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写在前面的话 首先说点其他的吧。 大家都知道我话痨,喜欢跟看文的大家交流讨论,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放在前面交流下吧。 文章名字和文案其实一直我都不怎么擅长,之前那个hp名字差点起崩,还被吐槽了,哈哈。跟过我文的童鞋应该都知道,我写文一向轻松向,真虐人的只有火影bl,后来也不想虐了。这篇文其实也是很轻松的,所以说实话,本来第一个文案不该写成这样。但这些话是我在写文案时第一个想到的东西,我觉得很衬这篇文的主题。所以想了一下,文案就这样了吧,矫情点就矫情了。风格本来想打成轻松的标签,最后定成了正剧。 这篇文其实就是钢笔和狗的故事,是两朵顶开砖头向光生长的向日葵的故事,是两棵树的故事。有些人知道真正的悲痛和黑暗是什么,但不影响他们乐观。有些人不知道,也不影响他们忧伤。这两个主角我都很喜欢,他们教会我只要活着,就不要放弃寻找爱,就要又温柔又顽强。 最后说一下吧。我见过许多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失去梦想或是根本没有梦想的人,或许是看火影看的吧,我一直觉得梦想是人活过的证明。如果没有梦想,大家都一样活着,走一样的轨迹,那所有人不都是一样的纸人么?是梦想使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 写这篇文的初衷也在于此。写给因为害怕或者迷茫正在摇摆不定的人们。我也害怕过,犹豫过,可是现在我任性地正在走我梦想的路。这条路确实艰难,但我肯定我在死的那天不会后悔曾经走过。 不一定能有很多人看得到这篇文章,但是我肯定会把它写完。我估计这文的破名字就推走了好多读者,不过我实在是无能了。这个文我是倾尽全部感情在写的,不想拿名称和文案当噱头。能看到这篇文并且真的点进来,而且看了这段话的人,咱们有缘。我也不要求每个人都喜欢这篇文,不要求评论和收藏,愿意就评就收,不愿意就算,如果喜欢,认真地看就好。如果哪位童鞋能被这篇文鼓舞,能愿意努力坚持走下去,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也会心满意足。真的。 为每一个走在路上的人祈祷。并为我活着,能追求我想要的,能遇见你们而心存感激。 同时,谨以此文纪念2015年9月24日早晨因病离开的白猫晚樱。有始必有终,谢谢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如果我再抱小猫回家,如果你还愿意转世回来,我会加倍对你好。还有,拜托你下辈子回家的时候可别再看severus不顺眼了。它肯定也想你,而且它其实很蠢很憨厚的。相信我,肯定没错。 晚樱,再见。一路走好。 第一章 如果着意回溯时间的话,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张子翔高中毕业那年的七月。 再具体点的话,是七月二十三号的早上,时间还不到七点半。 更具体些的话,张子翔还可以说出很多细节。比如那天是个晴天,比如那天有风,比如前一天晚上他刚推了个囚犯头。 他早晨六点半开店,因为空气凉爽兼为了放出头一天空调闷在店里的浊气,没开空调,开着门。 那天张子翔穿了件黑衬衫,本以为自己可以特别高大上特别迷人,却出师不捷。他对着一个日本顾客,先是用日语说了句发音标准的“对不起”,紧接着“i”了几下,接近本能地冒出一句:“’tunderstand.” 张子翔所在的咖啡馆开在a大东门边,名字叫“如你所见”。因为彻底地贯彻文艺青年名为潇洒不羁实为无序凌乱的气息,吧台后没有挂着大菜单板。语言不通,说完话张子翔便囧了,一手抓了抓短发,低头去找菜单。本来菜单是放在吧台上的,靠近顾客那一边,常年就放在那,他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指出每一行字的位置。可是真正着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这名顾客是个小巧的女孩,妆化得很自然,甜美含笑。耐心很好,语言不通也不说走。不过张子翔猜想,那是因为现在时间还太早,只有他们家店开了门。 女孩把手指抵在唇边歪歪头,似乎在想交流方式,动作特别可爱。几秒后,便开始笑眯眯地连说带比划。张子翔微笑着,硬着头皮用力听。 就在这时,有个年轻男人踏上台阶走进来。七月的清晨热却也没到受不了的程度,他穿着一件浅色的长袖衬衫,袖子卷上去,夹着两本书。 日本人在学习英语时喜欢用假名标注单词发音,致使大部分人说起英语总是带着假名的生涩感,张子翔听着很费劲。男人看出了两人的窘状,走上来与那名女孩说话。短暂地交流过后,他瞥了眼原本放着小菜单的吧台表面,那里空空如也。他问张子翔:“我记得你们这里有黑加仑沙冰?” “哦……有。十五。” 男人又低头与那名日本女孩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头点了点。 因为太早,店里还没有人。吧台里只站着张子翔一个人,他就在一边看着年轻男人与那名女孩对话。动画片看久了,他多少也学来了一些日语,虽自己说来时是表达不清的,却也能判断出其他人的水平。这男人的语句很是顺畅,发音很好听。因为日语中只有高低两个声调,他说起日语的声音显得很沉,特别稳重。 然后不知为何,张子翔注意到了男人的耳朵和脖子交接处。他低着头,因为黑色的头发就在一边,衬得那里的皮肤又白又细腻。 “黑加仑沙冰,要打得稍微细点。中杯,带走。”他抬头对张子翔说。 张子翔哦了一声,转身去舀冰块。 那名日本女生又说了些什么,咯咯地轻声笑了。 张子翔背对着两个人,机器打碎冰块时有几秒轰鸣声很大,他没听见男人回没回话。然后他把沙冰倒进塑料杯里,扣上盖子,连粗管一起递过去。 女孩把十五块钱递给他,用汉语生疏地说了声谢谢。张子翔笑:“不客气。” 那女孩也灿烂地笑,冲他小小摆手,走了。裙子下摆微微荡着,青春又俏皮。 张子翔把目光收回来,看那个男人:“谢谢啊,幸亏你来了,我刚才都有点懵了。平常菜单都在这来着,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男人嗯了一声,说:“以前没见过你。” 张子翔又笑,龇出一口白牙:“我刚拿着a大录取通知书,还一个月开学呢,闲着没事来干点活儿。” “恭喜。”男人说。听着还挺真诚的。 张子翔在小区里跟左邻右舍都挺熟,从查到成绩那天起到现在听了不少这样的话,虽然一直也挺高兴,但只有这次莫名受用极了。他挠了下脑袋,从心底泛出快乐的笑来:“哎呀不好意思,净顾说话了。你喝什么?” “中杯拿铁。”男人回答,“带走。” “ok.”张子翔说,“要不你稍微坐边上等下吧。第一杯不香,你是恩人,不做好喝点我良心不安。等不了两分钟。” 男人眉梢轻轻一压,似乎有点迟疑。然后他点点头说声谢谢,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 “如你所见”的咖啡机是半自动式,咖啡做得好不好喝有一多半都是人为控制。店里两个常驻咖啡师白蓉和赵阳手艺都很稳定,“如你所见”虽然价格偏高,在a大这一带名气却很响。 三年前,为了迎合大学生恋爱的“蔚然之风”,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进门右手边是吧台,左手边是普通桌椅。正对门那里设了一堵墙,墙后面是很多吧台桌和沙发,专供情侣使用,可以有效地隔绝行人视线。店里的灯光都做成了暖融融的黄色,是那种护眼灯的颜色,很静,尤其是雨天特别温暖。 那男人就坐在正对吧台的一张桌子旁。张子翔拿着手柄接咖啡粉,上到机器出水口的时候侧着头,无意中看见了男人放在桌面上的书。男人手里也拿着翻开的书,他捏着书脊在看书的左页,书的右半边向上微翘,挡住了张子翔的视线,只能看见桌面上那本书名的后半部分“学概论”三个字,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学。不过短短半分钟,男人已经进入了阅读模式,微抿着双唇。 张子翔卸下手柄磕掉废粉,突然有点犹豫一会做好了该不该叫他。同时也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认真在读书,那个气场还挺能带人的。 几分钟后,张子翔把纸杯放在吧台上,套上一个纸杯套隔热,试探着叫了一声。那男人顿了几秒回过神,左手撤下去,捏着书脊的右手直接一按,书合上了。然后他的手顺势往旁边一挪,书本底部朝上压在躺在桌面那本书上,张子翔到底也没能看见这人看的是什么。他有点悻悻地收回目光。 男人递钱过去,又说了句谢谢,拿起杯子走了。张子翔目送他出门,发了会呆,便去洗刚用过的奶缸。洗完一转身,吧台前站着一个黑影,他吓了一跳。 “蓉姐,你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 白蓉嘿嘿地笑。 “怎么来这么早?” “这不是担心,看看你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都会。”张子翔把洗好的奶缸放回机器旁边。 “你想什么呢?还没进来就看你发呆。”白蓉说着走进吧台,把包塞到角落的小柜子里,掏出围裙开始系。 “没有。”张子翔说,不由自主地看了下门外。 在暑假里除了教师或是留校的学生,基本没有人会在东门这边走动。校本部暑假留校的人不算少,但假期里大家都比较闲,七点多这个时间段还太早,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刚才碰见个人,挺眼熟的,又想不起来。” “谁啊?常客我熟。” “一个男的,感觉比我大不了几岁,挺瘦的,跟我差不多高。戴眼镜,挺白的。” “这样人多了。你就不能找点其他特点?” “不是,那人不一样。”张子翔说,“那人看着特别黑白分明,就是脸挺白头发特黑,长得还挺严肃的。” “哦,这个点来的话,那倒是有一个。长得还挺帅的,特别书生那种?” 张子翔想了想,那人挺秀气的,又不是娘炮那种秀气。他特别鄙视娘炮,不过这人白也白得舒服,看着蛮顺眼。 “对。”他点头说。 “你眼又不好使了。”白蓉笑他,“那哪是跟你差不多,我看他二十四五岁都有了。” “蓉姐,咱俩说的是一个人不?”张子翔想了下,慎重地问。 “除了年龄大概都是。你看人年纪从来就没对过,所以你说是不是?” “呃……”张子翔没词了,“他总是来这么早?” “嗯,要真是他的话,这人生活特别规律,一般七点出头准来了。你碰着了那以后就都给你对付吧,我还真有点不行。这人感觉其实还挺和善的,也从来不找茬,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老觉得有点不敢跟他说话。” 白蓉性格开朗,却又不是那种直来直去说话不过脑子的人,细心又体贴。老是笑眯眯的,平常有些学生年轻火气大闹点小纠纷,轻描淡写就能圆过去。张子翔认识她四五年,还从来没听她说过不擅长对付谁。他就说:“行,以后给我。我也感觉他挺不好接触的,不太爱说话。但是人不错,就刚才,来了个日本人,说话我都听不懂,他帮我忙来着。我猜他也是a大的学生,等咖啡那会还看书。” “我也老看他拿着书。他还特别爱说谢谢。”白蓉笑,“不过是不是学生这个还有待考证,他都多大了,还学生。” “我觉得肯定是你看错了,他撑死了也就大三大四,哪有你说的那么老。” “那你说她多大?”白蓉突然指着外边问。 张子翔顺着往外一看,有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七八岁吧。”他说。 “人家才五岁。”白蓉说,“这要是再长大点听你一下把她说老了三岁,脸都给你挠花掉。” 张子翔顿时感觉脸皮一阵刺痛,不由用手摸了摸:“你怎么知道的?” “她老来咱家店买蛋糕,我认得。” “你不认得的时候说不定还以为人家有十岁呢。”张子翔不服气。 “小翔,你都是a大的学生了。”白蓉看他一眼,语重心长,“你得学会正视自己的智商。” 张子翔语塞,只得说:“那你看没看过那人都拿什么书?” “没注意。”白蓉说,“我下回给你看看啊。” 白蓉笑眯眯的,这句话说得平常又自然。张子翔却突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算了。我就随口一问,也不是特别有兴趣。”他说。 第二章 在同学们都从高考中解脱,抓紧一切机会疯狂的暑假里,张子翔一个月一直没出去玩。 他在“如你所见”中待着,因为习惯了早起,一直上早班,每天都能碰见那男人。 “如你所见”薪资不缩水,福利挺不错,老板也宽厚,白蓉和赵阳都待下就不走了。平常还有些学生前来勤工俭学,要不是人够了,也许还要招更多人。 张子翔和白蓉赵阳都熟,比他们年纪小点不多,关系很好。那两人总以打击他为乐。 比如来到“如你所见”的第二天,张子翔也拿了本书在没人时候看两眼。赵阳见到了,毫不客气地打击。 “怎么转性了,我还真不习惯。” “不是,我是突然觉得必须充实一下自己。万一我分宿舍碰着一帮大神,也不能太丢人啊。” 他没说自己是看到男人看书,突然觉得想看了。 “你这个智商放哪都丢人。” 赵阳损他几句满足了,可那男人不是这么说的。 有一天张子翔正皱着眉看书,颈椎不舒服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男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在看书。大概已经等了一阵。 张子翔有点不好意思,喊他说:“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男人说:“我不着急。”说着站起来,瞥了一眼张子翔扣在吧台上那本马上就看完了的《苏菲的世界》:“你对哲学感兴趣?” 张子翔正在习惯性地给他浪费第一份shot:“就是想了解下,高中净是看课本,脑子都僵了。可惜看不懂,就看见那小女孩钻来钻去,然后我也挺想要这么一个秘密基地。” 男人大概觉得他的话有意思,或者干脆是觉得他蠢,浅浅笑了笑。 张子翔从来不在乎被他带去欢笑的人究竟为什么笑。他本来伸出去按停水按钮的手一下子顿住了,盯着男人说:“哎?你能不能再笑下。” 听了张子翔的话,男人眉毛微微一动,有点困惑还有点为难。却也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张子翔满足了。正好萃取的时间过长,水自己停了,他便把放在按钮上的手指移开,去卸手柄。 “你别生气啊,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突然发现没见你笑过,没想到笑一下还挺帅。” 男人失笑,摇了摇头。 张子翔加热着牛奶,又滔滔不绝道:“马上高考那时候,我们都给自己列了一长串清单,说考完要先刷夜,然后玩一礼拜,然后去哪吃什么,还有一堆特别有名一直想看,又一直没时间看的书。结果考完试之后玩了,吃了,书一直没看完。我当初列了十几本书,还觉得用不了半个暑假就看完了,后半个暑假可怎么办,多空虚。可是到现在才只看完了挪威森林,百年孤独,海边卡夫卡,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天蓝色彼岸,还有这本马上看完的苏菲世界。看完有好多觉得特没意思,根本不知道好在哪。现在《静静的顿河》还没开始看呢,死长死长,光是看一眼那个厚度就头疼。” 他说话其实很有计划,一下就把自己粉饰成了一个好学生。书名说得省略,男人却似乎都很熟悉,听着,点了点头。 “理解和共鸣都跟人生阅历挂钩。现在不知道好在哪,将来总有一天,这些早年积累下来的东西都会是你的财富。” 张子翔放下奶缸擦蒸汽管,只觉得这男人说话怎么跟他爸似的,年纪轻轻一股透视之气:“那有什么能推荐的不?” “你想要什么类型?”男人倒真的回给他一句。 张子翔瞥了一眼吧台上那本半绿半黄的书,随口说:“哲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就算看不懂也比较有意思。” “谁的?”张子翔想了想,《苏菲的世界》里好像没提到过,一点印象也没有。 “尼采。” “哦。尼采我知道,写《反基督》那个是吧。”张子翔给男人装杯,“可是这本书里为什么没提?” “很多原因,比如社会历史,或者个人喜好。”男人解释,“作者写作时的倾向会受很多种因素影响。” 看张子翔点头,他又说:“既然有了问题,探求解答的过程也是一种乐趣。” 张子翔又点头。这人不就是懒得说话,告诉他百度一下你就知道么。非要这么高高在上。 八月二十号早晨七点出头,那人果然又来了,还是一杯拿铁。 这一个月来,张子翔也只有那天说起书的时候跟男人多聊上了几句,大部分时候他说话,这人只是礼貌地回应。不过张子翔对他印象很好,拿着奶缸也不在意男人不爱说话,还是不停自己找话说:“明天起我就不来了,军训提前到校,后天就走了。” 男人愣了愣,说:“嗯,每年都提前。训半个月。” 除了提起书那次,他几乎从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张子翔一下打了鸡血:“半个月啊?我还不知道呢,那得多准备点东西。”然后借着这个机会,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里的问题:“你也是a大的?” 男人没立即回答,过了几秒,说:“嗯。” “那就是学长了?”张子翔大乐,总算有机会从白蓉那里扳回一城了,“那留个电话呗,人都说有个学长心里踏实,是吧。” 其实张子翔没抱太大希望。万一人家怕麻烦拒绝他,他甚至都想好了自己的台阶。 男人看了一眼张子翔的笑脸,说:“那你记下我手机号。我姓梁。” 张子翔又龇出一口白牙,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好啊好啊。” 他掏出手机,照着男人报出的手机号输入进去,名字想了想,打上了梁师兄,接着电话回拨给他。握在男人手里的手机是黑色的,很普通的样式。没有铃声,响铃方式是振动。 “我叫张子翔,弓长张,子就是子丑寅卯那个子,飞翔的翔。” 梁师兄也把张子翔名字输进去,按了保存,一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张子翔看他拿起咖啡,又问:“他们都说我砸招牌,你是不是也觉得特难喝?” “没有。很好喝。”他说,跟输手机号时候的表情一样,不像是在骗人。张子翔更高兴了。 过了一个小时,白蓉和赵阳都来了。张子翔把早晨的对话学了一遍,得意得不行,还拿出手机,给白蓉看“梁师兄”名字和对应的手机号。 白蓉卡布奇诺的奶沫总是打得特别细腻,喝起来不苦,许多人点名要她做。赵阳则是擅长黑咖啡,酸度和苦度都掌握得很好,所以张子翔这种半桶水晃的人眼里,觉得他比白蓉水平高。 如果问起来为什么,张子翔就会理直气壮地说:“基础好说明技术好。” 两个咖啡师坐镇,带出来的那些学长学姐技术也都不错。张子翔则是在他们两人面前完全不够看,一直被说技术不过硬不稳定,搞得他只对容错的拿铁感兴趣。这下被梁师兄一说,张子翔特别自豪,展示完手机号,又把梁师兄夸他的话拿来炫耀。 赵阳和白蓉都笑。赵阳上晚班多,没怎么见过梁师兄。他笑说:“你这个师兄挺好啊,为了照顾你的自尊,这是昧着多大的良心呢。” 张子翔也笑:“反正他说了,我就觉得他说得对。你没看见,他可真诚了,不能说假话。怎么样蓉姐,你也输了,我就说他是a大的学生。” 白蓉嘴硬:“你问他是不是a大的,人家也没说是什么,说不定是个图书管理员。” “我说多个学长多条路,他又没说他不是。” “算了吧,你这条路基本是堵死的。”白蓉说,“看他那个年纪不是读研就是读博,哪有空管你这种嫩得捏出水的小孩。” “我也没说要他管啊。”张子翔特别兴奋,“我就是想给你证明你搞不定的人我能搞定,别老说我是小孩。” “你这个毫无意义的自尊心恰恰证明了你是小孩。” “那我也赢了,他还冲我笑过呢,他跟你笑过吗?” 赵阳在一边听两人斗嘴,突然说:“你俩说的那人不是男的吗。” “是男的啊。” “那你们争什么宠?” 张子翔和白蓉同时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 a大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综合性大学。中间合并过几个学校,如今全面发展,院系众多。因为人太多,校区再大也不够,就在旁边扩建了一个校区。 校本部有几个研究所,神圣不可侵犯,张子翔就在外面看过几眼。在校本部里走动的学生大多都是读研读博的还有大四的,高学历满地爬,走在里面觉得自己特渺小。新生放在北校区,机电学院和物理学院大二时候搬过来,外语学院大三,其他学院都是大四。最特殊的就是文学院,惟一一个大学四年都在校本部度过的学院。 人家提起a大,都说文学院是学校的亲儿子,中文系就是亲儿子之中爱妃所出的那个。中文系也的确没给a大丢脸,在全国享誉盛名。张子翔还没想那么多,他就是想到从北校区走路到校本部得半个多小时,幸好他不用搬宿舍。而且他家离a大校本部也很近,报到分了宿舍,倒腾几次就够了。 早晨起来他就去报到,因为太早,排队的人还不多。他顺利在班级记上名字,领到了一张饭卡,两个水壶,两个脸盆,还有一把宿舍钥匙。把东西送去宿舍里,又去领铺盖卷。骑着车来回跑了好几个小时,总算把杂事都统统搞定,不薄不厚一本学生手册塞进包里,接着就只剩下收拾宿舍了。 a大的学生宿舍一直是轮着来,哪层学生走了,新来的学生就住进哪层。张子翔这届很幸运,走的是低楼层的学长,他的宿舍在二楼。每一个宿舍上床下桌,住四个人,有空调洗手间和洗脸台,没办法洗澡,一层一个水房。他把东西放在自己铺位上,统一发的床上用品一会拿回家洗衣机去转。转好晾阳台,太阳这么大,晚上应该就干了。顺便拿点衣服过来,当天就能住进宿舍里。 另三个人还没来,张子翔锁好门,下楼出去。男生宿舍楼和女生宿舍楼分布不均,不知当初怎么安排的。他住这栋楼正对着的还是一栋男生宿舍楼。 楼群在校区侧面,不偏不正。张子翔绕上大路时,在人流中,迎面走来一个女生。那女生个子不大,穿着一件式样简单大方的米黄色t恤,七分牛仔裤,拖着一个看着特别结实的大箱子,目测那箱子本身的重量就得有三斤,箱子上横放着铺盖卷。 学校标配的铺盖卷就是被褥。还有最底下一层加钱自选的薄薄海绵垫,使用价值与价格严重脱节。女生买了两层海绵垫,跟被褥都用绳子圆圆捆在一起,中间打了个横,和箱子的拉杆一起握在手里。她背着书包拖着箱子,另一只手拿着叠在一起的两个脸盆和两个暖壶,走得跌跌撞撞,满头是汗。 张子翔见了,顿时觉得自己身为一个雄性生物,一身轻又不去帮忙很不好意思,便走上去说帮她。那女生不断推辞,十分羞涩,大概也是实在没办法,加上张子翔坚定,说了两分钟也就妥协了,让出些东西。还是害羞,递过去的是水壶和脸盆。 张子翔拒接,一手提起铺盖卷一手拉过箱子。男生的力气比女生大得多,他并没感到吃力,反倒觉得拉这点东西就搞得一脑门汗十分不可思议。女生把脸盆交到右手,一手壶一手盆,低着头说:“谢谢学长。” 张子翔笑,说:“我不是学长,是新生,家近才没什么东西。你也是大一的?” “是啊。” “什么系的?” “中文。” “哎真巧,我也是中文系。” “是吗?”女生也笑,似乎放开了一些。 张子翔跟女生走着,想了想,又说:“大一不是只有文学院在校本部么。我傻了。” “不是。”女孩为他开脱,“文学院也不是只有中文系呀。” “对啊。”张子翔说,“没人送你啊?” “没有。”女孩过了几秒才回答。 张子翔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中了人家什么不好说的事,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二班的,你呢?” “我也是二班的。” “哦,那正好,有课还能一块上。” 女孩浅浅笑了笑。 张子翔垫了下自己手里的铺盖卷,解释:“到时候我要是作业不会做还能抄。你们女生都比我们爱写作业。” “谁说的。”女孩笑。 女孩住的楼就在张子翔宿舍楼的旁边。运气不大好,轮到的是五楼。因为还没开学,宿舍楼没有出入限制,有很多家长来送,张子翔也二话不说,打算好人做到底。这时候走廊里人已经很多了,都扛着大包拖着行李箱,楼梯不宽,错身而过时真有点费劲。张子翔提着箱子,扛起铺盖卷爬到五楼,汗流浃背。 他出汗倒不是因为东西沉,是因为大热天爬上五层楼,台阶太多。女孩却不这么想,涨红着脸不停说谢谢。 女孩住的宿舍里已经来了一个人,长头发扎着马尾。送她来的有三个大人,一起回头看过来。张子翔把东西放下转身要走,那女孩却把他一把拉住了,在书包里摸了下,脸更红了:“你等一下,我去给你买瓶水!” “别。”张子翔只好反过来又一把拉住女孩,“同学互相帮个忙正常,要是事事要回报,我这个大恩大德,哪是一瓶水还得起的?” 女孩连连摇头,非要去。张子翔看她实在坚决,只好又挤过人群一起下楼。 “我叫杨佳。”女孩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张子翔。不好意思啊,一直忘说了。” 女生又拼命摇头。短短的头发飞舞在空中,像一只奔跑的小狗。 张子翔觉得女孩挺可爱,有点像很久前自己一个小表妹。因为东西少不怕蹭脏衣服,他穿着白t恤。他迎着阳光笑了笑,在胜似逃荒的人群之中,灿烂得像一个财主。 第三章 傍晚的时候张子翔拿着行李走进校本部,人一下就变多了。东门外街边一排都是饭馆,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假期里宁静学术的a大本部一下子有了人气。他特意绕到“如你所见”看了看,人虽然多,有两个长期打工的学姐早几天回来了,已经到了店里,还忙得过来。他就没进去,拎着一个塑料袋和一个箱子,慢慢悠悠地走向宿舍楼。 天色留着些蒙蒙的亮,路灯已经打开了。透过泡桐树繁茂的枝叶,他能看见远方天空上的一线红云。有些人大概是早返校的学长,手里抱着书,与他擦肩而过。 张子翔看着路上的行人,和他从小看大的行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可如今再次走在校园里,感觉却和之前十分不一样。这一次,a大是属于他的,他哼着歌,脚步不由更轻快了点。 走进宿舍的时候灯亮着,三个人已经都到了。见他来,一个矮个的蹦下来,普通话带着南方口音:“我就说他晚上肯定回来!” 张子翔看了下三张床,都收拾好了,东西也摆得七七八八,似乎在他回来之前已经聊了很久。三个人笑呵呵,看着都好相处,他也放下箱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查户口。 矮个子那个叫李磊,长得有点小帅,就是南方人那种秀气精致。这人幽默感特别强,绘声绘色给他们说在火车上碰到的一个买了站票,非叫他坐票跟她免费交换的阿姨。 “她说,哎呀小伙子,吃亏是福。” “那你怎么说的?”陆越峰问。他是南半边被文学院包场的宿舍里惟一一个特例,机电学院的,专业叫什么机械电子设计自动化,十几个字的名字,太长,张子翔没记住。本来学校分宿舍的时候照顾学生情绪,一般都把本省的分在一个宿舍,外省的拼在一起,跨专业分宿舍的更是少有,大概到陆越峰这里实在是没地方住了。 机电系本该在北校区,可是上课总在本部。机电学院和物理学院也算是a大半个亲儿子,据说a大有一个副校长专门跑去物理学院兼职副院长。陆越峰还算比较幸运,本系同学们大二时就会跟着整个机电学院一起搬过来。他倒也想得开,自己先住过来,除了跟自己班同学熟起来不太方便,还省得每次上课都坐校车,在本部和北校区来回跑。他晕车。 “我就说,不用了,谢谢阿姨,福都给您。” 李磊说完,和陆越峰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另外一个名叫向笑天的呆子推了推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毫无幽默感:“可是她本来就是站票,不换也没有福。难道挂车外边去?” “天哥,你没救了。”张子翔说。 晚上的时候新生学习学生手册,九点半才下晚自习。陆越峰大概是找自己系找得很苦,因为跟自己班同学宿舍是分开的,领东西和有事接通知都特别不方便,问题不少,暂时没回来。向笑天是一班的,他们班不知道怎么回事,门一直没开。李磊和张子翔一起回到宿舍,想去打水,问:“打水去哪你知道不。” “我带你去。”张子翔拿起水壶。校区很大,他带着李磊熟门熟路拐了几个弯,远远听见了人声鼎沸。 “你怎么知道在哪的?”李磊惊奇。 “不吹。”张子翔自豪道,“我从小跟这玩大的,这学校就是我后花园。” “去,本地狗。”李磊笑。 ****** 第一天第二天干巴巴学了两晚上新生手册,第三天投票定班委,第四天就统一出发去军训。军训在山脚下,很远,陆越峰果然晕车,一路上颠簸三个小时,吐得嘴唇都白了。下车整队的时候张子翔遥遥看见了他,萎靡不振,大概是全车人都在给他送温暖,各种用过的塑料袋大大小小提了一手,还没地方扔,只好一直拿着。不准确兼文艺地说,像是一串紫藤花。 张子翔就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塞着两个薄本,学校要求每天记日记,军训完回去上交。宿舍是混在一起的十人大宿舍,向笑天是一班的,正好赶上编辑出版系的尾巴,分了出去。张子翔和李磊仍然住一屋。 李磊就是在军训时候出的名。 据说上一届军训两周,足足下了一周半的雨,每天就是在宿舍打牌唱军歌,特别幸福。张子翔这一届简直愁得不行,碰上的是十年不遇的高温,都九月了,气温还稳定在三十一二度。每天艳阳高照,他们就杵在操场上站军姿,有人动一下就加十分钟。只有眼睛可以四处转,就看着女生一小时歇半小时,再一小时再歇半小时。 最累的不是军姿,是坐。那种盘腿的姿势在张子翔看来严重违背人体生理结构,他宁可蹲。再加上烈日下的军体拳分动作教学,一个动作拗上个两三分钟,可想而知男生被折磨到什么地步。于是三顿饭变成了一天之中最期待的事,李磊说:“军营食堂哪有说的那么恶心,多好吃啊。” 张子翔也觉得是。每顿饭桌子上都有酱豆腐,他把馒头掰开,中间涂上一块,一顿饭能吃仨。 因为人太多,吃饭时间是错开的。中文系去食堂三层,一宿舍一张桌子。食堂以楼梯分为左右两边,文学院挨着商学院,另一边是经济学院和历史学院。不给提供碗筷,自己带饭盒,吃完饭去水池刷。洗涤灵张子翔一宿舍都忘了带,最后是在小卖部买的,五块钱一瓶,贵得要死。 吃完饭后理论上是不用整队一起回宿舍的。但是饭前不喊好了口号不让吃,坐姿不正不让吃,有人说话不让吃,总之就是各种不让吃,结果到了最后,实际上大家吃完的时间都差不多。总有教官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环视半边食堂,从开吃到吃完都不下去。男生容易饿,李磊尤甚,每次到了晚饭,必须带几个馒头回去当夜宵。 眼看着苦难的日子要结束了,在第十天晚上,李磊拿着装着馒头的双层饭盒跟张子翔一起下楼。桌子挨得近,中间过道很窄。一名商学院的女生正好吃完,椅子往后一撤站起来,转身就撞上了李磊。饭盒比较扁,馒头实诚,盖子扣不上,李磊必须要用手紧紧压着才能不让人看出来里面有东西。女生一撞,饭盒啪一下翻倒在地。 在那名女生一嗓子震耳欲聋的尖叫过后,整个食堂三层里的四个学院所有学生加上所有教官,当然包括张子翔,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饭盒分尸,四个馒头咕噜噜滚了出来。李磊还徒劳地用手接了几下,导致饭盒的盖子在空中旋转,两边那两只耳朵像是蝴蝶般上下翻飞。 李磊的眼睛盯着其中一个上下分离,露出血色酱豆腐夹心的馒头,整个人呆滞了。 教官也忍俊不禁,倒是没说他,叫他收拾东西赶紧走。 于是晚上李磊坐在宿舍里,垂头丧气地接受所有人的嘲笑。 王重江狂笑:“哈哈哈以前居然没发现,你真逗逼!” 正好这时向笑天从水房洗手回来,探头问:“你们说什么呢?《勉学》?” 思维跳跃太快,一宿舍十个人一头雾水。 向笑天推推眼镜,说:“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豆逼。” 王重江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棉靴?大夏天的,听着都热。” “《颜氏家训·勉学》。”向笑天走进门靠在床架子上推眼镜,一双充满期待的氪金眼扫视全场,“吾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日晃,见地上小光,问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竖,就视答云:‘是豆逼耳。’相顾愕然,不知所谓。命将取来,乃小豆也。” 众人互相看看,在向笑天琅琅的背书声中,一时间都感受到了来自秋天的森森寒意。 吴景男最先反应过来,大惊,从床上蹦起来:“卧槽天哥,你是背下来了?!” “对啊,看过,印象挺深的。” 学校里边吴景男和王重江的宿舍就在张子翔他们宿舍对门,两宿舍军训前那几天都熟了。王重江有点纳闷:“你记性这么好,还是本省考a大,占那么大便宜,怎么还复读?” 向笑天推推眼镜,淡定道:“我偏科厉害。第一年高考的时候,数学考了15分。” 叶鑫下定义:“你这不是偏科,是智商。” 于是在同一天,李磊和向笑天一起火了。李磊火到了四个学院,向笑天则是火在了中文系。据说整整上半个学期,李磊走在路上的时候都有人在对他行注目礼。 当时立刻得到了“小豆”这个绰号的李磊站起来,去拿饭盒。他在吃这件事情上十分坚定不移,把馒头带回来了。摔过一次的饭盒珍而重之地放在床上,他把盖子翻过来当垃圾桶,开始扒馒头皮。 “皮扒了就是干净的,能吃。”他一边若无其事地扒皮一边极其无耻地问,“谁吃?” “我。”向笑天举手说。 张子翔趴在床上写军训感悟,笑得字都扭了。 第四章 军训倒数第二天是拉练,所谓拉练,就是远足游玩。在山里特别爽地玩了一天,最后一天上午表演,中午吃完饭就坐车回学校。 回宿舍一看,陆越峰脸又是白的,爬上床就不起来了。张子翔三个人特别够义气,晚上替他领了课本和课表,给他打饭,准备第二天正式上课。 从新生的角度来看,其实文学院才是异类。丰富的大学生活少不了社团,大四的学生基本都退了社,招新也必然要在新生聚集的北校区,结果本部的文学院反倒成了被撇到一边的那一个。张子翔在正式上课第一个星期就递交了文学院院刊的申请和一篇文章,到第二个星期六做了个小面试,紧接着就入部了。陆越峰参加的是本系一个社团,向笑天则是对一切社团均没有兴趣。他鄙视红学社拾人牙慧,鄙视院刊太随意不羁,最后不知戳中了哪根弦,入了个国学部。最后只剩下李磊,各种挑选,各种不满,天天往北校区跑。 眼看着张子翔也入了部,李磊更无聊了。星期天的时候好说歹说,拉着张子翔去北校区。两人坐着校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地方,司机车开得特别凶猛,下车的时候张子翔都有点不舒服了。 强忍着恶心陪李磊在摆满宣传板和桌子的北校区大路上走了一圈,李磊还是不满意。路上碰到了许多年轻的面孔,一看就是新生。其中有几群女生,大概是食堂三层那三个学院的学生,不停地偷窥李磊,那个笑容叫旁边的张子翔都有点莫名的羞耻。他只好找个借口自己留在路边,让李磊一个人再走他的第三圈。 目视李磊走远,张子翔一回头,意外看见了杨佳。她跟宿舍里当时在的那名马尾女生一起走着,两人有说有笑。马尾女生是一班的,但是中文系三个班已经合着上过几次大课了,人不多,彼此都有印象。张子翔记得马尾女生叫田晓青,她一抬头看见了张子翔,笑着打招呼。 “你也来找社团?” 杨佳这才看见张子翔,一愣,接着抿嘴笑了下。 “不是,我陪他来的。”张子翔靠着树说,他还是有点不舒服,就抬手指指李磊的背影。 “哦,馒头哥。”田晓青捂嘴笑。 张子翔想到当时滚在地上,惊呆了四个学院和全体教官的那几个馒头,忍不住也笑。 三人又聊了几句,李磊回来了。发现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到他身上,吓了一跳:“看我干吗?” “瞻仰一下你的光辉。”张子翔说。 结果四个人一起又转了一圈,李磊还是没选中合意的社团。大家都不愿意再坐那个夺命的校车,李磊买了几根冰棍,四个人一边吃一边走着回去。 回宿舍之后,李磊突然说:“翔子,你的春天来了。” “什么春天?” “杨佳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发现她一跟你说话就羞得要命。” 张子翔从来没想过这事,一愣:“开学那天我帮她拎过东西,可能是还不好意思呢。这上课才两个礼拜,你以为是一见钟情呢?” 李磊却不这么想:“过几天我去老乡会,看看能不能勾搭一个回来。大陆,你有老乡会没有?” “不知道。”陆越峰从铺上探头下来,他不上学校论坛,“我们班没听说有我那一块的。有我也不想去。” “培养奸|情要趁早。”李磊猥琐道。 张子翔在一边转笔,想了想杨佳的脸。因为军训,皮肤比之前黑了。头发似乎也长了点。又一想,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长能长到哪里,还是自己的错觉。 星期天没有晚自习,张子翔吃过饭,就去“如你所见”看了看。还是那样子,没什么变化,白蓉和赵阳都在,还有一个别的学院的学姐在。张子翔去的时候顾客不算多,白蓉腾出空,来跟张子翔聊天。 十月份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张子翔端着杯子,一边喝热牛奶一边搭茬。白蓉很多时候都是个话痨,只要有人在听,她就能笑嘻嘻说上一整天。那个学姐在这里打工将近两年,跟白蓉赵阳都熟,偶尔也搭上一句话。张子翔高中一直住校,与学姐不熟,聊得久了,倒也亲近起来。 牛奶没了,张子翔又添上一杯。白蓉问:“你课表定下来没有?” “定了。” “早晨有课没有?” “有啊,这学期课还挺多的。” “那就没办法了。”白蓉苦着脸,“我是真怕了他了。” “谁?”学姐问。 张子翔大概猜到是梁师兄。果然是:“就小翔那个师兄。头段时间小翔来帮忙,我好歹躲过去一个月。就这一个月可能有点不习惯了,我现在见他更恐怖了。” “他哪有那么恐怖。”张子翔说。 两人给学姐说了下梁师兄的样子,学姐也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他呀,我在学校里见过他好多次。” “两年一直在校本部?” “对。”学姐说,她是物理学院的,搬到校本部比较早,“不过都离得远,看不太清。感觉总是匆匆忙忙的。” 张子翔在心里过滤一下,既然不是物理学院的,就肯定是文学院或者机电学院。或者是研究生。 “我也觉得他挺高冷的。”学姐笑着说,“外表和善,实则内心坚硬,高不可攀。” “你这个说法贴切。”白蓉笑,“我就觉得他像是古代哪个书生出身的将军,或者是将军后代做书生。” “什么破比喻。”张子翔说。 他琢磨着梁师兄的脸,又去添牛奶。 “还喝?!”白蓉瞪眼,“你多大了?” “喝牛奶长个。”张子翔关掉蒸汽管,站到白蓉旁边。 白蓉个子小,只到张子翔肩膀,愤然扔下手里的东西,抬脚便踩。 张子翔飞快躲开,刺激白蓉:“头脑简单四肢也不发达,你踩我就踩呗,扔下手里东西做什么?” “个子能不能长是其次,喝多了尿床是真的。”赵阳在一边凉凉补上一句话。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来来往往的人还是很多。张子翔走进校本部大门,迎面看见梁师兄走过来。这人真不禁念叨。 张子翔笑了,远远就开始挥手:“梁学长!” 抱着书的男人稍稍一愣,这才看见张子翔。借着路灯冷冷的白光,张子翔看见他衬衫的袖子放了下来。光线不亮,是那种昏暗带光晕的惨白。梁师兄站在路灯下,稳重而清冷,分明的发色让他看上去像是从泼墨画上走下来的人。 他向前行走,两人在中间点碰到一起。他问:“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不晚啊,他们不都在外边。”张子翔想起刚才白蓉的说法,觉得好笑,“我正要回宿舍呢。” “你在本部?” “是啊。” “文学院的。”这次是陈述句。 “嗯,中文。” 梁师兄看了张子翔一眼,身体微微倾斜向一侧,换成一个可以长时间谈话的姿势。“最近怎么样?还适应吗?” 适应不适应与高中完全不一样的大学生活,这种话连老爸都没问过张子翔。开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 似乎是因为张子翔隔了几秒没回答,梁师兄换了种说法:“大学跟高中不一样的地方很多。有没有觉得不适应的地方?” 没想到梁师兄这种看着最不会问这种寒暄的人也会这么问,张子翔颇有点受宠若惊:“挺好,课都特别喜欢。”他又补充,“跟我一宿舍的人也都挺好的。有一个特别爱笑,有一个总说冷笑话,还有一个不是总笑但是合得来,挺开朗的。不像别的宿舍,我们对门就有一个,整天装酷,烦死了。” 梁师兄把书换手,推了推眼镜。他打量一下张子翔傻笑着的脸,说:“原来你判断合得来合不来的标准就是爱不爱笑?” “也不是啊。”张子翔囧,“我哪有这么肤浅。这种方式最直观不是,你又没见过他们。” 他不置可否:“合得来就好。军训回来看你也没瘦,看来食堂也适应。” “还行。最近老去三食堂,离宿舍近,但是不好吃。现在刚入学事多,也没空改善,我们宿舍想过几天挑一个礼拜六聚餐呢。” “学生酒别喝太多。”梁师兄淡淡提醒。 “我不喝。”张子翔忙澄清,“我酒精过敏。” 梁师兄似乎满意了,嗯了一声。他抿了下嘴,眼角眉梢都略有柔和。 以前张子翔总是站在吧台里跟梁师兄说话,这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他发现梁师兄的身高跟他差不多。 梁师兄眼睛是内双,看起来不是特别大。眼角微提,像是一个平行四边形。因为人很白,衬得头发和眼睛都特别黑。墨黑的碎发垂在前额,整个人有一种薄而锋利的感觉。幸好他戴眼镜,多少中和掉了一些这种锋锐感。中和掉之后,锋锐感就变成了一种专做学问那类高级知识分子所特有的冷冽。 他总是穿着休闲裤,衬衫下摆从不会塞进裤子里。风吹过来或是走动的时候,偶尔下摆会微微上扬。因为很少笑,他的表情总是显得很正式。这种随意的穿法与整个人严谨的气息很是不搭调,却异样的和谐。 就好像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说出近似寒暄的话时,是真的在问对方好不好。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异类感,因为融合在一起,很难感知。张子翔迟钝了十八年,这次却敏锐地觉察到了。 就在这一刻,张子翔隐隐感到自己和这个众人均给予评价“高不可攀”的师兄亲近起来。 第五章 十月下了几场雨,十一月的时候张子翔已经套上了薄薄的棉外套。他不怎么怕冷,每天的晨跑还在继续。隔壁有几个同学跟他一起跑过一段时间,后来天气冷了,入学时间长后人也懒了,就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坚持。 上大课的时候张子翔喜欢坐靠窗的位置,因为个子高只好坐在后排。田晓青和杨佳关系好,两人总是坐在他前面,慢慢地也就熟了。女生就是好学,据说班上好几个人在报名想拿第二学位,还有不少人在外面报各种班。女生喜欢浪漫的东西,许多人因为追韩剧和偶像跑去学韩语。 院刊一学期也就出一次,张子翔几乎等于自由人。李磊终于放弃了加入社团的念头,每天忙于各种老乡会。陆越峰那个专业似乎挺复杂的,刚开学作业就特别多,随着时间流逝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而向笑天每日捧着他的书,一点娱乐都没有。 听说田晓青和杨佳跑去学了古筝,张子翔终于空虚了,惆怅了。 大一强制晚自习,向笑天向来是跟完两节晚自习后转战教学楼里其他自习室,不到十点半迈不进宿舍门。李磊不知道跟哪个妹子联络感情去了,张子翔一个人黑着灯坐在宿舍里,有点热,就把衣服裤子都扒了。他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摇晃的树影,想自己究竟该干什么。 他想着杨佳说她学古筝时候的笑脸,那个笑脸十分可爱十分好脾气,突然回忆起第一次跟梁师兄说话那天的日本女孩。那女孩大概是交换生,现在交流起来的话,想必已经能用汉语说些简单的句子了。 至少好过他张子翔的日语。 然后他又想起梁师兄说日语时候的样子。很认真,低着头,声音很稳很沉。 他想着,就掏出手机。 “学长,忙不?” 过了几分钟,短信回过来了。 “什么事?” 张子翔看着这三个字外加一个标点,嘿嘿地笑。 “学长,我就是最近觉得挺空虚,我同学有学双学位的,有去学别的东西的,我想了下,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要不我也学个什么吧。” “在不牵扯过多精力的情况下可以。学生要以主业为重。”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时间还挺够的。要不我学个日语吧。” “也行。小语种目前在就业上也比较有优势。多个选择多条路。” “对呀,我也这么想。那我是报班还是跟着日语系啊?” “各有利弊。培训班学生流动快,老师很少能针对每个学生的弱点教学。但外语学院有些课是要清场的。” 张子翔往对楼看,斜对面那个宿舍的灯亮了。他换了个姿势,继续发短信:“学长,你日语那么好,当初你是怎么学的?” 这次,短信回复的间隔时间有点长。大约过了三分钟,张子翔的手机才响起铃声。他赶紧拿起来一看,梁师兄只回给他几个字:“我在日本待过几年。” 这时李磊推门进来了,看见张子翔的造型还有他在黑暗中被手机屏幕的光芒映成一片惨绿的脸,卧槽一声打开了灯,问:“你干吗呢?” “我在……”张子翔扬了扬手里的手机,“选择人生的道路。” 李磊鄙视:“你穿着一条大裤衩子选择人生的道路?” “那怎么了。”张子翔鄙视回去,“人家思想者还是全|裸呢。” 他鄙视完,拿着手机盯着短信看了半天,回过去:“那我还是报班吧。要是有问题,我能不能问你?” 回复很快:“可以。” 张子翔乐了,飞快回过去:“那行,周末我就找班去。学长不打扰你了,你忙吧,谢谢啊。” “不客气。”梁师兄回。张子翔起来伸了个懒腰,全身舒爽,好像充实美好的未来就要从周末开始了。 这时陆越峰也推门进来,看见张子翔,同样吓了一跳:“我说翔子,你不冷啊。” “我身体好。”张子翔拍自己胸,拍得啪啪响。 “到时候感冒了不给你带饭。”李磊说,“大陆,都这么久了,没找个妹子回来?你瞧瞧人家每天来上课,出双入对的,那个速度,哎哟。” 校车时间卡得死,开起来像在开过山车,司机态度又不好。况且半小时只是从北校区南门走到校本部北门的时间,校区里面走路的时间还不算。开学不到三个月,机电学院就有好多人都买了自行车,有新的有二手的,每天在两个校区之间来回跑。 张子翔也看过,不过一般都是男生带着男生,或者是并肩骑过来,颇有基情。哪有什么出双入对的男女。 “没有。”陆越峰很老实地回答,“我们系女生少,不像你们。而且我住这,要发展也只能先从当仓库开始,我当不了交通工具。” “所以我早说你活该找不到女朋友,当初刚来那时候还高兴呢。你看看现在,一个带着一个,用不了一学期,全都给你发展起来。” “没事啊。”陆越峰又重复,“我们系女生少。” 不知怎么的,张子翔看着陆越峰说这句话时候的笑脸,觉得特别狡猾。 周六用了一天查各种培训机构,星期天,张子翔干脆利落地交钱报了个培训班。从零基础到n1全程,一年半的时间,有时间就可以反复去听课。他买了四本标日抱回宿舍,看着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字,想象着不久的将来自己能全部认识它们的样子,忍不住笑。 李磊凑过来,笑得比张子翔还开心:“太好了,正好最近剧情片变多了,那些对话都没人给做字幕。你说这些话吧,听懂了改不了它动作片的本质,听不懂吧,哎哟,我这强迫症犯得难受。这回好了,你赶紧学啊,回头找你给翻译。” 张子翔白他一眼:“我这是正经严肃地在学习。你都听了那么多,还听不懂?”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雅蠛蝶可莫奇一库,老子上哪听别的去。” “行吧,到时候我只给你翻译剧情。那些女的都长得什么呀,这么丑还有人找她们拍。我看一眼就觉得我自己要丧失能力。” “你懂个屁,就你那个审美。” 关于张子翔的审美,李磊一直以来多有不满。两人一起上课,难免讨论到女人的话题,中文系女生多,不知什么时候流行起了齐刘海,一个个脑袋上都像顶着个盖,看着特别压得慌。张子翔就跟李磊说,总感觉她们像是刚出土的文物。 李磊就笑他不懂,还把他电脑里几百个g的女朋友介绍给他,说要纠正他扭曲的三观。可惜张子翔一个都看不上眼。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有人伺候,何必自己动手。溥仪比我都大,还不会穿衣服呢。” 说归说,张子翔的日语学习以很纯洁的动机开始了。他把五十音图整齐地抄在纸上,平假名片假名写在一起对照,一张a4纸贴在了枕头旁边的墙上。 据说早起和睡前记忆力最好。每天看上几眼,大概很快就能背下来了。快要期末考的时候,张子翔确实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些假名,每日抽出二十分钟听写一首慢歌的歌词,生活十分规律。照这样的路线缓步前进,他几乎感到能看见自己梦想中未来的形状。 所以早起的晨跑,他一天比一天精神。耳机里放着音乐,只穿着一件长袖厚t恤和运动裤,每天都跑得笑眯眯。 然后考完试,被褥卷起来用报纸盖上。大一的上半学期就这么过去了。 第六章 正月不能理发,张子翔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总这么告诉他。虽然他没有舅舅,也一直把习惯保持了下来。 考完试,张子翔一身轻松。要过年了,培训班也停了课。他就又去推了一个囚犯头,到开学还有一个月,上课时候正好长得好看。 他又开始了“如你所见”每天的早班,白蓉重新摆脱了梁师兄沉默的折磨,高兴得不行,每天笑眯眯。为了奖励张子翔的善解人意,偶尔还给他带几块自己烤的饼干。 a大过年时全校都是放假的,不让学生留宿,图书馆也不开。可是张子翔还是每天都能看见梁师兄,总是七点多,一杯拿铁。梁师兄似乎很怕冷,每次见他都穿得很严实,围着围巾,这些东西使他看起来比夏天多了些人气。进到店里来的时候,眼镜上蒙着雾气,他就会先在门边站两分钟。 张子翔则会趁着这看不见他眼睛的两分钟跟他打招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果然没错,每次看见梁师兄那双似乎能连灵魂一起吸走的黑眼睛,他也一样瘆得慌。 大年三十夜晚,张子翔跟着老爸回奶奶家。他奶奶家离a大也不算远,挨着一个大广场。周围全都是小区,鞭炮点在十字路口到处都是,有许多人买了炮到广场上放。 张子翔两个感情好的堂哥都结了婚,其中一个是结婚第二年,这一年两人都跟着回了自己媳妇那边,没人跟张子翔聊天。吃完了年夜饭,外边鞭炮声震耳欲聋,电视放到最大声依旧听不清春晚,只能看。 哥哥嫂子都不在,可是叔叔姑姑等一系列大人都在,家里人气很旺。两个堂姐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大人在聊天,张子翔看着那些节目也没劲,就一个人出去溜达。老爸叮嘱他几句,放他出了门。 张子翔奶奶家住的是这边刚发展起来时建成的小区,处在整个城区之中最好的位置。不过如今也旧得不成样子,张子翔高一那年统一粉刷加固过一次,到底是老了,很快又变得破旧。 小区边缘有一栋五层楼,因为小区里别的楼都是六层,那栋楼显得格格不入。很多人不喜欢那栋楼,不断揣测为什么只有它建得不一样,最后还有扯到风水的,搞得人心惶惶,有段时间甚至还传言要拆。 不过张子翔喜欢那栋楼,因为那栋楼能上天台。五层楼顶那个通往天台的门是锁着的,但是旁边有一扇窗户,窗户外边有一个小平台。只要爬上窗户就能翻上房顶,因为下面有平台接着,爬不好摔下来也不至于出事。他从十二岁那年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起,只要有空就往上爬。 小区里有许多人没去广场,在自家楼下放炮。其中不乏一些小孩子,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点着了旋转的小蜜蜂到处扔。张子翔不近视,每年过年出门都觉得特别没有安全感,只好把围巾拉高,挡住嘴。他决定下次过年出门戴个帽子。 他爬到五楼,熟练地翻上天台,拍净衣服上的土。之前运到上面的几块红砖还在,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报纸垫在上面,背靠着房顶中央的水泥墩开始看天。 他坐的方向正对广场,有许多人在放礼花,天空被映成各种颜色。那些颜色也在黑暗的天台上闪动着,张子翔坐在天台上,就像坐在时光机里。连绵不绝的炸响声回荡着,反倒衬得他这边特别寂静。他看着看着,缩起身体,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炮声太大,听不见响铃,幸亏设了响铃的同时振动。张子翔冲着天空吐出白气,掏出手机翻开盖子。很多条短信,大概是收到短信的时候他在走路和翻天台,一直没感觉到。除了一些高中时的同学好友,还有宿舍里三个舍友的,还有白蓉赵阳,甚至还有杨佳。他看了几条,又笑开了,互相交叉着回复过去。给自己高中的老师也发了几条。 张子翔手机里的人说多也不多,他一个个挨着往下翻。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在新年第一天里,他开始逐步删除一些长久没有联系的人。翻着翻着,他看见了梁师兄三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没有用那些群发来的笑话,而是自己编辑,写了一条短短的祝福。 “学长,祝你和你的家人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幸福如意。张子翔。” 他编辑完,想要点发送。手指又撤了回来,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笑脸。 很快,他接到了回复。 “谢谢,也祝你和你的家人新年快乐。” 张子翔看着回信笑了笑,手机合上盖握在手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翻开,写:“学长,明天你还来不来店里?来我就开门恭候。” 刚写完要发,他又一次把手指撤了回来。在后面加:“反正我每天都六点晨跑,早晚要开店。” 编辑完满意了,这才真正发出去。每次给梁师兄发信息都特别费劲,怎么发都恐怖。就算隔着空中纵横交错的信号网,他似乎仍旧能看见梁师兄那双特别黑的眼睛。 过了一会,张子翔接到了回信。 “谢谢。那我照常过去。” 张子翔笑了,把手机揣回兜里。他从砖头上站起来,走到天台边缘。天台边没有铁栏杆,他往下看了看漆黑的小区。 就在这时,一个彩色的礼花在天上炸开,楼下的路和树都被映成了变幻的彩色。这边的人大概已经放完炮回屋了,底下一个人也没有,空留一地纸屑。有几台车的警报灯闪起来了,但是鞭炮太响,从上面听不见警报声。 张子翔又吐出一口气,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新年第一天!”他对自己说着,感觉全身充满了力气。 第二天张子翔早早爬起来,发现下雪了。雪已经积起不薄不厚的一层,昨夜鞭炮留下的纸屑都被掩盖在雪下,成了一个个坡度平缓的小鼓包。 过年时候车比平常少得多,人也是。张子翔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跑步去开店,想也知道,这一天必定是生意惨淡,都收不回水电费。不过平常赚得够多了,败家一天也无妨。 七点多梁师兄照常来的时候,张子翔没在吧台里,正坐在正对吧台的椅子上看书。手边放着一杯摩卡,几乎没怎么动。他承认赵阳说得对,除了拿铁他做什么都是砸招牌,巧克力粉不小心放多了,难喝得要死。 张子翔拿起已经变温了的咖啡喝了一口,酸且苦,还有一种诡异的烧焦的甜,于是决定果然还是倒掉对。一抬头,看见梁师兄从一辆车边绕过来,正在回手锁车门。他没戴手套,大概还是怕冷,一只手揣在大衣兜里。他的大衣是黑色的,围着一条棕格的围巾,整个人站得很直,像是围着小区那种花纹优雅却尖端锋利的栏杆。 张子翔扔下书和杯子推开玻璃门跑出去:“学长,你居然开车啊?” “嗯。”梁师兄说,“平常很少开。今天太冷了。” 张子翔跑回去给他开门:“今年第一场雪,可不是冷么。化雪时候更冷,你可怎么过。” “是个问题。”梁师兄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 张子翔乐了,又去吧台边给梁师兄抽纸巾。 梁师兄却突然问:“你学到这种程度了?” 张子翔回头看他,他已经把眼镜摘了。也许是近视程度不深,只是微微眯着眼睛。没了眼镜的遮挡,那双带点朦胧却依旧冷冽的眼睛十分漂亮。 张子翔赶紧把纸巾递过去:“这个简单点,我不喜欢干背单词语法。这个书底下是带单词注释的。但是还是有的看不懂,课本查不着单词,我觉得该买本词典了。学长,我该买电子词典还是纸质辞典?” 梁师兄擦眼镜,微一沉吟,开口又是先说各有利弊:“各有各的好。不过电子词典毕竟是现代科技,有的能收入三十多本辞典。如果不是对纸书有特别的嗜好,还是电子词典比较适合。” “那好啊。”张子翔高兴,“我收了不少压岁钱呢,等大书店开门了就去买。就是远点。” 梁师兄戴上眼镜,看看他:“你能请假吗?今天。” “能啊。”张子翔说。大年初一本来就没有人,说“如你所见”这一天是专门为了梁师兄开的也不为过。 “你们店里其他人什么时候来?” “大概……八点多吧。”张子翔大概猜到了梁师兄想说什么,有点忐忑不定。 “正好我今天开车了,等人来了,带你去一趟。” 张子翔飞快地思考了一下。 赵阳是个妻管严,大年初一是死也不会来上班的。白蓉倒是单身,家也住得不远,临时来做个样子也好。 “谢谢学长。”打定主意,张子翔笑得特别灿烂,“那我给你做咖啡啊。拿铁?” “嗯。”梁师兄说,又补充,“不用纸杯。” “为什么?” “我在这坐着等会你。纸杯浪费。” 梁师兄出去车里拿书,坐到里面去看他的书了。张子翔拿出手机跑出店,慌忙给白蓉打电话。 “蓉姐,蓉姐。” “干吗?”软绵绵的声音,还有一声深呼吸。然后是枕头和被子移动碾压的声音。 “那个……新年快乐。” 深呼吸戛然而止,一声怒吼:“你大早晨起来吵醒我就是为了说新年快乐?” “不是。”张子翔心虚地笑,“求你个事。” “什么事?没睡醒烦着呢!” “求你了。”张子翔继续心虚,“我师兄来了,说要带我买电子词典,问我能不能请假,我没告诉他今天我专门给他开的店。你来一趟呗,替我做个样子,等我们走了你就关店回家。” “你哪个师兄?”白蓉脑子还没转过来。 “就你觉得特恐怖那个师兄。” “我去。这大过年的,你还让不让我过一个没有阴影的好年。”白蓉说,这下完全清醒了,“那不行,我得讲条件。你下学期课表出了就给我看,要是早晨没课,你早晨七点多来解救我一个月。” “那要是有课呢?” “顺延到你大二!” “行!”张子翔毫不犹豫地签了卖身契。到时候说不定梁师兄就毕业了,卖身契自动作废,不签白不签。 “你跟他说的几点?” “我说八点多……” “你靠点谱行不行?现在都七点四十了!”白蓉怒吼,“你等着!” 张子翔完全视这句“你等着”的背后含义不存在,乐呵呵地应:“哎。谢谢蓉姐啊。” 那边啪一下挂了。 张子翔回到店里走进吧台,偷偷探头过去看里面的梁师兄。他坐姿也很直,一只手撑着头,给张子翔的基本是一个背影。店里暖和,大衣和围巾都放在边上,里面是黑色的毛衣和白衬衫。因为人瘦,穿得厚也显不出臃肿,只感觉很稳。灯光模糊了他的色彩,他坐在那样的光线下,有一种很柔和的错觉。 张子翔看他手边的杯子空了,又做了一杯送过去。见梁师兄抬眸看过来,忙解释:“我自己喝的,奶不小心打多了。” “谢谢。”他说,黑色瞳仁涂着浅浅的橘色。 张子翔捧着自己杯子靠在旁边,随口问:“学长,你过年不回家啊?” 梁师兄平静的双眸确确实实地柔和下来,微微笑说:“昨天回了。今天我爱人说带儿子在娘家住几天,叫我有事先回来。我就回来了。” 张子翔一愣。他本能觉得梁师兄说的话是真的,又觉得他这么年轻不单结了婚还有儿子,这事本身特别诡异。但他查户口向来只是走个过场,了解些浅层的东西就得了,深了不问。于是就喝口咖啡以掩饰,象征性地回:“哦。” 梁师兄这句违和感特别严重的话后来张子翔偶尔在拿着电子词典的时候还会想起来。有一次他又想起来这句话,突然觉得读研读博的时候结婚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梁师兄这话说得很自然,每个人的家庭状况也不能简单看表面,也就作罢了。 再后来,他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这句话。梁师兄说这话时候格外恬淡的笑,慢慢也记不清了。 第七章 开学时候,陆越峰第一个注意到张子翔的新式武器。他拿着电子词典对着光左右看,下结论:“好用看着是真好用,居然还有古汉语和英语。不过你挑这蓝色真丑。” 向笑天推眼镜,说:“实用就行。” 李磊也凑过来,笑:“天哥大彻大悟,颜色怎么了。翔子,好好学,回头给我翻译雅蠛蝶。但是大陆说得也对啊,颜色太丑了,你眼光真差。” 张子翔买的时候柜台里只有白蓝红三色,他当时看了一眼梁师兄,突然鬼使神差地问:“有黑色吗?” 柜台小姐礼貌地微笑:“一般都只有这三种颜色。” 白色像女生用的,红色太喜庆张子翔受不了,最后勉强选了个蓝。他想起来这件事就觉得浑身难受,一眼横过去:“小豆儿,给我说一个老奶奶喝牛奶。” 李磊说话鼻音边音不分,好不容易在上学期末倒了过来,结果从家里待了一个寒假,回来又不行了。他最痛恨这句话,也不爱运动,一是因为个子矮早绝望了,二是因为对门叶鑫嘴贱,有次笑他:“男球?球还分男女。” 向笑天和陆越峰都笑,李磊奋然大吼:“脑来来佛留来!” “全错了。”张子翔笑。 “是吗?我还觉得挺对呢?”李磊纳闷,“你们不是合伙蒙老子吧?” “开门红。打水又到你了。”向笑天推推眼镜,快乐得不行。 一学期之后,虽然年级还是最底层,人却从新生混到了老生。别的没学来,偷懒学了个十成十。陆越峰和李磊说话有口音,一个是前后鼻音一个是鼻音边音,其他还有各种不同程度的小问题。两个人都说要纠正,谁说错了,当天就打水。于是对张子翔和向笑天来说,每天最快乐的就是提问时间。 陆越峰矫正起来容易,不到两个月,“乃瞻痕宇,载星载崩”就顺利念成了正确的“乃瞻衡宇,载欣载奔”。日常交流的时候,普通话慢慢也标准起来。只有李磊不行,两个月后基本变成了他一人打水,一次拎四壶,够一宿舍用两三天。 偶尔其他三个奴隶主良心发现也不折磨他一次,不过这种时候毕竟少,李磊在这件事上也意外的倔。李磊在上学期末的时候摸着胳膊给他们看,说:“你们看我都出肌肉了。” 结果这学期来,前功尽弃。水房离宿舍楼远,三个人一个比一个高兴。 学生们都觉得下半学期比上半学期幸福。上半学期只有一个十一长假,那时候刚从家回来,回不回没多大意义。下半学期不一样,有一个春季运动会,一放就是三天,还有清明节,五一,端午节,节日一个接着一个,放假爽得飞起来。 张子翔他们提前做了一个表贴在门上,把整个下半学期分成一截一截的。每一截都挺短,越看越快乐。 这学期向笑天也买了笔记本电脑。宿舍里虽然有网,但是上网得买卡。一个人一个账号,下一个客户端,把自己账号密码输进去才有网可用。 网卡有二十的,五十的,一百的。张子翔平常在生活上很懒,直接买两张一百的全充了进去,一学期没用完。李磊上网厉害,一学期用完了三张一百的卡,不停抱怨说学校坑人垄断,网贵。 向笑天同学在别的省,他跟李磊说:“咱们学校够良心的了,b省那个b大,网费按流量算。” 李磊惊讶:“手机还行,电脑怎么用?弹出来一个垃圾网页都心疼死。” “所以咱们学校很良心。要不然你苍老师那20多个g,给你下破产。” 然后李磊就不抱怨了。 因为账号密码是分开的,每个人的需求都不一样,没办法混用。上学期就开始上网的张子翔和李磊只好合起来,去买了个交换机。一根短线接交换机,连出来两根长线,两人买网线距离都没量好,买得有点短了,只要放在床上用电脑网线就离地有十厘米远,走不好就绊在上面。这学期向笑天也加入上网大军,三根网线在宿舍纵横交错,像是一张未完成的蜘蛛网。 学校的网速快起来下载能跑到1m,慢起来在线听首歌都卡,极其不稳定,网游根本就玩不了。这学期早晨果然没课,张子翔替了白蓉足足一个月。歇下来不到半月,树木的新叶都长成了。 天气暖了,晚上去网吧也没那么难熬,李磊就叫上张子翔一起去刷夜。两人坐在窗户边上,张子翔靠窗。他身后坐着一个女生,网页打开几个选项卡,其中两三个都是贴吧,放在一边,正在看空间。 网吧烟味很大。张子翔不抽烟,受不了烟味,坐下就把窗户开了。 “冷啊,大哥。”李磊说。 “烟味太呛。”张子翔皱着眉。 “你会抽了就不觉得呛了。我早跟你说叫你学抽烟,宿舍也说呛网吧也说呛,不会抽烟叫什么爷们。” “我想想。”张子翔说。 宿舍里几个人都抽烟,每次叫张子翔也学着抽,他都翻来覆去给两句话,一是我想想,二是再说吧。在网吧里坐了五分钟,渐渐习惯了烟味,张子翔就把窗户关了。他也觉得冷,这么短时间手就变得有点冰。打开魔兽世界熟悉的界面,选中熟悉的人物。进了游戏,一片熟悉的红土,他靠在座椅上满意地眯起眼睛。 他很久不玩游戏了,偶尔登一登。李磊不知道他也玩魔兽世界,之前一直一个人苦练。前几天说起来张子翔也在部落,更巧的是还在同一个服务器,而且大号已经满级好久了,就说好让他带。 李磊拧上可乐瓶盖,看了眼张子翔电脑:“你怎么选的亡灵?” 张子翔说:“我觉得它跟我像。” “你真有自知之明。” 张子翔笑。 “我叫天翔,你上了加我,我在奥格瑞玛等你。”张子翔操纵人物到处走,他已经有几个月没上游戏了,操作都有些生疏。上了大学之后就一直没怎么玩,偶尔上一次也不怎么下副本,很快就下线了。一个公会同时建号的几个哥们早已经一身橙装,他还在紫装那里晃悠。后来时间久了,公会就把他踢了。他现在也是自由人。 张子翔发现自己背包里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送的限时小宠物,就双击使用。他在城里到处转,脚边跟着一个圆滚滚的小机器人。过了一会,有人加他,他点开看,名字叫“佛本是秃驴”。 “卧槽,你这名字太霸气了吧。”张子翔大乐。 “那是,我绞尽脑汁想了一宿呢,这是劳动人民汗水和智慧的结晶,是精华。” 张子翔笑,等着李磊跑过来。又在城里转悠半天,来的居然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牛头人战士,他笑得更厉害了:“这是你美好的希望?” “去你大爷。”李磊也笑。 新练上来的号一般都穷,张子翔反正也不怎么玩,到邮箱边上交易给李磊五百金币。李磊穷得技能都学不起了,收完金币跑着学技能,突然问:“你没加公会?” “以前有,后来总不上就被踢了。” “什么公会?” “听爷爷说如果公会名字太长躲在树后会被联盟的人发现。” “挺大的一个公会呢。”李磊笑,“我觉得这名字霸气想加来着,结果人家人满了,不要。” “对呀,所以我被踢了,给生力军腾位置。” 带李磊下了几次副本,眼睛疼,两人都决定歇歇。张子翔背包里还有二百金币,坐船飞回幽暗城,骑上蝙蝠,专门挑远路来回飞。 他特别喜欢从暮色森林上方越过去的感觉,飞过森林的时候能看到幽暗的树木之中青色的石板路,飞出去不远又有个农场。西部荒野那边也不错,很明亮,他喜欢那里的稻草人。 很多次他高高地掠过血色十字军的头顶,那些军人站在山巅,总是特别直。然后他给自己下结论说,自己可能只是喜欢飞翔的时候那种自由的感觉。往下看,一切都很真实,很平面,没有隐藏和扭曲。 张子翔随意地看着屏幕,来回调整视野和角度。正飞得爽,突然旁边李磊抚胸大呼道:“哎哟卧槽,我肛肠寸断了!” “就你那点小胸拍给谁看?小心你肛肠断完之后脱了。”张子翔吐槽李磊。 李磊居然没回嘴。“你来看!”他指着屏幕痛不欲生地说。 张子翔探头一看,网页停在一张照片上。李磊把照片点开放大了,一个框在屏幕正中间,占了大半个屏幕。上面是一对夫妇,慈眉善目,笑得很开心。两人手里分别抱着一只狗。大概是在家里拍的,能看出来家里很宽敞,装修精致。 “这怎么了?”张子翔问,“这是你爸你妈?你长得跟你妈还挺像的。” “这不是重点!”李磊高呼,“你看照片名字!” 鼠标长时间停留在照片上,显示出了照片信息。不大但是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全家福。 “我呢,我呢!”李磊痛苦道,“自打养了这两个东西,他妈的我吃根肠我妈都瞪我说不知道给你弟弟留一口,我不让它俩上我床,我妈就说我现在知道搞差别对待了,当初她怎么就没把我扔地板上。你看,你看,我现在跟我家的联系只剩下赤|裸|裸的金钱了!” 张子翔乐得不行,他拧开可乐瓶盖想喝,笑得控制不住,于是又拧上放回去了。 “小人得志,小人得志。”李磊连连说,“哀哉!” “行了至于么。”张子翔笑,“不就一张照片一根肠。” “好几根呢!”李磊愤愤道。 “得了,我也饿了。请你吃烤肠,刷辣不?” “废话,我心都冰冻三尺了。多给来点。” 张子翔就起身出去,拎着十根刷着厚厚辣椒的烤肠回来,顺手又买了两瓶可乐。回来时候无意中看见背后的女生还在刷空间,戴着耳机,估计是空间里有歌。 李磊早就把空间关了,正在重新登游戏。张子翔拿出一根烤肠,边吃边问李磊:“你说这些女生来刷夜不干别的,一晚上就弄那个空间,我真理解不了,这有什么意思?” “我也理解不了。大概是觉得浪漫或者觉得把空间弄得特别漂亮就很可爱吧。”李磊三口吃掉一根烤肠,诚实地说,“也有可能是刷存在感。但是这种事咱不能问,你想找女朋友,就得先接受她们一切无意义的矫情和卖萌。” 第八章 大学生都还年轻,刷夜一晚上很爽,不觉得累。也许到凌晨两三点钟时会有点昏沉,但是总体来说,对游戏大业没什么影响。 出去时候可就不一样了。寒风一吹,熬了一夜的身体极其虚弱,不单感觉一瞬间就吹透至僵,还觉得天光特别晃眼,晃得人要晕。 张子翔和李磊两人六点多出了门,买早饭回宿舍。宿舍里暖和,因为还留着一夜睡觉的气息,使人特别倦怠。两人把脸和头发都洗了,刷牙吃饭,吃完更感觉困得不行。 这学期课表本来排得深得民心。整整一学期全是上午二三节有课,早晨可以睡懒觉,中午早下课回来,早去吃饭,还省得食堂排队。可是对刷了夜的人来说,这个课表就有点缺德了。张子翔一看表,已经快七点了,现在睡觉的话只能睡不到两小时,跟没睡一样。 “睡不睡?”张子翔问。 “睡不了了,你看课表。”李磊说,“今天上午是古代文学史,现在睡不醒,到时候更困。” 教他们古代文学史的老师叫杨求是,据说才刚过五十岁。但光看脸,绝对当得起精神矍铄这四个字,足以见得学文的男人是有多悲摧。他讲课特别有激情,光是听他在上面声嘶力竭地放幻灯片,就谁都不好意思课上睡觉。 学理的男人也悲摧,陆越峰从床上爬起来,一样萎靡不振。他头一天晚上赶作业赶得太晚,还没睡醒。尺子和笔在下面扔了一桌子。 “那咱们喝点咖啡吧。”张子翔抬头看上铺坐起来那两个人,“大陆,天哥,喝不喝?给你俩带回来。” 陆越峰揉眼睛,他比较惨,一上午的课。“带吧。多少钱?” “不要钱。”张子翔说,“我家开的。” “土豪。”陆越峰说。 外套上全是烟味,张子翔换了件外套,原先的挂起来。出去吹了风,他又精神起来了:“大陆要不苦的,你呢?” “不苦的。”李磊拢拢衣领说。 两个人来到“如你所见”,七点刚出头,已经开了。白蓉一个人在里面,刚洗完咖啡机,见阔别半月的张子翔竟然来了,下意识去看表。 “正好,蓉姐摩卡特好喝。”张子翔说,“蓉姐,两杯摩卡两杯拿铁,给我带走,谢啦。” 白蓉指着表:“行行行什么都行,快到点了,你赶快先进……” 话音没落,一阵冷风从后面刮进来,白蓉石化了。张子翔回头一看,顿时咧开嘴:“学长,来啦?” “嗯。”梁师兄的目光扫过跟张子翔一起趴在吧台上,又一起转过身的李磊,接着扫过白蓉,落在张子翔身上,“今天不上班?” “不上了,我就上那一个月,还得好好学习。” “你们上午第一节应该没课,起这么早。” “是啊,没课也得早起,学习不能放松。今天有点困,喝杯咖啡。” 白蓉见到梁师兄就立刻背过身去,利索得不行,果断插队先给他递过一杯拿铁:“您的拿铁。你们俩挑好了没有?不急,慢慢挑。” 她说着,警告性质地盯了张子翔一眼。 张子翔赶紧笑:“学长你先拿着,我俩还没挑好。我俩慢慢挑,你忙吧忙吧。哈哈哈。” 梁师兄拿着自己的钱包本来还想要说些什么,被张子翔一堵,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给白蓉补上一句谢谢,出去了。 白蓉松了一口气,埋怨:“你说你要来不早点来,我这心肝呀。” 李磊贼眉鼠眼地瞥了一眼门,像是在确认梁师兄是不是真的出去了。问:“你恶心死我了,好好学习,哎哟,居然还连续说了两次,这谁啊,怎么你一见他就乖得跟猫似的呢?” “他师兄。”白蓉瞪张子翔。 “什么师兄?”李磊奇怪。 “你记没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师兄?日语特好那个。” 当时张子翔欢天喜地去报日语班,三个人还纳闷他怎么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张子翔就跟他们说了。 梁师兄此人具体有多么有型,多么博学,多么有才,给了他多少鼓舞使他坚定在人生道路上奋勇前进的步伐,反正其他三人也没见过他本人,张子翔统统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 三个人听他说了足足十分钟,最后一人给了他一句话。 “你能不能别叫师兄,跟要去取经似的。”李磊说。 “对,取经。”陆越峰说。 “你们还老说我要入土,我看你是刚出土的。”向笑天说。 “我平常也是叫学长啊,但是跟他吧,我就觉得他特别适合师兄这俩字,你不觉得师兄特古风么。我跟你们说,他就特古风,翩翩佳公子。” 李磊趴在吧台上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就你说觉得特别适合师兄俩字的,就是这人?” “对啊。”张子翔不知怎么的,突然自豪起来,“你们还不信,现在见着了吧,你看他是不是特帅特有范儿啊?” “他怎么能适合师兄?一点都不适合。”李磊评价,“这人整个就一灭绝师太,刚才一进来那个气场哟,卧槽吓死老子了!” 白蓉高兴了:“就是就是,你这小同学真有眼光。” “胡说!”张子翔不乐意了。 “还是翔子你心理素质强大。我可够了,再也不想看见他第二次。”李磊又瞥了眼门,“他是咱们系的?” “应该不是吧。”张子翔说,“我之前觉得他应该是学历史或者学哲学的,但是听一个学姐说他在本部待两年了,也有可能是机电的。还有可能是研究生什么的。研究生就不知道哪个系了。” 关于梁师兄的年级,专业,一直是个谜。在这方面,其他人也就当一当八卦的谈资,一语带过,只有张子翔是真心想要知道的。可明明只是问一句话的事,他却始终没开过口。说不定是想要保持神秘感和仰视的视角,也有可能是其他连自己都不太能说清的心理。定义这种心情的话,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如此。 其实张子翔平常轻易想不到他。可在白蓉他们提到他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竖起耳朵。关于他的所有事情,他都喜欢听,也希望能一直听到有人提。 他认识他,跟他比别人更熟悉,这似乎足以成为他傲视一切的资本。就像是背后站着一个很大的靠山,只要一搬出来就能立刻吓死所有人。可是他就是不搬,就让他隐在后方拿高大的影子吓唬人。这种心情类似小孩子炫耀家里有谁是当官的,不管关系有多远官职有多小,说起来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又充满自豪,好像当官的不是家里那个谁谁谁,而是他自己。 可惜张子翔从小就不羡慕当官的,只想当个知识分子。他对所有脑子里东西丰富,在自己的领域里强大且肯于刻苦钻研的人抱有一种接近敬畏的崇拜,梁师兄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他看上去学识渊博,踏实又严谨。也许就是这方面正好戳中了张子翔某一个点,从第一天起,张子翔就始终在追逐着这个人的脚步。 而如今借由日语,他似乎跟他稍稍接近了。 李磊突然转移了话题。 “翔子,你说他刚才是不是想要请咱俩来着。” “看那样子貌似是。” “那你傻呀,这咖啡馆不是你家开的吗,你让他请啊,那么着急轰他走干什么。” “那是我恩人,还带我买电子词典,油钱都没跟我算。”张子翔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免他单就已经万分羞愧了,怎么能坑他?” “败家老爷们。”李磊父亲从商。他拎起四杯特大号的咖啡,恨铁不成钢地说。 第九章 临近运动会的时候,体委突然生病请假了,运动会的前期准备工作就落在了班长和团支书的头上。杨佳是团支书,管报名工作。一天晚自习上,趁人来得齐,往下传表开始报名。 班里三十五个人,男生一共就四个,正好凑成一队跑接力。文学院是a大的招牌,特别是中文系,不能叫人看着太不好看。没办法,四个男生只好把所有接力赛都跑全,一个4x100,一个4x200,还有一个最要命的4x400。 运动会上跑步比赛最多,单列一张表。女生的跑步项目有800米,1500米和3000米。表传到张子翔手里的时候,他略略一翻,看见整整齐齐的表格上,女子1500米那栏赫然用工整的字迹写着杨佳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上下几乎空白的女生列里,特别显眼。 张子翔抬头看了看杨佳的小身板,肃然起敬。 班里男生一个张子翔,一个李磊,一个吴景男,一个叶鑫。吴景男还好,勉强能报几个项目。李磊跑步不行,上学期短跑都是张子翔偷着替跑的。叶鑫就更不用说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一个小白脸,除了张子翔,还真没人能扛得下5000米。 张子翔想了想,怎么也不能输给女孩子。就大笔一挥,在5000米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到了晚上,张子翔大发善心去打水。上楼的时候,扔在桌上的手机正好响起来。他放下水壶去接。 翻开盖子一看,来电显示是杨佳的名字。向笑天仍然坐在桌子边入定,李磊正在给陆越峰大肆推销他电脑里的女朋友,张子翔忙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平常四个人在宿舍里接电话都不背人,也从来没因为接电话要谁注意些什么。陆越峰和李磊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张子翔和向笑天都听不懂,总笑他们说话自带密码。这次张子翔一做手势,李磊顿时闭上嘴,跟陆越峰一起竖起了耳朵。就连向笑天都转过来看了张子翔一眼。 张子翔满面囧色,接起来:“喂,你好。” 对面果然是杨佳,张子翔寄希望于有人恶作剧的想法瞬间破灭了。杨佳在对面犹犹豫豫地说:“张子翔?” “哦,是我。”张子翔说。他听到杨佳宿舍里有人撺掇她说:“快说,女追男隔层纱。” 然后杨佳沉默了一下,大概是拿手捂住了话筒。没想到声音还是漏了出来,特别小,但是张子翔还是听清了:“讨厌,就知道瞎说!” 不小心听到女孩子的娇嗔,张子翔更囧了。他轻咳了一声。 向笑天突然站起身,回手把宿舍门关上了。陆越峰和李磊爬下床,三个人十只贼眼盯着张子翔,一个个嘴角都露出坏笑来。 张子翔手机他自己特别喜欢,黑色翻盖,扛摔还帅。但是这手机有个特别大的缺点,就是听筒声音大。平时还不觉得,甚至感觉这个特点挺好的,在街上再吵也能听得见,可到了现在这种状况,张子翔只觉得满头黑线。 杨佳那边什么也不知道,解决完人民内部矛盾,对他说:“有个事情想跟你说,你方便下来一下吗?” 张子翔这边三个人都听见了。李磊和陆越峰对他挤眉弄眼,拼命做手势叫他赶紧答应。张子翔偏不顺他们意,说:“什么事?电话里不方便说?” “也不是……”杨佳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窘迫,叫张子翔一听,总觉得好像快要哭了。 他心软了:“不是,现在晚了,我怕你不安全。我现在去你宿舍楼下等你吧。行吗?” 李磊竖起大拇指。 张子翔一边应着,然后把电话挂了。 “你说她能有什么事?”李磊猥琐,“人生相谈?” “我也不知道。” 他说着,把手机揣进裤兜里,走过去打开宿舍门,突然返回身一脚踹向李磊坐着的凳子腿。李磊猝不及防,顿时翻倒在地。 在“老子跟你拼了”的大骂声中,张子翔快乐地笑着跑下楼去。 十八年里,张子翔一直坚定地奉行“决不让女生等自己”的政策。杨佳住得高,女孩子动作慢,他跑下去再跑到杨佳宿舍楼门口,时间大概刚刚好。 张子翔跑得特别快。路过许多宿舍,都开着门,里面做什么的都有。跑到女生宿舍楼下等了不过一分钟,杨佳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挺熟悉的表格。 她看见张子翔,快跑几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这么快?” “冷,怕你等。”张子翔笑说。 杨佳抿了下嘴,大概是一个很害羞的微笑的表情,左手往后别一下头发。她说:“我觉得不太合适,但是还是得找你商量一下运动会项目的事。咱们中文系男生总是最少的,还是全院第一重点大系,运动会不能太不好看。都连续几届没能拿到名次了,都说我们是文弱书生。” 张子翔懂,就是友谊是不是第一不管,比赛必须第一。全民上阵不说,还不能重在参与。他说:“那你找我想商量什么?” “就是……”杨佳的样子明显有些踌躇,“男子3000米和5000米分在两天,你看看能不能参加两项?” 不等张子翔说话,她急急又解释:“咱们班只有吴景男还算可以,可是他重在力量,报的是铅球和标枪。标枪是小项目,比赛时间跟男子3000米有重合,所以……你要是觉得不行,那就算了。” “行啊,没什么不行的,报上吧。”张子翔说,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5000我都敢跑,3000算什么。” “谢谢你。”杨佳说。她突然又抿了下嘴,微微偏过头,递过表格说:“你真是个好人。” 张子翔因为这点小事一下子被发了好人卡,有点哭笑不得。他接过表格和笔,趴在墙上借着微光填写自己名字。同属长跑项目,女子1500米与男子5000米在同一张纸上,他又看见了杨佳的名字。顺口问道:“你跑1500米能行吗?我看你报了。” “我耐力挺好的。”杨佳笑着回答。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这几天还得练练。”她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在身前交叉,右手紧紧捏着左手的袖口。 张子翔递回表格和笔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不禁一笑:“赶紧上去吧,冷了。这种事有什么不能打电话说的。” “嗯。”杨佳退后一步,向着张子翔挥挥手,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这次张子翔注意到了,她的头发确实长了。在后面绑了个小马尾,一甩一甩,俏皮可爱。 张子翔回到宿舍的时候,被逼问了个遍。大到每一句话,小到说每一个字时候杨佳的表情。 “她是为了见你!”陆越峰拍案定论。 “说不定她是怕你不答应,决定色|诱你!”李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你喜不喜欢她?”向笑天推眼镜,问。 “喜欢什么喜欢,散了散了。”张子翔挥手,“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来着。” 报名的事情定下了,离运动会还有两个礼拜。既然报了就要认真练习,张子翔除了晨跑之外又加上了夜跑。夜跑时间比早晨充裕,下了晚自习之后直接去操场,书包扔在一边,一跑就是一个小时。 第二天晚上张子翔就在跑步的时候遇到了杨佳和田晓青。田晓青是一班的班长,必须得起带头作用,躲不过去,也报了一个女子1500米。张子翔跑完一圈四百米,跑第二圈的时候,正好路过操场入口。杨佳和田晓青走进来,两人都穿着运动服,鞋也是运动鞋。操场上灯不是特别亮,能看见她们的鞋上都带着专为马路上夜跑准备的那种反光条。那一身看着特别专业的服装做样子的作用貌似更大于它本身的功能。 “张子翔!”田晓青特别热情地打招呼。 张子翔停下来,原地高抬腿跑:“你俩也来练?” “对啊,你在太好了,正好一块跑。”田晓青笑,“有个跑得快的带着,我俩有目标。” “你不是一班的吗。”张子翔也笑,“想打入我们内部?别忘了中文系三个班之间也有竞争。” “但是整个系还是拧成一股绳的嘛。”田晓青批评他,“不准搞分裂,你这个战争贩子,集体荣誉感被吃了?” 于是张子翔只好放慢脚步陪着两个女生一块跑。杨佳跑步的姿势很标准,果然如她所说耐力不错,大概也是最近缺乏运动,有点喘,不过看起来确实能支撑。田晓青就不行了,她那个瘦不是健康的瘦,是干瘦,看着没有一点肌肉。最后三个人越跑越慢,张子翔说:“田晓青,你这样不行啊。早晨也跑吧。” 田晓青一边呼哧呼哧地喘一边抬起头,眼睛贼亮:“行啊,你几点跑?我们还跟着你。” 杨佳在一边推她。 张子翔看了杨佳一眼,不理解她推田晓青究竟是何用意。他对杨佳总有一种护犊子的感觉,如果她不想跑,自己当然不要推她进火坑,就问:“杨佳,你想跑吗,早晨?” “会不会耽误你?”杨佳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不会。”张子翔拍胸脯,“你们要跟我一起跑的话,六点半开跑,跑半个多小时,能行吗?” “为什么这么早?”田晓青问。 “七点多人都起来了,你想被观赏?” “不想。” “这就对了。早点跑的话,到时候跑爽了还能多跑会。” 女生一般都不会对跑步特别狂热,张子翔这句话一出来,不只田晓青,就连杨佳看着他的目光都像在看怪物。 第十章 运动会前一天阴天,张子翔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晚上就开始下雨,到第二天早晨还没停。 一班男生有五个,其中一个也是摊的项目有点多,不好再继续压迫。向笑天只好被迫上阵去跑接力,他七点多爬起来,拿着一个面包,穿着运动服看着窗外连绵的小雨,充满惆怅:“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 张子翔走过去踹他:“你还能打一阵伞,你瞧瞧我。” 向笑天真瞧了他一眼,改口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张子翔和叶鑫外形好,被选进了系里的仪仗队,运动会开始前要走方阵。运动会大三大四不参加,爽爽地放两天,来观战的人都少,不好拉过来走仪仗队。于是队员就从大一大二两个年级里面挑,第八节下课到晚自习之间排练,院系之间互相攀比,真较上了劲,每个系吃完饭都跟逃命一样跑到操场来。 文学院三个系还好,大家都住在本校区。机电学院和物理学院的大一新生简直惨透了,总不能让学长们随着他们去北校区,况且北校区人多,操场占得更满。据说有的系下午第八节有课,下课直接跑过来,饭都吃不上。 中文系第八节也有课,张子翔饭卡都直接交到了李磊手里。上第八节课的教室离操场远,吃饭时间有是有,不太充裕。他不想赶着吃饭,噎得难受,只能让李磊给他带饭,晚自习的时候啃一个夹菜的馒头。 好不容易排练了这么长时间,运动会竟然下雨。文学院仪仗队是一身白,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一队人拉出去必然帅得掉渣,可惜天公不作美。雨下成这样,到主席台前踢正步,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出到时候的悲惨情状。 八点半运动会开始,文学院走第三个,早早来到跑道上就位。张子翔站在仪仗队里,被雨淋着,不让打伞。各个院系已经入场了,看台四周坐满了人。大家都幸福地打着伞,远远看去,像是满满一看台五颜六色的毒蘑菇。 天阴着,雨不大但却连绵不绝,塑胶跑道上积着一滩滩浅水。大家都破罐子破摔地走过去,正步踏在吸了水厚重的跑道上,砸得哐哐响。泥水溅在裤腿上,虽然不能低头看,凭感觉就知道膝盖以下肯定湿得透透的。主持人躲在伞下捏着潮湿的稿纸,坚定不移地念:“迎着初升的朝阳,迈着整齐的步伐,现在向主席台走来的是汉语言文学系的方队!他们英姿飒爽……” 张子翔听着喇叭在操场上浑厚的回音,感受着湿透的裤腿,一瞬间体会到了来自世界的深深的恶意。 跑回宿舍的时候张子翔衣服都湿透了,裤脚全是泥,还得自己拿回家洗完再把衣服交上去。鞋也毁了。叶鑫也回宿舍换衣服了,几个宿舍的人都不待见他,张子翔也是,就没跟他一起。换好衣服赶紧回操场,一大片林立的雨伞之中,张子翔找到自己班,竟然坐在看台中央紧挨着教师台的地方。老师们都忙,很少有老师会一直跟完运动会两天,不过此时入场式还没完,教师看台坐得比较满。张子翔挤过来,四处踅摸寻找李磊和吴景男,班长在教师看台边上大声喊他:“张子翔!” 操场上很吵,张子翔勉强听见了这声喊。随着班长的喊声,教师看台这边大伞底下有两个人同时回过头。 张子翔向来只念书,不怎么在意学校各部门工作。他就认识其中一个是文学院书记,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就认识了,仪仗队训练的时候书记经常露脸。另外一个他不认识,是个头发花白的人。因为有杨求是做先例,他不敢臆测这人的年纪。 班长招手叫他过去,他就克服重重艰难险阻过去了。班长指着他说:“就是他!” 张子翔吓了一跳,本能地先想到自己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头发花白的那名老师翻开最上面一本表格,用接近举放大镜一样的动作按住自己的眼镜低头细细确认一阵,问他:“你报了这么多?” 班长看张子翔一脸茫然,提示道:“梁院长问你话呢。你不是报了所有的跑步项目吗?” “哦,哦!是。”张子翔一听姓梁就本能地对院长好感度飙升,“男生太少,我平常也老跑步,能报就报了。” 老院长几乎老泪纵横,哆嗦着手说:“悍将,悍将啊!我们文学院就要发扬这样的精神,学习好,体质也好,敢想,敢拼,德智体全面发展!” 张子翔不敢继续扮乖宝宝,看老院长颤巍巍的样子,他怕院长一激动厥过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龇牙笑。 ****** 女子1500米第一天上午就跑完了,插空跑的男子组4x100和4x200的接力,下午是男子3000米。4x400和5000米放在第二天。 张子翔该上场就上场,跑完就回来歇着。班费买了许多巧克力,他在全班报的项目最多最难,是重点照顾对象。巧克力吃多了腻,全便宜了边上坐着的同学。无聊的时候,他就在看台上四处乱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某个认识的人。 让李磊几人揶揄了张子翔好几天的就是杨佳。下午雨停了,这小女生莫名其妙得厉害,跟田晓青一起等在终点,给他递毛巾和葡萄糖水。一起跑了两个礼拜,哪次都超过三五千米,张子翔也从来没倒过。所以他特别纳闷:“怎么一到运动会就突然这么担心我,怕我把自己吓脱水了?” 李磊教育他:“你也该长点心了。杨佳明显是喜欢你,自己不好意思,拉上田晓青来找你,不尴尬。你赶紧发展,咱们宿舍以你为一个好的开端,统统毕业就学位女人双收,你可别给我们掉链子啊!” 张子翔想了想,还是顺其自然好。说话的时候三个人都在抽烟,张子翔那次从网吧回来没过多长时间,实在扛不住了,也学了抽烟。见三个人都抽,也拿出烟和打火机。正好跑完步晚饭不太想吃,先抽根烟放松放松。 之前大家都撺掇张子翔学抽烟。陆越峰朴实,见他也抽的时候张子翔很诧异,在他的认知里朴实的孩子乖。于是问陆越峰:“你也抽?” “抽。”他说,“高考时候熬夜看书困,就抽两口,精神。”然后又不太满意地补充:“你们这种纸烟没我老家卷烟叶子劲那么大,娇贵的城里人。” 张子翔烟一拿出来,三个人又开始例行嘲笑:“又抽你那个雄狮?你抽那也能叫烟?那叫薄荷糖。” “我这不是刚开始抽。”张子翔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你们刚抽的时候就直接嚼烟叶子啊?” “我们刚抽时候也没这样啊,谁这样啊。”理论上最优等生的向笑天吐着烟圈说。 张子翔不说话了,他在这方面说不过他们,叼着烟摆弄桌上的奖品。一堆铅笔和毛巾,还有香皂。香皂放在洗脸池子边上大家一起用,正好前一块快用完了。铅笔自己留了一根,剩下的全给陆越峰,他画图用得多。听说文学院内部也有奖,学校太抠门,他比较期待院内的奖金。 第十一章 运动会过去没几天,马上就要到五一。 过节前人心都是浮的,听课就是光拿笔使劲做笔记,一点没过脑子。除了文学史那些老古董,其他老师都相应做出了对策。放假头一天下午只有两节美学,连着上,教美学的老师年轻,比较爽快,上次课就说好了,反正大家也没心思听课,有人还要下课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坐火车回家,干脆放两节课电影。 中午的时候张子翔下楼吃饭,这时候正好是第四节课上到一半,学校里没什么人。时间充裕,他打算去远一点的一食堂改善下生活。四月底的阳光很亮,在泡桐树新叶的罅隙间漏下来,走在路上,似乎生活都变得明朗起来。 他穿着短袖t恤,外面随便搭了件拉链帽衫,敞着怀。牛仔裤是深蓝色的,底下一双板鞋,向笑天总说他太青春,青春得闪瞎眼。李磊则是痛不欲生,在他眼里,张子翔这样的家伙作为学弟还只是招人喜欢,一旦过了这学期升成学长,足以堵死他们想到新生堆里寻觅恋情的人一半的路。 张子翔塞着耳机,白色的线在胸前晃晃荡荡。他贴着树走,跳过一个个树坑,身形轻快。 转过一个弯,有一条小路通往图书馆。那条路上正有人走过来,步伐平稳,脊背很直。走得不快不慢,斜背一个公文包。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年轻的学者。 “梁学长!”张子翔摘下耳机,把mp3关上。他站在原地等着梁师兄走近,梁师兄却略微加快脚步,有点急地走了过来。 “学长,你去的图书馆啊?” 他站定,答:“借点资料,刚出来。” “学长,运动会你去了没啊?” “没有。” “哎呀还以为你看见我英姿了呢。三千米我跑的第一,落下第二名大半圈呢。” 梁师兄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说:“嗯,不错。” 张子翔笑了,他以为这人又会教育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同志不能居功自傲,得保持。 “系里说鼓励运动,发了四百块奖金,前天刚拿到手。你中午有空不?请你吃饭。” 梁师兄扶扶眼镜,阳光和叶影在他身上晃动,墨黑的头发被镀上了一圈浅金。 “不用了。”他抿了下嘴,像是在笑,“小孩子挥金如土。” “什么挥金如土,这是我自己赚的钱意义不一样嘛,你总不至于宰我吧。你是不是没时间?别找借口啊,这次没空还有下次,我就得请。” 他摇了下头,妥协了:“有两个小时。” “那走吧。”张子翔龇牙笑,“你平常帮我那么多忙,我总得报答下。” 梁师兄没再说什么,与张子翔并肩走出小路。“吃什么?”张子翔问。 “随你。” “我请你,当然得你说了算。”张子翔侧头去看梁师兄的脸,几秒后,不好意思地笑着改口了,“其实我有点想吃麦当劳,怕你不去。” “没事,我偶尔也吃。” “哎?你也吃啊?”张子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整个人登时活泼起来,“你真的吃这种东西?” “我不挑食。” “不是挑食!”张子翔继续兴奋,“我以为你特传统!” “我是传统。”梁师兄淡然回他,“但是传统不代表排斥新事物。” 张子翔蔫回去了。过了一会,问:“学长,你毕业了打算干什么?”又自问自答说:“我觉得你适合当老师。” “为什么?”他反问。 “你看你,一说话就上纲上线的,老教育我。” 梁师兄没应声,在掠过的轻风和光影之中,浅浅笑了。 不算之前买电子词典那次近似微笑的表情,张子翔一共只见他笑过三次。他笑的时候眼睛会根据笑容的深浅弯成不一样的弧度,睫毛特别黑,像是墨笔勾画出的一条线。可惜他不爱笑,张子翔觉得,梁师兄也是那种能堵死同级生吃嫩草的人,如果他多笑笑的话,还能堵死他的学长们。 麦当劳在校本部的西门,一般都是a大学生去。因为还没下课,人不算多,两人前面只有三个人在排队,很快轮到了。张子翔能吃,一个人点两份套餐,还加了鸡翅和鸡块。梁师兄只点了份最普通的套餐,就站到一边去。 “学长,你别跟我客气。就这么点东西,你能吃饱吗?” “能。”他说,很平和。 张子翔便不再说什么。他可以观察,不够再加,吃饭这种事,各有各的量,不好强人所难。端着托盘,两人坐在靠边的位置,边上是落地的玻璃窗,二楼居高临下,张子翔向下看了一眼,很爽,决定以后再来就坐在这里了。 梁师兄洗过手,捏着汉堡。他吃东西的模样很正常,既不幻灭也不脱离世俗。张子翔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半汉堡,实在忍不住,笑了:“学长,你真的不餐风饮露啊。” “我是正常人类其中的一员。” 张子翔很开心:“学长,你居然也会说笑话。” 梁师兄瞥他一眼,拿餐巾纸擦手。 “你也不会食不言,寝不语?” “饭桌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张子翔把最后半个汉堡两口吞下去,开始吃薯条。既然开始说话了,就证明梁师兄没有洁癖,不会盯着他说话时候的唾液有没有飞到食物上,至少洁癖不是那么严重。他决定继续说话,好不容易借机会在一起多待一会,不多说点话他觉得吃亏。 “不是还有两个月就期末了吗,要选课了。这段时间净是听我们班女生八卦了,选课的理由好像就是哪门课的老师更诱惑。听她们说文学院有几大男神,说是全院女生的男神,中文系幸运,一个系就占了两个。” “是么。”梁师兄淡淡地应说。 张子翔往嘴里塞了根薯条。说着话,就想起来女生们还说过两个人都是教授级别的。刚从高中上来也没多久,他对给他们上课的老师是讲师副教授还是教授从没有过特别的意识,觉得是什么都一样,反正比学生强。这次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了兴趣,牢牢记住了。 文科楼里中文系教室在二层,重要的专业基础课一般都在那几个固定教室换着上。一上楼,在楼梯口那边就是教师休息室,休息室对面的墙上挂着公告栏。公告栏里贴着一学期全系的课表,四个年级的,有时候还会有选课的课表,后面都写着授课人。听到这事的时候正好还有五分钟上课,张子翔就过去看那个公告栏,从里面看见了那两个名字。 他莫名地感觉后面加了教授的后缀,这两个人的名字都特别好看,写出来简单大气,比其他什么名字都顺眼。公告栏那个玻璃框上下都有灯,这两个名字似乎格外显眼,好像聚光一样。其他人也有教授或者副教授,却都不如这两个人的名字好。 他继续说:“说一个是朱炳南,一个是梁则正。朱炳南我之前楼道里见过一次,没说过话,但是看着真的可好了,又有风度又儒雅。那个梁则正也不知道是谁,听说最爱给人挂科,不知道哪里招人喜欢。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见过,那些女生说据说是长得好看,但是女生的审美我实在是不敢信,她们就喜欢我们班叶鑫那样干什么什么不行的小白脸。你说文学院怎么这么多姓梁的,院长也姓梁。啊对了,学长你居然也是!我都没注意!咱们学校你这姓的人还真多。” 梁师兄抿了下嘴,没说话。 张子翔撕开甜酸酱的塑料膜,打开鸡块盒子。他把盒子往梁师兄那边推了一下,梁师兄又微微笑了下,说声谢谢,拿起一块。 张子翔注意到梁师兄在咬过鸡块后,再也没去蘸过酱。跟舍友们一起吃饭时,大家都不在意,拿起来蘸一下,咬一口再蘸一下。一盒酱混着吃,都觉得无所谓。这人果然讲究,他心里说。 于是他也特别注意起来。一边吃,还停不下说:“其实我没接触过那个梁则正本来没资格说,但光凭听说的我就对这人第一印象特别不好。听说这人是从外边留学回来的,中文系留个什么学,中国人去别的国家学汉语,简直搞笑,怎么回来还能给这人评教授?只要留学就值钱么,现在风气你说是不是不正,崇洋媚外。” 梁师兄听了这话,却罕见地摇头:“中文系也是需要走出去的。说起来不好听,但现在国学在中国的确是没落期。古学复兴的趋势一直在抬头,抬了一百年,现在也还没能彻底起来。反倒是日本那边如今大能比较多,美国近些年也有大家。可惜当初清代的考据学派那么辉煌,学问都没能完全传下来。” 张子翔毕竟不是那种天才学霸,课业繁重起来也会觉得头疼,高中时候只有空读读课本和鲁迅,撑死了买一本《诗经》。上了大学之后,绊在各种金庸三毛和意淫小说里,从来没关注过这些源流性质的东西。他正要再问,突然一个女生从两人旁边走过去。女孩子力气小,一只手端不动托盘,只好用拿着两本书的另一只手捏住书脊,腕部顶住托盘承力。那两本书挺厚的,纸页散下去,随着脚步在托盘下方来回弹跳,差点刮倒梁师兄放在桌面外侧的可乐。 梁师兄扶了下可乐,看见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而且现在国内也有些本子是当初失传,后来民国时候从日本又印回来的。刻书印书这方面,日本一直没有丢,质量始终比中国大部分书要好,技术也是。当年还有人买了好的底本,专门拿到日本请人用珂罗版影印。现在日本那边印书也是很严格的,你去书店随便挑中哪一个出版社的书,基本上都不会出现错误。” “是吗?”梁师兄说得很发散,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补充些什么,张子翔听着这些话像是跟自己的专业有关,可是许多词都没有听过。他来了兴趣,向前微微倾斜身体:“你是想说现在出版社杂,大家都不重视文化,瞎印一堆错字,还有国学在中国不行了,外国的反倒比中国强?” “拿国学当一个定义,范围太大了。”说完这句话,大概看出张子翔是真的有兴趣,梁师兄换了个姿势。“汉文化圈知道吗?” 天气热了,他的衬衫袖子又卷起一小截。左手腕上有块表,两手手指相扣,看着特别干净。 张子翔想,这就是他跟身边那些傻乎乎的同学包括自己,很不一样的地方。梁师兄从来不穿t恤。至少他没见过。 “字面意思的话,大概能猜出来。”张子翔老实地回答说。 “就是字面意思。”他说。 “简单点说,就是汉族文化辐射到的一片区域的统称。他们接受诸子思想,在礼乐律令方面也是学着中国,把华夏看做文化起源和中心。现在这个定义有点变了,因为西方来的冲击力,汉文化圈逐步在解体,不过有些留下的尾巴,还有他们的一些研究方法和成果,还是值得借鉴。” 张子翔还是不太懂,但是大概明白了意思。他继续坚持问自己的看法:“就是说比如日本现在一些留存下来的习俗文化其实都是中国来的,现在中国这些文化没了,日本还明显,就要去日本拿回来,是吧?” “这么理解大概也可以。”梁师兄只好跟着他走,“但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首先是留存至今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有价值的,还有些在传播过程中产生了变化,时间久了打上的烙印过多,变成了别人自己的文化。对咱们来说,有挑选借鉴回来的东西,还需要有新东西拿出去。毕竟是文明古国,现在中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有很多地方都建了孔子学院学汉语。从语言的传播普及就能看出来,中国文化的影响已经不只是过去所说的汉文化圈这种东南亚限定的小范围了。所以有很多东西拿给世界一起分享,比固步自封好得多。” 张子翔点点头,看着梁师兄的脸。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眉目格外柔和安稳,兴许本人没有自觉,是在微微笑着的。说话时,他的声音温温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跟平常说起其他任何东西的时候似乎都不一样。 一念闪过时,张子翔好像捕捉到了些模糊的概念,却又怎么也抓不住。 明明梁师兄就坐在他面前,阳光斜射在他随意放在桌面的双手上,人确实是真实的。张子翔却在一瞬间突然感觉他特别远。 他隐隐惶恐起来,双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膝盖。 “你跟其他学长不一样。跟我大哥似的,我小时候他总带着我,给我讲很多东西。”他顿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你好像也没比我大多少,我以后能叫你哥么?” 梁师兄看着他,浅浅应了:“行。” 第十二章 期末考试很快结束了。 从大二开始,就有了选修课。中文系这一学期课比较少,考试结束比其他系早一些。网站上的选修课系统已经打开了,正好有时间悠哉地细选。最后一门考史纲,张子翔史纲学得比较好,不需要拼命复习,就提前登上选课的网站看了看。选修课五花八门,有语言类的,有鉴赏类的,有研究类的,还有生活类的,什么都有,挑得人眼花。 张子翔进的院刊是难得的给加学分的社团。每学期学分加二点五,不需要靠选修课来撑,有的选修课只给一分,还不如他这个社团。但是为了充实生活,也为了拓展知识面,他还是打算报满三门。他看上了许多名字诱人的课,还专门抄出来一个表。 公共日语是必定要选的,张子翔只好充满惋惜地放弃与日语课时间有重合的公共希伯来语。他对朱炳南印象也特别好,想选他的课,这就是两门选修课定下来了。两门课占的时间不多,都一礼拜只上一次,是星期一的五六节和星期三的七八节,正好和下学期课表不冲突。其中有一门课是梁则正的,也不冲突,叫中文工具书及古代典籍概要,看着就很专业,张子翔也抄下来备选。 两个月没有碰到梁师兄,不想在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候,张子翔和他在教学楼之间撞上了。这次梁师兄没有背公文包,挽着袖子,手里抱着好几本书。 张子翔也没背书包,手里拿着笔,另一只手遥遥向梁师兄挥舞着史纲。梁师兄大概习惯了张子翔的热情,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在一棵树旁停下脚步等他。 “这回彻底放了?”他问。 他问的并不是考完了,而是放假了。张子翔对梁师兄每次都十分了解中文系各种现状的事情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奇,很自然地顺口应:“放了。你呢?也考完了?” 梁师兄迟疑了一瞬:“还得过几天才放。” 两人一起往东门方向走,张子翔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抄的那个选课表,说:“我昨天看了一下下学期选修课,上次说过那个梁则正,我看见选修里有他课了。” 梁师兄看看他,抿一下嘴,没说话。 “上次你一说,我觉得对这人挺感兴趣的。你听过他课没?不是什么系都能听吗,讲得好不好?” 被张子翔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梁师兄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说:“每个人的接受方式不一样,最好还是你自己判断。” “梁哥,你每次都不能给我一个准信么?”张子翔郁闷,“我知道你是马克思主义者,问题是我也不能去试听啊。” a大跟别的学校比,大概只有这一点特别不人性化。上个学期末报了什么就是什么,定死了,不给试听,下学期来了就开始上。完全没有修改的余地。 梁师兄笑了下,说:“你不是不喜欢马克思主义的表达方式吗。” “你说他说话特别马克思主义?” 梁师兄说:“根据你的判断标准,大概是吧。” 张子翔想一想,决定不动摇:“那也行,正好下学期换马哲,扔下一年了,熟悉熟悉期末好过。” 梁师兄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 下午陆越峰考完试回来的时候,宿舍里三个中文系的已经把选修课选完了。 向笑天平常大概是聊天少,对选课没什么概念。李磊和张子翔听女生们八卦多了,有时候回来也说,结果三个人都慕名选了梁则正和朱炳南的课。李磊选的另外一门是音乐鉴赏,据说妹子多。向笑天课跟二班是错开的,下午课多。因为前两门选修课把下午的空余时间几乎占满了,最后可选的范围特别小。最后没办法,只能选了个星期四上午三四节的自杀社会问题研究。李磊和张子翔都笑他心理阴暗。 机电系这学期考试的课不算多,但是总会有些系比机电考得更少。眼看着有些热门的课已经几乎都报满了,三人早就把陆越峰留下的学号密码登上了他的个人选课界面,就等着他回来选。 陆越峰扔下东西凑过来飞快往下拉菜单浏览一遍,说:“应用机器人,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职业规划这个快快快!马上都选满了!” “那第三个呢?”张子翔问。 “你们选的什么?” “梁则正和朱炳南的课,都是我们专业的。另外一个我选的是日语,豆儿选的是音乐,天哥研究自杀。” 陆越峰表情怪异地看了向笑天一眼,说:“你们仨都选的那两门课给我挑一个吧,正好可以抄作业。” “那你挑谁的?” “谁的还没报满?” “都快满了。赶紧决定,我告诉你这俩人是我们院男神,抢手得很,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 陆越峰思考了一下,掰着手指头开始念英文字母:“abcdefghijk……l,行,梁则正。” 李磊满头黑线:“这都行。” “选上了吗?” 张子翔熟练地操作几下,刷新,给陆越峰看课表:“行了。” 陆越峰就爬上床,惬意地伸懒腰:“哎呀终于考完了,就等回家了,我后天的票。话说我真幸福哎,我同学下个学期都要搬宿舍,现在都趁这次放假使劲往箱子里塞东西,想先尽量倒腾到家里去。要不然下学期一开学,搬家要累瘫。” “幸福个屁,言传身教那么久,你怎么还是一点出息没有。”李磊道,“搬寝室也好啊,还有个念想。咱们四年就定死了只能对着一堆老爷们儿,老子还想哪天能拿着望远镜偷窥女生寝室,一下子就破灭了。而且帮助妹子搬东西还能培养革命感情,你给我问问谁要帮忙,你不搬,老子去!” 陆越峰本来也管宿舍叫寝室,后来被张子翔和向笑天两个本地人带得慢慢随过去了。李磊说话还是带着他老家的特色,不说宿舍,就说寝室。另外一个大概是个人习惯,偶尔激动了还要说老子。他们那里的话张子翔觉得很有意思,他记得特别清楚,大一刚开学没多久,有一次李磊指着苍蝇说:“蚊子。” 张子翔顺着他指的方向找了半天,没找着,问:“哪呢?” “趴你书上啃你书皮呢!” 张子翔一挥手把苍蝇赶跑了:“那不是苍蝇吗。” “我们就叫蚊子。” “那你们管蚊子叫什么?” “也叫蚊子。” “那怎么分?” 李磊指着那只锲而不舍又飞回来继续嗑书皮的苍蝇说:“这个黑的叫饭蚊子。” 当时张子翔乐得浑身抽搐。 “你每天脑子里就是女人屁股大腿,还能有点别的不?”张子翔揉着手里那本史纲,恨铁不成钢地说。 “有啊!”李磊理直气壮,“还有胸部!”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 “你们谁脑子里没有?你脑子里没有?”李磊不乐意了,直指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陆越峰。 “我……我当然有。”陆越峰羞涩,“那也不像你占据了半壁江山。” “半壁?哼!”李磊不屑道,“我是塞满了!” 真是李磊风格的回答,张子翔笑。 这次虽然没问到他头上,不过要说他脑子里,也不是没有。毕竟被舍友调侃了大半个学期,说得太多搞得他也开始半信半疑,看见杨佳的时候总有点异样的感觉。 高中的时候张子翔没注意过女生,一直都跟好哥们混在一起打篮球。因为个子高,总坐后排,前桌一直也没怎么坐过女生。现在到了年纪,谈恋爱家长老师也不管了,偶尔想一下,也就是想找一个爱自己的女朋友。温柔体贴,对孩子好,对老人善良,居家过日子。她对他好,他也会加倍呵护她。生个孩子,幸福平静地过一辈子。 然而对别的却是没什么要求的,他心里并没有一个模特。李磊喜欢身材有料的女生,陆越峰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就说喜欢个子高点的。向笑天日子久了被逼不过,也说了,不要太瘦,胸不要太大,也绝对不能没有。只有张子翔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女神的雏形,长相,身高,声音,好像对什么都没有要求,碰上哪个就是哪个,只要看对眼,怎么都挺好。 于是有那么一次,在逼问之下,他只好回答说:“我就想找一个过日子的,能抢着干活洗碗,上班忙的话,就晚上一起吃饭。然后周末一起回家看我爸。最好能跟我爸住一起,那就完美了。” 李磊说:“你那叫找老婆,不是找女朋友。你找的是过日子的人,那是亲情,不是爱情。” 张子翔强辩道:“可是亲情最稳定。” 向笑天推眼镜,说:“亲情是稳定没错,但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之间,你想象的这种亲情就像咱们的父母长辈,一般都是经过很长时间,由爱情过渡而来的。你找一个女朋友,能不说我爱你,直接告诉她我要跟你结婚,回来一起过日子吗?这说白了就是我要和你困觉。人家听了,一个大耳刮子给你扇出去。” 陆越峰正写作业画图,也转身。他写作业写得脑子僵了,手里拿着他的铅笔和眼药水,呆滞得不知道该扔下哪个。眼睛也迷糊,看着跟要瞎了似的:“你都没恋爱过,就直接要结婚?现在有几个初恋结婚的?再说了,初恋结婚那也是恋爱过来的。没有过爱情的人生多空虚,这叫缺损。你这个出土文物,我看在你这只有说媒才靠谱,连我家那边都不怎么说媒了。” 张子翔反击:“毛|主|席说了,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第十三章 放暑假的时候,张子翔跟高中好友骑行了几个中远程。连续一个半星期,隔上一两天就走一次,晒得比军训时候还黑。玩够了,又开始在“如你所见”上早班,暑假里许多学生留校,顾客比冬天时候多。 令人意外的是,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张子翔上早班时候一直没见着梁师兄。白蓉说:“这人有时候是这样,连续半个多月不来,最长的时候能三个多星期。要是真还上学的话可能是课忙或者不想起床吧,这不是放暑假呢,也有可能回家呀。你以为人家就没家?” 于是张子翔每日莫名有些无精打采,他视梁师兄那杯拿铁为一天的开始。每天看看书,越看越是抓心挠肝,想发条短信,又觉得没理由。 结果八月过去一个礼拜的时候,张子翔又看见了梁师兄。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夏天正热,点冰饮的人多,用咖啡机做热饮的机会少。张子翔许久不碰蒸汽管手痒得厉害,使劲撺掇白蓉喝杯热饮,白蓉嫌热,死活不喝。他只好认真考虑是不是来上一杯自己喝,但是他自己也不想喝。就在这时,梁师兄从外面走进来。 张子翔看梁师兄的时候眼神一向都特别好使,包括直视和余光。他一眼瞥见梁师兄在拉外面那层玻璃门,噌一下蹿出吧台,一伸手把里面那层门拉开了。这次有点过于热情了,吓了白蓉一跳。梁师兄也微微愣了下,说:“谢谢。” 张子翔兴奋得不行,搓手:“梁哥你来得太好了,我正憋得不行想做个热饮,结果我们谁都不想喝,正好你来了。” “是吗?”梁师兄看他一眼,“那今天换个大杯,你可以一次多玩会。” 张子翔不觉得这是取笑,他觉得梁师兄特体贴。 “你今天怎么下午来了?刚睡醒?这段时间也没看见你。”张子翔快乐地倒牛奶。 “出了趟远门,刚回来。”梁师兄说。 他进来的时候张子翔就注意到了。肤色没怎么变,人却又瘦了不少。从侧面看过去,肩膀薄得甚至隔着衣服,都感觉隐隐能看见骨头。 “这么一看好像是挺远的,跟去了难民营似的。”张子翔说,“瘦这么多。” 梁师兄抿了下嘴,嘴角现出一个近似微笑的弧度:“你也出去玩了?晒这么黑。” “对啊,我去非洲了。”张子翔笑说。 这次梁师兄确实笑了。 “你真的刚回来?刚回来就过来,你累不?” “我家离这不算远。” “然后你从明天起就又每天都来了?你说上学时候不经常能碰着,假期老是见,我居然每次一看见你就觉得现在正在上学,你说奇怪不?肯定是平常你太爱教育我。而且我明明就喜欢放假,一天看不见你还觉得少点什么。难道我有潜在的受虐倾向?” “说明你爱学习。”梁师兄说。 梁师兄走了以后,白蓉惊奇:“小翔,你行啊。连他都能搞定,我还真小看你了。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哎,这人居然还能笑还能说笑话,果然是人啊。” “你怎么又改了?不是说他像书生将军吗。”张子翔说,“人家好好的,你凭什么说人家不是人?” “他哪里像人?”白蓉反问,“长成亚洲成年男性的人形?会进食?这些都证明不了什么,我只信感觉。我告诉你啊,从第一天看见他起,我就觉得他哪天飞天了,我都觉得不奇怪。” 张子翔想象了一下梁师兄一本正经地飞天,特别想笑。但说他像人类吧,明明就是人,也觉得奇怪。 “他应该被放在博物馆做展览。”最后张子翔认真地定义,“我觉得这种说法比较适合我对他的感觉。” 底蕴丰富,值得被放在最高最重要的位置。淡然的,被千万人围观也不为所动。普通却显眼,低调却无法忽视。 “你也太血腥了吧?我还只觉得他有点高冷不太好接触,看着油盐不进的,也没想杀人灭口啊。你倒好,居然想直接把人家做成标本?” 张子翔确实是想把梁师兄封在冰块里栩栩如生来着,甚至都想好了造型。于是憨笑两声,没词了。 梁师兄回来了,每天又能看到他,张子翔重新开始鸡血,感觉干什么都有劲。甚至一直扔在家里落灰的《在路上》也强忍着,好歹看完了大半本。 眼看着还有半个多月开学,张子翔心里倒是格外地踏实。许久不见三位舍友,有点期待。他还期待新学期的课和选修课。开学的课表里新开了一门语言学概论,还有一门古典文献学基础,是为了大二下半学期分方向做准备的。他听了许多说法,却一直没想好自己该转哪个方向,好在还有半个学期,可以慢慢选。 “如你所见”之前一直是张子翔妈妈在管,张子翔老爸上班。后来张子翔妈妈去世,好在咖啡馆上了正轨,进出货水电费包括每日的盈利等等都有店里的正式员工互相换着来做excel表,每个人都相当于半个店长。张子翔老爸工作忙,只需要每个星期看看那些报表大概做个计算,月底再盘点一下就行。 “如你所见”进账虽然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但张子翔老爸工资高,家里并不靠咖啡馆过日子,管得一直都不怎么严。白蓉他们来之前,还真有几个手脚不太干净的,虽然钱赚多赚少点都无所谓,但是人品方面,张子翔老爸心里有把尺。后来找到了白蓉赵阳这两个好员工,工资就提了上去。工资一提,张子翔老爸甩手掌柜当得更轻松了。 张子翔放假,他爸上班不放,还得朝九晚五只休周末。傍晚的时候,张子翔做完晚饭,他爸进了门。进门张子翔就觉得他爸脸色不对,问起来,却只说有点肚子疼,疼一下午了。可能是有点着凉,不碍事。 张子翔虽然纳闷大夏天着什么凉,后来一想,写字楼里中央空调吹得厉害,可能是吹着了。正好马上就到九月份,天气开始变凉,长袖和外套早晚也得翻出来,就打算吃完晚饭正好在开学前整理下衣柜。换季的时候倒腾衣服向来都是他的事,老爸工作忙没时间。 张子翔老爸可能确实不太舒服,晚饭都没吃多少。吃完饭张子翔洗碗,一切都收拾干净后,先去他爸那屋整理衣柜。从七点折腾到八点半,出来时候见老爸还在书房对着电脑加班,他就回自己屋接着收拾。 一些穿了两年的衣物不喜欢也不太合身了,他专门装出来一个包,过几天捐出去。他的衣服不多,很快收拾完了,既然已经动了手,索性床单被罩也拆下来换新的,洗个澡把衣服也换了,一起塞进洗衣机。 他忙完,拿起书坐在床上看。新拿的这本书比《在路上》好看一百倍,不知不觉地看得入迷,抬眼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隔着门,张子翔隐约听见呕吐的声音。 他放下书出门去看,厕所灯亮着。“爸!”他吓得大喊一声。 “没事。”张子翔老爸按下马桶冲水按钮,脸色惨白。 “你这还叫没事?”张子翔失控了。 “小点声,扰民。”张子翔老爸皱着眉说,“我就是肚子疼得厉害,刚才觉得有点恶心。” “那不行,得上医院,别扛着。”张子翔说着,跑去穿鞋,“你在家等着,我去打车,要不你跟我一块去吧!爸,你跟我一块去吧!” 他穿鞋的手有点哆嗦,灯光下细看,脸色甚至白过他爸。张子翔老爸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进屋去换衣服。 拿好钱包,卡和证件,两个人慢慢走出小区。大路上路灯明亮,来来回回却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张子翔老爸靠在树上,按着右下腹,十分淡定地等待着。 张子翔跑到长街西边的尽头,又跑到东边,尽是些运货的大车,速度很快,在橘色的路灯下呼啸而过。远处是高速公路,有些小车,但是除非做梦,否则绝下不来。 他远远看着他爸,抖着手拨120,却被告知离他家最近那个医院所有救护车都不在。最后一辆车刚走不到二十分钟,说是有个人突发心脏病,跟他家正好反方向。现在有车正在返回,但最快的也要半小时才能回到医院,来到张子翔家这里,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而另外的医院离他家更远。等车过来的时间甚至足够张子翔背着他爸走到最近的医院去。 张子翔的自行车也没装货架,他奋力一脚踹在树干上,心里堵着一股火。他死死捏着手机,有点想把手机一起砸了,突然想起梁师兄前几天跟他说过的话:“我家就在附近。” 他再也顾不得二人的亲疏关系以及深夜骚扰人家合不合适,一个电话就拨了出去。 “喂。”那边很快接了,声音很低,但是清醒。 “梁哥,我,我。张子翔。” 梁师兄的声音高了些:“怎么了?冷静点,慢慢说。” “梁哥,你在家吗?能来带我爸去一趟医院吗?我打不着车,救护车也都出去了,梁哥,拜托了,你在家不在?” “地址。”他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无视张子翔的语无伦次。张子翔在电话另一边听见了他从桌子上拿起钥匙的碰撞声。 张子翔给他说了地址。地址很长,梁师兄却没说拿笔记下来。中途,张子翔听见他在关门,大概已经下楼了。 挂了电话,张子翔回到老爸身边。他握着手机,想到梁师兄正在来的路上,稍稍镇定了些。他爸看他一眼,紧紧皱着眉,声音有点虚:“刚才打什么电话呢?叫救护车?不至于。” “没有救护车可叫,人家都出去了。”张子翔翻开手机看通话记录,心里稍定,又觉得从挂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可是关上拨号记录的界面,却发现才只过了三分钟不到。 “然后我叫了我一个学长帮忙,他开车过来。” “你这学长真挺不错。大半夜还肯来帮你,人家没说什么?” “没有,他就问了个地址,什么也没说就过来了。” “半夜把人家这么叫醒不合适,等事过去了,请他吃顿饭。” “嗯,肯定的。”张子翔说。他本来在路边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说起梁师兄,又站下了。 “他好像没睡。一边说着话,我就听见他出来了。”他想着刚才的细节,说。 他说着梁师兄,说着学校里的事情。他爸在一边很镇定地应他,好像不舒服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过了几分钟,一辆车飞驰过来。因为是夜里,并未按喇叭,刚转进街角,就冲他们晃了几下远光灯。 张子翔老爸从树上直起身,被张子翔搀着向前走了几步,走下马路牙子。“路虎?”他有点惊讶地说。 张子翔对汽车有一种深恶痛绝的感觉,从来不会关注。但是男孩大都喜欢车,平常聊天时听得多了,大品牌的名字还是知道的。之前见过这辆车,在他眼里只是一辆看着挺四方的吉普,没想到是路虎。因为据说这个牌子的车军用比较多,他一直以为路虎都长得跟悍马一样大。 路虎急刹在他们面前,梁师兄从车上下来。见张子翔已经拉开了路虎的后车门,他便又上去了。张子翔给老爸关上车门,自己坐上副驾驶。 “安全带。”梁师兄瞥他一眼,挂挡说。 张子翔去摸安全带,系上了,两只手扣在一起,这才发现自己手不知什么时候吓得凉了。血一直在往头上冲,浑身发麻。他缓了口气,才想起来介绍:“爸,这就是我学校梁学长。” “您叫我小梁就行。”梁师兄开着车,路灯的光从他脸上一*掠过。 “多谢,真是麻烦你了。”张子翔老爸说。 第十四章 因为张子翔老爸身体不舒服,两人只做了最简单的寒暄。到医院挂了个急诊,查完血接着体检,化验单拿出来,白血球偏高,确诊为急性阑尾炎。 急性阑尾炎病人如果吃过饭,四小时之内是不给手术的。幸好张子翔老爸晚饭吃得早,到确诊时已经过了四小时,可以开始手术。张子翔从来没在晚上来过医院,没想到人也不少,手术安排到了半小时之后。 有这半小时时间,正好缴费办住院。有个人在老爸身边看着,张子翔比较放心,虽然也想到了老爸和梁师兄单独待在一起可能会尴尬,但又不能让梁师兄去替他掏钱,只好把两人放在一起,自己单独去办。走到一楼大厅办完手续拿了各种单子,上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人被推进大门。大概是打架被砍了,躺在急救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身上全是血。 张子翔咬着牙,死死捏着单子拼命往楼上跑。三楼并不高,他跑得气喘吁吁。远远看见老爸坐在椅子上,梁师兄站在不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墙上的知识普及板。如果忽略掉老爸有点白的脸色,两人的样子都很平常。 他愣了愣,又飞奔下楼买了两瓶矿泉水,跑上来塞给梁师兄一瓶。反复折腾下来,签完字,张子翔看着老爸进了手术室。 医生告诉他,切除阑尾对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说是个很小的手术,麻醉用的时间甚至比手术时间要长,病人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推出来。这种小手术几乎不会出问题,签字就是走个过场,是必要的流程。张子翔听着的时候只管点头,可真看见手术室的灯亮了,刚才签上自己名字那张单子又开始反复在眼前晃悠。 他开始在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踱步,走到中央大厅,又走回来,像是一只不安的野兽。医院里的灯是惨白色的,虽然深色地砖中和掉了一些那种彻骨的冷,但张子翔个子高,白色灯光正好被他接下大部分,越来越觉得心慌。 “梁哥,我……我去楼道那头抽根烟。”张子翔说。他不想让梁师兄知道他抽烟,但此时心绪纷乱,不抽根烟没办法缓下来。他说话时拧着眉,一只手塞在运动裤的裤袋里,在里面反复玩着打火机。 梁师兄看看他,点了下头。 张子翔就走到楼道一端的窗户边,推开窗户抽烟。医院这栋楼是拐弯的,一个l形,后面并排的是住院部。他站的这个角落正对着外面马路,马路对面那些一层的小门脸晚上也不关牌子上的灯,有彩灯框出一个长方形的,有用灯拉成字的。还有些干脆就是牌子后面有灯,整个亮着,一亮就是一晚上。 张子翔很快抽完一根烟,有点暴躁地把烟蒂按灭,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还是静不下心,却不想在这抽烟了。正对着窗户那里有一家门脸,彩灯扯的字,一闪一闪。因为前面的路灯正好坏了,彩灯背后蓝紫色的牌子显得特别亮。他不想看,又忍不住总去看,越看越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就又拧着眉毛回到梁师兄身边,男人一直留在走廊里,没说走。见张子翔不到五分钟就带着比抽烟前还愁眉深锁的脸回来,问:“不是去抽烟吗。” “抽完了。我不想跟那儿站着。”张子翔狂躁,还是忍不住皱眉说了,“你说现在人怎么都那么缺德,都在医院楼底下开寿衣店,这不是咒人吗?有没有点常识,不知道不吉利?” 梁师兄沉默几秒,说:“可能有些重病患的家属需要吧。比较方便。” 他的声音很安静。张子翔听到这样的声音,稍稍平静下来一些。他望一眼手术室还亮着的灯,颓然坐到椅子上。 “对,是方便。”他停顿了一会说,“我妈车祸死的那时候,谁都没有心思远走。这种东西就开在医院楼下,其实是挺好的。” 梁师兄在他旁边坐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刚才我下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看见有人被推进来了,全是血,急救床都红了。”张子翔做了个深呼吸,把打火机打着又熄灭。 “我妈那时候也是,好多血。我当时就在车里,跟着一起上医院,刚才碰到那人,看着真是……” 他语调有点颤,不说了。手心冰凉,全是汗,打火机握在手里滑,他便把打火机塞回兜里,开始反复拧矿泉水瓶的盖子。 “我妈也是。”隔了一会,梁师兄忽然说,“那时候我还小,个子矮,只记得血流起来止不住。就在我眼前,白的床栏都上了色。” “车祸?” “不是,被人捅死的。” 张子翔侧过头看着梁师兄。那种苍白的灯光映得他更加黑白分明,眼睛是看着对面墙上那块宣传板的。侧面看过去,睫毛不算短也不算长,差一点刷到镜片。表情清清浅浅,微抿着双唇。 “对不起啊,梁哥。”他突然感到十分愧疚,“我有点慌了。” “你年纪还小。”梁师兄稍稍顿一下说,“涉及到自己亲人,这很正常。” “不是。我没想问你这个。” 梁师兄也看了张子翔一眼,缓缓摇头:“阴影?能产生阴影的事太多了。人总要学着走出来。” 张子翔当时就隐约觉得他这句话背后应该还有些什么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却又不好问。手术室的灯正好灭了,老爸被推出来,直接送到住院部。 手术做的是局部麻醉,推出来时人是清醒的。张子翔老爸出来看见梁师兄竟然还没走,特别尴尬,直骂张子翔不懂事。 “没事。张子翔小,我在这顶点用。”梁师兄淡淡地说。 处理完一些杂事,连护士都走了。张子翔老爸再次感谢梁师兄,见他出去,又骂一顿张子翔,打发他回家去睡觉。本来就麻烦人家大半夜跑一趟,没必要耽误梁师兄还跟他耗在这站着。术后出院至少要五天,他假早晨用电话请,张子翔正好回家睡完觉给他带点衣服和日用品。 张子翔出来的时候,梁师兄正在病房门口站着,站得很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老爸不说还没注意,此时看着始终沉默陪同的梁师兄,张子翔也真有点尴尬了,特别诚心地说:“不好意思梁哥,耽误你了,怪我没想到。你回去睡觉吧,我也回家,明天带点东西过来。等这事过了,我请你吃饭。真的,今天谢谢你。” 梁师兄手上戴着表,他看表,瞥一眼张子翔:“你怎么回去?” “我……”张子翔本来想说走回去,又改口了,“我就在这陪床吧,早晨了坐车回,然后再过来。” “我带你回去吧。术后需要安静,你在这起不了什么作用。”梁师兄说,“明天早点我再带你来。住院用的一些脸盆杂物,你一个人坐车不好拿。” 张子翔还要再说些什么,梁师兄却不由分说地止住了他。“别争了,让伯父好好休息。”他说。 这句话一出来,张子翔也没办法再继续,只好跟着梁师兄关上病房门,往楼梯走。路过一楼大厅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空空旷旷。张子翔跟在梁师兄身后,听见旁边的直梯哐啷哐啷地响,大概是在下人。他想起刚才那架急救推床划过的轨迹,又想起梁师兄说起他自己的事时平淡的表情,接着想起来的是他的声音。相识一年有余,就在刚才,他才第一次叫了他名字。 “梁哥。”他赶上去说,“我给你打电话那阵,你还没睡呢?” “嗯,在看书。” “什么书?” “论文期刊。”他说。 张子翔本来很想借这个机会问出梁师兄所学专业,出口却不自觉用了梁师兄平常教育他的语气:“赶得很急么,没必要睡这么晚。” 梁师兄回头瞅了他一眼,反问:“十二点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我也在看书。”张子翔心虚。 梁师兄眼睛微微一眯,不说话了。 车在空荡荡的道路上飞驰,张子翔被安全带紧紧捆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树木和信号灯。 橘色路灯下,阴影不像白天一样浓重,是青灰色的。路灯杆的影子有规律地从远处来又斜过后方,周而复始,路像是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 张子翔从车内后视镜看梁师兄的脸。依旧是平静的,车内光线昏暗,闪闪烁烁的光影掠过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小臂,肩膀。 “我觉得这些路晚上比白天好看。”张子翔努力寻找话题,“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趁父母睡着,偷偷爬起来拿着望远镜往楼下看。望远镜倍数不够,看不到远的地方,就看小区里面的树。那些树晚上看着跟白天的样子不一样。你晚上往外面看过吗?” 梁师兄那双特别黑的眼睛也从后视镜里扫了眼张子翔,眸子在浅色的阴影之下冰冰凉凉:“我家离高速路近。拿高倍望远镜的话,晚上从窗户看出去,路上的车牌号都能看清楚。” “你也有这个爱好啊?”张子翔笑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变态呢。我一直觉得晚上的时候能看到世界不一样的模样,好像阴阳两面。又安静,不吵,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心静。后来我同学就说我心理阴暗。” 梁师兄开车拐上方才接张子翔的那条路,并未继续这个话题:“怎么走?” 张子翔给他指路。他又说:“一会把你送到家赶紧睡,明天别起晚了。几点来接你?” “你怎么真要走啊?”张子翔急了,“你就别跑了,真的。从你家到我家这至少得二十分钟,你就少了多少休息时间。你跟着我跑了好几个小时,送到了就让你回去,这跟用完了就扔有什么区别?” 张子翔的语气有点冲。梁师兄没再多说,略略点头。 ****** 张子翔把梁师兄带进屋的时候心里是庆幸的。因为恰好晚上刚收拾过屋子,除了地上摆着一个装旧衣服的袋子,别的地方都很整洁。据他判断,梁师兄嘴上不说,多少有点程度不知轻重的洁癖。如果进屋时乱得像东西扔了一礼拜,他说不定会悄悄地找一个没有灰尘的角落静坐一晚上。 张子翔很少带人回家。卧室里多出一个人,明明很瘦,却觉得整间屋子塞得满满的。他一边翻衣柜找睡衣,一边解说他新换的床单被罩,再解说他洗得干干净净的睡衣,还解说他每次洗衣服都先浸泡十五分钟再转,必定加衣物消毒液。 梁师兄大概是听得头晕,拿起他扔在床上的书。 “《悟空传》。”张子翔继续解说,“好书啊。” “是不错。”梁师兄终于应他。 “你看过?” “看过。” “你居然还看这种书啊?”张子翔把睡衣放在床上,盯着梁师兄看。 梁师兄启唇浅浅吸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几秒后,终究还是没忍住:“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张子翔乐了:“男神。”他想了想,补充:“特想把你拉下神坛看看什么样,后来觉得拉不下来。再怎么拉你也至少要在中间吊着。” 梁师兄又不说话了。 “那你有没有不看的书?” “有。”他想想说。 “什么书?” “管理励志类。” 说这话的时候,他轻轻皱了下鼻子。那个表情就像是一只猫闻见了不喜欢的东西,充满了嫌弃,且因为本身的高冷显得特别可爱。 张子翔盯着他的脸仔细分辨。他却很快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师长样训话:“明天早起,找好了赶紧去睡觉。” 张子翔却已经再不怕他了,嘻嘻笑:“我给你拆牙刷和毛巾去。明天早晨吃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第一章 [修] 新生报到过后,李磊的春天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来临了。 本来宿舍里大家最看好的是张子翔,谁知道他一直拖拖拉拉地进行恋人未满的长跑,至今跟杨佳也没个结果。李磊借鉴前人成功一半的经验,同时标榜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要文学院女生,跑去北校区专门等着给一年级新生搬行李拎包。 广撒网,挑重点培养。守了几天,真守来了几只兔子。 本来张子翔他们都觉得不靠谱,没想到还真有了一个常联系的。军训前取经,军训时偶尔问候,军训回来,李磊甚至还跑到北校区去给她接风。 陆越峰别看平常总是嘻嘻哈哈,实际是个一丝不苟的好学生。机电系作业特别多,但他从来不抄,写通宵都要自己写。向笑天就更不用说了,女人对他来说有很好,没有就得,什么也比不上书长久。于是张子翔被迫去当三人代表,给自己兄弟把关。万一李磊被色相迷得神魂颠倒实际看上的是个妖精,做兄弟的得给他拽回来。 张子翔跟着李磊去请客,女生笑起来眼睛水汪汪,一点没手软,拉来了一宿舍。两个男生陪着四个女生吃饭,张子翔同学会都很少去,没见过这阵势,拘谨得很。女生们倒是都很放得开,笑嘻嘻,于是张子翔深深地觉得隔上一岁,代沟摔死人。 回来路上李磊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张子翔确实对女生没什么概念:“是不是……妆化得太浓了?” “怎么浓了?不就涂涂唇膏加一个美瞳。化淡妆去正式场合是对人最基本的尊重。” “正式场合?” “对,见男朋友。” 张子翔被李磊的无耻惊呆了,继续挑刺:“裤子是不是有点太短了,都露大腿了。” 李磊被张子翔的保守惊呆了,一脸赤|裸裸的嫌弃:“你找女朋友是不是还想要裹脚的?” “我不是这意思。”张子翔措辞,“我是觉得,你跟她也没见过几次,带一宿舍来叫你请吃饭,是不是存心宰你?” “人家一个女孩单独来跟我吃饭不好意思,不对啊?非得孤男寡女一桌吃饭是吧?”李磊怒了,嫌张子翔挑刺不着边,“人都说男女同桌吃饭是可以发展亲密关系的前提,万一我是只禽兽怎么办?人家保守点,自爱点,谨慎点,怎么什么鸡蛋一到你嘴里就都变成骨头了呢?” “我错了。我是真不懂,叫我来也看不出什么。”张子翔举手投降,“你小心点就行了,现在女孩心思搞不懂。” “我一个大老爷们怕小女生坑我?找个女朋友叫你们说得跟间谍活动似的。” 张子翔再次投降:“行吧,你自己看着好就行。好好发展,不努力就到别人手里了。” 李磊自豪:“这一暑假我系统地研究了一下女生的喜好和找女朋友的秘笈宝典,保证没问题!” 张子翔强烈地感觉到需要喝点凉东西冷静冷静:“到东门了,去我家店带几杯冰饮回去。” 李磊无耻:“太好了,正热着呢,我要最大的!” “如你所见”最大的杯型足足半升多,张子翔笑:“小心晚上尿床。” “见不着你那个师兄我就尿不了床。”李磊道,“要不你自己进去吧,我离远点等你,这万一要是碰上了。” “没事,你来吧,碰不见。我给天哥他俩打个电话问问要什么,你自己挑你要什么。他这个点不来,都早晨来。” ****** 大二的生活飞快展开了。本以为会与大一时有所不同,实际却发现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学校和社会都还没完全搞懂,看高中生觉得像傻逼,在大三大四的学长眼里也是傻逼。新得到的技能只是可以一眼就看出路上走的哪个学生是今年新入学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除了提醒自己想当年也曾经青涩过,如今却又老了一岁。 女生们好扎堆,张子翔高中时候就知道,连上厕所都要结伴。这些女生很少三人一组,一般都有稳定的二人组合。大一的时候还会总与好伙伴出双入对,如今却各选了各的课,能在一起最好,不能在一起,谁也影响不了对方的选择。 张子翔看着课表,有点苦涩地感慨这也是成长的一部分。有时候他去图书馆,还会看到有学姐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当时他以为这种成长会是慢慢的,潜移默化,却没想过会直接飞跃,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上大课的时候杨佳还是和田晓青坐在他前面。上课的位置习惯了,轻易不爱动,谁去得早了就占个座。张子翔勤奋不爱迟到,一直都提前十几分钟进教室。一般来说,占座的事都是张子翔的。 然后张子翔问两人的选修课表,不出意料,朱炳南和梁则正的课都选了。田晓青还特别好心地提示说整个中文系有一大半都选了这两人的课,以后还互相占座。 张子翔好脾气地应,田晓青这意思实际就是还是他来。 田晓青拿他当苦力,杨佳却总是向着他。偶尔张子翔被压迫得厉害了,还会替他说几句话。 女生在上了大学之后,很少有不变化的。直观点看,就是衣服变得时尚了,换了包,开始穿短裙和丝袜。另一方面是三观,随着见识的增长和社会的同化,之前深恶痛绝的东西逐渐变得能接受,再到理所当然。许多单纯都走了,回不来。 但是杨佳不是这样。 这次开学,她还是留着高中生的那种纯净柔软。平常上课的时候,她会背着布制书包,带着笔袋,而不是像大部分学生一样偷懒只在包里塞上一根黑色中性笔。听课的时候,她会用不同的颜色在书上划重点,笔记也不会落下。笔记本用不薄不厚的卡通封面单格,字迹工整,特别好看。 期末复习的时候男生这边都借着张子翔的关系,靠他从女生那里要重点笔记。杨佳的复习笔记都是手抄的,含着老师划出来的重点和猜题,只要背答案就行了。再加上一份向笑天的学霸笔记,及格足够了,还可以有点更高的期待。 那些笔记上也有划出来的线,圈圈点点。油墨复印出来的笔迹全是黑灰,有的能明显看出颜色比较浅。张子翔猜想,大概杨佳在划笔记的时候也用的是她那些彩色的水笔。他无意中瞥见过一次,她有根笔上面的图案是只小狐狸。 所以有时候他想,如果杨佳真的喜欢他,发展一下也好。她看着又干净又温软,属于始终微笑着向着阳光行走,很难被社会玷污的那种人。跟这样的人结婚,生活一定会很平静。难道爱情就一定要轰轰烈烈要死要活,这怎么不是爱情? 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前面两个人回着头,在跟李磊聊天。 一班的课表跟二班不一样,比他们提前两天上语言学概论。田晓青提起语言学概论的时候脸都青了,说:“我以前以为学姐说的都是夸张,上了一次课才知道她们说得实在太简略了,还给我砍下去了不少。我现在特后悔选了朱炳南和梁则正的选修,四大名捕绝对不是吹!” “什么四大名捕?”张子翔趴在桌上问。 “你连中文系四大名捕都不知道?古代文学史的杨求是,古典文献学基础的梁则正,语言学概论的陈进,古代汉语的朱炳南。这四个人专爱给人挂科,杨求是荼毒你还不够?” 这学期开学,古代文学史跟大一上半学期期末一样,整个系又几乎挂了一半。上半学期考试的时候大家都尝到了苦头,虽然出的题确实是没超过划重点的范围,可是杨求是完全没透露出哪里是选择哪里是大题哪里是名词解释,就靠学生们自己猜。于是大家都猜书里用了大篇幅说的,分出一二三四条的能出大题,出了有得答。谁知道卷子发下来,那些一二三四列得清清楚楚的都是不着边的选择,反倒是没用太多篇幅写的那些知识点出了大题,三道大题一共占了四十五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谈谈你对xxx的看法。” 如向笑天这种学霸自然是上承什么下启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答,脉络理得清清楚楚。更多的学生就不行了,一下考太多东西记不住,都只把命运押在猜题的笔记上,一看卷子,哀鸿遍野。 于是下半学期的时候大家长了记性,提前都死背,背得越多越记不住。结果考试卷子到手一看,特别正常,坚定地按着课本要求,写得多的就是重点,笔墨少的就是选择。又是一片哀嚎。 张子翔平时也是好好学习的乖孩子,这次幸运,又躲过去没挂科。向笑天回来没跟他们说过陈进有多变态,这时候一听田晓青说起四大名捕,不由犹豫道:“不至于吧,两门选修课,不是课外送学分的吗。” “选修课?我看落在他们手里,选修课也悬。”田晓青说,“学姐说了,四大名捕都有杀手锏。杨求是的杀手锏是划重点,朱炳南的杀手锏是读课文,梁则正的杀手锏是不点名,陈进的杀手锏是连坐法。连坐法你没看见过,哎哟,我可见识过了。名不虚传。” 张子翔充分发挥历史单科学霸的优势:“只要一人不及格他就挂你一宿舍?” “不是。这个连坐法是字面意思。他上课最爱叫人回答问题,一个问题不让坐下,一问就是三四个。而且你说错了他不直接说你错,问你别的问题,一直到你自相矛盾。这个真太丢人了,羞都能羞死。”田晓青说,“坐前面坐后面都不安全,他照着花名册点。点起一个人之后,周围的人全跟着倒霉,因为他会说:张子翔前面那个,张子翔后面那个,张子翔左边,张子翔左边的左边。” 李磊听得打了个寒颤,说:“你别拿张子翔举例子,怪瘆得慌的。” “你这就不行了?最恐怖的不是这个。最恐怖的是,他有可能在一节课里重复把你叫起来。” 张子翔一听,也觉得有点发冷。杨求是的威力他在大一这一年里已经深深地折服了,陈进这边才上了两节课就被整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好。 然后田晓青给了他们最后一击:“明天你们上课,可以看看他点人回答问题时候脸上那个愉♂悦的笑。” 李磊扳着手指,哀嚎:“四大名捕什么的你们怎么不早说,早知道不选朱炳南和梁则正了。好不容易摆脱杨求是,这学期怎么还这么倒霉,一个不够,碰三个。” “谁知道你们这么孤陋寡闻。” “你们早知道了?”张子翔问,“那你们为什么还选他俩?” “因为男神。”田晓青星星眼说,“尤其是那个梁则正,听说长得特别帅特别凛冽。” 于是张子翔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女生的颜控和不可理喻,她们在犯起花痴的时候连最基本的遣词用句都丧失功能。杨佳也没能幸免,说到下午就能见到惟一没见过的文学院男神时,笑得特别好看。 下午选修课的时候,张子翔被田晓青百般恐吓,说得没办法,只好提前二十分钟跑去教室占座。一进去他才知道,真的不是危言耸听,整个教室至少坐满了一半,完全违背了平常好学生五分钟提前来,普通人不打铃不进门的公认潜规则。他扑过去抢占窗边的位置,前排坐满了人,他只能占上中间的座位。过了几分钟,三个舍友也来了,一进来看见这阵势,吓了一跳。倒是紧随其后的杨佳和田晓青面色如常,田晓青得意地说:“早猜到了,我说得没错吧。” 中文工具书及古代典籍概要当时选课的时候张子翔还记得,只给了八十人的名额,不是特别大的选修课。可是临近上课,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大半都是没选上来旁听的,目测一百七八十人不止。有的甚至从别的教室扯来了椅子,就坐在后面或是干脆和熟悉的同学拼桌。打铃的时候,还有人踏着铃声飞奔进来,拿着课本,大概是下了课直接从别的教学楼赶过来的。陆越峰眼尖,说:“你们系这什么男神啊,影响力跟核弹似的,怎么艺设和计科的都来了。” 话音刚落,因铃声响起顿时变得一片寂静的教室就传来了前门的响动。一个穿着衬衫休闲裤,袖口上卷到小臂的人一手夹着书走进来,拉上门。他走上讲台,先略略扫视全场,接着开口了,声音不大不小,淡而平静。 “大家好。这个学期,这门课由我来给大家上。我叫梁则正。” 与此同时,李磊带着活像吞了口苍蝇的怪异表情转过头,看着同样铁青着一张脸的张子翔:“翔子你逗我呢?梁则正就是你那个哲学系历史系的师兄?” 第十五章 开学后,张子翔去一班报到。上学期末新课表发下来,中文系三个班已经重新打乱分了班。李磊真的去了应用语言方向,向笑天选的中国文学。他看书颇有点过目不忘的意思,加上明显喜欢古代文学,大家都觉得这个方向特别适合他。 张子翔也跟着杨佳去了古典文献方向。因为选古典文献和应用语言的人都很少,中国文学分出两个班,中文系原本的三个班变成了四个。古典文献一班,中国文学二班和三班,应用语言学四班。李磊认为班级序号直接反映出这个方向学校的重视程度,大呼不公平。 古典文献这个方向只去了十九人,人少到张子翔觉得这个方向还能开班都不可思议。应用语言学还好,去了三十二个,后来李磊回来说这个方向听着高大上,实际上就是对外汉语。 一班加上张子翔一共只有三个男生,这次春季运动会是彻底别想了。过来的学生都按原先在班里担任的职务继承了班委,省事。杨佳还是团支书,缺个班长,张子翔在系里知名度比较高,人又讨人喜欢,本来想推张子翔。他不愿意当,就给了另外一个女生。 还有一件事,就是上学期梁则正那门选修课李磊和陆越峰果然挂了科。陆越峰死活不信梁则正不是瞎给人挂科,逼着张子翔去问。问同宿舍挂科的事有说情的嫌疑,张子翔没办法,只好努力制造偶遇,然后假装随口提到据说上学期梁则正那门选修课挂了一小半。 “你就第一天点那次名的时候,看一眼就记住了?” “对。” “当时那么多人,你怎么记得住?” 他眯起眼睛看了眼张子翔:“你是想问李磊和陆越峰?他俩跟你一宿舍?” “你怎么知道?!”张子翔大惊。 “上那几次课你们一直坐一起,还说过话。” 后来张子翔特意跑到讲台上往下看,回宿舍满面恐惧地对舍友们说:“以后上那些特恐怖的老师的课别说话了,还有别作弊。我都不知道,站讲台上底下干什么居然看那么清楚。” 陆越峰也惊诧:“这人记忆力那么好?!” 李磊不待见梁则正:“一个选修课还搞成这样,他以为他学术交流呢?假正经,装逼犯!” 张子翔自己可以背后诋毁梁则正,别人说他一个不字都不行,于是拿梁则正教育他的话添枝加叶来回敬:“大学就是给你学知识提高自身能力,学习适应社会的地方,连最基本的自控能力都没有,还想上社会?你不会拿本别的书到他课上看?不看书能拿手机上网吧?不看书不上网你能写作业吧?选都选了,怎么你都得去吧?人家学校开多点选修课就是为了让你多方面培养自身修养,摸索自己将来发展方向,自控力也是要锻炼的,惰性更是要克服的,走几步路都不愿意,短短五十分钟都坐不住,你能在朝九晚五在办公室里坐八小时?坐得住八小时你能加班?你以为人家梁则正没事干?人家那么忙,还抽空来给咱破本科生上课,不就是考虑到咱们的发展前途,是为咱们好,人家良苦用心你不领情不说,还背后骂人家,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狗咬吕洞宾!” 李磊瞪眼:“我算听出来了,你丫跟这伪装好学生,冠冕堂皇说一大堆,其实不就是向着梁则正!你的战友情谊呢?你的节操呢?我告诉你我生气了,非常生气,晚上你得请客!” “正好我家店牌子后面灯不亮了,大陆不是学电路么,晚上来给修修,请你们吃夜宵。” “谁给你说我这专业就是学电路?!”陆越峰也瞪眼。 “我电学学得好,力学不行。尤其是浮力。”李磊歪楼。 “对啊我也是。”向笑天附和,“以前补课的时候我问老师,一道题里边两个式子,为什么有的相除不行,除出来就得一,有的除一下就能得出答案。”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张子翔说,“那你老师最后怎么说的?” “他也说不清楚,就告诉我说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说谁跟你们说我专业就学电路!!”陆越峰拍桌子爆粗口,“那他妈是电工!” 李磊从床上伸头下来,无辜道:“没人说你们专门学电路啊,但是你们学得再多,不也一样能客串电工吗?” 陆越峰顿时没词了:“说不过你们,文人嘴炮凶猛。” 晚上在宿舍,张子翔突然又想起选修课的事。这学期开的选修课张子翔都不怎么感兴趣,梁则正也不上,就不想多选课了,想留出时间看日语,只报了公共日语二和日语阅读这两门。陆越峰跟张子翔一样,学分不愁,只报了一个感兴趣的选修课。向笑天和李磊是报满的,宿舍里四个人全都分开了。 他问李磊:“豆儿,你今年能行吗?梁则正那个选修课两分呢,你又没个社团,拿什么撑分?” “没事,我英明神武,这学期抢了一个二点五的,其他都是两分,都不挂正好够。”李磊说。 “所以说你们系这些都什么老师啊,我们系可没这样的。中文系就是奇葩。”陆越峰拿叉子戳蛋糕,“哪个老师也不能这么下黑手吧。” “就是,他看你面子也不该啊。” 张子翔笑,说:“什么面子?估计我不去,他照样给我挂科。挂了之后,还要加倍教育我。” ****** 开学一段时间,张子翔果然转了入党积极分子,开始在课余时间培训。培训几次暂停,每月交心得体会。等到转预备党员的时候,再去培训。 每次杨佳说他抽烟多,他就说英语四级考完试就减量。话虽这么说,无奈烟瘾凶猛,稍微感到没精神一点就想抽了精神,结果到最后变成只要不抽烟就不精神。杨佳再说他,他就再往后推,说考完日语n1和英语六级就不抽,反正总是有借口。 到最后,杨佳也没办法了。只要她一开口,张子翔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先嘻嘻笑。她也不能真不错眼珠地监督张子翔,每次撑死了打他几下,或是跺跺脚。这些可爱的小动作对张子翔不戒烟的坚定意志一点动摇的作用也没有。 张子翔不爱一个人抽烟。上半学期的时候跟李磊吴景男坐一起,有时候下课叫他们一起厕所抽根烟,他们不去,张子翔也就不去了。这学期班里只有三个男生,另两个都不抽烟,张子翔爱不爱一个人抽烟都得自己去。去得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下课就自己去厕所。之前有意无意的好歹还有个限制,如今没有限制,反倒抽得更猛了。 杨佳还是坐他前面,每次打铃时候张子翔进来,都顶不乐意地瞪他。 一次上完两节文学原理没换教室,张子翔抽完一根烟,难得提前三分钟回教室。下两堂课是古文献基础,他绕过走廊,突然迎面撞上了正夹着书往教室走的梁则正。 下课时候碰到梁则正,张子翔总感觉是很私人的,这种时候见面比上课时候看着亲近。他嘿嘿一笑。 梁则正不笑,问他:“你最近抽烟很多?” “你怎么知道?” “烟味很重。” 他说话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和张子翔一起往教室走,看样子也打算踩着铃进去。接着,补充一句说教:“抽烟有害健康。抽多了不好。” 张子翔跟上去问:“那你抽吗?” 他承认自己问话的时候带着点小恶意。与梁则正越是接近,越感觉到他还有很深很多的东西需要他挖掘。这种时候为了给学生做榜样,张子翔猜想许多老师都会说个善意的小谎言。但张子翔看见过梁则正抽烟,所以在这件事上,梁则正在他面前说不了谎。 他想真正地、彻底地了解梁则正。就像了解老爸,了解老妈,了解这世上任何一个最重要的人。所以他需要跨越两人身份上的障碍。无论如何,梁则正这张负责任好老师的面具,得先给他扒下去。 张子翔偷偷捏着自己袖子,斜过去偷窥梁则正的脸。梁则正还在向前走,迟疑一瞬,竟然很坦诚:“抽,但是不经常,半年都抽不了一包。很多时候就是开了封没抽,放潮了,最后只好扔掉。” 他这个回答张子翔没想到,一时没能说出话。他又回忆了一下梁则正那天站在窗户前面,点上了那么多烟,其实真正吸过的确实只有两三口。一想到这,他就老实了:“我宿舍都抽烟,尤其是天哥,向笑天,一看书就抽个不停,我最开始就是觉得呛得受不了才学的,其实我之前不抽,是大一下半学期刚学着抽的。” 梁则正嗯了一声。 “而且他们老嘲笑我,说不会抽烟的不是男人。” 梁则正轻轻摇了下头:“真正的男人看内涵。” “我知道了,那我就戒……不不不,那我从现在开始尽量少抽。” 这次梁则正看了他一眼,抿了下嘴,微微笑了。 第十六章 张子翔平时不爱看新闻。 所以一天早晨起来,班长在班里组织捐款的时候,他一头雾水地问杨佳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佳告诉他说:“c省地震了,震级很高,死了好多人。” 张子翔一愣,掏出手机去查。一夜之间,所有网页全变成了黑白,他常用的浏览器完全换了个界面,上面用粗体标着醒目的伤亡数字,惟一的颜色就是那些白蜡烛燃着的橙色火焰。 “怎么这么严重?”他惊得有点呆。 “昨天晚上咱们这也有震感,你不知道?” 张子翔想了想,昨晚走廊里有点吵是真的。后来李磊从床下推他,说地震了,陆越峰也在说话。他睡得迷糊,以为是李磊恶作剧在摇他的床架子,嗯了一声继续睡。 后来大概是冲击波过去了,楼不再晃动,大家就回去睡觉了。因为宿舍里其他三个人没有了下文,没再叫他,他睡醒之后就来上课了。杨佳不说,他都忘了还有这件事。 张子翔给家里人一人发了条短信。c省离a城太远,只有轻微的震感,大家都没事,三叔睡得最死,甚至没感觉到震。他就在下面刷新网页看信息。 地震刚开始的时候是深夜。c省的房屋大概许久没经过加固,抗震性不强,倒了好多。许多人还在睡梦里,没能跑出去。现在正在组织搜救,伤亡人数还在不断上升。 上午十点多又有一次余震,许多摇摇欲坠的楼倒了。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乎整个食堂都在讨论这件事,因为食堂有电视,张子翔就在食堂吃饭,没带回宿舍。很多人都聚在电视底下,仰头看着新闻。 这次地震很严重,甚至完全摧毁了几座城市。国家领导人当天凌晨就飞到了灾区,还有一些自发组织的救援队,已经开着车,带着食物和水开始往那里赶路了。新闻底下的滚动条不断播报着新的伤亡数字,偶尔插一些捐款名单。 张子翔身边没有c省人,但是a大里面c省人还是有的。一些学生给家里打不通电话,都急得要造反。当天学校就发了告示,统计c省的学生,院系全部打乱,把家近的同学分别聚集起来。为了安全,一个地方的学生由一名辅导员带着,一起放短假回家。张子翔下午下课时看到了一些学生,大概已经买好了火车票,三五成群地背着草草收拾出来的背包,由一名老师带着往学校大门走。有的在哭,还有些人眼睛红红的。 被他们的样子勾起了自己痛失至亲时的痛苦,回宿舍的时候张子翔心情有些低落。宿舍里三人都在,李磊和陆越峰都在李磊床上,大概也在看新闻。李磊说:“以后我再也不喝百事可乐了。” “为什么?” “你看捐款,捐得不如可口可乐多,还比人家捐得晚。” “是么,捐款给出名单了?” 张子翔说着,拿手机上网去查。向笑天难得也凑过来看,网上已经有人整理出来一份很详细的捐款名单,先是国家机构,再是明星,再是各国来的捐款,后面附着救援队的人数,最后是各个公司,不分中国外国,谁捐款多谁就在前面。 虽然不能纯粹用捐款数额衡量,但这个数字多少也能说明些问题。几人坐在宿舍里看着名单,向笑天问:“红十字会去没去?” “去了吧,肯定都过去了。这回真太惨了,我都想去了。”李磊难得很严肃,“你看,现在雨还没停呢,估计有不少人压在底下淹死。我小时候溺过一次水,差点死了,那滋味,真是,我这辈子不想再尝第二次。你说他们就被压着,看着水一点一点淹上来,得多绝望。” “对啊,要是不上课我也去,学校也不组织。”陆越峰被李磊的情绪感染了,也坐在上面皱着眉,“你看天星集团那个捐款数字,真牛,这才是中国人。不过我要是这么有钱,我也捐这么多。我真觉得我有可能就留下周转资金,剩下全捐出去。” “是吗?我看看。”张子翔说。他往下翻那个列表,在最后一张表格上,天星集团排在第一位。 “天星集团是什么集团?”向笑天除了书什么也不关注。 “一个特牛的家族企业,全球排行榜都上去了。我有段时间没关注了,这集团现在居然这么有钱。前几年就听说越来越好,还搞融资呢,这两年越做越大了。”李磊说,“我刚才查了下,都好几代了,这种家族企业能传下这么多代真是不容易,出几个败家的就全完。” 他又招呼张子翔和向笑天:“来看新闻,我打开了。” 李磊把显示屏压低,张子翔两人站在床下跟他们一起看。是短短的采访视频,下面依旧滚动着伤亡数字。先是救援队的采访,能看出军人们都风尘仆仆,记者也眉头深锁。然后是别的国家的救援队。再接着是一些明星一人几句的打气,最后是一些捐款人的采访。下面打着名字,向笑天哎了一声,念:“梁则准?” “天星集团*oss。不就是名字有点像?”李磊说,“别想你们那个男神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张子翔也皱了下眉,没说话。屏幕上的人穿着西装,稍有些胖,脸上却没有想象中大资本家那种唯利是图的精明样态,而是很端正,就这么从表面看上去似乎修养还不错。而五官不管怎么看,都跟梁则正完全没有相似点。 ****** 地震的事情闹了很久,头七还有人在学校里放孔明灯,点蜡烛。过了一个多月,渐渐地也消停下来,听说灾后重建工作正在进行。 当初那些红着眼眶走出校门的学生们张子翔不认识,也不知道如今是不是回来上课了。对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们来说,地震只是这一年的一个大事件,或许惋惜,或许当时也会跟着难过,但过去也就过去了。真正的痛苦,只有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才体会得到。 中文系四个班没有c省的学生,捐捐款也就不再提了。学校不拿捐款这事来攀比,哪个班哪个系,或者哪个个人捐多少,全都没有上公告栏。又过了一个月,五一放假回来,学生们都开开心心的,网页的颜色也恢复了正常。 张子翔去年夏天捐出去不少衣服,眼看天又热起来了,只好去买。他在市中心百货大楼有张会员卡,时间久了已经级别升得很高,打八五折。从别的地方买衣服就不如去百货大楼买值,虽然路远很麻烦,去一趟买一个夏天的衣服,还是划算。 张子翔赶在星期六上午坐车去市中心,下午就能回来。把新买的衣服放洗衣机里转出来晾上,晚上正好上完日语课回趟家,把衣服拿回宿舍。他不愿意多逛,进了百货大楼直奔自己常买的品牌,随手挑几件付了款,装在袋子里还挺沉。 他找了个麦当劳吃午饭,吃完饭打算回家。刚转出楼门,突然看见梁则正从前面走过来,难得穿着白色衬衫,手里抱着个小男孩。那孩子抿着嘴,眼睛和头发都特别黑,这点跟梁则正还真是蛮像。 张子翔又仔细打量那男孩。孩子长得很干净,并没贴在梁则正身上,而是双手按在他肩上,看着身体挺僵硬的,似乎还想离他远点,上半身立得特别直。看脸上那个不情愿的表情,就好像梁则正是拐卖儿童的嫌疑犯。 梁则正也看到了张子翔,停下脚步。后面跟上来一个女人,因为和梁则正距离不算近,张子翔刚才没能看出来他们是一起的。女人顺着梁则正的目光看见张子翔,也站下了脚。 张子翔毕竟年纪还小,阅历少,应变能力相应比较差。梁则正老婆在他心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一旦真正见到了,冲击力特别大,大得他站在那里又傻了,心里五味杂陈。梁则正抿了下嘴,走上来。 张子翔愣住几秒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梁则正老婆,觉得越看越不顺眼。他又想起来那天女人在电话里吼梁则正,梁则正性子不温不火,连一句重话都没回。 想到这里,张子翔立刻打算上前叫梁教授好,说话绝对不用平常习惯了的“你”,而是要百分百一句一个“您”,最好还要点头哈腰,誓要让那女人看看自己心目中连孩子都养不起的无能老公在学校里有多受人景仰。谁知梁则正比他快,回头先毫不迟疑地介绍了一句这是我一个朋友,接着又向张子翔说这是我爱人。再接着,他看看小男孩:“鸿禹,叫叔叔。” 孩子怯怯的,小嘴抿得死紧,最后还是叫了。梁则正老婆很礼貌,跟张子翔寒暄时笑呵呵的,但对梁则正那种明显的冷淡,从梁则正对她说话时的每一个细微反应都能看出来。 张子翔勉强向梁则正老婆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心里更不舒服了。不舒服不是因为自己坐地升辈被叫得老了,是混杂着不平和愤懑的很难准确定义的感情。一半是高兴梁则正把他当做一个朋友平等看待,而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另一半是看不惯梁则正那个温和的表情。他平常清清冷冷的眼睛在对着母子俩介绍张子翔时几乎透出了一种接近暖的温凉,可看样子,被他温柔对待的两个人却并不领情。 第十七章 张子翔身边已婚的年轻人只有那么几个。 两个堂哥,还有赵阳。 哥哥和嫂子因为太熟了,一直没有特别注意过。只记得每次回奶奶家的时候都大包小包,小侄子性格活泼,不认生,到处乱跑。哥哥嫂子刚结婚那年,有一次张子翔坐过两人的车,具体因为什么事情忘了。那天在下雨,天阴得黑了似的。哥哥开车,嫂子坐在副驾驶,两人轻声说话。张子翔从后面看他们,自己都感觉幸福得从心里往外泛暖,当时被那个气氛带得特别向往结婚。 侄子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嫂子在屋里喂奶,也会叫大哥来给她冲水暖奶瓶,叫大哥来从书包里拿东西,叫大哥做各种事情。大哥很负责,嫂子一叫,不管在干什么,果断一边答应着一边弹起来。后来侄子长大些,回家的时候让叫爷爷就叫爷爷,让叫叔叔就叫叔叔,特别灵巧,一看就是被呵护长大的孩子,单纯快乐,无忧无虑。 在家的时候,小侄子会跑过去抱嫂子大腿,也会闹着要骑在大哥脖子上。两边都亲近,一家三口看着特别和谐。 而赵阳也是。“如你所见”分早班和晚班,早班就是早晨从开店到下午一两点钟,晚班就是下午来,一直上到晚上关店。他一般上的都是晚班,带着饭,晚上热一下,从来不在外面买。 赵阳结婚也挺早的,闺女四岁了,人还很年轻。平常嘴又贫又损,却也是个真正靠得住的人。有时候也挺沧桑的,平常没事写点小文章,赚些稿费贴补家用。 张子翔大一的时候见过一次他老婆,很知性,牵着闺女来找赵阳给他送饭。小女孩长得挺漂亮,穿着白色的蓬蓬裙,像个小公主。未语先笑,笑起来还特别甜,有两个小酒窝,比欠抽的赵阳可爱多了。 那天赵阳不知怎么的忘了带饭。张子翔不知道他在家里是什么样,但他老婆在外面很给他面子,没说他也不嫌送来麻烦。他却自己先软了,不住赔笑。那样子不是乖得像猫,更像是在猫面前求饶的老鼠。后来他老婆走了,一直在嘴上被他打压得倒地不起的张子翔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损他说妻管严。很多男人都在外面撑面子,最忌讳这个称呼,赵阳却不。他瞅了眼张子翔,一脸“你还很幼稚”的意味,十分坦然:“你懂个屁。我不是怕她,我这么对她,是因为想让她高兴,不让她生气。是因为我愿意对她好。” 晚上的时候张子翔没回宿舍。他爸又出差了,家里就他一个人。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会,又爬起来站窗户前面。没拿望远镜,推开窗户往楼下看。小区里的水泥路被白光的路灯照得青惨惨的,那种阴影不偏不正,不浓却无法忽视,他更不舒服了。 自打认识梁则正以来,张子翔从未见过他对待谁用那种温温软软的态度。那种感觉就是脾气好得离谱,好像抡圆了扇他一巴掌他都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他是个极其罕见的能文能武的人,张子翔这种反射神经,他都觉得梁则正一人能打他四五个。而且梁则正虽然话不多,张子翔却从来说不过他。所以张子翔想,梁则正也不是没本事,不是窝囊,他跟赵阳一样,是让着自己老婆。 可是赵阳老婆在外面给足了赵阳面子,梁则正老婆却不。张子翔不是幻想主义者,知道关系再好的夫妻之间也难免有些小摩擦,可在外面不给人面子,哪怕对方是再亲近的人,那也已经是涵养问题了,是不懂事。 白天梁则正说话的时候,大概因为表情没换过来,首次对张子翔用了那种温软的注视,还有那个沉且柔和的声音。张子翔觉得,那是他老婆不要的东西,她不要了,然后反弹回来好歹给了他一部分。她不要,可是,那却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张子翔在床上躺着,他都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告别,怎么回来的。心里堵得特别难受,晚上给杨佳打电话都没说几句,换季的时候人都容易感冒发烧,吓得杨佳一个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他躺到半夜实在睡不着,便爬起来开电脑上网。家里的台式机没安游戏,就打开一个评分最高的电影。看到一半实在看不下去了,那个电影光线暗的场景特别多,每次暗下去,他就能从显示屏中看见自己的脸,那已经不是不快乐了,简直就是苦大仇深。 他关上电影,在黑暗中坐了会。其实来看电影并没有多大帮助,因为即使他在看着那些场景,也完全沉浸不进故事情节里,始终在脑海里环绕的还是白天见到梁则正一家三口那些场面。 张子翔叹了口气,逛一会淘宝,就上百度去查,想要查怎么让自己赶紧睡着。刚打出“怎么”两字,下面出现一个特别长的下拉框,有“怎么减肥”,有“怎么练腹肌”,有“怎么说我不爱你”,还有一个“怎么知道自己爱一个人”。 张子翔正无聊,便留着“怎么”没再往下打,开始一条条地百度。“怎么减肥”百度出来大部分是言辞恳切的减肥药广告,“怎么练腹肌”是一群裸男在展示身材。“怎么说我不爱你”出来的东西很杂,有秀多国语言的,有矫情忧伤的,还有歌。最后一条“怎么知道自己爱一个人”也有点杂,这个问题百度知道特别多。 张子翔想想自己一直确定不了对杨佳是不是爱,索性往下看。百度还是蛮智能,根据关键词给了他很多不同的表达。最多的就是“怎么确定我是否爱一个人”或者“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一个人”。他点出来许多选项卡,很多回答是酸溜溜的诗或者散文,他没耐心看,就关了。还有一些是很平实的例子或是测试问题,这些他还有些兴趣,便大略扫视几眼。 第一条“你是不是在很忙时依旧开着手机,等着她的短信”没有参考价值,因为他根本没忙过。不过收到短信时会开心还是能肯定的,收到杨佳的短信时,他的嘴角总会因为感到温暖而不自觉地翘起来。 但收到梁则正短信的时候,他翘起来的不只是嘴角,整个人都会蹦起很高。 什么破问题,张子翔想。 第二条“如果你喜欢和她单独漫步,那你已经爱上她了”更是不可理喻,跟杨佳一起走路的时候那就叫走路,或者叫拉着手走路。如果说两个人一起走,他最喜欢的还是在梁则正背后看着他走路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漫步的准确定义。 还是个没用的问题,张子翔又想。 第三条“当她生病时你会替她着急”也没有用,因为杨佳根本没生过病。 还有第四条,“当她跟别人亲近时你会吃醋,那说明你已经爱上她了”。 这一条简直废话。杨佳从来没跟别的男生亲近过,倒是梁则正,张子翔不用看,哪怕想到他老婆都会心情低落得不知如何是好。 梁则正这个人性格挺复杂挺奇怪的。明明坚硬得认识他这么久,只会答“行”或是“可以”,连一个“好”都不曾说过,然而却又那么软,软到甚至不会高声说话,也从不拒绝人。最开始的时候,张子翔猜想这种低落的缘由是因为梁则正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完美偶像,是一个模型,不抽烟不喝酒甚至连厕所都不去,就像是上帝,没有缺点,没有感情,没有*,一切普通人类有的东西他都没有,就是一个模范的框架才正常。他应该被高高挂起来给人瞻仰一辈子,不该有个女人来亵渎他的圣洁。但是后来,他发现他最难受的不是发现模型也有人类的一面,而是梁则正在那样的对待下,还是能平静地说出“爱人”这两个字。 张子翔看到第四条,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很无聊。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自己心里肯定是有尺度的,骗得了谁也骗不了自己。他觉得自己不爱杨佳,大概就是不爱了,爱不爱也不影响他们现在在一起的事实。电脑开得也不是时候,睡不着也至少该去躺着,半夜三更不去睡觉,坐在这里看这种抒情散文,简直愚蠢。 于是他就去关网页。在关掉之前,他看到了下面一个回答,大概答的人是个女孩:“这个很容易啊,如果你总想看到他,看不到他总是想他,那肯定就不是普通的感觉了。” 那时候他的手已经因为惯性点上了右上角的红叉。网页关上前,最后在他眼里掠过的是前面那些无聊问题里最后一条。那并不是一个问题,是一句话:你爱的人就是当你看到这些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人。 张子翔一只手放在鼠标上。百度搜索到的问题点过后会变颜色,如果他想把网页重新打开,那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他长久地坐在电脑前,并没有动。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没有过分的自我怀疑,他此时的情绪只是两个字:冷静。 他是带着问题来看的。他的问题就是杨佳。可是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跳出来的却是梁则正。就是说,如果他不是本来就想要问关于杨佳的事情,或许在看这些问题时,根本不会想起还有杨佳这么一个人。 然后他犹豫着,在百度搜索框里面打字。打到“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的时候,已经弹出来一个问题“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看来搜索这个问题的人比他想象中要多。 看完之后,张子翔关了电脑,回到自己床上。那些回答有专业的,有很私人的,还有些特别诚恳。一条针对“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他,我应该不是同性恋”的回答说:“害怕自己是同性恋的人无非就是在乎周围人和家里人的反对和目光。你发现你爱上一个同性,因为不想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就拼死拒绝这个事实,甚至开始不确定你对他的感情是不是爱。但假如所有人都把这件事看得很正常,你爱不爱那个人?问问你自己。” 他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了大一时候的一段对话。那时候李磊比现在猥琐多了,张子翔有天晚上吃太撑不舒服,大概睡觉时候哼唧了几声。早晨起来,李磊就问他:“做春梦了?” “做什么春梦。”张子翔是这么回答的,“吃多了,晚上一直梦见有东西压着。” 然后李磊歪楼:“这个年纪做点春梦也正常。话说我第一次梦遗是梦见我同桌了,梦见我摸她胸。吓死我了,我同桌就是个恐龙啊,我做梦也真下得了手。然后我还以为自己不正常呢,躲了她一礼拜。你们呢?” 陆越峰脸红了,嗫嚅半晌说:“英语老师。” 李磊大叹:“大陆你真重口味。不过也蛮正常的,好多人都这样。翔子你呢?” 张子翔想了想,说:“我梦见我在飞。” 李磊又感叹:“你不该叫张子翔,你该叫张子昊啊。” “为什么?” “日天。” 张子翔想起这段对话,忍不住笑了笑。他刚才看那些问题,许多人都是因为做了关于同性的梦很害怕,或者是对同性的拍肩膀等普通身体接触过分敏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性取向有问题。有些回答就给他们解释说梦其实与性取向没有直接联系,同时,也有一部分回答叫他们在清醒时上特别挤的公交或者澡堂去试,完全把一个人是否是同性恋的判断标准定为是否会对同性有生理反应。还有一部分人觉得问问题的人是憋久了暂时产生了幻觉,就像军营里有许多基友,当时爱得死去活来,出去了之后都过回正常生活。那不是真正的性取向,只是特定条件下产生的一种短暂的错乱。 另外一部分人不赞同这些支持或者分析性质的回答,甚至批判提问的人。他们认为男女天生阴阳调和,对同性产生好感的话,朋友的好感还可以,有了超出友情的好感甚至*,就是变态,是逆天而行。 张子翔看了许多回答,然后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感觉。既不存在让他短暂错乱的环境条件,他也不是对谁都会有反应。只是对梁则正这个人,只有梁则正,无论哪里,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喜欢。 那些问题最后答着答着就歪楼歪到了喜欢上同性怎么办。有一个人很坦然:“在碰到他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异性恋。” 还有一个人撺掇:“不要在意性别,跟着感觉走。” 而张子翔最有共鸣的是另外一个答案,那个人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只说了两句话。 “我不想揪着性别不放。我只想要一个有他在的未来。” 第十八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甚至连向笑天都发现了张子翔的健康|生活。 有一天,他叼着烟问:“翔子,我发现你最近怎么不抽烟了?” 张子翔瞥他一眼,说:“梁则正跟我说抽烟不好。” 陆越峰乐了:“你们这个黑手老师怎么回事?管那么宽,抽烟还说你?再说了,杨佳说你那么长时间你也不听……不对啊,不是杨佳,你爸说话也没见你有这么听啊?” “你跟他说说话就知道了。”张子翔头都懒得抬,“他说话特有说服力。” 李磊还是死不待见梁则正:“我怎么没感觉?你的感觉永远是错的,还说服力,你怎么不说他是别的系的师兄了?” “你懂个屁。” “你瞧他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陆越峰笑。 “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是我家梓萱。”李磊对梁则正嗤之以鼻,“哎哟。也不知道这人好在哪了,北校区那边都火得不行。梓萱马上大二了,也要开选修课,说要选他课,我多倒霉啊!又得跟着去旁听。” 张子翔恍恍惚惚的:“不想去可以不去啊,为什么非得去?” “你以为我是你呢?每天对女朋友不闻不问的,打电话都像交差,也就杨佳还能忍你这么久。杨佳多好一个姑娘,你也不怕被人撬了。我可要寸步不离梓萱,防止我的猎物被别人抢走。”李磊一边下床一边说。 “饭点了,打饭去不去?”他说着,走到张子翔旁边探头一看,大惊失色,“卧槽!你干什么呢?!” 张子翔不躲不闪,拿着写满了“梁则正”三个字的一张活页纸,忧郁道:“我突然发现他名字写起来真好看。我名字写出来怎么就不行呢?” 陆越峰跟张子翔睡正对面,他正在底下写作业,扭过身一看,也惊呆了:“卧槽,翔子,你有病吧?” 向笑天倒是难得替梁则正说了句话:“当然不一样,他多牛啊。你想想,印在书上的名字,就是叫小花,也觉得大巧若拙。” 张子翔舒畅了,突然又想起来这几天一直想问李磊的事:“你这几天给家里打电话,怎么都不带密码了?” “有一次我妈给我打电话时候梓萱正好在我旁边,她说不喜欢我说方言。” 陆越峰也看了李磊一眼。 张子翔觉得有点不可理喻。他们平常在宿舍里,听到方言里有意思的发音还会笑着学,难道是听不懂不高兴?女人的掌控欲这么强? 不过这种问题张子翔不好问,他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要求:“我想吃椒盐蘑菇,去二食堂。” ****** 六月底的时候,天热得像在下火。宿舍里虽然有空调,但不知怎么搞的,都设成最低26度,调不下来。 还有两星期期末考试,全学校都不怎么上课了。几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小宿舍里复习考试,越想越热,一热就暴躁。 张子翔和陆越峰脱剩一条裤衩,拿着盆往水房走。一路上的所有宿舍都关着门,估计都正开着空调。 他俩接上满满一盆水,从自己头上倒下去。倒完一盆水再接,陆越峰坏笑着说:“我教你一个好玩的。” 张子翔早猜到陆越峰想干什么,先一步半盆水冲着他泼过去:“不用了,我教你!” 陆越峰笑,端起盆就要反击。 这时向笑天穿得整整齐齐从水房外面走进来,陆越峰一盆水泼到张子翔身上,波及到向笑天,眼镜差点给他冲下来。 向笑天呆站着,过几秒,推推眼镜问:“你们干吗呢?” 张子翔见他这副呆样,乐得直不起腰:“太热了,身上带着水进宿舍凉快。你怎么从图书馆回来了?” “人太多,热,还有人在大厅念念叨叨地背东西。” “反正你也湿了,回去拿个盆也来冲几盆吧。” 向笑天愣了一下,突然摸兜:“哎呀,我手机!” 最后手机拿出来,一点水没沾上。五分钟后,向笑天也穿着一条裤衩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桶。 “天哥你太凶猛了,你要用这东西倒水,举得起来吗?” “谁说的。我用你们盆冲两次,然后拿桶接水回宿舍,泡进去。” 陆越峰也忍不住笑了:“好主意,翔子,咱也拿桶去。” 张子翔想了想,突然说:“等一下。” 陆越峰站住了。 向笑天正开着两个水龙头,一个往盆里接水一个往桶里接。他长久不锻炼,身材是最瘦的,瘦归瘦,腰腹部有点赘肉。陆越峰在家里走山路,身体很结实,个子也高,到学校之后稍微胖了点,变成了有些肌肉的彪形大汉。张子翔又想了下,说:“你俩别动,给我摸一把。” 陆越峰大惊失色,但看张子翔不像在开玩笑,就站住不动,别别扭扭地给他摸。向笑天比较老实,摸一下也就摸了,一个劲说:“你别挠我痒痒。” 两人的嘴都没有李磊那么损,张子翔没有遭到人身攻击。他先是分别捏两人的胳膊,然后抓两个人的手,再挨个摸了摸胸膛。最后,他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说:“都没我身材好。” “你大爷!”陆越峰扑上来抓起水池里的桶,大半桶水从张子翔头上浇了下去。 “爽!”张子翔大笑着喊。三个人闹成一团。 ****** 当天晚上,张子翔偷偷加了个同志群。 进群的时候,许多人都在。聊得热火朝天。 张子翔瞟了一眼,从地震聊到军人,又聊到阅兵,最后聊到武器和政治,跟直男完全没有区别。他本来想往上翻聊天记录,看看之前都在聊什么,谁知道有个人眼尖,果断把他揪了出来。 张子翔用的是新申请的q号,名字想半天起不出,突然想到梁则正那双很恐怖的眼睛,最后起了个大王嬴政。那人一把他揪出来,群里一下炸了锅,连潜水的都纷纷冒出来。 青蛙王子:新人新人! 兄贵比利王:鼓掌,啪啪啪! 忧郁de天使:你是0是1? 张子翔完全被热烈的欢迎吓傻了,迟疑一会,打字:我也不知道。 忧郁de天使:我靠,你不知道?双向? 我家许仙会艹蛇:这个好办啊,来给哥哥艹一艹就知道了。 菊门今始为君开:看你名字这么霸气,应该是1吧?我是纯0,你可以来试试~ 张子翔看着刷屏的消息,十分尴尬。 大王嬴政:我觉得我喜欢上一个男的,但是我对其他男的都没反应。 唱歌的妖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志你加进来干吗?踢出去! van♂様:我觉得你可能只是喜欢的人正好是同性而已吧? 蘭·调:你确定你喜欢他? 说话的人太多,问题太杂,张子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单敲他,他打开一看,那个人的名字叫深海。 深海:别在意,他们没有恶意。 大王嬴政:我知道。谢谢。 深海:你是刚发现自己有可能是同志? 大王嬴政:是啊,我查了好多东西,然后觉得我可能真是。但是今天我试了一下,我对其他人的身体完全没反应,所以又不敢确定了。 深海:同志也不是对谁都会有反应啊。 大王嬴政:我知道,但我对我女朋友也没反应。我只知道我看见我喜欢的那个人,很想牵他手一起走路。对别人都没有。 深海发过来一个笑脸。 大王嬴政:大哥,你好像挺有经验的,你说我是不是? 深海:你多大? 大王嬴政:二十。 深海:那你别叫哥,叫叔吧。差着辈了。你这个问题其实比较难回答,许多人都有潜在的同志倾向,男性双性恋的比例更高些,所以我凭经验看的话,你不一定是彻底的同志。也许你碰到的那个人正好是同性|吧,碰到喜欢的女孩子也许一样是可以的。 大王嬴政:所以叔,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喜欢的人是女孩,我就是直的,可是现在我喜欢的人正好是男性,然后我就弯了? 深海:应该是吧,如果你确定你真喜欢他。咱们这个群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是直是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就是你最后找到的爱人是什么性别。包括我也是,在碰到我老公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女人。 大王嬴政:可是我觉得我跟他不可能,他是我老师。 深海:老师有什么不可能的。师生恋是道德层面的问题,又不犯法。而且我个人认为时代变了,职业和身份的定义也在跟着变化。这些古时候传下来的东西该抛弃就要抛弃,现代社会要思想解放嘛。 大王嬴政:可是他结婚了。 这次深海没有立刻答复,过了一会,回:那就不好了。 大王嬴政:他跟他老婆关系好像不太好。他老婆不喜欢他。 深海:你听我说。咱们喜欢同性的人,跟其他喜欢异性的人其实没有区别。右撇子杀人犯法,一个人是左撇子,他杀人就不犯法吗?这个例子比较极端,我是想告诉你,不管是同性异性,破坏人家庭都不可以。这个跟性别没关系,第三者的性质是一样的。 大王嬴政:我知道,我没想破坏。我只是觉得跟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只要看着他就很好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志。 深海:你这个情况确实有点复杂。不过听叔的话,别去掰人家。咱们自己看得开,但社会现在对咱们这种小众的群体还不是很包容。既然他已经有稳定的生活了,你真喜欢他的话,就不要让他也面对这些。 大王嬴政:那如果他也喜欢我呢? 深海:傻孩子,那还用问吗? 张子翔嘿嘿一笑,但很快,笑容又收敛了。 深海:话是这么说,你也别太绝望了,看看动向也好。你既然说他跟他老婆关系不好,还是有一定的可能性。有许多人其实跟咱们一样,但是他们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是同志,到了年龄就结婚了,然后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大王嬴政:嗯,我现在跟他还接触得挺多的,我也想等等看看。 深海:一般人接受自己的性取向都需要时间。我还真有点好奇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能让你这么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取向。 张子翔对着这段话,一瞬间想起了很多梁则正的样子。他说起自己的专业时专注温柔的样子,在那些暖暖的光线下抿起嘴的样子,还有走路时直直正正的样子。 大王嬴政:他很出色,很年轻就很有成就。他写字很好看,拿笔的姿势好看,走路的姿势好看,很可靠,脾气也好,我从来没见过他生气。而且问什么都知道,学习好还会打架。我觉得他简直就是理想中的我自己。 他写到这里,突然有点忐忑。 大王嬴政:所以有时候我也想,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崇拜他憧憬他?还有他这个人挺复杂的,我对他很好奇,是不是因为好奇产生的错觉?或者是不是我把自己的理想投注到他身上? 深海:这个只有你自己知道。每个人对爱情的理解不一样,表达方式也不一样,所以这个我没办法给你判断。但是你骗不了自己,你想想,一个人就算再自恋,他也不可能想要时时刻刻照镜子吧?你崇拜伟人,会想要拉人家手吗?还有好奇,正常情况下,一个人随着一层层被了解,他的吸引力会越来越小。那个人对你的吸引力呢? 张子翔笑了。 深海:二十岁应该还是学生吧。你可以去看看李银河的书,当初我也挺忐忑的,后来了解了同志是什么样的圈子,还有现状,慢慢就不害怕了。因为不管我喜欢同性异性,我都是我啊,一样在上班,有朋友,喜欢足球,喜欢吃肉。这些一直都没有变过。而且爱一个人的标准也从来没有变过。所以你也看开点。其实不管是什么性别,喜欢一个人都很快乐也很难。保持理智,然后一步步自己走走看吧。 大王嬴政:谢谢叔,真的。我想得挺开的。书我明天就去图书馆借。 深海:太晚了,去睡吧。祝你成功。 大王嬴政:嗯,晚安。 深海:晚安。 张子翔下了q,关上电脑。 这段时间他一直很平静,也很乱。其实他不在乎自己喜欢的人是男是女,就算自己真的是同性恋,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只是不想梁则正为难。 他是在床上上的网。宿舍里其他三人都已经睡着了,向笑天在打呼噜。他掏出手机,给梁则正发短信。 “睡了吗?” “没有。” “我要睡了。晚安。” 那边很快回过来一条信息。依旧很是好脾气,一点也不在意这种没有营养没有意义,几乎接近纯骚扰的联系。 “晚安。” 张子翔看着信息,把手机合上盖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第三章 [修] 陆越峰七号下午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脸惊恐但是津津乐道地对舍友们讲他回家去做什么。 “然后我妈叫我穿好看点,把我带了过去。”他说,“那女的坐在我对面,左脸对我三十度角,手就用美女做起来应该特别妩媚的姿势撑着脸。卧槽啊,那不是手,那是大象的腿啊。” 三个人都笑。 “而且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发如雪,简直凶猛。” “什么发如雪?歌?” “不是,她长成那个样子,说话的时候竟然还想要搔首弄姿!一直拿手拨刘海,哎哟,那个头皮屑。” 张子翔正吃晚饭,他一口饭嚼在嘴里勉强咽下去,对着饭盒里西芹百合那些白色的碎块郁闷得不行:“你恶心人好歹挑个时候,我吃饭呢!” 陆越峰大笑不已。 “所以咱们也到年纪了。”李磊惆怅,“不过我不怕老,要是能赶紧老一岁,我就毕业了。毕业了我就娶梓萱。” 张子翔继续吃饭。李磊这半学期连烟都不怎么抽了,因为苏梓萱来到校本部上选修课的时候李磊全都无条件跟随,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长了,看得严。 李磊对梁则正的感觉已经从死不待见升级成了深恶痛绝,据他所说,每次上梁则正那门课的时候他家梓萱都眼睛闪亮,一节课眨都不怎么眨。 “不科学啊。”陆越峰说,“人怎么能那么长时间不眨眼睛。” “我这叫形容!”李磊没好气,“就好像古代人说多少都是三,竖子可懂?” “老子屁都不懂。”陆越峰说。他刚吃完饭,正在开张子翔给他带回来的蛋糕。 六号的时候陆越峰不在,七号张子翔给他补偿黑森林。本来六号晚上张子翔回宿舍的时候就已经给李磊向笑天一人带过一块,七号又带,李磊喜欢甜食,连续两天吃蛋糕高兴得不行,问张子翔怎么突然这么大发善心。 张子翔说:“你终于问了?就等你问呢。我的目的是让你们给我打广告。” “什么广告?” “想要与爱的人亲密接触吗?想要测试暗恋的人对你的容忍度吗?请他吃黑森林吧!” “太拙劣了吧,你这也算是中文系学生?”李磊吃着张子翔的蛋糕鄙视张子翔。 张子翔就是笑,不说话。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如今想起来大一那一整年,张子翔有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也许是浪费掉了,也许是在为现在的一切打基础。也许没有大一那一年,就不会有现在和梁则正的这种亲近。他大一的时候认识梁则正,大二的时候接近梁则正,大三的时候真正爱上梁则正。他把墨水放在自己书包边的时候,梁则正又在接电话。还是不避人。 每次他不避人接电话张子翔都感到压力山大,果断又出去了。他来回运送杯子和咖啡,倒好了送回去。 然后梁则正又说了一句关键的话:“不用了,准哥,就这样吧。我其实心里一直都有数。” 他顿了下:“已经都过去了。” “我这次也不是故意的,真的。”张子翔笑嘻嘻说。 梁则正扣上电话,瞥了张子翔一眼:“我发现我每次打电话你都能不故意地听见。” “说明老天爷都想让我了解你。” 梁则正抿了下嘴,不说话。 “梁则准真是你哥啊?” “嗯。” “地震那会我看过新闻,有采访来着。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俩是同父异母。” 张子翔一愣,点头:“人都说男孩长得像妈有福。我也长得像我妈。我记得可清楚了,我小时候他俩一吵架,我爸就说要去查我dna。然后我妈真生气了,我爸就赔礼道歉。他俩每次最后解决问题的时候我爸就瞪我,把我锁屋里。但是我家门那时候上面有个玻璃,有一次我踩着凳子,凳子上又垫着东西,爬上去从玻璃往外看,我妈可牛了,一个凳子四腿朝天,让我爸跪凳子腿上面,手不准扶,不准掉下去。” 张子翔说着忍不住笑,梁则正也笑。 “不过现在我爸年纪大了,要是我妈还活着,他俩吵架,肯定跪不了多久就要认输。” 梁则正却说:“年纪大了,就不会吵架了。” 当时张子翔想说的并不是那句话。可鬼使神差地,他说:“别光说话,吃蛋糕啊。我觉得黑森林配拿铁最好。” 梁则正微微一笑,听他的话叉起一小块。 然后,张子翔发现梁则正弯起的唇角粘着一小块不明显的巧克力屑。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出去时,一瞬间看见了梁则正明显惊怔的神色。那种神色从他黑色的双眸中掠过去,简直像是新闻里化学工厂大爆炸那一刻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火光。但很快,那种短暂出现的神色就被敛去,与此同时,张子翔的手指触摸到柔软的唇角。 “你比我大多少呢。怎么比我还邋遢。”他装作不在意地收回手,说。 梁则正真的回他:“八岁。”他的眼睛暖暖的,还是在微笑,神色如常。 张子翔想起梁则正淡笑的唇角,在桌下轻轻地捻着触摸过他的手指。 上个月的时候,他去楼里买网卡。卖网卡的地方是很偏僻的角落,在文科楼五楼的拐角。他下到三楼的时候,听到楼道里有人说话。 虽然听的次数不多,但他记得那个声音。是院长。 “则正,你也别整天埋在你那个项目里。我知道你重视,可重视也不是这个样。听说这几个月你家里闹得有点凶?” 据张子翔所知,只有老院长一个人会这么叫梁则正。这种事并非必要,他一直没探究过。或许是因为都姓梁叫起姓来不舒服。 他顿住了脚步。 沉默几秒后,是梁则正的声音。清清冷冷,浅浅淡淡:“没事。”又过了几秒,说:“以后也没事了,老师。真没事。” 压抑着不敢求证的一切,那些黑色的东西,在他听到梁则准那个电话的时候,全部开始蠢蠢欲动。 李磊戳着蛋糕,突然说:“给你们说梁则正的八卦。” 现在的学生,见面打招呼也就是老师好,很少在前面加上姓氏叫x老师好。而平常的时候,背地里都直呼老师名字或者外号,有些招人喜欢的老师还会有昵称。张子翔本来也是如此,此时却觉得这种称呼让他不舒服。 “听说他离婚了哈。” 陆越峰也在戳蛋糕:“梁则正?你们系几个老师叫梁则正?” “就那一个。” “卧槽!那个黑手老师?他结婚了?”陆越峰说,“瞧他那张脸,我一直以为他是性冷淡!” “冷淡个屁,儿子都三四岁了。梓萱哥哥是高靖辉手底下的研究生,平常能听到点八卦。这事有段时间了,一直忘了给你们说,当时我也挺惊讶的。不过翔子,你不是跟他关系挺好吗,你不知道?” 张子翔没说话。他想到了楼里那些交谈,想到了梁则准那个电话。还想到了上学期碰到梁则正时,他穿着白衬衫,不似平时的严肃庄重,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干干净净的。他向他老婆介绍张子翔,浅浅地笑着。他儿子跟他不亲,不愿意让他抱。他在那时候说过张子翔是他一个朋友。 有关梁则正的一切,似乎都是从别人口中或者自己窥探得到。包括深夜里一个人抽烟,包括他哥哥是梁则准,包括院长竟然是他的老师。 难怪院长会注意到一个那么普通的本科生。 他高兴他真的成功侵入了梁则正的生活,却不高兴梁则正从来不会展现给他每个人都会有的负面的东西。 他只是不喜欢被当做小孩。 而一直以来几乎冒出头的猜测,如今真的得到了解答。 张子翔拿起钢笔,心里隐隐有点轻松,却又觉得这种轻松叫自己不舒服。 “也难怪梓萱被他迷成那样。后来我听说了,人家确实厉害。20岁出去日本,24岁带着博士学位回国结婚。”李磊说,十分罕见地给了梁则正比较不带个人情绪的评价,“咱们不知道,但是听梓萱哥哥说,都说a大这老梁和小梁不得了,尤其是小梁,就梁则正,在日本的时候就在特有名的刊物上连续发表了好几篇学术论文,回来破格提的教授。现在手里还有个修书的大项目,特别大,国家都重视。你说他好好的学一个古典文献还不够,头几天又发表了个论文,听说现在快把文字学那边的人逼死了。” 难怪很久前一起吃饭时,梁则正先提清代考据学。后来张子翔回宿舍还特意查过,清代的考据学上承汉学,以考据见长,在文字、音韵、训诂上成就都很高。张子翔大概看了看,这些东西明明都是汉字写成,在他眼里却基本上等于天书,也就觉得很无聊,再也没看过。原来梁则正真的对小学格外感兴趣。 张子翔虽然选的是古典文献方向,却也只学了个皮毛,真正想一想,也就知道这几个名词是什么意思,细说起来其实什么也说不明白。他心里琢磨着要不要买几本专项入门书来看,下意识道:“此言有病!你这个死外行,广义古典文献学本来就分有六七个小部分,里面就含着文字学呢。他只不过在这块懂得深了些呗。” “我是外行,你就不外行了?把文字学的人搞成那样,他那哪是深了些?而且你别忘了学这个专业的人基础知识面广,你没想过吗,他在文字学跟人不相上下的时候脑子里还有那些人没有的其他东西,哪怕不深,那也是比别人知道得多,再说他还有自己的方向呢。我简直想不到世界上还能有这种人。”李磊说。 “那你怎么就知道他的主攻方向不是文字学那边?万一人家就是呢?” “到底是你跟他熟还是我跟他熟?我都知道他不是,你怎么就不知道?你故意抬杠是吧?”李磊怒,“你不是老向着他吗,怎么这回我难得夸他了,你倒来说他不行了?” “因为我不想听他被夸出花。”张子翔说。梁则正越是出色,他越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这回好像真不是。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真特别讨厌他,我有可能都崇拜他。”李磊若有所思地摇头,“下个月他有个讲座,梓萱非叫我陪她去,你也可以来听听。你不是要考研?听听应该有帮助,就算我不懂你们那个方向,也能知道人家说他的话不是那种夸大的传闻。” “不去。”张子翔也摇头。他爬上床,觉得身心俱疲。 大一大二的时候似乎一切都那么舒缓。有空摸索,有空只靠自己缓慢成长,有空闹情绪,也有空快乐。 此时才刚上大三,似乎一切事情就都赶在了一起。说不出口的爱,说不出口的分手,反反复复落了又涨的期冀,还有无法确定的将来。 头一天晚上他回到店里的时候,蓝楠说:“翔哥,你俩一块走我真想拍照片啊。简直有奸|情。” 张子翔脸一白,声音骤然提高一个八度:“你说什么?!” 蓝楠一愣:“你激动什么,你不知道bl啊?” 张子翔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放缓声音:“吓我一跳。这要是叫我女朋友听见了,活活打死我。什么bl?” “boy’slove.”蓝楠说,“哎呀,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怕他吗,其实从我第一眼看见他起,就觉得他适合当个无口小受。推倒这样的人最有成就感了。” 张子翔知道攻和受,就是1和0。他白蓝楠一眼:“受什么受,人家有老婆。” “有老婆怎么了?结婚了也可以离啊,这叫扯断枷锁追求幸福。”蓝楠说,“现在我们都觉得呀,只有男男才是真爱。北校区那边有几对呢,可养眼。” 张子翔其实也觉得梁则正老婆的存在很多余,可是这话从蓝楠这样稚嫩的小妹妹嘴里说出来他却觉得特别受不了,不由扶额道:“你这是什么逻辑?” “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遗产,在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和其他目的的情况下,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在一起,不是真爱是什么?” 张子翔又深深地觉得,隔上三岁不是能摔死人的代沟,简直连三观都变得奇形怪状。 但是此时他躺在床上想起这些话,手指上似乎还留着昨日午后梁则正双唇温热柔软的触感。他本来打算远离他的,可如今在感受到了一批批人逐渐开放的思想,知道自己与梁则正之间又少了一个阻碍之后,竟再次犹豫起来。 他也想要有他的未来。就算没办法在一起,只要单方面看着他就很满足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碰到这样的一个人。他是那么爱他,爱到只是与他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就感到一切都那么美好。 第十九章 六月底的时候,又一批学生毕业了。他们从东门出来,路过“如你所见”去公交站。张子翔在“如你所见”里看着这些学生们拉着行李箱,大包小包,有时候就看着,叫也听不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眼发直。 他从六月底一直消沉到七月中旬,学生们全放假了。有一天他偷偷地趁着夜色走在a大里,曾经那么不想离开的学校变得那么陌生。 他还记得大一报到那天的愉悦,可是现在a大不属于他了。学校始终在这里,看着学生一批批来了又走,他如今也变成了离开的人。想到这里,张子翔觉得特别忧伤,他坐在小路边缘远远看着图书馆,一根接一根地点烟。 回到“如你所见”的时候才九点,白蓉正在擦地板。十点关店,暂时不需要清洗咖啡机。张子翔一进来赵阳就皱起了眉,说:“怎么一身烟味?” “抽多了呗。” “抽太多容易死。” “死了最好。” 赵阳也语塞了,过了几分钟,叫他:“走,一块出去抽根烟。” 之前张子翔还抽烟的时候,偶尔会在没有顾客的时候跟赵阳一起出去抽一根。后来他基本上把烟戒了,就再也没一起出去过。“没烟了。不去。”他说。 “我有。走。” 赵阳把张子翔强拉出去。“如你所见”和旁边店之间有一个小空隙,平时那里都放垃圾桶。赵阳把垃圾桶推到一边,带着张子翔走进去。最里面比较干净,没有异味,路灯照不到。张子翔缩在黑暗里看着外面,感到特别安全。 然后他靠着墙蹲了下来。 “说实话,你从过年那会就不对劲。都是男人,我舌头也没那么长,你今天实在是不对了。失恋了?” “嗯。”张子翔说。 “怎么回事?给哥哥说说。你家境好人也好,长得也好,谁能看不上你?” 张子翔看着在黑暗里显眼的红色烟头,说:“我们差距太大了。他比我有钱多了,而且也比我有能耐。还比我长得好看。我跟他一比,渣都不是。” “然后呢?你觉得你比不上她,就跟她分了?” 张子翔埋着头,没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烟很快燃尽了。张子翔把烟头扔在地上,站起身用脚尖碾灭,想要往外走。赵阳在他身边,张子翔根据轮廓判断,赵阳似乎看了他一眼。 然后赵阳伸手把张子翔拉住了。 “你看我老婆怎么样?” 张子翔不想说话,想赶紧走。他甩了下,没甩开,只好回答:“挺好的。我总说你怂,其实你老婆对你真心好,都能看出来。我觉得她真爱你。” “那你肯定想不到,我老婆是我高中老师。” 这下张子翔站下不动了:“学校里没人反对?我感觉社会上对这种事挺敏感的。” “对。当时她也这么说,她还说我喜欢她是因为仰慕,是错觉,但我觉得这种喜欢不是。她就是说不行。”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辍学了,我爸差点没把我腿打断,但是我拖着腿也要爬过去。中间有好多事,最后她还是跟了我。我以前因为生病休过两年学,她又特别聪明,上学早,实际上我俩年龄差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我没出息,赚不来大钱,但是我们都稳定,钱多钱少不影响我们平平静静过日子。再说家庭,她是双硕士,家里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光是她名下的房就有两套。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我自己连高中都是肄业。但我们现在在一起,跟任何一对普通夫妻都没区别。” 张子翔第一次听赵阳说这些事,有点惊讶。赵阳又点了根烟,给张子翔递去一根。黑暗中,他似乎微微笑了笑。 两人认识已经有八年了。赵阳严肃的时候也会有,但从未认真到这种地步过。他抽了口烟,说:“我以前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事,就是讨厌有人戴有色眼镜。我现在是想跟你说,很多人都说门当户对,就是说夫妻双方差距不能太大,两个人自己和父母那边都是。这个对,也不对,因为这些东西都只是婚姻稳定的其中几个保障,有了最好,但不是说没了这些就肯定会出问题。差距大点,不影响你追求你的爱情。说爱情是有点矫情了,只要你们愿意,有多大困难最后都不会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想跟她过一辈子,扛什么东西都能保证不松手,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 张子翔停了几秒,低声说:“可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说我喜欢他,他就答应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喜欢。” “她喜不喜欢你,对你什么样,你自己能不知道?这种东西自己心里都有数,骗不了。小翔,我跟你说句实话,其实这段时间我都特别想抽你。你现在这样纯粹就是自己作的,你年纪还这么小,又是a大毕业还有国企工作经验,日语也好,只要你想找工作,你去不了日企?你就是要轻松要稳定,不想到外面挣命,一个如你所见还不够养你?再说了,你刚毕业才不到一年,就是你现在想去考研考公务员,有谁拦着你?你面前摆着这么多路,每一条都宽,都好走,但是你就是不走,站在原地连哭带闹说你完了,你这是作给谁看?” 张子翔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见梁则正,他冷淡又礼数周全。后来慢慢熟悉,他很温柔,很细心,偶尔坦诚,会笑,甚至肯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去都说给他。他那么不爱开车,却会因为他抱怨就跑二百多公里来见他。他从来没说过他有哪里不好,从来不在乎两个人有多么大的差距,不在乎这种关系有多为社会所不容。最后张子翔想起他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时梁则正的眼睛,沉静的,黯然之中带着隐隐的悲伤。 最后梁则正一直没有开口,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还是张子翔咬着牙,先转的身。 凭感觉判断的话,张子翔觉得梁则正是真喜欢他。一句话有这么重要吗?他不开口,他就无法确定他对他的看法吗?张子翔想,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就算他的感觉是错的,梁则正实际上不喜欢他,他也不在乎了。他不在乎梁则正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不在乎一辈子低进尘埃。他最想要的只是跟梁则正分享他从今往后的一切,除了一条命给不出去,他什么也不留下,全给他。 晚上张子翔回家,他爸还在加班。他说:“我想骑个川藏线。” 张子翔老爸说:“你得组队,注意安全,药带好了。” 张子翔问:“爸,你为什么从来不管我路怎么走?我说辞职就辞职,说骑行就骑行,你为什么不说我?” 他爸说:“因为你大了。你是我儿子,但是你同时也是一个自主的成年人。其实我也一直在学,从你上大学那天起,我就在学着把你视为一个和我平等的成年人。你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如果你需要我的经验,我会跟你说,给你分析,但是你不问,我觉得没有必要干涉你。路是你自己走的,我认为你有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能力。” 他停了下,继续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所以原则性的错误我相信你不会犯。其他的事都是小事。不管你干什么,不管你怎么选择,你都是我儿子。有没有出息其实都是次要,我只希望你健康,快乐,这就够了。” ****** 三天后,张子翔带着他的公爵上了路。他买票时候不小心买错了,悲摧地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到成都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了,洗了半小时的澡才缓过来。 前两天去逛了逛景点,然后在成都最后保养了一下车,去民族大学盖一个邮戳。最后在旅社里住一晚,第二天早起,他就出发了。 七月赶的是川藏线骑行的尾巴,人不多也不少。张子翔早做好了攻略,东西带得很全,拒绝所有组队一个人出发。第一天出师不利,下了两小时雨,走到最后天气变晴,车毁容了。第二天路况不怎么好,推了一段车。第三天过隧道,战战兢兢。第四天起,他开始经常碰到一个大爷,头发花白,不戴安全帽,速度一点不比他慢。两人总是前前后后走,慢慢也能说上几句话。 过雅江时候公爵的前轮爆了胎。那段路很少有人选择自己骑,大家都搭车。张子翔一个人靠在山石边坐地上修,大爷从后面赶上来,见他一个人,停下陪他说了会话。 又过几天,张子翔遇到了暴风雪。他把车支在路边木棚下面,拿螺丝刀紧货架螺丝,实在冷得厉害,又把手缩了回去。 半小时后大爷到了,给他两个暖宝宝贴。张子翔一向认为这东西是女人用的,不愿意要,最后被训了一顿,乖乖贴上了。 到松多的时候,张子翔想要休息一天。晚上去泡温泉,不知为什么,整个池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过一会,大爷进来了。 温泉的水特别热,很舒服。两人泡了会,大爷放得开,全|裸。他的皮肤已经有了老年人特有的皱纹,稍有些松弛,但仍能看到肌肉。张子翔说:“您贵庚?” “六十了。” “哟,身体不错呀。”张子翔惊讶。 “不错什么呀。”大爷说,“打算过几年去敬老院了。一直想骑一个川藏线,退休了,赶在动不了之前骑一次。”他说着,笑:“要是死在路上也挺好。可惜这些年一直坚持跑步,高原反应也没有,那么多下坡也不摔车。死不了。” “您别这么说,举头三尺有神灵。”张子翔说,“身体这么好,多活几年,辛苦工作大半辈子,好不容易退休闲下来,不多享受几年不是亏了。再说您儿女也伤心。” “没有儿女,我就一个人,连老伴都没有。余下这些年我也想多走走,这次川藏线骑完了,休息两个月,去徒步。” “哦。”张子翔没话说了,“徒步就要结伴了。您老伴是去世了?不然跟您一起慢慢走多好。” “我这一辈子都没结过婚。年纪轻时候就想工作,眼界太高,普通人我看不上,人家好人也看不上我。同事到年龄就结婚生子,我就觉得那是动物本能的人生,无聊。” 张子翔笑:“您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也这么想,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呢。” “那是年轻时候啊。本来觉得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事,但是真老了,一到晚上就寂寞,我不爱看电视。早起看我们家属院里老头老太太一起骑三轮买菜遛弯,心里真是羡慕,也有死的,死一个一般儿女就把另一个接走了。人都说我倔,倔了一辈子,实际自己心里苦只有自己清楚。不过后来也想,既然已经坚持到这种地步,不如坚持到最后。在人生这条路上,我只拿到了一样东西,但是我拿到手的完完整整,就没什么可遗憾的。”大爷叹了口气,“小伙子,我跟你挺投缘。说说心里话。你还年轻,别像我,年轻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就在追求想过的日子,用你们现在的词来说就叫梦想,没空成家拖自己后腿。但很多时候,梦想和现实生活是可以找到平衡点的,不要老了后悔。” 张子翔点头。他在弥漫在四周的硫磺气息中仰着头,木板房的天花板破了一角,他能看到墨蓝的星空。 他靠在那里看着天,想到了自己的梦想,梁则正的梦想。还有梁则正说起自己梦想的时候,格外纯粹的眼睛。 第二十章 骑行第二十七天,张子翔平安到达拉萨,晒黑了,也瘦了。他站在布达拉宫前,因为票卖完了,没能进去,只能先在外面过过眼瘾。有些组队的骑友到达拉萨时终于又聚在了一起,手里挥着旗帜。天空很近又很远,那些飞舞的小彩旗高悬在澄澈的蓝天下,云彩稀疏,很白。 他最想的其实是和梁则正一起看这里洗礼心灵的美景。可是梁则正如今不在身边,虽然处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却遥不可及。 回来后过几天就是七夕,李磊叫张子翔出来。许久未见,李磊瘦了很多,脸颊有了坚毅的棱角,不可爱了,是个彻底的男人。两个人走到a大附近的中心广场,坐在一把不在灯光下的长椅上。搬着一箱啤酒一箱可乐,喝完一罐就捏扁扔进塑料袋里。因为是七夕的夜晚,又有人在点孔明灯。城市的灯火映亮了半边天际,但那些闪闪的烛火一盏盏飘上去,还是特别容易分辨。 “我要回去了,回我们那里。” “为什么?”张子翔说。他感到有点空落落。 李磊叹了口气,慢慢捏扁啤酒罐。 “我当初留在这,说句实话,还是想和苏梓萱在同一座城市里,想着总有一天能不能重新在一起,我会原谅她所有的事。再一个,就是我不想被人说富二代,我想证明靠自己也能有出息。” 他捏着罐子,又说:“可是我不能总这么任性下去。上个月跟我爸通电话,突然发现他老了。他不停问我在这边好不好。挂了电话我就哭了,然后我想了下,第二天就交了辞职信,昨天刚交接完。正好听你说你回来了。” “跟父母比,我这点心思算得了什么?人长大了,经历过了,有些东西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抓着不放。之前那些想法也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有本事,但是我早晚得回去接班,这种无谓的自尊特别可笑。” “回去吧,帮帮你爸。”张子翔说,“你学这个专业,要接他手还得学很长时间。” 李磊笑了下,又开了一罐啤酒。他喝了几口,突然问:“我一直没问过你,当初为什么突然放弃考研?你要是没放下那段时间肯定能上。而且你怎么想的,考都考了,考什么外校?考本校多好,你还跟梁则正那么熟。明明我们所有人最看好的就是天哥和你。” “我妈是出车祸死的,跟你说过吧。” “说过。” “后来我妈家那边恨我们,慢慢就不来往了。我之前说过我小表妹,就是因为这个断了联系的。当时我爸开车,其实那事不能全怨他。可能是对面酒驾或者飙车没刹住,拐弯逆行冲过我们这边来的。当时我们一车人都撞晕了,人跑了,是后来过来的人看见我们车被撞成那样,报的警。” 李磊看了眼张子翔,他的神色十分复杂。脚边啤酒的箱子已经喝下去大半,只剩下最后四罐,他费劲地从底部取出一罐,打开。 张子翔拿着自己的可乐去跟他碰杯:“都过去了。” “那抓没抓到人?” “没有。那时候路口摄像头都没安那么全,人跑了就找不到。后来我就想,路不拾遗,以德治世,那只能在古代才存在吗?如果现在的中国人别那么唯利是图,别总是昧着良心,那行不行?我就想学中文,总有一天,我能到处讲学,讲孔子,讲西周,把中国人扔掉的那些东西全都讲出来,让他们记住。他们记住了,所有人的素质就都会变高,全都有道德,那就永远也不会有人像我一样了。” 两个人手里的易拉罐轻轻相撞,李磊捏扁罐子,打开最后一罐啤酒。他看着张子翔,脸特别红,眼睛也是红的。 “然后那时候实习,我不是去支教了?我发现,其实很多人不那么看重文化。他们吃不起好饭菜,穿不上好衣服,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走出自己出生的小县城。他们连基本的生活都达不到平均水平,怎么能要求他们跟我们一样?分高就行,什么好提分就学什么,他们的想法没有错,马斯洛那个需求层次的塔你看过吧,没有饱暖,怎么能有更高层的自身修养的追求?那些富商,有了钱,有了车房,有了小蜜,才会想到去续一个文凭。拿文凭也有好多不凭真本事,都是花钱。在他们眼里,我最看重的东西连一根毛都不如,这就是现状,我改不了,没能力改。学生们每个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在成长,我可以培养,但不能逼他们跟我有一样的三观。我都不能让自己放弃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强迫别人放弃他们的?然后我终于知道了,我这个想法太幼稚,我当不了救世主,我什么都不是。我的梦想本来就不切实际。后来我甚至想,我是真的喜欢中文吗?是不是因为想得太久变成了执念,所以我目不斜视,从来不关注其他?是不是我没有梦想,没有目标,不造一个出来,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李磊已经捏扁了最后一个酒罐。 本来有许多情侣在广场上拉着手走路,音乐喷泉随着节奏和五彩的灯光高低有序。随着时间流逝,人渐渐少了,音乐停了。喷泉的灯一灭,广场上青白色的灯光就特别冷。 “我高三毕业那年暑假碰到的他。他走得比我远,我追不上他。刚开始,我想跟他走一样的路,以为跟着他的脚印,就能追上。后来我发现他太远了,追上他不是不能,太难。我在他面前就自卑,就总想跟他不一样。我还想跟他好好生活,可是越往后,我就越自卑,越来越怕。然后我跑了。我总怀疑他不是真喜欢我,可是怎么叫喜欢?他只是没说过他爱我。他把那么多好面对不好面对的事都跟我说了,把所有的他自己,最黑暗最光明的他自己都剖开给我看了,我居然那么自私地跑了。我肯定伤了他,我这么人渣,他当时那个表情我心都要碎了。可是我傻逼。我居然走得头都没回。” 张子翔想起自己近一个月的旅程。那些宽广的原野,延伸至天际的道路,南迦巴瓦峰直耸入云的白色山顶,还有沿途飘扬的经幡。在路上,他只是自己,一个有肉身和灵魂的张子翔,他想如果只是作为自身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果然还是梁则正和中文。中文是爱好是梦想,梁则正是他的爱人,是他的路标。这些东西足够支撑起他一生的框架,如今他需要的只是勇气,只是重新迈步向前。 他在路上想着这些年这些事。曾经的想法,顾虑,没有一个比得上中文和梁则正这两个一生的渴望。他曾经患得患失,因为发现自己的幼稚索性破罐子破摔放弃一切,曾经害怕自己在单方面追逐。他越想越多,最后怕得自己缩进了壳里。可是一切的纠结,吓退了他的一切阻碍和外部因素,其实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有许多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组成自己本身的那些东西。梦想被深深塞进身体里,再也看不见想不到。可是梁则正那么坚定,从来没放弃过。他的声音是那么暖,眼睛是那么亮,他迎着暴风雪也会继续前进。他们有同样的梦想,既然目的地相同,那么他为了与他并肩前行,就需要勇敢地向前行进,并且拼尽全力加速追赶。 “现在想起来,大一是最上进的一年,大二是摸索社会的一年。从大三起,冰冷的现实就逐渐现出獠牙,一口口咬着梦想。所以我一直觉得能坚持到最后的人无论成败都是英雄,我想当英雄,幻想过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可是最后放弃了。他没放弃,而且他成功了,一直走在梦想的路上。我不说,可实际上我就是在嫉妒。所以我怕了,我躲了,我放弃的时候怪社会怪所有人,就没想过是自己容易动摇,自己软弱。后来我发现,我明明说服自己放弃,可是又放弃得不甘心,最后生活一团乱。这两年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把梦想丢了,把他也丢了。” 李磊喝多了酒,神志不清。他撑着头,模糊地应。 “我在川藏线上走,到差不多最后那段路,路边有许多人在画碑。川藏线是很多人的梦想,有很多人死在了这条梦想的路上,路边的那些涂鸦其实就是墓志铭。我还碰到了一个大爷,他倔,现在特别寂寞。他告诉我说人生苦短,别想太多,幸福和梦想都要倾尽全力追求,不是不可兼得。然后我就想,其实每条梦想的路上都会有碎石,有塌方,路太难太长,走着走着,身体和心也有可能会损坏。有些人回来了,但是我果然还是想继续往前走。” 李磊已经睡着了。街上偶尔驶过一辆私家车,广场十分寂静,空无一人。 张子翔仰头看着天空。还有最后几盏孔明灯在零星地往上飘,那些小小的光点飘摇不定,几乎捕捉不到。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重新开始。我想捡起之前不情不愿地扔了的东西,我想做曾经想象过的最好的自己。我要去考试,不去考,我会后悔一辈子。我要去考试。不拼一次命,我宁可死。” 第54章 尾声与光同行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两人在长椅上醒来的时候,冻得发抖,几乎被蚊子给吃干净。早起的清洁工阿姨看见他们脚边一袋捏扁的空易拉罐,问他们还要不要,于是就全送了人。 一个星期后,李磊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或许是那天的彻夜长谈使他终于放下了自己心里的包袱,看上去气色不错。张子翔在这大半年里因为心理障碍一直跟向笑天没怎么联系,这次向笑天也一起来送,还是那么呆,说要换眼镜,一直不停地往上推鼻梁上的黑框。 李磊已经不猥琐了,向笑天更啰嗦了。他给张子翔一个大袋子,里面是他整理打印好的这些年文学院所有教授的论文,引用书目如果还有延伸,他就在上面用箭头指出来标上。张子翔捏着那张写着考研专业课用书目,还密密麻麻注明哪本重要哪本课外哪本有可能的纸,跟以前一样和他开玩笑。 向笑天傻笑,拿手推眼镜,动作和以前一模一样。 一瞬间,张子翔就觉得自己心里筑起的那道墙被打破了。他想起家里放着的那张四人合影,那时候四个人才大一,发型都是短短的毛寸,面庞特别稚嫩。 第一次见面,他问向笑天:“你名字真好听,谁起的?” “我爸。他说当时想到的是我自横刀向天笑,我辈岂是蓬蒿人。” “天哥你别以为我学理就语文不及格啊。”陆越峰说,“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哎呀不要在乎这些细节。” 回去后,张子翔跟他爸说:“爸,我想考研。” 他爸正在电脑上用excel表算账,说:“嗯。” 他敲了几下键盘,又补充一句:“想考就考吧,我一直觉得你早晚会走到这一步。决定了就好好努力。” 张子翔就答应。他在网上报了公共课辅导班,按着大学时课程的时间制订好时间表,每天闷头按着安排在家复习。十月十号的时候,他在网上报名,如今他已经是社会人士了。他看着自己上传的照片,翻出自己的学生证。跟大一时候比,自己是老了,可是对比在西藏时碰到骑友一起拍的那些一脸茫然的照片,又觉得如今的自己眼中重新闪烁起了和大一一样的梦想的光芒。 很快,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张子翔上了考场。他这次踏踏实实地选择了自己的母校,外语选的日语。专业课卷子发下来的时候,他拆开那个薄薄的信封,把小刀放回去,翻出梁则正当年送给他的那支钢笔。 钢笔在考试的时候不能用,但他还是洗净笔囊,把它灌满月夜,放在文具袋里带进了考场。他拿出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自己面前,闭着眼睛亲吻那支钢笔。他想起梁则正亮晶晶的黑色眸子,眼眶有点热。 他似乎确实地收到了梁则正的祝福。过年时候,梁则正依旧给他发了条短信,孤零零的,就一句话。 “新年快乐。” 复试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中旬,梁则正大概有事,没来参加,面试教室里坐着的是另几个老师,张子翔都认识,没太紧张。他的公爵650从川藏线回来之后就寿终正寝,本来想买一辆挑战者,没想到去的时候发现这一年的秋季新款战神特别漂亮,就无视性价比换了一辆战神骑着去面试。再后来,张子翔查到了成绩,当天夜里,他鼓足勇气,拨通了那个许久没有拨出的号码。 “喂。” 熟悉的声音,并不平淡,软而温柔。 张子翔顿了下,省略了称呼:“我考上了。” “我知道。看见你名字了。我觉得,肯定是你。” 张子翔紧握着手机。在寒冷的夜晚,他手心里全是汗。 “我想你带我。” 梁则正嗯了一声,说:“行。” 张子翔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他想说的话其实很多,甚至事先模拟好了无数种试探,可是真的接通了电话,就像是演讲前突然丢了演讲稿,许多话都无法说出口。 大概感觉到了张子翔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的呼气,梁则正突然在电话那头浅浅笑出了声音。这是张子翔第一次听到梁则正轻轻的笑声,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听着很近,甚至能听到呼吸。 张子翔几乎能想象出梁则正穿着偏大一号的睡衣,拿着电话靠在床头的样子。 他只问了三个字:“想通了?” 张子翔窒住半天,哽出一个“嗯”,气息冲出口,有点急。 梁则正沉默了几秒,说:“想通就好。其实这两年我一直想告诉你,你不用总想着成为我想要的人。因为我想要的只是你而已,不论是什么样的你。所以,你只要做自己就够了。还有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还在往前走,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时间都会把它给你。”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特别温柔。张子翔没答话,闭上了眼睛。 梁则正似乎犹豫了一阵,缓缓又加上一句:“还有,很多时候我不说,不代表我不在乎。” 大概是真的难以出口,他的语句间带着明显的滞涩。张子翔躺在床上,睁开眼睛,透过窗户,看见月亮很圆。他爬起来推开窗户,趴在窗台上。 梁则正没再说话,电话没有挂。张子翔看着楼下的树,那棵树虽然与白天大不相同,但本质其实还是一样的东西。他又抬头去看圆月,说:“正正。” 这是一个久违的称呼,时间久得甚至他以为自己已经生疏了,以为这辈子永远失去了。可真的叫出来,他却发现它原来只是埋在土壤里静静地积累着岁月,等待春天。它等待得太久太久,一旦破土而出,就飞快地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发芽长大。 原来他一直都在那里。原来他不肯放下的时光,他也一直握在手中没有放开。 梁则正在那头毫不犹豫地回答:“嗯。” “正正。”他又叫。 “嗯。”回答的声音含着柔和的笑意,温温的。 “正正。” 张子翔叫了第三次。他的嘴角翘着,眼泪流了下来。 ****** 到研究生院报到的时候梁则正又去出差,还没回来,两人并没碰面。过了几天是开学典礼,没想到大学本科没有开学典礼,研究生却有。典礼上张子翔还见到了本科四年一直没见过的a大校长,校长站在台上做了个短短的演讲。 其中有句话张子翔记得很清楚。那句话很熟,高中的时候背过课文。当时还小,没有太多感想,如今却能从中读出更多的东西。正如初识时梁则正对他说过的话:随着阅历的增加,对有些以前感觉平常的东西会产生更深层的理解和共鸣。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然后校长顿了顿,“知识是力量,它能让你智慧。想象力是力量,它能推动你创新。然而最大的力量是前进,是在寂寞中,在绝望中,在任何情况下,始终坚持追求梦想。它会让你不悔生为人。” 张子翔总笑眯眯的,特别招人喜欢,十分阳光也十分踏实,许多老师都认识他。有一次系里开会,一些老师提前到场,平常很少长时间碰面的人都聚在了一起,正好有时间闲聊。院长说:“小张一直是个好苗子,则正,好好培养。” 高靖辉跟梁则正关系好,公然来撬:“你跟我也行啊,非得跟梁则正。你学古典文献,就得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还得天天看着他比板凳还冷,不舒服。” 陈进瞪眼:“老高你快上一边去,你那几个课题能把人活活累死。跟你还不如跟我,饿不死,比累死强。” 杨求是说:“小张,我还有几年退休,还能再带几批。到时候一定要考我的博,我收你做关门弟子。” 另外一个相熟的老师年纪也大点,说:“杨老师,悬呐,人家估计不选你。你看小张每天跟着小梁像条尾巴似的,上哪都愿意去,咱们谁收过这样的学生?” 这次梁则正的衬衫袖口只卷到手腕,露出手表。漂亮的双手在桌面上相扣,不说话,微微弯着眉眼。 “你瞧他那样,得意的。”高靖辉严重不满。 王书石和郭斌那时候早摆好椅子擦净桌子出去了,孙丽楠调好话筒也出去了。就张子翔还想多看几眼梁则正,磨蹭着没走。向笑天正好走进来,戴着新换的瓶底厚眼镜,拎两个水壶。会议室虽然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瓶矿泉水,但是年纪大些的老师都不爱喝,走到哪都带着自己的杯子。张子翔正好有了再留会儿的借口,接过去一个壶,跟向笑天一起拿着水壶挨个给老师们倒水。 朱炳南笑呵呵:“收不着怪运气。你们看我手底下小向,多好。” 向笑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看看朱炳南,下意识又扶了下眼镜,傻呆呆的。 后来两个人一起往图书馆走的时候,张子翔嘻嘻笑:“赶紧升博导啊。要是三年过去你还不带,我就被别人抢走了。” 梁则正侧过头看他,在深秋过强的阳光底下眯着眼,笑了。 再后来,有一天张子翔上q,在朋友列表里面略略一扫,陆越峰又在晒他儿子,各种p图,好好一个儿子被他糟践得像是什么四腿着地的小萌物,张子翔看都懒得看。李磊的状态还是以“宝贝”,“我想你”,“我爱你”为中心思想的几句话换着表达方式来回滚动不停,一天换几遍,肉麻酸牙,张子翔也无视。然后他往下看,杨佳竟然更新了一条状态。“谢谢大家的祝福。”她说,后面有一个很可爱的笑脸。 底下显示出几张照片,张子翔把鼠标放上去,拍的是婚礼。因为空间有访问记录,他并没有点进空间去看,这么看照片放不大,很模糊,大概能认出杨佳的脸。她胖了些,捧着花倚在新郎怀里对着镜头做剪刀手,笑得特别灿烂。 张子翔看着窗外蓝色的天空,终于感到释然。他给不了杨佳的,别人能给。所幸,她不是只肯要他给的。如今看到杨佳有了这样好的归宿,像是最后一片阴霾也散去,心里全剩下阳光。 他又想,如果真心想要幸福并敢于追求,或许所有人本来都有使自己幸福的能力。人生是那么短暂,只要幸福就好,不用在意其他的东西。 梁则正从外面回来,他便黏过去问:“正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我弟弟么?” “梁则律?明年回国那个?” “对。因为他出生在我妈死一年后,我觉得他是顶了我妈和我亲弟弟的命,以前就特别讨厌他。但是每次不得不回去我爸那里,他都特别黏我。很多小孩怕我,但他不怕。后来我也觉得,在我们这种家庭里能有这样的兄弟关系实在难得,心态放平,慢慢发现他其实挺可爱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冲我笑,跟小律有点像。” “你一直把我当弟弟看啊?”张子翔不满。 “没有。”梁则正说,“这是我最初注意到你的原因。” “那快说快说。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梁则正靠在椅背上,轻轻仰了下头。 “后来我发现你其实挺阴暗的。” “……” “所以,有句话对。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的人,会互相吸引。” 张子翔歪头想了半晌。自己现在不怎么阴暗了,按照这个有相似点会互相吸引的说法,鉴于现在吸引力还很强并且有越来越强的趋势,梁则正现在大概也不怎么阴暗了。就问:“那你现在感觉自己过得好不好?那个塞内加说的话,现在还适不适合你?” 梁则正并没有答话,而是微微笑了笑。 张子翔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龇牙笑得灿烂。他过去抓住梁则正的手撒娇,十指相扣:“真的啊?那今天别看那么晚书,让我抱抱。” 梁则正的目光明显游移了一下,双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然后他垂头看张子翔戳在他膝盖上仰起来的笑脸,唇角一抿,黑色眸子晶晶亮亮:“好。” 第55章 日常:家居服 张子翔坐在电脑前,翻着淘宝网页。 这些年生活越来越方便,连超市都可以送货了。人们脑洞也越来越大,那些日常用品网上一找,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有。小规模定制如今也是常情,甚至买个小八音盒,都能给刻上字。 张子翔正在网上找的是睡衣。他觉得评价系统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因为他越来越懒得去购物中心,贴身的东西不用手摸一下又觉得心里不踏实。况且这种东西也不是最贵就最好,看看评价打分,能省很多事。 当年就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张子翔同志如今彻底变成了家庭煮夫。日常小事完全他负责,每天对着梁则正就像对着一个可以掌握他生杀大权的祖宗,从来都是无微不至,心满意足。他还买了咖啡机,有时候梁则正白天在家也会喝咖啡,他看不了梁则正冲速溶。 张子翔也负责做饭。梁则正并不是不会做饭,他讨厌油烟,但更主要的实际是懒,再有就是做出来的确不怎么样。而且,他还会在粥熬到一半的时候钻进书房里忘了出来,把炉灶浇灭还是小事,最惊奇的是不管放多少水他都有办法把锅烧糊。有一天张子翔回家的时候闻到很大的糊味,完全惊呆了,梁则正从书房出来,看看那口一半变成黑色的锅,很淡定地说:“出去吃。”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他主动说:“你下午有课,晚上我来熬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一看就是受了前一天的启发,打算把家里的锅全部烧糊一了百了。于是张子翔觉得,梁则正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其实性格还是很恶劣的,后来就再也不敢让他用天然气,而是买了一个可以煮饭煮汤煮粥的多功能高压电饭锅。所幸梁则正真的不挑食,很好养活,两人上班的时候就吃食堂,放假就张子翔买菜回来炒。电饭锅好用,不用人守在旁边,梁则正淘个米,不情不愿,还是勉强听话去做。 虽然对做饭深恶痛绝,梁则正收拾屋子倒是很勤。后来就变成了厨房归张子翔,外面归梁则正。有时候张子翔见梁则正工作忙,心疼他累,就抢过来干。到了最后,他只要一见到梁则正拿起吸尘器就抓心挠肝,一定要接手。 快递行业如今也很是神速,淘宝买的衣服很快送到了。快递小哥来按门铃时梁则正在书房,张子翔在客厅拖地板。张子翔放下拖把签字收货,拿到卧室展开看。越看越是快乐,叫梁则正:“正正。” 声音遥遥从书房传来:“什么事?” “过来。” 椅子挪动的声音。过了一会,梁则正出现在卧室门口,他瞥了一眼摊在床上的衣服,又问:“什么事?” 张子翔把他拉过来,给他指床上的展示品。“好看吗?小鳄鱼。” 梁则正又看一眼:“还行。” 张子翔笑,说:“我买了两套。你在家别总穿这么齐整,以后咱穿情侣啊。” 梁则正答:“不穿。” 张子翔坚持:“情侣的家居服,穿吧,穿吧。” 梁则正继续拒绝:“不穿。”说着,转身要走。 梁则正从来不揍张子翔。张子翔猜想原因大概有两个,第一是梁则正不爱用暴力解决问题,二是他学那个东西太阴损太缺德,他怕拉伤张子翔韧带软骨。如果梁则正不用合气道,两人的战斗力实际上差不多,张子翔一点不怕他,黏过去抱,又给他拉回床边,说:“穿吧,给我穿上看看。” “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老长不大。” “因为我跟你在一起太快乐太幸福,心态年轻。”张子翔无耻,一只手抓住梁则正手腕,另一只手去解他扣子。 大概是实在被张子翔闹得受不了了,梁则正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张子翔只感觉手里握着的梁则正手腕不知怎么的一转,他本来抓着梁则正手腕的手就被反着制住了。然后梁则正轻轻一拧,底下踹他一脚,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已经倒在了床上。 他面部向下,鼻子先戳在床垫子上面,立刻一酸。幸亏梁则正手下留情,要是把他摔在地上,一下肯定毁容。梁则正站在床边俯身捏着他手腕,一手按在他背上,不说话。 张子翔被反剪着手俯卧在床上,努力回头,诚恳地说:“正正,我错了。” 梁则正很好说话。张子翔承认错误,他就松开手,转身往屋外走。张子翔一下从床上翻过来,一把抱住他腰往后一扯,把他整个人拖倒在床上,接着飞快压上去。 梁则正怕伤张子翔,战斗力一下折下去大半,又被压在下面不好使力,只能奋力推。这种反抗基本没什么用处,张子翔一边笑一边开始扒梁则正衣服:“我只说我错了,又没说不让你穿了,穿给我看看嘛。” 梁则正很少在什么事情上这么坚决。就连我爱你这话也终于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在张子翔苦苦逼迫之下给他说过了。他瞥一眼那套衣服,说:“不穿!” 或许是真的感到很羞耻,他说这话的时候罕见地连耳朵都红了。张子翔看见那只耳朵觉得有意思,嘴唇凑上去试温度,果然是烫的。梁则正的身子颤了下。 张子翔不放弃,在男人普遍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刻又想骗他答应。梁则正聪明,不开口,闭着眼睛喘匀了气,套上裤子往浴室走,说:“不。” 后来梁则正到底没穿那套衣服。张子翔穿上了,叫梁则正拿手机给他拍照。梁则正不爱照相,但身份在那里摆着,正面照必然会有,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了一张穿在身上的小鳄鱼照片,张子翔从陆越峰那里学来的ps技术就派上了用场。 晚上的时候,他趁梁则正洗澡,拿着笔记本电脑偷偷地把照片存到电脑里,开始p图。他学ps到现在一直没怎么用过,许多东西都记不清了,就试着操作,有什么不会的随时从网上找。刚把头安上去,身后声音说:“你干什么呢?” 张子翔回头,梁则正青着脸站在书房门口。他吓得连电脑都忘了扣上,说:“你怎么这么快?” “白天洗过了,晚上冲一下。”梁则正又瞥一眼张子翔笔记本屏幕,重复,“你干什么呢?” 张子翔想狡辩,可是被抓了现行,一时傻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则正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张子翔蹦起来,扑过去从后面抱住梁则正。梁则正不说话,掰他手。 张子翔委屈了:“你跟你前妻从来不吵架,你跟我就吵架!” “我没跟你吵架。” “你生气了!” 梁则正不吭声。 “你跟你前妻从来不会生气!”张子翔更委屈,“差别对待,你就是不喜欢我,说个喜欢我还得求你半天!” 梁则正挣脱张子翔的压制,扭头斜睨他一眼:“你多大了?” “我年轻!我年轻!”张子翔胡搅蛮缠道,“你别老算我虚岁,我离三十还远着呢!” 梁则正偏了下头,叹气。 “你一点都不可爱,你前几年还会对我好,现在就厌倦我了,七年之痒,p个图这么点小事你就生气,我都没跟你穿过情侣装,你还不肯穿给我看。” 梁则正沉默几秒,妥协了:“这个不行。我可以穿别的。” “真的?” “只要不是太过分。” “那全都换情侣好不好?内裤,袜子,睡衣。” “不行。会穿错。” “我穿黑,你穿蓝。” “可以。” “以后在家换家居服。” “不过分的话可以。” 再后来,张子翔电脑上多了一个带密码的文件夹。时不时点开看,里面有穿着深蓝色家居服不情不愿地给他拍的梁则正,衣服胸前有一根q版鱼骨头。还有p过的图,那张小鳄鱼他拼死反抗没有删,还有之前那件大衣。那时候手机像素不够高,拍出来不怎么清晰,他ps技术也不到位,两张照片拼在一起,亮度都对不上。 梁则正系着衬衫扣子,冰冰凉凉地对他说:“你又穿我袜子。” “我色盲。” “你不色盲。” “我无耻。” 梁则正放弃了在这件事上交涉:“你那两套鳄鱼呢?” “鸿禹回来就给鸿禹。” “他还不到一米五。” “多带他出去玩几次,跑跑就长个了。他就随的你,天天捧本书动都不动,带他出去时候得记着不让他带书。想长个就是得动,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足足比他高出半头。” “去哪?” “还半个月放暑假了,先查好,到时候带他去海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