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纨绔 陵阳城内,十里长街。街边铺面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拆下,空气中隐隐还能闻到鞭炮过后硝石的味道,洋溢着喜庆之后的余温。一个褐色衣袍,头戴斗笠的少年人,怀抱着自己的朴刀站在人群之中。他微微低着头,被斗笠遮挡看不清面容,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和肌理好看的脖颈。陵阳城里每天有各种各样的人经过,他的出现跟这座浮华的城市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除非有人有幸看到他那柄朴刀上的纹饰,才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陵阳是庆国的都城,地处庆国版图中心偏南。一天之前,镇远将军顾衍铭从漠北归来,老皇帝吩咐了声势浩大的接风仪仗。当时整个长街都是鼓乐的声响,庄重又浩大。身着银色铠甲的顾衍铭骑着高头大马,人群在他的两边和身后发出欢呼。顾衍铭是太尉顾禹柏长子,他下面还有个妹妹顾衍慈在宫中为妃,为皇帝育有一子。顾衍铭在漠北的胜利使得老皇帝龙心大悦,日前给他妹妹顾衍慈加封了贵妃位,顾家一门荣宠更甚从前。选入宫中的世家女子若能得皇帝恩宠,便能给家族在前朝争取利益,同样,家族在朝堂得力,后宫中的女子也便有了倚仗,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道理。长子凯旋,次女晋升,顾家风光一时无两。 秦绝抱着自己的朴刀,缓步走到雕饰华丽的楼阁之前,抬头看到眼前建筑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倚翠楼”。跟大多数的妓院一样,“倚翠楼”也有一个一听就是妓院的名字。来之前帮派里的老人吴三思跟他说,“顾家根基强大,到这一代更是鼎盛,少帮主若想解决眼前困境,必须要有所凭借,而顾家会是一个很好的助力。”秦绝当时不太赞同,疑惑道,“自古以来江湖事江湖了,此番如果搭上朝廷的人,以后青帮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吴三思早已料到他会这样想,装腔作势捋了捋自己烧火时被燎得差不多的胡子,循循善诱地说,“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善用助力才是成事的道理。只要俯仰无愧天地,又何必去纠结手段呢?”于是秦绝成功地被这个胡子都不全的老不死忽悠,带着几个心腹,简装快马,一路奔到了陵阳来。 他抱着义父留给他的那把朴刀,眸光冷凝地看着人群里那个明艳风流的小公子,不禁对吴三思的话生出更多的怀疑。吴三思要他来借顾家的力,而指的这个人既非位高权重的顾家家主顾禹柏,亦非声威日显的顾衍铭,而是顾家的三公子,顾衍誉。 作为顾家的一份子,顾衍誉同样出名。怎么个出名法呢,哦,一颗出名的老鼠屎。他是整个陵阳城里乃至整个庆国都排得上号的纨绔子,生性风流,不务正业,整日跟着几个狐朋狗党斗鸡走马,实打实一副败家的样子。最可恨这样不成器的人偏偏生了一副灵秀动人的好皮相,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此刻顾衍誉衣衫不整,一只脚上连靴子都不见踪迹,他形容狼狈,面上却风流不改,挂着笑意,大声朝二楼开着的花窗喊话,“莲姐姐,你若是想要定情信物,晶玉美石,只要说得上来的,我顾衍誉必然双手奉上,便是要在下的心也都愿意给了你。何必留着一只配不成对的靴子徒做念想?”直白大胆的剖露心迹,让围观的妇人少女都羞红了脸,年长些的一半看他笑话一半叹顾太尉的这个小儿子不成器。不过话说回来,但凡世家,总要出那么一两个现眼的混帐东西,给人茶余饭后取笑,仿佛老天对其他人的补偿似的。 花窗里隐约可见的姑娘,是陵阳城里最好的歌姬。洛莲一袭青色袄裙,明眸皓齿,欺霜赛雪,美艳不可方物。顾衍誉等了许久,终于见她踱到窗前来,眼里刚染上喜色还没来得及笑开,就看到洛莲勾着唇角,露出一个半是讥诮半是促狭的淡笑来,紧接着她的侍女就把那只靴子扔了下来。靴子落地,扬起烟尘半圈,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 站在顾衍誉旁边的高大男子先是一皱眉,许是觉得顾衍誉到底世家之后,被一个烟花女子欺负到这份上委实不太像话,然后瞧见顾衍誉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直到笑够了才对顾衍誉说,“你知道她个性如此,却偏生要次次这样去撩她,这不是自找么?”另一个青衫的清贵公子负手而立,瞧了他半晌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来,随后拾了那靴子过来递给顾衍誉。 顾衍誉忙接过来道了声谢,便大喇喇地坐在地上穿起鞋来,丝毫没有教管严苛的世家出身的样子。一边穿还一边跟刚才那个高大的华服公子说,“严兄此言差矣,既是佳人,自然是不能唐突的。世上美人难求,有些脾气,再正常不过,”未说完便如痴似醉地笑起来,“有脾气的,才有意思,若是像那木石之人,空有一副好皮相却不会说笑不会生气,又有什么意思,莲姐姐这样的才叫活色生香呢。”这下连那清贵公子都忍不住笑意了,直说“燕安不愧是陵阳第一大情圣,见识果然不同凡响。”燕安,是顾衍誉的字。取的是《诗经》里“庆既令居,韩姞燕誉”的意思,顾太尉当年取这名字的时候大致也是想这小儿子将来燕誉安乐,却不想他安乐过了头,变成一个纨绔败家子来。 第2章 兄长 倚翠楼前的说笑声被急促的马蹄打乱,人群下意识让出一个口子来。顾衍誉将将穿好鞋,还没来得及站稳,便看到自家兄长黑着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顾衍铭直把烈马勒在倚翠楼门前停下,一手拽着缰绳,一手还握着马鞭。 顾衍誉察言观色,立刻堆起满脸油腻讨好的笑意来,心虚地唤对面的人,“大,大哥……你怎么亲自来了?”顾衍铭面色不善,又不好当街教训不成器的弟弟似的,忍着怒气说不出话,只从鼻子里出着粗气。一边的华服公子瞧他那样,拳心抵唇忍住轻笑,然后正了正脸色,恭敬地叫了一句“顾大哥“。那清贵公子也朝顾衍铭点头,问了一句顾大哥好。他们几家是世交,顾衍铭未着朝服,那两人便以大哥称呼他,既有敬意也不显生分。顾衍铭对他们简单回过礼,而后开口道,“阿誉不争气,给你们添麻烦了。家中还有要事,我先带他回去,改日再与二位贤弟叙旧。” 顾衍誉一听大事不好,连忙向那两人投去求助的目光。顾衍铭哪里给他做小动作的时间,鹰爪似的手已经抓上了他细白的手腕,直把人拽得个踉踉跄跄。戴珺张了张口,似乎想劝上顾衍铭一劝,被严柯拦住了,他递给顾衍誉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笑对顾衍铭说,“顾大哥请便,我们改日再去府上叨扰。” 戴珺与他交换一个眼神,便清咳一声,摇了摇手中扇子,转而郑重道,“顾大哥家事要紧,我们改日再叙不迟。”随后有点促狭地看了顾衍誉一眼,顾衍誉哀嚎一声,连一个幽怨的眼神都来不及递出去,便被顾将军提着后领拎到了马上。顾衍铭马鞭一抽,带着弟弟离开。 围观的人笑闹了一阵也渐渐散去,秦绝看着马蹄扬起的烟尘若有所思。戴珺一身青衫,摇着扇子往回走,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思。一旁的严柯道,“方才你是想为燕安说情么?”戴珺笑了一笑,“顾大哥那样子瞧着委实是气得狠了,怕他回家这一关难过。”严柯爽朗一笑,“依我看你小瞧燕安了,他虽整天的不着调,倒没正经吃过什么亏。就算他做得再出格些,只要服个软,顾家老大也不见得能下得了手。” 戴珺扇子一晃,道,“严兄说得是,我一时心急了。燕安他,确实是个不会吃亏的。”言罢两人相视一笑,严柯的话让戴珺想起自家老头子对顾衍誉的评价,“你若只拿他当个纨绔子,我这么多年教你看人的功夫就白费了。顾禹柏那只老狐狸的狐狸血恐怕都继承在了顾衍誉那小子身上。” 两人的对话一点不漏地听进秦绝的耳朵里,他微微皱了眉头,拢紧了自己怀中的朴刀。 话分两头。那边主角和看热闹的都散了去,这边顾衍铭的高头大马带着顾家两个公子回来了。顾衍铭粗鲁地把顾衍誉从马上带下来,然后把缰绳交到了随从手里,径直带着弟弟进了内院。与此同时,顾家院墙外的几个人影快速地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进顾家府邸,顾衍誉就换了个人似的,敏捷地从哥哥手里跳了出来,顾衍铭脸上也不见怒意,而是慌忙去瞧顾衍誉的手腕:“方才我下手是不是重了一些?“顾衍誉闻言,狡黠一笑,混不在意地把手背到身后去,“做戏就是要能骗得过别人,适才哥哥的样子,几乎连我都要骗过了,真是极好。用点力气嘛,我也不计较了。”顾衍铭听他嘴皮子耍得利索,却仍旧不放心,探过身子向他身后看,顾衍誉有意不让他瞧,于是灵活地避了开来,一来二去,两人颇有要斗上一斗的意思。顾衍铭来了兴致,伸手去擒他,顾衍誉往后一躺顺利躲过兄长的手,紧接着两脚蹬上了院中的老槐树,得了借力,往回廊处跳将过去,抱着一根廊柱,回过头来,对顾衍铭笑道,“让我看看,多日不见,哥哥功夫进展如何?”顾衍铭此刻全然没有在外间那铁面金刚的样子,看着兄弟的眼中都是纵容宠溺的意思,朗笑道,“好,那阿誉可要小心了。”“快放马过来,让我瞧瞧。”顾衍誉神采飞扬,更添几抹艳色。 顾衍铭纵身追上去,一手擒住他右肩,顾衍誉趁势回身反击,你来我往,互相喂了几招。但回廊逼仄,无法完全施展身手,顾衍誉一个鹞子翻身,又回到庭院中去,衣袍翻飞,腰带飘逸,当真是风流无双。顾衍铭也紧跟其后,他是战场上磨练出的功夫,没有顾衍誉那么多不实用的花架子,招招出去都是正中要害,为了不伤到自己兄弟,刻意收着力道在打。顾衍誉起初还能跟他有来有回,百招过后就有些招架不住,喘气也粗了起来,却不忘瞪着眼跟兄长说,“用全力,哥哥不准让我!”这话说得娇蛮了些,顾衍铭口中称是,心里却觉得好笑,怕他再纠缠下去,索性也用了全力,几招之内把顾衍誉制服在地,锁住了他的脖子。 顾衍誉被人擒住要害,丝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对他一笑,坦诚道,“哥哥技高一筹,誉儿输得心服口服。”顾衍铭松了力道,对他伸出手,笑道,“比前两年已然精进不少,阿誉做得很好。”顾衍誉得了夸奖,欢喜起来,拉住兄长的手,由他拽自己起来。 顾禹柏从回廊那边走过来,眼中含笑看着兄弟两人,顾衍铭年纪比顾衍誉大上许多,又经过军中历练,是个刚直俊朗的男人,一旁的顾衍誉未及弱冠之年,面容还有些稚嫩,却生得明媚精致,光彩晔然。两人痛快比了一场,瞧见顾禹柏过来,亲亲热热走上去叫了声“父亲”,顾禹柏瞧着二人,眼中颇有欣慰感慨之意,道,“铭儿进退有度,力道拿捏得准,赢了比赛也没失风度。誉儿武艺稍逊一筹,却输得坦荡,是我顾禹柏的好儿女。”“那是,”顾衍誉笑说,“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呢。”顾衍铭促狭地看他一眼笑了出来,“应该说巾帼不让须眉才是。” 顾禹柏眼中笑意更深,顾衍誉对兄长吐吐舌头,惹得顾衍铭大笑起来。若是此刻有旁人在场,定然会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却原来,顾家这最不成器的纨绔子,是个女娇娥。 第3章 代价 顾衍誉,是陵阳城里顾家最小的孩子。 她有一个在朝堂上德高望重的父亲,一个在战场上无往而不利的兄长,甚至还有一个在后宫之中颇为受宠的二姐。除了这个不成器的幺儿,顾家满门都是好样的。陵阳城里,不论老少见了她,大多要称一句顾三公子,不过极少数是出于敬重,世人皆知她纨绔败家,风流成性,当面叫顾三公子是慑于顾家的势大,背地里管她叫顾亡赖。 这些顾衍誉都知道,就像陵阳城里的事情大多她都是清楚的。在极少数心甘情愿尊她一声顾三公子的人当中,更少数人知道她顾衍誉压根不是什么风流小公子,而是一个实打实的姑娘。 这事要从顾衍誉的娘亲生下她那时候说起,顾衍誉出生的时候,她二姐顾衍慈已经七八岁,兄长更是已经在朝堂上跟着父亲有些历练。她算顾太尉老来得子,一家都很珍惜这个最小的孩子,所以刚生下来就找了个算命的来批八字,唯恐有什么闪失。 老道士眨巴了干涩的眼睛,伸出枯皱的手捏了捏那小孩,然后告诉顾家夫妇,这命格没什么问题,但顾家这一代命里不该有两个女儿,如果放任不管,小的这个约莫活不过三岁。顾家父母惊了一惊,自然是哪个女儿都不愿舍弃,于是老道士出了个馊主意,让把小的这个当个男孩养着,兴许就骗过了天上神佛,能让她度过三岁的大劫。顾衍誉听说这一桩事的时候,对那害了她十几年女扮男装的老道士没什么意见,只觉得这样就能骗过漫天神佛,那神佛必定是昏庸得很,也不知道凡人还怵个什么劲儿。 顾衍誉果然在三岁那年大病一场,搜刮了一院子的大夫过来都没瞧好,最后顾太尉没了法子,只好去宫里求皇上赐太医过来治病。说是“求”,实则以顾太尉的位分,这种小事皇帝自然不会拒绝。顾太尉平素是个圆滑得油盐不进的人,好不容易捞着一个能拉拢的机会,陵阳贵胄都不会放过。 顾衍誉躺在床上的那几个月里,好吃好玩的收了不少,老话说三岁看老,大概从那时起她敛财的本事已经初见端倪。且说太医过来瞧了一回,仍不见多少起色,有懂方术之人说她这样的需要一个命格极贵的人认我作干亲,才能把小孩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于是七王爷就来瞧了顾衍誉一回,她从病中慢慢好转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七王爷的便宜干儿子。七王爷的命格有多贵呢,他母妃就是当今太后,稳坐龙椅的那个老皇帝是他亲哥。 照理说顾衍誉这病好了,也不怕地府来人勾,该恢复女儿身才是。但其时已经跟皇家搭上了关系,事情一旦捅出来就是个欺君之罪。顾家父母一合计,索性错就错招,那时候恰逢顾衍慈刚刚被记上秀女的名册,顾母心疼她长大之后要进入深宫,想着把顾衍誉当男孩的话就不用送进宫里;而顾太尉想的是,顾家确实需要再一个男子来打理,这一代光靠顾衍铭一人恐怕是撑不住。 高门大户也有高门大户的悲哀,他们的财富和权力都需要人来传承下去,不然这一门就会没落。顾禹柏的一生极尽光彩,但子息却是单薄,比起动辄六七个儿子的叔叔伯伯,顾禹柏这一辈仅出两个男丁简直不够看了。所以老狐狸打定主意之后,就把顾衍誉送到老家乐临,当个男孩那样教养大,不教她女红女德,而是教她权谋处事。顾衍誉从懂事时候起就知道这是她的宿命。她是顾家人,顾禹柏在时,她要像个尽职的儿子那样承欢膝下,等顾禹柏走了,她要帮衬自己的兄长,延续顾家的荣宠,光耀顾家的门楣。 漠北战事方休,顾衍铭千里跋涉回来,昨夜刚吃了宫里的接风宴,今遭便是家宴了。管家蒲良指挥着下人把菜传上来,把碗筷摆好,便堪堪退了出去。席上只留他们父子三人。 顾禹柏关怀了顾衍铭几句,便劝道,“你在外征战有将士作伴也就罢了,回到家中还是一个人总也不是个事,再遇到合适的便娶进来罢。你还年轻,不必活生生把自己过成一个孤老头子。”提起这事,顾衍铭颇有些伤情,缓缓摇头道,“熙华去了,我也没了再娶的念头。”顾太尉听了,神情有些凝重,轻叹一句,“是顾家对不起她。”顾衍铭低头不语,他并非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这样表现,是认了父亲说的那句的。 顾家确实对不起陈熙华,顾衍誉犹记得那女子温柔说话的样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熙华是御史陈家的女儿,同是陵阳的世家之后,与顾衍铭也算青梅竹马。长大之后顺理成章嫁入了顾家,嫁与他做正妻。 陵阳的规矩,成婚之时,是要新郎的兄弟去接新嫁娘的,顾衍誉策马出门之时,她哥的喜服已经穿好,拉着她再三叮嘱,路上要把熙华照应好,妥贴地带回来。她忍不住打趣道,顾家与陈家不过隔着几条长街,又不是十万八千里,难不成还有人来劫你的新娘么。顾衍铭红着脸,不知道是害羞了还是被这一身艳红的喜服映的。 陈熙华嫁到顾家来,有过一段很好的光景,她与顾衍铭蜜里调油,举案齐眉。御史陈大人进出顾家也频繁了不少,顾衍誉知道,这是已经开始布局,将要共谋大事了,陈家和顾家从此系在一条船上。几个月之后,熙华有了害喜的症状,大夫看过,果然是已经有了顾家的子嗣。顾衍铭下朝回来,听闻喜讯,也不顾妹妹和父亲在场,抱起熙华转了好几圈,熙华羞得面露绯色,艳若桃李。 与此同时,宫里也传来了顾衍慈有孕的消息。与这消息同来的,是顾禹柏的隐忧,顾家是武将世家,再有顾家女子诞下龙裔,势力之大就难以制衡。可那时恰逢顾衍慈在后宫之中位次之争的关键,她太需要一个孩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顾衍慈在宫里步步为营,处处小心,把腹中孩子养到三个月大,眼见瞒不下去,便寻了机会告知老皇帝。皇帝虽然知道制衡之术不允许这个孩子出生,但无奈子息单薄,他也同样期望能有一个孩子出生,这娃儿便险险保了下来。但终归那是后宫,盯着她肚子的人不在少数,七个多月时顾衍誉送进去的大夫传出消息来,顾衍慈腹中已经是一个死胎。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小,若是有了孩子,便是一个长期的筹码,这孩子死了,皇帝再垂怜也不过心疼你数月,而顾家需要的,是长期的眷顾,或者说,筹码。 陈御史和顾太尉关在房中商议了一整晚,第二日给长嫂熙华灌了一碗汤药下去。不消一个时辰,熙华腹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落下来。她苍白着一张脸,用力抓住小姑和自己丈夫,喉咙里发出难挨的呜咽,顾衍誉叫了自己庄子里最好的大夫过来。大夫顺利接生了一个男婴下来,而熙华是头胎,又被人为早产,身子大亏。与此同时,顾衍慈在宫里演了一出生子的戏码,那个死胎被不动声色地处理掉,老嬷嬷抱到皇上手里的,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皇子,皇帝赐名“锦”字。聂锦,老皇帝的第四个儿子,顾衍铭与熙华的亲生子,也是顾衍誉唯一的外甥。 熙华身子一直没见好,又思念那个未得一面之缘的孩儿,没过冬天,就病逝了。顾衍铭送她走的时候,高高大大一个汉子,硬是哭肿了一双眼。陈御史也很伤怀,但他怨不到别人头上,顾衍慈靠着那个孩子晋升妃位,耳边风一吹,陈家门生贪墨银两之事解决得有惊无险。那碗汤药的方子,还是陈御史自己寻来的。 这便是世家了,家族用财富和地位滋养了你,给你可挥霍的物质和特权,你将来长成了,从头到脚,从毛发到骨血,便也没有一寸可供自己支配,要为家族生,为家族死。顾衍铭在漠北的那几年,熙华忌日总是顾衍誉去扫墓,带上她喜欢的杏花楼的糕点,斟两杯薄酒,洒几张纸钱。从前她还未嫁的时候,时常跟顾衍誉坐在杏花楼的花窗前,俯瞰陵阳街道上的百姓。熙华吃着一两银子一碟的杏仁酥,与她说起百姓皆苦,陈熙华说那街上天未亮就挑着担子卖菜的村夫如此忙碌一月也不知能有多少收获。 顾衍誉给她斟了上好的雀舌茶,笑说差不多是你这一口杏仁酥的价格。熙华愣了一愣,微微惊讶地张了张嘴,说那可真是罪过啊。当时顾衍誉给她说,我们未必比他们好多少,只是还不到我们为得到的东西付出的时候。 熙华的坟边是顾衍铭亲手种下的野樱,风过处,妖红的花瓣遍地。顾衍誉眸光深沉,熙华,这就是代价,你看到了么。而我的,还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第4章 家宴 家宴上,顾禹柏状似无意问了一句,“洛莲那边,有什么说法么?”顾衍誉眼中波光流转,哪里还有那个纨绔子的样子,眼角眉梢都写着精明,道,“外面多了不少惠南口音的人,暂时还未查出归属。” 顾衍铭一直在旁听着,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倒不记得哪位朝中要臣跟惠南可以搭上关系。”顾衍誉看他一眼,顺手夹了一筷子山鸡肉放在兄长碗中,笑道,“朝中要臣确实没有,不过……”她眼睛一眨,“我记得严柯那个姨娘是惠南人,当年严柯还背地里跟我嘲笑过她的口音。说总把‘惠南’说成‘废南’。”她说得有趣,顾衍铭是个心思直的,没忍住大笑起来,顾禹柏堪透这其中利害,眼中深沉了几分,“如此说来,严家已经选了边站了。”“不错,”顾衍誉接过话头,道,“严柯不知怎么起了调查洛莲的兴致,已经查到她打乐临来的,恐怕已经起了猜测,如果不能打消他疑心,洛莲这条线就不好再用了。” 顾禹柏端着碗,似在意料之中,眼神都没动一下,“哼,严家那小子向来心眼多。”话音甫落,顾衍铭道,“严家老二心眼再多也比不过阿誉,怕甚么,我可是听说他粘着阿誉那劲头,假若知道咱们阿誉是女子,恐怕早就提亲上门了。”顾衍誉眸光明灭倒未开言,顾禹柏却点了点顾衍誉,道,“你哥哥说的是玩笑话,你心里还是要有个分寸,那小子是个人才,比他心术不正的大哥要好。只是这队一旦站错了,莫说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是父子兄弟也经不起考验呐。”又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叹道,“爹这话不是让你跟严柯生分,而是这远与近之间,你自己要拿捏好。” 顾衍誉怎会不知自家父亲的担忧,远近之间,无外乎是个“度”字。顾禹柏教给顾衍铭君子之道,家国大义,得到一个忠勇有余、谋断不足的长子。而教给顾衍誉的是“诡”道,教她谋划攻略,教她识人用人,顾衍誉一如他期望地那样成长,顾禹柏却开始担忧自己矫枉过正,把顾衍誉教成一个佞臣歹人。他希望她在任何场合之下都能保全自身保全顾家,又怕她不择手段,丢了底线。做父母的,一刻也无法丢掉对子女的忧心。顾衍誉知道这教诲之下,是父亲一颗拳拳之心,因道,“爹尽管放心,誉儿知道分寸。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但誉儿也不会给别人负我的机会。” 这话听得顾禹柏心中一震,凝眉看她,顾衍铭笑着打断,“爹你还不放心阿誉么,她这么多年走得都稳着呢。”顾禹柏眉头一松,也笑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免不了想多嘱咐几句,煞风景了,吃菜吃菜罢。” 席间兄妹二人给顾太尉布菜斟酒,不再谈朝堂之上的事情,顾衍铭又说了些漠北的趣事,一顿晚饭倒也吃得温馨。饭后伺候老父亲浴过足,要去就寝了,兄妹二人才说上一些自己的话。 院中月凉如水,顾衍誉与兄长并肩而立。顾衍铭打量了小妹一番,叹道,“母亲在时,最不放心的是你。若你生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也要许配他人了。整日跟朝中人事转圜,哪有寻常女儿家过得松快。” 闻言,顾衍誉面上一派轻松,眼中又带点倨傲,“人各有所求,誉儿还没遇到能与之共度一生的男子,现下能为父兄分忧才是心中所向。与人斗,也有与人斗的乐趣,哥哥不必挂怀。” 顾衍铭垂着眼,月色覆盖院中,对影成双。顾衍誉了然地看了一眼有心事的兄长,负手道,“锦儿很好,有二姐和太后护着,就是有人想打他的主意也要先掂量一番。前些日子,皇上考问功课,他应对得当,还得了好大的赏赐。” 顾衍铭激动起来,似欢喜又似痛苦,好一阵才平复下来连连说了几个“好”字。顾衍誉含笑抚着他背脊轻拍了两下,之后道,“太学里不好塞太多人进去,我只推了陈玉书过去,他是陈家后生,对锦儿自是尽心尽力的。”顾衍铭悠悠一叹,“莫要强求。锦儿在宫中平安,我已心怀大慰了。” 顾衍誉想了想,说,“哥哥这次回来,二姐早就有了打算。赶明儿我让严沐去宫里带个消息,宫里女眷出门礼佛的时候让她捎带上锦儿归家一趟,也好让锦儿跟哥哥见上一面。”“严沐?”顾衍铭顿了一顿,“严家的那个小女儿?” 顾衍誉看出他心中疑惑,莞然一笑道,“正是。大位之争,父亲迟迟未有表露,顾家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唯恐错失了什么端倪。不如直接让严沐去带这个话,倒不显得心虚。” 顾衍铭恍然大悟,“还是阿誉考虑得周全。” “哥哥放心,”顾衍誉道,“阿沐是个心思单纯的热心人,托她办的事情是不会错的。” 顾衍铭展眉,“阿誉这么说,我自然是放心的。” 顾衍誉理了理衣袍,“哥哥早些休息,庄里有消息来,我还得过去一趟。”顾衍铭应了,顾衍誉抬脚离开,刚走了几步,只听兄长殷切叫了一声“阿誉”,顾衍誉回头,兄长眼中担忧关切尽收眼中,便笑道,“哥哥放心,我速去速回便是。” 顾衍誉名下这个庄子,有个极风雅的名字,叫做在水一方。明面上是个豢养美人宠姬的地方,取的是诗经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思。严柯当初瞧着这个牌匾,笑得直摇头,称顾衍誉是陵阳城里第一大斯文败类。戴珺也被拉着去玩了几次,在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扭着细腰在庄里来回之后,每逢顾衍誉相邀,便找各种借口搪塞过去。背地里,这是顾衍誉操持之下的暗桩所在。顾家花费了大量精力去布这个局,而“在水一方”里面的人,均是顾衍誉从各地搜罗过来的能人异士。 第5章 所见 顾衍誉半躺在塌上,旁边蹲着个面貌清秀的丫头捏腿,侍女嘉艾在一旁候着,时不时给杯子里添上新的茶水。秦绝单看那丫鬟捏腿的手法,便暗自心惊,几乎每一下都是一样的轻重,这需要对力道及其精准的控制才能做到。他开始相信吴三思的话,顾衍誉并非一个空有皮囊的纨绔子弟。 榻上放着一方小几,另一边是一个长相妖冶的男人,虽是男儿身,却一副百媚千娇的样子,衣襟半敞着露出白腻的胸膛来。跟眉目间透着英气的顾衍誉比起来,这人倒更像女子了,秦绝是心思耿直的江湖人,那几分不赞同的神色掩饰了好次到底还是流露出来。 只见那妖人伸出玉雪修长的手指来,拈了一颗葡萄往顾衍誉嘴边递过去,顾衍誉瞧他一眼,顺从地微微张口,那人一声轻笑,径自把葡萄递进自己口中,然后促狭地看着顾衍誉。顾衍誉勾着脖子把人带到自己身边来,眸光深沉,“玉郎是越发难管教了,这是恃宠而骄了么。”被唤作玉郎的人轻轻推了顾衍誉一把,嗔道,“恁个没良心的,在顾三公子眼里,恐怕只有洛莲一人,令狐玉庸脂俗粉,何曾被三公子怜惜过了。”说着秋水一样的眸子里露出脆弱受伤的情绪来,叫人看了心生不忍,顾衍誉颇为无奈,拿了一颗葡萄喂到他嘴边,“玉郎莫气,都是我不好。你素来乖顺听话,是我近日冷落了你。”令狐玉横了她一眼,本是嗔怪的意思,却多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秦绝就这么蹲跪在阶下,看着风流公子玩弄侍臣的荒唐一幕,内心挣扎不已。要是有选择,他宁愿去烈日下面扎上几个时辰的马步,也不愿意被这乌七八糟的景象扎了自己眼。这是顾衍誉自己的庄子,坊间说是他用来金屋藏娇的地方,里面男女都有,皆是姿容美艳的人儿,而顾太尉太疼爱这个小儿子,竟然对这荒唐举动不闻不问。更不要说那个忠厚有余精明不足的兄长,和他深居后宫的阿姊了。 令狐玉只顾缠着顾衍誉玩闹,完全没有看到阶下的人一般,又喂了顾衍誉几颗果子,顾衍誉便就着他的手吃掉。秦绝学成出山以来,还没见过这样……这样不堪入目的场面,也未遭受过这样的冷遇。将将对顾衍誉升起的那么几分好感也消磨得差不多,秦绝只觉得气血上涌,紧扣着手中的朴刀,几乎想要甩手走掉。可想起他身负着青帮的未来,和义父老部下的期冀,又实在无法说走就走。青帮是义父和那些前辈的多年心血,他不能让这一切毁在自己手中。 顾衍誉用眼角余光看着秦绝的愤怒和挣扎,随手放下了杯子,噙着笑意说道,“原来秦少帮主一直在此处,瞧我这记性,一时没注意,又给忘了,还以为秦少帮主等不及便会先走呢。玉郎缠人得紧,叫少帮主笑话了。”说着瞧了令狐玉一眼,好似真的怪美人抢走他注意力似的,令狐玉嗔怪地回看他,似乎不满在人前被这样调笑。两人目光纠缠又打了好几个来回,秦绝只觉得这辈子的鸡皮疙瘩恐怕都要掉在这个庄子里,他握紧了自己的手,古旧的朴刀把寒气传进他手掌里,让他尚能保持最后的冷静克制。 他看着顾衍誉漂亮的眉眼,和笑起来风华万千的样子,满腹怒气却不知该何从发泄,只能压抑着情绪再说了一次来意。青帮建帮也有百余年之久,甚至比聂家的统治延续时间更长,他们原本常年在长治一带发展,势力强大。历代帮主更是以武辅仁,帮着长治的州牧做了不少事情,那一代在东南交界,来往之人复杂,帮派林立,青帮这样的存在,意义远超出一个江湖帮派,在长治得算半个朝廷。而如今青帮的帮主秦旭白踪迹难寻,青帮一乱,其他江湖帮派趁机而入瓜分势力,长治一带彻底乱了,帮派混战,民不聊生。 初入江湖的秦绝跟老油条顾衍誉比起来到底是嫩了,他并不知道这个少爷到底什么个性,用什么能说动他,只拿江湖道义和百姓疾苦为筹码,求取他的帮助。他这是太高看顾衍誉了,以为她那纨绔的皮相下面,有个什么为国为民的闪闪红心,但显然,顾衍誉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无赖,听了他那一番激情昂扬的剖白,只嗤笑一声,道,“我朝大德王文扬先生有言,如果山中有花,我看到了,那才是花。如果我看不到,那么有花与无花无异,秦少帮主可省得我的意思?” 秦绝一愣,他是好武之人,在吴三思的强迫之下,读过那么几本书。王文扬这个名字,乃是他幼年最痛恨的名字之一,这人生平不做实事,专爱提出各种理论,吴三思还要他熟读成诵。心学,便是这要命的王文扬首倡的,说万物存在的基础是人的本心,人心里觉得有了,这东西才存在,人心里没有,这东西也就等于不在世上。秦绝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想的是,找个机会把这人关起来,饿上十天半个月,王老先生恐怕就知道馒头是人凭空想出来的,还是本身就存在的了。 秦绝虽看不上理论家那一套东西,但此刻顾衍誉提了,他却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下。顾衍誉见他面露疑惑,皮笑肉不笑地解释,“我所见之事,是华服美食,是精舍美人,也唯有这些能入得了我眼。我管那些平民做甚,左右不在眼前,便是我尽了力去帮他们,事成之后又有几人记得我顾衍誉的恩德,又有几人记得秦少帮主你呢?”秦绝这下是听懂了。 第6章 讨价 顾衍誉初初一见那个叫秦绝的人,便知道他非池中之物。那人穿着一身朴拙的褐色长衫,抱着一把古旧的朴刀过来。最让人瞩目的,是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勇毅又孤决。在他报出家门之前,她先一步猜到了他的身份,那把刀的刀柄上刻着篆书的“侠”字和繁复的兽纹,当年的青帮掌权者秦旭白便是背着一把朴刀行走在这片大陆,留下了无数侠义传说。青帮的名字,秦旭白的名字,都是顾衍誉在藏起来的话本子里看过很多遍的,但没人知道这件事,事实上,面具戴久了,人自己都会忘记自己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更遑论其他人了。 顾衍誉对青帮在长治出的这桩事情早有耳闻,只不过并非她份内之事,而她是个惫懒人,向来不主动招惹麻烦。这次秦绝主动找到她的庄子里来,倒让顾衍誉发现了这正是可以拉拢的势力,唯一不足的是,他眼里太倨傲,根据老狐狸顾禹柏的说法,这样的人是用不了的。得先挫挫他的锐气,再跟他要价。 顾衍誉便像一个真正的纨绔子那样开了口,“我所见之事,是华服美食,是精舍美人,也唯有这些能入得了我眼。我管那些平民做甚,左右不在眼前,便是我尽了力去帮他们,事成之后又有几人记得我顾衍誉的恩德,又有几人记得秦少帮主你呢?”秦绝这下是听懂了,傲然仰起头来,直直看着她,“不是这样的,绝虽浅薄,也知这日月轮转,沧桑变化不以人心为转移。顾公子觉得眼中没有的,这世上也没有,可这泱泱世间并非仅存于公子一人眼中。即便你看不到,长治乱局和百姓枉死都是真实存在的。顾家前辈也都是以德立身,以武辅仁,顾三公子何以认为你眼中不见的就并非真实呢。” 这番话倒说得有几分禅意了,但论胡搅蛮缠,他还不是顾衍誉的对手,顾衍誉又说,“莫管世上如何,百姓如何,秦少帮主既然来找的是我,就应该看我想得如何。你的仁义之道,百姓疾苦,说服不了我,我是个商人,赔本的买卖是断然不做的。” 秦绝眸光明灭,思虑了片刻,握着朴刀的手松了又紧,他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是秦绝有求于顾三公子,绝,不忍义父心血东流,不忍长治生灵涂炭。还望顾三公子能够慷慨出手相助,解青帮眼下困局。” 顾衍誉露出惹人嫌的笑意来,学会低头了,这很好。但是还不够。“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拿出诚意,可是我没有看到秦少帮主的诚意。“ 秦绝似有困惑,说道,“绝自然是怀揣诚意而来,如蒙三公子相助,青帮上下愿为驱使。” 他仰头等着顾衍誉的反应,顾衍誉却回头朝令狐玉看了一眼。令狐玉被训练得跟她颇有默契,只得了个眼神,便很懂的妖妖娇娇笑了起来,“这么有意思的年轻人真是少见了。谁不知道顾家小公子一好美玉,二好美人。秦少帮主此番空手前来,难不成是要自荐枕席的么?” 秦绝倏地睁大了眼睛,被这直白□□的说辞唬了一跳,没料到这堂堂顾家之后,竟是如此的,不要脸。看他这样子,顾衍誉也猜到该是着急前来,什么都没准备,这位年轻的帮主脸上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窘迫。 令狐玉堪堪从阶上走下去,端详了秦绝一番,最后视线落在那柄古旧的朴刀上。秦绝察觉到他的眼神,下意识握紧了些。“这把刀不错,能值好些钱呢。”令狐玉意味深长地开口。 秦绝警惕地看着他,又扫了一眼倚在榻上坐没坐相的顾衍誉。道,“这把刀是义父所赠,请恕在下不能割爱。” 顾三公子既未开言,也未表态,眼光轻飘飘掠过他,倒是令狐玉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什么时候说我家公子爱上这冷硬的铁块了,我是说你当了它,换几个钱,说不准还能去淘换一点玉石。” “你……”秦绝面色不好看了,眼中一瞬露出点凶光来,不过很快克制住了。令狐玉抚着自己胸口,像受了惊吓似的,又笑嘻嘻靠回顾衍誉身边。秦绝转而看过来,眼里有复杂的光芒,顾衍誉恍若不见那其中期待的意味,悠悠笑起来,“若是秦帮主想送美人的话,记着本公子喜欢玉郎这样漂亮惹人怜的。”令狐玉凑过来,配合地用脸蹭顾衍誉的手指,她在他头发上摩挲了一会儿,好像特别怜惜似的。 秦绝脸色转青,定定看了这狼狈为奸的狗男男许久,似乎在说服自己成大事眼里必定要揉得了沙子,最后到底青帮的生死还是被他心中的道德底线打败,秦绝起身,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来,“告辞。” 他走出庄子,令狐玉才算正经坐起来,此刻端肃的神情倒有几分美艳不可方物的意思,“那小子竟然就这么走了。”“放心,”顾衍誉浑不在意,“他还会回来的。”“不知道三公子打算怎么用这人?”令狐玉问道。她放下手中葡萄,拈了拈手指上沾到的汁水,轻道,“玉郎,你问得太多了。”他有那么一瞬怔仲,接着又挂起魅惑众生的笑容来,“一时僭越了,公子莫要见怪呀。”顾衍誉笑着用手拍拍他的脸,令狐玉眼中却有未及收回的惊惧。 顾衍誉摇头笑了笑,心里却是有点苦涩。谁不想做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但厉害的人与可爱的人,却只能选择一个。她要这张不好招惹的面具和只可远观不容亵渎的皮袍,免得旁人走得近了,看出面具和皮袍之下,她发白的嘴唇和颤抖的手来。 第7章 玉石 在庭院里练罢功夫,顾衍誉身上出了一层汗,把自己泡进侍女早已准备好的热水里,眯着眼让嘉艾给她揉着肩膀。嘉艾一边用控制得极为精准的力道给她捏肩,一边跟她说庄子里的人传来消息,今天一早,秦绝便去了集雅斋。 顾衍誉轻哼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听起来是满意的意思。嘉艾跟着她多年,对她习性也算摸得七七八八,平素在人前,她尽职尽责地扮演了让人恨得牙痒的世家亡赖子,背地里惫懒得紧,总像睡不够似的,唯有算计人的时候,眼里亮得像是光芒要溢出来。但这些惫懒从不给顾家老头子发现,往好了说怕老头子对她于心有愧,往直白了说,顾衍誉怕她爹揍她。 沐浴罢,嘉艾给她套上月白色素面杭绸锦袍,腰上绑了一根石青色蝠纹锦带,这一头乌发又用青玉簪子束好。顾衍誉凝视了镜中人许久,发了一会子呆。直到嘉艾在耳边轻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抬脚往集雅斋的方向走去。 集雅斋的主事叫元金宝,这个财气灼灼的名字的主人是个笑面虎,诨号叫老赖。刚到集雅斋门口,老赖便堆着一脸笑意出来,弓着身子问顾三公子好。接着顾衍誉被请到了内堂里,也不欲跟他多说,便直奔主题,问今早可是有个年轻人过来典当一把朴刀。老赖眼光闪了一闪,便又堆起满脸笑意来,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顾三公子的眼睛。不过那把刀成色一般,怕是入不了贵人的眼。顾衍誉轻哼一声,撂在桌上的茶杯发出砰地一声响,老赖身子一僵,嘉艾便说,“好与不好,我家公子自会评判,你只管拿来就是。”老赖想了想,眼珠子白白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什么主意,只好转出内堂,去取那把刀了。 刀是好刀,握在手上寒气逼人,刀柄上繁复的兽纹和篆书的“侠”字,打磨得光滑水亮。这分量倒比看起来还重上不少。顾衍誉握着这把刀,说,刀我要了。老赖立刻愁眉苦脸起来,说顾三公子这是要老身去死啊,拿着刀来的那位还淘换了好一块昆仑玉走,您再把这刀拿了,我这小本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她朝嘉艾打了个眼色,嘉艾便心领神会端出一盘银两来,红布一揭,露出金灿灿的光芒。老赖立刻笑眯了眼,手在元宝上摩了好几次,才说其实要不了这么多。 “多的钱用来置办几件小玩意儿,”顾衍誉开口,“本公子何时让你吃过亏?”老赖端着银两,接连称是。她想着不久之后是皇后的生辰,便要了一尊雕工上乘的玉佛,皇后近来信这个,到时候让二姐送去,也算投其所好。临走之时看到斋里新出的首饰样子,有一对碧玉镶金的水滴形耳坠样子倒是别致得很。顾衍誉心里喜欢,却不能光明正大戴这物什,观玩了一番还是放了下来。老赖见状,凑过来问,“三公子是要给哪位姑娘挑礼物么?这种水头的玉石难得,对雕工的要求也高,就做了一对出来,若是公子看上了,给个折价便是。” 顾衍誉掂在手里想了想,还是买了下来,这坠子精致好看,纵然她自己戴不得,看别人戴也是一样的。况且,她正有事,要有求于严家小妹。 集雅斋里耽误了不少工夫,到庄子里的时候,令狐玉先过来,跟顾衍誉说秦绝等候已久。她点点头,款步走进去,看到秦绝还穿着昨日那件褐色长衫,落拓却不失神采,不过一直带着的刀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桌上盖着红绸布的物件。她早已知道那该是一块昆仑玉,只是老赖回报说秦绝拿了原石便走了,顾衍誉一时也没摸准,他带着一块毫无修饰的石头走,打的是什么主意。 见到顾衍誉来,正直的少帮助一言未出,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径直过去掀了绸布。上好的昆仑玉上刻着扎眼的”忠义“二字。顾衍誉若不是碍于此刻情景不合适,几乎要笑出声来,感情这愣头青一样的少帮助不是来贿赂于她,却是来打她脸的。秦绝掀了布便盯着顾衍誉有什么反应,他有意拿“忠义”二字去膈应她。 顾衍誉却浑然不知他促狭的心思似的,看着那一方玉石,款款笑起来,“光泽如腊,油润浑厚,这昆山玉,倒是不错,玉里这红色沁得也好,就是雕工奇崛了一点。不如刻个八仙庆寿或者金蟾送宝,麒麟献书也不错,跟这玉石形态倒颇为契合。” 秦绝负手盯着那块玉,并未直接去回顾衍誉的话,而是缓缓说道,“三公子知道昆山玉的故事么?”顾衍誉稍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恢复如常,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等他说下去。 秦绝说的是昆山玉的典故,玉出昆山,这片土地上曾有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在此殉国。新皇承诺给他万户食邑,高官厚禄,但将军无法面对自己国破的事实,于是高呼国号,口称万岁一头撞死在昆山之下。从此之后,昆山的玉石里便有了沁红。传说是那位将军的心头血所化,将军的英灵守在昆山上,死后也依然护卫这一方百姓。 “绝以为唯有‘忠义’二字能配得上昆山玉石,也唯有这二字能配得上顾家满门忠义之辈。”秦绝直直看向顾衍誉,似是想从这败家的纨绔眼里看出一丝惭愧似的。顾衍誉翘起嘴角,“如此说来,倒是秦少帮主有心了。”态度轻松浑然未觉他话里讥诮一般,秦绝这一拳打空了,颇有些懊丧。反观顾衍誉笑得云淡风轻,如此四两拨千斤的样子让秦绝心里更添几分悔意。 第8章 交易 秦绝到底错估了她,顾衍誉哪能是什么好人? 在秦绝怔仲之时,顾衍誉带着笑意开口,“秦少帮主方才说的这个故事倒是感人至深,不过正史上这位将军死在自己最后一战的战场上,于昆山殉国所以玉里沁红的说法是倒腾古玩那些商人生造出来的,集雅斋恐怕就是这说法的源头。”无视秦绝错愕的眼神,她伸出玉白的手指轻轻摩挲了那方玉石,出口更是促狭,“便是这传说是真的,倒可怜了那位将军,每天要在传说里殉国几百次,造福的却仍是这些商贾之人。你说,这将军若转世成了神明,是该司国运,保一方昌明呢,还是该做财神,保商贾顺利呢?” 秦绝紧捏着拳心,只觉得眼前这人单论皮相,确实清艳明朗,光彩烨然有如神人,但说起话来,却可恶得紧,纨绔子、王八蛋这几个词在秦绝嘴边转了好几圈,愣是忍住了没说出来。顾衍誉是那种随时能激得人对她举起拳头,但拳头到了跟前,却怎么都无法落下去的人。顾衍誉言罢,悠悠打量着秦绝,那眼神似猫儿玩弄自己捉到的老鼠似的,直叫秦绝心中气血翻涌,又无处可发泄。 顾衍誉接了侍女递上来的茶水,她估摸着以少年人的心气秦绝这回是要恼的。过了半晌,却见那个凝视着昆山玉的褐衣少年沉声开口,“不是这样的。”“嗯?”顾衍誉顿了喝茶的手,嘉艾过来把茶盏接回去。 只听秦绝缓慢却庄重地说,“不是这样的。不管传说被后世怎样沿用,那位将军以身殉国都是事实。昆山玉若没有这红沁跟这传说,也不会高出其他玉石价格数倍。顾三公子当然可以认为这是玉石商人的技俩,但人们买账,就是认同了这蕴藏在玉石中的价值。”顾衍誉眸中光彩熠熠,颇有几分兴味,由着他继续说下去,秦绝道,“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先人都曾经在这洒过热血。他们怀揣着热情去打仗,把年轻的生命埋葬在滚滚黄沙之下,就是为了后世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不用受家国破碎身世飘零之苦。那位将军殉国时,是为国家大义而死,绝也相信便是他九泉之下对那些传说有知,也只会欣慰于如今海清河晏,百姓安居,而并非三公子所认为的那样可怜可悲。” 秦绝言罢,室中顿时陷入静默。顾衍誉一双水眸里透露不出情绪,叫秦绝心中忐忑。方才一番话是兴之所至,他到底刚入江湖,尚不能很好地克制自己,话说完了,才开始担忧,怕自己真的惹恼喜怒无常的顾衍誉,让先前的努力也功亏一篑。顾衍誉却缓缓笑了起来,如春风过处,湖水起了阵阵涟漪,看得秦绝一时有些恍惚。“嘉艾,给秦少帮主看茶。”顾衍誉道。 嘉艾新沏了一杯恭敬递到秦绝面前,端着瓷白的茶盏,秦绝心中了悟。之前过来都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今次主人家看了茶了,才算是把他当做客了。顾衍誉并未再对那番话发表什么意见,只摸着那玉石道,“东西我收了,秦少帮主需要本公子怎么做?” 秦绝心头一跳,知道所求有了把握,再看顾衍誉,又有不一样的心绪。郑重朝她打了一个礼,道了一声多谢,然后说出青帮眼前困局。 秦旭白失踪,消息一经传出,大小帮派群起而攻,蚕食青帮势力。更有帮派勾结官府,栽赃构陷,把青帮帮众都关进牢狱,秦旭白当初最得力的心腹也难逃此劫,陷入牢中,这也是青帮如此快能被搅乱的原因之一。如今帮中人心不齐,秦绝能号令的仅是帮中一部分人,以他一人之力难以挽大厦之将倾,走投无路之际帮里的老人吴三思给他出了这么一招。求助顾家,让顾家帮忙打通关节,自然无惧地方朝廷捣鬼。顾衍誉听完,眼中多了几分深沉,“若真如秦少帮主所说,这位老人却是个有大智慧的,只不过那老人何以认为顾家是合适人选?”秦绝道,“若出手帮了青帮这一次,便算插手江湖事了,其他人家不会平白招惹这种麻烦。” 他说得直白,顾衍誉听了反笑出来,“秦少帮主倒是个耿直的人。那你说说,何以认为顾家就愿意招惹这种麻烦了?”秦绝也不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吴三思的原话是‘有顾家实力的没有顾家的胆气,有顾家胆气的没有顾家的能耐’。”要他说这近乎谄媚的话有些困难,秦绝几乎是板着脸说出来的,说完看到顾衍誉嘴角弯弯眼中含笑,却觉得自己这话是说对了,心下也松快不少。 顾衍誉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思忖一番之后道,“放两个人出来不是问题,你手头无人可用,借几个人给你让你重整青帮也不是问题。”秦绝闻言心中长舒一口气,又听她这口气是还有后话,便先一步说道,“秦绝敢以项上人头作保,收复青帮之后一定秉性仁义之道,不会打着顾家的旗号作恶,也不会如那些小帮派一般盘剥滋扰百姓。” 他说得认真,顾衍誉却轻笑一声,摆了摆手,“这与我并无干系。”秦绝抬眼看她,她道,“买卖一桩归一桩,我收了你的筹码,便还你相应的东西,后果却不是我要考虑的了。长治的百姓与我无关,你青帮之后如何发展也与我无关。还是那句话,不在眼前的,对我来说都等于无。” 秦绝听了,只觉得这话凉薄得紧,再瞧她一双清明的眼里与生俱来的倨傲之意,更觉得难以接近,仿佛半点都不沾染人间烟火,不知道什么入得了她的眼。 秦少帮主年纪轻轻接管大乱之中的青帮,也应算得上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奈何遇上顾衍誉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不按常理就算了,可能你以为她要出牌,其实她下一秒拿出的,是一张麻将,于是秦绝在刀光剑影中尚能稳住朴刀上阵杀敌,面对顾衍誉这么个人时,却总有几分紧张。 顾衍誉凑近了一点,直直看着秦绝,似乎要穿透他灵魂似的,又似乎根本没把眼前人放在心上,“我会动用自己的力量帮你收回青帮,但有一个小的要求,你帮派上下须供我驱使三年,一切以我顾家为先。若你答应,三日之内我便让长治郡守还你帮众,还会借你人手。若你觉得我趁火打劫,现在便可抱着这‘忠义’二字走出的我庄子。”顾衍誉适时停住,留给秦绝思量的时间。秦绝却问,“若我答应了,三年之期从现在开始算起么?” “现在你手里的青帮自顾尚且不暇,我要来能做甚。三年之期从本公子说开始的时候才算开始。” 秦绝静默半晌,缓缓开口,“我答应。” 此番轮到顾衍誉诧异,但她极好地克制了自己情绪,没有表现出来。原以为这个看起来经验浅薄的少帮主会思量许久都未必能答应,没想到他决断如此干脆,倒出乎顾衍誉意料了。 她款款笑起来,赞了一声“好”。前次秦绝见过的令狐玉走出来给了他一块玉牌,道“秦少帮主拿着这玉牌,往后便可自由出入‘在水一方’,屋子也已收拾好,在陵阳淹留的这几日可住在庄里,行事也方便。”态度是极为客气,没了之前总语带讥诮的轻挑样子,这是拿他当自己人了。秦绝心想,这令狐玉此时看起来倒不像顾衍誉豢养的男宠,态度端方颇有几分管事人的样子。 顾衍誉道,“秦少帮主可多耽搁一两日,稍事休整再上路不迟。”秦绝口中称谢,长拜之。 第9章 严沐 离开庄子之前,顾衍誉让嘉艾抱上了秦绝送的那昆仑玉。并非她对这诡谲的“忠义”二字有什么偏好,而是实在不忍此种物件出现在她精心布置的庄子里。顾衍誉虽然生性惫懒,对不在份内的事情都怠惰得很,但是对审美要求极高,除了工于心计,把身边的物什整饬得养眼是她最大的爱好。 当初她这庄子建起来的时候,老管家蒲良托人给在泰山石上刻了“石敢当”三字,千里迢迢运送到陵阳来。顾衍誉望着那石头,几乎要掉下眼泪,说什么也没让人把这石头种在她的庄子前面。她当时的原话是,“比起被这毫无美感的石头碍眼,我宁愿让美貌的妖物到我的庄子里来”,令狐玉听了这话忍不住大笑起来,直说这才是顾三公子的风格。顾禹柏数落她不该怕让管家蒲良知道了伤心,于是隔天“石敢当”就被种到了他自己屋前,老头子迈出门看到那块石头的表情很是精彩。 这“忠义”的昆仑玉对她来说与那“石敢当”无异,都是丑得别出心裁、恶意横生。顾衍誉让嘉艾一路还用绸布遮起来,生怕给别人看到,污了顾三公子的鉴赏水平。但这红布一遮,旁人还以为连顾三公子都紧张的宝贝是多么了不得的物件,一路都有伸头过来想探个究竟的人,顾衍誉顾不得形象,拽着嘉艾一路小跑回府,活像做了贼似的。 刚到府中便看到她哥哥顾衍铭迎了出来,笑问她这又从哪里弄了好东西过来。此刻哪还能遮掩得下去,顾衍誉只好硬着头皮掀了绸布,露出品相上好的昆仑玉跟玉石上张扬的“忠义”二字来,岂料顾衍铭眼中一亮,连赞了几声好字。 顾衍誉的手抖了一抖,险些把玉石摔在地上。只听她兄长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觉得昆仑玉这种东西,是不该被雕成那些俗气的花样的。确实唯有‘忠义’二字能配得上这玉石。”顾衍誉僵在原地,遭受了莫大的打击似的,不知该做何表情,只觉得父亲让她扮作男装多年,她也尽力让自己从里到外像个男人那样,只这鉴赏能力恐怕是永远学不会了。 “既然哥哥喜欢,这尊昆仑玉便赠与哥哥了。”顾衍誉此刻巴望着他收了这玉石,最好下次出行带到漠北去,让她永生都不要再见到这块审美诡奇的石头。 顾衍铭还有些不好意思,与她推托了一番,顾衍誉恨不能把这石头一把塞到兄长怀里,恶狠狠威胁他麻利收下,但还是极为人模狗样地劝道,“东西要在能欣赏它的人手里方有价值,哥哥喜欢,便是这玉石的机缘。还请哥哥莫要推辞了。”于是顾衍铭终于欢喜地收下。她与嘉艾对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用完饭,严家小妹差人过来传消息给顾衍誉,说是有时间一聚,让她未时一刻在城东水亭等。顾衍誉在房中又看了一会儿那耳坠,模样确实是喜欢得紧,但到底也只能割爱。便让嘉艾用锦盒装好,主仆二人一道出了门。 这时节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暖风熏着,让人无端沉醉。临到水亭附近,顾衍誉翻身下马,自己踱过去,也顺道欣赏这大好春景。严沐却先一步到了,她穿着一身鹅黄镂花藤纹襦裙,挽着双环望仙髻,当真是娇俏可爱得紧。见到一身锦袍的顾衍誉过来,甜甜唤了一声“誉哥哥”,叫得顾衍誉心肝发颤。 嘉艾打理干净亭中石桌石凳,又着人上了果品香茶,方便二人在此赏春。甫一坐下,严沐便问顾衍誉寻她出来是甚么要紧事,顾衍誉笑道,咱们打小一起长大无事便不能邀你出来么,现下你是大姑娘了倒也不爱缠着我了,原先一起玩耍的情谊恐怕也是忘光了。严沐直说哪里会忘,又嗔怪看了她一眼,“倒是誉哥哥贵人事忙,也不常来府上了。”“你父兄都忙于政事,我若日日去你府上叨扰,恐怕要遭人嫌了。”一起说笑了一回,顾衍誉便让嘉艾拿出那锦盒来。 “前些日子去集雅斋,碰巧看见了新出的首饰样子,一眼看中了这碧玉耳坠,觉得唯有咱们阿沐戴上才能让这坠子物尽其用,所以就买了下来。”嘉艾打开锦盒,严沐的眼睛也亮了,那坠子甚是精巧,水滴形的玉石下面是镂空的缠枝纹样,里面嵌了一颗金珠,晃起来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看得出她欢喜,顾衍誉便要她戴上看看,严沐有点为难地说,“可是,此处没有妆镜,不好试…”“怕什么,”顾衍誉笑说,“阿沐若不介意,就让誉哥哥来代劳吧。”严沐知她是玩笑话,脸上却显出绯色来,“那像什么样子,还是麻烦嘉艾姐姐。”说着笑嘻嘻把坠子递到嘉艾跟前,让她帮这个忙。 嘉艾替她换好了耳坠,碧玉的颜色更衬得肤色白皙剔透,她比顾衍誉还要小上几岁,正是玉雪可爱,不谙世事的年纪。掌握了那耳坠一晃起来便叮当作响的特性,便是不住蹦蹦跳跳,让那坠子持续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玩得开心,顾衍誉也同她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严沐玩够了,却对顾衍誉说,“无功不受禄,这坠子我喜欢得紧,但誉哥哥平白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却不敢轻易收下。”顾衍誉笑了起来,“谁说是要白送你了,这不是有事还没说呢么?”严沐脸上现出些疑惑神情,顾衍誉招她附耳过来,对她说,“你跟你娘亲明日去宫里请安的时候,记着给我二姐捎上一句话,让她带锦儿回家来看看。我哥跟我爹都惦念得紧。” 第10章 醉话 严沐一听顾衍誉是有事相求才送她坠子,反而心安了一点,笑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大费周章来贿赂我。” 顾衍誉正了正色,从她惯来不太正经的脸上挤出一副颇为正经的表情,“这可不算小事,我娘去得早,长嫂又…家里没有女眷,平时想入宫给二姐送点东西带个话都不方便。阿沐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忙,那真是要承你天大的恩情。” “誉哥哥惯会唬弄人的,你想见你二姐,不说旁人,找你那干娘带个话也是再简单不过。” 她说的顾衍誉干娘是七王妃,是个地位极高又保养得极好的妇人,平素对顾衍誉也当作半个儿子来疼,只是“这小事不好次次劳烦她老人家,再说了你可不知道,哪次见了她不是催我娶妻成家,实在是头疼得紧。” 严沐促狭一笑,“能有人让你头疼,倒真是难得。不过哪家女孩子敢嫁给誉哥哥这样的人,恐怕是要心碎的。” 顾衍誉故做悲苦状,“不带你这么取笑我的。” 两人正说得开心,一个突兀的声音在顾衍誉耳边炸响,“何事这么开心?”她回头一瞧,严柯的脸放大在眼中。他站得离顾衍誉极近,她这一转身,鼻尖几乎蹭到严柯的下巴,感觉到他呼吸就在面前,饶是顾衍誉近年修炼得稳重不少,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他身上还透着酒气,青天白日的,这也忒不像话了。 顾衍誉连退了两步,有些浮夸地抚着心口喘气,把适才一瞬间的不安按捺下去,“严兄,你这是做甚么,过来也不先招呼一声?”离他稍远一点,她才发现严柯面色不太好看,也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看起来比平素阴沉了不少。但见到顾衍誉脚步不稳地后退,他仍是皱着眉过来搀了她一把,念道,“无事罢?你也忒不经吓。” 顾衍誉堪堪站稳了,心中怨气还没平,嘟囔道,“明明是你出现太突然了。”严柯瞧她站稳了,欲言又止看了她几眼,像忍下多大的仇怨似的。这才板着脸跟严沐训起话来。“我道你着急忙慌出去是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大庭广众之下跟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先生是这样教你的么?”严沐瘪了瘪嘴,有点委屈,辩驳道,“誉哥哥,他也不是别人…” 严家几个兄长平素对这个小妹疼爱得很,严柯这怒意来得蹊跷,严沐跟顾衍誉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顾衍誉想着,左右是她叫严小妹出来,此刻也不能龟缩着,于是站到严沐身前,特别大男人地对严柯说,“是我有事找阿沐,才叫她出来。我们从小玩到大,你这话是对我有什么不放心么?阿沐还是个小孩子,即便做错什么你也该教之以理,这么凶作甚?” 严柯气结,并不打算搭理顾衍誉,而是对身后仆从吩咐道,“把小姐带回府里。” 严沐低着头,受了欺负似的,跟那两个仆从走了,严柯还在气头上,都没回身看她一眼,他好端端地气性突然这么大实在叫人难以捉摸。顾衍誉有点担忧地看着严沐,却见她回头快速地做了个鬼脸,用口型做了“放心”两个字来,接着便又恢复一脸委屈的表情跟着严府的仆从走了。 顾衍誉一时失笑,见严小妹没受多少影响,心下稍宽。这才记起黑着一张脸的严柯来,于是温言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对着这好山好水,宜人春景,严兄气性却这样大?” 严柯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底当真是愁肠百结的样子,又什么都没说。他撩开袍子在石凳上坐下,端起杯子就喝了一口,顾衍誉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那是自己方才用过的杯子。“父亲催我成家。”他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顾衍誉心里切了一声,当是什么要紧事,严柯比她还长两岁,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因道,“这又怎么惹到你了,你兄长在你这年纪不是都有阿泽了么,若不是你上头有个哥哥,恐怕家里催得还要紧些。” 严柯闻言冷笑一声,眼里倒有几分危险的意思,“哼,你倒是想得开,你家里也催你成婚了么?” “我嫂嫂过世之后,我爹也没敢再多提要我哥续娶的事情,怕他伤怀,我也就连带着躲了过去。倒是我干爹干娘那边,见到了免不了絮上几句。”开什么玩笑,顾衍誉在心中嗤道,她爹明知她是女儿身怎么可能逼她成亲,怕这秘辛旁人发现不了么? 严柯提到这里,顾衍誉也不免多想一点,她不能娶一个好人家女子回来,自然是不用说了。日后就算遇见心仪的男子,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对世人宣告顾家小公子是个断袖不成?琢磨来琢磨去,她爹替她选的这条路,恐怕只有孤独终老最是稳妥,谁也不会被连累。 严柯今天反常,他酒量不差,连喝了两杯浓茶也没消了酒气,说话半分情面不留给顾衍誉,“你这样的,哪个好人家女儿敢跟你,流连秦楼楚馆不说,你对哪个人动过真心?”顾衍誉瞧他这样子不对,嘉艾颇为担忧地给主子递了个眼色,顾衍誉朝她摇了摇头。 顾衍誉说,“怎么没有真心,远的不说,倚翠楼里的洛莲姑娘,绣红院的紫苏姑娘,哪个不是我放在心尖上疼的。” 严柯笑起来,“我打小就认识你了,你看她们的眼神跟小时候看到那些新奇玩意儿的眼神有什么区别?你竟然跟我说你喜欢她们。”顾衍誉心下一惊,却听严柯接着说,“你风流成性,纨绔败家,美妾宠姬都塞满了一个庄子,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顾衍誉,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好?” 第11章 站队 子晋跟了严柯多年,第一次遇见这情况,抱着昏死过去的严二少爷,一时有些慌乱。顾衍誉面无表情“无妨,只是暂时昏睡过去,回府上弄点醒酒的汤药喂下去就好了。”子晋看着顾家小公子,他风流起来涎皮赖脸的,没个正经样子,这样说话的时候却浑身冒着寒气似的。刚刚眼见着顾小公子一个手刀把自家少爷劈昏过去,确实把子晋吓了一跳。现在听顾衍誉说话,还心有余悸,只敢应了一声好。顾衍誉见状神情温和了一些,“你不用怕,你家少爷是醉得很了,也不自知,与其让他这样胡闹叫别人看了笑话,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回去睡上一觉。”子晋还在腹诽她粗暴手段,却没敢说出来,只好照她说的抱着严二少爷回家。 不过严柯也确实醉得不像话,看着还是清明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尴尬得紧,一会儿说顾衍誉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有这幅皮相,一会儿说他不成器,又是混账,又是无赖,好像把这些年对顾衍誉的不满都攒齐了。莫说顾衍誉,两人各自的侍从也听得一脸黑,不知道严二少爷醒酒之后怎么面对今日这些没头没脑的得罪人的话。 顾衍誉回府之前没忘记嘱咐一句,“嘉艾,今天的事不要给其他人知道。”“是,主子。” 待她回到家中,堂内已经摆好饭菜和碗筷,她大步迈进来,歉然道,“叫父亲和哥哥久等了。”“无妨,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说给你们听。”顾禹柏说的是朝堂上发生的一件事情,严家一个门生递折子弹劾了一个张姓的中书舍人,说他在制诰时未避皇上名讳。这件事情看来合情合理,但细究实有几分荒谬,当今皇帝叫聂弘盛,于是张舍人在诰书里想迎合圣意,称赞一下当今太平盛世,就这么犯了忌。 “此事可大可小,但其中纠葛却复杂,誉儿,你来说说看。” “是,”顾衍誉眸光微动,“张舍人处事低调,平素也不做拉党结派之事,算是朝中清流一派,有人弹劾,恐怕不是他开罪了谁,而是有人拿他试水来了。如果我没猜错,恐怕今天为他说话的人都要被‘那边’记在册上了。” 顾禹柏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眯着眼道,“不错。皇上罚了张舍人半年俸禄,此事便作罢了。但戴文嵩下朝的时候却没给严赟铎多少好脸色。” 想到戴大学士那张老学究的脸,顾衍铭和顾衍誉都笑了起来,顾衍誉道,“戴珺他爹惯来是这样个性,明眼人都知道这门生挑事,少不得严大人背后授意。戴大学士秉性端方为人耿直,最是眼底揉不得沙子,自然不愿见到朝中有人生事。” 顾禹柏点了点头,道,“看来严家是下了决心要保建安候了。”顾太尉说的建安候是五王爷的嫡长子聂荣。要说世事难料,当今圣上的几个皇子成年的几乎没得能拿出手,但这五王爷所生的建安候却是一个文武双全资质上佳的妙人,若非王爷之后,恐怕是担当太子最合适的人选。当朝皇帝聂弘盛的子息确实单薄了一些,成年的儿子有两个,一个身有残疾,一个资质平庸,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担大任的人。小的皇子们还大多是路都不能走稳健的,所以在聂弘盛之后,这大统由谁来继承,便成了一个问题。 想那聂弘盛执掌天下也有三十余年,而今渐渐显露出日薄西山之势。太子之位空悬,朝臣也急在心里,但这是劝不得的事情,谁提出来了,便是触了皇帝的逆鳞。 越是年老的人,越是怕被别人说老。聂弘盛知道自己的状况,跟朝臣赌气似的,谁也不准提立太子的话题。时间久了,朝中人也开始打自己的算盘,心里纷纷有了要拥立的对象,也不再去管老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做的是什么打算。 严赟铎的妹妹是五王爷的正室,也就是聂荣的生母。若老皇帝久不立太子,待他龙御归天之后,聂荣作为亲王之子,也是有资格继承大统的。所以严家自然是拥立本家人,若聂荣能称帝,严家荣华只会比从前更甚。 顾家明面上忠君爱国,没有选任何一边站,暗地里却也早跟陈家达成协议,他们要保的是七王爷。七王爷没有子嗣,他跟聂弘盛是一母所出,却比他年轻许多,而今正值壮年。前一*位之争中他太过年幼所以不曾有机会跟自己的哥哥竞争,同时也幸运地在夺嫡之争中好好活了下来。但陈太后却偏爱这个小儿子,即便在聂弘盛执掌天下多年之后,仍希望能由自己的小儿子称帝。而御史陈家正是太后的母家,聂弘盛不会想到自己素来敬重的母后和乖顺的亲弟,却一直在暗中谋划着□□的事宜。 严家要保建安侯,顾家想助七王爷,这站队一旦选好了,敌我也就分明起来。 顾衍誉想起什么似的,“日前庄里打探到的消息,之前那些惠南人确实跟严家有关,他们在城郊买地建宅,这俩日瞧出点规模,不像是住家的宅子,倒像是演兵的驻扎之地。” 顾衍铭听了,“这胆子也太大了,皇城根下,怎么敢私自练兵?” “因为严格说来也不算皇城根,”顾衍誉说,“他们挑的是齐乐山背面一块地。隔着一道天然屏障,他们有什么动作,很难被官府发现。” “隔着山……”顾禹柏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胡子,又摸了个空,“那到时候这些私军进城怎么个走法,不怕在山道口被堵截吗,还是说……” “父亲猜得对,”顾衍誉眼里眸光流转,“令狐玉从惠南那边打听到一个新鲜玩意儿,叫雷火。惠南多山,当地人为了开路,经常用这种东西把山炸开,据说成分跟烟花差不多,但威力可不止大了一星半点。” “阿誉你是说,他们想在山里炸出一条路来,到时候好放这些私军进城?”顾衍铭难得脑袋转得快了一次。 顾衍誉点了点头,见自家兄长露出担忧神色来,便说,“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如果我们没发现,便是建安侯的人谋划在暗处。现在我们知道了,便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 顾禹柏:“誉儿你可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顾衍誉想了想,“首先还得打消他们尤其是严柯对于洛莲来历的疑问,顾家老家是乐临,洛莲又被查到是乐临人,恐怕免不了联想。这其次嘛,便是确定朝中到底有哪些人站在建安侯那边,哪些又是可拉拢的。我们也该及早准备,免得建安侯一党突然发难,我们措手不及。” 第12章 烦闷 老皇帝聂弘盛身体抱恙,状态大不如前,朝中之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为自己将来谋划布局。这是时事,也是时运。陵阳城里世家大族,免不了把这朝堂中事拿到自家饭桌上来讲,严府亦是如此。 严赟铎跟长子讨论了一阵今天的早朝,见幼子严柯心不在焉,于是气上心头,教诲道,“眼瞧着咱们圣上身体就快不行了,你也该多做点准备,莫要光顾着在外面胡闹。前些日子还在外面喝得不省人事回来,传出去像甚么样子?”严柯搁了碗,他心头有事,无心反驳父亲,反倒让严赟铎说得更加来劲,“你现在是要在朝堂上做事的人,不若从前了,莫再随便给人把柄,白白叫别人嚼舌根子去。倚翠楼也去了不少趟,那个歌姬来历到底干不干净,你还没给我一个定论。” 严榗见父亲管教弟弟,严柯吃瘪的样子有点好笑,便问道,“去倚翠楼,又是跟顾家那个亡赖子么?你们从小玩到大也还没玩厌呢?”严柯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应对父兄的问话。 提到顾家,严赟铎没再纠结严柯说什么,而是思忖了一阵,道,“你跟顾家小子交好倒是一个机缘,可惜顾禹柏那个老狐狸没让他进朝堂,我们若能拉拢到顾家的势力,这把握就又多了一层。前些日子,小侯爷也提起此事,我听他话里也有拉拢顾家的意思。” 严榗听了,也有些心动,事实上,顾家这份势力,任谁都会心动,顾家长子手中有兵权,顾禹柏又是太尉,不管放在哪里,都将是很好的助力,也叹道,“若是真能如此,便再好不过,可恨那个老狐狸油盐不进,这么多年,也没谁能看透他到底想的是什么。”再看了看严柯,便笑说,“只可惜顾家那小子生做了男儿,那副模样,若是女儿身,叫你娶回来倒是极好的。”不待严柯回答,便又说,“是女儿家也不知道那风流的性子能不能收敛些,不然恐怕也没几个人能管得住她。” 严柯乍一听父亲提起聂荣有拉拢顾家的意思,心里自然惊讶,便说,“大事未成,孩儿还不想提婚事。不过父亲,侯爷欲拉拢顾太尉,太尉那边却是什么说法?” 严赟铎冷哼一声,“能有什么说法,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意思是不想跟我们一党。他倒是倔的有性格,也不想想,到底站在哪一边才是对他顾家好的。不提那个老东西也罢,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成家的事情,我看林家那个女儿就不错,你若是娶了她,我们这边也稳固一些。” 严柯闷声道,“孩儿说了,大事未成还不想提婚事。” 严榗先笑起来,不愿放过这个话题似的,“也难怪你瞧不上其他人,顾家那小子一副好皮相,倒是比陵阳城里那些女孩子精致不知道多少。林家女儿好看是好看,跟顾衍誉一比,却是云泥之别了。”严赟铎气不打一处来,“光是好看有什么用,就那败家的样子,我不信顾老儿走了之后他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严柯闻言心中不快,只能勉强陪着笑脸用饭。严赟铎却肃然道,“你哥哥说得也不差,你这年纪,是该娶妻收收心,男人要在外面做大事,家里没个人怎么能行?” 严柯实在是与父兄说不到一块去。心神不宁用过晚饭,便怏怏地回到自己房里。父亲说建安候拉拢顾家不成,他恐怕顾家会遭聂荣忌惮,又听父亲论断顾衍誉在顾禹柏走后没有好日子过,心中更是充斥着难言的烦闷。前些日子他们怀疑起洛莲的来历,追查之下,能攀上关系,只有顾家,严柯为这事也烦,可是到底烦什么呢?彼时严柯并不能参透。 陵阳城里不乏世家之后,他们自小玩在一起,三五做伴,有玩得好的,也有相互瞧不顺眼的。长成之后,在家人,在自己的努力之下,进入朝堂,利益关系重新分配,玩得好的也会各自暗地里使绊子,从前看不顺眼的倒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严柯对这些事情并不陌生,也无特别的感慨,只是当这些跟顾衍誉发生关联的时候,他心头就堵塞着没有由来的烦闷。 严柯开了暗匣,取出一对碧玉镶金的坠子来,用手轻轻一晃,坠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这不是顾衍誉送给严沐的那个还能是什么。这脆生的响动在耳边,仿佛又让他看到在城东水亭,顾衍誉笑得一脸欢畅的模样,春日的暖阳覆盖在她脸上,摄人心魄的漂亮。只是当时她身边若不是严沐便更好了。 他以兄长的威严找严沐把那坠子要了过来,却又看幼妹委屈,于是只好再赔了一根簪子给她。做这许多曲折事情,为的是什么呢,严柯轻轻晃那碧玉耳坠,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来。 他定然是不甚清醒,否则怎会肖想的是顾衍誉戴上会是怎样的漂亮。那人风流成性,眼里却干净又狡黠,狐狸似的。个性也说不上多好,平素最爱奢华,吃的是最贵的点心,稍微陈一点的茶便不能入口,衣服制式也快赶上宫里了,当真是打小被宠大的。真的说不上有多好的一个人,可是,可是啊,他漂亮又聪明,陵阳那些公子哥儿和小姐们,倒没有不喜欢他的。严柯一手撑着头,一手晃着那碧玉耳坠,想自己与戴珺,顾衍誉是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对芝兰玉树的戴珺没有这样复杂情绪,却偏生对那不成器的顾衍誉放不下呢。严柯左思右想,到后来便头疼得很,不知道怎么囫囵睡了过去。 次日晨起,觉察到亵裤上的濡湿,严柯黑了脸。摊开手心一看,那对坠子还握在自己手里,晃一晃,就发出蛊惑人心的声响。 第13章 彩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陵阳城的十里长街,终日人头攒动,世间之人不知疲倦为生计奔忙,他们是这滚滚红尘里微不可查的渺小存在,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嘉艾跟着顾衍誉往聚贤阁走去,这次又是几个世家的公子攒起来的宴席。跟其他地方一样,陵阳的大户之间也少不了走动,少不了觥筹交错的酒局,少不了你来我往的互利。 平均下来,每旬约莫都有七八个这样的集会,花样倒是繁多,清高一点的喜欢赏花赏月对酒吟诗,直接一点的就赏美人赏金石,温柔乡里醉,银钱囊中揣。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巩固利益连结,互相之间润滑一下关系,顺便做点不能拿到明面上去的交易。世家,就在这样的过程里面,巩固起来。逐渐织成一张网,竖起一面墙,成为别人不能靠近的一个小圈子,他们共同维护起一个生态,再在这样的小圈子里相互厮杀。 顾衍誉到聚贤阁的时候,发现戴珺和严柯都已经在了,戴,严,顾,陈这几家是陵阳的大户,大凡这种局是一定不会缺席的。眼下大局未明,更不可能有哪个组局的时候敢漏了其中一家。在场的还有几个年轻的官员,陵阳是天子脚下,多大的官都不算大,到底还是要靠世家提携以后的路才好走。所以这些年轻人也热衷于参与这种集会,以求搭上几个靠得住的世家子,以期前途顺畅。 戴珺穿了一件玄青的菱锦绸衫,悠悠摇着他的五明扇,俊逸潇洒得紧。他老子是个食古不化的学究,这儿子倒是去粗取精地秉承了一身书卷气,不见一点刻板的样子。见到好友顾衍誉前来,微笑朝她打了个招呼。其他人立刻站了起来,恭谨地问顾三公子好,唯独严柯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眼神便飘到别处去了,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别扭。 顾衍誉心道,往日里他们三个玩得最好,严柯这表现却古怪了一些,若是为了她之前单独找严沐的事情,也不该气到今日。但这里闲杂人等太多,顾衍誉也不好直接去问,只能在戴珺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其他的暂且搁到脑后。 今日的局是由林阁老的儿子林建茗操持起来的,他提议要玩射覆,其他的公子哥儿也都兴致颇好地应和。严柯这时开了口,“那可要先议好彩头。”他一说,其他人纷纷应和,最后决定输的罚酒三杯,若是赢了便由出题人罚酒。 顾衍誉一听罚酒,脑中便嗡嗡作响,今日恰逢葵水,要她喝酒实在有些勉强。便说,“光喝酒有什么意思,若是醉了便没得玩了。不若当场罚诗一首,便是罚些银钱也可以。”林建茗正要回应她,严柯却要笑不笑地说,“燕安以为人人都有玉珩之才么,大家出来玩闹图的是个乐子,干什么学那些老夫子的玩意儿。”玉珩是戴珺的字,他是戴大学士的公子,文采在这一辈年轻人里面也是最高的,天下皆知玉珩公子的文名。 严柯这话一出,其他人都没了声响,现在应和谁都势必得罪另一个,干脆都选择不说。戴珺眼光在顾衍誉和严柯之间逡巡一圈,五明扇悠悠摇着,也不言语。他不说话,其他人更不会这时候当出头鸟,一个好好的宴席硬生生弄出几分让人尴尬的安静来。 再僵持下去也没意思,顾衍誉总觉着是自己亏欠严柯在先,先约了人家幼妹出来私会,又趁严柯酒醉给了他一手刀,无所谓让他一次,于是笑着息事宁人,“严兄有理,是我考虑不周,罚酒便罚酒罢。”毕竟,射覆也算她长处,未必见得会输。林建茗见事有缓和,立刻笑眯眯地说,行,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开始罢。 扔骰子决定次序,先扔中了一个为官的小吏,林建茗扣了一个银棵子在茶盅底下,叫那小吏猜中了,那小吏的友人当即对他使了个眼色,小吏便改了回答,揭开之后坦荡承认自己错失答案,老老实实喝了三杯。顾衍誉想这两人倒有些意思,便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喝酒的那个叫骆同方,对他使眼色的叫怀和裕。 又这么轮了几个,气氛倒是热闹得很,接着便轮到了顾衍誉来猜题。而出题的正是林建茗。他笑嘻嘻地说燕安惯来射覆玩得好,这次定要出个难题来,说罢便背过身去倒腾了许久,才让她猜一个瓷碗下面扣着的是什么。 顾衍誉眯着眼瞧了他一番,手上还沾着些白的面皮,于是故弄玄虚道,“我起了一卦,卦中有乾,首乾则圆,圆是此物形状。卦中有坎,坎为月,则其色白。内卦再逢坎,解为赤色。所以我猜,是个豆沙包子。” 建茗眼中一亮,接着便嬉笑起来,“燕安果然精通此道,不过这一遭,你却失算了。” 顾衍誉说“怎的?”林建茗揭了那碗,里面露出一个包子来,众人皆疑惑伸头去看,只见他把包子翻了个个,原来里面的馅儿已经被掏空了。顾衍誉哑然失笑。 “原是豆沙包子不错,但这豆沙却被吃完了。所以也不能算对。燕安,你要罚酒了。”林建茗仍是笑盈盈说着这话,摆明是想耍个小聪明当一次无赖,顾衍誉若跟他辩驳,恐怕要扫了大家兴致。 虽是诡辩也确实是她思虑不周,顾衍誉只好笑着认栽,“建茗兄技高一筹,我甘愿罚酒三杯。”周围一片叫好,说顾三公子爽快人。 第14章 冷酒 且说顾衍誉射覆认了输,罚酒三杯,周遭人是看得爽快了,但这三杯冷酒下去,又是早春天寒的时候,便是铁打的人,也有些受不住,何况她本只是个葵水中的姑娘家。渐渐地,顾衍誉腹中不适感升腾起来,一边被疼痛熬煎着,一边虚与委蛇与那些公子哥儿唱和。玩了几圈,主动权又回到她这里,猜的人变成了林建茗。 顾衍誉原想息事宁人,自认了这个倒霉,不跟林建茗计较,没料到这大好机会送到她手上,此时不报这一箭之仇要等到何时?她眸光一转,押了一个钱袋在盒子里,里面却没有钱,放的是一方印石。林建茗照常规用梅花易数起了一卦,卦象却乱得解不出来。他眼珠子一转,看到戴珺,便央戴珺帮他解这一卦。戴珺轻巧摇了摇扇子,“我若帮你,这输赢可就不好算了。输了是丢了你的面子,赢了我又对燕安有愧,建茗兄可别让我为难。”几句话轻巧推掉了。 戴珺婉拒,林建茗对着那卦象有些发愁,倒是严柯站起来说,“这一局我来猜。” 不光顾衍誉和戴珺诧异,就是被帮的林建茗也诧异了。但好歹是个能帮他的人,又是严家二公子,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此刻其他人什么反应已经不重要了,严柯帮林建茗来破这一局是铁板钉钉了的。严柯多一个眼神都没给其他人,直接问顾衍誉,“可要加注?这一局若我输了三杯之上再罚三杯。”眼下之意,若他赢了,顾衍誉便要喝六杯,旁人也感觉他话里逼迫的意思,一时气氛有些吊诡,顾衍誉心里骂着他王八崽子,脸上陪着笑,“玩那么大做什么,大家尽兴便好,玩大了没的伤了和气。” “你我之间的和气,岂是几杯酒能伤的么?”他这话一说,顾衍誉不接招都不好意思了。只好叫人再斟了三杯过来,整齐齐六杯酒放着,看得她腹中绞痛。戴珺似有担忧地看了顾衍誉一眼,她有苦难言,只好冲他微微摇头。 严柯打量了一番已成的卦象,道,“内乾外坤,乾为金,坤为布,我猜是个钱袋。”他言罢直直看着顾衍誉,打开盒子,取出那布袋和袋中印石来,众人都有些讶异。 顾衍誉语气平平,“本是钱袋不错,但这里没有银钱,仅有一方印石,所以应该做印囊。” 严柯眸光明灭,并未言语,气氛又冷了一些,林建茗赶紧凑上来满脸堆笑,“那也不算全错,我觉得应该算作对了一半。”“错便错了,我认罚。”严柯脸色有些沉凝,端着酒杯的样子颇有些骇人,从前倒是没见他玩什么那么认真过。林建茗怕惹恼了这位严二爷,朝顾衍誉打了个求助的眼色,严柯再摸第二杯酒的时候,她拦住了他,“是我取巧了,这六杯,我们平分。”说罢饮干了第二杯。 严柯也未阻拦,径直端起第三杯赌气似的喝了下去。顾衍誉箭在弦上,也只好给自己灌了第四杯。就这么分了那六杯酒。走回座上的时候,林建茗朝顾衍誉感激一笑。他素来喜欢偷个奸耍个滑,却往往自己收不了场。顾衍誉回给他两分笑意,却有那么几分惨淡的意味,可怜她今日这几杯酒喝得,真叫无妄之灾。 再玩了几局,大都有些意兴阑珊,顾衍誉腹中都是冷酒,谁料下肚之后却如烈火煎熬一般,难受得紧。只觉得万箭穿射而来,绞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强撑着先告了辞,让嘉艾找店家开了一间客房先来休息一下。 嘉艾抱了一床锦被到临窗的软榻上,顾衍誉一边开着窗户让冷风进来散散酒气,一边裹紧了被子让肚腹温暖起来。嘉艾心中忧虑,小声问她要不要回府。顾衍誉身上不舒服,脑子还清明得很,说这样子不能回府,若是给父兄瞧见了,必定以为她受了多大委屈。只道缓一会儿,若是还能动,今夜便宿在庄子里头。嘉艾眼睛红红地给自家倒热茶来,小声说真是作孽,癸水来了还饮那么多冷酒,顾衍誉瞪了她一眼,这话幸好小声得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 她眯了半晌,酒是醒了不少,但腹痛半分未减,门外却突然响起脚步声,再一看,严柯不请自来,大喇喇地就这么走了进来。“未进门就听见你说要宿在庄子里,真是不怕死,醉成这样还要去寻欢,当真半刻离不得温柔乡么?”嘉艾看着他,欲言又止,素来个性温和的婢子瞧向严柯的眼里也有了那么几分怨怼的意思。顾衍誉息事宁人,挥了嘉艾出去,让她给自己多弄点热水来,一边有气无力地跟严柯对嘴,“怎么,不让我觊觎你妹妹,现在我去宠幸自己的姬妾都不行了么?”严柯鼻子里出了口气,像被气到了,再看她这样子又实在不对,便沉着脸问到底怎么了。顾衍誉怕说胡乱编过去反而会激的他深究,只好说是前些日子贪凉,谁知道这天气乍暖还寒,恐怕是受冻了,今日又多喝了几杯冷酒。 她是故意提起那几杯冷酒好叫他内疚,严柯果然似有愧意。说出来话却是,“不能喝又何必逞强?”“哼,那不是慑于你严二少的淫威么?” 严柯抿着唇,看了她半晌,又道,“你这身娇肉贵的,伺候起来倒比闺阁里的小姐还要精细些。”顾衍誉腹中难受,却不愿吃嘴上的亏,“难伺候也不劳严兄费心。”这话说得太矫情,像小媳妇儿闹脾气似的,顾衍誉出口便后悔了。严柯听了,却不怒反笑,眼里多了一点温和意思,“你这一张嘴,真是半点不吃亏。”他态度莫名又好了起来。顾衍誉心想莫说女儿心思难猜,严柯的心思倒比女儿家更难揣测。 说话间子晋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热腾腾一盅热汤,顾衍誉掀着眼皮去看严柯,见严柯端过那盏瓷盅递到她手上来,“见你喝酒时眉头皱着,便知道你是不舒服了。” 顾衍誉心中滋味复杂地接过,“严兄真是有心了。” 第15章 撇清 杜衡看着眼前面色有些发白,却依然明艳好看的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是顾衍誉花了大力气请来庄子里的大夫,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顾衍誉是女儿身的人,毕竟他是个大夫,这事想瞒也瞒不过去。杜衡把过脉,顾衍誉把手收回来,理好袖子,“上次我跟你说的事情有着落了么?” 杜衡面色沉静,“事关重大,小……公子还是思虑周全为好。”顾衍誉静默片刻,有些自嘲地笑起来,“你尽管放心去做,我这样子,难不成还能跟男子养育后代么?那岂不是无异于把整个顾家放到了悬崖边上。”杜衡不卑不亢收了诊脉的器具,“小姐要知道覆水难收,若是真用了此药,以后小姐身份若有转机可昭世人,也无法再如寻常女子一般受孕育子,小姐当真不后悔么?” 顾衍誉款款笑起来,眼里情绪未明,“先生只管开方子,后果我自己担着呢。”杜衡皱了眉头,顾衍誉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忍顾衍誉一时情急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来,便推托道,“若是寻常的方子,对身体伤害必定是极大的。我还要多看几本医术,找出最为稳妥的办法来。”顾衍誉眼波流转,“如此,便有劳杜先生,”又状似无意地说起,“其实,洛莲的倚翠楼也不缺这样的办法,先生若是为难,我去倚翠楼讨个方子也不打紧。” 杜衡心中一惊,恭谨道,“衡定当尽力而为,不敢隐瞒。”顾衍誉换了一脸温和的表情,点点头,走了出去。杜大夫抹了望着她挺拔背影,心下却有几分萧索,顾衍誉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人能做到这个地步,不单是对别人狠,顾衍誉对自己更狠,连条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午间顾衍誉差人回了顾府说自己在庄子里用饭,服过杜衡开的滋补汤药便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前日饮冷酒让身子受了寒,好在身体底子好没酿成大病。杜衡开了方子让她调理,顾衍誉不敢这样子回去顾府,怕叫父兄看出什么端倪来替她心忧,便整日在庄子里消磨时间,顺道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当着严柯的面跟洛莲撇清关系,好证明这倚翠楼的歌姬不是顾家埋下的暗桩。 令狐玉端了汤药过来,知道她心忧此事,“早先在倚翠楼前闹的那一次,洛莲那么大只靴子都扔了出来,还不够证明吗?哪个家臣敢对主子这么犯上作乱的。” 顾衍誉接过碗,“虽然我追她拒的戏码演过了,但看在旁人眼里,到底是表象。前些日子太过急功近利,打压建安侯一党,用的多是洛莲这边传出的消息。他们也不笨,回去自己人一盘对,就知道岔子都出在倚翠楼了。” “就算知道,他们吃了一个暗亏,也不能明面上做什么吧?”令狐玉说。 顾衍誉盯着浓黑的汤药一言不发,看起来像发呆似的。“令狐,倚翠楼里是不是新来了一个送茶水的姑娘,我记得个子小小的,好像刚到我胸口的样子。”她说着用空出的一只手还比划了起来,好像那小姑娘就在她眼前似的,顾衍誉说得生动,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要说倚翠楼里,最方便打探消息的,其实是她这样的人。洛莲不过一个歌姬,就算能酒席间套出一两句话来,也未必知道那些个大臣私底下在青楼都做了些什么交易。” 她像是一口气吊着的垂死之人,有气无力讲完这些话,令狐玉心头一紧,搅动勺子替她凉了一下汤药,口里说着,“明白,这就着人去办。” 这天晚上建安侯派去盯着倚翠楼的人回来复命,看到与御史陈家的门生在暗中与一个半大姑娘接头。派人顺藤摸瓜查下去,得知这女孩子是个孤儿,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人收养,不日前被拖到市集上卖,是倚翠楼的鸨子跟其他小厮一起买回来的,私底下跟陈家往来已有时日。 第二天姑娘横死在城郊的树林里,等到倚翠楼的人发现是两天之后,还是有樵夫进城看见了才报的官。 顾衍誉听了这个事情,低头理着自己的袖子,叹气说,“那姑娘倒是伶俐得很。可惜命不好,倚翠楼的鸨子恐怕也心疼着呢,打开门做生意,谁能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呢。” 戴珺五明扇悠悠摇着,一双眼睛分外澄明,什么都没说。 严柯看了顾衍誉一眼,一口气把茶水当酒似的灌了下去,只感叹,“对这样一个小姑娘,下手也太狠了一些。” “谁说不是呢。”顾衍誉接话道。 “在水一方”里。 顾衍誉裹在雍容的毛皮里,不知道的以为天还是寒冬腊月似的,她整个人都埋在蓬松的动物毛皮里,只露出一双喜悲难辨的眼睛。令狐玉附耳过来,“事情做好了。给的线索真真假假,没有一两个月恐怕对方都查不出端倪。” “好呀,他们喜欢顺藤摸瓜,就给他们查个够好了。”顾衍誉语气淡淡的,依旧听起来没什么力气,“令狐,这一次,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令狐玉一愣。 他打从见到顾衍誉那天起,就没拿她当什么好人,平时心里怵她怵得要死。如今乍一听她这语气,像是什么大奸之人悔过的前兆,让令狐玉听得更加心惊。他宁愿顾衍誉继续把不择手段王八蛋这七个字贯彻到底,也不愿她半路再出什么幺蛾子,于是说,“这也是庄主的权宜之计,那姑娘不死,‘那边’的人不是还会继续追查倚翠楼吗?到时候咱们辛苦布在那里的暗桩恐怕都要白费了。” “可是我怕呀,”顾衍誉说起话来轻飘飘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好好的,就被这么陷害了。要是一个不甘心,难保午夜梦回,想找我多说几句。” 她生了一副好皮相,扮起可怜来又轻车熟路。令狐玉就算知道她当惯了伪君子,也不免有些动容,“再怎么也找不到庄主身上。风头过后给她厚葬,让她安安稳稳去投胎。” “也是,”顾衍誉念叨了一声,“为什么找我呢,事情怎么着也是你找人做的,嗯。”说完整个人都缩到极软的毛皮里面去,像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安心去睡。 令狐玉脑子里嗡嗡作响,咬牙切齿盯了一会儿她埋在毛皮里的身影,忿忿地想,妈的这个小王八崽子! 第16章 做戏 令狐玉本来是个潇洒人,他当年依靠一身好功夫和一副好皮相行走江湖的时候,顾衍誉大概在玩泥巴的年纪。他原本见这小公子生得明艳动人,想掳来逗着玩两天,没想到反被算计,成功地被顾衍誉困到这“在水一方”的庄子里,从此走上了管家婆的不归路。 眼见着小衣冠禽兽逐渐茁壮成长为优秀的青少年衣冠禽兽,令狐玉每每午夜梦回,想起自己纵横江湖的那些年,再想到顾衍誉这个人,心头三个字呼之欲出——好一个,王八蛋。 顾衍誉从厚而柔软的床上醒来,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看到嘉艾担忧的脸。 “何事?” “是倚翠楼那边。” 顾衍誉知道这觉是睡不成了,便掀了被子,由嘉艾服侍自己穿衣。嘉艾边给她换装边说了那边的情况,原是陵阳有个新晋的官吏想巴结建安候,听闻建安候欣赏洛莲歌艺,便投其所好,要把洛莲送到他府上去。 陵阳城里都知道洛莲是顾衍誉心尖上的人,哪家也不会为了一个歌姬去开罪顾衍誉,甚至他背后的顾家。但这新来的人并不知道,砸了重金过来,被拒之后恼羞成怒带人要砸了倚翠楼强抢洛莲。最麻烦的是,建安侯聂荣明知道此事却任由下面人胡闹,这算是默许的意思了。 “让人回去通知哥哥,给我几个过得去的护卫,直接到倚翠楼等我。动作要快。” 到底赶的及时,顾衍誉在倚翠楼前出现的那一刻就开始演了这场戏,殷切唤着洛莲的名字一路跑过去。怒斥对面抢人的汉子,撩起对方怒火之后,顾家的护卫跟聂荣下面的人好一场混战。原本那些人只是冲着洛莲去,看到顾衍誉之后调转了方向,一个个都冲她扑将过来。顾衍誉抬手挡了对面人一记重拳,眼角余光瞥到对面楼上的锦衣公子之时,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嘴角,接着便是完全不成章法的打斗。这,自然是要吃亏的,她身上挂了第二处彩的时候,严柯带着人到了。他脸色难看得紧,怒斥了那帮人,既然是聂荣手下肯定不会不认得这位严二爷,立刻收了阵势,老老实实给他问了安。严柯还在气中,但碍于这是聂荣的人也轮不到自己动手,便踹了为首的那个,又让他给顾衍誉道了歉。那人如梦方醒似的,说原来是顾家小公子,真是得罪了。 戏到底要做足全套,顾衍誉眼里含着泪嘴角还挂着血,一半委屈一半不甘的样子,给严柯道过谢又赶快去看洛莲。洛莲抱着腿坐在角落里,抿着唇一语不发。又看顾衍誉光顾着问洛莲的情况,连自己有伤都没顾上处理,便赶紧拉她起来,顾衍誉别别扭扭挣开了他的手,严柯急了,苦涩道,“今次确实叫你受了委屈,但这事我之前全不知情,哪有你这样随意连坐他人的?”顾衍誉背过身去,“严兄仗义帮了我一次,我岂敢言它,伤口我自会处理,严兄还是早些回去,莫要因此跟建安候生了嫌隙。” 洛莲看了两人一眼,开口道,“三公子跟我来罢,我房中有伤药。”顾衍誉闻言便又露出欢喜神情,径直跟着洛莲走了。严柯在原地驻足片刻,眼中情绪不明。 “不值当为了我开罪建安候的人,顾家还是韬光养晦的时候。”洛莲语气轻悠悠的,像是叹息,顾衍誉枕在她腿上,任由洛莲给自己往嘴角涂着药。两人此时看起来倒不像纨绔公子与高岭之花一般的歌姬,关系亲密非同寻常。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来,由着你被带到聂荣府上么。要你在这烟花之地耽留已是顾家有愧与你,岂能真看着你被旁人作贱?”她这话说得认真,眸子里坚定得不容半分质疑。洛莲眼里发红,“若非太尉当初仁善留我一命,洛莲也没得今日好活。我的命都是顾家成全,何来顾家有愧与我的说法?” 药上好了,顾衍誉试着动了动嘴角结果疼得倒吸了一口气,接着起身来,与洛莲对坐,肃然道,“等到大事成了,一定还姐姐自由身,再为你寻个好夫婿。你不喜我说顾家欠你,那从今之后也莫要再说你欠顾家什么了。”洛莲微微笑了起来,千言万语再心头,最后却只是说“阿誉,你这个人啊…” “那些宵小之辈,打了也无事,你何苦受这个罪?”洛莲看她实在是疼得很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又道,“是故意做给严二公子看的么?” 顾衍誉一抹复杂笑意攀上唇角,又很快消失,“严家已经选了边站,我不想与严柯为敌,就得帮着他做选择了……只怕到时候终究免不了走到割席断义的地步。” 洛莲看她神伤,轻轻唤了一声“阿誉。” 顾衍誉回过神来,敛了面上愁容,“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把这出戏唱完,多谢莲姐姐的伤药了。” 洛莲心领神会,朝她福了一福,恭谨道,“顾三公子慢走。” 第17章 如玉 话分两头,且说严柯回到府中,他知道出手教训聂荣手下一事必然被父兄得知,若非看顾衍誉不敌,他也不愿轻易出手,招惹这样的麻烦。严榗看到闯了祸的弟弟回家来,脸上焦灼已经明摆着,“趁父亲议事还没回来,你倒好好跟我说说,为什么要跟小侯爷的人动手,不然到时候父亲震怒起来,我也保不了你。” 严柯心中飞速盘算着,面上一派沉静,他本来就理亏,这时的第一要诀是不能露怯,否则话就更不好说了,“哥哥明鉴,我出手并非为了偏帮顾衍誉,而是为了小侯爷。” “你倒是会掰扯,”严榗哼道,“你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他手下的人就已经是驳了他的面子。哪里敢说是为了小侯爷?” 严柯不紧不慢地说,“哥哥不知当时场面,顾衍誉即便有府上侍卫保护也敌不过小侯爷手下,若真打出个好歹来,顾太尉一家都不可能善罢甘休。虽然顾家暂时不好拉拢算不得自己人,但今日真要顾衍誉出了事,岂非生生把顾家逼到我们对立面。” 似是觉得他话中有理,严榗也不刺他,掀着眼皮等他说下去,严柯道,“今日他也受了伤,算是得了教训,也算敲打了顾家。而且由我阻拦了小侯爷的人,那些意欲弹劾严家与侯爷结党营私的,也要多掂量几番。我不知,今日所做有何不妥。” 条理分明又透着倨傲,严榗一时无法反驳,却听到院中传来一声叫好。“仲彦果然厉害,这话说得我心服口服!”抚着掌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建安候聂荣。严家兄弟二人连忙见了礼,聂荣笑说不必拘礼,本是自家兄弟。 严柯想了想,到底为今日打伤他手下跟聂荣赔了不是,聂荣却状似大度地摆了摆手,“无妨,仲彦说得好,我来正是要感谢你替我解决这一桩事,手底下那些人不教训还不知道要背着我再干出些什么事。”聂荣说明来意,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来邀他们兄弟出去玩耍,严榗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平静下来。 晚饭吃得有惊无险,不过严榗自己家中有事,聂荣也只带了严柯去,席上还有好些侯爷党作陪,焦点倒不全在严柯身上。吃罢宴席,有人提议找个花楼去玩,聂荣准了,这是饱暖思□□了。严柯对此无可无不可,去了也不一定要玩,也就由着他们。等到众人到了目的地,严柯才发现,聂荣一行要去的,不是青楼,而是小倌馆。 聂荣把他脸上一瞬间的疑惑收在眼底,“怎么,仲彦不喜此处?”“并非如此,只是不知侯爷竟好此道。”聂荣闻言一笑,“此种趣味,仲彦尝过便知。” 进了屋子,他一击掌,款款走进来几个纤腰长腿的男孩子。聂荣先捞了一个揽进怀里,轻佻地勾起那男孩的下巴,那一抬头,让严柯唬了一跳,这眉眼间的样子,倒与顾衍誉有五六分相似。“仲彦觉得这孩子如何?”聂荣脸上挂着笑意说道,“他叫安如玉。” 严柯的指甲陷进了掌心肉里。 他面上不动如山,心中却是翻起惊涛骇浪。他瞧聂荣亵玩着那孩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聂荣不会看不出这个安如玉与顾衍誉的相似,就连二人的名字,也像刻意为之,提醒着旁人这个小倌与顾小公子的联系。如玉,如玉,如的是,顾衍誉么。为什么呢,难道说聂荣他,对顾衍誉……严柯心中发寒,不敢想下去。薄瓷的杯子捏在手里,骨节处因用力而发白。 只听聂荣幽幽开口,“美人在骨不在皮,顾家那个小公子可是一个骨子里的美人儿。”他对着严柯说的这一句,却并不去管严柯闻言面上出现何种表情,转而拍着安如玉的脸,语带遗憾地说,“如玉这眉眼间虽像极了那顾衍誉,但到底是差了几分神韵,如玉,如玉,像那顾衍誉,却终究不是他,”他带着难以揣测的笑意,“要说顾衍誉也真是个妙人,陵阳城里最不缺是美人,但没几个长得比他还要精致好看,便是他嚣张跋扈的样子,看了也叫人心中发痒,仲彦你说,是与不是?” 严柯微怔,转而一笑,“不过是个亡赖子,打小玩在一起,这么多年再漂亮也看厌了,只不过觉得他没有长进,倒是浪费了那副好皮囊。”他笑,聂荣也笑,“看来人再美,还是要尝个新鲜的。”说罢对安如玉打了个眼色,那小倌款款走到了严柯跟前,俯下身来给他斟酒,本就松垮的衣襟松开大半,露出白嫩的胸脯。酒杯端在手里,一双清亮眸子朝上看他,殷殷唤了一声严兄,笑起来倒更像顾衍誉的样子,透着词不达意的温顺。严柯一时有些晃神,酒杯没有接稳,洒了几滴在安如玉身上。安如玉低头看衣襟上的酒液,状似委屈地瞥着他,“弄湿了。”他说。严柯心头一跳,若只说相貌类似是低估了这小倌,他一举一动的情态都有几分顾衍誉的意思,吊着眼睛看人的时候透着媚意,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无辜眼神也像得紧。过头了,就不再是巧合,而是刻意了。 严柯无法否认这种复杂心绪,然而他只是用余光掠过了这个人,声音冷淡,“手既然不稳就不用伺候了。”安如玉身子一僵,像是薄脆的面具被他戳破似的,趴在他脚边赔不是,用的称呼是严二爷。 第18章 省亲 聂荣看着严柯拒绝那小倌的样子,在一边笑起来,“仲彦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无怪舅舅总要为你婚事着急。”又看着安如玉,眼中寒意乍现,“也难怪,见惯了顾家小公子,其他人怕都是庸脂俗粉了。如玉你好好伺候严二爷,二爷高兴了,说不准能给你赎个身。”安如玉得了指示,又打起精神来。虽然严柯脸黑得让他惧怕,但身处此处,半分不由己,也只好眼波朝严柯殷殷递着情意,酒一杯接一杯灌过去。 严柯无法心平气和面对那张与顾衍誉相似的脸。若说他早前因为那玲玲作响的耳坠而生出春情,已足够令自己烦恼。此番被带来小倌馆,心头更是有某种情绪呼之欲出,这种认知让严柯烦躁不已。他从未察觉,自己那么喜欢顾衍誉那副皮相。 人是聂荣安排过来的,训斥一两句尚可,太过推拒责抹了聂荣的面子。严柯纵然内心不愿,面子上的事倒要做足,还是接过安如玉的酒喝下,如此几杯下来,严柯在酒意微醺里,听到聂荣说“仲彦不是好奇此道是何种滋味么,今夜可叫你尝尝如玉。”他心中一凛,借着醉意趴在了矮几上,安如玉轻轻推了他一把,唤着“严兄”,严柯毫无反应。聂荣眼中带着莫测的笑意与安如玉对视一眼,接着搂着另一个白嫩的小倌走出了屋子。 聂荣自忖自己下了一步好棋,他少负佳才,又寄托了整个家族的未来,甚少把人放在眼里,但这个叫严柯的表兄弟,却常常看起来对他不那么恭敬。洛莲一事,让他猜到了这种不恭敬的由来,这一招是敲山震虎也好,打草惊蛇也罢,他要叫严柯知道,没有什么是他看不穿的,顾衍誉跟他建安候之间没得可比,严柯和严家都该要效忠他,而不是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与他生出龃龉。 聂荣对整个顾家都没什么好印象,那个叫顾禹柏的老狐狸自视甚高总是一副不结党联盟的清高样子,处起事又油滑得捉不住,他这一党几次三番表现出对顾家的拉拢之意都碰了软钉子,因此实在难以对那只老狐狸生出好感。顾衍铭虽手握兵权,但到底缺了几分脑子,耿直有余,机敏不足。顾衍誉那个绣花枕头就更不用说,处处找他晦气,甚至让严柯因此产生对他不恭顺的举动。而顾衍慈……想到顾衍慈,聂荣眼中眸光几度明灭,最后竟是浮起一抹苦涩又阴冷的笑意来。也许大凡狠心人,背后总有几桩伤心事。 再说顾家这边,今日可是真真的热闹。 都说宫门一入深似海,顾家二小姐顾衍慈进了宫中,想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一堵宫墙,拦起的何止皇宫到顾府的这些路?还有骨肉亲情和那些女子的大好年华。 严沐办事倒是个靠谱的,那天顾衍誉正在庄子里听令狐玉给她说秦绝那边的进展,便听到宫里传来消息,顾衍慈将要带聂锦去护国寺烧香,当日可在家中耽留片刻,酉时之前回宫里便可。 这是近日诸多不顺事中难得的好消息。顾衍誉一听说便急急跑回了家里,父兄也已接到了消息,顾太尉正指挥下人做着迎接贵妃的准备。但顾衍誉搜寻一圈,却没看到她兄长顾衍铭,一问才知道他从得到消息开始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什么。 顾衍誉带着疑惑转到他房间门口,叫了一声哥哥,顾衍铭打开门,她乍一看差点没晃瞎自己的眼睛。顾衍誉那从不讲究衣着的兄长穿了一件靓蓝色锦袍,腰间绑着一根藏蓝色卷云纹宽腰带,端的是…风骚得紧。“咳咳,哥哥这是……”顾衍铭忐忑地瞧了她一眼,“阿誉,你说锦儿会喜欢我这样打扮么,会不会显得太老气了一些?”顾衍誉实在不敢想象若她说老气他会把自己倒腾成怎么一个花枝招展的样子,忍着笑意给他挑了一身稍微稳重点的颜色换上,还算像个人那样宽慰道,“放心吧,锦儿肯定也思念着哥哥,哥哥不用紧张。” 顾衍铭听了,搓搓手,咧嘴笑起来。 巳时刚过,报信的说人已经到了,顾家老少三人站在顾府门口,迎来了娴贵妃顾衍慈和小皇子聂锦。顾衍慈穿了一件霞色撒花裙,身披藕色刺绣软缎,挽着别致的随云髻,细白的腕子上戴着一个碧玺石的佛珠手串,端的是雍容华贵,艳光照人。一家重新相聚,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感慨之意。半晌过后顾太尉回过神来,带着两个“儿子”给贵妃和皇子见过礼。 进了顾家大院,才算抛除了身份阶品,顾衍誉和顾衍慈一左一右走在父亲身侧,聂锦在后面,紧紧牵着大将军顾衍铭的手。当朝皇帝不是他的生父,顾衍铭将军才是,这一点,年幼的聂锦是知晓的。原本家里人怕他年纪太小不懂事,知道了真相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但老狐狸顾太尉说一味把他当小孩子养往后成不了大事,聂锦生来就担着传承顾家的责任,有事情给他心头压着更能刺激他成长。于是聂锦果然十分早慧,想来这是顾太尉养顾衍誉养出的经验,就是苦了聂锦,不过七八岁年纪,却有满腹心事,想必是没什么快乐童年可言。 到了堂内,屏退了下人,聂锦在顾衍铭面前庄庄重重跪下,头磕得掷地有声,顾家余下三人对视一眼,都有几分诧异,只听他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孩儿不孝,不能承欢父亲膝下,还要父亲日夜担忧,孩儿心中有愧。”小皇子聂锦给顾衍铭敬了茶,顾衍铭眼里发红,征战漠北攻无不克的三军将领,此刻端着一个孩子递来的茶水哆哆嗦嗦。茶接到手里却没喝,直接放到了手边茶几上,接着起身转出了堂屋。聂锦眼含疑虑看了顾衍誉一眼,顾衍誉朝他吐了吐舌头,表示她也不懂这一出是什么意思。半晌之后,只见顾大将军拖着两个硕大的木箱出来,木箱上还扎着艳得灼眼的红绸花,众人正疑惑这到底是虏了哪家姑娘的嫁妆过来还是怎的,只听顾衍铭生涩地对聂锦说,“这个,给……给你。” 第19章 聂锦 顾衍铭大将军拖了一个造型浮夸来历成谜的木箱子出来,算作给聂锦的见礼。可怜聂锦长得不比这木箱高多少,碍于皇子的骄傲做不出踮着脚蹦着看这种事,还是顾衍誉知趣地帮着他才拆了繁复的装饰,把箱子打开。聂锦老大不服气地看了顾衍誉一眼,似乎她比他高出的那么一点个头非常碍眼似的。 箱子打开,众人一见明白了,里面全都是小孩子玩意儿。竹篾做的蜻蜓、会转的风车、藤编的花球……“漠北的小孩子都玩这些,我不知道你爱玩哪些,就,都给你带了回来……”整整两箱小孩子玩意儿,满当当跟嫁妆似的,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收集起来的样子。聂锦低着头一一看过去,挨个把玩一遍,复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顾衍铭一瞬不瞬盯着他,好像怕眨个眼聂锦就不见了似的。顾老头子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过脸去,用手揉了一把眼睛。剩下顾衍慈和顾衍誉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其中滋味,心照不宣。 顾家老头子是个人物,除了顾衍铭之外,顾家其他人都被他教成了天生的戏子。聂锦在宫里是个纯良无害的小皇子,实际上心思恐怕比成年人都要多了好几道弯。都说伴君如伴虎,何况在明知自己不是皇帝亲生子的情况下,整日待在皇帝身边,还能心向顾家讨着皇帝欢心,有时候顾衍誉想想都觉得这小孩子不容易,也偶尔会担忧聂锦会被养成一个怪物。 她还担心聂锦就算知道真相,也未必会对顾家人有多待见。毕竟他现在坐的是正经皇子的位置,而因为身体里流淌着的顾家人的血,他变成了一个冒牌皇子,一旦事发,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但聂锦似乎生来对顾家人就有亲近之意,对顾衍铭是他亲爹这件事接受起来毫无障碍,没怎么相处过的父子俩倒是莫名的感情很深。 用罢午饭,顾太尉拉着长女嘱咐她在宫中如何转圜,这些事情顾衍誉听得无趣,便走到庭院里透会儿气。聂锦远远地朝她跑过来,熟稔地抱着她的膝盖往她身上爬,“你多大年纪了,这样黏人也不觉得羞么?”顾衍誉说。 像白玉雕成的小人儿撇了撇嘴,“阿誉……”话没说出口,看了一眼周围,见没有旁人便心安理得地拱到顾衍誉怀里来,心情有些低落似的。 “这又是怎么了,嗯?” “我没事,”聂锦伸出小手,摸了摸顾衍誉嘴角已经结痂的地方,“这是上次跟聂荣下面的人起争执弄出来的么?” 顾衍誉被自家侄子这成人似的关切弄得不太自然,把他的手拨开,说道,“是倒是,但这伤受得也不亏。你别管我的事,记得在宫里保护好你自己和我姐姐,知道了么,小鬼。” “锦儿知道,”他仍旧不死心地去碰顾衍誉嘴角那块伤口,“可是他们很坏,不应该伤你。” 顾衍誉被逗笑起来,“是啊,他们很坏,坏人总有人收拾的。不过左右快好齐备了,不碍事儿。” 她自己对那伤口不甚在意,聂锦倒是对于自家人被欺负这件事,有种孩子般的执着,何况他本来也就是个孩子。顾衍誉的态度反而惹了他不高兴,“阿誉你这人……” 顾衍誉刮了刮他鼻子,“还真学大人教训上我了。我怎么了?” 聂锦对她做了个鬼脸,“你好得很。”说完把头埋她肩窝里了,也不看她。 “锦儿,喂,锦儿。”顾衍誉连叫了好几声,聂锦都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顾衍誉扳过他的小脸来,看他嘴嘟着老高,眼里却是很快活的样子,这是在裝佯了。她伸出手去咯吱小孩,“还不理我,叫你不理我。”聂锦终于没绷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他不生气了,亲昵地抱着她脖子蹭了蹭,顾衍誉被他弄得痒痒,但想到聂锦平素在宫里恐怕真没什么肆无忌惮撒娇的机会,也就随他去了。聂锦吸了吸鼻子,“阿誉,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来,跟我爹,爷爷,还有你生活在一起?” 顾衍誉抱着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别着急,小鬼。” 聂锦从来没拿这个名义上的小叔当个正经长辈,他也知道这个小叔其实是个姑娘家,两人又同是顾家年龄最小的,因此相处顾忌要少。顾衍誉总想拿她长辈身份跟小鬼说教,奈何聂锦比她当年还要早熟,长辈架子时常端得并不成功。 聂锦满月的那时候,顾衍誉跟着父兄一起进宫,去吃小皇子的满月酒。彼时聂锦在奶娘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都哄不好,远远瞧见顾衍誉一行人来了,立时睁大眼睛,伸出两只嫩藕似的小短胳膊,奋力朝他们扑将过去。 顾衍铭看得心中满是酸涩,以为玄而又玄的骨肉亲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立刻一个箭步冲过去,意图从奶娘手中抱回聂锦。奶娘瞧着他五大三粗又耿又憨的样子,犹疑地望了望顾衍慈。娘娘点头首肯了,这才将小皇子递到顾将军手里。谁料聂锦哭得更厉害了。 彼时仍是少年人的顾衍誉看着哭闹不止的人类幼崽,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她对小孩这种麻烦的生物没有什么好感,从他皱巴巴没长开的小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可爱的样子,为了不被点名过来抱他,尽力调整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偏偏此时聂锦准确地朝她的方向伸出了手,口中“啊啊啊”的不知在表达些什么意思。 顾衍誉在一家人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目光中,额角直跳地抱住了聂锦。她抱孩子的姿势着实让人心焦,从腋下托起聂锦两条胳膊,直直举着,尽力不让他靠近自己,仿佛拎在手里的不是自家亲侄子,而是一只萍水相逢的狗子。而聂锦却奇迹般地止住了哭闹,划动着短胳膊短腿朝顾衍誉胸口扑过去。顾衍誉权衡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想,自己确实不能当着顾家另外三人的面在皇宫大内对贵为皇子的聂锦动粗,于是只有一脸容忍地让他扑过来抱住自己的脖子。 小聂锦终于得逞,“吧唧”在顾衍誉的右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没有牙的灿烂笑脸。奶娘像见证了神迹似的,“还是顾三公子有办法,小皇子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呢!”顾衍誉感受着脸颊上温热的口水,突然心里也有那么一瞬,是软了一下。 接着胸口也感到了温热,以及……潮湿。 顾三公子被四皇子尿了一身,有苦说不出地把聂锦赶紧递还给奶娘,忿忿在内心上演着殴打小朋友戏码的时候,顾衍誉突然发现自家哥哥非常专注地盯着自己衣服上,聂锦留下的尿迹。再仔细看,顾衍铭那眼神里好像是羡慕的意思,顾衍誉不由打了个寒颤,暗道这对父子果然都有某种程度上的不正常。 第20章 姐姐(番外) 我小的时候,我爹给我请的教书先生说,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当时我仰着头问他,师父,你说的这么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教书先生想了想,撸上自己的头发,用力这么一掀,露出油光水亮的脑袋顶。 “我从前火气盛,一头头发是村里最茂密的,后来思虑过甚,年纪轻轻就秃了。”教书先生看起来非常惆怅,“这就是盛极必衰的道理。” 我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赶紧替他把假发再戴上。 彼时我没有参悟这句话中的道理,但教书先生浓密的假发和他锃亮的秃头给我童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记。 成年之后,我时常在想,顾家到了这一辈还能再显赫到什么程度。父亲官至太尉,风头正劲,哥哥已经拜将,声威日显,二姐在后宫也步步为营,我们做到这一步了,还要小心谋划,到底是为的什么。父亲并不像一个有野心的人,因为他太圆滑,也太平和,一个被野心炙烤着的人很难那么平和地在人与事中转圜。他更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像幼童去背诵一本书,像绣娘去做一个新的花样,当我问他我们要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父亲告诉我,我们要的是保全顾家,让无数依附顾家生存的人也能更好地生活下去。“顾家的兴衰早已不是我们一门的事情,我们走到这一步,有万人之上的荣宠,也背负着万人之上的责任。” 那时我尚未明白这责任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为此哥哥远赴沙场,二姐身陷宫闱,而父亲,几乎奉献了他的一生。 我跟锦儿说了一会儿话,便把他送到哥哥那里,让他们父子相聚。不一会儿,看到二姐出来找我。母亲离开的那些年里,是她照顾我长大,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容貌越发精致漂亮,但眼底的倦意却非珠翠环佩可以掩盖。她走过来,用涂着蔻丹的修长手指轻轻摩挲我的嘴角,眼里透着担忧,“怎么偏偏招惹上了建安候呢?”她说。“顾家树大招风,便不是聂荣,其他人也会看不惯的。”闻言她悠悠一叹,“誉儿长大了,这么些年,很辛苦吧。”我摇摇头,两人相顾无言,又或者,一切早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姐姐,我问你一句,你要如实回答我。”“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庄重来问,说罢。”我斟酌着问道,“你,喜欢皇上么?”这确实是我最担忧的事,倘若姐姐对皇上有情,我们这样谋取他的皇位,难保跟姐姐之间不生嫌隙。可我不敢押注姐姐对皇上无情,毕竟她这么多年都得蒙圣眷,皇帝对她,恩义也是有的。 姐姐沉默了许久,她眼底写着许多事,“你知道么,誉儿,那碗药,是他让人偷偷换掉的。” “什么?”我一时不敢确认。 “我曾经以为,我与皇帝之间确实有夫妻之情,即便他忌惮顾家,可对我那未出生的孩子也该是期待和欢喜的。但我终究想错了,臣妾,臣妾,我先是他的臣子,再是他的妾室。他的家国利益永远在我以为的夫妻情谊之前。” “姐姐……” “我感受得到那个生命在我的腹中跳动,它健康茁壮,也许会像锦儿一样可爱聪明。可是皇帝给了我一碗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那个孩子就变成了死胎。大夫没让我看,可我还是看到了,从我身体里出去的,本该是我孩子的那条生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我很想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的孩子到底做错了什么?然而我不能,我得假装是天可怜见,让我吐出了那碗药,生出了早产的聂锦。” 这是我所陌生的二姐的样子,我不知道她在宫里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而说起这桩事的时候,她光洁无瑕的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意,“作为世家女子入宫并非我初衷,皇帝对我好的时候,我也有过他真心爱我护我的错觉,但好在我已经想明白了,在宫里,能让我好好活下去的,是顾家这样的靠山和我自己的步步经营。” 我很想抱抱她,但若被人看到成年的弟弟抱着贵为妃子的姐姐,又是一桩说不清的事。我只好对她笑了笑,“会好起来的,七王爷承诺过,到时候姐姐就能出来,锦儿也能回到哥哥身边。” 二姐也对我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太累了,透着让人心疼的倦意。 我印象中的二姐不是这样的,母亲去得早,她便像个女主人那样操持起顾府的大事小情。父兄出了远门,就是她带着我,我生病时,她整夜守在床边,我拽着她的手叫娘亲。我记得那双手温暖柔软,走到哪里都会紧紧拉着我。 她像一只雌兽保护幼崽那样保护过我,而我如今却看到她深陷宫闱,却无能为力。令狐玉说过我心重,我明明没有那么多能耐,却有很多想去做的事情和要守护的人,我逼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最后真的成为了这样的人,但是,这是我要的,强大的感觉。我希望不是永远躲在别人的翅膀下面,而是自己也可以长出强大的羽翼,把我珍视的人都收藏在里面,哪怕风雨来袭。 他们走的时候,锦儿抱着哥哥说,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大姑姑的,不让她被其他女人欺负,姐姐看着锦儿笑得很温和,这大概是她在深宫里唯一的寄念。我嘲笑他说,小鬼,你长得还没这木箱高,别人不照顾你就不错了吧,锦儿撅着嘴,一脸不忿,说一定要让我看看他有多能耐。我忍着笑意说,好,我等着。 到底是该告别的时候,姐姐牵着锦儿走出门外,我看着那场景,想起同样一道门槛,小时候她曾牵着我走过。 第21章 施计 今日聂荣跟着他母妃入宫,五王妃被太后留下说话,聂荣请过安便先走一步。刚到御花园里,远远看到宫人簇拥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穿着月白色的锦衣,腰间挂着纹饰繁复的玉佩,清澈明朗一双眼睛,笑起来跟狐狸似的透着精明。聂荣从他眉眼间顾家人的样子,认出了这大概就是顾衍慈跟老皇帝的儿子,聂锦。哼,他冷笑了一声,皇帝已经老成那个样子居然还能生出儿子来,也不知道这白玉似的小人儿到底是不是聂家的种。 他该讨厌那孩子,那孩子身上流淌着顾家人的血,但这个顾家人不是别人,正是顾衍慈。聂荣想到豆蔻之年的顾衍慈在灼灼桃花里回眸浅笑的样子,凌厉的一双眼都温柔了几分。聂锦正拿着吃食去逗一只虎皮鹦鹉,那鹦鹉的头左右偏动,就是吃不着小孩手里的瓜子仁,急得昂起头来,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聂锦露出憋着坏的笑意,“教你的话怎么不说,说了就有东西吃哦。”鹦鹉急了,人模人样地叫出来,“皇上吉祥!皇上吉祥!” 聂锦跟身后宫人都笑起来,远处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的聂荣却寒了一双眼。还以为是多清纯可爱的小孩子,却好好的学了这下作谄媚的技巧,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再想到顾衍慈毫无交待便入宫的事实,他眼中便弥漫了霜雪。顾衍慈跟皇帝的孩子,看起来,真是碍眼。 聂荣抬脚打算离开,扑棱棱一阵响,接着便是身后人群的惊呼,锐利的鸟爪子勾到他肩膀的瞬间,也看到了诚惶诚恐跑过来的老太监的脸。福顺“哎呦”叫了一声,给聂荣见过礼,便捏着嗓子叫道,“这是小皇子养的鹦鹉,下人没栓牢,小侯爷莫要动呀,老奴这就拿笼子过来。”聂荣脸色由青转黑,他什么时候是容畜牲在自己身上撒野的好脾气了,但这么多人看着,他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要挥掉那只鹦鹉的手。 那只鹦鹉跟聂锦皮惯了,蹿到聂荣身上,不仅不加收敛,反而在聂荣肩上撒起欢来,上好的锦缎硬生生被鸟爪子勾得起了毛,聂荣不好对聂锦撒气,只好阴沉地对那老太监斥道,还不快把这畜牲弄走?!老太监被聂荣一吓,去捉鹦鹉的手抖了一抖,鹦鹉也受了惊似的,从他肩上尖叫着扑开,爪子勾走了他的头冠。堂堂建安候顿时变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聂荣几时受过这样的气,也不再去顾那点君臣之道,莫说聂锦只是个不成器的小皇子,便是那些成年的皇子也要敬他三分,这样想着,聂荣一把挥掉那只鹦鹉,鸟的翅膀受了伤,没等扑棱起来,就被聂荣一脚踩死了。 周遭安静没有一刻,聂锦便放声哭了起来,御花园不是什么私密地方,他这放声一哭,消息就在各个宫里传了出去。那只虎皮鹦鹉的死状被传得越发凄惨。聂荣到底有几分恻隐之心,看到聂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虽气恼也有几分愧意,但到底没拉下脸来去跟他说话,只倨傲地看着他。藏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聂荣情绪也不太好,他想,若是这小皇子找他麻烦,还是要教训一下的好。谁知聂锦只是扑簌簌落着眼泪,哭得分外惹人怜惜,叫老宫人用绢帕捧起那只被踩扁的鹦鹉尸体带了回去。福顺勾着腰跟在小主子后面,一双枯皱的手捧着那死鸟,眼里也发红。怎么看,都是老的小的齐齐被欺负了的样子,他们神情悲痛地离开了御花园,聂荣看着自己沾着血的靴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成就感。 皇帝生辰将近,他又老了一岁,他是知道的。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跪拜下来口呼万岁,但聂弘盛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万岁无疆,他是皇帝也不行。人老了,年轻时候追逐过的东西都像梦幻泡影,倒是另外一些不曾在意过的东西更加让人眷恋起来。 聂弘盛在御书房里搁了笔,陈玉书过来汇报事情,完了之后皇帝顺口问了一句聂锦的情况。素来温润的陈大人皱了眉头,“小殿下这几日……情绪很是低落,课业都完成得很好,但看起来像是有心事。”皇帝喜欢这个小儿子,若不是因为他也流着顾家的血,也许会更喜欢一点。 皇帝走到聂锦宫里的时候,他正在一口一口吃着饭,菜色素得很,也简单,皇帝怒了,招了下人来问,才知道这是聂锦自己要求吃素,他没有胃口。 再一问,下人才支吾着把几日之前御花园里的事情讲了出来。皇帝顿时皱了眉头。聂荣素来嚣张,他是知道,平时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去打压。但毕竟君臣有别,聂锦是他的儿子,比聂荣当然是要尊贵,哪来的被人欺负了自己回来伤情的道理。 聂锦见了聂弘盛过来,老远就热切叫了一声父皇,他正是童稚时,这一声叫聂弘盛听了心中熨帖。皇帝也放下架子来,弯下腰来迎这个朝自己跑过来的小粉团子。聂锦跑过来,紧紧抱住皇帝的大腿又糯糯地叫了一声父皇。聂弘盛知道他为何事伤怀,便伸手摸了他的头,把他抱在怀里,劝上几句,谁知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聂锦更是伤心,原本还红着的眼睛,这下扑簌簌落下金豆豆来。聂弘盛好言劝慰了许久,他情绪也不见好转,皇帝被惹得也没了耐心。正巧顾衍慈过来,便把聂锦交到她手里,说锦儿被她养得也太娇贵了一些,聂家的孩子哪来这么多感物伤怀的毛病,不过是一只鹦鹉,小小年纪玩物丧志怎么了得。 顾衍慈欲言又止,聂锦却红着眼睛嘟着嘴跟她摇了摇头,聂弘盛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说“怎么,你还有什么隐情不成?”聂锦带着哭腔,“没有,这次是锦儿不对,锦儿跟父皇认错。”懂事的小孩子自然惹人怜爱,懂事又好看的小孩子更是如此,聂弘盛本来还有些不快,看他这样诚恳认错也就原谅了。又伸手给他擦了擦脸,“哭得跟花猫似的,像什么样子。”话是教诲的意思,语气却温软。聂锦对他甜甜笑起来,“父皇要是喜欢花猫,那锦儿就是花猫了。”皇帝看着他也笑了。 第22章 韬光 近来陵阳城里少了很多乐子可看,究其原因。顾家那个亡赖子前些日子因为一个歌姬被建安侯的人打了,这两天在家养伤,不太出门。顾衍誉一反常态,她平日里在陵阳城里转悠的频率要赶上城中禁卫了,野得不得了,而最近难见她人影。其人自己倒过得悠闲,要么在府中跟老父手谈,要么跟兄长切磋武艺。偶尔得闲,去庄子里看看,那边有令狐玉打理着,平常不会有错处。 杜衡时不时会背着药箱往顾府跑一趟,不明真相的百姓看了,只道她被建安侯欺负成什么狗样了,这许久病都好不了。 顾衍誉有意给人这种错觉,她这么躲着就是要让陵阳城里的人都知道,建安候抢了一次她的姑娘,让她受了颇大的打击。顾衍誉平素也是一个地头蛇,这下被人欺负足有半月不曾出来见人,可见这肇事的人有多了得了。 嘉艾回来说最近的茶楼都在传聂荣如何如何,已有流言传他野心日大,甚至觊觎皇位,确实够引人注目的。顾衍誉学着戴珺平常的样子摇了摇折扇,念道,“甚好,甚好,就是要他树大招风,他这棵树就是不够大,咱们也要给他扇点风。”美中不足此时还是早春,这一扇倒是有点凉飕飕的,顾衍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于是索性扔了扇子,趴在锦被上,囫囵又睡了一觉。再醒就是傍晚,她父兄二人已经从朝中回来,两人面上倒颇有几分喜色。顾太尉还想卖个关子,架不住长子耿直,一口说了出来,“阿誉,今天聂荣可吃了个大亏!”老头子包袱没来得及抖,先被自己儿子破了梗,脸色有点郁郁。顾衍誉不禁觉得好笑,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顾衍铭猛给自己灌了一口茶,接着便把这事说给妹妹听了。 且说那日聂荣一脚踩死了聂锦的虎皮鹦鹉,聂锦没有直接去告状,而是让老皇帝自己发现他堂堂一个皇子,被一个亲王的儿子欺负了去,无处说理,这么一件有损皇家天威的事情。老皇帝自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聂锦,劝慰之下,也不见小皇子情绪好转,老皇帝以为是他个性柔弱又玩物成痴,但念在他年纪小,到底是没有计较。此时聂锦的宫人福顺才寻了一个机会,向皇上道出,原来那鹦鹉是小皇子提前数月开始准备的要给皇上的生辰贺礼,好不容易才教会鹦鹉几句吉祥话。至此,这出建安侯花园斩鸟记唱到了□□,老皇帝心疼聂锦,又觉得他小小年纪能息事宁人相当不容易,对他更加疼爱几分,与此同时,也难对聂荣生出什么好印象。 但这事要追究却真不好找什么名目,若因为一只鸟把聂荣治了罪,皇帝跟五王爷之间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天下人恐怕也要觉得是皇帝小心眼了。 恰巧不多日之后,朝堂之上,戴文嵩的一个门生,又参了聂荣一本。说他放纵家仆,当街闹事,强抢民女,还打伤了顾家小公子,也就是那不成器的顾衍誉。这事正中了皇帝的下怀,老皇帝当场叫出顾衍铭来问话,问情况是否属实。人人皆知顾大将军向来性子耿直,只管语气平平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但三言两语里,已经默认了戴文嵩那个门生的意思。皇帝又问起顾衍誉的情况如何,顾衍铭便如实禀告说她已在家中闭门有半月之久,大夫也经常上门。 且说皇帝听了这一番说辞,静默了半晌都没说话。朝中也无一人敢言,朝臣都知道顾将军是第一耿直的人,不会说谎。那不成器的顾衍誉闭门不出还总请大夫也是这条街上有目共睹的事实。 这话听在老皇帝耳朵里,倒像是顾衍誉被聂荣的手下欺负狠了却没出来闹事,既觉得她识大体又觉得好歹是个世家子被欺负到这份上也怪可怜的。如果说误杀了皇子给皇帝准备的生辰贺礼,还不好计较,怕被别人说皇帝心眼小的话,这强抢民女,打伤重臣之子就是大事了。不仅可以顺理成章地治他,还可以狠狠地治他。 聂荣想要解释,五王爷给了他一个眼色,让他避开风头,不要争辩。看皇上脸色不好,即便是拱卫聂荣的人也不敢在这当口去触皇上的霉头,没人替他解释这事其实不是聂荣自己主动想欺负顾衍誉,他们争抢的,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看爹爹和哥哥的意思,皇上必定是给了建安侯一个好的处置了?”顾衍誉说。 老狐狸不言语,反问她,“如果当时你在场,皇上问你意见,你会怎么说?” 顾衍誉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当然是如实禀告,一则要说,我们争夺的那个女子是青楼歌姬,我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皇上真要追究,就请追究给这位女子造成的伤害,虽然是烟花之地谋生,但毕竟生活不易,也要给人尊严。二则么,我自己的伤就不用追究建安侯的责任了,誉儿自己不争气,要去到烟花柳巷里寻欢,已经是给家里蒙羞,还有什么脸讨公道;三则,动手的是建安侯手下的人,是有人想要巴结他才导演了这么一出,他聂荣本人倒是没动我一根手指头。” 顾太尉瞧着自己小女儿眼里带了些笑意,顾衍铭脱口而出,“阿誉你跟爹想得一样。” 却说当时,全场无人发声,只有顾太尉站了出来,跟顾衍誉预想的说法一般无二。 “嗨,虽然我知道你跟爹做的事情总是没错的,但好不容易有个能出一口气的机会,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考虑的。”顾将军有点郁闷地说。 老头子这种时候总是老神在在地喝茶,跟不开化的兄长解释这种事,必然是留给顾衍誉来做。“其实就算我们火上浇油地给聂荣来一下,对他也不能构成多么严重的打击。倒不如给皇帝也一个台阶下,让他跟五王爷不至于闹得太僵。另一方面,哥哥你觉得堂堂建安侯跟一个纨绔子弟争一个烟花女子,这事听起来难道不是更加丢人么。再者,有人花大力气去巴结建安侯,暗指他皇帝脚下结党营私,这一桩桩的,都是诛心的错啊。我们需要的,不是这一次能对聂荣那边造成多少伤害,而是经此一役,让皇上提防他忌惮他。” “嗯,不错,”顾太尉放了杯子,仿佛有点遗憾似的对幺女说,“不过你这贪慕女色,好事却又软弱的性格啊,肯定是人尽皆知了。” 顾衍誉嘿嘿朝老狐狸笑了,“这不正是咱们乐见其成的嘛。” 聂荣被罚了半年俸禄,禁足半月。这已是很大的惩罚,毕竟他声势很大,五王爷又位高,这已是很难得的进展。算起来也是赢得很漂亮的一仗。 成功地让建安侯吃了一次瘪,顾衍誉心情却不大能松快得起来。她把这事前因后果脑海了倒了几遍,倒很担心聂锦,他小小年纪,在宫里跟一个老宫人一起,自导自演这么一出一波三折的戏码,当真是不太容易。一个拿捏不好,露出马脚来,肯定要遭老皇帝忌讳的,顾衍誉只愿他在宫里扮演一个天真无知的小皇子,保全他自己和姐姐的性命,其余的,倒真是不希望他卷进来,这算是她对亲侄儿的一点恻隐之心。 第23章 严柯 过了饭点之后,严柯来看我。我顶了一个男子身份,故而严柯进我这院中,倒是没什么顾忌,这使得我不得不加倍小心,连闺房也要布置得像个合格的男子居所。 我让嘉艾给看了茶,严柯自来熟地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是你会享受,这茶的滋味怕是整个陵阳都找不出第二家。” 我也不瞧他,给自己斟了一杯,“严兄谬赞了。不是多稀罕的茶叶,只是点了玫瑰花露,所以格外香甜一些。” 严柯看了我半晌,我被他盯得有些心虚的时候,他开口说,“到底是不一样的,我竟然会觉得他像你。” “嗯?谁像我?” “我要真说了,燕安你莫要生气。” “我何时生过严兄的气了?”我觉得有些好笑。 严柯有几分促狭地开口,“前些日子,见了个小倌,都说模样跟你有七八分相似。” 一个像我的小倌,我心里一咯噔,却无可无不可地笑了出来,“严兄也这么觉得?” 他慢慢喝着茶,“当时粗粗一看,确实有那么几分。可今日一见你,倒是想明白了,你这娇生惯养难伺候的样子,哪里能有第二个人。” “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像好话呢。” 他哼笑一声,“往往好话后面都没什么好事,我这是与你多年情谊,不忍欺哄于你。” 我趴到桌上叹气,愁道,“我大病初愈,严兄过来看我也不带点礼物。还要拿一个长得跟我像的小倌来气我,这可真真是人世间第一桩惨事。” 他凉凉看我一眼,故作嫌弃道,“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公道皇上已经替你讨回了,建安侯少不得要气不顺好几天。”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跟我提起聂荣的事情,语气间倒没有多恭谨,我估摸着严家跟建安侯之间的联盟虽然稳固,但严柯却没有那么从底心里效忠于他,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陵阳城里玩得好的公子哥儿虽多,但他和戴珺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不希望我们有站在对立面的一日。 我趴在桌上瞧他,一本正经扮着可怜。严柯终于没绷住笑了出来,右手拎了一只坠子递给我,我一看,这正是我给严沐的那一对耳坠其中一个。 “这是几个意思,令妹狠心拒情郎,让哥哥还礼来了?” “你少没正经,”他说,“阿沐还小,这重金浓翠的首饰她衬不起来,也没道理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她还没嫁人,莫给你惯坏了。” 我没有去接,“送个礼物哪需要那么多理由,我瞧着她戴上倒是可爱得很,叮铃铃作响还挺有趣的。” “哼,谁不知道你是陵阳城里第一风流的人,阿沐太小,你还是放过她吧。” “我真是好心办坏事,可你还就还了,另一只倒是哪里去了?” 严柯一点没有局促的样子,“我得来只有一只,另一个不知什么时候遗漏了。” 这倒是蹊跷了,我遗憾道,“难得有这种水头的玉,雕工也好。我看阿沐戴着合适,你非从中闹一下,让这坠子不全了。” “她不适合。”严柯摇了摇头,他凑过来,说着用那坠子在我脸旁边比划了一下,“这张脸倒是很适合这坠子。” 我心头猛一跳,赶紧打了他的手一下,“呸,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戴这个像什么话。” 严柯颇为认真地说,“你要是有个妹妹倒很好。” “怎么,不带你这么报复人的。想约我妹妹可不行。我姐姐倒是有一个,可是已经嫁人了,不容肖想的。” 严柯嗤笑一声,“你倒认真了,只不过感叹你这亡赖子,真浪费了这幅皮相。” 我垂着眼,看了半晌杯子里茶叶浮沉,接着他的话问道,“我皮相好?” “勉强耐看。”严柯心不甘情不愿似的。 我瞧着了他一会子,凑得离他近一点,压低了声音恶意去问,“那严兄喜欢我的皮相吗?” 严柯一愣。 气氛蓦然就古怪了几分,嘉艾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许是去取热水好来续茶。严柯盯着我,眼里意味看不分明,我后悔自己一时不考虑,脱口说出的那句话。平时那些弯弯绕绕的谋略计策,竟是一个都想不出来。 正当我觉得什么东西开始有点失控的时候,嘉艾匆忙走过来,看严柯在,犹豫着没有开口。 “你只管说就是了。” “是……建安侯,奉皇命到府上道歉来了。在前厅等着,老爷让请少爷过去。”嘉艾回道。 皇帝确实有这么一个命令,虽然顾衍誉这三个字在陵阳城里风评不太好,但到底算重臣之子,聂荣的人动了我,就是驳了顾太尉的面子,皇帝讲究制衡之术,因而处置聂荣的时候,顺带加了一句,让他给我赔个不是,也好给顾家挽回一点面子。 聂荣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快到不像上门道歉,倒像是搞突袭的。严柯显然也对他深夜来此的消息感到几分意外,我朝他一使眼色,“看来今夜不能留严兄多喝几杯了。” 严柯放了杯子,当初那点升腾起来的奇怪氛围被冲散得干净,“无妨,下次再叙就是。”他打量我的小院周围一圈,语气冷静得有点疏离。 “严兄应该轻车熟路,我这边就不送了。”我朝他微微颔首。 他兀然笑起来,说话间却已攀上了院墙,“倒有几分偷香窃玉的意思。” “那改日郎君可一定要再来。”我随口打趣他。 严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被他离开前那一眼瞧得颇为心虚,有些后悔不该随口开那些个没正经的玩笑。 不过现下不容我多想这些有的没的,前厅还有聂荣在等着我。“嘉艾,告诉令狐玉,去查出来,严柯说的那小倌是怎么回事。”我嘱咐完这句就迈步去找聂荣。 应付他只要守着一个“退”字就好了,他堂堂建安侯,能低头道这个歉,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歉意里没有几分诚意,而我接受道歉也未必是心甘情愿,但样子总是要做出来,不能驳了皇帝的面子。 我收了聂荣带来的若干礼物,准备改日再择机会去他府上走一趟,也算礼尚往来。 却见聂荣在厅中屏风前愣了很久,我恍然,那还是姐姐入宫前绣出的样子。“屏风很旧了,家里人惫懒,一直摆着没换,让小侯爷见笑。” “没有,很好看。”他说了这么一句,忽然回过神来似的,眼中复又有了凛冽之意。而后聂荣很快告辞,我瞧他背影怎么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24章 归降 是夜,顾家三人吃过饭正在谈心,宫里来人,召了顾太尉和顾衍铭进宫。顾衍誉负手望了望桌上尚未吃完的杏仁酥和父兄跟随宫人远去的背影,担忧道,“恐怕是北边来人了。” 当初顾衍铭率兵征战漠北,得胜而归。漠北的雅克苏人被他率领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直退到当初定好的界碑以北五十里,老皇帝龙心大悦,根据停战时达成的协定,是时候雅克苏派人过来都城陵阳对庆国称臣,并商议之后的岁贡之事。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顾家应当是首功,可嘉艾看到顾衍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知道这事里必有机巧,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难不成,都到雅克苏人来称臣纳贡的阶段了,还能再出什么岔子吗?” 顾衍誉眯了眯眼,无意识敲击着桌面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烦躁,“这事一个不好,恐怕要有差错。战争已经结束,该给的封赏皇上都给了。当下最要紧的,不是出风头,而是明哲保身。” 顾衍誉心绪不定,让嘉艾去庄子里跟令狐玉打探一下消息。自己在家守着父兄归来。夜里梆子敲第二声的时候,管家蒲良过来说老爷和大公子回来了,顾衍誉急急迎出门去。下人们把早已准备好的热水热茶都端了上来。 她一边替老父接过夜里防寒的斗篷,一边问道,“迎接雅克苏来使的差事,皇上交给谁了?” 顾禹柏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说“主事的是七王爷,还点了戴家小子从旁协助。” 顾衍誉松了一口气,赶紧把热茶递上去,“倒也不坏,可见皇上心里已经对五王爷那边生出嫌隙。既然不是他们掌权,就不用担心此事上那边会明目张胆做什么手脚。戴珺年纪不大,在礼部作为却是有目共睹的,他是个性正直之人,不会偏帮我们,却也不会主动去害任何人。” 顾衍铭接过丫鬟的热水抹了一把脸,“这样讲来,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顾禹柏瞧着顾衍誉,等她开口,顾衍誉说,“此事七王爷也被迫参与进来,一荣俱荣,要是出了岔子没人能救得了。” “没错,”顾禹柏语气郑重,“所以这次千万不能出差池。誉儿你要让你的人暗中注意着动向。五王爷那边为了不让皇上忌惮,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大动作。但严家和其他门生就很难说了。聂荣不会白白吃我们一个亏,这次对他们是个机会。” 顾衍誉应下,心中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从站队开始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事,真的轮到自己去做了,倒觉得并非那么容易。再想想往后恐怕免不了对严家更多算计,相互提防,就觉得这权势也是个害人的玩意儿。 顾禹柏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似的,“你与严家二小子交好,但也不必因为此事生出什么愧疚。不是要让你主动去坑害严家,这防人之心,也是君子可以有的。” “爹爹说笑了,”顾衍誉开口,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不太正经的表情,“誉儿是女子,不是什么君子,也没有什么包袱。这次的事情定然会小心应对,爹爹放心就是了。” 顾禹柏瞧了瞧她,像叹息似的唤了她一声,“誉儿啊……” 这次从雅克苏来的,一个是他们的主帅赫连,另一个是族里的长老——居斯彦。 顾衍铭心思耿直,说到赫连主帅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说那个人是草原上真正的英雄。当初最后一战,他本害怕赫连被逼到穷途末路之时,会带着他的族人拼死相抗,这样即使庆国士兵取胜,也是惨烈得很。没想到赫连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大大方方投降认输,把双方的损失都降到了最低。他说,“你们庆国的男儿是勇士,我们雅克苏的男儿也是,他们的生命和我的胜利同样贵重。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意气伤害他们,他们不怕死是他们的品德,但如果一个将军,因为他的属下不怕死就让他们去白白送死,那最后是无法得到民心的。他们是英雄,他们也应该好好活着。” 这番话让顾衍铭很是感动,他心思纯善,若非为了家国大义,也不愿见到战场上流血牺牲。顾衍铭与赫连在交战中已有惺惺相惜之感,最后一战赫连大方认输,两人也因此有了机会坐下来心平气静结交一个新朋友。 顾衍铭说得高兴,顾衍誉却皱了眉头,“哥哥这话也就府上说说,别让外人听去了。免得让人觉得顾家跟敌国多有牵连。”顾禹柏神情倒是比两人还凝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誉儿说得对,再怎么欣赏那个雅克苏的主帅,放在心里。毕竟是敌国,战争中那么多庆国男儿因他们而死,此番又是代表雅克苏来归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人身份太招摇,你还是暂时远着点他。” 顾衍铭一听也警醒了一下,他知道家里这两个聪明人的看法肯定是没错,但还是忍不住遗憾道,“赫连请我喝过漠北的酒,我还说过等他来陵阳,换我请他喝一杯呢。” 顾衍誉过去拍拍兄长的肩膀,“酒暂时是喝不了了。顾家跟雅克苏的来使,还是离得越远越好。这瓜田李下的,别人泼起脏水来容易,我们想洗清就没那么简单了。” “阿誉的意思是,我不能去见赫连?” “不是不能,是绝对不能。哥哥最好不要在私底下跟雅克苏的人有任何接触,实在想要叙旧,至少要到和谈结束。”顾衍誉少见的用这样严肃神情跟自己兄长说话,她惯常都是一幅不太正经的表情,此刻肃然的模样,让顾衍铭也有些愣。 顾老头子把用过的手巾递还丫鬟,只留了一句“听誉儿的。”便转回了自己房里。 夜里新下了一场雨。 顾衍誉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风有点凉,她觉得自己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第二日,碧空如洗,天气正好。 与此同时外边传来消息,雅克苏来使已到陵阳,但礼部内因为待客礼制发生一些冲突。因为先前不知道来者是雅克苏的主帅和长老,只准备了一般级别的驿馆。戴珺临时提出要换,礼部有其他老臣拒绝了这个请求,认为既是来投降的,就不要管那么多。事情闹得大了,最后由七王爷拍板,认为临时改换驿馆级别太过仓促,先让他们入住先前准备好的地方。 接待时也只让戴珺打头,顾太尉沉吟半晌,说“也对,虽然看起来不合礼仪,但实际是最稳妥的做法。”七王爷身份贵重,不是什么不受宠的王爷,不是非要去接待投降的使臣。戴珺到底是代表礼部去管事的,也说得上话。 但顾衍铭觉得不太合适,他们不是一般使臣,一个是主帅一个长老,尽管是来降的,但他们都是在雅克苏身份及其尊贵之人。 “哥哥放心吧,戴珺办事稳妥,不会让他们吃太大的亏。合不合礼制,这要礼部自己去衡量,但此时顾家是最不该出头的。” 第25章 避嫌 老皇帝有意晾雅克苏人两天,要几日之后再接待他们谈妥签署合约的事情。 顾衍誉跟家里老头子一合计,觉得事情蹊跷得很,去战胜国称臣投降,是一件屈辱的事情。一个主帅,一个长老,他们身份至高,一般来说,是不会主动做这个事情的,交待给信臣就可以了。虽说他们能拍板,谈判起来更加方便,但这阵势,怎么看都是太过了一点。 “只怕不单纯是为和谈而来。”顾衍誉说。 “那就更要小心了,”顾太尉面色凝重,“你们两个,在陵阳城里即使见到雅克苏的人,也不要交往过密。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盯着顾家的人太多。” 兄妹二人皆点头称是。 顾衍誉知道长老在雅克苏人眼中是十分重要的,他们在部族中一半相当于掌权者的智囊,一半相当于巫师,担负着沟通天和人的职责。居斯彦据传不是血统纯正的雅克苏人,而他却当上了长老,可见至少在某一方面,是非常有本事的。这样的人来到陵阳,不知道会给这座皇城带来什么。 顾衍誉倚着软靠放空了琢磨事情,令狐玉一走进来就看到她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提醒道“庄主,可别忘了今日还约了秦少帮主在杏花楼见面呢。”顾衍誉慢吞吞抬起头来看他,半晌才应了一声,令狐玉走过去在她眼前晃晃手指,“是醒着还是睡着呢?”顾衍誉没答话,呆愣地放空了片刻又扑通趴了下去,令狐玉被气笑了。 他第一次见到顾衍誉这样的时候,以为她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才时不时出现这种吊着一口气的模样,后来问了杜衡才知道,她平素思虑太过,因此不在人前的时候总是半死不活的惫懒样子,大概是能少消耗点精气神。令狐玉觉得好笑又有点替她觉得辛酸。 顾衍誉休息够了,又穿得人模狗样地出门,像个合格的浪荡子。与秦绝约在杏花楼见面,这里是她最喜欢的临窗的位置,正对着十里长街。从高高在上的位置看下去,下面人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顾衍誉享受这种掌控力,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十几年来她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索,她的身份,顾家暗地里为夺嫡所做的事,都是不可触碰不可见光的,一旦公诸于世了,顾衍誉无法想像会发生什么。所以她喜欢在她控制范围里的事,至少,能给她一些哪怕是虚假的安全感。 秦绝没到,一个异族打扮的人倒是先一步过来了。 看他衣饰华贵,不像是一般人,但也没带随从,只身进了这酒楼。他跟掌柜的说了什么,顾衍誉隐约听到是想要这个位置之类的。掌柜为难地看了看顾衍誉的方向,又跟那人解释。顾衍誉这才正眼瞧过去,那是个异常好看的男人,五官深邃与中原人不同,但也不像纯粹的异族人,只有一只眼瞳透着幽幽的蓝色。那人冲掌柜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顾衍誉的方向,大概是不用他为难,可以自己过来说的意思。 顾衍誉眯着眼用手指无意识地瞧着桌子,她突然间福至心灵,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近日出现在陵阳城里的,身份高贵长相精致的异族人……她心里哆嗦了一下,于是赶忙叫来侍候的小二,说换一间雅间,不要这个座位了。要不是约了秦绝在此处见面,她当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留了。 这个异族人不能是别人,正是雅克苏的长老,居斯彦。 雅克苏人没有庆国这么多规矩也不讲究排场,长老出门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习惯。但顾衍誉想,他能做到孤身一人在敌国街头如此潇洒自在,要么蠢到没有防备之心,要么他对自己的能力极度自信。虽然庆国不会对来降的使臣做什么,但朝臣之间关系复杂,难保谁就不会对这使臣动点歪心思。 顾衍誉猜到他身份,如避蛇蝎一般离开了被长老大人看上的座位,赶忙逃雅间去了。她平素没这么息事宁人,小二看了都觉得奇怪得很。而顾衍誉自己想得很明白,杏花楼人来人往,他一个异族人长相又很打眼,实在是不想跟他有什么明面上的接触。给自己灌了一口茶,顾衍誉一边顺着气一边想等秦绝来说完事情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谁料她刚坐下不一会儿,小二就送了一盘这里招牌的杏仁酥和上好的茶叶过来,说是那位客人的谢礼。顾衍誉脸色一沉,如果说还有比明着打招呼更可怕的事,那一定是这种私相授受了。她放了三枚铜钱在盘里,让小二照原样端了过去。退避三舍,与世无争。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是不能更明确了。 小二走后,顾衍誉忐忑了一会儿,幸而那位长老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她终于能把心放回肚子里,跟秦绝说说正经事。 秦绝今日与她说了青帮在长治的进展,在顾家助力之下,收复青帮原有势力卓有成效,剩下是收回青帮原先在长治的产业,这不仅需要人力,还需要大量的财力。 秦绝本想等自己帮派整理得差不多,再慢慢考虑找回帮派经营的产业这些事,没想到顾衍誉先跟他开口,并且痛快地表示愿意帮忙。吴三思听过之后沉吟片刻,哼笑一声道,“这个顾三公子,倒真是个人精。”褒贬意味不明,但秦绝算是明白顾衍誉的好意肯定没那么简单。 顾衍誉打小没做过什么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事情,此次痛快答应给青帮钱财上的支持,也是打了自己的算盘在里面。顾家虽然手握兵权,但到底是皇家的军队,说不准什么时候兵权就不在自己手上。而他们一旦踏入这场夺嫡之争,手里没有个稳固的筹码可不行。 不管是经商获取银两,还是私下里囤些兵马,都不适合在天子脚下做,陵阳绝对不是发展自己势力的好地方。而顾家老家乐临也怕被其他人盯上,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直到秦绝来找她,顾衍誉意识到长治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官家势力,江湖帮派林立,鱼龙混杂,做起事情来反倒方便。 顾衍誉也接管过顾家一些商铺,但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也没有放心思去做。如今朝中势力划分日趋明朗,她意识到顾家需要更多的底牌。 顾衍誉伸出三指,捻起杯子的样子十分风雅,笑起来也是明朗无害的,她跟秦绝说,“招来的人都放在秦少帮主手里,他们平日都归你调配,但等我需要的时候,他们就要能为顾家去死。” 秦绝自从受了她帮助,见识到了顾衍誉的效率之后,就对她印象大为改观。虽然隐约觉得顾衍誉这些做法似有不妥,但想想顾家一直都是忠勇之辈,如果顾衍誉真的包藏祸心,顾太尉恐怕第一个不答应,于是也没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只是说,“三公子不怕我带着这些私兵不认账吗?” 顾衍誉嗤笑一声,嚣张得让人有点想揍她,“若是我对你不放心,你一开始都没办法走出我的庄子。”秦绝不言语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顾衍誉这样笑的时候相当惑人。他童年的时候听过不少山精妖怪的传说,顾衍誉就很像那种从精怪传说里走出来的人,怎么说呢,相当的……不像个人。 第26章 长老 如果有人想知道,陵阳城里每天最为忙碌的是谁。皇帝大概排不上前十,虽然人们总说他日理万机,但事实上,一个体系的良好转运往往维系在那些不被看见的人身上。比如鸡叫声起就要开始清扫街道的人,比如天不亮就担着菜往陵阳城中赶的人,再比如,用很多张面孔活着的,顾衍誉。 顾衍誉跟秦绝谈妥,四下看过,确认居斯彦已经离开酒楼,这才一路晃荡着又回了自己庄子里。 令狐玉回禀说,严柯提到的那个小倌他已经打听到了,跟所有失足美人的故事差不多,安如玉早年家贫才被卖到小倌馆里,他模样不错又知情识趣,倒是很受一些达官贵人的欢迎。 顾衍誉“哦?”了一声,问他,“你可见过真人,当真跟我面目相似?” 令狐玉面有难色,尽可能地委婉地表述道,“皮相得了六七分,神韵只得三四分。”他料想一个正常人必然不能容忍有人顶着一张绝类自己的脸去接客,怕实话说出来会惹得顾衍誉不快。 而顾衍誉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一撩衣角坐下,“将来若是顾家没守好,搞不好我还真要去做这个营生,幸好看样子还是有恩客的。”令狐玉虽然习惯了她不正经,此刻也不免腹诽,顾太尉定然是不知道顾衍誉私下里个性已经跑偏到如此地步,不然肯定要打死她以正家风。 “那日严柯去小倌馆,是建安侯带的。这么说,安如玉也是他那边让人□□出来的?”顾衍誉问。 令狐玉及时跟上她思维跳脱的思维,回道,“建安侯发现安如玉存在也就是最近半月的事,而那安如玉神情动作处处有庄主的影子,恐怕不是短时间能习得的。” 顾衍誉面上没什么表情,令狐玉却看到她眼中一寒,“你是说,训导他的,另有他人?” 任谁都能看出来找一个跟自己相似的小倌放在小倌馆里是多么膈应又后患无穷的一件事,如果这个事是聂荣做的,倒是冤有头债有主,但若不是,就说明陵阳城里对她不怀好意的人还大有人在。 “正是,”令狐玉道,“此人跟安如玉的联系极为隐秘,派出去的人在小倌馆多番打探也没找出教习他的是何人。可能这训导他的人,跟小倌馆本身没有关系。” “找出来,”顾衍誉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他有过的恩客,一个都不要放过。我还真想知道,这大费周章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令狐玉应了一声是,再想跟她说几句庄子里的情况,却发现顾衍誉又回到要死不活的状态。她这几日为了筹备足够多的银两,好让秦绝在长治能顺利打开局面,花了不少心思。顾家虽然势大,但账面能盘出来的余钱也是有限,顾衍誉不知道哪里想出来一个空手套白狼的法子,放出消息说朝廷准备铸新币,很快成色不好的旧币将不流通,并有贬值之嫌,惹得百姓怨念之余纷纷把钱往钱庄里送,赶紧兑换成票据攥在手里,而顾衍誉在钱庄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走大量可用资金。 令狐玉初听这个法子的时候觉得她疯了,且不说稍有一个环节差错,顾衍誉这散播谣言的头子恐怕就要被朝廷宰割一万次;百姓大量存款,市面上流通的现银变少,这个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庆国的经济命脉都会受到影响,要想把影响降到最低,需要及其精确的谋算和不打折扣的执行。 结果不到十日,顾衍誉就捧回了大量现银,密送到长治。令狐玉看着她此刻半死不活的放空状态,想自己怀疑她能否成功是个错误,做人若到了顾衍誉这份上,连自己都不放过,还真的难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顾衍誉放空了片刻不到,下面有人来报,说一个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人递了拜帖。 令狐玉担忧她状态不对,谁知顾衍誉听见了下人的声音,立时又清醒过来,让人感觉刚刚那个要死不活的顾衍誉只是他的错觉。 再说顾衍誉这里,知道来人必是居斯彦,心下郁闷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煞费心思想要避开跟雅克苏的联系,没想到这位长老竟跟牛皮糖似的,粘上就扯不下来。 顾衍誉琢磨了半天,不管是异族来使与顾家三公子公然有约,还是顾三公子在自己庄子里接待异族使臣,传出去都是说不清的事。但是坚持不见……又不知这位长老还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只好让下人去传了一句话,托辞今日有事耽搁不便相见,改约了其他时日。 到底兹事体大,顾衍誉拿不准,回家便将此事跟父亲说了。顾太尉考虑了一番,“一早就说主帅过来议和尚且能理解,长老随行却透着古怪。他几次三番想跟你结交,恐怕是真有深意,一味躲着不是事儿,不如找机会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顾衍誉侧耳听着,“父亲说得有理,我一味只想躲开这麻烦,消极应对,却没往深了考虑。” 顾太尉看出她心中烦扰,说道,“誉儿,我跟你们说过,没事不找事,事儿来了就不要怕事。我教你小心谋算是为了让你走得更稳当一些,不是处处小心到束手束脚,顾家底子还在呐,”顾太尉眼中有笑意,那是一种极为自信和通达的笑意,他见过真正的风云变幻,充分了解自己的能力,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笑意,“我还在,你哥哥姊姊都在,你怕什么呢。” 是了,虽然她被教导成做事独立不肯出错的那种人,但她仍是陵阳城里高门大户顾家最小的孩子,家族和父兄是她的底气和倚仗,她并不是孤身一人的。 顾衍誉展眉一笑,只觉得多日以来的担忧和郁结都不见了,“父亲说得是。誉儿懂了。” 跟居斯彦的第一次会面约在倚翠楼里。 顾衍誉先去了,在温香软玉里消磨了一个上午。过了午时居斯彦才按照约定的时候过来,他顺从地被带到一间看似普通的房里,洛莲熟练地转动挂画之下的观音瓶,随即一个入口出现, 他从这个入口看到了里间半躺着吃水果的顾衍誉。 她懒洋洋地扒着一只玉碗,里面盛着珠圆玉润的樱桃。顾衍誉歪在那里挑剔地把水果往口中放的样子,像一只品种名贵又很养活的猫。 “哦,来了?有失远迎,还望长老不要见怪。”她用一边的布巾上擦了擦手上汁水,未及穿好鞋子就迎过来。与礼不太好,倒是一派真性情的样子。不过左右她身份是男子,这些细节都无所谓。居斯彦幽幽看着她,面色沉静如水,最后弯了弯嘴角。 居斯彦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就连顾衍誉也不得不承认,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实在是让人压力有些大,他开口道,“坊间都说顾三公子风流明艳,风华无双,有幸来陵阳一趟自然是要结交的。” 顾衍誉嗤笑一声,“你能从坊间传闻里听到这个太不容易了。难道不该是亡赖子,败家之类的么?” 居斯彦眼里温和起来,没了原先半真半假的笑意,说道,“你倒是很了解自己。” 顾衍誉蹙眉,见他眼神和语气中似有深意,挥手让周围人都退了出去。居斯彦这才缓缓启唇,“一个女儿家,这般衣衫不整就见人像什么样子。” 第27章 来意 顾衍誉面无表情地愣在当场,脑海中有片刻空白,居斯彦轻飘飘一句话如一记炸雷在她头顶。 她心念瞬息万转,若是装作无辜“不明白长老在说什么?”似乎太过矫情,对方既然笃定地指出这一点,必然是知道什么的。若是怒斥对方胡说,也太露怯了。最好的方法,是永绝后患……想到这里,顾衍誉眼中寒光一现。 居斯彦拖长音“哎”了一声,接着伸出手,摆出制止的姿势来,想是已经猜到她想干什么了。其人老神在在坐到她方才坐的地方对面,捻起碗中樱桃放进了口里,“我是怀着诚意而来,不想在这里被杀人灭口,你的身份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的。” 顾衍誉出生以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自己身为女子的秘辛竟然被居斯彦这么一个外族人轻易道破,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正常的小事。包括他数落她的语气也像是熟稔得不得了似的,但沉浸在巨大震惊当中的顾衍誉没来得及注意到这些。 她到底不是经不得事的人,很快收敛心神,在居斯彦对面坐下。 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吧,你想要什么,或者……想怎么死?” 居斯彦没被她这话冒犯,倒是噗哧笑了出来,异色的眼瞳里绽放着愉悦的光芒,“你竟然不先问我是如何知道你身份的?” 顾衍誉夺过装着樱桃的玉碗来,一点便宜都不想要给他占到,动作稚气有余,说出话来却狠辣得紧,“先决定长老是生是死比较重要。” 于是居斯彦更高兴了,乐道,“早知道你这样好玩,我应该早点过来找你的。” 顾衍誉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文英俊的长老竟是一个如此跳脱之人,越是对他威胁得狠他好像还越开心似的,也许这就是坊间的艳丨情小说里喜欢被凌虐的那种人罢,顾衍誉被自己的这个念头膈应了一下。此刻她对异族长老身份的敬意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只想一拳打散对方脸上招人嫌的笑意。 居斯彦弯着嘴角,一点没有被她威胁吓到的意思,倒像是看着自家不服管教的小妹似的,有那么一瞬间,顾衍誉想到了自己兄长。“说起来,你应当叫我一声师兄。” 顾衍誉压抑住翻白眼的冲动,她以为自己平素已经够涎皮赖脸了,没想到这个所谓长老耍起赖来更不是人,当下嗤笑道,“我可不记得参加过什么不入流的江湖帮派,也没有随处认师父的习惯。” 居斯彦毫不在意,“你当时年纪小,不记得也是常理中事。” 顾衍誉原本只是想呲他两句,没想到居斯彦这口气,倒真像在说一件陈年旧事似的。她也不得不分出心神去认真听下去。 居斯彦说的是她幼年时改变她命运的那个道士,说那个道士就是他师父。顾衍誉眯着眼瞧过去,什么改变命运,把她从顾家幺女指点成了一个男人而已。她对那个道士没有什么印象,虽然算起来道士应该是救命恩人,但顾衍誉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年父母没有照着那道士的话把她当个男孩去养,她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就不用带着那么多的面具,活得那么辛苦。 “师父跟我提起过,他当年游历路经陵阳,与你有缘,就收了这么一个师妹,你忘记了他老人家,师父倒是常常念叨着你。有时候还说不知道当日的决定是对是错,该不该保你这一条命。” 顾衍誉斜眼睨他,从鼻子里出着气,“亏他保我一命,我该感恩戴德,是这个意思么?” 居斯彦不接她故意找茬的话,自己说得开心,“师父还说,他原先以为女子乔装男子,应该是个恭谨的小少爷,没想到顾衍誉自己长歪了,变成一个难伺候的纨绔子,好在小聪明还是有,不至于不济,说明当年他看相没看走眼。” 居斯彦说起那个道士和当年之事,滴水不漏严丝合缝,饶是顾衍誉也挑不出错误。只暗恨那个道士不靠谱,这般重要的事也随意告诉给了别人。 居斯彦性情跟他外表很不相称,他看起来是个高不可攀的长老,样子斯文周身又透着威严。不说话的时候,穿着一身白袍在太阳底下行走,明亮得晃人眼睛,那一只幽蓝的眼睛更是深不可测。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这么一个涎皮赖脸之人。 顾衍誉说不上讨厌他,相反短时间里倒对这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大概是居斯彦不要脸的样子让她很有几分共鸣。但顾衍誉心中清楚,作为雅克苏的长老,他千里迢迢过来,绝不仅仅是认亲这么简单,而她也不会仅仅因着一个八百年前的旧事,就放松了对这人的警惕。 “认亲认够了,你想得到什么?”顾衍誉问。 居斯彦打量她许久,眼中的亲近变为深思,复又转回正经神色。顾衍誉想,这是要开始说正事了。 居斯彦这才道出实情,漠北其实是个蛮荒之地,气候恶劣,资源也不充足。那里并不适合居住,雅克苏能成为那一方的霸主,靠的是智计和拳头,但他们再怎么强悍,也无法对抗糟糕的自然环境,他们可以得到整个漠北的地盘,却无法让他们的子民在漠北很好地生活下去。“这次战败,其实也是在意料之中。”居斯彦说。 顾衍誉算是听明白了,冷笑一声道,“难怪,你们对庆国称臣,庆国就不可能对属国不闻不问,若仍是敌对关系,庆国根本没必要去管雅克苏人的死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年开春漠北滴雨未下,土地龟裂,播种的植物活不了,牛羊也没有足够的草料饲喂。如果不及早准备,雅克苏大概有一半的人过不了今年冬天吧。” “原来你知道,”居斯彦没有反驳,“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敏锐一点。漠北的情况确实如你所说,所以我这次来,要找的是帮漠北渡过这一关的办法。” 顾衍誉撇撇嘴,难怪一开始归顺得那么容易,家里兄长这个胜利根本上是被摆了一道…… “我不会帮你,我最讨厌麻烦又没有好处的事。”顾衍誉不假思索地说。 居斯彦看着她,眼里依然温和,但又没有放弃的意思。顾衍誉非常暴躁地发现,她从居斯彦眼里竟然看出那么几分笃定的意味,这实在是太令人讨厌了。 于是她说,“你最不该找的,就是顾家。我哥哥在漠北将你们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归来之后因此得到加封。如果此刻由顾家出面帮你们达成你们想要的目的,给战败的一方如此大的优待。恐怕整个朝堂都要怀疑顾家跟你们雅克苏有勾结。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跟雅克苏有关的事情,我碰都不会碰。” 居斯彦听她盛气凌人地说完了,悠悠开口,嘴角甚至还有几分笑意,“所以我找的不是顾家,而是你。” 第28章 春祭 “如果再有三年好气候,凭借漠北现在族长的实力,未必要向庆国低头。奈何天不遂人愿,我虽然也想看到雅克苏称霸漠北,却不得不优先考虑族人的死活。” 顾衍誉听完他的话,脸上讥诮神色不减,“这么说我就更不能帮你,雅克苏野心勃勃,现在扶持你们过了难关,岂不相当于养虎为患么?整个陵阳城里,都不会有人愿意去趟这个浑水的,何况风口浪尖的顾家。” 居斯彦负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你说得对,雅克苏久居漠北,朝臣没有帮我们的必要,我想达成此事,唯一能倚仗的其实只有顾家。现在盯着顾家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我透出一点点跟顾家私下往来的证据,就一定有有心之人扑上来。” 顾衍誉坐在位置上,定定看着他,纵然她恨得牙痒也不得不承认,居斯彦确实威胁到她了。 顾衍铭在漠北得胜,却不可避免跟雅克苏人扯上了关系。当初雅克苏来陵阳归降,顾衍誉最担心的就是有心之人利用这一点给顾家使绊子。 “就算是顾家,你为什么找上我?” 居斯彦笑得更开心了,说道,“顾将军是侠义之道,顾太尉是君子之道,我要达到的目的,是唯有诡道才能做到的。这自然是要求助于顾小公子,还有疑问吗?” 顾衍誉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低声威胁道,“我一点都不放心你,此事需要更多谋划,此刻我给不了你什么承诺,但要是你想暗中对顾家使什么坏的话……”顾衍誉眸光森寒,而居斯彦似乎被这亲近的距离取悦了,径自笑了起来。 顾衍誉在他开口揶揄她之前放开了他,有些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平静的海水之下,暗涌从未停歇。 至少在潮水变得汹涌之前,站在海边的人,看到的还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嘉艾给顾衍誉送来今年春祭用的新衣,顾衍誉任由她装扮,面无表情地配合着抬胳膊抬腿,跟个人偶娃娃似的,惹得嘉艾忍不住憋笑起来。 春日祭典是陵阳城里一个重要的集会,为祭奠春神祈祷一年风调雨顺而作。祭典过后是大型的集会,年轻的男男女女都会着盛装,手持彤管,诗经里有“静女其娈,贻我彤管”的说法,若是对对方有好感,则赠之以彤管。陵阳是天子脚下,富庶之地,民风也较为开放,年轻男女遇到这种节日都相当玩得开。 陵阳这些公子哥不消说是肯定会参与的,林建茗一早就招呼着众人去集会游玩。白天参加祭典,晚上没有宵禁,整条街上都是集市,有各种新鲜玩意儿。按照以往惯例,从街的一头拿着彤管进去,经过整条街的有趣玩意儿,再出来时,大多数人已经找到心仪之人,会拉着手出来。或者有的受欢迎的小公子,会一人手持多个彤管。灯光昏惑之下,年轻人大胆表露自己的心迹,当真是个不可错过的好时节。 严柯、戴珺照常与顾衍誉一起,三人边走边说,倒是齐齐地甚少对这个节日投入什么关注。顾衍誉身份不能暴露所以不做他想也就罢了,严柯和戴珺倒也没显露过对女孩子有什么兴趣。严柯往往是收获彤管最多的那一个,他高大俊美,家世又好,很得女孩子欢心。严柯本人却没怎么送出过彤管,顾衍誉猜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概还是情窦未开,白白错过不少标致的小姐。戴珺与严柯不同,他年纪不大,却已在庆国颇有文名,其人芝兰玉树,风度翩然,但约莫是看起来太像高岭之花,反而让人不敢接近。 相较之下,顾衍誉名声就不行了,陵阳城里没有哪个不知道她是个扶不起的败家子,因此也没有哪个好人家姑娘愿意把自己一生托付给她这样的。唯有一年还真出了个大胆的姐们,看上顾衍誉这幅皮相,往他怀里塞了一支彤管,说想把他当个弟弟疼,语句*得让顾衍誉这种没皮没脸的人也觉得承受不住。后来才知道那个姐姐是王宫里一个死了驸马的公主,这是给自己招男宠来了。顾衍誉报出自己家世甚至搬了顾太尉出面才堪堪躲过此劫,后来还经常被严柯戴珺他们提起,拿来取笑于她。 这种示爱寻欢的节日,对顾衍誉来说颇为寂寞,寻常女孩子都怕了他纨绔败家,又是个花心萝卜,没有几个会主动给她递彤管的。但她又是个不甘寂寞的,每年从街口一买一把彤管,见到好看的姑娘就递一根过去,像散财童子似的,每每吓得那些姑娘避之不及。 “顾三公子来了”跟“狼来了”一样,是件可怕的事情。 今年三人一起走了一小段,顾衍誉手中彤管越来越少,严、戴两人得到的彤管倒是越来越多。今年少了那个一心把顾衍誉收做面首的公主,很快,她手里竟是一支彤管也没有了。严柯和戴珺看她的眼神都有几分揶揄,顾衍誉脸皮虽厚,内心到底有些受打击,尴尬地摸摸自己鼻子,嘟囔道,“嗨,我也没那么不济么。” 严柯看她这模样觉得有点可怜,倒没以前那么可恨了,暗笑着抬脚跟上去。顾衍誉买了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好像真有几分郁闷了。她想她这么多年来,上了这条贼船,也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她一个伪男子,娶妻铁定不成,也不能以现在的身份去跟什么男子亲近,这种举城欢庆的节日里她一支彤管都得不到,将来恐怕也是个孤独终老的命。 恨恨地咬了一颗糖葫芦,顾衍誉又想,能孤独终老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搞不好半路会遭逢什么意外,连全尸都留不下来。一番思索下来,心下更是悲凉。 戴珺看到她失落神情,心里有几分意外。顾衍誉没心没肺惯了,倒很少看她真的在意什么。于是忍不住劝慰道,“燕安下次可莫要再一送一把彤管。每个人都有你的彤管,自然就不贵重了,不如挑真正心仪的送出去,对方才会察觉到重要,这样才会回赠你彤管。” 顾衍誉看他说得认真,道,“玉珩你就知道说我,我么,凑不上这个热闹也就算了。每年看你们也从未给哪个女子赠过彤管,莫非整个陵阳的姑娘都入不了你的眼?” 戴珺只是回给她一个极淡的笑意,悠悠然摇了摇自己的扇子,眼里意味不明。 第29章 心意 三人在街上观玩了一阵,这种节日就算对于已经见惯热闹的他们来说也是稀罕的。顾衍誉没有什么顾忌地边走边啃着一支糖葫芦,并不在意自己已然不怎么好的形象。严柯和戴珺走在后面,也偶尔看个新鲜。顾衍誉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那人一边跟身边人讲着什么一边还时不时探头看向这边来。顾衍誉眼疾手快拽着他衣领把人带了过来,却原来是林建茗,她开口,“说,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这一闹严、戴二人也一齐看过来,不言语地向林建茗瞧过去,林建茗一看三个得罪不得的人都盯着他,只好老实交待,私底下跟人打赌,今年顾衍誉依然不会收到彤管。 他此言一出,顾衍誉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郁结得要命又觉得无法反驳。无论身份是男是女,在这样一个节日里面,一支彤管都收不到,对于青春期的小朋友来说,真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严柯几乎笑出声来,促狭地瞧她一眼。然后问林建茗现在赔率如何,林建茗神神秘秘伸出一只手,竖起五个指头。“一比五十么?”严柯声音里憋着笑意,有意说得夸张了一些,是故意磕碜顾衍誉了,“还不算太惨嘛。” 林建茗一摇头,“不是五十,是五百。” 严柯这下没憋住笑了,连戴珺也忍不住用打趣的眼神看向顾衍誉。 林建茗还不怕死地解释了一句,“因为押她能收到的太少了嘛。” 顾衍誉一咬牙,“我出五十两!赌我今天肯定能收到。”说完把银钱朝林建茗手里拍过去,林建茗捧着钱乐呵呵走了,也不打算再触她霉头。顾衍誉看着他得瑟的背影,忍住了上去揍一顿泄愤的冲动。好歹林建茗也是林阁老的儿子,平时小打小闹没关系,真对他怎么样倒是不行。 严柯拍拍她肩膀,诚恳道,“燕安不用太难过,陵阳城里人这么多,保不准就有哪个不长眼的呢。” 顾衍誉更郁闷了。 戴珺瞧她憋闷的样子,像一只委屈的猫似的,终是忍不住劝慰道,“胜负还未定,这条街尚未走完呢。” 话是好话,如果他眼里没有透着愉悦的看好戏的光芒就更好了。 顾衍誉颇觉得有些惆怅,赌气似的甩开他们二人,自己向着人海灯影深处去了。严柯和戴珺相视一笑,实在太了解她这样的脾性,也不上去追,由着她自己去玩。 彼时已经入夜,风吹着带出点凉意,人群却更加热闹。顾衍誉寻了个相对静僻的角落坐下来,握着没吃完的半根糖葫芦发呆。 前面一个女孩子给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递了彤管过去,顾衍誉瞧她样子不像女孩家娇羞,倒跟个山大王似的,递根彤管愣生生递出了恶霸的架势。那书生慢吞吞地接过来,然后又慢吞吞地递上自己那一支。顾衍誉咬了一颗山楂下来,心想这可太惨了,怎么好好一个良家男子被逼迫成这样。下一刻借着灯光一看,那男子脸上竟是透出一点红晕来,接过他彤管的女孩子也忽然就害羞起来似的,然后两人拉着手走了,感情不是霸王硬上弓而是狼狈为奸来的。 完整旁观了全过程的顾衍誉准确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她面目表情突然就纠结起来,一半为了被自己误伤的舌头,一半为此情此景惆怅。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大概真的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吧,不知道写出这句诗的人是什么心境。她知道自己不能有这种心思,但这个时节太勾人了,凉凉的夜风,摇曳的灯火,熙攘的人群,每一样,都在诉说这个时节是多么合适找一个愿意跟自己交换彤管的人。她扔掉吃得发腻的糖葫芦,要了一杯茶坐在影影绰绰的灯下没滋没味地喝起来,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顾衍誉放下杯子,纤尘不染的衣袍映入眼,接着她看到居斯彦的蓝瞳,那双透着笑意的眼睛。 顾衍誉只惊讶了那么一瞬,很快又不再想搭理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杯子。居斯彦笑眯眯地凑到她耳朵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一个妙龄女子,居然一根彤管都不曾收到过,真是让人着急啊。” 顾衍誉没什么表情睨了他一眼,她本不欲跟他多话怕给自己找上麻烦,此刻料想灯光昏惑也无人看清,就无所谓居斯彦往不往她身边凑了。 居斯彦眯了眯眼,“在你这个年纪,寻常女孩子大概会体验两种感情,一种叫情窦初开,一种叫怦然心动。这个不会有人教你,任你多聪明,也想象不出这种心境。” 顾衍誉丢过去一个不屑的眼神,轻轻一哂,没想去接他的话。 “你不要以为一个绝情绝爱的人就能无坚不摧。其实他们最脆弱,一旦碰上自己没遇到的感情问题,内心就很容易失衡。你心里守着很多秘密,不敢对除家人之外的任何人敞开心思,但如果有一天,有人突然就想闯进你心里……” “那就杀掉他好了。”顾衍誉及时阻止了居斯彦说出更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来。 居斯彦脸上笑意更盛,怎么看都是准备开口再嘲讽她两句的意思。 顾衍誉提了一口气准备呛回去,又突然觉得很是寂寥,于是什么也没做,只是闷闷地喝了口茶。 居斯彦看她吃瘪的样子,粲然笑起来,往她怀里塞了一根彤管,轻飘飘走了。顾衍誉拿着那支彤管,一时有些茫然,底心里没有很想收下,但一想到万一真一根都没有岂不给林建茗占了便宜,就堪堪收下没舍得扔。 她握着那根彤管打量了一会儿,每年春祭她都要送出去很多支,但除了那个大胆荒淫的公主,还真没什么人给她送过。周围是年轻男女的欢笑和吵闹声,还有小贩叫卖的声音。 居斯彦一走,她身边就空了下来。半晌顾衍誉摸摸自己肚子,又觉得腹中空空,寻了个角落里的馄饨摊坐下。这种热闹时刻,小摊上没什么人,很快上了热腾腾一碗。 顾衍誉拿着勺子凉汤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青色的衣袍一闪。 戴珺施施然走过来,面色无异,“方才,似乎见你与一个异族人在一起。” “哦,路过罢了,初来乍到找不到茅厕,我就乐于助人了一下。” “看来这异族人也懂投桃报李,”戴珺瞧了瞧她搁在手边的彤管,“就是这礼回得太贵重了一点。” 顾衍誉只能打着哈哈笑得一脸无害,强行换了话题,“饿不饿,我请你吃馄饨吧。” 戴珺一撩袍角在她身边坐下来,“那就多谢燕安了。” 顾衍誉嘿嘿一笑,招手再要了一碗馄饨来。小摊上只一盏风灯,摇摇晃晃的,昏惑灯光里面,少年面容清朗如玉。戴珺察觉到她眼光,偏头一笑,“在看什么?” 顾衍誉哦了一声,只道没什么。戴珺也不追问,道,“这些时日陵阳城里人多眼杂,燕安少与异族人往来为妙。” 顾衍誉征愣了片刻,戴珺向来是一个为人处事中庸得不得了的明哲保身之人,此番能跟她说这样的话,倒是稀罕得很。眼前这好看的少年人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陵阳城里最负高才的公子,没几个人能看得透他。 第30章 酒过 “唔,好呢。”顾衍誉正烦恼怎么回应戴珺的提醒,说话间他的馄饨上来了。顾衍誉一边含混不清咬着嘴里的馄饨,一边招呼他趁热吃。戴珺接过勺子,瞧了她一眼,心道她惯来是这个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不指望她能回应什么,也就认真地吃起馄饨来。 顾衍誉撩着袖子吃得没什么形象,“馄饨还是这家最好吃了。师傅心细,猪肉剁得碎,吃起来不费力气,入口即化。皮子又薄,爽滑得很。” 戴珺展颜,“燕安对此,向来很有心得。” 两人相安无事吃完一碗馄饨,戴珺突然问她,“想不想让林建茗多出点血?”顾衍誉有点懵,戴珺甚少这样活泛,她从他向来沉静如水的一张脸上看出了那么一点恶作剧的意思,顾衍誉心里不禁颤抖了两下,“嗯?玉珩的意思是……” 戴珺把手中彤管递到她跟前,“拿着这个去找他要翻倍彩头。” 这是顾衍誉接到的第二支彤管了,也是如此的意外。她很快反应过来,接过彤管,对戴珺眨眨眼,“多谢玉珩相助。既然你不嫌给我糟蹋了这彤管,那我可就收下了。” 戴珺倒很大方,“但收无妨。” 两人说罢往主街走过去,不一会儿,严柯寻了过来。见她手中拿着两支彤管,很惊讶似的,“这是没送出去的,还是旁人送的?” 顾衍誉眉毛一扬,“自然是有情人中意于我。” 严柯嗤笑一声,“陵阳城里竟有敢喜欢你的女子,真是天下第一稀奇的事情。” 顾衍誉看他笑得得意,忍不住恶趣味道,“比这更稀奇的,赠我彤管的是男人呢。” 严柯一怔,戴珺只是淡笑看过来,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不显山不露水。 快到街的尽头,严柯想了想,拿走了顾衍手中那两支彤管,自己又塞了一支过去。“你这是何意?”顾衍誉问。 “男子赠你的像什么话?” “说得跟你不是男子似的。” 严柯哼了一声,“我这是救人于危,跟你说的那种感情是不同的。” 顾衍誉从他手里抽回那两支彤管,白了他一眼,招摇地朝林建茗去了。 “如何,得了三支,不错吧?” 林建茗却不赞同,觉得有假,恐怕是她自己买来没送出去的。顾衍誉哼了一声,“这点小事还不值得我作假,怎么,莫非你觉得我连三支彤管都不值得收到吗?” 林建茗不好意思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直说顾衍誉看起来就是个没人会送彤管的样子,又想她平日里虽然不着边际倒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说谎,只好承认自己输了就是输了。顾衍誉眸光一闪,算下来这次得了不少钱,赚了个盆满钵满,林建茗递银票的时候心疼得直嘬牙花子。顾衍誉这下彻底开心了,索性拉着参与赌局的众人一起去喝酒,反正花的也不算自己的钱。 一堆年轻人玩得都很尽兴。回程的时候三三两两扶着墙往回走。有醉得厉害的把得来的彤管都插衣领子后面,活像一只锦毛鸡,蹦着就回去了。 顾衍誉知道自己身份,没敢喝得太放浪形骸,却也双颊泛红,眼里透着水汽,看起来不甚清醒。严柯看她这样问要不要送她一程,顾衍誉一把拍过去,“得了吧,都是大老爷们,哪里要你送。”严柯也只好由着她去,转头对戴珺交待道,“燕安贪杯了,你们两家府上顺路,就有劳你路上照看着些。”顾衍誉正要为他的不放心生出一点点感动来,只听严柯补了一句,“别让她做出太丢人的事来。” 顾衍誉直白地丢了一个白眼过去。 严柯大笑,戴珺过来拉她,“跟我走罢。” 回去的时候路上灯河未散,还有些不想回去的年轻人在玩闹。 戴珺恐她喝多了,走路不稳,万一摔出好歹,一路虚虚扶着她,没指望她能自己好好走回去。顾衍誉被他扶着,心头多少有点不自在,“我看路准着呢,不用扶的。” 戴珺闻言手一松,好巧不巧顾衍誉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把人往怀里带,恐怕要摔个嘴啃泥出来。顾衍誉无言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感觉今天着实不是什么好日子。 戴珺的轻笑从她耳边传来,还带着呼吸的热度,弄得她耳朵痒痒的,忍不住想要避开一点,但戴珺这次没放开她,倒是牢牢地把人拽住了。顾衍誉觉得此情此景颇为诡异,实在不能让戴珺再扶着她走,心里也后悔为什么不带嘉艾就自己出来。只能央求道,“河边坐一会儿吧,吹一下风再走,我眼晕。” 戴珺同意了,给她找了块干爽石头就着河边坐下才松开手。顾衍誉被他这兢兢业业的好朋友态度弄得哭笑不得,只能装怂坐坐好。 “雅克苏此次来陵阳,阵势过于浩荡。你哥哥得胜而回,此番有千万双眼睛注视着。你要注意着些,少跟他们在明面上来往,莫给有心人落了口实。”戴珺突然说道。 顾衍誉睁着不太清醒的一双眼,熟练地扯出那个心不在焉的笑容,“你跟我说过了,我会记着的。” 戴珺似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还盯着她不肯放,一双眼睛将她瞧得透透的似的。顾衍誉只好老老实实把那个笑容维持下去,直到戴珺先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该了解你最是爱这样的。世上还有谁比你更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最后这句说得极轻,不像是说给她听的,倒像是自言自语。 这下顾衍誉的酒是彻底吓醒了。 “燕安。”戴珺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眼神太过澄澈,让顾衍誉有种无从躲藏的恐慌,他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但整个陵阳城里,真正敢说了解你的,恐怕是凤毛麟角。” 顾衍誉不言语,她闻到戴珺身上的兰草香气和酒的味道,好像今晚他也喝了不少,大概是因此才做出平日不会有的奇怪举动。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戴珺眸光沉静得有点吓人。 顾衍誉吓精神了,艰难地撑住脸上的笑意,保持人设不崩,“你在说什么呢?” 良久,戴珺悠悠叹了一口气,“罢了,”他说,“是我心急了。” 顾衍誉不欲再多生事,站起身来,也顾不上理自己的袍角,迈步就打算离开。“燕安!”戴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不管你目的是什么,你可以相信我。” 顾衍誉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迈步走了。 第31章 钩心 顾衍誉打从春祭庆典上回来之后就有点不正常。 某天她拽着嘉艾,问自己像不像个男人,嘉艾面目颇为纠结,踌躇一会儿说当然很像,只这面貌太白嫩了一点。 “小白脸也是男人呐,为什么就不信呢。” 顾衍誉哀叹一声,被子盖到头上去,感觉人生有点艰难。 过晌午顾衍誉在翻看账册的时候,居斯彦过来,“你考虑得如何?” “不如何,”顾衍誉冷冷道,“议和之事不在顾家能管的范围内,手伸太长难免被别人剁啊。只能说长老许错了人,顾家帮不了。” 居斯彦嗤笑一声,继而款款说道,“我不是纯血的雅克苏人,最初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跟雅克苏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只当是寄居在漠北的一个小部落,想着自己有一天肯定要离开的。草原上的那些人常年洗不到干净的澡,吃不上热的饭食,生下来三五个孩子都养不活一个。” 顾衍誉抬眼看他,眼里情绪不明,晓之以理走不通,他这是要动之以情了。居斯彦还是穿着那件风骚的白袍,幽蓝瞳孔有着摄人心魄的光芒,他接着说,“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之所以能在气候恶劣的草原活下来也是有道理的,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和努力,像是草原上最普通也最顽强的那种草,一旦扎根了,就会用力活下去。最初我觉得他们愚钝不开化,好像根本察觉不出生活对他们有多少恶意,在那种环境下面也还依然努力地生活。种植的饲草死掉了,就再播种一轮新的,辛苦养大的羊病死了,再从羊羔开始养起。周而复始,没有抱怨。” 居斯彦说话慢条斯理,语调也并不煽情,但却奇异地戳中了顾衍誉内心某个角落。顾衍誉从这个看起来永远从容不迫有闲心打趣别人的男人身上看到了那么几分肃然和责任感。她的成长方式有些偏,她的爱心和悲悯常年被压抑在理性和克制之下,这并不意味着她是没有情感的,而是她生命中重要的决定从不建筑在情感之上。 顾衍誉深深看了居斯彦一眼,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居斯彦弯唇一笑,甩甩袖子走了出去。 第二日五王爷一党在朝堂上捅出来顾衍铭在漠北得胜之事有假,还抖落出诸多顾衍铭与那大将赫连之间的联系。一时间朝堂哗然。 顾衍铭据理力争,奈何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老皇帝知他向来耿直,此刻也只能摆摆手让他先不要再说了。顾太尉脸色晦暗不明,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直到下朝才面色不善带着自己长子回去。回到府中,摔了两个杯子,嘭地一声,碎瓷片遍地开花,隔着院墙都能让人听到。墙头上两个虚影一晃而过。 “皇上怀疑雅克苏人有异心,将主帅赫连跟长老都拘在了驿馆里,相当于软禁。”顾衍誉说。 顾衍铭忿忿不平:赫连是真正的英雄,他们是为议和而来,却被人这样构陷。皇上难道真的只凭捏造出的一纸文书就能这样对自己的臣子和外族的使臣吗? 顾太尉出声:铭儿,过了! 顾衍铭被他一斥责,稍微平复了一下正在气头上的心思。“可是父亲,我还是不明白。我和赫连交好也不意味着就一定会里通外国。再者,漠北之战我们得胜,雅克苏来使称臣,于国家利益无损,他们捏造证据究竟是为的什么?” 顾衍誉道:镇远将军在战时与敌方主帅交好,有什么目的,这恐怕是他们想要哥哥去解释的了。目前就是因为没有更切实的证据说明哥哥与赫连的交情有损庆国利益,皇上才会放了哥哥回来。兹事体大,已经在调查当中。皇上名面上没有给哥哥处置,是怕寒了功臣的心,给哥哥难堪,但是私底下已经命人调查此事。 顾衍铭气过了,心知自己着急上火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便问顾衍誉,“那眼下我们该如何做?” 顾衍誉看了一眼顾太尉,“只能按兵不动,不过哥哥若是有心,倒可以找几个身手好靠得住的,去保护两位来使的安全。” 顾衍铭一惊,“你是说……他们不仅想诬陷我们,还有可能对赫连他们下手?” 顾衍誉:到时候死无对证,就更难说清了。 顾衍铭听完急急奔出府去。 顾太尉捏着茶杯盖的手都没动过,“他们上钩了。” “是啊,”顾衍誉说,“就是哥哥内心得煎熬几天了。” 顾太尉嘴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铭儿是性情耿直之人。” 顾衍誉去到驿馆的时候,严榗已跟赫连与居斯彦二人说了一会儿话。 “原来是顾小公子,”严榗轻浮笑着跟顾衍誉打了个招呼,“我虚长你两岁,也算有些交情,这时候你来这里可不明智啊。” 顾衍誉一副沉不住气的败家子样子,眼光扫过桌上严榗摆的酒食器具,气呼呼一扬手,把酒壶连杯子一同带到了地下,对居斯彦怒道,“什么明智不明智,这妖人害我兄长,辱我家名声,我找他寻仇都来不及,哪里还管什么明智?” 严榗盯了一会儿两人没动过就已经落地的酒食,眼里闪过一瞬间阴鸷,一时间摸不准顾衍誉是无心还是刻意,只能暂不发作,佯装友好问道,“顾小公子何出此言?” 顾衍誉气哼哼开口,满是指责意味,“这妖人三番四次纠缠于我,要我帮他在议和之事中给足雅克苏好处。我以为他真心诚意为族人生死而来,没想到却是个陷阱,前脚从我这里骗去哥哥手札,后脚就让人仿制出了哥哥跟他们元帅来往的书信。” 严榗眼光在她与居斯彦之间打转,“当真?你如何能确定就是他陷害顾将军的,这样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不是吗?” “就是他,”顾衍誉斩钉截铁,“谁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说不定是看哥哥赢了战争之后,漠北皆以哥哥为英雄,所以有意抹黑他。哼,我听说雅克苏除了族长,权势最大的一是长老,二是主帅,赫连大人,你恐怕也被这妖人算计在内了吧。” 严榗听她胡言乱语一番反倒是放心了,知道这纨绔子除了耍耍脾气也做不出其他正事来,也就放了心,假模假式地劝道,“小公子慎言,事情还是调查中,不好轻易下论断的。” “谁要管他调查出个什么结果,我今天就要结果这个妖人!”顾衍誉坚持。 严榗闻言,不疼不痒劝阻了几句找了个理由先遁了,若是能假顾衍誉之手结果掉这二人是最好不过,省得他平白给自己招惹嫌疑。 严榗一走。 居斯彦站起来,用手一抹桌上洒落的酒水,伸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真够歹毒的,这一杯下去恐怕就要驾鹤而去了。” 顾衍誉道,“没那么容易死,这是慢性毒,得跟你们房里的熏香搭配着来,差不多半月之后,五脏俱损而死,仵作还查不出任何缘由。” 赫连沉稳地坐着如同一尊大佛,只是皱了皱眉,居斯彦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你连这都知道。” 顾衍誉飞了一个白眼过去,又故作深沉道,“哦,忘了告诉你,其实我在陵阳城里也颇有些资产。比如药铺什么的。” 居斯彦嘴角噙着笑意,“确实厉害,那现在这出戏你打算怎么演下去?” 顾衍誉伸手拿了桌上一个橘子,熟练地剥开,“我哥哥已经在驿馆安排了保护你们的人手,我再闹上一闹,他的人就会来把我架出去了。”很快一个完好的被剥掉皮的橘子出现在她手里,顾衍誉顿了顿,嫌弃地说,“算了,也不知道这个有没有毒。”顺手塞进了居斯彦嘴里。 被塞了满嘴橘子的居斯彦,只好生无可恋地看着顾衍誉自己做足了戏。一边大喊“妖人害我,小爷不会放过你的!”一边被护卫架了出去,余音绕梁,悠扬得不得了。 赫连主帅默默看了看他们,只觉得还是行军打仗来得痛快,论起心眼来确实不是自己所长。 第32章 投壶 陵阳城里,春意盛极。 三三两两的公子小姐相约郊外踏青,趁东风放个纸鸢,寻僻静处说说春情。或者什么都不为,就是寻个风景好的地方,曲水流觞,附丽一下圣贤的雅趣。 众人原本想着顾衍誉家中正遇着糟心事,未必还有闲情跟他们一道出来玩耍。谁料她比谁都积极,带着嘉艾过来,还提了诸多鲜果熟食与众人共享。也是了,不过一个败家小公子,哪里指望她去为家族操心。只会吃喝玩乐的,才是顾衍誉。 “听说你昨天去驿馆闹了一场?”严柯拨了拨地上新萌发的草,找了一处与顾衍誉坐下。 “你也听说了,”顾衍誉哼哼唧唧地说,“那妖人想害我哥哥,我一时不忿。” 戴珺坐在一旁,一如往常安静听他们说话,只是偶尔才插上一句,好似春祭那晚的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 严柯在顾衍誉头上敲了一下,“燕安你这下鲁莽了,你爹和兄长肯定能找到办法解决此事,不会让顾家受不白之冤。你要是真把雅克苏的来使弄个好歹出来,才是给你家里添麻烦。” 顾衍誉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看来严榗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没有全给严柯知道,他此番才能毫无芥蒂地规劝自己。若是严柯知道顾家被诬陷全是严榗一手促成,还不知道夹在中间是个什么心态。 顾衍誉懊恼地摸摸了自己刚被敲过的脑袋,“我就是一时气不过,哪里还管得上鲁莽不鲁莽。嘶,你这下手也太重了。” 严柯一看,她白腻光洁的额头上确实多了红印一块,自觉也有些心虚,“你这面皮也太薄了,比女子还生嫩似的,都碰不得。” “明明是严兄你下手太狠,嘶……” “那我来给你揉揉?”严柯伸手就要过来。 顾衍誉避之不及,“罢了罢了,没那么娇气的。” 严柯看她落荒而逃的样子,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戴珺眸光深沉,没有说话。 而后只余他和戴珺对坐,严柯敛了笑意,道,“玉珩看来,此次顾家能否顺利脱身?” 戴珺看着顾衍誉又在不远处逗弄小姑娘的轻浮样子,低眉淡淡地说,“事在人为,结果不好揣度。但顾将军正直不阿,有背家国的事是做不出来的。” “我也相信顾将军的人品,不过朝中关系波云诡谲,这个理能否说得清就不一定了。” 戴珺回看他一眼,眸子里明明灭灭。 严柯开口,“从前我爹跟我说陵阳这些世家大户里,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可我不愿相信他的话,我们三个也算知根知底交好多年,若知道终有一日走到这地步,就不该跟你们走那么近了。” 戴珺面沉如水,眼里却是一动,“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处庙堂,则更是如此。”他踱了两步又道,“只是燕安并非朝堂中人,与你我二人不同。将来无论谁赢谁输,还希望能给她一个周全。” 严柯闻言,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你这么说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不是全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君子。” 戴珺道,“严兄自然是重诺之人,倒是我枉做小人。” 严柯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吹胡子瞪眼地说,“堂堂陵阳第一才子,我以为你要跟令尊一样活成一个铜墙铁壁的人,打定主意不会管他人死活。肯为了燕安跟我说这样的话,也算稀奇。虽然都是总角之交,但你对燕安,和你对我的感情,恐怕是不同的罢。” 戴珺悠悠对上他打量的目光,不疾不徐,“世上本就不会有相同的感情能给两个人。深一点,浅一点,又不是能称量的。人是不同的,感情自然也不一样。” “怕就怕玉珩你,只记得与她感情深厚,却忘了她是个男人。”严柯道。 戴珺不动声色,“我记着了,严兄也不要忘记这点才好。” 两人之间倏然冷了下来,林建茗适时地在远处呼唤他们二人,让过去一起吟诗喝酒,这才缓解了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两人似乎达成某种默契,一左一右在顾衍誉身边坐下。旁人只道他们三个向来玩得好,顾衍誉却觉得两人身上冒着寒气,自己夹在中间非常地不痛快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林家小姐提议说玩投壶,她生得眉眼漂亮,又是林阁老的长女,自然是不会有人驳回她的意见。顾衍誉对这种游戏向来是半真半假地玩,唯恐认真了露出自己狐狸尾巴来。没有功夫底子的,准头再好,十箭里面最多中个六七箭便是极致,再多就太引人注意了。顾衍誉也乐得偶尔输一输,输些小玩意儿当作彩头给那些公子小姐们,旁人多少要承她一点情。 命下人摆好了酒壶,众人手上也分到箭矢,兴致勃勃就要开始时,林建茗又有其他主意,说彩头还没议好。顾衍誉睨他一眼,“那么麻烦干什么,我随身的小玩意儿,要是输了你看重哪个拿去便是。”林建茗道,“每年都是这样有什么意思?玩来玩去都没点新东西,大家玩得提不起精神啊。” 顾衍誉仍记得那日因林建茗而起的三杯冷酒之仇,对他的新花样有些敬谢不敏的意思。林建茗不是什么坏人,奈何乌七八糟的本子大概看得有点多,导致整个人十分之跳脱和不靠谱。 他眼睛滴溜溜转着的时候,顾衍誉眼皮就开始跳了。她直觉林建茗能想出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果然林建茗没有让她失望,“咱们男女分开,变成两组怎么样。若是男子输了,就脱一件衣裳,若是女子输了,就取一件钗环下来。大家觉得如何?” 如果能直接用手上这只箭射死林建茗,顾衍誉是会毫不犹豫去做的,但是显然她不能。顾衍誉不作声等着林家小姐来阻止自己跳脱的弟弟,而她惊悚地在几个姑娘眼里发现了那么几分兴味。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顾衍誉暗暗倒抽了一口气。再一看在座的公子哥眼中,竟然也有几分期待似的……顾衍誉此刻福至心灵,终于想明白了,要是再早几年,说出来游玩就是真的游玩,现在跟她一辈的都差不多要到弱冠之年,男男女女一起出来玩就不是那么单纯的意思了,总想着更多吸引异性的注意。林建茗这个不太上道的提议,恐怕中了不少人的下怀。 顾衍誉内心郁结不已,戴大学士上身似的以礼教劝说了林建茗两句,林建茗笑道,燕安这是怎么了,我们戴小学士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装起我们当中第一守礼的人了? 顾衍誉看看戴珺,他倒是一片淡然之色,朝她看过来的目光里倒有几分深意似的。顾衍誉看林建茗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这么玩,她想了想自己也未必会输,这几个实打实的爷们确实没必要拦着林建茗来扫大家兴致,再坚持下去也没人会帮腔站在自己这边。 只能气不顺地对林建茗道,“罢了罢了,又不是玩不起,就依你。” 第33章 箭矢 严柯在陵阳这些世家公子里面是公认功夫最出挑的,林建茗让他先来。 严柯接过箭矢,稳稳地进了第一个,人们在欢呼赞叹之余又有些遗憾的意味。毕竟严二公子是陵阳城里大多少女的梦中情人,有的是人想看他锦衣玉袍下面,是怎样光景。但严柯显然没给这些人机会,每一箭都落得恰到好处,有时候故意耍个花样,勾起人的心思,结果箭矢还是稳稳地落到酒壶中间去。 十支中了九支,顾衍誉在一旁看着,心想要是能不动声色表演一出超常发挥,达到严柯这个准头的话,这次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等到第十支箭矢的时候,严柯刚要发力,一只蝴蝶悠悠飞过来,在他虎口处停留,严柯手上力道一松,箭矢掉落在地,最后一箭没有丢进去,蝴蝶却停在了他手上。顾衍誉笑道:“严兄当真是风流之人,看来是这蝴蝶乱了你心神。” 严柯对她大大方方一笑,手一挥,让那蝴蝶朝着顾衍誉飞去。这厢不等林建茗来催,自己就解下外衫一扔,举手投足之间风雅得不得了。 戴珺在他之后,他投壶的动作一如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永远沉稳冷静,没有严柯那些惊险的花招子,却是稳扎稳打中了十箭。顾衍誉挑挑眉毛,心里有点愁。真出全力她未必不能全中,但那又不是顾衍誉该有的水平了。眼看着就要轮到她上去,该怎么表现,还真挺让顾衍誉犯难。 戴珺十支箭投完,理理袖口翩然走回原来的位置,顾衍誉正迎上他的目光,于是比了个做得好的手势给他,戴珺冲她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眸深深。戴珺的完美表现惹得众人都有几分遗憾,他施施然投完十箭,一点肖想的机会都没留给众人。 不多时轮到顾衍誉上,她已在心里盘算好,前面保证每箭都中对她来说不难,最后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故意失手一两次,免得惹人生疑。顾衍誉向来给人印象是浪荡风流,真如戴珺那样十箭之后还穿得严丝合缝的,倒不像她自己了。但这失手的数量不能太多,最多三件衣服之后,她与一般男人身形有异就会被看出来了。顾衍誉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打定主意前面几箭无论如何不能失误,要给自己留有失手的余地。 平素人们都道顾衍誉是陵阳城里最精致的公子哥儿,一副皮相比女人还要明艳三分。林建茗邀她出来投壶的时候,众人起哄的声音竟是比严柯和戴珺出场的时候还要大一些。顾衍誉头皮发麻地接过箭矢,腹诽道就算她真是个男人长成这个身量也没什么看头的,这些人真是太缺热闹看了。然而箭拿到手里的一瞬间她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这并不是他们平时用于投壶的木制箭矢,原先用的那种箭矢是整支木头削出来的,重量很均匀。而这支显然不是,顾衍誉状似无意让那箭支中央担在手心里,果然没能保持平衡,箭向着一头栽了下去。顾衍誉眼里一闪而过忧心和狠戾之色,箭中间应该是被挖空了一部分,这样射出去之后,箭往那个方向去完全不在顾衍誉能够控制的范围内。 她从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问题。他们用于玩乐的箭矢本应与官家平时用的那些出自同一地方,万万不该有空心的情况出现,这明显是有人预备好了这茬,但她摸不准是不是所有的箭矢都是这个样子。也许只是有心之人为了给今天的娱乐凑趣,故意让大家射偏多脱几件,但如果这只是针对自己来的,顾衍誉眼中一寒…… 若她的秘密败露,只一两个人在现场,处理起来倒还可以,眼下这四周都是陵阳城里世家贵胄的后代,任她怎么手段高明,都不可能同时让这些人闭嘴。顾衍誉手心沁出汗来,第一箭毫无预兆地射偏了,她垂下眼眸,在众人不注意时用袖子擦了擦手心。 “燕安!说话算话啊,一件。”林建茗朝她露出一个有些得瑟的笑容,顾衍誉睨他一眼,没心没肺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过。”说着痛快地接下外衫扔给嘉艾。嘉艾连忙接过衣服,小心翼翼把眼底那些焦虑传递给她,顾衍誉盯了她一眼给她一个警告的神色,嘉艾立时面色恢复如常,再不敢露出半点异样神情来。 但顾衍誉并不是不心慌,箭拿在手里,没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控制这些质量不均匀的箭支有多大难度。此时骑虎难下,顾衍誉认真掂了掂手里的箭矢,仔细去感受箭矢里面的每一处轻重,这才射出第二箭。连中了五发之后顾衍誉一个身形不稳趔趄了一下,春风一过,身上一片冰凉,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背心早出了一层汗。嘉艾眼明手快上去扶了顾衍誉一把,顾衍誉半推开她,打了个喷嚏,“噫,方才酒喝得多了,还觉得身上有些冷呢。” 嘉艾就势把那件外袍给她披上去,大声说道,“公子不久前才染了一次风寒,仔细又着凉。” 林建茗伸头伸脑地探出来,“燕安你这就不厚道了,愿赌服输啊。” “是是是,”顾衍誉搓了搓手,一副被冻得有点厉害的样子,还嘴硬地说,“必不会作弊,你就心放到肚子里。” 她有意把箭矢留在手中多把玩了几遍,在将要投出去这一箭的时候,果然有人说话了,“我来替她这一次吧。”说话的人原是严柯。 顾衍誉打蛇随棍上,没道理不接受这份好意。扭头对严柯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笑嘻嘻把箭支递到他手里,“那就有劳严兄这一回了。” “等等,等等,”林建茗不依不饶,“你这准头替了她的话,我们哪还有的戏看,而且也没这说法,怎么平白就换人了?” 顾衍誉从严柯身后探出头来,俨然两人是一派的样子,“我今日状态实在不佳,再脱下去就要有辱斯文了,再说我是病人你让我劳心费力也不太公平。就让严兄替我一次怎么了,不过是个游戏嘛。” 严柯见她这明目张胆的赖皮样子,心情颇好地笑出来,“是,左不过是游戏,我就替她又如何?” 林建茗想了想,“既然这样,人不能你来选……” 顾衍誉怕他再出什么幺蛾子,急道,“那你选我也不放心啊。” 戴珺这时出声了,“不如就转燕安手中这支箭矢,箭头指到谁就让谁来吧。” 不知是不是顾衍誉的错觉,戴珺那万年不显山不露水的脸上好像有一丝不虞之色,说话间他已经抽过顾衍誉手中箭矢。 顾衍誉眼皮跳了跳,只觉得戴珺挺身而出也并非什么好事。 第34章 信任 与顾衍誉相同,戴珺接过箭的那一刻便知道顾衍誉的箭矢被人做了手脚,也在瞬间明白了顾衍誉那一番异常作为的原因。 戴珺转动箭矢之后,顾衍誉的一颗心是悬着的,她甚至想好,如果选中的人不够靠谱,她就得装晕装死蒙混过这一关,底线是她的秘密不能败露,除此之外丢个脸什么的,倒真是小事,反正她涎皮赖脸的名声早就天下皆知了。戴珺转的力道不大,两圈之后,箭矢悠悠停下来。 顺着箭头看过去,指着的,正是戴珺。 顾衍誉一愣,没勘破戴珺脸上的情绪。众人都是一阵唏嘘,戴珺的准头他们向来是知道的,这下可没戏看了,人群里不知道谁先喊起来,“玉珩公子可不能偏帮燕安呐!”“戴兄!也要给我们一点甜头,百发百中就没意思啦。” 顾衍誉听得嘴角直抽,感情她的群众基础是这个造型的。 戴珺执着箭矢穿越众人,款款走到她跟前,轻轻吐出一句话来:“你信我吗?” 顾衍誉下意识避开了那双让她感觉有压力的眼睛,用她一贯那种涎皮赖脸看起来十分不走心的表情说,“有戴兄出马,一定可以,我当然放心。” 戴珺眸光幽幽扫过她,那一眼看得顾衍誉颇为心虚。她想了想,走上前去,颇为诚恳地握住了戴珺的手,“誉今日风寒可再脱不得了,全倚仗玉珩兄助我。”那双手干燥温热,倒是很能让人安心,顾衍誉没敢多握即刻就松开了,她见戴珺嘴角微微弯起,似乎是个嘲讽的笑意,很快却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戴珺的底子深浅顾衍誉不太能知道得清楚,他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不过跟他老子一样,是个明哲保身的中立派,顾衍誉早年让人调查也没查出什么花来。她猜戴珺的武功即使不弱,但未必就能那么精准掌握那几支被动过手脚的箭,更难以揣度的是,戴珺究竟会不会帮她这个忙。 第一支箭射出去,偏了。 戴珺回过头来,悠悠对顾衍誉说,“燕安,拖累你再除一件衣裳了。” 周围人又开始起哄,想也是,那些不幸被剥了衣裳的世家小子平日里养尊处优,没多少男子气概。大约都等着她这个一看就是个白斩鸡似的人被剥落出来,好衬托出自己身躯伟岸。 戴珺虽然势子做得足,顾衍誉却看得出他根本没用全力,她几乎要被莫名、愤怒和恐惧点燃,但极力克制自己没表现出来。一定有哪里不对,顾衍誉想,戴珺没理由故意针对自己,她理应没有在什么地方开罪过他才是。忽然间春祭那一夜的事情撞进顾衍誉脑子里,那时候戴珺问她想要的是什么,顾衍誉利落地走掉了,戴珺在她身后说,“你可以相信我”。 顾衍誉深吸一口气,她再看向戴珺时,眼里多了几分郑重的意思,“玉珩,我信你的。” 戴珺眼里一动,顾衍誉对他笑起来,又说了一次,“我信你。” 戴珺抿了抿唇,掂着手中箭矢。他没有再去看顾衍誉,但剩下这几支他投得很果断,也奇异地每一支都中了。 顾衍誉一颗心落地,她长舒一口气,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在水一方。 顾衍誉神色阴沉,嘴唇有点泛白,令狐玉从她眼里看不到焦点。她说,“戴珺太奇怪了,今日完全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令狐玉在某些方面比顾衍誉成熟多了,听她一说今天的事就觉出一点滋味来,但顾衍誉这个脾性,又让他觉得往明了说可能适得其反,只好道,“戴家公子处事低调有心数,这么多年来与庄主之间也交好,旁的不好说,但应该确实是个君子。” 顾衍誉一哂,“君子……那些看起来什么都不争的人,心里的执念才最可怕。我从前觉得戴珺想徇他爹的路子,当个不偏不倚的学士,但戴珺这个人,处事比他爹圆通,个性里却比他爹多了一点戾气,我实在是很难揣度。他问我想要的是什么,同样的,我也想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在没有弄明白这一点之前,我也不能再如从前相信他。” “当真到了如此地步?即便是这次,戴家公子对庄主也似乎没有恶意。”令狐玉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顾衍誉眉毛一挑,似乎对那错失的一箭之仇很是介怀,“那一箭是他在警告我,我若不信他,他有的是办法让我收不了场……罢了罢了,他的事你先找人盯一下,眼下比这要紧的,是弄明白那些被做过手脚的箭,出自何人之手。” “出投壶这主意和递箭的人,嫌疑自然最大,不知庄主有何看法?” “起先我怀疑林建茗,若没有他从中推动,我未必会步步受束、陷入僵局。但他并不是一个心里能盛住事情的人,要真知道些什么,恐怕早露了马脚。我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利用他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个性,暗中导演了这一场戏。” “知道了,”令狐玉说,“那就从林小公子最近接触的人开始查起。” 顾衍誉“嗯”了一声,似乎很是烦躁,“雅克苏的事快收网了,我得回家里一趟,父亲那边还得知会一下。” 不知是不是顾衍誉错觉,从雅克苏来使开始,陵阳城里很多事开始出乎她的意料。 幸而在处理顾衍铭里通外国这件事上,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因为他们没能拿出更多有利的证据反驳,建安侯一党内更多人扑了上来落井下石。顾衍誉借此倒是找出不少平时没看出派系归属的人,都一一交由令狐玉记下,再去进一步查探。 晚饭时,顾衍誉给自己父亲盛汤,说差不多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顾禹柏点点桌子,示意她盛得太满,“不急,你要想好后续怎么做再采取行动。顾家要的不是一时的清白,而是借此机会折建安侯一根臂膀。” 顾衍誉垂眸,“誉儿明白。” 第35章 前夜 是夜。 此处是郊外一座废庙,顾衍誉自从驿馆出来开始,就感觉到身后一直追随的人影了。她嘴角微微扬起,加快速度往那废庙中赶去。 白袍长老正一副狼狈样子被捆在满布蛛网和灰尘的室内,见到顾衍誉来,他拼命挣扎着从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呜咽来,顾衍誉走过去,冷笑一声摘掉他口中破布。 居斯彦满脸屈辱指控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野蛮人?我好歹也是异族使臣,若是在你手上出了什么意外,你以为顾家还能有好吗?” 顾衍誉歪着头,皮笑肉不笑,“顾家要真怎么着了,也得你先垫个背。” 她拍拍灰尘,大剌剌找了根倒在地上的墙柱坐下来,手上没拍干净的灰往居斯彦袍子上蹭了蹭,“说罢,你受什么人指使,要害我哥哥?” 居斯彦抿着嘴,一脸防备,显然是不准备招的意思。顾衍誉一哂,继而恶毒地威胁道,“你不说也没关系,这个废庙几年都不会有一个人过路,我只要把你绑好了,丢在这里。白天有些山禽野兽出没也就罢了,晚上呢,说不准有哪些孤魂野鬼经过就想找你做个伴呢。” “杀了我,你哥哥的事就更洗不清了。”居斯彦厉声恐吓道。 “我不会让你死,可是如果你不能顺遂我的心意,我不介意让你变成一个只能听话的傀儡。” 居斯彦眼中终于出现难以掩饰的恐惧之色,顾衍誉脸上笑意更甚,“怎么样?雅克苏的长老大人,如果变成一个空有皮囊的行尸走肉,应该会很有趣吧。” 居斯彦的表情透露了他的内心挣扎,“你想要怎么样?” 顾衍誉维持着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言不发看着他,盯得居斯彦内心发毛。 他说,“我确实跟严榗达成了一些一致。我给他提供赫连的笔迹和其他诬陷顾家的证据,作为交换,严家在漠北的产业会分给我一部分。我也可以一举除去赫连这个劲敌,从此在雅克苏再没有什么人能够制衡我。” 顾衍誉哼笑一声,“果然如此,这些话我要你原原本本再去跟大理寺的人说一次,还我哥哥清白。” 居斯彦踌躇道,“我若是说了,严榗肯定不会放过我。我又与他密谋了这么多事,你们的皇帝肯定也不会轻饶我。” “你若不作证,又以为顾家会轻饶你吗?”顾衍誉道,“还不如抱定一条大腿,你帮我哥哥洗清通敌之罪,我去知会我爹,肯定让你完完整整地回去。” 居斯彦抬头盯着她,“在我作证之前,你得保证我的安全。” 顾衍誉爽快道,“这个自然。” 顾衍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庙宇外头,几个黑影从废庙之外的小道上一闪而过。 庙里两人都是耳力上佳,听得外面动静,二人相视一笑。 片刻之后顾衍誉脸上的笑容沉凝下来,“接下来就要看长老大人自己的了,前途凶险,还望珍重。” 居斯彦面上笑意不改,“倘若你真是担心我,我也可以就此收手,不参与你们的争斗。” 顾衍誉轻飘飘看过来,“那雅克苏的事也请长老另请高明吧。” 居斯彦暗叹一口气,非常遗憾地说道,“真是太薄情了,一个姑娘家像你这般模样,怎么可爱得起来呢?” 顾衍誉冷笑:“若是还有力气,我就多给你绑一晚上松松劲儿吧。” 居斯彦识趣地不再言语。 严榗站在书房中,听了下属的回报,几乎把手中的毛笔折断。小儿子抱着他的腿,一派天真地问,“爹爹,你怎么了?”严榗心不在焉挥挥手,“泽儿乖,自己出去玩吧,爹有事要忙。”“那爹爹今晚还会来给泽儿讲故事吗?”小孩问。 严榗牵强地对他笑笑,摸了摸小孩头发,“去吧,爹晚些时候过来找你。”严阳泽欢天喜地地跑出去了。 “少爷,听那顾三儿的意思,是把雅克苏长老带回去保护起来了。咱们应该早点下手的。” 严榗暗恨地以拳击自己手心,“原以为那个亡赖子没轻没重,说不准就先把那个长老弄死了,到时候我们不动一兵一卒就能解决这个大麻烦。没想到那个长老那么不经吓,反而被顾衍誉说动倒打我们一耙。” “那眼下怎么办,真让长老把证据跟大理寺和盘托出,咱们就完了。” 严榗比出一个手刀的姿势,凛冽道,“杀,居斯彦不能留。” 他原本在驿馆之时就对居斯彦存了卸磨杀驴之心,顾衍誉突然冲出来,让他意识到比起自己动手,借刀杀人才是上策。但顾衍誉这么个不成器的亡赖子,居然磨蹭了这么就都没把居斯彦弄死,让严榗很是焦灼。 事实证明,严榗想从顾衍誉手里杀掉一个人,比他想象的要难一些。 顾衍誉看起来不是一个靠谱的人,对居斯彦的保护却是铁桶一块,严榗怀疑这根本不是顾衍誉能做出来的,肯定其中已经有了顾太尉的授意。如果是这样,事情将更为棘手。不能在大理寺审案之前杀掉居斯彦的话,严家就会陷入被动。 恰逢此时消息传来,几日之后的春猎,陵阳贵胄都会参与,皇帝也会出现。到时候顾衍誉作为一个世家子,出席是必不可免的。 严榗听了属下的汇报,眉毛高高挑起,“你说什么?她要把居斯彦一起带去,皇上不可能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异族人这么出现,她疯了吗?” “属下听那个意思,是人手不够,都去猎场保证正主的安全了,怕这期间那个长老会有什么差错。所以会把他扮作一般小厮,混进猎场,跟在顾三儿周围。” 严榗一琢磨,“好,既然她顾衍誉给了这个机会,我们怎么能不抓住呢?” 下属会意地一抱拳,领命而去。 顾衍誉歪在椅子上睡着,嘉艾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手里还攥着本书,于是摇摇头,把书抽走。想叫醒顾衍誉去床上睡的时候,她自己先一步醒了过来。 “哦,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是戌时了。” 顾衍誉揉了揉眼睛,动动睡得僵硬的身子,嘟囔道,“原来这么晚了,还说要再去跟严柯喝一顿酒的。” “主子想去找严二爷?” 顾衍誉忖了片刻,“罢了,找与不找,也没有什么区别。他理解,不理解,走到这份上,难道我又能收手吗?” 嘉艾看了看她,轻声道,“主子似乎心情不太好。” “我害怕啊,嘉艾,”顾衍誉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语气很轻,听起来有点可怜,“构陷哥哥通敌的证据在大理寺压着,我明天还要亲手把居斯彦送到严榗的杀手跟前去,我把这么多人卷了进来。若是成功了,严榗定然难逃其咎,但这事的后果却不在我控制中,到时候严柯心里难免会怨我。若是失败了……不,我不能失败,哥哥、父亲、顾家所有人,甚至居斯彦,都会被牵连的。” 她目光变得很悠远,“我也是会害怕的啊。”她说。 顾衍誉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顾衍誉厉声道“什么人?” 再一看是严柯睁着一双快活的眼睛,从院墙那边露出个脑袋来。“燕安,是我。” 第36章 猎杀 顾衍誉敛去脸上复杂神情,换上那副万年不变的笑模样来,“严兄怎么深夜过来,也不叫下人通报一声?” 严柯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丢过来,“新得了两对护腕,想着匀一对给你。” 顾衍誉接过,笑道,“严兄有心,明日再给也是一样的。”绸布里面包裹着一对暗金的护腕,面上精细地文着祥云,只那材质顾衍誉一时看不透,觉得那暗金里面又泛出一点红色来,透着一种古朴又诡异的好看。 “明日猎场上肯定都是人,我独独给你一个怎么说得过去。”严柯拿过一只伸手就替她扣在腕上,顾衍誉手腕被人捉住了没来得及逃开,只听严柯道,“你这腕子也忒细了,跟个姑娘家似的,让人都不敢用力。” 顾衍誉不自在地把手抽回来,“严兄你整天这么数落我,再有男子气概也要被你说成一个女娃娃了。” 严柯笑道,“哪有男子气概这么容易被说没了的。” 顾衍誉一时无话,严柯却还盯着她看。道是灯下看美人,顾衍誉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被烛火一照,平白添了几分柔和之意,少了几分英气,看起来更像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了。 顾衍誉心里为明日之事对严柯升起那么一点愧疚,严柯蒙在鼓里,看她模样,硬生生读出几分含羞带臊的意思,心里莫名就软了一下。又想起那日同戴珺在湖边的对话,是啊,他提醒过别人,他自己也得记着,顾衍誉是个男人。 “咳咳。明日春猎,你早点歇着吧。”严柯挪开眼看向别处。 顾衍誉转了转手上护腕,“不好平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严兄有什么说法吗?” 严柯不得不转回来看她,眼神掠过她水光潋滟一双凤眼,光洁无暇的侧脸,最后停在一笑盈盈的嘴唇上,“觉得合适而已,不求你什么回报,收好了安心去睡吧。” 顾衍誉眼里噙了几分笑意,正欲开口,严柯拍拍她肩膀,嘱咐道,“今年春猎不用那么拼,我记得你去年还从马上摔下来折了手腕,小半个月都不能动。” “原来严兄这么放在心上。”顾衍誉道。 她一句话说完,眼睛却还是看着严柯,眼里有那么几分复杂,看得严柯也疑惑起来,“你有话要对我说?”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到底怀揣着什么样难以启齿的期待。 顾衍誉大梦方醒似的,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护腕我收了,多谢严兄。严兄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严柯觉得心里什么地方空了一块,如果顾衍誉跟他说点什么,那个空掉的地方可能就会被填上了。但是她没有,所以严柯心里空着的那一块更加没有着落。 严柯回去路上心神不定,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倌馆前。 那里面有一个人,长了一副绝类顾衍誉的面孔,跟正主不同,那个人能任他搓扁揉圆,不用那么想靠近却非得克制自己。 可是……可是,那样有什么意思呢?终究,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那一个。 他盯了那小倌馆的牌子片刻,又自己转回府上。 严柯见大厅里依旧燃着灯火,禁不住走过去一看,严榗坐在当中,四周是他的属下,气氛看起来颇为肃杀。“哥哥这么晚还在议事?” 严榗属下见他过来立即噤声,眼里都是戒备,这异常很快被严柯察觉到了。严榗站起来,面上一派端凝“你这么晚还不去睡吗?” “在外面玩晚了,这就去睡。” “早点歇息,我还有事要议。” 严柯低调地打量一下坐在严榗下手的人,之后离开了。 这一夜有很多人未能成眠。 次日。 顾衍誉换了轻省的骑装,她赶到猎场的时候,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 严柯见到她戴了自己昨日送的护腕,眼里不由多了几分愉悦,“怎么才来,昨夜睡晚了么?” “懒床嘛,春困得厉害。” 严柯见她神情还有几分不悦,迷迷噔噔似乎是没醒的样子,不由伸出手去在她头上捋了捋,“待会儿再睡,先要见过皇上。” 过于亲密的举动让两人都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顾衍誉不动声色避开,没心没肺附和了他一句,便稍稍退了一步。严柯眼里一沉。 这一幕恰好落在戴珺眼里,他面色如常,从容而冷静地走过来,没人看到他青色衣袍下突然攥紧的手。 “玉珩来了。”顾衍誉急于摆脱与严柯之间暧昧的氛围,见到戴珺仿佛救星似的,亲亲热热迎上去。戴珺如往常一般,也跟严顾二人打过招呼,站入世家公子的队列中来。 他眼里扫过顾衍誉和严柯,两人手上的护腕一制两款,鎏金暗红倒是颇为相衬。再一见顾衍誉神情萎靡一副缺觉的样子,忍不住呲道,“燕安昨夜去私会佳人了么?” 顾衍誉着实不想提这一茬,于是挤出一个可称憨厚的笑容来,“哪里哪里。我是犯懒了,春困得厉害。” 戴珺看她呵欠打过,眼里红红的,小兔子似的,原本升起的那些计较的心思瞬间又不见了,只觉得眼下顾衍誉这个乖顺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很合心意,像个小可怜,于是关切道,“待会儿托病别去狩猎了,跟女眷一起帐子里等着吧。” 顾衍誉本也没打算下场,她怕猎场里到时候刀光剑影误伤自己,但戴珺这么一说,她心里却有点过意不去,“猎还是要打的,不然说不过去。” 戴珺看过来,只淡淡说,“随你。” 顾衍誉默默整理袖子,只觉得这一个两个的好朋友都越发别扭了。 皇帝老来聊发少年狂,也要上场去猎一两只活物来。 禁卫听得这一指令,纷纷四散开来,又悄无声息隐入猎场的林子里,随时准备保护皇上的安全。 昨夜出现在严柯在自家府上看到的那些人里,为首的男人吩咐道,“顾三儿把人放在远离皇帝活动区域的南边林子里,跟杂役们混在一起。看准了,直接下手。”得了命令的人,迅速消失在林中。 谁也没有料到,皇帝在林中忽然寻得一只母鹿。体态优长,毛色水亮,那大概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生物。 皇帝自信自己的守卫是这个帝国最强悍的存在,他不可能在自己皇家的园林里出现什么问题,于是没有犹豫,打马追了上去。 那只母鹿察觉到有人逼近,迅捷地逃开,一直向南边的林子奔去。 第37章 执剑 春猎有皇族参与,负责此事的官员不敢怠慢,首要是保护他们的安全。因为消耗人力物力巨大,所以圈定的狩猎地点往往比较小,猎物也是事先投进去的,不存在真的伤人的可能。往常狩猎之时,南边的密林里并不有人经过,因而乱石杂草无人打理。老皇帝一个不慎,右脚被草叶刮伤,坠下马来。 直至此时,皇帝也不过认为这是他春猎过程中的一个插曲而已,很快就会有他的护卫过来请罪护驾,然而皇帝等了许久,那只漂亮的母鹿都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皇帝的身边却没有任何人出现,此时他感到了一点心慌。 脚步声临近,一个仆役打扮的灰袍男人出现在皇帝眼前。他丢下捡来的柴火,发现了一只腿受伤的皇帝。 男人试图拖动老皇帝,但他身形单薄得很,没能成功把小肉山似的皇帝拖走,“不要着急,我去附近找人来。”皇帝在巨痛之中意识不算太清醒,只看到那个人一只幽蓝的眼瞳和苍白的脸。男人留下了他的外袍,老皇帝抱着不太柔软的布料,稍微感到一点心安。 不多时,敏锐的直觉让皇帝感觉到有箭在指向他。生物的本能使皇帝感觉到了那种恐惧,让他想起那只被惊吓之后落荒而逃的漂亮母鹿。 是的,远处,草木深处,皇帝确信他看到了箭头上的冷光。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一个人温热的躯体扑倒在了他的身上,随后帝王的眼睛里映入红色的血,还有那个人失去光彩的蓝色眼瞳。 惊惶之中,他终于想起自己是皇帝,是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人。他应当是执掌生杀大权的那一个,而不是被别人主宰生死。没想到的是,冷箭在他亮明身份之后变得更多。皇帝终于意识到,说出身份是个错误。无论来者是不是为了弑君,如今这样的境地,他们第一反应只会是一不做二不休。差一点误杀一国之君,绝对是任何人都不愿意承受的。 他们再次举起自己手中的弓箭,皇帝的眼里是森冷的绝望,下一刻,为首之人已经被射中肩膀,他自己手中箭矢和长弓应声落地。 整齐而磅礴的马蹄声里面,禁卫统领翻身下来,朝皇帝长拜,“臣救驾来迟,望圣上恕罪”。 而倒在皇帝身前的男人,幽幽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 顾衍誉在饭桌上打碎了一个勺子,顾太尉掀了掀眼睛看她,“事情已成,你在心神不宁什么?” “虽得偿所愿,却在我意料之外。我原本行了一着险棋,让严榗在天子眼下杀掉异国使臣,再由居斯彦将所有事全都栽在严家头上。到时候现场证据确凿,就算居斯彦本身与哥哥通敌一事逃不了干系,他说的话也是有份量的。可如今,有皇上卷进来,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顾太尉一派平静,“你是觉得皇上的出现有人安排?” 顾衍誉在自己父亲面前老实摇头,“誉儿想不出,只是觉得太过凑巧。倒是居斯彦因祸得福,他箭伤不重半月就能痊愈,因为救了皇帝一命,皇帝承这个情,对他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连带着给雅克苏不少好处,大概是近几年得利最多的属国了。” 顾太尉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过去,声音沉稳,“誉儿你做得很好,严榗勾连外使诬陷有功之臣在先,意图弑君在后,涉事的一干人等,都逃不了干系。” 顾衍誉在老父面前没有掩饰她的心事重重,然而想开口却觉得有几分艰难,“严家……” 顾太尉接话道,“就看后续大理寺还能查出来一些什么。严榗定然是逃不掉,严家其他人被牵连已成定局,只是牵连的多与少而已。” 顾禹柏的冷静让顾衍誉心中有些异样,她心不在焉扒完碗中的几口饭,跟老父告了退。 这事顾太尉甚至没让顾衍铭知道,以他那耿直的个性若是知晓真相不知要露出多少马脚来。顾衍铭只以为严榗心怀不轨,想构陷他里通外国在先,得知严榗最终目的是扰乱朝堂,弑君篡位之后,顾将军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用了好久才消化掉这个事情。 此时戴文嵩学士府上。 戴文嵩本来的就凝重的一张脸此刻更加肃杀,“珺儿,你如实告诉我,那顾三儿到底做了什么?” 戴珺站在他下手位置,头微微低着,声线没有起伏地说道,“从驿馆绑出雅克苏长老,设计让严榗在猎场对那位长老下杀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逾矩行为。” “荒唐!”戴文嵩因为极度气愤甚至微微发抖,“没有逾矩?惹出这等乱子来,她不是想给她哥哥洗清什么罪名,也不是将计就计想坑严家一次,分明是有更大的野心!她想弑君!” “父亲!”戴珺猛然抬头打断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她断然没有如此想法!孩儿一直在监视她的行踪,顾衍誉所做之事并不足以把事情推动到如此地步。皇上会深入险地,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您有执剑之权,也应该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要错杀了好人。” 戴文嵩怒极反笑,那张万年冷酷如冰的脸上难得出现如此丰富的表情,“执剑之权,亏你还知道戴家是为皇族执剑的人。戴家从立朝之日起,就是皇族的执剑者,为守护皇权除去所有野心之人。你不要为了一己之私,就想让戴家满门忠烈与你一起蒙羞。” 戴珺水唇紧抿,“我知道。” 戴文嵩哼了一声,“别忘记你是谁!” 戴珺眼里看不出情绪,“如果顾衍誉真是心怀叵测之人,我会亲手杀掉她的。” 第38章 师兄 居斯彦要死不活睁着一双眼睛,伤势虽未痊愈其实已好了大半,这么个作态,一方面为了给老皇帝看看他为了救人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一方面纯粹是因为懒。 看到来人,他眼里很快点上了快活的光芒,“不错,知道来看我,不算个无情无义的人。” 顾衍誉递过一个油纸包来,“来看你一趟并不容易,要避开的眼线太多了。” “你身手若避不开这些人那也不用在陵阳继续待下去了,”居斯彦拉开油纸包,捻着里面的酥饼吃起来,“唔,味道好。” 他吃得姿态夸张,却发现顾衍誉异常冷静地坐在旁边,失了魂似的,准确说她在发呆。 居斯彦拍拍手上酥皮碎屑,“你对严柯心中有愧?” 顾衍誉出乎意料没对他冷嘲热讽,而是露出了有点困惑的神情,“我以为这场设计之后,是我们各取所需。我只想给严榗一个教训,却不知道为什么,从春猎开始,一切都在变得超出我的控制。” “你不想把严家弄下去?他们可是建安侯党。” 顾衍誉冷眼瞧着他笑了一声,“你对陵阳的局势倒是很了解。如果真有一天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严家倒了我大概也会开心。但眼下,这一招对严家来说太狠了。他们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弑君之罪,株连九族都不为过。严家所有人,即便有能侥幸活下来的,也再不会有从前的风光。” “严榗的人想杀皇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顾衍誉情绪很低落,思绪却异常清晰,“是一个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巧合,把所有人推到如今地步。皇上是被人引去南边密林里的。” 居斯彦张口想要说什么,顾衍誉却先说了下去,“这个第三人,知道我们的所有计划,知道严榗会派人去南边密林除掉你。同样的,他有办法去吸引皇帝的注意,让他甩开侍卫独自身入陷阱。只有这一环成功了,后面的一切才有可能顺利进行。接着是把皇帝误认为你,在皇帝表明身份之后,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这么一路行差踏错下去。” 居斯彦挑挑眉,“你怀疑谁?” 顾衍誉神色复杂,“人在暗处我在明处,就算查出是谁,对我也没有意义。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个人的目的何在,为扳倒严家,还是……皇上。” 居斯彦看着她,觉得顾衍誉此时看起来有点可怜。朝中虎狼环伺,她就算被顾太尉批上了狼皮,本质还是一只小型的毛绒绒生物,她跟那些人有本质上的不同,却得强撑成一个没有心肝的人,让手上染血。 春猎之事,她是按下那个开关的人,顾衍誉推动了第一个转轮,然而后续的发展却不在她意料当中。这一步走出去,让整个严家都被拉下马,顾衍誉内心拉扯可想而知。 “不是你的错。” “可若是严沐严柯他们都因我而死,那算不算我的错呢。”顾衍誉声音轻得叫人捉不住。 居斯彦轻叹一口气,伸手把人拢到自己怀里来。顾衍誉此刻有些愣,被他圈进去也毫无挣扎,像是没感觉到似的。不同于自己的体温袭来,顾衍誉下意识想要挣扎,最后却只是乖顺地把头抵在居斯彦胸膛上,闭了闭眼。 良久,居斯彦才问,“你去看过严柯么?” “不去。”顾衍誉闷闷地说。 居斯彦有点无奈地笑了,“其实你还有可以做的事情。至少在最终的判决下来之前,可以去证明严榗所做一切跟严家其他人没有关系。” 顾衍誉倏的抬起头来,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居斯彦此刻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点悲悯,轻轻摩挲她头发,“我很快就要走了,回雅克苏去。我的族人在那里等我。你已经在这个位置上,情势所迫会让你做很多有违自己内心的事。但你其实可以自己选择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手上裹着厚实的绷带,嘴角还沾了些酥饼的碎屑,说这话的时候却奇异地真像个能够指引迷津的长老,无端多了几分神圣的光辉。 顾衍誉抬眼看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可怜的小女孩神情,眼里不知道是木然还是冰冷,“居斯彦,我其实没有选择。” 居斯彦一言不发,顾衍誉说,“父亲以君子之道教育哥哥,却以诡道教育我。严家今日下场,我虽于心有愧,但就算早一步知道了,该做的我还是要做。否则站在让人同情位置的,就是顾家了。” “你明明知道得很清楚,又为什么看不开呢?” 居斯彦捋了她一绺头发放在掌心里,手感像他年幼时养过的小猫,那只流浪多日的猫儿脾气不好,对谁都张牙舞爪的。可居斯彦知道,它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取暖的地方和能够吃饱的三餐而已。 他又觉得顾禹柏很是可笑,顾家真是没人了,才会把这么一个女娃娃放到这个诛心的位置上来。什么顾衍铭个性耿直、心思纯良不适合诡道,都是假的。一个娘生出来,一个爹养的,说到底顾禹柏想给顾衍铭一个光明磊落的好前途,将来写到史书里,也是要流芳百世的。可顾衍誉呢,打从身份开始就见不得光,顾禹柏培养了她这么多年,就是在磨一把刀而已。一个兵器,只要锋利趁手就够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兵器愿不愿意杀人。 居斯彦局外人一个,自然能看出一点门道来,但他不忍心跟顾衍誉说破了。什么燕誉安乐,恐怕都是虚的,好人家的女孩子穿红戴绿花枝招展的年纪,顾禹柏把这小女儿磨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恶人”。但这些,是居斯彦没有办法跟顾衍誉开口的。 “你啊,改天若是陵阳容不下你了,便来漠北找我吧。承你一包酥饼的情,改日回赠你几头牛羊。” 顾衍誉那点脆弱情绪已经被严实地压了下去,漫不经心笑起来,“若是陵阳容不下我了,恐怕普天之下,再没有能保得了我的人了。” “谢谢你。”顾衍誉神色难得郑重。 两人都知道,这个时间上,他们身份太过敏感,不适合交往过密。今次一别,即使再见了,恐怕也是隔着人山人海,再不能这样亲密地说上话了。 “不谢不谢,”居斯彦一脸大尾巴狼的样子这就露出马脚来了,“你若是真谢我不如叫一声师兄来听一听。” 顾衍誉那些将将升起的动容被驱散得很彻底,“你可悠着点吧,养伤就少说几句话。仔细风大闪了舌头。” 第39章 心悦 空旷大殿里只一盏幽明的烛火,被风一吹映着重重帷幔,仿佛鬼影幢幢。 下人都被支走了,戴文嵩迈着两条腿走过去,把琉璃风罩套在蜡烛外面,那一点火光总算稳定了下来。 老皇帝受了一次惊吓,没太能缓得过来,晦暗光线里看起来像个索命的吊死鬼似的,说出来的话是破风箱似的声响,“严榗那小子真能一手做出来这么些个事儿么?” 跟他一样脸黑的是戴文嵩,戴大学士好像是个一生下来就只有这一个表情的人,任何时候看过去都苦大仇深,皇帝即位时得知他是自己的执剑人,这一辈子看着他顶着这么一张脸,苦大仇深地娶妻,苦大仇深地生子,苦大仇深地替他把皇室守卫到今天。他发现即使自己并不那么喜欢这个看起来严肃无趣的老头子,而如今,戴文嵩却是他唯一能够相信和倚仗的人。 戴文嵩缓缓开口,“严家跟建安侯过从甚密,并非一日。虽事出蹊跷,意图弑君是真。严榗的手下对此供认不讳。这小子虽然一看就没想做什么好事,但这一回却应该是被人阴了一招。” 老皇帝连着咳了几声,就在戴文嵩忧心他会不会把肺管子咳出来的时候,他感叹道,“我是老了,这位置就快坐不稳了。可我这一生战战兢兢,没有什么开天辟地的功绩,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这些人,却连一个善终都不愿意给我。” “皇上……” 戴文嵩看着他,自己那颗百毒不侵的心,也升起一点迟暮的悲伤之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老皇帝手里握着的,是整个天下呢。 老皇帝的眼里在那幽明火光中一寸寸凛冽起来,“快刀斩乱麻吧,有嫌疑的,一个个,都不要放过。” 戴文嵩几乎脱口而出就要说出顾衍誉的事,但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昨夜破天荒跪在自己身前的样子,竟然一时间无法开口。 “燕安她年纪尚小,做事难免不知轻重。又是哪些人在背后推动着她去做了这些,父亲还没弄清楚,若是皇上追究起来,准备如何应对?何况如今非常时期,皇帝对涉事之人必然一个不留,父亲能保证顾衍誉被交出去之后会得到公正的对待吗?能保证皇帝会查清事情再发落而不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吗?说到底燕安何辜!” 戴文嵩虽然脾气臭,却不是不讲理,戴珺一番说辞确实动摇了他,但他却有自己的顾忌,“那人迟早是个祸患,长得就一副雌雄莫辨的怪样子,行事又诡谲之极,分明是一只比顾禹柏更滑不溜手的小狐狸。与其让她日后再出什么邪招让我们措手不及,不如趁此机会把可疑之人除个干净。” 戴珺心中一寒,知道是顾衍誉参与进雅克苏人议和跟这春猎之事,惹了老父忌讳。但实在没有办法把这干系替顾衍誉撇清,只能袍角撩起,蓦然长跪,戴文嵩见此眼中惊讶难掩。 只听得他那向来清贵不偏不倚的儿子说,“戴珺愿以性命担保,顾衍誉并非歹人。只求父亲高抬贵手,将此事在皇上面前隐下不提,孩儿自会调查清楚原委。” 戴文嵩说出话来声音都是打着颤的,“荒唐,她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作保?我们戴家几时对皇上有过隐瞒,珺儿,你向来沉稳做事有节,却五次三番阻止我对顾衍誉下手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今天不道出实情,为父决计不会接受你的请求。” 戴珺被逼到这份上,只能一咬牙,“珺……心悦顾衍誉。” 戴文嵩闻言手一抖,饶是他再壮观的大场面都见过,此时却也有些受惊,戴大学士捂着自己不太利索的心口,“你,断袖了?” 戴珺深吸一口气,在老父被气晕过去之前,及时而扼要地阐述了一遍,其实顾衍誉是个姑娘,自己也是不久之前才发现的。于是就从断袖变成了喜欢上一个不怎么靠谱的女青年之事。戴大学士一辈子没遭遇过这样的连环打击,有种心力交瘁之感,挥挥手让自己儿子出去,表示要好好想一想。 戴珺从小开始就知道自己肩上担子很重,所以对于其他小事反而没有那么上心,吃的玩的都没那么计较。有些人是这样,有更大的责任和更多的问题在等着他,所以很多时候他们看起来都事不关己,对什么都不在乎,不过因为那都是些小事。在戴文嵩看来,这是第一次看到爱子明确对什么东西表示出喜好,即便顾衍誉在戴文嵩眼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戴珺提出来了,戴文嵩不得不多考虑考虑。 即便是作为女子的话,戴文嵩一想,论相貌,顾衍誉确实生得标致好看,若她真是女子,整个陵阳城最抢手的小姐恐怕就不是林家那个大女儿了。论才学,虽然看起来是个不学无术的亡赖子,但戴文嵩知道她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只是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万一她真是个对江山社稷心怀叵测之人,戴珺在她与忠义之间又该如何取舍呢?于是戴大学士忧愁了。 戴珺从书房中走出的时候,从未那么轻快过。他甚至折了一支新开的桃花在手里,嘱咐下人找个罐子插到自己书房,他嘴角扬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来。跟戴文嵩讲的那些话,那些情势所迫不得不说的话,其实就是这些时日一直堆积在自己心头,想说却无人可说的话。 是的,就是喜欢她了。大概她出现在陵阳的那一天起,这颗种子就已经被埋下。随着年岁日长,那些暧昧的情绪被玩伴和同侪之谊裹挟在一起,让他难以分辨。也许只是喜欢她那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也许只是喜欢她懒洋洋的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直到他们都不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少年人,开始要为家族的利益奔忙,要在波云诡谲的帝都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也许是从知道她是个女子那一天开始,也许是戴珺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某一天开始,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了。会想要得到她的目光,会想要成为她可以信任的人,原来自己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没办法像父亲那样,做皇家的一把剑,一把无欲则刚毫无破绽的剑。顾衍誉是他的欲求和渴望,他想要得到这个人的欢心,想要得到这个人的注视,这种感情终于强烈到无法压抑。 但这些,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他怕吓跑顾衍誉也怕给她招惹祸事。那些求而不得在心里越积越多,如今终于有一个人听他说了,虽然是自己那个看起来到下辈子都不会情窦初开的父亲,虽然只是情势所迫,但是终于有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 第40章 义父 顾衍誉从大门紧闭的严府前经过,被风扫下来的枯叶碰到了头。 她捡起那片叶子,漫不经心地想太奇怪了,春天为什么会有落叶呢。 其实真的是有,残冬都挺过来了的,在春天里,被新生的树叶打败了,这是大自然里,一种残酷而曼妙的循环。 顾衍誉匆匆往七王府上赶去,顾禹柏叫人传话来今夜七王在府上宴饮顾家。收到这消息令狐玉都皱了眉头,说“怎么挑了这样的时间,严家审判还没下来……”话令狐玉不好说完,顾衍誉却是听懂的。虽然此事顺利地折了建安侯一根臂膀,但要庆功也太早了一点,大宴顾家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生怕叫旁人看不出其中门道似的。 顾衍誉利索地换好衣服,“总是要找七王爷回禀春猎之事的,趁此机会说明一下也好。” 令狐玉给她围了一件轻便斗篷,还有些担忧似的,“万事小心。” 顾衍誉被他如临大敌的样子惹笑了,“玉郎放心。” 七王府她不陌生,这里两位主子名义上还算她干亲。 但顾衍誉不爱来此处走动,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其实七王爷对这个便宜干儿子倒是很实在,每逢外边进贡来,那些稀奇玩意儿他总是要匀顾衍誉一份。那七王爷看起来比自己哥哥也年长不到哪里去,顾衍誉也没真当自己是他儿子,不好生受着义父的礼物,就挖空心思再寻了差不多贵重的送回去,力争不着痕迹地把人情补上。 每逢她去还礼,七王爷就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过来,有几次顾衍誉都觉得七王爷绝对猜出她那点小心思了。但再有属国进贡了新鲜东西,七王爷还是一个不漏地给她匀一份,顾衍誉只好再硬着头皮从自己府库中挑几样合适的回礼。硬生生造出了一点父慈子孝礼尚往来的氛围。 顾衍誉一路通畅进了七王府,府上的人都熟识她这张脸,没人拦着也没人上来打扰,大概是事先已经被打过招呼。 七王妃一见到她就热情道,“誉儿来了,快坐快坐。” 顾衍誉对这个便宜娘亲也颇为头疼,七王妃已然是正宫,位置坐得很稳。七王爷忙着筹谋大事,对女色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七王妃连宫斗的烦恼都没有,大概是他们当中最闲的一个,她膝下无子,闲来就正儿八经把顾衍誉当个大头儿子,每次见到了,总要念叨给她娶妻之事。明明年纪也没大上多少,却好像真在顾衍誉身上找到了为人母的乐趣似的。顾衍誉有苦说不出,只能打着哈哈蒙混过去,勤等着自己便宜干爹来救,七王爷心情好了还知道制止一下自己王妃,有时候故意整她似的,干看着王妃各种给她说亲事。 这一桌人当中顾衍誉论年纪辈分都是最小,低眉顺眼过去挨个见了礼才落座。 七王爷先开口说了春猎之事,感叹严家蒙受圣恩这么多年居然养出一个意图弑君的儿子来,二来说顾衍誉为还兄长清白情急之下绑了异族长老,虽是下下之策却误打误撞救了皇帝,做得也算不错。顾衍铭也在,他一个老实人,直以为事情真是七王爷所说的那样,对冒天下之大不韪替自己出头的妹妹很是感激,顾衍誉只能默默接受了兄长的谢意。 她没滋没味泯了一口酒,心想这义父道貌岸然的程度比自己不知道高明哪里去了。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到了她义父这里,简直看不出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她心里惦记着怎么在这乱局里把严家无辜之人捞出来,于是试探七王的态度,“不知此事后续怎么处理,王爷可有吩咐?” 七王爷先看了顾禹柏一眼,最后视线停在顾衍誉脸上,“宫里那位的意思,这次是要速战速决,免得牵连过多。”顾禹柏接过话头来,“快有快的好处,若真铺开了查,恐怕大半朝臣都与严家有干系,难免人心不稳,生出其他乱子。” 顾衍誉算是听明白了,皇上那里,是觉得心烦不想把战线拉长,另一面也是怕太过大刀阔斧会伤了朝廷根本,居上位者,早就有那个自觉,不是所有被自己领导的人都是服气的,但只要埋头做事,皇帝也乐于保持那个微妙的平衡;而七王爷这边之所以也希望从速解决,大概是怕严家找到什么翻身的余地,以免夜长梦多,毕竟建安侯一党势力仍然很大,恐怕会不遗余力地营救严家。 此刻顾衍誉终于认识到,她的父亲和七王爷都是彻头彻尾的政治家,当他们谈论政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情世故在他们计算的范围内,政治家的棋盘是没有温度的。顾衍誉压下自己心头重重心事,附和道,“也好,严榗这次在劫难逃。只是不知严家其他人会被怎么处置…” 她丢了个话头等着顾禹柏或者七王爷去接,然而顾禹柏没有作声,倒是七王爷古怪地看了她两眼,又很快摆出一张慈祥义父的面孔,“管他们做什么呢。誉儿这些日子辛苦,等这事过了,皇兄要去行宫住上一段,到时候你便跟着我去,也好放松放松。” 七王爷跟当今圣上是真正的亲兄弟,皇帝又比他年长不少,一半当作弟弟,一半当作儿子,这么多年来也算是圣眷不衰。顾衍誉却知道七王拔了自己多少爪牙才换得一个在皇帝面前做好弟弟的机会。当真每个人都愿意蛰伏吗?不是的,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让心里那团火烧起来,燃得愈发热烈,直到将原来的一切屈辱都焚烧殆尽。 能跟着皇帝去行宫游玩是莫大荣宠,但顾衍誉没有那个心思,她下意识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却说了个“好,多谢王爷抬爱。”脸上也适时地堆上诚恳笑容。 七王爷手边筷子一放,顾衍誉在内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顾衍誉脸上笑意不改,心里却有些发毛,不知道这位义父觉得哪里不对。七王爷嘴角一勾,“誉儿跟我还是见外了。” 顾衍誉正欲开口,顾禹柏便朗声笑了起来,“她到哪里都没规矩惯了的,难得在王爷这里还能受受管教,倒是把这个亲爹给比下去了。” 顾衍誉心领神会,立刻顶起一张天真的孝子脸改了口,“义父对誉儿好誉儿自然心里有数,只是义父毕竟皇家贵胄,太随意的话,誉儿也怕失了敬重。即便心里有亲近之意,也怕被别人看作攀附之嫌。” “怕什么,你是我义子,你我亲近是理所应当的。誉儿坐我身边来。”七王爷此话一出,顾衍誉心想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此刻唯有照做,自觉地挪到他身边去。七王妃向她投来慈祥的目光……顾衍誉吓掉了筷子,正要弯腰去捡,七王爷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语气很是温和,“让下人再拿一双。” 顾衍誉:…… 第41章 夜探 顾衍誉躺在洛莲身上,任由她给自己揉着脑袋。 洛莲身上好闻的气息将她包裹起来,顾衍誉觉得自己此刻有点飘飘然,“难怪都说温柔乡里醉,要是能一直这么过也倒挺好的。不如待我禀明父亲,择个吉日把莲姐姐娶回家好了。” 洛莲嗔道,“两句话一说就没正形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顾衍誉笑笑,躺在她腿上一副醉得快死的样子,软得像个没骨头的人。 半晌才有气无力掀了眼皮来看她,“聂荣当真要舍弃严家了?” 洛莲手没停,慢条斯理说道,“当初也是急得团团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跟各处联络都频繁了不少。五王妃进宫一次之后,建安侯那里这几日却开始把跟严家有关的门生清理出去,我听那个意思,他手底下的可能有些严家的罪证打算一并交出去。连最早城里多出来的那些惠南人也好像是被谴回原址,不敢再多做动作。” 顾衍誉“啧”了一声,冷笑道,“五王妃进宫是窥探圣意去了,大概是看出来宫里那位没有高抬贵手的意思,于是干脆跟严家划清界限、断尾求生,免得今后在局势中更被动。” 说完了还觉得不解气似的,大概是联想到如果顾家有朝一日陷入这样境地被七王爷这么对待,格外同仇敌忾一点,“真够可以的,严家几百口人在那里,也是替他们卖过命作过孽的。聂荣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能眼看着他们这么无声无息没了。” “建安侯那里……”洛莲有点犹豫地开口,“说是要把严榗的幼子过继来,五王爷为此还跟他大动了干戈。” 顾衍誉眼里多了几分深意,晃悠悠站起来,“怕他是有心无力,有力也未必会去争。只能我自己去了。” 洛莲叫住她,“阿誉,你……”千言万语却在看到顾衍誉有点发红的眼睛时说不出了,“你要小心。” 顾衍誉回头给她一个极自负的笑意,“我还不能这么早出事。” 那天夜里,远在长治的秦绝捉住了一只自陵阳来的信鸽。 拆开细长的竹筒,看到里面的文书,秦绝却疑惑起来,不敢耽搁直接把书信呈到吴三思那里。“太蹊跷了,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吴三思握着信笺,“真是庄子里那位的手笔?” 秦绝道,“这只鸽子是当初在陵阳她驯养来认我的,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吴三思点点头,在杯子里沾了点水,往那桌上比划起来,“西南之地一直有夷人觊觎,碍于庆国势大才迟迟未动手。如今跟漠北的战事方歇,庆国也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国库未必经得起再一轮战事折腾。这个脆弱的平衡,眼看就要被破坏,只是差一根□□而已。” “所以……顾三公子想做的就是点燃这根引线?” “她希望我们在收回长治的基础上,把那些散兵游勇逼到西南边境去。地方只有那么大,各方势力又多,到时候混战难免。这个机会对夷人来说很是难得,原本西南因为地形之故,易守难攻,但边境如果从内部乱起,他们甚至可以趁着西南的官兵自顾不暇时引兵向东,改变夷人长期被拒于西南的境况。” 秦绝眼里一沉,“她到底想要什么?” 吴三思沉默了片刻,“陵阳城里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 秦绝:消息没有那么快。如果有心之人想要掩盖,更是难以到达长治。 吴三思摸了摸下巴,非常笃定地说,“你可以赌。” “赌?” “是的,现在我们不知道陵阳发生了什么,手中只有顾三公子一纸信笺。如果少帮主觉得我们应当念她恩情,替她做这件事,就放手去做。如若是我们错信了她,乱局一起,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秦绝拧着眉毛,为难道,“我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实在……” 秦绝没有说下去,一时间小室内充满了寂静。 吴三思反问他,“少帮主觉得那顾三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绝犹豫着开口,“一个……很难看透也很矛盾的人。她似乎非常聪明,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把握里面。看起来有点不着调,但其实她好像一直在把握着某种平衡,让手下所有人跟她保持着足够信任又不会僭越她的关系。也很,也很冷血似的……对,确实是个多情又冷血的人。” 秦绝说到最后甚至有点好笑,他发现吴三思正若有所思看着他,“少帮主该做决定了。” 秦绝眼里动了动,“赌一次吧。” 在水一方庄。 一个漂亮得雌雄莫辨的男人替那个明艳公子罩上外衣,两人距离极近,男人凑到她耳边去说话,颇有几分耳鬓厮磨的意思。“庄主可曾想过,如果长治那边没有依约行事该怎么办?” “不管他们怎么做,消息我都放出去了,听天由命吧。”顾衍誉这话说得没几分把握,神情语气却自负得紧,好似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似的。令狐玉也不再多言,给她递上蒙面的布巾,顾衍誉接过突然笑了一下,“如果秦绝没有听我的,我就真给自己挖了个坑,到时候恐怕真收不了场。” 令狐玉心中一紧,投去一个不赞同的目光,“还是让属下去吧。” 顾衍誉围上那布巾,在脑袋后面熟练地打了个结,“严柯现在肯定谁也不敢轻信,我得自己跑一趟。玉郎放心,我还得回来补回笼觉的,出不了事。” 令狐玉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有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作什么要担心这种没心肝的人,她走了我正好离开这鬼地方。” 严柯被幽禁在自己宅院中,忽闻得外面一阵响动,他正要探头去看,却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严柯正要反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旁边响起,“不要作声,是我。” 严柯心头疑惑更甚,听得顾衍誉的声音却很快安静下来。“燕安……” 顾衍誉又说了一次“是我”才松开手。 严家的案子还在审,一日结果不出一日他们仍是朝廷重臣,所以除了严榗被带走,严家其他人只是被幽禁在府中各处,不得走动,暂时没有被投下狱。 严柯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不合时宜的欢愉,“你来看我?” 顾衍誉想了想避开他炙热的目光,冷静道,“时间不多,我说你听着。” 她一双眼睛太有说服力,严柯不自觉点了点头。 顾衍誉说,“西南那边开始反了,夷人大举进犯。”她随口胡扯惯了,没影的事,却说得有模有样。 严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而顾衍誉显然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意思,自顾说下去,“西南之前涌入大量江湖人士,混战多日,自顾不暇,此番无力解决,才向朝廷求救。朝中其他几员大将值此之际自然不能随意调动,要戍守好自己的领地。而我哥哥前些日子不巧染了重病,没有一两个月好不了,蔺将军的小妾刚诊出怀了孩子,他自己已有退意,到时候会想方设法不去出征。” 严柯忍不住想要细问其中原由,听到这里又好像有点明白顾衍誉的意思了,“所以,”顾衍誉说,“朝中现在无人可用,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将领。实际上就连像样的军饷也未必短时间内凑得齐。而夷人来势汹汹……” “你是说……” 顾衍誉握住他的手,恳切道,“明日朝堂之上一定有人保举你去做这件事,皇上如果见你,记得求他给严家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严柯倏然把人带到自己怀里,紧紧扣住,喉咙里滚了滚却说不出一句话。 第42章 幼时 严柯得知自己兄长在猎场差一点误杀皇帝之后,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春猎没能好好进行就被突兀地中止了,随后严家众人被带回自己府中,数百甲士严格将周围看守起来。严柯没来得及跟父亲好好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从老父的眼神里,看到了严家这次必然不会好过。 他不信自己的兄长有如此野心会诛杀皇帝,但联想那个夜晚大厅里严榗连夜布局的样子,一时非常迷惑。 早先他是寄希望于五王爷和建安侯的,尽管他并没有心甘情愿为他们做过什么,但他知道父亲和兄长一直在建安侯的夺位之路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管严榗弑君是真是假,建安侯一党该把他们救出去才是。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严柯接不到来自外面的任何消息,他只能从看守微妙的态度变化中感觉到严家这一次似乎是孤立无援了。严家没有被营救,反而成为了弃子。 他没有料到第一个冒险闯进来找他的人会是顾衍誉。 那个总是看起来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竟然会只身来到这里,想要给他解这个困局。 顾衍誉被他勒得有点紧,忍不住伸手去推他,小声提醒道,“严柯……”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严柯有点不甘心地松开她,却也怕这人被自己勒出个好歹来。 顾衍誉记着还有正事没说完,理了理自己前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可能西南也不是什么好选择,但好过在陵阳城里受困。此去凶险,如果你沙场捐躯了,为国而死,皇上至少会厚葬你,给你家人一点优待。如果你能活着摆平西南的乱局,功过相抵,就带着严沐她们好好生活,不要再回陵阳。” “不再回陵阳……”严柯重复着她这句,像失了魂似的。 顾衍誉很坚定,“弑君不是小事,如果你能成功得到出征的机会,还可以将审判的时间往后拖上一拖,为你家人谋得一线生机。但陵阳万万不能再回了,出了这样的事,即便你征战有功,也早已经遭到天家忌讳,不会再回到严家从前的光景,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严柯从小生活优渥,在父兄庇护之下,这样的大事也是头一遭遇到,但他并非拎不清的人,早知道严榗意图弑君的事实面前,严家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有从前荣宠。这段被幽囚的日子已经让他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如果我死在西南,阿誉会去看我吗?” 他没有再叫她的字,阿誉是她还未被父亲赐字的时候朋友间的叫法。那时候年纪都小,也没什么顾忌,后来长大了她有了字,大家都叫她燕安,却没从前亲厚了。 “不去,”顾衍誉倒很认真,“所以你不要死在西南。” “好,那就不死在西南。”严柯看着她,嘴角笑意突然间变得很温柔。 顾衍誉猜想严柯还不知道这事的始作俑者是谁,此刻还能跟她叙一叙兄弟情。若真是知道了自己先绑居斯彦,再带人到猎场等着严榗,也许朋友就没得做了。她无意把整个严家害得落入这样境地里,却不能否认自己就是第一个推动这事的人。 许是气氛太过沉重,严柯故作轻快地问她,“阿誉,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 顾衍誉勾唇一笑,“是你把我抢走的那一次还是把我错认作女子的那一次?” 那还是顾衍誉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按照惯例家里得了新生儿要宴请亲戚好友。当时年纪尚小的严柯也跟着父母去到顾家赴宴,他那时正是满地乱窜的年纪。顾衍誉被包得结结实实地放在床上,乳母当时脱了空,不巧叫四处胡玩的严柯把她偷了出去,说这个娃娃长得好看。还大方地招了四下所有小孩来看。等到顾衍誉乳母发现小孩不见的时候,花园里已经围了一群官宦家里的小少爷小小姐,当中的正是抱着孩子四处炫耀的严柯。 乳母吓坏了,赶紧要把孩子抱回来,不敢让人发现这个小少爷其实是个小小姐。 但是严柯死活抱着不撒手,乳母也不敢跟他硬抢,只好这么僵持着。看到这边动静,在后花园里一起说笑的夫人们走了过来。 严小少爷一脸倔强地说,“我先看到的,我要带她回去。” 严夫人无奈笑道,“不能带,那是你顾伯伯的儿子,你该叫弟弟的。” 严柯一脸你不要看我小就骗我的严肃表情,“严榗哥哥也叫我弟弟,他就跟我在一个家里。那这个弟弟我也要带回去。” 严夫人对自己儿子的逻辑感到了头疼,但还是耐心劝说道,“你和你哥哥是一个姓,所以才能在一家。” “那我也要弟弟跟我一个姓。”严柯机智地反驳道。 一边的其他官家夫人笑道,“小少爷啊,没有这样的道理,等你将来长大了娶别人了才能给别人冠上你的姓呢。” 严柯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解决方法,向顾夫人闻到,“那我能不能娶弟弟?” 周围的大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再后来顾衍誉的家人也怕她年纪小会露出什么马脚来,再不轻易把小孩放出去跟别人一起玩。严柯回家之后还惦念着顾家这么一个漂亮弟弟,但到底年纪很小,念过一阵也就算了。顾衍誉被关在家中这么长到三岁,被算命先生预言的那一场大病之后顾太尉就让把人带到乐临去,在那里顾衍誉度过了自己不长不短的童年,也被养育成一个早慧又心事重重的少年人。 她再回陵阳城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光景,出落得明眸皓齿,潋滟可人。 严柯已记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宴会,只记得顾衍誉从人海深处走过来,其他人都快速倒退成了背景。 他呆呆念道这个妹妹长得好看。 顾衍誉走过去甜甜一笑,严兄看来是贵人多忘事了。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那是顾家的幺儿,不是好看的妹妹。 严柯的母亲笑话他,“你小时候还抱过她呢,怎么忘了?” 顾衍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笑意盈盈看过去,“原来严兄那时候还抱过我呢。” 严柯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而戴珺八风不动站在一群小孩中间,问了声“阿誉好”,顾衍誉也有模有样地回礼:戴珺哥哥好。 一旁大人奇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戴珺?” 顾衍誉道:早在乐临就已经听说过陵阳出了一个少负高才的佳公子,今日一见,就知道这样的气度一定是戴珺哥哥没错了。 戴珺不卑不亢地朝她打了个礼,以示谢过,倒不是稍微得点表扬就能开心起来的小孩样子。一旁的戴文嵩闻言略显古怪地看了顾衍誉一眼,顾衍誉心中一咯噔,原本想卖个嘴皮子,不料一回来就遇上一个眼利的,生怕被戴文嵩再瞧出什么破绽来,也就知趣地跟着父母不多说话。倒是戴珺不一会儿跑过来找她,“我爹就是那样个性的人,他很严厉,但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好人。”这就是戴珺找顾衍誉说的第一句话了。 第43章 出征 夜色深沉,严柯院外的守卫全身僵直而立,走过来巡逻的将士只透过铠甲看到他们有些发直的眼神。 “周围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那守卫闻言并没有动,巡逻的将士有些奇怪,伸头往院子里再多看一眼,里面的士兵也还是好好站着的,于是带着点不解走掉了,只当自己是热脸贴了别人冷屁股。 顾衍誉听见响动,不敢再多做耽搁,“我要走了,严兄保重。” “阿誉,”严柯叫住她,“这些消息,你从何处得来?” 顾衍誉一挑眉,“你不信我?” 严柯急忙道,“不是,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我去冒险。” 顾衍誉扯了扯嘴角,却奇异地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若不是自己先走出那一步,严柯也不用落到这种境地,要靠自己用命去搏一个转圜的余地,她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心安而已,却又让严柯承了自己好大一个情。她说“你相信我就够了,明日自会有人在朝堂上举荐你。” 严柯知道她自有算计,虽然颇感意外却也知道不是多说的时候,向她伸出双臂来,“要走了,抱一下吧。” 顾衍誉心情难言地走上去,严柯的身体很温暖,这个时候她是真的想哭了,“保重啊。” 严柯不敢用力回抱她,“等我回来。” 戴珺书房。 阳朔在私底下也跟了戴珺多年,他一直摸不准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主子,但是今天他看出来戴珺是真的不开心了。这种情绪的源头也许正跟他刚刚向戴珺禀明的事情有关。 那个青衫公子凉悠悠地开口,“先给蔺将军的小妾下药,让她产生疑似有孕的症状,再让大夫去证实,从而牵制本身已有退意的蔺将军。再来是顾衍铭,皇上派去的御医回来说病虽可治,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出征更是不可能。” 阳朔有些摸不准,但近似兽类的直觉让他感到此时需要安慰戴珺一两句,于是他木木地开口,“兴许只是一个巧合。” 阳朔不知道的是,昨夜宫里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南的加急,有夷人扰境,而西南自顾不暇,希望朝廷能派人率兵前去。顾衍誉所做之事,看起来毫无逻辑,但联系西南的告急一起看就知道这一定是早有预谋了。只是她为什么会在所有人之前得知西南会乱,戴珺眼底眸光深沉…… “主子…” “明日严柯出征是不是…你替我递一张拜帖,邀顾衍誉明日在杏花楼一见。” 阳朔领命而去,戴珺刚想反悔,却发现阳朔已经消失得非常利落。 戴珺自嘲笑了笑,就算知道这一切都是顾衍誉所为,他去找她又有什么用呢。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严柯百般算计吗?他不确定这样的答案是不是自己愿意听到的。 顾衍誉那个人看似什么都不计较,实则小心眼得很,戴珺思量着,这一次自己笃定要做个恶人,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他想起今日朝堂之上,皇上说起西南之患时的样子,朝中正值壮年的都在戍边,哪一个都不是能轻易调动的。年纪大的如蔺将军之流也去不了西南那种湿热之地,还真的一时没有合适人手。 当此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骆同方走出来,说严家二少爷年少有为是个将才,何不给他这个机会。若是任何一个人出来说这话,旁人都要思量三分到底是谁授意,可骆同方刚来陵阳任职不久,看起来又是个耿直没脑子的,倒硬生生弄出几分就事论事的意味。 皇帝也知道去西南征战是个苦差,他手底下那些将军好日子过多了,不想去那些个地方,能调动的又病的病、退的退。骆同方这么一说,他倒真想起那个被幽囚在严府上的二少爷来,严榗弑君犯了他的忌讳,但他知道严家的人能力是没有话说的。 皇帝沉默了,少见的,其他人也没有怎么说话。也是了,此时站出来,无论怎么表态都是站队的意思,没有人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给自己揽一身腥。 用严柯,这话是万万不敢说的,怕皇帝一怒之下自己也被牵连进去;不用严柯,也提不出其他解决的方法。 五王爷聂荣对望一眼,都觉得心下惊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能求个出征机会是再好不过,但他们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陷阱,只能适时地也保持着沉默。皇上最后点了戴文嵩来,“戴卿觉得,可行是不可行?” 戴文嵩一张铁黑的脸,面无表情吐出两字,“可行。” 到此已算尘埃落定。皇上一挥手,“让严家老二进宫来见我。” 不少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事情不出顾衍誉所料,严柯顺利得到了出征的机会。除了严榗罪无可赦之外,严家其他人捡回一条命,依然被禁足在严府内,但比之前的光景要好上许多。顾衍誉猜测,他们本应被遣送原籍,之所以还幽囚在陵阳,是因为皇帝要拿他们做质,以牵制在外的严柯。 他必须为了自己的家族浴血奋战,去取得胜利,否则这些将将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的族人会因为他的失败再次受到牵连。虽然他作为一个将领踏上征程,但不意味着他有凯旋或者畏葸不前的权力,他必须不遗余力,去搏得哪怕最渺茫的胜利。 顾衍誉此刻在杏花楼上远眺,严柯坐在高头大马上,铠甲已经上身。 同一道城门,顾衍誉还记得她哥哥从城门下凯旋而归的样子,此刻严柯从这里带兵出去,却莫名有几分肃杀的意味。壮行颇为潦草,原先跟严柯交好的那些朋友一个个杳无踪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陵阳城内的关系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哪个世家子会冒这样的危险来给老朋友敬一杯践行的酒。 严柯在军中,抖了抖手上缰绳,策动□□骏马。严家人此刻都被幽囚在府上,同意严柯出征是皇帝最后的仁慈,他并没有给严柯与家人好好话别的机会。严柯四顾茫然,最终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像一个真正的将军那样策马而出,他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最终成空。 她没有来。 “他走了,我能出去了吗?”顾衍誉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对眼前人说道。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不满和怒气,但听起来还是有无法掩饰的指责意味。 戴珺稳住自己的手,继续不动声色用茶水烫着杯子,“放你出去策马追上他,再叙个离情别意么?” 第44章 戴珺 顾衍誉从前觉得戴珺跟他老子一样,是个中正之人,不沾外物,明哲保身,今日终于切实地发现,这位玉珩公子切开是黑的,跟戴大学士有本质上的不同。戴珺一纸拜帖把她约到杏花楼来,什么都不说,只是阻止她去为严柯践行。顾衍誉在被一脸坚毅的阳朔第三次挡回屋里的时候,才意识到戴珺不是说说而已。 顾衍誉神色有些怪异,在摸不准戴珺到底是个什么意图之前她不打算表现出更多的情绪,“玉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严家此刻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躲有躲着的道理。但我们从小交好,严柯此次出征西南,到底该送一送吧,今后未必知道再见是何时了。” 戴珺停下烫洗杯盏的手,悠悠抬眼看她,“没想到燕安如此重情重义。” 顾衍誉脸色阴晴不定,只觉得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就连戴珺那小跟班阳朔她都打不过,越想越是心中郁闷,忍不住还是呛了起来,“我不过去送一个老朋友,哪里不对么?我不是片叶不沾身的玉珩公子,不需要中正平和,不需要明哲保身。顾衍誉闯的祸事多了,不在这一桩两桩。” 戴珺盯了她许久,抿着嘴唇,最终只吐出几个字来,“燕安,你太胡闹了。” 顾衍誉眉毛一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打定主意把败家赖皮耍到底,而下一刻却愣在了当场。 戴珺扔出一叠官文来,顾衍誉打眼一看就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宫里那位收到的加急是顾衍誉伪造的,而这一封,应该就是真的西南加急官文。真的加急官文到了,说明秦绝听了她的话,西南是实打实开始乱,顾衍誉一时不知该喜还是忧。她早打通关节,如果这封官文到了,要找人拦下,却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这官文出现在戴珺手里。 顾衍誉脑中飞快盘算开来,看向戴珺时带着浓浓的怀疑和不确定。 她不知道戴珺到底在中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他能够拿到这封官文,这是不是意味着戴珺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经知道了。看到她眼里的不信任,戴珺声音低沉,显然也压抑着情绪,“你看一看,真正的官文书印章是怎样的?” 顾衍誉眸光一闪,犹豫着伸出手去拿起那叠文书。她惊讶地在落款处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印章,戴珺一瞬不漏地从她眼底读出了那份震惊,他既心疼又觉得有点生气。 沉声道,“那是虎符。” “怎么会……?” “虎符一共有四个,形态各异,戍边大将各持有一半,另一半在皇帝手中。虎符下是军印,只有整个印章严丝合缝对上的时候,才能调兵遣将。西南告急要求调兵,不可能不印上另一半虎符,”戴珺深深望着顾衍誉,“这是只有戍边大将跟皇帝才会知道的事,连你哥哥都不会知晓。你伪造的那份文书连西南守军将领的笔迹都模仿到了,但没有虎符,一眼就会被看穿。” 顾衍誉心下震惊难言,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她很快镇定下来,戴珺如果有意害她,现在就不是在杏花楼的雅座里,单独跟她提起此事,而应该直接把她交到皇帝面前去了。 但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顾衍誉需要时间消化。戴珺的作为跟她以往认知相差甚远,她也不敢轻易去揣度这个老友的意图。 “所以,那份文书是怎么被皇帝批下来的……是你?” 戴珺不置可否,只是一瞬不瞬看着她。他想,眼前这个人啊,这么好看,这么处处合他的心意,却又处处让他为难。 顾衍誉安静地坐好,她知道此时最好还是夹着尾巴做人,等戴珺有什么回应。她没有什么君子的操守,该示弱的时候比谁都更会装乖。 戴珺倏然笑起来,嘴角却有几分苦涩的意思,“我原以为我永远都不会为任何人背叛皇帝哪怕一次,可当这个选择放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却没有犹豫。” 顾衍誉此刻就算是木石之人,也明白戴珺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给她那份伪作的文书印上虎符,再拦截了后到的真文书,否则皇上一连收到两封信息类似的文书一定会引起怀疑。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候,戴珺帮她化解了一场危机。 虽然很好奇戴珺是怎么做到的,但理智告诉顾衍誉,此刻老实一点顺着他是最好的选择,那点不足为道的好奇心收起来才最保险。她有些干涩地开口,“多谢你。” 戴珺凝视她眼睛,他神情已经隐有怒意,“燕安,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感谢我。” 顾衍誉哑然无言,她此刻有点心慌。她从来不知道戴珺有这样一面,好像那些清高倨傲,那些事不关己都是假的,戴珺的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这让顾衍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脱出她的控制。 戴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知道那份作伪的文书如果被皇上发现会发生什么吗?所有经手的人,都会被株连。一个帝王不会允许对他来说最强悍的军事力量发生问题,他会不罢休地查下去,直到找到始作俑者为止。” 顾衍誉想,好吧,问题比自己想得更严重。但戴珺这样不由分说教育她,让顾衍誉骨子里那点意气又开始作祟,“没错,是我,”顾衍誉说,“我带走居斯彦的时候,就知道一直有人在跟着我们。除了严榗,还有其他人。我猜那是你,对不对,你一早就发现了我在做的事。是的,这些事都是我一手操纵。我让严榗误以为居斯彦准备倒打一耙,让他对居斯彦起了杀心。再把居斯彦带去猎场,引严榗的人下手,间接导致他的人差点误杀皇帝,是我害了严家。也是我伪造了文书。不知道玉珩公子打算怎么做呢?现在把我交给大理寺还来得及。” 戴珺几乎要出离愤怒了,“我若要害你,又何必帮着你作伪!” 戴珺承认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暴躁和无力,他素来知道顾衍誉不是什么服管教的人,此番被她气得心口都疼,却还要苦口婆心哄小孩似的想跟她把道理讲清楚。 “燕安,你胆子太大了。你太自负于你的谋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要知道你所谋划的那些事太需要运气,并不是每一次你都能全身而退。同样的,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天下比你想象得更大,总有超出你预计和谋划的事情……” 在看到顾衍誉面无表情眼里有点潋滟水光的样子之后,戴珺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我说过,你可以相信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最终想要的是什么,但是燕安,你不能再冒着这样的险了。” 顾衍誉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戴珺软化的语气对她来说还算受用,原本还想再刺回去两句,看到戴珺眼中痛意,突然又开不了口。 她想继续待下去大概更理不清了,于是稍显冷淡地开口,“今日受教了,感念玉珩大恩。”言毕便要迈步出去。 阳朔看戴珺的眼色,不知道还要不要拦着人不放。戴珺似是累极,合上眼冲他摆了摆手。 第45章 遭袭 顾衍誉静静站在严赟铎跟前,灯下这个人没有了往日叱咤朝野的样子,须发透出沧桑的白。人的苍老是在一夜之间的,严赟铎从死亡边缘打了个滚儿,此刻有了喘息的余地,却还没完全缓过来似的。 “我早知道柯儿跟你走得近不是什么好事,”严赟铎语调不高却说得句句带刺,“你这个妖人害了我全家,又让柯儿去送死。现在来干什么呢,看我下场有多凄惨吗?” 顾衍誉淡淡听着,“我不作为,难道眼看着我哥哥背负通敌罪名吗,到时候有谁来救我出去呢?若对换一下位置,不知道严伯伯到时候会不会给我一条生路。” 两人言语之间带着刺,语气却平静得像是老朋友。顾衍誉知道严赟铎心中有气却不是不明理的人,她虽对这个人谈不上好感,说上两句明白话还是能做到。 严赟铎:“你来找我目的是什么?” 顾衍誉:“我找你要的是救你儿子的方式。也许你不知道,严柯这次出征,是立了军令状的,朝廷给他的军费甚至不足以支撑到他们走去西南。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个。” 顾衍誉说的过程中,严赟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害他?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你这无异于让他送死!” 顾衍誉轻轻一哂,突然提高了声音,“哼,你以为皇帝会那么好说话直接用一个罪臣之子吗!严榗的人把箭指向皇帝的时候,给他找了多少不痛快,他会不成倍地找回来吗?我如果有心害严柯,就不必趟这个浑水,眼看你们被建安侯当作弃子,九族株连就是了。你以为我深夜冒这个险来找你,当真是要看笑话的吗?” 严赟铎气也不出一声,那点不合时宜的怨怼早醒了。他真正想要质问的不是眼前这个人,他只是没捋顺心中憋着的那口气而已。 “可是,严家的府库已经收归朝廷,现在再没有什么能帮助柯儿的了。”严赟铎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幼子何辜,如今却一肩挑起整个家族的命运,走上这样一条生死未卜的路。若是严家从前全盛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西南去,而现在他无力抗争,严家一脉生死都牵系在严柯出征的结果上。 顾衍誉也不由放缓声音,“我本来也没想要严家自己出这个钱。我来,是要你去找五王爷要这个钱。” 严赟铎有那么一瞬间的难以置信,很快又反应过来,“五王爷……?” 顾衍誉挑挑眉,“是啊,你们原本休戚相关,他们却想在这个关口上把自己往外摘。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去找他们,他们愿意出粮饷,严柯才有可能顺利征战西南,否则就如你所说的,他根本是去送死。” 严赟铎陷入沉思。 看出他动摇,顾衍誉添了一把火,“你为他们做过不少事吧,明的暗的,见不得人的,聪明如严伯伯,怎么会一点证据都不留在手里呢?” 严赟铎那死气沉沉的脸上倏然出现一点讥讽的笑意来,“顾衍誉啊顾衍誉,我一直以为你父亲是个老狐狸,你只是个不成器的妖人。没想到,你算计起来却更是可怕。严家这次倒了,聂荣本就断了一根臂膀,如果再让他们出粮饷,必然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这一招心思太险恶了。” 顾衍誉无视严赟铎对她妖人的称呼,笑得艳若春花,“那又怎么样呢,严伯伯做还是不做?如果我是你,我甚至不会犹豫,想要做鸟尽弓藏的事,就要有被倒打一耙的准备。这也是建安侯该得的。” 严赟铎正色道,“你想要的东西我有,但是我不放心你,你想办法让我见五王爷,我亲自去说。” “好。”顾衍誉答应得很干脆,倒是出乎严赟铎意料。似是看出他心思,顾衍誉道,“我不是君子,也没那么小人。犯不着贪这个钱,也不会拿着你的证据直接去弄死聂荣。虽然我说我并非想让严榗弑君你可能不信,但该说清楚的还是要说清楚,有朝一日你想报仇了,也得冤有头债有主,我干的坏事不少,但不是我做的我也不能受这个冤枉。” 严赟铎不语,似在掂量她话里真假各占几分。 顾衍誉道,“明日你可谎称有疾,到时可利用取药的机会乔装出府一次,自会有人引路。” 严赟铎道,“你不怕我趁机做点什么对你不利的事?私自放出朝廷要犯,你父亲同意你这么做么?” 顾衍誉笑起来,“严伯伯对我怎么样无所谓,但这次是为了严柯,我想严伯伯也不会跟我开这个玩笑。” 从严府出来,已近半夜。 今夜无月,城里还罩着一点灰蒙蒙的雾气。 顾衍誉身边没带人,夜风一过还觉得怪冷的。 她打算宿在庄子里,半路却突然想起来虎符印章的事,于是去集雅斋打了个转。 元金宝半夜被店里伙计弄起来,眼睛揉了半天还没睁开,乍一见顾衍誉凶神似的杵在店里,立时清醒了过来,对这个讨债鬼一样的人没什么办法。 “哟,顾三公子,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顾衍誉皮笑肉不笑侧了一眼那伙计,元金宝识相地把人打发了下去,引着顾衍誉进到内室。 “顾三公子,是有什么大生意吗?” “纹样我有,找你刻一方章子。” 元金宝堆了满脸笑意过来,“这个好说,最晚三天就能成形。那就请顾三公子拿样子来。” 顾衍誉:“借纸笔一用。” 那半边虎符印下的样子早已经刻在顾衍誉脑中,但事关机要,她只画了一半样子出来,便把纸推给了元金宝。却发现元金宝脸上一贯那种油腻的笑意不见了,一脸审慎打量着眼前的图。“就是这样子,我要分毫不差的印章。不知何时能取?” 元金宝为难道,“公子说笑了,这个恐怕仿不了,如果一定要要的话,在下这里只能做个大概出来。” 顾衍誉眉毛一凛,“为什么?” “不瞒顾三公子,印章手艺虽然复杂,到底逃不了阴刻阳刻两种变化,但是公子要求的这个纹样,一般人雕不出来,恐怕只有前辈陆大师能做得*不离十。其他人是做不出来的。您看……如果还想要的话……” “不必了,”顾衍誉放了一锭银子在他手里,“辛苦你半夜起来,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元金宝猴精似的人,立刻知会了她意思,“多谢三公子,小的知道。” 从集雅斋出来,顾衍誉满腹疑惑,元金宝所说的陆大师是宫廷御用的雕刻师。这么说来,那几个虎符真的是天下独一家,陆大师过世已有一段日子,天底下恐怕再难找到一模一样的。如果戴珺如果没有仿制那虎符的话,他如何能弄到可以骗过皇上的印章呢? 顾衍誉心事重重,想着明日一定要找父亲打听一下这回事情,关于戴珺这个人,也该好好查查底细了。 突然间一阵冷风袭来,顾衍誉下意识侧身躲过,却发现带起那股冷风的是一柄长剑。来人不由分说朝顾衍誉直刺过去,招招都是致命的部位。顾衍誉不敢掉以轻心,只好全力应战,却发现自己很快被包围了。 第46章 信任 且说顾衍誉深夜独自回府,路上被一群来历不明之人包围。 方才出剑那人比划了两招,顾衍誉知道这人功夫并不在自己之下,如果一对一的打,全力一搏或许还有生机,但眼下对方人多势众,硬拼显然是自己吃亏。或许吃亏都不能解释眼前境况,她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阁下缘何动手,可否给个解释?” 对方皆以铁甲覆面,无人答话。只露出两只冷漠的眼睛,什么内容都读不出来。执剑的那个手一挥,其余人得了指使,纷纷朝顾衍誉扑将上来。 顾衍誉灵活得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一招,但那些人本就武功不弱,又个个带着兵器,她此时唯有跑才是上策。手无寸铁的顾衍誉艰难地招架着四周凌厉的剑光,“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吧,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 “包藏祸心之人,当诛!”从铁面罩后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不似人声的声响。顾衍誉知道他们是不打算亮明身份,看这配合和装束,也不是什么野路子来寻仇的,必然有更深的背景。她来不及想更多,右肩就被刺中了一剑。 尖锐的疼痛从伤口传来,顾衍誉一口气憋在胸口,心想她要是真这么折在这里这人生也太虎头蛇尾了。接下来不管怎么打斗,动作都无一例外会扯到右肩的伤口,由最初钻心的疼痛直到后来的麻木和无力。那柄剑再次锁向顾衍誉喉咙的时候,她脚步凝滞甚至没有力气再跑两步。 而执剑那个人却奇异地犹豫了那么片刻,破空而来的石子在下一瞬彻底弹开了这把剑。顾衍誉已经意识模糊,只看到那人青色的衣裾,“事情尚无定论就对她下如此杀手,你们到底是护国甲士还是山野匪徒?”那些人站在原地,不上前跟戴珺动手,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戴珺只知她受伤却不知伤在哪里,自顾自搭着顾衍誉的手,把人架到自己肩上,正欲带着她离开却听得顾衍誉痛苦地闷哼一声,“怎么了?”不待顾衍誉回答,戴珺伸手摸到了她右肩上的湿热,钻进鼻子里的血腥气让他反应过来顾衍誉右肩有一道伤口。戴珺当机立断一手护在她背后,一手从她膝下穿过把人抱起,那些甲士纷纷望向领头人,在他出声之前戴珺先开了口,“今日之事玉珩日后自会有交待,也希望长老能给我一个交待。” 领头的甲士手里剑上还滴着顾衍誉的血,他固执地没有挪步,戴珺看着血顺着剑尖落到地上,眼里森寒,“我要带她走,长老今日的打算完不成了,除非你从玉珩的尸骨上踏过去。” 那人看起来并不甘心,却也没有阻拦他们二人离开。 戴珺看了看那些人,原本打算送顾衍誉回在水一方,想了想,转回了去往自己府上的方向。 重伤剥夺了顾衍誉的五感,她意识混沌,又不太能看得清周围。一会儿想那一剑避无可避,自己约莫是死了,如果真是死了好像反而松一口气,再不用算计来算计去,只是到底心里还有些不甘;一会儿又感觉到呼啸的夜风从身边穿过,一个发烫的胸膛紧贴着她,那个人的心跳沉稳有力,让她感到自己似乎还活着。 顾衍誉觉得自己似乎在混沌的意识状态度过了很久,她听说人如果死了,灵魂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中阴期,那段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无尽的混沌与空白,却又有让人快乐的轻松。是剧痛让她醒来,伤口处不再粘腻,显然已被清洗过,让顾衍誉一时无法接受的是,正在给她上药的这个人,是戴珺…… 戴珺原本剥下她染血的外套时,心里澄明一片,那些鲜血刺激着他,除了痛惜暂时还没能想到其他的。外衣落被脱下之时,他却奇异地感觉自己在打开一件礼物,戴珺苦笑摇摇头,觉得自己此刻这种想法禽兽得有些不合时宜。中衣褪到肩膀的位置,露出滑腻圆润的肩头来,更刺目的,是那一道凛冽的剑伤。 戴珺用软布沾着水小心擦掉血痂,晕乎乎的顾衍誉不知道呼痛,只发出意味不明的□□。应当是相当香丨艳的一幕,如果不是那血腥气太重的话。 戴珺原本替她做这些事,当真是一片君子之思,大半夜如果叫来丫鬟,嘴严不严不好说,万一吵醒了戴大学士,这又要横生出许多枝节,自己替她清洗伤口上药真是再自然不过。而此刻在顾衍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注视下,戴珺莫名感到了那么一点心虚。他手一抖,药粉撒了许多,顾衍誉惨叫出声。 两人相顾无言,室内安静得有些尴尬。 “你要自己来么?”戴珺有些紧张地轻声问。 顾衍誉尝试动了一下,疼得面目都要扭曲起来。她内心哀叹一声,到了这地步再自己来到底有什么意义,况且她不是那么个身残还能志坚的人,“不麻烦的话,还是有劳玉珩。” “嗯。” 戴珺莫名又有些愉悦了,他动作轻了很多,弄得顾衍誉反而有点痒痒,只好极力忽略那种不适感,去努力思考其他问题。 顾衍誉心里乱糟糟的,只觉得有很多事都需要跟戴珺谈一谈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人跟她交好已久,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立场和处境却完全不同于往日,顾衍誉憋了半天也只说出,“今晚的事,多谢你。” 戴珺幽幽看过去,没有理会她带着点憋屈的谢意,沉声道,“你深夜从集雅斋出来,为了什么?” 顾衍誉眼里转了转,没打算实话实说。 那点小动作落在戴珺眼里,他说,“如果你想知道,可以来问我。” 顾衍誉清明一双眼冲他眨了眨,表明自己毫无探究的意思。 戴珺一哂,垂着眼道,“燕安,其实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是吗?” 顾衍誉平素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粉饰太平,平素最怕的事情,就是遇上这样单刀直入的人。如果戴珺不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好,他这么坦率地指出了问题所在,倒让顾衍誉那点虚与委蛇的技巧半分用不上了。 她躺在戴珺的床上,因为伤口的疼痛嘴唇泛着白,内心又颇受打击,看起来格外生无可恋。 就在戴珺以为她要睡过去的时候,传来顾衍誉细细的声音,“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只要我问,你就会说?” “是。”戴珺没有犹豫。 顾衍誉眼里露出一点恶作剧的兴味来,戴珺却没来得及察觉。只听顾衍誉不疾不徐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是女人?” 戴珺怔住了。 第47章 坦诚 顾衍誉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总有人比你更不像人。 她早该知道如果戴珺能发现她跟居斯彦之间的交易,说明在更早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注意过她和居斯彦的往来,他们之间谈过的所有事,也许都不是秘密了。 “会读唇语的人很少,但阳朔是一个。”戴珺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不明情况的阳朔打了个喷嚏。一贯身体健康的武士此刻有点懵,天气并不冷,大概齐是有谁在念叨他。 顾衍誉心中一阵恶寒,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鞭笞着阳朔。 戴珺察觉了她微妙的表情变化,解释道,“阳朔平时不会随便去读人唇语。这是需要专注不能分出心神的事,对一个武士来说很危险。我只在必要的时候让他这样做。” 顾衍誉眼里写着并没有很想要相信。 “除了我…和我爹,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可以放心。” 顾衍誉感觉自己又遭受了一个打击,默默捂了一下心口,被牵动到的伤口更疼了。戴珺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吃瘪的样子跟以往张牙舞爪的模样很是不同,可爱又很招人怜,嘴角就禁不住想要弯起来,甚至意图更过分一点,伸手戳一戳她看起来气呼呼的脸。 戴珺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就是那样像粉捏的团子似的,不哭又不闹,圆溜溜一双眼总喜欢追着人看。戴珺时不时偷跑去顾家府上,用勺子沾了糖水去喂她,小孩就用力吮吸,还会对他毫无戒备地笑起来,露出长得不怎么整齐的小白牙。 说三岁看老,戴珺打小就很讲究策略,知道顾太尉家对这个小孩看得紧,宝贝似的都不轻易让人碰。所以每次当着大人面举止都得体得不能再得体,还跟顾衍誉姆妈搞好了关系,私底下只许他一个人跟小孩走得近点逗着玩。 十几岁头上,在陵阳城里又见顾衍誉。戴珺不是不惊艳的,他一会儿想那个小粉团子长大了居然是这样好看的人物,一会儿又想她本该就长成这样的。幼年时看起来明朗清亮的一双眼如今添了几分艳色,五官也越发有韵致,当真叫人挪不开眼了。 戴珺所接受的教育让他很小就知道陵阳城里,世家贵胄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他需要去交游,却不能与人深交;他需要去摸清那些人的脾性和关系,为以后铺路。而顾衍誉的存在,跟所有人都不同,她不涉朝堂不理政事,看起来就是个稀里糊涂纯良无害的败家子,在她回陵阳的短短几个月里,迅速跟这些公子哥儿小姐们打成一片。没有人会不喜欢一个长得漂亮个性又好相与的人。 戴珺最初对她无可无不可,只是五分逢场作戏再加五分兴味相投,顾衍誉会玩的花样很多,又是个游离在朝堂之外的闲散人士。比起其他人来,再适合做玩伴和酒友不过。 渐渐的他发现似乎她本事不只这些,明明是个没有官职没有实权的人,明明是个被叫做亡赖子的纨绔,但只要她在的场合,似乎无一例外众人眼睛都放在她身上。就连戴文嵩都提醒她,如果你只拿顾衍誉当一个纨绔子,那这么多年教你识人的本事就算是白费了。 这个人开始在他心里不一样了。 兴许严柯也怀着跟他同样的想法,他们三人比其他人走得更近,时常玩在一起。 但戴珺总觉得顾衍誉是更愿意亲近严柯的,严柯性子比他要更放得开,本来就是最受欢迎的世家子。只不过从前站在朋友立场,这点私底下的比较,戴珺自己都觉得荒唐。 知道她是女子之后,戴珺有那么一段时间恍惚随即又找到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好像之前令他纠结难以自处的所有情绪都有了落点,都找到了原因,又好像面临了更大的烦恼。 他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又浮起莫名的酸涩来。 他想顾衍誉冒这样大的风险,从乱局里面给严柯一条生路,想必是心悦于严柯才能做出这些事来。而自己对她来说,可能仅止于一个严肃又有些疏离的朋友。这个认知令戴珺有些忧愁。而尝到这种因她而起的忧愁好像也是一件乐事,就像年少时尝的第一口酒,灼烧着自己的喉咙,却明明确确带来那么强烈的刺激和欢喜。 顾衍誉睫毛颤了颤,“那些追杀我的甲士是什么人,你认识?” 戴珺:“这正是我想要全盘告诉你的。” 原来庆国自立国那日起,便有执剑者与皇族分庭抗礼。 执剑者是皇权的拱卫者也是监督者,存在的意义是除去所有有伤国祚的人。执剑者之下是长老廷,长老的地位很高,也被允许发展自己的势力,但最终都要听命于执剑者。 他们秘密地存在于暗处,只有至高无上享有皇权的人方知这个组织的存在。但就连皇上也说不清这些人平时分布在何处,他既依赖这些人保自己坐稳皇座,又要时刻警惕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会不会被执剑者抛弃。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的父亲,就是这一任执剑者。”戴珺说。 顾衍誉盯着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希望你相信我,”他说,“如果我能注意到你在做的这些事,长老廷也一定会通过其他各种途径知道。燕安,虽然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的境地很危险。我能从中替你打一些可能并不高明的掩护,能阻止我的父亲把你交给皇上,但是我不能阻止其他长老尽自己的责任。” 顾衍誉没有说话。 “如果西南乱局因你而起,严榗弑君之事也因你而起,长老廷不会轻易罢休。这次的甲士就是他们派来,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除非我死了,否则他们会一直针对我?” 戴珺神情颇为复杂,“他们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所有威胁到皇权的人。你想要的是什么?燕安。如果你相信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顾衍誉看得出来,要戴珺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不容易。但这里面纠缠不清的家国利益,岂是她能自作主张说出去的呢。顾衍誉想了想,“我信你,但我不能说。” 戴珺有些受伤,动了动嘴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为了严柯么?” 第48章 章 令狐玉早上还没醒得透,就匆匆被底下人给叫了起来。他仓促间套上外衫,边走边整理衣服,还没扣完最后一个盘扣,方到庄子门口,就看到了脸上没什么血色的顾衍誉,和紧随其后表情十分之微妙的戴家公子。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应该适时地保持沉默,多一句都不要问。 “我到了,多谢。”顾衍誉说完这句便抬腿往“在水一方”里面走,令狐玉判断这句话应该是说给戴珺的,虽然她一副懒得回头多看人一眼的样子。 令狐玉在门里立着,还没看懂这到底演的哪一出。顾衍誉这边已经走到台阶上,脚下一个不稳,就要往前摔去,戴珺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拉,令狐玉还没在心里消化掉这诡异的场景,下一个瞬间就看见顾衍誉倒在自己肩上。戴大公子停在半空的手显得有点尴尬。 顾衍誉摔的时候下意识抓住了他没扣好的衣服,这场面看起来甚是不像话,于是令狐玉郁闷了。 他对外惯来是以顾衍誉的男宠自居,再亲密的举动也不是没有过。但此刻他在戴珺意味深长的眼神里,非常想要撇清自己跟这个不着调的主人的关系。可惜顾衍誉没给他这个机会,索性软绵绵倒在他肩膀上,闷闷地说了一句,“玉郎,替我送客。” 令狐玉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玉郎是什么鬼,玉郎你个仙人板板。 “玉珩公子,那在下先扶主人进去,您……自便。” 戴珺欲言又止,眼神较为艰难地从顾衍誉拽着他衣服的手上挪开,轻声道,“她受伤了,好生照顾吧。” 令狐玉被戴珺临走那堪称缠绵悱恻的两眼刺激得不轻,本该是当事人的顾衍誉一头歪在他肩膀上当鸵鸟,可怜令狐玉想眼不见为净都不行。他心里估摸着戴家公子可别是断袖了,好好一个才子若是栽在顾衍誉这么个虚凰假凤的人身上简直暴殄天物。 把人扶到房里,他旁敲侧击问了问,顾衍誉绝口不提她伤口的由来以及跟戴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让把府里最好的护卫叫来,吩咐这些人今后负责她的安全。令狐玉看她神情,不敢怠慢。又赶紧招了杜衡来察看她伤口。 顾衍誉缩在被子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令狐玉不是没见过她情绪不好的样子,只是骄傲如顾衍誉,最多就是顶着一张死人脸跟自己生会儿闷气,倒是很少这样受了打击的样子。戴家那个公子也奇怪得很,令狐玉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表情。 顾衍誉一抬眼看到令狐玉一会儿纠结一会儿哀叹的样子,伸手拍了他一把,“少看些话本子吧,脑子整天乱糟糟的都在想些什么。” 令狐玉凑过来给她喂水,有意膈应她,捏着嗓子说,“玉郎整天都在想主子呢。” 吓得顾衍誉一激灵,“罢了罢了,我认输。” 顾衍誉挺尸似的躺着,心里来回倒腾了几遍这两天的事情,执剑者的存在大大刷新了她的认知。她原以为自己这些年在陵阳的布局已经很完满,但如今确是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戴珺说的没错,她不能自负自己可以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天下,大概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一点。 顾衍誉迫切需要得到更多有关执剑者的信息,她想这些肯定是顾太尉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就不会由着自己呈上错漏百出的官文。既然戴珺说过只有掌握皇权的人才能知道执剑者的存在,也许她该找皇家的人打听一下。 顾衍誉眼里转了转,“差人去看看,七王爷在不在府上。在就递个拜帖吧,我今晚过去。” 令狐玉得了令,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说,七王爷刚从宫里回来,在府上等着公子过去呢。 “何必急于一时,主子身上伤还没好。”令狐玉劝道。 顾衍誉接过他递来的外衫,“我不想等,不明确的事情还是尽早弄明白的好。” 令狐玉小心翼翼递上一个白瓷瓶子来,“杜衡说最多可吃两粒,能让人立时精神倍增。但这药后劲儿太大,恐怕回来得躺上好几天才能缓过劲。” “好罢,两粒就两粒。”顾衍誉痛快地吞了下去,“只要我那个义父看不出端倪就好。” 令狐玉也不说话了,想着顾衍誉如果哪天真死了,约莫是被她自己作死的。这可真是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为了行事方便,顾衍誉连侍女都没带,只让早先点的那几个侍卫跟在暗处。 远远地月亮刚升起来,街上行人稀疏,顾衍誉拢着外衫加快步子从小路上往七王府去。另一边从“在水一方”出来的马车招摇过市从大路也赶着往七王府的方向走。 夜风不算冷,却激得她咳了好几声。顾衍誉抬头看,那高门大户的琉璃瓦,反射着月亮的清冷光辉,映出一片粼粼水光似的,煞是好看。但想要住在这里,是有代价的,顾衍誉比谁都清楚。如果她猜得不错,她那辆浮夸又招摇的马车八成已经被射成了筛子。这座政权最中心的城市里,在她伸手想要去拿走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想要她死,或者生不如死。 但是顾衍誉心情却好,五王爷和聂荣一党想要对她下手,也就意味着严赟铎跟五王爷的交易达成了,严柯去西南的粮饷自会有人替她不动声色地解决掉。吃了一个哑巴亏的五王爷想来寻仇也再自然不过。 真正棘手的还是执剑者和长老廷,他们给了她一个教训,而她对这些人的了解还仅止于戴珺的只言片语。想到这里,顾衍誉加快了脚步。 七王爷今夜兴致很好,一路从里间迎了出来,朗声笑道,“难得誉儿知道自己过来,不用我去请。” “义父这么说可太叫誉儿惭愧了。向长辈问安,是誉儿该做的。” 七王爷也不介意她是不是真情实语,揽着人一路进了大厅里。 桌上宴席早已摆好,顾衍誉一见这阵势,“义父是得了什么好消息吗?” 七王爷眉眼一动,“哪里称得上什么消息,本王这是忧中取乐罢了。”话虽这么说,他脸上的喜色却不减分毫。七王爷屏退下人,甚至连七王妃也被以男人之间说话,不要女人在场给打发了去。只余他们两人。 他给顾衍誉杯子里斟满了酒。 “皇兄恐怕要不行啦。” 第49章 温柔 顾衍誉摩挲着手里杯子,心想皇上龙体抱恙的消息一旦传出去,陵阳的局势很快就会不可把控。五王爷那里没了严家助力,又被她狠敲一笔,战斗力大打折扣,哪里能是布局已久的七王的对手。其他几个皇子倒是不足为惧,本来也没成什么气候。这么算来,把握最大的就是七王爷,他手上的筹码几乎都是稳赢的筹码。 但是顾衍誉有自己的担心,西南那边乱了,夷人趁机攻进来,当初被秦绝从长治赶出去的那些江湖帮派四处流窜,给南边的百姓做了不少恶事。每次想起来,顾衍誉都觉得自己作的这些孽,迟早是要回报到自己身上来的。 她原以为皇上还能多在这个位置上坐几年,陵阳局势能稳着不动,她才有时间想办法去逐渐弥补一下自己所犯的过错。没想到老皇帝自己不争气,这么快位置就坐不稳了。 “怎么,誉儿长大了,有心事了吗?”七王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从宫中归来已经饮过酒,倾身过来说话的时候酒气就飘到了顾衍誉的鼻子里。 她连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在想皇上龙体有恙,而朝中大事总需要人去把持,细想来,无论是德行还是才干,真是没有比义父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话于七王爷很是受用,他又笑起来,把酒杯递到顾衍誉跟前,“誉儿啊,我一早就跟你父亲说过,你是一朵解语花啊。” 顾衍誉举杯碰了碰他的杯子,继而不动声色后退一点,“义父太会说笑了,顾衍誉不过一个凡夫俗子,况且花儿朵儿的,那是女子才用得上的说法。” “诶,不妨不妨,能解语的花不是一定要女人,而是你这样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 顾衍誉不欲在这个话题上与他多做纠缠,只笑着打哈哈也不再接七王爷抛过来的话头。 她急于向七王爷求证在戴珺那里听说的执剑者之事,于是状似无意地开口说,说来也巧,今儿路过集雅斋的时候听人说了个新鲜事儿,倒是有趣,誉儿也想跟义父分享。 七王爷那里自然是一百个乐意,让她说出来。顾衍誉道:“不知义父还记不记得漠北来的那个居斯彦,他是雅克苏的长老。誉儿后来才知道,在雅克苏,长老跟族长几乎是平起平坐的。看起来长老在族长之下,有时还要受他调遣。但族长却时时处在长老的监督之下,如果做的不好,甚至会被长老处决掉的。誉儿今日在集雅斋看到一个金酒樽,说是从前雅克苏一个被长老处死的族长用的,因为这个族长太过骄奢放纵,当时的长老觉得他不堪大任,于是就处死了他。义父您说,这个事情古怪不古怪,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掌权者?” 七王爷思忖一番,似乎在咀嚼顾衍誉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半晌才悠悠开口,“漠北从聚落发展起来,本就不是一家独大,什么都讲究共有共治。有族长和长老分立,也在情理之中,觉得这样权力就是大家的,而不是跟某一个人姓。治小国用这样的方法还可以,庆国这样的大国就不适用了。更多民众是未开化之民,倘若把权力交到他们手里,国家就乱了,因此善用甄别,选那么几个杰出的在朝为官,辅佐居上位者,才是最好的办法。” “义父高瞻远瞩,誉儿佩服。” 佩服倒也是真的,当年大位之争若不是七王太过年幼,未必没有搏上一搏的机会,他本就是天之骄子,修养和见识都是极好的。岁月没有给他那张脸上刻下过多的痕迹,倒是让他气韵更佳。顾衍誉早年也有过对他单纯孺慕之情的时候,后来不知怎么的,兴许年岁大了,关系反倒疏离起来。 顾衍誉原本说漠北的长老与族长分立之事,是想试探七王到底对执剑者有无了解。而眼下他这一番话说得虽有道理,却不是顾衍誉想听的。如果不是七王爷根本不想与她讨论此事,便是七王爷自己也不知道有执剑者这样一个组织的存在。思及此,顾衍誉算是明白,执剑者的存在也许确如戴珺所说,除了他们自己只有真正执掌皇权的人才能知晓,她是不能指望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更多消息的。 用完饭七王妃过来看到顾衍誉面色不是很好,便开口留她在府上休息一晚,“你跟王爷喝了这许多酒,再回去被冷风一吹,一定要染上风寒不可。” “不用了,我得回庄子一趟,”顾衍誉笑道,随后给七王妃递了个你懂的眼神,“新来了两个姑娘,一晚不回去要闹的。” 七王妃伸手在她头上一点,“你啊,你也是个好孩子怎么这事上就不着调呢。再这么瞎胡闹哪里还能给你说得上好人家姑娘。” 顾衍誉看也没比她大多少的七王妃一本正经教训她,心里还有些好笑,“对对,干娘说得有理,我这样的还是不要祸害好人家姑娘了。” “你呀。”七王妃气笑了。 七王在一旁瞧着她们说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顾衍誉几眼。 顾衍誉余光扫到了,强迫自己把眼神放在七王妃身上,表情也不露出什么破绽。她这便宜爹没比自己大多少,确实是个丰神俊朗的妙人,但顾衍誉总觉得他眼神太有侵略性。她喜欢温和明朗的事物,跟她自己所面对的那些人都不相同的。 此时戴珺的身影莫名出现在她脑海里,他小心给她伤口上药粉的样子温柔而专注,很容易给人被珍视的错觉。在戴珺房里睡的那一夜倒也很安稳,他原本交待说自己去睡书房,让顾衍誉好生休息,不必太挂怀。顾衍誉夜里乍醒的时候,却看到戴珺就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打瞌睡,稍微听了一点响动便过来给她头上换帕子。 面对顾衍誉疑惑的眼神,戴珺神情倒也坦荡,“你在发低烧,放着不管这样烧一夜下去,人会烧糊涂的。”说着熟练地拧了干净的布巾换上。夜深人很静,他声音轻缓,听起来有种让人心酸的温柔。 顾衍誉想要开口说声谢谢,喉咙却干涩得紧,随时要哭出来似的。她只好稍微侧了侧脸,不去看他。戴珺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把被角掖好,他靠过来的时候顾衍誉一阵心慌。 “睡吧,过了今夜我便送你回去。”他说。 顾衍誉合上了眼。 第50章 退意 执剑者一事顾衍誉没有跟其他人提起。 戴珺愿意说给她,是诚意。此刻她倒也很想知道,戴珺想要的是什么。明码标价的交易她敢,但戴珺手里握着她的罪证却还帮她打掩护,又将如此机要之事对她和盘托出,顾衍誉反而看不懂,戴珺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相信仅仅是这些年来的朋友之谊就能让戴珺为她做这些事,顾衍誉思来想去,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只好先按兵不动。 而戴珺这边,他送走顾衍誉,回府便看到自家父亲面色有些青黑。虽然戴大学士常年都是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但这次尤其黑得深沉。 “你在众人面前驳了安澜的面子,他就算做错了什么,毕竟也位列长老,我何时教过你如此不智之举?” 戴珺振振有词,“事情尚未查清楚之前,他不明就里要对朝廷重臣之后暗杀,又哪里明智了吗?” “哼,”戴文嵩气结,一挥袖子怒道,“时至今日你还想跟我说顾衍誉是什么无辜的人吗?!她自以为聪明做出的那点事,长老廷还能查不出来吗?七王和五王那里都是皇族,轻易不能下杀手,但他们也得敲山震虎,给那些觊觎皇位的人看看。再不警醒警醒他们,真以为皇城也是随便能给人放肆的地方了!只要皇上还在一日,执剑者还在一日,江山还不容他们染指。” “可恶的是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燕安只不过是年纪小,她先前为了自己哥哥不受不白之冤,后来为了救严家无辜之人,拳拳之心,何错之有。” 戴文嵩至此是真觉得自己儿子被猪油蒙心蒙得厉害了,睁眼说瞎话都学会了。 “你说的这些你自己信吗?” 戴珺沉默了一会儿,自知顾衍誉所做的那些事,桩桩都犯了父亲的忌讳,但还是据理力争道,“如果真是野心勃勃之人,一个顾衍誉死了,根本不会动摇他们的野心分毫,只要那个位置在,只要皇权的诱惑在,他们就会前赴后继不计代价地扑上来。燕安不过是年纪小、做事拿捏不好分寸,何以让安澜对她下如此杀手。” 戴文嵩一点都不想跟自己这个猪油蒙了心的儿子去比较诡辩的功夫,索性把话说死,“就算顾衍誉无辜又怎么,皇权之下本来就堆积无数白骨。宁可错杀,不可错漏。这个道理,你是今天才懂吗?”他手向虚空一抱拳,“为皇上执剑的是我,去掌管长老廷的也是我。你既不愿接我的担子,不愿被这职责束缚一生,就不要再来指摘长老廷和我的对错了。” 戴珺抬起头,灼灼一双眼睛与戴文嵩对视,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孩儿,愿意接任。” 戴大学士手有些颤抖,“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孩儿愿意接任,为我庆国执剑,诛尽包藏祸心之人。”戴珺朗声重复了一遍。 终于开窍了,这是戴文嵩第一想法,欣慰激动之余又有点心酸。 年轻人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他们不会去走前人的老路。他们会不屑于前辈为人处事的方式,总想着打破一切他们认为是恶的制度和存在。于是他们横冲直撞,他们心高气傲,但最终他们不得不向很多东西低头,向自己曾经不屑过的那些东西妥协,他们会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么幸运可以跳出藩篱的人,先辈不可幸免的,他们也同样如此。 戴珺从前说执剑者的存在不合理,因为国家把一个人完全变成了一个放在暗处的兵器。戴文嵩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他必须始终是一把冷硬的刀,才能客观地判断要把刀尖指向什么人。戴珺接受了成为一个好的继任者所要接受的教育,却不心甘情愿认同。戴文嵩为此困扰,却也没有办法。如今戴珺终于肯向他低头,戴文嵩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了一点沉重。 戴文嵩轻轻一嗤,“你愿意还不够,执剑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现在还不够资格。” “难道说……?”戴珺听懂父亲言下之意,皱了皱眉,随后道,“我会想办法的。” “你那点小心思收起来吧,随便找个人来骗我是没有用的。不是不久前才跟我说过,你心悦顾衍誉吗?” 戴珺像是抓住了某种希望,“是她的话,可以吗?” 戴文嵩古怪地瞧了瞧自己儿子,一言不发背着手走掉了。 顾衍誉这边,也回了自家府上。 早先用计让严柯得到出征机会,给严家留下生机,又害顾衍铭生病无法出征,顾衍誉心中有鬼,不敢回去。没想到这几日不见顾太尉,她觉得自己的父亲似乎在突然间就苍老了许多。 “父亲近来何事心忧?” 顾禹柏道,“严家出事之后,我一直在想。他们牵制建安侯、牵制五王爷无非是那点见不得人的筹码。我们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的筹码,是皇上在的时候,用来制衡七王爷。有人让他怕,能管着他,这筹码才作数。将来皇上不在了,没有人能制衡得了他,我们那些筹码就不管用了。” 顾衍誉心头一跳,“父亲是怀疑七王爷会鸟尽弓藏?” 顾禹柏哼哼一声,“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大丈夫者,就是能下得了狠手的。” 顾衍誉想了想,“如果父亲真的担心这一点,我们大可以在事成之后,接回姐姐和锦儿就回乐临去。这两年顾家在其他地方的产业私底下也发展得很好,誉儿想着,可以离开陵阳这个是非之地,做些生意。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远离朝堂是非倒也是好事。” 顾禹柏瞧了瞧她,“誉儿从前好像不是这样想的。” “兴许严家出事之后,也给了我一点警醒。权势也如梦幻泡影,握在手里久了,会给人无所不能的虚假繁荣。能离开也好,乐临山好水好,父亲可以回去过几年清闲日子,锦儿也可以在那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顾禹柏笑了笑,叹道,“誉儿啊,你太小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脱身就能脱身的。” 顾衍誉眨眨眼,顾太尉又提醒说,“今日我下朝之时,接到你姐姐传来的消息,要你进宫去找她。” 第51章 知会 隔日顾衍誉便带了几筐从乐临运过来的鲜果进宫面见顾衍慈。 宫墙高高筑起,里面山石树木都精致得不像人间该有的风景,这里没有枯荣也没有冬夏,永远会有人换上最鲜活最有生机的植物放在皇帝眼前。就好像他后宫里那些女孩子一样,皇帝拥有的女人永远是年轻貌美的,不再鲜妍明媚的就像植物那样被收割掉,然后换上新的一茬。 “见过贵妃娘娘。”有外人在,顾衍誉便有板有眼朝顾衍慈行了个礼。 顾衍慈从装饰繁复的衣袍里伸出手来,虚虚扶了她一把,“誉儿太见外了。” 说着余光侧了侧身边宫人,吩咐道,“去福顺那里把锦儿带过来吧。” 那宫人领命走掉,顾衍誉才殷殷唤了她一声姐姐,亲热地凑过来对她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清减了。” 顾衍慈抬手抚摸她的脸,语气里带着怨怼,“怎么总是不小心让自己受伤呢?”顾衍誉被暗袭的事情没敢声张,但她勤于武学的哥哥一眼看出她状况不对,这事瞒都瞒不过去,顾衍誉只好随便编了一个理由糊弄他,没敢说出长老廷的事。后来她受伤的消息又从顾衍铭那里传给了顾衍慈。 顾衍慈十足十像早逝的顾夫人,说话语气轻软,听得顾衍誉内心有点忧伤。她索性重起了个话头,“意外罢了,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姐姐身边的宫人好像换了,这个瞧着有些眼生。” 原只是随意起的话头,顾衍慈闻言却正了正色,“这正是今天我要你来的原因。” “怎么了?” 顾衍慈看了看周围,见四下无人才开口,“皇上病了许久,这你是知道的,前两日南边属国进贡了一点香丸,他用过之后身体有起色所以心情好,在宫中宴饮皇亲。七王独自进的宫,称七王妃卧病在家。” 顾衍誉奇道,“可……当天晚上我去了七王府,七王妃不像是卧病的样子啊。” “春天本就容易生病,当时没人怀疑这个,”顾衍慈拍拍她的手背,“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想的就没错,七王一开始就没打算带她进宫。他身边比平日多带了一个小厮。只不过宴席上一直低着头,也没人看清他样貌。” 顾衍誉凑个她话里咂摸出一点滋味来,“那个小厮……有什么古怪吗?还是说,是我认识的人。” 顾衍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从家里带来的丫鬟我放在了锦儿那里,我身边这两年都是怜儿跟着,那天她拿酒经过七王身边,回来跟我说那个低头的小厮很像三公子。” 顾衍誉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然后呢?” 顾衍慈道,“宴饮到了中途,皇上赐了酒给七王,那酒里有东西。皇上是想借机送两个美人到他府里。春猎之后,皇上便如惊弓之鸟,对所有人都防备更甚,又恰逢他身体抱恙,所以等不及要收紧对各方势力的控制。” 她提到那杯加了料的酒,顾衍誉已经有了一个预想,只是她不愿意去做这个想象罢了。七王府里那个人,是她顾家倚重的皇家贵胄,也是她自己叫了十多年义父的人,让她去想这个事情,实在是有些……困难。 顾衍慈看她的目光里有点同情的意思,更多的是担忧,“怜儿说过之后,我一直很注意那个小厮。七王饮下酒后不多时,便带着他离席了。我借口天寒回去换一件衣服,果然听到了不一样的响动……” 话至此,顾衍慈似乎不太好往下说,顾衍誉已经猜出她话里未竞的意思,七王并没有享用皇上赐给的美人,而是临幸了自己带的那个小厮。 顾衍誉的反应比顾衍慈想象得淡定一点,“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叫安如玉,是城东一家小倌馆的人。”顾衍誉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象她义父七王跟安如玉在一起的画面,那张与她绝类的脸使她此刻如鲠在喉,七王与安如玉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实在让顾衍誉坐立难安,仿佛所有令她觉出不适的细节都落地生根,长出遒劲的藤蔓来,把她纠缠得不能喘息。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可能平静地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我让人调查过他,却没能找出他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他的长相和行为举止,显然是被人刻意培养出来的。” 顾衍慈奇道,“你早已经跟这个,安如玉,打过交道?” 顾衍誉心事重重地摇头,“我没正面见过他,第一次知道有这个人,是严柯告诉我的。” 顾衍慈闻言不由担忧起来,伸手抓住了顾衍誉手腕,“即便是我,瞧着那安如玉也跟你有几分类似,这是冲着你来的吗?” 顾衍慈的手很冷,顾衍誉回握住了她,试图让她暖和一点。事实上,这整个宫殿给她的感觉,都是一样的阴气沉沉。她暂时无力让顾衍慈脱身,也只能让顾衍慈为她少操一点心,“姐姐不用担心我,只是一张相似的脸罢了,暂时还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令狐玉后来告诉我,他从细节入手,查出安如玉的一些端倪来,他吃饭的口味偏甜,口音虽然极力改正过,还是有南方的样子,十有□□,是个乐临人。” 乐临地处庆国南边,少山多水,是个富庶地方。顾衍誉的样子很有乐临姑娘特征,水滟滟一双眼睛,笑的时候露出整齐的小白牙。 “乐临?” “没错,我初次知道的时候也觉得很奇怪。这样一来好像那个人是我们安排之下出现,可我对那个安如玉的存在一无所知。”顾衍誉想了想,没说出聂荣在此事中的作用。 顾衍慈轻叹一声,终于还是说出自己的隐忧,“我只希望,七王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他像你。” 顾衍誉从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凌厉之色捕捉到了一点东西,顾衍慈一直以来代替了顾老夫人的位置来照顾她,对她总有种护犊的心情。七王跟安如玉那点事,想必她心里的膈应不会比顾衍誉少,那么,另一个目击此事的人…… “怜儿她……” 顾衍慈面沉如水,“前些日子下过雨,脚滑,她不慎落井了。” 顾衍誉一惊,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她已经听懂了。顾衍慈的心善是留给顾家人的,她早已经在这深宫的时光流逝中变成了一个更加分得清轻重敌我,更加懂得防备和自卫的人。那个无辜的宫女多看了一眼,但顾衍慈不能让她透露出去一丝一毫,落在有心人眼里,这件不像话的宫闱秘事可能牵扯到的实在太多。 顾衍誉最早的时候觉得顾家有她一个伪君子就够了,没成想事到如今,也许除了顾衍铭,他们所有人手里都干净不了。是的,七王对安如玉的宠幸不能被更多人看出端倪,否则顾家和七王之间的往来就会变得可疑。 顾衍誉想她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指摘顾衍慈的做法,只是觉得顾衍慈有点可怜,跟她自己的可怜是一样的。 第52章 章 顾衍誉从在水一方里带了杜衡出来,意图让他去察看一下顾衍铭的健康情况。之前顾衍铭生病显然是被她坑的,为的是让他不能出征。但这话不可放到明面上说,所以顾衍誉只能背地里对顾衍铭下药。严柯顺利离开陵阳之后顾衍誉让杜衡循序渐进地减少了用药,好让顾衍铭符合自然规律地痊愈起来。她于心有愧,生怕一个操作不好给顾衍铭留下什么病根,故而让杜衡特别上心此事。 顾衍誉近来很是惜命,长老廷像一把利剑悬在她头顶,她背地里暗卫布了个足才敢跟杜衡两人招摇过市。然而不出片刻她被一人拦住了,正是她暂时不想见到的救命恩人,戴珺。 顾衍誉一边腹诽为何训练有素的暗卫对这样一个突然冲出来的人毫不设防,一边酸溜溜地想他们大概是把戴珺纳入可信人物的范围内了,多么的,令人惆怅。 戴珺眼里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声音轻缓得有些冷淡,“借一步说话。” 杜衡背着药箱,不尴不尬站在顾衍誉旁边,惯来慢半拍的神医妙手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问玉珩公子好,下一刻却被顾衍誉拉着利落地往顾府方向去,“兄长有疾,抱歉,改日再约玉珩兄吧。”她飞快说完这一句,甚至没敢去看戴珺的眼神。 戴珺眼神落在她拽着的杜衡手腕上,而杜神医才反应过来似的,“啊,玉珩公子好,哦不,玉珩公子再会……” 顾衍誉狠狠剜了他一眼,感觉有些丢人。 戴珺没打算让这事就这么过去,再次拦在顾衍誉跟前眼里有些压迫的意思。“我会很快说完,你听我。” 顾衍誉总觉得依照戴珺个性,她婉拒一次对方应该就听懂了,不会做纠缠,而戴珺的反应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从前没觉得戴珺会给人这么大威压,少负盛名的玉珩公子更多时候像个事不关己的人,所有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在暗潮涌动的政治中心,长成一株遗世独立不染尘俗的植物。所以这么些年,他们虽玩得多,却也仅止于君子之交,私底下倒不见得亲厚到哪里去。 陵阳城里那些聚会来来去去,但都不过是些场面上的事。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相比性格冷清一点的戴珺,顾衍誉还是跟严柯私底下走得更近。所以面对多年好友突如其来的变化,顾衍誉有些摸不准了。 顾衍誉看不懂他,同时她也快看不懂自己了。一个掌握自己那么大秘密的人,顾衍誉竟然只是心虚,不明原因地想要避开他,而没有想过要杀掉他,大概她对戴珺比自己想象得更信任一点。 最终顾衍誉在戴珺眼神逼迫下点了头,让杜衡去旁边等她,随即与戴珺一起走进不远处的小巷。“你要说什么?” 戴珺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顾衍誉脸上一点平时自得意满的虚伪笑容都看不到,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戴珺呼吸有些粗重起来,是被她不驯的态度激怒的样子,顾衍誉不怕死地抬起下巴看他,“不说我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种隐隐的畅快,戴珺薄怒的脸和引而不发的表情都让她有种恶作剧的愉悦。顾衍誉打小被养偏了,看起来是个娇纵之人但其实没有跟什么人好好使点小性子的机会,如今她是拿准了戴珺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故而把所有的坏脾气和不甘心都倒出给这个人了。 她凉薄地看了戴珺一眼,言毕就要抬脚离开,被戴珺一把攥住了手腕。 人被圈在戴珺和那小巷的高墙之间,顾衍誉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戴珺反而收紧了手。暗卫都是明眼人,知道这两人之间有点蹊跷,却更不知道该不该出来了,于是都默契地按兵不动。 顾衍誉没这么憋屈过,眼睛毫无预兆就红了起来,像被欺负了似的。 戴珺眼里一动,渐渐松了力道,“你走吧。” 顾衍誉垂下眼,侧身走了出去。戴珺的衣带被她带起,很快又垂落下来。 杜衡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不言语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顾府,发现这人很快又是一副没事人的表情,情绪转换之快令人咋舌。 顾衍铭让杜衡给自己诊过脉,后者说已经大好,无事了。顾衍铭立刻就拉着自家妹妹讨论起了军务,“据说西南战况不好,这几日送来的战报皇上都不满意。” “西南本来是个瘴厉横行之地,这次流民聚集,夷人趁机攻进来,情势越发复杂,”顾衍誉想自己一手促成了现在的情况,西南枉死的那些百姓,这冤孽至少得算一半在她头上,“严柯初到西南,能否收服当地官员为他办事尚不可知,能保持住现在的情况,不退即是进了。” “唉,”顾衍铭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你说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在这个关口上躺下了。严家那小子年纪轻轻的,这不摆明了那些贪生怕死的加起来欺负这个孩子吗?” 顾衍誉替他理了理被角,“也不是哥哥的错,不用太挂怀了。朝中并非真的无人可用,一旦西南危机波及到夹禾关,皇帝一定会派重臣去解决此事。说白了,眼下西南战事,虽然紧急,但陵阳这些官员不过把它当作每年都有的扰境滋事之举,能赖掉就赖掉不管罢了。” “可我总放不下心,西南的百姓何辜,战事拖延愈久,对那些百姓生计愈不利。严柯带人千里行军,也经不起长期折腾。”顾衍铭在人情世故上愚钝了一点,说起民生军事来倒是很有见地。 “哥哥这么说,莫非是有意去西南么?” 顾衍铭正色,“你知道我是闲不住的,眼下病也好了,没道理继续耗在陵阳城里。” “父亲不会允许的,”顾衍誉很肯定这一点,顾衍铭看不出他自己突然卧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愿意相信杜衡那些装神弄鬼的说法。但顾禹柏肯定是看出端倪的,只不过他同样不舍得把自己儿子送去西南那种湿热地方受罪,才对顾衍誉所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顾衍誉斟酌了片刻,“西南……哥哥还是不要着急去了。眼下七王那边也是用人之际,哥哥留在陵阳,万事也有个商量。” 两人正说着,嘉艾急急忙忙跑过来。顾衍誉看她鼻尖上还冒着汗,全然没有一贯持重的样子,瞄了一眼顾衍铭之后跟他告了个退,出来压低声音问嘉艾发生了什么。 嘉艾眼里还有些未褪去的惊恐之色,“安如玉……死了。” 第53章 代替 安如玉在疼痛中抬起头来,那个男人背对着他,透过窗洒进来的阳光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阴影。他记得在宫里的那个傍晚,男人走向他的时候满身都是酒气,安如玉从他血红的眼里看到了□□和不甘。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害怕,却没有能力和立场反抗,从他被送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他早就预料了今次会发生的事。 那个男人从没真的碰过他,更多时候,他们在静僻的房间里对坐。他要他穿跟顾衍誉一样的衣服,要他在他面前露出那种懒散又轻挑的神情。有时候那个男人会沉醉地过来摸摸他的脸,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有时候那个男人会突如其来的愤怒,随手抄起什么酒杯瓷碟就扔过来,说你是什么东西,只有她可以这样看我。 安如玉跟送他去的那个人恳求,“太尉大人,我可以为您去任何人身边潜伏下去,但我能不能不再侍奉七王?” 事后安如玉想自己可能太绝望才会去向顾禹柏求一条生路,生路是给人的,他被养大的这些年,从来只是以一个物件的身份罢了。顾太尉的脸上冰冷如铁,他甚至没有从正面去回答安如玉的问题,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来,倒出两颗药丸,“送你走可以,但是这个你带不走。”安如玉苦笑,不按时用药他甚至活不过今晚,就算他逃走又能有什么用呢,他讨来那两颗药丸,急切地吞下去,“谢太尉。” 多的话就没再说了,安如玉想自己没办法跟命争。他从前以为绝类顾衍誉的那张脸会给他带来荣华和好运,现在想来不是的,他恨不能撕了自己这张面皮,然而一切已不由他自己。 “疼吗?”七王俯身过来,语气轻缓却透出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不疼。”安如玉眼里几乎要溢出眼泪来。 七王哼笑一声,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不疼……你知道如果是她会怎么说吗?她会用那双眼睛恨恨地剜我一眼,然后不给我任何跟她说话的机会。她十二三岁头上就那么好看,好看得像一把刀似的,但她自己一点不知道。虽然每次见了我都礼数周全,但我知道,真正让她放在眼里的,这世上没几个。” 安如玉惊疑不定看着他,脖子上的辖制好歹松了一点,他细密地喘气,不想惊动情绪明显失控的七王。 “或者她会虚与委蛇逢迎我一段,然后憋着劲儿随时给我致命一击,”七王倏然又收紧了卡着他脖子的手,“她那么骄傲,如果我强占了她,她一定恨我入骨,不过我甚至没有让她恨我的机会。你不是她,也没有人是她。顾禹柏以为把你送来就够了么,所有人都想用替代品来糊弄我!他是,母后也是,王兄也是!你们从来没有人真正看得起我!” 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安于如不懂为什么这个男人心里有这样多的不甘和愤怒,他艰难地扒开卡着他脖子的手,断断续续说道,“可是……太,太尉大人是真心,辅佐七王成事的……” “你错了,他不过是觉得总归要选一队站,不如选更容易受他控制的。这么多年,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拿了我多少把柄,以为我看不到么?可是老皇帝就要死了,他要死了!庆国将来就是我的,再也没有人能凌驾在我头上,她顾衍誉也是我的,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安如玉心下震惊,有了一个不确定的预感。 “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么,因为你就要死了。” 他往安如玉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安如玉用舌头死命抵住没让那颗药进来,男人发了疯似的捏开他下巴给塞了进去。安如玉狼狈地趴在床边抠自己喉咙,但什么都没吐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淌出来,最后他放弃了挣扎。 男人背对着他,声音平静而凛冽,“回你该待的地方,不要死在我的府上。” 安如玉走了,那个人像他屈辱的过去,尽管身在荣宠之中,却什么都得不到最好的。他小的时候,最好的东西都是送到他母妃宫里,然而他能看到得不到,原因无它,他有一个哥哥,比他更具备得到这些的资格。那时候他很想要一个西域进贡的琉璃球,可是转头这个东西被分到了他哥哥宫里,哥哥根本不喜欢那种小孩子玩意儿,没几天就收到库房里落灰去了。 后来他哥不知从哪里听说他喜欢这个琉璃球,便赏来给他玩,可他对着那个琉璃球再也生不出把玩的兴致。为什么,自己想要的一切,要依赖别人的赏赐才能得到呢? 或许从那时起,野心的种子就已经被埋下了。他为此蛰伏了十几年,年轻气盛一点点被消磨干净,但是野心的火却越烧越炽。为什么同是生而为人,有人天生要高出他一头呢。他从血统到能力都不差于任何人,却一直要装出甘居人下的样子。看着安如玉走开的背影,他在心里向自己承诺,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使用替代品…… 顾衍誉对着眼前那个面目青灰的死人寒了脸。 盛春要来了,阳光已经开始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眼睛,转头对身边人说,“葬得体面一点吧。” 任谁都不会在看到一个跟自己长得七八分相似之人的尸体之后还有好心情,令狐玉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刻板地说,“人是从七王府出来之后死的,被喂了毒。” 关于安如玉的事,从来没有这么快这么清晰地得到过消息。如今一下子查出由头,顾衍誉反而开始不安,这意味着背后原先存有顾忌的人开始没有顾忌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戴珺那边呢,什么情况?” “这两日似乎是跟戴学士起了争执,在西边皇陵出入过几次。” “皇陵……”顾衍誉眼里精光一现,事出反常必有妖,戴珺好好的去到那个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地方做什么。她连日来躲着他,无非是手里毫无戴珺的把柄,也不清楚他的意图,如今找出一点头绪来,反而有了一点底气。 令狐玉欲言又止,他是个风月场上摸爬的老手。看着顾衍誉这不开窍的样子心里有点恨铁不成钢,戴珺那么个人,巴巴地跟在她后边为的是什么,他这个看客早就清楚了。但顾衍誉是个犟驴,劝不得说不得,保不准还适得其反了。 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好奇着,戴珺这番作为后面到底有没有其他目的,毕竟如果只是看上顾衍誉的话,令狐玉怀疑戴珺可能瞎。 第54章 章 顾衍誉甫一回府上就嗅到了空气中紧张的意味,果不其然,连顾太尉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色透出不加掩饰的难看。 顾衍誉抖了抖衣袍走进门来,先跟父亲问了安,接着挑了相对无害的顾衍铭来问,“这是怎么了?” 顾衍铭看了父亲一眼,期期艾艾准备开口,顾禹柏在他之前截住了话头,“誉儿,你跟我来。”顾衍誉疑惑地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目光,看自己哥哥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乖顺地跟着顾禹柏走了。路上她低眉顺眼地盘算,顾太尉这么个态度到底准备跟她说什么事,本以为已经很少事再能刺激到自己,没成想顾太尉一开口,吓得顾衍誉快要连站都站不稳。 “你应该已经得到安如玉的死讯了吧,”顾禹柏的语气很坦然也很肯定,他说,“安如玉是我放到七王身边的人。” 顾衍誉立在当场,虽然背脊挺直得像一棵矫枉过正的小树苗,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并非因为脑中一片空白,而是无数疑问同时窜了出来,导致她不知该从何开口,于是她适时选择了缄默。 顾禹柏端坐在他的梨花木椅子上,不疾不徐开口,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旧事,“他喜欢年轻漂亮的孩子,这在早年不是什么秘辛。安如玉是我教出来的,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牵制他,也好让他……放弃你。但我没想到,他的胃口不仅止于一个替代品,七王的野心在我估计之上,他是想要得到整个天下的人,不会容忍任何人对他的敷衍和掣肘。” 他每说一句,顾衍誉的心就往下沉一点。就算她能体谅父亲为了自己而培养出一样替代品的好意,仍然无法理解顾禹柏会放纵七王对她这样的情愫,或者说单纯的占有欲。 顾衍誉的声音有点发僵:“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 顾禹柏对上她漂亮清明的一双眼,终是透出一点愧色,“安如玉没有取悦他,反而惹恼了他。今天在朝堂之上,他举荐了你哥哥带兵去西南平乱。” 响鼓不用重锤,顾衍誉听懂了。 让顾衍铭去西南,是七王的敲山震虎之举,他要让顾家知道,即使曾经他们是休戚相关的合作伙伴,但如果顾家做出有悖于他的事,他照样可以对顾家下手。他需要的是臂膀,而不是一个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存在。早先局势未明,七王尚且需要蛰伏,如今他拥有绝对优势,顾禹柏弄来一个肖似顾衍誉的人敷衍他,便触到了他的逆鳞。而顾禹柏爱子如命,不用问也知道,他找顾衍誉来说这番话是为的什么。 顾衍誉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不甘。她最近已经开始接受父亲这个角色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生变化,从引路人、布道者,到一个彻底的政客,一个弄权者,她早该有这样的自觉。 顾衍誉只是想为自己争取,她发现即使她能隐没真实身份去做顾家一颗暗棋,但她无法想象自己跟安如玉一样,违背心意去服侍一个不喜欢的人:“陵阳城里这么快就轮到他说了算么?昨日姐姐还说,皇上的身体已有好转……” “那是因为我让她断了药,”顾太尉说。顾衍誉终于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诧异神情,只听到她一直敬仰的父亲道,“皇帝的身体是回光返照了,他撑不过今夏。” 那一刻顾衍誉很想问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她第一次开始怀疑,她和顾衍慈都不过是顾太尉手中一枚棋子,而他真正疼爱的孩子的只有顾衍铭一个人。顾衍铭可以去战场杀敌,刀下染的都是敌人的血,百年之后也是青史留名的好汉。而身陷宫闱的顾衍慈和在权贵漩涡中的她手里都不干不净捏着无辜之人的性命。她想不久之前她还因为戴珺和长老廷对她的指责而愤怒,还能坚定地认为自己不过是为家族谋,并没有影响过庆国的国祚,可她现在开始疑惑了,眼前明明白白,顾太尉所做的事情,是在弑君和□□。 顾禹柏眼神一直盯着桌上一方砚台,余光扫过三观破碎难以重建的顾衍誉,“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我来告诉你。誉儿,这才是世家,我要让整个顾家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一直做一个守成的人。” “我不懂……”顾衍誉的声音很飘渺。 “顾家走到今日,荣宠和威胁一样多,我们不能无动于衷等着别人来决定,皇帝龙体有恙,改朝换代是避免不了的,这种时候根基深厚也意味着尾大不掉。这个皇帝眼前的功臣可能是下一个皇帝的眼中钉,这个皇帝的宠妃可能会殉葬或者终老佛堂,再也没有之前的荣华。而顾家不能倒,因为不只有我们,还有那么多依赖顾家活着的人。” 顾禹柏这番话说得足以称得上是动情,但顾衍誉毫无知觉,她只是有点感慨地从他脸上看出了苍老的痕迹。顾禹柏的话没有打动她,却从另一面传递出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命令感。 顾衍誉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我要做什么呢,去服侍七王?”她听见自己极力压抑之下声音的颤抖。 顾禹柏没有说话,只是用充满了悲悯、怜惜和恳切的眼神看着她,顾衍誉的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前几日过量服用提神药剂的后果,是她现在觉得头脑里一团浆糊,格外不清醒。 “我不准!”门被砰然推开,来人力道太大,导致门板在他松手之后还晃悠了一下回去,发出滑稽的声响。顾衍铭涨红着脸闯进来,语气异常坚定,“我要去西南。” 顾禹柏的嘴唇僵直成一条线,似乎不得不通过鼻翼的大幅度翕动来排出超乎寻常的怒气。顾衍铭则充分发挥了一个不会看眼色,不会读气氛的人的特长,坚定地表达完了自己的意见,“阿誉是我妹妹,我不会看着她做这种事的。去西南而已,若不是前半个月卧病,今次带兵平乱的一定是我!” 顾禹柏已经飞快把形于色的怒意压下去,眼底却像酝酿着暴风雨之前的风卷云涌。这次不用别人提醒,顾衍铭也看出了,父亲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意见,于是他像所有第一次反抗父权的叛逆少年,几乎是凶狠地掷出自己的底牌,“我已经递上了请战书,明□□堂之上父亲就能看到了!” 太难得顾衍铭比家里两个聪明人都提前了一步,请战书送呈皇帝,细想想,皇帝恐怕没有不允的道理。就算顾太尉手眼通天,到时候事情摆到明面上了,他如何在朝堂上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生生留下来呢。 顾禹柏眼里显出疲倦神情来,最后吐出不轻不重两个字,“出去。” 顾衍誉嘴角勾着些冷淡笑意,轻飘飘打了个转走出去,没再去看二人的反应。 接着便打马去了西边皇陵。 她没有存着找到什么的想法,只是下意识想策马往没人的地方跑。她人生的前很多年都是顾禹柏在牵着她走,她尽力去成为一个符合顾禹柏期待的孩子。父亲,是她扭曲而隐秘的世界里,神像一般的存在。她怀揣着不能为为人道的秘密,所以能与她共享那些秘密的人,自然而然地拥有她巨大的依赖和亲近。而这些日子以来,这尊神像重新变回了人,一个有偏颇有恻隐的人。她内心被抛弃的孤寂感比被背叛的感觉更甚。 笛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极高的调子,讲的是一个很宏大的故事。能把笛子吹成这样的人不多,顾衍誉勒住马,听得有些痴。天高地迥,她是这浮世中蜉蝣一般的存在,却有着那么多不合时宜的忧愁。 最后索性翻身下马,脚步不自觉地靠过去,直到一曲终了,那人才回过身来。顾衍誉低低叫了他一声,“玉珩。” 第55章 章 戴珺原本是来伤情来的,他不敢让旁人知道,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玉珩公子,其实还有这么一个不碰都疼的痛处。他终于想明白顾衍誉为什么躲着他,那人跟看起来惫懒没正形的样子不同,内里是个人精。顾衍誉不平白接受别人的好意,就像她从前每一次,都能不着痕迹把欠过的人情还回去,圆滑得不动声色。 戴珺想跟她说,其实他对她没有什么其他企图,好让她放心,再想想这话也不全对,他当然是对她有所图的,图的还相当之多。 但戴珺不能把这些少男心事说给当事人顾衍誉听。戴珺心里头有一道坎,是关于严柯的,这么多年他都看着顾衍誉跟那人亲厚有加,甚至为了救严柯出去连自己兄长都算计进去。聪明如戴珺做了一件傻事,把顾衍誉的态度做了错误归因。 他喜欢顾衍誉,他觉得顾衍誉喜欢严柯。于是他近来相当之忧愁,此情无计可消除,直教人辗转反侧、牵肠挂肚。 戴珺手里执一根笛子,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他定定地看着顾衍誉走过来,只那一瞬间,好像她跨越的,不是眼下那一点踏实存在的距离,而是十丈红尘,万水千山。他几乎有一种这个人在走向他的错觉,然后不可抑止地为这种错觉而激动起来,但表现出来的,只有手指的微微颤动。 顾衍誉脸上的神情淡漠得甚至有些收敛,眼里也不是他见惯的,懒散或者飞扬跋扈的任何一种样子,而是安静的不起波澜,像是深夜里,月光下面的湖。 顾衍誉什么都没说,但戴珺可以肯定她此刻心情低落得接近委屈。这个判定在戴珺心头升起的时候,先是吓了他自己一跳,原来不知不觉当中,他已经这么了解眼前这个人。他们之间确乎存在着某种经由时光淬炼的牵系,即使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顾衍誉是个姑娘,但这种羁绊早已经在慢慢生根发芽,如今这点脆弱的小花开了出来,是戴珺意料之外但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戴珺喉咙有点发紧,他聪明的脑袋转了几转,最后也只说出“怎么深夜出来,也不多加一件外衫?”这不疼不痒的一句来。 “出来得急了,没顾上。”顾衍誉说。 戴珺没期望她真能回答这个看起来纯粹是没话找话的搭讪,也没料到她认认真真回应了。于是再接不上话茬来,只能愣在那里,看起来像一个长得颇为好看的二傻子。 顾衍誉垂着眼,月华给地上罩了一层白霜,两人的影子靠得很近,只要她再过去一点点,两个人影就会融到一起。顾衍誉将将在他笛音里听出来的那么一点天地苍茫唯吾一人的孤寂,突然就被冲淡了一点。 戴珺想,然后该说什么呢,问她冷不冷?万一说冷怎么办呢,顾衍誉会接受他的外衫吗?还是说……你看月亮多美,不行,这太暧昧了,好像两人约好了来这荒烟的地方看月亮似的,抑或者,再给她吹上一曲……戴珺没留意自己已经乱糟糟想了那么多。 “西南……情况并不好。”顾衍誉说。 哦。 然后戴珺就冷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的。 她担心严柯,所以睡不着。 他不知道就怎么想起了“可怜泸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一句来,戴珺心里压抑太久的那些感情积累成了一种几乎恶意的嫉妒。同样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严柯怎么就那么好命呢。她夜半难以成眠,不得不策马行至郊外的原因竟是这个……也许远在西南的严柯,也正抬头看着月亮,思及陵阳城里这个人。 戴珺忽然对他们头顶共此时的那一轮明月也生出一点恶意来。 但场面上的话还是得有,“你不用太担心,严柯打小就弓马娴熟,未必会吃亏。” “也是。” 顾衍誉被他这么没头没尾地安慰一句,克制地打住了自己原本打算说的话。她嘴角浮起一点飘忽的笑意来,然后消失得没影没踪了。她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跟戴珺倾诉呢,也许是因为戴珺知道她太多见不得的秘辛,导致自己每次见到他都有种破罐破摔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她实在无人可说,外面受的委屈还能火花带闪电地还回去,但是家里给的,她说不出口,只有打掉牙混血吞。这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顾衍誉说出去嫌丢人。 她甩甩头,伸出葱管似的手指,揉了揉自己脑袋,轻轻呼出一口气。 “对了,上次你找我,为了什么?” 这是偃旗息鼓,准备议和的意思了。 戴珺比她高上许多,打量着她微微向上看的眼睛,和下颌好看的弧线,顿了片刻,做出一个决定来。 “跟我来一个地方。”他说,说完就径直先行了一步。 顾衍誉莫名其妙地跟上,只觉得戴珺浑身散发着一点别扭的气息,很是不同于往时。 皇陵有入口她是知道的,毕竟如今宫里那位驾崩之后还要往里面抬。但这个入口隐蔽得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入口,尽管制式上看来华贵不输于正式的那个。 顾衍誉拨开两片草叶往里看了一眼,黑魆魆的通道尽头好像燃着火,她立时毛骨悚然起来。毕竟作为一个亏心事做得太多,道德感又太强的人,顾衍誉怕鬼怕得厉害。 老实讲她不知道戴珺要干什么,大晚上走到皇陵里面去,总不能是倒腾古董的,也不应该是想找个偏僻地方寻仇,顾衍誉自认这段时间虽然跟他闹了一点别扭,但不至于让戴珺恶向胆边生,把她无声无息解决在这个富丽堂皇的陵墓里。 于是顾衍誉停下了,戴珺回过身来,微弱的亮光里,映出他灼灼一双眼,是疑问的意思。 顾衍誉很平静地解释,“太黑了,看不见路。” 戴珺掏了一个火折子出来,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静默地燃烧,“走吧。”他说,“记得走我踩过的地方。” 顾衍誉心头一惊,这是这里埋着机关的意思,但他说得太理所当然,顾衍誉不好意思做出太过激的反应来。考虑到保命要紧,她下意识往戴珺身后靠了一点,两人此刻几乎是紧贴着的。那一小股呼吸吐在戴珺露出的后颈上,戴珺事后想自己可能真的没多大出息,因为这一点居然脚下一个不稳,踩错了他早已熟稔的机关。 在顾衍誉反应过来之前,戴珺眼疾手快地把人揽到自己怀里,一支冷箭擦着他翻飞的衣袍过去。 第56章 章 如果说顾衍誉有什么突出优点,识时务肯定是其中之一。在戴珺稍显尴尬地放开她之后,顾衍誉忍住了想要呲他一句的恶劣禀性,颇为识趣地没有对戴珺阴沟里翻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甚至为了好好活着走过这段路,也没对戴珺一直攥着她的手表示什么不满,尽管高出她半度的体温颇有存在感地给她制造了一点不适。 在贪生怕死这件事上,顾衍誉是多么有思想觉悟的一个少女啊。 路口的光点渐次清晰起来,顾衍誉用将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再去适应了一下光明,这一看不得了,光看那石灯繁复的雕刻手法,她就断定自己大概是真的跟着戴珺盗墓来的。只不过为何这古董灯还亮堂着,她一时间没能顾上考虑那么多。 戴珺引着她走过了那盏价值不菲的古董灯,顾衍誉起初对他的漠然有些微不解,不过当她一路看过去,甬道两边都点着这种灯之后,顾衍誉也麻木了,强装出一点见过大排场的样子,学着戴珺那样式,没再多分一点眼神给那石灯。 接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厚重而高大的青铜门,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到了变态的地步,顾衍誉深吸了一口气,猜测这可能是某个宗教场所。 如果不是怀揣某种信仰,很少有人能把一个东西做到极致,至少在顾衍誉这种本质上的惫懒人眼里,一切太过考究的制式都是一种自我折磨,故而她虽然挑剔,但也就在人类尚可忍受的范围里作作妖罢了。 下一刻戴珺熟练地摸准了机关,巨大而厚实的门扉訇然洞开。 他们在一座宫殿的正殿里,顾衍誉非常确信自己的判断,尽管她没有跟着父兄上过朝,但她远远瞧见过庆国皇宫那所正大殿的样子。这里的情景看起来跟那座宫殿是如此相似,以至于顾衍誉甚至要产生这里也会有万臣朝拜的错觉。 地宫?顾衍誉很快扼杀了这个念头,她直觉地从这里嗅到了一点人气,虽然制式和规模都在向她诉说这个地方的存在是多么于皇权不敬,但她想这里也不可能是地宫,地宫不会有活人行动的痕迹,会比这阴森很多。 “你一直在调查我,我知道。”戴珺开口了,以一种顾衍誉难以应付的耿直。 他的声音在辽阔的空间里回荡,震得顾衍誉有点心悸,尽管戴珺语气其实平静而温和。 “你不来问我,我只好自己告诉你,”戴珺说完之后顿了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理直气壮一点,“这就是我的野心,我不是白白帮你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戴珺在心里默默补上了这一句。 顾衍誉没说话,只用一种戴珺堪不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戴珺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人生中没有刻意想要对谁好的经验,唯一碰上了这么一个顾衍誉,却不巧是个人精。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瞎猫碰上千年耗子精,戴珺直觉自己这个借口找的有点别扭。虽然他感觉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但他觉得顾衍誉察觉到不对劲了。 但顾衍誉没说破,极快地压下嘴角勾着些嘲讽的笑意,“我没懂,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戴珺面无表情搬出了之前打好的腹稿,“你看到了,这就是长老廷所在,是足以跟皇权分庭抗礼的。成为能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执剑者,所能拥有的权力和财富都难以想象。我要的是这个。” 或许他太直接,顾衍誉也连那些弯弯绕绕的太极功夫都丢了,“为什么是来找我,不是直接找你爹。你成为他的继任者,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戴珺被她噎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但他下意识不想被顾衍誉发现这点,“不是的,成为执剑者,需要先修身齐家。” 顾衍誉乐了。 但戴珺看出那不是什么阳光明媚积极向上的笑意,她笑得太用力,眼角甚至渗出了一点水泽,“没人会质疑玉珩公子修身修得怎么样,那你要我帮忙的就是齐家了,可我认识的没有什么好人家姑娘,倚翠楼和绣红苑,你看你更喜欢哪个?” 戴珺的脸色终于明目张胆地难看了起来。 刺激够了对方,顾衍誉收敛了面上表情,走过去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望进戴珺眼里,问道,“你想要我跟你成亲?” 戴珺没有否认。 她又问,“你喜欢我?” 如果戴珺不是那么紧张,也许他就能听出顾衍誉声音里面的颤抖了,可惜他没有,于是他也没有肯定,以一种正义凛然而缺心眼的表情直视着顾衍誉。 落在顾衍誉眼里,戴珺的反应就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纠结。她用她自负聪明的头脑捋了一下戴珺的作为,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并做出了颇具行动力的回击。 “我不需要,”顾衍誉启唇吐出这几个字来,脸色已经变了,“不用你可怜我。” 戴珺懵了片刻,不知为何话题神奇地指向了这里。 顾衍誉说,“我这么多年女扮男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苦衷。你查到的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没错,不过也没谁支使我。你知道么,打从你得知我身份之后,你就老用一种充满同情的眼光看我。其实我没那么惨,也不需要被什么人拯救。玉珩你心善,我承你这个情,但今晚这些话,就当我没听过吧。” 戴珺大脑终于跟上了频率,他颇为挫败地发现了问题所在,他洁身自好的将近二十年里,第一次有了一个需要眉目传情的对象,然后这个对象告诉他,你别用那种充满同情的眼神看我。 戴珺无力地想,要么是自己的输出方式真有问题,要么就是顾衍誉瞎。 但不管错在哪个人身上,都直接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友好邦交没有成功建立起来。 顾衍誉跟在戴珺身后无声地走了出去。 离开皇陵之后,连招呼也没打,骑上马走开了。 夜色沉沉,月亮周边笼了层云,她抬手擦掉眼角那点水泽,接着利落地抖了抖手中缰绳。 顾衍誉就算是傻的也看出来戴珺没有害她的意思,但她那点少年人的自尊占了上风,最怕失意时接受别人施与。开玩笑,戴珺需要她来成全他的野心么,他或许想了很久才找出这么一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借口,但这样一件对戴珺来说并不复杂的事情,一点都不需要处心积虑寻求别人的帮助。 如果没有理由,那就是出于对她单纯的同情了。顾衍誉前后一联系,越发觉得这才是合理的解释,戴珺同情她,所以处处施以援手,不求回报。顾衍誉一颗骄傲的少女心收到了伤害。 彼时她完全没有细想,不要脸如顾衍誉这样的人,为什么发现别人同情自己,第一反应不是趁机再捞点好处,而是打肿了脸充胖子也要骄傲地在戴珺面前挺起胸膛,说“我不需要同情”。 两人都落了个心事重重黯然神伤地回去。 顾衍誉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把戴珺得罪得很到位了。 第57章 章 顾衍铭那封大义凛然的请战书,是跟西南火烧眉毛的求救信一起来的。 到这份上了,即使被病体拖累得吊着一口气的老皇帝也知道最顺理成章的做法是什么。于是不日顾衍铭便轻车熟路点齐兵马出征了,顾太尉跟顾衍誉一起站在送行的队伍里,演了一出毫无破绽的离情别意。顾家满门是否忠烈不一定,除了顾衍铭满门是戏精却是不假。 从人群中出来,一脸慈祥的顾太尉回了自己府上,一脸乖顺的顾衍誉回了自己庄子里,连毫无芥蒂的假相都懒得维持。 顾衍誉觉得她有足够的理由去生这个气,莫说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顾家暗里解决了多少麻烦,铺了多少路子,就算她真是顾家一个不成器的幺儿,顾太尉作为一个亲爹也不该这么对她。 她不相信苦衷,苦衷这个玩意儿大多数时候是被人发明出来做借口的。事出必有因,可同样的因在不同人那里未必就是结出同样的果。所谓苦衷呢,就是当我们选择了看起来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一条路又怕惹人非议的时候,用来给自己挡箭的道德盾牌,好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身不由己。但是啊,但是……即使面对同样的窘境,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顾衍誉被七王之事刺激大发之后,从她经年的愚孝里面咂摸出一点滋味来。也许是老头子思想太顽固不化,顾家的担子压在他肩膀上,从责任成为了执念,道存不存未可知,术却越来越不讲究了。顾衍誉不想管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想了一个把自己女儿送给别人换儿子前程的馊主意,在她看来,她没到需要这样做的地步,顾家也没到。顾衍誉那点又硬又臭的脾气被激了起来,她想,七王若真是跟顾家撕破脸,她也总该能做些什么,不至于被动去讨好对方。 顾衍誉掬了一把冷水扑在自己面上,勉强抖擞了一会儿精神,梳理了一下眼前局势。如今她想要的是什么呢,在老皇帝行将就木,庆国勤等着改朝换代的当口上,让顾家能全须全尾存活下去,把顾衍慈和聂锦从那深宫里弄出来。她手上也不是没有几张好牌,细想想,还不到病急乱投医的时候。顾衍誉擦干净脸,眼底那点倨傲又回来了。 可偏生时运要跟她作对似的,顾衍誉将将躺下准备缓上一缓。 令狐玉凑过来告诉她又出事了。 倒霉的是那个不争气的陈御史,也就是顾禹柏他亲家,聂锦他外公。早在顾衍慈假模假式“生下”聂锦的时候,靠着枕边风解决了陈御史的门生贪墨银两之事。令狐玉说过之后,顾衍誉翻了两次白眼才想起来这茬,她以为这事早该翻篇了,不知道现在怎么又死灰复燃还加之东窗事发。 那门生主持修建的是皇帝在江南一带的行宫,大凡这种肥差肯定是有人从中贪两个的,但这门生仗着自己后台硬,贪得有点过分了。拿了国库的钱,没给皇帝拔地而起一座新的行宫,而是就地找了一个废弃的老庙,整休了一番。这事被人捅到皇帝跟前,自然是龙颜大怒,结果恰巧赶上顾衍慈“誕下皇子”。她温情款款向皇帝说起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老菩萨跟她说,这么多年庙里无人问津,今次他们替他修整庙宇是无量功德,故而赠她一个孩子,那就是聂锦了。 老皇帝一想,也是,顾衍慈这孩子算起日子还真是去行宫那段时间怀上的。但凡掌大权者到最后,都不可避免陷入一点虚无主义,转而向神佛求索,既然那门生歪打正着给皇帝弄来一个天人送子,正中了老皇帝痒处,皇帝也就懒得跟他追究那点银钱去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处理了。 老皇帝要是知道那里原本是个财神庙而不是送子观音庙肯定会非常崩溃,这么说来若天人送子是真的,那聂锦得是个钱串子。 此事老调重弹,皆因那倒霉的行宫又出事了。因为本来就地处偏僻,当时那门生给的说法是不打扰皇帝休息,结果这偏僻之地经过一群难民,当地连下了半个月的雨,行宫被泡垮了。跟开玩笑似的,一栋看起来雕梁画栋的庞大建筑,顷刻间垮塌了下去,躲在屋檐下的难民死的死,伤的伤。 顾衍誉眼皮子直跳,几乎没法评判这个事情。再没有比这更彻头彻尾的丑闻了,皇帝行宫被两场雨泡垮了,然后还捎带着搭上难民的命。那门生是逃不掉了,陈御史连带着被关了进去,接着就有人条分缕析举出他七条大罪。顾衍誉听了那折子内容,也觉得陈御史该死得很。做坏人门槛太低了,以至于这样蠢的坏人都混迹了进来。但她也知道陈御史不能不捞,这个人跟顾家的利益关系早就结成了一张网,他要是陷进去了,顾家也得折损不少。 顾衍誉理了理衣服,回顾府上去。她哥一走,她再不回去,偌大的顾府上就剩他爹一个孤老头子。虽然她近来跟顾太尉有些龃龉,不想低这个头,但毕竟是血亲,顾太尉意图把她送给七王这个想法不地道,但这么多年教养她的付出也不是假的。顾衍誉想了想,压下心头那口浊气,决定自己先服个软,毕竟这世上没有跟自己亲老子产生什么深仇大恨的道理。她活到这个年纪,对以前学过的大道理多了一点感悟,生活有时候是很多的妥协堆积起来,有些事情如果走到需要条分缕析辨明对错的地步,那就说明双方早就都输了。顾衍誉飞快地推翻了自己那点倨傲,准备回府跟顾太尉商量。 和谈这种事如果双方都先在心里退了一步,再谈起来就容易多了。 顾太尉又顶起那张古井不波的老脸,陈御史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老头尽管克制了自己,表情看起来还是有点牙疼,“皇帝不行了,朝中大政把持在七王手里,这事可大可小,尺度全看七王怎么想。” 皇帝知道自己将要久病,然而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儿子可继承他的霸业,只这一个这么多年来乖顺地伏在自己脚下的亲弟弟是个可用的。于是大手一挥,将这庞大家业暂时交到了他手里。顾衍誉琢磨,就算皇帝对七王的野心心知肚明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换做是自己,不想江山易主,又能保后世子孙一个周全,她也会愿意把大权交给自己的亲弟弟。 七王理政,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找他的晦气。如果不能指望他高抬贵手,就得找个人能来制衡他。 顾衍誉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建安侯呢,如果我们和他……” 她话头起了一半,自己先犯了嘀咕。严家出事的时候顾衍誉坑了聂荣和五王府一大笔钱,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说水火不容至少也是剑拔弩张。陈御史出事,捎带着顾家洗不干净,聂荣那边不趁机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想让他们倒戈过来同仇敌忾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时候她想起戴珺来,自己先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番。头天晚上那么驳了那人面子,现在需要求助了,再去找他,这种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行径,顾衍誉自己想着都觉得膈应得很。 另一边被念叨的戴珺正埋头整理案上卷册,七王走进来跟老臣说话,碰巧与他打了个照面,,想起这是戴学士的公子,便多寒暄了一句,“戴小公子勤勉,这许多卷册都是你整理的么?”戴珺不卑不亢报之一点头,“分内之事,做再多都是应该的。” 七王心里突然有点堵。 第58章 章 杜衡这两日非常之忙,连药庐都很少出。究其原因,顾衍誉又在作死了。她每次心血来潮想拯救一下自己那并不强悍的小身板以适应某种非人的工作强度,都得让杜衡愁掉几根头发。杜衡守着一个散发出惊天地泣鬼神气味的药罐子,摸摸自己越发凄楚的发际线,想自己来“在水一方”之前好歹是个神医妙手,不说江湖上人尽皆知,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他手上从没死过人。可到了这里,搞不好哪天就伺候出一个早夭的主子,传出去真不用做人了。 这么一想,他内心惆怅更甚,千年道行一朝丧,全赖顾衍誉这个杀千刀的。 顾衍誉两天没睡,嘉艾端着清粥进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精神矍铄的鬼。原本明艳漂亮一张脸跟蒙了尘似的,只有一双眼睛因为眼窝略有些凹陷而显得格外的大。 她桌上铺着几层纸,纸上画着凌乱而细密的线条,这些线条勾连起来的是一个个人名。一边的中心是陈御史,一边的中心写着七王的名字。顾衍誉采取的是一种无奈之下的笨办法,她既然无力站在七王的对立面,就必须想办法让七王和陈御史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利益共同体。后世有人提出过一种理论,一个人和另一个陌生人之间的间隔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可以和任何一个你想认识的人发生联系。 除了必要的热水和饭食需要嘉艾送过来,顾衍誉没让任何人进她这间屋子。也许她心底某个角落也有一个声音,在说这种行为根本是一个疯子才会做的,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温热的粥从喉咙溜进去的时候,还是让她久未进食的胃感到了不适,顾衍誉心知吃了会吐,不吃可能会死,于是一捏鼻子,视死如归地给自己灌了一大碗下去。目睹此情此景的嘉艾面目表情十分纠结。 顾衍誉手里拿着碗,眼里还盯着那画得密密麻麻的关系网。突然一个名字出现在她视野里,顾衍誉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嘉艾看到她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叫令狐玉过来。” 穿得花枝招展的貌美郎君立刻从门外摇曳了进来,顾衍誉丝毫不讶异于他的效率。只要在这庄子里,令狐玉总是可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令狐玉比她高出一头,这点差距让顾衍誉十分介怀,于是长于察言观色的令狐玉敏锐地捕捉到了站在他对面的这只鬼的不满,稍微蹲下一点,好让顾衍誉附耳来传令。 顾衍誉黑着脸把要他做的事情一条一条说了清楚,“我说得够明白吗?” “是,属下都记得了……只是不明白这么做……”令狐玉话没说完,感觉到肩上一沉。感情顾衍誉听他说完“是”便一头栽下去,阖上了眼。 令狐玉被吓得不轻,大呼小叫让杜衡过来,杜衡一个慢性子人被连拖带拽推进了顾衍誉房里,搭上脉一诊,那飘忽的发际线底下,出现一张黑脸来。令狐玉以为脑中演习过许多次的顾衍誉大限将至终于成为了现实,脱口而出“真这么严重?” 杜衡脸色还是黑的,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来,“睡过去了。” 令狐玉稍带遗憾地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来,“神医妙手果然厉害。” 杜衡阴恻恻看了他一眼,“我手起刀落才是最厉害的。”令狐玉感到脖子那里一阵凉意,同时颇为替上了贼船的杜衡糟心。 好的消息是,从铺天盖地的关系网里,真让顾衍誉揪出了这么一个人。此人名为高继英,他后娶的老婆跟陈御史有点远亲关系,平素最爱在乡里打着陈御史的名号招摇撞骗、欺行霸市。高继英这个不成器的个性是被他哥哥宠出来的,后来父母相继过世,兄弟二人生活难以为继,他十二三岁的哥哥四处打点关系进了宫,这才有余钱接济在宫外的弟弟。 高继英原本就被他哥哥纵容着,成长了一个非常跳脱的年轻人。在哥哥骤然进宫成了太监之后,他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对忍辱负重的兄长缺乏理解,又加之少人管教,这块朽木越发地不像话起来。 他哥高成英当初虽然是无奈之下进了宫,做了阉人,却也觉得自己让弟弟和家族蒙羞了,故而对这个纯粹无比的流氓地痞十分纵容,利用自己在宫里盘活的那点关系,时刻准备着替他善后。在宫里被磨炼出了好几个心眼之后,高成英意识到自己那点权力,其实都来自于他主子对他的信任,他不能无度的消磨下去。所以在弟弟迎娶了第二个老婆之后,高成英知晓了这个婆娘跟陈御史之间的远亲关系,就改为把名号挂在陈御史头上,继续替他不成器的弟弟收拾烂摊子,纵容着他横行乡里。 哦,忘了说,高成英是太后宫里的大太监,读过几本书,模样标志,又是一个心思活络的。这对丈夫早逝,儿子争权的老太太来说,真是一个再可心不过的人了。 令狐玉走出了顾衍誉的屋子,顾衍誉已经睡得近乎昏迷。嘉艾小心翼翼拧了帕子来给她擦脸,杜衡没好气地说,“你现在就是给她一刀她也不会醒。”言毕从嘉艾的眼神里发现自己似乎太血腥了一点,只好气呼呼转回药庐,往她药罐子里多加了几味没有必要的苦药。 嘉艾继续替她擦着脸,顾衍誉似乎睡得连呼吸都懒得进行似的,让嘉艾凭空生出在给死人整理遗容的错觉,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天之后接连发生了很多小事。 第一件事,高继英嗜酒,在他醉后回家的那条路上,恰逢县太爷嫁姑娘,他醉得东倒西歪,不长眼的轿夫与他发生了争执。高继英脑子里昏天暗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路边摸过杀猪匠的刀,再一刀扎进了那人的胸口。县太爷大怒,被众衙役围困之际,高继英当街大喊出了陈御史的名号,问谁敢动他。 第二件事,因敢于上谏被提拔了官职的骆同方听闻此事,隔日便拿到了朝堂之上来说。慷慨陈词,痛心疾首。此事发生得太及时,正中七王下怀,于是有察言观色之人再推波助澜,高继英当街捅杀轿夫之事被下令彻查。 第三件事,高成英收到宫外风声,心知这次不下猛药是捞不出这个弟弟了。于是费尽心思打点了几个熟识的人,有心之人悠悠拉着他开口,“七王已经下令彻查,涉事人等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成公公求人不如求己,您伺候的那位随便说句话不比我们这些小鱼小虾管用么?” 第四件事,令狐玉把一封他也不知道内容的信笺送到了倚翠楼的洛莲手上。 至此,令狐玉的事情已经做完。 有些人天生通透,你指点一句,他便可闻弦歌知雅意,接下来的事,是高成英该做的了。 第59章 章 太后拢共两个亲儿子,一个是身子骨不如她,现今昏睡在床上等死的皇帝,一个是从小对她不敢忤逆的小儿子,七王。但这两个亲生子成年之后,都无法温暖她孤寂的深宫岁月,她在此时遇见了高成英。 成公公今夜给她备了她喜欢的甜点,是老年人会有的那种甜腻软糯的口味,吃完了又给她上爽口的清茶。事无巨细地打点好,在太后“注意不到”的地方才露出一点倦色来。人老了就很容感怀,太后想这个人跟了自己这么久,原来他也快不年轻了。她的青春是消磨在先皇身上,泯灭在这煌煌宫阙里,而高成英呢,他的青春却全部消磨在自己这么个老女人身上。他越发地沉稳和敏锐,而她却从一个风韵犹存的先皇遗孀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太后怀揣着一点心事被服侍着躺下,老年人本就睡得浅,故而那一声声压抑的啜泣很快惊醒了她。是一个男人的呜咽,听起来分外伤情,她披上外衣撩开了帷幔,发现高成英眼角的水痕,“这是怎么了?” 高成英慌忙抹掉那点眼泪,先给她告了罪,罪责自己打扰了她的睡眠。太后不关心这些,只想知道他为什么难过,但问起他也不说,只道自己是对月伤情,平白惊扰了太后。老太太到这个年纪,知道他必然是有事,于是自己留心,招了人来打听。被问话的是跟在高成英身后的小太监,他早已经被教导了一套说辞,如是这般,所以…… 语言是多么的博大精深啊,即便是同一个事情,转达的方式不同,听起来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那小太监结结巴巴的叙述里,太后倒是听明白七八成,心里再怎么转上一转,就了解了个十成,于是她挥退那小太监,隔日便让人传话叫七王来见她。 从宁寿宫回来,七王摔了好几个杯盏,把那个让他不安的名字念了好几遍,仿佛这样就能把人咬牙切齿碾碎在唇齿之间似的。半晌,他气够了,逐渐找回一点理智,才宣了分管去调查高继英当街杀人一事的官员过来。 “查得如何?”他沉着一张脸问道。 那官员自以为已经摸清了七王的意图,这件小事的来龙去脉再好弄清楚不过,他想七王是要借机整饬御史陈家的,于是献宝似的开口,“那高继英之前就仗着陈御史的名声横行乡里,这次是他酒后闹事,当街杀人。一方百姓全看着呢,还说谁敢动他,要问陈御史答不答应。” 他汇报到这里,递话似的看了七王一眼,打的是讨点赏的主意,哪怕七王给他一个满意的眼神也好。 但七王却冷笑了一声,生硬道,“我怎么听说,是那县官嫁女占了百姓的道,又纵使家丁行凶,缠斗之中才被误杀的呢?” 正在兴头上的官员膝盖一软,短时间内没能反应过来。可看七王的表情,又心不甘情不愿似的,他几乎是调动了自己数十年来的官场经验,把察言观色发挥到了极致才咂摸出一点滋味,于是试探着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高继英杀人是事实,如果误杀的话,少关两年未尝不可。只是陈御史治下不严,弄出人命却也是真的……” 他看到了七王眼里那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表情,感觉自己这次发言的路子对了,于是更顺畅地说了下去,“陈御史在任多年,身为御史在其位不能肃清朝堂、监察四野,放任门生做出贪墨之事已是失职。就连一个远方亲戚都能仗着他的势子横行霸道,可见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陈大人不知做了多少监守自盗之事……” “你闭嘴吧。”七王靠在椅背上,倦怠地打断了他的话,眼里不甘和嘲讽的意思都有。 于是那官员彻底糊涂了,跪得特别干脆,一稽首道,“下官愚钝,还请王爷明示。” “高继英是误杀。贪墨银两的门生不可饶,陈御史监督不力,已自请辞官,不必再细究,你听懂了么?” 官员抹了一把汗,忙不迭说“听懂了听懂了”。 原本声势浩大的肃清行动就这么有头没尾地结束了,连虎头蛇尾都算不上,所有人对这样的收场都感到了一点摸不着头绪的困惑。顾衍誉作为第一推手还睡着没醒,大约是睡的时间太长,连身为大夫的杜衡也忍不住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令狐玉关切地看了一眼,杜衡摇摇头,如实交代道,“没死”,语气里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遗憾的意思。 五王爷府上。 聂荣已经在大堂里走了第二圈,“我还是不明白,七王为什么会突然放陈御史一码。” 五王爷撂了茶杯子,眼底看起来有些愉悦的意思,“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最早下令彻查时候拢络起来的那点人心是散得差不多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大概是想寻私仇找什么人的不痛快,所以挑了陈御史开刀。在朝中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谏官眼里,他却是个刚直不阿有血性和胆气的,这些举动还有几分大刀阔斧清除积弊的意思,南方那几个不成气候的文人居然写了文章来夸他,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哼,就这么完咯~” 实际上庆国在聂弘盛治下也算得上是国运昌隆,百姓富庶。他年轻时候也是个雷厉风行的皇帝,说一不二,让人敬仰和追随的。只不过如今老了,年纪和身体都撑不起那些雷霆手段,改成为了一个怀柔的人。 只是啊,世界上没有人永远年轻,却永远有人年轻着。那些未经世事打磨的年轻人,有一腔能燃尽自己和这世界的热血,有满心打破所有陈规的抱负,于是这些人逐渐在南方形成了一些不满皇帝怀柔手段的激进学派。整日凑在一起,没事明里暗里写点文章,来讥讽吏治疲弊,抒发报国无门热血无处洒的愤怒。 还凭借他们吃过的那几两墨水,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只不过习惯了温吞的朝廷,从未给这些人递出过橄榄枝,让他们依旧怀才不遇地堆在江南这块地上。如今皇帝病重,七王代理朝政,做的第一件事就让他们嗅到了一点改革的味道,那些年少的激愤和抱负有了得以施展的舞台。 没成想这事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悄无声息。 当初南方学派兴起的时候,令狐玉还问过顾衍誉要不要拉拢过来,或者安放点人进去。当时更年轻一点的顾衍誉眼里满满写着看不上,“那帮文人特别拿自己当回事,你现在去,他们就更拿自己当回事了。让他们激愤并贫穷着吧,再过两年激愤没了,只剩贫穷了,你再去捡有点见识的回来。” 令狐玉追着问,“那就放任他们不管吗,万一这帮文人真能撺掇点事来呢?” 顾衍誉摆摆手,“起事要有热血不假,也得有利益。他们就是在江南那块安逸地方过太久了,真想报国大可去西北,那里永远在征兵。我顶看不上的就是那点文人的酸腐气,落魄了就自怜说书生百无一用,自己无用跟书生有什么关系,平时不是把自己看得比所有人都高么。” 令狐玉也忍不住笑起来,“你真是张嘴不饶人。” 如今这个牙尖嘴利的人,毫无存在感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要注意着才能发现。令狐玉多瞧了几眼,似乎努力想找出一些她确实是活着的证据。 杜衡见令狐玉还有些不放心之色,“放心吧,她皮糙肉厚的,睡一觉能醒就没事了。” 令狐玉一笑,“我有什么不放心,千年王八万年龟,她这样的,得活上千万年。” 然后这个阳寿被判为千万年的王八龟就醒了。 令狐玉的笑容当场僵住。 第60章 章 许是顾衍誉醒来对屋里两人造成的刺激太大,于是她释放出的那点“扶朕起来,朕还没死”的信号竟无一人接收到。她只好默默用睡得没什么力气的胳膊撑起了自己,虚弱地问令狐玉这段日子外面情况如何。 令狐玉这才狗腿地反应了过来,端茶递水送枕头,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杜衡瞠目结舌。令狐玉用一种非常浮夸的笑容面向顾衍誉,“一切不出主子所料,七王放弃了对陈御史的追究。主子真是料事如神英明神武……” 顾衍誉皱了皱眉,在他说出更多成语之前,及时打住了他的信口开河。 “杜先生,你来说说,以为我想的这个法子如何?” 突然被点名的杜衡懵逼了片刻,他一直以来都没充当过智囊的角色,但能在“在水一方”里面,在这个情境下被顾衍誉点到名,他突然间对自己的智慧有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也许自己除了在药理上的天分,还有其他有待开发的特长呢。于是杜衡非常审慎地考虑了一下,接着像一个智者那样矜持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唔,其实,虽然这个结果是好的……但属下认为,这中间的每一环都很险。至少太后那里,肯为一个宦官给七王施压,有点不合道理。” 令狐玉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孩子真是实诚得……让人担忧啊。难怪顾衍誉当初找到他的时候,虽然他是一个号称神医妙手的大好青年,却被几个江湖帮派追杀得满世界乱窜。可见人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还要有情商才能活得下去。 令狐玉看了看顾衍誉的反应,酝酿了一下开口,“所谓兵行险招就是这样了,不管出于什么,太后确实对七王产生了作用,这就够了……” 顾衍誉却戏谑地挑了挑眉,用十分欠扁的语气说:“你看,杜衡都看出来这个法子不如何了。玉郎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听完话的两人都愣了片刻,杜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顾衍誉对他进行了一轮精神打击,于是涨红了脸,顾衍誉还假模假式地安慰了他一句,“当然杜先生在药理上无人能及,毕竟术业有专攻嘛。”杜衡忿忿出门去了药庐,继续给她添了几味色香味都很诡谲的补药。 作为一个多年在顾衍誉荼毒下的老人精,令狐玉太知道此时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于是他十分求知若渴地趴在了顾衍誉床前,“所以主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看,一个好员工,总是懂得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好让老板矜持地说出自己本来就想说的话。 顾衍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满意地眯了眯眼,“太后会不会因为宠爱一个侍臣而让他儿子放过一个朝廷蠹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七王爷的软处在哪里。” 令狐玉这次是真迷惑了。 顾衍誉露出一个有点恶质的笑容来,“你有没有想过,高成英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宦官。” “嗯?主子是说……” 顾衍誉轻飘飘开口,“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在想啊,如果那个孩子当初进净室的时候,有心之人放他一码,或者看他模样好就愿意保他下来,也应当是可能的吧。这就更好解释为什么太后身边这些年来始终有他跟着,对他的信任远超出一个主人对自己侍臣该有的信任。” 令狐玉大惊,“难不成这公公,竟然是太后的入幕之宾……” 顾衍誉不置可否,嘴角笑意倒是更甚,“唔,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麻烦了,难保会不会珠胎暗结。”她无视了令狐玉三观俱裂的神情,继续把话说下去,“如果有了这个孩子,她肯定只会让自己最信任的人知道,高成英会怎么处理呢,肯定不能留在宫里,被任何人发现都是丑闻一桩。于是只有跟宫外联系密切的高成英来把这个孩子送出去,会送给谁呢?” 令狐玉从善如流地接了话茬,“高继英……他的弟弟。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他这些年来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如此厚待。”令狐玉把自己因为震惊而丧失的理智一片片拼回来,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说法,“高继英的妻子是陈御史的远房亲戚……她抚养这个孩子,难保内情会不会被陈御史知道。如果七王知道了自己独居深宫的母后给他生出一个弟弟来,而陈御史也可能知晓内情的话……” “是的,他会投鼠忌器。宁可一口把这个暗亏吞下去,也不会愿意把这个事情闹大。毕竟,他是最看重血统和名分的人,比起逞一时之快,他更介意的是皇家的丑闻不能传出去。” 令狐玉虽然思维跟上了,情绪还没从这件宫闱秘事里面走出来,捂着脸喃喃道,“天哪,老太后……真是看不出来……这是真的吗?” “不是,我编的。”顾衍誉举重若轻地说。 令狐玉:“???!” 他原本只是想感叹一句,并不是一个问句,顾衍誉却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他。令狐玉花了很久才转过自己的头,眼里罕见地露出迷茫而无助的神情,顾衍誉终于克制不住笑意,恶劣地抱着被子笑到花枝乱颤。 她说得理所当然,一点都不为自己感到羞愧似的:“宫闱密事要真是那么容易弄清楚的,还叫什么密事。” 令狐玉气结:“那之前说的这个……?” “管他是不是真的,只要七王相信就够了。他看到那个孩子的瞬间就会相信这是他母后和高成英所生的,再接着,他就会相信陈御史一直都知道这个孩子存在,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顾衍誉说,“给洛莲那封信你还记得么,对七王这样疑心病重的人,不用给他事情的全貌。他甚至更愿意相信自己脑补出来的。” “所以你让洛莲做的,只是找人给他几个暗示?” 顾衍誉笑了,怎么看都有几分贱兮兮的意味,“你相不相信,他知道这个事情之后,甚至不会去质问太后和高成英任何夷人。他最多只会远远地看上那个孩子一眼,高继英的亲儿子啊,跟他大伯长得像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令狐玉觉得她简直缺了大德了。 顾衍誉开心不到半刻,神色又阴郁起来。“七王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件事。等他回过味来,保不准就要旧事重提。我争取的,只是时间而已。” 令狐玉腹诽她,你已经缺德到这份上,还能放过你的,得是有多大的心。 “玉郎啊,这两天辛苦你一下,看看顾家跟陈御史之间到底有哪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得趁这个喘息机会,赶紧先解决掉啊。” 令狐玉苦大仇深地搓了搓手,然后在顾衍誉慈祥的注视下颤抖着领命而去。 顾衍誉长舒了一口气,倒在床上。 片刻之后令狐玉脚下生风地回来了,一脸喜色地跟顾衍誉回报说,“戴家公子来了,等在门口呢?” 顾衍誉狐疑地看了欢脱的令狐玉一眼,他压低了声音,“戴珺手里有一本账册。” 第61章 章 送走戴珺,顾衍誉觉得自己睡了这么久攒起来的那些力气好像又快用光了。她宁愿戴珺跟七王似的,哪怕狼心狗肺丧心病狂一点,顾衍誉也就好卯足了劲儿去对付他。可眼下这个人啊,明明白白对自己没有其他图谋,还总上赶着过来乐于助人一下……这实在是,叫人难以消受…… 令狐玉在一边瞧着她,心里明镜似的。顾衍誉是什么人呐,说她是陵阳城第二没皮没脸的,都没人好意思称自己是第一,怎么偏偏到了戴珺这里,领受他一点帮助顾衍誉就坐立不安仿佛受了多大恩德似的。他想,这件事情非常的不寻常。顾衍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遇上逆着她的,那一身狗脾气完全能被激发出来,鱼死网破都不回头,要真遇上顺着她的,顾衍誉当下立马就没办法了。 顾衍誉怏怏地坐着,心里没着没落的,像被填了许多棉絮。这些莫名的情绪充斥了她的胸腔,却无一是她能抓得住,说得清的。心里头刚刚升起的那些来自恶作剧七王成功的愉悦,因为戴珺的出现,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莽莽苍苍的无所适从来。她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戴珺。 令狐玉一边翻着刚刚戴珺送来的账册,一边眼里挡不住的精光四射,“太详细了,没想到这位戴家公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做起事情却这么靠谱。” 顾衍誉翻了个白眼,宁愿他不靠谱一点。 令狐玉偏偏不依不饶地翻着账册表达对原作者的敬意:“主子你看,你刚说得抖落清楚顾家和陈御史之间有多少糊涂账,戴家公子就送来了,真是甘雨随车,机巧贵速啊!” 顾衍誉终于不耐地掀了掀眼皮看过去,“你是因为别人做了你该做的才这么开心吧,玉郎啊,你可知道,在我这庄子里,如果没事做的人,会怎么样么?” 令狐玉一惊,终于欢脱不下去了,立刻换了一副义正严词的正经脸来,“为防有缺漏,属下还是再复查一遍,毕竟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令狐玉走了之后,顾衍誉终于卸了全身力气倒在床上,内心一阵哀鸣。如果居斯彦还在这里的话,大概愿意纡尊降贵地提点她两句,这种幽怨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少女之思,然而居斯彦不在,所以顾衍誉心头那些乱糟糟生长的情绪无人知晓,也无人可治。 当时戴珺拿着账册进来的时候,入眼是顾衍誉久睡之后的模样。人看起来清瘦了不少,眼睛还有些肿,整个人透出一种茶饭不思的憔悴,那种凌厉如刀的漂亮里多了让人怜惜的脆弱感。戴珺一愣,这莫不是哭过了,真想不到严柯在西南战事吃紧,竟然会给她这样大的影响。他觉得心里像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看不见伤口,却又哪儿哪儿都疼。 顾衍誉心绪不佳,见人进来了连平日里习惯挂着的笑模样都没有,两人不像老友见面,倒像是寻仇来的。令狐玉见气氛尴尬,于是见缝插针地发挥自己长袖善舞的特长,一边热情地招呼戴珺坐下,一边让嘉艾赶紧上茶,“哎呀玉珩公子来得正是时候,主子睡了两天这才起呢,要不怎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这句话的尾音硬生生断在顾衍誉飞来的眼刀里,令狐玉知趣的闭嘴,于是室内再次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寂静。 顾衍誉垂着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她冒犯戴珺的次数太多,自打严柯离开陵阳起,她就时不时对着温润如玉的玉珩公子展现她的狗脾气,而对方还真每次都先过来跟她低头言和,让顾衍誉那不怎么坚固的良心饱受□□。 戴珺抿着嘴唇,见她低头不语的小模样,心里说不上的滋味,想她真是对严柯情根深种。远在千里的西南战事,竟能让她憔悴担忧至此。 令狐玉不像他们二人脑内活动那么多,于是全须全尾地感受到了现场气氛的尴尬,在他那精明的脑子里收拾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完整话来,于是濒临崩溃的令狐玉机智地上完茶水就告退了。 两人对峙一般地相顾无言了片刻。 戴珺拿出怀中那本账册来,款款递到顾衍誉面前。顾衍誉在他首肯的眼神下接过来,只粗粗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有多见不得人,于是她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震惊。 戴珺缓缓解释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条目虽然被做过,看起来跟其他条目无异,但只要有心人跟着陈御史一案细究下去,还是能发现问题。” 不用说,这个有心人现在就是戴珺。顾衍誉不眠不休的那几日里,他也没闲着,一头钻进故纸堆里,把这些年顾家跟陈家有交集的官司都找了出来。同为朝廷栋梁之臣,他们替官家办事,明里暗里的,提拔自家门生,对别家落井下石,揣点好处的事情一道做了不少。陈家没出事之前,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相当于官场的潜规则,只要做得干净不会有人点破。水至清则无鱼,高门大户,暗藏点阴私,真是再自然没有了。 可眼下如果被人挖出来做文章,那么该追究的肯定一个都逃不过。 顾衍誉捧着那本账册,看到事无巨细举例出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就好像她费尽心思遮起来的那点丑,自以为遮得很好,但却在戴珺眼里一目了然。顾衍誉暂时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在戴珺面前如此毫无秘密这个事实。 她对着那个账本忍不住腹诽,心想戴珺你一个将来要接管长老廷的执剑者,现在来做这些弄虚作假暗渡陈仓之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想到这里,甚至没溜神还真问了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抬眼望着戴珺,眼里明澈干净,从戴珺的角度能看到她挑起的眼尾、纤长的睫毛和弧度好看的下颌线。 戴珺恍惚了片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因为我喜欢你啊。 你骄傲又倔强,总喜欢冲锋陷阵假装自己无所不能,可我能看到你犹豫和软弱的时候,我希望自己是可以让你不用假装坚强的那个人。即使与我的原则相悖,我还是想要先保全你,让你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漂亮和骄傲下去。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啊。 这个声音在戴珺心头盘绕了好几遍,但看到顾衍誉有些发白的嘴唇和眼下的青色之后,他硬生生忍住了剖白心迹的念头。 西南战事吃紧之后她就昏睡两日,她对严柯挂念至此,自己如今来说这些不是平白给人添堵么? 于是他强压下那些杂草一样疯长的情绪,大义凛然地说,“七王如今理政,朝臣一边倒成为激进派。任何一方势大都于社稷不利,而顾太尉行事向来稳妥,是朝中栋梁。如今这个局势下,顾家不能有事,否则就会破坏这个平衡。” 顾衍誉说不上来,自己有哪些期待落空了,她默默地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如此于社稷有利。 手中那本账册厚厚一叠,条例再清楚不过,要花多少心思显而易见,而戴珺却只字不提。好像替她做好这些是理所应当的。她心里那些棉絮被泡进水里,满满地塞满了心脏。 艰难地张了张口,也只说出,“这账册我就收下了,多谢你。” 第62章 困局 令狐玉在不浪荡的时候看起来很像一个靠谱的大管家,他彬彬有礼走过来问戴公子要不要留下一起用饭。戴珺原想跟顾衍誉多待一会儿,却又觉得这人在自己身边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没什么血色的一张脸透着休息不好的讯号,于是心里暗叹一口气,道,“不了,我得回府一趟。” 令狐玉再去看顾衍誉脸色,她也点了点头,于是管家令狐先生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离开了。 主人家到了用饭的时候,既不一同用饭,就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戴珺站起身来,想开口自己却有些别扭,有什么比用情敌的安全来安慰自己心上人更糟心的事情呢,“西南……传回消息来,顾将军去了之后,战事还算稳定,你不用太挂心。” “哦。”顾衍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近来为了应付七王的发难,已经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忙起来脚不点地的,至于严柯那里,早就让他自求多福了。戴珺提这一茬她猜不准意图,只能勉强应付着说,“自然是放心的,山高路远,我挂心也没什么用处。” 戴珺有点自嘲地笑了,知道挂念无用还不肯放弃牵挂的,大约才是真情吧。于是他更忧愁了一点,又对顾衍誉更怜惜了一点。 原本已经打算走了,破天荒地又回过身来,多说了几句本不想说的话,“顾将军经验老到,避免了跟夷人的正面打法。打算在当地百姓的带路下,从边境密林奇袭,不出意外,西南之乱了结起来应当很快。到时候……他们也该能回来了。” 顾衍誉微微皱了皱眉,这应当是前方战报里才会有的内容,算是军事机要了,戴珺就这么说给了她,虽然从语气里捕捉到一点安慰的意思,但顾衍誉有点受宠若惊,因而不由紧张起来。 看她脸色依旧不好,戴珺又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当地官员也知道这个道理,不管从陵阳城里出去时是什么样子,既然挂了帅,就是会被军中重视的,是说一不二的将军。” 顾衍誉琢磨了一会儿,这说的肯定不是她哥哥了,而是严柯。她难道还怕严柯被当地官员薄待么?助严柯脱身已经是她能做的极限,哪里有这些闲心去管严柯到了当地会不会被架空权力之类。 于是顾衍誉只是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戴珺身上的白木香有种让人沉醉的味道,但这种沉醉更让她紧张。 她低着头不说话,专心去抠那本账册的封面,猛一抬头发现戴珺正看着她,那眼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绪,然而他最后只是转开了眼,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好好的吧。” 戴珺走了。顾衍誉心力交瘁坐在原地。只觉得被无名的忧愁堵满了胸腔,有哪里不对,可她说不上来。 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让嘉艾把屋里的香气换成了白木香。“主子怎么突然想要换一种香呢?”顾衍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闻起来让人很舒服吧……”她说。 顾衍誉发了一会儿呆又自己磨蹭着去了书房。留给她悲春伤秋的时间不多,她得应付七王的反扑。七王不是笨蛋,他迟早会反应过来,那个不存在的太后私生子是个恶意的玩笑,到时候顾家还是他眼中钉肉中刺。顾衍誉甚至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继续从陈家下手,想把顾家连根拔起。只能让令狐玉先照着戴珺给出的账册,把顾家这些年所做的烂事一桩桩抹干净,以求消除后患。 但她心里并没有底,她要对付的那个人是庆国现在最有权势的人。她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打法完全建立在对方没有真正跟她计较的前提上。七王要是真的逼到她家门口来,顾衍誉想,自己大概也没什么办法。她有的也只是一些求全自保的小聪明罢了。 变故来得比她预料得更突然。 当顾衍誉敲开顾府的大门时,看到管家蒲良如丧考妣的一张脸。她心里一咯噔,蒲良说,“老爷被请进宫里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时候去的?” “日头刚出来就去了……” 顾衍誉皱眉,“天都快黑了,多大的事也该商量好了。” 她心里有了一个不确定的预感,顾衍誉让人送信去宫里打听顾禹柏的状况,自己在府中枯坐,等待父亲归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顾衍誉脸色越发不好,“良叔你先去睡吧,我等着就可以。” 蒲良忧心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跟顾衍誉争辩,只让嘉艾准备好热茶和夜里能穿的厚点的衣服,回自己房间去守着,同样不敢睡。 天光将破。 来报信的人说法不出顾衍誉所料,将顾禹柏请进宫,是七王所为。只这名目立得太过吊诡,说皇帝久病未愈,请了道人来祈福。那道人算出满朝文武里面,唯有顾太尉的八字最重,压得住邪祟,于是让他进宫去,与那道人一起日夜为老皇帝祈祷。 “我姐姐那里怎么说?” “这个……贵妃那里其实是见不上太尉大人的,”报信那个小厮颇为为难,“那里是铁桶一块,宫人进出都有七王的人看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衍誉心里已经清楚了。她想明白一件事,如果你的对手跟你实力悬殊的话,你们之间那些看起来势均力敌的过招完全建立在对方有闲心或者拉不下脸的基础上。如果对方厌倦了或者彻底被激怒之后,那就是毫无斗争美感的单方面碾压。顾衍誉觉得,她和那个便宜义父之间的较量已经进入这个阶段了。 皇帝沉睡不醒,七王当朝理政,没人会出来说这有什么不恰当。 年轻的女孩子终于意识到,这次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她,就连顾太尉自己恐怕也对七王的突然发难措手不及。顾衍誉连夜修书给了顾衍铭,将当下顾家处境一一道出,准备寄出的那一刻撕掉了那封信,重新写上一些无可无不可的问候,只是末尾提了一句希望他早日归来。 眼下能说得上话出得了主意的也只有令狐玉,“主子下一步预备如何做?” 顾衍誉用手背挡住眼睛,“他真想对顾家做什么我恐怕是阻止不了,只是担心姐姐和锦儿在宫里,能不能从他手下逃过这一劫。” “说到娴贵妃,我这里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令狐玉道。 “谁?” 令狐玉眼睛眨了眨,“建安侯,聂荣。” 第63章 桃夭 聂荣跟顾衍慈的相识就跟那些古旧的话本子里说得差不多。顾衍慈是顾家名义上唯一的女儿,是按照世家小姐的标准教养起来的,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为过。等到她初长成的时候,已经是让人一瞥惊鸿的美好模样了。 聂荣初见她的时候,是个桃花灼灼的三月。他同几个狐朋狗友一起,结伴去郊外踏春。一行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在郊外起了策马比较的心思,聂荣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却突然被路上扑出来的一个肉团子惊了马。仔细一看,那原来是个一两岁的孩童,锦衣粉面,才刚会走路的模样,聂荣吓了一跳,赶紧勒住马急急掉头。 后面跟着赶来的朋友们见了这情景,都说“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不看好了,惊了小侯爷的马担得起这个责任么?”“小侯爷宅心仁厚啊,竟然为了这个孩子硬生生勒住了缰绳。”……众人还乱七八糟地说了什么,聂荣就没听进去了,因为他看到了急匆匆跑过来的那个女孩子。顾衍慈穿了一件粉色袄裙,绛色的束腰勾勒出将将发育的美好身形,头上挽了两个俏皮的发髻,像把漫天的桃花色都穿在了身上。 可她神情却像一个小大人似的,走过来一把拉起地上的小团子,先跟聂荣赔了不是再去看那小孩的情况。“有伤到哪里吗?”顾衍慈问,那个看起来不懂事的小团子说起话来倒是很伶俐,奶声奶气的指着一个瘪掉的布球,“姐姐,我的球球压扁了……” “球球丢了可以跟姐姐说,下次不准一个人跑到路中间来,听到没有?” 见顾衍慈要跟她生气,那小孩见风使舵地红了眼睛,“呜呜呜,誉儿好疼,誉儿摔到了,姐姐还说我。” 顾衍慈没脾气了,把小团子抱了起来,给她擦眼睛,“好了,你停下不哭我回去就给你做一个新的球球。”小团子立马止住了哭声,聂荣看笑了,这哪是什么小孩子,分明是一个戏精,难得那个小姑娘还有本事制得住她。 顾衍慈抱了那小孩,朝聂荣再道了一次歉,“实在对不住这位公子,我弟弟个性顽劣,惊了你的马。不知怎么才能补偿你?” 聂荣尚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那些少年却抢先开口了,带着几分倨傲地说,“你弟弟是什么人,我们小侯爷又是什么人,怎么是你寻常人家能补偿得了的?”聂荣挥手打断了那人的话,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休要妄言,你们去前面等我,我自己会处理。” 几人看看顾衍慈,再看看聂荣,眼底有了几分心照不宣的促狭意思,随即策马走掉了。 聂荣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才说,“他们不过是玩笑之言,有口无心,你不要太介意。” “原来是小侯爷。誉儿,过来给这个哥哥道歉。”顾衍慈依旧是斯文有礼的样子,这个身份倒是没让她有多意外,反而聂荣为友人的出言不逊先着急起来,“没事的,稚子而已,不懂事的,也不要怪他。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顾衍慈却不依:“虽是幼童,是非也要分得清才对。这次是誉儿顽劣惊了你的马,一定要叫她道歉的。” 说完她身后那个看起来没骨头的小团子就心不甘情不愿挪了出来,糯糯地说,“哥哥对不起。” 聂荣眼睛都没离开过顾衍慈的脸,早就不想跟这小孩子计较什么了。此番更是觉得她不仅皮相好看,还很明事理。正恍神呢,听见顾衍慈叫他,“你的手受伤了。” 聂荣听她这么一说才看了看自己的手,刚刚勒缰绳勒得太急,不留神勒出了一道口子。渗出血来自己却没有发现,聂荣觉得有点尴尬,想把手收回去说着不要紧,动作却慢了一步。 顾衍慈道,“如果小侯爷放心就让我替你包扎吧,春季本就容易染病,这个口子不包扎可不行的。” 她眼睛亮亮的,却很温柔。聂荣不由自主地把受伤的手递了过去,突然间就有点脸热。 顾衍慈包扎伤口的动作熟练且轻松,聂荣咳了咳,侧过脸去才说出一句,“你包得很好,谢谢。” 顾衍慈抬头对他笑了笑,嘴角弯起美好的弧度,“应该谢谢你及时勒住马没有伤到我弟弟,对了,回去要小心伤口不要碰水。” 聂荣觉得自己连耳朵尖都开始发烫了,他心里一动,“你是哪家的姑娘?” 顾衍慈歪了歪头,但笑不语。 那个淘气得一刻不停的小团子跑过来抱着她胳膊,“姐姐,姐姐,誉儿好饿,我们回家好不好?” 顾衍慈摸摸她的头,“现在知道饿啦?好,我们回去吧。”对聂荣点点头,牵着那个小团子就要走。 聂荣叫住她,顾衍慈回过头来笑着问,“小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三月春花迷人眼,然人比花更娇。聂荣一时看得痴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说,我们出来踏青也带了很多蔬食,要不要一起?” 顾衍慈笑道,“不了,父亲还在家等,我们已经出来够久了。” 聂荣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又怕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就要走了,眼光落到包扎伤口的帕子上突然有了灵感,“还有机会见到吗,帕子什么时候还给你?” 顾衍慈施施然转身,“小事而已,再说吧。” 聂荣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友人踏青又回去了,想到那姑娘在桃花林里回头对他一笑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可他尚未知晓这个姑娘的名字。 如今那个从他马下堪堪躲过一劫的小团子已经成长为挺拔的少年人了,聂荣搁下手里的酒盏,只觉得人生过起来很快,他还算得上年轻,却已有了时光倏忽之感。可那个在桃花林里会对他回头浅笑姑娘,早已经嫁作他人妇了。“你要我做什么呢?”他问顾衍誉。 顾衍誉:“姐姐和锦儿在宫里,需要人关照他们的安全。” “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出这个头?”聂荣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态度有点烦躁。 顾衍誉静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来,那里绣着顾衍慈的名讳,角落里还沾着一点再也洗不掉的血迹。聂荣瞬间就怔住了。 顾衍誉心中了然,再点了一把火,“姐姐进宫之前那段时间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这个帕子出神。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等一个人。可是最后那个人没有来,父亲就把她送进了宫里。” 聂荣握着杯子的手颤抖了一下,“你说的……都是真的?不不,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们顾家人最喜欢骗人了。” 顾衍誉看着他:“进宫之后姐姐不再带着这张帕子了,她说她已经配不上那个人,可她也没有丢掉它,因为对她来说,那是生命里很重要的记忆。” 聂荣眼睛发红,“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想再去宫外看一次桃花。” 聂荣手里的杯子应声而碎,那双总是凛冽的眼睛有点失焦,“你的要求我答应了,要我怎么做?” 第64章 寂寥 陵阳城里春意盛极,似乎只是下了两场雨,各处的植物就蓬勃地生长了起来,织成一片粲然春光。 聂荣许了顾衍誉的要求,隔日便让自己母妃进宫面见太后,恰逢顾衍慈去太后宫里请安。五王妃看到她带来的食盒里的小点心,连声夸赞娴贵妃是个可心人。太后年纪大了,春天里容易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一直胃口不佳整个人都犯着懒,直到今次吃了顾衍慈带来的蜜饯点心才觉得有了胃口。顾衍慈请安之后说上两句话便告退,五王妃拽着太后的手,诚恳劝道,“这娴贵妃是个通透人,太后要是喜欢,不如就留在自己身边。” 太后有点心动,却说“她是皇儿的妃子,哪有来伺候我这个老婆子的道理。” 五王妃悠悠叹了一口气,“皇上要是能醒过来,肯定也希望她能照顾好太后您呀。我瞧着这孩子年纪也不大,又很知礼,太后要她过来做个伴,她心里肯定也乐意的。” “也是,”太后想了想,“还有锦儿那孩子,那么粉粉嫩嫩一个,我瞧着也开心,就都叫她带过来,跟我做个伴算了。” 顾衍誉收到信息,终于一颗心落了地,“总算聂荣还有点仁义,至少有太后这个靠山,姐姐和锦儿也不怕会被七王怎么样了。” 令狐玉有点说不出话,别人都安全了,那你呢? 顾衍誉却像没考虑到这一层似的,还自顾自地说,“我得想办法把我爹弄出来。他今天能把人关进去为皇帝祈福,明日杀了他恐怕都是做得出来的。” “主子预备怎么做呢,恕属下多言,如果主子现在去面见七王,只会让情况更坏。”令狐玉道。 顾衍誉一筹莫展地以拳击掌,“他捉了父亲去总会有下文的,除了等我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西南的消息是夜半时到的,当时顾衍誉在纸上叉掉一个又一个主意,闯皇宫去硬抢人是下策中的下策,而让七王主动放人似乎需要她自己的妥协。顾衍誉快要把纸盯出一个洞来也没想出结果,这时令狐玉急急跑来,说西南出事了。 “大公子和严二少都去了边境密林,结果消失在里面不辨踪影了。戴……”提到这个名字,令狐玉下意识卡了一下看向顾衍誉。顾衍誉:“你说就是了。” 令狐玉:“戴家公子来报信,明日在朝堂之上,七王会把这个消息放出来。” 顾衍誉捏了捏眉心,“主帅失踪,这样的消息他敢放出来不怕军心不稳么?” 令狐玉道,“并非如此,七王要昭告天下的是,顾将军枉顾大局,与夷人小股势力发生争执遂孤身涉险,行踪难觅。而后严二少为了救他,也迷失在密林里面……” 话没说完,顾衍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用心如此险恶,他当真是这么容不下顾家了么?我哥哥以战功立身,把消息这样传出去,哥哥以后还怎么有脸做庆国的将军?” 她有时候觉得不能理解七王的疯狂,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犯不着他枉费心机去做这许多事。但她还年轻,不知道越是渴望得到权力的人,对于权威的执念就越深。七王蛰伏了这么多年,太过渴望把千万人踩在脚下,让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的感觉了。顾衍誉偏偏想触这个逆鳞,七王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对于他而言,或许不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而是别人遵不遵从他的权威,这是一个弄权者最看重的事。 “你立刻修书给秦绝,我需要他帮我去西南找人。我不信我哥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他的,我……你再容我想想罢。”她越说声音越小,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似的。她想她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顾三公子,她现在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她有一大堆麻烦,却没有人可以帮她。 “玉珩公子说,如果主子需要,随时可以去找他。”令狐玉道。 “戴珺么……”顾衍誉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底又是波澜不起的样子了,“让秦绝先找着人吧。另外先一步放出消息去,说顾将军在西南大挫夷人引来他们忌惮,以邪术致使将军抱病,暂不得领兵。快一点,我要在七王把他的说法于朝堂上公布之前,就把我的说法昭告天下。” 令狐玉的动作很快,天蒙蒙亮的时候,城里的贩夫走卒已经都会说顾衍誉的那一套说辞。七王早上正在用饭,看到七王妃吃得好好的抹上了眼泪,“你说铭儿那个孩子,他也太不容易了。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打仗呢?”七王眼里一寒,“你又是听谁在你跟前碎嘴了?” 七王妃还沉浸在自己情绪里面没出来,“到处都传遍了,夷人忌惮我们大庆的好男儿,对他施了邪术让他生病。给我气得呀,真要等他好起来,再把那些心黑的夷人好好收拾一顿才好。” 她只顾自己说,没注意到七王眼里森寒,“你说,到处都传遍了?” “是啊,”七王妃有点莫名,以为他是为战事担心,“不过王爷不用忧心,消息传出去之后,有好多年轻后生都想要去参军,把夷人从我们地盘上打出去呢。铭儿那孩子,苦也没有白吃,只希望他能吉人天相,快快好起来。” 七王沉着脸撂了筷子。 顾衍铭在西南密林失踪一事,最终是顾衍誉的说法占了上风。七王虽痛恨不已,却没有在这个关口上再做什么手脚。现在百姓群情激奋,对夷人的厌恶空前热烈,先前还质疑他们该不该迎战的保守派现在也不说话了,对政事未尝没有好处。顾衍誉先行一着,七王却也没有吃亏,虽然心里痛恨,倒是没有更多行动了。只再点了其他将领出去,顶上南征军主帅的位置。 戴府上。 戴珺枯坐了一夜,他面前盛着两盏茶。 天亮时戴珺动了动已经有些麻木的四肢,起身来泼掉了茶盏里凉掉的水。顾衍誉没有来,没有人去动另一杯。 他想,原本就不能指望顾衍誉会在知晓严柯下落未明之时来找他的,他只是怀揣着这样一个微茫的期待而已。希望那个人在自己面前不用那么假装坚强,希望那个人能够信任自己。可她到底还是没有来。 戴珺嘴唇抿成一条线,身上染了些寒气,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肃杀。她来了,才是对坐饮茶,她没有来,窗前点滴到天明的,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寂寥的事。 第65章 人生有时候很是吊诡,春风得意马蹄轻,事事皆顺意。而失意时则往往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从来不单行。秦绝的消息从南边传来,一封封书信一封封令人绝望的坏消息,这些接踵而至几乎要将顾衍誉击垮。 她人生前十几年从未有过这样的窘境,父亲和长姐被困宫中,兄长下落不明。 秦绝表示他已带人四处打听过都没有顾衍铭和严柯的消息,只知道他们二人率小股兵力去了密林,此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令狐玉道:“如果人再找不回来消息就压不住了,按我们原先的说法主帅即使病了至少也能出来露个脸的。” 顾衍誉心不在焉地磨着墨,显然心中有事,“秦绝那里怎么说?” “不到五天,他带去的人手损失了将近一半,”令狐玉说,“那密林邪门得很,人进去就很难出来。” “我知道了。”顾衍誉垂着头,声音很轻。令狐玉很了解她,她看起来专注而沉默的时候,多半不是在想事情,而是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顾衍誉的声音悠悠响起来,“令狐,你说,如果一个人很怕欠另一个人的,这是为什么呢?” 令狐玉心中了然,“这要分情况的,可能是讨厌到不想与对方有任何瓜葛,也可能是因为……是喜欢了,因为喜欢,所以不忍心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丁点好处,好像占对方一丝一毫的便宜,都是对这份喜欢的亵渎。” 顾衍誉怔了一怔,“竟然,是这样么?” 令狐玉看了顾衍誉一眼,出去合上门的瞬间挑了挑眉。枉费他大好青年,风流浪子,还真给这杀千刀的小王八蛋做了老妈子,现在连情感问题都帮着解决上了。 戴珺早已在庄外候着他,令狐玉远远见了便施了个礼,“玉珩公子。” 戴珺点点头,便急问道,“她,怎么样?” 令狐玉叹道:“鞭长莫及,只能枯等消息。七王那里,是没有派兵去找人的意思了罢。” 戴珺默认了这个说法,顾衍铭和严柯失踪之后,当地官员在七王的授意之下集体不作为,除了一小部分顾衍铭一手提拔上来的亲兵,根本没有人去到密林里寻找二人。顾衍誉所求助的秦绝那点江湖势力,跟真正的朝廷训练出的人比起来,还是有所欠缺,况且秦绝不过刚刚借助顾家势力收复了原有地盘,还在将养生息的时候。 戴珺沉默了片刻,“我会从中转圜,有劳玉先生好生照看她。”令狐玉承他这一声玉先生,有些惶恐地回之以礼。 事实上戴珺今早刚被戴大学士骂了出来,原因无他,戴珺想要借助长老廷的甲士去西南寻觅顾衍铭。戴文嵩还是那张苦大仇深的脸,“甲士一旦派出,就是公然跟皇权对抗,这于理不合。” “七王所做之事难道不是危害我庆国社稷之举么?” 戴文嵩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在朝时日不短,也该看得出七王有治世之能。皇上已近暮年,而庆国,总需要人去管的。” 戴珺意欲争辩,戴文嵩道,“长老廷和皇权分立已久,但只有一点共同,是二者分而不争的根本,那就是庆国能够千秋万代延续下去。如果庆国只有在七王的执掌下才能安稳,长老廷也不会细究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得到现在的位置。” “他分明是个篡位者!” “可他身体里流着聂家皇室的血。” 那青衫少年不再说话,终于知道了权力的重要和命运的无奈。戴文嵩看向儿子的眼里有点悲悯,“如果你真想要做什么,等你有足够力量从我手中接过执剑之权再说吧。” 又两天过去。 朝中传出顾衍铭得了热症不治已久的消息。 顾衍誉眼下势不如人,没法正面跟七王对抗,只能四处搜罗人马去到西南,人力财力不计回报地投进去,但一点都没有顾衍铭的消息。她终于支撑不下去,大病一场。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像是身体从前欠下的债要一次向她讨回来似的。七王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白着一张脸没有一点活气的样子,彼时她正跟杜衡掰着指头说话,“嗯,开春以来病着的日子居然比好着的日子多,我这庄子里最不闲的恐怕就是杜大夫了。” 杜衡被她气得脸也有些白,“属下宁愿整天闲着。” 顾衍誉没正形地放下碗冲他一笑,“太苦了,不想吃。”杜衡欲板起脸来劝谏几句,却顺着她没什么温度的眼光,看到了七王爷。 七王锦衣玉带,走路带着风,他本想来看看顾衍誉还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进了府却见她一副凄惨模样。顾衍誉既不问好也不说其他的,只噙着点刻薄的笑意望向他,七王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倔得让人想杀人。” 顾衍誉恶劣地笑起来,“义父太看得起我了,真不至于。顾衍誉活着是个不成器的人,死了最多算个艳尸。你放着光明正大做皇帝的机会不要,这样枉费心机害我父兄,一点不值得。” 七王怒极,挥开杜衡,冲过来就要掐她。杜衡平时动作慢半拍,此刻却不敢怠慢地爬起来,要上前掰开七王的手,却被顾衍誉一个凌厉眼神吓开了。 杜衡不知道顾衍誉到底想做什么,只好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人。 七王手上越收越紧,顾衍誉脸色都有些变,嘴角那点嘲讽笑意却没消失,惹得七王更恨。在杜衡以为他要掐死顾衍誉的时候,七王却埋头在她颈侧嗅了嗅,眼里写着欲色。 说时迟那时快,顾衍誉从枕头底下抽出匕首来,七王以为她要伤自己,下意识退了一步。没想到顾衍誉眼都不眨,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血肉翻出来,呈现凛冽的红。 七王惊怒交加,“你!……” 顾衍誉还是笑,“义父不用躲,我这匕首打从藏起来的那天起,就是为了杀自己的。要是真有一天有一个人把我逼到这地步,我就自己动手,好歹死得干脆一点。” 七王在原地青着脸看了她许久,最后甩手出去了,“那就耗着吧,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他走了之后顾衍誉轻轻笑了,“当然是我死的那天呐,可我没那么容易死。” 她又轻车熟路摸出早已藏好的伤药洒上去,疼得龇牙咧嘴。杜衡已经看得有点懵了,顾衍誉出言,“杜大夫,您好歹过来给我包扎一下啊。”杜衡这才失了魂似的走过去。 七王前脚走,戴珺后脚过来,他得到消息起就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顾衍誉手腕上口子仿佛在戳他的心。 “你先前说不要我的同情,可事到如今起我却想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嫁与我?” 顾衍誉坐在床上,没什么力气,抬着眼看他,语气悠悠的,话说出来却有点咄咄逼人,“那你喜欢我么?” 戴珺却犹豫了,他自诩是个聪明人,却不知道顾衍誉问这话到底是什么心思。他想顾衍誉把自己折腾到如今这个份上,无非是因为心系严柯,不愿屈从他人。她喜欢的那个人尚且生死未卜,戴珺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出来表心意又算什么。 顾衍誉把他这犹豫看在眼里,自以为了解了,于是笑着摇摇头,“多谢玉珩公子费心,顾家这浑水就不拖你进来了。” 顾衍誉盯了戴珺离开的背影许久。召了令狐玉过来,“你说如果不好意思要对方一点好处,是因为喜欢。那要是突然又好意思了呢?” 令狐玉想了想,“大概是不想那么轻易结束,欠上一点,将来才好还。” 第66章 逼婚 七王在朝中大行改革之事,俘获了不少朝臣的支持。但对原来违逆过他的人,却是下起手来一点情面不留。雷厉风行有帝王手段,心胸却不像一个居高位者。 戴珺心知七王对顾衍誉的觊觎之心,也把他于朝政的表现看在眼里,只觉得于公于私都不该放任他这样作威作福下去。奈何长老廷的权杖不在他自己手中,先齐家再立业,戴文嵩给他出的这个难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兴许在戴文嵩看来戴珺对顾衍誉的喜欢是个非常不安定的因素,等戴珺正儿八经成了家,断了对顾衍誉的念想,他就能好好的当个执剑者,他的人生将跟戴文嵩的人生一样,正直、平顺,一点不出错。但戴珺偏偏是个死心眼的,其他人家的姑娘入不了他的眼,非要跟顾衍誉那个不靠谱的死磕。 夜已经很深,戴珺却还是没睡。 一半为了顾衍誉伤情,一半在考虑能否从其他途径说服戴文嵩,不再放任七王这样下去。忽然他听得窗棂一声响,戴珺凝眉,“是阳朔么,夜里不需要伺候,你早些歇着吧。” 窗外那人却没走,黑影一闪,突破窗户,稳稳落在戴珺房里。 当看清来着何人时,戴珺着实吃了一惊。 顾衍誉眼睛眨了眨,嘴角还挂着点满不在乎的笑意。她没有做寻常时候那样的男子打扮,只随意穿了一件长衫,头发也松散地束着,倒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戴珺足有半刻不敢开言,只是盯着她看,直到顾衍誉笑了一声开口,他才相信眼前这人是真的,不是他太过执念而生出来的什么山间魅灵。 她笑:“这么轻易就放了我进来,你府上的防卫也太松懈了。”暗处守着的阳朔一阵紧张,腹诽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张脸对主子来说是天然的通行证,谁会明知是你还去拦。 戴珺不知她来意,又觉得她脸上笑意很是惑人,巧舌如簧的玉珩公子愣是挤不出话来,只意味不明盯着她不肯放。 顾衍誉坦白道:“我来是要找你帮个忙。” 戴珺看着她不说话,她病过又清瘦了一些,精神却还是很好,并不因为家中有变而受了打击的样子,或者说,她把脆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让人难以发现。 顾衍誉:我若与你成亲,你可以掌长老廷的权力,可以调遣护国甲士,是与不是? 戴珺:……是。 顾衍誉笑意更甚:你并不喜欢我,是与不是? 戴珺:…… 他不知如何开口,顾衍誉抢白道,“我懂了,那我们成亲吧。” 戴珺:“……” 他直觉这个事情走向不是自己预想的样子,却不知顾衍誉这态度转变从何而来。她脸上依旧是毫无破绽的笑意,却叫人觉得那笑容不达眼底,只像一张没有温度的面具,是她习惯性挂上的而已。戴珺有点心疼,向她迈了一步过去,下意识要去看她手腕上的伤,“你这是怎么了?” 顾衍誉不动声色把手掩进袖子里,眼里带点挑衅,“怎么,先前说好的,这明明是双赢的办法,你早日当上执剑者,我也可以有所倚仗。”顾衍誉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像个小姑娘似的,带了几分娇蛮和撒气的意思,一点都没有谈判的意味。 戴珺无奈笑了笑,“你若想好了,我们可以谈谈。” 顾衍誉却像只难缠的猫,走近了戴珺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酒气和沐浴之后的味道,猜出她约莫是喝多了回去洗了个澡,洗完之后还是有些不清醒,便耐心劝道,“今夜晚了,我送你回去,你想好什么事情,明日一早我上门去,你再跟我说,好不好?” 顾衍誉很倔强,“我不。” 戴珺更无奈了,又觉得有点好笑,“那你到底要什么呢?” 顾衍誉乐了,“跟我成亲呀,我们说好的。” 虽然是戴珺想了很久的事,但绝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顾衍誉答应。他蹙了蹙眉,眼里有点疏离,“我送你回去。” 顾衍誉脸上露出莫测的笑意来,对他做了个口型,“来不及了。” 戴珺还没明白这来不及是怎么个意思,只见自己父亲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已经黑了,从外面神色不虞地迈进来。顾衍誉原本松散束着的发不知何时全都披散在肩膀上,好看是好看,却忒不像样了一些。先前说话时顾衍誉步步紧逼,两人距离又是极近,乍一看来这画面简直再有辱斯文不过。 戴珺尚在分析顾衍誉到底是个什么用意,顾衍誉已经对戴文嵩开了口,“戴学士,既然今日被您撞破此事,誉儿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了。正如您所见的这样,还希望能够成全玉珩与我。” 戴文嵩:“……” 戴珺:“……” 戴文嵩原本那张脸已经够黑,此刻更是黑得比锅底更甚三分,顾衍誉不怕死地继续添油加醋,“学士大人,女子名节要紧,您今日既然带人瞧见了。若不允玉珩对我负责,誉儿今后还怎么在陵阳城里立足呢?” 跟着戴文嵩过来的一众家仆恨不得自己立刻瞎眼。 戴文嵩扶了扶额。 在水一方里,令狐玉悠悠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地去派人四处散布消息。 天光乍破之时,陵阳城里已经沸腾了。 为的是两桩事情,一是那不成器的顾衍誉竟然是女子之身,因游方道士说她八字有问题必须假托男子身份才能活下去所以隐瞒至今,但一众家人都是知情的。顾衍誉顺道把七王拉下水,他既然做了她义父,别人肯定不信他不知自己收的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就算是欺君之罪,也捎带了七王一份。 另一桩事是顾衍誉夜会玉珩公子被其父撞破,二人不得不择日成亲。这个消息让陵阳城里的怀春少女咬碎了银牙,没想到高岭之花一般的玉珩公子,最后竟栽在这么一个……一言难尽的人身上。 这两桩事情,甭管哪一桩七王也都是头一遭从别人那里听说,当下捏碎杯盏无数,气极反笑,“顾衍誉你真是好手段,跟顾禹柏那个老狐狸合起来耍了本王这么多年。”他若早一步知道顾衍誉是女子,早就不用考虑那么许多,正是想着男子相恋本就为世道不容,又知顾衍誉心高气傲绝不甘为人下才直到今日都没下手。侍臣被七王脸上冰冷的笑意骇道,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去。 她成亲的消息浩浩荡荡传开,急吼吼挑了个吉日出来。幺女出嫁,没有长辈主事于理不合,于是朝堂之上,戴文嵩一本正经向七王提出要先放顾禹柏出宫来,为皇帝祈福之事要做长久计,而儿女婚姻却必须要经由父母相商。没有谁比戴大学士更克己复礼,也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说这番话。 若七王已经是皇帝,说不准还能以皇命压下这桩婚事,但他最近风头正健,又怕引起朝中其他元老忌惮,只能咬牙切齿应允此事。 戴家父子不卑不亢谢过,仿佛对他暗地里的情绪一无所知。 第67章 顾衍誉穿上那件喜服的时候,从未有过如此不真切之感。她原本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任何人成亲,早做好了孤独终老甚至不得善终的打算。如今却要真真切切与一人成亲,嫁作人妇。虽然这整桩亲事都不过是权宜之计,但那大红喜服被披上的瞬间,她心底还升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言情绪。 顾禹柏走进来,他双鬓已然白了,从前顾衍誉觉得人老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今看来,人的老去是一瞬间的。“誉儿,知道我欲将你送给七王那日,你可恨我?”顾禹柏问。 顾衍誉沉默了片刻,“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你会给我选这条路。” 顾禹柏背过她去,抬了抬手,再回身来眼角还留着点水光,“你若是知道有一件东西原本该是你的,却被他人夺走了。你会怎么办?” 顾衍誉蹙眉:“那要看那件东西我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顾禹柏:“若是你想要呢?” 顾衍誉却不答话了,知道顾禹柏这是有下文要说。 顾禹柏道:“从前聂家是弓马上得来的天下,未发迹之时,身边也有不少与他一同打下江山的穷兄弟。待到聂家先祖开创庆国,黄袍加身了,却翻脸不认人,忌惮起了从前旧部。” 顾衍誉道:“功高震主就该及时抽身,这个道理古已有之。” 顾禹柏道:“只怕是还没来得及抽身就已经被卸磨杀驴了。” 顾衍誉心中一震,顾禹柏叹道,“顾家这一支原本不姓顾,而是姓郭尔佳……” 他这么一说顾衍誉懂了,“开国六功臣的那个郭尔佳氏么?” 顾禹柏点头,“也是史书记载病死在凯旋回陵阳途中的郭尔佳氏。他是被杀的,心腹之臣拼死带出他怀有身孕的妻子。大隐隐于市中,后人在乐临改姓为顾,这才保住了郭尔佳氏的血脉。” “所以……?”顾衍誉起了个头,等顾禹柏自己接下去。 他道,“我不过想要拿回聂家亏欠郭尔佳氏的东西,才与七王做了一笔交易。承诺傾顾家之力,帮助他登上王位。” 顾衍誉道:“你承诺助七王,也知道聂弘盛一定会立自己所出为太子,让七王得到可以一争皇位的力量不过为搅乱朝中一池春水。到时候时局乱了,你想要做什么,就再没人牵制于你了,是么?” 顾禹柏没有否认,“我没料到他野心如此,也高估了他这个人的仁意。他大位尚未坐稳就对我发难,我不知道他的逆鳞竟会是你。” 顾衍誉摇头,“他不是因为我,只不过一朝得权,就再难以忍受被人糊弄和不放在眼里的感觉。” 没人知道父女二人在那个下午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顾禹柏再出来时两人嫌隙已消。顾禹柏送她上轿,感慨顿生,“戴家小子是个周正人,你嫁过去就好好过日子吧。”顾衍誉嘴角弯了弯,有点惨淡的意思,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应了一声好。她与戴珺这桩看起来和美的婚事是个交易,但这话能跟谁说呢。 来戴府吃酒席的人只道玉珩公子今夜很开心。 他素来不是好酒的人,平日里也很少人敢劝他的酒。但这一次任谁敬酒他都来者不拒,直到阳朔看不下去了,才把自家主子搀着往回拖。宾客也知他今夜洞房花烛,不好耽误正事,于是笑笑作罢。 戴珺知道顾衍誉生得一副好皮相,却从未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今夜一见,便是在喜烛辉映下,看她穿着大红喜服的模样。戴珺几乎移不开自己的眼睛,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痛得狠了才敢放开。旁边伺候的婆子看不出他这点异样,忙着起哄叫他掀盖头,戴珺克制着指尖颤抖,揭了那块红布。 对上的是顾衍誉水光潋滟一双眼。 烛火映得她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原本漂亮得有点凌厉的五官此刻多了几分缠绵缱绻的意味。喜婆们见他二人目光交缠,互相打了个眼色退出房去,从外面合上了门。 一时无话,气氛都无端暧昧了一些。 戴珺身上的酒气熏得顾衍誉也有些沉醉,“你喝了很多酒。”她说。戴珺没有否认,引着她过来圆桌上坐好,那里放着两杯合衾酒。她走过来身上的珠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听在耳朵里很是惑人。 “喝么?”戴珺拿起一杯问她。 “喝,”顾衍誉端起另一杯来,嘴角噙着点笑意,“玉珩愿意帮我,这一杯该我敬你。” 杯子轻轻碰了碰,戴珺的心一沉。合衾酒是要喝交杯的,被她这么一碰倒是旖旎不起来了,也是了,她原本答应成亲就没抱任何旖旎的心思,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戴珺藏好自己眼里那一点见怪不怪的失落,饮尽杯中酒。 两人穿着喜服,怎么看都是一双璧人,谈论的,却是与此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明日起我会接管长老廷,拨出一千甲士赴西南,你哥哥和……,你也可以放心好好休息。” 顾衍誉柔顺地点点头,“好。” “还有七王那里尚需从长计议……”戴珺没说完,话就被顾衍誉打断了。 “不急在这一日。折腾一天了,你要就寝么?”她问。 戴珺放下已空的杯子,半刻无话。从柜子里轻车熟路抱出一床被子来,铺到墙侧的软塌上,“这几日还要委屈你与我同房,至少不能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顾衍誉似笑非笑,“夫君也太委屈自己了。” 戴珺手一颤,“莫开这样的玩笑,你去床上睡吧。” 顾衍誉看了他一眼,施施然转过身去,不再与他搭话。 第二日晨起戴珺叠好被子再塞回柜子里,割破小指往床上那块白布上划了一道。顾衍誉眼中意味不明,翘着嘴角对他笑了笑,“玉珩有心了。” 戴珺:“府里人多眼杂,婆子侍女都有,小心一点总不坏。” 洗漱过后顾衍誉跟着戴珺出门,向戴文嵩敬茶。一改往日浪荡不羁的败家模样,换了一身青葱水绿的襦裙,瞧着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意思。戴文嵩哼哼着喝了茶。事实证明顾衍誉想要表现得靠谱就真的能靠谱起来,一口一个爹叫得,连戴文嵩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都松快了不少。他先前还对戴珺与她这桩婚事百般存疑,现在看来,顾衍誉从前做男子的时候,那些不羁的模样多半是装出来唬人的,内里应该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姑娘。不由更对她满意了几分。 第68章 带人去西南的,正是那夜意欲诛杀顾衍誉未果的长老,安澜。他带着戴珺拨出的一千甲士,星夜启程奔赴庆国版图西南。 戴珺与父亲下朝回来,顾衍誉也处理完庄子里的事情,比二人早一步到了府中。桌上早摆好了膳食,适合春夏之交摄入的温补食材,每人面前还多了一盅甜点。戴文嵩皱眉,他素来不喜甜食,家里没人会给他上这样的食物。但顾衍誉刚过门,饶是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此刻说这个不太合适,于是他面目表情非常纠结。 戴珺正欲开口,顾衍誉道,“我知道爹不喜甜腻食物,这道点心是将山药蒸熟捣碎再淋的枣水,没有多加蜜糖。处理得绝对爽滑,入口不会腻的。” 戴文嵩依言尝了一口,果然好入口又很清甜,顾衍誉眼里带了点笑意,“山药祛湿,甜口养脾,春夏之交吃这个是不亏的。”戴文嵩嗯了一声,那一小盅甜品竟然很快吃得见了底。 顾衍誉自打嫁去戴府,尽职尽责把主母之位做到了最好。府中大小事务接管过来打理得得心应手,一众下人还很服她管教。戴珺看到连自己的父亲也似乎很满意府中近来的变化,不由心里有些酸涩。你这样算什么呢,等你要走的那一天,曾经这些好处都会变成折磨人的念想,平白惹人伤心。 用完饭顾衍誉和戴珺一同回到房里,戴珺说:“府中许久没有主事女眷,你做得很好,多谢你。” 顾衍誉脸上笑意浅淡,“这不过是我分内事,夫君客气什么呢?” 知道她是恶作剧这么叫自己,戴珺听得心头却是一半炭火一半寒冰。他对顾衍誉的心思不适合宣诸于口,这样的亲近既像是对他单恋的补偿,又像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他硬起心肠来板起面孔,“你我不是真的夫妻,以后私底下,莫要这样戏弄于我了。” 顾衍誉眼光在他脸上来回一圈,还是挂着点笑意,“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戴珺:“安澜此次带人去西南你大可以放心,他是说一不二的人,只要严柯和顾将军仍然活着,他一定会把他们二人好好带回来。至于你姐姐和锦儿……” 顾衍誉道:“你不用太为难,我只想寻个法子让他们离开皇宫,然后带着他们远走高飞,此后陵阳城内再无顾家。” 戴珺心中更是滋味难言,他一步步想助顾衍誉从眼前困局中走出来,却没想到也是一步步把这个人带离自己身边,“你已经想好要走了么,陵阳城里的一切当真对你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 顾衍誉却笑:“从前我也觉得我在陵阳城里过得如鱼得水,但如今我才发现正是那些东西把我一步步逼到这个份上来。一桌吃饭的家人都凑不齐,我还赖着不走做什么呢。我爹从前觉得他能把顾家的荣宠延续下去,可如今他吃过我的喜酒又被带回宫中软禁。我要不起陵阳城的一切,但求玉珩你成全我。” 戴珺低头看她衣带上的丝绦,窗户没有关好,这时候风起,丝绦就一点点随风飘了起来,他有点想要伸手去捉来把玩。“皇帝重病不醒,你姐姐和锦儿没有其他人有权利处置,现在贸然带出来,恐怕后患无穷。” “你的意思我省得,明目张胆去偷是行不通的。我想的是,如果皇帝不行了,总要人殉葬的,到时候安排死囚扮作姐姐和锦儿的样子殉葬去。然后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带出来。但皇宫我不熟悉,要做起来还需玉珩你的人帮我。” 戴珺看她,她把一切都想好了,这个念头让他惶恐,甚至有些恼恨。 “但这一切都要等一个机会,皇帝如今不醒,我们所想的都不成。” 顾衍誉:“我可以等,西南也还没有消息,我会事先想好怎么安置他们,等时机成熟了,姐姐和锦儿能够脱身,再走不迟。” 戴珺嘴唇抿成一条线,隔了许久,才说出一个“好”字。 言毕便去了书房,顾衍誉盯着他背影皱起了眉头。 戴珺伏案工作久了,起身去把灯火拨得更亮一些,他不想太早回去,一个近在眼前却不可触及的心上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戴珺一看,是顾衍誉的贴身侍女嘉艾。她端了一盅暖胃的羹汤过来,“主子知道公子会忙到很晚,一早叮嘱厨房备下的,喝了可以养神暖胃的。”戴珺将将理清的那点情绪又被打乱得很彻底,“有心了,你放着就好。” 嘉艾依言放下便出去了。 戴珺捧着那盏小汤盅,心里五味杂陈。 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平白过来招惹别人呢。他把汤喝了干净,今夜倒不准备回去,只打算草草在书房将就一夜。若再与顾衍誉共处一室,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当个君子。 嘉艾回了顾衍誉那里,回报说汤已经送了过去。 顾衍誉有点疲倦,“也好,熄掉灯吧,我也该睡了。” 嘉艾问,“不等公子回来吗?” 顾衍誉很肯定,“他不会回来的。” 嘉艾倒疑惑了,“公子明明很喜欢主子的,为何……?” 顾衍誉不想说下去,催她去睡了,“世上哪有样样都能解释清楚的事情。在人家府上,做好分内事,不逾矩就够了。”与戴珺这莫名其妙的婚姻,她没打算多告诉几个人,这事本够荒谬的,解释起来太麻烦。但嘉艾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亲眼见了两人洞房花烛的第二天从房里拿出去那块带血的白帕子,又觉得顾衍誉对戴府的事件件都很上心。而反观戴珺,态度却总是不咸不淡的,这才新婚没多久,就已经不在两人房中住了,传出去要她们家小姐如何自处呢。 这些心思她肯定不会去顾衍誉面前搬弄,顾衍誉也自然是不知道的。 戴珺愿意去书房睡,跟她界限划得明白一点,本该是一件好事。顾衍誉却有了一点来路不明的惆怅。她睁开眼看着绣工华丽的帷幔,月华透过纱窗洒进来,鸳鸯被下独她一个人,她突然觉得有点冷。可是顾衍誉啊,这都是你自找的,她对自己说。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顾衍誉默念着这一句,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夜里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晨起两个人却都染了风寒。戴珺比她的情况还要严重一点,只得让阳朔去草草告了假,连早朝都去不得。 顾衍誉这边有嘉艾照顾,戴珺府上原本的侍女去给他喂药送水了。 到了中午顾衍誉终于有点精神,嘉艾问她要不要去看戴珺。顾衍誉想了想还是作罢,“他若是见了我说不准又劳神许多,叫杜衡过来给他看看吧。” 嘉艾欲言又止,只好照她说的做。 第69章 两人这一场病,慢悠悠拖了五六天。顾衍誉原本没有戴珺病得重,这一点风寒却迟迟不见好。戴珺退了热,能下地了便过来看她,看她喝药喝得颇为痛苦,一口药汁下去必要辅以一口蜜饯,不禁皱了皱眉,“一口气喝下去再吃甜的罢,这样喝到后面药会冷的。” 顾衍誉真要生什么大病,喝起药来也是不含糊的。她只是天性喜欢作妖,没拿这小小风寒当一回事,因此喝药喝得格外叫人看了来气。戴珺见她眼底水光润润的,有点不服气的意思,心里软了一下,转而又硬起心肠来,端走了她面前的蜜饯。 “一口气喝完再吃。” 顾衍誉委屈:“苦。” 她这般模样激发了戴珺个性里颇像戴文嵩的刻板一面,说一不二道,“捏着鼻子灌下去就不苦了。” 顾衍誉撇了撇嘴,更委屈了。她这模样更让戴珺起了欺负的心思,戴大公子板着脸过来捏她鼻子,心情却好到不行。顾衍誉没力气跟他计较,只好一口灌下碗里药汁。 戴珺这才满意似的松了手,没想到下一个瞬间,顾衍誉“噗哧”一声笑出来,药汁溅了戴珺满身。她倒是惯会恶人先告状的,“我不习惯被捏鼻子喂药。”说罢看着戴珺一身药汁的狼狈样子自己先笑了起来,这个笑容是从未有过的真切和不加掩饰,戴珺也不顾自己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药汁,看着她笑起来。 两人相视许久,气氛变得暧昧。戴珺轻咳一声,“让人再煮一碗吧,不喝药病是不会好的。” “啊?还要喝啊……”顾衍誉弯弯绕绕依旧没能逃过此劫,内心很是忧愁。落在戴珺眼里,这模样比她平时张牙舞爪也好,不落破绽也好,都更惹人怜惜三分。他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抚似的,“下次喝痛快一点就不用受这种罪了。”顾衍誉带着鼻音哼哼了一声。 等戴珺反应过来,又觉得这个动作不妥,似乎是太过亲近了一点,但见顾衍誉没有反驳,心里也飘飘然地开心起来。 顾衍誉在戴珺盯梢下喝了下一碗,中午又睡了一会儿,醒时觉得精神大好,嘉艾忍不住打趣说,“看来玉珩公子比良药更有效,主子平时喝过药都没这么见效呢。” 顾衍誉幽幽看了她一眼,嘉艾知趣地不再说话,只憋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笑意,看得顾衍誉很是糟心。 戴珺到底忙于朝中事务,不能日日监督她喝药,顾衍誉便故态复萌,依旧一口药一口蜜饯往口里送。戴珺得了闲过来看她,生病的顾衍誉比平时可爱许多。两人也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倒有点从前她扮作男装时,把臂同游的意思,可能主要归功于顾衍誉病得没有什么力气作妖。 但所有人都很快发现了一点不对劲,两人几乎同时受寒生病,戴珺已经大好了,顾衍誉还不见要好的趋势,反而一天比一天惫懒。顾衍誉招了杜衡来,偷偷察看煮药留下的药渣,却没查出问题何在。杜衡诊断她这情况是服用了风茄所致,才会整日昏昏沉沉提不起气劲来,但药渣里面却不见这一味药的踪影。 这时顾衍誉突然回想起来那日嘉艾无心说的一句话,戴珺来监督她喝药时她的病就能见起色。因为见了什么人病就好得快自然是假的,这其中唯一的差别其实是戴珺来,她就不会吃那么多蜜饯。她弄清楚关键所在,要在戴府里找出始作俑者来就没那么困难。 待到戴文嵩已经睡下,府里的侍女含華被叫到顾衍誉和戴珺房中。她虽疑惑为何今日公子又与顾衍誉同宿,但没表现在脸上,照旧拧了帕子端着热水过去伺候。顾衍誉正倚在床榻上打盹,戴珺过去轻轻碰她胳膊,“誉儿,醒醒。” 顾衍誉含混道,“别吵,我太困了。” 戴珺不依不饶,“你醒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顾衍誉头往下一垂,险些栽到地上,戴珺伸手把人揽到怀里。这一举动是他临时起意,但顾衍誉做戏要做全套,也不好挣扎,任由他揽着,她靠的位置能听见戴珺心跳很快,不由得耳朵尖就渐渐泛起一点红。 戴珺对那侍女说,“你看似这样可怎么好,总也不醒,不知道是什么病。” 含華眼里闪了闪,“公子不知,奴婢就更不知了。兴许主母只是容易犯困。” 戴珺又道:“容易犯困也没有这样的。含華听闻你家中有人做过行脚大夫,你当真不知这是怎么了么?” 含華手中一软,铜盆瞬间落地,水溅得到处都是。 顾衍誉悠悠睁开眼,“病不是大病,少吃点蜜饯就会好了,你说是么?” 含華见事情败露,戴珺看向自己的眼里满是失望和厌恶,不由急急上前拽住了他的袖子,辩白道,“公子,我不是有意要害人的!” 戴珺眼里不带一点波澜看过去,“不害人为什么在蜜饯里加上风茄?惹她昏睡。” 含華向顾衍誉看过去,见这人的眉眼间似乎就写着妖孽二字,而戴珺却还保持着护着她的姿势没动,心一横说出原由来。 “她根本不喜欢主子,主子生病了她有主动看过一次么?!哪有新婚不久就分居的夫妇,她居然让主子去睡书房自己占着卧房,哪里又有一个主母该有的样子?她从前在陵阳城里做的那些事,也只有主子不在意。”含華情绪激动起来。 顾衍誉懒懒地抬了抬眼,“那依你说,怎么样才算一个好的当家主母呢?” 含華:“你得心里有主子,事事把夫君放在第一位!哪有对夫君不闻不问的道理……” 顾衍誉觉得好像,转向戴珺,悠悠问道,“夫君希望我这么做么?” 戴珺僵了一僵。 含華最终被遣送回了老家去,顾衍誉病也好了起来。只她跟戴珺之间的关系又不如先前和睦,那夜含華哭喊着被拉下去之后,顾衍誉眼里无悲无喜地,“我差点忘了,玉珩公子,其实是陵阳城里不少女孩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戴珺走过去,“含華糊涂,我也失察,我不会再让你发生这种事的。” 顾衍誉摇了摇头,“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自私?我没有办法,承你的情才为顾家找到转机。可我却不能为你再做什么。” 戴珺深深看着她,“我说过,我想要成为执剑者,早一点拥有权力,我们是互惠的。” 顾衍誉笑起来,也不跟他争论这个话题,转而肃然道,“若有一日你找到真正心仪的姑娘,记得早点跟我说,我得让出来,不能耽搁你的好姻缘。” 戴珺不语,眼里卷起风暴。 第70章 安澜传回消息,密林边境的悬崖底下找到了顾衍铭和严柯的随身之物,本以为断崖之下两人必死无疑,但西南常年潮湿多雨,崖下是湍急的江流,不至于死,好歹存了一线生机。 戴珺道:“他们会沿着江流附近的村落打听,不管生死,都会有个结果。” 顾衍誉眉间忧色少了一些,“替我多谢安澜他们。” 戴珺:“若顾将军平安归来,你有什么打算么?”他有意没再提严柯,这个人是他心底一道坎。 顾衍誉道:“既然七王已传出哥哥的死讯,就更不用再把他牵扯回陵阳这个烂摊子里了。不若隐姓埋名,他乡另谋生路。将来等我出了陵阳,也好一家团聚。” 戴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垂着眼,盯了放在他手侧的茶。 事实说明如果顾衍誉在世家子里那些长袖善舞的本事没有白练,她若是对一个人好,当真就能好得滴水不漏,让人容易沉溺进去。戴珺从前对口腹之养没太多讲究,他在某种程度上跟戴文嵩的生活方式很像,喜欢的就多吃一点,不喜欢的就少吃一点,因为总是有比这些生活琐事重要得多的事情在等着他处理。自打顾衍誉来了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府上的吃穿用度都比以往精致用心许多,就如他手边这杯茶,是乐临这个季节难求的新茶,还点了玫瑰花露,清香适口,很容易就贪喝成了习惯。 戴珺已不知她是无心还是有意,但只要想到,日后这个人总会离开自己,去到另一个人身边,把这些心思放到另一个人身上。他就觉得心里底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憋闷之气,几乎要冲破胸膛,粉碎他之前所有的事不关己和良好修养,这鼓噪着的冲动和憋闷让他想要冲到顾衍誉跟前去告诉他自己所思所想,他想说我同你成亲的意愿从来就不是假的,他想说我嫉妒你对严柯的哪怕一点关心…… 但是他不能。 如今这样的距离已是他求之不得的,怎么好再要求更多。 戴珺心知顾衍誉在陵阳女扮男装多年已是不容易,顾家树大招风,任何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压力都不会小。他能理解顾衍誉在多番曲折之后想要带着家人离开的念头,却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放她走。 两人又说了几句,顾衍誉来是有求于他。“能不能找个机会,让我进去见一见锦儿和我姐姐?” 戴珺正在考量,顾衍誉信誓旦旦保证,“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肖跟他们说上几句话。对彼此都是个定心丸而已。” 戴珺同意了。 她扮作小厮跟在戴珺身后,两人约好,戴珺去上朝时,顾衍誉偷偷溜到后宫去找顾衍慈二人。下朝时间一到,再由戴珺把她带出去。那段时间七王耽于朝政之事,分不出心来管这些有的没的。 顾衍誉按照先前让戴珺传话约定好的,孤身去到御花园的假山后等。过了约定时辰,还不见顾衍慈踪影,她心中正犯嘀咕之时,一个粉面锦衣的小少年撞到她怀里来。 “阿誉……”小少年的声音欣喜里面还透着点委屈。 顾衍誉赶紧把他拉住,“锦儿,怎么只有你一人,姐姐呢?” 聂锦说,“大姑姑出不来,正被太后叫去说话,我只有先想办法脱身出来找你了。” 顾衍誉摸摸他的脑袋,小孩比上次见面要长高了不少。顾家接连遭逢变故,他也像一夜之间懂事了似的,脸上那点婴儿肥可见地消退了下去,有点少年人的模样了。 “你们近来可好?”顾衍誉关切道。 聂锦抬着头看她,“我们都没事,入了太后宫里便甚少跟七王照面,大姑姑很小心的。” 顾衍誉大致也能猜到他们的处境,“再忍忍吧,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带你们出去。” 她站着比聂锦高,这让小朋友很不开心,非得要拉着顾衍誉坐下来,然后伸出小短胳膊一个劲儿往她身边凑。“阿誉,你真的想要离开陵阳吗?” 顾衍誉道:“不是我想走,而是不得不走。顾家的根基不可谓不深厚,但一朝得罪了掌权者,便会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之前不是很想要出宫去,好让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么,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 聂锦不回答她的话,脸上又恢复小孩的那种娇蛮情态,“怕你太辛苦。” 不待顾衍誉说话,他眼神变了变,换了个话题,“阿誉,你为什么突然要嫁给戴珺?” 为什么要嫁给他? 顾衍誉自己先愣了一会儿,敷衍地对小孩笑了笑,“我自有打算,你就别管我的事了。” “不行,阿誉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你都不跟我说实话,我还能相信谁?”聂锦眼里恳切得不得了,“谁知道你会不会跟他在一起,就不要锦儿,不要顾家了。我娘已经死了,大姑姑又对我管得很严。你要是以后有了自己孩子,肯定就不会喜欢我了,锦儿真可怜。” 顾衍誉明知他是胡搅蛮缠却不得不自认被他打败了,捋捋他额前的头发,耐心解释,“怎么可能呢,我不会跟戴珺生儿育女,也不会不管你。” “可你都同他成亲了!你以前还说不会嫁与任何人的……”聂锦说起来又觉得很委屈似的,拽着她袖子角不肯放了,好好一件衣服被他捏得皱巴巴他也不要松手。 顾衍誉暗叹一口气,“小鬼你管我做什么。我不嫁与他,难道指望七王派人去找哥哥么,戴珺是个好人,愿意在这个关头上拉顾家一把,你也要承他这个情的。” 聂锦气哼哼别过头去,“我知道了,这就是那个逼良为娼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嘛。” 顾衍誉把他头掰正过来,看着自己,“他不是这种人,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聂锦脸上写着“才不要相信”,哼哼唧唧地拽着她袖子:“那他……有欺负你吗?” 顾衍誉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知想起什么,耳朵尖泛起一点粉色来,不由有些恼,“你一个小娃娃,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聂锦把头埋在她肩窝里,抱着她脖子又不说话了,嗫嚅道:“总之你要最疼我的,你说过。” 俗话说得好,招不在新,有用则灵。顾衍誉对他这示弱的态度不太能招架得住,只好应了下来,又好言相劝着,让他细细听了自己的计划。“明白了么,到时候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聂锦和顾衍慈了。” 聂锦点点头,眼里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我知道,一旦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说完顾衍誉看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准备先送走聂锦,再等戴珺来一同出宫。聂锦却不安地拽住了她,“阿誉,你不喜欢戴珺对不对?你说过最疼我的。” 顾衍誉微微躬身揉了一把他的脸,半是哄骗半是不耐地说,“是是是,最疼你好不好,你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 终于把袖子从小孩手里抢救出来,顾衍誉转身看到了一身朝服的戴珺,那人不悲不喜地立在三步之外等她,好像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 顾衍誉:“……” 她此刻非常想要抓起聂锦胖揍一顿。 第71章 顾衍誉很烦躁,令狐玉已经看她猫不是狗不是地折腾了半个下午。他十分怀疑再这样下去,顾衍誉就要秃了。 “戴珺生辰将近,你说,我到底送什么好呢?”顾衍誉烦恼的就是这个事。 令狐玉佯装不知她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考虑和微妙心思,照例询问道,“字画如何?” “俗,”顾衍誉说,“他又不是上了年纪就爱搞些写写画画的老头子,一般的作品也入不了他眼,送太贵重了又很奇怪。” 令狐玉“哦”了一声,“这样说来,珠玉也必然是不适合了。” 顾衍誉闷闷应了一句,“没到点子上,他既不是女孩子家家的,也不好收藏。” 令狐玉就不再进言了,顾衍誉手里那本库房的账册快要被她揉烂了,也没找出什么合适的东西来。她这些年来,攒下的家底虽不算多得惊人,却也绝对不少,此刻找不出一件合适送给戴珺做礼物的,顾衍誉非常发愁。 令狐玉便认命地听她发牢骚,她说:“老实讲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好像冥冥中自有命数,将我推至这处境中。我自知戴珺是个清高的人,我不该去招惹他。但这些个事,好像一滩烂泥,我沉溺在里面太久了,几乎要不能呼吸,岸边有人愿意对我伸出手,我知道不该也忍不住要去捉住那只手。至于是他拉我上去,还是我最后把他拽下来,这都不是我能考虑到的事情了。” 令狐玉见她实在忧虑,便劝慰道:“主子想到的这一层,玉珩公子心中必然也是明白的。他既与你成亲,想必早已释怀,主子何故徒添烦恼呢?” 接着他说起秦绝从长治那里送来一块玉石,成色上佳,是难得一见的整块青玉。顾衍誉“哦?”了一声,问令狐玉对方可有什么说道,令狐玉说没有,只当是新挖出来的,觉得合适就送了过来。顾衍誉思忖着,这大概不是秦绝的主意,而是那个吴三思。 顾家如今的境地外人未必看得明白,有人觉得顾衍铭一死,老皇帝又沉睡不醒,这宫里的顾衍慈也就相当于没了作用,顾家这一门荣宠恐怕难以为继。也有人觉得,顾家到底根系庞大,幺女又嫁给了戴府,还真不好说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于是乎,权贵们对待顾家的态度也分为两派,一派不咸不淡隐有疏远之意,一派依旧往来如常。 吴三思送这块玉来,恐怕表忠的心思有,试探的心思也有。他想传递给顾衍誉,青帮依旧愿意听从她支使的意思,也在试探,顾衍誉还是不是依旧有能力给青帮如从前那样的方便。顾衍誉想透这一层,便对令狐玉说:“我那义父还没当上皇帝呢,就算要走,顾家也不用这时候就开始缩手缩脚。你修书回去告诉吴三思,这玉我收了。” 自古以来,玉石因其温润大气的特点,就有君子比德如玉的说法。产自南方的青玉则更是通透好看,比其他玉石又添一份雅意。顾衍誉摩挲着那块玉石,心里倒是浮起一个念头来。没有比这个更适合戴珺的礼物了。 到了晚饭的时候,顾衍誉急匆匆赶回了戴府。她时有不着调的举动,但戴府中有戴文嵩这个长辈,礼仪上是万万不肯出错的。 虽然在“在水一方”忙活了一个下午,还是踩着饭点及时赶了回去,不能让长辈等她开饭。 那天在御花园里,顾衍誉被聂锦使了个坏,叫戴珺听见那些有的没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虽然戴珺不说什么,但她总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更加诡异了。戴珺看她行色匆匆,也没多问她这是干什么回来,只打眼色让侍女送上晾好的茶水。顾衍誉接连喝了几口,放下杯子对他露出一个笑意来。 戴文嵩最近是硬生生被逼出了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他听下人说戴珺和顾衍誉分居日久,两人感情恐生嫌隙,这样一看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倒像是一对非常默契的人儿,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龃龉。 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然后低头专心吃起东西。话说这府上的厨子,是越来越合他心意了。戴文嵩边吃边想,顾衍誉要真是对戴珺无心,也不至于替他府上大事小情打理好。 这边戴大学士放心了,可戴小学士又郁闷上了。全因顾衍誉连觉也不回来睡,夜宿到了她自己的庄子里头。戴珺颇为落寞,但又知道自己不该指摘她什么,毕竟两人早就说好,这桩婚事不过是权宜罢了。 御花园那一幕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记得顾衍誉看到他出现时眼中慌乱神色。 “……玉珩?” 戴珺强装镇定,面色不变,“我来带你回去。” 顾衍誉扯出一个十分之勉强的笑意,“有劳你。” 然后跟聂锦匆匆道了个别,聂锦对她露出一个有点恶作剧的笑容来,顾衍誉惩戒似的瞪了聂锦一眼。 回去路上戴珺也不主动问她。 倒是顾衍誉自己不自在起来,毕竟背后说人还被人听见,是够尴尬的。 顾衍誉:“玉珩你……何时过来的?” 戴珺语气平静:“下了朝就过来寻你。” 顾衍誉心里盘算了一下,估摸着她跟聂锦的对话,戴珺是听得七七八八的。 顾衍誉:“聂锦他年纪小,不太懂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戴珺态度很自然:“嗯。” “多谢你愿意带我进宫这一趟。” “嗯。” “我是真的,很承你这份情。” “嗯。” 顾衍誉有点懊恼,她觉得自己傻逼了,说这些话换做自己是戴珺,估计也是不好接话的。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回到了戴府。 顾衍誉每每想起御花园里这事,都觉得聂锦实在是要管教管教了。她也恨自己一时不察,所以此刻干起活来分外卖力,一半为了报答戴珺给她解决的那些麻烦,一半为了对得起自己不算太多的良心。 她把那根刚成形的玉笛送到令狐玉手里,努努嘴,“试试,看音准不准?” 令狐玉面露菜色,不情不愿把笛子送到唇边试了两下,刺耳的尖声划破了夜空。 顾衍誉:“……又失败了。” “主子,咱们别闭门造车了,明日请乐器大师赵松庭来指点指点吧。” 顾衍誉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也好,你说得有理。” 令狐玉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有点心疼那些玉料。 第72章 不要走 算起来,这是戴珺婚后的第一个生辰。按照规矩,顾衍誉既然嫁过去了,就算是府上的女主人,这些事情定然是要她来操办的。但他俩关系实则颇为尴尬,戴珺并没有主动跟顾衍誉提起这件事,顾衍誉也就没有去问他。 直到戴府上的管家过来请示顾衍誉。她问:“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戴珺,管家很有礼貌地回复说正是戴珺让他来请示。顾衍誉琢磨,其实这事很微妙,如果戴珺全权交给管家去办,直接绕开了顾衍誉,落在其他人眼中,指不定会生出多少不必要的猜疑来。如果戴珺直接跟她说了……顾衍誉有些郁郁地想,他俩如今的关系反倒比从前感觉疏远了似的,也许戴珺怕她压根就没这个心思去替他操持这些事,所以才派了管家过来,也给彼此都留些余地。 如果顾衍誉想要去伸这个手,权力自然是交到她手上的。如果顾衍誉不想要去管,直接支派给管家去做,双方也都不会尴尬。 想透戴珺的用意,顾衍誉反而觉得心里有些涩然。他们从前也算好友,只这身份位置一变,往日情分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似的。 “有劳你过来知会我,”她对管家说,“这事确实应该好好操办,只不过我初来乍到,府上很多规矩还不熟悉,需要管家多多提点了。” 管家听她这么一说,知道顾衍誉是把这事接下了,于是连声道好。 顾衍誉十几岁头上再回陵阳之后,就没缺席过戴珺的生辰。往日他总是在杏花楼办上几桌,从来不在府上宴客,其实很好理解,戴珺的母亲去得早,家里只有他和戴文嵩,两人都不是会面面俱到招呼客人的性格,为图方便,直接在外宴饮庆祝反倒更合宜。而且不在戴大学生那种老古板眼皮子底下,年轻人也玩得开心一点。 但今次又与众不同一些,戴珺既然与她成婚,就算是有家室的人了,没有在外宴饮宾客的道理。 另一方面,这种聚会除了名目上的为庆祝他生辰,也是联系贵族,沟通关系的好机会。戴珺想要在陵阳扎根走上政途,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顾衍誉想,戴珺毕竟跟戴文嵩那样的人不同,纵然他出身高门大户,但想在朝中更游刃有余,关系往来互通有无是必须的。 于是她拟了宾客的名单,打点了一下在戴府举办宴席该注意的事,便想着去找戴珺商量一下。 顾衍誉去的时候,恰逢阳朔从戴珺书房出来。猛一见到顾衍誉,他神色有点古怪,好像心虚似的,行过礼急匆匆就跑不见了。 顾衍誉有些疑惑,但一时也顾不上计较这个。 倒是戴珺的态度,让她觉得跟以前不同。人还是那个人,也是一贯的得体又疏淡的样子,顾衍誉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只是直觉认为他有些不对劲。 她把要操办宴席的事情跟戴珺说了,条理分明,挑不出错处。戴珺即使是粗粗一听,也觉得她这是要花不少心思在里面的。 “你拿主意就好,需要的钱让管家从府库里支出来,不用再知会其他人。”戴珺说,这就是放权的意思了。一般人家的新妇恐怕得熬上许久,才能得到这样的权力。但顾衍誉知道,他们并不是寻常的婚姻,他府上大事小情的处置权力约莫是与爱无关,也就不推拒地接受了戴珺的好意。 顾衍誉道:“也好,我就暂时做着,等你什么时候找到可心的人。再让她来管不迟。” 戴珺:“我没想过再娶什么人。” 顾衍誉笑了笑:“那确实是我耽误了你。含華那事起,我就该有这个自觉了。”她本意想开一个不咸不淡的玩笑,但戴珺却没笑出来。 淡淡看过来一眼,问道:“所以你做这些,是因为想要补偿我么?” 顾衍誉一愣:“……我更愿意说是投桃报李。” 戴珺扯了扯嘴角,顾衍誉看出了他笑容里的勉强,他说:“你不用因此为我多做什么,你没有亏欠我。” 旁人都说,喜欢一个人才是欠她的,我喜欢你,就是我欠你的。而你只不过是被我喜欢上了,即使你不能对我报以同样的心情,我也不忍心苛责你。 气氛突然就古怪了起来,戴珺站在她面前,两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伸手过来,顾衍誉没有躲开,那一瞬间她很紧张。 戴珺只是伸手把她耳边碎发捋了回去,就倏然收回手,稍显淡漠地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玉珩……” 顾衍誉低低唤了他一声,她好像突然有点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问题出在哪里。戴珺眼里的伤情,她分明捕捉到了。可戴珺没有给她再去窥探这一份脆弱的机会,只说阳朔送来的卷册太多,他还要处理公事,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顾衍誉走了,他才低低一叹。 阳朔之前过来告诉他,严柯和顾衍铭已经找到了。两人双双坠入崖下时,严柯以自己为盾,救了顾衍铭一命,后来西南形势大变,又加之两人伤势极重,故而蛰伏在一个小村庄里。顾衍铭没有大碍,胳膊折了但到底只是皮外伤,好起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严柯却是准备以命救他,至今重伤未醒。 戴珺面无表情翻阅着从西南传回的书信,这要他怎么跟顾衍誉说呢,说了,她应该会更爱那个人吧…… 也许他也可以向顾衍誉表示,这些事如果有机会他也愿意为顾衍誉去做,去求她不要离开。可是……骄傲如玉珩公子,要怎么做出摇尾乞怜的事,他没办法去不计代价地乞求一个人的感情。 那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小小的不对劲,戴珺也依然得体如常。关于宴会的任何事情只要顾衍誉定下来的他都说好,没有意见。顾衍誉想着,家里毕竟还有一个长辈,如今皇帝病重,也不适合太大操大办,于是把宴席控制在了合理的规模上,宴请的都是将来会对戴珺有所助益的贵胄和以前有交情的朋友。 宴席看起来不浮夸却处处透着精致。 如果有心之人就会发现宴席上的厨子是顾衍誉从在水一方带过来的,她早年为了收买人心,于吃喝玩乐是一把好手,庄子里收罗了不少能人异士,好厨子自然也不会少。能在一桌之内兼顾众人口味,又吃出新意,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座的都是明眼人,稍一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用心。戴珺自然也不例外。 顾衍誉与戴珺成亲之后,既然是女子身份就不好去见那些个纨绔子弟。加之朝中情势瞬息万变,原本经常玩在一起的那些人,也是这一次才有好好聚上一聚的机会。感情真真假假先不说,单就故友相聚就足够让人感慨的。 林建茗酒喝到酣畅处,对着顾衍誉说:“早先不知道你是一个姑娘家,还吃了你不少飞醋。”他坦然承认之前春游要陷害顾衍誉纯粹是因为误会她跟严沐有什么,才故意要她出丑,又对戴珺说“你可真不厚道,早就看出来你处处护着她,怕是早就知道燕安是个姑娘家也不告诉别人。好叫自己抢先下手。” 众人都被他说乐了。 顾衍誉也不说破,脸上漾着半真半假的笑,叫人看不出端倪。 林建茗喝得大发了,话也多起来:“我那时候都以为你跟严柯是要断袖了,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去猎场都戴着一样的护腕。没想到却是虚晃一招,你跟玉珩才是真正暗渡陈仓。”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余下的人面露些微尴尬之色,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 戴珺本来就是情绪不外露的人,只悠悠晃着杯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顾衍誉嗤笑一声,“你能看出来什么,你都能觉得严沐喜欢我了,更不着调的推测也不奇怪。”在场人配合地笑起来,一半是要解围的意思。 林建茗不依不饶,“说实话,你和玉珩是怎么好上?” 顾衍誉睨他一眼:“我若是不告诉你呢?” “哼,你穿回女装倒没以前痛快了,玉珩你说!” 顾衍誉下意识向戴珺看过去,他施施然喝了一杯酒,攥起顾衍誉的手,“我心悦誉儿已久,既是青梅竹马也算日久生情,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旁人识时务地赞他们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顾衍誉自知他说的不是实情,心却莫名跳得快了一点,手也忘了要挣脱他。 她一个女眷,待客是礼仪,但再和他们闹下去就不像话了,于是很快借口离开。 她一走,那些公子哥难免对戴珺些意味深长的笑意,争相向戴珺敬酒。说他近水楼台,娶了一个好娘子。从前男装的时候,顾衍誉容貌已经是陵阳公认的好,如今女装换上了,自然是颜色再好不过,叫人看了眼红。 若说之前还有人能够安慰自己,说顾衍誉兴许本性也是个浪荡不着调的人,今日一见她操办的宴席,也都不怀疑,这确实是一个世家闺秀该有的大气。男人那点小小的善妒都在酒里,看样子是非要把戴珺灌醉不可,戴珺一杯杯喝了,依然是不推拒。 这一番宴饮也算宾主尽欢,林建茗临走前抱着个武官哭诉自己对严沐深情却救不了她,言语中十分欣羡戴珺和顾衍誉的婚事。 夜已经很深了。 顾衍誉听见声音,开口道:“是嘉艾么?你告诉管家收拾完了就让下人早早去休息吧,礼单我整理好了,改日再上门回礼不迟。” 推门进来的却是戴珺。 他眼里泛着些红,眼神却很清明。顾衍誉扶住他,有点不确定地开口:“玉珩,你这是…醉了么?” 戴珺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太复杂也太沉重,让顾衍誉一时心慌得厉害。她下意识松开扶着戴珺胳膊的手,“我去让人上醒酒汤……” “不要走。” 戴珺力道很大,一把将她带入怀中,顾衍誉正要争辩,没说出口的话却被对方尽数吞吃入腹。柔软而滚烫的触觉从两人嘴唇相贴的地方传来…… 第73章 糖渣 顾衍誉几乎要被戴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而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被动地推拒。“你……唔……放,放开……玉珩,你冷静……嗯,唔……” 明明他身上酒气也不重,眼神也还是清明的样子,顾衍誉却觉得他跟醉了没什么两样。那种汹涌的,难以压抑的情绪连顾衍誉都感觉到了。两人唇齿纠缠许久,顾衍誉想逃,戴珺却牢牢扣住了她的腰身,逼迫她打开牙关让自己进去。 “我心悦你,心悦你,誉儿,誉儿……” 戴珺的声音带着热气扫在她耳朵上,顾衍誉几乎当场傻掉了,甚至忘记了要推开他。 他在说什么,他喜欢我? 为什么? 这一定不是真的,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一声声“誉儿”叫得顾衍誉觉得心尖上都是酥麻的,戴珺却没有停下,似乎这个称呼让他感到满意和快乐,语气又沉重得让人听得心疼,“誉儿,我的誉儿,我一直都想这么叫你…” 随着他的动作,顾衍誉觉得自己脑袋越发不清醒,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了,顾衍誉跟自己说。神智和力气渐渐被她找回来一点,顾衍誉用力推开他,终于逃离了一点戴珺的钳制,得以喘口气:“玉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他说。 他放开了顾衍誉被蹂丨躏得红肿发亮的嘴唇,禁锢在她腰间的手却没有想要放开的意思。顾衍誉终于意识到了威胁,用力掰开锁住她的那双大手,“你放开我,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说话。” 戴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像燃着火,“你不该抗拒我,我是你拜过堂的夫君。” “不……玉珩,不要这样。” 话音未落,顾衍誉就被看似粗暴地扔到了床上。 她今夜很好看。 戴珺总是看不够她女装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见得少,也许是因为没有机会细细去看过。今夜要宴客,她妆容和发髻都更多了一点成熟的韵味,原本那种凌厉的漂亮仿佛蒙了一层水汽,叫人看不清楚,所以勾得人格外心痒。 戴珺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按在床上的顾衍誉,恨不能一寸寸将她容颜刻画在心里,任谁都无法再偷走。 顾衍誉的声音有点颤抖:“你疯了吗,戴珺,你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许是她的奋力挣扎惹恼了戴珺,他手上钳制更用力气,说出的话一如既往淡漠却很伤人:“你不是对我于心有愧,一直想要补偿我么,却连这样都不愿意?” 顾衍誉气得眼角发红,“你太过分了,”她深吸一口气,“除了这样,你要什么都可以。” 戴珺嗤笑一声,有点自嘲的意味,听起来却很落寞:“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在顾衍誉的慌乱中,衣服已经从肩膀落下来,戴珺伸出手摩挲她被啃咬得越发靡艳水润的嘴唇,低头在她颈侧舔舐吮吸。 顾衍誉甚至有一念想过要跟他大打出手,但戴珺说的话却让她没有底气。是了,自从顾家出事之后,她倚仗戴珺把她从那个困局里解脱出来,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过戴珺的不对劲,但她自私地忽略了这些。把戴珺为她做的事看作理所应当,她所给的,不过是一些戴珺并不需要的…… 顾衍誉啊顾衍誉,你这分明是自作自受啊。 她没有挣扎,闭上了眼睛。 也罢,我欠他的。 预料中会发生的并没有来。良久,她听见一声叹息落在她耳边,那双温热的手在她眼角蹭了蹭,擦去眼泪。随之,是那人离开的脚步声。 戴珺也在想,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呢?他不怕做恶人,也不怕顾衍誉恨他,毕竟恨也好过不爱。但是他看到顾衍誉哭的那一刻,突然什么都做不下去了。他不想看她哭,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穿越长长的回廊,戴珺走回书房里。 书桌上放着一个长长的礼盒,这是颇为显眼的。 他有点奇怪,管家一般都是把礼物收到府库里面去,毕竟那些贵族送来送去,礼物其实没有什么新意,怎么会单独漏了一件在这里? 戴珺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把碧玉通透的横笛。 倒是很有心,笛尾还刻了一个“珺”字,显然是定制的。说到制笛技艺,钻孔尤其需要讲究,如果孔的位置不对,出来的音调就不准。而玉石原料比之竹子之类,更为坚硬生脆,所以打孔的时候又要困难一点。一次失手,整块玉料就不能再用。 他看这打孔的方式,里面大收口小,最大程度保证了音色的饱满,倒有点赵松庭的意思在。戴珺此刻心绪纷乱,这一把笛子倒出现得很是时候,他忍不住拿起来试了一试,音色浑圆通透,煞是好听,这玉本身就手感细腻,使得音色更润。 礼盒旁边是整理过的礼单,他突然有点好奇,什么样的人会给他送这样一份贺礼。 礼单打开,上面记着常规的贺礼和对应的人名字。最后一行赫然写着——顾衍誉,玉笛一把。 戴珺把那笛子收在手里,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表情。 他露出一个有些寂寥的笑意来,顾衍誉,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似乎两人都学会了粉饰太平的本事,第二天早饭时照常坐在一桌。顾衍誉依旧殷勤地扮演好一个少奶奶的角色,为戴文嵩奉茶,偶尔说上几句不相干的话。但有心观察就会发现,她始终避开戴珺,不去看他,也不跟他主动说话。 说生气,她自己底气不足,说不生气,那天的惊惧和委屈也不是假的。顾衍誉不想让两人之间的纠葛更复杂,她只觉得有很多陌生的情绪冒出来,密密麻麻爬满了心脏,但她一点都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戴文嵩用过早茶,放下杯子清了清嗓,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了。顾衍誉和戴珺都朝他看过去,戴文嵩让下人走了,这才开口。 “我听说,你们最近分房睡?” 顾衍誉一口茶卡在嗓子眼,剧烈咳嗽起来。 这事原本就做得不太妥当,一个府上住着,是瞒不了事情的,只是顾衍誉没太在乎而已。如今戴文嵩闻起来了,解释是不能少的。她一着急咳得更厉害了,眼泪都呛了出来。 戴珺瞧着她这模样可怜,想了想还是伸手抚上她的背,替她顺顺气。 顾衍誉瑟缩了一下,碍于戴文嵩在面前,并没有躲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眼里红得像个小兔子似的。 她脑中飞快盘算到底该怎么解释,戴珺先一步说话了:“是我提出来的,儿子刚刚接手长老廷事务,礼部本身要处理的工作也多。誉儿身体刚好,又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所以…” “反正想找理由总找得出,”戴文嵩打断他,“我不是要你们给我解释,而是你们得知道,成亲不是儿戏。” 两人心有戚戚焉,一时也不好反驳。戴文嵩看他们这样脸色稍霁,他本来也不是善于说道家长里短的人,只草草再多摆了一下长辈架子:“成亲了,就是要相互扶持,一起走下去的。即便闹了什么小矛盾,商量能解决的就早点解决了,不能解决的就各退一步。你们懂我意思就行。” 顾衍誉低头说了个是。 戴珺心内复杂,“父亲教育得是,儿子欠考虑了。” 第74章 小戴今天表白了吗 顾衍誉是在躲着戴珺,这事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戴珺自知上次做得过分了,大概是吓着顾衍誉,此后也不再逼迫她。只默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于无声处小心递着殷勤。 但他却是不后悔,他跟顾衍誉之间这层窗户纸,迟早是要捅破的。而顾衍誉惯来是个喜欢粉饰太平的人,如果他不先走出这一步,顾衍誉这辈子恐怕都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过下去。 陵阳城里盛夏一到就是雷雨季。 戴文嵩今日早就出门访友,说好的不回来吃饭。戴珺到了饭点却还没回来,他平素习惯很好,下了朝处理完长老廷的事,就会直奔府里,也不去同原先那些朋友厮混胡闹。怎么看,都是十成十的好丈夫的样子。 戴珺没回,顾衍誉也没开口让下人传菜。 当空炸雷响了一声,顾衍誉皱眉,虽然她说得声音很轻,嘉艾还是听到了,她说的是“下雨了,他是没带伞吧。” 她话音未落,嘉艾立刻给管家打眼色,老管家也是个上道的。派出几个小厮去,分头拿着伞往路上寻人。 顾衍誉看见她这个小动作,想了想还是没多说什么,若是真的下雨回不来,送个伞其实再正常不过,她与戴珺不是有什么大的过节,这是她自己心里的坎而已。他们之间的矛盾,实在连冷战都算不上。顾衍誉好人做到底,还没忘记让厨房准备姜汤。 雨落下来。 半晌之后戴珺与阳朔一起踏着水花回来了,管家赶忙接过伞去收起来。戴珺遥遥与顾衍誉对视一眼,隔着雾蒙蒙的水帘,他站在那头,长身玉立,也不愧是陵阳城里小姐们最想嫁的郎君之一。她站在檐下,眼里情绪不明。一时无话,顾衍誉微微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移开了目光。 戴珺却径直走了过来,手上还提着个纸包,得要些本事才能在这瓢泼大雨里面毫发无伤地把这么个纸包提回来。不等他开口,阳朔先对着顾衍誉咧了咧嘴,一副邀功请赏的表情,“少爷这是特意去杏花楼走了一趟,前几日听说少奶奶想吃杏花楼的点心,正巧赶上大师傅回家探亲不在。今天知道大师傅回来了,一下朝就去买上了。” 顾衍誉:“……”阳朔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说好的冷面武士呢。 戴珺把纸包递过去,声音温润好听:“不巧被雨困住,让你久等了。” 顾衍誉没动,她现在有些心慌。用点心来讨好人,实在是个很俗气的手段,但是戴珺做得那样自然,以至于她完全想不出该怎么招架。嘉艾察言观色,赶紧伸手把点心接过来,一边说道,“一看雨下这么大,主子都等着急了,还特意让人出去寻公子好送伞。” 戴珺看着顾衍誉笑了笑,似回应嘉艾的话却是说给顾衍誉听的,“是,多亏了这把伞,不然就要淋成落汤鸡了。” 顾衍誉有点无力,语气平平地表示:“先吃饭吧,厨房还准备了姜汤。” 戴珺眼里透着真诚的感激,“多谢你。” 顾衍誉是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这一顿饭吃得如芒在背,自打戴珺改变策略之后,顾衍誉就时常有这种无力感。她既不愿主动破坏两人眼前表面的和平,又无法毫无愧疚地接受戴珺的所有好意。更遑论旁人,对他俩修好的期待。她觉得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太愁人了。 世间万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不过,杏花楼的点心,却是一直那么好吃。顾衍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残渣,有些餍足地想。 敲门进来的是戴珺。 她立时有些紧张,赶忙站起来,眼中透着不动声色的戒备。戴珺注意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站在门边不动了,摆明是不想给她压迫感的意思。 顾衍誉问:“有事?” 戴珺点点头,语气温和得足以让人忘记他生辰那一晚压抑而疯狂的举动:“安澜那边有消息。” 顾衍誉说不激动是假的,定了定神道:“进来说吧。” 这还是自戴珺的生辰之后,他第一次再走进两人的卧房。顾衍誉翻出两个杯子,一一斟满了水。杯子在她手边,戴珺没有伸手过来拿的意思,直到顾衍誉出手把装好水的杯子递过去,戴珺才拘谨地端起来道了一声谢。 像是对她原本戒备态度的回应。戴珺这招以退为进异常奏效,顾衍誉看他做小伏低的样子,倒觉得是自己过分了。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想做点什么来表示自己也不是真的想同他这么疏离。 戴珺说:“你哥哥找到了。” “真的?”顾衍誉握着杯子的手都有点不稳。虽然知道顾衍铭有生还的可能,但她这段时间来,一颗心也是吊着的,终于有了顾衍铭的确切消息,她既期待又有点害怕。 戴珺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顾将军现在平安无事。安澜找了大夫去治,不过乡野蛮荒之地,医术有限,虽性命无虞,却是好得没那么快。” “已经很好了,哥哥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顾衍誉赶忙说,“回头我让杜衡过去吧,有他在的话,一定会好得快一点。” 戴珺看着她,内心正在担忧,他害怕下一刻顾衍誉就会开口问严柯的事。他不愿意面对顾衍誉心有所属这个事实,所以才将人早已找到的消息瞒到今日。但顾衍誉却意外地没有问起严柯。反倒是他复杂的注视让顾衍誉又疑惑起来了。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你,不问严柯怎么样了么?”戴珺想着这个,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了。 顾衍誉皱皱眉,有些奇怪:“若是真的有事你会告诉我的。既然你没有主动提起,我猜他跟哥哥一样,性命无忧,只是也没痊愈吧。” 轮到戴珺不知如何接下句了。 他有太多压抑的情绪想要表达给眼前这个人,但现在却都不是时候。戴珺自我挣扎一番的结果,还是告诉了顾衍誉实情:“顾将军,是严柯救下的。严柯伤得很重,若不是他,顾将军可能早已殒命。” “原来如此,这样讲,顾家倒是欠他一份恩情了。”顾衍誉知道当时情形必然是很惊心动魄,只她早已知道两人都好好活着,因此少了几分震动,“严柯个性直率,能在生死面前做到这一步,实在很不容易,要好好感谢他的。” 戴珺眼中一暗,实在不太敢听下去。 顾衍誉见他神情古怪,又说:“当然还要谢谢玉珩你。顾家当时的情况,如果你不出手,恐怕还真没人能帮我找得回哥哥。” 戴珺幽幽看过去,艰涩地开口:“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顾衍誉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玉珩,不管怎样,这是我欠你的。” 戴珺以袖掩口,喝了小口茶,没有泄露眼中情绪。可我不希望你欠我,我想要你爱我,如我爱你那样。 第75章 居斯彦今天助攻了吗 “你是说……他去找了姐姐?” 顾衍誉眼中寒光一现。 洛莲点头,“这几日宫里那位总管来过。” 皇上身边那位太监总管,性喜渔色,但凡有机会出宫总要到秦楼楚馆稍作流连。虽然是被阉割过,不能人道,但毕竟想舒服的花样不只一种…… “那位说,七王走了之后,贵妃的脸色很不好,他推测……”想到当时那位总管调笑的语气,洛莲怕措辞不对惹得顾衍誉情绪失控。那位总管当时躺在一个妓子怀里,几杯酒上头,无所顾忌谈论起天家之事,“兄长还没死呢,就想着染指自家嫂嫂了。” 洛莲斟酌着把事情大概还原给了顾衍誉。那天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其实没人说得清楚,也许如总管所言,也许他们只是谈了什么,但顾衍慈和聂锦,是顾衍誉心中一道底线。 顾衍誉没出声,猛给自己灌了一口茶下去,洛莲以为她会愤怒或者难过,但她只是眼睛有些发红,带着不寻常的冷静说道:“我现在在戴府闭门不出,他不可能明目张胆过来找我。但他那样的人,估计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太后那里虽然是个威慑,却也不能时时事事保住她们。” 洛莲任由她抱住自己的腰,她听到顾衍誉用发闷的声音说:“我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洛莲摸到自己的衣襟上沾了一点湿意。 戴珺接任长老廷,其实是一件很不官方的事情。执剑者需要得到皇帝的认可,二者相辅相成又相互监督,但如今皇帝有也相当于无,他就这么把长老廷的权力揽在手里,多半还要归功于戴文嵩的放水。 长老廷的存在,像无数双眼睛,又像无数双手。让戴珺对陵阳城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比如他知道,顾衍誉早些时候去过倚翠楼。轻车熟路,走的是洛莲的窗户。回想起来他们一起去倚翠楼听曲,顾衍誉追求不成反被洛莲轰出去的狼狈场面似乎还在眼前,可转眼顾衍誉就变成了一个女子,她跟洛莲之间的真实关系,戴珺自然也就知道了。 比如他还知道了,那个白袍的异族长老乔装进了陵阳城,既然没有递过官文上来,就是不准备让别人晓得。 戴珺还知道,今天顾衍誉跟这个人见面了,地点正是在水一方。 此刻居斯彦正懒洋洋地让顾衍誉的侍女来给自己捏着肩,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简直要藏不住了,“我这可怜的师妹啊,真是没想到,当时要你跟我一起走,你自己还不愿意。现在却费尽心思求个脱身之计。你说,人生怎么这么玄妙呢?” 顾衍誉淡定地丢了一个白眼过去:“我不过是想要你的药过来,没想要你过来。” “那怎么能行呢?”居斯彦更起劲了,眼里的愉悦几乎要溢出来,似乎看顾衍誉吃瘪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你想要我的好处,怎么能不让我看个热闹呢?” 顾衍誉开始后悔求助于他了。 这段时间以来,她大部分事都跟戴珺商量着做,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这种默契,她也相信戴珺是真诚地愿意帮助她从陵阳这个牢笼里出去。但顾衍誉现在想做的事情,是决计不能跟戴珺说的,因为她想要老皇帝死得快一点,她已经等不下去了。老皇帝一口气不知道能吊多久,她却不敢赌,这中间会不会再出什么变故。 之前是顾衍铭下落不明,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也尚且分不出心思去做其他事。如今顾衍铭找到了,她也意识到只要留在陵阳城一日,七王的虎视眈眈是不会结束的,她能躲在戴府,但她没办法保护好顾家其他人。 所以顾衍誉等不到老皇帝寿终正寝那日,她必须得提前实现自己的大计划。 但不管怎么说,即便老皇帝病得像再也好不了的样子,她只要下了毒,就是弑君。这,恰恰是戴珺最不可能让她做的。长老廷可以公器私用来帮她寻人,却不可能为了她颠覆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长老廷本就是要守护王族的。 居斯彦看够了顾衍誉的笑话,敛去不正经的表情,掏出一个瘦长的木匣来。里面静静躺着两棵已经干掉的植物,乍一看完全分辨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似乎是看到了顾衍誉一脸狐疑的表情,居斯彦说:“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也只有我能给你找来。让你庄子里的大夫去做成药粉,普通的毒在人死之后很容易被验出来,这个下进去,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那假死的药呢?” “控制点量就可以,你不用明白,你庄子里的那个杜衡一定是懂的。” 顾衍誉接过来,“多谢。” 居斯彦脸上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先别急着谢我了,倒是跟我说说,怎么我刚离开不久,你就把自己过得这么凄惨。一家子软禁的被软禁,失踪的失踪,你嫁给那个戴珺,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娶了你,是喜欢男人呢,还是喜欢女人啊?” 本来顾衍誉不想跟他不着调地谈论这些,不过被他戳中的正是痛处:“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居斯彦笑了一声,眼里是满不在乎的桀骜之色,“我跟你不一样,换做是我,一开始就不会把自己陷入这种困境。你看起来不着四六不像个正经人,实则有些莫名的责任感,总觉得要管好这个,管好那个。但你想想,你爹想要与虎谋皮,结果被反咬一口,这是他自己的事。你哥哥既然自愿去了西南征战,胜或败,他都应该自己承受。就算你姐姐和锦儿也是,他们在深宫里,享受着寻常人家享受不到的衣食,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你完全可以现在带着你的钱,你手下这些人,潇潇洒洒离开,做你的庄主。你会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自在。” 顾衍誉眯眯眼睛,她觉得居斯彦如果不当长老可以去当个奸商,凭他一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好嘴,一定能赚不少黑心钱。“你这是说我多管闲事了,但我就是这样的人。即使知道自己能做的没有我想做的那么多。我也想要尽全力去保护好我想要守护的东西。” 居斯彦听完,眼里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来,跟刚才那幅模样又有些不同:“你想得不是不清楚么。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但是缺了一点坦诚,或者说勇气。你对人对己都不够坦诚,遇上事情第一想着要去粉饰太平,实在粉饰不了了才会去采取行动。” 顾衍誉稀奇地看了他一眼,非常准确地抓住了一个重点:“什么都好?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评价我的。” 居斯彦挥挥手:“哦,这不过是客套话,以便让批评更容易被接受一点。” 顾衍誉:“……” 居斯彦非常正经:“不要犹豫不决,也不要害怕戳破什么。彳亍不前的时候,可以停下来,问问自己的心,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顾衍誉皱眉,“你到底在暗示我什么?可以明说。” 居斯彦挑挑眉毛:“你看,这就是一个神棍的精华所在,看起来我不着四六说了一堆,但是呢,你心里有事,所以觉得句句都戳在你心上。你以为能与神沟通的长老是那么好当的么?” 顾衍誉这算是看明白了,居斯彦就是一个大忽悠。 但她不得不承认,居斯彦确实是一个善窥人心的大忽悠,至少她从他那番话里,得到了一些启示。 她从庄子里出去的时候,正巧看到了等在门口的戴珺,顾衍誉对于他的出现有些惊讶。 戴珺脸上波澜不显,语气保持了一贯的温和:“我来接你回去,父亲在等我们。” 顾衍誉这才抬头看天,她一时忘记了戴府晚膳的时间,也没差人回去说一声。想要解释两句,戴珺却先开口,“走吧。”他说。顾衍誉走在他身后跟上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居斯彦看着两人背影,往空中抛了一颗葡萄,又张嘴稳稳接住了,他似乎因此而心情很好。 第76章 小戴今天调戏顾萌萌了吗 心里一旦拿好了主意,顾衍誉又开始忙起来了。她一边打点着要让杜衡去西南给顾衍铭治病的事情,一边想办法不动声色把陵阳城里的产业转移出去。但嘉艾看得出来,跟她以往忙起来就老僧入定的感觉不同,这回顾衍誉心里一直揣着什么事。 屋里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嘉艾进去给她换过茶,“今日沐休,主子要出去走走么?” 顾衍誉撑着脑袋,喝了一口,还嫌茶水不够浓,怏怏地摇摇头,“都没看完呢,你先出去吧。” 嘉艾拿着空的茶盘出去,屋里顾衍誉还跟春困作着斗争,不肯放弃她那厚重的账册和算盘。顾家的产业转移出去容易,想不动声色地转移出去却是个难题,万一引起有心人注意,这事可能就做不成了。 戴珺进来的时候,顾衍誉已经熬不住困意,趴在桌子上睡了。 整个脸都埋到臂弯里面,只露出白里透着点粉色的耳朵尖,头发柔顺地贴着脖颈一直披散下去。戴珺手比脑子还快,过去轻轻摩挲她的头发,手感很好,这睡相让他想到某种柔顺的小动物。他倏然笑了起来,这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这么乖顺。 顾衍誉察觉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对上戴珺还没来得及敛去笑意的眼睛。 她睡得有些茫了,睁着眼,神色却不太清明,嗫嚅着叫了一声,“唔,玉珩。” 戴珺心里突然就那么一软,伸手把搭在她眼前的头发撩到耳后去,哄孩子似的问她,“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不怕着凉么?” 被他这么一说,顾衍誉觉得是有些冷,她动了动胳膊,发现被自己压得有点酸麻。戴珺一眼看了出来,捉过她手,力道适中地在她胳膊上揉捏了几下。胳膊上气血通畅了,酸麻的感觉缓解了不少,倒是像有一股热气从耳后直往脸上窜,顾衍誉这只手收回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看向戴珺的眼神里,有点茫然无措的可怜。 戴珺是不会承认他存了刻意捉弄的心思。 看够了顾衍誉眼中那点窘迫,才不动声色把手放开。“跟我出去吧,外面天气很好。”他语气太过自然,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顾衍誉终于清醒了一点,看着摊在桌边的账册,心想这样确实不太有效率,又想戴珺可能是有什么事要跟他说。于是稍一思索,便答应了。 两人各自骑着马一路行至郊外。 连下了几天雨,这才刚出太阳,空气里都是清新得让人愉悦的味道。顾衍誉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要舒畅起来。两人在一处杨柳树荫下停住,眼前的河水哗啦啦不知疲倦地向东流淌。顾衍誉回忆起不久前还和一群世家子玩曲水流觞的把戏,不由升起一点时光倏忽之感。 戴珺拴好了马,这才走过来,站到她身边,“想听曲子么?” 顾衍誉意味不明“嗯?”了一声,见戴珺掏出一把玉笛来。那正是她捣腾了许久,让令狐玉的耳朵饱受无数失败品折磨之后,才成功弄出的一把笛子。当初送的时候,是一时脑热,现在看戴珺拿在手里,倒觉得有点羞耻了。 戴珺微微一笑,“笛子很好看,我很喜欢。” 大概春光太好,大概周遭景色太合宜,顾衍誉竟被他看得有点慌乱,觉得那个笑容好看得有些晃眼。她堪堪避开一点,“喜欢就好,我之前没做过这样式的,还很担忧音孔做得位置不对。幸好后来请了赵松庭过来,才勉强弄出一点笛子的模样。” 戴珺一愣,握着笛子的手有点颤动,“你说,这是你亲手打磨的?” 顾衍誉:“……”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戴珺脸上笑意不断扩大,看起来甚至有些傻气了,“我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你亲手做的。我很高兴,誉儿,我很高兴。” 那声誉儿叫得她心尖都发颤,本来不觉得是个大不了的事情,戴珺这反应让顾衍誉都有些迷惑了,仿佛那是个定情信物似的。她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只是觉得很适合你,你喜欢,我也很开心。” 真是糟糕,换回女装之后似乎连说话都别扭了起来,啊,这蛋疼的人生……顾衍誉有点忧伤。 顾衍誉看他心情好,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跟他说关于老皇帝的事。两人关系终于有了一点缓和,顾衍誉怕他要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给老皇帝下毒的事,心里肯定会很受伤。但这个关头,说出来就很扫兴了。顾衍誉心里摇摇头,还是先搁置吧。 两人沿着河往上游走,这里的水清澈见底,却不是很深。最多能算是溪流,要到下游,更多支流汇进去,才算是一条河。 清溪中间还有□□出来的卵石星罗棋布。 顾衍誉一眼瞧见水中间闪着的点点粼光,不由顿住了脚步。 那里有很多颜色各异的鲤鱼,个头还不十分大,不过游来游去的样子,很是好看。顾衍誉在屋里关得久了,乍一见到这样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想去看鱼么?” 戴珺没有错过她这点小动作,随即伸了手过来,顾衍誉正想该不该拒绝,低头看到自己的鞋子又顿了一下。 庆国女子的鞋跟偏高,走起来姿态好看,但穿着这鞋健步如飞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换回女装之后一直穿不习惯,一个不稳就想用上轻功,飞檐走壁地划拉起来。一身珠翠叮叮当当响,很有点鸡飞狗跳的意思。 今日跟戴珺出门,忘记换回轻便的鞋子。而溪水中间的石头显然是刚下过雨,旁边潮湿处还长着青苔,只有一小块露出的干的地方,还不算平坦。她大概是没办法穿着这鞋好好走过去的。 顾衍誉审时度势,非常识时务地回握住了戴珺的手。 戴珺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在顾衍誉一脸懵逼之中,她身子一轻,却是被戴珺打横抱了起来。 “玉珩你这是……” 戴珺面色不变:“你这鞋子没法沾水,走过去也会弄脏的。” 顾衍誉十分窘迫,她就知道这双鞋穿得太失策了。 离一个人的心跳声很近的时候,就会很容易给人你们相爱的错觉。 顾衍誉此刻缩在戴珺怀里,看着他从容地踏过一块块形状奇崛的石头,往溪水中间走。她想要稍稍远离这人的胸膛一点,好让他的心跳声没那么清晰。可又不敢乱动,怕连累两个人同时摔进水里。于是不尴不尬保持着别扭的姿势,直到他们走到溪水中间最大的那块裸石上。 戴珺很痛快放了她下来,并没多做纠缠。 顾衍誉的镇定被搅得一团乱,迫不及待弯下身去盯着那些水里的鱼,不欲与戴珺多做眼神交流。 手伸进带点凉意的溪水,舒服得直让人眯眼。小鱼游过来,一开始还被惊到,后来见顾衍誉根本没有要捉的意思,就大着胆子在她手指间来回,偶尔碰到,还带起一点酥麻的痒意。 戴珺看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挤了一只餍足的小猫。 他吹了一支曲子,是南方会有的情歌。 涉江而过,芙蓉千朵。我喜欢的姑娘啊,你已经在我的心上定居,又怎么可以去别人的梦里。 第77章 小戴和顾萌萌今天闹别扭了吗 要问玉珩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陵阳城的其他人会说这是一个芝兰玉树,高不可攀的人,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是个入世的天才。 若是林建茗这样的世家子呢,也许会回答,戴珺呀,是一个温文有礼却又没那么好接近的人。若是去问顾衍誉呢,顾衍誉只能说她最近也不太看得懂这人,明明看起来比谁都更温柔细致,但有时候给人一种难以逃脱的压迫感。 顾衍誉从郊外回来之后,就一直有点恍惚,她虽然觉得先前跟戴珺之间近乎冷战的局面让人很不舒服,但眼下这样,戴珺的关心和体贴却像无处不在的蛛丝,把她围困了起来,让顾衍誉很是心慌。 你要再去问阳朔,玉珩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阳朔多半会告诉你,他最近觉得自家主子可能有点傻。 戴珺握着那柄玉笛不肯放已经很久了,阳朔觉得那柄笛子要是有生命,说不定已经被戴珺盯得冒出了冷汗。戴珺似乎听到他腹诽似的,幽幽看了过来,“阳朔。” 阳朔寒毛一竖。 只见戴珺晃了晃那把笛子,强装冷静地动了动他的薄唇:“好看么?” 阳朔虽然平素不太懂人情世故,此刻却福至心灵,拼命点头,恨不能四肢并用载歌载舞来表达对这把笛子的赞美。戴珺就笑了,原本冷玉似的五官也染了一点暖意,“她做给我的。” 阳朔:“……”有没有人告诉我此刻我他妈的到底该说些什么?? 好在戴珺也没太在乎他的反应,只兀自盯着那把笛子,拿在手里不断摩挲,眼角眉角都带着愉悦之意。原本他只以为这是顾衍誉送的一份相对来说算很有心的礼物,只这样,也值得他随身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可这是顾衍誉亲手做的,意义就更不相同了,简直,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安置心头那份快要溢出来的喜欢。 阳朔抹了一把汗,觉得堂堂玉珩公子这幅模样,传出去有点丢人。 顾衍誉没机会知道戴珺心里是怎么想的,无他,她得忙着打点好把杜衡送去西南的事。这样才能早日治好顾衍铭,捎带着算上严柯。 杜衡慢吞吞被带到顾衍誉房里,他对于去哪儿、给谁治、治什么病都没什么意见,顾衍誉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西南还挺多珍稀药草,这对一个大夫来讲,去这一趟是很值得的。倒是顾衍誉怕路途劳顿让这么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适应。 顾衍誉:“西南据说瘴厉横行,路途凶险。你看路上需要什么,都跟令狐玉说了,让他给你备齐。去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们。总之万事小心,实在出什么事的话,别的可以不管,你要活着回来。” 杜衡用他不太敏感的神经,从顾衍誉话里读出了一点令人动容的意思,这么关爱员工生命安全的老板也是不多见了。于是他正要表达一下感谢,只听顾衍誉说:“挖你来的时候花了我那么多钱,不能说死就死了。” 杜衡将将升起的一点感动烟消云散:“……哦。” 阳朔眼睁睁看着戴珺脸上的笑意自打两人从郊外回来就没有压下去过。对于戴珺来讲,值得开心的事很多。他得了顾衍誉亲手打磨的玉笛是一件,在溪水边抱着人去看鱼没被拒绝是另一件。那时他被顾衍誉亲手给他做一件生辰贺礼的喜悦占据了头脑,忍不住就想与她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 他原本都打算好了顺其自然,要放长线,钓大鱼的,但一时情难自禁,还是没忍住出格了一点。好在,顾衍誉竟然也没拒绝。 他可不可以认为,顾衍誉对他,至少不是完全无情的呢。 这个念头像一个小小的火花,在他心里窜来窜去,撩得心头一片灿烂欢喜。 他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里面,琢磨出了顾衍誉对自己可能的喜欢。 于是他渐渐不再满足于盯着那柄温凉的玉笛,而是突如其来的,很想看到顾衍誉。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抬脚去了顾衍誉的房前。 顾衍誉跟杜衡讲完事情,不耐烦看到他一脸反应迟钝的样子,于是挥挥手,“行了,你去吧。好好活着,记得回来。” 杜衡点点头,梦游似的转身准备走,走一半又梦游似的回来了。 顾衍誉皱眉:“又怎么了?” 杜衡:“我想起了,上次主子你找我要过的那个方子。” 顾衍誉不说话了。 早先她是找杜衡要过一个方子的,改变女子的体质,从此免于葵水之苦,但相应的也不再能够受孕。那时候她笃定自己这辈子身份不会昭告于世人,也不会跟任何人成婚。现在情况却有了一点不同。她跟戴珺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婚姻,这药要是喝了,就有让戴家断子绝孙之嫌。但他们本就是一桩虚假的婚事,似乎影响又不是那么大。 顾衍誉只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但这方子是她威逼利诱着杜衡去找的,现在杜衡弄到了,顾衍誉却说不上开心。 戴珺款款走到两人的房前,房门半敞着。顾衍誉原本只打算跟杜衡叮嘱几句,也不是什么机密事情,所以没要人守着。不巧杜衡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传到了戴珺耳朵里。 戴珺就那么愣在离门口两步的地方。他面色渐渐沉下去,英俊的眉眼里慢慢笼罩起寒霜。 从此不能再受孕……根据主子的要求……这些字钻进他耳朵里,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把他原本甜蜜的心思扎得千疮百孔。 为什么? 顾衍誉,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这样……对我? 我们这桩婚事,竟然令你感觉不堪到了,需要这样对自己的地步么? 手里的玉笛竟然就那么断在了手里,却连声响都很细微,因为玉屑都扎进了掌心,渗出血来戴珺也没有察觉。 阳朔感觉最近这侍卫的工作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他眼看着戴珺一脸愉悦走出去,却满面阴云地回来,手上还渗着血。一时慌乱得不得了,赶紧拿伤药和清水过来,见到那一把折断的玉笛时更是奇怪,这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笛子生生折断了。 他勉力把满腹疑惑压下去,老老实实给包扎起了伤口。 戴珺垂着眼,稍微有点长的额发遮住了他泄漏情绪的眼睛。“她不喜欢我”,他说。 阳朔:“……”我他妈到底该说什么啊,让我安静地当个侍卫不好吗? “主子,这到底是……” 戴珺无奈苦笑:“是我自作多情了,可是我不甘心啊。” 阳朔觉得他还是闭嘴,默默听着就好了。 那点甜蜜的蛛丝马迹反而折磨得戴珺更加难以忍受。对于黑暗中潜行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漫长的没有的尽头的黑暗,而是将将看到的一点曙光被人生生掐灭掉。 顾衍誉不尴不尬收了那方子。 杜衡走后,她看也没看,随手塞进了柜子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最近她练功也没怠惰,不至于要靠这个来提升体质。而且她很忙,没时间去管这些。所以,暂时,就不要去管这个方子了吧。顾衍誉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可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对未来抱有怎样的期待。 收了那方子之后,顾衍誉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用晚膳时也没多看戴珺,还是戴文嵩问起,“你那手掌怎么了?” 顾衍誉这才抬头看过去,只见戴珺手上包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布包。她眼角一跳,语气有点着急:“怎么弄成这样了,哪里伤的?”说着还想伸手去看。 戴珺的态度很反常,淡漠地把手别进袖子里,“没事,不小心摔了杯子而已,已经上过药了。” 戴文嵩眉毛一拧,“你说你也不小心一点。” 戴珺应了一声,“以后会注意的。”再不愿多说话了。 顾衍誉讨了个没趣,从戴珺的态度里感到了刻意的疏离。 真是奇怪,明明早上还好好的。顾衍誉被他忽晴忽雨的态度弄得很莫名,问道“要让杜衡过来看看么?” “不用!” 戴珺的声音果决得有些近乎于愤怒了,场面静默了两秒,谁都没有说话。戴珺缓下声音,解释了两句,“不是什么大毛病,还是不劳烦杜先生了。” 顾衍誉看着他用勺子舀起汤,满是疑惑,戴珺的态度太不对劲了。她想那么个慢性子的杜衡也不该有得罪戴珺的机会,戴珺这无名火到底哪儿来的呢。杜衡明日就启程去西南,还得仰仗戴珺那边长老廷的人照顾,他们要是有矛盾那就麻烦了。 于是用过晚饭,顾衍誉拿着上好的伤药和绷带,去书房找戴珺了。 第78章 今天顾萌萌被小戴欺负了吗 戴珺有满腹乱窜的情绪,这些念头折磨得他快要失控了。但看到顾衍誉款款走进来的时候,他却像铁拳对上一团棉花,什么脾气都使不出来。对着这张脸,很难认真的生气,他算是栽到了。 他想要生气的,气她武断,不给自己留后路,他打听过,强行改变体质的药多半是有害。逆天而行,违背自然哪能真有什么好结果,他气她不爱护自己的身体,但是他连一个像样的立场都没有。顾衍誉不喜欢他,他这丈夫的位置也像是偷来的。 顾衍誉轻叩了两下门扉,施施然走进来。 对他扬了扬手里的瓷瓶,“晚上应该要换个药的。”她说。 戴珺不言语,只是看着她。 顾衍誉很有主人的自觉,理所当然走进来给自己也拉了个凳子过来,坐在靠近戴珺的地方,自顾自拉过他的手。“我看这包扎手法,八成是阳朔做的吧,布包得太厚了,会不透气的。天气要热起来了,还是细致一点好,伤口才好得快。” 戴珺:“嗯。” 此刻蹲在屋顶守卫的阳朔:“……”我恨我耳力这么好。 纱布解开,露出狰狞的伤口来,顾衍誉看得心里一惊。这哪能是不小心割到的口子,分明是被什么东西剜进了骨肉。她那一瞬间眼中的痛惜让戴珺突然很想遮起伤口,不叫她看。 顾衍誉却牢牢捉住他指尖,让他没能把手抽回去。 顾衍誉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略带忧虑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这个药水清理起来可能会疼,忍着点。” 戴珺点点头。 她从瓶子里倒出一点气味微苦的药水来,沾着布认真地擦拭。 很疼,但是戴珺看着她侧过头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就软成了一片。原先那些愤怒不甘变成了酸酸胀胀的情绪,和甜蜜难过纠结在一起,让他心绪更复杂。 他眼里的情绪大概是快要溢出来,顾衍誉停下来,温言道:“是会疼的,我以前也试过,但这样才能好得快。”她以为戴珺是疼痛难忍才会出现那样的神色,于是小心捧着他受伤的手,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气。 酥麻的感觉从手心传来,让戴珺身上一紧,带起不合时宜的情潮涌动。他默然,眼神甚至带着点凶狠,像兽类看住自己的猎物那样,紧盯着顾衍誉。 顾衍誉给他清理完了,重新抹上药膏。那罐到底是杜衡做出来的,涂上去倒没那么刺痛,反倒有一股清凉之感。顾衍誉麻利地裹上了纱布,薄薄两层却很严实,比阳朔,是要靠谱多了。戴珺默默在心里想。 屋顶的阳朔打了一个喷嚏。这年头的侍卫可真是不好当。 “好了。”顾衍誉放开他的手。 她原本是要借换药这个由头来打探一下戴珺对杜衡到底是有什么不满,不过眼下看他伤口这样严重,倒不是很想说其他的了。 戴珺脸上有点不正常的红,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客套地道谢,只是低头看着那包好的伤口。他在想一件疯狂的事。如果这样可以得到你的眼神停留,我是不是应该伤得更重一点。 顾衍誉多嘱咐了几句:“记得不要沾水,早点休息。” 戴珺淡淡“嗯”了一声,眼神却是不愿从她脸上错开。迟钝如顾衍誉也感觉到了那眼神里一点缱绻的味道,她正要迈出去的脚一时顿住了,似乎就这么离开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一眼扫到他桌上还摊着的文书,便随口问道“你伤了右手,还能写字么?” 戴珺打蛇随棍上,非常果断地回答:“不能。” 顾衍誉一愣,这……“让阳朔过来代写吧,你的手还是少动为好。” 戴珺面上十分平静:“阳朔今日吃坏了肚子,先回去休息了。”说完又怕理由还不够充分似的,“书房里也不能有识字的丫鬟和下人进。”这话也在情理之中。 屋顶上在寒风中的阳朔:“……”好吧,主人说我拉肚子我就拉肚子好了。 顾衍誉:“……”这意思是要我来代写? 顾衍誉自己大概都没发现,她最近对待戴珺的态度实在算得上纯良又纵容。令狐玉原本老觉得她是个小王八蛋,如今这小王八蛋对戴珺倒是忍让得不得了。顾衍誉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因为她对戴珺有所亏欠,每找出一点能帮得上的地方,都觉得自己心里好过了一点。于是没注意到,自己跟他说话的语气像哄孩子似的,带上了不自觉的亲昵和让步。 “那你坐好,你说我写?”她眼里带了询问的意思。 戴珺点点头,老实地拖了椅子过来,紧靠在原本案前的那张椅子旁边。 这也太近了,顾衍誉瞥了他一眼,戴珺浑然不觉似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之意。他态度自然,反而像是顾衍誉想多了。 他看过之后,该怎么批注的,就报给顾衍誉,顾衍誉照着写上,两人偶尔停下来讨论几句。顾衍誉倒是找回一点两人还是好友的时候,把臂同游的乐趣,如今能有这样的友好氛围实属不易,如果戴珺不是离得太近,热气弄得她耳朵痒痒就更好了。 顾衍誉最擅长的就是各种奇技淫巧,比如此刻她模仿戴珺的字迹也模仿得有七八分相似。看自己喜欢的人写跟自己一样的字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戴珺觉得心头那把火,又燃了起来。 她低头写字,偶尔侧过来听他说话,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一把羽扇,挠得他心里发痒,又有些疼。 “就这样吧,多看她几眼,现在多看几眼,将来也好有个念想。” “可是怎么够?我要她不离开我,要她时时刻刻活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 “……” 戴珺心里乱糟糟地想着,直到顾衍誉叫他名字。 顾衍誉写完了搁笔,歪头问他,“这样可以吗?” 戴珺不说话,眸光深沉得像海,要引人陷进去。 顾衍誉显出一点懊恼神色,“是有些不太像,不过蒙混过去,应该还是可……唔……” 戴珺想,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这是她第二次被戴珺强吻。 顾衍誉伸手要去推他,碰到戴珺伤着的手,听他发出“嘶”的一声呼痛,于是又不敢动了。 戴珺趁机扩大了侵略,勾住她软舌,情丨色地逗弄。 顾衍誉眼中含着水汽,被欺负得有些回不过神。 这人就是占了一副芝兰玉树的好皮相,才完好遮盖了骨子里那些兽性和占有欲,直到这种危险的情绪爆发出来,才让人后知后觉地感到可怕。 “顾衍誉。”他嗓音低哑。 顾衍誉有种年幼时在私塾里被老师傅叫到名字起来背书的感觉,不由脊背一凉。 他用一只没伤到的手把人困在椅子和自己之间,眼里有些发红:“我是不是必须要跟你说清楚,你才会懂。你总想着不管不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不能再这样放任你下去了。” 顾衍誉慌乱:“玉珩你不要这样。” 戴珺不放过她:“我不逼你,你永远不会正视我的心,对不对?” 顾衍誉无言以对。 戴珺不依不饶:“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我抗拒不了。” “我无法不告诉你,我已经快被折磨疯了。” 她从那句话里听出了脆弱之意。顾衍誉想,完了,她大概真不能逃避下去了。 第79章 顾萌萌今天被表白了吗 两次三番被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顾衍誉决定单方面跟戴珺生一会儿气。 先躲着他几天,不去给他换药。阳朔只能眼睁睁看着顾衍誉把纱布和那罐传说中很名贵的伤药塞进自己怀里,他回去见戴珺的路上显得有些悲壮,夫妻吵架殃及侍卫什么的,真是太烦人了。 顾衍誉舒了一口气。 她去了倚翠楼将杜衡临行前制好的药粉送到洛莲处,老皇帝昏迷已久,各方面守卫却没有松懈,不管是戴珺的人还是七王的人,此刻都保持这脆弱的平衡不肯打破。 “我们原先的人不能用了?” 洛莲回到:“是进不去。七王派人把守着,香炉和汤药,都有人专门查验,添点东西不被发现很难。” 顾衍誉暗叹一口气,“我不能等,老皇帝耗得起,我耗不起了。” “实在不行,只能让令狐玉找人潜进宫去,不过这实在是下策中的下策。”如果能冒险成功的话,也就在这两日,老皇帝会回光返照,然后等着他的,就是死亡。 她也得加快速度把在陵阳的产业转移出去,还有在水一方里那些个费心搜罗来的人,桩桩件件都很麻烦。 洛莲这时突然告诉她,“建安侯,来打听过主子。” 顾衍誉眉毛一挑,“怎么说?” 洛莲:“他似有事要与主子商议,但庄子里闭门已久,他又不想上戴府去。只能托了我这边传话。” “这么说,他一定看出点什么了。” 顾衍誉依照洛莲所言,于在水一方等着聂荣过来。 到了约定时辰,果然看到风尘仆仆的建安侯上门了。 顾衍誉勾起一个惯性的笑容来,“不知建安侯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聂荣不买她这个账,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你要带着顾家离开陵阳?” 顾衍誉脸上毫无破绽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是眼里的寒意,“建安侯这话,我听不懂。” 聂荣掏出几张薄纸来,居然是几份顾衍誉这里盘出去的地契,“我不是来跟你打哈哈的,旁人不知,我却知道,这些地契虽不是你的名字,可都是处在你控制之下的。” 顾衍誉坐定了,笑得不达眼底,“看来建安侯很了解我么?” 聂荣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被你坑了那么多次,不了解也必须要想办法了解了。” 顾衍誉收了那虚与委蛇的笑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所以呢,建安侯来找我是想要什么?” “你不能带走阿慈。” 顾衍誉一哂:“建安侯真是会说笑,我姐姐是皇上的妃子。岂是容我说带走就带走的,真当禁宫是我家后院么?” 聂荣最看不惯她那张假模假式的面具,单刀直入地说:“你不用这么防备我,我没有其他想法,我只想要阿慈。” 顾衍誉要笑不笑地看过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聂荣变化很大,原来那个张狂得有些狠厉的人,此刻眼中却多了些忧愁的意思,“老皇帝死后,她要么终老深宫要么出家要么殉葬,无论哪一种你都不会放着不管。你又这么积极地把顾家的财产往外转移,我只能推断,你想带着她们一起走。” 被揭穿的顾衍誉,一点不慌,反倒悠悠看着聂荣,“是又怎么样?” 聂荣着急:“七王去找过她,我不能等了,她现在在宫里很危险。我们至少有一点共同利益。我唯一的要求是,我不能失去她的下落。” 顾衍誉眼前一亮,连日的烦恼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式:“我不能替姐姐做主,但若建安侯肯伸出援手,一切都好商量。” 她的人进不去皇宫,但是聂荣不一样,是老皇帝有血缘关系的亲侄子,有了这一层,还怕进不去么? 顾衍誉跟聂荣达成了交易,在外盘桓了片刻,便遛达着回戴府去了。 刚到府上,阳朔别别扭扭地走过来,脸上写着很难开口的样子。 “怎么了?” 阳朔憋了半天:“能不能,请少奶奶移步书房去看看主子?” 顾衍誉:“是换药的事?” “……是。” 顾衍誉狐疑地打量他,“纱布和药水,我记得都给过你。” “但是,”阳朔脸都快憋得变色了,可怜的孩子生下来没被逼着说着违心的话,“主子他,伤口好像更严重了,我……我处理不了。” 顾衍誉觉得情况严不严重不好说,但是再说下去阳朔可能要先厥过去了。于是她出于道义不再为难阳朔,自觉地去找戴珺了。 顾衍誉皱着眉头拆开明显有些潮湿的纱布,伤口明显是被泡发了。 “这是怎么了?” 戴珺眼神一示意,阳朔上赶着过来解释:“今天主子下朝回来,从护城河边捞回一个溺水的孩子。” 顾衍誉:“……”干得漂亮,从皇宫回戴府还路过了护城河。 她压抑住心头怒意,“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顾衍誉下手一点也没留情,药水倒得多了,戴珺终于疼得“嘶”出了声。 她睨了戴珺一眼:“沾了水容易伤口溃烂,不清洗干净是不行的。” 戴珺默默伸着手,任由她搓扁揉圆,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为什么要这样?”顾衍誉说。 戴珺似乎没懂她在问什么。 “为什么要让伤口泡到水?”顾衍誉眼睛灼灼的,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戴珺稍有些不自在,被她逼问得紧了,只好回答:“路过看到有小孩掉河里,来不及考虑那么多。” “有阳朔在。可你手还伤着!”顾衍誉眼里氤氲着一点水汽,看起来有些可怜。 戴珺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又自觉理亏得很,就沉默了一会儿。 顾衍誉清理好他的伤口,一言不发地上着药,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还是在跟我过不去。” 她语气里淡漠得有点疏离,惹得戴珺心惊起来。 顾衍誉像是酝酿了很久,叫他名字:“玉珩。” 明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最后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算了,包好了。你……自己多保重吧。” 她起身就要走。 戴珺眼疾手快把门关上,转身正对上顾衍誉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你不跟我把话说完,是又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顾衍誉抬眼迎上他目光。 戴珺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的话认真考虑过?顾衍誉。” 那名字听得顾衍誉心里一颤。 戴珺趁胜追击:“我喜欢你,不是说说而已的。我是真心跟你拜过天地,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契约,对我来说,生死契阔的誓言,我早已经在心里许好了。” “这颗心现在捧给你,你要不要呢?” 顾衍誉真的懵了。 她人生前十几年,听过各式各样的人话鬼话和胡话,但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的,专注的,跟她说过情话。 她此刻脑子十分之不够用,一次两次,蒙混过去就算了。她不想破坏眼前的平衡,也不希望她的大计划出什么差错,可是……可是……顾衍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想起最初促使她答应这场婚事的,也许不是顾家的困局,而是戴珺离开的背影。 那时候令狐玉跟她说,欠上一点,将来才好还。 第80章 小戴今天追妻了吗 庆国迎来一件大事,昏迷多日的皇帝醒了。 朝野上下都因此兵荒马乱,原本各打各的主意,因为皇帝这一醒,又都得做其他的考量。 戴珺想的是来日方长,话他已经说到了,于是暂且不把顾衍誉逼得太紧,他不知道皇帝还能好好活上几日,需要早早地从他那里得到来自这个国家最高掌权者的认可,这样他才是长老廷名正言顺的主人,以后行事再不必受拘束。 顾衍誉想的是,皇帝醒了,意味着聂荣肯定得手了。那一剂药下去,就是个死人也能被激得诈尸了,就是这之后的结果嘛…… 宫里一众妇孺都趁着皇帝清醒的时间,上赶着去探望他,好让他想起深宫里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将来老皇帝身死,也好提前给自己求一个安稳的下场。 皇帝颤巍巍被大太监扶着半坐起来,目光扫过下面哭泣的宫嫔和孩童,“朕自知大限将至,于今把你们叫来,就是想听听,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一语既出,屋里哗啦啦跪了一片。直说皇帝是万寿无疆之人,怎么可能会死。 老皇帝轻轻一哂,眼里突然说不出的锐利,“朕自个儿的身体,自己知道。死不死的,阎王说了算,你们说了都不算。朕想着,你们都是陪伴朕多年的,所以才多事问问你们意见。今天在这里怎么说的,都叫史官记着,将来就怎么办吧。” 下面鸦雀无声,知道老皇帝这是动真格的了。 犹豫了一番之后,有胆大些的,先出来表了忠心,“孩儿愿为父王守孝三年。”“儿臣愿为父王祈愿,终生茹素。”“臣妾愿剃度出家,为皇上日夜诵经。”“……” 到了聂锦那里,他却一直包着眼泪,抿着小嘴,一言不发。 老皇帝瞧着他这模样确实惹人心疼,于是点了他过来,“锦儿啊,你呢,你怎么想的啊?” 聂锦一步步走过来,扑到老皇帝怀里,抬起头来,“孩儿愿与父王同去。”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莫说老皇帝,就是在场的其他人也是听得一怔。 “谁教你这么说的?” 聂锦抹抹眼泪,倔强地不想别人看出来似的,“没有谁教我。母妃是这么想的,孩儿也是这么想的。” 老皇帝伸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下面人一个个用惊疑或者猜度的眼神看过来,老皇帝做了一个决定,他笑了出来,“好,好,你是好孩子。就如你的愿。” 有人偷偷松了一口气。 不是想表忠心么?皇帝就成全了你的忠心,这下怎么着,要殉葬了吧。 回光返照通常不会持续太久。 皇帝气若游丝地吊着一口气的时候,圣旨从宫里传到了戴家,急召他们进宫。 彼时顾衍誉正在给戴珺进行例行的换药。戴珺原以为那天他把话说开之后,顾衍誉又会躲着他一段时间,没想到顾衍誉还是来了。 她解开纱布看了一眼,似乎对这恢复的速度还不满意,“如果没沾到水,说不定已经大好了。”顾衍誉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了,让戴珺一时捉摸不出头绪。 她的手指碰到戴珺的手掌,不一样的体温和肌肤相亲带来一点酥麻。戴珺不知道这算什么,也不知道顾衍誉到底想明白没有,心里转得都快打结了,但他不敢问。 顾衍誉替他把药换好,这才舒了一口气,对他说“早点休息,这几日想必事情不会少,能抓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吧。” 戴珺心里一动,看着她,眼里似有千言。 “宫里那位大限可能就在这几日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好,要离开了。后面这一句,戴珺没有问。 顾衍誉笑了起来,柔顺得不像话:“有玉珩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戴珺心里一沉。 她还是想走,像他们说好的那样。 戴珺领旨进宫之前,顾衍誉还给他整理了衣襟。他们和谐得像一对情深义重的真夫妇那样。 皇上驾崩。 大太监一声声喊魂似的,消息很快传出了寝宫,传到了这座宫殿的各个角落。也传出了整个陵阳,乃至整个庆国。 外面跪着宫女太监,皇上近前跪着皇子和嫔妃们。阶下齐整整是朝中文武重臣。 名正言顺拿到诏书的戴珺,在看清内容时却愣住了。 戴文嵩在一旁忍不住发出了小声催促的声音:“念!” 任何人都没有想到,戴珺最后说出的,竟然是传位聂锦。 母以子贵,顾衍慈理所应当成为了太后。而顾家的声势,也将更上一层。 这一切,任谁都没有料到,汲汲营营想要夺取皇位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成功。 戴珺推开那扇门,透过氤氲的香火气,他看到自己不再年轻的老岳丈。 在他跟顾衍誉短暂的婚礼之后,顾禹柏又被七王弄了回去替皇帝祈福,名为祷祝,实则是被幽囚在此,但七王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戴珺看到他精神依然矍铄,倒不像吃过什么苦头。 他走过去,问好之后告诉顾禹柏,“新帝,是聂锦。” 他说完,看到顾禹柏那双眼睛里透出异样的光亮。顾禹柏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此事既出乎他的意料又不是全然在他想象之外。“我知道了。” 顾禹柏看了看戴珺端来的酒壶酒杯,主动开了口:“这是给我的吧。” 要戴珺亲手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很难,他没有否认:“先皇临走之前,吩咐过。” “应该的。”顾禹柏拿起酒壶,悠然给自己斟了一杯,态度却很从容:“帝王之心不可测,他到死,都没忘记制衡。” 酒斟满了杯子,被顾禹柏拿在手里,他问戴珺:“誉儿,她好么?” “我会对她好的。” 顾禹柏笑了笑,伸出鹰爪似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将杯中酒饮尽。 戴珺对着他的尸身长拜。 戴珺知道所有这些消息都会比他更快回到戴府,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他听不见耳边戴文嵩跟他说了什么,也看不到其他朝臣对他投来的目光,他此刻前所未有地揪心起来。一颗心像被放在油锅上反复煎,光是想一想顾衍誉会有的反应,戴珺都觉得难以接受。 他想顾衍誉可能又会挂着那幅不达眼底的假笑,对他重新疏离起来。可是他要怎么解释呢,他没能按照约定,放顾衍誉一个海阔天空,甚至不能违背皇命救下他的父亲。 顾禹柏从容轻巧地喝下了那杯毒酒,戴珺却不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顾衍誉,你不可以离开,也不可以恨我。 我这样爱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心中转着这些念头,一出了宫就马不停蹄地往府上赶。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冷静如他,也觉得局势有些失去控制。 戴珺翻身跃下马,来不及管其他的,立刻抓住了来开门的管家,“少奶奶在哪里?” 管家被他这样模样吓到了,断断续续地说“兴许是在房里?没,没听说少奶奶出府啊……” 戴珺不耐地松开他,直奔两人的居所而去,越靠近他心里那个不好的预测就越是明显,仿佛为了映证他的恐惧似的,屋里所有布置一切如常,但人却是不在。 戴珺不死心,叫了下人去找,府中里里外外都寻过,却不见那人踪影。 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像是只出去遛了个弯。可戴珺就是确定,这个人走了,她不要他了。 戴文嵩这时才坐着马车赶回来,看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听管家说了几句,心里也有了计较。“你怎么慌成这样,那是我戴家明媒正娶的人,怎么可能跑了?你手里那些人,是要来做摆设的吗?” 戴珺被他点醒,这才发动了长老廷的甲士,到处去寻顾衍誉。 此刻在陵阳郊外,一个身着白袍,头戴皂纱的男人牵着一匹马,身后跟着一个灰袍青年,那灰袍人看起来身量尚小,还是少年模样,相貌极为普通,一双眼睛却秋水似的,潋滟有光。那白袍男人行至官道,转回身来:“你当真想好了?” 灰袍少年开口,声音却是极为清润好听,“你就让我先清静一阵吧。” 第81章 小戴今天追妻了吗 那灰袍少年人正是乔装打扮的顾衍誉。她此刻脸上看不出一点原来的形容,是铁了心不要让人认出来了。 居斯彦停下来:“你当真不跟我走?” 顾衍誉摇头:“你这样一双眼睛到哪里能瞒得住,我若跟着你,不出两日就要被追上了。” 居斯彦看她这模样实在有些新鲜,忍不住打趣:“你这一走,戴府那位肯定要上火的。” 顾衍誉想对他笑一笑,却实在不是很有心情,那个笑容还没勾起得圆满就已经消散了。 居斯彦原本是牵好马已经要走,看她这幅模样却迈不出那一步了,“罢了,就陪你喝一壶茶我再上路。” 顾衍誉浑浑噩噩地被他引着走到路边一个茶棚里坐下。 她喝了一口冷茶下去,连嫌弃这茶水苦涩都忘了,“从前真的是我自负,以为事事都能顺遂如我心意发展。这事给了我迎头一棒,倒让我想明白很多。我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万事皆在掌控。” “所以你就落荒而逃了?” 顾衍誉没有否认:“如果此时戴珺出现在我眼前,我肯定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同他说话。其他人我也管不了,我可以带走我的姐姐和侄子,却没办法带走庆国的新帝和太后。” 居斯彦略带复杂地揉了揉她的头,“看来你是不担心他们了。” 顾衍誉哼哼了一声:“当初我托庇于戴珺就是倚仗了长老廷的权势,现在他既然是执剑者,聂锦也当了皇帝,保护他们周全,是戴珺分内之事。我回去又有何用,我如果真的有用,就不至于把事情都弄得这么糟糕。” 居斯彦很擅长扮演倾听者的角色,他知道顾衍誉此刻最需要不是宽慰,而是让她把心里那些多得快要爆炸的情绪找到出口,所以他问“那你后悔么?” “说不上,”顾衍誉想了想,“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悔就不必了。唯有一件事——当初我为了让严柯有机会出征,祸水西引,致使夷人找到可乘之机。现在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这事我脱不了干系。” 顾衍誉跟他说,她要去西南。毕竟陵阳城里局势混乱,想要稳定下来没有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的,而西南战事,事关人命,却一刻都拖延不得。庆*队在顾衍铭失踪宣布死亡之后,军心大散,新顶上的官员也难以力挽狂澜。一路都快被夷人攻破关隘,进到中原来了。 居斯彦眼中暗含赞许之意:“哎,虽然心眼多了一点还经常钻牛角尖,但到底不是个坏人。” 顾衍誉精准地抛了一个白眼过去。 这边在戴府,气氛却是完全不一样。 老皇帝临死前没忘记认可了戴珺作为继任执剑者的身份,顺道把聂锦交到了他手里。戴珺在政途可谓是春风得意,是他突然发现顾衍誉就这么从他生活里消失了。 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人动过,人却不在了,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侍女嘉艾也不见踪影。 他再去在水一方看,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没人知道这一整个庄子的人是怎么消失的,好像是一夜之间,那些曾经存在的人和事就都凭空蒸发了。 安澜早先被派去西南寻找顾衍铭未归,如今新跟着戴珺接手长老廷任务的人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叫慎准。虽然这帮人大多数都很沉默寡言,但是慎准在这一群当中,寡言得格外厉害一些。 他站在戴珺面前,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来,“没有。” 戴珺:“那就出城去找,从官道走。” 另一边的小茶棚里,居斯彦问她,“你好好的,为什么不走官道,道路四通八达,他不知道你目的地是何处,未必就会找到你。” 顾衍誉摆手,“他太了解我了,我这么个惫懒的人,官道上才有驿馆和酒楼,他一定算定我离不开这些地方。走官道是等着人来擒我呢。” 居斯彦笑,“那你这一路可要多吃苦头了。” 顾衍誉好像不在意似的:“该经历的想跑也跑不掉啊。” 慎准得了戴珺指示,正要离开,戴珺叫住他,“慢着,官道你让其他人去。自行带些人手去陵阳近郊的小路上,找到为止。” 慎准点头。 他这一走,戴珺才像被抽空力气似的,一只手撑住桌角不让自己倒下,眼睛失焦,出了一会儿神。 从老皇帝驾崩至今,不过短短数日,所发生的一切却是那么没有真实感。他摩挲着两人居室里,属于顾衍誉的东西,慢慢坐下来。 她当时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一起生活的这短暂岁月里,甚至没有好好说过话,所有相处都好像是一场沉默的对峙。不得不面对彼此的时候,就有很多的逢场作戏和虚与委蛇。 但当然是有好光景的。 戴珺已经寻了巧匠,把那柄玉笛用金镶好,比从前光华更甚,但这不能掩饰,这柄笛子曾经断过的事实。他每回忆一次两人之间可称是甜蜜的回忆,就像给自己心口多添一道伤疤,如果自己曾经乞求过的她的那点回应是真的出于喜欢,又怎么可能一言不发就离开呢? 不知坐了多久,天上流云已经变了颜色。 宫里才传消息来,是聂锦要他过去一趟。到底是小孩子,即使得了这尊位,心底还是惶恐的。 戴珺看着披麻戴孝的男孩,他看起来像一只倔强的小动物,强要装出几分声势来,眼底却到底出卖了一点不自信。 聂锦眉眼间与顾衍誉的那点相似,让他心底软了一下。 聂锦盯着他:“你是执剑者,父王跟我说,你一定会保护好我,不允许让任何人让我陷入危险之中对不对?” 戴珺回答:“是的,只要你做个好皇帝。” 聂锦撅嘴:“我当然想要做一个好皇帝的。” 戴珺默许地点了点头。聂锦虽然没有由来的对这个名义上的小姑父有些抵触,但他也知道,于公于私,此时朝野上下没有人会比戴珺对他更忠诚的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枯坐了片刻,聂锦有些委屈地开口:“那你,可以帮我找回小姑姑么?” 戴珺一开口,嗓子是自己都讶异的生涩,“我也很想找回她。” 聂锦盯着地上,“她丢下我了,不想要我们了,对不对?” “怎么会这么想,殿下是将来的皇帝,也是她的亲人。” “不是的,”聂锦有些泄气地攀到高脚凳上坐下来,稍显不安地玩着自己的手,“我知道小姑姑那个人,她一定是气我们没有跟她走。可是我已经按照她说的做了,却不知道为什么父王没有要我跟他一起去,而是……” 戴珺突然觉得那个小皇帝有点可怜。 他当时当着戴珺的面,恶作剧似的去套顾衍誉话的时候,还是一个恶劣的孩童样子,会为争得亲近之人的宠爱骄矜不已,但现在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成熟起来。老皇帝留给他的,既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好处,也是一个最孤独的位置。 戴珺不知道想要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一遍遍重复着:“她会回来的,我会找到她。” “好,”聂锦想了想,他脸上那点脆弱神情很快被自己掩盖了下去,“那…如果你找到她,她不愿意回来的话,你可以跟她说,是锦儿很想念她。” 戴珺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也只有说了一个好字。 她可以为任何人回来,却唯独不是自己。 与居斯彦分别之后,顾衍誉绕开了官道,向西南方向行去。 夜还不算深,但这里人迹已罕。路不好走,牵马反而寸步难行,要顺着这山势就得全靠脚程。顾衍誉行至半山,想着找一座荒村或者破庙休息都好,待天明再走出陵阳郊外,那时道路四通八达,她就可以买一匹马去赶路。 说白了这都是要防着戴珺的人会找过来,顾衍誉没什么好怕的,她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戴珺。刚得知新帝是聂锦,而顾禹柏死在禁宫随先帝同去的时候,内心被巨大的背叛感填充,她甚至回忆不起来是什么支撑着自己迅速下令让令狐玉带着人转移,又迅速从戴府偷跑了出来。近乎机械地做完了这一切,顾衍誉才稍得喘息之机。 现在缓上一口气来,那些汹涌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将她本来就不结实的身板压垮。 第82章 两人今天好好谈恋爱了吗 顾衍誉一边借着微弱的夕阳一边往山势平坦一些的地方走。 过了这座山,外面道路四通八达,戴珺的人想要寻她就没那么容易,她也好不动声色地去跟令狐玉那边汇合。 像她之前安排好的那样,再往西两百米,有一座破庙,顾衍誉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一早就在这破庙中囤好了过夜的事物和衣被。她这些年扮演惫懒小公子扮演得多了,其人也真修炼出了几分饿不得冻不得的娇气来,所以断断不会什么都没想好就轻易上路,毕竟顾衍誉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 但确实有情况是出乎她意料的。 比如她看好的破庙此刻被人占了。 顾衍誉功夫再不到家,此时隔着两百米不到,也听出了破庙里有人声。听这动静,恐怕人还不在少数。顾衍誉看了看周遭的丛林,从草被踩踏的痕迹里看出了这一队人至少有七八个。要命了,会在这种时候结伴出行不走官道的人……顾衍誉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她了解戴珺,戴珺其实也相当了解她,那么很有可能,这些正是长老廷的甲士。 一路追踪她至此地,入夜之后在此歇脚。 顾衍誉摸摸鼻子,非常心痛地决定放弃破庙里囤好的食物和衣被,不管她的猜测是否正确,她都打算息事宁人不去惊动破庙里那些大佛了。 她还漏算了一点,这天子脚下的山上,还真有胆敢劫道的山贼。 顾衍誉在心里为自己默哀,瞧着对面五大三粗的一伙人,十分不耐地掏出了钱袋扔过去。此时不是什么打斗的好时候,一旦引起争端,势必要将破庙中人引来,那顾衍誉就更得不偿失了。 没想到山贼颇不明智,见她钱袋给的爽快,反倒断定这人身上还有藏私。反正是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他们打定主意就要上前去搜身,顾衍誉真是被对面蠢得没脾气了,不得不跟人动起手来。 孰料她跟那山贼头子过招不到两个回合,身边围着的山贼众已经不幸倒了一地。 山贼头子就差惊掉下巴,顾衍誉颇为无奈地回头,看到了一座小山一样平静地挡在她身前的慎准。 她不认识他但不代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慎准非常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请”她回去的诉求,顾衍誉冷哼一声,“你这是请?我看是绑回去还差不多吧。我既不是朝廷要犯,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想来想走,都是我的自由。” 慎准岿然不动,显然是笃定地要带她回去。顾衍誉没有动手的打算,她对武功一道没有天赋,虽然练得也不算懈怠,但在慎准这样的人面前还是个不经看的三脚猫。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若真想走,他拦不住。他可以逼我回去一次,我也可以再跑出来一次。如果现在放了我,往日情分还可留有几分,别逼我把事做绝。” 慎准面色凝肃,眼神却不由自主向林中瞟了一下,顾衍誉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她面色缓了缓,把手上的剑往地上一扔,像是说给慎准又像是说给其他什么人,“如果你要绑我回去,我此时也斗不过你。我有事情需要想清楚,也有未完成的事需要去做。若现在见到你主子,我大概没有办法好好跟他说话,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兴许我哪天想明白了还会回来。” 林间那个人做了一个手势,慎准收到了,恭敬地表示愿意放行。 他始终没有从黝黑的树林里走出来,但是顾衍誉感觉到了这个人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还有他被风吹起来的青色的衣袍。 林中,戴珺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慎准捡起她的剑来,双手递过去,顾衍誉接了,“你们刚刚出手太快,甚至没有试出这些人的门路。别忘了,陵阳近郊不该有山贼的,他们出现,说明禁卫军已经出问题了。” 言毕就转身而行。 慎准去请示戴珺,他说“跟她到安全的地方,有人接应你们就回来吧。另外派人去彻查禁卫军中跟朝中要员往来情况,有官衔的一个都不要放过。” 慎准称是。 戴珺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放了你这一次,你真的还会回来么,不要再骗我了,顾衍誉。 话分两头,那边陵阳城里悄没声地走了一个顾三小姐。 这边西南越城多了一个燕小公子。 你问这燕小公子是个什么人呢,据说是个不出世的谋士,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一副好皮相直叫看过的人都忘不了。 顾衍铭已经在越城的边境养了很久的伤,他醒来之后第一个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男人,那人自称安澜。顾衍铭从他口中得知了陵阳城里复杂的权势交锋,也对这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分外感激。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于今这座小院子是秦绝提供来的,当然用的是顾衍誉的钱。严柯也在其中,他伤势比顾衍铭更重,只好了个五六成,且有的养。 几个大男人就这么生活在这小院里。秦绝的人会给他们提供衣食,杜衡来了之后两人的伤势以很快的速度在恢复。 再见到顾衍誉是顾衍铭意料之外的事情,“阿誉?” “哥。”顾衍誉终于红了一次眼眶,伏在顾衍铭怀中痛哭,连日来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出口。 兄妹二人长谈一番,合计出眼下最重要的是让顾衍铭夺回主帅的位置,重新跟夷人对抗。“新派过来的那人是七王的鹰犬,不是什么打仗的人,只想趁机把持军权罢了。”顾衍铭提到这个就来气。 顾衍誉道:“再过几日不迟,等哥哥伤势大好才有气力跟他周旋。” 从顾衍铭院中走出,顾衍誉看到了安澜。从那双眼睛里,她认出来,这正是当时想要一剑杀掉自己的人。 “或许我该叫你安长老?” 安澜刻板地回答:“顾小姐客气了。” 顾衍誉轻轻一哂:“你救了我哥哥一次,从前的恩怨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但我想要知道的是,当时你是真想要对我下杀手么?” 安澜的回答很坦诚:“先皇在时,顾家并不安稳,长老廷一直以来都为拱卫皇权而存在。消除不稳定的因素,是执剑长老的职责。” 顾衍誉挑了挑眉,故意要激起他愤怒似的:“可是戴珺让顾家的后代做了皇帝。” 安澜闻言,以一种奇异的眼光向顾衍誉看了过来,颇为复杂地说:“让谁做皇帝,并不是长老廷可以决定的。” 顾衍誉心中一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澜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同情的意味,很快又恢复成无波无澜的样子,转身走掉了。 顾衍誉有些发怔,她得知聂锦要即位的消息时心中被巨大的背叛感充斥,自然而然把这一切算在了戴珺头上。以为这是戴珺用以束缚她的理由,可是……她没有想过,这一切还有可能不是戴珺所为,而是老皇帝本来的旨意。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太冤枉戴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