人不多劝,点到即止,事不过三。 这些零零碎碎之事拼合在一起,就是仙都同人间的界限。他一度觉得泾渭分明,很有道理。 他将这些道理讲给很多人听,他总是讲得很平静,对方听得进去那是好事,听不进去便迟早会吃些教训,他不多干预。 但后来他忽然意识到,世间总有例外。 “凡事总有例外”,这话也是一个道理。而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居然用了那么久才明白。 再后来,他便有了很多“例外”——同一个道理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冲的还是同一个人,语气也不再平静。 他曾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也曾经斥责过一个人,一字一句地问他:“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你当升仙时领的天诏是废纸一张?!” 他对那人说:“世间不讲道理的事浩如烟海,你管了一件,就得管另一件……” 他还说过:“仙凡有别,入了仙都就不能再多插手人间事了。” …… 他甚至还对那人说过:“你如此行事,迟早有一日……” “迟早有一日”这种话,在凡间都是说给痛恨的仇者听的。他们从不是仇人,但他居然说过那么重的话,只是为了让对方听下那些道理。 而如今,那些他一字一句讲过的道理,正一点一点粉碎在他手里。他这些年做下的很多事,都是在违背他曾经说过的那些道理。 他见过世间许多人,喜欢在做下一些事之后辩解一句“是我糊涂了”。但他说不出这句话,因为他从来都很清醒。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做着每一件事,清醒地数着自己违背的每一条天理,清醒地看着自己布下的那些阵局。 阵局里流淌的血、阵局里牵连的命,他都看着呢。 所以百来年了,从没有人能劝他,也没有人能拦他。 只是如今,在同乌行雪和萧复暄交手的刹那,他在数百年冷静的清醒中突然生出了一丝不解。于是他在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气中看向乌行雪的眼睛,说道:“灵王所见之事决不比我少,就不曾有一日觉得不公么?” 乌行雪蹙眉之时,萧复暄的长剑悍然而至! 封薛礼疾速后掠,动作之快,掀得整个雀不落雪雾当空。 他以灯挡于眉间,而后一个矮身,游龙一般化为一缕长烟,瞬间融于漫天雪雾里。 而乌行雪却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 封薛礼模糊的嗓音散在各处,几乎找不到一个定点。他说:“是我疏忽,灵王就算所见之事再多,如今也忘了大半。” 乌行雪眸光极静,背与萧复暄相抵,刹那便扫过整个院落。 却听得封薛礼继续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或许你也会问一句,凭何——” 话音重重落下的时候,那抹烟气已然聚向那棵巨树。 但它拢去的同时,“免”字剑的剑影割破长风,不偏不倚刚好穿过那抹烟。 “少爷!!!”笑狐扑过去的时候,封薛礼显出人形。 他一丝不苟的衣衫终于乱了一些,下颔有一道细长的线,血珠就顺着线朝下滑落。 笑狐立于封薛礼身边,他们四周环绕着天宿剑气,愣是不可进也不可退。 封薛礼抬手抹了下颔的血,依然眉眼不动如山,他在金光剑影里平淡开口道:“曾经有人问过我这样的话,如今巧有机会,我替他问问二位……” 萧复暄手中长剑锵然楔地,肩背挺拔挡于乌行雪身前,冷声道:“讲。” 封薛礼道:“他说这世间但凡修行之人必有所求,要么求长生,要么求强体,也有大慈大悲者求的是人间太平。他说耗费百年竭尽全力飞升入了仙都,却忽然什么都不能求了。” “都说仙凡有别,入了仙都就不能横加插手太多人间之事。那么当年又何苦修行飞升呢?就为了端坐在龛台上,嗅着人间香火,旁观上百年、千年而不动么?倘若如此,仙都的长生与死了又有何分别。” “这道理若是不对,那因为违背了此等道理就受天罚的人,该不该问一句凭何?” “那些因为触犯天规屡屡被调遣的人,执掌的都是凄冷之地。车马匆匆行经无人停留的大悲谷、坟冢连天不见活人的京观、只有荒土和幻影百姓避之不及的不动山、终年雷霆环绕连仙迹都罕至的雪池……那些地方哪来香火供奉,调遣过去便是等着被打回人间。” “废仙台就依着坐春风,灵王亲眼所见一定比我多得多。就没有一刻觉得不公么?” 更何况还有神木…… 封薛礼即便再能查,也不可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凭借所知晓的,也能猜个一二。灵王同神木因果相连,世人加诸于神木之上的种种祸端、层层麻烦,必然让灵王背了不少苦头。 于是他说:“你平白承受着那些生死恩怨、爱恨情仇,不觉得不公么,不会问一句凭何?” 不过封薛礼没有真的等乌行雪回答,毕竟一个前尘尽忘的人,恐怕也不会记得那些事,自然也答不出什么来。 倒是他自己,在这一声声的问话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觉得灵王应当是有不甘的,也会觉得不公,甚至问过“凭何如此”。 他静静道:“想必是有的……否则堂堂灵王又为何会在三百年前从仙都堕回人间,仙气尽丧,成了邪魔。” 这话说出来时,乌行雪眼眸动了一下。 而最后那个字落下,萧复暄瞬间到了封薛礼面前。剑芒刺去的刹那,他冷冷的嗓音穿风而过:“你所言之事,同你所做之事有半分关系么。” “没有。”封薛礼未做任何掩饰,“代问而已。。” 当年那人问他,他答了许多,天上地下滔滔不绝。而如今,那些曾经回答对方的话已经劝服不了他自己了。 他只是把这个问题递出去。 至于他自己,已经无甚所谓了,因为他连对错都不在意。 既然总有不公,那就不用再讲什么道理。 “祸及一人是错,祸及百人千人万人也是错。都是错,遑论高低。” 这条路他当年踏了一步,就只能往前,退也退不回原点了。 “救百人千人万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同样遑论高低。” 倘若这条路成了,他救了自己想救之人,也算得偿所愿。倘若没成,因果报应一并受之,那就是咎由自取。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清楚。 “救一人能换得自己一句甘心。”封薛礼挑着灯火,抬眸道:“救那百千万人又换了些什么呢?轮回走上一遭,谁都记不得,平白受罪而已。”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浓重的邪魔气倾泻而出。 乌行雪和萧复暄攻过去时,封薛礼陡然改了路数,居然不避不挡,就要以那躯壳当头迎之。 两人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如此,脸色一变,在招式临头之时强收了一点攻势。 毕竟那躯壳是封家幺子封薛礼的,严格而论,也算是平白遭受的牵连。他们若是不收势,而对方又全然不避,那躯壳定然会落得一个粉碎不堪的下场。 但即便这时收势,也略有些晚了。 眼看着乌行雪的手指已经触到对方额顶,照常理来说,下一刻对方便会颅骨尽碎,关窍血流如注。而他体内的灵魄也会因此而被强行剥离出一点来。 可就在那时,乌行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反推之力。 就像有一双无形之手挡在封薛礼那具躯壳的命门前,与他对上了掌。 而古怪的是,那股反推之力与他自己的气力角度一模一样,就好像那是另一个乌行雪护了一下那具躯壳似的。 不仅如此,萧复暄的剑招也被那股无形之力拦了一下。以至于那具躯壳居然没有承到半点伤。 怎么回事?! 乌行雪心生疑惑,却在嗅到那股护力的气息时明白过来。 那护力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自己,或者说……是神木的味道。而之所以会有这种护力,只有一种可能——这具躯壳本该受到神木的祝福和庇佑,这一世应当长命百岁。 这样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个…… 当年被前世的萧复暄埋于神木树下的那个孩子。 **** 变化往往在转瞬之间。 乌行雪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封薛礼”不避不挡,等的就是那个时机——在他和萧复暄强收攻势之下,只要“封薛礼”不死,就能抓住那一瞬的空隙。 事实可证,“封薛礼”抓住了。 他挑中这具躯壳就是为了这一点,为了乌行雪和萧复暄杀不了他。如此一来,他便能攫取反杀的机会。 因为神木的关系,“封薛礼”不想对乌行雪祭出杀招。但他又得让那两人都顾不得他,于是那杀招便直贯向萧复暄。 霎时间,“封薛礼”和“方储”灵魄共震之下,两边同攻。 威压顿时如群山莽岳,倾轧而来。灯火光亮如炬,一照百里。 赶过来护主的笑狐承受不住,在威压之下“噗”地跪趴在地。若不是那杀招并非冲他而去,他此时恐怕已经肝胆俱碎,在地上被压成一张薄皮了。 他艰难抬头,就见几乎整个雀不落都陷在“火”里,他甚至听到了宁怀衫的嘶声痛呼,但他什么都看不到。 所有一切都陷落在火里,他一个人也看不见。 那其实有些可惜…… 倘若他再向前一点点,或许就能依稀看见他心心念念很久的那个少爷——那个生来便不喜欢烟味也不喜欢火,他看着、陪着长大的人在躯壳里显露了一瞬。 就在“封薛礼”的杀招贯向萧复暄的时候。 那个被侵蚀了很久,几乎再无声息的微弱灵魄忽然挣了出来,极为短暂地占据了躯壳。 或许是这火光和烟味同数百年前荒野上的战场有几分相像,让那具微渺的灵魄感到了似曾相识。 他看了萧复暄和乌行雪一眼,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将祭出杀招的手收了回来。 凡人一旦入了轮回,就不会记起上一世的事了,除非灵魄脱离躯壳又碰到临死前所见的场景。 所以他应当是记不得的。但或许是因为他的躯壳被旁人所占,而他屈居一隅微弱得近乎要散了,与濒死无异,所以他居然依稀想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为何讨厌火光和烟味了,因为那一世他就蜷缩在那样的战场一角,在堆积如山的尸首边,被焦糊和血味淹没。 他同那个年代里的许多孤苦孩童一样,在战场上哭着找寻家人,在尸野中逡巡流浪,最后死在那里。 他就死在那样的战场上。 他原本也该埋在那片荒野,或是同其他尸首一样被聚集埋葬去某一个全是孤魂的陌生之地。但是没有…… 因为他在临死前梦见爹娘来接他,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抓住了谁的衣摆。 于是那人背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孩童尸体,穿过漫长的寒夜和荒野,埋在世间最好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极高的树,一直在落着花。 爹娘说,人要记恩,于是他惦念至今。 直到这一刻,终于得偿所愿。 *** 萧复暄在火光中抬了眼,看见封薛礼眸光骤散又骤聚,他似乎嗅了一下气息, 那双眼睛仿佛久不曾看过人世了,居然透着几分少年孩童的懵然。他怔了一瞬,猝地收回了祭出杀招的手。 那一刻,那个陌生的封薛礼穿过火光看过来,用极模糊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多谢。” 说完那道身影便散了,似乎已经疾疾退去。 *** 雀不落里的火光在同一时间褪淡消散,最后一抹猩红隐去时,萧复暄在余光里瞥见了一抹白。 他转头朝那抹白色看去,就见雀不落的那棵巨树根枝多了一道长长的裂口,不知是“封薛礼”的阵局所致,还是方才那些杀招引起的。 而他余光里瞥见的白色,就出现在裂口附近。 那是一抹白玉精,顺着树干蜿蜒而上,正要去护住裂口。而就在那抹白色仿佛有灵一般去包裹裂口时,他隐约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响动。 那响动透着一点喑哑,但他还是依稀能分辨出来。 那是铃铛的声音。 …… 那是梦铃声响。 第 82 章 伊始 乌行雪低头看去,就见自己腰上坠着的小小铃铛竟然真的在晃动,仿佛对树根上流淌的白玉精有所感应似的。 那梦铃上的裂痕明明还在,尚未全然修复,他也没有亲手去摇,但梦铃就是响了。尽管只有很轻的一声,尽管透着喑哑,但它确确实实响了。 乌行雪其实没弄明白它为何忽然作响,他此刻也顾不上弄明白了。 因为在梦铃发出轻响的那一刻,他尘封的记忆骤然出现松动,数不清的场景和画面纷至沓来。 那些曾经最为熟悉的记忆如海一样扑过来,他淹没于其中,站着,看着,却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就像一个倚坐窗边的闲散之人,翻看的是别人的话本。 良久之后,他才在涌上来的情绪中慢慢意识到,话本里的人是他自己。 后来的那一切都是以什么为开始的呢…… 哦,是了。 落花山市。 *** 数百年之前,还是灵王的乌行雪就误入过封家那条乱线。 那天,他在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里看见了数以千计的灵缚,察觉到那些灵缚皆因萧复暄而聚集,所以他改动了萧复暄的记忆,而后便去了封家。 他就是在那里意识到时间不对的。 但他没能来得及斩断那条线,因为在质询完封徽铭后、在他动手之前,他被那条乱线横扫了出来,一并扫除的,还有他在那条线里的大半记忆。 他忘了自己进过那条乱线,也忘了在封禁之地以及封家碰到的所有。甚至连怎么回的仙都,都有些模糊不清。 只记得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坐春风里了。 坐春风跟人间相似,总是过着一样的时节,有着一样的时辰。后来的乌行雪对于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却总记得那天他回神时的怔愣。 当时坐春风外的天色刚有些微微的亮意,那种干净如水的青蓝从乌色的天边透出来。那时候已经是暮春了,但扫进宽大窗棂的风却依然带着凉寒。 乌行雪盯着那抹天色看了好一会儿,又垂眸看着支着头的手,半晌才回过头,眸光扫过整个屋子。 小童子里算作哥哥的那个正跨过门槛进来,手里装模作样搭着个拂尘。那拂尘洁白的尾巴快有他半人长了,就显得他格外小。 童子一进屋就道:“大人!大人你可算有动静了,我们以为你碰着什么事了,回来后就一言不发坐在窗边。” 他说着说着,注意到了自家大人神色不对,疑惑道:“大人……你看什么呢?这屋里怎么啦?” 他跟着乌行雪扫视了一圈屋内,没觉察有什么不对。只看到墙边有他们两个小童子磕漏下的松子壳。 他默默挪了几小步,挡在松子壳前,把拂尘背到身后抖扫了一下,悄咪咪把松子壳清了。 那点小动作其实全落在乌行雪眼里,若是放在平日,他定然觉得好笑,借机逗这小不点几句。但这会儿他却全无心思,他轻蹙着眉,问小童子:“我在这坐了多久了?” 小童子道:“唔……两个时辰吧,也快一夜了。” 乌行雪轻声重复:“一夜?” 小童子不明所以,点头道:“对啊。” 乌行雪:“所以我昨夜就回来了?” 小童子眨巴眨巴眼:“是啊。” 乌行雪沉默下来,眉心却依然不见松。 小童子很少见到他家大人如此表情,问道:“大人你怎么啦?” 乌行雪没有立刻回答。 他其实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事。以至于之后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恍惚,不那么真实。 他自己腰间就挂着梦铃,给别人造过一场又一场的梦,对这种陡然间的恍惚便格外敏感。 但他又知道应该不是梦,毕竟这世间能给他造梦的,除了他自己,应该很难找出第二个人了。 窗台上有浅绯色的落英,小小地积攒成了一堆。乌行雪手指拨了拨花瓣,又轻轻捻了一下。花瓣触感微微有些凉,但真实至极。 他看着花瓣,缓声问小童子:“我是哪天出门的,又是哪天回来的,回来后又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小童子点了点头:“记得啊。” 乌行雪:“那你说说看。” 小童子懵了。 他们兄弟两个跟着灵王久了,便不那么怕了,有话也直说。于是他便直言道:“大人,你是嫌屋里太静了让我解闷吗?还是怕我变笨了,时不时要考我记不记得住事?” 乌行雪终于有些失笑,轻蹙的眉心松了一些,半真不假道:“对,考你呢。快说,说错了要罚的。” 小童子委委屈屈“噢”了一声,站直了开始背:“大人是前日接了天诏出门的——” 乌行雪道:“前日哪个时辰?” 小童子:“……” 小童子就像背书册背不出的学徒,翻着眼珠使劲想了一会儿,磨磨唧唧道:“应当是……应当是未时吧。” 乌行雪点头:“差不多,继续。” 小童子道:“大人前日未时接了天诏要出门,说这次事情稍稍有些麻烦,不肯带上我们……” 小不点说着说着有了情绪,强调道:“看着我们满地打滚也不肯带。” 这话其实没错,乌行雪听他说着,脑中便有那两个小童子抱着梁柱撒泼的画面。 他们确实闹着要跟,他也确实没带。 因为他这回接的天诏光看看就知道十分繁琐,涉及的百姓不少。但凡人名一多,地点一多,必然不是斩断一条线、两条线就行的。 尤其是里面还涉及到了一些孩童。 每到这种时候,他便不会带上身边这两个小童子。 一来,反复往来于不同的乱线其实损耗很大,即便乌行雪自己都常有不适,需要休养调整,更何况这两个小童子呢。 二来,他怕那两个小童子看到一些孩童的经历,会想起他们当初在荒野飘零的日子。 再者……满仙都的童子仙使都不是真正的人,唯独他身边这两个例外。这两个小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便有心有情。他不太想在这两个小童子面前清理那些乱线里不该存在的人。 人间孩童就应当含着松子糖、牵着上元灯,扁扁嘴逗逗趣,而不是去习惯什么生死杀伐。 小童子不知自家大人用心良苦,委屈完又道:“后来大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们两个看屋子。” 乌行雪:“然后呢?” 小童子说:“然后大人还不过瘾,非要戏耍我们。” 乌行雪挑眉:“有么?” 小童子道:“有啊!” 乌行雪洗耳恭听,小童子掰着手指头,道:“大人走了没多久,日头刚要往西落,应当是刚到酉时,我们两个就接到了一封传书。” 乌行雪在乱线里所耗的时间哪怕再久,对于寻常人间来说,也不过是眨眼之间,至多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小童子所说的酉时,正是他处理完天诏所说的那些事,刚到落花山市的时候。 山市热闹,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多。每次到了那里,或是去人间其他有意思的地方,乌行雪都会丢一封传书出去,把那两个小童子召下来。 嘴上说的是懒得拿剑,让他们帮忙抱着,做些杂事。其实就是带他们四处走走,游历而已。 每次这两个小童子都盼着传书,接到了自然很高兴,不过这回稍有些例外。 小童子说:“大人在传书里说,你到落花山市了,召我们两个下去。结果!” 他重重地说:“我们都要动身了,又收到大人另一封传书,说山市今日有些凌乱,有家胭脂铺子不知怎么翻了个推车,弄得满山道都是脂粉味,说我俩会打喷嚏,就别去了吧,下回再说。” 小童子说完气哼哼地睨着乌行雪,乌行雪看他那模样有些好笑。 但这出尔反尔的混账传书确实是他写的没错。 传书里的内容倒也没有瞎编,落花山市是有一家胭脂铺子撞翻了一辆车摊。眼下说起这件事,乌行雪还仿佛能闻见那股随风而走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不过他改主意却并不是真的因为那一车胭脂,而是因为他刚到落花山市就见到了萧复暄。 说来有些奇妙…… 明明他和萧复暄在仙都时常在一块儿,明明去对方的宫府连门都不必敲、穿行自如,明明情迷时会抵着鼻尖接吻,再亲昵不过也再熟悉不过,但在人间忽然见到对方时,还是会有悸动和惊喜。 那天傍晚的落花山市上了灯,那些灯连成长长一串,纸皮上绘的花在风里转着,煌煌成片。 他隔着灯火,在山市的人潮中看见萧复暄。 那些穿梭于乱线,清理、斩杀所带来的沉郁和困顿在那一刻消散不见,他抓着剑,冲萧复暄笑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乌行雪心里生出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忽然觉得……他和萧复暄之间的初见就应该是这样——在热闹的人间,在落花台下的山市里,在往来的人潮和灯影中蓦然相遇。 而不是在空辽的仙都。 乌行雪逆着行人,正要抬步,就见萧复暄已经走过来。 他抬起的眼里映着灯火的光亮,问道:“天宿大人不是承了天诏去瑰洲,怎么偷偷来了这里?” 萧复暄看着他,道:“等人。” 乌行雪的眼睛便弯了起来。 但他佯装在人群里找寻一番,道:“哦,等的是哪个佳人,我要暂避一下么?” 萧复暄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乌行雪。” 他平日常叫“灵王大人”,带着几分故意。“乌行雪”这个名字他叫过几次,都是在私下,唇齿相接的时候。 以至于乌行雪听到这个名字从萧复暄口中叫出来,就下意识想起那些瞬间,于是……就连穿行而过的夜风都变得痴缠微热起来。 乌行雪舔了一下唇,不再扯什么“佳人”之类的,直言道:“所以你是在等我,我召一回小童子还知道要传封书呢,你连个话音都不传,就这么干等?” 萧复暄:“你不是也接了天诏?传音未必能收到。” 当时的乌行雪被山市的光迷了眼,没有多想。很久以后再想起这句话时,他才忽然意识到,那时候的萧复暄应该早就知道他接了天诏是做什么了。否则不会那样回答。 那时候他听到萧复暄这句话,只是逗弄道:“我又不住在这,办完事也时常会去其他地方。倘若我这次就去了别处,或者已经回仙都了,那你岂不是白等一场?” 萧复暄道:“那就再一纸传音抓你过来。” 乌行雪:“?” 乌行雪用剑柄戳了他腰肌一下:“堂堂灵王,你用‘抓’的?” 萧复暄垂眸想了想,改口道:“捉。” 灵王抬脚就要冲他去,就见萧复暄似乎是半眯着长眸带了点笑意,在他银靴落下之时已然瞬移到了一步之外。 乌行雪就是在那个时候改了主意,两指一搓传书去了仙都,让那两个小童子别跟来了。 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和萧复暄之间的相处有些奇怪。既不像那些修行的仙侣,也不像人间夫妻。 他见过很多修行的道侣,大多相敬如宾,亲近中总带着几分刻板的疏离。 他和萧复暄并非如此,他们似乎从未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候。 而那些人间燕尔若是成了夫妻,便日日相携,大事小事吃穿用度都在一起,两个人熟悉得像一个人。 他们也不一样。 他们常在一起,但并不总在一起。他接了天诏依然独自下人间,萧复暄也依然独自斩邪魔。天诏并不互通,他们各归各事,各司其职。 在不熟悉的第三人看来,称一句“仙友”也不成问题。可是在旁杂人不常得见的私下,他们亲昵至极。 乌行雪化生于神木,所知所见所觉也都来自于作为神木时聆听的那些。所以他对聚合离散生死悲欢感受良多,偏偏对世间繁杂多变的爱意琢磨不透,那确实太难琢磨了。 所以他无所参照,一切随性皆凭本能。 直到在落花山市的这一夜,他与萧复暄在人语和灯火里全无相约、忽然遇见,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之所以同相敬如宾的道侣以及熟悉如一人的夫妻不一样,是因为他们总有悸动、总会欣喜。 倒有几分像人间的少年爱侣。 堂堂灵王、堂堂天宿,真是稀奇。 乌行雪当时给那两个小童子传第二封书信时,心里便是这样自嘲的。 但当他传走书信抬起头,发现萧复暄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回头等着他时,他又觉得稀奇便稀奇吧。 萧复暄的嗓音低低传来,问他:“忽然笑什么?” 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落花山市真是个好地方。” 萧复暄道:“这话你说过很多回。” 乌行雪在灯里笑着:“所以也不多这一回。” 他们沿着人潮和花灯信步而行时,乌行雪道:“不知人间这种集市能延续多少年,凡人一生不过数十年,落花山市自出现到如今早已过了百年,着实让人意外。” 萧复暄道:“总有新人来。” 乌行雪点头说:“也是,一生虽短,但这山市声名远播,总有新人来。说不定再延续个数百年也不成问题。” 萧复暄“嗯”了一声,应着话。过了片刻道:“这么喜欢这里,是因为生在这里么?” 乌行雪拖着调子道:“不全是,天宿大人也有一份功劳在其中。” 萧复暄脚步一顿:“我?” 他想不出根由,问道:“什么功劳?” 乌行雪抬眸朝远处蜿蜒的灯火长线看了一眼。他步子没停,比萧复暄领先了一步,而后转过身来。 他背对着人潮和灯火,将手里镂着银丝的剑挽了一圈,扣于腰间。身形挺拔、英姿飒飒。他抬眼笑着歪了一下头,答道:“陪我来的功劳。” 没等萧复暄开口,他又道:“敢问天宿,倘若再过上一百年、三百年,甚至更久,我要来这落花山市走走,你还奉陪么?” 萧复暄看着他,片刻之后走上前来。眸光扫过乌行雪鼻下,道:“记住了。” 乌行雪看着他走近,道:“我是问你奉不奉陪,你答记住了是何意,记住什么了?” 萧复暄捏住了他另一只手里把玩的银丝面具,道:“记住要找你兑现。君子一言,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不能反悔。” 他说着,抬起那银丝面具掩挡了一下灯火,偏头吻着乌行雪。 那两个不懂事的小童子就是在那时候回的书信。 其实萧复暄走过来时,就已经在两人周围圈了一道结界。小童子的书信“砰”地撞在结界上,让萧复暄也半抬了眼。 “谁的传书?”天宿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看得乌行雪笑起来。 他一把将那传书薅进来,道:“还能有谁?我那两个傻童子。” 天宿道:“要紧事?” 当然不是要紧事,而是那两个小童子都预备要出门了,又被自家大人堵回去,心有不甘,传书撒泼呢。 但要事如实回答,恐怕天宿大人要记他俩一笔。于是乌行雪帮那两个小傻子含糊掩饰道:“唔,算是吧。” 答完他就生出了几分悔意,因为天宿一听是“要紧事”倒也没耽搁,手指一动就把结界给撤了。 乌行雪:“……” 天宿记没记账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记了那两个小童子一笔。 而眼下回到了坐春风,小童子还有脸提,忿忿道:“我们回了书信给大人,大人还不搭理我们。” 乌行雪干笑一声,心说哪来的心思答应你们,不打你们一顿就不错了。 小童子道:“所以后来大人在落花山市又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应该是同天宿大人在一块儿吧,在落花山市呆了一夜。” “……” 乌行雪眨了眨眼:“等会儿,你怎么知道还有天宿?” 小童子认真答道:“哦,夜半时分,天宿大人来了一封书。” 乌行雪:“说了什么?” 小童子面露担忧之色:“天宿说大人周身发寒,问我们以前可有过此类情况。” 他说着便把拂尘挂在脖子上,伸手在袖袋里掏了好一会儿,掏出一张符纸似的传书,递给乌行雪。 乌行雪看了,发现确实是萧复暄的传信,内容也确实与小童子所说一模一样。 其实乌行雪对于在落花山市的记忆,最不确定的就是夜里这一段。在他如今的记忆里,他确实是在入夜之后周身的寒气变重了,让萧复暄好一顿忧心。 但其实那种浑身发寒,筋骨透着撕裂痛意的情况,并非第一次。准确而言,他每一次穿梭于乱线之中,斩断那些不该存在的“过去”,再回到现世时,都会经历一番那种滋味。 那大概是身为灵王所天然要背负的痛楚,他经历了太多次,早就已经习惯了。 那种滋味常发于深夜,有时轻一些,他便像是没事人一般忍着,不会被人觉察到那点不适。 但有时则会重一些,那就不是单纯靠忍能捱过去的了,但他依然能控制着不在人前显露出来,等回了坐春风再调养。 这回大概是天诏让他处理的乱线太多太麻烦,着实耗费了他不少心神,所以那种冷痛席卷时简直来势汹汹,便让萧复暄探到了,平白惹人担心。 当时萧复暄眉心皱得极紧,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乌行雪说不明白、也无从说起,只好道:“可能之前办事的时候有些损耗,休养休养就好。” 鉴于他常糊弄人,萧复暄当时许是没全信,便传了书信来问他那两个好骗的童子。 好在这次乌行雪没说假话,童子也没胡乱卖主。他们给萧复暄的回书同自家大人所说差不多,说是:“以前办完事回来也会这样,总是没两天就好了。” 萧复暄又传书来问:“如何好的?可有用丹药或是旁的什么?” 小童子回信道:“不曾,大人每回都是静坐一两日,自然而然就好了。” 于是萧复暄也挑不出毛病,只能在乌行雪静坐休养时在一旁看护着。 乌行雪静坐时五感几乎是闭合的,感知不到周遭的事情。所以那一段记忆也变得十分模糊不清,就像身处在混沌之中。 那种混沌之感一直延续到第二日,他离开落花山市,回到仙都坐春风。 可能正因如此,他才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东西,或是遗失了某段记忆。 小童子说:“大人是昨夜戌时回来的,一个人。” 他强调了一句。 乌行雪听他这语气有些好笑,便道:“一个人怎么了?” 小童子说:“我们本以为,大人身体有所损耗的情形下,天宿大人定会把大人安稳送到坐春风再离开呢。” 乌行雪其实也模糊不清,但隐约记得:“他半途有事被遣走了,况且我调养一夜已经好了。” “我知道,大人昨夜回来也是这么说的。”小童子道。其实那种一纸天诏将人遣走的事常有,他家大人也常如此。何况人间邪魔这些年陡然猖獗起来,天宿事多也是正常。 他就是胡乱担心而已。 “不过昨夜天宿虽然不在,但大人身上有一道护印,应当是天宿大人的手笔。”小童子道,“一直到大人进了坐春风,护印才散。” 有护印在,倒是与亲身在侧没什么区别。 “看在这护印的份上,就不扣天宿大人存在这的酒了。”小童子咕哝了一声。 “这时候倒是知道护主。”乌行雪没好气道,“平日里卖我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如此愤然。” 小童子挠了挠头,一脸讪讪。 乌行雪又道:“再之后呢?” “再之后?唔……大人你回来之后又静坐调养了一会儿,便支着头小憩了片刻。”小童子说,“再睁眼就是刚刚了。” 小童子这么一溜说下来,同乌行雪记忆里的没什么差别。又有往来的传书作证,将前后都串联了起来,好像他在落花山市这一晚的经历确实如此,没什么问题。 乌行雪又兀自坐了好一会儿,才对小童子说:“行吧,可能是我睡糊涂了。” 小童子不明所以,问他:“大人原本以为怎么了?” 乌行雪想了想道:“以为……” “以为有人对我做了些手脚。” 小童子道:“怎么可能呢?大人可是灵王啊。” 小傻子语气十分骄傲,听得乌行雪哑然失笑,欣然点头道:“有点道理。” 世间能对他做手脚的人屈指可数,做了手脚还难以捉查的更是万中无一。萧复暄倒是有机会,但天宿大人犯不着。 而除此以外…… 总不至于是灵台天道。 *** 所以那次从落花山市出来后,乌行雪并不记得自己在那场深夜里去过客栈后院,进过封禁之地。 他也不记得自己看到那些倒吊在庙宇里的灵缚时,心里烧起过蓬勃怒意。 他同样不记得自己去过封家,质问过封徽铭那些与萧复暄因果牵连的灵缚究竟由谁聚集。 他只记得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的事情,中间这段统统成为了静坐休养时的一片混沌。 所以那之后,他如常在仙都又呆了二十多年。 他竟然在仙都安稳地又呆了二十多年…… 后来的他再想起那二十多年,只觉得茫然而荒谬,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第 83 章 谬事 二十多年对于普通人来说,那是将近半生了。足以让黄口小儿拔节成人,足以让盛年之人垂垂老矣。 但是对于仙都来说,只是眨眼之间。 在那二十多年里,众仙各司其职,一如往常—— 乌行雪还是常接天诏去斩那些乱线,只是办完事后,他有很久都没有再踏足过落花山市了。 那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他明明不记得那夜所见的事情了,也不记得当时的愤怒,但他似乎下意识避开了那个地方。 而且每当他斩完乱线,要往落花台那个方向去时,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横插进来,以至于他常在中途改变主意,要么径直回仙都,要么去别处。 那两个小童子倒是跟着他跑了不少地方,他和萧复暄也常在无事的时候易了容并行游历。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很多……旧时仙友曾经执掌过的地方,大悲谷、不动山、雪池、京观等等。 那并不是什么美差,那些地方要么荒凉无际,要么阴煞沉沉。都有过不安生的时候,也都出过十分麻烦的邪魔,引发过不少祸乱。 不过很巧的是,或许是曾经的旧友有灵,他们途经时,那些地方总体都还算得上太平,只有零星一些腌臜凶物,甚至不用他们出手就已经被人间大小仙门解决了。 萧复暄说,那几年是人间少有的太平年岁了。 人间似乎总是如此。 落花山市刚出现那些年的祥和之景早已不再,之后便是一年胜过一年的邪魔之乱。每隔十数年或是数十年,总会出现一些大麻烦,搅得人间一片狼藉。 大小仙门倒是林立成片,百姓们供奉的神像越来越多,仙都大半神仙的香火也越来越盛。 如此多的仙门仙术,人间应该是一片盛景的。但是恰恰相反,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安定。 明明萧复暄常接天诏,那些极为棘手的魔头都被他或斩杀或降刑,打入了苍琅北域。而那些没那么棘手的,人间仙门都有能耐料理,只是要耗费一些精力和时间而已。 照理说如此下去,迟早有一天,人间能过上清净太平的日子,再不用惧怕邪魔肆虐。 有一回乌行雪经过曾经的皇都废城,从残余的宽阔马道上走过时,问萧复暄说:“你还未被点召时,做过梦么?” 萧复暄道:“没有。” 乌行雪将信将疑:“一次也没有?” 萧复暄道:“嗯。” 乌行雪奇怪道:“常人总要做些梦的吧,你是做了又忘了么?” 萧复暄道:“可能吧。” 他转头看了乌行雪一眼,道:“为何忽然问这个?” 乌行雪“哦”了一声,道:“今早入城关,你去探山的时候,我听到马道边的茶肆里有人聊天,说他做了个美梦。梦见这世上的邪魔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也不会再凭空出现。” 萧复暄听了片刻,淡声道:“那仙都也便不必存在了。” 乌行雪道:“那人还当真是这么梦的。他说世上魔头没了,仙都也一并没了,不会再悬在头顶上,云山雾绕的。百姓们不是常常担心仙都哪天一个不稳会垮塌下来,砸他们个正着么?那人说仙都没了正好,也不用再担心了。” 萧复暄挑了眉。 乌行雪说完,转头问他:“你听了作何感想?” 萧复暄想了想,道:“其实还不错。” 乌行雪听到他的答话怔了一下,笑起来。那笑意是融在眼尾眉梢的。他拎着他的银丝面具,背手在身后,手指轻敲着,那面具便一动一动,颇有些恣意之气。 他说:“我也觉得不错,比现在好得多。世间没有仙都也没有魔窟,主城有东西集市,比落花山市还热闹,花树满城,车马道干干净净,不会三步一个禁制,五步一个结界。人人夜里都能有一场安眠。” 萧复暄听他说着,闲聊似的接话道:“满城花树应该会有很多鸟雀。” 乌行雪想了想那番情境,笑道:“刚好,热闹。人间不是总爱改城名,改年号么,说不定鸟雀多了主城名字也跟着改了。” 萧复暄:“改成什么?” 乌行雪明知是玩笑,却半真不假地出起主意来。他说:“百姓最爱讨吉利,倘若满城喜鹊一定各个都能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如叫鹊都。怎么样?” 萧复暄道:“百姓不知,你喜欢这个倒是听得出来。” 乌行雪“啧”了一声,飞身到了前面。他的面具依然背在身后,被手指得一挑一挑的,落着暮春的光。 可惜,那日聊笑中的“鹊都”没有丝毫要成真的意思。 人间依然祸乱不断,哪怕偶尔有几年太平无事,眼见着要朝那个“美梦”延伸了,又总会在某一年凭空生出一些邪魔之乱来。 萧复暄清扫过瑰洲,荡平过葭暝之野,去过赤谷,走过无端阔海。但一处地方总是清净不了多久,就又会滋生出新的邪魔。不知为何,好像永远都扫不干净,永远除不了根。 他们甚至找不到根在何处,仿佛天生有之。 而那个聊笑中“没有仙也没有魔,万事太平的鹊都”,似乎永远都仅止于聊笑。 有时候,在某些间隙里。乌行雪会忽然想起落花山市,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遗漏了什么。但很快他又会被其他事情攫走心思…… 然后日复一日。 这二十多年里,他们同仙都众仙的关系也一如往常。那些旧时仙友三三两两一一殒殁,余下的同他们交集不多。 他们还是和灵台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听闻灵台还是百年如一日,听着人间祈愿,但依然不多插手,偶尔遵循天诏降些福祉。有那些陨落的诸仙在前,后来再犯天规的人便少之又少。 废仙台很久没有再出现过动静,以至于尚在仙都的人几乎慢慢忘却了,曾经有仙被打落过人间。仿佛仙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亘古恒常,从未变过。 但其实,仙都并非一直平稳无事。在那二十多年的末端,它曾经发生过一点变故,那一晚着实让众仙都受了一番惊吓—— 南窗下镇着的那个极煞的涡点,那一夜不知为何忽然有了松动。有人传言说天宿似乎承了伤,损耗有些重,以至于没能完全压制住那些煞气。 所以整个仙都都震动了好一会儿,就像高悬的山崖忽生震荡,任谁都是一片心惊。 偏偏那天仙都震动时乌行雪一无所知,因为他行完天诏归来,正在五感皆丧的静坐里。 那次的天诏同样很麻烦,乱线错综复杂,废了他好一番力气。而且那次的乱线里牵涉到的无辜者多到令人咋舌。 虽然不像当初那个散修一样,需要乌行雪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由生至死。但那样多的人,一一清理完,还是让乌行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他从乱线里出来后就没有再开过口,回到坐春风便直接在榻上阖眼静坐起来。 两个小童子吓了一跳,匆忙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发现冷如寒冰。 他们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知道那是灵王办完天诏之后会有的损耗,而这次可能损耗极大,所以才会如此。 以往乌行雪就交代过他们,这种时候没必要咋咋呼呼乱着急,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他静坐调养完就好了。 但说归说,他们看到自家大人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是会难过、会心惊。 小童子里的哥哥不敢惊扰乌行雪,把弟弟拉到了门边。两人就在门外守着,又能看着自家大人,又不至于吵到对方。 弟弟性格毛躁一些,遇到事情也更慌张一些。他觑了乌行雪好几眼,压低了声音问哥哥:“大人这回好像比以往都难受。” 哥哥道:“或许是因为最近天诏接得有些频繁。” 弟弟“哦”了一声,点点头,过了片刻又道:“可为何这些年天诏反倒变得频繁了?我记得大人以前说过,他处理的是一些残余的麻烦事。既然是残余,不是应当处理一件少一件么?” 哥哥倒是没反驳,跟着咕哝道:“是啊,你问我,我问谁?大人这会儿也不理人。” 弟弟倒是执着,道:“那……等大人醒了再问。” 哥哥也捂不住他的嘴,只能道:“随你,但你可别惹大人生气。” 乌行雪在静坐之时,总是五感皆闭的,将损耗降到最小才能最快恢复,不惹来无端的担心。 所以这两个小童子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听见。但他们所说的内容,却是他近些年常会生出的想法。 他所斩的,都是当年世人贪念作祟,假借神木之力引发的乱线。照理说,在他封禁神木之后,就不会再有新的了。 他斩的明明都是残余的旧麻烦,为何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不见少? 不仅不见少,这几年的天诏甚至还更频繁一些。 这种念头偶尔冒一下头,却极难捉住,更难验证。所以乌行雪虽然有过疑虑,却依然依诏行事。 但这种疑虑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中越来越重,终于在这一天,积聚到了一个顶峰。 因为这道天诏里涉及的乱线太多了,涉及到的人也太过庞杂。 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他作为灵王依天诏行事百来年,至今依然如此之多、如此复杂的残余没有消解。 可如果不是残余,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乌行雪在五感皆失的状态里,静坐于榻上。他听不到小童子的叽喳议论,听不到仙都一切动静,也听不到坐春风丝丝缕缕与人间同步的晚风。 他在铺天盖地的黑暗和死寂之中,一遍一遍地叩问着那句话—— 如果不是残余,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会是谁…… 那些叩问就像心魔一样缠绕着他,每多问一句,那种沉郁而悲哀的情绪就更深一分。 那就像一方无边的泥沼,他深陷其中,垂眸看着自己一点点往下落,一点点被淹没。 而他陷得越深,身上彻骨的严寒和钝痛就越重,重到他闭了五感都依然能感觉到。 就好像那已经不是躯壳或是骨骼上的感觉了,而是心脏里、灵魄里的,挣脱不开也摆脱不掉的。 以前小童子担忧的时候,他常对他们解释说:“这是灵王的负累,该受的。” 常人不该在“过去”与现世中往来穿梭,他这样来去自如,总要受些应有的苦头,多少都会有损耗的,这是常事,就像萧复暄斩杀邪魔也会受伤或是受邪魔气侵蚀一样。 各人各事,都有该承受的负累。 “但是别皱着脸呀。”他常安慰那两个一惊一乍的小不点,说:“不是有补偿么,看,你们大人我能自愈。” 他总会承受那种严寒之痛,但是相应的,他也总能自愈。不用像其他仙人一样,又是要布阵、又是要丹丸药汤,即便如此还是会有越积越多的损耗。 而他只要静坐上一两日,身上的严寒痛楚便自然抵消了,什么损耗都不会有。他也常开玩笑说,这或许是独属于灵王的福报。 这话虽然是用来哄小童子的,但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他每每斩完乱线归来,有时会陷入一种迷茫里,分不清自己是仙还是魔。 如果是仙……不是应该带去福祉么?不是应该斩杀邪魔么?为何他杀的很多都是生人? 如果是魔……那他又为何住在仙都,有个那样光明的封号,叫做“昭”? 他时常会在静坐中陷进那种孤寂里,直到那种自愈之力在四肢百骸盘裹上来,像是冻水之下注入的暖流。 而每到那一刻,那种孤寂就会被暖流覆盖,缓缓淡化下去。 他会在心里自嘲一笑,然后想:看,还是有些福报的。 *** 但今日不同。 或许是因为那一声声回避不开的自我叩问,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彻骨之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重到那股自愈之力似乎有些压不住了…… 于是,那种寒意冲破了闭合的五感,顺着灵魄、骨缝、心脏……各种地方朝他席卷而来,他冷得连指尖都僵了。 某个刹那,乌行雪忽然想起曾经闲聊时所听闻的一些话…… 听闻人间肆虐的那些邪魔,也并非真的都百无禁忌,一生快活。他们也有难熬的时候,邪魔管那难熬的关头叫做“劫期”。 传闻邪魔劫期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他们会冷,那种寒意并非隆冬天的冰霜之寒,而是他们手里杀了太多的人,阴怨缠身,所以冷。那滋味如附骨之疽,捂不热、驱不散,在邪魔体内滋生蔓延。 他们还会痛,那也并非是皮肉之痛,而是怨魂不甘惨死,试图反噬,于是日日夜夜啃食邪魔灵魄,所以痛。 倘若邪魔想办法渡过了劫期,那它们便会暂时蛰伏下去,等到攒够了怨气再度卷土重来。 倘若没能安然渡过,那就会体会到一种极致痛苦的死亡——霜寒冻骨、灵魄被撕咬得粉碎。 乌行雪回想起那些话语,某一瞬间忽然心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他心想……我不就是如此么? 所谓“灵王的负累”,同邪魔的“劫期”有何分别呢?同样是严寒彻骨,同样是灵魄深处的碎裂之痛,甚至……同样杀过不知多少人。 他甚至在想,倘若我也是人间那种邪魔,我杀过的人算少还是算多? 恐怕连邪魔沾过的血都没有我多吧。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再想压下去便难如登天。 最令他茫然的是,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来压。 因为他是灵王?因为他是仙? 因为他无可奈何,不得不为之么?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对谁说过,邪魔杀人,世间一些仙门侠士有时也杀人。区别是邪魔以杀人为修行,终其一生、无休无止。而那些仙门侠士只有不得已而为之,也只有那么可数的几次。 可是他呢…… 他有尽头么? 他曾经笃定地以为,一些残余的乱线而已,终有一天他会将所有乱线斩尽,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现在他忽然不能确信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尽头,如果他终其一生,只要当一天灵王,就不得不行一天事。如果他手下的亡人之数依然在日复一日地累加,那他和邪魔又有什么分别呢?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需要一些能说清的东西…… *** 两个小童子在门口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屋里究竟有多冷。灵王身上的寒气全然遮掩不住,甚至波及到了他们。 这得多冷啊! 小童子对视一眼,慌忙跑进屋,凑头去看,就见灵王手指上一片冷生生的白色。 那是……结出来的霜。 这下他们真的有点慌了,抓着灵王的手指摇了摇:“大人——” 下一刻,灵王便倏然睁开了眼。 小童子心下一喜,道:“大人,你可算醒了,吓坏我——” “们”字还没出口,就见眼前白影一闪。榻上已是空空,唯留下一片淡淡的冷雾。 小童子扑到窗前,叫道:“大人!你去哪儿啊?” 片刻后,乌行雪的嗓音顺风而来,模糊中不知为何透着一点喑哑。他说:“落花山市。” *** 他需要一些说服自己的东西,说服自己神木已经被彻底封禁,不会再被人利用引出新的麻烦,说服自己一切生杀和无可奈何都能看到尽头。 说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总还是有效用的。 他想去落花山市。 那里是乱世之中常存的安定和热闹,那里是神木的封禁之地。他要再去看一眼。 可当乌行雪真的站在落花山市,那绵延十二里的灯火却并没有带给他热闹和安定之感。因为他沿着山市穿过人潮时碰到了一件事…… 他站在一处客店前,看着不远处攒聚的人群,听着嘈杂议论的人语,嗅着夜风里浓郁得呛人的脂粉味,心脏如坠冰窟。 他看见一个瘦猴似的伙计爬站到一个翻了的车摊上,冲嘈杂的人群解释道:“诸位客官莫急,莫骂,稍安勿躁。那是隔壁李记家的胭脂,出摊的时候不知怎么碰到了落石,砸垮了摊车,胭脂水粉盒儿撒了满地,这会儿正清着呢。” 那一刻,胭脂粉末随风而起。 乌行雪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那位瘦猴似的伙计说的话,只说开头,他就能在脑中接上下一句。因为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在这里听过。 他因为碰到了萧复暄,给小童子传书让他们不用来时,还拿这打翻的胭脂水粉做了借口。 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人,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 人世间没有这样的轮回,只有一种东西会这样存留于世,那种东西叫做缚。 活人灵魄被生生抽走,捆缚在某地。那些躯壳就会变成缚,他们永远困在这个地方,二十多年一场轮回。 黄口小儿能拔节成人,盛年之人会垂垂老矣。然后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重复这其中的每一天。 他过去来得勤一些,相隔不过数月,至多不过一两年。每每来着,更多是在看山间行人,或者……根本没有具体在看谁,只是在看人间烟火。 偏偏这一次,他刚好隔了二十多年,刚好够落花山市一场轮回到头。 这或许也是一场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那个手握长剑的灵王合该要看到这一幕。他会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大梦初醒。 他会意识到这漫山遍野的热闹都是假的,他曾经夸口称赞过的落花山市早已不见活人。 那些嬉笑着、闲聊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躯壳之下早已空空如也。与他用符纸折来平添热闹的戏子无异。 他明明就站在人间最热闹的地方,却清醒地知道这里其实是一片死地。 *** 他是如何走近那家客栈,又是如何在后院找到地方进入封禁之地的,乌行雪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当他站在封禁之地,看着里面焦土绵延数百里,而那座庙宇之上倒吊着数不清的灵魄时,那种铺天盖地的荒谬和悲哀感将他笼罩于其中。 看,那些落花山市里同他说过话的人正密密麻麻地困在这里。他们的躯壳在落花山市里笑着,灵魄却在这里哭叫。 这不是他所布下的封禁,而是背着他的第二次封禁。 可是…… 世间有谁能真的做到在这里落下第二次封禁,却全然不为人知? 不会的。 因为无论如何,起码灵台天道会知道。 这里为什么会落下第二次封禁? 因为神木的封禁还是被钻了空,还在为有心之人所用。 这些事无论是谁做的,无论用了多少障眼之术,设计了多少转折壁垒。或许能避过世间所有人的耳目,避过他的耳目,但避不过灵台天道。 在铺天盖地的荒谬和悲哀中,乌行雪恍然想起了当初被他遗忘的一些场景,诸如那道由封家引发的乱线。 而他被乱线横扫出来便忘了那些事,当时他回到坐春风后满心生疑却没能找到答案…… 如今想来,他并非是没有答案,而是下意识回避了那个答案。 因为那答案太重了,常人不堪承受。 即便是他,也不堪承受。 可是如今,他自己一步步追过来,已经避无可避了。 能让堂堂灵王记忆全失,忘记这些乱线的,还有谁呢 只有天道。 灵台天道与他有特殊的牵连,也算是同根同源,皆由神木而生。 当初神木封禁时,生死轮回化归于天,成了后来的灵台天道。而受凡人感念所化生成的他,被点召成了仙都的灵王,赐字为昭。 虽然同根同源,却终究不似同物。 天道无形无状亦无心无情,凌驾于整个仙都之上。 它不问生死,只问善恶相依、福祸相随。既然这世间有仙,那便必然要有魔。既然有人生,就必然有人死。仙越多,魔越多。生死越多,不甘者便越多。 既然人间有贪嗔痴妄,又既然神木尚存,那便永远有人能想出办法钻其漏洞。反正引发的麻烦和乱线尽头,还守着一个灵王。 所以…… 他明明斩了数不清的乱线,却依然频频接到天诏。 所以,只要神木存在一天,他所走的这条路就望不到头,他要杀的人就没有尽数。 乌行雪在那一刻几乎是笑了出来。 他抬起头。 封禁之地的上空并没有仙都那样苍蓝无际的天,只有一片望不穿的乌黑,像终年不散的浓雾。 他眯着长长的眸子,眼里泛着微微的红。他想起那些乱线中的面孔,陌生的、惊恐的、无奈的、悲恸的…… 无论是哪一种,死去的时候都会变成空茫一片。这百来年里,他不知看过多少那样瞬间而至的空茫。 他望着那道望不见的天,动了一下唇。 他想说…… 你知道,那些看上去都是活生生的人么? 你知道这百来年里,我一共杀过多少那样的人么?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灵王…… 受天赐字为昭。昭者,光辉灿烂。 他哪一样算得上光辉灿烂,又哪一样能堪当一句仙都灵王? 光是那些亡魂,就足够他成为这世间最该死的魔头了。 第 84 章 山火 那些倒悬在庙宇顶上的灵魄在哭叫中挣扎着,伸长了脖颈和手臂,像藤蔓一般试图朝乌行雪缠绕过来。 乌行雪没避也没挡,只是任由那些攻击朝自己淹没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那些灵魄愣了一下。它们近乎茫然地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这个孤身站在旷野禁地里的人。 很奇怪,它们在他身上看到了澎然肆张的怒意……以及无边悲悯。 或许是怒意太盛又带着威压,它们有点被吓到了。又或许是那种悲悯浩瀚如海,让它们有了刹那的安静。 那是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数以千万计模样可怖的灵魄拉长了身体,手指绷紧成利爪,却凝固一般停在乌行雪身前,只差毫厘。 其中一个灵魄盯了他许久,茫然道:“奇怪,我好像见过你……” 乌行雪看着他拉长变形的面容,良久后轻声应道:“嗯,是见过。” 落花山市入口处不多远有一家茶肆,店里日日有一位先生拍着醒木说书,讲些不知真假的稀奇故事。店里的小二嘴碎话多,哪个客人进店他都要聊上好一会儿,常被调笑说热情过头。 有一回乌行雪斩了太多乱线,不想回仙都,便来到落花山市,在那茶肆临窗处坐过一会儿。那个嘴碎话多的店小二便搭着布巾过来倒水,莽莽撞撞地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说:“公子瞧着脸色有些郁郁,是碰到烦心事了么?” 那时候乌行雪愣了一下,没有计较他出言莽撞,而是道:“我明明带着笑,你从何看出我有烦心事?” 店小二没答,只是一边擦桌子一边道:“公子往后再碰到烦心事,就来这坐坐。咱们这别的没有,就是热闹,我给您逗闷。” 茶水被店小二拉成长长的弧线,他一边得意洋洋地展示身手,一边道:“一壶茶下肚,再听听话本,就什么烦心事都不见了。方才掌柜的交代了,给您免茶单。” 他笑嘻嘻地说:“天大地大客人最大,您高兴了再走。” 乌行雪记得他那张笑嘻嘻的脸,如今那张脸却被拉得极长,要仔细看才能勉强认出。 而当初给他逗了许久闷子的人,如今却哭叫得两眼浮肿,不人不鬼地说:“我们好难受……” “你知道吗?我们好难受……” “你能明白吗……” “那真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啊。” …… 乌行雪就那么听着,一字一句听进耳里。 天道无形无情,不会管这世上某一个人的生死苦痛。但灵王不同…… 怪只怪他化成了人,长了耳朵长了心,所以他能听到所有的叱骂和哭喊,能明白那些灵魄口中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生不如死”和“我很难受”。 当荒谬和悲哀铺天盖地漫到了顶,便是愤怒。 而当愤怒又到了顶,就只剩下笑了。 灵王终究不算人。 他不会哭,也从来没有哭过。他这漫长的一生,只会笑。 黑雾太浓,阴霾太重。他不想再看天了,便垂下目光。 他听见那些灵魄问:“你为何笑啊?” 他扯着嘴角,道:“……因为可笑。” 他又听见那些灵魄问:“那你为何看自己的手?” 他看着自己手指上结了霜,透着冷冷的白,答道:“我在看……这上面沾有多少血。” 灵魄说:“有血么?明明很干净。” 他又笑起来,双眸落在眼睫深浓的阴影里,不透一点光。他说:“你们看不见而已。” 灵魄道:“那你就能看见?” “嗯。” “有多少?” “……太多了。” 太多了,多到难以计数。 可即便难以计数,他却全都记得。 他明明算不上记性很好,明明很多事扫一眼就过,并不入心。唯独剑下杀过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张面孔,每一次阖眼,每一回感受那些蓬勃跳动的生命在他剑下慢慢微弱、安静,最后归于永久的死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死亡的静同世间任何一种安静都不一样,它会让所有喧闹都戛然而止,它会把人困在望不到边的云雾里,好像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所以……他在安静无人的时候,从来都睡不好一场觉。 那会让他想起太多人死去的瞬间。 但如今,即便头顶有数千灵魄哭叫不休,他还是陷入了只有死亡才有的寂静里。 那种孤寂漫天席地,他笑着站在那里。 他听见灵魄们议论纷纷,同他说:“你身上好像有黑色的雾。” 乌行雪扫量着自己,道:“看到了。” 一些黑色的、烟雾似的东西正萦绕着他的手指、肩臂,甚至整个身体。 那黑雾让灵魄们有些瑟缩,他们半是畏惧、半是厌恶,再次陷入了躁动里。整个封禁之地都被搅动得震荡不息。 他们问:“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 乌行雪静静地看着那些黑气缠绕满身,良久之后答道:“邪魔气。”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矛盾场景——缥缈澄澈的仙气和丝丝缕缕的邪魔气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在灵王身上,就像一种莫大的讽刺。 可偏偏又再合适不过。 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他在心里说。 世上还有比他杀人更多的邪魔么……凭什么同样沾血无数,那些邪魔会被斩杀殆尽。而他却端坐于九霄的云层上,安安稳稳地俯瞰人间呢? 凭什么…… 就凭那灵台天道要善要恶,要福要祸么? 这不公平。 乌行雪嗤笑了一声,闭上泛红的眼睛。再睁开时,他抬头看向那千万灵魄,问道:“想解脱么?” 那些灵魄似乎没听懂。 过了好久,它们才像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瞬间停止了哭叫、挣扎、责问和嘶吼。 那一刻,整个封禁之地寂静无声。 那些灵魄眼中烧起了一团团明火,它们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乌行雪,良久之后陷入了兴奋和癫狂。 想解脱么? 自然是想的,想得快疯了! 乌行雪看着他们,将那些拉长变形的脸一一看进眼里,看着他们难以置信、欣喜若狂的表情,看着他们几乎要冲他磕头说“多谢”,说“神明下凡”、说“感激不尽”。 乌行雪轻声说:“好,那我送送你们。” *** 世人都道,那年三月初,落花山市开市没多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无人能应对。 传说那山火炽烈汹涌,光明洞彻,一烧便是十二里。 传说山火烧起的时候,映红了整片天,连月亮都染了血色。 传说还有人听到火里有哭叫和悲鸣,带着不知归往何处的愤怒、不甘和恨意。 于是后来的人总会猜,那是天道降刑,那是天火。 其实不是。 那火是当年的灵王自己放的。 他生在那里,喜欢那里,最终……亲手烧了那里。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乌行雪都记得那一幕—— 滔天的火光从封禁之地里烧出去,顺着十二里灯火蜿蜒向下。 很奇怪,他曾经一直觉得十二里很长,对凡人来说尤其长。倘若边走边逛,总是要耗费很久,有时候一夜也走不到头。 可火烧起来却只用了一刹那。 仅仅是一个刹那之间,那些热闹的、明亮的、令人依依不舍的所有就都吞没在了大火里,无边无际。 他看着那些往来嬉笑的人群被大火包裹,皮肉皱缩,即便是那一刻,他们也不哭不叫,甚至在皱缩前,脸上还带着那种笑意。 那些笑意一遍一遍的告诉他:这些都是空空的躯壳,他们早就不在了,你所夸赞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世人传言里的哭喊和恨意,都来自于那些捆缚的灵魄。 它们离乌行雪极近,所以乌行雪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欣喜变得茫然,再变成怨恨。 它们在大火中挣扎着,嘶吼着,唾骂不休。 它们睁大了眼睛,透过火光盯着乌行雪喊道:“不是解脱么?不是该还我们自由么?不是应该……让我们活么?” 灵魄浑浑噩噩,在此捆缚太久,它们已经弄不清了。 它们以为解脱就是回归躯壳,自由地重新活过。可其实不是,它们脱离躯壳已经太久、太久了。它们……已经算不了活人了。 死者不能复生,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它们的解脱其实是脱离捆缚,尘归尘、土归土,去往下一个轮回转生。但没有人会喜欢离去的瞬间。 所以它们不甘、愤怒、怨恨、痛苦…… 它们在冲天的火焰里翻滚、尖叫,将所有的不甘、愤怒、怨恨和痛苦都宣泄到了那个说要“送他们解脱”的人身上。 而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眨眼,就那么站在由他而起的大火中,沉默地看着它们。 它们口不择言,哭叫:“你骗我们!” 乌行雪没有解释。 死在他手里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场死亡都有解释。也不是解释了,那些故去的亡人就不恨了。 每一个死去的人应该都是恨着他的吧,无一例外。 所以多一个少一个全无区别。多几千,少几千也全无区别。 它们又叫道:“你不得好死——” 乌行雪笑了。 笑完,他阖眸答道:“好。” 他听见那些灵魄在归去之前嘶声尖叫,一遍遍地喊着“好难受”,喊着“我会记住你,我会记住你……”,喊着“你这个魔头”。 能让这些灵魄就此解脱的,并不是一场简单的火,那火里融了灵王自己的一点灵魄。 于是,那些灵魄被烧了多久,他自己就被烧了多久。那些灵魄死去时有多痛苦,他就有多痛苦。 但他依然站得笔直,像旷野里一棵孤拔的树。 他承受着严寒和痛苦交错之感,在通天彻地的火光里抬起头,像是透过弥漫的黑云看向那不知何处的灵台天道。 他动了动唇,哑声道:“看见了么,这是凡人之死。” 第 85 章 劈灵 他和天道同根同源。不知那凌驾于仙都之上的灵台天道,能不能通过他这具躯壳,体味到哪怕一丁点…… 恐怕是不能的。 恐怕从来都不能。 这才是最为荒谬、悲哀之处。 因为那个站在对立面的并非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那是灵台天道,它碰不到、摸不着。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宣泄出去,甚至得不到一点回音,就像用尽全力刺出去一剑,却刺了个空。 而它依然在端着它所谓的平衡和道理,福祸相依,善恶共存,仙人有别…… 因为仙人有别,所以同样一场大火,烧得凡人灵魄魂归尘土,烧得乌行雪灼痛入骨,但他的皮肉却毫发无损。 因为他有神性,他是仙人之躯。 即便先前心神不稳时,他已经邪气缠身了,即便他手里刚有数以千计的灵魄死去。但他依然算个仙。 多可笑,他明明满身邪气缭绕,却依然还算一个仙。 可世间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仙么? 没有了。 满世间只有一个灵王,满手杀孽,不人不鬼,不伦不类。 只要神木多存在一天,只要这样的灵王多存在一天,那些斩不断理还乱的线,那些因为生死贪心而起的祸端,就一日不得停歇。 这个念头在乌行雪脑中盘旋不散。 *** 那些捆缚于此的灵魄在火中散去后,封禁之地浑然一震,看不见的威压如水波一般荡散开来。 大火灼烧的哔剥声响中,隐约传来了沙沙的轻动。 焦土一片的旷野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虚影,那道虚影有着世间最美的冠盖,如云如雾,如烟如霞。 那是隐匿于禁地里的神木。 此时因为隐匿之术被撤,终于在旷野中显露出来,就在乌行雪身后。 那棵参天巨树就那么站在乌行雪身后,像他投注于地上的长影。而他却没有回头。 他依然身形孤拔地站在火里,因为彻骨的冷和痛,光是站着都费尽全力。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仰起头,看着神木的冠盖枝桠笼罩于顶,花瓣不断落下,从未停歇。 他搓去指尖的薄霜,伸手想接住飘落的花瓣,却什么都没碰到。 生死轮回从神木上剥离之后,这些落花就只剩虚影了,就像他所站着的这片山市一样,都已成了空。 假象而已。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我有点累了……” 他化身为人,被点召成仙至今,斩过数不清的乱线,收拾过数不清的烂摊子。他忍受过不知多少回难以忍受的皮肉之苦,每一次他都能一笑置之,摆摆手就过去了。 唯独这次…… 可能过不去了。 那些无尽悲哀的后面是愤怒,愤怒后面是漫无边际的空茫,空茫之后,是兜头而下的疲惫。 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我是谁…… 我还应该如此存在么…… 那一刻的灵王在心里问自己。 其实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在他把神木的隐匿之术撤去时,他已经打算好要做什么了。 但他没有立刻动,而是站了很久。 他在那迟疑中自嘲一笑。 心说你看,即便做过仙,也能体会到凡人将死之时的感受。确实有诸多遗憾,诸多不舍。 他甚至某个冲动间想先回仙都看一眼。再去南窗下走一遭,他想看看萧复暄。 他喜欢那种出于爱意的亲近,那些因某一个人而起的悸动和欢喜。同他坐在枝桠间看过的那些生死离散都不一样,是独属于两个人的。 这种牵连他第一次体会,无可参照,也形容不清。 只知道凡人走到终时常会想家,他并非凡人,虽然化身于落花台,却也不算有家。 他无家可想,只有萧复暄。 他想起在仙都的初见,萧复暄隔着长长的白玉台阶抬眸看过来;想起南窗下的屋檐,萧复暄半跪着,低头看过来。想起在落花山市,萧复暄隔着漫漫灯火看过来…… 想起有一回,他办完天诏的事回到仙都,恹恹懒懒的不想动弹。他支着头倚着榻,洒了一片纸人捏成的戏子,在他凭空造出来的戏台上敲着锣镲唱着戏。 他在咿咿呀呀的曲调中囫囵睡着,隐约听见有人抬帘而入。他懒洋洋睁开一只眼,萧复暄扶着桌案低头过来吻他。 他应和了一会儿,听见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嗓音在唇缝间响起,问他:“乌行雪,你怎么睡觉还要听着戏子敲锣镲。” 他不知怎么作答,迷迷糊糊玩笑道:“不然你来敲也行,敲得比戏子好听我就把两个小童子赏给你。” 那两个小童子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隔着一层帘子也看不清屋里状况,小声问道:“我们要跟着天宿大人了吗?” 萧复暄答道:“免了。” 他回完小童子,垂眸仔仔细细地看着乌行雪的眼睛,又朝那些戏子瞥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厌恶一个人呆着?” 乌行雪当时怔了一下。 很多人听过他爱用纸人捏戏子的传闻,很多人猜测过原因,好奇时也大着胆子问过他。他说过很多玩笑似的理由,旁人虽不相信但也并不较真。毕竟只是爱听点热闹响动而已。 只有萧复暄,仿佛一眼能看穿他,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极度安静的环境,是不是厌恶一个人呆着。 他当时心里像是被人轻轻捏了一下,酸软一片。但嘴上却否认了,说了些其他理由遮掩过去。 因为他不想让萧复暄深究他为何会排斥极致的安静。 他不想让萧复暄知晓他杀过那么多人…… 直到如今,他也还是一样。 他想去看看萧复暄,但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那些灵魄在大火中消散之后,他身上的邪魔气更多了。 那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缭绕着他,散发着邪魔才会有的气味,那是亡人的不甘和怨恨。 他要如何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专斩邪魔的天宿面前…… 那会让他难过又难堪。 他去不了。 凡人中的幸者在终时有家可归,但他……恐怕见不了那个人了。 他沉默良久,从袖里掏出符纸,折了两道散出去。 那张符纸在雾里化作一缕春风,乘着青云直上仙都,替他去了南窗下。 可南窗下虽有灯火,却不见萧复暄踪影。 他当初为了逗趣,硬塞给萧复暄的十来个小童子攒聚在宫府门边,应对着宫府门外的来客。 南窗下镇着仙都煞气最重的涡,这里一贯没有什么来客。这会儿却一反常态,来了好几位仙。 那些仙带着仙使前来拜会,面露担忧地问小童子:“方才仙都震荡不息,叫人实在担心,我们特来拜会一番,不知天宿大人怎么样了?” 小童子说:“我家大人不在宫府。” 仙人俱是一愣:“不在?” 小童子指了指南窗下一角说:“大人已将那作祟的煞涡压镇下去了,各位大人不必担心再出祸端,至少暂时不会有事。” 仙人们长吁一口气,但还是客气而担忧地问了一句:“那天宿大人他……” 小童子作了作揖,道:“我家大人交代了一句有急事便不见了,许是今日灵神损耗太重,去调养了。” 仙都众仙若是灵神受了损耗,大多会在自己的宫府闭门调养。唯独天宿是个例外,毕竟这南窗下需要他镇着煞气,根本不是个能调养的地方。他若是调养,都是去人迹罕至的洞天绝境。 仙人们又愁容不展道:“这仙都煞气当真如此之重,将天宿都耗损到如此境地。” 谁知小童道:“也不单单是仙都的煞气,各位大人不用那样担心。” 仙人们一愣:“哦?还有别的祸事?” 小童摇摇头:“也不是祸事,我家大人回仙都前正在处理滇外的邪魔之乱,正巧受了点损伤。之后……” 小童琢磨着说:“之后也不知怎么,忽然就严重起来。就像……就像有什么隔空抽走了大人的仙元气劲似的。就是那时候,煞气有点压不住,便出了些动荡。”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那缕萦绕在南窗下院墙外的春风凝滞在如水的凉夜里。 但院门内外无人知晓,也无人察觉。 那些仙人还在问:“怎会如此?哪有隔空损耗的道理!” 小童子道:“是呀,我们也不知晓为何。不过也不止一回了,大人时不时便会碰到这种情况,只是先前不如这回严重。总之,劳各位大人忧心了。既然我家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各位大人就暂且先回去吧。” 那些仙人们又关切了几句,便逐一告辞了。 他们转身离开时,南窗下的小童忽然感觉夜风变得有些凉,那种凉意来得莫名,让他们打了个寒惊的同时,心里变得闷闷的。 其中一个小童搓了搓脸,忽然听见一道模糊而沙哑的嗓音轻声问:“他……上一回碰到这种情况,是哪日?” 小童下意识答道:“就半月之前。” 他答完才反应过来,那些仙人袍摆已经消失于远处,应当不是那些人问的。 那有是谁? 小童一惊,转身四下看了一圈,却只看到茫茫无边的夜色和淡淡的冷雾。 他好像隐约看见冷雾里有一道高瘦的影子,他快步过去,却发现雾里空无一人,只有扑面而来的风。 那风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冷味,嗅进鼻中,叫他从心口凉到了脚底。 紧接着,他听见那道模糊的嗓音又轻轻应了一句:“好……” 小童子听着那话,觉得那声音有点像灵王,但又比灵王哑得多。 不知为何,或许是夜里风凉寂寥的缘故。他听见那声“好”的时候,心里莫名难受起来,那语调让他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或许当年灵王给他们几个动了点手脚,于是在这一刻心有感应。他突然红着眼睛跑进屋里,抽了符纸要给自家去了极北的天宿传书信…… 另几位童子也有些惴惴不安,来回转悠了几圈后,匆匆出门要去坐春风看一看。 与此同时,坐春风那两个小童子也莫名难受极了,他们越来越坐不住,忍不住往南窗下跑去。 中途弟弟太毛躁,甚至在白玉门槛上绊了个跟头。 他一声不吭爬起来,就像茫然不知痛似的,跟着哥哥朝仙都另一端跑去。跑着跑着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不知为何抹到了一手潮湿的水。 他在奔跑中拽了一下哥哥,轻声问:“我为什么会哭啊……” *** 这些乌行雪都不知道。 那缕替他去看萧复暄的春风,在他对小童子说“好”时,便散在了仙都的夜幕里。 而他本人还站在封禁之地的大火里。 烈火烧了不知多久,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灼痛,他只觉得冷。浑身发冷…… 他被笼罩在神木巨大的阴影里,眸光落在地上空茫的某一点,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起来,越攥越紧,攥得生疼。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极轻的声音重复了一句:“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他也接过一道天诏,处理完乱线回来后也是周身冷痛不已。只是不如这次厉害。 当时小童子问他:“大人疼么?” 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笑道:“一会儿就能自愈。” 果不其然,他只静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这就是灵王的自愈。 这就是……他安慰小童子时常说的“灵王的福祉”。 他拿这个福祉安慰过那两个小东西,也安慰过自己,不知在多少个迷茫的日夜,他感受着自愈时温柔的暖意,对自己说:看,叫一声“灵王”,还是有些福报的,不仅仅是负累而已。 到头来…… 就连那“福祉”都不是灵王天生自有的。 他的福报从来不是因为他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因为世间有一个萧复暄。 他这所谓的“自愈”自最初便有之,那时候他和萧复暄甚至还不相识。所以这绝不是萧复暄有意动下的手脚,这是天生的牵连…… 乌行雪看着自己的手,闭上眼睛,闭合了五感,试着让那自愈之力再动一下。 他感受到那股暖流从血脉深处流淌而出时,恍然睁眼。他转身看向神木…… 意料之中,他看到白玉精顺着神木树根蜿蜒而上,将整个树根包裹住,就像是一种供养。 他和萧复暄之间的这种供养牵系恐怕就是来源于此。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曾经听过的许多传言。 凡人嬉笑着说,世上有一种双生花,两朵生在一枝上。这朵盛开,那朵便有了枯相。 凡人还说,这种牵连万中无一,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从神木化身为人时,第一次用白玉雕着人像时,第一次在仙都碰见萧复暄时,他也曾是这样想的:这是世间万中无一的缘分。 冥冥之中,他合该要碰到这样一个人,此生与之牵连至深。 可如今他却不这样觉得了…… 这万中无一的事在他看来是缘分,于萧复暄而言,却是说一句“孽缘”都不过分。 他凭何至此? 他一世挡了天雷死在树下,一世做了神仙却还要供养灵王。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 乌行雪眼眸泛红,弯腰用手指轻碰了一下枝干上包裹的白玉精,温暖如同萧复暄的体温。 他轻声说:“我送了那些灵魄一个解脱,也该送你一个啊。” 不止送你,还应该送这世间许多人一个解脱。 仙都有灵王一日,世间乱线便纠缠一日。 世上有神木一天,贪心之人便永无尽处。 他于大火中抬了一下手,一柄镂着银丝的长剑便于天际直贯下来,横通封禁之地,直落入他手中。 他指腹摸着那白玉精所化的剑刃,剑刃上有与萧复暄灵魄一样的气息。 他嗅着那股浅淡的气息,低声说:“最后一次。” 我再借你最后一次力。 因为…… 因为可能有点疼。 这个念头落下的那一刻,灵王的长剑如惊鸿飞影,凌冽彻寒的剑气自天而下,顺着神木如云如雾的华盖直劈下来。 分劈灵魄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在那一刻领悟得透彻至极。 世间任何人在极致痛苦的时候,都会挣扎一番,那是一种本能作祟。但他却在神木震颤时,咽下口里的血味,压着剑柄又用了一分力。 他闭着眼,在同知同觉中感到灵魄分隔两边,一边是神木的枯相,一边是神木的荣相。 枯荣分割,灵魄撕裂。那棵参天巨树身上的灿烂银光随着剑刃向下褪去。 褪到底端,便再无仙光。 与它一并褪去的,还有乌行雪身上的仙气。 那一刻,他体内仙元尽碎。 原本便隐隐冒头的邪魔气占了上风,瞬间逸散开来,浓郁得如同无端浩海。 他看不到那道天了,但他可以在心里说。 你要这世间有神木长存,那我就劈了这神木。 你要乱线尽头守着一个灵王,我便让这世间再无灵王。 不是善恶依存么? 人间多了一个魔头,你要拿什么来挡? 他在剧痛的尽头再不能支,跪坐在神木残影面前。他就在那抹白玉精里,袍摆铺散一地。血顺着各大要穴渗出来,很快便染得衣袍殷红一片。 他在昏沉中咽下了血味,在意识急剧流失似的嗡鸣声中生出错觉,恍然听到萧复暄的声音,也或许是当年树下的少年将军留下的残音。 对方叫了他一声“乌行雪”。 他们平日爱说玩笑,总是“天宿大人”长,“灵王大人”短。只有最亲昵的时候,才会叫名字。 乌行雪眨掉眼睫上的血珠,扯了一下嘴角。 他想说萧复暄,我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你叫一声“乌行雪”。 第 86 章 抹杀 萧复暄其实很早就察觉自己状态有些奇怪,早在他与乌行雪在白玉台阶上碰面之前。 他会在某些时候突然陷入煞气裹身的情境里,就像有人隔空在汲取他的仙元和气劲。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滋味,因为并不知道另一端的源头在哪,也不知那汲取何时会停。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在与邪魔交手时遭了暗算,被下了一些不知来处的禁术。但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给他下禁术的邪魔实在寥寥,几近于无。 他试着寻过根、究过源。 但那牵连十分虚渺,总是探到一半便没了踪影,既无符咒的痕迹,也无禁术的残余。 他坐镇于南窗下,那是仙都煞气最重的地方,当年所接的天诏里便提过。那里若是镇不住,容易引得仙都震荡。万一某一日无端崩毁,遭殃的就是人间百姓。 他自然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寻不到源头的那段时间里,他时常会去一趟灵台,为的就是此事。 后来的后来,他再听闻仙都或是人间有谁说“灵台天道无所不知”时,总是冷冷淡淡撇扫一眼,转身离去。 原因无他—— 倘若灵台天道当真无所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告知究竟是谁给他落了这种牵连,不知不觉地汲取着他的仙元气劲? 要么灵台天道并非无所不知,要么就是明知是谁,却并不打算让他知晓,也不打算让他截断,而是任由这种牵连持续着。 如果是后者,就值得深思了。 所以很早以前,萧复暄就对灵台天道甚为无感。 但他秉性一贯冷淡,对世间诸多事情都是如此。无感并不影响太多,他只是对天道没有崇敬之心,这并不妨碍他镇守南窗下,也不妨碍他降刑于世间横行作乱的邪魔。 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灵台天道是带着一分防备的。 或许是出于这种防备,也因为南窗下确实煞气太重太烈,不适合作为调养之地。所以他每回平白承受牵连,灵神有损耗时,都会以此为由去仙都之外的地方调养。 这世间适合他调养的地方同样寥寥,几近于无。因为他命格怪异。 也不知前世、再前世的他是何人,做过何事,总之他生来便带着煞气。又因为曾经灵魄碎裂不成形,经历过太多场生死,那煞里还带着亡人才有的怨气。 倘若单看命格,称他一句“累世厉鬼”也不为过。 但偏偏他被点召成了仙,于是又带上了最为锋利粹烈的仙气。 因为这种矛盾之体,他进得了仙都,也镇得了南窗下。 同样因为这种矛盾之体,他若有损耗,便极难找到好地方调养——仙气太重的地方会抑制他天生所带的煞。而煞气太重的地方又会影响仙元。 萧复暄走过世间太多地方,终于找到了一处特别之地——他接过的天诏无数,却没有任何一道天诏是指向那个地方的。 因为那里茫茫然不知其界,人烟不至,既无仙迹也无邪魔。倘若世上哪里能算得上无善无恶,无生无死,便只有那一处地方了。 那里比极北还要远,被称为极北之外。 世人后来常有传闻提到“极北之外”,流传颇广却无人能至,也无人打扰。 于是那之后,萧复暄偶作调养便会去到那里,划一方结界,静坐养息。 他曾经想要切断过那种不知名的牵连,也当真有了办法。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他无意间发现,那种牵连的另一端是乌行雪。 意识到的时候,堂堂天宿哑然无话,在心里冲着自己好一番嗤嘲。兜来转去,牵连的另一端近在咫尺,他居然耗费了这么久才发现。 或许是因为每当灵神有所损耗时,他都会避在极北之外,前后几日也都会借口接了天诏不回仙都,免得平白惹人担忧。 于是,他们总在恰好错过。 直到那一回在落花山市,他在灯火里等那个飒沓而来的灵王。 他在夜里发现对方周身冰冷如霜,气劲凝滞,明显忍着难受故作无事。几经劝哄,对方才老老实实去榻上静坐调养。 他本意是想在旁护持一下,谁知那边静坐没一会儿,他的仙元气劲就有了动静。 如此两厢撞上,他才知道,自己始终探寻无果的那个源头近在眼前。 那种牵连忽然就变得不再恼人了。 自那之后,萧复暄再没想过要截断它。 他转而在想另外两件事—— 一者,他想将这种牵连换一种方式,变得更隐秘一些。 既然他能发现,想必有朝一日乌行雪也会发现。他知道对方的性子,也料想得到对方发现时会是何种反应。他不想看见那个飒沓恣意的灵王露出难过或愧疚的神情。 所以,最好是永远也别发现。 再者……他都料想得到这一点,那无所不知的灵台天道呢?天道明知却无任何反应,任由这种隐患颇多的牵连延续下去,又是为何? 为了让他们两个互相牵制?为了让他们不会有朝一日远超灵台? 不论出于哪种缘由,总是有些限制之意在其中的。 既然有牵制又有限制,会不会某一天在灵台天道的作用之下,他们兵戎相见? 也不是绝无可能。 毕竟曾经的曾经,他就是在刀剑相向之下第一次见到乌行雪。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萧复暄始终在想着那一分“可能”,他需要做点什么、或是留下些什么,等到某一日他们真的兵戎相向时,还能保有转圜的余地。 他每次去极北之外调养,都会借着无所干扰冥神凝思很久。 …… 萧复暄明里暗里做过数不清的尝试,后来想到了一个还算妥当的办法。 他其实已经想好办法了,也预先做了些准备。他原本已经要动手了,就在处理完滇外邪魔之乱的那一天。 可偏偏……所有事情都发生在那一天。 那一天,他回仙都时受了一点邪气侵扰。 那其实本不是什么大事,除了乌行雪强塞的一群小童子喜欢大惊小怪之外,甚至算不上什么损耗,稍作歇息便好。 谁知他歇了不足半刻,仙元和气劲便陡然一转,往牵连的另一端汹涌而去。他那点不足为意的侵扰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麻烦起来。 南窗下所镇压的煞涡就是在那个刹那躁动起来的,滔天煞气澎然而出,几乎将整个南窗下包裹在其中。 那个瞬间,萧复暄镇于中央,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他所在并非仙都,也并非什么南窗下,而是那个坟冢无数的京观。那里也有着人间最重的煞气,他曾经的一些灵魄碎片就住在那里、镇在那里,日日夜夜在煞气中听见万鬼嚎哭,啃灵噬心。 那是一种太过糟糕的滋味,罕有人能承受,仙也一样。否则偌大一个仙都不会只有他能镇在这里。 可当天宿上仙煞气密不透风地缠裹于其中,心中所想却是“今日似乎格外严重,不知坐春风一切如何”。 亦不知,这南窗下煞气震动,会对那人的静坐调养有何影响。 如此想着,他便不想再多耽搁。 那一刻,萧复暄紧拧着眉心,一遍一遍凝取心头之血,贯以威压,将满仙都的煞气一寸一寸强钉回去。每钉一寸,他脸上的血色便少一分,但那股冷厉之气却全然不减分毫。 那一天,满仙都的人都曾看见,那股冲天的煞气自南窗下而出,澎湃如海,汹涌逼人,几乎要吞没整个仙都。 他们这块凌驾于九霄云上的洞天绝境震荡不息,有几处玉桥玉阶甚至崩出了裂缝,就连直通仙都的太因山和仙塔都跟着不得安宁,料想那夜人间百姓恐怕也难以安眠。 好在……还有天宿上仙。 他们几乎是亲眼看着那些煞气如何被收束回天宿宫府,又是如何被一寸一寸钉回玉石之下。 他们在震荡消止之后,纷纷飞身而至,想去南窗下道一声谢,或是问询情况。谁知那些小童子说:“我家大人不在宫府了。” 萧复暄确实不在。 他强镇下煞气的那一刻,几乎毫无迟疑缩地千里去了极北之外。 这一夜的反常让他心神难宁。 他在身有损耗之下又镇了煞气,仙元气劲难免被煞气侵蚀了一些。恰逢乌行雪那边的调养已经中断,料想对方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想趁着这个间隙把早有谋划的事做了,换一个长久的安心。 极北之外总是白雪皑皑,抬眼望出去永远看不到边际。 萧复暄足未踏地便落下一道结界,那结界将他圈于其中,踏雪无痕。 他垂眸端坐于漫天大雪中,将手中长剑搁在一边。下一刻,就见他周身卷起苍白的雪粒,随着气劲流转而打旋,将他笼于雪雾里。 等到那雾蒙蒙的雪歇止下来,显露出结界里的人。就见萧复暄唇间带着一层殷红血色,手里躺着三枚黑色的丧钉。 从来都无人知晓,他这三枚丧钉是作何用处的。世间常有传闻说,“丧钉”这名字乍听起来攸关生死,不大吉利,以至于那三枚棱角分明的黑色方钉看上去总是煞气沉沉,钉在一个上仙耳骨上,更是矛盾至极。 只有萧复暄自己清楚,这丧钉轻易不能摘。 当初他灵魄碎裂,落在那些纷杂的乱线里。乌行雪每斩断一根,那些灵魄便挣脱一些。等到京观乱线斩完,他所有碎裂的灵魄终于魂归原处,从此,世间便有了他萧复暄。 可是碎裂的灵魄是不会无端修复如初的,而他的灵魄天生如此,更不会猝然相融。 那三枚丧钉,说起来与人间的棺钉有几分相似,是为了将他碎裂的灵魄强行相合,牢牢钉在躯壳里。 丧钉自钉下至今已有数百年,从未离过耳骨。 如今第一次摘下,他的灵魄在躯壳里碎裂成渣。 很奇怪…… 明明原本就是碎的,一直以来都只是强行相合而已。但摘下丧钉,重新归于碎片时,他居然会感受到灵魄撕裂之痛。 不是某一道,而是沿着数不清的裂线,从不同的地方分崩开来。就像无数道半愈合的创口被强力重新撕开。 饶是生来如此早已习惯的天宿上仙,唇间也带着血。 他在浓重的血味里抿着唇,解了腰间锦囊。锦囊里是早已备好的白玉精,之前每次去到落花山市,他便会试着找寻一些遗落和残余。他不知道这白玉精从何而生,但他知道有人偏爱于此。 他低着头,将一部分灵魄生生抽离出来,融进白玉精里,然后仔细地将那白玉精雕琢成型。 他要雕一尊灵王神像,在神像背后刻上供印,再将供印连在白玉精里的灵魄上。 如此一来,往后乌行雪若是再需调养,那牵连便都在这尊白玉雕像里,耗的是他预先分离出来的灵魄,不会直接显露在他身上。 他无需再在那些时刻避开坐春风,避到这极北之外。他可以像平日一样,抬帘而入,看着那人一点点恢复,重新显露出血气和明亮笑意。 他始终记得有一次自己踏入坐春风,看见乌行雪倚坐在榻上,支着头睡得并不安稳,一旁是纸捏的戏子和喧闹锣镲。 他在咿咿呀呀的唱调里蹙着眉,看着那个人,无端漫起心疼。 尽管乌行雪连哄带骗说了诸多理由,但他看得明白,对方不喜欢太过安静的地方,也不喜欢独自一个人。 他想说……以后不会了。 萧复暄垂着眸,白玉神像在他手指的剑气间轻轻翻转。 他明明生了一副冷淡至极的眉眼,做的却总是情深事。 他手里的神像已有初型,所雕之人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抓着一柄长剑,灿若煦日昭光。 他半眯着眸子,曲着指节轻弹了玉像一下,低沉嗓音轻声道:“乌行雪……” 他想问:你打不打算戴那个面具? 但他说完那个名字,手指微顿,忽然轻轻怔住了。 那一瞬间,他躯壳里尚未弥合的灵魄猛地一震,那滋味就像在高崖之上一脚踏空。他心脏猛地砸了一下又骤缩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攥住,良久之后才慢慢松开。 血脉回流时,一股毫无来由的慌意弥漫开来…… *** 这在凡人间,常被成为心有感应。 应当是心有感应吧,所以在乌行雪劈开神木,仙元碎尽,跪坐于地的时候,远在极北之外的人会在那个刹那忽然体会到铺天盖地的窒闷与难过。 那个刹那说是极短,又极为漫长。 短到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更来不及有所应答。短到南窗下的小童子刚跑过一座拱桥,短到坐春风的那对小不点兄弟还没来得及抹掉脸上无端流淌的眼泪。 曾经的仙都也有人落回过人间,从他不再是仙人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会慢慢将他淡忘。 乌行雪还是灵王的时候,在那废仙台下送过很多旧友。他给很多人摇响过那个白玉铃铛,送对方一场囫囵美梦,等到梦醒什么都不会记得,自然也就不会难过。 他这样送过很多人…… 可真正轮到他时却全然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化身于神木,与天道同根同源,独立于灵台众仙之外,是特殊的存在。又或许他生劈神木、自碎仙元之行真的激到了那个凌驾于仙都之上的灵台天道,所以要给他比任何人都重的惩罚。 曾经云骇他们的惩罚是被淡忘。 而灵王的惩罚是被抹杀…… 在他仙元尽碎,邪气裹身的那一刻,世间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统统消失不见。 南窗下的小童子正急急地要给自家大人传一封书信。他蘸了朱砂,却提笔忘言。 他握着笔,茫然地站趴在桌案前,半晌才被另一个跑进屋来的童子摇回神,问道:“你铺着符纸作什么?” 他想了很久,愣愣道:“我……我忘了。” 他说:“好像有一件要紧事想跟大人说,但是……我忘了。” 那几个刚跑过拱桥的小童子正招呼着身后的同伴,催促道:“快,离那还有……” 他说着说着,脸的焦急被疑惑替代,步子也慢了下来。 他们莽莽撞撞下了桥,又接连停下,相顾良久挠头道:“等会儿,我们……我们要去哪儿来着?” “唔……” “奇怪,我们好好的为何从宫府里跑出来?” “不知。” “好奇怪,我跑得有点难受。” “我也是……我心里好难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会儿,莫名觉得累极了,明明从前没有这样难受过。 而那两个坐春风的小童子,抹着眼泪跑在仙都的晚风中。他们跑过了一片冷雾,再没有出来…… 就像灵王送上来的那缕春风一样,消散在漫漫长夜里,杳无云烟。 远在仙都一角的坐春风,院门外挂着长长的灯。那明亮成串的灯火于某一瞬熄灭下去,从此以后再没有亮起。 极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萧复暄躯壳里灵魄撕裂之痛反反复复,仿佛永无消止之时。以至于他在某一刻生出错觉,好像那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灵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还有谁? 还会有谁呢…… 那漫长的痛楚终于缓缓休止,萧复暄睁开眼,双眸泛着红。他紧蹙着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尊白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飒踏,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但它既无名姓,也无面容。 这应当出自他手,是他亲手雕的。 可所雕的是谁,他又为何摘了丧钉坐在这大雪里? 他长久地看着神像空白一片的脸,却记不起来。 他应当是忘了什么事,于是整个人世间都缺了一块。 此后将近三百年,再没有完整过。 第 87 章 百年 落花台的那场大火究竟烧了多少天,恐怕没有人能算得清,就连乌行雪自己也记不得。 烈火焚身、灵魄撕裂、仙元尽碎……种种所有加诸在同一个人身上,任谁都不能清醒承受。他混沌又安静地在那方禁地里坐着。 火烧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 他不再是神性缭绕的不坏之躯,极度虚弱之下,那火也会留下伤。颈侧,后心,手腕,脚踝……越是命门之处,越是容易感受到痛的地方,伤便越明显。 到最后,他周身衣袍浸满了血。 后来的人间传闻常说,落花台被烧成焦土之后,因为烧死了太多人,浸了太多血,以至于所有从那里流经的河流,进山时水色青白,流出来时就成了赤红,蜿蜒整个葭暝之野。自那之后,葭暝之野就连风里都带着一点枯焦血味,像锈蚀的冷铁。 但从没有人知道,那被风吹满旷野的血味其实来自于灵王。 *** 如果意识迷蒙的混沌能算一场觉,那乌行雪便在落花台里睡了一场漫长的觉。 等他睁眼醒来,那场大火已经熄了很久,十二里落花台烧无可烧,只剩他一人。那些前来施法扑火的仙门中人早已散去,曾经声名远播的山市在百姓口中也只剩下唏嘘。 乌行雪将衣袍上的血迹隐了,从旷寂的山道里走出来时,依稀看见了远处的城郭。城外有些茶摊酒肆,支着长长的竹竿挂着灯笼和笙旗。上面的字样从“岁宁”变成了“清河”。 只是“睡”了一觉,却仿佛换了人间。 他在山外的岔道上碰到了一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跟着一辆负着重货的牛车,在山下走得小心翼翼,边走还边四下张望,似乎生怕道旁蹦出点魑魅魍魉来。 坐在牛车板沿上的一个姑娘眼尖,穿过山雾一眼瞧见他,先是吓了一跳,又惊道:“这落花台下居然还有敢独行的人?” 那吱呀慢行的牛车戛然一停,那群人纷纷停下,朝他看过来,惊疑不定。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嗡嗡不歇。赶车的人身形结实,腰间还配了刀。 那人盯着这边,摸着腰间的刀问道:“这位公子从何处来,怎么一个人行在这山道上?你难道不曾听闻过落花台天火?” 那个眼尖的姑娘在旁补了一句:“公子是外乡人来的么?这山里早前出过事的,有邪魔作祟!”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有人指了指头顶苍茫一片的云天,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魔,估计是罪孽深重又格外难对付,引得上面都看不下去了,降了天火来罚,烧了不知多少日子。” “那火烧起来的时候窜得可高了!数十里外都能看见这里一片红。好多人听到了哭声。那真是……怨气滔天。那么浓的怨气散不了多快,所以这里很容易出事的!” “对对对!经常有人说在这里看见冥火,还有许多吓人东西!” “一个人来这里实在危险,这附近城镇的人往来都是凑了堆的,跟着拉货的车马或是会些术法的人,公子你……” “公子?” 那些百姓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会儿,却迟迟得不到回应,终于忍不住小声猜测道:“难不成他听不见?” 那时候的乌行雪确实听不太清。 他周身余痛未散,五感僵顿。那些百姓的话语落在他耳里像隔着山海,模糊成片,他听得最清楚的,都是那些反复言之的词,说的是落花台作祟的邪魔和怨气滔天的哭喊。 他在凉寒的山雾里站着,静静听着那些广为流传的话。 还是那眼尖的姑娘,否了一句:“应当不会,他瞧着不像……” “不像什么?” “不像是听不见的人。” …… 他甚至不像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同灰扑扑的山道格格不入。他一身雪色,在赤红山石和陡峭悬崖的映衬下,苍白得像山里的冬雾,仿佛高阳一照就散了。 那姑娘从车板上跳下来,壮着胆子朝这走了几步,试探着问道:“公子你是要去哪里?若是顺道,可以跟着我们一块儿……公子?” 她提高音调叫了两声,才见对方怔然回神,动了动唇答道:“……北边,无端海。” 那声音应当是很好听的,却像是很久没开口了,带着极为轻微的沙哑。 但依旧不妨碍好听。 其他人见他答话了,也慢慢放下了一些惊疑戒备。赶车的人拍了拍牛脊背,扶着腰间的刀跟过来,道:“无端海?也算是顺道吧,渡口就在那个方向。公子既然敢独行,多少会一点防身之术吧。若是会,一会儿同行就走在外沿。你可有带刀剑?” 那位公子身量比他还要高一些,他说话时总要微微抬眼,所以没注意到其他。他问完这句话,才朝对方腰间瞥去,就见那里只挂着一个铃铛模样的白玉坠。没有佩戴任何利器。 他愣了一下,才听见对方答道:“我没有剑。” *** 曾经的灵王懒洋洋的,手里不爱拿东西。他宫府里那两个小童子又爱嘟囔,经常跟前跟后地问他要活干,仿佛他们如果派不上大用场,就没有理由长住仙都似的。 于是每每带那两个小童子下人间,他都会让他们帮忙拿着剑,还给那两个小不点取了个诨名,叫“抱剑童子”。 若是小童子不在,那柄剑便常常佩在腰间,于那白玉梦铃同在一边,行走时会轻轻相磕发出响动来。 曾经他去南窗下,还未落上屋檐,院里的人就会抬起头来看向他。 那人说:“早就听见了琅玉声响。” 他问:“这么灵。有多早?” 那人道:“一出坐春风便听见了。” …… 如今,他没有童子叽叽喳喳跟前跟后,也没有谁会等在院里,听着玉响早早抬头。 那柄剑劈完神木灵魄后,随着满地的血和散去的仙元,化回了最初的模样——裹着碎枝的白玉精。 他两手无物,腰间空空,不会再有剑了。 *** 那赶车的男子和那姑娘走到近处,终于透过山雾,看到他脖颈一侧大片的灼伤。 那姑娘倒是心软,倒抽一口凉气叫道:“你在流血啊!” 她浑身摸找了一下,掏出一块干干净净的布巾,掏了一点药粉撒上递过来说:“这么大的伤敞着很疼的,这药粉是城里仙门的人给的,你拿着捂——” 她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那个赶车的男子猛地拽住了她。他们的目光落在乌行雪脖颈的伤口上,眼睛渐渐瞪大。 那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着。弥合间,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缠绕在伤口处,也缠绕在乌行雪身上…… 这些百姓大概受过苦害,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猛地刹住步子,凝滞一瞬,便惊声叫道:“邪魔!你……你是!” “他是邪魔!!!” “快跑!有邪魔!” 山道由静变乱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牛马嘶鸣,人群如溃堤。 一瞬间,所有人都惊恐尖叫着落荒而逃。 乌行雪听着他们尖叫,看着他们消失在山道尽头,清晰地记着他们仓惶回头时的眼神,那里面满是惶恐、不安、畏惧和厌恶。 他在归于死寂的山道上站了很久,弯腰拾起那块沾了药粉又掉落在地的布巾。 他将布巾搭在峭壁的枯枝上,最后看了一眼曾经人语喧嚣的落花台,孤身往北去。 *** 那个姑娘问他可有要去的地方,他静默了很久才给了回答。 他确实有一个地方要去,就在无端海的尽头,叫做苍琅北域。 神木一剖为二的灵魄需要一个地方安置,他想遍了世间各处,只有那里最为妥当。 但那又是此时的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他还不适应身上逸散的邪魔之气,不善运转,不会掩盖。 他能想象任何人看到这样的他时会有何反应,多半如同方才山道上那些人一样,尖叫着逃离或是刀剑相向,带着畏惧、厌恶或是恐慌…… 他也能想象与任何旧故人相逢的场景,想象再碰到仙都之人时,会是如何的景象。 唯独想象不了萧复暄。 *** 那一年是清河初年。 乌行雪去到了无端海边,却并没有过海。 他在无端海外沿的一处冰谷里静坐了十月之久,直到能将满身浓稠的邪魔气隐匿得一丝不漏,直到他在自己的躯壳里凝出一具完整的灵魄虚相以假乱真,才从那无人之地里出来。 他给自己易了容,捏了一副谁都探不出破绽的模样。他还逆转了气劲,改换了一贯的行招…… 他预想了数不清的情境,做了万般的准备。却在即将要过无端海时听说了一件事…… 那天人间又是隆冬,无端海边下起了大雪。渡口的船篷边支起了防风灯笼,摇晃的灯影照得水边一片澄亮。乌行雪在那片亮色里眯起眼,眨去眼尾的雪粒。 他在垂眸又抬眸的一刻间,听到旁边某家仙门的几人说:“听说天宿上仙萧复暄很久不在仙都了……” 乌行雪一怔,乍然回头。 他站在风雪里,听着那几人说的话。 他们说,萧复暄不在仙都了。 他们说,他身负天诏禁令,大抵要在极北之外呆上百年。 整整一百年,那个人都不会出现在人间了。 整整一百年,他们都不会有相遇的机会,无论是冥冥之中还是不经意间,无论是在苍琅北域还是其他地方…… 他还在传闻里窥见到一件事——原来从他劈开神木、碎裂仙元、成为邪魔的那一刻起,世间所有人都已经忘了他。 从未有人从神木高高的枝桠上跳落下来。 仙都也从来没有过一个灵王。 他不用再去设想倘若碰到萧复暄会是何种景象了…… 因为即便是百年之后,即便他们在最宽阔的街上迎面相撞、四目相接,也不会有什么。 他们与世间那些频频擦肩的陌生人别无二样。 显得那整整十个月的迟疑和踌躇像个笑话。 第 88 章 闷雷 十个月对于凡人来说,是一段既短又长的时日。 短在薄衣换成厚袄,这十个月也就过去了。长在这十个月的每一个夜晚,都因为频繁出没的邪魔妖物而显得漫漫难熬。 乌行雪隐藏完一半神木,离开无端瀚海的那天,人间又有一处闹起了邪魔之乱。 但是最初乌行雪并不知晓。 他特地避开生人聚集的城镇,走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山道。那是曾经礼阁桑奉所执掌过的不动山,山下只有一些荒村的残迹——早已破败无人的房屋,堆叠错落的坟冢以及比房屋还要高的野草。 他本以为不会碰到任何活物,谁知在野草尽头碰到了一个故人。 说是故人其实不算贴切,那是他和萧复暄曾经一起救过的人,满打满算也只有过两面之缘—— 初见时,那还是个扎着圆髻的小姑娘,捂着伤口茫然地站在爹娘尸体旁边,差点被流窜荒野的邪魔凶物咬断脖子。 他和萧复暄刚巧经过,斩了追她的邪魔凶物,帮她葬了尸体。将她送回城镇的时候,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抓着他的袍摆哭了好久。 离开时,萧复暄在桌上留了一盏能慑邪魔凶物的驱灵灯。 后来偶然碰到已是十多年后,那小姑娘早已长大成人。她在行人往来的城关前叫住了他们。因为模样变了太多,他们还是靠眼下的胎记才将她辨认出来。 那姑娘补谢了曾经的救命之恩,然后看着他们十多年分毫未变的容貌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神仙!” 她还说:“倘若以后还能有缘再碰见你们就好了……” 到如今又是数十年,倒是真的又碰见了。只是再碰见时,那位姑娘已是垂垂暮年,成了老人。 一个不经意间,就是凡人一生。 当年那个因为见到神仙而雀跃的姑娘,如今白发苍苍、弓着肩背,倒是眼下的胎记还如往昔,能依稀辨认出来。 她不再能自如蹲跪起身,就连弯腰再站起,都要撑扶着旁边的树干。 她在几个坟包前抖搂下一篮粗黄纸叠成的锞子,点火烧着,纸灰被风卷过来,扫了乌行雪一身。他才恍然记起,这坟冢里所埋似乎是她的爹娘,还是他和萧复暄帮的忙。 这居然是数十年前他们并肩途经过的山道,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来。 老人用树枝拨着锞子时,依稀觉察到有人。她抓了树枝上挂着的一盏灯,引了火点燃,提灯朝乌行雪的方向照过来。 那灯火明明十分昏黄,并不刺眼,照过来的时候,乌行雪却眯着眼偏开了头——那光亮让他躯壳里虚灵一震,极不舒服。 他下意识觉得那火不寻常,那灯也有诈。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差点就要出招,却在抬手前瞥见了灯笼一侧熟悉的符文和熟悉的字。 那字劲瘦有力,弯折处总是锋利如芒。 那字出自于……萧复暄。 乌行雪在灯光里怔了一瞬,终于反应过来,那不是什么有问题的灯。那是曾经他们留给小姑娘的驱灵灯。 灯芯里融了仙术和药粉,灯台、灯罩上写着符文。凡间仙门也常用,他们点燃此灯,用以驱散一些邪魔阴魂。 乌行雪曾经见过很多回这种灯,还自己做过几个,他曾在灯罩上写画符文时同萧复暄说:“这灯看着温温和和的,也算不上亮堂,不知照在邪魔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自己能给后半句一个答案—— 这灯看着温和,照在邪魔身上,却如同眼被刀刺、身受火灼。叫人忍不住想抬手遮掩、想仓皇避让。 但乌行雪既没有抬手,也没有转身。他只是半眯着眼,在刀刺和灼痛中看着灯罩上的字。 他听见那个曾经雀跃地说着“你们是神仙”的姑娘,用一种老迈的语气轻轻问道:“你……是人是鬼?怎么在这荒山里转?” 乌行雪先前为了避人而做的易容早已消,如今的模样与数十年前别无二致,但老人并没有丝毫反应。 那个曾经在人群里将他和萧复暄一眼认出来的人,如今满眼皆是陌生。 确实都忘了,确实无人再记得他了。 他看着老人警惕的模样,看着他们曾经送给她的灯,静了良久道:“我只是在山间迷了道。” 他没有答那句“是人是鬼”,这问题如今听来实在难答。他顿了一下,冲老人说:“还要行路,不多叨扰了。” 他说着便抬了脚,眸光避开那驱灵灯,要往南去。 他身上的邪魔气总会在入夜时变得更重,寒风一吹,甚至会觉出饿来。 那是邪魔的本性。 他不想在这处地方表露出这种邪魔本性来,因为这里曾经有过一些故旧往事,因为身后照着那盏萧复暄所做的驱灵灯。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他就要离开时,天边浓云滚滚忽然响起了一阵冬雷。 那时候的乌行雪还不知道,这样的惊雷天里,尤其是夜里,低劣一些的邪魔还有另一种本能,叫做“朝圣”。 它们在浑浑噩噩之际,会下意识朝附近邪魔气最浓最重的人靠近,就像百虫乍惊。 于是,他终究没能清清静静地走出山道。 那阵雷响落下时,天际蓦地一暗,与夜深时分无异。原本寂静无声的山脚荒地忽然响起了沙沙声。 那声音就像无数东西在朝这里极速窜行。 后来的乌行雪才知道,那是远处城镇正在闹一场不大不小的邪魔祸乱,祸乱中的邪魔在惊雷声下依稀嗅到了他悄然逸散的气息,控不住本能,纷纷调转脚步前往山里。 那是乌行雪第一次经历邪魔“朝圣”,数以千百计的低劣邪魔由四面八方窜围向中心…… 他就是那个中心。 他听到老人在惊呼,提着的灯左右晃荡着,那道让邪魔不舒服的灯火始终落在他余光里,照得他眼睛涩得发热。 驱灵灯对于三两邪魔来说效用很大,但落到成千上百的邪魔堆里,便只寥寥。那乌乌泱泱的邪魔稍稍僵了一下便直窜过来,速度之快,如风如影。 它们并不掩盖自己身上的邪魔气息,数以千计扑过来时,那气息浓重得就像泥沼,将乌行雪缠裹进去。 他顺手折了一根树枝。 熟悉的剑招扫出去时,那些邪魔避闪不及,被清冽又寒凉的剑意横剖而开。 那一剑就像是撕裂了沉黑幕布,低劣邪魔叫得歇斯底里,声音在山坳里回荡。它们会模仿人声,会假意哭叫。 乍看过去,就像是无辜百姓间杂其中,在剑招之下身首异处,滚落在地。 其中一颗头颅滚到了乌行雪靴前,浓黑的邪魔气从断裂的伤口处流散出来。 那一刻,乌行雪眉心一跳。 他定定地看着那张与活人肖似的脸,又下意识回了一下头,朝那个老人以及她手里的灯看了一眼。 等他再转回头来,就见那颗断裂的头颅已经显了原型,露出了低劣邪魔阴物的古怪模样。 他垂眸看了片刻,忽然丢掉了手里的树枝,弃了剑招。 下一刻,蓬勃凌冽的冰霜寒气从他两手之间陡然扫荡出去。那风所过之处,所有邪魔都挂了一层白森森的霜。 它们被冻得打了个激灵,又嗥叫一声,朝乌行雪直窜过来。因为没有被剑气直直剖开,这次它们得以窜到了近处。 它们刚张开口,露出沾了血的牙,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抵住了头。那苍白手指猛地一曲,就听撕心裂肺的惨叫从低劣邪魔的喉咙里挤出来。 就见它们浑身一震,过于突出的眼珠就慢慢浮上了一层死气。再接着,寒霜就从它们头顶蔓延下去,瞬间包裹了它们全身。 乌行雪丢开一个,又攥住下一个。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惊觉再没有新的邪魔扑上来了。 彼时他手中还攥着一个邪魔的喉咙,那邪魔已经死透了,眼珠却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乌行雪皱了眉,正要松开手,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顺着手指涌进血脉里。那个被他攥着的邪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与此同时,他之前隐隐泛起的饿意平息了一些……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起曾经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 传闻说,世间邪魔多以活人为食,找不到活人时,也会冲同类发难,灵肉皮骨都不放过。 这同样是邪魔无法更改的本能…… 而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邪魔之躯已经比他先有了反应,更多倒下的死物开始逸散出邪魔之气来。 那是一副令人肝胆生寒的景象—— 荒野里,数以千计的邪魔在不到片刻的时间里全部丧生,它们周身裹着白霜,一眼望去像忽然而至的雪,盖住了这一片囹圄。 而它们身上邪魔之气正如流水一般疯涌而出,全部朝乌行雪涌去。 乌行雪低头看向自己苍白无色的手指。 他看着那些属于邪魔的东西疯涌进自己的身体,看着手指因为那些东西渐渐有了一点血色,看着那双手在靴前投落下影子。 他知道,背后有一盏萧复暄的驱灵灯,那灯的光正照在他身上…… 而他不能回头。 就在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被遗忘其实还不错。 他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就不会有人在看到他时忽然叫住他,眸露难过或疑惑,问他:为何变成了这番模样。 第 89 章 重逢 像那样的“朝圣”,在后来的百年时间里,乌行雪碰到过很多回。 多到他再看见时,面上已经不会再露出丝毫意外和惊诧了,多到他在那些低劣邪魔扑涌过来的同时,就能祭出足以覆盖整个莽原的霜。 多到他能面不改色地攥住那些头颅,钳住那些咽喉,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些邪魔在死去的时候常常是睁着眼睛的,它们的眼里会逐层流露出一些悲喜。那是它曾经吞食过的无辜活人,在它身体里残留下的痕迹。 每到那种时候,乌行雪总是不眨眼睛。 他总是静静地看着那些活人残留的痕迹,慢慢出现,再消散不见。 倘若有人在那一刻从低矮处抬头看他,会发现这个如今赫赫有名的魔头眼眸里居然有悲悯之色。 可惜,那时候落在低处的都是已死的邪魔,没有谁会那样看向他的眼睛。 而等他丢开死物抬起眼时,已经恢复成了惯常的平静模样。 他早已习惯如此。 *** 他在南边的荒野残城里挑了一个地方,将神木另一半灵魄落根于此。那半灵魄很快抽枝散芽,在荒野间长成了一株参天巨树,它同当年的神木有几分相像。只是它冠盖亭亭,却从不开花。 它明明生得一树繁荣之相,那股沉沉死气却能散出数里,以至于叽喳鸟雀从不敢在此停留。 他又围着这棵参天大树落了一座院子,连廊楼阁,同当年处处皆玉石的仙都宫府很不一样。 他好像不再用那种干净润泽的白玉了,院里更多的是石头,苍青色、灰白色、黑色或是血一样的褐红。 他也很少再捏那些纸人戏子,来换一个热闹的安眠了。 于是这偌大的府宅总是很安静,即便有人也不敢高声言语,他们怕他…… 很多人怕他,听过他名字的百姓是,蜂拥而至的邪魔也是。好像任何活物,只要踏进雀不落的大门,就会下意识放低音调。 以至于有时候这府宅近乎于死寂,而乌行雪就在这片死寂里住着。 后来有人壮着胆子问过他,是不是特别讨厌喧嚣和吵闹。 他当时正出神,微微下撇的眼尾总显得他神色恹恹。问话的人没等到回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慌忙认错,却听他忽然开口答道:“也不是。” 问话的人听了答案,颇为诧异,正要接话,就听乌行雪又道:“但还是安静点好。” 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还是安静一点好。 曾经他竭尽办法让自己忘记剑下那些亡人的尖叫与哭嚎,如今他却又需要自己记住那些…… 他需要清清楚楚地记住那些,不能忘却。否则,他会真的习惯于邪魔生杀无忌的一切。 他已经习惯了太多事了。 他需要记住,自己并非为此而来的。 *** 自从人间多了一个乌行雪,那些四起的邪魔之乱居然慢慢有了一些改变。 曾经,邪魔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毫无预料、毫无征兆。即便天宿刚刚荡平谷过这里,不出几年,依然会滋生出新的邪魔来。 人们试过太多办法,依然弄不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打不尽的邪魔,就仿佛他们是天生地养的,跟永远除不尽的青苔野草一样,好像一条石缝、一片裂土、一坳坟冢,随便一个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都能成为邪魔的生地。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活在一种怪异的恐慌里——好像身边的任何人,亲眷、近邻,甚至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者,都有可能在某一天被邪魔掏空躯壳,被同化成其中一个,然后再在某一天,将手伸向他们。 这种四处皆是、全无头绪的感觉实在糟糕。 可是从某一天起,南边的荒野废郊多了一座府宅叫“雀不落”。那之后,每到人间惊雷乍起,百虫乍动的时刻。那些散乱的邪魔妖物总会不知不觉朝那座“雀不落”靠近。 那是邪魔的本能——像更强的人趋近,要么臣服,要么杀了对方。 邪魔不讲感情,没有谁喜欢被压制,即便是本能作祟。所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在最初都曾试过要杀了乌行雪。 他们一波一波地去,又一波一波地死在对方手下。 时间久了,找死的人终于少了一些。一部分转而老实下来,另一部分则开始好奇:为何世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魔头?他得杀过多少人、手下有多少亡魂,才能有如此浓重的邪魔气。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便觉得对方或许有特别的修行之法,诸如……他那府宅所落的地方。 于是慢慢的,半是本能驱使,半是心有所动。越来越多的邪魔将修行之地选在南边,离“雀不落”不算远的地方。 再后来,那里变成了邪魔攒聚之处。 一旦聚集,邪魔之气自然远超某一个人的极限。于是,更多更远的邪魔嗅到了那种气息,在惊雷之夜朝那里涌聚而去。 数年又数年,世间所有邪魔几乎都圈在了那个地方,而那个修造的“雀不落”的魔头给那里划了一道结界,取名为“照夜城”。 照夜城的入口是落花台,落花台外还有葭暝之野。十二里群山和那片旷寂长野就像一道屏障。 屏障里面是魔窟,屏障外面是人间。 *** 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总是恐惧于突然出现的“照夜城”。他们觉得那里邪魔聚集,应当是比炼狱还可怕的地方。 他们提起那里便说魔窟,提起照夜城主便说魔头。 厌恶和恐惧高过一切。 所以从未有人聊起,更从未有人意识到,其实在人间出现照夜城后的近一百年里,他们过得没那么惊惶不安了。 人间依然会有邪魔作乱,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毫无头绪地出现在各处。至少所有人都知晓,那些邪魔有个老巢。 而那些仙门也不再顾头不顾脚、茫然无措了。毕竟邪魔出城入人间,总要途径一些地方。 于是那些年里,太多仙门与邪魔之间的冲突都爆发于葭暝之野…… 那片长野实在奇妙。 当年神木还在时,那些小国之间的战乱常发生于此,荒野上总是烟尘弥漫,尸骸遍地。这是一片死地,却保了许多未死之人家国平安。 后来神木彻底不在,落花台陷入大火。这片荒野上又遍流血迹。它依然是死地,却预兆着将来百年都不会再有神木引发的贪心祸乱。 如今这片荒野常有仙魔兵戈相见,还是一片死地,又未尝不是福缘。 传说照夜城主乌行雪常会站在焦土一片的落花台上远望葭暝之野,有人猜测他同那里很有一些渊源,可他每每出城总是绕行,又从不会经过那片长野。 许多人好奇缘由,常作猜测,却没什么人敢真正张口去问他。 其实即便有人敢问,他也不会作答的。 他不会同任何人说起,葭暝之野的北端有一个半隐的龛台,龛台上是一座世间百姓很少供奉的神像,神像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叫萧复暄。 而那座神像背后有一道印,是曾经逗闹之时萧复暄自己刻上去的,说是为了方便“捉”住某个在人间乱逛的人。 那印记与普通供印有些区别,同本尊之间的联系更深一些。它是萧复暄的眼。神像所见,即萧复暄所见。 他不想从那双眼下走过,他不希望抬起头时看到那尊神像半垂的眼睛。 那样的眸光曾经总出现在亲昵之时,而不是在人间荒野,看着他魔气缠身、满手杀孽。 但他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迟早有一天,对方会看见。 天宿上仙专斩邪魔,迟早有一天,萧复暄会接了天诏下到人间,于是他们将兵戈相见。 他有时骤然出神,会不可避免地想象那样一天。 那会是何年何月?在人间何处?会是照夜城下,还是那个绕也绕不开的葭暝之野…… 他想过许多地方,那些场景又总是模糊不清,有着挥散不去的冷雾和寂静长夜。 他甚至连长剑破风而来的声音都能想到了,临到头来却发现,那并非是他设想过的任何一个。 *** 那是人间春三月,梦都南边的一场杏花灯节。 乌行雪一如往昔绕开葭暝之野,要从那座城间穿行而过。他本意并未打算多作停留,却刚好撞上了仙门子弟护持的灯流。 他无意搅乱佳节,索性退了一步,身形一掠上了高楼。 这种难得的佳节,城间仙门都会解了宵禁,集市彻夜不歇。于是长街两边尽是店面,挂着长长的杏色的灯。 不过也不是每家店面都一派热闹,乌行雪暂避的这间便是其中少有的例外,早早熄了二楼灯火,只留了一楼的半间铺面。 他避在二楼延伸出来的廊台上,站在昏暗无光的夜色里,半倚着朱漆廊柱,垂眸看着楼下的街。 这条街并不算长,灯流从那边拐过来,一路延伸到头也不过一里,不会蜿蜒到天边。但他看着那些灯火,听着街上百姓的闹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晃了神。 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就像在似曾相识的灯火里乍然入梦…… 可偏偏有不识时务者,非要挑在这种时候来给人添烦。 乌行雪听到纸符轻动的声音时,垂了眸光沉了脸。 这种动静他太熟悉了,虽然如今到他面前找死的邪魔已经很少了,寥寥可数。但架不住总有那么几个觉得自己能钻上一些空子—— 比如看准了乌行雪不在雀不落,比如他身边空无一人,比如听闻他前一阵频频被人间仙门追寻拦堵,总该挂一些伤。最重要的是,那几个邪魔在潜随入城后,在几个仙门弟子口中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听说仙都里的那位下来了。 天宿上仙不会无故下人间,倘若他真的来了,总要有魔头遭殃的。 如今,还有比照夜城主更大的魔头么? 所以他们想不远不近地缀着,看看能不能捡些漏子 若是寻常,他们只要不先动手,乌行雪总是懒得费力捉人,任由他们缀着。偏偏这天他有些反常。 或许是不想见这似曾相识的灯会被人无端打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冥冥之中…… 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忽生烦躁,便将那几个碍眼之人翻找出来。 后来的乌行雪总是记不清,那天混进灯会的有多少个邪魔。五个?还是七个? 他忘了。 那天的很多细节琐事他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于瞬息之间杀了那些邪魔,霜寒裹身的尸首干瘪地躺倒在昏暗无光的楼阁地上。 他看着那些人眼里最后一点活气散尽,直起身来,手指上淅淅沥沥淌着血。 他在黑暗里站着,不知多久后惊闻外面响起了锣镲声。 依照民间习俗,锣镲声响便是吉时到了,那些捧着灯火的人会在那一刻松开手。于是街市间那条长长的灯流会在那一刻浮起来,星星点点升入云霄。 他听着锣镲声乍然回神,片刻后动了脚步,走到廊台边。 那一刻,街市熙攘吵闹的人群里,有一个身量极高的人身裹长风,拎着长剑自街角而来。 他天生一副冷情脸,眉间无神色,就要从街市穿行而过。却在听到锣镲声响时恍然一怔,停了脚步。 满街的灯就是在那个瞬间升起来的。 于是楼阁之上的乌行雪垂了眸,而街市边的那个人抬了眼。 于是人间整整一百年,就在那片迷晃的灯影里缓缓流过。 满街市人潮还在随灯而走,雀跃不停,那声音应当喧闹翻天,于乌行雪来说,却像是蒙了厚厚的绒布,什么都听不清。 灯火烂漫成片,亮得晃眼,他在那一片光亮里,看见了萧复暄。 他曾经觉得时节走起来很快,不过是由冬到春,再由春到冬。照夜城门前的青冥灯十年一转,到如今转了十轮,也就是白驹过隙间。 直到穿过夜里淡色的雾,撞上萧复暄的眸光,他才忽然觉得,一百年真的很长。 那一百年太长,就显得他们眸光相撞的刹那太短了。 集市的灯火恰巧从楼前挡了一下,让人什么都看不清。等到那灯火轻晃着升入云间,那个街角已经空空如也。 就好像……对方的眸光真的只是恰好投注过来,恰好多停驻了一会儿,又因为放完了灯,百姓重新走动起来,于是他便收了目光,转身没入了人潮里。 当真与陌生人别无二样。 尽管乌行雪想过很多回,做了整整一百年漫长的准备,甚至觉得这样也好,并非坏事。可当这一幕真的发生时,心脏还是会难以抑制地钝痛起来。就像用锈蚀的刀拉扯撕磨。 楼阁之下,不知哪家弟子放了一声轻悠的长哨,数百盏震慑邪魔的驱灵灯亮了起来,挂在集市两边,护这佳节一夜安平。 百姓在灯中行走自由,唯独乌行雪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他嗅着手指上残留的血味,退了一步,退回到昏暗的楼阁里。 在这个位置,驱灵灯其实照不进来。他看不到那些令邪魔不舒服的光了,但他挡着眼睛的手并没有放下来。 他依然闭着眼,眼里灼烧一片。 后来乌行雪常常弄不清自己在那片昏暗无人的地方站了多久…… 其实应该并没有很久。 因为他眼里灼痛还未消,就听见身后忽然有一道极轻的响动。那声音让他身形一僵,怔在原地。 那是长剑剑鞘轻轻磕动的细响,就落在他身后不足半步的地方。 霎时间,整个楼阁便陷入了静谧。 又过了片刻,身后人低低沉沉的嗓音才响起来,说:“你是……乌行雪?” 乌行雪手背下的眼睛睁开来,眼里红热一片。 第 90 章 听说 这年是清河一百年。 萧复暄身上的禁令刚消,尚不足半月。 倘若有人将他的衣袖挽起来,便会发现,他身上还有禁锢残余的咒痕,泛着淡淡的金色,同颈间那个天道所赐的“免”字相似。 只不过颈间是所谓的“赏”,身上却是罚。 整整一百年来,不论仙都还是人间都流传着这个说法——天宿上仙身负禁令,在极北之地呆了百年。但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因何背了禁令?又为何要消隐一百年之久?此中种种,却从来没有人说得清过。 哪怕是同在仙都的灵台众仙,甚至于明无仙首偶尔提及,也只能摇头说一句:“所知甚少。”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一日天宿上仙曾经独闯过灵台。 *** 落花台大火的那一天,萧复暄曾以灵识独闯天道灵台。 仙都灵台一共有十二座高悬于云霄的山峰,每座山峰各由一位仙人镇守执掌,每位仙人又有仙使在侧,遍数不清。 那天,当那道灵识披裹着极北之地的风霜寒意,如凛冽冰剑一般直扫进灵台时,那些仙人和仙使无不震惊失色。 自始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敢以如此姿态进灵台。无论是谁,无论是来受天之诏还是跪领天罚,都是一道一道云峰走上去的。 从来不会有人这样……剑意狂张还带着煞。 那些仙使甚至抬手挡住了脸。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能感受到灵识扫过时掀起的狂风,那风里有不知哪里的细碎雪沫,带着极北才有的肃杀味道。 闻到的那一刻,他们心惊胆寒。 仙都之人或许会认错其他仙人的气息,却不会认错萧复暄的。因为他一身仙气里裹着最浓重的煞,独一无二。 正是因为独一无二,也正是瞬间就能认出来人,他们才更觉得心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萧复暄情急如此?! 众仙满目惊疑,毫无头绪。 那时候,他们已经从“灵王被抹杀”的短暂空白里恢复过来,已经彻底忘却了灵王的存在,只觉得那日的仙都同数百年里的每一天一样,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所以他们想不明白,也来不及阻拦,只能失声叫道:“天宿!如此有违仙规啊!” 任何人都知道,灵台不能擅闯,如此有违天规。萧复暄必定也知道,但那道灵识就是一步未停。 他们只隐约看到雪沫寒风中天宿的虚影,面沉如寒冰,眸底一片红。 他们的惊呼和告诫转眼便落在后面,说着:“出什么事了?天宿为何突然如此?!” 其实就连萧复暄自己也说不清出什么事了。 他的躯壳还僵坐于极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手中还握着那个没有完成的白玉雕像。他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某个瞬间,一股毫无来由的悲意笼罩下来。 极北之地广袤无垠,他嗅着风里的雪味,冷得像万剑贯心。 他抿着薄而直的唇,垂眸看着那尊雕像。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灵识就已经脱离躯壳,直贯仙都。 他说不清出了什么事,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应当要做点什么的,否则—— 否则…… 他甚至不知道“否则”之后该接什么,但他那道灵识已然如重剑一般,楔落在灵台顶峰之上。 那一刻,那座悬于云端的高峰嗡嗡震颤,裂缝从萧复暄的虚影脚下蔓延开来,碎石迸溅。 他攥着手里的剑,抬头道:“你做了什么?” “你究竟……做了什么?” 天道的抹杀不留余地、亦毫无痕迹。世间任何人都应当如此—— 他们会从短暂的空白中回过神来,该如何便如何,从此将这一日忘于身后。 过去的所有空缺都会被一些理所当然的缘由填补干净,回想起来不会恍惚,不会疑惑。他们会觉得事情自始如此,世间也从来都是那样,一分一毫都不曾变动过。 所有人都该这样,不会有任何例外。 可偏偏……有一个萧复暄。 *** 灵台众仙始终未能知晓,那一日的最高峰上、灵台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那一天,他们曾亲眼看见十二座悬于云端的高峰地动山摇,南窗下的煞涡又掀狂澜。他们甚至在某一刻收到过诏令,纷纷身负法器赶赴山巅。 但后来的他们却都不记得了,因为那一日灵台之上发生的事情也被一并抹去了。 最终,他们只记得天宿灵识挟风而来的瞬间,以及那个众所周知的结果。 后来常有人说:“仙都众仙倘若违背仙规,都得去灵台十二峰跪受天罚,但天宿是个例外。他毕竟是唯一一个受点召而成的上仙,独立于众仙之外。若是有违仙规,受的罚恐怕也不一样,便是那所谓的禁令吧。” *** 萧复暄灵识归体的那一刻,淡金色的禁令自他手腕经脉浮现,融贯周身,汇集于心口。那是无声的禁锢,以他身躯所在的极北之外万里雪原为牢,将他封在那里。 曾经在万剑穿心的悲意之下略有松动的记忆,在禁令流转间一遍又一遍地被抹除、消杀。 他时常垂眸看着那尊白玉雕像,明明是一方死物,面容也一片空白。但他却觉得它应当是灵动的,风姿飒飒又略有一些狡黠。 它应当是带着笑的,矜骄里透着懒意,也会作弄人似的咕咕哝哝同他说话。 但它始终不曾开口。 仙都人人都觉得,天宿上仙能镇得住无边煞气,耐着了茫茫死寂,应当是喜欢安静的,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似乎确实如此。 但他有时候阖眸坐在这万里雪原上,会在忽然间睁开眼睛。 他会抬起头,不知缘由地看向上方某一处。就好像那里会有琅当玉响,或是会有谁叫他一声“萧复暄”。 可是没有。 极北之外的上空永远是一片苍青色,间杂着雪的白,雾蒙蒙的,茫茫不知尽头。 有时他还会忽然生出一股执念来,想把那尊神像雕完。他指尖凝着不带杀意的剑气,试着构想良久,却怎么想不出这尊神像该有怎样的眉眼。 到最后,他又总是收了剑气,指弯却轻轻落在那尊神像脸侧。 他用锦袋将神像装下,那锦袋是他随手幻化的,白色镂着银丝,同他一身皂色靴袍格格不入。 他捏着锦袋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悬于腰间。 淡金色的禁令一日流转三千三百回,一刻不曾停息,而他的心脏和这些下意识的习惯便同禁令拉扯不休。 曾经那种毫无来由的万剑穿心之感,他日日都有,又日日都会归于平静。 倘若说整个世间都经历过一次关于灵王的抹杀,那么,这个看上去远离世间的极北之外便日日夜夜都在经历抹杀。 一遍又一遍,一日不清,一日不停。 如此日复一日,才有了整整百年。 *** 萧复暄从极北之地回到仙都的那天,人间正是三月。 但他起初不知。 因为偌大的仙都处处烟云锦玉,终年如此,看不出是哪个时节。 他穿过仙都入口,踏上高高的白玉台阶,灵台十二峰悬于云上,青灰相应,半隐半现。几个灵台仙使迤迤然经过,看见他时躬身行了仙礼,叫道:“天宿大人。” 他们依然有些怕他,不敢亲近也不敢多话,一如往昔。行完礼,他们便板板正正地转身,继续往灵台去。 萧复暄回到南窗下时,那十二个小童子恭恭敬敬地等在院门边。见到他时,整整齐齐地说:“大人回来了!” 这些小童子甚是高兴,弯着眼睛带着笑,挑不出什么问题。 但萧复暄却极轻地皱了一下眉。 那动作确实很小,小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在某个瞬间感觉这些小童子有一点文静。 不过小童子都是礼阁所派,礼阁又惯来讲究,送出来的童子、仙使各个规规矩矩,举手投足都挑不出一丝毛病。他宫府里的这些相比于灵台仙使,已经稍稍好一些了。 他独来独往惯了,其实根本用不着什么童子仙使,当初礼阁将这十二童子送过来时,他本该原路退回。大概是鬼迷了心窍才忽然改了主意。 小童子从他进门便忙个不停,绕着他跟前跟后,将所有事情都顾得妥妥帖帖。但他们并没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以至于偌大的南窗下,看上去这么多“人”,却并没有什么吵闹声音,依然很清净。 只在某一刻,有个小童子轻声感叹了一句:“居然就一百年啦,好快。” 萧复暄本在换衣,闻言眸光一瞥,沉声开口道:“很快?” 小童子可能没料到他会接话,吓了一跳。搭在手上的拂尘都抖了一下,他下意识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道:“大人不觉得吗?” 萧复暄敛了眸光,将剑搁在一边,过了片刻才沉沉道:“嗯。” 他忽然反应过来,百年对于仙人来说确实不算太长,有时候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他之所以会觉得漫漫无期,大概是因为……极北之外,雪下得太大了。 他解下腰间的银丝锦袋,也要搁在一边。手指都碰到桌案了,却又蓦地停住。 小童子抱了他的剑,正要等着同锦袋一块儿收起来,见状纳闷地眨了眨眼,过了良久才小心叫道:“大人?” 萧复暄回过神来,见他伸手等着,淡声道:“这个不必收。” 小童子点头应下,原本十分规矩,没有多问。但他无意间透过锦袋口,瞥见一点,轻轻“咦”了一声。 萧复暄抬起眼皮,等他下文。 小童子捂着嘴,有点赧然。在礼阁,窥看和乱问都是不得体的,他们理应万事妥帖,乖乖巧巧。 但他家大人这么抬眼等着,他又不敢不答,最后支支吾吾道:“大人,我不小心看见了锦袋里的神像,他怎么没有眉眼?” 萧复暄沉声答道:“没雕完。” 他已然换了一身一尘不染的劲袍,又将那个锦袋扣回腰间。小童子好奇看着,想问他为何一个没雕完的神像要这样随身带着,但他最终还是没那个胆子。 小童们规规矩矩地洒扫,还有些无事的便在门外守着,安安静静不多话。 明明应当如此,整个仙都都是这样。但萧复暄扫量了一圈,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耐得住雪原的死寂,很少会有“索然无味”的念头。所以这念头出现时,连他自己都微微有些诧异。 不过他还是朝窗外瞥了一眼,抬脚出了门。 小童子匆匆跟出来,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依照仙都常例,他们是要跟着的,于是一个两个都不再默然颔首竖桩子,抡着短腿追上了他家大人。 好在他家大人虽然看着一脸冷峻,不近人情,但并不会对他们有所为难,虽然没说要他们跟着,但看到他们想追,还是停了一下步。 “大人是有事要办吗?”小童子仰头问道。 另一个小童子答道:“必然是有事要办,你何时见大人无事闲逛过。” 又一个小童子点头附和:“咱们大人从不闲逛,也从不串门。” 确实,天宿上仙从来不会去谁的宫府串门做客,南窗下也从未有人踏入大门拜访过。 他一贯独来独往,这在仙都人尽皆知。 然而没多久,这些小童子就慢慢琢磨出了不对劲。他家大人这架势不像是要办事,因为既没有往灵台去,也没有要下人间。反倒是几个飞身间,越走越深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童子终于意识到……他家大人好像真的在闲逛。 说是“闲逛”也不妥帖,因为并没有信步游庭的意思,可好像也没有目的地。夹在两者之中,弄得小童子满头雾水,十分纳闷。 他们就这么并不“闲”地穿过了整个仙都,一直行到了一个极偏极远的地方。 仙都其他地方都宫府错落,唯独这里不一样。这里放眼看过去云雾缭绕,偌大的地方只有一座空空的宫府,旁边还连着高高的废仙台,似乎从未有人在这里住过。 仙都的人对于“废仙台”都是有些忌讳的,所以这里冷清无人,唯有萧复暄的经过短暂打破了寂静。 那一刻,忽然有人间的风轻扫过来,那风里还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花瓣,在风里打了个忽旋,轻轻在那座宫府空空的窗棂边。 萧复暄就是在那时候抬了一下眼。 他看着那蓬花瓣扫过窗棂,又落在白玉窗台上,浅浅积了一洼。他在风里眯了一下眼睛,眸光落在窗棂边久未回神。 他蓦地想起极北之外的莽莽雪原,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苍白色,他心下空寂无音,像是被人凭空剜去一块,只有淡金色的禁令流转了亿万次,也不曾停息。 萧复暄看着窗棂低沉开口,问道:“人间如今几月?” 小童子愣了一下,答道:“三月,春三月。” 另一个小童子顺势接到:“大人为何问这个?是要去一趟人间吗?” *** 小童子一语言中,没过多久,萧复暄就接到了一纸天诏。 以往他所接的天诏大差不差,都是人间哪处又闹了邪魔之乱,并非寻常仙门能抵挡的,需要他去荡平祸乱。 可这次却有些不同,这次的天诏并没有让他去斩哪个邪魔,也不是要荡平哪个地方,而是让他去一趟苍琅北域。 苍琅北域由他执掌,所有被降刑的邪魔都会被囚锁其中,不消几日就会受尽苦难魂飞魄散。 那是一个另人间邪魔闻风丧胆的地方,但也不是无端矗立在那里兀自运转的,每隔百年左右,他会去苍琅北域一趟,以仙灵护持。以保那个能够震慑邪魔的地方能固若金汤,泰然安稳。 原本萧复暄下了人间就该直往北去,但他刚到人间便听闻,南边多了一座照夜城…… 听说,他在极北之地的这百年里,有个魔头在南边一处荒野落下宅院,从此,满世间的邪魔都往南边聚集而去,如此十多年后,那里就成了人间魔窟,如今的照夜城。而那个最初落下府宅的魔头,成了照夜城的城主。 萧复暄其实不该改道的。 没有天诏的情况下,即便是他也不能妄自插手人间之事。 但他鬼使神差在那天夜里转了方向,只身往南去了。他本想去看一眼那照夜城如今几多规模,落在何处,又是何模样。 倘若真如传闻所说是个魔窟,他恐怕迟早要接一道将其荡平的天诏。 从他所在之处赶往照夜城,一共有两条道。一条途经葭暝之野,另一条要从百姓城间穿过。 他挑了后者,因为葭暝之野有一座他落过印的神像,可以替他看着那片无边荒野。倒是夜里的城镇更多几分险意,过去就常有邪魔趁着夜色入城作祟。 萧复暄握着剑踏入城关时,百姓所组的灯流正往长街去。 他看见灯火从那条街市映照出来,煌煌成片,映得那些楼阁之上一片温黄。还有喧闹的人声顺着墙隙巷角传过来,融在春月微凉的夜风里。 他乍然停了脚步,回过神来时已然轻踏着屋檐,像鹞鹰一般落在了长街一角。 街市上人马如龙,数十个仙门打扮的人护着灯流从他身侧经过。 很奇怪,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人间有个地方叫落花台,那里也曾有过极为热闹的山市,灯火宛如长龙,弯折起伏,绵延整整十二里。 他去过几次,都是囫囵走一遭。他一直以为自己对那里印象并不算深,直到此刻突然想起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记得山市上的很多东西。 入口不远处的茶肆总有很多茶客,说书人的醒木声能传到街上。客栈有些日日满房,有些门口罗雀。那里的灯点上了便不会熄,从开市起便日夜亮着。越是夜晚,越是人声鼎沸。 常有小贩扛着竹筒竹架穿梭叫卖,竹架插着孩童喜爱的吃食或是琳琅玩物,竹编的鸟雀、铃铛、面具。 有些客人挑得饶有兴致,会捏着面具掩在脸上比对。有时会掀开面具一角,露出笑来…… *** 街市上的锣镲声就是在那时响起来的,萧复暄猝然回神,就见满街市的灯被百姓送入夜天。 他抬眸望了一眼,却在不经意间穿过交织灯影,看到对面高高的楼阁栏边站着一个人。 楼阁里没有一点灯火,那个角落昏暗无光,那个人的身形轮廓也模糊不清,似乎随时都会随着夜风融散在薄薄的雾气里。 直到灯火从楼阁前轻晃而过。 那个刹那,萧复暄嗅到了风里的邪魔气,也看见了那双眼睛。 灯火划过的时候,那双眸子含着一抹亮色,而当那人垂了眼睛,那抹亮色便化了开来。 一瞬间,萧复暄又想起了极北之外的雪原,他依稀记得禁令刚开始流转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好像体会过万剑穿心。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转至楼后,顺着半敞的窗棂落入昏暗无光的二楼。 他看到了满地邪魔尸首,每一具都是干瘪模样。他同邪魔打过太多交道,只一眼便知,这是被更厉害的邪魔吸空了所有。 萧复暄怔了怔,抬起眼。看见栏边所站的人掩着眼睛后掠了一丈。 楼外的灯影落在那人靴前,带着驱灵灯特有的符文味。他避着那些光,站在浓稠的夜幕里。 他背对着离萧复暄,仅仅一步之遥。 他垂着的那只手上还淌着血迹,身上是挡都挡不住的邪魔气,比萧复暄斩过的任何邪魔都要浓重。 用人间流传的话来说,他是百年一遇的魔头,应当以长剑穿心而过。 萧复暄看着面前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却不是握剑的那只手。那一刻,他看上去仿佛是要抬起手来,碰一下对方或是别的什么…… 但最终,他只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是……乌行雪?” 背对着他的人没有动,明明已经没有驱灵灯照进来了,他却依然掩着眼睛,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萧复暄看不见他的模样,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听到他声音里透着微渺的沙哑,良久之后垂了手,应道:“为何觉得我是乌行雪,你认识他?” 屋里静了一瞬,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 他说:“我听说过。” 第 91 章 回避 不是认识也不是记得,而是听说。 …… 只是听说。 乌行雪静立着,依然没有回头。 他双眸的灼红还未褪去,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问道:“那你……听说过的乌行雪是什么人?” 他等了好一会儿,听见了答案。 萧复暄静了一下,说:“照夜城主。” 又过了很久,乌行雪才轻轻应了一声:“哦。” 他忽然觉得人真是奇怪。明明这一幕早有预料,在过去百年的时间里设想过无数次,可真正听到这句答案,还是会难过。 他居然还是难过。 那滋味就像心脏前面抵着剑尖,他垂着眸,亲眼看着刃口一寸一寸缓慢地钉进去。 他听见自己又一次轻声开口,说:“既然如此,那你一定也听过照夜城是什么地方。” “听过。”身后的人说:“世间大半邪魔汇居之处。” “大半邪魔汇居之处……”乌行雪重复着。 他眸光依然落在那个虚空的点上,直到瞳仁上的雾气褪下去,才眨了一下眼睛,说:“给你讲传闻的那人话一定很多,说得又啰嗦又拗口。不如我来告诉你,常人提起照夜城,从来只有两个字,魔窟。他们说起那照夜城主,也只有两个字……” 他顿了一下,道:“魔头。” 剑尖抵着心脏缓慢钉下去的过程太长、太难熬了,他可能没法笔直地站到最后。还不如他自己往前走一步,一钉到底。 手指上的血在地上滴成了浅浅一洼,他垂眸看着,嗓音像薄雾一样融在夜色里:“给你讲传闻的人应该也只是听说,没跟那个魔头交过手。否则他就该告诫你,如果见到那个魔头,千万不要这样跟他聊天说话。记得以最快的速度出剑,不然……” 他止了话音,听到身后那人应道:“不然如何。” “不然你就杀不了他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楼阁骤起寒风。那风遽然穿过时,苍白的冰霜瞬间结满整个二楼。 那寒意带着排山之势,能让一个活人顷刻被封冻,再无呼吸。神仙也好、邪魔也罢,周身气劲都会在那一刻全然凝滞,难以流转。 所有同照夜城主交过手的人都知道,那一刻究竟有多令人恐惧。因为只要他们慢一招,哪怕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也会被钳住咽喉。 那几根手指明明清瘦长直,看上去像是没沾过污秽也没承受过重物,却如寒铁重锁一般,只要被钳住,他们就再挣脱不开。 很多人都是这样丧生在这只手里的…… 但这一夜却成了例外。 金光剑影伴随着破风似的清啸之音,几乎与白霜同时出现。寒冰封冻的瞬间,那道剑影刚好以锋芒相对。 只听破冰之声乍然而起,碎冰和雪屑蓬然炸开。 两道威压气劲悍然相撞,一边是带着张狂煞意的纯冽仙气,一边是浓稠如墨的邪魔之息。 震荡之下,萧复暄看到了那个魔头模糊的轮廓,就笼在雪沫和黑雾之中。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对方两手空空,有点……单薄孤寂。他总觉得对方手里应该抓握着什么,一把刀或是一柄剑。 总该有些兵械法器。 或许就是因为那魔头少了一柄趁手的剑,所以后来他会以一把剑长的间距之差,将那个魔头抵在地上。 那是一百年以来,他们相距最近的时刻,近到他们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萧复暄半跪于地,一手压着那个魔头的肩,一手握着剑。 雪沫从他鼻梁边扫过,他偏开头眨去雪沫又转回来,眸光从那魔头的脸上扫量而过。 很奇怪,明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明明那张脸上探不出明显改动过的痕迹。但他就是觉得对方易过容。 那双眼睛同那样的鼻梁嘴唇很不搭,但他也并不知道那双眼睛应该有着什么样的脸。 那个魔头的眼睛里映着冰霜色,而结满冰霜的地上有斑驳交错的血迹。或许是那些血迹影响,魔头的眼睛里也有一层浅淡的红,淡到无法仔细分辨。 他看着那抹淡红色,听见魔头的嗓音响起。 那个魔头轻声说:“你为何剑不出鞘?” 他的剑悬在魔头颈侧,正对着一处命门,却并没有真的出鞘。而只要没有真的出鞘,就算不上彻底的杀招。 萧复暄蹙了一下眉,没有出声作答。 他说不清为何,甚至那魔头出声问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祭出杀招。 他握着剑柄的手攥了一下,在浓稠邪魔气息的包裹之下垂眸看着那个人,良久之后答道:“还没到时候。” 应当是因为还不是时候,他还没接到那道铲除魔头的天诏,所以才下意识留了一点余地。 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魔头听了他的答案,半晌后道:“这样啊……” 世间传闻都说,照夜城的大魔头生了一副并不像邪魔的容貌,还擅于蛊惑人心。这话有些道理。 因为那双眼睛半垂眸光的时候,眼尾微微下撇,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那一刻这个魔头是难过的。 萧复暄心里漫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没等他弄清,就感觉手指下倏然一空。 那个被抵在地上的人骤然化作一篷雪雾,散开了。 萧复暄眉心一紧,接着便意识到,方才被他抵在地上的其实只是那魔头的一道化身。至于本尊…… 魔头的嗓音在稍远两步的地方响起,道:“萧复暄。” 萧复暄倏地抬眸。 对方叫完他的名字,却并没有后文。或许只是以此确认他是不是那个专斩邪魔的天宿上仙。 那双眼睛背对着光,浓黑如墨。那个魔头看了他良久,开口道:“下次……” 魔头沉默一瞬,道:“别叫我乌行雪。” 话音落下时,那道高瘦的身影便再度如雪沫一般散了。 看到那雪沫真的消散在风里,萧复暄握着剑站起身来。 他忽然感觉……这楼阁太旷寂了。 *** 那日之后,照夜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笼在阴云之下。 因为所有看见乌行雪回城的人都发现,城主神色懒倦里透着几分恹恹。他面容苍白无色,被清早的光亮一照,比云烟还要淡。这就显得他半垂的眼眸颜色极深,更叫人看不透了。 有些浑然不知数的邪魔以为,那是他灵神有损或是受了什么伤,是个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于是接连几日都有人试着摸进雀不落。 他们进得并不艰难,甚至算得上顺利。 但没过多久,照夜城的其他邪魔们便意识到。那些人进了雀不落,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于是一时间,整个照夜城都有些躁动不安。没有人喜欢被一个绝对的强势者压制着,无声威胁着,但他们又挣脱不了本能。 那段时间里,曾经的一些论调又被提了起来—— 有邪魔说:“城主将这里划成魔窟照夜城,引得所有邪魔聚居于此,或许有些别的目的。” 还有人附和说:“早就这么说了,可惜没人信。” 其实也不是没人信,邪魔们最初聚居于此时,就有不少心怀猜疑的。但他们盯了乌行雪很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邪魔又一贯随心所欲,遵从当即的享乐。倘若数十年,甚至一百年都看不出端倪,他们便不会再费心思多想了。 更何况同为邪魔,本性在那,谁会费劲去布一个上百年的局? 所以那些陡然丛生的猜疑论调依然没能持续很久,就像从前一样,不出几日便消散无踪,再没人提起了。 他们从从容容定居在照夜城,好像世间所有邪魔,生来就该归顺在这个地方似的。 *** 那个杏花灯节后,乌行雪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踏出过照夜城。 后来他们又有过几次相遇,或许是冥冥之中天意弄人,又或许是仙魔之间的一种注定。每一次都是最不合适的状态,最不合适的场合,最不想被看见的时刻……于是每一次都是满地狼藉。 再后来去人间,乌行雪总会刻意避开一些地方,避开萧复暄有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他听过无数人叫他“照夜城主”,也听过无数人说他“横行无忌十恶不赦”,他都能寻常对待、置若罔闻。但他始终没法那样平静地站在萧复暄面前。 那滋味居然比分劈灵魄更难受。 乌行雪避了很久。 听闻那段时间里,天宿上仙频接天诏,始终往来于北端。又听闻天宿明明总在北边办事,却时而会在南边出现。 他们就像以整个人间为界,兜兜转转。 远的时候,他们隔着山海,却在周围人的片语闲话里听着另一个人的音信。近的时候,也就是一座城郭的距离。 有一回,乌行雪远远瞥见萧复暄的踪迹,当即背过身,一步千丈。而等他落步于千里之外的另一处荒城,看着残楼和马道,忽然想起这是皇城废都。 他曾经和萧复暄一起走在这马道上,拎着的面具一下一下敲在指节上,问萧复暄:“若是有一天,世上无仙无魔怎样?” 他们当初是笑着闲聊过“以后”的,如今却快要习惯于背身而行了。 那天,乌行雪在空无一人的马道上站了很久,也没能抬步。 *** 这样的兜兜转转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乌行雪在大悲谷见到萧复暄。 第 92 章 易容 那天的大悲谷刚入夜,风没歇过,尘雾弥漫。 乌行雪看见一道高高的人影沉默地站在雾里,隔着长长的吊桥望着那片悲凉的巨谷。 他对那道身影轮廓太过熟悉,即便看不清脸,也知道那是萧复暄。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乌行雪脚尖一转,想在对方察觉前离开。但他刚走两步,就隐约闻见了血味。 那股血味让萧复暄的身影透出一股寂寥来,而那种状态在他身上很少见。 乌行雪刹住步子。 良久之后,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转回身。 他给自己套上了最不容易被看破的易容,又在眼珠上蒙了一层很淡的白翳,甚至在眼尾加了一道疤。 …… 他收敛了所有邪魔气劲,长靴踏在大悲谷的砂石地上,发出“沙沙”轻响。那响动在夜里格外清晰,于是望向荒谷的人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乌行雪脚步顿了一下。 他站在对方的眸光里,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用着陌生的嗓音,佯装成一个将要过谷的路人,开口道:“我……闻到这边有血味,所以过来看看。” 萧复暄的眸光在他脸上停留良久,才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乌行雪跟着朝那里看去,就见他握剑的那只手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记忆里,萧复暄很少会有这样流血不停的情况,除非灵神受损正重。乌行雪盯着那些刺目血迹,心里似乎被扎了一下。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语气却压得像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连好意也只是蜻蜓点水:“你这手一直在流血,受伤了吧。我随身带了一些药,若是用得上——” 话未说完,萧复暄的手腕便动了一下,似乎是套了一层障眼术,那满手流淌的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不必。” 果然。 乌行雪在心里想。 曾经仙都的人总爱说天宿上仙不近人情,最常见的回答就是“免了”和“不必”,让人找不到亲近和示好的空隙。 当初的乌行雪觉得这话太过夸大了,他所认知下的萧复暄只是看着冷而已,其实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有来有回。 直到如今乌行雪才意识到,那些形容好像也并没有错。 一句“不必”,他便无话可接了。 乌行雪轻眨了一下眼,忽然有点后悔走过来了。他在心里自嘲一声,再抬头时却神色如常。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落落得体道:“当真不用?” “嗯。”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复暄的眸光依然落在他脸上,看到他笑的时候,不知为何轻轻蹙了一下眉。 就在乌行雪要转身走开时,一贯寡言少语的天宿忽然开口,沉声问道:“你不过谷么?” 乌行雪一怔,回头道:“什么?” “你过来只为问一句用不用药,不从谷里走么。”萧复暄深黑的眼眸看着他,说话时面前有一片淡淡的白雾。 乌行雪反应过来——荒野一带到了夜里,常有歹物伪装成人的模样,任谁多问一句都很正常。 他神色自然地答道:“要过的,不过得等天明。” 他说着,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你看,要从谷里过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呢。” 那里支着一片茶棚,棚里悬挂着星星点点的灯笼。有时候往来车马不想在深夜过谷,就会停歇在那里。老老少少聚在驱灵的灯火边,一旁是甩着尾巴休息的马匹。而其中一些会点仙术的人,会在四周围巡看几圈,确认安全。 这是大悲谷一带日日可见的常态。 此时茶棚里就远远歇着一些车马,乌行雪的装扮就像那四处巡看之人,拿来做掩饰正好,挑不出什么破绽。 他答完这句,心想着萧复暄应当信了,不会再生疑。不过至此,他们也确实无话可说了。 就在这念头闪过的时候,萧复暄居然又开了口。那道低沉的嗓音顺着夜风扫过来,说:“你眼睛怎么了?” 乌行雪一愣,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他摸到眼尾并不平整的疤痕,这才想起自己给眼睛动了一点手脚。 他想了想,答道:“先前受过一点伤,留了一点疤,瞳仁里也偶尔会生出白翳来。” 萧复暄:“你不是随身带了药?” 乌行雪顿了一下,想起来白翳其实很多丹方能治,往往立竿见影。他自己先前既然说了随身带药,没道理等到白翳蒙眼。 他“唔”了一声,掩饰那一瞬的停顿,摇头道:“普通法子不见效。” 一旦开了这个头,后面的话便顺口就来。 乌行雪指了指大悲谷狭长的谷口说:“这次要过谷,也是想去找大一些的仙门求医求药。” 萧复暄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又收回眸光。 乌行雪本以为,以他的性格,“哦”一声便会了结话题。谁知他居然又开了口,淡声道:“梦都封家?” 自从有了照夜城,又有一个大魔头,人间仙门便多了一茬,不过名声最响的依然还是那几家。去往那个方向,又是“大一些的仙门”,多数人第一反应确实都是封家。 不过乌行雪却皱了一下眉。 因为曾经那道乱线的缘故,他对封家印象算不上佳。便否认道:“不是。” 那个方向之下,除了封家,同样常有人求医问药的便只有花家了。于是乌行雪答道:“我去春幡城。” 萧复暄“哦”了一声。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心说这才是“传闻里”寡言少语的天宿样子。但他转而又想起先前萧复暄望着深谷的侧影…… 明明只是握着剑站在崖边,却莫名让看见的人心生难过。 他忍不住问道:“你呢?” 萧复暄转眸看向他。 乌行雪问:“你又为何来这大悲谷?” 萧复暄其实很少会回答别人这样的问话,他这一生所行之事大多关于天诏,不能多言。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什么问话都是简洁带过,要么“有事在身”,要么“无可奉告”。 但他听了乌行雪的问话,却沉默下去,微微有些出神。 过了片刻,他才道:“碰巧经过。” 这句回答很不像萧复暄,他脾性一贯利落,不会在一个碰巧经过的地方忽然驻足,凝望那样久。 乌行雪其实很想再问几句,可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没有丝毫立场追问。 所以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他始终不知道萧复暄那天为何会伫立在大悲谷前。 只有萧复暄自己知晓…… 他那天之所以会在大悲谷面前停步,是因为他曾在无意间听闻,当初云骇在大悲谷一带丧生于邪魔之口,明无花信负剑下人间斩杀邪魔,之后便在这大悲谷里立了一座云骇曾经的雕像以作怀念。 再后来,所有被打落人间的仙,据说都在这里有了一尊雕像。 整座大悲谷就像一片不为人知的静谧坟墓,永眠着那些不再为凡人所知的仙。 萧复暄从不是满心愁绪之人,也无意进谷打扰。但他偶然从这片荒凉深谷路过时,只要想起“被打落人间的仙”或是“不再为人所知”之类的只言片语,便总会怔然停步,望向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深谷。 不知为何,每当他站在这里,望着大悲谷迷蒙的尘雾。他总会觉得自己应该也在想念着什么人…… 那是一种古怪而矛盾的感觉。 他只要站在这大悲谷,便会无端生出一抹想念来。但他又知晓,那并非是谷底雕像中的任何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念谁,可只要那种想念倏然冒了头,就好像……他此生都不会再高兴起来。 而他上一次忽然冒出这种念头,是在南边,远远看见那个世人皆知的魔头乌行雪。 在那之后,他有近六十年受苍琅北域之事缠身,没再能到过人间。 而这次途经大悲谷,已近清河两百年。 *** 乌行雪原本只打算佯装一时,等“碰巧经过”的萧复暄离开,他便会褪了易容,转身行穿山谷,往另一端去。 然而世事总在他意料之外。 那天大悲谷一带有异动,也不知是阴物作祟还是什么,总之颇有些惊险。以至于天宿上仙居然改了主意,在大悲谷边逗留了一夜。 他不离开,乌行雪便也只好将哄人的谎话圆下去,顶着那副假模样,在茶棚里歇了一夜。 谢天谢地,那里有不少马车,其中一辆刚巧帮他挡住了人群围聚的那些驱灵灯光。 堂堂照夜城主,连个卧榻都没有,在漫天尘雾的荒郊野外,坐在一张方桌边,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那帮赶路人一整晚的聊笑闲言,居然比雀不落自在。 他半眯着长眸,懒懒看着那些人,心里知晓,就在这方草棚顶上,有一个人正无声静坐,镇着这一方地界。 那是曾经许诺过……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要陪着他的人。 他们曾经在漫天辰星下接着吻,如同人间那些永远赤忱的爱侣。 而一眨眼,已经过去了整整两百年。 *** 翌日清早,那些围着茶棚歇脚的车马纷纷动身,驮着商货、带着过谷的老少百姓,长长一列,沿着狭窄的谷道前行。 乌行雪在心里叹了一声,心说我这一日一夜过得着实有些荒唐。但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那条车马队里,停停走走地穿过了大悲谷。 偶尔飞鸟划过时,他会掩着光抬起头。虽然看不见踪影,但他还是知道,萧复暄就在山崖顶上。 车马队里有老人也有孩童,他们脚程慢,花了将近一整个白天,才穿过那条长谷 多数人往梦都主城区而去,还有一小部分转而上了支道,去往春幡城。 乌行雪依然不紧不慢,穿过春幡城城关时,同行的那些人很快没入到纵横的街巷里,再无踪影。 唯有乌行雪步子顿了一下…… 因为他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的身影抱着剑,倚靠在窄巷的青石砖墙上。他本想装作不知,但因为已经停了一小步,再装反而会显露出破绽。 于是他停了步,转头朝一侧的窄巷看去。 他佯作不知,略带疑惑地问萧复暄:“你也是跟着马车队过来的么,怎么一路都不曾看见你。” 萧复暄未答,而是开口道:“你去花家落脚?” 乌行雪想了想,道:“那倒不是,今日走了太久,灰头土脸,太不得体。我得歇整一番,明日再去打搅。” 萧复暄瞥眼朝巷外看去,不远就有客店。 乌行雪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为何也要来这春幡城?” 萧复暄轻蹙了一下眉又松开,道:“算是……谢你打算给我的丹药。” 乌行雪怔了一下。 其实某个瞬间他都快有错觉了,尤其是在他说什么萧复暄都有问有答的时候,他差点忘记他如今是照夜城那个赫赫有名的魔头。 萧复暄一路送他过来,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比起对他身份怀有猜疑,“答谢丹药”已经是很好的答案了。以萧复暄的性格,也确实会如此行事。 乌行雪“哦”了一声,笑了一下。 他听见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还有事在身,你——” 萧复暄不知为何顿了片刻,道:“算了,先走了。” 话音落下,他便消散在长巷里。 乌行雪在原地站了很久,感觉到对方真的走了,紧绷的肩背这才缓缓松下来。那道气息向北而去,他等到那气息彻底消失,才抬眸朝北望了一眼。 时近傍晚,绯色满天,映得春幡城的官道都泛着淡淡的红。 乌行雪就站在官道上,一层一层褪掉易容。 他其实很旧没有与人说过那么多话了,也很旧没有在某一瞬间挑起眉来或是带上笑意。他曾经有一瞬间心情很不错,但在褪下易容的这一刻,他又变得神色恹恹起来。 他同曾经亲昵无间的人闲聊谈天,却顶着陌生人的脸。 *** 他走出春幡城时,收到了一封照夜城的传书。 他所谓的几个“下属”去了雀不落,却发现府宅空空如也,传书来问:“城主您去哪儿了?” 他懒得回,指尖轻搓了几下,传书就成了一片灰烬。 他在心里说:谁知道呢。 乌行雪原本出来确实有事要办,他要找人—— 当年他在那两个小童子身上留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印迹。倒也没有别的作用,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转世成人,他能感应一二。 好歹也跟了他那么久…… 这次出门,就是因为那印迹有了一点动静。照理说,应当是那两个小不点转生了。 那印迹分各两边,一个在靠近无端海的某座村落,一个在冕洲南郊。总之……哪个都离春幡城数千里。 他倒也没别的打算,只是去看一眼,知道音信就行。 谁知当乌行雪去了那两处地方,那两道印迹却已经消失了。 民间常说,隆冬天里生的孩子易夭折,难养活。那两个小不点偏偏都转生在北方寒地,又非富庶人家,刚落地便没了。 乌行雪寻过去时,只看到冰雪天里小小的坟包。 就连那两家人自己也不知道,在他们抹着眼泪的那天夜里,那个声名狼藉的魔头曾经去到过他们屋后,在他们新堆的坟包旁,无声无息地搁了一小把曾经仙童爱吃的松子糖。 *** 那之后,乌行雪便常会放一些寻人用的符。折成一些纸人或是纸鸟的形状,两只用来嗅那两个小童子的转生印迹,还有一只……嗅的是天宿上仙。 他本意是想早早探到踪迹,方便回避。 可偏偏他的寻人符总在萧复暄身上失灵,于是他还是会在人间撞见对方。 有时候是避闪不及,有时候是其他种种说不明白的原因。或许是注定避不开吧,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乌行雪再看见萧复暄,总会给自己套上最不易分辨的易容。 就像大悲谷的那次相遇一样,他顶着不同的模样和皮囊,在那些年里,成为了萧复暄身边面容不一的过客。 有时是因为他看见对方孤拔的身影,心里有些难过。有时是他发现对方带着伤,禁不住有些担心。 他总会在那些时候套上一个陌生人的壳,走过去同萧复暄说话。 天宿上仙在百姓面前似乎要比在仙都众仙那里要温和一些。于是很奇怪,明明萧复暄出了名的难以接近,但他们每一次遇见最后都会说上话,而每一次相处又都算得上愉悦。 可那过程有多高兴,过后的乌行雪就有多沉敛。 天宿在那些年里事务裹身,能踏足人间的次数不算多,时常一眨眼五年,一眨眼十年。 于是,那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久到乌行雪又一次探到了那两个小童子转生的印迹,久到他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将那两个过得很苦的人捡回雀不落来。 他们成为了雀不落另外两个长住者,就像当年在坐春风一样。 他们一个叫宁怀衫,一个叫方储。 方储是曾经的哥哥,稍稍沉稳一些,总能把雀不落弄得井井有条。而宁怀衫好动得多,常跟着乌行雪出门…… 偶尔会跟着他撞见萧复暄。 后来的宁怀衫总是不明白,为何城主每次见到那天宿上仙,回来之后总是神色恹恹。有时甚至接连几天都会陷在沉默里…… 倘若见面那样糟糕,干脆避而不见不就好了? 可惜这话他一直没有胆子去问乌行雪,不过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因为他家城主没法同他说明白,其实他和萧复暄之间的见面一点都不糟糕,正是不糟糕,他才越是如此—— 因为他跟萧复暄聊笑时,可以顶着世间任何一张脸,除了他自己。 他当过不同模样的陌生人,说着胡乱编纂的假名,今朝聊笑过几句,明日便淹没在人潮里,再无交集。 他可以是那街市上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照夜城主乌行雪。 他很清醒,但避免不了难过。 他曾经一度以为,这会像他当年奉天诏斩乱线一样望不到头。 直到又是一回相遇…… *** 那次是因为乌行雪感觉到神木一半灵魄略有一些异动,虽然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不大放心,想去看一眼,于是他便去到了无端海边。 那天的无端海边不算太平。不知为何,聚集了一众仙门弟子,各个还都负了些伤,有些相互扶着,有些就地盘坐,还有一些拎着锦囊穿行其中,给不同弟子派发着丹药。 整个渡口和水寨都被他们占据了,七零八落显得有些乱。 乌行雪听了一耳朵,从他们乱七八糟的议论里听到了“邪魔作祟”之类的字眼。他倒是不意外,能让近百个仙门弟子都挂上彩,总不会是他们内部打了一场群架。 他疑惑的是在这作祟的会是谁? 众所周知,照夜城门外悬浮着守城的青冥灯,每一盏都出自乌行雪之手。他们都知道青冥灯的作用,是防止外人乱闯照夜城,殊不知那些灯也在帮乌行雪盯着城内的邪魔。 每日哪些邪魔出了城,哪些进了城,他都知晓得很清楚。 他记得这两日出城的邪魔屈指可数,没有往无端海方向来的。况且那些出城的邪魔里也没什么麻烦人物,不至于将这近百弟子弄成这副模样。 不过很快他就无心去想是哪位邪魔了,因为整个渡口陷入了更乱的境地里—— 那些吃了止伤丹药的弟子一个接一个痛呼出声,更有甚者,痛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吓得剩余弟子都不敢吃了,派发丹药的弟子也不敢动了,拿着满兜丹药惊疑不定。 那弟子敞着药口,丹药的味道很快随风飘过来。乌行雪这些年里见了实在太多,一嗅就明白问题在哪。 他本可以放之不管,但这乱七八糟的场景闹得他头疼,况且他还得从这渡口过。 于是他摇了一下头,匿了身形,抬脚上了水寨高高的檐顶。 乌行雪站在檐顶上,解了自己腰间的锦袋,长指在里面拨弄了几下。 屋檐就是那时候多了一声轻响的。 乌行雪听到那剑鞘轻响时,手指僵了一下。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自己又碰到了谁。 再熟悉不过的天宿气息被风扫过来,一并扫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味。 又是血味。 怎么总是带着伤呢…… 乌行雪闭了一下眼。剑鞘轻响在他身边停下,萧复暄的嗓音淡淡响起来:“下面那么多人,你为何站在屋顶?” 乌行雪睁开眼,心里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但脸上却神色如常。 他这会儿正顶着神鬼难辨的易容,一如往常,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模样。他用陌生人的口吻说道:“上来帮点小忙。那你呢,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这屋顶?” 说完,他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有一阵子没见,萧复暄似乎瘦了一些。眉骨鼻梁的线条更利了,眼窝也更深了。不知是不是受血味影响,他看起来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意。不过那疲意微不可查,几乎被他周身的锋利感盖住了。 他垂着薄薄的眼皮,朝渡口俯扫了一眼,而后看向了乌行雪。 他的眸光在乌行雪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那句“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屋顶”,而是瞥了一眼乌行雪指间的丹丸,沉声道:“帮什么忙,喂药?” 乌行雪从他身上扫过,没见到明显伤口,那血味也在风里淡了许多。他这才答道:“算是吧,准确来说是想悄悄换一下药。他们受了点邪魔伤,吃的那丹药可能受了海潮,有些问题,叫了有一会儿了。” 萧复暄淡声问:“你打算如何悄悄?” “……”乌行雪噎了一下。 原本他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穿行于那些人群中,比倏然而过的风还要轻。换个药而已,还能难道他这举世闻名的魔头么。 但萧复暄一来,他便没法这么办了,毕竟寻常仙门弟子或是寻常邪魔可做不到这个程度。 于是乌行雪佯装想了想,问萧复暄:“大意了,我确实办不到。那你呢?你是哪门哪派,有办法定住下面的人么?” 萧复暄问:“哪些?” 乌行雪:“所有。” 萧复暄淡淡“哦”了一声,话音落地的同时,整个渡口所有人都凝滞在了那一瞬,一动不动。 乌行雪挑起眉来,又继续翻着锦袋。 结果翻了一圈,他默默抬起头。 萧复暄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脸上,见他一副“不太妙”的模样,动了动唇道:“怎么?” 乌行雪说:“丹药不大够。” 萧复暄:“有多少?” 乌行雪:“……十枚。” 萧复暄:“?” 底下嗷嗷待药的近百人,他却只有十枚药,这缺的委实有点大。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萧复暄的表情。 在反应过来之前,乌行雪已经捏着锦袋笑了起来。 等他笑完一抬眼,发现萧复暄在看他。 乌行雪顿了一下。 檐角有一瞬间的安静。 乌行雪动了一下唇,道:“怎么了?” 萧复暄收了眸光,道:“无事。丹药不够,你要如何?” 乌行雪垂眸又在锦袋里随意翻拨了一下,道:“那只能用点损招了。” 萧复暄:“嗯?” 乌行雪指了指那些被凝住不动的仙门弟子,问道:“有办法让他们都张一下口么?” 他当然知道萧复暄有办法。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那近百名仙门弟子无声张开了嘴,又凝住不动了。那是一副震撼又好笑的场面。 确实有些损。 乌行雪笑了一会儿,冲萧复暄道:“那我先下去了。” 说完,他从高高的屋檐上一跃而下,像倏然而过的游云。萧复暄在檐边站了一会儿,垂眸看着那抹游云悄静无声地落在地上。过了片刻,也翻身跃下檐角。 乌行雪将那仅有的十枚丹药化进符纸,又捻着符纸烧成细细的灰烬。然后穿梭于那近百名弟子之间,往每一个口中都捻了一点点纸灰。 他捻着捻着,忽然刹住步子,转头问萧复暄:“他们看不见我吧?” 萧复暄:“怎么?” 乌行雪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他们记住模样,觉得被作弄了,回头找上门来。” 其实记住了也没关系,本来就是一副假容貌,记住了也无处可找。但他越过那些弟子看向萧复暄时,忽然想起对方先前隐隐的疲意。 他静了一瞬,抬脚走到萧复暄面前。他说:“总得拉个作陪的,不能我一个人被记住。伸手。” 萧复暄半垂眸光看着他,某一瞬间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只是动了一下唇,默然片刻后,他冲乌行雪摊开了手掌。 乌行雪看着那只亲昵时曾经交握过的手,心里忽然复杂难言。 很奇怪,两百余年过去了,他依然忍不住想逗对方,想看一贯“不近人情”的天宿频频破例。但当萧复暄真的破例时,他又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时此刻让萧复暄破例的他,顶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名字,是别人,不是乌行雪。 乌行雪站了一会儿。弯着嘴角,眼眸却始终垂着。他把手里剩余的符灰拨给萧复暄,言语带笑地说:“剩下就靠你了。” 直到萧复暄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乌行雪才转头朝他望过去。 他神色无异,看不出丝毫端倪。 只要他不想,好像从来都不会叫人看出端倪。 萧复暄给最后一个小弟子捻了一点符灰,抬眸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乌行雪瞬间了然,笑着避到了水寨墙后。 萧复暄一动,那些仙门小弟子便从凝滞不动中恢复过来。他们下意识抿了唇,只觉得口中莫名有些微微的苦意。没等他们心生疑惑,之前痛得打滚的那些人便惊呼一声,欣然叫道:“好像……好了!” 其他人也纷纷发现,身上的邪魔伤不再血流如注,黑气缠绕了,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弥合起来。 乌行雪背倚着墙,听着那群仙门弟子叽喳议论,接着呼前喊后地准备离开渡口。 没过多久,整个渡口便从喧闹恢复成寂然。 乌行雪直起身,从墙后出来,迎面撞见了朝他走来的萧复暄。 他顿住步子,看着对方。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和唇角的笑几乎维持不住。但他最终还是指了指渡口方向,道:“顺路的小忙帮完了,我该走了。” 他其实有些舍不得…… 每次都是如此,就像饮鸩止渴。 萧复暄背对着本就黯淡的天光,神情有些模糊。乌行雪只看到他极轻地蹙了一下眉又松开,问道:“打算去哪?” 原本乌行雪是要去苍琅北域一带,但萧复暄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要往苍琅北域去。那他就得另改地方了。 乌行雪想了想,没说具体,只说了个方位:“往南。” 他顶着虚造的模样,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自然也无可作别。 这是个一生只会出现一次的过路人。每一回出现在萧复暄面前的他,都是如此。 所以他连“后会有期”之类的话都没有说过,只是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从萧复暄身边擦过,走往渡口。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 渡口的高杆上挑着长长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摆着。 乌篷船靠岸时,乌行雪脸上的笑已经褪淡下去,长眸半垂。 就在他抬了一下灯串,正要低头上船时,有人从身后而来,抓住了他的手。 乌行雪怔愣良久,乍然回头,听见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 他说:“乌行雪,你不易容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乌行雪,我想看看你的脸。 *** 这是两百多年后的一天,同清河初年有着相似的夜,无端海的渡口边,还是天灰欲雪。 当年那个被抹杀的灵王,至今依然不曾被记起。 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从未认错过他的眼睛。 第 93 章 陪伴 太多记忆蜂拥而至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一场二十五年的鹊都长梦都能让人神魂不清,何况是漫长的两百多年。 对于乌行雪而言,就仿佛一切从头来过,他在重新走一遍曾经走过的那条冗长的路。最难受的不是那条路几乎望不到头,而是它混乱不清、颠倒无序。 他总是上一刻还在站在落花台的无尽大火里,听着那些灵魄歇斯底里地冲他骂喊。下一刻就到了城南街市,手挡晃眼的驱灵灯,听身后的人问他是谁。 他既承受着大火灼身之痛,又经历着筋骨彻寒的冷。周遭是亡魂最刺耳的尖叫嚎啕,但又空无一人、寂静旷寥。 他满手是霜,又满手是血。 他是灵王,也是魔头。 这样交错混乱又如重临的感受绝非豁然开朗,而是癫狂和茫然。到了最后就变成了疼…… 就好像世间任何一个活人的身体心脏都负载不了这些,它们无法同时承受如此之多、如此矛盾的东西,于是统统化作了最为直白的疼。 那是比撕开灵魄还要难忍的疼,疼到乌行雪在那一刹那将自己封闭起来。那是一种全然无意识的反应,是他此生第一次因为疼而产生抗拒。 这种自封比五感皆丧更加彻底,就像把自己结在一个看不见的茧里。 *** 雀不落从未有过这样难熬的长夜。 宁怀衫走进他家城主的卧房时,不可控制地打着寒惊,因为卧房里太冷了。 他从没想过,原来房间也能变成这副模样—— 梁柱、桌椅、屏风、挂画、灯盏,甚至连墙和白石地面都满是霜冻。乍看起来,这里甚至不像一个房间,更像是冰窖。 倘若寻常百姓来到这里,呆上一刻就能冻出病来。就连他都承受不住,牙齿咯咯作响,不停地发着抖。 而这一切霜寒,都源自于乌行雪。 先前封薛礼和笑狐闯入雀不落,又在交手中因为不敌而裹风退散。那两人消失的时候,雀不落那棵苍天巨树的树根上出现了白玉精。 那时候,宁怀衫听见了几声很轻的铃铛响。他循声望去,发现是他家城主腰上坠着的白玉铃铛在轻晃。 当时宁怀衫颇为惊诧。 因为那只白玉铃铛在他家城主身上挂了不知多少年,他却从未见过那铃铛自己晃出声响来。 而那铃声确实不同寻常,震慑人心。就连宁怀衫都听得头脑嗡然作响,灵魄震荡不安。 他听着细碎铃声,脑中倏然闪过一些零碎画面—— 诸如他和方储搂着厚实的银白狐裘,头凑头站在偏房里,正说着关于劫期的话。 诸如他们余光一瞥,发现城主就倚在门边,不知听他们说了多久。而他们当时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下。 再诸如……那一刻的城主身上缓缓逸散着天宿的仙气。 宁怀衫在那些零碎画面里茫然无措,一时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捂着发胀的头,想问城主这是怎么回事,结果一抬眼,就看见城主跪倒下去,像山崖上轰然塌落的雪。 他当时吓懵了,根本反应不及,只看见天宿仓惶出手,将人抱住,带回了房里。 再后来,就是如今的状况了—— 乌行雪静坐在榻上,阖着双眸低垂着头。他面容全无血色,比霜雪还要白,薄唇抿着,是一条平直的线。若是自上看下去,他的唇角甚至是微微向下的。 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看得人心里密密扎扎的,几乎要跟着难受起来。 他身体四周有一层看不见的屏罩,将他自己封在其中,也将整个世间屏蔽在外,没有任何东西能靠近。 之前宁怀衫关心则乱,没注意到屏罩,伸手想探一下城主的情况。结果差点手指不保。 他猛退回来,甩着满手指的血,这才发现就连榻上搁着的桌案,都已经在那层屏罩下碎裂成了木屑。 不仅如此…… 他家城主的气劲还蓬然向外,从屏罩里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于是白霜结满了整间屋子,甚至延伸到了屋外,布满整个府宅。 以至于如今的雀不落冷得像一座冰窟。 那气劲里甚至带着威压,宁怀衫只是站在榻边,都觉得自己喘不过气起来。那白霜仿佛顺着他的口鼻嗅进去,就要结满他的五脏六腑了。 宁怀衫当时是真的吓到了。 他惊呼了好几声“城主”,却听到天宿打断他:“他听不见。” 宁怀衫又问:“听不见?!怎么回事?” “自封了。” “自封?”宁怀衫茫然片刻,道:“什么叫自封?” 他自己从未经受过这种事,也从没见过谁陷入过这种状况。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也无法理解。 “不听、不看、不感、不知。”天宿的嗓音低沉里透着微微的哑,一字一句地说着。 不知为何,光是听着这些“不”字,宁怀衫居然都能莫名感受到一种悲意,一种疲惫和厌弃。 他看着城主,喃喃道:“为何啊?为何要这样自封?” 天宿看着他家城主,良久之后哑声道:“……太疼了吧。” “可是……”宁怀衫还要开口。 就他所知,他家城主这腰间的白玉梦铃轻摇几下,就是解梦而已。就是让尘封的记忆解封,想起往事而已。 想起往事……为什么会疼呢? 他家城主从来都不是怕疼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疼,竟然让他自封至此。 但宁怀衫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他看见天宿蹙着眉,深沉如墨的双眸里满是温沉。 明明是在说城主太疼了,那疼却好像也落在天宿身上似的。 不过也确实是落在天宿身上了…… 因为城主的威压如此之重,能将寻常人压得粉身碎骨,天宿却坐在威压最盛的地方。 那道自封的屏罩能将靠近的一切东西伤得血肉模糊,天宿却探过屏罩,握着城主结霜的手。 就好像是怕那只手太冷了似的。 宁怀衫几乎是看着天宿的手淌满鲜血,血脉一根一根地爆裂开,模样可怖。而下一瞬,天宿又会催动气劲…… 那些伤口又会一点一点缓慢弥合,那些血也会收束回去。一滴都没有落到城主手上。 如此,反反复复。 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痛,但天宿却始终不曾变一下脸色。 宁怀衫便无话可说,悄然离开。 他后来又这样进出过几次,发现天宿从来不曾动过。他催动的气劲一直缓缓往屏罩里流注。 无数次被挡回来,又无数次笼罩过去。 就像执着拂过冻水的暖风。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 一日?两日? 到最后,不仅是宁怀衫。就连萧复暄自己甚至都忘记了时间,他一直在陪着自封中的那个人,陪他一步一步走过回忆里冗长的二百多年。 像是在不断地兑现曾经的承诺 因为他曾经在心里许诺过,永远不会让乌行雪孤寂一人,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第 94 章 苏醒 乌行雪在错乱的记忆和痛楚里浮沉着,在茧里自封着。一度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神木里——他尚未化身成人,周遭一片混沌,而他就赤足站在那片混沌里。 有一瞬间,他不知怎么无声笑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真是奇怪,当初悲哀至极、愤怒至极时是笑着的。如今疼到极致、几乎承受不来时,下意识的反应还是笑。 他在无声的笑里轻震着,到最后几乎站不直身形,弓下·身去。 人在疼的时候,总会想要用力摁住疼痛作祟的地方。但他抬了手,却无处可落,到最后又垂下去。 记忆里有无数人、无数种声音,在不同的年岁里叫着他不同的名号。 “神仙?” “灵王。” “大人——” “魔头!” …… 曾经他每一句都会听,每一声都会应。如今他却像是忽然累了,置若罔闻。 数百年里从未显露过的疲累和厌弃都这一刻涌了上来,他不想再动也不想再睁眼了。 就在那种厌弃和痛楚山呼海啸,达到巅峰时,他忽然又听到有人低低叫了他一声。不是名号,不是神仙、不是灵王、不是什么大人,也不是魔头。 就是简简单单的名字,乌行雪。 他怔了一下抬起头,看见面前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穿过混沌牵住了他。 不是要将他拽向哪里,也没有强行把他从自封的茧里拉出去。只是牵着,扣着他的手指,站在他面前。 那道身影低头问他:“乌行雪,要不要出去。” 乌行雪还没答,对方又低声道:“不想也无妨。” 他低沉的嗓音在这片混沌里显得有些温和。 他说:“我在这里。” 陪你。 铺天盖地的记忆依然如狂风海潮一般朝乌行雪涌过来,笼罩着他,淹没着他。他也依然很疼,疼到还不想从茧里出去。 但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 这是雀不落被霜雪封冻的第七天,整个府宅煞白一片。 卧榻上的屏罩依然将整个世间封挡在外,极寒的气劲带着攻击性也依然源源不断地朝外流泻。榻上的冰霜结了又化,化了又结。就像萧复暄伸在屏罩内的手,血流了又止,止了又流。 明明已经看了七天,但宁怀衫每次踏进卧房,每次看到萧复暄那只反复弥合又反复血流如注的手,还是会觉得触目惊心,会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起初还试图想要劝两句,后来发现天宿仿佛也进入了自封一般,根本劝不动。 于是他每天都是轻手轻脚地来,满目担忧地杵在榻边照看一会儿,再轻手轻脚地走。 他本来以为这天也会一样。谁知他刚到榻边,就听到了一道极轻的声音。 宁怀衫一愣:“什么声音?”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忧心太重,出现了幻觉。却见天宿抬了一下眼,似乎也听见了。 宁怀衫道:“天宿你也听见了?我听着像是有东西碎了。” 萧复暄久未开口,又反复在受伤,嗓音带着一些沉哑。他眸光循声落向某处,道:“是梦铃。” 宁怀衫一惊,立马跟着看过去,发现那声音果然来自于他家城主腰间垂挂的那只梦铃。 那白玉铃铛受白玉精的感应,先前一直轻晃不息。此时不知是因为乌行雪散出来的威压太盛,有些承受不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它身上居然出现了细碎的裂纹,比原本的裂纹更深、更多。 刚才那极轻微的裂响就源于此。 宁怀衫吓了一跳:“这铃铛怎么了,不会要彻底碎了吧?” 萧复暄抿唇未答。 彻底碎裂应当不至于,不过…… 梦铃摇响时可解梦境,让人想起前尘往事。这会儿梦铃不堪其力,生出新的裂痕,铃音戛然而止,那便意味着梦铃的效用很快会停。 梦铃的效用若是停了…… 困陷在前尘往事里的人,或许很快就要醒了。 萧复暄盯着那白玉铃铛,怔了一瞬才意识到了这一点,猛然抬了眼。 他太久没动,又一直陪在威压和气劲最盛的地方,眉眼上沾了霜星。此时一抬眼,那几点霜便化落下去,洇进眼里。 霜星凉得惊人,萧复暄半眯了一下眸子。 就是这一垂又一抬间,屏罩里的乌行雪真的睁开了眼。 *** 那一刻,整个雀不落都是寂静无声的,一瞬间被拉得无限长。 萧复暄看着那动了一下的眼睫,怔然失语,良久才回过神来。 “乌……行雪?”他轻声道。 屏罩里的人垂首坐着,姿态没有丝毫的变化。要不是眼睫动了一下,甚至不会有人意识到他醒了。 萧复暄低头看过去,看到了乌行雪通红的眼睛。 他顿时心疼得一塌糊涂,就像被细针密集地点扎过去。 他看见乌行雪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更显得那抹红色一直灼进眼底。虽然醒了,但那双眸子却一眨不眨,空茫而静默地垂落着,像是看着榻上虚空的一点。 “乌行雪。”萧复暄又低低叫了他一声。 屏罩里的人全无反应。 萧复暄却不在意,还是放缓了嗓音,叫道:“乌行雪。” 屏罩里的人依然没有反应。 一旁宁怀衫也跟着叫了两句城主,转头冲萧复暄道:“天宿!城主怎么没动静?” 萧复暄沉默片刻,静声道:“……他听不见。” 回忆太多、太久,叫人困陷其中,即便睁了眼,也难以从那深渊似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那道屏罩还是封着,将一切都格挡在外,所以那一遍一遍的“乌行雪”,其实屏罩里的人根本听不见。 可这话说完,他又叫了对方一声“乌行雪”。 宁怀衫疑问道:“天宿您刚才不是说城主听不见么?听不见的话,一切就都是白用功了。既然是白用功,天宿为何还要这样叫城主?看着……” “看着叫人怪难受的。”他低声说。 难受…… 萧复暄重复着这个词,心道:确实难受。 但这不是说他,而是说当年的乌行雪。 他因天道抹杀而忘记乌行雪的那些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眼下有什么区别么? 其实没有,还是一道屏罩,两个人。 只是当初,忘记一切的他是屏罩里的那个,而乌行雪则是站在屏罩外的。不知乌行雪当年站在“屏罩之外”,究竟说过多少他根本听不到的话。 如今,不过是调转了一下而已。 他怎么能停? 宁怀衫并不知晓那些过往,只知道眼下这会儿,他在卧房里呆得鼻子反酸,心里难受,实在有点呆不下去。 于是他借口“烧个汤婆子”以及“找几件厚衣来”,匆匆躲去了偏房。 萧复暄浑不在意,甚至没有听清宁怀衫又说了什么。 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叫着乌行雪的名字,不厌其烦。 ***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自封在屏罩中的人极轻地动了——那双通红的眸子朝旁瞥动一下,于是乌行雪看到了自己被人握着的手。 那只手筋骨长直,瘦而有力,如今却不断筋骨爆断、鲜血流注。 都说十指连心,那滋味应当痛极了,但那手指却根根扣在他的指缝里,分毫没有后缩过。 乌行雪看着那片刺目的红,忽然抬手想要擦去那只手上的血。 被对方反手牵住的那一刻,他轻轻一怔,终于从缠裹满身的回忆里脱离出来。 乌行雪抬起头,隔着屏罩看向面前的人。良久之后,轻而沙哑地叫了一声:“萧复暄。” 叫出这个名字时,他身周自封的屏罩缓缓褪下去,长眸却倏然蒙上了一层红。 萧复暄就是在那个时候,探身过去吻他的。 他心脏被狠狠攥了一把,跳砸得很重。但他的吻却很温柔,连呼吸都很轻,像是生怕碰伤了什么。 那些吻落在乌行雪眼尾、鼻尖和唇间,一下一下地触碰着。 他能感觉到被亲吻的人从绷直到慢慢松下来,再到最后,扣着的手指居然极轻地发着抖。 人常会如此,倘若之前绷得太紧、承受的痛苦太多,突然卸下力来,反而会有明显的颤抖。 可乌行雪从来不是常人,他从未如此,这是此生第一次。 他极轻地抖着。看着萧复暄垂眸吻着他每一处筋疲力尽的地方,每一根手指。 再后来,他就被拥进了怀里。 他被抱住了。 很奇怪,明明他们之间有过一切极致亲昵的事情,旖旎温柔或是爱欲缠绵,但他还是会被一个拥抱安抚下来。 他下巴抵着萧复暄的肩,听着对方问他:“乌行雪,还疼么?” “不疼。”他下意识轻轻应了一句。 应完他静了片刻,忽然道:“其实……” 他顿了顿,轻眨着眼睛低声道:“其实是会有一点难受。” 他装样子时常说“害怕”和“难受”,真正临到头来却总是不吭一声,只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卸了劲,对萧复暄说一句“确实很疼”。 他说:“萧复暄,我梦到了很多事。有仙都的,也有人间的。” “我还想起来跟你聊过鹊都。” “所以当初,我跟你说我来自鹊都,你就已经明白了,是么。” “那后来呢,那些易容你也都认出来了?” “怪不得每次易容你总要动我的眼睛。” ……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说完静了很久,阖了眼眸轻声道:“萧复暄。” “嗯?” “二百三十多年真的好长……” 第 95 章 消融 乌行雪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仙都时候的他只是容易亲近,爱开玩笑,但算不上热情。后来成了魔头,连“容易亲近”这一点都不见了。 但他在萧复暄面前,总会说上很多。 后来他发现,这是因为萧复暄会问。 每当他说完一些,萧复暄都会接一句问话,于是他又会开口说上一会儿。他不爱提苦事,那二百三十余年,可说之事原本只有寥寥,但他不知不觉间,竟然也说了很久…… 那些混乱颠倒的场景和过往,就这么缓慢变得清晰。 他说完又一件事,蓦地停下来,怔怔出神了一会儿,道:“可还有一些事,我没能想起来。照理说梦铃响了,我该想起所有才对。” 萧复暄:“梦铃又出了些问题。” “它怎么了?” “碎得更厉害了。” 乌行雪低头勾起腰间那枚白玉铃铛,仔细看了才发现那上面的裂纹更明显了,不再止于里侧,而是延伸到了外面。乍看上去,似乎一碰就要彻底碎裂开来。 乌行雪拇指轻抹过铃铛沿口,疑惑道:“怎么碎的?我先前无知无觉时,碰过它么?” 萧复暄答道:“不曾,忽然便是如此了。” 乌行雪轻声道:“那就奇怪了……” 他之前封了屏罩,无人能轻易靠近。这白玉梦铃就挂在他腰间,除了他自己,确实没有谁能在这个时候触碰到它。而萧复暄说他不曾动过,那这梦铃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一下子想起太多往事,梦铃之力经受不住?还是……另有原因? 这事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答案。乌行雪想了一会儿,未果,思绪又不禁落到了他醒来前想起的最后一幕上。 他闭眸试着回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场景的结局。他又睁开眼,出神良久后抬起头,低低叫道:“萧复暄。” “嗯?”萧复暄温沉应着。 乌行雪看着他,问道:“……我那天有没有褪掉易容?” 萧复暄愣了一下。 乌行雪轻声道:“在无端海的渡口边,给一群仙门弟子换药的那天,你还记得么?” “记得。”萧复暄答道,“自然记得。” 那样的一天如何会忘。 乌行雪说:“你在渡口边说的话,我是如何作的答?我……答应了吗?” 记忆就戛然休止在那一刻,以至于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萧复暄抓着他的手,哑声问他:“乌行雪,你不易容会是什么模样?我想看看你的脸。” 而他不论怎么何回想、怎么费劲力气,也没能想起后来。 后来他答应对方了吗?还是转身上了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复暄问他:“为何想知道?” 乌行雪:“我怕我说不。” 尽管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尽管那是他自己,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应当不用问也猜得到自己会说什么,但他还是担心。 他担心那一刻的自己对萧复暄说“不”,然后将那道高高的身影独自留在渡口延伸而出的板上。 萧复暄又问:“为何怕自己说不?” 乌行雪静了一会儿,答道:“因为会难受。” 萧复暄听了这个答案,眸光沉沉落在乌行雪脸上。下一瞬,他捏着乌行雪的下巴深吻过去。 他吻得有点重,在对方张了唇的时候,低声说道:“你没有说不,也褪了易容。” 乌行雪被吻得招架不住,声音模糊极了:“当真?” “当真。” “没有骗我?” “没有。” 乌行雪回应着,片刻之后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骗也没用,我迟早会都想起来的。” “嗯。”萧复暄应了。 他没有骗人。 那天的无端海渡口边,乌行雪在他咫尺之前一层一层褪去易容,露出了原本的脸。 但他没有说的是,那天之后,那个总是易了容同他聊笑说话的人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拦截过一些探寻符,但对方似乎又有了新的回避之法,于是他怎么也抓不到对方的踪迹。 他那时候正同灵台天道有些嫌隙,正在查一些事,过得并不平顺。他去到人间的机会并不算很多,但每一次去人间都在找同一个人,又每一次都是兜兜绕绕,空空而归。 直到有一回,他带着一身麻烦的伤和满身血锈味,径直横穿人间,落在那个被称为“魔窟”的照夜城门外。 照夜城的构造有点像人间城镇,居然也有高塔和长长的门墙作为入城的城关。不过城关外没有任何邪魔歪道把手,也不见什么城主手下,只有数十盏青冥鬼火似的火团列阵于城门外。 世间传闻说,那些青冥鬼火皆出自照夜城城主之手,可嗅探一切不属于照夜城邪魔的气息,尤其嗅得出仙气。 传闻,只要有仙都之人靠近照夜城,那些青冥鬼火当即就会有反应,将擅闯之人拉入一片无关火海。 照夜城主绝非俗类,那火不论仙魔都忌惮至极,而萧复暄并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照夜城和城主的天诏。 他来得其实名不正也言不顺。 那天,他抹着颈侧的血看着那些青冥灯,一边在心里嗤自己真是疯了,一边朝入口门关处走去。 他即将撞到青冥灯时,那些苍青色的火焰猛地窜了几下。眼看着就要形成火墙火海,一道穿着素衣的人影忽然贯穿火海,落在萧复暄面前。 他落下的那一刻,背手一扫,苍青色的火海便陡然收束在他手里。 那天的照夜城主没有顶着陌生人的易容,便也没有带上笑。他扫过萧复暄颈边的血迹,蹙了一下眉说:“你知道带着伤擅闯照夜城的仙,有什么后果么?” 萧复暄:“略有耳闻。” 乌行雪:“那就是知道了,知道为何还来?” 萧复暄未答。 他颈侧的伤暴露在青冥灯下,伤口越扩越严重,久久不得愈合,血液就顺着颈骨的线条流淌不息。解铃还须系铃人,众所周知,青冥灯留下的伤,还得亲手做青冥灯的人来解。 乌行雪看在眼里,静峙片刻,忽然闭了一下眼,拽过萧复暄的手,带着他穿过了青冥灯。 那些灯火大概被他悄然动了一些手脚,没有再那样疯长成无边的焚仙火海,仿佛今后就认得萧复暄似的。 他们穿过门墙高拱的门,穿过早已荒凉的落花台。 顺着山道而下的时候,萧复暄在深浓的雾霭里低下头,忽然对那个带他入城的人说:“乌行雪,好久不见。” 拽着他的乌行雪脚步一刹。 或许是因为雾霭浓重,谁也看不清谁,不分魔头也不分上仙。乌行雪极轻地“嗯”了一声,才又抬脚向前。 就是自那日起,萧复暄往来照夜城,再也没有惊动过门外守城的“青冥灯”。 *** 此间种种说来话长,那“久不曾见”的时间也一度酸涩难言。所以萧复暄没有提,他跳过那些年,对乌行雪说:“你那天褪了易容,我见到你了。” 所以不要难过。 听了他的回答,乌行雪心情好了许多。 他兀自静了一会儿,忽然又冲萧复暄道:“仙都时候的事,你如今都记得?” 萧复暄道:“都记得。” 乌行雪问:“怎么记起来的?” 萧复暄静了一刻,道:“……仙都没了,便记起来了。” 乌行雪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抹杀归属于灵台天道,用于惩戒神仙。如今仙都都没了,惩戒很可能也不作数了,抹杀便有了松动。 他静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事。” 萧复暄:“……” 他还捏着乌行雪的下巴,此时没忍住,拇指拨了一下那开开合合的唇,吻了一下。 乌行雪本要说话,被他亲了个含混不清。 大魔头这会儿很好亲,回应了一会儿。等到萧复暄让开一点,他才又道:“我问你——” 你字刚落,天宿就又吻过去。 于是又变成了含糊不清。 大魔头:“?” “萧复暄,你是不是有事不想提,要堵我的嘴?”魔头被亲得模模糊糊,也坚持把话说完了。 “没有。” “那你让我问完。” 萧复暄让开一些。 乌行雪问道:“你既然都记得,我当初问你我是什么样的人时,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呢?” 他其实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只是忽然记起,便顺口问了。 谁知萧复暄却蓦地静默下去,过了片刻问道:“如何说?” 乌行雪想了想,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说,便道:“成过仙,成过魔之类。” 乌行雪说得有些随意,却听见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响起来。 他说:“我不答应。” 乌行雪一怔,听见那个在混沌中陪他承受痛楚的人说:“那是你经历的所有,谁都不能以寥寥字句轻描淡写说给你听。” “我也不行。” 乌行雪定定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窗外的天色。 过了片刻,那里逐渐漫开一层温润亮意。 他说:“萧复暄。” 萧复暄抬了眸,被久违的笑晃了眼。 有一绺风顺着窗缝溜进来,雀不落在那一刻霜雪俱消。 那曾经的二百三十余年,在这一瞬间里忽然变得渺远起来,真正有了“过去”的模样。 所谓“过去”,就是皆往矣。 第 96 章 找人 后来的宁怀衫时常后悔,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推城主的门。是格外想不开吗? 他为什么看到雀不落霜雪解冻,就一骨碌窜起来要去告诉天宿呢?解冻就解冻嘛,让它静静地化完不好吗? 可事实就是,他一边大叫着“天宿!霜冻突然化了,城主是不是要醒了——”一边砰地推开门,冲进卧房。 他一个急刹卡在榻边,正好看到他家城主从天宿唇边让开…… 他当时就不敢动了。 九天玄雷直劈脑子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如此了。 那一刻,宁怀衫脑中只有三个想法—— 我瞎了。 我完了。 我还离得这么近。 乌行雪也没料到居然有人直接冲进来,他顿了一下,疑问道:“房间没罩结界?” 问完一抬眼,看到萧复暄一言难尽的脸。 那张冷生生的俊脸半是麻木、半带懊恼,从唇缝里蹦了两个字:“罩了。” “罩了?”乌行雪转头看向宁怀衫,“那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宁怀衫动了动唇:“……我当时怕你们那个状态会出事,又求着天宿把结界撤了,方便每天进来看一眼。” 乌行雪:“……” 他无话可说,低头掏梦铃。 宁怀衫以为他要掏武器,当即缩了一下捂住头,叫道:“我错了城主!我什么都没看到,我——” 他叫着,发现可能叫也没什么用,于是他撒腿就跑。 乌行雪本想给这傻子摇个铃,结果梦铃上满是裂缝,眼看着暂时是不能用的。而他一抬眼,傻子已经一溜烟没了踪影。 他拎着铃铛绳问萧复暄:“你就这么任他跑了,都不帮我抓一下?” 萧复暄:“……” 萧复暄:“抓回来继续看?” 乌行雪噎了下,又见他表情实在好笑,再回想刚刚那三人面面相觑的一幕,一个没忍住,勾着铃铛线笑了起来。 他支了一条腿,手肘就架在膝上,长指上绕着线,拨弄着铃铛笑了好一会儿,几乎显露出了几分恣意模样。萧复暄看着他,半晌低声道:“不羞恼了?” 乌行雪坦然道:“你这话说的,我何时羞恼过。” 萧复暄点了一下头,过了片刻指了指自己颈侧,沉声道:“宁怀衫撞进来起,你这里红到了现在。” 乌行雪:“……” 萧复暄说完这句话,眸光就落在他颈侧,看了片刻沉声道:“还红着。” 乌行雪失笑一声,转眼那银色丝帛做的铃铛线就绕到了萧复暄颈上。他勾着线轻拽了一下,眯着长眸半真不假地说:“你不是出了名的寡言么,哪来这么多话。” 萧复暄答道:“分人。”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又陷入了一瞬间的怔忪里。 他忽然想起曾经还在仙都的时候,他总是很喜欢萧复暄的这些破例,一句话一个举动就能让他心情大好。他一度以为凡人间常说的“爱意”就是如此,只有悸动和欢愉。后来成了魔,他在近三百年的岁月里慢慢意识到,原来不仅是如此,原来那里头还有酸苦和割舍不清。 有过酸涩、痛苦、割舍不掉又纠缠不清。到头来,却依然能因为一句话、一个举动,一些破例就叫人高兴起来。 凡人说,这是贯穿一生的深浓爱意。 “在想什么?”萧复暄问他。 “没什么。”乌行雪笑道:“就是胡乱算一算。” 算算一生可以有多长。 *** 宁怀衫逃命之后,本想绝不擅自靠近卧房一步。但没躲一会儿,他家城主就放了一封符书来招他。 他在心里硬气地想:再去我是狗。 但他又不敢不去。 最终,他揣着袖子磨磨唧唧到了卧房门边,眼观鼻鼻观口地说:“城主。” 他家城主居然还咕哝了一句:“找你半天,怎么才来。” 宁怀衫:“……” 他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我在清扫霜冻化了之后的院子和房间。” 先前雀不落冻得像冰窟,这会儿全化了,又显得到处都湿漉漉的。 其实不止偏房和院子,乌行雪卧房里也是半斤八两,梁柱四处都是水痕,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只是先前顾不上在意而已。 乌行雪默默回头扫量了一圈,一脸无辜地问萧复暄:“我干的?” “……” “我干的。” 萧复暄没好气地蹦了一句。 乌行雪老老实实收回视线,下一瞬,那些由他而起的霜雪潮雾又被他一扫而空。宁怀衫这才收了他那不堪大用的洒扫术。 他捏了纸符,冲乌行雪道:“城主要问什么?” 乌行雪“唔”了一声,说:“这几日,方储有过消息么?” 宁怀衫:“?” 他有一点纳闷,总觉得城主这问话略有一点奇怪。先前回到雀不落的方储是封薛礼套的壳,那真正的方储应该还在过去。他都能想到这一点,没道理城主想不到。要是想知道方储的音信,恐怕还是得往过去探寻,城主和天宿的办法肯定比他多,为何会问他呢? 不过他转而一想,可能是因为方储跟他更亲近一点,再加上这几日是他守的府宅。 宁怀衫没再疑问,摇头道:“没有。” 这么说着,他也露出了担忧之色,说道:“城主,方储迟迟不归,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乌行雪蹙了眉,转头问萧复暄:“你留在那条线上的灵识有找到他吗?” 萧复暄摇了一下头:“有一些踪迹,但迟迟没有找到灵魄。” 先前乌行雪迟迟不醒,他无法分心。这会儿乌行雪恢复不少,他便能腾出手来了。他想了想说:“我再去探一遭。” 话音落下,他便垂了眸,顺着灵识去往了那条乱线。 *** 他看起来与平常无异,还是那副抱剑倚门的模样,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略有出神。 “城主,天宿这是灵识离体了吗,他还能听见周围的动静么?”宁怀衫伸头过去,想试试天宿可有反应。却见乌行雪抬了眸,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静声不要说话。 接着,乌行雪抬手搭住了他的肩。 宁怀衫正有些疑惑,就见城主薄唇未动,传音过来:「我问你一些事。」 宁怀衫张了张口,又猛地反应过来,传音回道:「城主,什么事?为何要用传音说话?是不能让天宿听见吗?」 乌行雪“唔”了一声:「算是吧。」 宁怀衫不解道:「可你们不是都……嗯嗯呜呜了么。」 他一贯毛躁没什么情趣,当初看见其他邪魔渡劫期,回头跟方储提起来,张口就是一句“咬嘴”,然后被方储用看“傻子”的目光嫌弃了好久。他直觉冲着城主这么说有点找死,于是含含糊糊地哼过去了。 结果城主看他的目光依然让他发慌。 宁怀衫当即怂了,道:「我什么也没说,城主你问。」 乌行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事么?」 宁怀衫愣了一下:「记得啊,自然记得。」 乌行雪沉默片刻,问:「记得就好,那我去仙都之前,你和方储在么?」 提起去仙都,宁怀衫神色黯淡了一些。 乌行雪问:「我可曾同你们交代过什么?」 因为梦铃受损,他没能想起所有,恢复的记忆戛然歇止在二百三十多年的节点上。往后又发生了什么,他还是一概不知。他只能凭借已经恢复的记忆略作猜测。 但有些关窍,他怎么也想不通。 诸如……他后来为何会杀上仙都? 他确实想象过无仙无魔的世间,想过如果这世上既没有仙都、也没有魔窟,应当是一番不错的盛景。但仙都众仙大半同他无仇无怨,与世间百姓也无仇无怨,就算仙首花信惹了祸事,以他的性子,也不可能就那样杀到九霄之上,弄得整个仙都崩毁覆灭。 更何况,众仙里还有一个萧复暄呢。 那二百三十余年的往事里,没有任何明显的征兆告诉他,他后来为何会那样做。 他之前从传闻和萧复暄的一些话语里得知,当初他杀上仙都的时候,萧复暄最初是不在的,而当萧复暄赶到时,灵台十二仙已经身死,整个仙都天崩地毁,覆没在即。 他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特地挑了萧复暄不在的时候,还是天道作祟的结果。 若是后者也就罢了,若是前者…… 若是前者,天宿大人铁定是要不高兴的。 要命的是,乌行雪过去没少干这种哄骗人的事,就连他自己都拿不准会是哪种。只好趁着萧复暄灵识不在,悄悄问宁怀衫,也好有个数。回头若是需要哄人,也能有些准备。 结果他问完了话,宁怀衫却眨巴着眼睛吞吞吐吐,迟迟不答。 乌行雪没好气道:「说话,支支吾吾的干什么?你要是拖到旁边这位天宿大人灵识归体,你就完了。」 宁怀衫瞬间脸拉得比驴长,终于憋出来一句长的。 他说:“对不起城主你去仙都之前虽然我和方储都在但你有事一贯都更喜欢交代给方储我只知道个半半拉拉您不如直接去找方储问话,还有——” 他顿了一下,轻声挤出一句:“天宿正看着你呢……” 乌行雪:“……” 他僵了片刻回过头,默默看向萧复暄,眨了眨眼。 就见萧复暄垂眸看着他,问:“又想骗人?” 他满脸写着“门都没有”,气劲探进乌行雪身体里,将大魔头一并逮进了过去那条乱线。 穿破雾气落到过去那条乱线上时,乌行雪感觉萧复暄牵着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落在他耳里:“猜到你想作什么了,找到方储当面问,别想跑。” 第 97 章 仙都 大魔头颇有几分自知之明,听了萧复暄的话不禁心虚起来,但他还是想挣扎一下。 “天宿大人。”他叫了一声。 萧复暄没应,大约一听他这语气就觉得无甚好事。 大魔头又叫:“萧复暄!” 萧复暄:“……” 萧复暄认命道:“说。” 大魔头空着的那只手伸出小指,道:“你看这样如何,过去的事就权当它过去了,回头见了方储,不论问出些什么,别生气。” 萧复暄顿了一下步,瞥眼看着那根手指头。 大魔头提前哄上了。他见有戏,趁热打铁又补一句:“只要不生气,怎样都行。” 萧复暄抬起眸,似乎在确认他的“怎样都行”是怎么个都行法。 乌行雪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虽然他刚刚说这话的时候本意不是如此。但如今再往下续,好像就有点青天白日耍流氓的意思了。 好在没等他再多说,萧复暄已经觑着他支棱的手指开了口:“还要摁印?” 乌行雪:“自然,否则答应了又反悔怎么办。” 萧复暄沉吟。 乌行雪曲了曲手指,催他。 “过去的权当过去,怎样都行?”萧复暄淡声重复了一遍。 乌行雪:“……” 乌行雪:“你故意的?” 萧复暄:“没有。” “重点是不生气。”乌行雪没好气地强调了一句,直接上手勾了萧复暄的手指,在虎口处摁了一下,又将自己的虎口往萧复暄手指上碰了一下。 萧复暄任由他抓着手胡作非为,三两下便结了一道印。 如此,大魔头总算满意下来,放宽了心。 *** 这次进这条乱线,与上回不同。上回乌行雪是身灵都在,这次更像是被萧复暄带着灵识离体。 两人的灵识幻化成了两道身影,都是普通人装扮,在郊野落地。 刚落地,乌行雪就听到自己身上传来细碎的叮当轻响,乍一听像银铃之类的东西。但他如今只是一抹灵识,身上并没有系铃。 他颇有些纳闷地低头一看,在幻化而成的衣袍间隙里,看到了锁链虚影。 有那么一瞬,他怔愣住了。 他平日身上总挂着不少东西,有当初刚进大悲谷时萧复暄给他系扣的银铃,也有他的白玉梦铃。遮掩之下,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身上还有苍琅北域里带出来的天锁呢。 天锁一贯无形无影、无人能见,如今或许是因为他以灵识来到此处,那无形无影的天锁居然显露出了极为模糊的轮廓。 那锁链在衣袍间若隐若现,穿行交错,就扣在他周身几大关窍处,极细也极轻。 曾经刚出苍琅北域的时候,乌行雪一度觉得这锁链的响声有些恼人,如今他却觉得有些稀奇…… 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这些锁链虽然一直都在,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否则他也不会忘了它们的存在。 乌行雪看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细影,伸手拨弄了一下,道:“萧复暄?” “嗯。” 乌行雪手指上勾着一根细链,还没开口,就听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会疼么?” “不疼。”乌行雪答道。 萧复暄伸出手来,轻碰了一下那根细链。 确实不疼,这点乌行雪并没有哄骗人。不过他能感觉到细链极轻的晃动,就像细脚伶仃的蚂蚁在扣住锁链的地方爬了几下。 那感觉颇有些不自在。 虽然乌行雪神情没变,但萧复暄敏锐地觉察到了,当即收了手。 乌行雪见他垂着眸,眉心始终轻蹙着,便道:“真的不疼,倘若不是这会儿听见响声,我都忘了这些小玩意儿了。” 普天之下,大概头一回有人用“小玩意儿”形容这东西,萧复暄抬起眸来。 乌行雪又道:“说到这些,我正想问你。苍琅北域的天锁,都是这么乖顺听话的么?不应该啊……” 他越形容越奇怪,萧复暄的神色终于变得复杂起来。 “倘若一直这么乖顺听话,那些邪魔为何会怕?戴上个十年百年也无甚影响。”乌行雪低声说着,“亦或是还没到时机?” “我所见过的,都已经一并灰飞烟灭了。”萧复暄沉沉的声音响起来。 乌行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也是,苍琅北域里的邪魔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遑论戴着天锁过上十年百年了。更不可能知道它为何毫无动静,又在等什么时机。 不过这念头刚闪过,他就感觉萧复暄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 他抬起眼,见萧复暄看着锁链,沉声说:“乌行雪,会解的。” 他说得沉而笃定,听到的瞬间,乌行雪笑了一下。 就像当年他静坐于屋檐上就能镇住整个仙都煞涡,或是敲一声钟响就能告诉百姓“万事太平”一样…… 乌行雪应了一句:“好。” 说完,他见萧复暄眸色还是沉郁,顺口又补一句:“一时半刻解不了也无妨,权当添兴。” 萧复暄:“……” 他静了一刻抬起眼:“权当什么?” 乌行雪“唔”了一声,道:“你若是多撞见一些邪魔的劫期就会发现,有些邪魔身上的锁链比我这天锁唬人多了。” 很难形容那一刻,天宿上仙究竟是什么表情。 乌行雪转过身就开始笑。 *** 他在银白衣袍外面又披了一层薄如山雾的青灰罩衣,将那些锁链若有似无的影子遮掩了。 两人放了寻人用的符,一路找着方储的痕迹。 他们穿行了许多地方,只能找到一些残存的气息,始终不见方储灵魄,如此南北往来了两回。 萧复暄抬手接了寻人归来的符,那符纸在他手指间自燃成了灰烬。 他皱眉道:“依然不对。” 乌行雪沉吟:“一个灵魄而已,这么难找?” 不应该啊。 何止是不应该,简直是离奇,尤其找人的还是他和萧复暄。 萧复暄道:“如此还没有结果,便只有两种可能了。” 乌行雪如今想起了大半的事,不再像之前一样需要事事询问。不用萧复暄说,他也知道是哪两种可能—— 要么,方储的灵魄已经散了,所以才遍寻无果。 要么就是他的灵魄在一个探寻符去不到的地方。 正常而言,其实是前者占多。 因为方储毕竟是现世之人,在一条过去的乱线上久呆不是妙事,灵魄飞散也不无可能。但若是真的灵魄飞散,他残余在世间的气息就不是如今这样了。 在乌行雪看来,应当是后者——他的灵魄在一个探寻符不能探的地方。 他和萧复暄对视一眼,抬头往九霄之上望去。 这条乱线里,仙都还好好地存在着。若说有什么探寻符探不到的地方,那就有且仅有仙都了…… *** 方储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是一间卧房,入目皆是玉色,卧榻临窗,窗棂宽大,飘着的挡帘如云如烟。还有不知何处的落花顺风而来,在白玉窗台边闲作了堆。 房里的布局倒是让他想起了雀不落,但这里俨然不是。因为能听到依稀的鸟雀声,这是雀不落从未有过的。 他扶着胀痛的头,艰难起身,却有种颇为奇怪的感觉,好像身体并不是自己的。 等他低头仔细看清自己的手和身体,便立刻僵住了——这真的不是他的身体,他成年已久,个头也不矮。可如今的身体却像个少年人,说是宁怀衫被他上了身,他都信。 他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正要一骨碌窜起,余光瞥见旁边有两道身影。 方储猝然抬头,发现那是两个小童,扎着朝天啾,衣袍挂着飘带,手里还一本正经搭着拂尘,颇有几分仙气。 方储怔了一下,面上茫然,心里却咯噔一下。 因为民间神像旁常有这样的仙童作伴,他见得多了,只是每次多看一会儿就会吐,反应极大。 他心说完了,不会被弄进哪家仙门了吧? 连孩童都打扮成这样,绝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派,多半是那种名声颇盛的仙门,诸如花家或是封家。 他怎么说也是个小魔头,要是真被弄进了仙门,那就真是危机四伏、凶多吉少了。要么他一路杀重围溜出去,要么就等着受那些仙门子弟折腾吧。 方储如此想着,一边试着运转体内气劲,一边试探着问那两个小童子:“你们是哪家门派?” 两个小童子凑做堆,一边瞅着他,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悄悄话。过了片刻,其中矮一点的那个答道:“我们这不讲门派。你这是彻底醒了么?还要睡么?不睡我就叫人啦!” “不讲门派?”方储满头雾水,更是疑惑。他见那个小童子甩了拂尘就要往外跑,也不知他们要叫什么人,当即面色一凛,伸手就要去抓。 结果还没碰到小童子的衣领,就被一道风挡开了。 那道风挡得并不重,不带任何攻击的意思,倒有些落花眯眼之效。方储抬手挡了一下,就感觉自己被风扫回到了榻上。 能有如此气劲的,必然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方储心下一惊,道:“谁?!” 话音落下,就听见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顺着风送进来,说道:“用不着这么慌,你这身体是我用符纸信手捏的,架不住太重的力道和太大的动作,你悠着点儿用。” 方储在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就愣住了。 因为那道嗓音他再熟悉不过,曾经日日都会听见。那是他家城主乌行雪的声音…… 他循声抬头,看见一个戴着银丝面具的人手里转着一柄剑,走进了屋。 第 98 章 “梦铃” 方储一声“城主”差点叫出口,但看到那张镂着银丝的面具,又咕咚咽了回去。 这是他家城主,但又不算完全是。 他见过这样戴着面具拿着剑的乌行雪,在大悲谷底,天宿对云骇的那场诘问里。诘问里的人将这样的乌行雪称为—— “灵王……”方储喃喃。 来人听到了这句话,似乎愣了一下,语气颇有些意外:“你叫我什么?” 方储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所思所想说出了声,立刻摇头道:“没什么,我没说什么。” 他没有宁怀衫那么莽,眼下还没摸不清自己所处的状况,自然不敢胡乱应答。 对方却没有任由他糊弄过去,说道:“我耳朵灵得很,你方才分明叫了一声灵王。” 方储依然不敢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们呢,听见了么?”那人朝身后偏了一下头,问了一句。 两个小童子趴在门边,一边一个伸出了头,附和道:“听见了!他是叫了大人一声灵王。” “看。”那人又转回头来,语气并不十分严肃,颇有些春风拂面之感。 但方储还是不敢动,半晌才憋出一句:“不能这么叫吗?” “当然可以,仙都的人都这么叫。”那人笑了一下,又缓下声来,带了几分疑问,“可你不是仙都的人。我不掌凶吉也不问福祸,人间没有哪处会供我的神像,自然也没有名号流传出去。” “所以你为何会叫我灵王,你认得我?”那人将面具掀开一点,露出极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下撇,深浓如墨。 确实是乌行雪。 方储已经彻底懵了…… 他居然见到了还在做神仙的城主? 他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肉,确实是痛的,并非做梦。 “我……”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答话。总不能说“我是你成为邪魔之后的手下”吧? 最终,他憋出一句:“我也不知。”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下,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谁知灵王只是挑了一下眉,轻声道:“这样啊……” 他有一瞬的走神,没再问话,似乎若有所思。 方储眸光飞速地扫了一圈,后知后觉地惊了一跳,道:“等等,城……灵王大人,我这是在仙都吗?” 灵王回过神来,点头道:“是啊,不然你以为是在何处?” 这一句宛如五雷轰顶,方储简直是猝然而起!动作之迅疾,神情之戒备,看得屋里众人十分惊诧。 两个小童子纳闷道:“那床榻上有钉子扎你吗?” 何止是床榻,地上恨不得都有钉子扎他脚底板。方储连连抬腿,仿佛无处下脚。他悚然一惊,嗓音绷得极紧:“我?” “我为何会在仙都?” 他好歹是一介邪魔,碰见尊灵气重一点的神像都能吐半天,更何况在灵气最重的仙都呢,那不得吐它个—— 嗯? 这念头刚一闪过,方储就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反应,没有天旋地转,也没有吐得昏天黑地。如果不是方才那下弹得太快,他甚至连心跳都不会变重。 这状态让他十分纳闷。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两个小童子咕咕哝哝地说:“你好生奇怪,常人若是得知自己有缘上了仙都,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这么害怕?” “就是。” “要不是碰到了天宿和我们大人,你这会儿已经稀碎了。” “没错。” “天宿?”方储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号,不禁多问了一句。 那两个小童子话多,你一言我一语,没过多会儿,方储便想起了来龙去脉—— 他自从进了落花台,就与城主他们走散了。找寻其他几人的时候,他不小心遭了背袭。那位背袭他的人是个世间罕见的高手,他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没能看见,就被生抽了灵魄。 那具空空的躯壳被背袭之人带走了,也不知要借他的皮囊做些什么。而他的灵魄在离体之后,就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起初,他还记得自己要找人。 城主、天宿、宁怀衫或是医梧生,找到哪个都行。 后来他就开始迷糊了。 没有躯壳的灵魄在世间游荡越久,越是懵懂茫然。他的“找人”慢慢变成了一种本能。 他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便下意识往南边去,一直走到了雀不落所在的地方。但此时的雀不落还是一片郊野,没有那棵参天巨树,也没有府宅。 他到了那里,却不认识那里了。 于是他茫然转了一圈,又游荡去了别的地方。 凡人以灵魄生死轮回,他本能地去了几个地方,或许是他这一世、上一世甚至上上世相关之地。他一路由南至北,游荡到了冕洲郊野的一处山村。 那处山村住的人家不多,他在那处徘徊了一夜,吓到了不少村民,以为邪魔作祟。 小童子搭着拂尘一本正经地说:“天宿大人碰巧途经,听闻山村有邪魔作祟,便去看了。后来又传了书来,把我们大人也叫上了。” 另一个小童子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何,居然还带仙都了。” “可能你看你孤零零的吧。” “也可能是大人嫌我们两个不机灵了,想再捡个人回来当童子。” “……” 两个小童子说着说着还来了劲,扁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灵王没好气地拎着他们的朝天啾,用下巴指了指门外说:“没嫌你们不机灵,出去守会儿门,我有话问他。” 那两个小童子“哎”了一声应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他们走远不见踪影,灵王玩着手里的面具打量方储,似乎在斟酌。 倒是方储没忍住,问他:“城……灵王大人。” 灵王:“嗯?” 方储迟疑道:“就我所知,常人是不能随便上仙都的。” 灵王点头:“确实,你还不能算常人,你灵魄上的邪魔气可不轻。” 方储道:“那为何天宿没有对我就地降刑,还把我带回了仙都?” 灵王闻言先是笑了一下,说:“你对萧……唔,对天宿误解不轻啊,他也不是逮住一个人就抬手降刑的。” 说完他又打量着方储,道:“他在山村碰到你的时候,你同他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凡人以灵魄生死轮回,离体的灵魄若是长时间没有凭依,飘飘荡荡,就会神识混沌,将几世的残留记忆混淆在一块儿。方储试着回想,却只能想起山村的烟雾朦胧的夜,还有一些荒凉坟包。 其他一概都记不清了。 他摇了摇头。 灵王沉吟片刻,道:“他传书告诉我,你看到他的时候,提了一句‘南窗下’,还提到了‘我家大人出事了’。” 方储一愣。 他听到这句话,脑中终于有了一点模糊的画面—— 他徘徊在山村里,飘飘荡荡绕过一座拱桥,看见天宿一身皂袍,提着银剑走来时,不知为何有点透不过气来。 就好像他因为什么事慌张跑了很久很久,跑过长长的玉石路和一座又一座拱桥,拼命想找一个人说一件要紧事。却怎么都跑不到地方,也怎么都见不到人。 直到天宿出现的那一刻,他在浑浑噩噩之中瞪大眼睛,轻声喃喃道:“天宿大人,我总算找到你了,南窗下怎么那么远,我跑了好久。” 天宿神情有些错愕,片刻后轻蹙着眉:“你从何知晓……” “算了。”话说一半,他改口道:“找我何事?” 只有灵魄的方储说:“我家大人出事了。” 天宿眉心拧得更紧了:“你家大人……是谁?” 方储却没能答出来。 他那一刻只觉得……仿佛数百年的力气在那个瞬间忽然耗尽,灵魄几乎随风震荡散去。他淌着眼泪,失了意识。再醒过来,就是此时此刻,在这仙都里了。 灵王朝宽大的窗棂外瞥了一眼,半是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趁着他这会儿去人间办事,我问你——” 他眸光静静地看着方储,说:“你当时所说的你家大人出事了,是指……我么?” 方储愣住,神情有一瞬的茫然。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口中所说的“我家大人”是谁,那大概是他上一世、甚至上上世所残留的执念吧。他这会儿怎么可能记得清。 “我也不知。”方储想了想,道:“大人你为何这么觉得?是因为我先前见到你就叫了一句‘灵王’吗?” 他想说,那其实是因为我认识后来的你,与那些前世无关。 结果他还没张口,就听见灵王说道:“你灵魄上有印记。” 方储诧异道:“印记?何种印记?” 他低头打量着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更不可能透过纸捏的躯壳,看清自己的灵魄。 灵王说:“不用找了,那印记你看不见,别人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 方储心生疑问。 灵王说:“方才那两个小童子,你见过了。我给他们两个灵魄上各做了一道印记,也没别的用处,只是想着往后如果有一天,他们呆腻了仙都,想要回人间入轮回,转世之后,我能知道一点音信。” 他静了一瞬,道:“你灵魄上的印记,同我那小童子的一模一样。” 方储懵了半晌,猛然抬头。 那一刻,过去的许多场景山呼海啸一般涌过来。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流落荒野,被邪魔阴物啃食的不成人形。他浑身是血,像一块破旧血衣一般被弃在草木间,痛不欲生意识不清的时候,看见一辆漆黑的马车在道边无声骤停。 他依稀看见一道高瘦身影弯下腰来,将他带进了马车里。 从此,他有了一个叫“雀不落”的住处。 他像照夜城的许多人一样,对城主总有畏惧。但他总依稀记得,当初那道身影弯下腰来,伸手向他额头探灵时,半垂的眸光温和而悲悯。 他一度以为那是错觉,有时候同宁怀衫那个傻子聊起这些,总会你一言我一语地纳闷,照夜城大小邪魔那么多,为何他俩会成为雀不落最长久的住客。 直到这一天,或许机缘巧合吧,他在数百年前的过去碰到了那个灵王。 他终于知晓,那道温和悲悯的眸光真的存在过,不是错觉。 *** 方储怔忪良久,又听见灵王道:“这个模样的印记,我只给那两个小不点落过,你也看到了,这两个小童子还好好地在这,那……你是从何而来的呢?” 有那么一刻,方储是想回答的。他很想告诉面前这个人,他从数百年后而来,在那个时候,世间已经没有灵王了,倒是多了一个邪魔叫做乌行雪。他想提醒面前这个人,或许能帮他避开一些祸事。 但将要开口的时候,方储还是犹豫了。 他不确定这样说完,所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 更何况,他也不能完全确定,面前这人真就是当年的灵王。他需要再多一点证明,这样才能稳妥一些。 比如见到同一时期的天宿? 一个人还有可能是假扮,两个人就有些难了。 方储迟迟不答,灵王倒也没有恼。 他只是笑着嘀咕道:“小时候傻得可以,这会儿防备心还挺重。” 外面小童子忽然叫了他一声:“大人,天宿传了一封书信回来了。” 灵王拎着面具,抬帘出了门。 方储松下肩,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模糊的声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方储。” 他身形一僵,转头四顾,就听见那声音又道:“不要张望。” 这一句字多一些,声音便没那么模糊了。 方储满头雾水,嘀咕道:“天宿?” “嗯。”那声音应了一句。 方储静了片刻,极小声地问:“你是哪个天宿?” 那声音:“……” 没等对方回答,方储立刻反应过来。如果是数百年前的天宿上仙,就不会管他叫“方储”了。 我这问了一句什么蠢话,这下可好,天宿铁定不搭理我了。 方储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就听那声音又响起来:“没有。” 方储一惊。 至此,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某种不会被他人察觉到的传音。 方储试着在心里问道:「天宿,你在哪里?我们城主呢?跟你在一块儿吗?」 萧复暄的声音响起来:「他在。」 他顿了一下,又沉沉道:「我们在太因山。」 方储:「太因山?」 倘若说落花台是魔窟照夜城的入口,那么太因山那座三十三层通天高塔就是仙都的入口。 在现世,仙都崩毁的时候,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跟着一并塌了。如今他们在数百年前,仙都还在,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自然也在。 方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在仙都!所以你跟城主就在仙都正下方?」 萧复暄:「嗯。」 方储朝外间屋子瞄了一眼,心跳突突变快,他问:「你们是要上来吗?」 *** 临近极北,曾经的“皇都”旁边,有一座终年雪封的高山,那山远望皆是白色,山顶还有一座同雪一样白的高塔。高塔一共三十三层,最顶上那层永远萦绕着云雾。 倘若有人登上塔顶,没入云雾就会发现那上面别有洞天。穿过云雾,就是仙都那段高高的白玉台阶。 来乱线找方储的萧复暄和乌行雪,此刻就在塔下。 但他们并没有立刻沿塔而上。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仙都的存在十分古怪。 乌行雪曾经斩过数不清的乱线,那些乱线的起始总在人间,因为人间才会被生死所困,才有人贪心不足想要重头来过,才会牵连出那么多的乱线。 所以在那些乱线里,人间是清晰的,仙都却始终模糊,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只是现世投照过去的虚影。太因山巅的那层云雾之上,不该有能比拟现世的灵台天道,也不该有真正能斩乱线的灵王。 但这条乱线却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为它虽由封家而起,却有仙首花信掺和其中,以至于这条乱线的起始不再仅仅是人间,它把仙都也牵了进去。 萧复暄百般尝试,成功传音,确认方储位置的那一刻,乌行雪低声道:“怪不得……” 萧复暄:“什么?” 乌行雪抬头看往云霄之上,道:“怪不得这条乱线会成为最特殊的例外,因为这条线上居然有仙都。” 萧复暄蹙了一下眉。 乌行雪戳了他一下,道:“你问方储,他这会儿在仙都哪里?” 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方储自己不可能无端摸去仙都,只可能是被人带上去的。他只是一抹灵魄,会将他带上仙都的,还能是谁? 萧复暄不用问,就蹦了一句:“十有八·九,坐春风。” 但他还是传了音,果不其然,方储答道:「我在城主……哦不是,以前的城主这里。」 乌行雪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咕哝道:“还真有个灵王。” 他想了想,又戳萧复暄一下:“你再问他,那灵王是何模样,戴着面具还是摘了面具,露过真容么?” 问这么多话,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确认一番,仙都上面的那个灵王究竟“真”到哪种地步。 萧复暄自然知道他是何意,传音给方储时,只说了一句:「你所见的那位灵王,同他有多少区别?」 方储一时没反应过来,回了一句:「他?谁?」 过了片刻,他又「噢」地明白过来:「天宿你的意思是……这个仙都的灵王与城主有多少区别是么?」 方储小小咕哝了一句,这才发现,萧复暄同别人说话时,很少会用“乌行雪”这个名字,更不可能用“你家城主”之类的称谓,总是用“他”。 而他每一次叫“乌行雪”,都只对着本人。 「我看看。」方储沉吟片刻,道:「我当初在云骇的诘问里见过一眼,这个灵王就是那样,好像……没什么区别。」 「也戴着面具,也拿着剑。这会儿面具摘了拎在手上,长得也同城主一模一样。说话语气挑不出差别。嘶……啊,有一个!」 他描述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一点区别。 萧复暄沉声问:「什么?」 方储道:「他腰上没挂铃铛。」 “没有梦铃?”乌行雪愣了一下,道:“是从来没有,还是?” 那边方储没了音,似乎想办法去打探了。 过了许久,方储的传音才重新响起,他说:「灵王出门去了,我方才想办法套了那两个小童子的话。」 萧复暄:「如何?」 方储道:「这个灵王是有梦铃的,但遗失了。」 「遗失?」 「对。那两个小童子说,灵王有一次到人间,不知误入了哪个地方,再回来时,腰间就空了,梦铃不见了。为此灵王有好一阵子心情不佳。后来这两个小童子每次跟去人间,都会嚷嚷着说要再找找那个梦铃。照理说梦铃遗落世间应当是容易找的,那毕竟是仙宝嘛,落到谁的手里都会被争抢或是艳羡的。必定流言和传说满天飞。当初花家关于“仙宝”的传闻不就是如此么。总之,不管遗落在人间哪里,应该有些痕迹的。但灵王却说不必找了,找不到的。」 「找不到?」 「我也问了,怎么那么笃定找不到。据说灵王说了,那地方并非寻常人间,若是不小心落在那里,就很难再寻了。」 萧复暄不知想起了什么,沉声重复道:“并非寻常人间……” 乌行雪闻言怔了一会儿,忽然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梦铃。 这些描述让他蓦地生出一个想法…… 当初关于花家的传闻都说:花家的梦铃是“机缘之下偶得的仙宝”,一直由家主花照亭看护着。后来大魔头乌行雪去了一趟花家,那梦铃便丢了。可没过多久,那梦铃又回到了花家手里。接着,便是乌行雪杀上仙都。 很长一段时间,乌行雪都在猜测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猜测自己为何拿走了梦铃,又复还回去。倘若还回到花家手里,他又是凭借什么在苍琅北域入的梦呢? 这时间节点怎么都对不上,似乎难以说通。 可如果……现世不止一个梦铃呢? 如果这位灵王误入的不是某条乱线,他那枚梦铃也并非遗落在乱线里,而是落在真正的现世呢? 如果世间有两枚梦铃,那些矛盾的节点也就不再成问题了。 更重要的是,这说明,乱线上的这位灵王来过现世。如果他来过现世,那么在他眼里,现世算什么?一条“乱线”吗? 第 99 章 交错 乌行雪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边。 他看着腰间的梦铃,沉吟片刻,冲萧复暄道:“二十五年前我之所以会上仙都,或许就同这位乱线上的灵王有关。” 他缓声说道:“我试想了一番,倘若当年我的那枚梦铃从始至终都没有丢过,但又得知花家也拾得一个仙宝梦铃,那我一定会去花家看一眼。” “如若花家偶得的梦铃与我自己那枚一模一样……” 萧复暄:“你会想知道它从何而来。” 乌行雪点了一下头:“一定很想知道。” 其实当年很多人都纳闷过,以照夜城主的能耐,真想弄走花家的仙宝,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可他却丝毫不加掩饰,不论拿走或是归还,传闻都沸沸扬扬,几乎人尽皆知。 如今想来,或许那一切本就是故意—— 他想引线索上门,来证实一些猜测。诸如是否有另一个灵王来过这里。 而如果这样的猜测得到证实…… 那就注定是一场大乱了。 所以当初仙都覆没,必定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乌行雪这么想着,戳了戳萧复暄,让传音给方储。 萧复暄看了他一眼,才道:「二十五年前他去仙都之前,可有交代过什么?」 刚问完,萧复暄的手就被抓住了。 他瞥扫过去,就见魔头的手指头在他虎口处捏捏摁摁,那道许诺印记便在捏摁之下若隐若现。 萧复暄很轻地抬了一下眉,道:“做什么?” 魔头道:“哦,无事,就是提醒一番,说好了的,不管问出什么都一并揭过,留着印呢,你可不能反悔。” 萧复暄任他捏着,道:“心虚?” 魔头干笑一声,心说谁想这么虚,还不是因为记不起来又颇有自知之明。 不过他先前觉得自己多少会给宁怀衫、方储留点交代,如今却又改了想法。倘若真与“乱线”或“灵王”有关,他恐怕留不了什么话。毕竟乱线和灵王延伸下去,关乎的又是灵台天道。 果不其然,方储回话道:「城主当时没交代什么。」 乌行雪瞄了身边人一眼。 就见萧复暄面色并不意外,只低低沉沉蹦了一句:“……就知如此。” 方储又传音过来:「其实当初城主离开雀不落前,应当是有话要说的,他叫住了我。我以为他有事要交代我去办,可城主最后只留了两句。」 他回忆着:「一是让我和宁怀衫那几日别呆在照夜城。」 他和宁怀衫都是听话的人,当夜就离开了照夜城。但他们也没有去人间城镇,而是冒险去了太因山,因为上不了仙都,便忧心忡忡地在太因山下打转。 后来仙都崩毁时,世间最深浓的仙气自九天灌下来,直直冲往魔窟照夜城。照夜城的万千邪魔差点跟着众仙一块儿殁了。即便没死也元气大损,耗费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恢复。 而他和宁怀衫逃过了那一劫。 方储又道:「二是……第二句有些奇怪,我当初一直想不明白。」 萧复暄问:「他说了什么?」 方储答道:「城主当时同我说,若是以后见到他,先别急着凑上前去,也别立马认定那就是他,要多一点提防心。尤其让我提醒宁怀衫。」 他讪讪道:「我当初以为,城主是在提醒我们小心有人易容冒充。」 这句话他倒是记了很久,久到二十五年后去苍琅北域找乌行雪,他都还总想起这句话。 以至于他看失忆的乌行雪怎么看怎么古怪。于是认认真真提醒了宁怀衫一句“城主有可能是别人假扮的”。 刚进大悲谷的时候,他和宁怀衫甚至合谋想让“假冒的”乌行雪吃点教训。 如今再想起来,那些往事简直不堪回首。 方储说:「我这会儿在仙都见到了灵王,才明白那句话真正的意思。不过……这个灵王看起来其实不像危险之人,为何城主当年会特地留话,让我们多加提防?」 他知道这问题有些蠢,若是以前,他一定不敢多问。可自打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小童子的印记,胆子忽然就大了起来。 乌行雪听了这话,一边心说造了反了。一边戳着萧复暄给他回道:「若让他知晓你并非来自于这个世间,那便两说,」 方储闻言一惊:「完了。」 乌行雪:“?” 方储:「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他将灵王之前问他的话告诉了萧复暄和乌行雪,包括他身上的印记,还有那句“这两个小童子尚在我身边,那你究竟从何而来”。 听到这话,乌行雪眉心一蹙。 因为他设想了一下,倘若当年还是灵王的自己碰到方储这样的人,必定会觉得是某条乱线上的人误闯进了现世。 他会因为方储的来历心生亲近和感慨,但并不会心软放任不管。哪怕再多感慨,他也会提着剑将那条乱线翻找出来,斩得干干净净。 他会这么做,那么眼下这个仙都的灵王恐怕也是如此。 他们问方储:「你方才说灵王出去了,去了哪?」 乌行雪私心希望他去的是南窗下,或是仙都别处。但方储却说:「他带着面具和剑,那两个小童子说是下了人间。」 乌行雪面色一变。 没有带童子,却带上了面具和剑,那就十分不妙了。 若是两个灵王直直撞上,各自都认为对方身处乱线,自己所在才是真正的现世,那结果恐怕不堪设想。 除非…… 萧复暄断然开口:“去封家。” 乌行雪一怔,立刻反应过来。 两个灵王猝然相会的结果必然惨烈,但如果能让其中一个意识到,他自己所在的才是乱线,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条乱线的起始是封家,弄出这条乱线的人是封家家主。那里有最有力的佐证。 *** 就在萧复暄和乌行雪转而去往封家,想要将灵王也引过去时,梦都的封家已经有人提前登了门—— 封家弟子们还穿着白麻丧服,就连提着的灯笼上都带着“奠”字。他们听到门外禁制被碰时,还以为是有宾客前来吊唁。 结果一开门看到来人,他们就齐齐愣住了。 小弟子们僵立半晌,其中有几位惊道:“天……天宿?!” 门外所立之人面如冠玉,冷俊至极。一边耳骨上钉着三枚黑色丧钉,煞意凛凛。 不是别人,正是这条线上的天宿上仙。 封家弟子们看见这张脸就怵得慌。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见到天宿上仙萧复暄了。 第一次见时,萧复暄将他家一众弟子捆缚在落花山市的一家客店里,激得封徽铭和封殊兰一并去了落花台。后来萧复暄又随封徽铭他们来到封家,再后来……就是封家高塔禁地崩塌,封徽铭和家主双双殒命。 因此,他们才会穿着丧服披着孝衣。 这些小弟子们自然不会知晓,两次登门的天宿上仙并非同一个。他们只会在看到来人时崩溃地想:您怎么又来了啊! 但他们并不敢将心里话说出口,只能脸色煞白地行着礼,问:“不知上仙为何事而来?” 门外的人答道:“除祸。” 封家弟子一愣:“啊?除、除祸?” 可没等他们多言,一阵劲风横扫而过——门外的天宿上仙已然擦着他们进了门,根本不是他们能拦能问的。 其实即便问了,天宿也是无可奉告。因为他此行来封家,是接了天诏。 他将山村里遇见的那个灵魄安置在灵王的坐春风后,就接到了天诏,让他来封家清理邪魔之祸。 他以往所接的天诏多数是两种,一种是某地邪魔正在作祟,猖獗无忌,并非人间仙门能敌。他去了便会斩杀降刑,将那些邪魔清理得干干净净。 另一种则是邪魔已然身死,但后患颇多,他去了便是收拾残局。 此次前来封家,便是后者。 天宿上仙穿过那些弟子,来到封家高塔旁,看到了满地狼藉。狼藉里依稀有阴晦邪气残余,他又顺着那些气息去了封家灵堂,看到了四口棺木。 两口是长棺,一边是封徽铭,一边是封家家主。还有两口小一些的棺木,从灵牌上看,是封家家主一双早夭的儿女。 仙门大家的一家之主恶念至深,沦为与邪魔无异之人,确实后患颇多。 这四口阴晦缠绕的棺木以及满目狼藉的高塔废墟,致使整个封家都笼罩在邪秽之气下。 天宿上仙静立着,四下扫量。 他展开天诏看了一眼,抬手给仙都的灵王传了一封书信,说自己要在封家耽搁片刻。这才拨剑出鞘。 *** 其实灵王接到天宿传书后,并没有即刻去查所谓的“乱线”,而是拐往了封家。 另一边,乌行雪和萧复暄也在朝封家的方向去。 原本,封家的种种就是乱线最好的佐证,可一切就相差在天宿所接的那道天诏上…… 当乌行雪和萧复暄赶到封家偌大的府宅前,却发现不论是高塔废墟还是封家家主和封徽铭,那些能证实这条乱线起始的所有,统统都在天诏之下被清理一空。 第 100 章 机缘 这一天,最崩溃的其实还是封家守门弟子。 他们先是被天宿上仙找上了门,开口就是一句“除祸”,然后果真给他们除得干干净,走了; 接着他们见到了灵王——那位把玩着面具、提着镂花银剑的人落在封家府外的一棵高树上,扫量着没有任何邪气残余的偌大仙门,给他们留了一句“节哀”,也走了。 然后不出半刻,门外又有了动静。 守门弟子出去一看…… 又是天宿。 又是灵王。 要不是碍于天然的畏惧和威压压制,他们真的想问一句:“两位神仙能不能换一家人折磨……” 但他们最终还是没胆子说,只冲那两位来人深深作了个大揖。结果身子还没直起来,就听见那两位沉声说一句:“已经有人来过了?” “……” 总之,封家弟子们抬头的时候,脸是真的快要绷不住了。 好在这两位没有折磨他们太久,只扫了一眼便是了然的模样,面色一沉又离开了。 最后离开的这两位,就是萧复暄和乌行雪。 封家的一切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唯一残留的是天宿上仙的剑意。天宿轻易不会这样扫荡某个仙门,如今这么做,只能是奉了天诏。 两人的灵识化身落在梦都城外,一黑一白落在山道上。 萧复暄抬手撩了一抹风在指尖捻了捻,嗅了一下,判断着乱线那位灵王和天宿的踪迹:“也走了这条道,一前一后,往北去了。” “那这错过还真是刚巧,但凡快一步或慢一步都能两厢撞上。”乌行雪原本还蹙着眉,说到最后简直想笑了。但那笑意转瞬就淡了下去,沉声道:“这意图简直再明显不过,封家一清,这条乱线的起始就被抹了。” 而起始消失,这条线的存在就变得暧昧不清了——没有谁会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一道投影,人人都觉得自己所处皆是真实。 只要没有确之凿凿的佐证,谁都可以指着这条乱线说“这就是现世”。 乌行雪抬眸朝九霄之上望了一眼,那里有现世已然不在的仙都和灵台。 当年他以为天道默许乱线横生,是因为要这世间终有祸患,由此才会香火连年、灵台长存。 如今却猛然发现,那或许只是天道灵台永恒保留的一道后路而已。 只要还有一道乱线在,哪怕现世仙都崩毁、灵台覆灭也无甚要紧。 因为只要将乱线慢慢变为“现世”,再让灵王将现世当做乱线斩了,就又是一番安和太平了。 “我先前就觉得十分奇怪。”乌行雪轻声道,“刚从苍琅北域里出来,看到那些人间城镇的时候尤其如此。我心想,既然仙都崩毁、灵台不再,那些神仙都已经殁了,为何人间所立的神像还带着灵呢?” “那些神像带着灵,所以百姓供奉的香火依然旺盛不息。可那些香火又是供给谁的?” 都说善恶依存,有福便要有祸,有仙便要有魔。这是天道所谓的衡常。 可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毁,灵气冲往照夜城时,为何那些集聚的邪魔没有一并身殉,反而全都活了下来? 在这二十五年里,邪魔一日比一日猖狂无度,人间仙门明显无法与之抗衡,主城越来越小,活人越来越少。整个人间阴云惨惨、浑浑噩噩,再没有见过艳阳晴天。这又怎么能叫善恶依存的衡常? “我一度觉得这人间太奇怪了,全无道理。如今再看——”乌行雪语气带着嘲弄,“原来道理在这呢。” 这里有一条将要变成“现世”的乱线,这条乱线上有清晰完整的仙都。 现世的神像依然带灵,是因为乱线上的众仙都在。 现世百姓们香火不断,那些香火也统统供往了这边。 所以现世的邪魔并没有在二十五年前一并身殉,反而在这二十五年里远远压过了人间仙门。那是因为它们所要“平衡”的,不仅是现世仙门,还有这条乱线上的灵台。 “可是凭什么。”乌行雪收了嗤嘲笑意,他转眸看向萧复暄,道:“凭什么它说该生便是生,该死便是死,它说要善恶依存,结果尸骸遍野。它不想消亡,就挥挥手换个人间?” 萧复暄看着他满是恹色的眼睛,偏头过来亲了亲他的眼尾,低声道:“那就换它消亡。” “灵台仙都能覆灭一次,就能覆灭第二次。” 乌行雪心尖一跳。 他忽然想起,这条乱线虽因封家而起,却还有另一个更为隐晦的源头,花信。哪怕除了花信,也还有其他因果蹊跷。 只要引得这条乱线上的灵王心生疑窦,就总有办法。 *** 在去往北边的路上,灵王忽然被风沙迷了眼,偏头眨了一下。 再睁眼时,他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脸测擦过,不注意就会当成被风卷过的碎叶。但他抬了一下手,长直的两指间便夹了一封符书。 先前他刚从仙都下来时,接到过两封这样的符书。第一封是天宿传来的,告诉他自己要在封家耽误一会儿。 第二封符书还是他熟悉的天宿字迹,言简意赅写着三个字:来封家。 两封符书内容瞧不出端倪,灵王一时不疑有它,便先放下查乱线的事,拐了一趟封家。 谁知到了封家,却不见天宿踪影,对方显然已经办完事离开了。 灵王当即便觉得有些蹊跷,毕竟天宿从不失约。 他再看那两封符书,便觉得符纸有一些极微渺的区别,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那字又确确实实是萧复暄的字迹,他不可能认错。 灵王心怀疑惑,行了一路。本想直接去找天宿,谁知在途中又收到了这封新的符书。 他将符书捻开,就见上面依然是萧复暄的字迹,写了一处地名——大悲谷。 “大悲谷……”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是云骇的执掌之地,常年有车马行经,谷口的庙宇里香火鼎盛,是个不错的地方。这封符书提到这里是何意? 灵王迟疑片刻,捏了符书,脚程一拐,转而往大悲谷去。 *** 与此同时,乱线的仙都之上,坐春风的白玉门府被人笃笃敲响。 方储闻声望去,就见一位身着淡青色罩衫的俊美仙官站在门边,手里拎着两只长颈玉酒壶,磕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他乍一眼觉得那仙人有些面熟,却没有立刻想起在哪见过。直到听见坐春风那两个小童子嚷嚷道:“云骇大人。” 听到“云骇”这个名字,方储一震。这才想起来,这人当真同大悲谷地镇着的那个邪魔长了同一张脸。 只是那邪魔半边脸遍布伤疤,看不出原样。而完好的那半张脸又苍白如纸,远没有眼下这股生灵活气。 那两个小童子颠颠迎出去,纳闷地问:“大人你今日怎么突然敲起门来了,以往不是都直接叫人的吗?” 云骇摇着头道:“怪我这几日在灵台闷久了,被仙首大人带了这一身酸里酸气的破毛病。” 小童子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灵台……闷吗?” 云骇点点头:“闷,特别闷,仙使童子个个都像小老头子。” 小童子直乐,乐完又纳闷道:“可大人看起来十分高兴啊,也是闷的吗?” 云骇指了指两个小童子,道:“血口喷人。” 他说完,转头扫了一圈问道:“你家大人呢?不会又被天宿大人拽走了吧……” 小童子道:“唔,是接了天宿大人一封传书,然后就说有事要办。” 云骇挑拨:“没带你俩?” 小童子扁扁嘴:“没带。” 云骇:“那完了,你们大人嫌你们了,要不跟我回宫府吧。我那几个小童子都跟某些仙首大人一个样,笑都不会。” 小童子摇头道:“那不行,我们有要事在身。” “要事?什么要事?” “喏。天宿和大人捡了个人回来,我们看着呢。”小童子朝方储这边指了指。 云骇直起身,朝这边看过来。 他性子随意,居然朝方储抬了抬酒壶说:“既然你们大人不在,我跟他浅酌几盅也行。” 方储:“……” 不过最终云骇并没能随便抓一个陌生人喝酒,他刚要进门,就收到了一封自己宫府的传书。 那传书上的纹路很是特别,云骇一看就知道那是正事——一般收到这样的符书,便说明,他所执掌的地方出了一些问题,需要他下界去处理一番。 而他所执掌的地方,叫大悲谷。 小童子见他正了神色,问道:“大人,还喝酒吗?喝的话,我们去备些玉盏。” 云骇道:“今日恐怕喝不了了,改日吧。我得下一趟人间。酒送你们了。” 他将那两只玉壶递给小童子,转身掠出宫府,眨眼便如青烟一般散了。 片刻之后,人间大悲谷香火鼎盛的庙宇里,多了一道身着青衫的身影。 大悲谷口的这座庙宇一直没有立神像,所以前来进香的百姓哪怕就站在云骇身边,也认不出他就是执掌这里的神仙。 不过他们一时半刻也顾不上,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地上那个偌大的坑洞上—— 大悲谷忽然地动,以至于这座庙宇的地面豁开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有百姓不慎掉进去了。 这事若是发生在庙外或是山道,倒也用不着云骇这个神仙亲自前来。偏偏在庙宇里,就有些讲究和忌讳了。 他不来还好,一来就觉察到这洞底有些不寻常,有股……阵局的阴邪味。 在他的执掌之地有这种蹊跷之物,自然不能放之不管。 于是云骇自称是路过的花家弟子,驱开围观百姓,跃进了深洞里。这一跃,便落到了大悲谷地底。 他在地底直起身,看到了一座自己的神像,低垂着眉眼,一手经幡,一手花枝。枝头的花朵遮住了他半张脸。 云骇怔然站在神像前,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蹙起眉。因为他身为大悲谷山神居然从不知晓,这大悲谷地底有一座他的神像。 这神像从何而来?谁人立的?又为何立在地底…… 云骇满心疑惑,绕着神像转看一圈,伸手摸了摸背后的供印。那供印不知是谁刻的,但当他手指触碰到的时候,他莫名心脏跳空了一下。 他直起身时,有风从更深处扫过来,风里夹杂着一股浅淡的血味。 “怪事……” 云骇低语一声,下一刻,便如影一般掠进了谷地深处。 十数里的长谷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几步之遥。 他在途中半步未停,径直到了深谷最里端。 在大悲谷的凄凄风音里,他看见了那个被人藏匿的“以命供命”的大阵。 第 101 章 阻拦 云骇从未见过如此阵局。 他看见大阵中央是一处深穴,虬然葱郁的藤蔓交织成一片网,覆在深穴上。大悲谷底不见天日,那些藤蔓上却遍生花枝,鲜翠欲滴,生机勃勃。 云骇离深穴有些距离,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迟迟没有走过去。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嘟哝了一句:“真是奇怪……” 他明明没见过这个阵局,却满心抗拒,不想靠近,好像那深穴里埋着什么东西似的。 太奇怪了。 云骇自嘲一笑,心说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辈子哪样的邪魔妖道没见过,居然会在一个故弄玄虚的阵局旁踌躇不前。 “这要是让某位仙首大人知道,他就是面上不说,心里恐怕也要嫌我这个弟子丢——”他摇着头,低声自语着走到藤蔓旁边,用脚尖拨着藤蔓上遍生的花枝。 他透过花枝缝隙,朝深穴里窥看一眼。 “空的?”云骇愣了一下。 他拎着袍摆半蹲下·身,不信邪地挑开花枝,又仔细看了一眼,深穴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埋—— 没有人、没有尸骨,也没有什么做阵的物件。只有那些藤蔓花枝诡异地盘绕着。 阵局中间空养一堆藤蔓花枝……会是何意? 云骇查看着,在袖间抽了一道空白符书。 他凭空抓了一只虚笔,在符书上划写道: 「我有些后悔平日太过倦怠偷懒了,如今在大悲谷下碰到一方阵局,居然瞧不出端倪,又得拜求仙首指点一二了……」 他当然能凭自己探究出原委来,但如此问询机会,放过了多可惜。他一贯都是如此,佯装不明,递一张符书去灵台,然后便能骗得仙首大人当一回“弟子堂的先生”。 不过这把戏近日用了两回,有些多了。 云骇想了想,又在符书后面添了一句:「此番往后,我一定改了这懒病。」 他两指一夹,正要将这符书甩出去,忽然嗅到了一股味道。那味道自藤蔓生根处幽幽散开,混杂着血味和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 云骇嗅到那股味道的时候,倏然一愣。 他莫名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却又一时形容不出究竟在哪闻过。但他无意识间,将那封快要送出去的符书收了回来。 就在那一刻,那些纠缠的藤蔓忽然间有了动静! 大约是方才写符书时有仙灵之气逸散出来,激到了那些藤蔓。只听风声呼啸而至,藤蔓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如长蟒一般,猛地朝他窜过来! “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啊。”云骇说着,抬手便是厉招。 他如游龙一般从那些藤蔓中贯穿而过,青色罩衫像密林深处被风扫得瞬息消散的烟。他所过之处,疯长的藤蔓瞬间僵直,下一刻便纷纷裂开了无数道深口。 浓稠的邪气从那些裂口中喷薄而出,一并散出来的还有混杂不清的嘶声尖叫。 那尖叫男女老少皆有,变了调子,听得人头皮发麻。 云骇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他差不多知道这阵局是怎么回事了——藤蔓花枝在一些邪阵里有共生之意,有人用灵肉骨血养着这满穴花枝,隔空供着不知何人的性命。 而这阵局镇在大悲谷底,乍看起来只耗着布阵人的命。可藤蔓吸食惯了血肉灵魄,不可能安安分分。运转一日两日便罢了,若是经年累月地运转着,那些枝枝蔓蔓只会越来越贪、越来越容易饿,疯起来时会吸食更多路经之人的残魂碎灵,以求生生不息。 藤蔓里的尖叫便来源于此。 这种东西布在大悲谷底,他执掌大悲谷这么久,居然至今才发现! 云骇自然不可能任由它继续运转下去,当即身形一转,如利箭般直捣阵局中央。他背手横空一抽,一道经幡虚影猝然横张开来。 藤蔓疯扫到哪里,那长幡便挡到哪里!而他一脚踏在幡上,青鹞一般顺幡而下。 所过之处,藤蔓俱断。 他在长幡尽头向下掠身而去,伸手探向深穴,五指抓住藤蔓的根,悍然一拔—— *** 现世的照夜城,封薛礼所住的“礼宅”内。 “弟子堂”里那些没有脸的少年依然伏在桌案前,心不在焉地抄着经文。其中一个不知怎么,忽然打翻了笔洗,就听当啷一声脆响,堂内所有少年都怔住了,面向那碎瓷一动不动。 那声脆响在安静的宅院里突兀得让人心慌。 卧榻上躺着的人心口猛地一震,猝然睁开眼睛。 “少爷……”笑狐原本倚坐在榻边,靠着柱子调伤,面容苍白无色。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榻上人的动静,他低低叫了一声,勉力撑直身体,道:“少爷你总算醒了。” 他们那日去雀不落没能占到丝毫上风,笑狐自己更是差点儿折在那里。 只庆幸临到关头时,封薛礼真正的残魂苏醒了一瞬,压过仙首花信的灵魄,占据了躯壳,收了攻击的招式,拽了他匆忙身退。 还庆幸雀不落里的那两位被一道铃音绊住了脚,没有穷追不舍。 他们这才得以避退,回到“礼宅”封门闭院。 笑狐承伤颇重,昏昏沉沉静修几日才勉强缓和一些。至于封薛礼,更是从那日起便人事不省。 笑狐一度忧心至极,直到此刻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榻上的人,起身说:“我弄了些丹药,去给少爷——” “拿”字还没出口,他就僵住了。 因为他发现他家少爷睁眼的瞬间,肩颈已经收紧了,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板正。这说明从躯壳里醒来的并非是真正的封薛礼,而是明无仙首,花信。 笑狐悚然一惊!却发现对方大睁着眸子,心口的震颤连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可见心跳砸得有多重。 他本该畏惧,却还是下意识问了一句:“少爷……你怎么了?” 就听“封薛礼”冷然道:“有人要毁阵。” 笑狐一愣,没听明白:“阵?哪里的阵?” 他没等到回答,因为“封薛礼”在那一刻已经阖上了眸子。 笑狐看见他浑身极轻地一震,接着便微微颔了首。 “少爷?”笑狐轻叫了几声,惶然伸手探了一下,这才发现,对方的灵识已然离了体。 *** 花信早就将自己的灵魄命格与大悲谷底的阵局捆在了一起,所以他一闭眼,灵识就已经在大悲谷的阵局中了。 他落地时,就见黑色的邪气从藤蔓断枝中逸散出来,几乎填满整个地底。 他根本顾不上毁阵的人是谁,便祭出了杀招。 那一招带着灯火之息划破黑气,他直朝藤蔓生根处而去! 掌风所至之处,火光蓬然亮起,照清了藤蔓根部那一片。他看到有一只手正要将藤蔓连根拔起,于是杀招尽出的同时,他一把攥住那只手,道:“这里由不得你——” “放肆”两个字尚未出口,那蓬火光翕张之下照亮了更多地方。 他在火光之下抬起头,看到了毁阵之人的样子。 那是大悲谷山神云骇。 曾经的灵台仙使齐齐叫过他一声“郎官”。 而曾经的明无仙首在那一刻看着眼前那个身着青袍的人,忽然想起当年云骇刚入仙都的那一天,他穿的……应该是白衣素袍? *** 当年云骇刚飞升入仙都时,衣袍还带着花家弟子的习惯,除了腰间的芙蓉玉弟子牌,周身都是素色。 后来是哪一日?云骇忽然对他说:“仙首的宫府好白啊。” 他当时抬眸四扫,道:“仙都玉瑶宫府皆如此,何来感慨。” 云骇摇了摇头,笑道:“仙首要么极少去其他仙官的宫府,要么去了也没入眼,各处宫府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像是礼阁桑奉的宫府就满是鱼池,各色仙鲤游起来浑然似锦。另一位梦姑就全然不同了,屋后全是嶙峋山石,因为她养了一头白虎。灵王大人的坐春风与人间同色,落花落雪也没断过。就连天宿大人的院里,据说都草木葱郁……” 他问:“你去过天宿那里?” “噢,那倒没有。我听灵王说过,灵王总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还要诓人,想必八·九不离十吧。”云骇顿了顿,说:“整个仙都大概就属这里最素了。” 他早已习惯,全无在意。却听云骇问他:“仙首是厌烦那些花鱼鸟兽么?” 他道:“自然不是。” 云骇又问:“那总是一片素白,你会闷吗?” 他静了片刻,略作思忖道:“不会。” 他答的是“不会”,可云骇却似乎将那片刻的思忖认定成了“犹豫”和“迟疑”,于是从那之后,每次来他宫府,云骇总是背着手,袖里藏着东西。 后来,他时常发现窗台上多了一盆会学人说话的花,或是笔洗里多了两条小小的仙鲤。 再后来,云骇的衣袍也变了,不再穿那些素色的衣服,罩衫有时天青、有时明黄,每回穿过门庭进来,就成了他宫府那一片素白里唯一的颜色。 即便负责仙都宫府杂务的礼阁,也不到如此地步。 他当时有些不解,问过:“你这是作何?” 云骇想了想,道:“就当是……弟子的孝心吧。” “弟子的孝心”总是一点一点地添进来,从不惹眼,他不知不觉便习惯了。直到后来很久之后,久到仙都里已经没有大悲谷山神了,他有一日回宫府时,在门庭前猝然止步。 跟着的仙使一板一眼问他:“大人怎么了?” 他站在那里,扫过整个宫府,不知过了多久才抬步。 他没有回仙使的话。 他只是想起曾经有人感慨过:“仙首这宫府好素啊,你会闷吗?” …… 会的吧。 第 102 章 扯平 花信遽然收手,猛地撤回杀招。 回撤的杀招威压未减,倒朝他这个出招者横扫过来。 一时间,整个大悲谷底雷霆作响,碎石崩裂。 他疾退一步,灵识却还是被轰击得散了。不过下一瞬,他便又重新凝出了身形。 藤蔓里逸散的黑色邪气就是在那一刻被扫荡开来的,地底的场景顿时清晰起来—— 那片生长、供养着藤蔓的深穴居于当中,两道身影则落于两端,隔着阵局和深穴相对而立。 云骇瞥了一眼被攥过的手,背到了身后。那道长长的经幡带着风声,也一并被收拢。 他抬头朝这边望过来,开口道:“看来……你便是立这邪阵的人。” 这语气实在陌生,眼神更是陌生,花信被问得一怔。 片刻之后他才忽然记起,自己这抹灵识化形时,下意识用了封薛礼的模样。 于是,一声“云骇”还未出口,就咽了回去。 而除了那一声“云骇”,花信便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他看着对面仙官青色的身影,良久才道:“你为何会来这大悲谷底?” 云骇正打量着他,闻言失笑道:“稀奇了,这话本该由我问你才对。这整片山谷都由我看顾,我在大悲谷的任何一处都是天经地义,倒是你……” 云骇瞥了一眼阵局,那些如狂蟒一般的藤蔓此时已然安静下来,伏在深穴里,显出了一副乖顺模样。他又抬了眼,经幡在他身后烈烈作响,说明气劲始终流转不息,随时都能出招。 但他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开口说道:“我实在好奇,你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在这里布下阵局。若不是今日接到了传书,我不知要多久才会发现这地底的蹊跷。” 花信静立片刻:“你接了传书?” 云骇愣了一下,神情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这语气……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传书?” 作为曾经的仙首,花信当然知道。 那些有执掌之地的仙人,若是所掌的地方出了一些问题需要他们下界处理,便会收到传书。可归根结底,这还是灵台天道的意思。 天道在这个时机,驱使着云骇来到大悲谷底,驱使他发现这道阵局…… 花信的神色沉了下去。 但他忽然听见云骇思索片刻,得了结论:“你是仙门中人?” 花信猝然抬眸。 云骇说:“这反应,看来是说中了。” 花信:“何出此言?” “直觉咯。”云骇道,“你听到我说这整片山谷都由我看管,也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说明见过我,知道我?或是在仙谱上翻到过我。你还知道我口中说的传书是什么意思。而且……” 他忽然顿了顿,眉心轻蹙了一下。他的眸光从花信身上扫过,在肩颈处停留片刻,怔怔的似乎有些出神。 “而且如何?”花信点了一句。 “而且你站得太过板正了,简直有点像……”云骇蓦然回神,改口道:“简直比我这正经仙人都像样得多,一看就是仙门出身。你姓什么?” 花信静了静:“封。” 云骇一脸了然:“啊,封家,难怪难怪,人间最大的几家仙门之一。” 他感慨完,换了神色,缓缓道:“那既然是仙门出身,为何沦落到要在这大悲谷底立一方邪阵?” 花信闭口不答。 过了片刻,他问道:“为何同我说这么多话?” 云骇也是一怔,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瞬间摸不明白,下意识回答说:“不知道。” 但紧接着,他便恢复了神色,不甚在意道:“我这人做事一贯随性,觉得好奇当然要问上几句,否则憋得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方才撤了杀招,礼尚往来我自然也要缓一缓再打,多同你说两句。” 这番话让花信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很久以前他就听云骇说过,他当时不能理解也无法苟同,只觉得对方做事太凭心情,容易惹祸上身。可如今,他却只觉得白云苍狗,好久未闻。 云骇看向深穴,说:“你这邪阵又是灵肉又是骨血,供着这些藤蔓,是要改命还是要害人?” 花信第一次发现,他说起这些话来居然还有咄咄逼人的一面,叫人无从作答。 他没答,云骇却又道:“我碰到过的那些人里,多半会在这时候答一句,两者皆非,他是为了救人。你呢?也是吗?” 花信眸光落在他身上,静默无言。 云骇见他不答,摇了摇头:“救人的法子很多,为何挑了这么邪的。” 他说着,似乎“礼尚往来”的好奇已经到了头,手里的经幡轻抖了一下。 正要出招之际,花信忽然开口道:“寻常办法无济于事。” 云骇抬眸看过来:“为何?” 半晌,花信轻声道:“因为想救的是已死之人。” 整个大悲谷底在那一刻突然寂静下来。 云骇不明所以,却不知不觉跟着变了语气。他问:“那是何人?” “我的……”对方说了两个字便沉静下去,神色却模糊不清,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过了不知多久,云骇才听到一句:“爱徒。” “爱徒……”云骇跟着念了一遍,又问:“那他如何死的?” 这似乎是一个更加难答的问题,因为对方垂了眸,沉默了更久,才道:“被一剑钉穿。” 云骇的心脏重重砸了一下,仿佛能想象被剑刺穿心脏是什么感觉似的。 他眸光又落到深穴中,望着藤蔓怔忪出神。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间问了一句话,他说:“你会难过吗?” 对方答道:“会。” 云骇点了一下头。 “也是,我问得着实有些多余。”云骇看着那深穴道,道:“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要以命供命。” 他似是忽然想起般开口:“说起来,我也有个师父。我闲来无事时还当真想过,倘若哪天我出了什么事,受了伤或是死了,他会难过么?” 没等对方接话,他就又开口道:“但我现在又希望他不要太过难受了。” “为何?” “因为怕他变成你这样。” 这话落下的时候,四周再没了声音。 “不过他不会的……”云骇在心里说了一句。 他可是明无仙首啊。 他这么说着,手里经幡一转。数十道布帛直窜出去,朝对面那道静默的身影攻去。 对方撤了一次杀招,他便奉还了一刻时间,礼尚往来,扯平了。 这邪阵布在大悲谷底,虽为救人,但也害人,留着祸患无穷。他虽然唏嘘,却也不会手软。这是他所认的公平。 可当经幡带着能绞杀邪魔的威压,将要缠住那个布阵人的时候,云骇却愣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对方还在出神,没有丝毫要还手的意思。 他看着那道长影身边浮着的灯火,忽然有些恍惚。 那一豆荧光莫名让他想起了花信的那盏照世灯,在夜里传林过野时,被雾气一罩,也是这样模糊成团的一片光。 云骇眼皮蓦地一跳!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 经幡碰到那人脖颈的时候,云骇在空谷的风声里隐约听到了一个名号—— 有人跟进了大悲谷底,冲着那个布了邪阵的陌生人叫了一句:“明无仙首。” 第 103 章 诘问 跟进大悲谷底的人是笑狐。 他原本只打算守在现世的“礼”宅,照看少爷封薛礼的身体。他甚至在想,既然花信的灵识离了体,或许真正的封薛礼能借机再出现一回。 可他没有等到那缕残魂冒头,反倒发现封薛礼的唇角忽然溢出了血。 他当即吓了一跳,匆忙伸手去探——应当是花信的灵识碰到了什么事,致使身灵巨震,痛苦攻心,才会这样溢出血来。 他忧心忡忡,又担心躯壳就此毁损,索性一咬牙灵识脱体跟了过去。 在照夜城里,魔头们都会给下属身上落一道印,以便危急时刻随召随到。当初封薛礼其实没打算如此,但笑狐自己坚持要落。 如此二十多年,没想到在这时排上了用场。 于是,笑狐的灵识刚一离体就落到了大悲谷里,出现在花信身边。 而他一出现,看见的就是数十道经幡绞杀花信的一幕,惊愕之下脱口叫了一句:“明无仙首!” 下一瞬,他就感觉颈后的下属落印一阵滚烫,一道传音落在他耳里。 那是花信的声音,虚弱至极却带着喝止之意:“别提。” 笑狐愣住:“什么?” 听见又是一道传音紧跟而来:“别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号。” 笑狐这才发现经幡之上,有一青衣仙官俯身而下。 那速度之快,他根本看不清面容,却觉得身形和出招时的姿态有些似曾相识。 紧接着,笑狐反应过来,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位仙官。之所以会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礼”宅弟子堂那些无脸少年身上,有这位仙官几分影子。 那仙官在听到“明无仙首”四个字时,身形俱震,击向花信的手颤抖了一下,他遽然抬眸,朝这边看过来,眸光里惊愕混杂着茫然。 笑狐看见他动了一下唇,声音几不可闻:“你说……谁?” 笑狐欲答,但想起方才花信的传音,又将话咽了回去。 于是在云骇眼里,他只是步子顿了一下便攻杀上前,抽了双刀欲斩经幡,像个急急赶来的帮手。 而笑狐又长了一张雷打不动的笑面,看起来颇有一番算计在心,就连刚才那声“明无仙首”仿佛也只是故意为之,为了让人分神而已。 只是…… 云骇眼里的震惊未消,心脏猛然砸了一下之后便是无尽的狂跳,那是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他真的慌了一下似的。 可是慌什么呢? 明无仙首此时应该正端坐在灵台十二峰的最顶上,身边环绕着那些刻板规矩、小老头子似的仙使、仙童。 至于眼前这个将要被经幡绞杀的人,虽然身形一样板正,带着仙门之风,但他周身都散着邪魔之息,大片的花枝纹绣从肩颈一直蔓到半边脸侧,显得不伦不类、鬼气森然。 这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找不到半分联系。 就在云骇分神的那一瞬间,被经幡缠裹绞杀的人似乎找到了破绽,反手便是一记回招。 霎时,数十道经幡同时响起了裂帛声! 云骇面容一紧,心道果然…… 这一记回招证实了所有——那声“明无仙首”就一道诡计,让他分心露出破绽而已。 经幡撕裂之下,那个差点被绞杀的人在交错的幡影中露出面容。他虚弱极了,却露出了一抹笑。 那笑在这一刻带着嘲弄之意,似乎在说“仙首的名号威力不减,居然真能骗到你”。 就是这个笑,让云骇确认自己被摆了一道。 因为明无花信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云骇满心思绪登时烟消云散。 他面色一凛,一手挽过所有正在撕裂的经幡,一手悍然出招。 凌厉的身形如疾光闪电,从白色的经幡中一梭而过。 *** 一切仿佛隔着生死轮回形成了一个圆…… 花信肩背砸地,看着那道青衫长影带着杀招直贯下来时,心想,这一幕同数百年前的大悲谷还真有几分相似。 原来当年云骇眼里所见,就是这样的场景—— 亲眼看着他负剑而下,穿过邪魔满身的黑雾,握着剑柄狠钉过来。 只是当年云骇被一剑钉穿时是笑着的。而如今,他却笑不出来。 他总听那位爱徒抱怨“博仙首一笑着实不易,当真难倒我了”,他始终颇有不解,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确实不易。 难为你了…… 他看着云骇从高处到咫尺,双眸却一眨不眨。 被杀招轰散灵识时,花信抬了一下手。 那只手碰到云骇背上的那一刻,灵识散如飞尘。 *** 云骇被飞尘迷了一下眼。 他合了眸再睁开,身下的泥石地面已然空了,那个布阵之人不见踪影。 这是死了还是逃了? …… 云骇有些茫然,他怔忪良久才站起身来。 数十道白色经幡成了碎帛,在方才杀招的冲击之下推到了极高处,又慢慢飘落下来。 云骇就站在那其中。 明明是接了传书,敬守职责来大悲谷除祸的。明明对付的是邪魔,但他却忽然陷入了空落落的茫然里。 他四下环看一圈,忽然没了追找的兴致,一言不发拆了藤蔓毁了邪阵。 那藤蔓被他亲手连根拔起时,他的心脏不知为何漏跳一下,那极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他抓着藤蔓,看着那上面盛放的花枝顷刻皱缩、枯萎,耷拉零落,与泥石混为一色,只觉得自己的仙力也被抽离了一股似的。 他蹙眉良久,掏了一封符书,凭空抓了笔在上面写划:「我在大悲谷碰到了一些异事,想求教一二,不知仙首在灵台还是在宫府?」 他将符书散出去,顷刻就收到了回音。 他将符书展开,上面是花信熟悉的字迹,写着:「灵台,正当无事,有何异动?」 云骇神色松下来。 他提笔回了一句:「碰到一个十分古怪的邪魔,说来话长,回去讲与你听。」 他散了符书,不想再在这大悲谷底多留一刻,连狼藉都没清,便一个掠身离开了。 *** 萧复暄和乌行雪赶到大悲谷,跃进地底仙墓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乌行雪朝长谷深处掠去时,低声道:“我猜又是将将晚了一步。” 尽管有所预料,但当他们落到最深处,看到满地狼藉时,脸色依然沉了下来。 乌行雪环扫四周,道:“封家如此,大悲谷亦是如此,上面那位算得精准,时间也总掐得正好,不早不晚,永远只差一步。” 这种永远只错失一步的感觉,与其说是戏耍,不如说是惩戒。 仿佛灵台天道在借这一个又一个地方,让他们明白,有些争斗不能叫争斗,而是徒劳。 这就像在回答之前乌行雪的责问—— 它要世间有善有恶,便有善有恶。要世间生死无常,就可以无常。它要换个人间,那就谁都不能挡。 他们一直试图将乱线上的灵王引过来,让对方亲眼看一看那些端倪。但灵台永远快他们一步。 如此下去,眼看着就要变成僵死之局。 余光里,萧复暄长剑一挑,一抹白色浮了起来。 乌行雪转头去看:“那是何物?” 萧复暄接了,在指尖捻了捻道:“经幡。” 乌行雪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众仙之中,常用经幡的只有一个人:“……云骇?” “我先前不动这阵,是担心无端惊动布阵之人。眼下阵局如此……”萧复暄沉声道,“花信一定来过。” 确实,大阵被毁,花信若有意识,必能感知到,不可能端坐不动。一定会想办法前来。 倘若是别人来毁阵,花信无论如何也要挡下。可偏偏来毁阵的是云骇…… 乌行雪道:“怪不得挑了云骇来。” 面对如今已是邪魔的花信,只有云骇才有可能在交手中占上风,将这阵局毁损至此。 “那花信呢?”乌行雪疑问道。 看这满地狼藉,落下风的人恐怕下场不会好,只是不知会糟糕到何种程度。 “毕竟是乱线,匆匆赶来也只会是灵识。”萧复暄长剑出鞘,四下扫看着,沉沉说道:“若是交手之下受了重创,灵识被打散反而归不了躯壳,只会困留此地,恒久——不见天日。” 他说着,似乎探到了被打散的灵识,当即转身,长剑横扫之下,剑影四出。 散如浮尘的灵识在罡风裹挟之下聚于一处。 下一刻,金光剑影穿过那蓬浮尘悍然楔进泥石里。 *** 云骇原本收拢经幡,直奔太因山去,想要赶往灵台。他想见一见灵台上的仙首,看着对方好好端坐在高椅上,身边跟着仙气化生的白鹿,挂着一盏照世明灯。 但他走着走着便慢下步子。 他莫名又想起了那句“爱徒”,想起杀招直贯下去时,那人看向他的眸光。还有那个匆匆赶来的帮手,脱口叫道“明无仙首”时,嗓音里似乎惊慌大过算计。 更何况…… 为何会有邪魔知道,一声“明无仙首”能让他心神不宁? 云骇猛然刹住步子。 片刻之后,他转身返往大悲谷。身形之疾,迅如雷电。 他此生从未赶得那么快过,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等到他回到谷底时,连眼睛都烧红了。 他绕过弯弯曲曲的山壁,拐过最后一道崖石,刚巧看见天宿的金光剑影轰然落下。 剑鸣声嗡然响起,震彻大悲谷底。 云骇在那片虚影之中茫然僵立,良久才明白过来…… 那是天宿上仙的诘问之音。 第 104 章 半生 早在世上只有神木、尚未有仙都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有许多修士了。但那时候的修士各有各法,总是独来独往。少有聚集,也不成体系。 当时西南一带以异术为主,那里的修士研习的多是傀儡、蛊药以及奇门法阵。北边自太因山往冕洲无端海一带天寒地冻,修士往往钻研的是火炼丹药、盘修以及符咒之术。而东南多战事,后来的修士则偏向于以兵戈刀剑入道。 兵戈刀剑总免不了切磋较量,加之东南多城镇,修士之间往来渐深,最早的门派就起始于此。 那些门派之中,有两家延绵数百年,成了后世仙门中颇有名望的存在。那两家一者是梦都的封家,一者春幡城的花家。 后世人只知这两大仙门离得并不远,算是世交,往来甚密。但少有人知,这两家在最初的时候其实同为一门。 封家和花家最初的先祖拜过同一位修士,跟着对方修习剑法。说起来,也算是师兄弟。 虽是同门同源,但两边心性却天差地别,以至于学出来的剑法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路数——一边锋芒尽显,一边则温吞如水。 花家是后者。 又因为同门同源,师兄弟各自成家,各立门派后,便免不了常被提及比较——谁家声名更盛,谁家修为更高,谁家弟子卓荦不凡。 可那时候的花家毫不起眼,不论同哪家比较都落尽下风。 修行中人提到花家,最常说的评判便是“天赋庸常”。 如此几代百年,碌碌庸常的花家终于出现了一个例外。 那是花家那一任家主的长子,单名一个“信”字。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绝佳根骨,在其他弟子剑招还背得磕磕绊绊、剑都拿不太稳时,他已经能以长枝同长老打一个来回了。 而他尚不满七岁。 那时候世上常有传闻,说谁谁少时灵慧又颇有仙缘,大了却不过尔尔。 对于花家来说,被评判了百年的“碌碌庸常”,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奇才,自然半刻不能放松,免得让奇才成为那个“不过尔尔”。 于是,明无仙首花信那场诘问的起始,便是诸多重复而单调的记忆—— 花家弟子修习都在弟子堂,家主另外几位儿女也都与弟子们无异,常在府间玩闹,唯独他被安顿在剑场旁的高阁上。 那高阁共有数层,一层静修,一层书室,再往下有药堂和起居卧榻。在弱冠之前,他日日除了修习便是修习,除了每年岁末的敬拜之仪,几乎没有出过那座高阁。 家主也从不准许其他人靠近这里,以免喧吵。 那些年里,他见得最多的人,是一位教习法阵和方丹的先生。据说那位先生脾性严苛,总板着个脸,所以鼻旁有两道深深的褶纹,看着就极不好相处。 据说从他口中听一句夸赞,比登天还难,倒是训诫从不离口。可他在花家的那座高阁里却恰恰相反,一句训诫都不曾有过。 他起初常常忍不住赞叹,说花信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好苗子,灵慧至极。后来这种夸赞翻来覆去也变不出花样,渐渐便少了。 再后来,那位先生偶尔会露出愁容来,无端轻叹一口气。 花信很少过问他人之事,所以常常叹气声听在耳里,抄着阵书和丹方的手却不停。 直到有一回,先生的眸光显露得实在直白,他才停了笔,抬头问道:“先生因我而叹气?” 对方良久道:“我看花家一众弟子修习都在弟子堂,既有刻苦用功之时,也会玩笑嬉闹。唯独大公子你一人自幼在此,日日修习不曾放松,不会愤懑不平么?” 花信平静道:“幼时偶尔会贪懒,后来便不曾再有。” 先生又道:“我常训斥一些弟子不知刻苦,到了你这,倒想劝你歇一歇,偶尔也玩闹放松一番。” 花信道:“先生费心。” 他这么说着,平静地收回眸光,又动起了笔。 倒是那先生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忍住,问他:“大公子如此刻苦修习,是因为外人的那些评说,想要替花家争口气么?” 花信微微愣了一下。 还没回答,先生就懂了:“看来不是。那是为何?修士们总有所求,但我在你身上似乎从来看不到。” 花信:“修士们所求何事?” 先生说:“大多求长生。你呢?” 花信:“从未想过。” 他刚及弱冠,尚无惧于生死。 先生道:“我料想也是如此,人得先有舍不得,才想求长生。” 他又道:“还有些人修行是为了护住某一个、或是某一些人。大公子有格外想护的人么?” 花信道:“没有。” 他自幼便算是离群索居,就连亲缘都十分浅淡,与人交集点到即止,也早已习惯如此。 倘若碰到邪魔阴晦之物来犯,他自然会出手相挡,不论是为了花家还是大街上过往的车马行人。可要说为此而修行,又着实谈不上。 遑论什么“格外想护住的人”了。 他见先生面露忧色,缓声道:“若是为了护住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些人,那道便太短了。” 先生头一回听他说起“道”,忧色减了一些,问:“哦?” 花信说:“若是格外想护的人不在了,那他们当如何?就此荒废,或是再找一些支撑?” 先生点点头:“确实如此。” 先生迟疑着,问:“那……大公子是如何想的?” 花信想了想,道:“只要没有那个格外想护的人,没有极度想成的事,那便世人皆可,事事皆行,自然也不会有垮塌重来的一日。” 先生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评判。 良久之后,先生才道:“倒也是个道理。只望你一直如此,那便是个好事,能成大道。” 他顿了顿,便收了话音。 花信一直都知道,那句话还有后半句,既然有“索性一直如此,是好事”,那便应该有“倘若某天骤然变了”。但他那时候并不在意。因为于他而言,有前半句就行了。后面的与他无关。 *** 这位先生的前半句说得很准。 花信年纪轻轻便修行大成,弱冠之后不再整日闭于高阁。他在花家地位甚高,有时甚至隐隐能超过家主,但他很少插手门派事务。 他常去外边游历,常作举手之劳,但与人交往依然如故,始终“点到即止”。 数十年下来,他从花家大公子慢慢变成了“高人”、“前辈”,但有人在他面前提一句“故交”,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当年那个教他阵法和丹方的先生。 或许就是因为那位先生曾经认真地同他聊过那些话。 他同那位先生也一直保有联系,不多,只是偶传音书。 那些年因为他,花家变得颇有些名望。 但他并不关心。 也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一些封家的光景。说封家出了位佼佼后辈,颇有些天分,只可惜刚及弱冠就成了婚,生儿育女去了,荒废了修行。更可惜的是,听闻那双儿女还在前两日死了。 那天花信刚巧从梦都城里穿过,远远看了封家一眼。 偌大的府宅挂着苍白灯笼,那位据说“颇有些天分”的后辈正在送宾客,整个人几乎脱了相。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修者会因为生死之事颓然至此。 *** 花信并非不能理解生死,相反,在外游历的那些年里,他见过数不清的生死离合,他能明白那些人为何悲痛,也偶有触动。 但他生性如此,即便触动都是“点到即止”,从不过度,也从无失态。 如此性情一直延续了很久。 后来人间神木不再,九霄之上多了一个仙都。他有幸成了最早飞升的众仙之一,甚至坐到了灵台仙首的位置上,那种“点到即止”的触动就更浅淡了。 因为他从此再看人间,便是数不清的模糊面孔,而非某一个痛哭的人。 他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因为“某一个人的痛苦”而有所触动了,结果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人间传书。 那封传书所用的符纸带着一股浅淡的丹药味,于花信而言十分熟悉。 曾经那位教过他阵法丹药、被他认作“故交”的先生,每每给他传来音信,所用的符纸便有这种味道。 后来那位先生离世,临终前给他传了最后一封书,说自己的独女尚在人世,也不知将来过得好不好,托他偶尔去人间时,帮忙探看一眼。 先生的独女身在王都,嫁了问天寮的寮使为妻。当时的问天寮负责卜问天机,供的就是灵台十二仙。 花信承了丹方先生的托付,偶尔下人间一趟,一来二去,就成了寮使尊称的“仙友”。 他那日收到的传书,便来自于寮使夫妇。 只是那传书经历了一番波折,到他手里时,已是物是人非—— 那对寮使夫妇受人构陷丧了命,留下的独子也早已不在王都,跟着流民栖身山野。 那几年,仙都正是盛时,人间却并不太平。 山野阴物邪魔十分猖獗,一个不通术法的孩子流落其中,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了。 花信料想如此,但他还是下了一趟人间。 他在山野里见到了寮使夫妇留下的独子,瞎了一只眼,瘸着一条腿,带着满脸满身的血,看着他。 他以为那少年会哭,因为疼,因为怕,或是因为委屈。 他所见的凡人大抵如此,都会在这种时候嚎啕出声。但那对方没有。 那少年只是两眼通红地看着他,然后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时隔不知多少年,他终于又看清了人间“某一个人”的脸。 红着眼睛无声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给他的触动更多一点。 也不知是因为“故交”渊源,还是因为手上的撕咬和血让他感知到了对方的宣泄和痛苦。 于是,他生平头一回解释了一句:“灵台自有天规,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间事。” 他一贯少有触动,不擅宽慰。 但那天,他看着那少年慢慢松开口,瘸着的腿一直在抖却犟着不吭一声时,还是出言宽慰了几句。 只是他确实不擅于此,只好说些打岔的闲话。甚至给人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云骇。 *** 曾经还在凡间时,花信听过一句话,说倘若你想与某件东西牵连得深一些,就给它取个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从不觉得一个名字能有什么区别。 他也确实没显露出什么区别来——他将那个叫云骇的少年带去了花家。 那些年里,花家常会收一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进门,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习先生,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云骇去了也一样,从此一生都随造化机缘,不用他再多过问。 他至多像当年承丹药先生所托一样,偶尔下人间时探看一眼。 一切本该如此的。 然而他在离开花家时,无意瞥见云骇的神情——那少年看着花家练剑的弟子,眼里是灼灼汹涌的渴求。 他蓦地想起当年先生的话:“修士们总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长生,也不会是要护某一个人,因为已经家破人亡无人可护了。那眼里翻涌的,只会是报仇和恨。 可恨意能坚持多久呢?报完仇之后呢? 倘若报完仇就此休止便罢了,若是停不下来又该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来的人,他见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个少年变成其中一个。 于是他临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别给云骇佩剑,也别教习术法。 花家当时的家主听得一愣,满脸惊诧地看向他。但最终,家主也没敢置喙,只问了一句:“不练剑也不习术法,那他每日做什么?” 花信道:“先养伤吧。” 直到回了仙都宫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应过来,花家家主为何满脸惊诧,因为他不知不觉又破了一道例——他在过问旁人之事。 曾经教习先生一日三叹,他都不会多问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该如何对待那个少年。 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后果。 或许是为了恢复如常,那之后将近两年,他都没有再下过人间,那少年也渐渐成了一个“与世间万千人无异”的存在。 直到两年后,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个少年从墙头翻下来,跳进连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声“师父”,跟着便佯装潇洒地说:“你若是后悔带我回来,大可说一声,我自行离去便是。” 那时候云骇伤早已养好,个头窜了一截,有着少年抽条拔节的凌利感,像是换了一个人,骨子里却还透着当年瘸着腿发抖,死咬着不吭一声的犟。 于是,花信一如当年一样,又给了他一句解释。 *** 很久之后,花信再想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最初起,他们之间就充斥着一次又一次无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见”、“难得”和“破天荒”,都落在这个叫做云骇的人身上,不论是笑还是怒。 或许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是“师父”,而不是束于高阁之上的“明无仙首”。 他一直觉得,云骇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理所当然”之感—— 因为他算是师父,云骇算是弟子。他们便理所当然要比仙都其他人亲近一些。 云骇理所当然能出入他的住处,往他一片素白的宫府里摆放各种玩意儿。也理所当然能在闲时去往灵台,找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请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办了好事,理所当然能向他要几句夸。出了岔子,也理所当然跑来讨几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习惯了。 甚至无需“久而久之”,他从最初好像就是习惯了的。 *** 其实习惯是最温吞如水的东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面不动,便永远察觉不了。 于花信这种性情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他并非真的无波无澜。 有一日,他在宫府一座楼阁之上誊抄灵台经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扰他,都规规矩矩地呆在偏屋,离楼阁远远的。 四周素白无色,也没有一丝人声,楼阁之下还有丹炉药香隐隐传上来。 他誊抄了一卷,嗅着那股药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少时、未及弱冠,被远远安置在花家剑场边的高阁上,十数年如一日地当着花家一众弟子中的标杆和例外。无人叨扰也无人靠近。 就在他饱蘸了墨,换了一卷仙帛,平湖无波打算继续誊抄时,一道青色身影撞进余光。 那道身影手里拿着一瓶会学人说话的语草,一边跟语草胡乱斗着嘴,一边身轻如柳絮般绕过高阁横梁,一跃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经案前。 “乖巧一点,多学好听话,少招人烦。”云骇指着那语草警告完,将那瓶跟他衣衫同色的语草搁在经案上,当啷一声轻响。 他撑着经案,笑着说道:“师父誊抄经卷烦闷吗?我来陪你。” 花信笔尖一顿,抬了眸。 笔尖饱蘸的墨不知何时滴在仙帛上,化了一大片。 *** 那其实是往平湖里投了一颗石…… 只可惜时机不对,有些晚了。 因为那之后没多久,云骇就一贬再贬。大悲谷香火零落,近百年没有一丝供奉,于是某一天,天际寒星滑落,仙都少了一位被叫过“郎官”的仙。 依照灵台天道的规矩,被打落人间的仙是会被整个仙都淡忘的。不会有人想起这个人,哪怕看到与他相关的东西。 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和过往就像蒙了一层浓重的雾,朦朦胧胧拨扫不清。 但是花信与其他人不一样,因为在他的宫府里,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那些平添活气的灵物,还有那些摇头晃脑说着“仙首今日还不曾笑过”的语草。 他一边在天道作用下淡忘,一边又会看着那些灵物语草,想起那抹跃过横栏、撞进高阁的青色长影。 那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 就像有人反复往湖里投落石块,再反复将涟漪压平。 他开始经常将自己束在那座楼阁上誊抄经卷,一模一样的仙帛、一模一样的笔,有时候甚至连天都像那日一样泛着绯色。 但不论他誊抄完多少卷,不论他何时顿住笔尖抬起头,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笑嘻嘻又理所当然地落在他面前了。 *** 于是,他又有了一次破例。 依照灵台天规,被打落人间的仙,他是不能过问的。但他有一次借事去了花家,在花家留了一道符书,帮忙探看那人的痕迹。 在那些年的符书回音里,云骇落回人间后过得其实还不错,他忘记了曾经仙都的所有,像世间万千百姓一样,过着普通而平静的日子。 他就住在春幡城边角,在花家日常可以探寻到范围里,学了一些简单的术法,但一直没有再入仙门。 仙都之人不记年岁,但明无仙首是个例外。倘若有人突然问起,他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答一句如今是人间多少年。 明明他作为仙首,必须常守灵台,很少得空去人间。 *** 曾经,花信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多年,直到云骇在平静中慢慢走完凡人的一生。 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所谓的“平静”比他所以为的要短得多。 某一天,他在花家的符书回音里收到信,说云骇跟着车马行经大悲谷时碰到了邪魔作乱,花家已经在往那里赶了,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很久以前,在他还不及弱冠之龄的时候,教习先生曾同他聊起过生死。他当时回答说:“那自有一番机缘,短命或长生都各有造化,我不在意。” 而不久之前,他甚至还想过,凡人自有生老病死,云骇免不了这些。 可真当他看见符书上“凶多吉少”四个字时,他才发现自己先前所说皆为空话。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负剑直下了人间。 他心想:倘若云骇尚有一丝活气,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救回来。 倘若云骇已经身死…… 那一瞬,他正穿过大悲谷上方的云烟。明明没到隆冬却凉得心惊。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去想后一个“倘若”。 第 105 章 后半 对于负剑下人间的花信来说,最不敢想的事就是“云骇已经身死”。 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身死”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他亲手杀死对方。 那天的明无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看着自己剑下钉着的邪魔长着云骇的脸。那双眸子永远阖上之前,对方无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会记得我吗……” 那个瞬间,明无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经不能苟同的许多事。 他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让剑下钉着的人活过来,怎样都行。 他把云骇的灵魄拘进躯壳里,就地埋进大悲谷底,用灵藤缠住,又以阵法镇之。 那阵法乍看之下,仿佛是要被镇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可事实是借阵法让云骇的灵魄不要飞散出去。 他圈禁了那个人,等一个契机。 做完所有,花信收了剑、在大悲谷庙宇前加了封,然后回到了仙都。 后来,仙都众仙偶尔提及那天,总说:“明无仙首是去替弟子报仇的,但斩杀邪魔是天宿的职属,仙首算是违了仙规,他回到仙都后,自行去灵台领了罚,又在宫府闭门静修了一段时间,再之后便一切悉如往常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这也是花信希望众人所相信的。 但凡事总有那么一些例外。 比如礼阁。 礼阁专掌仙都杂务,所处理的皆是登不上台堂的琐碎小事,不甚起眼也影响不了什么。 仙都众人都如此觉得。 早先花信也是这么想的,但那次从大悲谷归来,他却变了想法。因为在他领罚闭门静修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仙都,有一些人他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就是遍布仙都的仙使和仙童。 灵台有、宫府有,仙都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 那时候花信身上沾着邪魔气,而那些邪魔气里带着云骇的踪迹,他不想被任何人察觉蹊跷。 越是这么想,他就越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是妨碍。 妨碍最多的就是仙使、仙童。而那些仙使、仙童,都来自礼阁。 于是那时候的明无仙首对礼阁颇有些防备,有一回他与人说起杂事,淡声提了一句:“若有不解,与其问我,不如向礼阁两位仙官请教一二。” 对方纳闷道:“为何这么说?” 他答:“礼阁操劳,与仙都众仙皆有往来,知悉之事甚多,比我这灵台要灵得多。” 对方恍悟,附和道:“还真是,礼阁同灵王和天宿两位大人都有几分薄交呢。” 那时候花信心想,谁没有秘密?哪怕是独立于灵台之外的那两位,恐怕也免不了。甚至于那两位就是秘密本身。 说不定连看不见、摸不着的天道都有。 而有礼阁在,仙都有多少秘密能被长久守住?若想知道什么,抓着桑奉、梦姑聊问几句,说不定就能窥见几分天机。 那次闲话之后没过多久,礼阁的桑奉就因为插手了一些人间事,违背仙规受了罚,从礼阁调出,成了执掌不动山的山神。 再之后又是十数年,桑奉作为不动山神,去人间处理杂事时惹了些麻烦,梦姑出手相帮时也违了一些仙规,同样从礼阁调出去,改为执掌京观。 对于众仙而言,不论是罚还是调令,都得经过灵台仙首。 花信看过每一道调令和每一次处罚,其实挑不出任何问题,确实是他们违犯仙规在先,无甚可说。 但他自己心怀诡事,便看什么都会深想三分。在他眼里,那两位调出礼阁就像天道有意为之。 但天道无形无相,并不会真的去操控谁,所以花信慢慢摁下了这种猜疑。 此后依然偶有仙人违犯仙规,受罚的受罚,听调的听调。他仔细看过那些调令,依旧没有再去多想。 直到有一天,一则颇有些例外的罚令从他手里经过。 那道罚令罚的不是受灵台调遣的众仙,而是人间仙门,那仙门对于花信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一些浅淡的渊源。 那个仙门就是封家。 就是那道不痛不痒的罚令,让花信窥见了一些所谓的“秘密”。他发现,数百年前传说中“只有婴孩和将死之人才能得见”的神木确有踪迹,就被灵王封禁在落花台,而封家就是奉天诏秘守禁地的人。 那道罚令是因为封家看守不严,差点让封禁之地被人钻了空。 虽说是虚惊一场,但这件事若是成了,便是极大的祸患。然而如此大的祸患,罚令却不痛不痒。 那天,花信因为罚令罕见地下了一趟人间,不过没有现真身。 他隐匿身形去了一趟梦都城,从封家门前经过。 那天于花信而言,颇有些白云苍狗之感。当年那位儿女夭折的后辈已经成了封家家主,在高位稳坐了好多年,甚至渐渐有了暮年之相。 而人到暮年、功成名就时,便会祈求更多曾经得不到的东西。那位家主也不能免俗。 花信听闻,这些年,那位家主总是将当年夭折的儿女挂在嘴边,据说尝试了不不知多少办法,想让那对儿女活过来再看他一眼,想得简直有些魔障了。 花信忽然记起数百年前,他从梦都经过时,封家挂满门额的白灯笼,还有丧子丧女之人一夜颓然的脸。 他竟然觉得,自己同这位封家家主有几分缘分。 就在那一刻,明无仙首心想:这便是等候多年的契机。 他甚至觉得,这个契机,天道是默许的。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一纸不痛不痒的罚令,就能窥见那位灵王和神木的秘密? 但这也只是猜测和感知,并无凭据。 于是他试探了一番——他想法子入了封家家主的梦,借着梦境给对方指了两条路。 一条还算正路,另一条却不然。 他想,一切全凭天意。 花信静候多年,等到了答案。 那位封家家主先选择了正路,却迟迟不见结果,到最后终于耗尽耐心、偏执成魔。于是又改选了另一条—— 利用封家镇守封禁之地的方便,“监守自盗”借了神木之力,想要重头来过。 于是,明无仙首亲眼看着世上多了一条乱线。 他亲眼看着作为因果起始的封家家主,在现世如同骤然失魂一般疯癫无状,然后陷入沉眠。 封家人也不知缘由,只能说家主闭关自修,不见外客。只有花信知晓,那是因为封家家主正沉溺在乱线之中。 这与花信最初的设想并不一样,因为封家家主的状况,他清楚地知道乱线并非现世,乱线里的一切皆如镜中月、水中花。 而开启乱线的人,只会落得一个狼狈不堪的下场,甚至乱线上的种种还会干扰到现世。 花信清醒地知晓所有…… 但“镜中月”太诱人了。 他还是借着封家家主的因果机缘,进到了乱线里,将当年在现世无处落脚的邪阵布在了乱线的大悲谷底下,借用共生的灵藤,一边汲取活人灵肉骨血,一边曲折地供着现世云骇的灵魄,换取一点几不可见的生机。 他不断提醒自己,乱线上的一切不可当真、不可沉溺。 可当他听闻乱线的仙都之上,有个叫云骇的仙官接到调令,成了大悲谷山神时,他还是没能忍住,从中插了一点手。 于是云骇执掌的大悲谷不再是荒地,那里车马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不息。那个被供奉的山神,便不用再担心香火凋敝,落回人间了。 但他一直回避着,并未真正见过乱线上那个大悲谷山神。他怕见了之后,从此将虚影当成真。 于是他留了一点灵魄在乱线上守着,自己回到了现世。 再后来极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试着找寻其他办法。 既然他知晓了神木的封禁之地,知晓由封家镇守那里,他总能试到一个办法,让大悲谷底的那个人真正起死回生。 在后来的那些年里,花信借过许多人的手,封家家主的乱线并非是唯一一条。但其他乱线他都没再亲自踏足过,再后来他发现那些乱线又一条一条消失了,那些歪掉的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来。 就是那时候他终于知道,所谓灵王,究竟执掌的是世间何事。 而他甚至连“点到即止”的歉意都不再有。 当年那位丹药先生说过“你若能一直如此,那是好事”,但他还有半句没说的话——倘若某日忽然有了想护之人或执念之事,以你这性子,易入歧途。 最荒唐的是,他知道这是歧途。 花信一次又一次尝试,然后越来越确定,灵台天道对这条歧途真的是默许的。 他一度有些好奇,天道为何会默许,总不至于是护着他或者云骇。后来他逐渐摸到了一点端倪。 他感觉灵王有意无意在对抗灵台天道,于是天道便以默许和推波助澜将那种对抗强压下去。 他恰好窥见了这一点,恰好利用了这一点,而他所作所为又恰好成为了天道需要推助的“波澜”。 这大概是灵台仙首最讽刺的作用了。 但他无甚所谓。 花信一直如此猜测,后来的种种事情似乎都证实他所猜没错。直到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毁、众仙殆尽的那一天,他才忽然发现他的猜测不太对。 第 106 章 末尾 二十五年前的那天,最先闯入仙都灵台的人其实不是乌行雪,而是乱线上的那位灵王。 花信始终记得那一天,仙使慌忙来报说:“有人擅闯仙都!” 花信一愣:“何人?” 仙都从来不是寻常人能乱闯的,通往仙都的太因通天塔也绝非常人能登。“擅闯仙都”这种事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 所以这简简单单一句话,震惊了灵台。 仙使答道:“不知。那人连样貌都不曾显露,始终戴着一张面具。” 花信:“面具?” “银色镂着花纹!” 花信心下猛地一惊,低声念了一句:“怎么是他……” 其他人却茫然道:“谁?那是何人?仙首认识?!” 当年乌行雪沦为邪魔后,灵王的存在便被灵台天道抹杀了。照理来说,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该记得那位常戴面具、转着一柄剑的神仙。 但花信却占了些许特殊—— 他为了照看邪阵,分了一点灵魄守在封家那条乱线上,那部分灵魄不受现世的抹杀影响。所以,他不论经受什么抹杀都抹不完全。 他对灵王始终留有一些印象。 仙都众人看到擅闯者认不出来,花信却不同,他一听那面具就知道来者是灵王,而且是乱线上的灵王。 因为现世的那位,已经是众人皆知的魔头了。 可乱线上的灵王为何会出现在现世? 花信:“那人可曾说什么?” 仙使道:“有!” 仙使用一种极茫然又极慌张的语气说:“他一进仙都就叹了口气,说得罪了。” “得罪?”花信眉目一凛,“冲谁说的?” 仙使道:“……所有人。” 花信腾然起身。 他绝非愚笨之人,万事一点就通,这次也不例外。 因为天道曾经有意无意的默许和推波助澜,他知晓灵王的秘密,知道灵王每每接了天诏,究竟是在做什么事。 如此一串,他便明白这位灵王为何而来了—— 那位灵王将现世当成了乱线,要一举清理殆尽。 花信当即拔剑而出,自灵台之巅疾扫而下! 灵台十二峰的镇守仙人紧跟其后。 当年假借神木之力的时候,明无仙首就曾料想过,迟早有一天,他同灵王之间会有交手。 他以为会是因为神木,却从未想过今日这种情形。 他更没有想过,平日无事时好开玩笑、形如春风的灵王,在斩线之时居然悍厉至此。每一招都是杀招,每一招都带着荡平山海的威压之力。 或许是因为斩线时,越是优柔犹豫,被清理的人越是痛苦吧。 但那种悍厉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可怕。 因为深不见底。 一人对上他,他便是一人之力。十人对上他,他便是十人之力。 灵台众仙在那位灵王面前,居然讨不到一点上风。惶恐和震惊瞬间蔓延开来,有人叫喊了一句:“为何没有传书急召回在外的那些人?!” 就是在那一刻,花信猝然一惊! 他罕见地感觉有冰冷寒意兜头而下—— 确实,仙都动荡至此,灵台天道却全无反应。 就好像…… 一切又是默许。 倘若再深想一步——灵王斩线,也是因为接了天诏。 至此,花信终于明白天道曾经的重重默许,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他借别人的手利用神木,天道又何尝不是在借他的手开乱线?!如今,天道又促使乱线的灵王来斩现世,分明是想彻底清除掉现世。 它不想要这个现世了,它想将乱线扶成真。 可为何……灵台天道不要这个现世了?! 花信在想。 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又有一个人闯了上来。 那是一个魔头,叫做乌行雪。 那是众仙从未见过的、最动荡也最混乱的仙都—— 乱线的灵王要斩断现世,现世的乌行雪悍然去拦,与此同时,直捣天道灵台。 花信欲出招挡下,情急中厉喝一句:“灵王不可——” 乌行雪当时凛然抬眸:“你叫我什么?” 天道既然要抹杀一个人,就绝不该有谁记得他。除非因为某种缘由,抹杀不净。 对方何其灵慧,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神木……” 花信的反应证实一切。 他听到灵王冷然道:“自从见到另一个灵王留下的痕迹我就始终在想,为何如此。是哪路神仙牵扯其中,才会使得乱线之上居然有仙都、有灵王。居然是你!” 他还听到灵王说:“我见过太多人执着其中,祸人祸己,从未料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花信并无辩解之意,只以长招相抗。 招式相撞之下,掀起的风如通天彻地的寒刃,从灵台十二峰一路拖行劈斩而上。高悬的山崖被劈开巨大的裂口,碎石飞崩! 他看得出乌行雪要做什么。 同样是明白天道的意图,他拦的是那位来斩线的灵王,而乌行雪却想直接毁掉灵台天道。 可是这怎么可能! 花信被招式撞得神灵巨震,面上却依然沉稳不动,哑声拦道:“你……今日必败。” “为何。” “那是天道。”花信道。 他太明白了。 他作为灵台仙首,替众仙承接天诏数百年,见了太多。 天道无形无状,却总有办法将人引到它要引的路上去。它永远能让人堪堪错过,永远能让人只差一步,让人万般苦痛又万般无力之下,最终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 他经受过,比谁都清楚。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无违背,只借着天道的默许,去做想做的事。 哪怕到了今日,天道想要斩掉现世,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或将成为泡影,他也不会去动灵台天道。 因为知道不可能,知道必败无疑。 他挡在灵台之巅,在厉风之下对乌行雪说:“天道欲行之事无人能拦——” “它能将一切掐得分毫不差,让你在最糟的状态下,迎最强的对手,又刚好孤立无援。” “它有万般办法让你救不到想救的人,也有万般办法将帮你的人拦下。” …… 那一刻,花信不知自己是在告诫对方,还是借着那些,同自己说话。 他顿了一下,对乌行雪道:“灵王还没意识到么?否则,这偌大的仙都,唯一有可能同你一起与天道相抗的那位,为何此时刚好不在。” 他看见乌行雪刹然抬眸。 “灵王由仙入魔,经受如此之多,应当比我更清楚。” “天道就是如此。” “他能让天宿赶不回来一次,就永远有办法让他赶不回来第二次。” 这句话音落下的时刻,仿佛在印证花信所说,一切都分毫不差—— 那一瞬,灵王的斩杀之招正带着叹息,赫然而来。众仙几乎同时调转矛头,法器直指杀上灵台的人,而花信手里明灯一划,长剑裹着冲天火光。 冥冥之中,混乱和动荡在顷刻间变成了极为清晰的两方——所有人对乌行雪。 那就是天道所要的。 尽管几方目的不一,却总能在某个时机下,成为天道所需要的。 就在寒芒直逼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金光横贯而来! 穿过仙都三万白玉阶和十二座灵台高崖,破开万钧罡风,直砸乌行雪身前。 那是一柄寒剑,斜楔入地之时,无数剑影乍然而开,环于乌行雪身侧,将其笼罩于剑意之中。 于是,无数招式在那一刻于那剑意相撞,剑芒几乎照彻整个仙都。 在那什么都看不见的白芒之下,花信听见天宿冷冷的嗓音穿风而来:“谁说我必然赶不回来。” 那一瞬,数百年根深蒂固的认知动摇了一分。 花信几乎要相信,天道也有拦挡不住的时候,也会有漏算的天机。 但只是那一瞬而已。 因为仙都那一场动荡和混战的结果,或许有偏差,却依然算是如天道所愿。 那是仙都自始以来最悲烈的一幕——仙都分崩离析,众仙于一瞬殆尽。 花信所见的最后一幕,是天宿命招所带的金色王莲在垮塌的仙都上轰然绽开。只是不知那王莲金影里,谁生谁死。 直到数月之后,他借由封薛礼的身躯重新睁眼,才知晓现世还在,没被完全斩除,但世上已经没有仙都了。 天宿萧复暄据传身死,而魔头乌行则被钉进了苍琅北域里。剩下的传言纷纷芸芸。 但花信没有被那些传言迷了眼,他有一部分灵魄守在乱线上,两边都看着,所以知道的比众人多得多。 他知道灵台天道已经转到了乱线上,如此下去,终有一日,它要将这现世清斩干净。 可是不行…… 因为他知道乱线皆为虚影,他和他想救之人还在现世,倘若现世被斩,他所做的就成了虚无。 他得想办法让天道重新以现世为主。 于是花信又捡起了当初没来得及想的那个问题:灵台天道为何不要这个现世了? 那时候的花信只能想到一个缘由—— 现世的神木自从乌行雪堕魔之后,就无人再能找见了。而乱世的神木还能在天道的默许之下为人所用。 他依然觉得天道无可阻拦,但或许能用别的方式,让天道“改变主意”。 既然它放弃现世的缘由是神木不再,那就让神木重新“活”过来,重新能够为人所用。 于是自那之后,花信借着封薛礼的躯壳一直在做这一件事——让神木重现于世。 不知不觉深困其中,至今整整二十五年。 直到此刻,明无花信在乱线的大悲谷中,散如飞尘的灵识经受着天宿诘问。他残余的最后一点意识透过渐歇的诘问剑影,看着乌行雪和萧复暄,忽然觉得……或许他还是弄错了一件事。 天道放弃现世的缘由并不仅仅因为一株神木,而是因为现世有它所不能驱使的人。 或许他弄反了…… 从来都不是灵王或天宿在抵抗天道,而是天道在抵抗它不能驱使的人,所以它永远先动一步。 那并非全然的压制,而是一种隐匿的忌惮。 第 107 章 意外 巨大的金色剑影逐渐变浅,嗡然的震颤和剑鸣也缓缓歇止。 那是诘问到了尽头。 那些散如飞尘的灵识在淡金色的光芒里汇聚成了一道人影,浅而模糊。 正是花信。 整整二十五年,他一直借着封薛礼的躯壳,顶着封薛礼的样貌,即便在这条乱线上以灵识化形,也依然如此。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显出原貌。 乌行雪看着曾经的灵台仙首,忽然有些复杂难言。 他、萧复暄和这位仙首之间确实称不上一声“仙友”,曾经仅有的一些了解也都来自于云骇。 没想到数百年后的如今,他们会有这些或明或暗的牵扯。 花信最后的残影以原貌出现时,乌行雪忽然觉察到身后不远处有极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砂石滚动。 是风还是有人? 他正想查看,花信的残影忽然模模糊糊地开了口:“曾经有人闲谈时同我说,他时常好奇,天宿为何会邪魔最后一刻落下一道诘问……” 乌行雪一怔,转过头来。 “是希望邪魔幡然悔悟?”即便这时,花信的嗓音听起来也依然平静,“他说他尚为凡人时见过邪魔,他不觉得那些邪魔临到终时,会因为一场诘问便真心觉得自己错了。” 乌行雪看向萧复暄,就见他握住剑柄的手指一顿,抬起了眉眼。 “这世间没有人会因为惩罚就觉得自己错了,即便认错也只是不想被惩罚而已。我曾经如此认为,如今也依然未变。”花信的虚影半垂着眸,与其说是问询,不如说是在问询中兀自回想着往事。 他慢而轻低地说:“我倒是从无好奇,但当年没能同他聊出个所以然,多少有些惦念。如今……我也受了一回天宿诘问,便替他问一句答案。” 尽管已经没有人在等这个答案了。 “为何诘问,当真是为了让邪魔在最后一刻懊悔不已?”花信说。 萧复暄扶握着剑,抬着眉眼看着他。 片刻后冷声开口:“谁管邪魔懊悔?” 花信面露一丝愕然。 “懊悔都是假意,‘怕’才是真。”萧复暄淡声道,“怕就够了。” 他斩杀降刑的邪魔千千万万,会真心懊悔的少之又少。可那又怎样呢?谁会在意邪魔的那点懊悔。 他们所害之人都早已身死,即便懊悔了又能给谁看。 除了萧复暄,还有谁看得到。 所以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他要的是让那些邪魔感到怕。 诘问之下,那些或长或短的人生和种种画面,总能让那些邪魔畏惧死亡。他们看着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走到末路,总是心有不甘、狼狈挣扎。 但他们又知道自己挣脱不掉,于是害怕、惊慌、癫狂、绝望。 那些曾经为他们所害的凡人在临死前经历过什么,这些邪魔便该经历什么。 “懊悔”只是其中最无人在意也微不足道的一种而已。 萧复暄从来不在意邪魔是否真心懊悔,他要的只是“还于彼身”。 这是他惯来所求的公平。 “你是我平生所见,最不像仙的仙。”花信说。 就连告慰凡人亡灵,用的都是这种带着杀伐煞气的方式。全然不见仙人常有的温和悲悯。 这在众仙之中,从来都是独一份的。 “难怪。”花信敛了眸,道:“难怪你们会是灵台天道都驱使不了的唯二之人——” “错了。”萧复暄道。 花信道:“何错之有?” 萧复暄道:“不是唯二。” 花信:“还有谁?” “从来不少。” 萧复暄:“我锦袋里就有一位,我替他殓了躯壳尸骨。” “何人?” “医梧生,你花家后人。” 恐怕就连灵台天道也预料不到,当“从头来过”“起死回生”的机会摆在眼前,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拱手谢绝,拂袖离去。 这样的人或许不多,却从来不是“唯二”两字所能概括的。 花信静默无言。 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花家了,那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后来可曾出过“皎如名月”的后辈?那些后辈如今又怎么样了? 那些人间传闻随风入耳,他却并不过心,只兀自钻在泥墙深处,从未回过头。 即便到了这一刻,花信也是如此。 他的身影越来越淡,灵识越来越微弱,但其他邪魔会有的恐惧、不甘、怨愤和挣扎,他却始终不曾有过。 直到最后的最后,花信转而看向乌行雪,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 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灵王。” 乌行雪没料到他突然发问,意外道:“何事?” 此时的花信神情看上去同之前不同,似乎依然无波无澜,却又透着一丝微妙的紧绷。仿佛之前的所有皆为铺垫,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又仿佛这不合他的性子,本不打算问,最终却还是没忍住。 花信盯着乌行雪,一字一句道:“云骇当年落回人间时,本不该记得仙都发生的一切。但当年我负剑奔往大悲谷见到他时,他又分明记得所有。” 乌行雪轻轻蹙了一下眉,觉察到了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就见花信朝乌行雪腰间的梦铃瞥了一眼,沉声说道:“仙被打落人间、忘却前程,此事恐怕有灵王一份力。既然灵王出手,想必不是轻轻松松所能解的。他从来不是头一位,也并非最后一位。在他之前、在他之后,都有仙忘却所有落回人间,就我所知,从未有谁成为凡人后忽然记起仙都所有……” “唯有云骇是例外。”花信顿了片刻,问乌行雪,“灵王可曾做过什么?” 乌行雪立刻道:“不曾。” 花信沉默,看起来并不相信。 乌行雪:“我同云骇私交不浅,当年亲自送他下的人间,亲手摇的铃。我比谁都希望他忘记所有,什么都不要记得。” 花信:“既然是灵王亲手摇的铃,恢复记忆有多难,便不用我赘述了,想必灵王自己最有体会。” 乌行雪眉心深深蹙了起来。 花信又道:“灵王都没能即刻做到的事情,云骇如何能做到?” 当初大悲谷一剑钉住云骇后,他常会记起云骇望向他的眼神,也常会反复想起云骇说的话。那眼神和话语,分明记得曾经身在仙都时的所有事情。 曾经无人可怪时,花信对乌行雪升起过几分怨意。 他心想,被梦铃抹去的记忆怎么可能轻易恢复?看看如今的魔头乌行雪便知,想要恢复记忆究竟有多艰难。 连乌行雪本人都如此艰难,何况其他人? 云骇怎么可能在没有梦铃相助的情况下,忽然之间想起所有?! 而以云骇的性子,想起过往仙都所有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那数十年云骇又是如何度过的? 花信根本不敢去猜。 他有时候会想,倘若云骇从不记得过往旧事。不记得少年时在山野为谁所救,不记得在花家修习过法术,不记得飞升去过仙都,不记得仙都里发生过的一切,会如何? 还会发生后来那些事吗? 还会有大悲谷的那一剑么? 应当不会了吧。 每每想到这些,花信便会陷入更深的泥墙里,更加回不了头。 曾经的数百年里,花信从未提及,自然也从未在外显露过分毫。直到这一刻,他的灵识即将散去,才终于带着怨意问了出来。 他想要一个答案,否则不能瞑目。 他看着乌行雪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有意无意解了云骇被封的记忆。” 花信顿了一下,沉声道:“只有你。” 乌行雪有些默然。 倒不是他真的被问得哑口无言,而是花信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亲手给云骇摇的梦铃,对方不可能一夕之间恢复如初,除非无意间听过解铃之音。 倘若真是如此,确实不会再有其他人能做到此事了。 只有他。 身侧萧复暄面容一冷,正欲开口,忽然听闻一道煦如清风的嗓音响起:“也不是只有一人,还有我呢。” 那嗓音分明同乌行雪如出一辙,却来自于身后! 乌行雪一愣,同萧复暄对视一瞬。就连花信的残影都怔了一下,猝然抬眸。 他们循声望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掠风而来,落到近处!长靴触地时轻如点水,砂石无声,却又有万丈威压横荡开来,震得整个地底崖壁隆动 萧复暄手下扶握的“免”字剑似有所感,剑音轻鸣一声,流过微光。 乌行雪立刻朝剑看去。 却听萧复暄低声道:“无事。” 他长指一动,在剑柄上点了点,那轻鸣声便戛然而止,灵剑瞬间乖顺地安静下去。 他这才又淡然抬眼,朝来人看去。 其中一人身着鎏金黑衣,个头极高,眉眼利落冷俊,颈侧隐约有“免”字金印微微亮起又隐匿下去,就连身侧掀起的风都带着寒芒剑意。 另一人则是白衣银靴,束着白玉发冠,戴着一张镂银丝的面具,手提一柄同样镂着银丝的灵剑。剑鞘轻磕在衣饰上,当啷作响。 那不是别人,正是乱线上的天宿和灵王。 而方才回答花信的那句“不止他一人,还有我呢”,就出自灵王之口。 第 108 章 归去 那大概是大悲谷底最奇异的场景。 那几人视线相对之时,风瞬间寂静。 那是一个极微妙的刹那,却显得无限长。 几乎所有人周身的气劲都无声流转起来,带着一种剑拔弩张却又牵连至深的紧绷意味。 直到一个声音刺破了寂静。 那是花信,他盯着忽然而来的灵王,哑声轻问:“你方才那话是何意?你说,云骇恢复记忆与谁相干?” 灵王微微侧了脸,转向花信:“应当是我。” 花信深深拧着眉,似乎听不明白他的意思。那种茫然混杂着震愕的表情极少会出现在他脸上:“应当?如何叫做应当?” 花信沉声道:“你们明明毫不相干,如何会碰上。” 一个是乱线的灵王,一个是现世的人,即便这位灵王曾经去过现世,甚至想将现世当做乱线斩断,也对不上年份,怎么可能牵扯上关系?! 灵王思索片刻,答道:“我每找到一条乱线,总要沿着线往前再追溯十年百年,找一找乱线的因果源头在何处——” 灵王顿了一下,尚未往下说,乌行雪就已然明白了。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灵王之责是斩去乱线,这位灵王当年既然将现世看作乱线,那必然要往上查找一番,看看他以为的“乱线”究竟从何而始。 “我往前追溯了数百年。”灵王说。 花信脸色一变,似乎预料到了灵王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灵王说:“我曾在追溯的间隙里看见过你所说的那位云骇。” 花信虚影在那一刻几乎黯淡无光,他嗓音喑哑,僵立着问:“何时?” 灵王沉吟片刻,答道:“几百年前,他那时不是仙,而是一介凡人,会些简单术法招式,但都是皮毛,没有仙气。” 花信的影子颤了一下,轻声自语:“被打落人间的仙,仙元会碎,再不能聚合……” 所以当年的云骇只能学到皮毛招式,永远不会再凝出仙元。 “凡人……”花信低低重复了一遍,又道:“你见到他时,他在做什么?” 灵王道:“被邪魔围困。” 花信闭了眼。 乌行雪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云骇诘问里的一幕—— 当年成为凡人的云骇碰到邪魔,将死之时隐约记起自己曾抵抗过一道铃音,自那一刻起,云骇记起了一切前尘过往。 如今想来,那确实有些蹊跷。 人不会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记得的声音,除非他在那一刻听到了相似的响动。他之所以会在那一刻突然想到梦铃之音,只能是因为他真的听到了。 只是濒死之时意识不清,将“听到”和“想起”混淆到了一块儿。 果然,就听花信低声问:“之后呢……” 灵王答道:“我那时梦铃尚在,佩于腰边。在追溯之时停过一瞬步。梦铃有响动,大抵传进了他耳里。” 时间间隙里的一声梦铃铃音,无意间让云骇尘封的记忆松动。那一切或许是阴差阳错,但云骇确实从此走上了另一条路。 花信沉默未言。 他的虚影在风里轻动,看起来仿佛在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此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荒谬。 曾经那数百年里他总在想,如果当初云骇没有恢复记忆,没有想起任何仙都过往,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后来种种。 不会变成邪魔,不会避而不见然后造一个傀儡哄骗人,更不会在大悲谷遮住面容、迎着剑尖被钉在谷底。 他想得怨恨横生。 如今他却发现…… 云骇后来的种种起始于记忆松动的那一夜,记忆松动是因为恍然听见了一道铃音,那道铃音来自于乱线的灵王。而灵王所在的乱线…… 是他诱着封家开的。 一切因果宿命绕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他想救之人,原来在更早之前已经为他所杀。 *** 花信的虚影抖得越发厉害,几乎溃不成型。 他忽然觉得,这数百年来自己所撞的南墙,所谓的孤注一掷,统统成了莫大的讽刺。 哪怕没有人来逗他,他也想笑。 “我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他动了动唇,自问了一句。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曾经永远板正的明无仙首低着头,整道虚影都在震颤。 不知是崩溃,还是已近癫狂。 “他是因我而死……”花信轻声喃喃:“他因我而死,一切皆由我起,我却在这假惺惺地端出一份虚情。” 他一个人在两条线上来来回回,一个人躲避着乱线上的大悲谷山神,一个人供着那个不知结局的邪阵,又在乱线云骇找上门时,收着杀招送上命门。 如此种种,端给谁看? 其实根本没人在看,在意的那个人早就看不到了。 他不过是自我打动,自欺欺人。 花信怔怔抬起头。 曾经那个明无仙首就像忽然从一场空梦里辗转醒来。他眸光在那四道身影间滑过,最终落在萧复暄身上。 他哑声开口,第一次提了那个地方:“你们去过现世的大悲谷底?” 萧复暄答道:“去过。” “见过他么?” “见过。” “也有诘问?” “有。” “他……后来如何?” 萧复暄顿了一瞬,道:“他以为你死了。” 花信静立着,久未开口。 后面的话不用说他也能知道——以为他死了,所以便不会再留于世间了。 他终于在这一刻笑起来,仿佛这漫长一生的笑都积留在了此时。 许久之后,笑完的明无仙首点了点头,眼也不抬地轻声说道:“那便如此吧。” 他说得太淡,乌行雪他们一愣,尚未反应过来。 直到狂风席卷而过,花信灵识碎片汇聚而成的虚影轰然崩塌,众人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那便如此吧。 那他便……死了吧。 霎时间,那些崩塌的灵识碎片仿佛无数萤火,倏地散开来,淹没在了曾经吹拂过大悲谷的万里长风里。 *** 那道长风顺谷而散时,在一道崖壁拐角后骤停了一瞬,就像亡魂最后的屏息。 因为那个拐角后面有一个人…… 大悲谷山神正背靠着石壁站在那里。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从诘问伊始到了诘问歇止,从难以置信到眼眸通红。 他一度想转过拐角,去到近处看看那个承受诘问之人的脸,看看那张脸的原貌是否真的同明无仙首一模一样。 但那一步比世上任何事都艰难。 最终,云骇只是大睁着发红的眼睛,定定看着地上虚空一点。 那道长风极轻地环绕着他打了个旋,但他一无所知。 他在那道旋彻底消失的同时一扫青袍广袖,从大悲谷底飞身而出…… 仿佛自始至终从不曾来过。 *** 云骇顺着太因塔而上,裹着云雾落进仙都。他下意识如曾经的每一日一样先去灵台,却在台阶的最高处停住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传书撞到眼前。 云骇将传书拢进手里,慢慢展开。 就见传书上是灵台仙首的字:「仙使说你站在灵台门前发呆?」 云骇盯着传书上的字,又呆立许久,终于抬步上了灵台。 灵台的山崖之巅,乱线上的仙首正端坐于高椅中,见到云骇时露出了一分微讶:“脸色如此差,碰到事了?” 云骇有些怔然,他不知如何作答。 又是很久过去,他才低低开口冲灵台仙首说:“碰到了一些怪事……” 仙首等着他的下文,半晌没等到,便提点一句:“你先前传书说大悲谷底有异状,可曾解决?” 云骇眼里淡红未消,又不想被看到,便转开头:“嗯……” 仙首问:“那便好,是何怪事?” “我见到了一个很像你的人” “有多像?” “像到我都分辨不清。”云骇说完,顿了很久才道,“我差点就被骗了。” “那你被骗到了?” “没有。” 云骇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没有,我哪会轻易被骗到。他同你不一样……你不会像他那样。” 仙首还要再问,云骇已经兀自道:“罢了罢了,不提了。” 只是在好一会儿后,众人聊说之言已不知转过多少轮,云骇忽然没头没尾地冲仙首说了一句:“假使有一日我死了——” 仙首正同仙使交代事情,闻言乍然一停,转头看向他。 云骇:“只是聊笑。” 仙首一点儿不像要聊笑。 云骇颇有些吊儿郎当,仿佛真就是随口一句的闲话:“假使我死了,师父会想要留我么?” 没等仙首开口,他便又开了口:“其实你记得我我便高兴了,不要强留。” 仙首轻蹙眉宇看着他,半晌才道:“为何说起这些?” 云骇说:“忽然想到而已。” “只是忽然觉得,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轮回转生其实很不错。所以假使有朝一日命到终时……” 不如就那样乘风归去。 *** 最后一抹长风带着亡魂散去之时,大悲谷底的四人再度相对。 那种微妙的寂静蔓延开来。 灵王将面具拉开一些,露出半边漂亮眉眼。他的眸光从乌行雪和萧复暄身上扫量而过,最后手指一指乌行雪腰间,淡声道:“我若是没弄错,你挂着的梦铃,应当是我的。” 第 109 章 本体 乌行雪手指勾着梦铃,拨弄着翻看两眼,道:“小东西都长一个样,如何确定这枚是你的,而不是我的?” 灵王轻轻转了手里的剑,歪头道:“用不着确定。是不是自己贴身佩戴了几百年的东西,难道不是自己最清楚么?” 乌行雪:“那倒不一定。” 灵王:“为何?” 乌行雪坦然道:“缺了一部分记忆,忘了啊。” 灵王:“那你就问没忘的。” 那一瞬间,乌行雪和乱线的灵王转头看向另外两人,动作和神色如出一辙。 萧复暄:“……” 此时乱线的灵王和天宿一前一后,错着一步的距离。但乌行雪和萧复暄站得极近。 于是乌行雪借着衣袖遮挡,一根手指头戳着萧复暄腰肌,传音道:「你说,我算大度之人吗?」 萧复暄:「?」 他不知道乌行雪又想干什么,只是瞥了那根手指头一眼。 其实他们这会儿同是灵识离体来到乱线,不用这样戳着也能悄悄传音。但萧复暄对这类小动作颇有些受用,便没有提醒乌行雪,任由他戳着。 「算吧。」萧复暄答道。 乌行雪手指用了点力:「你怎么答得勉勉强强。」 萧复暄:「为何突然发问。」 乌行雪:「倘若我发现自己的梦铃被人弄得稀碎,你觉得我会不会一剑捅了对方?」 萧复暄:「……」 乌行雪:「你说,对面这位何时会发现这枚梦铃快裂成八瓣了。」 萧复暄:「……」 乌行雪:「万一过会儿打起来,我们只有灵识的是不是要吃点亏?」 虽然大魔头语气有些不正不经的,但他当真盘算了一番——眼下看起来是二对二,甚至连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理应势均力敌。 可他们早前在雀不落已经同花信打过一轮,耗过灵神。而且他并非巅峰,萧复暄也没了本体。 这么一想,他们确实略落下风。 谁知萧复暄却回了一句:「未必。」 乌行雪:「嗯?」 不过没等萧复暄多说,对面灵王已经开口道:“若是其他小东西,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梦铃不行。” 这反应倒是与乌行雪料想的一模一样——其他任何东西都好说,但梦铃例外,还是得讨要回来。 乌行雪弯了长指,将挂梦铃的丝帛绳勾在手里,却并没有要立刻解下的意思。 他勾绕着雪白丝帛绳,道:“你也说了这是梦铃,那我自然要谨慎一些,哪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灵王露出来的眉眼轻轻挑起来:“你打算怎么谨慎?” “譬如你得解释解释……”乌行雪也一指对方空空如也的腰间,“既然你说这是你的梦铃,那本应该挂在你的腰上才对,为何伸手冲我讨要。” 灵王道:“因为丢了。” 乌行雪又道:“梦铃怎么会丢?” 他当然知道乱线上这位的灵王的梦铃丢过,丢在了现世。这点方储先前就同他和萧复暄提过。 但这梦铃是怎么丢的,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十分重要了。若是有意,总得事出有因。若是无意…… 那就意味深长了。 谁知灵王顿了一下,答道:“稍不留意便不见了。” “居然当真是无意……”乌行雪无声咕哝了一句。 他挑起了同样漂亮的眉眼,也轻歪了一下头,问那位灵王:“‘稍不留意’这个词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么,梦铃这种东西怎么会‘稍不留意’?” 灵王道:“自然是奇怪的。所以才要将梦铃拿回来,仔细琢磨琢磨。所以——” 他冲乌行雪摊开手掌,道:“还我。” *** 话音落下时,灵王身影一虚。 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动作,但眨眼之间,他就已经瞬移到了乌行雪咫尺前。接着手掌一翻,五指一探—— 乌行雪只觉得腰间挂着的梦铃猛地一颤,似乎要被一股力道揪了过去。 乌行雪立刻长指一勾,绕住了悬挂梦铃的丝帛绳。另一只手“掸扫”一下,威压混着招式便扫了出去—— 眼看着乌行雪的招式正要碰上灵王探过来的手,整个山谷骤然地动山摇。 乌行雪和灵王俱是一愣。 在他们眼里,对方的身影忽然模糊了一下,就好像随时要消失于视野中似的。 怎么回事? 乌行雪眉心一蹙。 他就听见了萧复暄的嗓音低低传来:「后撤一点。」 下一刻,他就被人抓着手往后拉了半步。 与此同时,他看见乱线的那位天宿也抬了一下手,隔空将灵王朝后拉了一点。 「我不能碰他?」乌行雪立马反应过来。 「嗯。」萧复暄应了一声,又补道:「眼下看来确实如此。」 「为何?」 「忌讳见面。」 乌行雪瞬间了然。 先前他们和灵王就始终在错过,想让灵王去封家看一眼乱线源头,结果慢了一步。想让灵王看见大悲谷底的阵,结果还是慢一步。 天意之下,他们似乎永远都错开了一步,确实是“忌讳见面”。 方才身影模糊那一下也是同样。那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风横插下来,格挡在两方之间。若不是后撤了一步,恐怕下一瞬他和萧复暄就要被扫出这条乱线了。 可是…… 乌行雪道:「这么说来便又有些奇怪了。」 萧复暄:「嗯?」 「既然不想让我们两厢撞上,不想让灵王看见任何与乱线相关的源头,也不想我们碰上面说上话,那它大可在那位灵王出现的时候,直接将我们扫出这条乱线。或是像之前一样,索性让我们继续错过,再慢一步,不就好了?」 乌行雪蹙眉沉吟,越想越觉得古怪。 依照天道先前的所作所为,他们该一直错过才对。可事实却令人意外——他们居然在大悲谷底碰到了,那位灵王甚至还看到了花信的诘问。 …… 想到这里,乌行雪在地动山摇间稳了稳身形,问几步之遥外的灵王和天宿:“你们何时来的山谷,明无仙首的诘问看到了多少?” 这话问得颇为直白,那地动山摇便更猛烈了,他们的身影也更加模糊起来。 灵王抬了一下头,朝砂石俱下的石顶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向乌行雪,静思一瞬,道:“我虽同明无仙首不相熟,但也知道他此时正好端端地呆在灵台之巅,不会忽然来到这大悲谷。” 乌行雪同他眸光对上。 灵王道:“方才魂散于此的,是你们那条乱线上的人,我最后同他所说,也都是你们那边的事。只是眼见诘问将歇,出来答了一句话,了结他最后一点念想而已。至于诘问本身——” 他顿了一下,道:“不巧啊,只看到了一点尾巴。” 乌行雪轻轻“哦”了一声。 花信的诘问里有不少与乱线相关的事,那位灵王即便只看到了一点尾巴,只要细想一番,也足够心生疑问了。 这位灵王定然不会是蠢笨之人,乌行雪笃信,他应当将诘问看进去了,也确实心下生疑了。否则他们不会站在这里,氛围微妙却有问有答,像一种双向的试探。 但这就十分矛盾了…… 灵台天道怎么会在层层阻拦的同时,给这样一道缺口? 这不论怎么想都很奇怪。 乌行雪的眸光扫过乱线上的灵王和天宿,同他们目光相对。有一瞬间,他似乎模模糊糊抓到了一点什么,但没等他深想,那位灵王就看着这边开了口。 “所以你们传这两道书,就是为了让我来看这场诘问?”灵王说着,两指之间多了两道符书。 那两道符书一道写着“来封家”,一道写着“大悲谷”,确实出自乌行雪和萧复暄之手。 不过他们传符书时并没有那么天真,觉得灵王一定能如愿及时赶到。他们所抱的其实是另一种想法—— 灵王赶上了最好,若是赶不上也无妨。任谁连续两次到了地方,只看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场景,都会心生疑窦。 对于机敏之人,只要心有疑窦,就一切好办。 乌行雪道:“就当是吧。” “那踩着尾巴也算看了吧。”灵王说着,手指一甩,两道符书带着灵王纯澈的威压气劲直钉而来。 萧复暄剑鞘一挡,就听“叮”地两声,符书便刚刚好落进乌行雪手里。 就听灵王的嗓音传来:“乱线的人和物在现世难以久存,你们既然自乱线而来,看这地动山摇的架势,恐怕离扫回去不远了——” 就像在印证他的话,乌行雪和萧复暄的身影瞬间模糊了一瞬,眼看着随时要消失。 “趁着这最后的工夫,符书还你,梦铃还我。”灵王说完,于地动山摇中将镂着银丝的面具重新戴上,手里长剑一动。 就听“锵”的一声清音长鸣,灵王的身影如一绺游云,绕过崩塌的泥沙和石崖瞬间而至。 而乌行雪已然一笑,如云烟倏地散开,又绕至他身后倏地聚形。 灵王要去勾挑梦铃的剑一击落空,被萧复暄以剑鞘拨开。他当即翻身朝后,银白衣袍在风里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再次朝乌行雪探来。 几个瞬间的变幻之下,乌行雪的位置颇有些麻烦——他身前是迎面而来的灵王,身后是乱线的天宿。 仿佛一次位置刚好的夹击。 乌行雪没有避处,便挑起眉来,手指上气劲瞬间绕转。正要迎下一招,忽然被人从身后轻拍了一下。 乌行雪一愣,猛地转头。就见乱线的天宿侧了一下身,颈侧的“免”字泛着极淡的金色。 就因为这一转头一侧身,乌行雪和灵王没能真的以招对招,微妙地错开来。遭殃的就成了四周的石壁。 擦身而过时,乌行雪忽然冲灵王说道:“我其实不明白。” 灵王:“什么?” 乌行雪道:“梦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丢了居然不去寻,任由它丢了这么些年?” 灵王以剑尖抵地,疾掠而过的影子刹止了一瞬,转眸道:“你当说寻就能寻?” 他几乎满脸写着“你居然会问这种傻问题”,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轻轻“哦”了一声道:“是了,你记忆不全。” 乌行雪也没恼,只道:“那你就当说清楚一些。” 灵王道:“因为我去不了。” 乌行雪:“什么意思?” 灵王说:“乱线容易去一次,却没那么容易去第二次。” 人间那样广袤,更何况要去寻人间之外错生的另一个人间,该在何时进?从何处进?进去了之后又要如何确定,这是你所要寻找的那条线,而非另一条? 如此种种,皆是问题。 灵王说,常理而言,一条乱线你进去了一次而未能斩断清除,可能就再也找不见它了。 否则他也不会任由梦铃那么重要的东西,流落在另一条线上,却迟迟没有找回来。 乌行雪听了一愣。 他脚步刹止的瞬间,大悲谷的场景终于在震荡之中变得模糊,就像倒映着一切的泉湖被一枝长杆搅乱。 那些石壁悬崖都变得凌乱交错,巨大的深谷在他们眼前分崩离析。 就连乱线上的灵王和天宿也是如此。 那意味着他和萧复暄又要被扫出这条乱线了…… 而乌行雪长久怔愣的原因就在于此。 灵王说,一条乱线容易进一次,却极难进第二次。而花信和封家所引起的这条乱线,他分明进来了一次又一次,只要他想进。 倘若数百年前,他还是灵王时进到这条乱线是无意间的误入,还算容易。那他如今的这几次呢? 先前那个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在这一刻成了型,仿佛落石出水,越来越清晰—— 乱线上那位灵王,之所以接了他们的传书愿意往封家和大悲谷赶,而不是直接动手或当做废纸一张,是因为他在那之前见到了方储。因为方储身上有着与小童子一模一样的印记,让灵王心里生过一丝疑惑。 而方储之所以会被灵王带回仙都,是因为天宿在冕洲郊野的山村见到他时,传书叫来了灵王。 由此再往前…… 方储之所以会流落在乱线上,是因为他们几个踏进落花台时不小心进入了这条乱线。 而他们之所以会去落花台…… 是因为萧复暄说:“落花台有白玉精,可以修复梦铃。” *** 乌行雪忽然想起曾经的诸多细节。 当初在苍琅北狱醒来的那一天,他在萧复暄的棺椁里碰到那枚白玉雕像,听到雕像里有声音说:“想回去么,去春幡城找医梧生。” 他当时忘了自己是谁,以为是生魂夺舍,听到“回去”两个字,自然以为是“回鹊都”。可如今再想…… 倘若那句回去,并非是回鹊都,而是指“再去一趟乱线”呢? 况且当初宁怀衫口口声声嚷嚷的都是要回照夜城。而等他们一觉醒来再睁眼,那船已经行往春幡城了。 因为萧复暄掉转了船头方向。 而当初去往落花台时,也是萧复暄走在最前面,乌行雪跟在他身后。宁怀衫、医梧生、方储又在乌行雪之后。 因为萧复暄带着,他们从踏上落花台的那一瞬间起,就踏进了那条乱线。 …… 一切都是由萧复暄引着,才能一路走到如今。 乌行雪愣在原地,怔怔地想: 他是如何做到的? 既然乱线第一次容易,第二次难如登天。萧复暄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将人拉进这乱线中来? 半晌乌行雪才意识到,他恍然之间将疑喃喃问出了口。 于是在大悲谷的场景缓缓消失之时,他听见灵王最后一句话模模糊糊传来:“只有留了灵魄躯壳在乱线上,才能精准无误地将你再拉过去,如此说来我倒有些后悔了……” 再往后的话,乌行雪已经听不到了,更何况他也无心去听。 被乱线强扫出来的瞬间,时间和场景混乱交错,还有浑身难言的痛顺骨而上。他都顾不上了。 因为在乱线场景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瞥见乱线那个天宿颈侧有一道金印若隐若现,那是一个“免”字。 那个天宿穿过支离破碎的场景看了他一眼,跟着乱线一并消散无烟。 世人都说,曾经的仙都有两位神仙最是特别,其中一位就是天宿上仙。他并非靠修炼飞升,而是点召成仙,掌天下刑赦,受天赐字为“免”。 他的本体颈侧,就有一道“免”字金印,时隐时现。 而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毁之后,世人又都说,天宿上仙跟着仙都一块儿殁了。 他的棺椁封在苍琅北域地底三十三层,陪着困锁其中的那个魔头。陪其沉睡,又被其唤醒。 但他的本体躯壳却始终不见踪影。 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露出些许端倪。 因为灵王说,乱线如果一次未能斩断清除,想要精准无误地再进一次,难如登天。除非留了灵魄躯壳在乱线上,静守在那里。 大悲谷的场景终于褪去,雀不落的一切显露出来。 他们的灵识在横扫之下,终于又复归于躯体。 乌行雪大睁着眼睛,转头看向身边那道高高的身影。 好像不知从何时开始,不论身在何处,现世也好、乱线也好,不论是困锁囹圄还是自由来去,身边这个人就再没有缺席过一次。 “萧复暄。”乌行雪叫了他一声。 萧复暄转眸看他。 乌行雪涩声开口:“乱线的那个天宿……是你的本体躯壳吗?” 没等萧复暄回答,他又道:“我看到你的免字金印了。” 于是萧复暄静默片刻,道:“是我。” “你把本体留在那边,是为了拉我进去吗?” “嗯。” “为何是本体?” “因为傀儡躯壳没有免字金印,那条乱线有仙都有灵台,傀儡容易被认出,不是本体留不久。” 一瞬间,乌行雪恍然闪过一道场景。 那或许是他尚未想起的二十五年前,那场仙都混战的末端。他在天宿上仙本命王莲的巨大金影包裹之下,感觉有人吻着他的眼尾和唇角,带着淡淡的血味对他说:“乌行雪。” “会结束的,再等等。” “你会再去到那里的。” “我会拉你过去。” 你可以再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能终结任何有待终结的事情,自由来去。 我保证。 第 110 章 起始 “可是萧复暄,你是怎么把本体留在乱线的?”乌行雪反扣住萧复暄的手,“乱线上不是本该有一个天宿吗?” “乱线上的那个你呢?”乌行雪看着萧复暄的眼睛,嗓音有些涩哑。 萧复暄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看着乌行雪的眼睛,又抬手摸了摸乌行雪的唇角,低头一下一下轻轻地吻着。 他样貌生得很冷,气息却是热的,会在接吻或低语时落在乌行雪唇间。 他吻了一会儿,低低答道:“不在了。” *** 二十五年前的那场仙都混战,他们最初其实是不落下风的。 一切转折都在那场混战的末尾,他们真正要攻毁天道灵台的时候,萧复暄发现了一丝古怪。 他发现天道灵台受创时,乌行雪的状态也变得极差。明明即将倾颓崩毁的是天道,乌行雪却骤然鲜血长流。 萧复暄并不知道灵台天道究竟从何处起始,自然也不知道天道和乌行雪同根同源。但在混战末尾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这种联系。 只要有这种联系在,他下手便不可能毫无顾忌。 就是在那个攻击稍缓的间隙里,灵台天道借机转往了乱线。后来世间常说的所有传闻之事,几乎都发生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天道转往乱线的那个瞬间,现世和乱线的仙都其实有过一刹那的重叠。天道转过去的同时,弃毁了现世的仙都。 于是,现世受灵台所管的众仙皆殁于那一刻。凌驾于九霄之上的现世仙都也自此分崩离析,断裂的山崖和无边威压直冲向人间。 那番变化让萧复暄对这灵台天道的反感升到了顶点——因为在它“看”来,一切都是说弃便弃,不论是仙都众仙还是活生生的世人。 它说影子是真,便是真。它说活人是假,便是假。那并非世间众生的公平,那只是它要的“公平”。 而偏偏它无形无状,骂名只会落到有心有情的人身上。 于是如此种种,在不知实情的世人眼里,便成了“魔头攻上仙都,杀了灵台十二仙,引得仙都崩毁殆尽”。 仙都平日由萧复暄所镇,所以被天道弃毁之时,煞涡溃散,他也因此受了重创。 但乌行雪伤得更重。因为灵台天道转往乱线之时,将所承受的都转到了与之同根同源的乌行雪身上。 萧复暄永远记得那一幕—— 因为天道的转移,现世与乱线两厢重叠。 一边是现世崩毁,巨大的灵崖山石裹着火砸向人间太因山。 另一边乱线的仙都就要从眼前消失。而他所爱之人衣袍浸满了血,摇摇欲倾,像要融散的云烟。 他不能看着那条乱线就此隐匿,再无踪影。也不能看着乌行雪经受灵神消殒、四分五裂的痛楚。 于是那一刻,太因山巅的九霄云上乍开了天宿上仙的本命王莲。金色的光影通天彻地,几乎照透了厚重的云雾,落到人间的山上。 世人都说,天宿上仙有两大命招。一招俱亡魂,一招万物生。前者让人死,后者叫人活。传闻二十五年前照彻仙都的就是前者,为了镇压魔头。 但他们错了。 那天的萧复暄其实同时落下了两招。 金色王莲的照彻之下,那招万物生裹住了倒下去的乌行雪,而那招俱亡魂则落在了即将隐去的乱线仙都上,落在乱线的天宿身上。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杀了乱线上的自己,以本体躯壳取而代之。 而他离出躯壳的灵魄凝成了虚形,抱住五感衰退、浑身是血的乌行雪,吻着对方的眼尾说:“再等等,乌行雪。” 再等一等。 这次不行便是下次,会有终结之时的。 我陪你。 他知道灵台天道只是转去了乱线,没有消失。而那一刻不论是他还是乌行雪,都需要一个地方静修养息。 那个地方不该引天道追疑不歇,也无其他邪魔胆敢靠近。 世间这样的地方只有一处——他的执掌之地。 那里仙魔不至,还有他曾经留在域底镇守洞天的傀儡躯壳。 于是那一日,王莲金影照进人间之时,萧复暄以灵魄裹着乌行雪直坠无端海,落进了苍琅北域里。 世间邪魔只要进了苍琅北域,就会有天锁加身,日夜拷问。 但乌行雪身上的其实不是。 他身上的细锁从未拷问过什么,也从未给他带来过痛楚。因为真正的天锁在钉上身的时候已经被人强挡替换了。 他身上所扣乍一看与天锁无异,其实是扣住命门要穴,以防灵魄消殒碎散之物。 与天宿耳骨上的丧钉异曲同工。 但那时候的萧复暄灵魄离了本体躯壳,已经没有丧钉相护了。他的灵魄本就是碎的,聚形到苍琅北域时,已是强弩之末。 在挡下天锁之后,便彻底化散开来。 他散在苍琅北域终年萦绕的冷雾里,陷入了长达二十五年的静默深眠,不算活着,也不算死了,就像他这一世的起始一样。 所以他没能看到,在他灵魄化散之后,被“困锁”的人其实睁过一次眼。 *** 乌行雪从五感皆衰的状态里挣扎着睁过一次眼,但触目所见,皆是茫茫冷雾。而他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天宿命招下的王莲金影……以及萧复暄灵散于云烟。 无人能想象那一刻的乌行雪究竟是何感受,只有苍琅北域的青黑石崖会记得—— 苍琅北域上下三十三重洞天,每一寸石壁都被他寻人的灵血撞过。 后来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寻人的符纸若是添一点灵血,便能探得更准确一些。那时候的乌行雪遍身没有一张灵符,他也无力抬手写画。 他寻人直接用的就是灵血。 一滴一滴飞散出去,印刻着“萧复暄”的名字,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带着“免”字印,拎着长剑的身影。 灵血四万三千滴,随着无端海夹着碎雪的风去过人间各处。 他在风里听见世人说:“天宿上仙跟着仙都一块儿殁了。”就如他记忆里消散的灵魄一样。 那一刻,盘坐于深域的乌行雪周身命穴俱震,涌出血来。 就像被人生生剖出了心脏。 于是最后一抹强撑的活气便尽了。 他的眼前越来越黑,听到的声音越来越轻,周遭一切都像隔了一层雾。他可能又要像当年一样,陷入漫长的静坐中了。 但这一次他却格外抗拒那种无声又无边的黑暗。 他厌烦死寂无声,也厌烦无尽黑暗。 他不想听见那句“天宿上仙殁了”,他想看见萧复暄。 于是他动了手指,在黑暗中于腰间摸索一番,攥住了那枚白玉梦玲。 那时候的乌行雪已经看不见了,所以他没有发现,那枚白玉梦铃因为与另一枚同出现于一个世间,已经布满了细小的裂纹,造梦是会出现异状的。 他在攥紧梦铃的时候,想起曾经同萧复暄聊笑过的鹊都,那是他们都很想见一见的地方—— 那里没有仙都也没有魔窟。 人世间烟火丛起、街巷宽阔,车马行人,熙熙攘攘。 没有强作平衡的善恶,只有最普通的生老病死,来去由己不由天。 他想和萧复暄并肩走在那样的街市上,照着暄和日光,听着悠长鸟鸣……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在梦里躲一会儿懒。 可惜那枚梦铃在最后一刻碎了,在他手中碎成了齑粉,散落在苍琅北域满是浮冰的冷湖里。 于是这唯一一次躲懒,是在一场并不完整的梦里。 那场梦里有曾经描述过的一切,唯独没有萧复暄。 所以即便是在造梦之下、即便他并不知道缺失了什么,也依然夜夜不得安眠。 如此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身灵恢复,直到苍琅北域行将崩塌,他才从倒错的梦里惺忪睁眼。 于是,一切由此开端。 第 111 章 相遇 萧复暄在说起往事时,总是跳过那些会引得乌行雪难过的部分。于是那二十五年非生非死的状态,在他口中就成了言简意赅又颇为平淡的四个字——修生养息。 但乌行雪在听到那句话时,却隐约想起了萧复暄灵散的情境。 他怔然良久,道:“萧复暄,灵散的时候难受吗?” 萧复暄:“不会。” 他语气平静,仿佛真的毫无感觉。 他见乌行雪要蹙眉,便微微低了头,用手指去抹,沉沉道:“我不一样,乌行雪,我的灵魄本来就是如此。” 从最初起就是碎的,而他不过是从头开始而已。 “那你不怕休养不回来?”乌行雪又问。 “也不会。”萧复暄道。 语气依然很笃定。 他似乎总是笃定,常常开口就是“不必”、“不会”、“免了”、“一定”,有时会显得有些倨傲,又让人莫名安心。 “苍琅北域里有留存的灵力,能供休养。”萧复暄道。 苍琅北域之所以数百年运转不休,就是因为他会以灵力维系。他当初每年会去苍琅北域呆一阵子,就是在做这些。 所以他二十五年前才会把乌行雪也安置在那里,因为即便对方无知无觉,也会有灵力静默无声地供养着。 乌行雪轻轻“啊”了一声,道:“怪不得……” 萧复暄:“嗯?” 乌行雪:“怪不得快醒的时候,苍琅北域会崩塌。” 因为灵力供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看上去欲言又止。 乌行雪:“怎么?” 天宿上仙蹙着个眉心,没吭声。 乌行雪银靴磕了他一下:“说话。” 天宿架不住磕,蹦了一句:“崩塌是料想之外。” 乌行雪问道:“那你料想的是什么样?” “……” 萧复暄抬手拨着他的唇角,偏头亲了一下,沉沉道:“苍琅北域泰然无事。” 他又亲了一下,道:“我先醒。” 苍琅北域泰然无事,就不会引发那么大的动静,乌行雪出去的时候,就不必听到四处纷飞的流言说“那个魔头出来了”。 而他若是先醒一步,也能提前解决一些事,不至于匆忙。 乌行雪被亲得仰了两下头,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天宿可能是觉得这“料想之外”有点失了面子,才借着亲人一笔带过。 乌行雪逗人之心被勾起来,自然不能放过,又揪着这话问道:“哦,那你是何时醒的?” 萧复暄:“……” 乌行雪抬起靴尖磕了他一下,催他答话。 然后他就又被亲得仰了一下,听见萧复暄低声道:“你叫醒的。” 萧复暄受创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一些,在苍琅北狱不生不死沉沉浮浮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养活了散碎灵魄。 乌行雪离开养息之地的时候,留下圈护的王莲金影在苍琅北域里轰然乍开。萧复暄浮散四处的碎灵就是在那一瞬有了动静,汇聚进了地底的傀儡躯壳里。又在乌行雪打开棺椁的刹那,睁开了眼睛。 那句“你叫醒的”落在耳里,乌行雪感觉心里被挠了一下。但逗弄之心又有些意犹未尽。便又开口道:“那你为何一睁眼就拔剑,起早了发脾气?” 萧复暄:“……” “不是。” “没有。” 天宿连否两句,就连亲人都重了一点。 “那又……”大魔头被他堵得闷了一下,依然要把话说完,“是为何?” 萧复暄默然片刻,沉声答道:“刚醒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碎灵相汇于一体的感觉,太像数百年前他这一世的伊始了。因为同一个人散灵,又因为同一个人聚灵。 因他而死,又因他而生。 所以那一瞬间,骤然苏醒的萧复暄记忆是颠倒混乱的,甚至弄不清这是哪一年,而他又是什么人。 他既想起了当初在京观生生死死,又想起了南窗下的屋檐,还想起了仙魔两别时在人间的无数次相遇。 他下意识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将人压抵在咫尺之下,一生百年、万种情绪换做了一句名字:“乌行雪。” 如果那时候对方冲他弯起眼睛,他一定会吻下去。 *** 乌行雪静了一瞬,此时再想起当初苍琅北域的那一幕,忽然感觉心里被最细密的针尖扎着。 当初萧复暄叫他名字的时候,一定以为会有回应的吧。 结果他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不再逗笑,一下一下去亲吻萧复暄的鼻梁、唇角、下巴,哑声道:“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啊……” 他越想越有些心疼。 却听见萧复暄淡声道:“你说天宿上仙名号听起来很厉害。” 乌行雪一愣。 就听萧复暄沉沉道:“那时有一点不高兴,但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 他下巴被人轻轻捏住,萧复暄说:“乌行雪,张口。” 温热的吻落下来,不再是之前那种逗闹似的啄,而是亲昵深重。 乌行雪心里瞬间酸软一片。 都说萧复暄寡言少语,有些倨傲又不善辞令。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总能轻而易举就让人好起来。 …… 还会转话题。 就听天宿在亲吻的间隙里低低沉沉道:“你比我先醒,开我棺椁,还动我的玉雕。” 乌行雪让开一点,舔了舔唇缝:“嗯?” “那玉雕里的话不就是留给我听的?”乌行雪道。 “不是。” “?” 乌行雪心知肚明萧复暄是在安抚他,但几句下来当真被引起了好奇:“那是留给谁的?” 萧复暄:“我自己。” 乌行雪:“为何留这些?” 萧复暄:“以防万一。” 经历过一次抹杀,他实在不想再碰到任何意外和万一。所以他在玉雕里注了一抹灵气。倘若他醒来的时候忘记了要做的事,还有玉雕会提醒他。 “所以我听到的那句话是留给你自己的?”乌行雪道:“那为何起始是春幡城花家找医梧生?” 萧复暄道:“因为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还有一些事尚未弄明。” 乌行雪在杀上仙都之前,世间传闻他去了花家一趟,杀了医梧生的兄父妻女。如此恶名在人间传得沸沸扬扬。而那时候的萧复暄还没来得及弄明原委。 倘若睁眼忘了所有,他会由花家的医梧生找起。即便查不明其他,也能了结乌行雪的那道恶名。 乌行雪觑了一眼他的腰间锦袋,十分不见外地拉开袋口,朝里看去,纳闷道:“既然是个灵物,后来为何藏在锦袋里,也不见你拿出来?” 萧复暄:“……” 乌行雪半晌没听见答话,抬眼看他。就见天宿金口不开,满脸却明晃晃是一行大字——因为傻。 既然没有忘记,这番提醒就显得有些傻了。 乌行雪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表情,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道:“那我就要追究一番了,你为何要用我的声音,用你自己的啊。” 萧复暄任由他笑,道:“免了。” 乌行雪促狭道:“为何?” 萧复暄蹦了一句:“根本不会听。” 倘若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手里却有一个雕像用他自己的声音引他去某个地方,以他的脾性,只会觉得有人找死给他使诈吧。 乌行雪想了想那番场景,又笑了好一会儿。 但过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顿了一下。他思索片刻,忽然勾了萧复暄的手,将他拉得近了一些:“等等……” 萧复暄:“?” 乌行雪道:“我上回问你,既然当年我在仙都的所有都被抹杀了,你是如何想起来的。你说是因为仙都崩毁,天道不在这处人间,所以抹杀的效力便散了。” “……嗯。” “还嗯,听你方才所说,分明在仙都崩毁之前就想起来了。” 乌行雪眯了眼,侧头咬了他一下。 他太知道萧复暄的脾性了,但凡这样掩过去的,都是不想让他知道实情,怕他难过或是担心的。 所以他咬着萧复暄,却还是没舍得用力。 过了片刻他撤让开来,问道:“所以……你是做了什么才想起来的?” 他眸光扫向萧复暄的各处要穴,气劲顺着相勾连的手指朝萧复暄身上反探过去,似乎想看看有没有隐藏起来的伤或是旁的什么。 萧复暄命门全敞,不带丝毫阻碍和防备,任由他查探。一边抬手拨了拨他的眼睫,嗓音温温沉沉:“没那么糟。” 乌行雪确定他各处没有明显的伤,也没有找到什么不可逆转的损耗。这才松了一口气,忧色稍缓,道:“那是什么?” 萧复暄静默片刻,道:“诘问。” 乌行雪的呼吸滞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诘问?” 萧复暄应了一声:“嗯。” 当年他在人间认出易容的乌行雪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 他不知道那个魔头有何来历,为何会成为照夜城主,又为何有比世间任何人都重的邪魔之气。他不知道对方手里沾过多少血,真正杀过多少人。 他也不明白,为何每次看见那个魔头,自己都会屡屡破例又屡屡心疼。 那种矛盾大概就在于……他所听闻的魔头乌行雪和他亲眼所见到的乌行雪,常常不像是同一个人。 万幸,他一贯不会妄信传闻。哪怕天诏他都保留一分猜疑,更何况人间流言。 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 所以那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为了那个魔头,犯了仙魔之间的诸多禁忌。 他们在人间各处相遇。他同对方喝过同一壶酒、望过同一轮月、走过同一条街市、看过同一树花。 他进过照夜城,进过雀不落,接过吻也度过劫期…… 不止一次。 越到后来他越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弄丢了或是遗忘了。 那些年里,他正因为人间陡然四起的邪魔祸乱以及相悖的天诏,对灵台天道质疑渐深。 而这世间能对他的记忆和过往干涉至此的,屈指可数,思来想去,也只有灵台天道。 可天道的有意干涉,并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萧复暄其实试过不止一种办法。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许多事。他曾试着摘过丧钉,让灵魄由聚到散,想借着最接近亡魂的瞬间想起一些事,但未能有结果。 后来,他想到了诘问。 说来依然是“天意弄人”,那一日不早不晚,刚巧是清河的最后一年。 清河末年末天,天宿上仙去了一趟苍琅北域,借着苍琅北域里无数邪魔残留下的邪气混淆,以一柄长剑钉身诘问了自己。 他在诘问里看到了这一生所有,也由此记起所有。他在想起所爱之人曾为灵王的那一刻,听闻了仙都混战的消息。 他掩下所有痕迹,拔剑赶去。 那天于他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同乌行雪的郑重相遇。 只是相遇即别离。 第 112 章 唯一 “萧复暄——”乌行雪嗓音干涩,蓦地滞顿了一下,“这叫没那么糟?” “诘问是冲着邪魔去的,你冲着你自己?”他唇间苍白无色,神情却沉了下来。 曾经照夜城的大小邪魔都说过,城主生气的时候也会笑,倘若他连半点笑意都没有了,那就真的无人敢近身了。 但萧复暄却毫厘未撤。 他抬手摁着乌行雪的眉心,说:“别皱眉。” 乌行雪还欲开口。 萧复暄沉声说道:“当年去照夜城找你,你就常皱眉。” 乌行雪:“……” 那些年仙魔相别,他不想邪魔本性展露在萧复暄眼下。便常挂着厌弃之色说些反话,想激对方离开。 如今再提起来,他又会想起萧复暄孤身站在照夜城外的样子。 心疼和心软瞬间占了上风,这气就生不下去了。 但魔头不甘心。 他抿唇看着萧复暄,试图绷住脸再问几句。结果很快就被眉心眼尾的吻弄得绷不下去。 “你不要每次碰到答不出的话就这样堵人。”乌行雪说:“不管用的。” 萧复暄沉沉“嗯”了一声,他让开一点点,垂眸瞥扫着,低声说:“但你眼睛眯起来了,乌行雪。” 乌行雪:“……” “那是因为痒!”他嗓音还是压得很紧,却已经摆不下去了。只得破罐子破摔地闭了一下眼,再次伸手去探萧复暄的各大要穴。 他一听对方诘问过自己,指尖碰到萧复暄心口和颈侧时,轻得几乎有些小心。 他气劲是极寒的,手指便冰冰凉凉,那样一下一下轻点在各处着实有点闹人,所以没过片刻就被萧复暄握住了手腕。 天宿道:“方才不是探过?” “方才探得匆忙,我不放心。”乌行雪说,“你自己也说,诘问是为了让被诘问者绝望畏惧、痛不欲生。那样声势凌利的长剑一钉而下,怎么可能没有损耗、不留痕迹。” 他又换了一只手点点摁摁,咕哝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障眼法,匿了旧伤?” 萧复暄:“没有。” 乌行雪狐疑道:“当真?” 萧复暄:“当真。” 乌行雪:“我不信。” 萧复暄:“……” 乌行雪:“你别说话,你这会儿已经了无信誉了。” 他边说边探,这次仔细无比,却依然没有找到明显的痕迹。他正纳闷,就听萧复暄还是说了一句:“你不是看过明无花信的诘问?” 乌行雪一愣。 花信的诘问里有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在花信所见的场景中,萧复暄赶回仙都时似乎确实不是浑身带伤、经受过重创的样子。 但诘问中的场景总是一闪而过,不甚清晰,也难下定论。 乌行雪的神色变化都被萧复暄看在眼里,萧复暄默然片刻,有些无奈地温声道:“我说给你听。” 乌行雪:“一点不落?” “一点不落。” “发誓?” “嗯。” 其实最初萧复暄是不打算将细枝末节说出来的,起码不会在眼下这个时候说出来。 他性格一贯如此,讲起事情来也总是三言两语,常常只有起始和结果,中间所有关乎于受伤受罪的部分都会统统省去,怕徒惹后怕和担心。 但他发现,这一点在乌行雪面前总是行不通。他所有省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对方觉察发现,再一点一点补全原貌。 所有与他相关的,似乎注定都会见于昭光之下,一点都不会被错过,也一点都不会少。 “那日诘问之后,确实有些伤损。”萧复暄缓声道,“但那伤损后来有了逆转之相。” 乌行雪一愣:“逆转?” 萧复暄点了一下头:“嗯。” 乌行雪十分疑惑:“为何?” *** 其实当日的萧复暄自己也颇有些疑惑。 诘问对灵魄的冲击究竟有多大,身灵受损究竟有多重,他自己最清楚不过。直到他赶到仙都,一剑横穿十二悬峰,落身挡于乌行雪身前时,他都是身灵带伤的状态。只是面上不曾显露出分毫来。 但随后不久,他因诘问所受的损耗就慢慢有了好转恢复的势头。 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状况。因为他一没有静坐休养,二不曾服过什么仙灵丹药,他甚至还在与人兵戈相向。 照理说,损耗应当越来越重才对。 那时候,萧复暄刚在诘问中想起过往,记忆还有些模糊混乱。他隐约在那些被抹杀的记忆里捕捉到了一点—— 早在乌行雪还是灵王的时候,他同乌行雪之间有无形的牵系,荣损相连。 乌行雪每每斩完乱线回到仙都,身灵有亏时,萧复暄身上的仙灵之气会不知不觉供向乌行雪,助他恢复。 想起这一点时,萧复暄心下一惊。他以为那种供养还在,而且是双向的。他以为自己之所以会不知不觉好转,是因为吸了乌行雪的灵。 所以他在仙都混战之中,时不时就要确认乌行雪安然无恙。 几次之后,萧复暄便放心下来——他可以笃定,那好转并不是因为乌行雪。 紧接着他又想起来,灵王被抹杀的那天,他已经将两人之间的牵连改换成了另一种,就藏在他亲手所雕的玉像里。 那不是双向的,而是单向的—— 倘若乌行雪抱恙或重伤,他会帮到对方。 反之,却不会有动静。 如此一来,他因诘问所受的损伤究竟为何会自己慢慢修复,便依然是个疑问。 这个疑问得到解答,是在仙都混战的末尾。 那时候,现世的仙都与乱线的仙都有一瞬间的重合,而萧复暄一道命招护在乌行雪身上,另一道命招落在乱线的天宿身上。 就是那一刻,萧复暄明白了缘由。 因为当他命招落在乱线的天宿身上时,他发现对方灵魄居然也是有所损耗的,而那损耗居然也带着“免”字剑的剑意气息。 …… 乌行雪听得皱了眉:“剑意?你确定那是你那把灵剑的剑意?” 萧复暄道:“我自己的剑,自然不会认错。” “灵魄受损,还带着剑意……”乌行雪低语着,他一贯灵慧,瞬间便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有诘问会留下那种痕迹?” 萧复暄点了点头:“只有诘问。” 乌行雪:“所以他为何也会身带诘问的痕迹?总不可能同你经受过一模一样的事。” 看看云骇和花信便能知晓,乱线虽为虚影,但同现世并不一样。 萧复暄在苍琅北域诘问自己,是因为想要记起被抹杀的往事。那乱线的天宿呢?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诘问自己。 “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他因为一些事诘问过自己,也不可能连时机都跟你一模一样。”乌行雪沉吟着,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抬眸看向萧复暄:“他那一模一样的损伤,就是来源于你。” *** 当时的萧复暄就是如此猜想的,而下一瞬,这个猜想就得到了印证—— 当他以燃耗灵魄为基,祭出命招落在乱线天宿身上时。对方的灵魄也出现了疾速“燃损”之势。 一切几乎一模一样,两方状态也总是持平,就好像在照镜子。 而在这个“总是持平”的过程里,他们相峙的两方身上都有一处印记微微亮了起来。 那是受天所赐的“免”字金印。 那道印记平日多是隐匿的,只在一些特别的情况下会显露出来—— 要么是因为刚除完邪魔祸乱,身上沾染了邪魔气,灵魄受了损耗。 要么是因为意识迷离不清。 曾经萧复暄也好、乌行雪也罢,都以为这道印记只是天宿和灵王的象征,与凡人身上辨识身份的胎记别无二样,印记本身没有任何作用。 直到这一刻,当萧复暄和乱线上的天宿两相对峙,两道金印同时亮起时,他才发现那印记并非是无用的。 那两道印记相对流转的方式,同一种咒印一模一样。 那种咒印,叫做贡印。 大悲谷那些童子童女像身上的便是这种。曾经医梧生、花照亭脖颈背后所落也是这种。 那曾经是仙都众仙最常用也最熟练的咒印—— 他们在人间各处供奉的神像身上落下独属于自己的贡印,从此那些神像所受的香火供奉便会转为灵力,统统传递到本尊身上。 众仙由此保证自己灵力不褪,仙元不毁。 *** 听到贡印的那一刻,乌行雪心头一跳。 他下意识摸着萧复暄的颈侧,手指落在本该有“免”字金印的地方,道:“所以……受天所赐的这个字印,其实是贡印?” 萧复暄点了点头:“嗯。” 其实二十五年前,他与乱线天宿的对峙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他尚未来得及细想,一切就已经走到了终时。 那之后仙都崩毁,乌行雪被安置于苍琅北域,而他自己匆忙之下散灵于冷雾之中,根本顾不上所谓的“贡印”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他于棺椁中被叫醒,又与乌行雪匆匆遇上大悲谷的“凡人点召”,同时借着本体里的一抹碎灵,不动声色地盯着乱线琐事,才慢慢疏通了所有。 他对乌行雪说:“乱线上的‘你我’,与云骇、花信他们有些差别,并非生于乱线因果,也并非是简单的投照和虚影。” “这应当与你和灵台天道之间的关联有关。” 萧复暄顿了一下,淡声道:“这世间灵台天道既然只有一个,又何来第二个灵王。” 乌行雪闻言一怔。 听到这里,他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原委—— 既然灵台天道只有一个,那他与灵台天道同根同源,便理应一样。哪怕乱线之上也不该出现跟他一模一样的灵王。 天宿亦是如此。 世上又何来第二个替神木挡下雷劫,支着剑身死于树下的萧复暄? 所以乱线之上不管有谁,也不该出现天宿萧复暄,以及灵王乌行雪。但它就是“出现”了,那么乱线上的“天宿”和“灵王”究竟从何而来,就值得深思了。 萧复暄说:“我找过一些痕迹,只能确定是灵台天道借由一些灵物塑了躯壳,此后那两具躯壳又借由你我脖颈上的贡印,汲取灵力,供养成了所谓的天宿和灵王。” 如果说其他人是现世的投照和虚影,算是另一个自己。 那么乱线上的“天宿”和“灵王”便是例外。 他们起始于灵物塑成的躯壳,与萧复暄和乌行雪本无关系。但躯壳本是空物,而那空空躯壳里填补的所有,又都来自于萧复暄和乌行雪。 那些灵气仙元本就是萧复暄和乌行雪的一部分,所以乱线的“天宿”和“灵王”几乎有着和本体如出一辙的习惯、动作、神态和语气,甚至比那些投照和虚影,更像他们自己。 除此以外,还多一道“贡印”的牵连。 乌行雪沉默良久,神色复杂。 他想起萧复暄所说的二十五年前仙都混战的场景,道:“怪不得你因为诘问受了损耗,乱线上的那位慢慢也会带上损耗,都是因为那道贡印。那不是……两边始终处于平衡?” 萧复暄道:“应当是。” 这大概就是天道最初想要的状态——乱线的天宿和灵王对上现世,永远不会落于下风。 只不过成了两刃剑而已。 当初的萧复暄受了伤损,不在巅峰状态。乱线的天宿因为贡印相连,也变得一样。反倒没那么棘手了。 更何况两方还有一个最大的差别——这一生的起始不同。 萧复暄的灵魄天生就是碎散的,而乱线的天宿只有一具借贡印养成的完整虚灵。 所以在二十五年前的最后一刻,同样是灵散,一者生,一者死。 乱线天宿在殒殁的那一刻,曾经汲取而来的灵力和仙元又复归于萧复暄。这也使得萧复暄能在那一刻聚出了虚形,抱着乌行雪降入苍琅北域里。 *** 乌行雪沉吟道:“照这么说来,那位灵王如今的实力应当同我大差不……” 他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哑然失笑。 “哦,不对。”他又兀自否掉了前半句,淡声道:“不一样,差得还挺远。毕竟我已经没有那道印了。” 他脖颈上那道代表灵王的“昭”字金印,在三百年前成为邪魔的那一刻,已经没有了。 两边相连的贡印从他这里断了。 于是他由仙成魔,成了照夜城的城主乌行雪,有过劫期受过伤创。而乱线上的那位却停留在他三百年前的那一刻,还是那个巅峰状态下的“灵王”。 *** 乌行雪想了想道:“那可不妙。” 萧复暄以为有什么蹊跷,道:“怎么了?” 乌行雪:“三百年前巅峰状态下的我……你怕是打不过。” 萧复暄:“?” 乌行雪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萧复暄:“没什么。” 乌行雪强调道:“你打不过。” 萧复暄瞥着他,欲言又止。他想起当年京观穿过冷雾的利落身影,配合道:“就当是吧。” “你在乱线上同他交过手吗?”乌行雪又问。 萧复暄:“……” 他没忍住,提醒某人:“我留在那的只是个躯壳,以及一抹碎灵。作何要找架打。” 是生怕自己暴露不出来吗? 他的表情着实好玩,乌行雪没忍住笑起来。但他笑了没一会儿,又收了笑道:“不知乱线上那位眼下是什么情况,他有意识到自己身在乱线么?” 他想了想道:“我其实有点不知怎么看待那位……‘灵王’。” 那其实应当算是他的一部分,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汲取着他的灵力仙元,由此供养而成。 这与他们分出的躯壳、捏成的傀儡本质并无区别。但分出的躯壳和傀儡由他们本人驱使,同思同想。 那位“灵王”却不一样。 他不知道那位“灵王”现今的所思所想,有多少是从他而来,受他影响。如果是全部,那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全部,那剩下的是那“灵王”自然而有的,还是……受过灵台天道的影响? 如果是后者…… 那便是真的麻烦。 乌行雪把这个疑虑提了出来。 萧复暄沉吟片刻,答道:“难说。” 乌行雪心下一紧:“何意?” 萧复暄并不总会盯着乱线,多是留那具躯壳跟着碎灵日常行事,他回想一番道:“我接触其实不算多,就我所见,那位‘灵王’有时候反应会有些古怪。” 或许是因为乱线的“天宿”和“灵王”本不存在,而是借着萧复暄和乌行雪的灵力仙元才得以成形。 所以他们与真正的“人”之间存在着一些差别。 他们的语气、习惯以及乍看之下的脾气与本尊几乎如出一辙,但又会在那基础上浅淡几分。 就像是只学到了一层壳。 “他像你一样,称礼阁桑奉他们几人一声‘仙友’。”萧复暄道,“但你当年同桑奉他们常有往来,他却寥寥无几。” “云骇也相似。” 但因为云骇常主动提酒到访,稍显得多一些。 “同乱线那位‘天宿’呢?”乌行雪问道。 “亦是如此,否则我早被识破了。” 他们会同现世的本尊相仿,在仙都众人口中“常同行”、“常有往来”,“常会传书”。众人常说的是如何,他们便是如何。再多就没有了。 依然只有一层壳。 仿佛所有都笼罩着一层雾似的。 乌行雪听着,咕哝道:“这么听起来确实有点古怪。不仅仅是浅淡一点了。就好像乱线那位“灵王”长成了仙都众人认知里的样子。” “换句话来说……”他顿了一下,道:“那不就是灵台天道所认知的样子?” 怪不得萧复暄会答“难说”。 由此想来,古怪之处甚至不止如此。 那位‘灵王’既然去过现世,甚至试着往前追溯,找过现世的开端和源头。还引发过二十五年前那场仙都混战。 依照常理,这些事情过后,他多多少少会心生一些疑虑。 但他疑虑很浅淡,依然如常过了许多年。 先前在乱线大悲谷底,那位‘灵王’明明看见了花信的诘问,突然现身同花信说梦铃一事时,那语气分明已经觉察到自己所在的世间不太对劲了。 可当他与乌行雪、萧复暄两厢对峙时,话锋和态度便陡然转了向。 仿佛他的疑虑又只是倏然冒了一下头,便生硬地转了个角,变淡了,甚至消失了。 乌行雪边回想,边缓声道:“那位‘灵王’的情绪确实不似常人,寻常人哪有那样改主意的。倒像是……” 他顿了一下,萧复暄接话道:“半途受了影响。” 乌行雪:“没错。” 就好像那位“灵王”每每要到豁然开朗的节点,便会受到某种影响,于是一切又都会被闷下去,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前走。 这种影响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乌行雪其实之前就纳闷过—— 天道觉得现世不可控,转去了乱线。那它如何确定乱线是可控的?如何笃定乱线的‘灵王’不会反叛? 倘若也反叛了,它又要找谁再引一条乱线出来? 如今看来,倒是清楚了几分。 乱线的‘灵王’虽然由乌行雪的灵力仙元而生,算是乌行雪的一部分。但恐怕真的有灵台天道的影响和干涉在其中。 所以天道才笃信他不会反叛。 乌行雪问萧复暄:“你何时感觉他有些古怪,有可能会受天道影响的?” 萧复暄道:“略早些时候。” “那为何还要试着将人和物往他面前引?”乌行雪疑问道,“不怕做了无用之事吗?” 萧复暄道:“天道影响并非一直都在。” 他静了一瞬道:“况且这世上总有天道所不能驱使之事,也总有天道不能驱使之人。” 乌行雪思索着:“这倒有点像赌一把了,不过那位‘灵王’倒是——” 他还没有说完,萧复暄看着他,道:“乌行雪,我在说你。” 乌行雪愣了一下。 “我?” “嗯。” 萧复暄道:“他因你而出现,由你的灵力和仙元化形为人。一言一行皆自你而来,即便浅淡一点,薄了几分。那也是你。” 所以哪来什么‘那位灵王’,世上从来就只有一位灵王,三百年前三百年后皆如此,独一无二。 他敢剐一身血肉与天道相抗,成仙成魔成鬼成人。不会因为浅淡一点、薄了几分,或是偶受天道干涉影响,就顺服接受强作的善恶和罔顾生死的平衡。 这其实不是赌。 “因为是你,所以敢试。”萧复暄说。 第 113 章 人桥 乱线的仙都之上。 方储趴在坐春风门前的玉桥栏杆上,使劲往桥下张望。 那两个小童子在他腿边打转,抱着跟他们一样高的拂尘劝道:“你在看什么呀?” “你别趴得那么低,小心掉下去。” “就是!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你没命了我们就惨了,我家大人下人间前特地嘱咐我们看好……照看好你。” 小童子这话中间打了个秃噜,但方储心思全在桥下,根本没认真听,自然也就没注意。 他被小童子叨叨得脑瓜子疼,顺口应付着,“掉不下去,我就是看看人间。” 仙都这些玉桥底下并非真的流水,而是流动的云雾。透过云雾,确实能依稀窥见一点人间的影子。 但方储并不是真的好奇赏景,而是半天没有他家城主的音信了,他怕出意外,便有点坐不住。 他其实很想跟去人间看看情况,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趴在玉桥栏杆上抓耳挠腮。 我这猴急样子,快赶上宁怀衫那傻子了。 方储在心里自嘲着。 “人间有什么可看的?”小童子还在一旁纳闷:“你不就是人间来的么?日日看,还这么新鲜?” 方储干巴巴地应付道:“那不一样,我可没有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人间。常人一辈子也没几次上仙都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捞着一回,自然要好好瞧瞧。” “那你瞧出什么稀奇了吗?”小童子问。 “呃……”方储正要编,忽然发现桥下的云雾流动起来,眨眼的功夫便浓重许多,像白汤。 于是人间隐没在浓云之下,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这云雾是怎么了?”方储指着桥下,问那两个小童子,“怎么突然就浓起来了?” 小童子却一脸欣慰地道:“是好事。” 方储问:“什么好事?” 小童子道:“说明人间多了许多供奉,仙都的香火更旺盛了!” 这么突然? 方储心里直犯嘀咕。 他在现世做了几十年的邪魔,听过的真假传闻数不甚数。其中就有许多关于仙都的——最众所周知的一条便是“香火越鼎盛,仙都越厉害”。 可香火总不会无故鼎盛。 这点他太清楚了。 祈福者日日年年,该是多少还是多少,总不会一瞬之间突然变多。而那些突然兴起的,往往不是祈福,是祈求。 危急时的祈求,惊惧时的祈求,将死时的祈求。 方储见过,当年受重伤像块破布时还亲身体会过,所以再明白不过—— 人间最险的地方神像立得最多,最乱的时候香火供得最勤。百姓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才会紧攥最后的稻草去指望侥幸。 “可是,你们这里的人间很乱吗?”方储疑惑道。 两个小童子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啊?” “被带来仙都之前,我在底下游荡过好一阵。”方储嘀咕道,“依稀记得还行啊。” 除非陡然碰到声势浩大的祸乱,否则哪来那么多人同时祈求神仙护命? 可这里的人间看着不像正在经受祸乱…… 方储正纳闷,忽然听见小童叫道:“大人!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他闻声抬头,就见那位戴着面具的“灵王”从人间回来了。一个掠身,倏然落在玉桥上。 方储一见到他,差点脱口而出:“我家城主呢?你们碰上了么?” 好在他没宁怀衫那么莽撞,出口之前止住了。因为他感觉这位“灵王”去了一趟人间,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大人,怎么去了这么久,是碰上事了吗?”小童子仰着脸,还在叨叨。 灵王却没应声。 他似乎没听到小童子的问话,只是站在桥边,摸着玉栏若有所思。 或许是没摘银丝面具、看不到神情的缘故,这样的“灵王”莫名让方储有点怵。若不是身形未变,他都要怀疑面具之下换过人了。 灵王不开口,两个小童子也跟着安静下来。他们端着拂尘不说话的样子,同仙都千人一面的仙使、仙童没什么两样,忽然就没有了活气。 这真是当年的我和宁怀衫? 方储瞄了几眼,心里直犯嘀咕。 玉桥之上的氛围,便在沉默中变得紧张诡异起来。 直到另一道身影落后“灵王”几步而来。 “天宿大人。”方储叫了一声。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靠天宿大人破除紧张。主要是天宿始终如此,从无变化,反倒让人安心一点。 天宿闻声朝这边掠了一眼。 这一抬眼的眸光太熟悉了,以至于方储甚至觉得,他同现世的萧复暄也并无区别。 受这种心里影响,他主动冲天宿开了口:“大人,你们在人间可曾……可曾碰到些什么?” 比如跟你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交谈过吗?动过手吗?谁占上风? 方储试探着,又不敢说得太明显。 结果话音刚落,灵王动了一下,转头朝向他。 方储心下一怂,立马转了话头:“人间是正在闹祸乱么?我看这桥下的云刚刚突然变浓了。” 天宿正落到桥边,闻言脚步一刹,朝桥下看去。 他看到浓如白汤的云雾时,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 现世的雀不落里。 萧复暄动作一顿,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情。 乌行雪见状问道:“怎么了?” 萧复暄:“乱线那边,仙都多了许多香火供奉。” 乌行雪:“突然之间?” 萧复暄点一下头。 乌行雪并不意外,但脸色还是微微沉了下来。 香火供奉越多,仙都便越是鼎盛长久。换言之,倘若灵台天道有意干涉影响一些事,在这种情况之下,那种干涉和影响也会变得越发厉害不可抗。 “如此这般,是为了彻底控住那位‘灵王’,还是想推着那位‘灵王’更进一步?”乌行雪低声道,“最要紧的是……那些香火供奉是如何突然多起来的?” 他问萧复暄:“那边的人间起了灾祸?” 萧复暄静默片刻,似乎在借乱线的躯壳查探人间。 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未见大祸。” “那边既不是会有天灾的时节,也不能凭空撒一堆邪魔作乱。何况那位本就有些动摇,再惊现一堆祸乱,不是更显古怪,更容易起疑。” “那倒是。”乌行雪点了点头,“确实不可能在那位‘灵王’正动摇的时候弄出祸乱来,太突兀显眼——” 他说到一半,猛地顿住话头,与萧复暄对视一眼。 在那位“灵王”目之所及处弄出祸乱,自然突兀显眼。可如果是在“灵王”看不到的地方呢? 比如…… 现世! 下一刻,乌行雪长袖一扫。 紧闭的房门猝然大开,重重撞向两侧。 “砰”地一声重响! 门外的宁怀衫被惊得蹿起来:“我他——” 他把吓出来的粗鄙之言咽回去,叫道:“城主!你们……你们灵识归体了?!” 先前萧复暄抓着乌行雪灵识离体去了乱线,宁怀衫便将他们的躯壳好好安置在了屋里,然后蹲守门外。 他倒是好奇得抓耳挠腮,想知道方储如今怎样,也想知道乱线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鉴于之前闯进屋时撞见过一些不该看见的场景,他这回学了乖,打死不再乱闯,老老实实等城主和天宿自己开门。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开门就是这么大的动静! “发生何事了?”宁怀衫意识到情形不对,连忙问道。 就见城主掠出门时,身形顿了一下,问他:“方才这段时间里,可有人出城?” “您说照夜城?”宁怀衫愣了一下。 以往乌行雪从来不会问他们这种话,因为照夜城镇守城门的青冥灯都出自乌行雪之手,但凡有邪魔进出城门,他都有感有知,用不着问。 但因为花信所扮的封薛礼在照夜城布过重重法阵,青冥灯受了干扰,便作不得准了。 宁怀衫冷不丁被问,没答上来,正支支吾吾着,只感觉鼻前寒风惊扫而过—— 城主和天宿已然没了踪影。 只有一句话顺着风落进他耳里。 城主说:“别乱跑,留下守家。” 宁怀衫原本急急要跟上,闻言一刹脚步,在院里团团转了两圈,大马金刀盘坐在了雀不落的巨树之下。 *** 照夜城横纵百余里。 乌行雪和萧复暄身如疾风,转瞬掠到了头,脸色皆是一变! 因为偌大的照夜城,在这一刻几乎是空的! 万千邪魔不约而同都出了城。 这太不对劲了。 先前他们两人和“封薛礼”的对峙引动了照夜城里的重重阵局,后来阵局爆开之时,那些邪魔应当都承了伤。 大多邪魔在身有损伤时,都不会急着出城,以免运气糟糕撞上棘手的仙门,把自己折进去。 偏偏今时今日,他们同时一反常态。 如此之多的邪魔,若是像往常一样独自来去也就罢了,若是他们弃了本性,不再相互算计着,而是凑聚成团…… 那所到之处,恐怕皆是大乱。 如此场景,光是想一想都叫人头皮发麻。而那些遭殃的城镇百姓,走投无路之下,可不得祈求神仙庇佑么! 再联想乱线仙都骤然鼎盛的香火,恐怕便是由此而来。 乌行雪的脸色瞬间冷若寒霜。 他嗅了嗅寒风里的邪息,同萧复暄一起循着气息直追而去。 “人间仙门说来也有百家,总不至于半刻都截挡不了。”乌行雪在疾风中说道,“香火怎么会涨得那样快。” “真正堪当一用者,屈指可数。”萧复暄道。 这二十五年来,乱线仙都愈发明晰鼎盛,在灵台天道所要的善恶平衡之下,现世邪魔便猖獗横行,仙门也一再衰落。 虽然提起来总说是仙门百家,但看苍琅北域崩塌那一夜的场景便可知晓,真正堪当一用的,确实屈指可数。 花家家主和长老都出了事,难免自顾不暇。于是声名最盛的,还是封家。 封家弟子数千,挡倒是能作一挡,但能撑多久谁也不好说。 况且今日挡了这遭,明日又会横生新祸。只要转去乱线的灵台天道还能干涉现世,这些便没有尽头。 “与其这样追着祸乱四处跑,不如将源头截断。”乌行雪思忖道,“叫灵台天道的手伸不到现世来。” 如此一来,现世不会再跟着横遭灾祸,生灵涂炭。 而灵台天道也相当于画地为牢,将自己困锁在了乱线之上。 到那时再清毁乱线灵台,它便无处可转了。 “何谓源头?”萧复暄问。 乌行雪沉吟道:“这点我其实想过不止一回,后来便发现,当初乱线横生时,天道居于现世灵台之上,能执掌乱线之事,是因为它们是相勾连的。” “每一条乱线,都是由现世的某个人所开。”乌行雪解释道:“开线者本该是现世的人,却将因果带进了乱线中。这便好比从现世往乱线砌了一座桥。灵台天道自然而然能顺着这座桥,干涉到乱线。” “确实。”萧复暄道,“顺理成章。” “倘若将‘桥’截断,那干涉也自然而然到不了另一端。”乌行雪说着顿了一下,道:“不过眼下与我当年所猜有些出入。” “哦?” 乌行雪道:“因为这条乱线的‘桥’照理说应当是封家家主,再算上一个花信。如今这两人都已经散了灵,但灵台天道的干涉却还在。” 况且,灵台天道清理这两位的时候,可半点儿不见犹豫。每一步都在乌行雪和萧复暄之前。 虽说天道无形无状、无心无情。某一个人的生死在它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但如果它干涉两边需要倚赖于此,那应当不会主动引人斩断。 它如此干脆,只能说明所谓的“桥”,并不止于这两位。 可除此之外,还有谁呢? 乌行雪反复回想着封家家主的诘问,还有花信的诘问。试图想起除了这两人,还有谁牵连在这因果中,会成为那座“桥”。 就在他回想之时,忽然听见萧复暄开了口:“会是相反的人么。” 乌行雪一愣:“什么?” 萧复暄道:“天道居于现世灵台,干涉乱线时,倚赖的是现世砌往乱线的桥,那——” 没等他说完,乌行雪猛然反应过来。 那一瞬,他自嘲一笑。 他见的乱线太多,“桥”也太多,反倒让他下意识钻进了胡同里。其实正如萧复暄所说,应当要反一下的。 如今的灵台天道居于乱线,它要干涉现世,倚赖的就不该是封家家主、花信这样的人,而是从乱线砌往现世的桥。 “是我想岔了。”乌行雪道,“那咱俩要寻的就得是乱线之人,却因为某种因果,正身处在现世中。” 理出这一点时,乌行雪莫名有点心惊。 究竟是什么人,自乱线来到现世,还不曾被人起疑?数十年乃至百年都安安稳稳,没有引起过什么波澜? 乌行雪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一道念头,正要开口,就听见萧复暄说道:“你还记得封家埋于高塔底下的那对棺木么?” 乌行雪眼皮一跳,那道模糊的念头瞬间清晰起来:“记得,封家家主的那双儿女!” 乱线之上,封家家主依然没能躲过儿女双双夭折的命,于是他心有不甘,将儿女尸骨入殓,封进棺材,圈在高塔之下的阵局里。 只等着某一天的某个时机,借他收养的封徽铭,给那双儿女续上命。 只是…… 直到他和封徽铭双双身死,那续命的阵局也始终没能成功。 萧复暄道:“我留在乱线的本体躯壳先前接了天诏,去封家清理残局时,发现那对棺材里其实没有封家那双儿女的灵魄残余。” “一点都没有?”乌行雪问。 “没有。” 如果一点灵魄都不剩,那就无怪乎续不成命或换不成命了。连根基都没有,该怎么续?怎么换? 这个道理,封家家主不可能不知。 他既然布下了阵局,说明至少在布阵之初,那双儿女的尸身并非空空如也,应当是有灵魄残余的,绝没有散尽。 “我当时不曾多想,以为时间太久,自然耗尽。”萧复暄道,“如今再想,或许另有原因。” 倘若那双儿女的灵魄并非自然消散,而是在“天意机缘”之下离开了躯壳,去到了别处呢? 比如……现世。 乌行雪在疾风中猛一刹步,抓了萧复暄一下,道:“那棺材毁干净了么?快告诉我没有,你留了后手。” 萧复暄看了他一眼,道:“留了。” “要不是场合不对——”乌行雪说到一半,心道算了,还管什么场合。于是他拽过大天宿亲了一口。 萧复暄挑了一下眉。 乌行雪道:“我真以为你那本体过于麻利,将封家清扫得干干净净,你但凡慢一步呢!” 萧复暄:“那就等着被轰出乱线。” 既然是天诏,他自然不能明着违反,否则会早早暴露身份。所以即便知道会错过一步,还是依天诏去封家收拾了残局。 但他确实留一点后路,没有直接将所有东西清毁一空,而是送进了苍琅北域里。 这既不违诏,也能留下一星半点痕迹。 “那痕迹能用来寻人探物么?”乌行雪道。 “足够。” *** 不出片刻,一道探寻灵魄的符咒自乱线而来,如同天宿上仙一贯的剑意一般,悍然楔入现世。 萧复暄拽了乌行雪,跟着寻灵符咒横穿人间。 其实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一些预料。 但当他们在梦都城外,看到整个梦都城乃至周遭一些小城和村落都被笼罩在浓郁的邪魔之息下,黑雾弥漫,不见天日时,还是微露愕然。 这座庞大的主城曾经也有过繁华的时候,佳节会有彻夜不歇的街市,灯火如龙煌煌成片。 南边临江处还有一座名山,每逢人间春三月,杏花大开。 若是碰上最好热闹的时节,离城数里,就能听见城里喧嚣的人声。 但在这一年又一年所谓“平衡”的善恶之下,这些早已面目全非,无一日可得太平,也无一日可得安宁。 天意授之的邪魔肆虐之下,这片人间甚至听不到哭叫之声,那些鲜活的凡人尚未来得及发出叫喊,就已经被邪魔攫住喉咙,连皮带骨探食干净。 唯一来得及的,大概就是临死之前,于惊惧之中躲藏在神像背后所念的一句“神仙保佑”。 这大概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这座城里神像最多的地方,最像炼狱。 萧复暄冷了脸,一声金音长鸣通彻天地—— 长剑带着浩瀚的威压,贯穿浓重的邪魔黑雾,飒沓如流星,直钉进那座炼狱似的城池里。 那柄长剑砸地之时,掀起的冲击赫然向外,瞬间将层层邪魔冲得灵魄离身,筋骨粉碎。 于是骤然间,长剑所在之处,空了一大片。。 而那些被横掀开来的邪魔,正试图借用邪术将扭曲碎化的肢干聚合起来,就感觉一阵凌冽寒风横扫而过。 霜雪瞬间结了满身,他们忽然之间便不得动弹。而那种寒意还在顺着五脏六腑爬蔓着。 于是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冻结成冰,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倾泻而来的气劲之下,蓬然碎成齑粉。 这处人间炼狱有一瞬间,死寂无声。 就连缠斗在其中的仙门弟子也纷纷一惊。 那些仙门弟子穿着统一,发冠之下的飘带上纹绣着一个“封”字,俨然来自于坐镇梦都的封家。 乌行雪和萧复暄同封家打过几回交道,但在现世,如此场面还是第一回。 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是跟着什么东西来的。 在那些仙门弟子身形一顿的瞬间,他们望向了人群中间。 就见那道由乱世天宿放出来的寻灵符咒,穿过那些或狼狈或错愕的封家弟子,直直落进了最深处。 那里一前一后,错身站着两个人,一女一男,模样有七分相似,俊秀异常,能称一句人中龙凤。 那位女子长眉凤目,高挑凌利。男子则清隽一些,总带着几分病意。 世间常于仙门打交道的人,没有谁不认识他们。他们一个是封家如今的家主封居燕,一个是她的兄长封非是。 而那两道带着棺木残余之息的符咒,不偏不倚,就落在他们身上。 这一落,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乌行雪曾在封家家主的诘问里,见过他那一双早夭的儿女。也在花信的诘问和言谈中听过与他们相关的踪迹。 世人皆知,封家上一任家主封殊兰育有三位儿女,长子封非是、女儿封居燕,幺子封薛礼。 都说封非是和封居燕生来便有些特别,几乎是那双早夭儿女的翻版。应当是冥冥之中转生而来,了却旧人执念,还一分圆满。 当时乌行雪只觉得太巧。 如今才知。 那根本不是什么转生,而是乱线的一双灵魄穿行到了现世,自婴儿初生便占稳了躯壳。 从此成了灵台天道砌过来的又一座“桥”。 第 114 章 钢刀 要想现世不再受牵连、生灵涂炭,就得将这座“桥”截断。 但这“桥”不是石头所砌,也不是木头所搭,而是两个人。 所以乌行雪的招式在抵达那两人之前,有过一瞬间的停顿,他在那停顿里轻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让封居燕猛地回神! 她瞳孔骤缩,一个闪身,横剑挡于兄长封非是和一众少年弟子之前,蹙着秀眉冷声道:“魔头……” 乌行雪怔了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这样当面叫他了。大概是曾经医梧生冲着他“公子”长、“公子”短所带来的错觉。 封居燕头也不回,冲身后的封家弟子们喝令:“列剑阵!” 弟子们训练有素,瞬间散开成鹞鹰之形! 他们立剑于身前,祭出剑诀! 一时间莹白色的光顺着嗡鸣声乍然而起,有无数道剑影在阵中穿梭来去。每一道都掀起了烈烈风声。 他们方才还陷在恶战之中,身上挂着伤和血,剑阵也列得摇摇欲坠。 而封居燕就站在所有人之前,是那残破剑阵的鹰首。 她面容苍白,发髻隐隐有血。飞速扫了一眼那群被震成粉末的邪魔,又死死盯着乌行雪道:“……你将群魔引来此处肆虐,又杀了一片,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她的反应有些出乎预料,乌行雪骤然收招,云一般绕过高翘屋檐,瞬间落地。 落地之时,霜冻连带着威压化作冷雾,顷刻弥散开来。 列阵的弟子们“轰”地朝后撤让半步。 乌行雪这张脸实在让人过目难忘。即便没有立马认出的小弟子,看到疾速卷来的冰霜、听到封居燕那声“魔头”,也都知道了来者是谁。 千百张脸上的血色刷地消失。 而当楔入地面的长剑从震颤中缓缓静止,众人终于看清了剑上的“免”字,神情又从面无血色转成了惊愕。 就连封居燕也不例外。 “那是……” 天宿萧复暄。 她动了动唇,后半句却没能出声。 就见萧复暄从邪魔黑气中横扫而来,穿过白茫茫的冷雾,身形利落如剑锋般落在乌行雪身侧。 他一伸手,“免”字金剑就劈风而来,稳稳落进掌中。 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乌行雪就是在这时开的口,他嗓音很轻,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邪魔不是我引来的,杀了这一波也毫无用处,这里的死了,还有别处。今日的死了,还有明日。” 封居燕秀眉越蹙越紧:“什么意思?” “杀不尽的意思。”萧复暄道。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脸色骤变。 倘若这里站着的只是一个魔头,这对话恐怕根本不会发生,偏偏有个天宿上仙。 于是封居燕满面警惕,却还是开口道:“何谓杀不尽,又为何杀不尽。” “说来话长,没那些时间。” “你!” 封居燕沉下脸色,正要开口。就听乌行雪道:“唯一的办法便是斩断源头,所以……” “所以什么?” “我们找到了这里。” “这里?”封居燕依然满身缠绕着随时击发的剑意,眸光飞速扫过四周,“源头在哪?” “在人。” 乌行雪话音一落,周遭哗然一片。几乎所有仙门弟子都在那一瞬间打了个寒惊,感到了毛骨悚然。 他们下意识瞥向了身边众人,剑攥得更紧了。 封居燕见剑阵哗动,偏了一下头,正要喝令。就听乌行雪又说道:“有两个本不属于这里的灵魄,有违常理来到人世,占了本不属于他们的身体。这是引得邪魔祸乱四起的源头,我同天宿循着痕迹找来了这里。” “强占躯壳?那不就是邪术夺舍!”封居燕厉声说着,漂亮的凤目泠然转动,转头扫了一眼自家的弟子们。 乌行雪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看到此刻终于眉心一皱,微微偏头,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萧复暄说:“这位封家姑娘……有些奇怪。” “确实。”萧复暄低低应道。 这封居燕扫向身后的神情,仿佛正在观察自家弟子,看那其中有没有混进邪魔妖道。 那厉声的语气更像是一种试探。倘若真有夺舍之人混迹其中,在这厉声恫吓之下,或许会露出一丝马脚。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心虚之色。 要么当真是滴水不漏,要么……就是真的不知? “看另一个。”萧复暄忽然说。 乌行雪眸光一动,落到了封居燕身后的封非是身上。 那是封居燕的兄长,也是封家长老。据说性情文雅,虽然天资不错,但众所周知体质偏弱,上限有限,所以比起家传剑术,更加醉心丹药符咒之术,与花家的医梧生交情不浅。 他从不觊觎家主之位,一心一意护着亲妹,所以兄妹俩感情甚笃。 此时,单从封非是所站之位也能看出一二。 虽然封居燕镇在剑阵之首,封非是被挡在她身后,但他也护住了妹妹的命门要害,就像一道从不离身的影子。 而就在封居燕扫量一众弟子之时,封非是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那是……”乌行雪极轻地动了一下唇。 “清除咒印。”萧复暄传音道。 那是乌行雪和萧复暄寻灵用的符咒,于方才的混乱之中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其他弟子包括封居燕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唯有精于符咒之术的封非是察觉到了,还想不动声色地清除它。 就在符咒痕迹即将消失的瞬间—— 金鸣声起! 一道剑气直射而出,“锵”地一声横挡其中。 封非是悄然放出的清除之术刚好撞在剑气上,就见星火蓬然四溅,尖鸣引得所有人一怔,齐齐循声望去。 封居燕也猝然回头—— 封非是拧了眉,猛地蜷起手指。 然而已经晚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两道寻灵咒印因为他的举动,反而在那一瞬间明晰起来,浮起一层血色光痕。 众弟子中,不乏有人知之甚广。尤其那符咒一亮,便好辨认得多。 于是有人脱口惊道:“这……这是寻灵……咒?” 那弟子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寻灵咒”就落在他们家主、长老身上。然而这时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 众所周知,凡间但凡用到寻灵符咒,总跑不出两种境况—— 要么是灵魄受创或受病,离了躯壳,游荡在外。 要么就是灵魄进了不属于它的躯壳,那便是世人常说的……邪术夺舍。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 若是后者,因为被夺的躯壳残留着冤屈怨恨,那咒印会泛着邪术才会有的血色红光。 封居燕、封非是身上正是此种。 眼见为实,那比千百句你来我往的说服和争辩都有用。 即便没有先前封居燕和乌行雪之间的对话,在场的所有弟子也会陷入这般死寂里——不管是不是邪魔祸乱的源头,这都是邪术夺舍。 无可辩驳。 那一刻,乌行雪和萧复暄看见了封居燕的神情,终于确定……她似乎真的不知道。 那位常被评价为“秀美如画又刚硬如刀”的封家家主大睁着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寻灵咒印。 她鬓发微乱,绣着“封”字纹样的发带绑在脑后,缠在长发里,飘散风中。她低着头,肩背却笔直如刀锋。 如今,那刀锋正在轻颤。 过刚易折。 封非是看着她的肩脊,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有人评价过他妹妹的一句话——天纵英才,奇峰隽秀,秉性如刀但是……过刚易折啊。 他其实都快不记得那些了,毕竟百年之前、少年之时的事偶尔想起也只有浮光掠影…… 何况更早之前呢。 “阿燕……”封非是轻轻开了口。 封居燕猛地抬了眼。 那双凤目少时长露聪慧顽皮,后来成了家主,便多是稳重和凌厉。唯独在他们兄妹至亲聊笑之时,才会露出那些之外的温和娇意。 而此刻,那双眼里却没有上述任何,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震惊。 他这个亲妹不是好骗之人,自小就不是。 所以在封居燕开口之时,他便无可辩驳了。 封居燕说:“你我身上,为何会显出夺舍印记?” 她看着封非是被剑气挡下的手指,道:“如果没有这道剑气,倘若我方才不曾回头,你在做什么?” “我……” “你是要清除掉它吗?” 封非是咽下话音,良久闭眼道:“是,我会清除它。” 封居燕道:“所以你知道啊……” 她攥着剑的手指太过用力,虎口崩开了伤口,顺着剑柄淌下血来。她手指发着抖,剑就在震颤中轻轻嗡鸣。 她在嗡鸣里盯着兄长,问道:“所以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当真有两道不属于这里的孤魂野鬼,强占着本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我当是这千百人中混进了什么邪魔妖道。”封居燕一字一字仿佛含着血,道,“我还找得那么仔细,原来是你和我啊……” “这些,你都知道?” 封非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道:“知道。” 他当然知道。 因为最初的最初,就是他徘徊在封家高塔之下的续命阵中,在日复一日的阵局影响之下,不甘和遗憾越来越重。 某一日受了引导,带着亲妹早无动静的灵魄,一并到了另一处世间,成了那座“桥”。 第 115 章 易折 “所以,小时候同你说过的那个噩梦。”封居燕喉咙哑了一下,停顿了好久才继续道,“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她很小的时候常做同一个噩梦。 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地方,像一个四面皆墙壁的空屋或床榻。总有一个满身是血看不清脸的人来拉扯她,想要将她推开、轰走。 那双手几乎要将她血肉抓下来,痛得她在梦里嚎啕大哭。可那个血人哭得比她还凄厉,那哭声听得人又害怕又难过,拉扯之下还会急得捶胸顿足。 对于当年的她来说,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鬼,是幼时摆脱不掉的梦魇。 她时常在夜半惊醒,不肯承认害怕,又不敢继续睡,便跑去院门口坐着,能看到外面提灯经过的巡夜弟子。 那些大弟子们问她,为何不睡。 她折一根小树枝,小动作地假装比划,说:“我练剑,先生明日要查的。” 几乎所有人都被她骗过去了。乃至后来十年、百年,封家总流传着她少时天纵英才还勤学刻苦的传闻。 唯有封非是…… 唯有这个兄长,会在她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比划树枝假装练剑的时候,走过来问她:“阿燕,你是不是睡不着?” 她起先也不承认。 后来有一次怎么都缓不过来,坐在门槛上还在哭,便同封非是说了梦里的场景。 那是她百来年人生里屈指可数的眼泪。 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同最亲近的兄长说:梦里那个血淋淋的人如何推她、扯她,如何弄得她满床的血还如影随形,如何哭喊着驱赶她,一会儿磕头求她,一会儿叫着骂她。不论她让到哪个角落,转往哪个方向,总是躲不掉。 封非是听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陪她坐在门槛边,看了一整夜梦都城的月亮。 到最后她抓着树枝靠在门边,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了。闭眼前还委屈地嘟哝了一句:“那人为何总要赶我呢……” 如今想来,哪是恶鬼赶她。 分明她才是那个雀占鸠巢的恶鬼啊。 她看着封非是,回想着近百年不曾回想过的少时梦魇,字字如刀:“你我这两具躯壳被占时,也那样撕扯过么?” “那两个本该存活的灵魄,也是那样哭着、叫着、骂着的么?” “有那样捶胸顿足,急得哀求甚至跪地磕头吗?” 她本以为梦里的细节早已记不清了,没想到如今一字一句逼问起来,简直历历在目。 以至于她都快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见的,还是她真的见过。 “阿燕……”封非是叫了她一声,不知是想打断她,还是想安抚她。 但是封居燕不依不饶。 她总是如此,凡事容不得不清不楚,总要究出个分明来:“我只问你,有那样吗?” “有像梦里一样痛苦吗?” 封非是沉默下来。 其实他可以否认,可以编造一个谎话,说自己根本不记得了,或者说这两具躯壳生来无主。 但他知道这个妹妹的秉性,到了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到最后,他只能看着对方,低声说道:“阿燕,可是你做过很多善事。” “你做过很多很多善事,救过很多人,除过很多邪魔,收过很多弟子,递出去很多把剑,你——”他顿了一下,声音蓦地闷哑下去,“……嫉恶如仇。” 封居燕听着,半晌之后笑了一下。 她确实嫉恶如仇,世间每一次大事她都不曾退缩过,不论是邪魔横行还是苍琅北域崩塌,不论她挡得了还是挡不了,她永远握着那柄剑站在最前面。 她一度觉得“嫉恶如仇”是世间最好的评价,比什么天纵英才、天赋异禀好听得多。 因为后者是天生的,但“嫉恶如仇”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她自己选的。 众所皆知,她并不是什么温和柔善的人,她脾气又犟又硬,认定了一条路便一直走到黑,决不回头。 …… 她嫉恶如仇,决不回头。 那一瞬,封居燕松开了始终紧蹙的眉心。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眸光扫过千百名带着伤和血的弟子,扫过恶战后的满城狼藉,还有被暂时消挡但还会铺天盖地的邪魔黑雾。 最终,她看向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动了动唇。 她说:“引来邪魔的源头该如何截断?” “以身相殉是不是就行了。” 她的嗓音太低太轻,根本听不清。等到乌行雪反应过来那句“以身相殉”,那个秉性如刀的姑娘已经瞬间起了莹白色的风涡结界。 她骤移到了兄长最近处,两手祭满了杀意最盛的剑气。 其实在那个瞬间,她是打算先杀了封非是,再自我了断的。但她在剑气落下之时,还是调转了方向。 于是,那一刻,封非是只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人遮蔽住了。 他听见那个跟着他长大的小姑娘叫了他一声许久没叫过的“哥哥”,说:“谢谢你陪我看了十多年梦都城的月亮。” “但是……” “你知道的,我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她嫉恶如仇,强占来的百年人生,不要也罢。 *** 封非是听到了灵魄被剑气重击的声音,那种震动与他的心跳同步,狠狠砸了一下。 他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阿燕……” “阿燕?!” 他脱口叫着,却听不见任何应答。 眼前遮蔽撤去之时,封非是甚至忘了自己是仙门出身,会仙家术法。而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撑住面前的人。 但他只看到那个生来要强的姑娘闭着眼,了无生色地倒下来,像枝上整朵凋落的花。他架扶不住,踉跄着跟她一并倒塌下去。 都说封家长老文雅得体,即便体质有恙、常带病容,也从未在人前失过色。但如今,他却狼狈地跪倒在地,全无斯文之相。 他忙乱地试图去捞碎散灵魄,却徒劳无功,只在最后一刻隐约听见封居燕的遗音:“你呢?” 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你呢? 封非是的动作瞬间僵停。 我么? 我好像早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嫉恶如仇”了。 从他带着亲妹的灵魄,强占住这两具躯壳的那日起,他这一生就再无资格说“嫉恶如仇”了。 因为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那两具躯壳里本该存活的灵魄是如何哀嚎的。就像封居燕描述过的那个噩梦,那两个陌生而悲惨的小小灵魄撕扯过、恸哭过、挣扎过。 但他那时候不顾一切地想要活。 他想活着,想长大成人,想去实现一切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抱负——少时与妹妹常说的那些,要斩妖除魔、还一个清明世间。 他还想看着妹妹成人,她有着世上少见的天分和根骨,就那样离去太可惜了,那是跟着他一块儿长大的小姑娘,他舍不得。 因为他不甘、不舍,所以他以从未有过的凶狠之态,带着妹妹在这个世间存活下来。 而那两具倒霉的生灵,却因他而死,消失殆尽了。 他本以为只要活下来,他就可以大展拳脚,去做所有想做的事。他会是高兴的。 可事实上,他再没有真正高兴过。 封居燕常做的噩梦,封非是自己也日日在做。后来封居燕已经不再做梦,也不再受困扰了,他却依然如故。 他之前同封居燕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在这百来年里,他做过许多许多善事,他门下收了数不清的浪人孤童。他无心剑术,一心扑在丹药符咒上,同花家的医梧生常来常往,制出过许多救人救命的丹方。 他这一生的大半时光,都在做相似的一件事——赎罪。 但活得越久,这罪其实越绵长,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他抢来的。到最后,他就有点分不清自己算善还是算恶了。 他在这个问题里,整整困了一百多年,不知如何解脱。 直到这一刻…… *** 那些暂时被萧复暄和乌行雪横扫的邪魔污秽,就是在那一刻卷土重来的。 或许是因为封居燕自废灵魄,让那座“桥”断了一半,摇摇欲坠。而另一半也开始有所松动。 于是一切便疯狂起来。 “看那边——”不知谁失声惊叫了一句。 乌行雪和萧复暄循声转头,看见冲天的邪魔之息乌泱泱扫过来,如黑云压城。仿佛整个世间所有藏污纳垢之处涌出来的邪魔阴物,都汇聚在了这一刻。 但他们心里又十分清楚,这其实不是真的全部。 世间城镇村落那么多,除了梦都,大大小小还有百十座。正如之前乌行雪所说,他们杀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拦得住这里,还有别处,保住了今朝还有明日。 萧复暄在黑云疾速而来,将要吞天吃地时,一挽长剑,悍然迎去。划出来的剑气如长虹贯天。 两厢冲撞之下,整个梦都城乃至周遭山河湖水都在波荡。 乌行雪手指上寒风疾绕,冰霜飞星。 无端气劲源源不断流泻而出,仿佛深不见底。 他身形一动,瞬间如雪雾一般消散在原地。 但他并没有同萧复暄一道去格挡邪魔,而是在萧复暄未曾注意时,转身去了另一边—— 他用了最凶的杀招,附上了最澎湃的气劲,缠裹着最冷的寒霜。瘦长苍白的手指探向封非是的命门。 这是他曾经身为灵王时,经历过万千次的场景——清除那些乱线,看着那些或善或恶的人在他手里死去。 他避了整整三百年,依然避不过今日这一遭。 他还是要杀人,还是要看着某个活人死在他手里。 封非是天生体质虚弱,上限有限。乌行雪又用了最快最烈的招,他其实是挡无可挡。 但在触及封非是命门的那一瞬,乌行雪还是滞了一下。 他有一刹那的遗憾和犹豫。 封非是就是在那一刻抬起了头,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招抵抗。而是问了一句话。那是他困陷百年的囹圄。 他说:“你会犹豫,是不是说明……我还算是一个好人?” 乌行雪道:“你在害过的人眼里是恶人,在救过的人眼里是善人。” “我是杀你的人,两者皆非,无权评断。倒是你……可以恨我。” 话音落下,风雪俱寂。 他早已不是灵王,也没带银丝面具,遮不了脸上的悲喜。他的模样会映在所杀之人的眼睛里,而他会看着那个影子跟着眼睛里的活气一并慢慢黯淡下去。 他经历过无数回,依然觉得那是世上最孤寂的一瞬。 可这一次,在那个瞬间发生之时,有另一道影子落了进来。萧复暄的嗓音低低沉沉顺着雪沫而至。 他说:“别恨他一个。” 第 116 章 天诏 当年封家弟子堂的长老在授课时曾经说过,人在将死之时恨意最深。 “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论是善是恶,不论是无辜被害还是罪有应得,只要有过一丝一毫的不甘心,都会怨恨那个杀了他的人。” “那种深刻的怨恨会缠绕在那双杀人的手上,缠绕在那柄杀人的剑上,缠绕在杀人者的灵魄上,日日叩问。”长老如是说。 那时的封非是心里有鬼也有愧,便问长老:“总有些消除之法吧?” 长老看向他。 封非是生怕叫人瞧出端倪来,便补了一句:“毕竟咱们仙门弟子的剑常要沾血。” 结果长老还没答,阿燕就反驳:“咱们杀的是邪魔,又不是活人。” 她开了口,封非是便不再多辩,只轻轻补了一句:“话不能说得太满,万一碰上一些两难的时候,不得不为呢。” 这次长老开了口:“那就认下吧。” 封非是听得一滞。 长老说:“倘若真碰上了两难的情况,不得不为,愿意去做那个‘恶人’的人,大多有孤勇之气,心下是有准备的。” “不过——”长老说道:“那怨恨一旦缠上了,确实没有消解之法。这一点,连飞身成仙者都得认。你瞧那些九霄云上的众仙们,哪位不是只降福祉,不沾血腥。” “将死之人的恨,那是连神仙都畏啊……” 如今,封非是当真碰到了“不得不为”的境地。只可惜,他不是那个孤勇之人,而是那个将死之人。 他在最后一刻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恨。 封非是隐约听见了那句“别恨他一个”,他想说“我哪来的资格”,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命门受击,神灵俱灭,此生已到尽头,再也不会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那双映着人影的眸子急速黯淡下去,像燃烬的烛火。那俱空了的躯壳同妹妹一并向地上倒去。 于是,他这一生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梦都的天。 那里本该有一轮明月,与百年之前他和阿燕少年时同看的那轮一样。 然而邪魔之气未退,遮天蔽日,人间不见月光。所以除了灰蒙蒙的暗夜,他什么都没能看见。 …… 「还能有来生吗,阿燕。 希望你会有吧。 希望有朝一日再睁开眼睛,人间已没有你所憎恶的一切,你抬头就能看见梦都城的月。」 躯壳轰然砸落在地,震起尘烟,横跨现世和乱线的“桥”彻底断裂。 *** 梦都城上,铺天盖地的邪魔黑气,在与萧复暄剑气相撞的那个刹那骤然凝固,一切仿佛静止。 无数邪魔的尖啸嘶声而起—— 仙门弟子本就各个带伤,承受不了那种尖啸带来的冲击,即刻立剑一杵地面,支住身体。但许多人还是闷哼一声,从唇边溢出血来。 下一刻,他们就看见那些邪魔黑气轰然消散。 而更远之处,原本无休无止滚滚而来的那些,也猛地一刹,又疾速退了下去。 一众弟子茫然而立。 不知谁惊叫着高呼了一声“家主”,他们才回过神来。 “家主!” “长、长老?” “家主——” 他们看着倒地的两个人,已然顾不得之前所见所听,以及“邪术夺舍”等等令人悚然的事情,纷纷扑了过来。 倒是有几个人低声交语,望着乍然消退的邪魔和倒地的人,喃喃道:“所以斩断源头的那些话,并非唬人,而是真的?” “看来确实如此。” “可方才说这话的是那个魔头啊!倘若这话是真的,那……那个魔头该算什么?他是在帮人吗?” “他……” 一众弟子转身四顾,却发现魔头也好、上仙也好,都已经悄然不见了踪迹。 *** 乌行雪和萧复暄正匿着身形,站在梦都城一座高高的楼阁屋檐上。从这里,不仅能看到方才交战之处,还能俯瞰整个梦都城。 虽然“桥”已截断,邪魔不再受灵台天道的影响聚群肆虐,但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死去的已然死去。 梦都城曾经繁华过的街巷上只剩荒凉,洞开的门扇在风里轻轻晃动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那声音此起彼伏,笼罩着整个梦都。 那些洞开的门庭边,总有被邪魔吞吃殆尽的空空皮囊。那是曾经嬉笑鲜活的人,如今却成了遍布满城的“狼藉”。 而那些被护着活下来的,也都蜷缩在墙边屋角,空洞而惊恐地发着抖。 不仅梦都城内是如此景象。 从他们这里还能看到城外山野、庙宇,乃至更远之处。目之所及,皆是阴霾苦楚。还能料想不动山下、大悲谷口、无端海边……种种地方定然都有邪魔扫荡而过的痕迹。 这便是受了影响的困顿人间。 乌行雪眸色寂静地扫过所有。 他曾经与最鼎盛的喧嚣日夜为伴,听过无数关乎生老病死悲喜离合的祈愿,又因为最纯粹而不求回报的庇护化身成人。 他初见的人间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成为这样。 他指着满城哀恸和狼藉,轻声对萧复暄说:“它要如何偿还。” “仙魔杀人都会沾来满手怨恨、缠绕一生不可消除,它凭何能免?!” 萧复暄道:“我拉你过去。” 乌行雪转过头,见萧复暄眼眸如天边最冷冽的寒星,说:“去乱线,找它讨要回来。” *** 乱线之上。 封居燕、封非是所成的“桥”断裂之时,整个仙都出现了一丝变故—— 由现世源源不断供过来的香火祈求骤然歇止,于是仙都千百座玉桥下的云雾不再鼎盛,南窗下坐镇的煞涡陡然变得不安分起来。 彼时灵王还站在坐春风的玉桥边,银丝面具依然罩在脸上,手里握着的长剑一下一下轻轻敲在长直的腿侧。 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煞涡隆动的时候,整个仙都都在震颤。方储全无准备,踉跄了一下,猛地扶住玉桥才稳住身形,他惊疑不定地问:“这是怎么了?” 灵王没开口。 倒是那两个小童子回答道:“一定是天宿大人的南窗下出异动了。” 有那么一瞬,方储看见灵王轻敲腿侧的剑停了,身体朝某个方向动了一下。那反应,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他却没有抬脚,只是静立片刻又回过身来。 小童子抱着拂尘,脆生生地问:“大人不去南窗下瞧一瞧吗?” 灵王这才开口,与乌行雪如出一辙的嗓音轻声道:“不了,天宿大人自有办法。” 方储在旁看着,莫名觉得有些怪异,又有些别扭。 就好像他刚睁眼时所见的那个灵王,只是一层浮影。看得越久越觉得,这灵王身上有他家城主浓重的气息,却又透着一丝微妙的不同。 就像有两种东西在这具躯壳里矛盾对撞着,左右着灵王的举动和反应。所以这位灵王时常出神。 就在方储纳闷之时,灵王身侧忽然出现了一道浮光。 方储一愣,就见灵王利落地抬了手,两指一夹。那道浮光便稳稳夹在他两指之间。 方储这才看清,那浮光化作了一道符书。只是那符书与平时常见的截然不同,上面隐隐浮动着一个金印的“昭”字。 “这是什么?”方储讶异地问道。 小童子悄声冲他说:“这是我家大人又接到天诏了。” 方储一愣。 他其实并不知道灵王所接的天诏,究竟是什么。但他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似的,眼皮猛地一跳,变得不安起来。 “天诏……”方储喃喃了一句,“这时候来天诏?是要大人做什么?” 他言语模糊,没人听清。 而且这次,小童子眼观鼻鼻观口,也没再答话。 倒是灵王,扫看完符书两指一动,那符书就兀自起了一团光火,在他手指间烧尽了。 紧接着,他转头朝向方储,另一只手里的银丝长剑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啪”地停住。 他的嗓音掩在面具里,歪头问方储:“你自别处来,现在想回去么?” 方储:“我……” 没等方储说完,他又道:“该回去了。我正要去一趟,刚好送送你。” 话音落下,灵王已然瞬间闪现在方储眼前。 方储惊得了一跳,正要本能避开。就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钳住了衣袍。 下一刻,天旋地转—— 他被拽下了仙都。 没于云雾时,小童子的声音还隐约可闻:“大人是要去办事么?要同天宿大人说一声吗?” 方储眼睛根本睁不开,他快被风撕碎了。只听见灵王的嗓音在身边响起,淡淡回了小童子一句:“不用。” 他新接到了一道天诏,要去解决多年以前没能解决的一条“乱线”。以往他去人间办事,都会同天宿打一声招呼。 但这次没有。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催促他,尽快斩掉那条“乱线”,越快越好。他能隐隐感觉到天诏的急,因为这次的天诏甚至直接指明了他该如何前去。 至于其他,惊动的人越少越好。 尤其是天宿。 此时此刻,倘若有人能横贯两边,便会看到…… 现世的乌行雪和萧复暄正凌然往乱线而来。而乱线的灵王也正穿行九霄,往现世去。 就在灵王拨了剑鞘,要以长剑直劈而入时。 就听“锵——”的一声。 有人裹挟着剑气,于千钧一发之际横贯而来,挡住了灵王的剑。 剑气相抵之下,两种威压轰然相撞。 来者的剑气里带着隆冬和冷铁的味道,像葭暝之野的寒风…… 那是天宿。 第 117 章 新印 剑刃相撞之时,灵王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握剑的手极轻微地捏了一下,仿佛有一丝松动。在那丝松动之下,灵王身上属于乌行雪的那一部分,倏地冒了一下头。 他盯着剑刃迸溅的星火,张了张口,轻声道:“萧……” 天宿一顿。 在这乱线上,灵王对他的称呼从来都是“天宿”、“天宿大人”。只有在属于乌行雪的那部分冒头,开始对乱线产生怀疑之时,提起他才会说名字。 但每一次都只是说一个“萧”字,便怔愣一下,又改了口。 每到那时便能知道,灵台天道的影响又占了上风。 那这一次呢? 天宿环绕周身的凌厉剑气有一瞬间的收敛,眸光看着那张银丝面具,在等下面的话。 然而灵王沉静片刻,面具后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便是周身一个轻震。 那轻震连带着传到了剑刃上。 天宿蹙了一下眉,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灵王开口道:“不是说仙都煞涡正动荡不息么,你不去南窗下坐镇,却来这里?” 那一声名字又只开了一个头,便没了后文。说明此刻,灵王依然被包裹在灵台天道的影响里,几乎密不透风。 天宿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 “轻重缓急。”灵王重复了一遍,道:“可是,煞涡隆动不是重中之重吗?若是无人镇守,整个仙都便不得安定。倘若仙都根石不稳,有崩塌之相又无人兜着,那遭殃的就是九霄之下的人间百姓,你不是向来最在意这个?” 天宿眸光动了一下。 就是这种瞬间最让人复杂难言。因为连话语,都是乌行雪身为灵王时真的说过的。 如今在这乱线之上、在灵台天道的影响下,换了一番场景,换了一种语气,同样的话就成了另一种意味。 就像是一种有意无意的覆盖。 如果最终的结果是失败。如果现世消亡,留下的是这条乱线。那么曾经的私语闲笑便不复存在,只会有一个又一个像这句话一样被覆盖的、变了意思的东西。 天宿朝九霄云上灵台的方向扫了一眼,眸底尽是厌色。他又看向灵王的面具,道:“想过为何煞涡在此刻动荡不息,而你又刚好在此刻接到天诏么?” 灵王静声未答。 他握剑的手指一动。 那一刻,他的剑都跟着颤动起来,就像他躯壳里的部分又强挣了一下。 天宿的眸光落到他手上。 “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灵王顿了一下,轻声说道,“这里是假的。” 天宿倏地抬起眼。 那个怔愣只是极短暂的一瞬,但在能耐极强、威压极盛的人这里,足够成为一个空档了。 就见灵王手腕一转,长剑于瞬间猛然一撤,又猛然改了方向。它朝上挑开天宿剑气,又以劈山倒海之势凌空而下。 那带着灿烂光华的剑影自上而下,掀起的风如灵鹰长啸。 “天宿小心上面——” 方储失声叫道! 他之前被灵王和天宿相撞的威压冲到,灵魄震荡,形容狼狈。却没能从灵王无形的捆束中挣脱,一时间做不了什么,只能在旁干着急。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灵光剑影直劈下去,天宿却并没有抬手出招相抵。 而是对那道剑影视若无睹,转身向后—— 方储差点呼吸骤停。 然而下一瞬他便发现。那道华光剑影在碰到天宿的时候,就被迫显露了原形——那只是一道虚招。 而灵王本身却在那剑影落下之时,身形骤然一散,又顷刻凝聚于天宿背后。握剑的手指间已经蓄满了气劲。 倘若天宿刚才真听了方储的提醒,抬手去挡头顶的一剑。那背后命门便彻底敞露,根本来不及挡。 万幸,他没有。 天宿恰到好处地转身了! 还好…… 方储看着那边,心脏差点蹦出来,又猛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口气还没呼出去,他的瞳孔就陡然缩了一下! 因为他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灵王清清淡淡的嗓音响在他耳边,说:“别看热闹,该送你走了。” 方储差点灵魄出窍! 他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那个转去天宿身后的灵王依然是一个虚招,真正的灵王在他这里。 而这接二连三的虚招和根本分辨不出真假的剑影、身形,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快得叫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偏偏那些虚招分化的威压和气劲,都是实打实的。否则根本不足以去骗天宿。 这就好比在一瞬间,将自己一分为三,放在任何一个人间仙门家主或是邪魔身上,都要极费灵神。 但在灵王这里,却如吹灰。 不过方储根本来不及想这些。 他只看到灵王虚影所在之处,剑招伴随着惊雷电光响彻一片,连周遭的山野都哗然作响,崖石炸裂。 而天宿的身影就没在尘烟里。 完了。 看穿第一个虚招已是不易,第二个天宿避不过去了。 方储被灵王带往“现世”的那一瞬,满身冷汗俱下。 然而他们刚转身,就见寒光浮动,本该困在惊雷电光里的天宿,正长身而立,扶着剑挡在他们面前。 灵王身形一刹。 天宿低沉的嗓音响起:“虚招骗不到我。” 方储这辈子的心跳都砸在这一刻了,简直大起大落。 他听见灵王叹了口气,用几乎没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既然虚招骗不了,那就只能动真的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方储身边已经空了。 骤然而起的狂风掀得他根本绷不住身形,狼狈滚了一圈,撑了满身结界去挡,却崩出了无数细小伤口。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再抬起头,只见雪亮光芒晃得他眼前一片煞白。他听见两剑相击的鸣音,等到白光缓和,他只看见两道剑光悍然而去。 他生生见识到了何为剑劈山海。 *** 乱线上的天宿毕竟只是萧复暄的本体躯壳以及一抹灵,要以这一抹灵原地挡下灵王真正的一剑,根本不可能。 于是他抵住剑刃之时,身形已在剑压之下后掠数百里。 他们上一瞬还在某处城郊,下一瞬就到了连绵山间。 后面有层峦叠嶂和高耸山崖,天宿原本要借嶙峋山石横绕一下,挡过那一剑。却在将要绕过掠过时,隐约听到了山里有人声。 天宿一怔,转眸瞥去。 就见十二里灯火如龙,从群山之中蜿蜒而上,直抵天边。隐约可见茶酒旌旗伴着喧嚣人语,在风里扬展。 他们一退数百里,所落之处居然是落花山市。 倘若真的借山石挡下这一剑,断裂的山崖便会直直砸落进山市之中,那又将是一场无端灾祸。 天宿身形一顿,于半空改了主意。 以那一抹灵魄生生接下灵王一剑。 剑气毫不避挡,重重相接之时,天际九霄雷动。数百里的云雾都被猛吸而来,在那一处流转成长长的云涡,通天彻地。 就连灵王都没有料到,他会生接那一剑。 “你不是想说这世间一切都是假的么?”灵王问道,“你想说这里才是乱线,所有都是虚影一片。既然是虚影,既然都是假的,你为何还怕惊扰落花山市,而强接这一剑?!” 云涡里白茫茫一片,俱是湿冷的雾。 天宿的嗓音就散在雾里,他说:“因为有人曾生于这里,又亲眼看着这里烧为焦土灰烬。” 他不希望等那人来到这里,还要再看一次山市灯火尽熄,哪怕是乱线。 焦土…… 灰烬…… 灵王躯壳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搏动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有些错乱,仿佛同什么人血脉相连。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被闷在一个巨大的罩子里,偶尔顶开一丝缝隙,于是有隆冬的风透了一缕进来。 他眼前隐约闪过一些画面—— 冲天的山火烧了不知多久,烧到天边都浸透着猩红。而他就在火里,看着曾经热闹的一切化作焦土。 然后以剑分灵…… *** 萧复暄和乌行雪就是在那时闯进了乱线,被拽进了白茫茫一片的云涡里。 那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在那个瞬间里,天宿那一抹灵在剑气巨震之下碎裂如烟,空了的本体躯壳直坠向地。 而云涡里的萧复暄抬了眼。 本体和傀儡躯壳裹着金光剑气,相接之时,傀儡躯壳融散于雾。依照现世的年岁来算,时隔整整二十五年,天宿萧复暄终于复归本体。 灵王也从云霄直落而下。 他身如银雪鹞鹰,以长剑点地。 只是当他与乌行雪同处一处时,他躯壳里的搏动就变得更加剧烈,几乎是一下一下地砸。 落花山市陷于大火的场景又一次直贯进他脑海中,提着剑劈开灵魄的那一幕也随之而来。大火烧身的灼热和灵魄分劈的剧痛同时涌起,像无端海最高的海潮,兜头将他笼罩进去。 那一刻,灵王和乌行雪恍若重叠。 他们似乎想起了一样的事,有着一样轻而急的呼吸,身形一样紧绷如弓弦,脸也一样苍白无血色。 在劈分灵魄的痛苦重卷而来时,乌行雪身形晃了一下,一如当年在落花台的山火中一样,半跪于地。 萧复暄听到那声闷音,猛地扫开浓雾。 他隐约看到乌行雪的状态,脸色骤变,一把抱扶住倒下去的人,低声道:“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他就止住了。 因为他发现乌行雪另一边颈侧有一道新伤,应当是刚弄出来的,汩汩的血从伤口里流淌下来,顺着颈骨洇进领口,染得一片殷红。 那新伤并非什么创口,而是有意为之。因为那伤的形状是一道咒印,萧复暄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贡印。 曾经乌行雪还是仙的时候,脖颈上有天赐的“昭”字。那道贡印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牵系着乱线上的这位灵王,供养着源源不断的灵力。 后来他堕为邪魔,“昭”字印消,两者之间牵系便断了。 如今,他居然又生生在脖颈上新落了一道贡印。 贡印以血落成,效力便格外重。他靠着这道贡印,将自己与乱线灵王之间又拉起了一道牵连。 …… 怪不得始终被天道影响死死封禁的灵王忽然有了一丝松动。 又怪不得他会跟灵王一样想起过去的事,承受着曾经承受过的痛苦…… “乌行雪!你——”萧复暄哑声说着,就要去愈合那道伤,却被半跪的人一把抓握住手。 乌行雪抓得极用力,骨节泛白。但他却扯了扯苍白无色的唇,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萧复暄,你信我。” 第 118 章 来源 贡印相连,就能将两人的状态一点一点缓缓拉到持平。 如果贡印的效力足够强、建立的联系足够深,乌行雪还能试着去影响那位灵王。 倘若成功,他能压制灵王身上受控于于灵台天道的那一部分,让那位灵王彻底醒来。 倘若失败…… 倘若失败,那就是现世被斩。 他曾倚坐在树顶俯瞰过的那个人间将万灵消亡、光华俱灭。 曾经热闹过、沉寂过、有过爱恨悲欢、生离死别,听过哭听过笑,见过阳春三月亦见过隆冬白雪的那些地方和那些人,就再无存在过的痕迹了。 他输不起。 乌行雪攥紧了萧复暄,轻声重复了一遍:“你信我……” 贡印之效在那一刻飞速流转。 那位灵王本能相抗,周身爆发出惊天的威压与仙力—— 狂风猛卷而来! 周遭忽然遍生结界,以仙力而成的禁制拔地而起,像无数道通天贯地的墙,将所有人分隔开来。 “城主!” “天宿!” 方储一蹿而起,想要冲破禁制,去到乌行雪身边。 然而他往左一步,一道泛着银白华光的禁制便贴着鼻尖轰然砸落。 他转身往右,第二道也直砸下来。 他再急退一步,背后又是一道。 …… 眨眼之间,八面紧锁。他被箍在方寸之地,一步不得动弹! 他的招式、气劲、邪魔之力以及惶急而嘶声的喊叫,都被封在其中,再传不出去。 另一侧。 萧复暄的剑气能快过一切。 那些禁制拔地而起的瞬间,数千道属于天宿的张狂剑芒就已经抵到了那些流转着华光的高墙上。 可是当万钧剑气势如破竹,将要贯穿高墙时。 那些剑尖所抵之处却汩汩流淌出血液来,殷红色的痕迹瞬间蜿蜒,自上到下,万丈不息。 禁制渗出血来的时候,萧复暄看见灵王和乌行雪身形同时颤了一下。 萧复暄脸色一变,猛地收回剑气。 千般剑气撤回的刹那,风雾弥合。白茫茫的雾在狂风席卷之下,眨眼淹没了他侧围箍的八方禁制。 于是他再看不见乌行雪…… *** 数万道禁制强势砸落人间,足以将江河湖海、山野城巷统统分隔,天崩地裂都不能相通。 唯有一处地方共存着两道身影。 正是乌行雪和那位灵王。 乌行雪捏紧空了的手,抬眸看去。 那位灵王身上华光笼罩,有着如今最强悍的仙元、周身流泻着最醇劲的灵力,那统统来自于曾经巅峰时候的乌行雪自己。 但在贡印流转相连之后,灵王身上便缭绕上了浅淡的邪魔之息,黑色的雾岚丝丝缕缕,缠绕在灵王的衣袍上。 那一幕莫名有些触目惊心,就像血流进纤尘不染的雪里。 乌行雪微怔了一瞬,沉默下来。 因为那一幕与他当年成魔的场景有些相似。 只不过当年他身上缠绕的黑雾并非这样丝丝缕缕,而是汹涌澎湃,仿佛能侵吞万物。 这一刻,他就像隔了三百年的时光,看着当年的自己。 他看着自己缠上邪魔之息,看着血从不知哪些要穴渗出来,一点一点浸染衣袍。看着自己从“华光耀目”的仙,慢慢变得苍白斑驳、鬼气森然…… “后悔么?” 乌行雪似乎听到有声音如此问道。 谁在说话? 乌行雪蹙了一下眉心。 那声音淹没在结界呼啸的飓风里,模糊至极。一时间难以分辨,那是他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自语,还是灵台天道借着那位灵王之口在问他。 就在他怔愣之时,以长剑支地的灵王骤然抬头。 仙力在刹那爆发,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禁制之内山川震动。那相连的贡印在震动之下被冲断了一瞬。 灵王就是在那时一转灵剑,卷风而来! 那一道身形太快,疾如电光。 上一瞬还在百丈之外,下一瞬剑尖已然到了乌行雪喉前。 乌行雪在那一刻倏然抬眼。 他冲灵王歪了一下头,刚好在千钧一发的毫末之际,错开剑尖。 与此同时,他的两指已经点在了灵王颈侧的“昭”字上。 于是…… 剑尖所倾注的威压重重撞在一侧山峰上。 百丈高崖轰然崩为砂石之时,最凌冽的冰霜混着血落在“昭”字印上,转瞬蔓延半身。 灵王和乌行雪灵魄同时重重搏动了一下。 贡印又在那一刻连接起来。 乌行雪在高崖崩毁的巨响中,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问他:“后悔么?” “是你在问?”乌行雪动了动唇。 灵王依然罩着曾经乌行雪从不离手的银丝面具,身体在贡印越来越重的效力之下微颤了一下,像一种挣动。 “什么?”灵王的声音掩在面具后,“不是。” 其实不用他答,乌行雪也意识到了。 那声音并不在近处,而是响彻于四面,在结界和通天彻地的禁制里来回撞着。这样巨大的无可掩盖的声响,灵王却毫无所觉。 仿佛自始至终,都只有乌行雪自己能听见。 就在这时,刚连上的贡印又一次崩断。 灵王周身气质瞬间淡下去,挣动和微颤骤然熄止。 乌行雪眯了一下眼。 只觉背后一寒。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灵王所出,都是他自己曾经最熟悉的招。 此刻恐怕有千万飞剑蓄满灵力,拉到云间,正猛地朝他直射而来! 乌行雪头也不回,背手便挡。 就见漫天雪沫聚拢而来,在万千剑尖前凝结为屏障。 冰霜顺着飞剑迅速蔓延,而后轰然炸开。 那就像在禁制之内,下了一场世间最大的雪。 灵王被震开的同时,乌行雪的背骨也重重砸在险峰山石之上。 血迹从已有裂口的要穴汹涌流出,瞬间染了衣袍。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你后悔么?” 乌行雪咳了一声,用手背擦了脸侧的血,这次终于清清淡淡回了一句:“后悔什么呢?” 又一记招式袭来! 乌行雪堪堪避开,反手便是一招。 禁制之内有着世上最大的雪,铺天盖地。他和灵王互看不见,但每一道招式都能精准落下。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攻击习惯、一模一样的格挡和回击。 但灵王尚在巅峰,用的是剑。 而乌行雪的剑,早在三百年前成为邪魔之时,就一并封存在了他曾经最喜欢的落花山市里,再没有用过。 于是转瞬之间,乌行雪的衣袍就已浸满了血。 他承接着自己曾经最熟悉的攻击,挡着曾经最熟悉的剑意。在又一次撞上山石时,听见那声音一句一句地问他。 “你分劈神木,自毁灵魄,由仙成魔。” “你从九霄云上跌落进魔窟深潭。从灵王变成人人谈之色变避如蛇蝎的魔头。” “被抹杀、被遗忘、被咒骂、被畏惧。” “如今还要被取代。” 那声音八方皆是,重重叠叠,铺天盖地。和着最猛烈的风和漫天大雪。明明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最重的威压,震彻山川。 “仙元俱碎、仙躯不再,就连最简单的贡印都落得断断续续,起不了效力。” “你后悔么?” 罡风横扫而来。 乌行雪抬起眸,在那一刻轻而定地开了口:“不。” 下一刻,他就在狂卷的飓风中抬起手,在脖颈的贡印上加了一重。 霎时间,风雪蓦地一静,似乎刹止于半空中。 新鲜的血就从第二重贡印里流淌出来。 曾经有一个在仙都众所周知的道理——那些人间神像上的贡印只能落一重,不能多落。因为神像泥塑金身,承受不住。 多落一重,神像会爆裂成砂。 后来又有人说,倘若换做傀儡肉身,所承之力便强一些。贡印能勉强落到两重。但这就是极限了,即便是仙躯本尊,也万万不能超过三重。 然而这一刻,在雪漫青天的禁制里。 乌行雪瘦长苍白的手指一次又一次落到贡印上,以血饲之。 他每落一重,灵王的身形就会僵顿一分。 每落一重,灵王就变得更像他。 每落一重……他同另一个自己之间的联系便更紧一点。 他生生落了五重贡印。 到最后连手指都是抖的,浑身满是血纹。但他却垂着眸,扯着嘴角,无声地动了动唇,又对那无形的天地罡风说了一句:“看,这样的贡印,你要怎么拦。” 话音落下的一瞬。 风雪长啸,他和另一个自己同知同感。 他们孤拔地立在风雪里,一样的身形、一样的姿态,一样满身血迹却不落尘埃。 那一刻,乌行雪似乎身在两个躯壳里。 他既是魔头,也是灵王。 「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心里轻轻问了一句,然后催动了最澎湃的气劲和灵窍。 下一瞬,他在同知同感之下,看清了“灵王”的来历。 乌行雪其实一度有过疑惑。 究竟是什么灵物化成的躯壳,能承受住他巅峰时候的灵力仙气,不仅没有爆体而亡,周身碎裂,甚至还能真的像灵王一样,往来于所谓的“乱线”。 不仅如此,这位灵王就连回忆所见的场景,都与他如出一辙。 世间哪有灵物能轻易做到如此?又哪有躯壳能化成这样的灵王? 直到此时此刻,乌行雪才终于知晓…… 因为他在灵王的躯壳里感受到了曾经最熟悉的东西——剑意。 不是模仿出来的,亦不是凭空捏合的,而是曾经独属于灵王的剑意。 世间从来只有一样灵物,会拥有这样的东西—— 乌行雪的剑。 第 119 章 归位 怪不得“灵王”的回忆会与他如出一辙。 既有曾经窗台积花的坐春风,也有十二个童子环绕煞气隆动的南窗下。有他走过的每一段路,穿过的每一条热闹街市,遇到的每一个人,见过的每一场生死。 怪不得他的一招一式由这位“灵王”使来,不见半点拖泥带水,连剑意都一模一样。 怎么能不一样呢…… 那本就是他的剑。 他分劈神木之后,将这柄灵剑封存在落花台。此后整整三百年,再没有用过。 不曾料想,灵台天道居然以这柄剑作为灵物,化造出了一具躯壳,再借贡印汲取灵力,最终成为了乱线之上的灵王。 *** 那一瞬,乱线的灵王倏然睁眼。 他躯壳里属于乌行雪的灵力重重颤动着,而他的身影轮廓在震颤中变得朦胧模糊,远远望去,就像一道直楔入地的长直剑影。 那道剑影微微抖了一下,就像曾经作为灵剑有所感应的反应一样。 有无边剑意从他身上投照出来! 每一道都裹着霜寒冷意,锋利之中又透着乌行雪常有的那种悲悯。 那些剑意自里向外,那层封裹在他身上的灵台之力便被刺得四分五裂。就像笼罩在昭昭日光周围的浓云被扫开了一些。 那种松动,乌行雪体会得最清楚。 他能感觉到那位灵王正一点一点让开“路”,由他去掌控那具躯壳。 仿佛时隔三百年,他久违地握住了自己的剑。 可就在那位“灵王”彻底松动,他握住剑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尖啸和嚎哭声突然朝乌行雪笼罩过来。 猝不及防的剧痛和严寒瞬间席卷全身。 那是一种根本无法抵御的痛楚,来得太过突然,乌行雪弓了一下脊背,一把扶住了崖边的尖石。 那山石棱角锋利如刀,乌行雪攥得极紧,手指被棱角划破瞬间染红了一片。但他却毫无感觉。 因为身上的剧痛和严寒早已盖过了一切。 起先,乌行雪没有反应过来,这种剧痛和严寒从何而来。直到他感觉那种剧痛如万蚁噬心。 他才明白,那是与劫期相似的痛。 那痛楚并非无端无缘,而是来自于杀过的人。 世间所有仙门弟子都曾学到过一种说法—— 说人在将死之时恨意最深。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论是无辜被害还是罪有应得,只要有过一丝一毫的不甘心,都会怨恨那个杀了他的人。 那种深刻的不甘会缠绕在那双杀人的手上,缠绕在那柄杀人的剑上,攀附在杀人者的灵魄上,日夜叩问。 只要有机会便会冒头,如同万蚁噬心。 那是连神仙都畏惧的怨恨。 邪魔的劫期就来源于此…… 灵王的痛苦亦来源于此。 当乌行雪的手再度握住他的剑,那种连神仙都畏惧的怨恨便朝他袭来,像万倾黑雾。 他在不见天日的黑云里,看到了无数张苍白面容。 那是他在天诏之下杀过的人。 他有一个很糟糕的习惯——看着随性恣意,却在这些事上记性极好。 他记得那些乱线上,自己亲手杀过的每一个人。 记得那些人走在街巷、与人闲聊时的模样。甚至其中有一些,最初见到他时,不知他是去做什么的,还冲他露出过笑意来。 最终却或哭叫或茫然地死于他手下。 正是因为他每一个人都记得,每一句咒骂和怨恨都听着,每一次亡魂撕咬灵魄带来的剧痛和冷都安静承受着,才不能容忍灵台天道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引人去开乱线,一次又一次地将凡人生死算计在它强扯的平衡里。 所以他不会后悔。 从未后悔。 从九霄云上跌落深渊如何?从灵王变成魔头又如何? 如果再碰到与三百年前一样的时刻,他依然会分劈灵魄,刮尽满身神力,自碎仙元,让神木彻底消匿于世。 他依然会直直站着,带着缠裹满身的怨恨,望向苍空之上的灵台天道,问一句:“看见了么,这是凡人之死。” 万灵生死重若千钧,缠裹满身的时候简直叫人寸步难行。你从未背负过一寸,从未体会过一分,凭何算计?! *** 那些铺天盖地的怨恨以及一个又一个曾经杀过的人,在此时突然袭来,就像一种威慑。 威慑乌行雪,更是威慑那位灵王。 灵王躯壳由那柄灵剑所塑,乌行雪所承受的那些怨恨,他同样在承受。但他过往不曾有过躯壳,这是第一次。 他从不知道,原来亡魂聚于一处时会这么浓这么多,什么仙剑灵力也劈扫不开。原来生死怨恨真的这么重,重到他几乎要被压弯下腰。 原来灵魄被撕咬啃食会这么难捱,亡魂的冷会冻到人忍不住发抖。 但这所有一切,都比不上他看见那些苍白面容时的痛楚。 他掌中攥着的长剑在颤抖中发出嗡鸣,接着,数不清的裂纹从剑柄蔓延下去,一直到剑尖。 似乎有一道声音环绕着他,在巨大的嗡鸣和痛苦中对他说:「那是一只杀人的手,那只手上缠满了怨恨,他无权握剑……」 「他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该回去。」 「送他回去。」 …… 灵王松动的一切,又在这万般痛苦中慢慢弥合,云雾又一次缓慢笼罩回去。乌行雪和他之间的贡印再一次变得不稳。 他在痛苦之中本能相抗,又要截断贡印。 而在贡印效力渐轻的过程中,那种万蚁噬心似的痛苦居然真的好了一些。那些怨恨于他而言也变得模糊起来。 仿佛自始至终,都只萦绕着乌行雪一个人。 他只是受了牵连。 只要他截断牵连,便不用再承受任何苦痛。 …… 一切就是在那个刹那发生的—— 整个天地猛地震动起来,一如之前在大悲谷底。 乌行雪被数以千计的亡魂围裹着,甚至没有觉察到那种震动。而等他眨去眼睫上的血,再睁开眼,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慢了一刻,才反应过来那种震动和崩裂的含义—— 他和萧复暄,甚至包括方储,又要被强扫出那条乱线了。 他在混乱之中隐约感觉到了禁制高墙消散,他听到了萧复暄的声音,还有方储的一声“城主”。 下一刻,他就被人扶抱住了。 他想说其实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可惜…… 这次他们没有后招了。 萧复暄复归本体,方储也一并被扫了出来。乱线之上已经没有什么能拉他们一把的了。 如此一来,他们和整个现世就成了被动的一方,只能等那位灵王提剑而来。 乱线的山河消失于黑暗,只有卷着大雪的风还在残余的呼啸,扫过耳边。 然而就在所有一切消止之时,呼啸的风雪忽然一静。 那一刻被拉得无限长。 后来不管过了多少年,他们都始终清晰地记得这个瞬间。 这一瞬,风雪在黑暗中归于死寂,整个世间仿佛骤停,再不往前流动。 乌行雪呼吸轻轻一顿。 只听已经远去的风骤然猛烈,漫天大雪又一次扑面而来。消失于黑暗的乱线山河突然清晰起来,瞬间到了咫尺。 就连万丈禁制高墙的华光都还在。 原本断裂的贡印突然自主流转起来,乌行雪摸了一下颈侧,抬眼一看。 就见灵王长剑支地,缠裹着同他一样的亡灵怨恨,在漫天黑雾和猎猎长风中直起了身。 那一刻他们意识到,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又拉回了乱线。 拉他们回来的人,是灵王。 第 120 章 守家 将人拉回乱线时,“灵王”身上原本消退下去的剧痛和寒冷又迅速席卷上来。 那样彻骨的寒冷,只需要一丁点就能让人身灵俱僵。裸露出来的脖颈和手指变得苍白无色,又瞬间泛起了淡淡的青。 那种剧痛绝非常人能扛,就连神仙也会发着抖弯下腰去。 他隐约听见脑中有一道声音,模糊得不知来自哪里,却和着旷野山川的狂风一样声带呼啸。 「痛么?」 「冷么?」 「亡人的怨恨就是如此,世间无人能小,也无人能挡——」 “灵王”闷在面具之后的声音又轻又低,他手指无可控制地颤着,却回了一句:“是么。” 语气与乌行雪一模一样。 呼啸声更凌厉,连带着地面都在抖。 「你会如同根骨寸寸碎断。」 「会如同埋在冰崖之中。」 更剧烈的风卷裹而来,似乎要将他掀翻或是吹得再站不稳。 但他剑尖抵地,便站得笔直,再没有动过。 「你会千疮百孔,会血流遍野,会痛不欲生。」 「你会后悔,会呼天不应,叫地无门。」 “那你错了。”他依然轻轻回着脑中的声音,“我不会。” 那些紧紧压制着他、封裹着他的灵台之力,在那一刻被彻底破开。仿佛大地龟裂,光透百丈云层。 他顶开压制着他的万钧之力,轻扯了一下嘴角道:“我永远不会。” 他躯壳是灵王的剑,骨血里是一部分的乌行雪。 剑不会千疮百孔,不会痛不欲生,不会后悔。 他从来只指向前。 而更早的时候,他还是一根裹着白玉精的神木长枝。 他起始于生死无畏和不求回报的庇护,从存在于这世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会有害怕和后退。 “所以啊。”他轻轻动了动唇,无声回道:“你吓不倒我。” “我醒了。” *** 那一瞬,整个乱线天地变色! “灵王”抬头看了一眼风云际会的天幕,又朝乌行雪、萧复暄以及方储的方向看去。 他们本为一体,无需多言。 但“灵王”还是在那一刻开口道:“我知道该做何事,但要提醒一句。” 他抬手指了指九霄云上的仙都灵台,道:“它既然能影响压制我,就一样能影响压制旁人。甚至要容易得多,毕竟……” 他在这条乱线上呆了很久,即便已经彻底醒了,说到的时候依然会停顿一下。即便戴着面具,也依然能感觉到他有一瞬的怔然。 但他很快便定然如石,道:“毕竟这条乱线某种程度而言,由它灵台衍生。乱线上的每一位仙也因此而来。只要它有意,就能让仙都所有人同我们兵戈相向,无需缘由。” “所以?” “所以要以一挡百、以一挡千,不会有更多的帮手了。” 萧复暄道:“不是惯来如此么。” 众人静了片刻,哂笑一声。 确实。 二十五年前便是如此,不过是再来一回罢了。 下一瞬,那些通天彻地的禁制高墙轰然碎裂。禁制之外最张狂的风混杂着川流之声齐灌入耳。 他们迎风数万里,如同华光穿透九霄云上,直捣灵台! *** 另一边。 从“灵王”苏醒之时起,九霄云上的仙都灵台便有了动静,无数道传书在那一刻飞散而出—— 桑奉之前感到山川异动,正在他所执掌的不动山里巡看。他巡看到半途,在曲折难行的山道间猝然停了步,伸手接住穿林而来的传书。 那传书展开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内容。 但他却身形一僵、眸光忽定,片刻后飞身掠至太因山,顺通天高塔上了仙都。 千里之外,遍地巨大坟冢的京观里,梦姑同样接住了传书。 她从一处坟冢碑前直起身,捏着同样空白一片的传书,定定怔了半晌。而后一扫裙袍,同样飞身而去。 还有雪池的或歌。 她穿过雪池终年不散的雷鸣电光,接了传书后一挽长发,扎了一个方便的髻子。带着雪池的云雷,从南端赶赴北地。 …… 世间各处执掌之地,仙都众仙都在同时同刻接到了同样的空白传书。 正如“灵王”所说,无需任何缘由便直赴灵台。他们身伴仙光,仿佛千道飞虹,在顷刻之间,汇聚往九霄之上。 而灵台高崖的仙堂里,同仙首说话的众人忽然噤声。 整个仙堂陷在一片空寂的安静里。那种安静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这里站着许多仙,却好像空无一人,皆是虚影。 “怎么了?”有仙打破安静,谨慎问道。 下一瞬,有仙使连上十二层高峰,嘶声叫道:“有人强闯仙都灵台!!!” *** 一切场景都与二十五年前的现世如出一辙,仿佛昨日重现。 只是这一次,乌行雪这边多了一道身影—— 他一身素衣卷风楔入灵台高崖时,苍白的霜顺着高崖上的瑶宫仙殿疾速蔓延。转眼之间,他所过之处皆冰雪。 而在灵台众仙身携法宝而来,仙首明灯一扫,火光耀目之时。一道银白长影横贯而来,带着朗如清风的剑鸣,落进乌行雪一贯空空如也的手中。 时隔整整三百年。 他早已不再是灵王,却重新握住了那把剑。 这一次的萧复暄也不会再匆匆赶来。 他那张狂的剑意与乌行雪并肩而至,像最汹涌的海潮,卷天而过。 万道金色剑影直落于灵台众仙身前,砸地之时,瑶宫仙殿的地面碎裂有声,白石飞溅。 剑影一张,众仙便分寸不得向前! 乌行雪则直穿照世灯所燃起的大火,身如光电,挽了个银白剑花,凌然直劈下去。 仙都万座瑶宫,在那一刻震如惊雷,同时蔓延出了无数裂痕。 *** 仙都震荡之时,灵台万座玉桥底下的云雾涌动不息。 倘若此时有仙看到便会知晓,那是一种征兆——预示着仙都灵台根基不稳,煞涡隆动不息,有衰败之兆。 要想压制这种衰败,让仙都灵台在转瞬之间鼎盛起来,便需要更多的香火、更多人间祈愿和供奉。 然而乱线和现世之间的“桥”已被截断,封居燕、封非是已然消散,两边香火不通、供奉不连。 要想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汲取更多人间香火供奉,唯有一个办法——重新架一些“桥”。 能做“桥”的,多是不甘消亡、游荡不息的灵魄。它们想要新鲜的躯壳,想要能容它们寄生的地方,想要活着。 而世间这种灵魄最多的地方,便是坟冢满地、亡人聚集的京观。 执掌京观的梦姑在这一刻已经赶到了仙都,在灵台天道全然的压制和影响下,与她昔时的旧友刀剑相向。 所以她没能看到,她所执掌的京观出现了异状——在巨大的坟冢里,零零碎碎不甘消亡的亡人灵魄正从六尺之下的黄土里挣脱出来,携裹着阴潮的冷风,往同一个地方集聚。 那些灵魄聚集的地方是一处荒野山坳,高山嶙峋却崖石散落,四处都有灵剑扫过的凌厉痕迹。 就在不足一刻之前,乌行雪、萧复暄还有乱线的“灵王”曾交战于此。 这是通往现世的地方。 *** 高山之间,狭道狂风。 那数百道不甘消亡的灵魄,在灵台天道影响之下破开了一道缝隙。 只要它们由此踏进现世,在那个人间落脚下来,“桥”就又立起来了。 这次不止一座,而是百座。 如此数量,一旦落脚,再想斩断便要大费周章。哪怕是乌行雪和萧复暄此时赶赴回头也来不及。 那些灵魄尖啸着穿过缝隙,直奔现世人间。 然而在将要落地之时,它们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个头不高,身形却单薄瘦弱。乍一看似乎只有十五六岁,但看向它们的眼眸却凶冷得不似少年。 不是别人,正是宁怀衫。 现世和乱线之间的牵连之口,由萧复暄和乌行雪所破。所以乱线的入口在荒野之间,现世的出口却在照夜城的雀不落。 宁怀衫起初不知城主为何留他在这空空的宅院里,让他“守家”。他以为城主是嫌他不够做个帮手。 但他一贯听话,即便心里有些难受,还是乖乖盘坐在雀不落的巨树之下。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城主和天宿的用意。 原来没人觉得他不够格做个帮手。 原来这个地方,真的要有可信的人来守。 宁怀衫看见那些不知来源的灵魄,带着乱线上的阴冷潮气以及深重到无法忽视的怨意,出现在雀不落一角。 他眯起眼,瞬间从巨树之下站起了身。 他扭了扭脖颈手脚,一步十丈闪现在那些灵魄之前。 那些灵魄的怨气在尖啸中高涨如烈焰,浩浩滔滔,眨眼便将雀不落高高低低的楼阁淹没其中。 而宁怀衫就站在那高涨如焰的怨气前。 他沉了眸光,两手凌然一曲,错综的青色筋脉便隆了起来,由额头到脖颈、到手臂再到指背。 毒气便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逸散出来。 那一刻,毒气和怨气澎然相撞! 地动楼摇伴随着灵魄长啸,响彻在照夜城最南端。 宁怀衫在那长啸中扯了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颇为邪魔的笑。在悍然出招的同时哑声说道:“抱歉啊,雀不落这个空门你们钻不了,有人守家!” 第 121 章 兄弟 那些试图扎根现世的灵魄嘶叫着,相互拉扯着,张牙舞爪猛扑向宁怀衫! 它们的声音尖利刺耳,就像用刀在耳蜗里生剐。 “吵死了!”宁怀衫低低咒骂一句。 他一招劈上那些灵魄,承招的几个灵魄当场被劈得粉碎,在毒雾中融开,烟消云散。 可剩下的却像流水,猛地冲往两边。又掀起更高的“浪”,嗥叫着再度扑向宁怀衫。 他“呵”地讥嘲一声,招式更凶。 这人平日好动,总不安分。在这种时候,却成了一种好事。因为他反应奇快!一招刚出,另一招就已经攻往了另一个方向。 近百灵魄和滚滚怨气,在他手指的虚影里、在汹涌不息的毒雾里,被消磨得粉碎! 然而这并不是尽头…… 那近百灵魄刚被宁怀衫彻底打散,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狭缝里就又涌出了新的灵魄,顺着更浓郁的阴风和怨气,嘶叫着扑咬上来。 宁怀衫抹了下巴上挂着的血珠,狠狠甩在地上:“还来?!” 他啐了一声,带着满身毒雾,又没入了灵魄狂潮里。 那些灵魄并非怪形怪状,它们跟活人很像,有手有脚有身形,只是面容模糊不清,就像有人往水里投了一颗石子,于是涟漪破坏了倒影似的。 它们乍看起来单薄无害,似乎挥一挥手就散了,稍微懂点术法的人都能对付,费不了什么力气。 然而真正触碰到它们就会发现,那些灵魄以及它们身上的滔天怨气,究竟有多凶险难缠! 它们口中无齿,又好像无处不是利齿。 只要将人包裹住,那些无尽怨气便会将人剐得血肉模糊。到处都是伤口,到处都是血。 所以当宁怀衫又一次撕尽灵魄,从怨气中显露身形时,他已经快成一个血人了。 血从他额头发髻流淌下来,洇进眼睛里…… 于是他连眼睛都是鲜红的。 他捏碎了手里紧攥的一抹灵魄,悍然回身看向那道缝隙,哑声道:“再来啊!” 然后又没入了更深浓的怨气中。 每当一波灵魄消散在宁怀衫手里,就有更多灵魄从乱线各处冒出头来,穿过荒野,源源不断地聚向此处。 世上的亡人那样多,连“万”字都计不过来,遍布各处。却仿佛在同一时刻被弄醒了,由一双无形的手推过来。 结果便是……无穷无尽。 *** 宁怀衫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挡下了多少灵魄,也弄不清自己在这道缝隙前守了多久。 起初,他的咒骂和自语没有停过。每挡一波,便会半讥嘲半发泄地爆几句粗言。但只要是人,就总有会累的时候,哪怕是好动又碎嘴的宁怀衫也不例外。 慢慢的,雀不落里的咒骂粗语便越来越少。 不知从哪一刻起,宁怀衫再没有出过声,只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地祭出杀招。 这大概是宁怀衫今生最像“邪魔”的一刻。 ***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手脚速度终于慢下来,但他没有停。乱线上有数以万计的灵魄穿过缝隙,扑向现世,却被他绞杀在雀不落里。 整整一个时辰,一刻未停。 他带着满身毒雾守在这里,没有错漏过一个。 终于…… 他在撕碎一道灵魄时,招式太重,脚下踉跄了一步。 从踉跄到稳住身形,只是一个瞬间。但那些灵魄却看准了这个瞬间,一下子反扑上去! 它们同时撕咬住了宁怀衫的脖颈、肩膀、手和腿,还有更多则掏向他心口。 那一刻,雀不落里几乎出现了一片血雾。 宁怀衫就在那片血雾里闷哼出声。 他低低吼了一声,隆起的血脉纹路重重搏动了一下!接着,他两手毒雾便连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狠砸下去。 “轰——” 一声惊天巨响,就见毒雾形成的漩涡将百千灵魄卷入其中,又猛地炸开。 雀不落肆虐的怨气瞬间清扫一空。 宁怀衫却身形一晃倒塌下去。 他一只膝盖重重地磕在石地上,一手撑住地面。鲜血淅淅沥沥在地上积成了一洼。 但他心里知道,这依然不是终结。 因为他已经嗅到了更多、更浓的阴潮味,就来自于他背后的缝隙里。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又有数以千计、万计的灵魄被操控着赶聚过来。 这一次,不知道他还能挡住多少…… 就在他低吼一声,攥着拳要强站起来时。缝隙里隐约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喊了他一声:“宁怀衫!!!” “谁?” 宁怀衫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他守在现世的雀不落里,仅有一道无形的缝隙能嗅到来自乱线的风,其他一切皆看不见。 所以他并不知晓…… 就在方才,万千灵魄又一次汇聚在乱线山野之间,想要顺着缝隙扑往现世之时。有一道人影从乱线仙穿云而下,两手蓄满杀招,如飞星一般砸落在灵魄漫天的怨气中。 他重重落地的瞬间,杀招陡然而开—— 那万千灵魄便被那道人影拦截下来! 那千钧一刻赶赴下来的不是别人,是方储。 方储在乱线这头拦住了奔往现世的灵魄,他背对着那道通往现世的缝隙,喊了宁怀衫一声,问道:“还撑得住么?” 乱线和现世之间的相隔,既不能以时间来算,亦不能以距离来算,本不该相互听闻。 但在这一刻,乱线上的方储总觉得自己能听见雀不落的声音。 于是他用脊背挡住通道,头也不回地又喊了一声:“傻子!还活着么?!” 这句问话顺着不知多长的通道,依稀传到了现世。 宁怀衫半跪在雀不落的院子里,在满地鲜血中缓慢地笑起来。 这话太熟悉了,再渺远再模糊,他也认得出来。 曾经每一次听见方储叫“傻子”,他总会在翻脸的边缘回敬几句。唯独这一次,他是笑着的。 “你他娘的……”宁怀衫笑着骂了一句。 他睁开眼,同样背对着缝隙通道说:“你怎么来了?” 他嗓音早就哑了,声量并不大。但乱线上的人却好像听见了。 过了片刻,他依稀听见了方储模糊的回答:“还能怎么,城主让我来帮你。” 宁怀衫吐掉嘴里的血,道:“滚吧,我厉害得很,用不着你帮!况且你来了,城主天宿那边怎么办?!” 方储似乎在那边骂了一句什么,然后说:“闭嘴吧你。” 宁怀衫又笑起来。 他抹掉了满脸的血,扭动着脖颈肩骨,又慢慢直起身来。 他说:“我活蹦乱跳,还能撕它几万个,你别抢功劳,让它们放马过来啊!” 下一瞬,他两手一张,毒雾再次腾然而起,滔天如云。 …… 这一刻,距离他们抱着拂尘在坐春风门边打瞌睡,已经整整三百年。 距离再上一世,更是不知多久。 他们早已不是亲兄弟了,却在这时恍然有了数百年前的影子—— 一个在乱线,一个在现世,挡在通道两端,背对着背。 无尽的怨气和灵魄朝他们扑涌而去。 他们啐骂着彼此,然后相依为命。 *** 某个瞬间,宁怀衫将撕咬脖颈的灵魄狠拽下来。他眼前黑了一下,扶住身边的院石缓了缓。 他脑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些念头。他以前从未想过的“矫情”念头—— 这毕竟是同“天”在斗,结果恐怕不会太好。倘若他们没守住,倘若连城主和天宿都出了事,倘若大家都死了…… 宁怀衫借石头撑住自己,忽然开口:“方储,要是这次咱们死了,会有转生么?” 方储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愣了一下,半晌才回了他一句:“你说什么晦气话。” 宁怀衫重重喘了一口气,道:“谁说晦气话,就是忽然想起来,说道说道。” 乱线那边是招式不断砸下的声音,伴随着阴潮的风。 过了好久,方储的声音才依稀传来,也带着喘息和招式的节段:“要是乱线还在,现世没了,那咱们、恐怕、要一块儿消失,就……就没有转生。” 宁怀衫艰难地撇了撇嘴。 方储又道:“可若是现世好好的,那……那就另说了。那我无论落到什么结果也不怕。” 宁怀衫:“怎么说?” “现世好好的,咱们就能转生。”方储那边似乎也有伤,话语断断续续:“这邪魔之体又有劫期,又缠着怨魂……没了就没了,我不可惜。” 宁怀衫跟着自嘲起来,又喘息道:“可转生了,那就真的谁都不认识谁了。” 方储的嗓音隔了一会儿,顺着风传过来:“我在乱线这……知晓了一些事,咱俩身上有一道特殊的印记。” 宁怀衫:“什么印记?” 方储道:“城主落的。” “有那两道印记,咱们不论转生在哪,城主都能知道。” “这几百年,不管转了多少回,只要还在这世上,城主都知道。” “宁怀衫。”方储的声音很远,却字字落进宁怀衫耳朵里,他说:“生生死死的,一直有人看着咱们。” 有人始终记着他们、看着他们,在无处可归时接过他们…… 那还怕什么生死不相逢。 第 122 章 问天 有宁怀衫和方储牢牢守着那条“通道”,没有灵魄能真正在现世落脚,“桥”便始终没能再架起来。 汲取不到更多香火供奉,又承受着萧复暄和乌行雪的猛攻,仙都的衰颓之相慢慢显露出来—— 万座瑶宫有如冰裂。 千里之外乌云陡生,瞬间便覆盖了整片青天。 人间跟着暗下去,随着爆裂惊雷一声炸响!顷刻间,风雨如注。 方储在滔天风雨中艰难直起身,抹去脸侧雨血混杂的水珠。 他朝仙都的方向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冲通道另一端的宁怀衫哑声说了一句:“再撑一会儿,看着似乎快……” 他想说“快结束了”,然而话说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在风雨的尽头看见了一片白色。 起初方储以为那是雨太大了砸起的水雾。直到他发现那片白色正疾速朝这里卷来,速度之快,近乎眨眼百里。 那绝不是水雾! 方储瞳孔骤缩,下一刻便发现…… 那是人。 看衣服打扮,那应当是这乱线上的人间仙门。 他们或许是追着那些聚集的灵魄而来,或许是受灵台天道冥冥驱使而来。不管哪种,对方储来说都糟糕至极。 因为在拦了数以万计的灵魄之后,他身上的邪魔之息早已滚滚冲天。在围聚而来的仙门弟子眼里,他就是这片山野里最该铲除的问题。 “傻子。”方储看着那边,突然沉沉开口,“你那张嘴真是……” 好好的为何要聊“如果我们都死了”呢。 “我嘴又怎么你了……”宁怀衫的声音从现世那头传来,如此巨大的雨声都盖不住他声音里的喘息和疲累,“你上句话也他娘的……没说完。” 方储想说“这里来了大麻烦,我可能要拦不住了”,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他看着数千仙门弟子抄着兵戈法器,朝他猛卷而来,他却只字未提。最后只说了一句:“算了没事,但我打累了,要偷一下懒。一会儿涌去现世的灵魄可能会变多,你……” 方储顿了一下道:“你会被打趴么?” 宁怀衫在那边啐骂了一句什么,嘶声道:“趴不了……来!” *** 世间常有仙门围堵邪魔,除魔卫道,天经地义。 但如今这样的场景,实在是世间少见。因为人太多了…… 仙门弟子长袍如云如盖,还有源源不断攒聚过来的亡人灵魄。刀剑法器的利光混杂着怨气,像巨浪洪流一泄而下,瞬间笼罩过来。 那是方储拼上所有也无法抵挡的攻势,更何况他早已力竭。 「正要应验宁怀衫那句晦气话了……」 方储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他还是一咬牙,在满口血腥味里猛撑起来,正要自爆灵神以命相博一把。 然而在自爆之时,有什么东西忽然冒头,在他命门和心窍之处挡了一下。 方储一怔。 那挡护的灵力带着霜冷之意,是城主的气息。 他猛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幕—— 他像破布一样残缺不堪,被乌行雪捡回雀不落,整个人浸泡在大树下的血池里,痛不欲生又昏昏沉沉,感受着自己在鬼门关里来来回回,直到断肢重新生长、创口缓慢愈合。 他挣扎着睁开眼的那一天,城主一身素衣站在血池边,弯下腰,用手掌拍击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当时发着抖,以为这个声名狼藉的魔头要杀他,却发现对方只是往他身体里住了一抹灵力。 从那之后,他好手好脚真正活了下来。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真正地碰到过濒死之境。 因为总有一抹灵力,会拉他一把。 …… 正是如此,方储才不愿辜负任何,想竭尽全力帮城主和天宿一把。可眼下除了自爆灵神,他别无他法。 在短暂的愣神间,万千兵戈法器最锋利的刃口已至眼前。 方储呼吸一滞,已然来不及再做反应。 那是这片山野最为千钧一发的瞬间—— 最前面的剑尖距离方储的眼珠只有毫厘,下一刻就会贯过头颅,将他狠狠钉在崖石上。 就在那一刻,无数莹白飞剑自九霄云上而来,每道虚影都成了长长的“线”,如流星飒沓。 那些“线”兜天罩地,交错成一张巨大的仙网,横空出世一般于方储眼前猛地张开,挡住那万千兵戈法器的同时猛地一收! 那些飞身扑向方储的仙门弟子和灵魄就被死死拦在网后。 下一刻,他们周身裹上了雪白冰霜,僵冷之下兵戈法器再握不稳,于是分寸不得向前。 “城主?!” 方储一看霜雪,就知道这招出自于谁。 在这横挡之下,他堪堪保住了一命。 *** 而此时的仙都之上,一切正到了一发千钧之时。 乌行雪刚从人间收了招,就又听到了那道声音,在他和萧复暄扫开重重众仙,带着一身血味和肃煞之气杀向灵台的时候。 那道模糊难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同根同源,依然只有乌行雪一个人能听见。可落在他耳里,却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响彻整个仙都。 “你想过么?” “为何频频落入困境?” “因为你总是如此。在不该分心之时分心,插手去拦无关之事。” “好一个无关之事……”乌行雪提剑又上了一座灵台高峰,剑尖在崖石上扫过,雪沫飞溅,“何谓无关之事?” “某个人的命?” “还是生灵万物皆如此?” 在他们身后,上一座灵台高峰发出巨大的爆裂之声,支离破碎,化为石末轰然砸落。 仙都灵台共有十二座灵峰高悬着,每一座都有禁制。在平日,那些刀山火海和丛生幻境,都是作为众仙违犯仙规的惩罚。而此时此刻,那些就成了拦挡乌行雪和萧复暄的屏障。 乌行雪以传音回答道:“在你这里,一个人的生死确实是无关痛痒之事,可以拿来填善充恶,拿来‘算计’生死。在我这,我带来的人,一条命都不能少。” 乌行雪提着剑,直起身。他身上的邪魔之气盛烈如焰,生灵怨恨缠裹不歇,尖啸着、撕咬着、折磨着。 他面容苍白,却周身是血,与这满目皆无瑕的仙都格格不入。 …… 他明明曾静坐于这云端之上,被称过温和悲悯,也被称过一句“惊鸿一瞥”。 他明明是这里最早的仙。 如今却因为与灵台相对,成了这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除了萧复暄和他手里的剑,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称他一声“邪魔”。 被横扫开的众仙不知第几次朝他攻来,云骇、梦姑、桑奉、或歌……等等。 那些曾经的故交旧友,在这乱线之上全然由灵台天道所控。他们绷着毫无笑意的脸,操纵着各种法器从四面八方而来,一次又一次地与他们兵戈相向。 那攻势比二十五年前的现世仙都混战更重、更难缠,更叫人遗憾。 因为他们这次是以命相搏。 众仙狂烧着灵神,在那一刻祭出的全部都是命招。因为乌行雪和萧复暄离灵台还剩一步之遥。 而灵台天道拿准了一点——这些仙,他们现在不能杀。 乌行雪手握灵剑,身上已有此生最重、最不堪承受的亡魂怨恨。而灵台众仙常降福祉于人间,满身挂着人间最好的祈愿和祝福。 这样的一位仙能抵万万人。 多杀一个,缠缚在乌行雪身上的怨恨就能压得他再站不起来,再握不住剑。 而乌行雪不能弃剑。 因为他早已是邪魔之身,他需要这把灵剑,需要乱线的“灵王”在最后一刻劈下最重要的那一剑——斩断这条乱线,从此灵台不存。 这就像一个死结。 在这死结之下,众仙受灵台所控,要将他和萧复暄拦截在终点之前。 那将是这座仙都最耀目也最悲烈的一幕——数以千计的仙人同时祭出命招,朝这座灵峰砸下来。 从此一切不受控的、跳脱出天道之外的矛盾和麻烦,都将不复存在。 而在那个瞬间之前,那道虚渺的声音对乌行雪说道:“你总说算计,然则并非如此,个中一切,皆为平衡。” “平衡?” “平衡……”乌行雪重复念了一句,嗤笑出声。 他轻声说:“我其实一直在想……你还能算最初那个无心无情、无形无状的天道么?” “我想了很久,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他抬了一下眼。 众仙围攻而来的身影倒映在他眸子里,如漫漫云雾。那些法宝逼人而来的刃口和锋芒,从云雾中透出,裹着最快最烈的风呼啸而来。 他却只是同萧复暄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灵峰之巅,道:“你早就不是了。” “当你希望自己长存、希望仙都鼎盛,厌恶自己崩毁消失之时,你就有了‘生死’。” “当你为了‘生死’,干涉仙魔凡人之事,引导出乱线和是非时,你就有了‘善恶’。” “当你身处在‘善恶’之中,你便无权凌驾于众生之上,再去平衡善恶。” “你早已不配,还说什么‘平衡’?” 话音落下的瞬间,仙都风云骤停。 巨大的吸力自仙都地面而来,堪比众仙威压之合。就像有千钧万力狂卷而来,攫住所有悬峰高崖朝地上重重一掼—— 下一刻,仙都万仞俱碎! 那大概是滔滔而来的天之怒。 在那滚滚滔天的狂灾之中,一道声音冷冷响起:“我倒是能试一下这话真假。” 说话的是天宿上仙萧复暄。 他脖颈上的淡色金印在那一刻微微亮起,紧接着,他那柄灵剑便在风起云涌和纷落的断崖碎石中呼啸而过,直直钉在灵台之上。 那剑震颤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剑刃一下一下地流过金光。 那剑被萧复暄带在身边至今数百年,第一次出现了裂纹。 裂纹自剑尖而上,瞬间蔓延到了剑柄。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成冷铁之屑。 更猛烈的狂风呼啸着,盘绕在剑周。到最后形成了一道狂龙似的风涡。 就在灵剑彻底碎裂的前一刻,剑刃终于亮了起来,仿佛金光流动。 那些见过天宿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每当那柄灵剑变成如此模样,就是在做一件事—— 诘问。 世人都说,天宿上仙在斩杀和降刑于邪魔之前,总会一剑钉下,代天诘问,缘何至此。 但此刻却反了过来。 不论乱线还是现世、不论是曾经还是尚未有的将来,这都是最盛大的一场诘问。 这是天宿上仙萧复暄代世间万物生灵,反诘向天。 为这数百年里强作的善恶之下死去的所有、消失的所有,以及那个岌岌可危暗无天日的尘世间问一句…… 凭何至此?! 第 123 章 煞涡 那数百年里发生的所有,不论现世还是乱线,不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种种往事如走马,同如梭的光阴一起匆匆而过。 那里面有太多事,太多生死,太多天意弄人,太多冥冥之中。 一切闪得太快,却依然能在浮光掠影之中,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 能看到桑奉落入凡间,仙元尽碎、往事皆忘,独居于西园一个破落的坊间。 那条街上有一间极不起眼的酒铺,墙上挂着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书画。有一回他路过那里,看见其中一幅画上画了个女子,眉目有些凶巴巴的,脚边躺着一只乖顺的老虎。 那画不怎么样,却让他驻足看了许久。久到酒铺的老板都纳了闷,问他在看什么。 桑奉却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 他只是看到那幅画的时候,莫名有些怅惘。就好像他应当认得一个那样的女子——脾气很凶,喜欢在家宅里养颇有灵性的猛兽。 而他有点怀念。 还能看到梦姑落回人间后,久居于冕洲北边。那里常年很冷,她受过一场冻,落了病根,身体始终不好。 她脾气还是如在礼阁时一样不好,也真的在屋边野林里养了一只受过伤的山虎。 甚至偶尔的一瞬,她会觉得山林太过安静了,要是有个碎嘴爱操心的人在旁边也不错。 有时候想着想着,会伏在窗边出一会儿神。 然而他们一南一北,终生没有遇见过。 那其中还闪过了或歌,她住在梦都南边一个临河的街巷上,靠着一座名叫“迎仙桥”的拱桥。但那桥没有走过神仙,倒是常有乞丐和流民。 她帮过一些,也收留过一些。 后来那条小街在邪魔肆虐之时空了,她替那些亡人埋了皮囊。然后在某个月色正清的夜里,哼完一首挽歌,跳进了河里。 …… 还有云骇。 他跳下了废仙台;他濒死于荒野邪魔口下;他恍惚听见了乱线“灵王”的梦铃之音,于一瞬之间想起所有,在不甘中挣扎着反吸魔元…… 他变成邪魔。 他捏了个傀儡,躲了花信数十年,以及……最终却死在大悲谷的花信剑下。 …… 所有一切,都在天宿的诘问之音中飞速闪过。 那大概是乱线仙都最惊险的一幕—— 数以千计的仙人祭出命招,带着憾天之势攻向距离灵台一步之遥的乌行雪和萧复暄。 衣袍翻云,法器破风。 他们从高处俯身而下,却在法器最尖利的锋芒将要刺到乌行雪和萧复暄时,浑身猛地一震。 那其中反应最大的便是云骇。 他交错的经幡带着绞杀之力,原本兜天罩地,一道一道重钉过去,钉得玉柱石崖碎石飞溅! 整个经幡交错成了一个巨大的网,只要他曲指一收,就能将灵崖上的二人绞进经幡里。 然而他的手指却剧烈地抖动着,似乎灵台天道的影响与他自己正在拼命拉扯。于是他用尽力气也无法曲收手指。 他面容与其他人一样,没有丝毫表情。但他在颤抖和挣扎之下,眼睛却红了一圈。 或许是又想起了大悲谷底那个不愿再想的“诘问”吧。 *** 其他众仙也露出了挣扎的迹象,几乎所有招式都堪堪止在最后的分寸之前。 他们没有向前,但也没有后撤。 但那挣扎反反复复,却并没能维持太久。没过片刻便慢慢平稳下来,似乎又要被天道的影响占据上风。 然而萧复暄却在那千钧之刻,又加了一道。 诘问的嗡鸣声再次猛烈之时,仙都某处忽然爆发出了骇人的尖叫和嚎哭。 在那嚎哭响起之时,整个仙都开始猛烈摇晃起来。仿佛这个九霄云上的洞天已近强弩之末。 众仙在嚎哭和尖叫中一惊,茫然循声望去。 他们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于南窗下。而众所周知,南窗下是整个仙都最特别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个不知因何而有的“煞涡”。 在此之前,仙都众仙从未想过,那煞涡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里阴煞极重,堪比世上亡人最多的京观或是最煞的魔窟。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猛然反应过来它是什么…… 那是亡魂永不安息的怨恨。 那是这数百年来,所有在冥冥之中或天意弄人之下死去的人,是属于灵台天道的“怨恨” 世上每个仙门弟子都曾过这样的说法—— 人在将死之时恨意最深。 不论好人坏人、不论善恶,不论无辜还有罪有应得,只要在将死之时有过一丝一毫的不甘心,都会怨恨那个杀他的人。 那种怨恨无人能消除。 曾经每每讲到这里,那些弟子堂的长老们都要加一句:“连神仙也不行。” 如今,恐怕还要再加上一句—— 不仅是神仙,哪怕是灵台天道也不行! 正因为那怨恨连灵台天道都无法消除,所以只能找一个命格极煞的人替它镇着…… 于是南窗下有了萧复暄。 而萧复暄稳稳镇在其上的理由,从来不是听调于灵台。他只是为了仙都的宫石断垣永远不会砸落在九霄之下的那个人间。 乌行雪在意识到这一切的瞬间,怒意和后怕烧到了顶。 他尝过怨恨缠身的滋味,他太明白一旦压不住,那些亡魂怨恨反噬起来究竟有多痛苦。 而他直到现在才知晓,原来自己最珍重、最不舍的那个人,在世间最浓烈最勃然的怨恨上坐镇了数百年。 「你凭什么?!」乌行雪看着那处灵台,攥着剑的手指骨节发白。 下一刻! 只见一道高瘦身影提剑而上,仿佛一道骤然掠过的惊风,直赴灵台。 萧复暄紧随而至,他锋利的剑气浩然狂张,环护四周,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金光结界!剑气乍然向外,每一道锋芒都朝向那些受灵台天道影响的仙人。 以防他们再度以命招相搏。 然而就在那个刹那…… 煞涡蓬然散开,一道道亡魂残影从最汹涌的怨恨漩涡里钻了出来。乱线皆为虚影,那其中的亡魂皆为现世遗恨。 于是众人看到了云骇、花信、桑奉、梦姑、或歌……封家、甚至花家…… 那些残影从煞涡里散开后,有些跟随于乌行雪和萧复暄直奔灵台,有些则去了另一个方向—— 就见云骇的残影落到了乱线的云骇身后、花信的残影落到乱线仙首身边…… 一道道身影全部落到了乱线的自己身侧,只见虚影一闪,两厢重叠。几乎是合二为一。 那一刻的场景会让人想起一个词—— 众仙归位。 在合二为一的那个刹那,仙都众仙终于从灵台天道的影响和掌控中艰难挣脱。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转头杀上了灵台。 第 124 章 灵王 仙都应灵台而生、亦应灵台而化,于是这里的万物都能成为灵台天道的兵戈。 倘若吹过身侧的风、缭绕各处的云、投照而来的日月华彩,数不清的仙使仙童、还有千万座玉瑶宫堂……一切所见之物、所闻之声都成为了攻击,那就是寸步难行。 这一刻的仙都便是如此寸步难行,可是直赴灵台的众仙却无谁能挡。 桑奉的行舟图别有神机,梦姑的花月镜能造幻境。两厢一合便不见瑶宫。 众仙如行图上,纵穿山海。 云骇的经幡缠裹八方,遮天蔽日;花信明灯横扫,光耀千里。 或歌指如飞星,琵琶斜抱,惊弦如急川,声盖云雷。 萧复暄的灵剑在问天之刻碎尽,他两手空空,却还是烧着灵魄化了一道巨剑金影飞纵而去,在震荡之际托在了九霄云下。 于是世间在那一刻出现了奇景—— 仙都碎裂的玉石山崖倾覆向下,本该砸落人间,却凝于金光照彻之中,震颤着,却一点一星都没有落下。 …… *** 那凌驾众生的灵台其实只有一步之遥,但那一步里,却是百祸丛生、万劫横挡。 那是这世间最漫长的一步,一瞬如一年,可能终其一生都落不到地。 然而有人身灵不复,在众仙之前已经走了整整三百年。 所以最终他们法器尽毁,却还是踏上了那道灵崖之巅。 或歌满手是血,抱着琵琶在那一刻扫下了最后一道音。 声到半路时,四弦俱断,弦上窜起的猩红猛掀数丈,将这仅剩的法器卷进了冲天大火里。 弦声戛然而止。 下一刻,灵台有如兵戈的风雷雨火倾天覆地扑裹过来,众仙下意识以手挡眼。却有一道血影反向行至,如飞星梭过,没进了风雷雨火里。 那是乌行雪。 ***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斩断的第几道乱线了。 他握过太多次剑,杀过太多的“人”。曾经那条无穷无尽的路,如今终于快到终点。 曾经每一次去斩乱线,他总是身带仙光。唯独这次,他身无仙光,满身缠绕的尽是怨恨,而那怨恨是数不清的亡魂。 乌行雪冲那些亡魂轻声说:“这是该给你们的一个交代。” 话音落尽,他手握乱线“灵王”化成的剑影,自灵台之上直劈而下! 百年间数不清的乱线、数不清的亡人,尘世间历历而过的生死爱恨就都付在这一剑里…… 然而这一剑落空了。 *** 那道能斩乱线的灵剑在劈落之时,本该有身灵俱裂之感,然后天塌地陷,乱线化作虚无。 然而乌行雪一剑下去,却只感到了空。 怎么回事? 为何……会这样? 他满目愕然。 紧接着,他又听见了那道虚渺之音。那声音响彻灵台之内,环绕着乌行雪,在风云万雷中说道:“由乱线而起的灵王,要如何斩去乱线?那是他存在的来由。” “荒谬。” “愚钝。” “螳臂当车。” 乌行雪瞳仁骤缩,心脏猛地一塌。 他忽然体会到了凡人自嘲时常说的一句话——哪怕搭上全副身家、万般性命,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徒劳无功啊…… 他如同身坠无端海底彻寒的冰窟里。 万般变故就此突生,急转直下。 乌行雪几乎砸落在地,灵剑“当啷”一声响。紧接着便是风雷骤变—— 陡然而来的剧烈震荡极不寻常,每震一下,都让人有身灵撕裂之感。好像一半还在乱线,一半却将归于现世。 闷哼和钝响掩盖在崩塌炸裂的声音里,微不可闻,本该无人能听到,但乌行雪却在一阵一阵的昏黑里猛然转眸。 支离破碎的场景之下,他满身是血、满眼是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却能感觉众仙再难支撑,纷纷崩塌跪地。 这种滋味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灵台天道在他一剑落空的境地里,要将所有现世之人扫出乱线! 只是这次不仅如此…… 他还能感觉到脑中一切事物正在疾速褪淡下去,他所看见的、听见的、经历过的所有都被一点一点从脑中抽走。 乌行雪在逐渐空白的状态里茫然片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剑刃。 剑刃割破手掌的刺痛让他清明了一瞬! 在那一瞬里他意识到,这次灵台天道不仅要将他们扫离这里,还要让他们忘记这里。 或许不止这里,还有与此相关的所有。 乌行雪眸光乱了一下。 他忽然踉跄起身,低声叫了一句:“萧复暄……” 这世间没人比他们更明白遗忘的滋味,他早已领教过数百年。 刀山火海、身灵俱灭之痛都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唯独这点,他是真的有点怕了。 他不想再听萧复暄问一句:“你是乌行雪?” 也不舍得让萧复暄再听一次:“你认错人了。” 乌行雪在无可歇止的清扫和遗忘里,只身穿过如刀如剑的风雨云雷,在满眼血色里寻找着,然后用力抓住了萧复暄。 然而就在一刻,支离破碎的场景和山河俱崩的震荡突然凝滞,就连记忆从脑中抽离的感觉都慢了下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在要归于现世的路上,有人强拽住了所有。 那一瞬间的刹止来得极其突然,没人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包括乌行雪。 但下一刻,他就在一片冰冷里骤然明白过来。 因为他抓住萧复暄的时候,看见对方低垂着头,唇色苍白,耳骨上的三枚丧钉却滚落在地。 而乌行雪慌忙摸索,却探不到对方躯壳里的灵魄。 *** 萧复暄那具天生碎裂的灵魄确实不在躯壳里。 他曾在极北之地,握着一尊白玉雕像,经历过世上最漫长的一场遗忘。他尝过所有重要的一切被抽离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灵台天道在这一刻想做什么。 可这一次他要拦住,在所不惜。 于是在清扫和遗忘开始的那一刹那,萧复暄摘了丧钉。 天生碎裂的灵魄在那一刻飞散出去。 那些碎灵一点一处,八方不落,像隆冬漫漫长夜里寂寥冷清的远星。 而半跪于地的天宿上仙萧复暄,就这样以满身灵魄为“线”,强行钉于乱线,拉住了所有。 于是,一切清扫和遗忘被生生拦住,不得进不得退。 *** 那个刹那,灵台上的漫天风雷骤然死寂,又更疯狂地呼啸起来。 那道乌行雪听过许多次的灵台之音再呼啸声中寂寂响起,落向那个半跪于地的人,也落向漫天远星。 “如此之人……” 其实早在数百年前,仙都伊始,就曾有人这样问过萧复暄,问他:“天宿为何成仙?” 凡人修行总有所图,或图长生,或图护人,或图强盛。 这些在萧复暄身上总显得很淡,可他又一生坚定、无畏无惧。 到头来,连灵台天道都要道一句“如此之人”。 一个会将素不相识的孩童尸体背上山崖的人;一个会在濒死之时替参天神木挡下雷劫的人;一个为了祸不及人间在最浓稠的怨恨上坐镇数百年的人;一个在乱线将要隐匿时,以一身灵魄强拉拦截的人…… 如此之人,究竟为的是什么? 然而萧复暄与天道并非同根同源,这最后一句灵台天音,他根本听不见。否则他或许会答:“因为答应过。”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所爱之人:你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终结任何有待终结的事情,来去自由、无所禁忌。 君子一诺,绝不食言。 还有一点,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 他三世生于行伍,又三世死于沙场。有着世间最重的煞气、最硬的命格、最碎的灵魄和最张狂的剑,他剑下的亡魂其实同灵王一样遍数不清。 但他曾经最想看见的,是有一天自己抱剑四顾,发现世间再无需要斩杀之人。 于是他能还剑入鞘,好好地看一眼春三月的十二里繁花。 有人曾端坐树冠间,听到过这样的话。所以即便萧复暄自己忘了,这世间依然有一个人替他记得,并且惦念至今。 *** 乌行雪双眼通红,跪于萧复暄身前。 手指碰着萧复暄的额心,指尖却极轻地抖着,冰冷如霜。 没有人的灵魄能长时间脱离身体,亦没有人的躯壳能长时间居于空茫。 他能感觉到萧复暄的额心正由温热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他知道这种强力阻天撑不了多久。 多一瞬他都舍不得。 灵台的那道虚音说:你们荒谬、愚钝、螳臂当车。 太多事情告诉他:有时候搭上全副身家、万般性命,最后所接的往往不是柳暗花明,而是徒劳无功。 但是不行。 他如何舍得让这些人、让他所爱的这个人拼尽性命,却只是徒劳无功? 他舍不得的。 在那一刻,乌行雪抬头看了一眼远星。然后侧过头去,在那人耳边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萧复暄,等下一个人间三月,一起看落花。” ***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他手边的灵剑咯咯作响,化出了乱线“灵王”的躯壳。 与此同时,乌行雪脖颈上那道强落五遍的贡印再次流转起来。 借着这道贡印,他能以灵神牵系,控住乱线“灵王”的躯壳。 或者说…… 在此时此刻,他就是乱线的“灵王”。 乌行雪将本体躯壳留于原地,然后只身跃下仙都。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不得已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在被萧复暄强行暂停的刹那里,如一道银芒星线,从九霄云上直贯入地。 他所去之处,是乱线的落花山市。 *** 乌行雪以乱线“灵王”之躯,进到了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然后,他做了三百年前曾经做过的事—— 他在封禁之地苍青色的天幕之下,分劈神木,生生刮尽自己一身神力。 他又一次承受了分灵之痛,又一次血流遍地,看着自己这副身躯仙气散尽,邪气滔天。 而在他由仙变魔的那一刻,与三百年前相同的惩罚被触发,又一次落到了他身上—— 那是天道的抹杀。 那是世间最浩大也最孤寂的影响,所有关于乱线“灵王”的一切、不论是存在还是痕迹都就此消亡。 于是,乱线“灵王”自始不存。 而就在同一时刻,原本僵止的乱线突然动摇起来。这次动摇却并非是要将谁横扫出去,而是真正的天崩地裂、万物虚无。 因为…… 倘若这乱线从未有过“灵王”,当初便从未有人带着另一只梦铃踏入现世,也没有人为了寻找源头,循着现世的时间回溯向前。 于是不会有人在回溯的间隙里路过一片荒野,也不会有人看见当时在邪魔口下濒死的云骇,不会在那一刻响起梦铃之声。 云骇没有在濒死之际听见那道铃音,没有在那一刻想起自己曾身为仙的过往。 他没有不甘、没有遗恨。 曾经的仙都郎官、后来的凡人云骇没有在那一刻挣扎着反噬成魔。他安静地轮回往生,而非死于大悲谷花信剑下。 乱线自始不存,于是万物崩塌。 灵台天道抹杀乱线“灵王”的那一刻,便等于抹杀了它自己。 *** 乌行雪在剧痛之中再不能支,跪坐在荒芜孤寂的封禁之地里,袍摆铺散一地,血从各大要穴流淌而下,染得满处殷红。 他在昏沉中咽下口中的血,在两耳的嗡鸣声中抬了一下头。他五感褪尽,什么也看不见。他所见的最后一幕,是满眼黑寂。 可其实那日的天并非黑寂无色,而是亮的。 乱线分崩殆尽的那一刻,现世终于显露出来,那是几近天明的时分,有旭日天光从最高远处缓缓地漫过来…… 他做了与三百年前一样的事,却不再是徒劳无功,也不再是孤注一掷。 *** 尽管后来的凡间已经甚少有人知晓了…… 但这世间曾经是有过一位灵王的。 他字号为昭。 昭者,旭日之明也,光辉灿烂。 第 125 章 天宿 灵台崩毁消亡似乎只是一夕之间的事,很快,快到人们来不及反应。好像就是太阳落下山去,寂静一夜,又一如往常升了起来。 但对乌行雪来说却并非如此。 那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短短一瞬,而是漫漫不知尽头。 当年他由仙成魔,坐在落花台的滔天大火里,烈火焚身、灵魄撕裂、仙元尽碎……种种加之于身的痛楚,都抵不过这次。 因为这次是他最抗拒的那种死寂。 这与当初的三年静坐也不一样。在那静坐的三年里,他至少知道自己气劲正在流转,灵魄正在休养。 这次却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自己尚未知晓。 *** 其实乌行雪确实是死了的,就在天道彻底崩毁的那一刻。 他先前责问灵台时说过的那些话,在那一刻得到了印证—— 它确实有了“生死”,也确实有了“善恶”。 所以它在消亡之时衍生出了它本不该有的东西,凡人常称之为不甘,仙门中人则称之为临终之前的“怨恨”。 凡人怨恨会缠绕在杀他的人身上,而灵台消亡时,那些“怨恨”如云如龙,如天之盖,统统砸向了与它因果最深的两个人、也是亲手将它送向覆灭的两个人。 没人能在强弩之末下再承受这样的怨恨。 所以,在灵台崩毁消亡的那个瞬间,萧复暄和乌行雪其实都是死了的。 可这世间还有一个凡人常挂口中、却又总无从印证的东西,叫做“一报还一报”。 无从印证是因为这并非规整的平衡,也并非必定的道理,没人敢说它一定会来,会在何时来,它永远无可预料。 它之所以存在,仅仅是因为人行天地间,任何善恶都会留下痕迹。有人记得,就或许有人会还回去。 而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人在神木树底、雷劫声中豁出过一命。 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却在又一次将死之时,等来了故事的后续—— 天道“怨恨”砸落到萧复暄身上的那一刻,久违世间的神木之力光华尽显,抵了一切。 于是,他在死去的那个瞬间新生,曾因雷劫而碎的灵魄复归完整。 时隔数百年,善意和庇佑终有结局,一报还一报。 曾经,人间有过一个传说。说落花台最高的崖石之上有一株参天神木,华盖如云。它悲悯有灵、记刻生死。 不论是显贵还是乞儿,不论有人惦念还是无人问津,在那棵树上,永远生是繁花,死为落英,灿若云霞。 传说那株参天神木,常人一生能得见两回。一次是呱呱坠地,一次是将死之时。 后来白云苍狗、物是人非,连传说都已销声匿迹,世间自然再无人能得见。 可这一次,萧复暄“见”到了。 他在将死之际,于一片黑寂之中恍然看见了一片高崖,那崖上是融融树影。 直到他感觉自己提着一把剑,艰难地走向高崖。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并非真的“看见”,而是想了起来。 他在这一世的将死之时,终于想起了上一世的末端—— 他穿过葭暝之野的狼烟战地和无边死寂,走上那片高崖,在神木脚下以剑支身,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到传说中灿如云霞的满树繁花,但他在满眼血色中隐约看见树冠间有一道倚坐的素白身影,像枝桠交错间漏下来的煦和日光。 他知道是看错了,但那确实是他那一生所得见的最后一道白日光。 那是乌行雪。 *** 萧复暄在将死之时记起了一切,那是后来所有纠缠最初的开端。从此往后,两个人的事完整如初,再不会只有一个人记得。 萧复暄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腰间锦袋中的白玉雕像咯咯震动起来,无数道金色丝线在白玉之中透照出来,将所雕之人缠裹得严丝合缝。 那是三百年前留在雕像里的深浓爱意,是他静坐于极北之地,一剑一剑刻下的咒术。在这道咒术之下,他和乌行雪生死牵连。 所以他躯壳里的万象生机,都在那一刻供往这世间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萧复暄活了,乌行雪便活了。 他们曾经与太多事物因果相连,而其中牵连最深的便是神木和天道。如今天道消亡,神木还报,两相抵消。 他们死去过又复活,从此,一切最深的羁绊只在彼此之间,再无负累因果。 *** 乱线“灵王”被抹杀之际,现世与之相关的一切皆不复存。 而神木抵去天道“怨恨”之时,不仅还了当年萧复暄身挡雷劫的一报,还应了它曾听过的无数祈愿,还了众生一个清明世间—— “灵王”不存,乱线“不存”,于是天道强行平衡善恶之下所干涉的那些,也不复存在。 整个世间于自洽之中,落在了最平静的时候,然后由此缓缓向前…… 如此种种对于乌行雪和萧复暄而言,是一条生死拉锯的漫漫长路,他们走了三百年才堪堪望到尽头。 但对于现世人间来说,一切只是一场夜来惊梦。 他们只是囫囵睡了一觉,梦到了暗无天日和尸殍遍野。 等到东方既白、天光乍亮,他们眯着眼醒来,看到燕雀掠过屋檐,那一切悲恸嚎哭和惊魂不定就像清早笼罩在河上的薄雾一样,倏然渺远了。 世间一切都落在煦和日光中,人们怔怔坐了片刻,那场惊梦就甚少有人再记得起来。 后来的后来,也只在一些民间话本的只言片语中偶尔乍现。 话本里说,世间曾经有过一株神木,也有过一座仙都,只是后来都不见了。它们彻底消失之时,正是三月。据说有天光笼罩万物,于是所有杏花在初三那天一夜缀满枝头,在初七开到最盛。 繁花动山城。 人间满是春色,唯有落花台最高的山崖之上,站着一株斑驳枯树。那棵树很大,参天而立,却无一叶、也无一花。 有人说那就是神木的遗迹,它之所以斑驳干枯,是因为世间有万般杏花在恰好的时节替它开了。 还有人说,神木不开人间之花。倘若你在某处看见一株无花无叶的枯树,而当下恰好有云霞漫天而来,映衬枯枝……那就是有缘见过它了。 话本里常说,世间是有过仙的,但人们却再说不出来那些仙姓甚名谁,曾经为何成仙,后来又去往何处。 所以后来同样甚少有人知晓…… 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位被称为“天宿”的仙。 他死而复生的那一天,灵台消亡,神木相抵。人间天光乍泄,大梦方醒,一切痛苦挣扎和暗无天日都成虚妄,应和了他的字号。 他字号为免。 免者,赦也,于是世间百罪皆消。 第 126 章 伊始 梦都城南临江处,有一片极好的地方。 长巷纵横近百条,有燕雀常临,有流水拱桥。若是找一个楼阁高处,还能望见一条白石马道,直入林中。马道连着十里亭山,三月初时,那里的杏花会开遍山野。 这里安逸又热闹,邻里相熟,但凡有点儿新鲜事,一朝一夕之间就能传遍街巷。而这些天,他们偶尔会聊及同一件事,说:“东南角那边新添了一座宅院,你们听说了么?” “哪条巷子?”有人辨不太清东西南北,问道。 百姓依然喜欢以奇闻大事取名,这百十条巷子并非都有名字。他们聊的,刚好就是一条无名长巷。 于是他们连比划带猜,费了好些功夫才聊准了地方。 接着就怪了起来—— 有一位说:“那宅院可不是新添,一直都有,就在那条巷尾,只是以前空置着,长藤蔓蔓盖住了院墙,往来过路没人注意到而已。” 还有一位说:“错了,以前那里明明是一处废墙荒草地,都不知道是哪个年岁里遗留的了,我还在那逮过蛐蛐。那宅院就是新砌的。” “绝无可能!你肯定记错地方了。那样的宅院,若是新砌的,动静起码闹一年,你听见过动静吗?” “没有……” “那不就行了。” “可是……” 茶坊里的几人越争辩越糊涂,其中一人听得累,索性道:“眼看日头将西,左右无事,不如去看一眼。院墙是新石还是旧石,根脚生没生青苔,还不是一看就知。” 另一人道:“有道理,走罢,去看一眼。你们聊得我直起鸡皮疙瘩,我今日说什么也要弄个明白。否则照这么辩下去,该成鬼宅了。” …… *** 对于这些坊间争辩,宅院的主人此时一无所知。 因为根本顾不上。 这间宅院确实是前些日子新出现在巷尾的。 它之所以出现得悄无声息,就连往来路过的人也说不清来历,是因为它笼罩在一层浅淡的结界里。 结界出自萧复暄之手。 同天宿曾经立过的无数结界截然不同,这层结界没有任何攻击性。它就像萦绕的薄雾一样,不会伤到谁,也不会阻拦谁。只会模糊周遭百姓的认知,让路过的行人习惯这座宅院的存在…… 噢,还要挡一下宅院里的声音,因为院子里的人略有些闹。 至于为何会闹,这就得从萧复暄睁眼的那天说起。 *** 萧复暄死而复生睁眼所在的地方,其实应该是照夜城的雀不落院里,毕竟那是乱线到现世的出口。 但因为灵台消亡、神木相抵。整个现世数百年所历经的种种,都已经在自洽之中改天换地。 所以世上已经没有那个魔窟照夜城了,自然也没有那座鸟雀不敢靠近的城主宅院。 那处地方还是山野。 萧复暄就醒在那片山野里,裹挟着满身冷铁似的血味,抱着衣袍殷红尚未睁眼的乌行雪,下了山踏进人间。 他本想寻一处无人惊扰的灵地,守着乌行雪醒来。 但临到关头又改了主意。 那些灵地总是方圆数里之内不见人迹,太过偏僻也太过安静。总叫人想起苍琅北域云雾不散的三十三层地底。 有人生来喜欢长灯如龙的街市,喜欢人语喧嚣、燕雀环绕。倘若睁眼所见只有寂寂云雾,会觉得冷清吧…… 于是萧复暄转而去了梦都,挑了城南最安逸也最热闹的地方,在一处巷尾落下宅院。 *** 这座宅院既不像南窗下和坐春风,也与雀不落截然不同。就是梦都城南最常见的院子,只是楼阁高一些,檐下鸟雀能栖的木梁多一些。 院子里有一株树,不像神木那样参天如云,但依然华盖亭亭,半倚着院墙半倚屋。 这里总能听见墙外行人聊笑,即便是最深的夜里,也能偶尔听见青石板路被压得翘起一角又落下,发出咕咚一声响。 安定,却从不会落入死寂。 乌行雪躺在正对宽阔窗台的卧榻上,身下灵阵静静运转着,日夜不息。 而萧复暄就守在榻边,静坐修养,几乎寸步不离。 但他所做的其实不止这些。 在梦都安顿下来的当日,萧复暄就在这宅院门上贴了一道“引灵符”。 他睁眼后,一直没有找到宁怀衫和方储的踪迹。料想他们或许也受了现世自洽之效的影响,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也不知流落去了哪里。 这道“引灵符”以乌行雪的一点灵气做媒。宁怀衫和方储曾经是仙都童子,身上有乌行雪动过的痕迹,相吸相引之下,不论他们身在哪里,都会不知不觉往这处宅院而来。 “引灵符”的作用比萧复暄预想的还要快,贴在门上的第三天清早,宅院的门就被拍响了。 萧复暄听到拍门声时,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没作多想,掠身到门边,解了片刻结界。 等他以剑鞘挑开宅院门,乍一眼扫出去,却没有看到雀不落那两道熟悉的邪魔身影。 他正要拧眉,忽然听见两道声音从更矮的地方传来,齐齐叫了他一声:“天宿大人。” 萧复暄怔了一瞬,循声垂眸。 就见两个不足腿高的小童子抓着门、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们脸上依稀有宁怀衫和方储的影子,也不知从哪里赶来,颇有一点风尘仆仆的意思。 萧复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错愕之色,良久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两个小童子七零八落地说了起来。先是说仙都没了,又说他们不知怎么流落在了山野,做了一个极长的梦,直到嗅见了“引灵符”的味道,才茫然醒过来,匆匆往这里赶。 萧复暄问道:“什么梦?” 那个更小一点的弟弟说:“梦到我们变成了邪魔……” 略高一些的哥哥说:“梦到我们都住在魔窟里,那地方很冷也很安静,连鸟都不敢停。” “对。”弟弟点了点头,抬眼看到院里的树,忽然指着那边说:“魔窟的院子里也有一棵特别高的树,那院子还有个名字呢,叫……叫……” 他刚醒来的时候双眸通红,喘着粗气。好像刚从一场生死之战里脱身出来,差点连命都不保。梦里的种种清晰至极,让他和哥哥都有一种错觉,仿佛那不单单是梦,而是真的经历过…… 他们真的有过那样的一生。 可当他们行了一天路,梦里的场景便渺然远去了。再提起来,甚至连那间院子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 明明他们在梦里说过无数回…… 弟弟绞尽脑汁半天,忽然就急了起来,眼圈泛红,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挠着头说:“那院子……叫什么来着?” 半晌,他仰起脸来:“大人,我忘了。” 萧复暄默然片刻,道:“雀不落?” “噢!”弟弟一拍腿,“好像是!” 他又掐了掐哥哥:“是吗?” 哥哥点头道:“是。应该是。” “可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哥哥纳闷地问萧复暄,“那不是我们两个的梦么。” 萧复暄答非所问,道:“梦里难熬么?” “有点。”哥哥顿了一下,又道:“……还好。” 他隐约记得,那梦格外漫长,之前的所有都极其难熬。可最后有一句话安抚了他。 尽管他现在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话了,但当他说出来的那一刻,生生死死、梦里梦外,他什么都不怕了。 “那就行。”萧复暄道。 他让两个小童子进了门。 他们忘性快,转头就不再提梦里的事,而是直奔卧房,挤在榻边,“大人”长“大人”短地小声叫着乌行雪。 “大人身上怎么有血味?”弟弟鼻子比什么都灵,耸着鼻尖,转头问跟进门的萧复暄。 萧复暄道:“先前衣服上沾的。” 他弯下腰,将乌行雪已经纤尘不染的白袍理了理。 哥哥又问:“大人身上有伤吗?” 萧复暄道:“现在没有了。” “那为何迟迟不醒呢?” 萧复暄握住乌行雪露出衣袍的手指,答道:“因为太累了。” 因为曾经太累了,因为曾经漫长的时间里始终不得安眠,所以如今想要多睡一会儿。 “不过快了。”萧复暄看着乌行雪身下的灵阵,那阵同他全然相系。能由此感受到阵中的人慢慢恢复,将会醒来。 弟弟想了想道:“我们哭一哭有用么?以往只要我们一张嘴,大人就会塞一个纸团过来,那不就醒了嘛!” 他说着,狠狠掐了哥哥一把,张嘴就要嗷。 结果还没出声,就被一道黑布捂住了嘴。 弟弟:“?” 萧复暄道:“免了。” 弟弟:“唔唔唔?” 萧复暄:“别唔,听不懂。” 弟弟:“……” *** 鉴于天宿大人不让他们哭,但他们又真切希望自家大人早点醒过来,不看到睁眼不能安心。于是这两个童子就见天地在院里闹出各种动静。 那动静倒也不惹人烦心,反倒平添了不少热闹,同这街巷市井居然贴合得很。 于是萧复暄也不管他们,由着他们折腾。 如此又是三天。 直到这天,兄弟俩终于摁不住了。 他们趁着萧复暄难得从榻边起身,去院里给乌行雪身下灵阵挑拣新灵石的间隙,颠颠溜进屋,准备把自家大人哭醒。 但他们又怕被天宿逮个正着,便背靠着床榻,面冲着窗户,时时刻刻盯着天宿在院里的动静。 他们看见天宿身影转进了视野的死角处,互相掐了一把腰间最怕疼的肉,两眼一红,张嘴就开始嚎。 结果一嗓子刚出去,弟弟就感觉鼻前一凉——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懒懒地捂住了他的口鼻。那手苍白修长,手指松松地曲着,仿佛只是在睡梦中抬了一下,没带什么力气,随时又会滑落下去。 弟弟眼里还挂着泪泡,一低眸,大颗的水珠就掉在了那只手上。他模模糊糊看到了雪白的袖子,刚想叫一声:“天宿!大人醒了!” 然而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他就感觉面前一阵料峭冷风猛扫而过—— 上一刻还在院中挑拣灵石的人,此刻已经到了榻边。 *** 在醒来之前,乌行雪其实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都说这世间神仙无梦,他已无梦铃可摇,却又一次陷入了梦境里。 他在濒死之际,梦见自己如同三百年前一样,在分劈完神木之后,便长久地跪坐在落花台的封禁之地里。 他梦见周遭依然有山火,从冲天之势慢慢烧到透尽,最终彻底熄灭。 而他望着满目焦土,站起身,隐匿了衣袍上的血迹,然后一步一步朝山外走去。 那条山道好长,旷寂安静。 他走走停停,仿佛几百年才终于走到尽头。 但他却在尽头之前,蓦地停了步。 因为这一刻与三百年前太像了,他在梦里总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以至于他恍然觉得,只要自己再踏出去一步,就又会看到当年的场景—— 人间从飘扬的旌旗从“岁宁”变成了“清河”,山间路过的百姓会指着他大叫“邪魔”。 他甚至听到了哭声…… 就在他垂了眸光自嘲一笑的时候,有人如鹞鹰般落到山道尽头,伸手过来抓住他,嗓音低低地说道:“乌行雪,没人在害怕,也没有人在哭。” “你想醒了吗?” 乌行雪怔然抬眸,猛地抓紧了那只手。 他顺着那人的力道踏出山道,撩开崖石上低垂缠绕的枯枝藤蔓,看见了光。 *** 乌行雪就是在那一刹那睁的眼。 他在梦中就曾感觉到,自己冗长的一生在灵台消亡之时已经跟着终停了。那之后的所有都是新的,恍若凡人转生。 他的这一生起始于这一瞬。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萧复暄。 他看见萧复暄眨去眼底淡色的红,低头看过来。 良久之后,叫了他的名字:“乌行雪。” “看窗外。”萧复暄又低低说了一声。 乌行雪被他抵了一下脸侧,转眸朝左看去。 那是比坐春风还要宽大的窗棂,院里的树正在时节,落英不断,浅绯花瓣被风卷了,斜扫向窗台。燕雀绕着屋檐,有两只挤挤攘攘地停落在高高的木梁上。不知谁家孩童嬉闹着从长巷里跑过,青石板咕咚作响,笑声翻过了墙。 那是曾经数百年不可窥见的天光,却在这一生的伊始就照透过来。 乌行雪在天光里,听见萧复暄温沉开口,说:“这次,记得我吗?” 第 127 章 音书 当然记得。 此生都不会再忘了。 死而复生初醒之人,五感皆虚,总是张口无声。 乌行雪看向眼前的人,垂在床侧的苍白手指抬了一下,搭在萧复暄的手背上,又抓住衣袍将人往下拉了一点。 萧复暄倾身过去,听见他轻低沙哑的嗓音说:“萧复暄,我又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萧复暄的嗓音同样很低。 “梦见你说……我一直欠着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萧复暄温温沉沉疑问了一声。 话音刚落,那个刚醒的人就侧过头来,吻了一下他的唇角:“这个。” “这个?” “嗯。” “哪回欠下的?”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低低沉沉问道。 “苍琅北域。”乌行雪说。 倘若没有那缺了一人的“鹊都一梦”,他那次睁眼看见萧复暄,一定会这么做吧。 可惜,迟了这么久才能补上。 乌行雪让开一些,说道:“刚才是上一回的。” 萧复暄垂眸看着他,接了话音:“现在呢?” “现在是这回。”乌行雪说完,又侧过头。 那是一个仿若轻风的吻,触感温凉柔软。 屋里那两个小童子耳朵眼里像塞了棉絮,从方才起就什么都听不清。这会儿颇为纳闷,想要扭头去看。 结果刚要动,两条黑布凭空而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小童子:“?” 接着又是一道风铲过他们足底,像端什么酒壶杯盏一样,将他们两个端出了屋。 小童子:“???” 弟弟认认真真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大人,有人偷袭我们。” “……” 萧复暄动作顿了一下,甚是无言。 乌行雪的唇角微微翘了翘。 过了片刻他实在没忍住,让开毫厘,偏头笑起来。 他在转头的时候,弯起的眼眸里含着窗外的光,晃亮一片,煦如春风飒沓。 在后来更为漫漫的长生里,再没有消散过。 *** 或许正如萧复暄所说,乌行雪曾经太累了,即便在梦铃声里也始终不得安眠,所以昏睡时迟迟不醒,睁眼后也没能即刻恢复如初。 萧复暄摆弄着新挑的阵石,仔仔细细换了一个阵,乌行雪就盘坐于阵中慢慢调养。 这位大人自己一身遗留毛病还没调养完全,就开始操心旁人。 他先是揪着萧复暄,不依不饶用气劲探查了好半天。又把两个童子隔空捉进屋里来,刚要从头到尾查一遍,就被一阵拍门声打断了动作。 乌行雪一怔,诧异道:“有客人,你没落结界?” “落了。” 萧复暄也颇为意外。 照理说有那结界在,街头巷陌的普通百姓即便心生好奇,至多就是在屋外多走上几回、瞄看几眼,不会真的拍门拜访。 谨慎起见,萧复暄去开门时还顺手拿了剑。 结果门一打开,相似的场景又来了,梅开二度—— 他乍一眼没有看到访客,倒是余光里瞥见一片白,低低矮矮不到腿高,就在墙边。 萧复暄转眸看去,就见一溜排身着仙袍的小童子贴着墙根而站,齐齐抬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萧复暄:“……” 小童子人数众多,但他不用数也知道一共十二个。不是别的,正是当年乌行雪动过手脚,硬塞进南窗下的那一拨。 萧复暄张了张口,刚要说话。那群小童子就使出了当年屡试不爽的绝技—— 他们瞬间将萧复暄围住,仰起脸张嘴就开始哭。 这些小童子都是戏子的底子,哭起来一点儿准备都不用,眼泪说来就来,个个肝肠寸断,哇啦哇啦间还口齿不清地嗷嗷着一些话。 萧复暄辨认了一下,才勉强听出来他们说的是“大人别赶我们走”“我们以后都听话”之类的言语。 萧复暄:“……” 他被嗷得头疼,薄唇间蹦了一句:“没人赶你们。” 小童子瞬间消声,一个个抹着眼泪睨着他,一副想雀跃又有点狐疑的样子。 一大……十二小,愣是在门口弄出了两相对峙的架势。 小童子们一动不动,默默盯了他片刻,确认他真的没有开口轰人,立马眉开眼笑,然后从天宿长直的腿边挤过,一溜烟跑进了院子里。 *** 乌行雪原本还想问萧复暄一句“来客是谁”。 奈何那些小不点哭得太惨,他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把问话咽了回去。 他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想起了当年同萧复暄的初见。不过他很快就回了神,因为那一排小童子列队进来了,而跟在小童子身后的天宿大人表情…… 太好笑了。 乌行雪笑吟吟看着萧复暄进门,在一连串“大人”长“大人”短的问候里“嗯嗯”应声,然后用口型问道:“他们怎么来的?” 萧复暄抬起手,就见他指间夹着一张符:“先前为了找宁怀衫和方储,在门上贴了引灵符……” 忘记揭了。 但“忘记揭了”这几个字,天宿大人这直脾气愣生生吞了回去。免得这群戏子出身的小童子感觉自己多余来这一趟,又哇啦哇啦开始哭。 这群小童子身上也有乌行雪动过的痕迹,那张引灵符对宁怀衫、方储有用,对他们就同样有用。 只是萧复暄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在…… 乌行雪同样很诧异。 但这群小不点十分敏感,他不好直着问,便绕了弯道:“仙都没了之后,你们去哪儿了?” 这群小童子登时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一个小童子顶五个方储、三个宁怀衫,十二个小童子……那就是乌乌泱泱。 都不用发问,他们就把前前后后说了个遍。 乌行雪和萧复暄从那些话语里得知了不少—— 诸如现世的自洽是从云骇死于邪魔之口的那个时间点开始的,那之后仙都消失,世间肆虐的邪魔也几乎销声匿迹。 仙都消亡之时没有祸及人间,但还是在曾经直通九霄的太因山留下了一些灵气冲撞的痕迹。 后来的百年乃至千年时间里,太因山会因为那些痕迹偶现山火……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而剩下所有人间不堪承受的仙灵气,统统涌向了南方、本该是照夜城的地方。不过自洽之下,照夜城从未存在过,同样的位置之下半是荒野、半是池海。 那些仙灵气便冲进了那片海里。 百姓总是热衷话本传说,窥见一丝痕迹便会编织出许多故事,故事里有着或善或恶的仙鬼、有着永恒不衰的爱恨离合。 其实偶尔也能歪打正着,但百姓们自己并不知晓。诸如……那些传闻里有一则说,南方的那片海不知为何有着极盛的灵气,说不准能弄醒一些深眠于海的存在。 但那同样也是后话了。 乌行雪问那些小童子:“仙都那些人呢,还在么?” 小童子争相道:“仙都散时都不见啦。” 乌行雪问:“如何叫不见了?” 小童子也说不清。 倒是萧复暄补了一句:“仙都灵台不再,仙元应当也归于虚无。” 乌行雪点了点头:“差不离。” 那或许是变回修者了。 所谓的不见不一定是消亡,可能只是归于人间某处,做着他们修行之初想做的那些事,护着曾经想过要护的那些人。 *** 所有发生过的、存在过的都并非全无残留,偶尔能在人间的只言片语里听见一丝痕迹。包括自洽之前的、以及自洽之后的。 乌行雪和萧复暄后来就听说过。 那是在这条长巷暂居的半月后,有一回他们走过不远处的一座拱桥。乌行雪无意瞥见了拱桥一侧的刻字。 他脚步一顿,“咦”了一声。 萧复暄跟着朝那边看去,就见那桥上写着三个字“留仙桥”。 乌行雪指着那处道:“你看那个‘留’字,石凿的痕迹更新一些,还有一个棱角没磨,像是后改的。” 他本就生得极好看,说话时眉目含光,风姿飒飒。嗓音又煦如山岚,实在很容易引得路经行人回首顾看。 恰好一个婆婆挽着竹篮而过,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答了一句:“这桥是改过名字的。” 乌行雪冲萧复暄一挑眉,小声道:“看我这双灵眼。” 他转头冲婆婆点头行了个轻礼,笑吟吟叫了一声:“婆婆。” “……” 萧复暄默默转开了脸。 以这位活过的年岁,这一声婆婆听得人牙疼。 但乌行雪浑不在意,叫得十分顺口:“这桥为何要改名?” 婆婆砸了咂嘴说:“修桥匠改的,说是做了梦。” 乌行雪:“是吗?” “是呀,改的时候多少人看呢。”婆婆道,“说是梦见一个什么仙女,不忍心看百姓受苦,唱着小曲跳进这条河里了。那修桥匠说他醒了之后左想右想不定心,难受啊,就四处跟人说。” “这一带常有那种算命瞎子,算命的说,这桥要改名。按照那个梦,留仙比迎仙更合适,后来就改了。” 乌行雪起初颇有兴味,听到“哼着歌跳进河里的仙女”时,兴味便褪淡下去。 那是一种奇妙的滋味…… 那些令人难过的往事已经不再,都有更改。于百姓而言是话本、是梦境。但在乌行雪和萧复暄听来,却更像偶尔听闻的故人音书。 他这边有些怔然,婆婆却以为他是年纪轻轻不信传说、也不信仙迹,拽着他说:“这些事啊,该信的时候还是要信的。别说那修桥匠了,我也碰见过的,还不是做梦,是见过。” “见过?” “对呀!”婆婆也不知同多少人说过,一提这事就来了精神,说:“我有一回清明去山里烧纸,下山的时候有点晚了,看见特别远的那个山道上有个影子一晃就过去了。我没看清,但是那个人后面还跟着一只特别灵气的鹿。” “鹿?” 乌行雪同萧复暄对视了一眼,倒是都想到了一个人。 曾经茫茫仙都,身边总跟着一头仙鹿的只有一位。他们始终称不上一句“仙友”,却在那些已经无人知晓的往事里瓜葛万千。 那是曾经的灵台仙首,明无花信。 *** 其实那个婆婆没有看错,他们也没有猜错。那个山间一晃而过的身影确实是明无。 只是仙都消亡之后,世间已经再无仙首,只有修者花信。 他在漫长的年岁里一直穿行各处,找寻一个转世之人的踪迹。 当年云骇身死,他没来得及在对方灵魄上留下印迹,后来再寻便是人海茫茫。 他花了两百余年的时间,才在一座山城找到那个已经转世两轮的人。那个婆婆见到他的那天,就是他赶往山城之时。 那是一个深秋傍晚。 花信跟着灵符,步履匆匆走到山城脚下,在飘绕的烟火气中绕过两株桂树,看见一座颇为率性的屋宅,不高的柴扉箍着一片院子。院里有修习之人常用的木桩,上面俱是兵戈痕迹。其中一个木桩上还挂着一只白瓷酒壶,红线随意系着,在风里微微晃荡。 处处都是人迹,唯独可惜的是门户紧闭,灯火全无,宅院的主人并不在家。看痕迹应当有些日子未归了,也不知还会在外漂泊多久。 但花信脸上却全无异色。 因为他就是挑的这个时候,来看的也就是一座空屋。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心理,或许是临到终头反而有些惶恐吧。 那就是一间无人空屋,他却看了很久。久到身后尘土漫漫的山道上,有人策马而来,他都没有发现。 待他听到之时,马蹄声已到近处,想避想躲都已来不及。 他几乎是仓惶转身,看见一道长影飞扬而来。 那人原本已经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了,却又几步之遥的地方一拽缰绳。马蹄高扬间,马背上十七八岁的少年转头看他,眸光扫过那只仙鹿,忽然开口道:“你是……神仙吗?” 第 128 章 鹊都 相较于春夏秋三季,梦都的冬天要稍稍难熬一些。 临江之地常显湿冷,易生疮冻,城南这处的百姓几乎袖炉不离手,屋里也得常生盆火,拔一拔潮气。 这些之于巷尾住着的两位来说,本来并不成问题。 乌行雪复生之后,便不再是当初的邪魔之躯,满身怨恨消散于烟,自然也不会再有亡魂噬体所致的劫期。 但那些东西毕竟在他灵魄上缠绕过数百年,即便一朝散尽,也会在初期偶现隐痛。这就好比在浮浮沉沉的小舟上呆久了,冷不丁踏上岸边实地,依然会有摇晃之感似的。 这并非真正的损伤,但还是需要静修两年才能彻底恢复。 乌行雪睁眼至今尚不足一年,梦都这处春夏极其养人,到了冬天灵气就有点运转不周,静修起来略有些阻滞。 乌行雪从不畏痛,对于这点阻滞更是浑不在意,惯来不当回事。 但萧复暄在意。 他只要看乌行雪脸色有一丁点苍白的迹象,或是手指开始转凉,便将人拽回卧房,起一道灵阵,用自己的气劲探进去。 这其实是一个办法。 萧复暄气劲纯烈,某种意义而言确实能缓解。各大要穴一点一点摁压过去,循环往复一日一夜,灵气运转就会流畅许多。 但这只是“照理说来”。 等落到实际,那结果可就大不一样了。 因为气劲在体内游走、摁压的滋味着实有点……难以言说。 每一次以“调养”为始,行至中途都会歪去另一个方向。于是宅院里乌泱泱的小童子们就会莫名其妙被堵上耳朵,然后一并端走。 有一回可能是不信邪吧,他们断了再续、续了又断,尝试了好几回,结果就是这间屋子的结界罩了五天。 整整五天…… 床榻桌案已经都不能看了。 到最后灵王大人从喉间颈线到手指关节、乃至膝窝脚踝都是久久褪不下去的红潮。连呼吸都是微微抖着的。 他抓着萧复暄,半睁着开潮湿的眸子,瞥见腰腹间的满片狼藉,又曲了一下长直的腿。另一只手掩挡着眼睛,不知缓了多久才能说出话来:“……不行了。” 萧复暄低头安抚地亲着他挡眼的手指尖和眼睫,嗓音难得透着懒:“嗯?” 乌行雪说:“还是换个地方吧。” 照这架势,梦都的冬天他连一轮都消受不起。 *** 萧复暄和乌行雪在这条长巷里住了大半年,离开于隆冬。他们在北边另寻了一处灵地,将在那里调养至完全恢复。 走的时候,乌行雪给那座宅院又套了一层结界。在那结界作用之下,往来行人看向那个巷尾,曾经所见是何模样,往后就还是什么模样,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仿佛那处从未有人搬来,也从未有人离开。 他们只是偶尔掠过的浮光,无意惊扰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其实……是有人记得他们的。 当初那几个在茶酒坊里争辩过的百姓,一道去过那处巷尾,后来又常有驻足、常会路经。 其中一位就曾在某个暮春傍晚,看见一道雪白身影绕着楼阁直掠而上,轻轻落上高檐,伸手拢了一把落花,然后低下头,同楼阁之下的什么人笑着说话。 那日其实是童子顽皮,弄得屋宅结界漏了一丝缝隙,乌行雪踏上飞檐,转眼便补上了。 但旁人并不知晓这些缘由。 对于恰好经过的行人而言,那便是惊鸿一瞥,是难得窥见的仙踪。 那百姓常与人提起那一幕,说楼阁上的仙人一身白衣胜雪。还说这条长巷是有仙缘的,巷子尾住过神仙,往后或许还会再出神仙。 于是,那条曾经无名的长巷便在口口相传中有了名字…… 叫做雪衣巷。 后来百年千年世事更迭,城名江名换了不知多少遭,唯独那条巷子的名字亘古未变。 *** 但那依然是后话了,当时的乌行雪和萧复暄并不知晓这些。 他们在巷尾落下结界后,没有即刻动身去往北边,而是在城内多呆了一夜。 因为听闻这夜的梦都城有一场冬市,更因为听到了一个名字—— 医梧生。 梦都城的冬市是腊月里难得热闹的存在,因为临近年关。就连主城附近的人也年年都会来,诸如近郊、村野、白鹿津还有春幡城。 那几位闲聊的是往冬市上运送散货的百姓,他们平时应该就常往来各处,说起“春幡城”来更是极熟。 在扶着轮车穿过街巷时,不知谁聊到了“这几天总下雪,比往日要冷,老毛病断断续续不见好”。 另一个人便接话道:“春幡城有位十分厉害的先生,叫医梧生,心肠极好,你可以找他求点药。” 他身旁的人连声附和:“对对对,哎,将将好!前两年冬市他都来了,今年应当也会来。你可以去守着,他的马车一贯喜欢歇停在……” 那人抬头找望了一下,不远处冬市已经挂起了灯火,同人间的每一场热闹集市一样,煌煌连成一大片。 那人一指前面临近市口的客店,道:“就那家,离得近,据说——哎?!”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低呼一声,用力拍了拍那个畏病的同伴:“巧了!看你这运气,那辆马车!那不就是么!” 乌行雪和萧复暄走在他们前头一些,几乎已经跨进了冬市。听到那句“巧了”时,两人同时刹步,循声转头看去。 那家客店离他们也就几步之遥,而那辆马车刚拐过街口,笃笃数声后刹止在了客店门前。 马车门吱呀一声响,一个斯文清瘦的熟悉身影便从车里走了下来。但他没有即刻朝客店里走,而是站在车边,伸手去扶另一个从车里下来的女子。 不远处,那几个百姓的话音隐隐传来:“瞧,那就是医梧生和他妻子,花家副堂呢。” 彼时天上已经飞起了雪沫,灯火映照下,迷迷蒙蒙、洋洋洒洒。 地上有前两日积留的雪,被踏成了薄薄一层,有些滑。花照台抓着医梧生的手,从车上下来时,刚巧踩在那层薄冰上。 修行过的人,不至于被一点薄冰滑到。但她像是吓唬人似的,“哎呦”一声装了个趔趄。 医梧生下意识匆忙一拽,倒是拽出一个真趔趄。 花照台:“……” 两人撞到一块儿又踉跄一步,终于稳住身形。再想想方才那“多此一举”,没忍住笑了起来。 医梧生就是在那时候抬的头,刚巧撞上了乌行雪和萧复暄看过去的视线。 他有着斯文人常有的习惯,同任何一个过路行人撞上目光,总会周全地点头行个轻礼。于是他冲乌行雪和萧复暄点了点头,笑着温声道:“二位公子见笑了。” 乌行雪怔愣片刻,同样笑着应道:“哪里。” 他的心情在那一瞬变得极好。 他们先前经受过又被世人遗忘的所有,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些时刻吧…… 掌柜出门来迎,接了医梧生和花照台进店。那几个有求的百姓在集市口卸下板车上的货袋,也赶了过去。 雪是在那一刻变大的,宽阔的车马道瞬间蒙上了一层雪色,像白玉石。 飞鸟结伴而来,在雪雾里掠过天际,又隐入漫漫而来的夜色里。 一边是车马笃笃之音,一边是冬市灯火相织之下的喧嚣人语。 乌行雪抬眸扫了一圈,冲萧复暄挑了一下眉,轻声说道:“看,‘鹊都’。” “嗯。”萧复暄四望一圈,温沉应道:“鹊都。” *** 他们在灯火街市中穿行而过。 这里有茶肆酒馆、有说书先生,有散着迷蒙热气的摊车和吆喝的堂倌,有琳琅万物。其实同三月的杏花灯市、或是落花山市并没有太多分别。但那个天性喜欢人间烟火的人,就是看得饶有兴味。 就好像热闹总是相似,但人们依然会一场又一场地赶赴着,不问春冬。就好像话本里的爱恨别离相差无几,但听书的地方依然有人为着故事哭哭笑笑,日日满堂。 乌行雪在一座摊车前停了步,伸手摘了一只颇有意思的面具。正翻看着,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见了灯火错落下的萧复暄。 就连这样的一瞬间也是相似的,一如数百年前。 这是乌行雪曾经设想过的,在人间最好的初见。 不远处的茶堂里,说书先生拍了惊堂木,嗓音穿过灯光和雪沫传来:“清河三百年,冕洲大雪。无端海雪封十万里,茫茫一片直盖到天边……” 乌行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初睁眼时,萧复暄从街头巷陌里探听而来,告诉他的话。 说如今的年号还是清河,最初改年号的年岁同自洽之前一样,却不再是因为落花台的连天大火了,而是因为海清河晏。 所以话本故事里没有了“天殊”,也不见“苍琅北域”。 唯有万事太平,海清河晏。 至今,整整三百年。 这是没有仙也没有魔的第三百年…… 从此高山流水清风明月,都只相逢于这人世间。 -正文完- 第 129 章 姻缘树(一) 清河三百四十一年,夏。 这一年的夏天在百余年的太平之景里显得略有些特别,用民间常有的话来说,叫做“五行犯水”。 因为雨水格外稠密。 这对于良田美池瓜竹桃李来说,其实算是一件好事,早早就能预见又是一个丰年。但对于常在江河行船的人来说,就颇有些头疼了。 那风浪一旦掀起来,着实吓人。 六月末,东江一带的舟船在渡口停了好些天。 船夫们敞着褂衫蹲在船上,手搭凉棚朝远处看了一眼。他们在水上走了二三十年,有些平日连吃住都在船篷里,对常走的江河实在太过熟悉。说得夸大一些,那真是瞄一眼就知道风浪几时起。 其中一位长叹一声,道:“得嘞,又是一日不能行远船。” 另一位从船里捞了酒来当水喝,道:“这都几天了?” “六天了。” “六天,哎……再不摇两下橹,我胳膊都要细瘦了,回头一撅就断。” “就这涨水的架势,那几个江弯不知多了多少明涡暗涡,要是再碰上夜里风急浪急,那就不是胳膊撅了的事了。” “就是,头都给你撅成几节!” “用你们说!我就是随便叹一口气,抱怨两句而已,又不当真。就这种天,沿江百来里都找不到一个船影子,哪有人敢出啊——” 他话还没落,旁人就道:“有。” “啊?” “真的有。” 那船夫惊了:“谁啊,疯啦?” “你没听说啊?”另几位船夫朝渡口后的城里一指,道:“李家那公子。” 这渡口紧挨着一座城,城内百姓万户,姓李的自然不止一家,大小公子也绝不止一位。但城里人只要说起“李家公子”,就都知道指的是谁。 原因无他,主要那位李家公子着实是个奇人。 倘若别人行善能称一句“热心肠”,那这位李家公子就不是“热”了,得是“烫”。他极热情、极爱行善、极好成人之美,以一人之力操着满城人畜的心。 城里人常开玩笑,说这李家公子走在街上,就是路过一只鸡,他都要咯咯哒哒地搂过来喂一把粮,再帮它觅个良配。 大约是善事行得太多了,他也常有奇缘。随便挑一件说出来,都是寻常人家一辈子难遇的事。 那些奇缘常常让他大难不死、险境脱身。所以城里谁提到他,都要称一句“福大命大”。 然而福大命大的李家公子,这次是真的差点儿折在东江里。 *** 东江有一段两岸夹山,走势奇诡,水流在那处折了数十道急弯,暗涡明涡更是遍数不清。 正如渡口那些船夫所料见的,这天夜里,骤雨一来,这一段江水便湍急得声势骇人。 白浪撞在那些尖利如刀的山石上,形如碎玉、声如雷鸣。 倘若那浪里还卷着一艘船…… 那碎的就不仅仅是玉了。 李家公子的船就是卷在浪里的那艘。 “真他娘的倒了血霉——” “啊啊啊——” “小心!” 近乎翻倒的船里一片尖叫。 这些常行东江的舟船,舱肚里到处都是勾串的麻绳,就为了浪急的时候有个能抓手的地方。 但再多麻绳、再多勾绕也经不住这种风浪。 船被卷进一道暗涡,顺着巨大的涡洞飞快旋转的同时,船上的人就被甩得七荤八素了。 李家公子的手腕被狠狠折了一下,再拽不住麻绳。整个人撞了船柱又撞船壁,最后几乎被甩出了舱肚。 骤雨和浪比石头还硬,劈头盖脸砸向他。 他拼命眨着眼,勉强一看—— 就见整艘船被漩涡裹着,重重撞向山峰! 尖利山石瞬息之间就近在眼前。 完了…… 李家公子心想:再福大命大,我今日也过到头了。 就在那时,有两道长影掠风破雨而来! 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根本不可能看清具体。所以在那个瞬间,李家公子脑中只来得及掠过两个词—— 惊鸿。 飞剑。 江上风浪滔天,总不至于是人。 结果下一瞬他就发现,还真的是人。 就见那两道身影在滔天翻倒的江浪之中,稳稳落到了船上。 一个落在船头,一个落在船尾。 落在船尾的人身着黑蓝滚金的劲袍,手里提着一柄寒剑。皂靴踏上船板之时,剑鞘尖端“锵”的一声杵在足前。 于是被旋进暗涡的船尾瞬间定住,风雨不动。 至于船头…… 船头木尖而上翘,形如飞檐。端头上还雕了一个保平安的兽首,左右不过半拳大小,根本不是能立足的地方。 但那道白衣身影衣袍翻飞,却能稳稳站在船尖。 就见那人抬手一拍,撞过来的庞然山崖便瞬间远了——船破浪疾退十数丈。 又见他银白长靴微微抬起,然后轻轻一踏! 船头也在那一刻稳如泰山。 漫天风雨如注,这艘船却再没有过一丝摇晃,穿风而行。 李家公子惊魂甫定,茫然失语,只喃喃了一句:“飞仙……” 便“哇”地呕了一口血,脱力歪倒过去。 ***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乌行雪和萧复暄。 乌行雪从高高的船尖落下来,在李家公子身边半蹲下,指节叩了一下对方的额心,又捏着他的手腕翻看着。 萧复暄下了一趟舱肚,又很快掠上来。 “底下人怎么样,有重伤的吗?”乌行雪问道。 “都有麻绳拉拽,多是磕碰伤,不算重。” “处理好了?” “全都睡过去了。”萧复暄说着在乌行雪身边半蹲下来,冲李家公子抬了抬下巴:“这个怎么样?” “他要比底下的惨多了,毕竟被甩出了船舱。也不知道撞过多少个地方,伤及肺腑了,你看这满嘴血沫。这只手也折了几处,应当是痛的吧,这会儿晕了个彻底。”乌行雪捏着一处将李家公子的手抬起来。 就见那只手晃荡了两下,在不该弯折的地方弯着,看起来软塌塌的,十分诡异。 乌行雪手掌抵住李家公子心口,给他把肺腑里的伤抚了、瘀血化了。又握住手臂断节处,一节一节攥过去。 皮肉之下碎断的骨头便一点一点被压合如初。 这个过程本该痛得钻心,但乌行雪气劲用得恰到好处,十分轻巧。别说那李家公子尚还晕着,就是醒了估计也觉不出痛。 但就是有点……太轻了。 主要在于灵王大人的手指本色极白,又十分清瘦。运起气劲来,关节处便会在威压之下泛起浅浅的红。 而他压合碎骨的动作又毫不费力。 所以乍看起来,那只手便就好像只是顺着那李家公子的断臂抓握一下,微微松开。往下一节再抓握一下,又微微松开…… 一旁的天宿看了片刻…… 发现看不下去。 “乌行雪。”萧复暄道。 “嗯?”乌行雪从手臂顺下来,正要捏合李家公子的腕骨,就被人拦了一把。 他有点纳闷,转头去看萧复暄:“怎么了?” “我来。”萧复暄道。 乌行雪没反应过来:“就剩腕骨这一处断口了,为何换你来?” 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并说不出个“为何”来。 于是他默默垂了眸光,伸手握住李家公子的腕骨一节,五指一收。就听“咔”的一声—— “好了。”萧复暄道。 “……” 乌行雪道:“会不会有点重?” 萧复暄:“不重。” 其实确实不算重,他虽然没有刻意压得很轻巧。但下手干脆利落,快得根本来不及感觉到痛。 乌行雪点点头,虽然依然有点不明所以。但既然好了,他也没再多想,便要松开那李家公子的腕骨。 谁知李家公子被那“咔”的一下,咔醒了,挣扎着睁了眼。 他可能想努力留一下救命之人,奈何神智尚未清楚。所以刚恢复的那只手伸长了一通乱抓—— 一把抓住了乌行雪刚松的手。 萧复暄:“?” 但这还没够。 李家这公子虽然半晕着,但他谨记着之前落到船上的一共有两人,他绝不能只拦一个。 他依稀看到面前有两道影子,于是他又伸了另一只手,一通乱抓—— 抓住了乌行雪另一只手。 萧复暄:“……” 至此,天宿大人的表情终于没绷住。 李家公子毫无所觉,他半晕半醒,抓着乌行雪两只手,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道:“二位……二位恩人留……留步。别走,别走……救命之恩……我得……得好生谢谢,要重谢!” 乌行雪觉得这场景悲惨又滑稽,简直哭笑不得。 “我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谢法,谢得我——”他压低了声音,悄声冲萧复暄嘟哝。 结果一转头便发现,天宿大人可能也是第一回碰见这种谢法,正盯视着李家公子那两只手,被谢得脸色乌青。 乌行雪:“……” 乌行雪:“诶?” 第 130 章 姻缘树(二) 灵王大人醍醐灌顶。 他突然反应过来之前“咔”那一下的接骨究竟是怎么回事,顿时有点想笑。 可笑归笑,为了避免这位李家公子再被“咔”几次、接几回骨,乌行雪老老实实将手抽了回来—— 他手腕一动,那李家公子只觉得手里一空,仿佛抓的是两绺清风。 结果这么一抽,李公子更急了。 这简直坐实了两位救命之人正有要悄悄离开的意思!那他能答应吗? 必然不能。 东江沿岸一带的人惯来淳朴,有时候为了送人一袋瓜果,或是好友近邻之间抢着结一桌酒水钱,都要连拉带拽、连扑带抱。 更何况李家公子呢。 据说这李家公子有时为了抢付银钱,那真是……热情似火。 他行走城间二十余年,没有人热得过他。 但这一点乌行雪并不知晓,也从没有领教过。 他抽回手后,正带着满眼笑意要逗萧复暄。刚欲开口,便瞥见余光里人影一动。 就见那李家公子又连挣几下,两手一伸—— 乌行雪当即脚尖一转,转到了萧复暄身后。眼见着那李家公子胡乱之下要去扑萧复暄了,乌行雪抓了萧复暄的手,将那裹着玉色长鞘的剑朝前一挑—— 于是李家公子紧紧搂住了萧复暄的剑。 萧复暄:“……” 又抱人又搂剑的…… 他转头看着乌行雪,毫无起伏蹦了一句:“我救他作甚。” 那表情实在好笑,乌行雪扶着他的肩笑了好半天。 *** 会哭的孩子有虫吃。 总之,这位李家公子靠着那股百折不挠的劲,还有抱着灵剑还敢死不撒手的勇猛之气,硬是拖住了乌行雪和萧复暄的脚步。 不过真正让他们选择多留片刻的,还是天气和风浪。 原本稍有好转的风浪又掀了起来,虽然船已行过那九曲十八弯的多山地段,但难保不会再遇险境。 本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意思。 天宿大人一边满脸写着“多余救他”,一边倚着桅杆成了这船上的“定心丸”。 就是这定心丸煞气好他娘的重。 李家公子彻底清醒后,所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萧复暄。他迎着天宿大人半垂的眸光,讪讪爬坐起来,又讪讪撒开手,把拿命搂的剑恭恭敬敬递出去。 萧复暄抬了手,那灵剑便自动飞落进他手里。整个剑鞘花纹都流转着浅浅的金光。 李家公子一看那金光,眼珠子都变得晶亮,登时忘了怕,开口问道:“二位……是神仙吗?” “不是。”萧复暄答得斩钉截铁。 李家公子满脸写着“你谦虚,我不信”,于是他又转而看向乌行雪。 一身白衣的这位气质飒沓如春风,想必是个好说话的,应当不会只有那硬邦邦的一句话。 李家公子这么想着,又眼珠子亮晶晶地等着回答。 乌行雪哭笑不得,道:“确实不是。” 死而复生之后,他和萧复暄体内也没有了仙元。一身修为倒是重拾了回来,会的那些术法也依然还会,符咒傀儡之流也依然能使,或许还有数千年甚至更久的寿长。 但他们确实不是九霄云上的仙了。 至多能称一句半仙之躯。 李家公子听了回答,倒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失望之色,依然眸光晶亮地说:“就算不是那天上的神仙,也是人间仙客。” 他拱手行了个礼,道:“先前为了让二位多留片刻,实在有些莽撞失态,是我唐突了,希望二位不要介怀。总之,多亏了二位及时相救,否则我怕是已经成了这东江底下的一只死鬼了。” “还得连带着赔上一群人。”他勾头朝船舱里看了看,“人家各个有老有少的,若是真折在这东江里,那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乌行雪打量了他一番,戳着萧复暄的腰肌,传音道: 「这人有点意思。」 「生得像个纨绔,留人时像个泼皮,这会儿稍作收敛又有了几分文人样。」 萧复暄瞥了一眼他的手指头,传音回去: 「你戳着我,夸别人。」 乌行雪:“……” 乌行雪:“我没有。” 他登时想起当年在雀不落过劫期,天宿大人也是如此,借着接吻的间隙说:“你抓着我,想宁怀衫。” 异曲同工了属于是。 反正为了哄人,他最终都得搭进去好几天…… 灵王大人正走神,就听那李家公子茫然问道:“什么你没有?” “嗯?”他抵着鼻尖咳了一声,干笑道:“哦,没什么。对了,最近风雨这么稠密,你们怎么挑这种日子出游江上?” 这个“对了”就对得很生硬,一听就是强转的话题。 萧复暄挑了一下眉,没有拆穿。 李家公子愣了一下,才跟上话头。 他连忙摆手道:“不是出游、不是出游,沿江一带的人都知道,哪有这个时节出游的。我可没有大风天来江里找刺激的癖好。” 乌行雪:“哦?不是出游,那是为何?” 李家公子答道:“我是上月听闻,阆州那边闹了一场虫患。” “虫患?”乌行雪略作思忖,想了起来。 阆州先前确实闹过一场虫患,还是春日里的事。 当时他和萧复暄知晓后易了容,在那边一间常做布施的山庙作了几日停留,分了些丹药下去。还因此又碰到了医梧生。 他们没有丝毫刻意的亲近和聊笑。 但在那样的场景下,医梧生那位药痴对他们就是一见如故,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二位公子有些面善。” 他一边琢磨乌行雪和萧复暄带去的丹药,一边回想。好半晌忽然道:“哦……我想起来了,梦都城南的冬市!” 他眼里慢慢透露出惊喜来:“我同照台从马车上下来时,差点摔作一团,二位刚巧经过是不是?我记得还同二位作过揖,说见笑了。” “那是好多年前了。”医梧生叹道:“没想到那么早之前,我与二位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了。” 乌行雪当时同萧复暄对视了一眼,笑着附和道:“确实,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了。” 于是他们和医梧生清了阆州虫患后,又并行去了春幡城,把酒言笑。后来又受了医梧生的邀,在桃花洲小住了几日。 这一次的桃花洲,没有邪魔没有满林坟地,繁花似锦。 而他们从那之后,多了一位新识的“故交”。 李家公子自然不知其中原委,更不知他们做过什么。只道:“那虫患据说来得突然,但去得也快。二位若是从那一带经过,兴许听说过。” 乌行雪没多说,道:“略有耳闻。” 李家公子道:“我家有表亲在阆州,说是虫患过后,有善人去那边布施丹药,百姓服了丹药个个都好,也没有疫病流传。就是粮地谷仓遭了点殃。” “这不,刚入夏没多久,据说阆州的粮就不太够了。”李家公子顶着一副操心脸,说道,“我既然知晓了,那必然不能坐视不理!便找人盘算了一下,咱们这边的粮绰绰有余。” “这不……七七八八装了一船,送去了阆州。” “为何不走地上?车马运总要安全一些。”乌行雪说。 “慢嘛。”李家公子说着拍了拍肚子,“肚腹不等人,送粮这种事还是越快越好。” 乌行雪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和萧复暄一步千丈,来去各处都不费功夫。一时间忘了这些天风雨稠密,若是马车运粮,过山道时一样又危险又费力。 “马车没个十天半月都到不了。但这船就快多了,去的时候顺流而下,两天就到了。就是这回程实在有点要命。”李家公子讪讪道。 乌行雪听完他出行的原因,颇有些刮目相看。 就连萧复暄都朝这李家公子瞥了几眼。 这样的人总会让他们想起许多故交,诸如梦姑、桑奉、医梧生……等等。 也不是全然相像,只是某一瞬间会有那一群人的影子。 就因为这种感觉,乌行雪和萧复暄在某一刻稍稍有些放松。 于是当李家公子后来问他们住在哪儿时,他们居然真的答了一句:“这两年落脚在江洲。” “江洲?!”李公子面露喜色,又稍顿了一下,道:“是在……江洲那座青竹山上吗?” 乌行雪:“?” 他眨了眨眼,转头问萧复暄:“青竹山上有房宅?” 萧复暄:“有坟。” 李公子:“……” “唐突了唐突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家公子连忙拱手,道:“主要话本里提起修行之人或是仙客,都管他们的住处叫洞府。” 乌行雪道:“……我住城里不住洞。” 李家公子又连声道:“好的好的,那真是太好了!” 这时候,乌行雪和萧复暄还不知道,这位李家公子口中所说的“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们将整艘船平平稳稳送到李家公子所指的渡口,才猛地反应过来。 因为那渡口连通三座城,江洲城就是其中之一。 乌行雪没忍住,盯着渡口问那李家公子:“你……住哪儿?” 李家公子一指渡口紧挨着的城关,说:“喏,就是这边,卧龙县。” 卧龙县就在江洲城隔壁,从这处城关过去,车马若是行得快一点,不足半日就能到。 那李家公子下船时,冲他们深深作了个揖,说:“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往后见二位一回就必要报答一回。” 起初,乌行雪和萧复暄没把这句话当真。 他们虽然住在江洲城,但宅院有结界,平日出门又爱易容。想要找见他们,绝非易事。 一次找不见,两次找不见……落空几回自然就打消念头了。 结果没过半月,他们就发现自己大意了。 那位李家公子格外热情、格外能折腾还格外认死理。 他平日广行善事,什么都掺和一把,同谁都十分熟稔。但凡被他帮过忙的,又都乐意顺手帮他一把…… 于是,李家公子一介凡人,愣是让两位曾经的真仙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处不在”。 这恩报得那叫一个劈头盖脸、密不透风。 但这报恩又并不太成功…… 原因无他,主要是在凡人看来,这两位简直无欲无求。 金银钱财,他们根本不用。 李家公子也不怎么敢送,总觉得这是俗物,会唐突仙客。 田宅地皮,他们也不用。 话本里都说了,这种修者就地一划便能落脚,山巅城间,就没有他们不能住的地方。 要说帮忙,那就更不用。 那二位神通广大,实在没有什么忙是寻常人能帮得了的。 于是那李家公子悄悄搜罗了好一阵子稀奇物什,什么鲛珠白玉照世灯,只要名字取得大一点,他就统统往家搬。 据说到最后还觉得不够,信了不知哪里来的传言,要去南边搞龙涎。 好在被一些事绊住了脚,没能成行。 结果有一次,这李家公子无意间发现,乌行雪和萧复暄可能是活得久吧,稀奇物什比他多得多…… 李公子登时又没了辙。 后来有一日,李家公子闲来翻话本,也不知翻了个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瞥见了“双修”二字。 李公子登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心说:“对啊!怎么把这遭给忘了!” 他本就出了名地好操心,喜欢牵缘拉线,喜欢成人之美。哪怕路过一只鸡,他都能给它觅一个良配,更何况是人。 仙人也占个“人”字呢。 这李家公子能牵缘拉线,促成那么多好姻缘,本质是因为他广积善缘,认识的人遍布四处。 依仗着这一点,他托人探问,由此结识了一些修士。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两幅画卷,喜滋滋地进了江洲城。 他在江洲城守了两天,瞧见了萧复暄。 他当即支棱起来,兴冲冲地赶过去,一边同萧复暄说明来意,一边掏出了画卷。 于是,当慢一步的乌行雪手中转着面具,走到近处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李家公子杵在天宿面前,徐徐展开一张仙女图卷,嘴里说着要给天宿牵一根旷世红线。 乌行雪:“……” 很久以后,江洲城里偶尔会惊现这么一句俗语,叫“李公子报恩”。 李公子报恩,差点把自己人报没了。 第 131 章 姻缘树(三) 乌行雪和萧复暄这些年其实都是如此,不会在一个地方久住。人间变化很快,他们常会游历,边行边看。 若是哪里景致不错,或是有什么颇有意思的事物,他们便会在附近落脚,小住上两三年。 之前在江洲城落脚,是因为这片城地势依山而上。若是住在高处,推窗便可见云绕远山、清江明月。若是再碰上风雨,那整片阔江都是烟水蒙蒙,确实是别处难遇的景色。 如今,因为这位李家公子孜孜不倦的报恩,乌行雪和萧复暄差点从江洲城搬出去。 不过他们到底没搬成。 因为被一样东西留住了脚步。 这东西说起来其实一点儿也不稀奇——就是隔壁卧龙县大戏楼里的一出戏。 灵王大人喜欢看戏、听戏,这一点别人不大知晓,萧复暄却最是清楚。毕竟当年还在仙都时,他就不止一回见识过灵王是如何入睡的。更别说他那十二个小童子是如何来的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很少会为了某个戏楼、戏班而停留在某地。 因为人间流传的戏文总是相似,在数百年的时间里,乌行雪已经听过太多、看过太多了,少有格外新鲜的。 可这回不同。 这回的戏文还真有点新鲜,可以算得上独一无二了。 因为这戏文与卧龙县同名,就是从这处地方衍生而成的,只在这里演,别处根本听不到。 乌行雪第一回听见那戏全因偶然。 那日他和萧复暄从卧龙县内横穿而过,途径那栋大戏楼时,见窗门洞开,里面宾客满堂,人影济济。 他们越过宽大的窗棂朝里看了一眼。 就见那戏台之上不仅有人,还有龙。在锣镲声里翻江倒海,好不热闹。 萧复暄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天黑之前进不了门了。毕竟某位灵王大人看见这种东西就走不动路。 果不其然,乌行雪人都掠过去了,又转身回来。饶有兴味地拽着萧复暄进了楼,说:“走,去看看。” 这一看,就看了近两个时辰。 卧龙县的百姓大约都受过那位李家公子的影响,极富热情。旁桌的那位老伯瞥了乌行雪和萧复暄好几眼,问他们说:“生面孔嘛,你们不是本地人?” 萧复暄:“不是。” 老伯指了指台上:“第一次来啊??” 乌行雪笑着应了一句:“在外面看着很有意思,热热闹闹的,就进来了。” 老伯也操心:“这戏话音重,听得懂吗?” 乌行雪“唔”了一声,谦道:“听个半懂吧。” 老伯道:“你们来得不算时候,没听着前头,我给你们补上?” 乌行雪要过一壶茶,这会儿斟了一杯递给老伯,又端起自己的那杯,冲老伯举了举,笑吟吟道:“那就有劳。” 老伯见他这态度,兴致更高,便讲了起来:“这是个新戏,讲的也是真事。咱们这县城不是叫卧龙么,你可知道这卧龙的县名是如何来的?” “如何来的?” “因为瞧见龙啦。” 乌行雪同萧复暄对视一眼,又看向老伯:“是么?” 待老伯絮絮叨叨地讲起来,他们才慢慢知晓。所谓的“瞧见龙”,也不是真的瞧见,而是一场蜃楼。 不知多少年前,这个县城挨着渡口刚有些规模的时候,曾经出现过一次蜃楼之景。 那大概是某个冬日的清早,天气骤冷,整个县城都浮着一层不薄不厚的雾,白茫茫一片。 百姓们推窗望了一眼天,便惊住了。 因为那白茫茫的雾里忽然翻起了浪花,能看到巨浪滔天,冲撞着黑黢黢的礁石,还能看到岸边歇停的舟船。 就在百姓们望着天上的浪和舟船,不知所以时。那巨浪当中隐约有一道黑色长影翻腾而过。 虽然那只是虚影,无声无息。但那长影穿海而过时,满城百姓似乎都能想象那浩荡的浪潮和呼啸的风音。 他们不知这是投照之景,亦不知从何而来。 在他们看来,那条穿风劈浪的龙影就像静卧在满城街巷之中,于白茫茫的雾里露出了一点痕迹。 那之后,这个县城便有了名字,叫做“卧龙”。 老伯说:“这出戏,就是续着那突现的龙影往下写的。” 老伯说了一些,乌行雪听完一总结,感觉这故事里的一些细节和走向似曾相识。 但他一时间没能领会,这种似曾相识究竟从何而来。直到他听到见老伯说:“有人拿着美人画卷去拜会龙君,龙——” 老伯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只见天宿大人一脸木然地问道:“我冒昧问一句,这戏文……谁写的?” 老伯大手一挥,道:“李公子。” 乌行雪:“……” 原来,这李家公子一生多奇遇,有些讲不出来又憋着难受,便索性真假相掺,统统写进了戏文里。 他家业殷厚,不想白费笔墨,便盘下了这栋戏楼,请了远近闻名的戏班子在这搭台献唱。一年一出,已经唱了好几年了。 乌行雪无言片刻,转头冲萧复暄道:“我平衡了。” 毕竟那李家少爷爱当红娘的毛病已经延续到了戏文里,就连那海市蜃楼里的龙,他都见不得人家形单影只,上门送了美人图呢。 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 本着“想看看这戏文还能如何离奇”的初衷,灵王大人决定常来。 但老伯又说了一句:“李家那公子也时不时会来戏楼听一会儿,他是个奇人,心肠极热,远近闻名。保不齐你们能见一见他呢。” 乌行雪干笑一声,心说大可不必,已经领教过了。那位李家公子的热情,他和萧复暄着实招架不住。 就冲老伯这句话,灵王大人决定易了容常来。 *** 易容这种事,对于萧复暄和乌行雪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当年去落花山市,他们就常会易容,后来游历人间更是如此。几乎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换一副面孔。 这本是顺手为之的小事,没必要争抢。 之前动手的一直都是萧复暄,如今便也还是他来。 天宿大人给人易容其实很有讲究—— 他能将人五官统统改换一遍,改得截然不同,却又能与身形风姿浑然一体。全然看不出是易过容的,好像天生就该是如此。 这本是个长处。 他们行走世间数百年都是如此,没出过什么问题。 可如今在这小小的卧龙县,却阴沟里面翻了船…… 还翻了不止一回。 那李家公子当真是个奇人。 他们顶着不同的容貌,来了戏楼六回,撞见李家公子三回,回回都被认了出来。 有一次乌行雪实在没忍住,问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就听那李家公子兴致勃勃地解释道:“话本里常说,修士仙客游历人间总爱易容。我料想二位恩人不爱以真容来这吵闹之地,必然会改换容貌,所以脸是当不得真的!但二位这身形姿态渺然出尘,那是挡都挡不住的,远远一看就能认出来,决计错不了!” “……” 乌行雪服了。 自那之后,再来卧龙县听戏,动手易容的人就换成了乌行雪。 倒不是因为他技法更高。 易容小术实在谈不上什么技法,自然也难分伯仲。之所以让他来,是因为…… 灵王出手,那就是相当随性。 两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全凭某人当下的兴致以及所闻所见。 用乌行雪的话来说,叫做“体味人间百态”。 那真是不开玩笑的百态。 易完容后,他们不一定是年轻人,不一定是两人。 甚至有时候不一定是人。 于是,卧龙县城关外的野林边常会出现这样一幕—— 他们落地之时,恰好看见一位披着蓑衣的老翁提着竹篓从旁行过。 乌行雪扫量一眼,便会说:“萧复暄,你看这位老伯,就易成这样如何?难得能体会一下须发皆白之感。” 然后,卧龙县的戏楼里便会多两位饮茶的老者。 倘若他们在落地之时,恰好看见书生背着竹制箱笼而过。 乌行雪扫量一眼,又会说:“你看那位书生,文质彬彬……” 然后,那日的戏楼里便会多两位青衫飘摇的书生。 如此往复,屡试不爽。 别人不知道,反正李家公子一次都没认出来过,灵王大人也越玩越高兴。 有一回,他们落地之后无人行经,倒是有两只花斑燕雀停在枝头。 乌行雪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拽了拽萧复暄的袖子,说:“你看那对鸟雀。” 萧复暄:“……” 人已经当不过瘾了是么? 天宿大人满脸写着“不”,乌行雪挑眉看了一会儿,又拽了拽他的袖子。 这举动基本可以定性为撒娇了。 可是这种事情,撒娇有用??? …… 有的。 所以那日的戏楼窗边,有一对鸟雀浑不怕人,足足停留了一整个晌午。 但“撒娇”也不一定回回都有用,就好比这一日。 这一日,卧龙县戏楼里的那出戏据说快到头了,那李家公子十有八·九是要去的。 乌行雪早早便拽着萧复暄出了门,没有御风而行,而是溜溜达达穿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街巷,从江洲城逛到了卧龙县。 他们又在惯常易容的野林边停了步,乌行雪四下看着,找寻“灵感”。 忽然听见一阵几里哇啦的吵闹声传来。 乌行雪转头,就见几个小童扎着羊角啾啾,围着水绿肚兜,额心还点了一点朱砂红,三五成群,跟着一头水牛从旁走过。 他又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开口道:“萧复暄。” 萧复暄:“……” 萧复暄一把将某人要易容的手指头摁回去,在他开口说“你看”之前蹦了三句话—— “不看。” “瞎了。” “今天我来。” 第 132 章 姻缘树(四) 灵王大人很不甘心,问道:“为何要你来?” 萧复暄:“……” 萧复暄:“因为戏楼不让水牛进。” 乌行雪嘴角动了动,明显是有点想笑,但又绷住了。 天宿大人神情麻木。 可能是真怕水牛吧,他说动就动。话音未落,便抬手去改乌行雪的五官容貌,坚决不给某人一点儿可乘之机。 乌行雪一边任他在脸上点点碰碰,一边又回了一句:“也没说是水牛,不是还有一群小娃娃么。” 萧复暄手指顿了一下,瞥了一眼他不停开开合合的嘴唇,道:“乌行雪。” 乌行雪:“嗯?” 萧复暄动了动薄唇,蹦了一句:“你是喜欢他们眉心的一点朱砂,还是喜欢那个肚兜,我也可以给你易。” 乌行雪:“……” 不必! 灵王大人毕竟只是想逗人,觉得萧复暄的反应很好玩,并不想真的把自己搭进去。 他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偏头在萧复暄唇上磕了一下,道:“那我还是比较喜欢你。” 萧复暄挑了眉。 乌行雪又道:“哎,不闹了,快易快易。今日你说了算,是个人就行。” 但他都主动磕人一口了,这易容就注定快不起来。 以这两位的技法,易容不过是一瞬息的事。可他们愣是耽搁了好一会儿,等到两人进茶楼的时候,灵王大人唇色都浓了几分,颈侧淡淡的血色还未褪尽。 *** 萧复暄的易容一贯不会太过出格,为了避过李家公子,这次还稍稍动了一下两人的身形高矮。 似乎是颇有成效。 因为直到他们穿过整个戏楼茶堂,都没有谁咋咋呼呼地迎过来。 「这戏楼今日好安生,那位李公子是不是根本没来?」 乌行雪手指抵着萧复暄的腰,一边推着他往前走,一边传音冲他咕咕哝哝。 「差不多。」 萧复暄回了一句,在堂倌的招呼下寻了一处空桌。 「那还挺稀奇,上回那老伯说这出戏快讲到头了,这几日唱的还是新续的。以那李公子的脾性,总要来戏楼热闹一番,四处招呼招呼。居然没来?」乌行雪还是觉得十分奇怪。 「或许——」 萧复暄在茶桌边坐下,刚回了“或许”二字,话音便是一顿。 「怎么了?」 乌行雪纳闷地问。 就见萧复暄朝旁边那桌偏了一下头,道:「看隔壁」 乌行雪转头一看,拎着茶壶的手差点没端稳。 隔壁那桌坐着一个人,穿着湖蓝罩衫斜支着头,手里攥着一把未开的折扇。那不是李家公子又是谁?! 乌行雪拎着茶壶一动不动,片刻后转头悄悄冲萧复暄眨了眨眼:「我们现在起身换一桌,是不是太过刻意了?」 萧复暄:「你说呢。」 乌行雪又去看那李家公子,发现对方依然维持着那个姿态,一动不动。旁边这桌来了人,他却似乎毫无所觉,人在戏楼,魂已经飞去了天外。 兴许就这么坐到天黑,那李公子都回不了魂,更别说认人了。 这么一想,乌行雪便放下心来,给自己和萧复暄都斟了一杯茶,悠悠哉在地饮了起来。 可他们并没有能安安生生地坐到天黑。 楼台上的戏刚唱过半时,那李家公子被一声锣镲惊回了神。他呼噜噜晃了晃脑袋,又用折扇敲了敲额心,似乎在缓解困劲。这么挣扎了一会儿,才放下支头的手,给自己提壶倒茶。 他倒茶的时候半转了身。 从乌行雪和萧复暄的角度,只要斜瞥一眼,就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全脸。 那李家公子本有一张称得上俊朗的脸,咧嘴而笑时颇有一点纨绔相,算是有副好皮囊。然而此刻,那张纨绔脸苍白无光,眼下还有两片乌青,快掉到脸颊了。 乌行雪:“……” 这得是磕了二斤铁丹药,才能有这效果吧? 他和萧复暄毕竟只是招架不住李公子的热情,并非同他有过节。看见对方如此模样,也就顾不上什么回避不回避的了。他们对视一眼,乌行雪屈指在李公子桌上敲了一下。 就听“笃”的一声响。 李家公子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抬眸看向他们。 乌行雪指了指那硕大的黑眼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又遇奇缘碰见妖精了?” 李家公子眨巴眨巴眼,又慢半拍,恍然道:“啊……” 乌行雪:“?” 做什么这一惊一乍的。 李家公子微微直起身:“二位恩人是何时来的?” 乌行雪干笑一声,头也不回又戳了萧复暄一下,无声道:「天宿大人,看看你这易容术。」 萧复暄:“……” 天宿大人已经不想在这位李家公子面前探究什么易容术了,他抬了抬下巴,冲那李家公子道:“不如先说你自己。” 李公子搓了搓自己的脸,道:“脸色差得很吗?” 乌行雪道:“眼下那乌青能占半张脸了,你说呢。你这究竟是如何弄出来的?” 李公子蔫了吧唧地说:“十来日没睡一场整觉了,能不青么?” 说着,他又张口打了个哈欠,盈了满眼泪花,看起来泫然欲泣。 他就这么泪汪汪地看向乌行雪和萧复暄。 乌行雪:“……你十来日不睡觉作甚?” 李家公子抹着眼泪,说:“哪是我不想睡啊,是根本睡不安生。” 乌行雪:“为何睡不安生?” 李家公子道:“有人托梦骂我。” 乌行雪:“?” 见恩人满脸困惑,这李家公子也不再乱打哑谜了,细细说道起来。他指了指戏台上翻江倒海的黑色长龙,道:“起因就是我写的这出戏。” “二位听说过这戏的来历吧?” “听过啊。”乌行雪点了点头,“卧龙县名嘛。” 李家公子道:“对,这卧龙县名的由来是我少时听来的,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去了一趟南边,走的是水路。有一天夜半醒来,我我从船篷里探了头,迷迷茫茫之下,在海雾里看见了一道黑色长影。” 乌行雪“哦”了一声,饶有兴味:“那不就同卧龙县当年的蜃楼一样么?” 李家公子点头:“没错。我料想当年咱们这县城浮现的蜃楼之景,应当就是从南边映照过来的。而我在船上所见的,应当就是真迹了。” 乌行雪转头看了萧复暄一眼,道:「怪不得说这李家公子一生多奇遇呢,这都能叫他碰见。」 “这不是福缘么,好事啊。”乌行雪宽慰了一句。 他想说,你不会见着龙迹也热情似火地扑过去吧?但忍住了没出口。 李家公子道:“确实是奇遇福缘,这还不止呢。我当初半梦半醒嘛,看到那龙影不敢相信,愣了好半晌。等我拍着脸把自己打清醒了——” 乌行雪:“……” 李家公子道:“就发现龙影已经不见了,倒是那海雾里有个人影。” “哪样的人影?” “没看见脸,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背影。我记得个头很高挑,黑衣黑靴,跟那夜色都快融于一体了。”李家公子比划着,说:“我看见他就那么凭空走在海上,一边走一边将散发束起来。我一眨眼,他就没进雾里,再看不见了。” “后来呢?” “后来……”李公子讪讪了一瞬,道:“后来我迷迷瞪瞪睡过去,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从船篷里醒过来。一时间就分不清前一夜所见是真还是梦了。倘若是真,那便是一生难得一见的谈资。倘若是假,那就纯属白日发梦了,也不好与人乱讲。所以我就写了这出戏文。以卧龙县的县名来由为头,以那海上的黑衣人影为底,然后……” 然后胡编乱造了一个凄美曲折、比翼双飞的爱情故事。 乌行雪听到这处,隐隐料到了一点后续:“所以你说那个托梦骂你的人是……” 李家公子眼泪淌了下来:“就是我在海上见到的那个人。” “有好一阵子了。”李家公子声音里带着哭腔,“自打这戏唱到‘美人图’,我就开始夜夜做梦。夜夜梦里都有一个黑衣公子,长得倒是十分俊美,但那脾气……” “他在梦里同我说,这戏文一派胡言乌七八糟。还说他脾气坏得很,我如果不是不想活了,就赶紧改了。” “可戏文嘛。”李家公子一脸委屈,辩解道:“戏文哪有当真的,本来就是胡说嘛。何况我还给他配了一段良缘……”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面前这两位也被他配过“良缘”,差点把命配进去,又讪讪收了话音。 “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略过了良缘那段,继续哭诉道:“他还日日在梦里吓唬我。” 乌行雪:“哦?怎么吓唬的?” 李家公子:“扮鬼。” 乌行雪:“?” 李家公子道:“他经常说着说着话,语气就变得幽幽的,特别虚也特别轻,然后眼里就淌下血泪来。或者猛地拍我一下,我一转头,他咧嘴笑笑,笑得特别邪性,拍我的手说断就断,然后血淋淋地滚到我手里。我……” 这李家公子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虽然多奇遇,却一贯福大命大,没有真正遭过什么罪。哪里受得了这种场景,更何况还夜夜都是呢…… 于是十来天下来,眼下的乌青就可见一斑了。 乌行雪觉得那梦里的人还挺有意思,但嘴上还是宽慰了李家公子一句:“兴许再过几日便消停了,不至于真的夜夜来骂你,哪有那副闲心呢。” 结果李家公子哭得更惨了,一拍大腿道:“有的,他说自己就是世间一闲人。” 乌行雪:“……” 灵王大人擅长怂恿别人围着天宿哭,但并不擅长应对别人冲着自己哭。 他想了想,劝道:“那你就把戏文改了嘛。” 反正他听稀奇也听得差不多了。 李家公子道:“晚了,今日这出就是末尾了,马上都要唱完了。” 他抹了抹眼泪,忧愁道:“倘若这么夜夜相熬,我这寿命得折好几道吧,会不会连而立之年都过不了?” 乌行雪刚想说“不至于”,就听这李家公子道:“那我四处欠的人情恩情,可就还不完了……” 乌行雪怔了怔,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和萧复暄在这江洲城、卧龙县两边往来,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李家公子又帮了谁谁一个忙”,“李家公子又给谁家牵了个好姻缘”,从未听过他欠着谁的。 到他自己这里却截然相反——只字未提所行善事,满口都是“我还欠着谁一份恩”。 乌行雪同萧复暄相视一眼,忽然觉得这位哭哭啼啼的公子甚为讨喜。 他想了想,同这李家公子说:“你欠的恩情里,有我们两个的么?” 李家公子道:“自然是有的!” 乌行雪道:“那今日起,你就可以将它勾销了。” 李家公子纳闷道:“为何?我还没找到报答之法呢。” 乌行雪指了指戏台说:“我就爱听戏,可近百年不曾听到新事了。你这是头一个,虽说是胡编乱造,却也很是稀奇。我们应当能记很久,这比那金银图卷稀奇物什有意思多了,算作报恩绰绰有余。” 他难得正经,李家公子听了一会儿,颇有些赧然,攥着折扇支支吾吾半晌,问道:“听二位恩人的话音,是要离开江洲城,去别处了吗?” 萧复暄道:“嗯,本来也是为了你这戏文多留了一阵。” 乌行雪笑了笑,道:“这小半年,多谢招待了。” *** 他们于那年夏末秋初离开江洲城,如先前一样,又游历去了人间其他地方。 这位卧龙县的李家公子并没有如他担忧的那样短命折寿,梦里那位脾气乖张的人吓唬过了瘾,也没再捉弄他。他平平安安地活着,依然广行善事、广牵良缘,远近闻名。 他还是常有奇缘,常遇奇事,福大命大。从一脸纨绔相的年轻公子,慢慢有了美须发,再慢慢成了颇为慈祥的老者。 他在请吃完八十庆宴后寿终正寝。 江洲城、卧龙县一带的百姓受惠颇多,常有惦念,于是在邻山望江的地方砌了一座庙宇,庙里以这李家公子为形,立了一尊石像,摆了供桌香案。 再到后来这一带的老人一一离世,后辈再去那庙里上香添果时,都会说:“这是积善德、保姻缘的‘神仙’。” *** 乌行雪和萧复暄再来此地,就是那时候。 他们路过那座庙宇时,看见庙里香火络绎不绝,庭院里还站着一颗造型颇为好看的树,挂满了红色笺符。有个专门布香的人站在庙门边,问他们:“你们也是来上香的吗?” 乌行雪问道:“这是哪家的庙?” 布香人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们一番,道:“啊,二位不是这江洲卧龙一带的人,兴许没听过,这是李善人庙。” “李善人?”乌行雪转头冲萧复暄说,“李……会是咱们见过的那位么?” “进去看看便知。”萧复暄道。 于是他们接了布香人递过来的一把香,踏进了庙宇。 这庙宇并不算大,侧边各有一间屋,中间便是正堂。同当年仙都随处可见的瑶宫府宅全然不同,就是人间凡宅的模样。 正堂里立着一尊石像,旁边有一块方形的石碑,碑上记刻着李善人生平,大小诸事在这有限的石碑上尽缩成了赅言。一共不过五六列,但足以让乌行雪和萧复暄认出来,这确实是他们当年认识的那位李家公子。 由此可见,人间还是喜欢敬香祈拜,只是那庙里供奉的不再是仙谱图上列着名姓的仙人了,而是凡人。 百姓将那些颇受敬爱的奇人记述下来,刻碑立庙。然后依照那些奇人生前所行之事,给他们取了一个又一个名号,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不知不觉间,已然遍布城间山野,香火鼎盛。 乌行雪抬头打量着石像的面容,拱了拱萧复暄:“你说这么多年了,庙里的石像还是这模样,一点儿都不像真人。” 萧复暄道:“无一不胖。” 还真是。 乌行雪笑了半天。 当年的李家公子生得一副纨绔相,称得上俊朗。但这庙里的石像却宽圆许多,颇有些慈眉善目之感。或许也融了他后来年老时的模样吧。 庙里还有一个看顾香火的人,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像鸟雀似的,颇有些叽叽喳喳。他看乌行雪和萧复暄不似当地人,便来了兴致,将他听来的关于李善人的故事讲了个滔滔不绝:“这李善人啊,一生可谓奇缘不断……” 其实那些事,乌行雪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听过了。还有一些事,甚至本来就同他们有关。 “……他在江上遇见过真仙,还在海上见过龙君。”那看顾香火的人一边说,一边端起长明烛火,要给这两位英姿俊美的香客点香,却见这两位香客手指在香头上兀自一捻,袅袅的烟便升腾起来。 看香人:“?” 当年在仙都,灵王和天宿不吃人间供奉。他们没享过香火,也甚少给别人点香。 这大概是屈指可数的之一。 庙宇里香客往来,没人知道这一幕其实是世间罕见—— 曾经的神仙给后来的凡人敬了一炷香。 他们转头从正堂出来,那年轻的看香人才猛然回神,匆匆追出来。 他叫住了这两位香客,嘴巴开开合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尴尬地直挠头,最后只好随便找一个话头。 就见他朝庭院那株挂满笺符的花树一指,道:“二位……二位既然上了香,不妨再挂个符牌吧!” 乌行雪朝那花树瞥了一眼,问道:“那符牌是作何用处的?” 看香人道:“保姻缘的!那是远近闻名的姻缘树,当年李善人好牵红线,他拉的媒就没有不成的,所以这姻缘树可灵了!哪怕是路过一只走地鸡来挂个符牌,出门都能觅到另一只,凑个良缘。” 这话似曾相识。 乌行雪听得一愣,然后笑了开来。 他们本就渺然出尘,这么一笑,看香人便看得呆了。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以为这香客在笑他的话,连忙面红耳赤地强调道:“真的很灵!这卧龙县、江洲城的百姓亲身验过。甚至冕洲、阆州那些地方的人都慕名来过呢,都可是要过海过江的。可见这效力多厉害!” 乌行雪见他越说脸越红,便道:“我也没有不信,我只是有个疑问。” 看香人道:“什么疑问?您尽管问,我知道的可多了。” 于是乌行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萧复暄,道:“你方才说那姻缘树挂了符牌是为了觅良缘。那要是已经有了良缘,不用另觅呢?” 看香人:“啊?” 他刚回过神,就又被问呆了。眸光在那两位之间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片刻之后,不知为何,脸红得更甚了。 好半晌,他才憋出一句,答道:“那……那也一样,能保姻缘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乌行雪点了点头说:“这倒是可以。” 要真挂了牌子就遇桃花,回去就有得受了,那可不是三五天能哄完的事。 他冲看香人伸手要了一个笺符。 看香人要递笔给他,他却摆了摆手道:“不用,那墨时间久了易驳落。” 看香人:“……不用笔用什么?这可是硬木的。” 乌行雪冲他晃了晃手指。 没等看香人再生疑问,他就已经落指在了符上。借着指尖剑气流转,在那符上行云流水刻了字。 不消片刻,那棵远近闻名的姻缘树上多了一枚红色笺符。 符上一面写着两个名字: 乌行雪 萧复暄 从此这良缘长长久久,与山云同寿。 另一面是四个字,给那庙里的李家公子: 「故交敬上」 第 133 章 弟子(一) 有一段时间,宁怀衫和方储所化的那两个小童子有一些问题。 说严重倒也不算严重。 就是会有神魂不宁之相,走着路呢都能犯困,常常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迷迷瞪瞪间撞过乌行雪的腿,也撞过萧复暄的腿。 乌行雪给他们探过灵。 但探灵的结果总是好的,显不出什么伤损来,好像神魂不宁都只是错觉似的。与寻常百姓家小孩爱犯困、老人爱犯困无甚区别。 这种时候,丹药总不能乱吃。 小童子灵又脆,乌行雪和萧复暄两人气劲太过纯冽,也不好轻易动手去调,容易把那俩小不点直接送走。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点天然的定灵安神之物,给小童子挂在身上,慢慢休整。 所以他们去了一趟西南。 *** 西南一带山多林密,多奇术、也多奇物,常在海市做交换,里面总能见到一点还不错的东西。 原本乌行雪和萧复暄算好了时间,准备一道去海边,等一等将开的海市。 但行到半路,两个小童子就又闭着眼睛找不着北了。海市人杂,小童子这状况不宜去。 于是,他们难得分了两路—— 萧复暄继续往南,去海市寻摸灵物。 乌行雪则带着小童子,去他们约定好的地方先行落脚,起个温和些的阵,将那两个小童子圈进去。 他们约定的地方是一片颇有特色的海寨。 但乌行雪还没行到,就在中途被绊了脚。 绊住他的,是一片叫三坊十二巷的地方。 那地方顾名思义,有三条长坊十二条窄巷,是个百姓聚居之地,本该车马往来行人络绎。 可乌行雪踏进街巷,却见那里家家门户紧闭。官道上唯有秋风卷落叶的沙沙之声,萧瑟冷清。 *** 乌行雪四下扫了一圈,脚步一顿。 身后跟着的马也“笃”地一声停了蹄,尾巴卷扫着。挂在马背上的两个小童子未觉异样,还在呼呼大睡。 倒是其余十二个小童子聚到乌行雪腿边,小声道:“大人,咱们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不是说西南一带的百姓能歌善舞么,十分热闹么?” 一串小童子纷纷点头如捣蒜:“就是,这里别说热闹了,连个人都没有。好生奇怪。” “简直像鬼城。” 是奇怪。 乌行雪心说,但也不至于成了鬼城。 虽然门户紧闭,但他稍一凝神,就能听见家家宅院里都是有人声的。估计是遇见过什么事,防备心重,才如此早就关了门。 乌行雪想了想,伸了根手指,抵着最近处的小童子后脑勺,将他往前推了一步:“小不点,去问问。” 小童子“哎呦”一声,捂着后脑勺,转头道:“大人怎么不问?” 乌行雪:“懒。” 小童子:“……那为何是我?” 因为你倒霉离得最近。 乌行雪顺口道:“这里的人防备心重,你脸圆眼睛大,水灵讨喜,往人家面前一站,人家就说不出不字了。” 小童子咕咕哝哝:“可是大人每次大人往天宿面前一站,天宿也没说过不字啊。” 乌行雪:“……” 小童子挣扎了一下,没用,还是哼哼唧唧地去了。 不远处有一处茶摊桌椅未收,乌行雪在那坐下没多久,就收到了一封符书。 符书展开是萧复暄锋利的字迹。 问他:「到海寨了?」 这百十年来,他们几乎事事一道。难得分了两路,还有些不大习惯。一路上符书往来不断。 乌行雪正要给他写一写这三坊十二巷的怪状,就见那个被指派出去的小童子颠颠回来了。 “大人,我果真讨喜,敲了那巷子里第一家的门就问出来了。”小童子说。 “哦?”乌行雪回符书的手指顿了一下,冲他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小童子道:“这里闹凶匪呢。” 乌行雪:“凶匪?” 小童子点头,匆匆道来—— 西南一带多山地,尤其是这三坊十二巷,三面邻山,几乎就是被山峦半圈在其中。 而且那些山峦重叠奇诡,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山头长得一模一样,常人根本分辨不清,就像天然的迷魂阵局。 那个作祟的凶匪懂一些奇门异术,白天见不着,就喜欢趁着夜色顺山摸下来,在坊巷里挑一两户倒霉人家,劫些财物。 被劫的人家索性睡过去还好,若是拽着财物不撒手,或是想要奋起抵抗,那十有八·九是要遭殃的。 而那凶匪一旦得手,就会借着坊巷小道,急急往山那边赶。只要入了山,他三弯两绕就没了踪影,想追想找都无从下脚。 “据说这凶匪都闹了有几个月了。”小童子说。 乌行雪:“怪不得天还没黑,就门户紧闭。” 他想了想,问:“劫过多少户,问过吗?” 小童子说:“好像有二十来户都遭过殃,还闹出过好几条人命呢。” “好几条人命?”乌行雪脸上的神色冷了不少,又轻轻“哦”了一声。 每到这种时候,他又会隐隐流露出几分照夜城主的意思来。但又不再是那种萦绕着冷雾沉沉郁郁的了。 要轻灵肆意得多。 毕竟他们身上都已经再无负累,扶善罚恶,皆是自由。 *** 乌行雪想了想,捏了一张新符书,给萧复暄回道:「还没到海寨,但我想换个落脚之地,如何?」 符书转瞬传了过去。 没过片刻,乌行雪脸侧微光一闪。他两指一夹…… 接到了两张新符书。 乌行雪:“?” 小童子在旁边“嚯”地一声,小声跟同伴咬耳朵:“天宿大人这是写了多少字,一张符书都写不下?” 乌行雪听在耳里,心说你就是白送萧复暄一张嘴,他都凑不够两张符书的话。 还写不下…… 他展开两张几乎同时送到的符书一看。 果不其然。 第一张就写了一个字「好」。 堂堂天宿果然如小童子所说,冲着某人基本就没说过“不”字。 他应当是下意识写了一个「好」字送出来。 答应完了才反应过来,又连忙补问了一句「为何要换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去那海寨住一阵?」 所以才有了这两张同时送到的符书。 乌行雪有些想笑,心情顿时明快起来。 他又捏了一张新符,行云流水:「海寨过几日再去也不迟,先在这三坊十二巷住几日怎么样。」 他有意逗人,学着萧复暄把一封符书送出去。又重捏一封,继续写到:「我鲨个人。」 写完他审读一番,觉得这话显他凶。 他“唔”了一声,把这封符书揉了,捻成纸灰。再捏一封,写到:「海市开了吗,你几时才来?」 *** 萧复暄接到乌行雪这封符书的时候,其实连海市的鬼影子都还没看见。 他看着符书上那句“几时才来”,尤其是那个“才”字,脑中闪过某人一贯轻轻懒懒的语气。 当即拦了一个熟悉海市的当地人,问道:“劳烦,你可知今夜的海市几时能开?” 对方就在海市边,大抵见过奇人异士。一看他手里展着一封符书,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人也是热心,答得很详尽:“这海市说是今夜开,其实一切就绪,大开市口就该到深夜了。你这是给亲眷写家书?” 萧复暄已经展了一封新符书,淡声道:“问我赶完海市何时归。” 热心人哈哈一笑,更悉心地指点道:“今夜就算开市口也该到夜里三更了,正经走一遭怎么也要一天。你可以同家里人说,明后天差不多了。” 萧复暄倒也不回避,应了一声。 抬手就在符书上写到:「若是快些,今夜三更能回。」 热心人:“……” 热心人:“?” 第 134 章 弟子(二) 就是三更天,对于某人来说也相当久了。 乌行雪在三坊十二巷的摘星坊尾,添了一个空宅院又落了一圈结界。 一切事宜全都安顿妥当,他问身边跟前跟后的小童子:“几更天了?” 小童子常帮他们算时,答得熟门熟路:“刚二更。” 夜其实已经有些深了,天也黑得透透的,只是离三更还有一个整时辰。 对于天宿、灵王这样的人来说,一个整时辰实在很长,够他们从最南边往北方无端海走一个来回。 乌行雪心里默算了一番,打算趁这工夫去那山里转看一眼,找找那作祟的凶匪。 他顺手在庭院里折了一根长直的树枝。 青灰枝条在他指尖转了个囫囵,就成了一柄映着月光的长剑。 他拎着剑正要出门,忽然听到坊巷间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伴着一股阴惨惨的锈味。 乌行雪曾在魔窟里当过几百年的城主,见识过这世间无尽的东西。这种味道寻常百姓根本觉察不出,他却隔着百丈都能嗅见。 那是杀过人的人,才会有的味道。 小童子们是他变幻出来的,自然随他。很快也觉察到了异样,纷纷支棱起来,问乌行雪:“大人大人,是那凶匪来了吗?” 确实应该是那作祟的凶匪又来了。 乌行雪见过的邪魔不计其数,杀过的同样不计其数。这凶匪不过就是个会些奇门异术的活人。 真动起手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乌行雪转着剑,又问了小童子一句:“方才说几更了?” 小童子道:“刚二更啊。” 乌行雪:“哦。” 小童子们眼睛亮晶晶的,搓着手跃跃欲试:“大人,要打架吗?” 乌行雪想了想,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左右还有一个时辰。 而他又正愁无事…… 那干脆耗一耗嘛。 他扫了一眼那群小童子,捏了捏近处的几个朝天揪揪,轻声问道:“想唱戏吗?” 小童子:“……嗯???” *** 凶匪沿着小道在坊巷之间转绕着。 这三坊十二巷里百姓一共数千户,每一户的情况他都知道个大概。 他劫财从来不是乱劫,每次都是踩好了点认对了门才下手,算得上谨慎,否则也不会数月下来没被人揪住一根头发。 譬如今晚。 他其实早就挑选好两家了,下山的时间也是那两家人休息的时间。只要顺着小道摸过去,手脚利索点就能速战速决。 但不知怎么的…… 他在坊巷之间绕了好几圈,眼珠子总忍不住朝计划外的摘星坊那儿转。就好像那里藏着什么稀世财宝,冥冥之中格外吸引他。 凶匪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脚尖一转,进了摘星坊。 刚进坊口,他就看见了一户人家。 那间宅院乍看起来不算大,就坐落在摘星坊的最这头。长得倒是跟旁边几座宅院一模一样。 只是其他宅院门口的灯笼架是木质的,这家不同,这家的灯笼架鎏着一层淡金,映着月光,看起来清冷冷的,颇有一种矜贵感。 “这是什么人家……连灯笼架都鎏金?”凶匪在心里直犯嘀咕。 他努力在脑中搜索了一番,发现自己居然对这户没什么印象。 这就很诡异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凶匪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的脑子指使着自己“赶紧走”,但本能却让他走了几步又绕回来。 他在墙边抓心挠肺、抓耳挠腮。 好半晌,终于对自己说:“我不冒险,我就先探一眼,也好有个底。” 凶匪这么想着,便攥着自己的保命符和迷魂香,悄无声息趴上了这户的墙头。 *** 这宅院不算大,却十分精巧,是那种书生雅客会喜欢的布置——小小一方院子,有花树、有一泓浮莲池,池上居然还架着一座几步能到头的石桥。 屋子倒是不多,他趴在院墙上,就能透过宽大窗棂望到屋里去。 有个一看就十分清贵的公子身着素白袍,支着头,靠在榻案上翻着书。 屋里院里没一个能打的护卫,倒是有好几个伴读书童,在屋里屋外忙活着洗笔、研墨。其中两个还时不时张着嘴,哇哇打哈欠。 “就这……” 凶匪在墙头扪心自问,这都不进去看一眼,岂不是血亏? 俗话说得好,过度谨慎是为“怂”。 于是凶匪摸出迷魂香,手指在香头一抹一捻,袅袅烟雾就朝院子里漾开去。 那几个小童子鼻子倒是灵。 他们挤在池边洗着笔呢,突然抬头耸了耸鼻子,冲屋里人说道:“大……公子——你闻到了吗?院里有股味道,好香啊。” 倚在榻案上翻书的公子抬了眼,朝那几个小童看去。 就见那几个小童又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哎呀”叫了一声,扶着太阳穴开始原地摇晃。 公子:“……” 他们踉跄了几下。 只听咚咚咚咚几声闷响,他们以绝不重样的姿势,在池边撅倒了一排。 公子:“……” *** 凶匪趴在墙头上,在那一刻是屏息的。 他怕那位公子被那群小书童的反应弄得一惊,反而冲了迷魂香的药效。 但书生就是文弱。 下一刻,就见那公子支着头的手一晃,也无声歪倒在了案几上。 凶匪并没有立刻进院,而是又捻了两根迷魂香,在院里散尽了。确定这些人连装都装不了,一点动静都无,这才翻身进了宅院。 他先前就猜,这是哪位富家公子出门游学(游玩)来了,在这暂时歇脚。 进屋一搜罗,猜想就证实了大半。 屋里行装不算多,稀奇玩物却不少。随便一方镇纸、一个笔架都能让他看直了眼。还有些从没见过的东西,流光溢彩的,看着比金银色泽漂亮多了。 这凶匪会些奇术,从腰间掏了个能纳百宝的乾坤袋,将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都扫了进去。 就在他将乾坤袋挂回腰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一瞥眼看见了那公子腰间挂着的坠子。 凶匪犹豫了一下,无声走到榻边。 近处看,就见那公子腰间的坠子确实稀奇。乍一看是白玉质地的,却比他见过的所有白玉都要净润有灵。 简直不像人间会有的东西。 凶匪一时间有些恍惚,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伸了手,拽住了那个白玉腰坠的扣绳。 眼看着就要摘下那白玉坠。 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事出突然,那凶匪胆子再大也被惊了一跳,差点蹦起来。 他定睛一看,攥他的是那位公子。 那只手清瘦匀长,既没有练习刀剑防身术留下来的茧,也没有能提举重物的筋骨,一看就只能拨拨棋子、逗逗鸟雀。 这会儿却力气极大。 那凶匪感觉自己不像是被抓住了,倒像是被冰链给拷住,怎么都挣脱不开。 于是他一个情急,脸上闪过狠戾之色。抽了刀,狠狠给了那公子一下。 果然,就见那公子手骤然一松,滑落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凶匪无心留恋,扭头就跑。 什么白玉坠子、罕见灵物,他也顾不上要了。看见院墙就赶紧一步蹬上去! *** 等凶匪从院墙上翻过,踉跄落地,他才发现自己惶急间跑错了方向—— 没有翻进巷子,而是翻进了隔壁人家。 “倒也……行。”凶匪心下咕哝着。 他今夜绝不能就这样匆忙收场! 隔壁这户他倒是有印象,没弄错的话,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在坊间经营着一家小酒坊。算不上多么富庶,但也不缺金银。 只是这种人格外怕被偷,爱把银钱贴身带,夜里睡觉也得搁在枕头边上。 凶匪这会儿贪心上了头,朝已经熄了灯的卧房里又点了一根迷魂香。绕了好几圈,这才摸进去。 屋里黑灯瞎火,但他练过一些奇术,所以依然能看得清楚。 那卧榻的被褥鼓着包,随着呼吸平缓起伏,应当是在迷魂香的作用下睡得正熟。 凶匪放下了心,走到榻边,想要去摸枕边钱袋。结果刚摸索两下,就又被人攥住了手腕。 凶匪心下猛地一跳,就见那被褥之下的人翻了个身露出脸来。 哪有什么小夫妻。 凶匪定睛一看,看到了跟刚才那富家公子一模一样的脸。 “……” 我他娘—— 凶匪蹦起来又是一刀,狠狠给了那公子一下。 然后夺命狂奔。 这下他彻底不敢再生贪心了,只想赶紧奔回山里。 他狼狈地跃上院墙,又跌跌撞撞摔进巷子里,还不小心崴了脚。提着刀一瘸一拐贴着小道墙根疾行。 结果刚到拐角,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从巷子拐过来的人。 对方衣袍飒沓,有股幽幽的霜雪味,也不知用了什么香囊。 凶匪刚想说,讲究人,有钱。 就瞄见了那腰间的白玉坠子。 凶匪:“……” 他咕咚咽了一下唾沫,默默抬头。 就见那富家公子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眸如墨半垂着看他,说:“唔,好巧啊。” 凶匪扶着墙就开始往下滑。 那公子歪头看着他,忽然轻声开口道:“这会儿几更天了?” 凶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公子背后如雨后春笋般伸出几个小童子的脑袋,七嘴八舌地说道:“二更过大半了。” 那公子“噢”了一声,一副终于把闲时打发了的模样。抬起那不沾阳春水的手,隔空一抓—— 凶匪就被拖进了摘星坊最顶头的精巧宅院里。 *** 这鬼打墙似的“富家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乌行雪。 他掠墙而过,将凶匪丢在院中,自己从屋檐踏风翻落下来。落地的时候,手里长剑一转,松松地拎着,走到凶匪面前,弯了腰问:“我听闻这一带最近总有匪患,还闹出过好几条人命,说的都是你?” 凶匪耷拉着眉眼,死不开口。 乌行雪等了一会儿,道:“哑巴了?那我帮帮你。” 凶匪眼看着他的手指朝自己探过来。 还没靠近,他就感觉自己天灵盖咯咯震颤起来,骨骼弥合之处透着一股酸痛,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活活掀开了。 向来只有他砍别人的份,这阵仗他还是第一次感受。 他当即就不行了!抖了一会儿哭道:“是我是我是我!别、别掀。” 乌行雪点了点头,道:“那我等一会儿。” 凶匪听到这句,感觉自己三魂已经没了七魄。 乌行雪又问:“你一共劫过几户?” 凶匪道:“十、十五户。” “杀过几人?” “三两……七八人。” 凶匪哆哆嗦嗦地答完,连忙道:“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行祸事!再也不杀一人!我……我还能告诉你那些珍宝藏地,能不能、能不能换一条生路?!” 乌行雪歪头冲他笑笑,那笑意很淡,却因为一副极好看的模样而显得煦如春风。 接着他笑意一收,淡淡道:“那你想得可真美。” 没过片刻,小童子们就被蒙了眼睛、捂了耳朵。 紧接着,院里的鬼哭狼嚎便是惊天动地。得亏了有结界封着,才没有惊扰三坊十二巷的百姓安眠。 *** 萧复暄从海市带了灵物,踩着三更天的点赶回来时,就看到院里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歪在那里哭。 萧复暄从檐上落下来,手里的剑挽了个花,收进鞘里。讶然一瞬,问道:“这是?” 凶匪哇哇哭叫,涕泪模糊。也看不清来人,只当有一线生机还能抓,连忙道:“救命,救命啊——” 谁知下一瞬,那个把他弄得鬼哭狼嚎的公子眨了眨眼,脚尖一转便到了来人身后,道:“萧复暄,这人刚刚捅了我三刀。” 萧复暄:“……” 天宿大人刚入鞘的剑当场就又拔了出来。 凶匪:“……” 啊????? 第 135 章 弟子(三) 总而言之,结果是喜人的—— 三坊十二巷闹了数月的凶匪,在他们住下的第一夜就彻底解决了。 坊巷间的百姓起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毕竟那宅院有结界。他们一没听到哭、二没听到叫。只感觉那凶匪一反常态,有些日子没下山了。 直到被劫的财物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自家宅院里,那些百姓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凶匪十有八·九被除了。 没过多久,这里就流传起了一种说法。 说凶匪被除之前,有人曾被一个穿得像小仙童的娃娃叩过门,问道:“这里的人为何家门紧闭。” 那人答道:“因为有凶匪作祟。” 这么一想,那不就串上了么! 一定是那小仙童或是小仙童的主人除的凶匪,保了平安。 西南一带的人本就喜欢研习奇术,那阵子因为这凶匪之事,便风靡起了一种物什—— 那是在遗留的傀儡之术上有所变通,同民间之法交杂的结果。就是用木头雕一个小人、或是用纸皮碎布画一个小人,以丝绳相绕。既能操控,也能挂在门口当门神。 希望它也能像那个小仙童一样,冥冥有灵,护着主人,保家宅平安。 那一带的人给这种东西取了个名字,叫做“木童子”。 多年之后,同样有贵公子模样的人行经西南一带,看见了“木童子”的做法,一眼便能瞧透。后来经他几番精改,便有了一种奇门异法叫做“傀”。 但那也是后话了。 在眼下的西南三坊十二巷里,“木童子”还是个颇有些新鲜、热闹的玩意。 重新热闹起来的长街上,常能看见一些支着方旗的术士,盘坐在那里帮人雕这种东西。 灵王大人就喜欢这种有意思的东西。 即便他自己眨眼就能捏一排活灵活现的真·童子,也不妨碍他在街上看见人家术士雕这个,就能津津有味地看好一会儿。 一般来说,他只看,不乱来。 但那天,他和萧复暄在摘星坊外碰见了一个术士,那雕工……那可真是鬼斧神工。 灵王大人醉心看了一会儿,当即就走不动路了,拽了拽萧复暄的袖子,道:“你等等。” 萧复暄直觉没好事,并不太想等等。 但天宿大人的腿比人好骗,一被某人拽袖子,也迈不了步,只能等等。 就见乌行雪半蹲下,冲那术士道:“先生还有空闲么,我们也想要一个。” 术士木刀一挥,道:“有的是空闲!” 这里的人雕木童子颇有些讲究,一般会以自家孩童或某个先祖的模样为基,描述给术士。所以术士们常常是一边雕,一边听,一边同对方确认。 这术士同样不例外,问道:“要雕哪样的?不用格外具细,大致说说便行。” 乌行雪“唔”了一声,眸光瞄到了萧复暄身上。 萧复暄:“……” 可以说毫不意外。 果不其然。 他停步就能料见结局。 他动了动唇,道:“乌行雪。” 乌行雪冲他“嗯嗯”两声,冲术士道:“先雕脑袋是么?” 术士:“对,你还挺懂。” 乌行雪道:“那就束发,戴冠。” 萧复暄闭上了眼。 就听那术士一声“好嘞”,悉悉索索磨了起来。 过了片刻,天宿上仙抱着剑瞥眼一看—— 那术士雕了个丸子头。 行。 就这样,那术士还有脸把雕好的头给乌行雪看,问道:“这样?” 乌行雪明显带了笑音,道:“先生继续。” 术士又问:“身子呢?还有衣着。” 乌行雪又瞄萧复暄一眼,眼睛像湖里透亮的月牙,说:“宽肩、窄腰。腕处是收着的,足下蹬一长靴。” 术士又是一声“好嘞”,沙沙忙碌起来。 就他那鬼斧神工的技法…… 那腰自然没有窄得起来,腕也收不住,就不提什么长腿长靴了。 总之,他雕得像个墩。 术士的木刀终于迟疑了一瞬:“嗯……” 结果灵王大人不吝鼓励道:“挺好,憨态可掬。” 说这话的时候,萧复暄眼看着他肩膀是轻动着的,明显已经忍不住笑了。 就这样,他还不过瘾。 冲那术士道:“我家有八处檐角,两重门庭,可以多雕几个,多几种模样姿态。” 术士一听,来了个大户,只觉得今日简直开门红。当即刀影翻飞,一边雕还一边假模假式地确认着:“还是那宽肩窄腰?” “嗯,对。” “足蹬皂色长靴?” “没错。” “头上的是白玉鎏金冠?” “是啊。” 术士雕着雕着,换刀的时候余光又瞥了萧复暄一眼。落在他皂色长靴上时,刀尖顿了顿。接着眸光慢慢往上,看到了他紧束的窄腰、抱剑时显露的黑色绑腕…… 然后是他面无表情的脸。 术士:“……” 好他娘的吓人! 这时候收手已经来不及了,他面前已经摆了一排成品了。 五花八门,多姿多样,各个都憨态可掬。 完犊子的术士手都抖了。 但灵王大人一点也不,他十分满意地收了那些“木童子”,腾不出手,便转头冲萧复暄说:“天宿大人,给钱。” 萧复暄看着他,低低沉沉道:“拿我取乐,还得我给钱。” 乌行雪:“不行啊?” 萧复暄:“行。” 他们带着那一堆小玩意儿进了门。 小童子们围过来看稀奇,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呀?” 乌行雪道:“你家镇宅的天宿大人。” 小童子:“?” 他们茫然看着那堆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再问,就又被一阵罡风连结界地端走了。 然后,灵王大人就亲身体会了一番何谓“行”,何谓绑腰绑腕。 到最后他被弄得,咬着散乱的绑带都难抑喘音。 …… *** 第二天过了晌午。 被一锅端的小童子们才从楼阁里出来,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 宁怀衫和方储所化的小童子脖颈间挂着萧复暄从海市带回来的灵物,盘腿坐在庭内的木台上晒太阳。其他十多个小童子呆不住,三五成堆地散落在各处,长得十分相像不说,衣服也大差不差。 常常乍眼看过去,数都数不清。 其中一个小童子还真就支棱着手指头,在那费劲地数着,越数脸越皱。 这个时节,西南一带多潮雨。难得有个艳阳天,昭光有灵。主屋的窗棂大敞着,乌行雪披上一身如云如雾的白衣,懒洋洋地倚在案几边,看着萧复暄擦他的剑。 仙人灵剑就同那小童子一样,在合适的时候,也是要照晒日月昭光的。 他看了一会儿,抬眸就瞥见了一脸困惑的小童子,问道:“皱着脸作甚?” 小童子道:“大人,这庭院里的童子数不对。” 乌行雪这会儿正处于半是懒散半困倦的状态里,嗓音还有点微微的哑,说话便不爱费劲,问道:“什么叫数不对?” 小童子:“这里所有童子连我在内应当是十四个吧?可我今早怎么数都好像有十五个。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是怎么回事啊?” 这些小童子常犯点小傻,全都在乱动的情况下,数不对也正常。 乌行雪没太当回事,支着头顺口胡说道:“那是你家大人一夜风流的证据。” 小童子:“?” 萧复暄:“?” 天宿大人擦剑的动作一顿,转头沉沉看向乌行雪,正要开口,就听见另外一个在窗台边的小童子说道:“噫?大人,这剑柄上好像有怪痕。” 萧复暄和乌行雪一并转头,就见小童子蹲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指着剑柄上的那个“免”字,说:“就是这里,好像被人改过似的。” 尽管那痕迹极浅淡,寻常人甚至盯着瞧都瞧不出端倪。但小童子毕竟由是仙灵气所捏,还是曾经灵王的仙灵气,眼睛总要尖一点。 萧复暄拇指抹了一下剑柄,又扫了一眼乌行雪道:“嗯,被人改过。” 曾经仙都众人都知道,仙人法器是重中之重,牵动着命元,哪能让自己以外的人碰。所以小童子听闻这话,瞪大了眼睛:“谁这么大胆子?” 就见他家天宿大人动了动唇,道:“你说呢。” 小童子就同灵王对视上了,片刻后见怪不怪地“噢”了一声。 那这位确实可以随便碰。 当年在仙都的时候,天宿这柄剑确实是任灵王随便动。不过灵王倒也没有乱来……也就是逗萧复暄玩儿时,改过几次那个“免”字。 “免”本是萧复暄的字号,将这“免”字篡改了,就好比给萧复暄乱取花名。 灵王大人好开玩笑,乐在其中。 影响倒也不算大…… 也就是萧复暄时常接了天诏去人间去办事,途中拔剑一看,剑柄上的名号不知何时偷偷变了模样。正面写着“不高兴”,反面写着“哄不好”。 诸如此类,五花八门。 天宿有时神色精彩纷纭,有时候摇头一笑。 但不论哪种,都是私话,“你知我知”而已。 唯独有一回,萧复暄任其乱动,又忘了改回来。就那么拎着剑回了仙都,沿着玉台阶去灵台时,被眼尖的桑奉瞧见了。那个碎嘴子好操心,当即说道:“天宿大人,你那剑好像叫人动了手脚。怎么感觉剑柄……呃……不太一样?” 萧复暄自然不会让旁人看见某人胡写的东西,便掩了剑柄,淡声道:“别名而已。” 谁知这瞎编的托辞也不知怎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流传开来,以至于连人间都常有人提到,却又从未有人能说出一二来。 再后来两两相忘…… 这剑便如其他人的法宝一样,再没人胡乱动过了。 *** 萧复暄因为童子那一句问话,蓦地晃了一瞬神。 他神色一贯很淡,这一瞬的出神照理说应当无人能看出来。但他身边有那么一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于“照理说来”。 所以萧复暄是在灵剑牵动下回神的。 而他之所以会被灵剑牵动,是因为有人时隔数百年,又一次动了他剑柄上的字。 他垂眸一看,就见那剑柄果然变了模样…… 正面写着“萧复暄”。 反面写着“我腰疼”。 天宿:“……” 他没好气地转过头,就见灵王支着头,浸于昭光之下,半困懒、半是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萧复暄静了一瞬,探身过去,顺手又落了结界。 …… 第二天,小童子又多一个。 童子们:“?” 第 136 章 弟子(四) 要说这事十分离奇—— 十来个小童子互相数了整整一早上,叽叽喳喳争辩不休,愣是没数明白。 最后只得乌乌泱泱挤到卧房窗台前,仰着脸等两位大人主持大局。 于是乌行雪一开窗,看到的就是十来张眼巴巴的脸。 “……” “干什么,你们大早上这么冲着我。”他有点想笑,扶着窗扇问道:“祈福啊?” “不是,大人。” “嗯,说。” “怪事情!” “什么怪事情?” “小童子又多一个!” “?” 乌行雪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又多一个?” “小童子。” 萧复暄走到窗边时,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下意识看向乌行雪,低沉沉道:“你捏的?” 乌行雪:“……” 乌行雪:“我没有。” 尽管他昨天还在说什么“一夜风流的罪证”,但那毕竟是没当回事,以为那个小童子数错了,便属信口胡说逗弄人。 今日就不同了。 总不能天天数错吧。 结果乌行雪粗粗一扫,发现他们真的能。 “哪来的又多一个。”他没好气道:“这不还是十四个吗?” “这件事它怪就怪在这里。”离得最近的小童子字正腔圆地认真说道,“我们今早真的都数出了十六个人。” “都?”天宿大人揪住了一个字。 “对!”小童子们纷纷点头,“好几个人都数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把清早的情形讲了一遍—— 原来是昨日那个数人头的小童子不信邪,今日特地趴在二层的楼阁上,俯瞰着院里三五成堆的同伴们,仔仔细细数了好几次。 怎么数都是十六个。 他纳了好久的闷后,伸手又招了另一个小童子上来,让人家也数一数。 他还挺机灵,没说自己数了多少,就问人家:“你数的是多少个?” 那个小童子伸着手指头点了几遍,答:“十六!” 然后他又这样叫了第三个、第四个人。 数出来的答案一模一样,都是十六。 可当他们蹬蹬跑下来楼,给所有人说了这件事,大家老老实实盘坐一圈,互相数时,人数就又变回了十四。 这才有了一整个上午的争辩不休。 “大人,你说这怪不怪?”那个爱数人头的小童子嘟嘟哝哝,“若是数错了,总不能我们几个都错得一样。若是没数错,那……那现在看又确实是十四个。” 就好像那多出来的两个小童子都是虚影,时有时无似的。 “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悄悄摸进咱们院子里来,扮成了咱们的模样?”有一个小童子蹦了一句。 其他人瞬间就否了:“怎么会,大人的结界还在呢!” 有乌行雪和萧复暄的结界笼着,什么东西也做不到“悄悄”摸进院里来。 小童子们琢磨琢磨,又没了主意。 乌行雪放了一道飞符出去,顺着院子转了一圈,确实没有探到陌生灵气。便拍了拍小童子的脑袋,说:“那就再等等。” “等什么?” “等再数出十六个的时候。” “噢,好。” *** 这群小不点忘性快,既然已经禀明给自家两位大人了,他们便不再操心,很快就将其抛诸于脑后。 而这怪事就如浮光掠影一般,那天之后久久没有再现。 直到有一日,乌行雪和萧复暄出门办事归来,穿过庭院时余光无意一瞥,将要踏进屋的脚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们看见其中两个小童子的身上笼着一层重影。 在那两个小童子拌着嘴朝这边走来时,他们身上的重影时有脱离,乍眼看去,就好像是身后还跟着两个同伴似的。 先前所谓的“十六人”,恐怕就是这么数出来的。 偏偏那两个小童子自己一无所觉,还在为了不知什么事,你来我往地说个不停。左边那个矮小一些,话多嘴碎,喜欢比划。右边的则高一些,稳一些,像兄长。 他们脖颈上挂着萧复暄从海市上带回来的灵物,随着步子在胸前一晃一晃的,显得与其他十二个小童子不大一样。 不是别人。 正是宁怀衫和方储所化的那两个。 乌行雪怔了一下,大步过去。 身影一闪,便出现在了那两个小童子面前。 “大人?”两个小童子停下话题仰起脸来,叫了乌行雪一声。 他们起初仍然没有觉察异样…… 直到在自家大人漆黑如墨的瞳仁里,看见自己身上虚实难辨的重影。 两个小童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找自己背后的影子。却发现那虚影并非是陌生的附身物,而是和他们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刚开始有点慌。 后来发现自己不痛不痒,也没什么难受的,便没了惧意。看稀奇似的戳着虚影,问道:“大人,这是什么啊?” 跟过来的萧复暄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薄唇微动,同乌行雪对视了一眼。 小童子无知无畏,还能看个稀奇。 他们不一样,他们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身灵相离之相。 它不算伤损,不算病耗,平日不显端倪时也探不出什么古怪来。因为它不是古怪,只是一种恒常自然。 就像花叶到了浓秋随风而落。像凡人自然老去,无伤无痛,寿终正寝。 它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 到时候了。 仙都童子仙使众多,芸芸如海,从没有谁出现过这种状况,因为他们都是由符纸捏成的,顶多是纸里多灌注了一抹灵气而已。唯独乌行雪的这两个童子不同。 因为他们真的是人。 是人,就不会永远停驻在小小仙童的躯壳里。 所谓时候到了便是如此。 就是告诉他们,该入轮回了。 这是什么定魂灵物、符咒术法都拦阻不了的恒常。 *** 人总有冥冥之中的感知。 尽管那日乌行雪和萧复暄都没有说什么,但两个小童子却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们开始频繁入梦,梦见许多陌生又似曾相识的画面,梦见一座叫做雀不落的院子,院里有参天大树。有时候恍惚间,会迷迷糊糊叫乌行雪一声“城主”。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会记起一生乃至三生之事。 这点,两个小童子都听说过。 于是有一天,他们眼睛、鼻尖通红地抓着乌行雪问:“大人,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乌行雪弯腰看着他们,捏了捏那朝天啾,道:“没那么坏。” 一场轮回,换一番模样、换个名姓,然后拥有完整的、贯穿着世间所有情感的一生。 那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们依然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问:“那样……是不是就不认识大人了?” 乌行雪说:“也不会。” “真的吗?” “真的,因为我能找到你们。” *** 两个小童子消散于清河四百一十二年。 那之后,乌行雪和萧复暄便放了探灵符在人间。 他们在西南三坊十二巷和海寨各住过数月。在极北之地闭了两年关,聊作修整。 巧得很。 他们出关后不到半月,冕洲常平镇有一对双生婴孩呱呱坠地。 乌行雪一探到音信,便拽着萧复暄去了那里。 那是一户很好的人家。 会因为婴孩一道啼音就团团围聚,高兴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会带上薄礼,奔走两边,告谢亲邻。 乌行雪和萧复暄避开了往来道贺的宾客,绕去了安静无人的屋后。 他们在那里放了一张平安符、落了一道护印。 乌行雪还在窗台上搁了一包小仙童曾经常馋的松子糖和一对护心锁,然后勾了勾萧复暄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声道:“走了。” *** 两人在离常平镇不远的东郊落了脚。 那是冕洲与梦都交界之处。 同过去的每次一样,他们在那里落了一座院子。 院里有四角悬铃的屋檐,有靠着卧榻的宽大窗棂,还有白石地面和常如云霞的满树绯花。 这座宅院成了乌行雪和萧复暄后来留驻最久的地方之一。他们会在这里住上十余年,而后收进一对少年弟子。 那对弟子一个天生是副急脾气,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野劲。另一个则俊秀稳重一些,日日常思常省。 他们是一对兄弟。 其实早在数百年前,他们就已经是兄弟了。 一个叫做宁怀衫,一个叫方储。 *** 世人常说,天下从无不散之宴席,故人终会离去。可只要长相惦念,散了的又会再聚。 就像日月昭光总会自西落下,也终将再次升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