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且以我笔书我梦 百合文出现‘序’这种东西,应该不常见吧? 事实上,放到大的社会环境来看,就连百合文和百合都并不常见,或者说都不被常见,绝对属于小众的圈子。 我是两年前开始拾笔写文,那时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那时的我因为生了一场难言之隐的病,不得不从混了三年的大上海逃回家乡。 因为养病,我并没有着急找下一份工作。 那时候大多数时间我在床上躺着,躺的快发霉了,就不得不开始思考人生。 其实那时候的自己整个情绪都是比较悲观的。 身体的不适,感情的冲撞,家人的催促,让我想放声大吼,却仍觉抑愤难抒,欲壑难填。 于是,我拿起了笔,写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是我的第一篇故事。 关于那个故事,我在这不作任何细表,只能说受我个人情绪的影响,算是个催泪的故事吧。 但那篇近百万字的故事却让我发掘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能力——我很擅长架构多人物长篇文章,而且我很享受。 于是在2015年的夏天,另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在我脑海中慢慢孕育。 楚服和陈阿娇,这对cp应该可以算是百合中的鼻祖了吧,而且是唯一在正史中有被记载的人物,虽然只是很短的记载。 百合文中我也看过一两篇关于这两个人的故事,大多是小短篇,大多写的是禁断的宫闱爱情。 我已经忘记自己最初是怎么知道这两个人的。 但我心底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这两个人的故事绝没那么简单。 一个是不同寻常的大汉皇后,另一个是不知来历的神秘女巫,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个爱情故事? 更何况那是在汉武年间,有数不清的英雄豪杰,能人异士,红颜美人。。。一定会擦出许多出人意料的绚烂火花。 于是从15年下半年到16年的上半年,我查阅了大量关于秦汉时期的历史资料及先秦以前的神巫传说,并利用工作之便先后去了两次西安,只为亲眼看看陈列在博物馆内的秦砖汉瓦。 我在大长安的城门下买醉,当那些灵感和想象汹涌而出的时候,我知道我所行非虚。 并且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开始思考了一些文章以外的东西。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曾经劝我说,如果你还要写小说,请放弃写百合吧,为何不试着写写bg呢?或许还有机会可以拍成电影电视剧,她说百合终究是大部分人所不能接受的呀。 讲真,其实我不排斥写bg。 甚至一直以来,我自己看的大多也都是bg小说。 而且,我超爱电影! 超想让自己的文字被拍成影视作品! 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实现这个梦想! 但是我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向这个社会,向大多数人屈服! 也不甘心仅仅为了迎合更多的读者,而放弃自己的初衷! 诚然,就像这篇序的开头所言,百合和百合文都是较小的圈子。 受众人群不如言情,亦不如*。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大方或是兴奋地给亲朋好友家人同事推荐言情文甚至*文,却会难以启齿推荐百合文?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多,在我看来其实归根到底反映的是当前的社会问题,在这里我也不作深究。 只是我真心希望有人能够写出一篇代表性的,冲破性向之壁的百合文。 我真心希望,百合文的地位能够在整个文学界有所提高。 我真心希望有朝一日,有这么一篇文章,可以击溃世俗的偏见和隔阂,不求人人感同身受,但至少能够受到该有的平等尊重。 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越是看起来很难实现的事情,才越有实现的必要不是吗? 不如默默对自己说一句,战斗吧! 哪怕最后的结果也不好看!但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不悔梦归处! 很想学古人战斗前的宣誓,所以我写了这篇序,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打气。 有人说,序是为了交代文章的环境背景;也有人说,序或许是作者的喃喃自语。 但对我而言,序是讲梦想,或者说是讲妄想,而正文是一步一步实现这个梦想的过程。 我要写一个关于夏夜长安的玄梦,梦里的凉风吹开五颜六色的篇章,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角。 我曾站在长安的城墙下,看见当时年少的他们相遇了,战斗了,流泪了,失败了却仍大吼着不肯认输。。。 此梦献给故事中的他们,尽管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 此梦也献给现实中的我们,同样对未来充满迷茫但仍一腔热血向前冲的我们。 最后的最后,送给大家一句我最喜欢的话来开始我们的故事吧。 “世界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 敬请参见——九歌·巫灵曲传奇! ——2016年夏,于杭州 第2章 刺秦 前言: 在中国历史上,每一位野心勃勃的君主身后,往往都会有一种人出现。 他们在历史的长卷上抹一笔最神秘而传奇的色彩。 他们天赋异禀,鬼神莫测,通晓天地,精通奇门八卦,阴阳五行。 他们是各方霸主的宠儿。 君主们相信,只有他们才能为自己护天命谋天下甚至引长生。 他们是方巫之士. 早在混沌的洪荒时代,他们便存在着,以十二祖巫为首,曾凭其蛮横的灵力和天地妖神分庭抗礼。 然,他们虽然非常强大,却没有共同的目标,往往各自为营,各为其主。 暴君嬴政一统天下后,在骊山脚下建地下禁宫,决意召集六国之巫为己实现长生不灭的野心,若有不从者,皆诛。 至此,天下巫门之后,分为两派—— 守护皇权的掌灯者和捍卫自由的渡鸦人! 掌灯者听命于始皇帝嬴政,罔顾天下黎民苍生,助秦为虐。 渡鸦人则追随六国义军,誓要完成屠秦大业,重振世间秩序。 ================================================================================= “传说在上古时期,混沌未分。人,巫,神,仙,鬼,魔,妖,龙,兽九族共存于鸿蒙天地。 那时天下太平,每个种族之间都流传着一首古老的族歌,人们抚掌而歌,便有百兽和舞,龙凤来仪。可惜后来,人们最先有了*,为了得到更多的权力和财富,我们学会了杀戮,学会了狡诈,学会了建城圈地,学会了发动战争。九州从此陷入黑暗和战火,九族之间彼此充斥着偏见恐惧和仇恨。” 夕阳西下,一名身穿素旧黑袍的盲眼老者坐在树荫下的大石上休憩,他用空洞的双眸望向东边的天际——那是大汉都城长安的方向。 远处淡金色的云霞翻腾如龙,他苍老的声音沙哑得像一把千年的刀,一点一点钝钝割开漫长的岁月。 “爷爷,后来呢?” 托着下巴的粉衣女孩有着明艳如玉石般的脸颊和清亮如泉水的双眸。 “再后来。。人们又学会了粉饰太平,在九州大地上建立了一个又一个冠冕堂皇的王朝,就这样你争我斗地度过了几千年。直到有一天,一位野心勃勃的君王终于征服了全天下,建立了第一个统一的国家——秦。” “后面的故事我知道啦。”粉衣女孩抬起明亮的眸,声音清脆,“这个君王自称始皇帝,把天下百姓都当成了自己的奴隶,为一己之欲劳民伤财暴虐无道。他呀,还想着能将自己的江山秋万代奴役下去,却不想各路英雄群起而攻之,秦不过二世就亡啦。” 盲眼老头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抚上女孩乌黑柔软的发。 “是啊,各路英雄群起而攻之,秦不过二世就亡了。。再后来。。” 他声音忽低,脸上突然涌起一道浓烈的悲伤,慢慢收回了手掌。 “爷爷。。您怎么了?” “爷爷只是突然想起了几位老朋友。” “老朋友?我怎么从来就没听您提过呢。”女孩一下子来了兴趣,“爷爷,您能跟我讲讲他们的故事吗?”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爷爷老了。。记不清了。。” 老者似乎不想回首往事,他拄起靠在身旁的拐杖,对女孩道,“走吧孩子,前面就是长安,别让你的师兄师姐等太久了。” 唉,长安。 那时候,那座城还不叫长安。 那时候的他们,总以为,只要推翻暴秦,一切都会回归正道。 殊不知,那时候的他们,实在太年轻也太天真了。 *************************************************************************** 秦三十七年,秦皇嬴政出咸阳,东巡蓬莱。 一只乌鸦展翅飞过浩浩荡荡的天子六驾,上百宫中禁卫和成千的黑甲秦兵;飞过那一面面绣着巨大‘秦’字的明黄龙旗;飞过绵延不绝的山川和蜿蜒不断的河流。 它不停歇地飞啊,飞啊。 终于停在了韩楚交界处的一座刻着‘新城’二字的石碑之上,当地官民皆俯首跪拜于石碑两侧。 “呀——”的一声,乌鸦用黑色的眼珠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沙哑叫着。 人群中有一名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微微抬起了眸,对上那黑鸦的眼睛, “那狗皇帝,就快来了。”他低声道。 周围的人群纷纷握紧了藏于衣袖间的兵刃。 他们是六国的死士,他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但当强健的马匹扬起一层薄薄的黄沙,众人翘首望去,却登时大惊—— 肃杀的皇家车队中竟冒出了两辆天子六驾。 “那昏君会藏在哪一辆马车里?!” 有人在交头窃窃私语。 “秦皇出行,机不可失!更何况这次张先生和臧壮士也在,无论那昏君藏身在哪,都死定了!” 这些早就热血沸腾的死士们决定豁出去,纷纷亮出兵器。 “没错!杀啊!!!” 寒光起,有数名乔装成官兵的死士如闪电般从两侧冲上前将手中兵刃刺入了猝不及防的秦皇侍卫们的胸膛。 “有刺客!快保护皇上!!!” 一阵错乱惊叫,马车队伍骤停。 “轰隆”一声巨响,三千秦兵慌乱地抬眼望去,只见有一名比常人两倍还高的黝黑巨汉正用铁链甩着一尊青铜巨锤,朝其中一辆天子车驾大步流星奔去。 方丈之内的秦兵被砸得血肉模糊,无人能近其身。 而另一辆守卫天子车辇的秦兵只听一声清啸,不过抬眼的功夫,鲜血便从断腕处喷薄而出,他们惨叫着兵刃铿然坠地。 剑,一柄剑,一柄势无可挡的剑从他们眼前掠过,直刺御辇。 眼见无论秦皇藏身于哪辆车辇中都必死无疑。 辇中,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者终于不慌不忙地睁开了眼。 “受死罢!昏君!” 伴随着一声大吼,一柄长剑破窗而入,直刺老者的面门。 老者却清淡地一挥衣袖,凌厉的剑气即灭。 下一瞬,他挥掌破顶而出,立于高处,白袍临风,白须飘飘,仿若谪仙。 “恭候多时。”老者哑声笑道。 “你。。你是鬼谷前辈。。” 望着那嘴角挂着阴沉笑容的白须老者,持长剑的英挺男子登时心道不妙。 没想到遇上了天下巫门的最强者鬼谷子,更没想到连鬼谷子竟也投秦为臣,甘愿成为嬴政的守夜走狗! 又听“轰隆”一声巨响,众人望去,只见另一辆车辇那边,黝黑壮汉连人带锤被打飞在地,口中喷出大片鲜血。 而出手的,却是一名身形瘦弱,面相阴柔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慢慢踏下天子车辇,用白色的衣袖捂着唇不停地咳嗽,看起来病体孱弱。 他没有继续追击那巨汉,而是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倒地难起的他,那眼神像是在说,杀你会脏了我的手。 “张良兄弟。。咱们怕是中计了。。”巨汉捂着断裂的胸骨,艰难地吼道。 “臧荼大哥!挺住!”英挺男子一咬牙,想纵剑朝黝黑巨汉奔去。 “想走?” 一道迅猛的剑气拦住张良去路,鬼谷子哑声笑着,“年轻人,看你剑术不错,不先跟老夫过几招吗?” “秦皇暴虐,生灵涂炭,前辈为何要助纣为虐?”张良剑指老者,凛然之气四溢。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尔等又为何苦苦挣扎?”反问间,鬼谷子以指为剑,口中轻轻念诀,凌空激起了一道凌厉的无形剑气朝张良击去。 实力悬殊,张良忙狼狈地向后一跃,还是被锋利的剑气划破了脸颊。 “且看你能躲过老夫几剑。”鬼谷子冷笑着又在空中运起一道更加巨大的剑气。 张良深吸了一口气,忽将手中宝剑插于土间。 他郑重而虔诚地将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垂首闭眸低念了一句,“谷神不死。” 鬼谷子眉骨一动,尽管此时的张良似乎毫无招架之力,但他并没有趁虚而入,反而慢慢放下了孕剑的手掌。 迅速镇乱的秦兵持刃团团包围了张良,鬼谷子却示意他们不许打扰。 只见张良咬破左指,将血滴在剑上,在抬眼时,剑身登时泛起一层红光。 “不错不错。”鬼谷子目露赞色,“这年头还尊重古老传统的年轻人不多了。” 说话间他也抬起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垂下苍老的眸,低声念了一句,“吾心不灭。” 在抬眼时,他张开手臂,数道凌厉的无形剑气漂浮在空中。 “如此,老夫便给你一个痛快罢!” 鬼谷子双臂一震,剑气如龙,直逼张良。 “去吧!” “去吧!” “去吧!” 张良毫不畏惧地御剑而挡。但不多时,他的脸颊上,手臂上,大腿上。。还是布满了剑伤。 鬼谷子盯着勉强站立的张良,有些惋惜道,“想不到你这只小乌鸦竟能将‘断金诀’用得这般,实属不易,不过能死在老夫剑下。。。” 他举起手掌,重重地朝他劈出一道石破天惊的无形剑气。 “也是你的造化了!” 野草被震得四处飞散,站在周遭的士兵也被剑气割破了喉咙,但张良却还活着。 他的身旁又站了两个人。 一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骨子里的张狂霸气,另一个眉目沉稳神色凝重。 两人本不相识,却在同一刻挺身而出,为张良挡下重重剑气。 “成王败寇是吗?”张狂的男子朝天举着一把攀满蛟龙的银枪,“总有一天,我定会取代那昏君成王!” 眉目沉稳的男子年纪稍长,他手持一把霜灰色的七尺长剑,低声道,“朋友,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先救这位小兄弟出去。” 鬼谷子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二人,目光慢慢凝聚在两人所持的兵器上,哑声道,“项羽,刘邦。百闻不如一见,霸王枪和斩蛇剑的主人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无形剑气,普通人定是难以招架,可这二人身上居然藏匿着不输于嬴政的先天龙气,还有他们手中的绝世兵器相助,竟给人一种战无不胜的感觉。 他暗暗运气,伸指捻诀,决心替嬴政除掉这两个不容小觑的敌人。 “咦,这老头好像有点认真了。”项羽无畏地耸肩说道。 这一次天空不仅布满了无形剑气,连秦兵手中的刀剑也漂浮在空中,密不透风的剑阵包围了这三名男子。 面目沉稳的男子深深叹息,“看来今日在劫难逃,不过好在我刘邦临死前能认识二位共有屠秦大志的壮士,若能侥幸大难不死,刘某真希望能同二位结为生死兄弟。” “兄弟,别忙泄气,我不信我的枪挡不下他的狗屁剑气!”项羽目光灼灼,手中的枪越攥越紧。 张良唇角淌着血,捂着胸口的剑伤,却忽然自信地道,“两位大哥安心,咱们命不当绝。” 项羽刘邦二人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却见他面露温柔,低声笑道,“虽然迟是迟了点。。但总算是来的很及时。。”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便传来一阵奇异柔婉的曲调,悠扬而动听,却让人昏昏欲睡,再无意杀人。 “这。。这是。。那首曲子。。” 鬼谷子暗叫糟糕,但双眼已然难以支撑,不自觉地放下充满杀机的手掌。 数千秦兵全都睡着了,强悍的鬼谷子也闭上了双眸,只有那些拼死奋杀的义军战士们还清醒着,但他们大多都一片茫然。 “都傻站着干嘛!还不快离开,我坚持不了多久的!” 一个极明媚动听的声音响起,站在张良两侧的项羽刘邦两人情不自禁地同时抬头,便看见了他们一生中最最重要也最最难忘的女子——虞薇! 众人不敢逗留,虽心有不甘,但畏惧鬼谷子会随时睁开眼,便匆匆随女子离去。 然而最先睁开眼的却不是鬼谷子,而是——那个看似病怏怏的阴柔男子。 他没有去追,只是静静地望着义军逃离的方向,望着女子绝尘而去的背影。 第3章 虞薇 深夜,咸阳地宫。 数不清的兵俑捍卫着这里,他们神色各异,像似各自藏着心事。 墙壁上的青烛如幽冥之火不断跳动着的,映在一名不威自怒的中年男子脸上,格外妖诡。 他所站之处,是一副巨大的石图,上面雕刻着属于他的四海九州。 可人的性命有时,这偌大的四海九州又能属于他多久呢? 他便是秦皇嬴政,但此时此刻的他,只像一个忧心忡忡的普通中年人。 他站在帝国的中央,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站在一旁的白须老者猜测嬴政是因新城行刺一事伤神,忙上前说道,“陛下切莫怅怀,那些刺客虽逃了一二,但终究只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不多时定能全部剿灭。” “天下要取朕性命的能人异士众多,先生又岂能皆替朕全部杀尽?” 秦皇嬴政神情萧索地道,“鬼谷先生,难道长生不灭真的只是朕的一厢情愿?朕想永临天下,可如今却连这宫门都难出一步。” 这便是他屠灭六国的代价,六国之士皆暗伏在他的周围欲取他性命血仇。 从当初的荆轲,盖聂,高渐离。。。再到今日的项羽,刘邦,张良。。。 他甚至都记不清已经遭遇过多少次刺杀,又有多少次那些人手中的冰冷兵器甚至都擦过了他的咽喉。 “长生之道,岂能容易?” 鬼谷子安抚道,“陛下求的是万代长存的千秋霸业,自是难免有些险阻。。。” “呵呵。” 地宫中却传出了一声闷闷地轻笑打断了鬼谷子。 嬴政和鬼谷子同时偏过头,望向那个站在阴暗一角,面目阴柔的年轻人。 他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暗影处,双手垂于白色的宽袍中纹丝不动,就好像是一尊没有呼吸的人俑。 “徐福,你笑甚么?”鬼谷子沉声问道。 这个年轻人是他晚年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在所有弟子中,徐福是最天赋异禀的一个,但也是最个性古怪的一个。 即便是通晓天地阴阳的鬼谷子,也时常琢磨不透徐福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师父严厉的质问,徐福垂下头,没有再作声。 嬴政如鹰隼般地盯着这个寡言瘦弱的年轻人,先前他对徐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鬼谷子有很多徒弟都在自己麾下,文如李斯,武如王翦,他们都远远比这个沉默清癯的年轻人耀眼许多。但这次令嬴政感到惊讶的是,他本以为徐福体格病弱定然难抗强敌,不想这次竟听闻他居然能一掌击退那能举巨锤的刺客。 人,不可貌相。 故今日地下禁宫重地,他才破例让鬼谷子带着徐福一同觐见。 “老臣这关门小徒一时无礼,还望陛下见谅。”鬼谷子道。 “无妨,朕看先生的这位爱徒倒也有些能耐,若朕有言之不周之处,徐卿不妨直言。”嬴政心平气和地盯着徐福说道。 这便是嬴政本事的地方,他虽已是史无前例的九五之尊,但对待有用有能之士亦从不怠慢。 徐福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臣,不敢说。” 嬴政沉吟片刻,对鬼谷子道,“请鬼谷先生先且退去。” 鬼谷子沉沉望了徐福一眼,便甩袖离开。 嬴政朝徐福招手,示意他走近自己。 徐福慢慢踏上脚下的万里河山浮图,幽幽地道,“陛下要想永临天下霸者无敌,其实也并非像师父说的那般难。” “哦?” “只要陛下甘愿做一件事便可。” “何事?” “死。” “放肆!” “陛下,生者必有弱处,亡者方能永生!臣恳请陛下以死等待百年,百年之后,陛下自会成为真正无敌的千古一帝!” “荒谬!若朕一死,百年之后,朕的天下必沦为他人嫁衣,又谈何称霸无敌?” “不!届时陛下会拥有一支无人能敌的强大忠诚之军!” “何在?” “就在陛下眼前!” 青灯忽灭。 黑暗中,无数栩栩如生的兵俑唇角似乎展露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若真能长生不灭,万代千秋,区区百年的沉睡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福在黑暗中静静地道。 史记: 秦三十七年,巫士徐福领命出海蓬莱为始皇帝寻不死药。 同年,秦皇嬴政驾崩于沙丘,死时咸鱼盖车,臭气熏天,难辨尸身。 同年,皇长子扶苏、大将蒙恬蒙毅陆续自杀。 后秦二世即位,陪葬所有匠人,将嬴政葬于机关重重的骊山皇陵。 ===================================================================== 秦二世次年,寒冬。 楚怀王派项羽带兵去前往巨鹿,牵制秦军主力;派刘邦带兵攻入关中,直逼咸阳。 并与诸将约定,谁先入咸阳,便封关中王。 但义军中有范增张良为谋,当即识破怀王这离间之计。 于是刘项兄弟二人决意约在咸阳城外,一同进咸阳。 ************************************************************* “项王!项王!项王!” 战士们激昂澎湃地高呼着这个能带给他们无限力量的名字,合力将一位笑得像个大男孩的英俊男子高高地抛掷半空,再稳稳地接住! 所有人都在庆祝一场意想不到的胜利! 巨鹿之战,正是这位万夫难当的大男孩带着大伙破釜沉舟,一举击溃数倍秦兵主力。 谋士范增笑眯眯地望着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 这小子的缺点很多,自大狂妄,目无尊长,不知天高地厚,好几次跟自己吵起来的时候,甚至会狂吼着用额头重重地撞上自己的额头,活生生像个没有教养的野兽。 但哪怕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天生的霸者,是狼群中最野的那匹狼王,与生俱来地便带着一种让人们心甘情愿去追随他出身入死的吸引力。 “唉,老夫的这把老骨头,便再随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折腾几年罢!”他自言自语地叹道。 今夜,篝火理应烧得最旺最高,所有人都有资格大醉一场! 但本应万众瞩目的那位主角却在这样的夜里,跑到了一条早已冻结成冰的无人冻河旁。 项羽举起一块巨石,重重地将河面上的厚冰砸碎,然后一口气脱去了身上的衣裳。 他要做什么呢? “扑通”一声,他竟跳进冻河里。 被刀剑砍到都不会哼出声的他,也不禁低吼了一声,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便要凝固成冰。 项羽咬着不停打颤的牙关,飞快地舀着冰水浇在自己满是血迹污泥的身躯上。 “痛快!痛快!” 他故意高吼着,脸色却已泛青。 直确定身上再无血腥味了,他才跳上了岸,抖索地胡乱擦了身体穿上衣服,快步往篝火处走去。 一路上,他一点都不像是位刚刚打了胜仗的霸气将军,而像个无比焦虑的青涩小兵。 他屡次拽住旁人,把他们问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样?我看起来怎么样?还算干净罢?” 终于走到篝火旁,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虞薇。 实际上,她是那样的耀眼夺目,所有人的目光都早已定在她身上了。 虞薇像似突然感受到了项羽的目光,微微别过了脸,对着他嫣然一笑。 在那一刹那,项羽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醉了,愣愣站着再也跨不出一步。 她小跑到他的身前,牵住了他的手,笑道,“就等你啦,快点坐下来罢,大英雄。” 在她的手碰触到他的手的瞬间,项羽觉得自己本已冻僵的手掌又开始热血沸腾了。 “大伙都齐了哦?”虞薇站在人中央,笑的好灿烂好自然,“我给大家唱首曲子庆祝罢!” “好!!!” 在场的吼声几乎能震穿苍穹。 当她唱着奇异的曲子,青丝飞扬,旋舞着手中宝剑的时候。 那些历经无数生死劫难的士兵脸上终于慢慢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平静神色。 所有人都将目光锁在那名仿佛会发光的女子身上,但不带一丝亵渎。 虞薇所吟唱的这首曲子像是雪,温暖洁净的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人们心头长久以来的寒冰。 她的歌声带着这些饱经沧桑的战士们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故乡的田地里已经播种,暖风拂面,相信很快便能有收成。 不远处炊烟袅袅,踏上乡间的小路,便能看到有人正站在家门口等候着他们。 那是他们早就被暴虐的秦兵杀害的爹娘,爱人,孩子。。。 “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世间再无争斗,每个人都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 一曲终了,她望着人们带着微笑或是挂着泪水沉入梦乡的脸庞,轻轻说道。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只是让这些早已累坏了的战士们先睡个好觉。 她轻轻走到那个睡梦中带着一丝稚气的项羽身前,伸手温柔地抚上他隐隐冒出胡渣的脸庞,忽然眸中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她颤声问道,“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 “等大王一统天下了,自然能有那么一天。” 篝火狂颤,一个比北风更冷的声音倏地响起。 一名带着白色面具的白衣人不知何时站在篝火的另一面,听声音是个妙龄女子。 她转过身,隔着火光望着面具女子,一动未动。 “你还在等什么?如今秦军已败,按照大王命令,你应即刻取项羽首级复命。”面具女子冷冷道。 她脸色苍白,双手绞紧了裙裾,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才一字一字地道,“我不能杀他。” “为何?”那面具女子死死盯着她。 “因为,我要留下来。”虞薇定定地道。 那面具女子看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沉睡的项羽,忽尖锐地大笑起来,“虞薇啊虞薇,难道你会爱上这个莽夫?!” 虞薇咬了咬唇,道,“他也是楚人,对怀王素来忠心耿耿,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为何非杀不可?” 那女子面具下的眸光一沉,声音登时寒冽,“且不论此人如今军中地位崇高,他日必对大王造成威胁。再者大王是君,他是臣,君让臣死,本就天经地义。”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更何况怀王是被‘选中’的人,若你真违背他的命令,怕是也难逃一死。。。” “去他娘的天经地义!”一个豪迈的声音突然响起。 虞薇一惊,还未来得及回头,肩膀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搂住。 “谁敢动我女人一根汗毛,老子就跟谁拼命!” 娇艳的绯红飞上虞薇的双颊,她别过脸,颤声问道,“啊。。你。。你怎会没有。。?” “你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睡着?”项羽望着她,像个大男孩般眨了眨眼。 实则他是因为方才洗了刺骨的冰水澡,体内横冲竖撞的冻寒之气微微抑制了她所唱之曲的催眠力量。 “呵呵呵呵。。” 面具女子仰天干笑不已,良久,她盯着项羽问道,“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虞薇脸上的颜色一下子全都落尽,身体也开始有些颤抖。 项羽见了,手上又加了几分气力,将她搂得更紧,坚定地大声道,“我不管她以前是谁,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从此刻起,她便是我项羽此生唯一想娶的人!” “你!” 面具女子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愤怒,她倏地伸出雪白无暇的左掌,朝项羽挥去。 项羽登时觉得一阵凛冽刺骨的寒意从里到外迅速包围了自己的身体,仿佛连心脏都要被冻结起来。 虞薇大惊,忙伸掌抵着项羽已经僵硬如寒铁的手掌,从他的掌心传去一股温热的暖流,慢慢融化了那阵令人窒息的寒意。 项羽反握住虞薇的手,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忍不住骂咧道,“真他妈的冷!要不是老子皮厚,就被他娘的冻死啦!” 面具女子死死望着两人交错的手,最后将目光定在虞薇的眸中,冷冷问道,“你真的想嫁给这样的人?” 项羽听到女子问的问题,登时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紧张,握着虞薇的掌心不断地出汗,甚至开始颤抖。 虞薇深吸了一口气,终是用力点了点头。 项羽见了,兴奋地几欲大吼出来,恨不得当场翻几个跟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是比打败秦军更令人开心的事,不,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开心的事! “为什么?”女子面具下的眸光一下子失了颜色。 “因为。。。” 虞薇感受着项羽掌心的汗水和炽热的温度,轻声答道,”他很真实。“ “可你应该明白,一旦染了尘世间的七情六欲,有些东西便不再纯粹。往后,那首歌怕也仅仅只是首普通的曲子。”面具女子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隐隐有些颤意,“这,真的值得吗?” “我,只想做个普通女人。”虞薇红了眼眶,泪珠从她颠倒众生的脸颊滑下。 “好。。好。。”面具女子仰起头,望着天上暗淡的月,放声哑笑道,“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沐月之光,只有逝月之殇!” 说完只见女子猛一甩袖,登时狂风即起,篝火乱颤,尘沙飞扬。 项羽不得不眯起了眸,再睁开眸子时,对面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天空中,只闻一个含恨的回音远远响起, “你一定会后悔的!妹妹!” 第4章 楚汉 范增迈进军帐,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正在擦拭爱枪的项羽。 “亚父,怎么了?”项羽听到声响,抬起眸,有些不解地望着默不作声的范增。 “羽儿,你不能娶虞姬为妻。”范增哑声道。 “为何?!”项羽眸光一跳,不悦又困惑地喊了出来。 “她是侍奉谷神的沐月女巫。。。娶了她,神会降怒于你。。。” 范增踌躇着,还是说了出来。 “神?”项羽面色渐冷,“世上真的有神存在吗?为何我从没见过他的身影或是听见他的声音?”他慢慢握紧手中的银枪,信誓旦旦,“我只信我自己,无论神魔,都不惧哉!” “羽儿。。或许你还不明白。。你的确很勇敢。。但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个天真又顽固的孩子。。” 范增摇着头掀起军帐,举眸眺向无边无际的青色苍穹,背对着项羽喃喃说道,“相信自己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固然是好,但真正值得敬畏的,往往都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啊。” “不。。亚父。。是您不明白。。” 项羽慢慢站了起来,年轻的眸中闪着滚烫的灼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坚定。 “我非娶她不可。真的。哪怕要与神作对!” ******************************************************************* 寂夜,咸阳城外。 一名面色如水的男子负手站在咸阳原的最高处,从这里可以俯瞰到整座大秦的皇城。 恢弘嵯峨的宫阙连绵不绝,仿佛望不到尽头。 这是他守在咸阳城外的第三天。 刘邦,你甘心吗? 男子面色颓然,仰头望着慢慢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在心里自言自语着。 自从两日前听闻虞薇嫁给项羽的消息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时常独自望着远方发怔。 军中皆道这是大好的喜事。 霸王配美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其实他也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了,只是他以为不会来的这么快。 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处处不如项羽,痛恨自己为何不再晚生几年。 他慢慢拔出腰间的斩蛇宝剑,借着月光映照着自己的脸庞。 岁月待他不善,已在他脸上留下风霜的痕迹,两鬓也隐隐渐染灰白,他确实已不再年轻。 他更痛恨。。为何自己先遇上的不是她。。 他早有原配,名唤吕雉,是个跟她截然不同的女子。 “唉。”他仰天长长叹息,如今一切已成定数,一切都为时太晚了。 他收起剑,萧索地转过身,黯然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刘邦,你甘心吗?”他愣住了。 这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他僵硬地转过身,可眼前空无一人。 是幻觉吗? “只要你先进咸阳,一切都为时不晚。” 那虚幻的声音又起,发出这声响的好像是眼前层峦不穷的咸阳皇城。 “凭什么他在那边抱得美人归,你却要在此地傻傻等着他来,然后共称王享天下?” 幽幽的声音像一把犀利的暗箭,轻而易举地刺穿刘邦真正所想。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刘邦面色一僵,目光四处搜寻着声音。 “呵呵,其实你心里明白的不是吗,你二人是绝不可能共称王享天下的。” 可这声音竟好像无所不在,慢慢包围了他。 “出来!”刘邦凌空挥剑,怒喝道,“是怀王的人吗?!” “听说,他已经自称项王了不是吗?等他来了,哪还有你刘邦什么事?” 那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紧不慢地道。 “住口!”刘邦额上的青筋根根爆出,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只有先进咸阳,你才有一线转机啊,刘邦!” 那个声音骤响,像一道惊雷般击打在刘邦的心上。 “凭什么把江山美人都让给一个毛头小子?” 刘邦的双眸渐渐笼上了一层迷雾,他拖着剑,慢慢朝咸阳的方向走去。 “只要你先入为主,得了这天下,又有什么美人得不到?哪怕是她。” 刘邦像似被蛊惑着,喃喃地跟着念了一句,“哪怕是她?” “对!哪怕是她!”那声音中带着极大的引诱。 “只要进了咸阳,就能得到她?”刘邦的眼神有些发直。 “你说呢?” 那声音中带着古怪的笑意,然后在风中慢慢飘散。 “噌”的一声,他再次举起斩蛇剑,赤红着双眸,放声高吼道, “随我攻入咸阳!!!” ************************************************************** 大秦的皇宫中,最珍贵的是什么? 刘邦的目光定在了那枚传国玉玺之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项羽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两柄宝剑之上。 一黑一白,遥相呼应。 于是,刘邦来了,拿走玉玺;项羽来了,取走双剑。 范增摇头长叹,“有的人,或许是个英雄,却永远也做不了帝王。” 项羽却大笑道,“亚父,你若是看过她拿到剑时开心的模样,便不会在意是要做个英雄还是帝王了。我只知道,这两柄剑,便如我与她。在这世间,只有我们最相配,也只有我们能成为它们真正的主人。” “可这是两柄不详之剑。。项王,你可知这两柄剑的名字?” “亚父,我不在乎!从今日起,它们会有新的名字!” 项羽这样说着,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两把剑柄的底端,上面新刻上了仅属于他和她的印记。 范增望着眼前一意孤行的年轻人,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劝阻他,只能拄着拐杖转过身,黯然叹息道,“唉,若有一天你真的败了,必是败在你自己之手。” 史记: 刘邦先入咸阳,秦王子婴献出传国玉玺,秦亡。 项羽亚父范增设鸿门宴欲除刘邦,令项庄舞剑,张良安排项伯挺身而阻。 项羽念及昔日兄弟情谊放过刘邦,范增怒斥‘夺项王天下必沛公也’,愤而离开项羽,传闻在回家乡彭城的路上身发毒疮而亡。 项羽进咸阳,火烧皇城,坑杀二十万秦兵。 天下皆言项王不仁,沛公才是真正的众望所归。 长达五年的楚汉战争爆发,刘邦会合十八路诸侯,包围项羽于垓下。 风声鹤唳,四面楚歌。虞姬自刎,项羽一路退至乌江,穷途末路。 ****************************************************************** “老伙计。。再带我看她一眼吧。。” 他用尽最后一分气力,举起了一把乌黑黯淡的巨剑。 血,从剑身上高空坠下,将脚下的黄沙染开一片朱红。 风,刮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慢慢凝固了他不肯瞑目的眼神。 那本该是一双世上最有战意的眼睛,可此时,那双眼睛里却只有一片虚无和。。最深的不甘。 他,遍身伤痕,高举着剑,直直望着前方。 他在望着什么呢? 不是眼前迟迟不敢上前一步的数万汉军。 也不是马背上那些早已反目成仇的兄弟。 他的目光,落在一把剑上。 那是一把白色灵秀的剑,上面染着一抹刺眼的猩红。 那是谁的血? 没人能开口回答,没人忍心开口回答。 乌江的风如此寒凉,乌黑的剑随风发出悲鸣,像似在为自己的主人完成未尽的叹息。 传闻在刘邦撤兵之后,曾有一位半边脸上长满毒疮的老者站在江边上怒骂着, “竖子不听老夫言,终有今日!” 他一边骂,一边流下苍老的泪,落进了滚滚而去的冰冷江河之中。 如果可以,他真想问问当初那个顽固的大男孩,真的不悔吗? ========================================================================= 楚汉之争,曲终人散。 刘邦终是踏着万骨铺就的血路登基为帝,创立大汉,将咸阳改称为长安。 可真的会长安吗? 不久,刘邦诛杀异姓王侯,当初共同完成大业的功臣逐一被杀。 长安,未央宫,冬夜。 一冬无雪,却冷得刺骨。 “滚!都给朕滚!朕谁人都不见!” 深夜,苍老沙哑的喝骂声从未央宫传出,宫墙内外的人们都俯首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冷肃的风刮着,整座汉宫,不,整座长安,只有这一处传来不绝不休的嘶吼声。 年迈花甲的皇帝,披头散发,手持一柄白色宝剑,在大殿中凌空乱砍着。 “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 “别怪朕!如果朕不杀你们,你们便会杀了朕!” “朕不怕!老子什么都不怕!”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 以吕后为首,领着瑟瑟发抖的众皇子嫔妃地跪在殿门前,文武百官则人心惶惶地跪在殿外。 唯有吕后一人,身形稳稳,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映在窗上的狂乱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才终于恢复平静。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一名近侍快步出来通禀, “陛下有令,传戚夫人入殿——” 一名脸上挂着泪珠的绝色美人欣喜地站起身来,她望着跪在自己身前吕后,眸中闪过一丝得意。 其实大家都心里明白,陛下快不行了。 这个时候,陛下想见的是自己而不是旁人,看来自己和如意有希望了!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下步伐。 吕后依旧面无表情,安静地望着殿门重新阖闭。 刘邦坐在龙塌前的高阶上,撑着剑气喘吁吁地望着戚夫人迎面走来。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戚姬上前按住了刘邦青筋交错的手背,楚楚可怜地抽泣道,“陛下您可千万别吓臣妾,若您有个三长两短,那臣妾和如意娘俩人也决计活不成了。” 她的心跳的很快,她怕眼前这个已经苍老得不像话的男人会随时离去,怕自己和儿子从此没了依靠。 “剑。。剑。。” 刘邦盯着她,突然反手握紧了戚姬的柔荑,将另一手上的剑塞进她的手中。 “陛。。陛下,你这是做甚么?”戚姬低头看着手中的宝剑,惊问道。 她识得这把剑,这是刘邦时常对着出神的一柄剑。 剑身通白如玉,颀长灵秀。 很明显,这是一柄属于女人的剑。 刘邦一直视若珍宝,谁都不让碰。 有时,她看他抚剑时的神情,就像是在抚摸一个女人,一个绝世而独立的女人。 即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曾开玩笑话求他将剑赐予自己,竟意外落得一顿前所未有的喝骂。 从此,她也就不敢在刘邦面前提及这柄剑。 可此时,刘邦却突然把此剑塞进她的手中,怎能不让她心惊。 刘邦目露笑容,柔声道,“你就用此剑,为朕一舞罢。” “陛下。。那臣妾和如意。。”戚姬不解刘邦为何忽然叫自己跳舞,此时此刻,她心里记挂的只是自己和儿子刘如意往后的安危能否有保障。 “舞完这一曲,朕便下诏,封我们的儿子做太子。”刘邦打断道,“来,朕为你哼曲儿。” 说完,他便轻轻抚掌,用低沉暗哑的嗓音漫着一首奇异的曲子。 得了‘保证’的戚姬自是满心欢喜地舞起裙摆,那柄白剑流转手中,青丝随风飘扬。 一开始,刘邦的声音还很轻,像是找不到通往那扇遥远记忆之门的道路。 渐渐地,他盯着眼前挥剑旋舞的戚姬模糊了历经沧桑的眸子,像是有一团白色温暖的光笼在她的身上,再转过身来时,就变成了另一张美得绝世无双的倾国脸庞。 摇曳的烛光下,他不再是孤独一人,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他身边有那么多的兄弟。 张良,萧何,韩信,樊哙,臧荼。。。 还有那个人——他曾经最好的兄弟,项羽。 他还记得那一天,刺杀秦皇未果,他们从万千秦兵手中死里逃生,围坐在火堆旁。 而她,就在中间为明明浑身狼狈却还不忘咧嘴大笑的他们轻歌曼舞。 火光下,她哼着柔曲持剑旋舞的身姿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景色。 那时的时光多么好,可当时的他却浑然不知。 “。。对不起。。” 他望着她,低喃了一句,一滴浊泪顺着他皱纹交错的眼角滑下。 “。。虞姬。。” 戚姬手中的剑清脆坠地,她生生愣住了,脸色惨白地望着轰然倒地的刘邦。 殿门被打开,有侍卫冲了进来,举刀包围了她。 “陛下驾崩了!”有人恶意地呼喊,“行刺者,戚姬是也!” 吕后缓缓踱了进来,满脸嘲讽地走近如惊弓之鸟般的戚姬,“我猜你现在一定想不通,这个男人最后想见你一面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用尖锐的指甲刮了刮戚姬花容失色的脸颊,冷笑道,“不过没关系,有的是时间让你想。” 后来,她用那柄白剑刮花了她能引诱所有男人的脸庞,割去她能哼出天籁的口舌,砍断她娇柔善舞的四肢,剜出她温柔似水眼睛,削去她高挺纤美的鼻子,把她活生生地制成了‘人彘’。 再后来,就再没有人见过那把白色的剑了。 后记: 许多年后,有一位白发苍苍的盲眼老者站到长安的城门前,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当初他有两位好兄弟,都是人中龙凤。 最后却刀戎相见,不惜发起战争。 可是,楚汉之争,究竟为何而战?又因何而争? 项羽或许是被彻底打败了,但刘邦。。难道真的就赢了吗? 汉家的功业。。汉家的社稷。。如今看来,不过都是汉家的荒丘啊。。 可惜老者参透得太晚了。。。 或许神的诅咒已经降临,无人再能阻止。 第5章 阿娇 长安,无数英雄曾在这里登场,然又转瞬即逝。 从高祖到文帝再到景帝,经历近四十年的漫长时光,让这座曾遭受无数烽火和杀戮的古老城池看起来也终于变得一片祥和,戾气不复。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汉景帝七年,长安城外。 大汉是高祖刘邦马上打下的天下,每逢开春之际,皇帝将率众皇亲贵胄前往上林苑游猎,以缅先祖戎马山河的豪情。 旌旗猎猎,遥遥望去,浩荡的皇家队伍中最夺目的那人,不是面色沉静的太子刘荣,不是温文儒雅的二皇子刘德,不是好武善斗的九皇子刘胜,亦不是聪颖过人的十皇子刘彘。。。而是一名骑着胜雪白驹的绯衣少女。 “驾!驾!” 她娇喝着,纵鞭策马,掠过阵队整齐的羽林卫,掠过尊荣华贵的皇家车辇,掠过她那些目瞪口呆的刘氏表兄弟。 馆陶长公主刘嫖皱起眉头,刚要出言呵斥,少女便如一道红色旋风般跑得远远的了。 “阿娇不知分寸,惊扰御驾,还望陛下恕罪,从轻发落。”她只好敛眸朝天子车辇上的汉景帝请罪。 “无妨,皇姐言重了。”汉景帝却含笑望着绯衣少女的扬鞭策马的背影,“既是出行游猎,本就该放下平日里宫中的礼数。阿娇这孩子脾性烈直,不让须眉,朕倒是很喜欢。” 馆陶长公主摇头叹道,“毕竟是个女儿家,这般恣意放纵,伤到自己也就罢了,若是伤了无辜旁人,失了皇家身份不说,亦有损陛下贤明君德。” 九皇子刘胜听了,眼珠子一转,率先说道,“父皇和皇姑姑切莫担忧,儿臣这就去将阿娇妹妹追回来!”说完,便重重抽上胯.下的良驹,直追少女离开的方向。 其余皇子见了,暗骂刘胜捷足先登,纷纷请示景帝,策马去追。 就连不善骑马的二皇子刘德亦追了上去。 唯有太子刘荣和十皇子刘彘未动。 馆陶长公主若有所思地望向这两位皇子,最后把目光落在太子刘荣目不斜视的侧脸上。 十皇子刘彘年幼,不过七岁,未有心有力去追阿娇,尚可理解,她也不在乎。 可这太子刘荣无动于衷。。。 看来他是不知,对阿娇无意是小,对她长公主无意可是大。 馆陶长公主慢慢收回了目光。 她的女儿陈阿娇,可是从出生那天起,就是注定要在未来成为大汉皇后的人。 所以,她一定要嫁给东宫太子。 既然如今这个太子不识抬举,那就。。。 她望向那些去追逐自己女儿的皇子们,微微笑了起来。 换个太子就是了。 ************************************************************************* 她左边眼角的下侧有一颗小小的痣,人们说这是泪痣,可有趣的是,打从她有记忆起就不曾记得自己流过泪。 纵马扬鞭,长风吹乱了她的乌发,也遮住了她眸中全然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 她叫陈阿娇,是当今窦太后唯一的外孙女,馆陶长公主唯一的女儿。 身份尊贵的她,好像做什么都可以,但又好像做什么都不可以。 她可以随意打骂下人,却不可以同他们做朋友; 她可以下令杀死稀有的野兽,却不能豢养一只可以陪伴自己的小狗; 她可以笑得比任何人都肆无忌惮,却绝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偶尔脆弱哭泣。 她虽然才十二岁,但周围的人,都怕她,畏她,敬她。 冷眼望着那些仿佛一辈子都没直起过腰板的人们,她只觉得无趣。 长安的城墙太高了,她仰着头,偶尔也会想,在城墙外面的人们会不会有着不同的脸孔,是不是就不会像长安城内的人们那样都带着千篇一律的面具,说着千篇一律的话。 可她想错了,她所经之处,或许是因为她骑着难得一见的雪白神驹,或许是因为马匹身上所装载的黄金器物都无不彰显着她尊贵的皇家身份,或许是因为少女本身散发出不同常人的不凡气质。 人们看到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退避两侧,目不敢视。 渐渐地,她觉得,或许这个天下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无趣罢。 直到,她看到了那一幕。 她远远地甩开了皇家阵队,没朝上林苑,而是朝另一条道路相对狭窄的方向骑去。 这条道的两侧总算不是清一色的青葱,她也能看到一些没有修整过的乱草,秋风一过,荡漾如海。 忽然,她勒住了白驹,望着前方。 怎么说呢,她并非没有在长安城里见到过被押解的犯人。 可即便是犯人,也是有着最起码的人的待遇。 而眼前的这一幕,却绝对称不上是待人之道。 两名骑着马匹的官兵各自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牢牢锁在一个生锈的铁笼上,铁笼子里面装着一个披头散发瘦骨嶙峋的人。 还能说是人吗? 这人显然已在马匹后的笼子里被拖曳折磨的不成人形,甚至有些辨别不出相貌了。 陈阿娇策马横在狭窄的路中央,好奇地望着那个笼子。 那两名官兵瞧见这名衣饰华贵的绯衣少女,虽一时没猜出她的身份,但一看到那匹白驹额前佩戴的金色龙纹徽章,也知她定是皇亲国戚。 两人忙翻身下马,跪拜在地,不敢造次。 陈阿娇凝眸仔细打量着笼子里的人,在对上那人眼睛的瞬间,突然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原来这是一个同自己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她的双手双脚被绳索捆绑着,嘴巴也被肮脏的布条封住了,身上褴褛破烂不堪,露出流着脓血的伤痕,可唯独那双眼睛。。。 陈阿娇很难形容出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或许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有人与她对视那么久。 一直以来,别人不敢看她,她亦目中无人。 而此时,眼前这个看起来最卑贱可怜的,甚至连人都称不上的囚徒居然一瞬不瞬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她。 但这双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或是自惭形秽,反而闪耀着一种陈阿娇从未见过的光芒。 太清澈了,清澈得就好像是雨后的天空,或是平静的海面,不染一丝世间的杂质。 九皇子刘胜最先赶上了陈阿娇,他有些得意地与她并辔而立。 只有他看到她是往这条道骑去,但他故意先将其余众皇子引去上林苑的方向,自己再伺机从旁道赶来,如此便可单独带她回去向父皇和皇姑姑炫耀自己的本事。 他轻松地唤着她,“阿娇妹妹。” 陈阿娇却置若罔闻,她缓缓抬起手中的鞭子指着铁笼,问道,“她是谁?” 刘胜这才注意到面前还有旁人,但顺着陈阿娇所指之处望去,微微嫌弃地皱了皱眉头道,“这定是朝廷重犯,管她作甚,阿娇妹妹,咱们赶紧走罢。” “她是谁?”陈阿娇又一字一句地问了一遍,虽然声音还有些稚嫩,但却不容违抗。 两名俯首的官兵互相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才怯怯地道, “她。。她是灾祸。” “为何是灾祸?”陈阿娇有些不懂。 另一官兵忙解释道,“因为,她会给人们带来不详。只要她在的地方,便会有妖异之事发生。小人只好奉命将她押送到长安寻黄门术士处决,以防她亡后加以报复。” 人们相信,这‘灾祸’死后必会化为厉鬼索命,所以都不敢自己动手杀了她,县吏只好派了两名抓阄倒霉的官兵将其送往术士云集的帝都长安,期望能彻底消灾除祸。 而这两名官兵生怕自己因接近她而染上不详,便把她关在铁笼里,捆住手脚,封住口舌,一路用马匹拖着她。 “哦?” 只见陈阿娇俏眉一挑,便跳下白驹,走向铁笼。 刘胜大惊,忙叫道,“阿娇妹妹,此人怕是危险!万不可接近!” 陈阿娇回眸,冷冷道,“九殿下若是怕了,便请回罢。” 年少气盛的刘胜自是不愿被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陈阿娇小瞧了,只好也翻身下马,跟着她走向铁笼。 陈阿娇弯下腰,伸手入笼,扯下了那条肮脏恶臭的布条。 笼中之人微微喘了口气,但没有开口说话。 “喂,你是哑巴?”陈阿娇问道,但随即她又摇了摇头,“不,你不会是哑巴,不然他们何必要封住你的口舌。” 笼中之人没有任何反映。 “你真的能带来妖异之事吗?” 笼中之人依旧没有任何反映。 “罢了,不重要。” 陈阿娇的眉宇间渐渐淡出一丝不耐,她挺直起了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声道,“喂,我且最后问你一句。你要做人人喊打的灾祸,还是要做我一个人的奴隶?” 反正她有很多奴隶,多她一个也不算多。陈阿娇暗自想着。 但笼中的人却如她预想的不一样,那女孩依旧迟迟没有任何反映,脏兮兮的脸上甚至都没有一丝波澜。 陈阿娇有点莫名的生气,忽狠狠地踹了铁笼一脚,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哼,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是心血来潮戏弄一下这人罢了,她才没有这么好心想解救她呢。 反正她有很多奴隶,少她一个也不算少! “我要。。。” 身后突然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有一丝愉悦的浅笑浮上陈阿娇的脸庞,她想,果然还是没人能逃出她的预料。 但当她环着手臂高傲地回过身时,却意料之外地撞上笼中之人变得赤红灼燃的眼神和野兽般的高吼。 “我要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后记: 在这座藏着无数传说和秘密的古老城池里,年少的她们终于相遇了,宿命的齿轮由此开启。 尽管当时的她们,并不知道今后会擦出怎样的火花,也不知道今后自己会成为怎样的大人。 第6章 青衣 一处破庙,里面没有香火,也没有庙祝。 里面伫着一尊残破不全的神象,但年代久远,甚至都辨别不清究竟是哪位神明。 地上是凌乱的稻草,屋檐破损漏风,呼呼作响。 “咳咳,咳咳。” 稻草上有一个人影蜷缩着,时而咳嗽。 村里的一群小孩路过了这里,听到里面传来的声响,便拾起几块小石子踮手踮脚的走进破庙。 “妖怪青衣!妖怪青衣!” 小孩们突然吐着唾沫叫骂着,用石子砸向那个穿着破旧青衣的人影。 那人影忙站起来,是个面色苍白的女孩。 她用手护着脸,但还是被砸破了额角,流着涔涔鲜血。 但她没有逃跑,只是用沉默去抵抗旁人的恶意欺辱。 “可恶!不许欺负青衣!!!” 一声大吼,一道灰色的身影冲了过来,举着木棍全无章法的四处挥舞。 “哟,妖怪青衣的疯狗回来了!快跑!” 小孩们怪笑着一哄而散。 那个灰色身影愤怒地扔下木棍,撕下衣角上前包住青衣女孩流血的额头, “青衣,你为什么不跑?”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因为,我答应了,要等你回来。”青衣女孩望着灰衣女孩淡淡地道。 “下次记得要跑啊,别傻愣着挨打。”灰衣女孩别着嘴说道,“放心啦,无论你跑到哪,我肯定会找到你的!我们可是亲姐妹啊!” 夕阳的余光透了进来,照在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之上。 她们不仅是亲姐妹,更是一母同胞的双生花,她们生来就有旁人无法想象的心灵感应。 有时不用说话,也能知晓对方此时是快乐还是难过。 就像这次,感觉到楚青衣有危险,刚刚采完药的楚服便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楚青衣伸袖拭去楚服面颊上的汗水,“这样不也很好吗,你一回来就能看到我,挨几下打也不会怎么样。。咳咳。。”话音未落,她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楚服忙从怀中掏出怀中采来的药草,急急地开始生火。 楚青衣望着楚服焦急的身影,眼眶微微泛红。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其实就算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尽相同。 自打楚青衣有记忆起,就能看见许多旁人,甚至连楚服也看不到的‘东西’。 这些东西大都形态丑陋,张牙舞爪。 有时这些东西会发觉楚青衣能察觉到它们,还会刻意接近她,在她耳旁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奇怪话语。 “这俩丫头身上的气息好熟悉,很像那些人啊!”一只流着绿色唾液,犬头人身的怪物用硕大的鼻子嗅着她的气味说道。 “已经有多久没有闻到这种气味了?五十年?七十年?还是已有百年啦?”一只人脸马身的怪物感慨道,“还以为那些人早在楚汉之乱的时候就全部死绝了呢。” “话说一直很想尝尝那些人身上皮肉的滋味啊,这俩丫头看起来没什么本事,应该可以吃掉罢?”一只龙面凤身的怪物慢慢张开了血盆大口。 年幼的楚青衣害怕地蜷缩起来抽泣,只换来耳旁更加嚣狂的嘲笑。 “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瞧她怕的,她应该是那些人中最胆小的一个吧!” “有眼不识泰山的丫头,吾等乃山中古神,又怎会真的食人?” “好心忠告你一句,以你如今之能,切莫让妖邪之物发现你有辨别阴阳之力,否则危矣!” “更别让旁人知道你这能力,哪怕是最亲的人也不可,否则。。定会给她们带来灾难。” 三位山神像似想到了什么,便化作三阵清风卷着叹息离去。 所以楚青衣一直憋着不说,即便有时那些透明的魂灵或是她无法形容的妖怪就就矗立在她眼前,她也当作视而不见。 即使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楚服,她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她怕她担心,也怕自己真的会给她带来灾难。 直到她七岁那一年,夏日的溪畔,她看见邻家叫阿芍的小女孩在清澈见底的溪中抓鱼。 她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风刮过自己的脸庞。 再抬头时,便看到一个面容森白的长发女子正缓缓朝弯腰摸鱼的女孩脖颈上掐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害人的东西。 “快闪开!” 她想都没想,便冲上前推开了女孩。 “扑通”一声,女孩跌坐在水中,受了惊吓,登时大哭了出来。 在溪水两侧农作的村人,看到的自然是楚青衣平白推倒阿芍入水的一幕。 “你这没爹没娘的死丫头,为甚么欺负我家芍儿?!” 怒气冲冲地邻人举着锄头指着楚青衣的鼻子骂道。 “我。。我没有。。是因为方才我看见有东西要害阿芍。。所以我才。。” 楚青衣指着长发女子站着的地方,一时没忍住说了出来。 邻人忽然用很怪的眼神望着她,然后落下一句疯子,便头也不回地抱起阿芍离去。 楚青衣看到那面容惨白的长发女子朝她诡异一笑,便慢慢潜入水中。 翌日,阿芍一家人被发现死在屋中。 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死状张口瞠目,像似死前看到了极恐怖的一幕。 从那以后,本就无依无靠的楚青衣便被村人视为带来不详的灾祸,见到她的人,都要朝她身上吐唾沫扔石子。 楚青衣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楚氏姐妹只好逃到山上的一处破庙里为生,希望能够平息村人无妄的怒火。 她们在山上一住就是整整五年。 但偶尔,还是会有几个村里本就喜欢欺负楚青衣的野孩子会上山骚扰。比起安静的楚青衣,这些野孩子们却格外怕楚服。 或许是因为,每次为保护青衣,楚服就跟发了狂一样。 曾经有三五个大男孩围殴她,也没能让她说出一句求饶的话,最后反被她咬得哭爹喊娘。 此后,楚服便被村里的小孩叫作‘青衣的疯狗’。 火堆霹雳作响,楚青衣浅呷了一口浓苦的草药,望着一脸灰土仰着脖子喝水的楚服问道, “小服,你信我吗?” “恩?”楚服抹着唇边的水渍,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 “信我。。并没有给村子招来灾祸和不详。” 说这话的时候,楚青衣垂着眸,她的心底也有些迷惘和犹豫。 “你不该问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楚服看起来有点生气,“你问了,就代表你怀疑了。你怀疑我也就罢了,可你怎么能怀疑你自己?” 楚青衣不再言语。 楚服坐到她身旁,坚定地道,“我从来都是信你的,哪怕很多事你不愿说不能说,我也信你!我们可是姐妹啊!我要连你都不信,在这世间又能信谁呢?” 楚青衣的眼眶渐渐湿润,过了很久,她才说道,“其实它们不都是坏的,我也看到过用自己的身躯垫在跌倒老人身下的魅灵,也看过想要拥抱亲人但怎么也做不到的鬼魂,也看过比较喜欢作弄人但或许不是真的要害人的妖怪,还有一些虽然长得很丑但是其实很胆小的巨兽,最有趣的是三名总是喜欢自说自话还自诩是山神的家伙。。。” 无论楚服会怎么看自己都无所谓,她决意将自己一直独自隐藏的一面都告诉她。 “哇!青衣你也太厉害了!居然能看到那么多神奇的事物!”楚服托着下巴,羡慕道,“真是太狡猾了!还有呢?还有呢?” 整晚,两个女孩并肩躺着,透过破漏的屋顶望着夜空,彻夜漫谈。 “青衣,你可真能忍。。。” 楚服翻了个身,面朝楚青衣的侧脸,“如果我是你的话,应该早就憋不住啦。” “我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罢了。” 楚青衣淡淡回道,脸上浮起一丝跟年龄不仿的成熟神色,“人们,或许只想听自己能看见的事,只相信自己认为该相信的人。” 她,打小无父无母,和楚服艰辛活着,身份何其卑微。 说出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换成是一个位高权重者推开阿芍,说出自己看见的那番话,人们或许便会因为他的身份而信任他,甚至感激他吧? 那阿芍一家或许会加以警惕,也不至于会当夜身亡了吧? 楚青衣正兀自想着,忽一双手搭住了她的肩头,她被扳过身子,对上了楚服明亮中氤氲着水汽的眸子:“不是还有我吗?其实你大可不必忍得这么辛苦!虽然我也看不见你所能看到的世界,但是能听你亲口讲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物,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啊!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有这种能力,恰恰说明了你的特别之处。” “青衣,你是最独一无二的!” 楚服说完这番话后,楚青衣突然觉得有一种异常温暖的暖流划过她的心底。 她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的担心,是有多么多余。 真正爱你的人,绝不会因为你的与众不同而觉得你怪异。 相反在他们眼里,你会变得更加独一无二! 对楚青衣而言,真正关爱着她的楚服又何尝不是独一无二的呢? 所以若有人敢伤害她独一无二的楚服,她会如何? 村里人都知道,若在楚服面前伤害楚青衣,楚服会变得戾狂。 可村里人不知道,若在楚青衣面前伤害了楚服,那个病孱不堪的楚青衣竟会。。。 不知名的火,在夜色中蔓延开来。 数名官兵的尸体倒在田地里,他们全都瞪着眼珠,嘴巴张着大大的,双手保持着痛苦痉挛的姿势。 ======================================================== 在村子里,只有打铁匠范家的女儿范凝愿意同楚氏姐妹讲话。 楚服很喜欢躲在范家的后院,偷偷望着屋内的中年铁匠范武不停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块。 大多数时候,范武打得只是寻常农家锄斧。 但偶尔,极偶尔,她会看到范武打造一些形态更美观也更危险的东西——兵器。 “当!当!当!” 每当范武手中的铁锤撞击上那些兵器之上的时候,楚服才感到那些烧得通红的铁块终于活了过来。 楚服最喜欢的兵器是——剑。 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喜欢。 好几次,她都想趁范武不注意,偷偷摸一下他挂在墙上的一把黑色阔剑。 这把剑,她看范武拿下来打过很多次。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打造它,因为它看起来很笨重,而且似乎一点也不锋利。 后来她才发现,他是在试图毁掉它。 可为什么要毁掉它? 虽然这把黑旧的剑看起来一点也不美观,可是总有一种说也说不出的感觉一直吸引着楚服。 有时她会轻轻挥舞着手中的破柴刀,想象着自己使剑的样子。 不过如果是那把剑的话,自己应该举不动罢。 毕竟,就连孔武有力的范铁匠每次拿下它时都涨红着一张黑脸,看似双手使出了吃奶的劲道才勉强抬动,更别说挥舞了。 所以,她只想偷偷摸一下它,一下就好。 楚服伸长了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不停打铁的范武和他身后那堵墙上的黑剑。 “小服,你又再偷看我爹打铁啦。” 范凝轻轻拍上楚服的肩膀,将她吓得一阵激灵。 “凝姐姐。。我只是。。路过罢了。。”楚服硬着头皮道,“我这就走了。。” 她和楚青衣已被村人视为不详,她这般急着走,是不愿有人将范凝也牵连进来。 望着楚服匆匆离去的背影,范凝长叹了一声,便走进屋内。 “小服那孩子走了?“范武停下了手中的活,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楚服躲在外面。 范凝点了点头,叹息道,“爹,小服和青衣也真是可怜人。” “生而在世,谁人又不可怜呢?” 范武走到楚服注视着的那把黑剑前,喃喃自语道,“无论你是君王还是布衣,是圣贤还是小人,活在这世上,总归要承受或多或少的非议和诋毁。” 这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寻常农家铁匠说出来的话。 正是因为他的不寻常,让他同楚氏姐妹一样,被村人在背后诟病。 说他自命清高,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不嫁。 村中曾多次有人请媒婆上门说媒,却都被告知对方不配,撵出门外。 不配? 他一个打铁匠,难道还当自己的女儿是金枝玉叶不成? 这事传到县吏大人耳中,勾起了一丝兴致。 “一个草民竟如此狂妄,本官偏要灭灭他的气焰。” 肥胖的县吏发令道,“来人啊!将范家的女儿给本官绑来!” ************************************************************************** 楚青衣坐在杂乱的稻草上,用一根树枝在沙土画着那些她曾经见到过的异兽妖魂。 她很有天赋,虽无笔墨,亦画得栩栩如生。 每天夜里,楚服都会托着下巴,指着她的画问着好像永远也问不完的问题。 楚服总是这样,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好奇,所以为了满足她,楚青衣就一直画一直画,也乐在其中。 两人虽然生活艰苦,但楚青衣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安定。 可在今日,画着画着,忽然有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她倏地抬起眸。 是小服! 她想都没想,就夺门而出。 她的心强烈地跳动着,跌跌撞撞地往山下的村子奔去! 一路上她看到有许多魂灵张着手臂,似乎想拦住她的去路。 “滚开!!!” 她怒吼着,冲破了那一道道透明的魂。 赶到田间的小道时,楚青衣远远便看到一把黑色阔剑矗立在地上,范凝丢了一条手臂跪在一旁,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范凝则被两名官兵牢牢押着,动弹不得,只能不停地流泪。 而楚服正被一名凶神恶煞的官兵用脚将脸踩进了湿臭的黑泥里,她的双手痛苦地陷在泥土里,因为窒息而苦苦争扎着。 但这争扎显然已慢慢变得微弱。 “放开她!!!”楚青衣大叫道。 那官兵看到楚青衣的时候,先是神色一变,脚上微微一松,许是以为自己撞到鬼了。 下一瞬才回过神来,笑骂道,“原来是双胞胎啊,他妈的,差点吓死老子了!” 楚服用力别过满是泥泞和悔恨的脸厐,对着楚青衣艰难地道,“快。。跑。。” 那为首的官兵恶意地笑道,“对,快点转身跑罢!这样就不用看接下来的好戏了。” 说完,他将铁靴高高抬起,像准备踩死一只蝼蚁一眼对准了楚服的脑袋。 “不!!!” 楚青衣狂吼着,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变得如此诡异嘶哑。 好像有一股不知名地火从体内窜了出来,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全都变得猩红。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楚服惊骇的眼神。 然后,她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7章 斗兽 上林苑。 九皇子刘胜终于迟迟到来。 馆陶长公主露出一丝惊讶,问道,“阿娇怎么没同你一起?” 刘胜张了数次唇,才低声道,“阿娇妹妹她。。她回京了。” “这是为何?”汉景帝不解地问道,“她不是最喜欢游猎吗?怎会还没开始就回去了?” “因为阿娇妹妹说,她已经猎到了有趣的猎物。” ************************************************************* 长安城门的守将,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位皇城中最尊贵的少女拖着一个关着人的铁笼飞驰而来。 锈铁与青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和零碎的火花,可少女的脸上却扬着笑,像似在炫耀猎到的战利品。 城中百姓纷纷避让,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偷望着这一幕。 上个月这长公主家的小祖宗才弄了一头凶猛的黑豹回来,用铁链牵着在长安街上瞎逛,吓得城中百姓一连好几日不敢出门。 也不知这小祖宗这次又弄了什么可怕的野兽回城。 笼中之人已经被折磨地撑不开沉重的眼皮了。 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惊涛骇浪中的残叶,跌宕起伏随波逐流,然后‘碰’的一声,撞上了巨大的礁石。 “小郡主,此人是。。。?” 万分疼痛中,她听到模糊嘈杂的对话声。 “救,活,她。” “哗——”的一声,她觉得自己坠入了一片窒息的温热,渐渐沉沦,陷入黑暗,沉入梦魇。 那柄黑色的阔剑,是怎么落到自己手上的呢? 范伯伯又为何要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 那种惊惧的眼神,为何不是落在要强抢他女儿的官兵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 那柄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呢。。。 如果挥舞起来,刺入那些可恶的官兵体内,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她这么想着,双手便不自觉地高高举起了那柄快赶上她人高的阔剑。 “敢对我等朝廷命官动剑!”那些官兵愤怒地拔出刀刃,直指楚服,“找死!” “此剑万不可用!”意外地是,连范武也厉声吼道,“快丢掉!!!” 她一愣,下意识地想松开手,却发现剑柄却像是黏在了掌心一般,再不愿被放下。 不是她在举着剑,而是剑在操纵着她! 她握着剑柄,完全控制不住剑身剧烈地战抖着,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剑而出。 在一瞬间,她好像听见从那柄剑里传来了一个压抑的咆哮声。 那柄剑似带着滔天的不甘和怒气牵引着她,要将眼前企图阻挡她的一切全都砍断,斩碎,毁灭! 她骇极了,一咬牙,双手因为用力过猛而生生脱臼,剧痛间她将剑直直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道白光迎面击来,楚服只觉得脑中一阵空白,完全忘了该如何躲避。 范武想都没想便冲到她的身前,伸臂一挡。 下一瞬满目腥红,血花四溅,深深染痛了她的眸。 一旁的黑剑深深插.进.地里,发着隐隐低鸣,像是在气愤楚服居然临阵弃剑。 一名官兵手持着刀,狰狞地笑着,刀锋处滴着粘稠的血。 而范武的一条断臂已静静地躺在地上。 不!!! 她悔恨地大叫,双眸陡睁,从沉沦的梦中骤然惊醒,但触手温热,整个人好像都是悬浮着的。 哗啦数声,她扑腾着从水里艰难地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水汽氤氲缭绕,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水中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 她四处环顾,眼前的房间很大,地上铺了光滑而洁白的石面,四周挂满了低垂薄透的帷帐,却唯独不见有人。 这。。这是哪里? 她赤着身子从药桶里爬了出来,抖嗦着扯下身旁架子上挂着的一件灰色衣衫。 这衣衫与她平日里穿的粗粝的麻衣完全不同,当柔软宽松的绸缎带着某种她从未闻过的暗香包裹住她的肌肤时,她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束缚感。 水珠顺着她额前凌乱的刘海滴落坠地,她赤着足走在幽暗的房间里,穿过层层低垂的帷幔。 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时日没有进食,整个人虽然走在地面上,可却还是像跟泡在水里一般,四肢无力而虚弱,唯有从脚掌心处传来的几分冰凉勉强维持着她继续向前迈步。 那扇门明明就在眼前,可走起来却那么漫长。 青衣。。范伯伯。。凝姐姐。。 她在心底念着这三个名字,拖着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朝那扇门伸出手掌。 只要走出这扇门,就一定有机会能见到他们。 她在心底不停地跟自己这样说着。 手掌离门越近,她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就越响。 但她的手离那门扉只有区区分毫之时,只听’吱呀‘一声,那门竟然自行开了! 她一愣,还不及反应,便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了进去。 她踉跄倒地,慌乱间回眸望去。 只见一名黑甲披身,面目冷峻的少年侍卫站在门外。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一个清铃般动听的声音响起。 那少年侍卫点了点头,便沉默地关阖上了门,隔绝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她又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听到空气中好像某种原始而压抑的声音在蓄势待发。 她戒备地站起身来。 忽听黑暗中又传来一声轻笑。 “什么人?”她一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沙哑得似破裂的帛布。 一个短促的抚掌声响起,下一瞬,火苗如卷风的长龙般围绕着她冲天而起。 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用手挡住突如其来的强光。 “很好,你活了下来。”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了。” 她仰起头,眸光慢慢聚在那名站在高处的绯衣少女鲜红微扬的唇角。 她渐渐适应了光,四处环顾了下,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空旷的圆形石室内。 “喂,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少女望着眼神游离的她,有些不快。 “我不属于任何人的。”她继续张望着,试图寻找出口,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在这长安城,还从没有人敢拒绝我陈阿娇!”少女扬起骄傲而漂亮的下巴。 “那现在有了。” “你!”少女气结。 “放我出去。” “除非你得先答应做我的奴隶。”少女不依不饶,“侍女也行。” “是我救了你的命。”少女又加了一句,“不然你早被生生拖死或是被人烧死了!” 她抬起眸,对上少女的眼睛,“难道长安城里的人就是非得成为救命之人的奴隶来报答恩情的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被马车拖死、被火焰烧死,也好过往后为奴而活。” 她和青衣从小相依为命,虽然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但也从不曾看过他人眼色度日。 向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愤怒时放声大吼,欢乐时纵情而歌,虽然常常食不果腹,倒也落得自在。 “现在的你当然不会被马车拖死,也不会被火焰烧死,但是——” 少女声音里的怒气渐浓,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着残忍的话,“但是如果你拒绝了我,我绝不会让你活着出去。我会让你比前两者死法更痛苦的死去。我会让最凶猛的野兽将你一块一块撕咬成碎片,不留尸骨。” 说话间,少女举起了一只攥着铁链的手。 那个原始的呜吼声更加明显了,隔着火光,她看到从阴影处冒出了一双森绿色的眼珠。 “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少女盯着她,唇边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你是要做野兽的晚膳呢,还是要做我的奴隶?” “你们长安人为何总是喜欢重复的问题。” 她皱起了眉头,“我应该告诉过你,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少女摇头叹息,只听‘咔擦’一声机关乍响,少女笑着将手中的铁链一松。 “吼——”的一声。 一头凶猛的黑豹从阴影处一跃而起,怒吼着冲过火光,张着血盆大口朝她喉间咬去! ***************************************************************************** “小服!!!” 她大叫着霍然坐起,冷汗直流,打湿了衣襟。 “青衣,你总算醒了。” 守在一旁的范凝忙上前握住了她凉如寒冰的手掌。 “凝姐姐,小服。。小服呢?”楚青衣望着眼眶通红的范凝问道。 “小服她。。。”范凝欲言又止,泪水不禁滑落。 “她到底。。怎么了?!” 楚青衣脸色惨白,想到刚才自己好像在黑暗中看到楚服被野兽咬断脖子的一幕,只觉得精神几乎快承受不住。 “咳咳。”一声重重的咳嗽响起。 “爹。。”范凝忙紧张地转过身,上前帮范武顺气。 “范伯伯,你的手。。” 楚青衣望着面无血色的断臂范武,攥紧了双拳悲愤地道,“那些狗官!我定会杀了他们为你报仇!” 此话一出,范武和范凝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破庙里,空气仿佛凝结了,只有枯枝在火堆中偶尔霹雳作响。 过了许久,范凝才怯怯地问道,“青衣。。你真的不记得。。你都做了甚么吗?” 楚青衣的脸上露出最深重的迷茫,“我做了。。什么?” “唉。”范武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哑声道,“孩子,你已经把那些狗官全都。。杀了。” 他死死盯着坐在稻草上看似病弱的楚青衣,回想起那一刻发生的情形,甚至比被那柄黑剑夺去手臂时更加惊惧。 “我杀了他们。。?可怎么会。。?” 楚青衣垂下眸,凝视着自己苍白无纹的掌心,喃喃自语着,“为何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我是如何杀的他们?” “唉,你和小服。。”范武亦欲言又止,启唇又合,终是长叹一声说不下去。 “小服。。小服究竟何在?” “小服她。。为了救我们,被那些狗官押解入京了。” 范凝啜泣着,低声道出了后面发生的事。。。 山下的火把和怒骂声越来越多。 楚服望着昏迷不醒的楚青衣,气若游丝的范武和含泪为范武包扎断臂伤口的范凝。 又望了一眼静静躺在地上的那把黑剑。 终是皮青脸肿地挣扎着站了起来,默默将楚青衣的衣衫和自己的衣衫对换。 “小服。。你这是要做甚么?”范凝回首看到了这一幕,忙站起身惊慌地问道。 “他们迟早会寻到山上来的,倒不如我去会会他们。” 楚服转过身,朝山下走去。 “不行!你这是去送死!”范凝叫道。 “我若不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的。。你,范伯伯,还有青衣。。都会死的。。我已经害得范伯伯失了条臂膀。。若是我当时能勇敢一些。。用那把剑把那些狗官都杀了就好了。。” “那把剑不能沾血。。”范武虚弱地道,“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楚服回眸,撑着高肿的眼皮望着范武父女良久,含着泪勉强咧唇笑道, “可我非去不可。放心罢,我有办法让他们不敢杀我。”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出山林。 持着火把的官兵和被煽动的村民慢慢停住了脚步,一齐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之间那穿青衣的女孩喉间发着诡异的笑,她每朝前走一步,众人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步。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领头的官兵‘噌’的一声抽出兵刃,颤抖地指向那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女孩。 “你们希望我是人是鬼?”楚服故意露出阴森的笑容,骇得众人又忍不住想倒退一步。 那官兵身旁的师爷盯着她,道,“大伙别怕,她有影子,绝不会是鬼!” 她心头一跳,没想到自己的装神弄鬼竟这么快被人拆穿了。 “没错,这丫头绝对不会是鬼!杀了她!杀了她!“ 众人都举起了兵器,包围了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孩。 “我从未说过我是个鬼,但是。。。” 楚服扫视过众人,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道, “但是你们该知道的不是吗,我楚青衣能够看到‘他们’,能够带来‘他们’!” 村人素来只能从衣着上辨别楚服和青衣二人,她很自信此时绝对无人能识出她其实是楚服。 一听此言,村人纷纷面面相觑,眼神中又多了几分避之不及的恐惧。 忽然间,楚服瞳仁一缩,转眸死死盯着其中一名村民。 那村民被盯的心里发毛,扬着火把,颤声骂道,“你这死丫头,总盯着我作甚!?” “你看不见吗?”楚服歪着头,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们’就站在你的身后啊。” 那村民猛一回头,背后并没有站人,“呸!我。。我背后哪有站人。。” “是阿芍,还有她的爹娘。” “你胡说!”那村民开始剧烈地颤抖。 “你瞧,他们就在你耳边说话呢。” “我不信!我不信!” 那村民口中吼着,却还是骇得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将周围的人也吓得闪开好几步。 “他们在说,你最好不信。”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他们当初也是跟你一样不信,现在却寂寞的很呢。” “不!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那村民终是崩溃了,尖叫着丢了火把,逃遁而去。 她含笑望向其他人,众人持火把的手皆一颤,不敢与她对视。 那师爷脸色僵硬,咬着牙对着领头的官兵骂道,“你们一个个也要同那无知的草民一般被一个故弄玄虚的小丫头骗得屁滚尿流吗?!还不快过去杀了她!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楚服张开双臂,毫不畏惧地望着那师爷的眼睛,“你可以试试。” “这正合我意!”她笑着用目光扫过众人,“死后我必化为厉鬼来寻你们!” 死一般的沉寂。没人敢上去一步。 村中的一位老者上前,在那师爷耳旁小声附语数句。 “只能如此?” 那师爷脸上神色变了变。 那老者点了点头。 良久,那师爷只好摆手发令道, “来人!将她丢进铁笼速速押解入京,交予‘那些人’处置! =========================================================================== “嘶——” 当冰凉的药膏涂上手背的时候,陈阿娇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痛。。” 正在涂药的贴身侍女银霜忙停了下来,垂首低声道,“请郡主恕罪。” 这名豆蔻年华的侍女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陈阿娇的舅舅梁王刘武五年前从西域带回长安的。她是乌孙人,容貌清丽深邃,身材窈窕动人,歌声和舞姿都撩人心魂,梁王本想将她送入宫中为妃,却被陈阿娇半道抢去做了侍女。 “你又何罪之有。”陈阿娇的声音中透着凉意,透着懊恼,透着无处发泄的不快,“又不是你咬伤的我。” 她烦躁地望着自己本洁白如玉的手背上烙下的那两道深深的齿印,终是恨声道,“怪不得他们要将她关在笼子里!” 陈阿娇别过脸,对着殿内的一角不悦地道,“当初你送我那头黑豹的时候不是曾说过,它只会听我一个人的命令,只会被我一个人驯服吗?” “是属下疏忽,任凭郡主责罚。” 宫殿的阴影里传来了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那是一个披着黑甲头戴玉冠的俊俏少年,肩甲上刻有麒麟纹章。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眉眼十分清秀,但少年脸上的表情跟他的声音一样毫无波澜。 “我可不敢责罚您,李家的小公子。” 陈阿娇用目光示意侍女银霜继续涂药,没有再去看他,“您可是当朝飞将军李广大人的孙子,建章狼骑监李陵大人的弟弟。你们李家满门皆虎将,谁又敢责罚于您啊。是不是,李阡大人?” 这叫李阡的黑甲少年眸光一暗,立刻单膝跪地。 他沉默许久,也没解释什么,只是低声重复着,“属下任凭郡主责罚。” “罢了。”陈阿娇微微瞟了李阡一眼,冷冷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退下。” “诺。”李阡起身,甲衣声铿锵,默然离去,守在殿外。 “你也退下罢。”陈阿娇瞧了一眼刚为自己涂好药膏的银霜。 “是,郡主。” 银霜迅速收拾了桌上的药箱,快步离开了陈阿娇的闺殿。 陈阿娇闷闷地躺到偌大的床榻上,将手背伸于眼前,凝望着上面深浅交错的齿痕。 “可恶。。”她咬着贝齿扯过身旁的锦被罩在自己脸上。 之前经历地难以置信的一幕又再次浮现于眼前。。。 她松开了铁链,转过身去,任由那头凶猛的黑豹露着锋利的爪牙朝那个看似摇摇欲坠的家伙扑去。 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不能被驯服的猎物,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不能为己所用的人,哪怕再有才干,也是没有意义的。 而且,越有才干,越要尽早除去。 “哈哈哈哈。” 突然间,陈阿娇离开的脚步一顿,是她听错了吗? 为何身后传来的不是痛苦的尖叫而是开怀的大笑? 她转过身望去,登时瞳仁一缩。 “哈哈哈,好了啦!别再舔我了!” 只见那黑豹扑在那家伙身上,非但没有一丝想吃掉她的意思,正亲昵地舔着她的脸颊。 这。。怎么可能?! “忘了告诉你,我从小就在山林里长大,你口中的凶猛野兽却是我最好的朋友。” 灰衣少女站起了身子,用手抚摸着黑豹的头。 “而且你用凶猛这个词来形容它真是万分不恰当,难道你看不出它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女孩子吗?是谁告诉你它会将人撕咬成碎片的?” 陈阿娇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从遇见这家伙开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一下子失控了。 她不再能为所欲为。 陈阿娇一跺脚,取下挂在腰间的皮鞭,快步冲上前。 那黑豹一看到那条鞭子,忙畏惧地匍匐在地,发出低呜。 “你是说那鞭子上刻着奇怪的东西,让你感到害怕?” 灰衣少女诧异地望着阿娇手上的鞭子。 这家伙能跟野兽对话? 陈阿娇又惊又怒,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复杂。 黑豹又低声呜咽了几声。 只见灰衣少女伸手抚过它的皮毛,柔声安慰道,“别怕,以后我来保护你,我会带着你一起出去的。” “它是属于我的!”陈阿娇终是忍无可忍地扬起鞭子,“谁也带不走它!” 只听“啪”的一声,灰衣少女的左颊登时留下了一道鲜红的鞭痕。 但她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朝陈阿娇走近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陈阿娇怒极了,毫无章法地朝她劈头盖脸的鞭去。 “它是我的!” “它是我的!” “它是我的!” “它是。。。” 陈阿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眸。 鞭子的另一端突然被伤痕累累的少女牢牢握住了,无论陈阿娇怎么用力,都不能将鞭子从她的手中抽出。 “没有谁会是你的。”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身上的气息好像一下子变了。 陈阿娇第一次感到不安,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脚下踉跄,便被拉扯到她的身前。 “放开鞭子。”灰衣少女正色道。 陈阿娇对上了她瞪着自己的赤红双眸,心中突然有一种叫恐惧的东西蔓延开来。 “我不放!”陈阿娇依旧死死攥着鞭柄,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又有一种叫做骄傲的东西很快盖过了那阵恐惧。 然而下一瞬,陈阿娇便后悔了。 “来人!” 她终是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那黑甲少年如风般冲了进来,迅速用剑柄重重敲晕了那个死死咬着自己主人手背不放的家伙。 陈阿娇举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望着地上的一人一豹,气得浑身颤抖地发令道, “快将这两头野兽都给我关进地牢!!!” ********************************************************* “我要去长安找她。” 楚青衣死死攥着身上穿着的那件属于楚服的灰衣,定定地道。 范武低低叹息,“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回到那里。。” 他在范凝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范伯伯?”楚青衣疑惑地望着他。 “孩子,等到了长安,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范武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无比复杂而凝重。 “可。。可是您的伤。。” 楚青衣满脸迷惘,但一听范武竟有要和自己同去长安的意思,登时担忧地望向他仍未愈合的断臂。 “不碍事,我断的是手臂,不是腿脚。”范武执意。 长云蔽月,夜色如墨。 一名身后背着用粗布裹着的重剑的病癯女孩,一名看起来无比柔弱的闺中少女和一名断了臂膀的中年男子悄悄潜出了这座远僻的村子,踏上了一望无涯的长安之路。 第8章 刘彘 汉景帝的第十子刘彘天生聪颖过人,读万卷书而过目不忘,乃其余皇子所不能及。 传闻他的母妃王夫人怀着他的时候,曾梦见太阳扑入自己腹中。 待这位皇子出世后,有那么一刻,大家都认为,他注定会是未来大汉的天子。 但很快,他便被排除在储君之外了。 因为,黄门的太卜令算出他活不过十岁。 汉景帝只能惋惜地摇头,他的江山不能传于一个注定会短命的儿子。 但他对这个小儿子很疼爱,也很放纵,从不加以管束,只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地过完此生。 随着刘彘一天天长大,他成了整个皇宫中最顽皮的皇子。他从不愿同其他皇兄们一起端坐在太宣殿里听年长的太傅念着那些人人皆知的圣贤书,他更喜欢同宫中的女孩子一起玩耍,或是跟宗亲大臣家的公子们外出游玩,拿弹弓射倒霉的行人。 没人会去管他,太傅考查诸皇子功课时,也从不会问到他。 在他们看来,刘彘只不过是一个活不到十岁的可怜孩子罢了,又还能生他几年的气呢?不如随他去罢。 宫中的女孩们却很喜欢他,虽然他很贪玩,但至少从来不摆皇子架子。 甚至每次出宫,小刘彘总会带一些宫内没有的有趣玩意送给她们。 他住的宫殿永远是整个皇宫中欢声笑语最多的地方。 小刘彘似乎没心没肺地活着,也看不懂年长宫人笑容背后的同情。 只有韩嫣知道,小刘彘其实并不快乐。 韩嫣是刘彘的麒麟暗卫。 汉高祖晚年为巩固刘氏江山,防止诸侯和大臣们叛乱,便立下一条规矩:朝中重臣家中需挑一名年满十二岁以上的儿子送入皇家做贴身暗卫。一旦被选中成为暗卫的人,需与他们的主子结成生死誓盟,终生不得娶妻生子,只能陪在主子左右,如影随形,捍卫至死。 大臣们一般会选家族中不受宠的庶子或是私生子成为暗卫。因为一旦成为皇亲国戚们的麒麟暗卫,也意味着今后只能留在皇家为质,再没有自由,也没有资格继承父辈们的官爵和家业。 韩嫣是弓高侯韩家的二公子。 在父亲去世后,大哥韩则理所应当地继承了父亲的侯位,而刚满十二岁的他便被送入宫中成了年仅七岁的十皇子刘彘的暗卫。 入宫与小刘彘相处数月以来,他发现这个小男孩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玩乐喧闹的人。 他故意如此,只是想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罢了。 但宫人们真正关注的,却永远只会是那些可能未来会成为皇帝的皇子,如冷酷寡言的东宫刘荣,或是温文尔雅的二皇子刘德。 宫中的女孩子虽然喜欢陪小刘彘玩耍嬉戏,但只要看到太子或是二皇子的身影远远经过,便都会红着脸颊将视线移到他们身上。 每当这时,韩嫣会看到小刘彘眸中最后一丝神采都好像渐渐熄灭了。 不去太宣殿听太傅授课的时候,韩嫣会陪小刘彘一起去天禄阁,翻找那些似乎已经被人们遗忘已久的古卷。 那是小刘彘唯一能安静下来的地方。 他发现,小刘彘从不读韬略,也不读诗赋,却对上古阴阳祭祀之事格外感兴趣。 竹牍上的灰尘越厚,越是无人问津,他便越孜孜不倦。 但有一个地方,小刘彘不让韩嫣跟着。 那是宫中最偏远的灵台,掌星辰和主望气的大典星住在那里。 小刘彘喜欢一人跑去那里,缠着大典星告诉他星河究竟是如何运转的,气数又是如何变化的。 他喜欢站在巨大的太玄仪下,抬头看着那些看似笨重的巨型齿轮在夜空下缓缓移动,咯咯作响。 他时常觉得宫中的一切都是死物,只有这个地方,每到夜晚,才真正活过来了。 眼前的这尊太玄仪从商周时期就存在着,传闻是姜公子牙封神之时发明的,有着近千年的历史,历经数次朝代更迭,却依旧屹立不倒。 他很喜欢它,常常仰着脖子绕着它走。 “先生,你们彻夜观星,可星辰还是那么遥远。” 这日,小刘彘盯着如信徒般虔诚地仰望星河的大典星和他身后数名拿着小刀在竹简上刻录星轨的观星术士,好奇地问道,“只是看着它们,真的就能改变天下的命运吗?” “回殿下,天下的星河和气运自有其命数,吾等只能记载和顺应,却不能改变。”大典星语重心长地道。 “任何人的命数都不能改变吗?”小刘彘突然有些失望。 “改变命运,非凡人所能及也。”大典星遗憾地说道。 小刘彘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他唯一以为还有希望的地方。 他仰起头,忽然觉得漫天的繁星是那样的残忍,和宫中的人们一样的残忍。 默然宣告着他未来的死亡,然后就冷眼旁观,不容改变。 他沿着灵台漫无目的地走,不知多久,才发觉自己走的并不是回宫殿的路。 他生于这座皇宫,长于这座宫殿。可这皇宫里的道路,却总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许多。 他停下了脚步,因为突如其来的迷雾在夜色下蔓延,好似要阻挡住他的去路,逼着他回头。 可回头,又能如何? 还不如踏进未知的迷雾。 他这样想着,便壮着胆子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浓雾。 他不停地走啊走啊,只觉得快要走到天明,还是没有走出迷雾。 他累极了也困极了,恍惚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小刘彘一愣,可他看不见任何人影。 他咬了咬牙,继续走着,不肯回头。 终于,他停下来脚步,怔怔地望着眼前矗立着鳞次栉比数也数不清的白玉石碑。 他的心砰砰狂跳着,比他第一次看到巨大的太玄仪时跳的还要快。 在那一瞬间,他隐隐感觉到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力量正潜伏在这些碑林的后面。 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这都是谁人的陵碑? 他怀着无数疑问情不自禁地上前踏出一步,突然一阵带着幽香的清风飘然而至,他只觉得一个白色的身影闪到眼前,还来不及看清对方容貌眼皮便沉重得再也撑不住意识,双膝一软便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待他醒来了之后,却发现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寝殿里,韩嫣和女孩们都围在他的身旁。 “殿下。。您没事吧?”韩嫣紧张地问道,“臣见殿下那么晚还未归殿,便跑去灵台找殿下,却发现殿下您晕倒在灵台殿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刘彘没有作声,只是在大家的诧异下又跑回了灵台。 可是再无浓重迷雾,再无女子声音,再无诸多碑林,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梦境。 从那以后,宫人们便说十皇子好像中了魔障,经常夜里独自一人绕着灵台不停地走啊走啊。 有人说他好像在找着什么,可若有人问,他却什么也不说。 从此,他便成了大汉最怪异的皇子。 但汉景帝听说了这事后,却久久未言,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摆在龙案之上的传国玉玺。 ======================================================================== 长安街头,熙熙攘攘,大汉的煌然瑞气笼罩着每一条街巷。 好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除了一个人。 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穿着暗青色的破旧麻衣,吃力地抱着一个用布条缠起来的快有她人高的东西,神情阴郁地走在长安的阔街上。 她完全没有头绪地到处乱走。 尽管她终于来到了长安,可当下不仅没有寻到楚服,范武也因长途跋涉伤口恶化,昏迷不醒。 而他们,别说找大夫看病,已经连买块饼的钱都没有了。 楚青衣停驻在一处当铺门前,她仰头望着那面‘永安当铺’的牌匾,久久未动。 终于,她还是踏了进去,踮着脚尖将缠着布条的东西放在了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着她,有些嫌弃地解开布条。 一柄古朴的黑色阔剑跃于眼前,掌柜的皱着眉抚过粗糙的剑身,不耐地道,“小子,你哪里搞来的破铜烂铁?” 小子? 楚青衣微微一愣,她还不知自己此时衣衫褴褛的落魄模样跟街边满脸尘土的小叫花几乎无异,实在难以看出是个女孩。 “十文钱。”掌柜的点了点手中的铜板,推到楚青衣眼前。 楚青衣咬了咬牙,伸手便要拿回黑剑,掌柜的伸手压住剑身道,“小子,这反正是你偷来的不是吗,拿走你的十文钱填饱肚子不好吗?” “一百两。”楚青衣没有解释,也没有松手。 “最多二十文。”掌柜的尖酸地道。 楚青衣猛一用劲,将剑从掌柜的手下抽出,转身就要走。 在那一瞬间,掌柜的在剑柄的底部猛然瞧见了两个字,“等等!” 他失声叫了出来,脸色一变。 “你再把剑递给我瞧瞧。” “一百两。”楚青衣冷冷回眸。 掌柜的死死瞪着他,半晌,忽然爽快地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给你取。” 说完,他便笑着掀帐快步走进内室。 待掌柜的离开后,楚青衣下意识地低头婆娑上剑柄底端那两个她并不认识的复杂纂文,忽然眼皮一跳。 当永安当铺的掌柜带着三五名粗壮的打手掀开帐子冲出来的时候,厅内已经无人。 掌柜的盯着那不停摇晃的厚重帷帐,大吼道,“还不快找到那小子!” 他自己则牵出了一匹马,飞快地朝长安东面的建章营骑去。 ***************************************************************** 楚青衣跑了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她触碰到剑底的那两个字时,她突然感到剑身无端由地猛烈一震。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这把剑绝不能抵押出去! 无论多少银两都不行! 好歹楚青衣也算见惯了种种世人觉得不可能的志怪之事,所以她很快冷静了下来,重新用布条缠住黑剑。 “所谓山有七百八十六怪,水有八百四十四精,举头有草,草木皆神。日月蕴真气,阴阳有诀咒,吾等通晓五行古法之徒,便是世间最接近天地神灵之人。” 她刚缠好剑,一个声音吸引住了她,她举目望去。 只见一名穿着玄色宽袍,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正张手拦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姑娘,摇头晃脑地口中念念有词,“看姑娘之相,是五行缺火,命中缺阳。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辈亦有乐善之心,姑娘若想日后大富大贵衣食无忧,不如让在下用自己的阳魄帮姑娘补点气血。。。”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朝那姑娘伸出手去。 “师兄。” 他的身后忽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语气冷得像二月冻河里的寒冰。 楚青衣循音一望,只觉得眼前一亮。 一名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身穿一袭水绿裙衫,洁白无暇的手中也握着一把长剑,飘然而来。 这是她这一路走来见过的最漂亮标志的人物,她垂眸望了眼自己污黑肮脏的双手,登时觉得自惭形秽。 那男子忙不迭地收回手,望着那少女结巴地解释着,“菁菁师妹。。我只是在帮这位姑娘看看相。。你千万别误会。。” “师父和小师妹到长安了,我们该回去复命了。”那绿衫少女面无表情地打断道,好像对他到底在干甚么一点都没兴趣。 “好。。好。。” 男子忙跟在少女后面,却敢与她并行。 楚青衣下意识地偷偷跟在两人后面。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座不大不小的酒楼,走向角落。 那里坐着一位白发苍苍不知已多少岁的老人,身旁还坐着一名年纪同自己相仿的粉衣女孩,有着一双无比明亮的大眼睛。 老人忽别过脸,远远朝两人进来的方向面露微笑。 楚青衣却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老人双眸空洞,竟没有眼珠。 “夏大哥,乐姐姐,你们回来啦!”那粉衫女孩一看到两人,显得十分高兴。 “师父。” “师父。” 两人一齐垂首唤道,对老者极为尊敬。 老人点了点头,徐徐问道,“这些日子,有发现吗?” 那玄袍男子脸色尴尬,“回师父,弟子和师妹并未在长安发现一丝异象。” 老人空洞的眼神望向绿衫少女,她亦缓缓摇头。 “那便再等等罢。”老人指着圆桌道,“先坐下,吃点东西。” 又过了半个时辰,又有两人前后走进酒楼。 走在前面的是位与绿衣少女年纪看起来相仿的蓝衣少年,个头小小的,可走起路来,却疾行如风,步法飘逸。 后面的是一位气质卓尔的白袍男子,他手中摇着一把刻满梅花的铁扇,笑若春风地徐徐而来。 一老一少,再加上三男一女,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 楚服看到那三人都对老者摇了摇头。 老人缓缓寽着雪白的胡须,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长叹,“阔别五十载,路是长安路,人非长安人。” “敢问师父,此番来长安,究竟是为寻何人?何物?亦或是。。。” 说话的是那名儒雅的白袍男子,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楚青衣却心中一动,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 她隐隐觉得,他们与自己好像是同类人。 正想着,老者空洞的目光忽然朝自己这边投来,她吓了一跳,忙将头缩回店柱后面。 待她还想转过身偷听那桌人讲话时,忽远远传来一声暴喝。 “看到那小子了!” 楚青衣抬眸一看,只见数名穿着永安当铺伙计服饰的壮汉朝自己跑来。 她忙抱起剑,撒腿便跑。 “跟上她。”盲眼老者不动声色地说道。 下一瞬,数道人影已闪至酒楼外。 第9章 天下 这里是长安的煌然瑞气笼罩不到的黯淡角落,一个屠宰场。 窄巷陋屋,潮湿的墙角爬满了经年的滑腻青苔,地面坑洼不平,到处是横溢流过的污渍痕迹。那痕迹如此经年累月、根深蒂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和臭气。 屠牛小哥阿远手足无措地站在栅栏旁,颤声叫道, “娘子!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阿远盯着他刚刚娶进家门的妻子,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会发疯,竟将所有牛的心都挖出来吃了。 女子像是已不认识自己的丈夫,只知道低头生啃着膻腥的牛心。 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他后面的,阿远不知道。 待他回过神时,一双有力的手已按在他的肩头,沙哑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不想死的话,就赶紧逃。” 那是一个年轻冷峻的男子,身上披着仅属于皇家建章亲卫的金色铠甲和绣着黑色狼纹的白色披风,腰间插着两把刀,一长一短。 阿远舍不得爱妻,摇着头颤声道,“大人,小人不能离开她。我相信,她。。她是不会伤害小人的。” 男人重重叹息一声,不再多言,拔出腰间的长刃,朝女子走去。 女子丢下了牛心,像一头兽般匍匐在地,呲着满口是血的牙,仰头盯着男子发出非人的低嚎。 男子冷冷望着她,眸中毫无惧色,倒有一丝怜悯。 女子发着凄厉的尖叫声朝他一跃扑去。 白光起,只一瞬间,女子的头颅便飞到了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重重坠地。 男子伸手接住了头颅,阿远浑身瘫软地跌跪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黑狼图纹在风中飘舞,又是两名同样身披金甲腰悬双刀的男子。 “李陵大人。”其中一人朝男子唤道,“永安那边来人了。” “知道了。”李陵收起长刀,缓缓抽出短刃。 他走到双眸失神的阿远身前,低声道,“对不起,但看了不该看的人都必须死。” 是的,他一开始让他逃,并不是担心他会被邪灵入体的妻子杀死,而是提醒他不要被自己杀死。 可惜这个男人并不懂。。。 他将短刃重重插.进.了骇然失色的阿远心口。 长刀屠妖,短刃杀人。 这是建章狼骑的规矩,也是得以保全这座长安城长久以来看似风平浪静的秘密之一。 建章狼骑,是大汉建章亲卫中最凶悍隐秘的一只队伍,在他们手中滴着血的双刀下,隐瞒着这个王朝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们把这头颅带给‘那些人’吧。” 李陵把那个面目狰狞的女子头颅扔向马背上的一人。 空气中的血气腥臭无比,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忽然想起了他那年少的弟弟李阡,那小子还总是羡慕自己能成为建章狼骑,能够随心所欲地挥刃策马驰骋疆场。 可是,傻弟弟啊,你要是知道哥哥究竟保的是怎样的家国,便不会羡慕了。 ======================================================================== “喂,你醒了。” 楚服睁开眼的时候,一个听起来很愉悦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她别过脸,望着那名叫陈阿娇的少女,眸中含笑,慢慢走近自己。 “既然你醒了,我有个礼物要送于你。”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发问,只听”咔擦”一声,她觉得脖间一凉,颈部一沉,竟被套上一副铁质的项圈。 “你。。你这是干甚么!?”楚服愤怒道,伸手要抓陈阿娇,却被她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项圈上连着一根铁链,牢牢攥在阿娇的手中。 陈阿娇勾唇一笑,再用力一扯,楚服便从简陋的木榻上栽了下来,摔在地上。 她重重咳嗽着,用手使劲掰着脖子上的铁圈,试图重新获得自由。 “别白费气力了,这项圈除了我手中的这把钥匙能打开以外,就连刀剑也砍不开。” 陈阿娇一手拽着铁链,一手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把挂藏在胸前的钥匙,得意地朝楚服扬了扬。 “你到底想怎么样?!”楚服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我想过了,我也不需要你做我的奴隶了。既然你这么爱咬人,从今日起,就让你代替那头黑豹成为我新的猎物好了。”陈阿娇的唇角挂着快意的笑,“只要你乖乖听话,或许等我玩腻了,就会放了你。” 楚服咬紧牙关,抬起倔强的目光,对上了陈阿娇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陈阿娇,才发现她左边眼角处有一颗极像泪点的痣。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看起来眼前的陈阿娇是在笑着,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开心。 面对这种仿佛直探最心底的眼神,陈阿娇没来由地有些生气,便用力向下一扯铁链,将楚服的头贴垂到冰凉的地面,冷冷道,“首先,主人在讲话的时候,你不可直视。” “为什么不?”楚服却意外地没有愤怒,而是吃力地抬起沾上灰尘的脸庞,问道,“你很害怕被别人看?” 陈阿娇眸光一沉,从身后拿出她的那柄绛红色的皮鞭,生硬地道,“从来都是旁人怕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楚服失笑道。 陈阿娇暗暗攥紧了手中的鞭子,沉声威胁道,“你若再不住口,小心再受皮肉之苦。” “你就喜欢用这种方式,让旁人觉得你很可怕吗?”楚服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还不住口?!”陈阿娇恼羞成怒地扬起鞭子。 “你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啊。。。” 楚服一瞬不瞬地望着陈阿娇,坦诚道,“反而。。有些可怜。” 陈阿娇持鞭的手连同她的声音都在隐隐发颤,“你可知我是何身份?我怎么会可怜?”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这样讲话,讲这样的话! “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一个要拿鞭子去逼着别人怕她的人,怎会不可怜?” “照你这么说,我所有的亲人,岂不是都很可怜?”陈阿娇怔了片刻,忽仰头大笑了出来,“我不过是拿着一根鞭子,而他们,可是个个都拿着真正会夺人性命的刀剑和毒.药,你可知道全天下的人都怕他们?” 这次换楚服愣住了,那时的她还不明白,为什么陈阿娇的亲人都会拿着刀剑和毒.药。 “听着,我会让你害怕的。” 陈阿娇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鞭子,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真正令人害怕的,的确不是猛兽也不是鞭子,甚至不是刀剑或是毒.药,而是——” 陈阿娇顿了顿,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冷漠和早熟的表情,她冷冷地吐出剩下的两个字,“权力。” 权力,什么是权力? 从陈阿娇开始记事起,周遭的人便无时无刻都在为她展示着何谓权力,尤其是她的母亲——大汉的馆陶长公主。 她是一个将权力运用得淋漓尽致的女人。 最好的证明就是,因为馆陶长公主,陈阿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冠以未来皇后的头衔。 宫中的那些术士们说是因为她出生时,天空惊现霞光异象,乃天生的皇后之命。 可随着她慢慢长大,她便渐渐明白,人们认为她能当上皇后,或许跟老天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全部都是因为她是大汉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所以才有这个资格。 若她只是一介草民,又有谁在乎她出生时是刮风还是下雨,又有谁敢胆堂而皇之地跑来告诉她自己有皇后之命? 因为这份得天独厚的权力,即便是宫中的皇子们也个个将她视若珍宝,趋之若鹜。 馆陶公主曾抚着阿娇的柔发,开玩笑道,“我的阿娇生得这般好看,也不怪你的表兄们为娶你而将这天下争的头破血流。” “他们说的好听,什么叫为娶我而争这天下?” 年少的阿娇听了这话,却失声笑了出来,“分明我就是天下。” 她说话时唇角浅浅上扬,可眼里却没半分笑意,“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借母亲和我之力爬上帝位罢了。” 馆陶公主凝视阿娇许久,摇头叹息道,“你这个年纪,便将事情想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陈阿娇淡淡道,“我听皇祖母说,那位已故的孝惠张嫣皇后嫁给她的舅舅惠帝时,才不过九岁。也不知她当时是如何作想,又是何等心境?” 听到阿娇提及孝惠皇后张嫣,馆陶长公主不自觉地蹙起眉头,道,“无论是何等心境何等身份,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能嫁给皇帝或是将来会成为皇帝的人,就是修来的福分。” 陈阿娇沉默了会,忽问道,“母亲,如果我说,其实我并不想嫁入宫中,也不想成为皇后,你会恩准吗?” “胡闹!“馆陶长公主登时面如寒霜,“你要记住,你可是我的女儿。” 陈阿娇低低叹了口气,道,“母亲莫恼,阿娇只是说笑罢了。” 望着小小年纪便懂得叹息的阿娇,馆陶长公主终是脸色稍缓,复而抚上她的发,“但母亲可以答允你一点。在诸位皇子中,你可以挑选一名你自己喜欢的嫁给他。这一点,母亲绝不逼你。” “那阿娇先谢过母亲了。”陈阿娇笑了下。 她明白,自己可以从不喜欢的人中挑选一名相对喜欢的,已经是母亲权力的底线了。 相比只能嫁给自己舅舅的张嫣皇后,她应该已经足够幸运了不是吗? 她应该珍惜自己目前所拥有的权力,应该用这权力将日子过得更加有趣点才是。 想到这里,她又慢慢勾起了唇角。 她命人拽着虚弱的楚服走到庭院中,那里有一棵繁茂高大的榕树。 她又命人将铁链的一端用钉子牢牢钉于树下,走不过七步,楚服便会被另一端铁链连着的铁圈勒住脖子,再难前行一步。 “李阡。”陈阿娇对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黑甲少年发令道,“给我打到她说害怕了为止。” 李阡沉默着,站着未动。 陈阿娇回眸,面如寒霜,“怎么?李公子,如今连你也要忤逆我吗?” 李阡单膝跪地,沉声回道,“属下是郡主的暗卫,本该唯命是从,但她手无寸铁。。。属下又怎能。。。” 他说不下去,不甘地握紧了剑柄,若他的兄长得知他只会躲在郡主的庭院里欺负一个手无寸铁失去自由的女孩,定会更加瞧不起他。。。 “不需要可怜!给我一把剑,我跟你打!” 一旁的楚服却盯着李阡腰间的剑说道。 李阡抬眸,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楚服,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噌’的一声,陈阿娇从身旁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扔给了楚服,冷声道,“拿好了。” 陈阿娇故意将剑扔远了点,让楚服没接住剑。 楚服只好卡着脖子,艰难地蹲下身子伸手勾到了剑。 这是她第二次摸到剑,比之上一次手握黑剑的被动,这一次的感触更加真切。 有一种终于梦想成真的喜悦感涌上心头,尽管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但狼狈的楚服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笑什么?”陈阿娇咬着唇,赌气般地威胁道,“你可知,李家的剑,一旦出鞘,不见血是不会收回的!难道你还不害怕吗!” 她真的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个人,明明已经败坏到这一步了,为何她还笑得出来?为何还一点都不知道害怕? “我呀。”楚服爱惜地举起了剑,扬眉笑道,“正想跟一名真正的剑客打一架呢!” “小服,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曾有两名女孩透过破漏的古庙瓦顶望向苍穹,伸手比划着关于未来的梦想。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青衣你呢?” “我想成为一名画师,把我所能看见的一切都画出来。我不仅想让你看到,也想让很多的人都看到我作的画。” “真好啊。。” “好什么?” “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真好。” “有朝一日,你也会知道的。” “哎。。不知道还要多久啊?” “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是的,在举起剑的那一瞬间,楚服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想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客,女剑客。 那么在这之前—— 她扫过阿娇和李阡惊讶的眸,认真地道, “拔剑吧!” 后记: 很多年后,有人问楚服,还记得你第一次挥剑时的情形吗? 楚服笑着道,那怎么忘得了。 那天阳光很烈,她又累又饿,脖子上还挂着沉重又难受的铁圈。 扔给她剑的女孩脾气糟到了极点,要跟她对打的少年曾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打晕过。 那人也笑了,这可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啊。 楚服慢慢收敛了笑容,忽然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极轻地说道。 但如果可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再回到那个时候。 第10章 为盟 她精疲力竭鼻血长流地倒在了地上。 她一共挥出一百二十剑,却没有一剑能碰到那个叫李阡的少年。 而李阡只出了一剑,快得看不清的一剑,就打飞了她手中的剑。 然后一拳正中她的鼻梁,将她打倒在地。 她痛的流出了眼泪。 她心里明白,李阡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他的那一剑完全可以取了自己的小命,至少也可以让自己丢掉一条胳膊。 输得还真是惨烈啊。。 “你哭了?是害怕了吗?”陈阿娇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早些听话不就好了。” 但她望着无声流泪的楚服,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一个人流泪。 以前她总觉得流泪就是软弱的象征,有时听到那些被惩罚的下人偷偷哭泣总让她觉得厌烦。可是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很难说她是个软弱的人。 “我才没有害怕。”楚服伸手抹去泪水和赤血,倔强地道,“这次是我输了,可下次可不一定了!” “你觉得你下一次就能打赢他吗?” 望着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楚服,陈阿娇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但不知为何,却笑不出。 “就算还会输,那还有下次,再下次!总有一天,我定会打赢他的!”楚服攥紧了拳头,闭着不断涌出眼泪的眸大声道。 陈阿娇沉默了良久,才道,“好,我答允你。只要你能打赢他,便是你自由之时,那头黑豹子你也可以一起带走。我甚至可以命李阡教你习剑。但是——”陈阿娇顿了顿,声音骤冷,斩钉截铁地道,“但是在这之前,你必须得听从我说的每一句话,做我要你做的每一件事。真的,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了。” 她心道,如果眼前这人还敢开口拒绝,她就真的只能杀了她了。。。 楚服张开眼,正对上阿娇眸底罕见的坚决之意。 她终是缓缓抬起了有气无力的手臂。 陈阿娇微微退了一步,狐疑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曾听人说,人与人之间如要达成约定需击掌为盟。”楚服撑着红肿的眼皮,认真问道,“在长安,是不是也这样?” 陈阿娇咬着贝齿又沉默了半晌,才微微弯下腰,不耐地拍了三下楚服脏兮兮的掌心。 不想,到第三下时,楚服猛地握住了阿娇的手。 “你。。你大胆!”陈阿娇怒喝道。 李阡忙剑指楚服,威胁道,“还不快放开郡主!” 楚服露出浓浓的疲惫之色,轻声道,“陈阿娇。。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陈阿娇的脸色变了,李阡的脸色变了,周围随从的脸色也全都变了。 除了父亲母亲和当今圣上,世间何曾有人敢直呼她的名讳。 “喂!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陈阿娇叫道,恨不得重重地踹她一脚。 “我不叫喂,我叫楚服。”楚服依旧朝她伸着手,好像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拉我一把,不然就帮我解开脖子上的铁圈。”她别了别嘴,“真是重死了。” 陈阿娇觉得自己一定是见鬼了,竟真的会去拉这个家伙起来。 但把她拉起来后,阿娇立马就后悔了。 她实在应该狠狠地踹她一脚,然后转身离开。 “啊——” 她很*份地大叫了一声,拼命撑着那个站起来后朝她一笑就豪迈地晕倒在她身上的楚服。 “混蛋,你才重死了!!!” 后记: 很多年后,有一位眸底尽是冷漠之色的美人站在一片荒凉中,静静地望着一株光秃秃的榕树。 人们总说她是恶毒善妒的蛇蝎女人,无数性命毁于她手。 但极少有人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伸出过双手。 风吹动发丝,拂过美人眼角的痣。 有一瞬间,她看到了一个灰不溜秋的少女耍赖似地躺在地上凌空伸着手掌,而另一名红衣少女看起来虽然满脸不情愿,最终却还是万分别扭地拉起了对方。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 楚青衣抱着黑色的剑,没命地跑,她仗着身形瘦小,飞快地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贴着墙壁躲在一处堆着稻草的推车后面。 那些永安当铺的打手没有发现她,骂咧咧地跑过了她藏身之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喘着气站起身来。 “交出剑,可饶你不死。”一个冷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她眼皮一跳,猛一回首,只见一名身上散发着如死神气息的金甲白袍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后方的巷口处。 楚青衣直直盯着他,没有作声。 “你在看什么?”李陵问道,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么镇定的小子。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身上有一团黑色的气。”楚青衣指着李陵的右臂,她看见有团黑色的火焰攀伏在上面,隐隐跳动。 “哦?”李陵有点兴致地望着楚青衣,“你居然也能看见。” 自然有人曾告诉过他,不然,他也不会成为建章亲卫了。 “看来也留你不得。”他缓缓抽出长刃,“交出剑来,让你死个痛快。” 楚青衣没有试图逃跑,因为她明白在这个人面前,任何逃跑都是无意义的。 她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剑,无言地摇头。 李陵有些肃然起敬,“小子,看在你这么有骨气的份上,我会用我最引以为傲的一招送你上路。”他郑重地举起长刃。 “呀——呀——”这时一阵凄哑的嘶叫声突然铺天盖地袭来。 李陵闻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乌鸦从天而降伸着利爪,直抓他的眼睛。 “滚!” 李陵愤怒地挥出石破天惊的一刀。 群鸦的尸体七零八落,而眼前的楚青衣已不见人影。 李陵伸袖拭去脸颊沾着的粘稠鸦血,冷笑了一声, “呵,乌鸦居然会来长安。” ******************************************************************************* 范武缓缓睁开眸子,发现自己并非躺在潮湿腥臭的桥下,而是躺在一处柔软的床榻上。 “爹!”范凝忙扑上前,喜极而泣。 “凝儿,这是。。何处?”范武喃喃问道。 “小武。”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范武抬眸一看,登时呆住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盲眼老者拄着拐杖坐在一旁,面目祥和。 “你。。你是。。”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他挣扎要站起来,“凝儿,咱们走!” “爹!可您的伤口未愈,还需要多加休息。。否则。。”范凝不解,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范武。 “想藏老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黄毛小子,没想到再见面,你家丫头都这么大了。”盲眼老人打断道,感慨着世事变迁。 “是,岁月不饶人啊,藏弓前辈。”范武咬着牙道,“晚辈还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前辈你居然还没死?” “说明你我缘分未尽。”藏老头一点都不恼,笑着道。 “前辈你是如何寻到我的?”范武冷冷问道。 “是那个叫楚青衣的孩子带我们找到你的。” 范武脸色一变,颤声问道,”你。。见过那孩子了?” 藏老头哑声笑道,“你该知道,早在几十年前,老朽的这双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范武沉默着。 “但是那把剑。。。唉。。。那把剑。。。” 藏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苍凉,他叹道,“只要我不死,都能认得它。” 他回忆着从楚青衣怀中轻轻触碰上那把黑剑时,剑身剧烈地颤抖。 以及他摸索上剑鞘底端的那两个字时,从指端传来的那份灼烫的疼痛。 那是无论过了多久。。。都不得安息的痛啊。。。 “它也认得前辈。”范武咬着牙沉声道,“所以前辈你是拿不走它的。” 藏老头摇了摇头,只是拄着拐杖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去看看那个孩子吧。” *************************************************************** 楚青衣死死抱着那把黑剑,坐在房间的角落里。 她的对面坐着五个人,那是盲眼老头的四个徒弟和他的孙女。 那身穿粉衣,乌发雪肤的少女便是老者的孙女,她一瞬不瞬地望着沉默不语的楚青衣。 过了许久,她终是沉不住气,走到楚青衣身前,蹲下身子友善地说道,“呐,我叫藏月,爷爷告诉我,你叫青衣对吗?你饿了吗?要不要坐过来一起吃点东西?” “饿。但是,不用。”楚青衣极轻地说道,下意识地又搂紧了怀中的剑。 “我们不会拿走你的剑的。”藏月注意到了青衣的举动。 楚青衣继续沉默着。 “阿月妹妹,这小兄弟想必是个喜静的主,你就别打扰他了。”说话的是那个穿着玄袍皮肤黝黑的男子,他叫夏无炎,是盲眼老头的大弟子。 只听‘扑哧’一声,那名穿着白衫儒雅俊朗的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师弟,你笑什么?”夏无炎瞪着他道。 “我笑大师兄你实在是有眼无珠。”这白衫男子回盯着夏无炎,摇着梅花铁扇不紧不慢地道。 夏无炎听了,‘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捋起袖子,怒道,“梅不逊,你这家伙把话给我说清楚!找打是不是?” 一旁个头小小的蓝袍少年忙站了起来,脚步如风,如光如电。 楚青衣完全没看清他的步伐,便见他已挡在两人中间,劝道,“两位师兄千万别动气,有话好说!” “什么小兄弟,你看不出她明明是个女孩吗?” 这叫梅不逊的白衣男子指了指角落里的楚青衣,道,“师兄如今连男女都辨别不了,也难怪多年都察觉不到那些“气息”。我看师兄现在,也只能拿你那些不值一提的小把戏骗骗无知的村妇了吧。” 楚青衣一愣,没想到这白衣男子虽看起来温文尔雅,可他的眼睛和口舌却犀利的很。 “你。。你又能比我强上多少?!”夏无炎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倒退了一步,对着站在中间的蓝袍少年道,“三师弟,你让开!” “不行啊。。大师兄。。你消消气!师父不会想看到你们争斗的。”那蓝袍少年手足无措地劝道。 “君若见,你若再不让开,我就用我那不值一提的小把戏连你也一同教训了!”夏无炎怒吼道。 “我。。我。。”那个叫君若见的蓝衫少年当即吓得结结巴巴。 只见这夏无炎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轻念了数语,再抬起拳头时,楚青衣瞪大了眸子! 她看见有两团跳动的火焰附在他的双拳,房间的气流也一下子灼热了不少。 梅不逊却不屑地一笑,铁扇一收,同样唇齿微动,再睁眸时,整个人登时被一层冷冽之气笼罩,压制了房间里的热流。 两人对峙着,整个房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无聊。”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是那个腰间悬剑叫乐菁菁的绿衫少女,她端着渐渐凉下去的茶盏,慢慢蹙紧了眉心。 “菁菁师妹,你也看到了,方才是这姓梅的家伙先惹我的!” “菁菁师妹,分明是师兄他自己眼神不好,还不许人说实话了吗?” “菁菁师妹,你可千万别阻止我教训这没大没小的家伙!” “菁菁师妹,若是一会我把大师兄打死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把他埋了?” “菁菁师妹。。。” “菁菁。。。” 看似柔弱的绿衫少女终于忍无可忍地将手中的杯子捏成了碎片,声音更冷, “你们两个,好烦。” 楚青衣惊讶地张大了口,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各具奇能异术的四人。 少女藏月见了楚青衣呆怔地模样,忍不住掩唇轻声笑道, “别怕,他们不会真的打起来的,夏大哥和梅大哥就是喜欢互相斗嘴罢了。” 她压低了声音,伸手拉住楚青衣,望着绿衫少女的背影,悄悄比划道,“偷偷告诉你,他俩啊,最怕的就是他们的这位‘力大无穷’的菁菁师妹啦。” 楚青衣望向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的藏月,很想问一句,那你会什么? 藏月明亮的眼睛忽如蝶翼般眨了眨,“你猜我会什么?” “我。。我刚才有说话吗?”楚青衣有些惊讶。 “你嘴巴虽然没说出声,但是我听见你心里说啦。” 藏月扬了扬洁白如玉的手掌,弯眸笑道,“只要是我碰触到的人,我都能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楚青衣终是情不自禁地问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有很多吗?” 藏月垂下了明亮的眸子,低低地道,”爷爷说,曾经是有很多的。。但是后来他们都死了。。” 楚青衣久久无言。 这时只听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 “范伯伯!凝姐姐!” 楚青衣一眼就看见跟在盲眼老人身后进来的范武和范凝,忙吃力地站了起来。 “范伯伯。。您好些了吗?” 范武的伤口已被人仔细包扎好,但脸色看起来依旧不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楚青衣瞥见到范武在看见自己和藏月亲密交谈的瞬间,脸色更是变得一片莫名铁青。 “青衣,走了。”范武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压抑和怒气。 楚青衣不解地望着范武如蜡的脸色,担忧地道,“这么快。。?可是范伯伯您的伤口。。” “我无碍。。青衣。。”范武眼神有些焦躁,像似有话要说,但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又欲言又止。 “莫要逞强,你总得活过我这糟老头子吧?” 盲眼老头忽徐徐说道,“况且以你如今之况,真的能保护好青衣,又真的能帮青衣找到她妹妹吗?你应该明白,这里是长安。” 范武攥紧了唯一的那只手,沉吟不语。 范凝也小声劝道,“爹。。若不是藏爷爷和他的徒弟们及时赶到。。您差点就。。” “范伯伯,我想留下来。”楚青衣忽轻声道。 在这群人中间,楚青衣才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与众不同,她不想离开他们。 更何况她要找到楚服,还不知道要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待多久,她也需要这群人的帮助。 “我要留下来。”楚青衣定定地道。 “好孩子。”藏老头用空洞的眸转向她,慢慢垂下了眸,像似目光落在了她怀中的那柄黑剑上。 老者忽然面露了一丝悲怆之色,喃喃自语道, “有些故事。。或许还得由藏老头我亲口说给孩子们听啊。。” 第11章 李阡 长公主府邸中有一株参天的榕树,站在长安的任何角落,都能瞧见这棵枝叶茂盛的树。 榕树所在的庭院名为‘藏娇’,是仅属于陈阿娇自己的殿院。陈阿娇不喜有外人进来,除了她身边的几位贴身随从外,平日里也就母亲长公主刘嫖和父亲堂邑侯陈午偶尔走动。 楚服晚上会和黑豹一起被关在地牢,白天会被拴在榕树下跟李阡对打练剑,李阡不在的时候便会自行琢磨剑式。 至于陈阿娇,有时她会站在不远处冷眼看一会,对着笨拙舞剑的楚服冷嘲热讽几句。 但她再不愿轻易靠近楚服,免得自己再失了郡主的仪态。 榕树下,铿锵的兵器交错声不断。 “你,不应该直呼郡主的名讳。” 李阡一边轻描淡写地避开迎面而来剑锋,一边生硬地说道。 “为什么?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楚服气喘吁吁地挥着剑,偏偏连李阡的衣角都碰不到。 李阡微微一愣,险些让楚服的剑削到自己的玉冠。 “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女儿,是大汉尊贵的郡主,平民直呼她的名讳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他冷静了下来,沉声解释着这本该理所当然的大汉天律,用剑鞘挡着楚服的攻势。 “真是搞不懂啊。。为何叫她名字就是犯了罪呢?她看起来明明只是个。。” 楚服每挥一剑就重重地吐出一个字, “喜!欢!折!磨!人!的!小!魔!头!啊!” “铛——”的一声骤响。 李阡眉头紧锁,出鞘的剑已经架在了楚服的脖子上。而楚服手中的剑已被打飞插入在地上,还在不停地摇晃,发出隐隐剑鸣。 “下次你若再敢污蔑郡主,我当夺你性命。”李阡严肃地道。 楚服吐了吐舌头,看似满不在乎地道,“你们长安城里的人为何都不喜欢听真话,还动不动就要杀人?” 李阡望着楚服,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陈阿娇会对她特别“对待”了。 那是因为她说出的话问出的问题,都天真得可笑,可偏偏让人笑不出,因为她说的就是事实。 “去取回你的剑。” 沉默良久,李阡静静地道,“若你要成为一名真正剑客,首先要明白的一点就是,哪怕手断了也不能弃剑。” 楚服听了这话,登时心有微澜,一下子想起了被自己忍痛丢掉的那把黑剑。。。还有断掉手臂的范武,心地善良的凝姐姐,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楚青衣。 她拖着铁链走到剑旁,用力将剑拔.出。她扯下一截身上的衣衫,将剑紧紧缠在手上。 做完这一切,她抬眸对上李阡的眸,郑重地道,“咱们接着来吧,我绝不会再丢下自己的剑了。我要赶快打败你,我要赶紧离开这里!” 李阡微微眯眸,感到楚服身上的战意一下子燃了起来。 只见楚服重新摆了一个剑式,目光灼灼地道,“因为,我可是有很重要的人要见啊!” 寒色的光芒刺破下午的阳光,庭院内兵器擦撞的声音再次响起。 ****************************************************************** 屋内,一灯如豆。 李阡小心翼翼地脱下轻甲,脱下外衣中衣,在脱去内衫的时候,他微微闷哼了一声。 左臂鲜血涔涔而出,上面中了一道长长的剑伤。 这是他成为陈阿娇的暗卫以来,第一次受伤,没想到那个女孩竟真的能伤到自己。 但他并没有去找府内的大夫包扎,而是自己洗净了创口,寻了块干净的布条利索地将伤口缠绕住。 他身后有一面铜镜,若有人此时闯进来看到铜镜里映着的景象,定会难以相信—— 陈阿娇的那位俊俏的贴身暗卫居然是个女子。 他,不,应该是她飞快地处理好伤口,便立即重新穿上内衫,中衣外衣还有坚硬的盔甲,然后抱着剑和衣躺在床榻上。 她开始思索,要不要从明天开始将那个楚服真的当作一个对手来比剑。 在这一点,她和她的哥哥李陵很不一样。 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衡量对手,一旦她评定对方是个弱者,便会暗暗起了恻隐之心。 但她的哥哥却认为,从对方拿起剑决定跟你战斗的那瞬间起,不管对方是强大的高手还是老幼妇孺,都必须要一样对待。 哥哥有个习惯,越是敬重对手,便会使出越厉害的招式。 他说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敌手的尊重。 手下留情,只能说明你压根就瞧不起对方,但轻易地瞧不起对方,是很容易令自己受伤的。 今日,她才终于明白了哥哥所言。 哥哥。。哥哥。。 她已经有整整三年不曾见到哥哥了。 听说他做了建章狼骑监,变得比以前更加强悍了。 哥哥比她大五岁,今年刚满二十岁,可已经是朝中第一高手。 比之爷爷李广当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哥哥也会成为像爷爷这样的大将军大英雄了吧。。 李阡闷闷地想着。 可自己却只能每日陪一个刚刚学剑的女孩对打,还居然被她划伤了。 她一想到这里,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李阡,我不会再见你了。只要你一日不变强,我便不会再见你。也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弟弟。” 哥哥冷酷的话犹在耳旁,可到底要如何才能变强呢? 从小到大,在李家,她便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她只是她那早死的父亲在外面寻花问柳所留下的私生种罢了。而她那出身青楼的娘亲不过是想问李家多要些银两,才把当年只有五岁的她扮成男孩子送入李府。 她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踏入李府的那天,下人将她领到偏僻的厢房,便丢下她一人在房里,再不过问。 那时的她就和现在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房里。 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 “大公子,您不能进去!” 下一刻,房门被人踢开。小李阡戒备地望去,只见一名满头大汉的男孩手里持着一把木剑,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 “你就是我的弟弟吗?怎么长得跟个女孩子一样?”那男孩不客气地扭着她脸上的嫩肉。 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男孩见了忙收回手臂,但语气依旧不善,“喂,你没听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你要是敢流下一滴泪,我李陵可绝对不认你这个弟弟。” 小李阡仰起头,拼命想把快溢出的眼泪憋回去。 “走!跟我去练剑!男子汉应该多流流汗!”男孩霸道地将木剑塞到她的手上。 “哥哥。。好痛啊。。” “痛了,才能变强啊。” “可为什么要变强呢?” “笨蛋!只有变强了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啊!” “可是。。哥哥你真的不痛吗?” 鼻青脸肿的小李阡转过脸,望着连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满身伤痕的李陵。 哥哥是爷爷李广一手带大的,这位飞将军的教孙方式和带兵方式一样铁血。 每次爷爷从军营回府,总都会带一两名不肯屈服的战俘,命令哥哥和他们对打。 “如果连这种渣滓也能打败你,那你就不配做我李家的儿孙,被他们杀死好了。”爷爷总是这么说。 但哥哥从没有让爷爷失望过,一次都没有。 爷爷却从没这样要求过李阡,只是任由她拿着木剑慢慢练习剑招。她曾以为爷爷是因为照顾瘦弱的她,后来她才明白。。。爷爷或许只是从没把她当成李家的儿孙。 她永远都记得在那一天到来的前一个夜里,哥哥忽然半夜叫醒了她,满头大汗的他手里握着一把剑,一把真正的剑。 “起来,咱们去流流汗!”哥哥将剑塞进她的手中。 “现在就要?”小李阡揉着睡眼朦胧的眸。 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剑冷眼看着她。 她没来由地一慌,硬着头皮跟他走了出去。 月光下,她看清了手中的剑,薄如蝉翼青如玉,她很欣喜。 “明天就是你十二岁生日,哥哥提前把生辰礼物送给你。” 哥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却是格外凝重,“此剑是哥哥亲手为你打的,我将它唤作“蝉玉”。以后,你就要用它来战斗了。” 但当时的她并没有发觉哥哥的异常,她挥舞着这把蝉玉剑,沉浸在巨大的欣喜中。 “谢谢哥哥!” 她一直梦想着有一把自己的剑,但爷爷却只许她练木剑。 爷爷总说,真正的剑是给战士用的,木剑才是给小孩子玩的。 “从今夜起,你就是战士了。”哥哥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冷冷打断了她的兴奋,“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哥哥?” 她望着月光下面容冷峻的哥哥,心底突然漫出了几丝害怕。 “来战!” 剑掉了。 “捡起来,再来!” 剑又被打掉了。 “捡起来,真正的战士不会连剑都握不住!” 她的手被打肿了,疼得落下了泪。 “不许哭,战士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清晨的曦光洒在两人身上,哥哥的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他赤红着眸狠狠地对着她道, “李阡,我不会再见你了。只要你一日不变强,我便不会再见你,也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弟弟。” 她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哥哥丢下这句话便无情地转身离去。 然后她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 夜里,是爷爷李广亲自领着她踏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 他把她引到那位年方十岁的小郡主陈阿娇身前,不带任何情感地道,“跪下。” 李阡难受地跪了下来。 有人端着长案放在她面前,上面摆着一把利刃和一樽盛着酒的金樽。 “将你的血,滴进去。”李广道。 “爷爷?” 她抬起悲伤的眸,她不知道哥哥和爷爷都怎么了,没有人告诉她即将发生什么。 “把血滴进去。”李广又重复了一遍,不容忤逆。 她只好取刃割破了手指,任鲜血滴入樽中。 “举起酒樽,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李广威严地道。 “神明在上,以血为鉴。” “神明在上,以血为鉴。” 她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将金樽高举过头,垂眸低声跟着念。 “从今时起,吾作利剑,护君斩棘,吾作明灯,照君前路,吾作暗影,伴君左右。” “从今时起,吾作利剑,护君斩棘,吾作明灯,照君前路,吾作暗影,伴君左右。” 一老一少的声音在幽暗的殿中回响,萦绕着陌生的誓言。 “吾将长夜不休,荣辱不计,妻妾不娶,忠君不二,至死不渝。” “吾将长夜不休,荣辱不计,妻妾不娶,忠君不二,至死不渝。” 她几乎是麻木地念完这些话。 李广从她手中取过酒樽,递给站在上方的陈阿娇。 “郡主,请您接受我李家忠诚的麒麟之血,让这孩子成为您的暗卫。” 待陈阿娇皱着眉饮尽了这杯酒,李广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就像早晨的哥哥一样。 “爷爷。。”她无力地对着他无情的背影道。 不要丢下我。。。 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口。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李广的脚步一顿,但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落下一句, “我不是你爷爷,下次若在朝中相见,你要叫我大人。” 第12章 左掌 楚青衣和楚服从小无父无母。 可是,怎么可能有人真的生来无父无母,难道是一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唯一可能知道她们身世的人,就是村里沉默寡言的打铁匠范武。可是无论楚服姐妹俩怎么问,他都从来什么也不说。 范武只对她们说过一句话,“不要问。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上苍的仁慈。” 年少的楚服和楚青衣始终不懂,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讳,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模样,关于自己父母的一切都什么也不知道,又怎么说得是上苍的仁慈呢? “等到了长安,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如今长安已到,范武望着抱着黑剑脸色却异常苍白的楚青衣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其实。。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盲眼的老者重重地拍上范武的肩,像似能明白他心里全部的苦衷和无奈。 “有些故事。。或许还得由藏老头我亲口说给孩子们听啊。。” 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藏老头缓缓坐了下来,从身后解下一个葫芦,命他的大弟子夏无炎去将葫芦里打满酒。 “唉。到老头这把年纪了。。要是不喝点酒还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藏老头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后,才长吁了一口气徐徐说道,“只是。。又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呢。。” 藏老头似乎有些苦恼地寽了寽白色的胡须,又灌下一大口酒,才抬起空洞地眸,对着楚青衣和他的弟子们说道,“你们都坐近些,我要讲的或许跟你们每一个人未来都有关。。。”他又叹了口气,“哎,看来还是得从头说起啊。。。” “也许你们都听过天地鸿蒙之初,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传说在上古时期,混沌未分。那时候,人,巫,妖。。。” “爷爷,这个故事我知道!” 藏老头的孙女藏月眨着明亮的眼睛,清脆地接话道,“那时候天下太平,天地共存九族嘛!那时候大家每天都很快乐,彼此之间用歌声来传达心意。。。直到人们最先有了*。。。于是神州大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和战火。。爷爷,我说的对不对?” 藏月努力回忆着当时藏老头对她说的话,学着爷爷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说着。 “呵,那你可知,人们怎么会最先有了*呢?”藏老头笑眯眯地面朝藏月。 藏月老实地摇了摇头。 “唉,九族之中,看起来最最弱小的就是人。人族没有神魔强大,没有龙兽蛮横,没有妖仙超凡,甚至也没有鬼怪缥缈。那时候,唯一与人最亲密的就只有巫族。因为巫族可以说是从人族孕育出来的,看起来与人没什么不同,除了。。。” 说到这时,藏老头顿了顿,缓缓张开了左掌。 掌心空白,空无纹路。 藏老头低声道,“除了左掌生来无纹。” 楚青衣只觉得头皮一麻,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土的左掌,但依旧能看出那里同老者一样没有任何可以看出命运的线纹。 “巫者可为他人卜命卦象,拥有通灵鬼神的天赋。可是讽刺的是,我们却永远算不出也握不住属于自己的命运。”藏老头带着某种宿命的口吻哑声道。 “传说当时的方巫之士信奉无私的自然之神——谷神,各自拥有强大的自然之力。可虽然身怀异禀,但这样的人总归是极少的,所以巫士们一直跟弱小但是众多的人族一起居住生活。两族本是和睦相处,共育子孙后代。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巫掘到了一尊黑乎乎的铁盒子,据说这可能是盘古大神开天用的战斧所化而成。但当他打开了之后,却大失惊色,忙带着盒子躲了起来。有人去找他,却都被他杀了。人族的首领很愤怒,因为有人告诉他,那盒子里藏着可以颠覆一切的力量,所以那个大巫想占为己有。后来,首领又派去了很多很多人,终究杀死了那个大巫,也得到了铁盒子。可无论是用刀石砍砸,还是火烧雷击,都再不能打开这个盒子。但拥有盒子就能够主宰万物颠覆天地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人们为了争夺铁盒子便开始纷争不断。就这样纷纷扰扰了几千年,铁盒子早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见了踪影,可争斗和杀戮的天性却一代一代早已在人心深处烙下火印。”藏老头唏嘘着,又灌下了一口酒。 “师父,可这些神话传说又跟我等有何关系呢?”藏老头的二弟子梅不逊不解地问道。 “神话?”藏老头摇着头,叹道,“是啊,老头当初也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个神话故事。命运,星辰和天地对我们而言始终太遥远。烈酒,血泪和刀剑才是唯一的真实。老头年轻的那个年代,或许也是最后的传说时代,那时的巫士们虽然不及远古时期地位显赫,但依旧能在乱世群雄中占一席之地。跟随义军屠秦的渡鸦人,还有助秦为虐的掌灯者。”藏老头眯起了盲眼,声音一下子变得悲凉,“我们之间,打了一仗又一仗,你根本无法想象到底死了多少人。。满天下都是焦土,河水也被染得殷红,战士们无力埋葬和照料重伤的同伴,只能都堆成了山一把火烧掉。。那是真正的生灵涂炭,相信没有哪个时代曾经受过那样的惨烈。。。其实根本就没有赢的人,大家都输了。。。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人,都输了。。。” 说到这时,藏老头站了起来,将葫芦里仅剩不多的酒一饮而尽,颤悠悠地走向楚青衣。 “而最令人寒心的是,本以为推翻了秦,或许就可以结束了。。可老头却怎么都没想到,亡秦只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灾难就要来了。” 楚青衣下意识地抱着剑想要后退。 “别怕。。孩子。。” 老者颤抖地伸出干枯的手掌,轻轻抚摸上楚青衣的头,“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你一定很想知道,关于这把剑的故事吧?” 楚青衣又抱紧了几分怀中的剑,无言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字吗?” 老者慢慢垂下手,很想摸一下剑柄底端的那两个字,但又迟迟没有去摸。 “我不识得字。”楚青衣面露尴色,小声地回答。 “乌羽。” 老者带着痛色喃喃说道,“这把剑叫乌羽,这世间还有一把剑与此剑配对成双,唤为白薇。” “乌羽?白薇?”楚青衣抬眸,生硬地念着这两个名。 老者长叹道,“孩子,真正的故事便要从这两把剑说起啊。” ====================================================================== 永安典当,分号遍布中原大地,乃黄毛小儿都知道的天下第一当铺。 可是,却从没人知道永安的大当家究竟是谁。 就连各个分号的掌柜的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多的搜集古物。 但绝不会有人有胆子敢去私吞到手的珍物,因为会有穿着属于皇家的金甲白袍的死神诛你九族,无论你躲在哪,都绝逃不出他们的掌心。 所以也有人认为,永安当铺的大当家其实就是当今圣上。 这个世间,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真相。 李陵,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大汉最年轻的建章狼骑监。 在他十七岁那年,‘那些人’一共选了十二头“凶狼”,把他们一起关进了“狼笼”。 所谓‘凶狼’,就是与生俱来带有‘凶命’的人。 身上有凶命的人,注定一生不得有亲近之人,他爱的和爱他的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两天两夜后,只有李陵一人浑身是血地走了出来,成了唯一活着的孤狼。 从那天起,他披上了金甲白袍,得到了一长一短两把刀,也得到了一个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当‘那些人’把那些奇怪的咒文烙在他背上的时候,他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看到了一幕幕仿佛末日的片段。 他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具没有情感不懂疼痛的行尸走肉,梦见自己在漫天赤红的邺火和仿佛从地心传来的怒吼中化成灰烬。 ‘那些人’告诉他,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背叛皇帝的下场? 不。 是背叛掌灯者的下场。 掌灯者? 李陵看不清他们被宽大的风帽遮住的面目,只看到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长长的白袍,每个人的手中都持着一盏青灯,在黑暗中簇簇跳动。 掌灯者是什么人? 掌灯者,就是真正掌握着这个天下命数的人。 从那一刻,他明白了,建章狼骑,这支大汉最强悍最神秘的队伍到底是干什么的。 好听一点叫做鹰犬,俗称走狗。 世人大多为井底之蛙,并不了解这个世间。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世人继续做一个井底之蛙,永远也不要了解世间的真相。 妖诡横行的九州大地,藏着太多太多难以解释的事,并不是每一个案子都是常人所犯。 凡是官寺的人管不了的,便会出现建章狼骑的身影。 “刘爷,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好像发生了蛮多邪乎的事?” 深夜,两个提灯巡城的小吏走在门窗紧闭空阔无人的长安大街上,矮个子的压着嗓子对身旁那高个子的说道。 “前几日城北屠夫阿远家的灭门无头案,还有昨晚醉迎楼芊芊那小妮子,听说原本戏曲唱得好好的,结果说疯就疯了。。。” “呸!你小子还不快闭嘴!”那高个子的脾气有些暴躁,“还嫌不够晦气吗?已经倒了血霉抽中这半夜巡城的签。。。” 话音未落,两人皆脚步一顿,一阵冷颤从脚底爬到了脑门。 “刘爷。。你刚才。。有没有感到有人在咱们脑后面吹风。。?” 高个子的刘爷眼神发狠,刷的一声抽出佩刀,急急向身后砍去。 然而四周静悄悄的,刘爷提着灯笼四下照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子,咱们别自己吓自己了。。” 他刚喘了口气,再回过身时却发现那矮个子搭档不见了。 “顺子?!你小子他妈的别给老子装神弄鬼!快给老子滚出来!” 刘爷粗着脖子,一边挥舞着佩刀,一边惊慌失措地吼道。 “滴答,滴答。” 刘爷慢慢转过身,望向身侧的一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子,里面传来了某种声音。 “是。。是谁在那里!?”他颤抖地举着刀。 风吹动白花花的幌子,一个人影慢慢站了起来。 “顺子?!” 只见顺子嘴里生啃着一只老鼠的脖子,惨白的脸上挂着血淋淋的笑容。 “你。。你这怎么了?!你他妈别再过来了!”刘爷望着一步一步逼近自己的顺子大喊。 突然间,顺子停下了脚步,断成两截的老鼠也落在了地上。他收起笑容,龇牙咧嘴地朝着刘爷的方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把他交给我,你可以滚了。” 刘爷身后传来了一个无比冷酷的声音,他颤悠悠地别过脸去,仅仅看了一眼那金色的盔甲和上面的狼形纹章便飞似地落荒而逃,比看到失心疯的顺子时更加恐惧。 那才是,真正的死神! 那金甲白袍的男人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刃,盯着顺子道,“你们,果然是被那把剑吸引而来的吧。” 顺子低吼着匍匐了下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那把剑里究竟藏着什么?竟会让那么多妖魔鬼怪上心?”他不紧不慢地问道,扬起了一个冷冷的笑,“包括‘那些人’。” “吼——”顺子大吼着,朝他扑去。 血光起,下一瞬,顺子的头颅便滚落在地上。 “但,这里可是长安啊。” 男人拎起顺子死不瞑目的头颅,对着他的眼睛说道。 男人提着滴着血的头颅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 长公主府,内殿之中梨白色的帐幕仍是低低垂着,金质瑞兽炉中升腾起了袅袅青烟,深处传来了女人和男人带着丝丝喘息声的笑。 大汉的馆陶长公主坐在华美的菱花镜前,穿着轻薄的罗衫,正捂着唇与身后的年轻男子轻声调笑。 那男子一袭白袍,黑发未绾,领口也随意敞开着,露出里面半片白净的胸膛。他手持银梳轻轻为长公主梳着发,当中还不忘俯下身子在她耳旁殷切地轻言几句,更是惹得长公主娇笑连连,满室顿时春意如兰。 “本宫没想到像少君这样的不世之才,不仅懂得神明的旨意,竟还那么懂得讨女子欢心。”长公主眸光流转,伸手温柔地抚上这堪称是所有长安女子梦中之人李少君眉目如画的英俊脸庞。 “公主言重了。”李少君伸出如玉的手掌按住了长公主的手背,唇边含着清浅的笑意,“少君是个愚笨之人,只懂得对公主殿下一人忠心而已。” “我能信你吗,少君?”长公主眯着眸慵懒地半倒在李少君怀中,伸指滑过他玉石般光洁的胸膛。 “公主若不信,少君愿将心挖出来给公主看看。”李少君敛了笑意,正色道。 “讨厌。一句玩笑话,少君怎么当真了呢。”长公主软绵绵地捶打着李少君,娇笑着,“我若不信你,也不会把‘东宫一事’交予你处理了。” “公主放心。相信陛下很快会有决断的。” 长公主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声音变得也有些低沉,“还有阿娇那孩子近来脾性变得越发乖张难测,做什么事也总瞒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打小她就喜欢你,有时间便去看看她罢。若东宫之事尘埃落定,那她的终生大事也在眉睫了。” “少君领命。”听到了阿娇的名字,李少君微笑着垂下了好看的眉眼。 想来,自从他进入黄门成为真正的掌灯术士之后,也有快两年没有见到那个全长安最有趣的女孩了。 第13章 少君 深夜,李广将军府邸。 李广是个很节俭的人,疏阔的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棋局。 破旧的六博棋枰,中心的黑白阴阳双鱼已经很难辨清。 坐在李广对面的一位中年华服男子手持竹筹,总是要思虑很久才会慢慢推动棋盘上的白棋。 李广没有用竹筹,往往不假思索,落子如电。 那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推着手下的一枚‘卒’棋,微笑道,“不愧是飞将军,用兵如神,博术也不外如是。” 李广苍苍的笑了下,“周丞相抬举了,老夫年迈,不像丞相正值壮年,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老夫已无所求,如今走的每一步早已不争输赢,但求一份安然罢了。” “况且这仅仅是个游戏罢了,你说对吗,周丞相。” 说到这时,李广抬眸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对面的周丞相,又落下了一枚黑棋。 周丞相却喟然叹道,“是啊,只是个游戏。但李大人还记得四年前的吴楚七国之乱吗?” 李广下棋的手一滞,没有作声。 周丞相伸手抚过素旧的棋盘,接着道,“当初那场差点毁了我整个大汉王朝的叛乱起因,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个游戏吗?” 文帝时,吴国太子来朝,和年轻的景帝,当时的皇太子刘启斗棋。结果两人因为争棋吵了起来,桀骜不驯的刘启并没有文帝那般好脾气,一怒之下竟抡起这沉重的博盘砸向吴国太子的脑袋,结果吴太子当场毙命。吴王积怨,从此不朝。后更是联合其他诸侯国发兵长安,社稷岌岌可危。 “当时李大人也在平定此乱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啊,大人不会忘了吧?”见李广不语,周丞相继续问道。 “哪里哪里,论功劳之最,谁又能比得上你周亚夫周丞相呢。”李广的眸中泛起一丝不宜察觉的苦涩,他哑声回道,“老夫只是做好自己的本份罢了,还是那句话,老夫但求一份安然而已。” 吴楚七国之乱时,李广曾随当时的太尉周亚夫在昌邑城下一举夺取叛军军旗,立下大功。却因梁王刘武授给他将军印,还师后,非但没有受到景帝的封赏,反被调为上谷太守,不得不天天与匈奴交战。 “唉,大人可知,在这世间,只怕求安然比求输赢更难。” 李广刚要落棋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历经沧桑的眸望向中年男子。 “您如今是飞将军,是大汉战神,是不败神话。但是这些。。可都不是圣上封的。” 周丞相伸手指着棋盘上的西北西南两角,低叹着说道,“如今漠南漠北只知李广的大名,却不闻圣上的君威。自古忠臣良将,不得善终的原因只有一个,功高盖主啊。” 李广听了,微一沉吟,放弃了原本要下的地方,故意选了别处落下一子,‘王’棋落入敌军之手。棋枰上原本相持不下的战局立刻明朗——黑棋即败。 他望着棋局,感慨道,“亚夫啊亚夫,你瞧,是老夫输了。满朝文武,敢讲这种话的仅你一人啊。可是你看,我李家的血脉,一个做了皇家最锋利的爪牙,一个做了宗亲最安分的走犬。如今整个李家,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风烛残年而已。陛下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李广慢慢收着棋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今夜为何而来,但丞相请回罢。就劳烦丞相跟陛下说,廉颇老矣,再也拉不动弓了,只求安于一隅下下棋享享晚年罢了。” 丞相周亚夫凝重地敛袖朝李广一拜,“将军对大汉的忠诚,我定会让陛下知晓。” 待他走后,夜晚又重新陷入寂静。 李广伸出苍老的手,又重新捻起棋子。 方寸棋盘之上,阴阳八卦之中,他只留下了孤独的四枚棋子,两枚‘王’棋,两枚‘卒’棋。 黑白刺眼,争锋相对。 李广颓然垂下了手臂,怔怔地望着棋局。 唉,这是唯一的下法吧。。。 只有这种下法。。。至少能让其中一人活下去吧。。。 “白狼骑,黑麟卫。。白狼骑,黑麟卫。。唉,这都是我们李家欠下的。。” 汉景帝七年夏,飞将军李广因病请辞长安,挂冠归于北郡,满朝皆唏嘘不已。 ================================================================== 醉迎楼,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个完全被斗篷裹住的人从马车上下来。 这里是长安第一酒楼,鱼龙混杂,其实并不是她这个年纪的贵族少女应该来的地方。 但是今早有一只白鸽故意落在她的闺殿前,她从鸽子的脚环处取下一块帛布,上面简短地写了几句似曾相识的寥寥数语。 她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带任何随从和侍卫,便独自来到了这里。 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道笔直的长长的阶梯,推开了那扇乌沉的木门。 从前,那个人总会带着她来到这里一起看全长安最热闹的戏。 那个英挺修长的男子身影,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正站在了窗格之前,静静注视着下方四座的喧哗,而他神色淡然却好像天上的谪仙。 她褪下了罩住自己头脸的斗篷,从怀中抽出那块帛布,开门见山地道,“这是你写的吧。”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男子回过头,望着少女日益明艳的容颜,轻轻念着帛布上面所写着关于求而不得的情话。 少女抿紧了唇,冷冷看着他。 “好久不见,阿娇妹妹。” 微风轻轻起,男子挂着温良如玉的笑容,信步朝少女走去。 “不许过来。”陈阿娇有些不自然地道。 男子自然察觉到了少女刻意的冷淡,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加自信地走到了她咫尺之前。 “你长大了,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里泛着温柔醉人的光,相信任何一个长安城里的女孩子听了都不免脸红心动,“再过不了两年,便没有一个男子能将视线从你身上移开了。” “哦?是吗?” 听到这般赞美的陈阿娇却依旧面色冷淡,“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大胆。你私下约见我,就不怕我的母亲知道了怪罪吗?” 男子微微一笑,伸手便抚上陈阿娇光洁如花的脸颊,指尖温暖如玉。 “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阿娇妹妹。即便长公主会怪罪,也无法阻止我对你的这份思念。你还记得从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每想你一次,心里便会飞出一只蝴蝶。” 陈阿娇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幽凉,“少君哥哥,你还当我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吗?两年前我确实曾信过你,甚至仰慕于你。。但是两年的时光,足以让我懂得很多也改变很多。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少君哥哥,你真的有心吗?” 李少君的手一滞,慢慢垂了下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隐下去,“你既这样想,又为何还要与我相见?” 陈阿娇微微出了片刻的神,才轻声道,“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一身白衣站在母亲的身旁对我笑,那时的你看起来是如此出尘不染,我还以为你是天上下凡的仙人。。。但我现在明白了,你才不是什么仙,你也不过是一介在这尘世间苦苦挣扎拼命想要往上爬的凡夫俗子罢了。” 李少君的脸色明显一僵,唇边泛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陈阿娇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悲凉,人却笑了起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与你相见吗?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我也明白了,或许是因为我想再听你亲口讲一遍这些虚伪又好听的情话,作为我埋葬过去的悼唁和步入未来的贺辞。少君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少君哥哥。我想我不会再见你了,也请你往后别再写那些只能骗骗小女孩的蠢话给我。至少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已经长大了。” “小郡主,你不是方才也问少君是不是真的有心吗?” 在她转过身要走时,她听见男子忽然这样问自己。 她脚步一顿,微微转过头去。 只见李少君敛了笑容,凝眸直直盯着她,朝她慢慢张开了双手。 霎那间,纷飞的蝴蝶如晶莹透明的雪花从他宽大的袖袍中翩跹而出,漫天旋舞着包围了两人。 “阿娇妹妹,难道即使这样你还怀疑我对你的思念和真心吗?难道你要少君把心挖出来给你看才相信吗?”李少君勾着笑,轻柔地将眼前瞪大美眸的少女抱入怀中,别过脸用磁哑的嗓音在她耳畔说着。 可是下一瞬,他脚下一个踉跄,竟一下子被推得远远的。 “李少君,你进了那个地方就学会了这种下三滥的骗术吗?你真当你能有足够的运气和魅力可以游刃于我和母亲之间吗?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李少君,你实在太小瞧我陈阿娇了!”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涨红地喝道。 男子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讶,望着眼前的少女慢慢眯起了狭长的眸。 倏然间,满室的蝴蝶颓然落地凋谢成遍地枯花,男子忽然不可抑止地仰头大笑了出来。 “小郡主。。你的母亲。。十分担心你。。”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都笑出了眼泪出来,“但其实她完全没有必须担心你了。。你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都说长公主的耳目遍及天下,但是可惜呀。。。” 话说到这里,男子抬眸对上陈阿娇的眼睛,一字一字地正色道,“少君真的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有福气娶到你?” 陈阿娇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注视下默然转身离开。 当她的手碰到门扉的时候,忽然回过眸来,扬起了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笑容。 “反正那个人绝不会是你,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 初夏,榕树上也渐渐传来隐隐蝉鸣,仰起头的时候,阳光会穿透浓密的树荫点点洒落在楚服的脸上。 她将如墨的发随意束成了马尾,额前散着几缕未绾的青丝,在风中随性飞扬,微微遮住了她清澈如海的眉眼。 她赤着脚坐在树下,嘴里叼着一片树叶,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 她吹得十分生涩,远没有楚青衣有天赋,但是她也不在乎。 如果不是因为脖子上还挂着一副沉甸甸的铁圈,她看起来是那样的自在无虑,好像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烦恼到她的。 李阡站在阴影处望着楚服,手中的剑攥得紧紧的。 她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可以活的这般没心没肺,她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有什么才能真正打击到她的。 李阡步伐沉重地走上前,对着她冷冷道,“起来。” “你来啦。”楚服却一点也不害怕这个已经将她打倒无数次的黑甲少年。 她丢下树叶,一边站起身,一边用衣带将剑牢牢缠于手上,声音轻松,“我有预感,今日一定可以打败你了!” 李阡下意识地抽了抽唇角,她也真的不明白楚服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多莫名的自信。 虽然。。她的剑法确实进步很快。。 但是,想要打败自己还是绝无可能的! 李阡这样想着,缓缓抽出了青色的蝉玉宝剑,郑重地摆起剑式,声音却依旧冷冷的,“你尽管试试。” “哟,李家的小公子怎么会对一个女奴拔剑?” 忽然从庭苑门口传来了一个带有讥嘲之意的声音。 李阡回眸望去,只见两名看起来十五六岁衣着光鲜的贵族少年正一左一右靠在庭院门口的石墙上。 李阡没有作声。 这两人名叫窦熹和窦微,是窦太后窦家的小辈,大将军窦婴的儿子,长公主的表侄。他俩在宫中羽林禁军当差,平日里自视家世显赫,几乎谁人都不放在眼里,方才说话的是弟弟窦微,而哥哥窦熹则在一旁冷眼看着李阡和楚服二人。 窦微似乎有意想挑衅李阡,见李阡默不作声,便又出言讥道,“怎么哑巴了?飞将军的孙子怎么只剩这点能耐?沦落到跟一个低贱的奴隶动手,也不怕脏了你李家的剑吗?” 李阡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反驳便听到身后的楚服大吼了出来,“我才不是奴隶!” 窦微先是一愣,想是没料到一个奴隶竟敢这样大声对自己讲话,他脸色猛地一沉,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人说话?!” “我干嘛要知道你们是谁!”楚服毫不畏惧地望着他们,“反正我不是奴隶!” “哼,不是奴隶,难道是李家小公子的相好吗?”一直没讲话的窦熹突然脸色青冷的说道。 “窦大人,我是郡主的麒麟暗卫,请你们嘴巴放干净点。”李阡终是忍无可忍。 “切,谁不知道所谓的麒麟暗卫不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窦微不屑地望着李阡,嘲笑着,“除了成天跟在小郡主的屁股后面装装样子,你还有什么能耐?你的剑杀过人,见过血吗?” 李阡的脸色登时一阵红白,窦氏兄弟的话像毒鞭一般打在她的脸上。 她握剑的手开始颤抖,她突然有些想逃。。。逃得远远的,逃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哼,不过是李家遗弃的一条狗。。。” 窦氏两兄弟看李阡备受打击的模样,口气更加嚣张。 糟糕的回忆止不住地从李阡脑海中汹涌而出。 “。。。别碰剑,那不是给小孩子玩的。。。” “。。。真是个没用的孩子啊,比起她的哥哥来,差远了。。。” “。。。我不会再见你了。。。” “。。。不要叫我爷爷。。。” 就在李阡困陷在痛苦的回忆中越来越深时,一道灰色的线划过了她的眼前,将她的思绪生生拉了回来。 李阡暗叫了声不好,瞳仁一缩。 只见窦微低呼着按住了被小石子砸破淌血的额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名向自己投石的灰衣少女。 楚服剑指两人,怒喝道,“你们废话怎么那么多?!只会动动嘴皮子又算什么本事?有种就拔剑来跟我打!” “你这贱骨头!”窦微哪受的了这份气,拔出剑来就朝楚服扑去,“找死!” 李阡知道仅仅学剑数日的楚服怎会是这些从小习武的世家子弟的对手,忙挺剑去挡。 却听‘铛’的一声脆响,她的手臂一震。 “李公子,你的对手可是我。” 窦熹手中的剑重重地压在李阡的剑上,他用一双微微凹陷的眸阴恻恻地望着她。 而另一边,窦微似恶狼般挥剑追砍着楚服。 楚服只觉得自己持剑的手都要断了,不禁内心苦笑。 果然平时李阡那家伙都是让着自己的。。。 但是即便如此。。。 她也绝!不!撤!剑! 窦微流血的脸如狰狞的修罗,他越打越急,但眼前这个瘦小的楚服比他想象中更难打倒。 到最后,楚服浑身是伤地跌跪下来,她好像再也没有气力举起她的剑了。 鲜血染红了她缠在手掌的布,但即使这样,她也依旧没有松开握剑的手。 窦微一把扯住楚服脖子上的铁圈,将她的身子生生拎了起来,他用锋利的剑尖指着她的眼睛,骂道,“该死的臭奴隶,你认不认输?!认不认输?!” 一行鲜血顺着楚服的唇滑下,她赤红着眸毫不畏惧地望着窦微,忽然像个小豹子一样死死咬住了他的手指。 “混账东西!” 窦微怒极了,反手一巴掌狠狠将楚服扇倒在地。 楚服极重地栽在了地上,脑中登时嗡嗡作响,浓郁的血腥气在胸腔里翻滚。 李阡看见窦微凶狠的眸中尽是杀意,高高举起手中的剑正要向楚服身上刺去。 她急得脸色煞白,可偏偏又被难缠的窦熹给拦住了去路,根本无法抽身救出楚服。 就在这个关头,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又不失威严的呵斥,“都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一顿,忙回头望去,只见郡主陈阿娇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庭苑门口,正站在那里愤怒地看着所有人。 “郡主。。。” 李阡持剑喘息着刚想解释,便见窦微捂着脑门抢先告状道,“小郡主,我和大哥随父亲前来拜会长公主姑姑,谁知道竟在你这儿遇到这等无礼的狗奴才对我俩动粗。不想李家的小公子非但不好好处置这以下犯上的奴隶,还不分青红皂白护着这贱婢,最后逼着我哥俩不得不亲自动手。”他指着自己额上的创口,口气不佳地道,“郡主你瞧,这打伤宫中羽林卫可是不小的罪,这事你看该怎么办吧?” 陈阿娇冷笑了一声,仿佛没听见窦微所言,抬脚便朝楚服走去。 “是你打伤他的?”陈阿娇弯下腰,对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楚服问道。 楚服的神志已经有些恍惚,但她听到了陈阿娇的问题,死命撑着越来越沉重的眸,唇边渗着血含糊不清地回道。 “是我。。又如何。。” “为什么?”陈阿娇面无表情地继续问,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嘶。。因为。。痛快啊。。”楚服想咧开嘴笑,结果扯到了伤口,痛到落泪。 “真傻啊,你可知道他们是宫中的达官贵人?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是会被杀头的?” 窦微听到陈阿娇这么说,脸上浮起了一丝得意的笑,斜眼望着脸色难看至极的李阡。 楚服微微张了张唇,但却再也没有气力说出一个字了。 “但是这些。。。”陈阿娇慢慢挺直了腰板,“都不重要了。” 她转过身,昂头盯着窦微。 窦微一愣,登时被这小郡主眸中的冷冽之意给震慑住了。 只听‘啪’的一声响,窦微不可思议地望着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的陈阿娇,他万万没料到陈阿娇竟会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居然为了一个女奴打自己。 “陈阿娇你。。你怎么敢?!若让圣上和皇太后知晓了。。”他面色酱红地捂着自己的面颊,急不择言。 “知晓了又如何?”陈阿娇冷声打断道,“去,你尽管去告诉皇帝舅舅,告诉皇祖母,告诉我的母亲。看看他们是会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她满脸愠色,指着他的鼻子呵道,“姓窦的,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动手就动手?你许是了不起,在宫中也能横着走。但是在我这,你又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仗着我母亲的纵容就能为所欲为了吗?她是我陈阿娇的人,你打她就是对我不敬!识相地就赶紧滚!” “你。。。你。。。” 窦微气得舌头都打结了,却见他的大哥窦熹沉默地收剑入鞘,望着他道,“没听见郡主的话吗,走了。” 窦微怒不敢言,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在窦熹的后面离开。 半路上,窦微懊恼地问道,“大哥,你是因为陈阿娇那丫头未来会成为皇后才惧怕她吗?” “未来皇后?”窦熹阴笑了一下,低声道,“我看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她做皇后吧。” “对了,大哥。。。我这头上和脸上的伤一会若是让父亲看见了。。。”窦微忽然想起父亲窦婴严肃的面容,忐忑地道,“。。父亲他会不会觉得我丢了窦家的脸。。” 窦熹笑了,“不,父亲会感激你的。” 第14章 双剑 “真正的故事,便要从这两把剑说起啊。” 藏老头长叹了一声,转身回去拿起葫芦,却发现里面的酒已经空了。 他的三弟子君若见,小个头的蓝袍少年眼疾手快地取过葫芦,“弟子去去就来!” 众人只觉一阵凉风忽起,不过须臾间,蓝色的风便又卷了回来,恭敬地将葫芦递给老者。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少年疾行如风的本事,楚青衣脸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惊叹之色。可她却无意间瞥见到范武的神色并未显出一丝惊讶,反而更加凝重,沉默的有些可怕。 “关于这两把剑的一切。。都是老头的一位旧友告诉我的。。所以这个故事啊,或许也要从他说起。。” “爷爷您终于愿意讲您朋友的故事啦!”藏月明亮的眸中登时泛出无比兴奋而期冀的光。 “这个老朋友啊。。或许是老头此生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 “爷爷,那如今这个人在哪呢?”藏月托着下巴好奇地问道。 “他啊。。” 藏老头的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种极难形容的表情,他将葫芦里的酒慢慢倒在了地上,声音遥远的像远方的更漏, “已经死了。” 楚青衣望着老者心里想,看他的样子怕是已有.八.九十岁了吧。。。他的朋友大多已经去世了也并不奇怪。 “那爷爷的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藏月轻声问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藏老头摇着头喃喃道,“这个问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罢。。。我只知道,在他死后,后人称他为‘谋圣’。” “谋圣?!”藏老头的二弟子梅不逊忍不住叫道,“师父您说的可是那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助高祖皇帝打败西楚霸王一统天下的文成侯张良?” 藏老头无言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苦涩,“但当年,他却与高祖皇帝和西楚霸王两人都称兄道弟过啊。” 说话间,老者放下酒葫芦,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一个木刻的小人。 小人手持宝剑,眉宇间自有沉稳的王者之气,刻得是栩栩如生。 老者决定用一种少年人容易明白的方式来讲故事,他指着那木头小人道,“瞧,这就是大汉的开国之君,高祖皇帝啊。” 紧接着他用掏出了一个手持长.枪的小人,一脸的神气。 “这定是西楚霸王项羽了!”藏月一下子被这两个小木头人吸引住了目光。 藏老头含笑点了点头,又从袖口掏出了第三个小人,书生打扮,文质彬彬。 “这便是文成侯张良。” 老者把三个小人并排摆在一起,叹道,“当时他们三人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驰骋沙场,一起挥洒热血,一起醉酒高歌。。。没想到,也一起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老者从怀中缓缓掏出了第四个小人,看得出是一个线条纤柔的女子,却没有刻上面目。 “即使我不说,你们应该也知道这女子是谁了。。在那个野蛮的乱世,在那个属于男人的时代,只有一个女人能让天下豪杰无不向往,那就是虞姬虞薇了。” “可是。。为何她没有被刻上容貌呢?”藏月指着虞姬的小人,遗憾又神往地道,“真想看看她呀。。” “她的绝代风华,又岂是人间的刀艺能够描刻的呢。”老者小心翼翼地将虞姬的小人放在项羽和刘邦的小人中间,轻叹道,“他和他都喜欢她,但极少人知道,其实在她遇到他俩之前,最先认识的人,是他啊。” 老者缓缓地将张良的小人推到了虞姬的身前,“而他,其实也是三个男人之中,最了解她的人。他和她都是拥有方巫之力的能人,但遗憾的是,她一直只把他当成哥哥一样看待。鸿门宴之后,后人只知他故意留下来是为了埋下让项王君臣相隙的祸根。殊不知,他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再与她见一面。” “师父,这三人可都是盖世的英杰啊。。。那些大智大勇图谋天下的事怎会在这个故事里变成了几个人爱来爱去的情.事了。。。”大弟子夏无炎抓着脑袋忍不住插话道。 “唉,可怎么办呢?”老者长叹道,“喜欢上了一个注定求而不得的女人,即使有再多的兵马和计谋,又有什么用呢?他曾告诉我,高祖皇帝晚年对他说过一句话:项羽输了身家性命,但到底是赢了!而朕,纵然赢了天下归心,却还是输了啊!想高祖皇帝出身平民,也许最初的愿望并不是什么皇图霸业,或许只是想寻一个真正喜欢的女子白头偕老罢了。” “虞薇。。项羽。。” 楚青衣生涩地念着这两个名,这是她第一次听这种英雄美人的演义故事,但心中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和奇异感,就好像她曾经听过这个故事一样。 “这是。。那两把剑的名字。”楚青衣抱紧了怀中的黑剑说道。 “没错,乌羽剑和白薇剑的主人正是他们二人。”藏老头面朝她,“但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两把剑有另外的名字。”老者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叫干将和莫邪。” “这是两把弑君之剑,也是复仇之剑,上面的杀戾之气太重,会带来不详。” 老者望着众人震惊的表情,徐徐讲道,“传说最初它们是由春秋时期楚国第一铸剑师干将以自己和妻子莫邪为名,献于楚王的两把雌雄双剑。干将有天寻到了一块奇铁,被楚王知道后要求他用此铁铸剑。但干将足足铸了三年都没有铸成,因为铁英始终不化。楚王震怒,认为干将是故意拖延王命。有天,妻子莫邪抱住了干将,对着他温柔的笑。干将突然害怕起来,因为他知道莫邪为什么笑,他求莫邪千万不要做傻事。但莫邪没说什么,只是笑。第二天当干将醒来的时候,发现莫邪没在身边,登时如万箭穿心,他知道莫邪在哪儿。他拼命跑到铸剑房,看到妻子莫邪正站在高耸的铸剑炉壁上,裙裾飘飞,宛如仙女。她看到他来了,又笑了,同时也落下了泪。干将也流下了眼泪,但他来不及救她,只能在泪光模糊中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坠入那无比炽热的剑炉。后来,铁水终于融化,雌雄双剑铸成。干将将雄剑藏了起来,独自带着雌剑莫邪前往王宫,但残暴的楚王见只有一把剑,便发怒杀死了他。” “这个楚王实在太可恶了!”藏月气呼呼地道。 老者接着道,“干将和莫邪有个儿子,长大后取出父亲临走前藏在后山的雄剑,便要去为父母报仇雪恨。不想楚王有天做梦竟梦见他要杀自己,醒来后立刻以千金悬赏捉拿他。他百般无奈之下,只能逃到深山里悲歌痛哭,却被一位怪人撞见了。怪人问他年纪轻轻的为何如此悲伤。他便道出了自己是干将莫邪的儿子,定要为父母报仇的事。那怪人听了叹息道,楚王正以千金悬赏你的首级,但若你愿把你的头和剑给我,我便帮你血仇。” “怎会。。有这种荒唐事?”楚青衣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 “就是就是,这怪人莫不是楚王的人?”藏月也道。 老者笑了笑,“先听老头说完罢。” 楚青衣和藏月点了点头,继续安静地听藏老头讲,“但干将的儿子却答允了这个无理的条件,他当场挥剑自刎,一手拿着剑一手拎着自己的头颅递给怪人。待那怪人接过剑和头颅,道了句我定不会辜负你后,他的尸身才倒在了地上。怪人拿着男儿的头前去进见楚王,楚王非常欣喜。怪人提议在鼎中烧煮它。楚王为了解恨便依照怪人的话烧煮头颅,不想三天三夜竟都煮不烂。怪人说,大王得亲自一看,头才会烂的。楚王果真临近去看,怪人便趁机用干将宝剑将楚王的头砍落于沸鼎之中。鼎中的男儿和楚王的头颅撕咬了起来,但终究太年轻,渐渐不敌楚王。那怪人只能长叹一声,罢了谁也逃不过!随之他也砍掉自己的头,落入鼎中,三个头颅互相撕咬,很快全都烂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谁是谁,所有人都死了。只要接触过那两把剑的人,全部死了。楚臣将这两把剑视为不详,便压镇在地宫深处。直到秦始皇灭了楚国,发现了这两把剑,当成了稀世之宝带回了咸阳。再后来,秦也亡了,这两把剑又落入项王手中,这才改了名字。” 楚青衣听到这,头皮发麻,双手开始发颤,几乎想要丢掉怀中的剑。 “唉。”一旁一直沉默的范武,终于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神色黯然地望着自己的断臂。 楚青衣忽然想起楚服曾对她说过,多次看到范武试图毁掉这把剑的事情。 “范伯伯。。难道你。。你也早知道这把剑的故事吗?”她忍不住问道。 范武没有回答她,但他抬起眸望向盲眼老者,冷声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既然没死,还回到了这个地方。你一定发现了什么,对不对?” “你。。你怎么对师父说话的!?”夏无炎听到他对老者出言不逊,立刻喝道。 藏老头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但是神色已经非常疲惫, “一定要找到还有一把剑。。。一定要找到那把剑。。。” 他极缓慢地转过身,摇着头,像似在自言自语,“或许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罢。。。” “藏爷爷。”楚青衣忽然叫住了他。 老者脚步一顿,转过眸,“孩子,下次罢。。因为后面的故事。。。太沉重了。。。真的太沉重了。。” “不是的。。”她指着桌上的木刻小人,怯怯地问道,“请问这些小人能送给我吗?” 老者怔了怔,露出了一丝十分欣慰的笑,“当然,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抬眸对着藏月正色道,“月儿,往后你可要好好照顾青衣。” 藏月有些诧异地望着老者和楚青衣一眼,还是应下了。 ********************************************************************** 深夜。 楚青衣抱着剑躺在床上,张着眼睛望着屋顶,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藏老头所说的话。 她用手极轻地划过剑柄底端的那两个字,指尖登时感到一阵莫名颤栗。 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凶剑,也不会带来不详的。” 剑,岿然不动。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小服的。。” 剑,依旧不动。 “我知道。。你会带我找到小服的。。或许。。也能带我找到爹娘。。” “我知道。。就是知道。。” 她浅浅地笑了起来,极温柔地抚上了剑。 意外地,剑身轻颤了下,好像变得有点暖。 第15章 没输 “。。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 楚服听到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响起,感到有一双无比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她身上的创伤。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久违的亲人。。 有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她滚烫的额头,她坠入到一个无比安宁的梦境。 是的,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境。 但是,真的好温暖。 她赤着脚踏在一片花海上,午时的阳光洒落在每一片花瓣之上,将花瓣都照得透明起来。 她怔怔地站着,望着高到腰间的花丛中有一名风姿卓绰的女子背对着她站着。 女子长长的青丝在风中飘拂如缎,好美,真的好美。 你。。是谁? 楚服缓缓走上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触摸女子的发。 但在青丝缠绕上她的指尖的那一刻,一切却如海上蜃楼般转瞬即逝。 不!别丢下我! 她用尽全力凌空抓去,猛地睁开了眸! “啊。。”被她忽然死死抓住皓腕的女子,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楚服剧烈地喘息着,鼻子还酸酸的,但眸中模糊的人影慢慢清晰了。 “是你。。漂亮姐姐。。”她放开了手,盯着眼前这名叫银霜的侍女说道。 她知道她是陈阿娇的贴身侍女,平日里也是一直由她给自己送来饭菜,是个人很好又很漂亮的大姐姐,所以她每次都唤她‘漂亮姐姐’。 “你别乱动。。你看,手上的伤口又开裂了。” 银霜望着楚服手上虎口处又渗出了涔涔鲜血,忙重新为她涂起了药。 听到她这么一说,楚服才感到不仅是手掌,混身上下的疼痛好像同一时间全部苏醒了过来,争先恐后地一起涌了上来。 “嘶。。好疼啊。。”她呲着嘴,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 “你呀,连窦大将军家的公子爷都敢得罪,还怕疼吗?看你之前这般不要命,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了。”银霜抬眸望着小脸快皱成一团的楚服静静地道,“你知不知道,要不是郡主及时出现,你这条小命怕是早就丢了。” 楚服仔细回想了下,才慢慢回忆起在自己命悬一线之际,耳旁确实响起了陈阿娇的声音。 哎。。她还以为那是幻觉呢。。 “那。。陈阿娇人呢?”楚服环顾了下,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而华美的床榻之上,四周都是飘着熏香的薄纱罗帐。 “你呀。”银霜伸指重重点上楚服青紫一片的额头,“真是胆子太大了,居然还敢直呼郡主名讳?亏得郡主待你那么好,还把自己的床榻让给你养伤。” “哎哟。。漂亮姐姐,你轻点儿!” 楚服揉着脑门,嘴硬道,“她要是真的对我好,就该早日放了我。。毕竟我跟她无怨无仇的。。若不是她一直莫名其妙地关着我,我也不至于会受伤,自然用不着她让床榻于我。。” “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下来了。” 门口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银霜回眸一看,忙站了起来,欠下身去行礼,“郡主。” 陈阿娇眉眼间蕴着怒气,一步一步走近床榻。 李阡跟在她的身后,暗暗望了眼鼻青脸肿的楚服,在心中长叹了一声。只觉得这两人实在是水火难容,这才刚要打个照面,就又杠上了。 楚服极狼狈地想从床上爬起来,银霜不敢去扶她,结果她自己挣扎着真的从床榻上一头滚了下来。 “哟,还真是听话。” 陈阿娇脚步一顿,环起手臂望着倒在地上的楚服,出言讥道,“明明没什么本事,还非要逞口舌之快,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你知不知道你被打倒的样子有多难看,还觉得自己输得不够惨吗?” 楚服艰难而虚弱地强撑着自己沉重的身子站了起来,咬着牙道,“我是被打倒了没错,可我没有输!” 陈阿娇失笑,“你这分明就是耍赖,如果那都不算输,那什么才叫输?” 楚服涨红了脸,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噎了半晌,才大声道,“就是没有输!就算被打倒千千万万次,只要我没亲口认输,那就是没有输!” 陈阿娇先是一怔,随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觉得眼前这个弱小的家伙也只剩下狡辩而已。 后记: 许多年后,陈阿娇终于明白了楚服当时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 但那个时候,她已经被废黜在长门冷宫,什么都不是了。 人们都说她被彻底打倒了,输得一败涂地。 但她却忽然笑了,学着那个人当时的样子大声呵斥道,“我是被打倒了没错,可我没有输!只要我没亲口认输,那就是没有输!” 这不叫耍赖,这叫信仰。 =========================================================================== 夕阳西下,草原苍茫。 天空中,一只展翅的苍鹰滑过浩瀚的天空和瑰丽的落日。 草原上的羊群像似察觉到危险般仰起头颅,纷纷躁动了起来。 苍鹰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尖锐叫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爪直勾一头落单的幼羊。 锋利的爪子顷刻间便将幼羊开膛破肚,将一方草地染成了血红。 “真羡慕它啊,可以想杀就杀。” 不远处,一名年轻的匈奴男子骑在烈马上,盯着眼前原始而杀戮的一幕,他自言自语地笑道。 另一匹骏马与他并辔齐驱,上面骑着一名文质彬彬的长袍汉人男子。他望着天际尽头苍红色的云,感慨道,“这里曾经是战场吧?一定是死了不少人,这片草原才能长得那么茂盛。” “先生是想说我草原人天性杀虐吗?”这年轻男子披着发,身上穿着只有匈奴王族才能穿戴的黑鹰战袍,但他的模样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强健的草原汉子,他脸色苍白,身材更是削薄得比草原上的女子还瘦弱些。 “王爷言重了,普天之下,大家都一样的。”汉人男子谦卑地垂眸回道。 “小王素来不喜汉人,公孙先生应该知道吧?”匈奴男子挑眉说道,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人其实也不喜欢。”那汉人男子一点都没有被激到,更加谦卑地回道。 “你的主子为何派你来找我?” “因为王爷未来会成为草原真正的主人。” “哦?这是你们汉朝的那些怪人算出来的吗?” 汉人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要说小王对你们汉朝唯一感兴趣的,恐怕就是那些看看星星就能算出所谓‘命运’的怪人了。” “相信王爷一定会有机会亲眼看到那些人的。” “但愿如此。”匈奴男子耸了耸肩,“哎,但在此之前,不能杀人的日子,也真够无聊透顶了。” 他好像真的很苦恼地伸指揉上太阳穴。 “得想个法子才行。。你们汉朝送来的金银和女人已经让我们的战士忘记如何挥刃了。”他攥紧了手中的马鞭,“我们的战马如今跑的还不如羔羊快。。这日子不能再这样无趣地过下去了。” 他的身后站着四名很奇怪很安静的人。 一位是以紫纱遮面,光露出一双眼睛就无比勾人的妙龄女子。 一位是满头都是褐色的发辫,正伸着舌头舔舐着一把金色弯刀的凶狠男子。 还有一名用黑布蒙住眼睛的巨汉,他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坚石般的筋肉高高隆起。 而一名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甜美女孩正骑在巨人的脖子上,百无聊赖地用手中锋利的袖刀替巨人刮着胡渣。 “得想个法子才行。。。” 年轻的匈奴贵族眉头越皱越紧,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发,转头道, “难道最近就没有什么好日子是可以杀人的吗?!再这样下去,你们也别叫狂鹰四煞了,叫废物四只更适合!” “主子稍安勿躁。” 紫纱女子娇媚地开口,“再过几日,便是太子的十八岁生辰,或许您可以给太子准备一份大礼。” “是吗?我那愚蠢的侄儿要过生日了。” 那年轻男子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若有所思。 半晌,他忽面露喜色,重重地拍了下掌心,“想到了,小王要给那小子送上两份大礼!” “主子,您想要送那个又笨又胖的太子哪两份礼物?” 玩着短刀的女孩抬起头好奇的问道。 那年轻男子伸出马鞭,指着女孩和那木讷的巨人道,“妙妙,你和阿塔一人五百个如何?” 女孩微微一愣,随即撅起了唇,“好多哦。。人家的手臂会酸哎。。” 男子手中的马鞭又指向光头的满头皆是发辫的男子。 “扎木合你。。” “一千个。” 还没等年轻男子发话,他便站起了身子,金色的刀身已被他舔得发亮,同样发亮的还有他兴奋的眸。 “痛快!” 年轻男子又望向千娇百媚的紫纱女子。 “乌姐姐。。” “别看我,我对手无寸铁的人素来没兴趣。” 女子手中把玩着一根若有如无的红线,懒洋洋地道。 “不!这次可是送我那无趣的侄儿生辰之礼!若只是送些汉朝贱民也未免太没诚意了!” 女子美眸一眯,“若对汉军动手,主子就不怕单于怪罪吗?” “等王兄看到我送出的第二份大礼,自然便会感激我。” 年轻男子摸着下巴,自信满满地说, “想来,我那幼稚的太子侄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他别过脸,望着沉默的汉人男子,问道,“公孙先生怎么不讲话了,不会在心里责怪小王罢?” 汉人男子笑了,“怎么会?小人只是突然想到,也许王爷能比想象中更快亲眼见到‘那些人’了。” 一夜之间,玉门关多了三千具只有躯体没有头颅的汉军尸体,而隔天匈奴王太子於单的宴辰上多了三千个死不瞑目的光溜溜的头颅。 与此同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匈奴狼皮书正日夜兼程送往长安。 战火的种子已被点燃,但长安城里的少年们还活在夏夜的玄梦当中,不知痛痒。 第16章 金书 清晨,宣室殿。 曦光温软,但殿内的气氛却格外低沉。 玉门关传来的噩耗让大汉君臣身上羞辱的枷锁更沉重了几分。 汉景帝始终一言不发,双拳在玄黑色的龙袍下已攥得生疼。 “唉,若是飞将军还在的话。。。” 一名老臣叹息着低声讲了一半,另一半的话便在皇帝深幽的眼神中又吞回了腹中。 一时殿内变得更加寂静,谁也不敢随便出声。 但很快,寂静就被打破了。 内监苏文满头大汗,发疯般地冲了进来,不顾皇室重臣在场,重重跪扑在汉景帝皇座前的玉阶下,将手上捧着的狼皮高举过头,声音也因为万分焦急而变得更加尖锐,“陛下!陛下!匈奴。。匈奴送来了狼皮金书!” 皇帝脸色一沉,整个议政殿也一下子炸开了锅。 “匈奴小儿实在欺人太甚!杀了我那么多边关战士,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跑来讨东西?!” “匈奴使节何在?!老夫要亲口问一句,每年我大汉给他们的岁贡还不够吗?!” “真是贪得无厌的鹰豺之辈!” 沉默了许久,皇帝才开口道,“说吧,他们这次要什么?” 苏文将头深深埋低,颤声道,“金书上面说,匈奴的王太子於单已年满十八岁,想与我大汉皇室中最出色的女子永结秦晋之好。希望陛下成全。” “皇室中最出色的女子?”皇帝喃喃重复着。 “是,方才奴才见了那匈奴使节。听他说,匈奴王室已经厌倦了以前那些胆小又无趣的汉朝宫女,希望陛下这次能有所诚意,送出流着真正高贵血液的皇室女子与他们的王太子和亲。” “简直荒唐!他们还想娶走我们真正的公主不成?!” 群臣们愤怒了,纷纷喊道。 “陛下!不能再忍了啊!” “我泱泱大汉,怎能一再忍受这种奇耻大辱啊!” 丞相周亚夫站了出来,郑重地跪下启奏道,“臣愿领兵与匈奴一战!” 众臣一看,也纷纷跪在丞相之后,齐喊,“臣等也愿同往与匈奴一战!” 唯有大将军窦婴身形未动,仍站在原地。 “窦爱卿,你为何不随他们一起效忠,难道你不气愤吗?”皇帝开口问道。 窦婴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低声回道,“臣自然是气愤,但是,光是气愤又有什么用呢?臣乃武将出身,早些年也曾镇守过玉门关,恐怕此番死的这三千名将士当中也难免有臣的旧日战友。诸位大人心中的切齿之恨,臣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可能,臣又何尝不想提枪纵马一雪前耻呢?但是。。诸位大人,七国之乱才过去四年而已啊,我们如今还剩多少能用的兵马?国库的军饷又能支持我们打多久的仗?我们打这一仗的胜算有几分?又需要付出多少代价?这些大人们都想过吗?” “窦大人,甘泉宫的火您是已经忘了吧?”丞相周亚夫眸中燃着怒火,“如此忌惮匈奴人,准备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吗?” “周丞相,当年吕后一介女流,在金书里被匈奴的冒顿单于百般侮辱尚能忍耐,后以太平治世,所以才有今日陛下的圣明载世。想我等堂堂大丈夫,本就该能屈能伸,难道连个女子都比不过吗?非要刀戎相见血流成河,丞相你就开心了吗?”窦婴冷声回道。 “你。。你。。”周亚夫气结。 “好了,朕已经做了决定。” 皇帝的眸光沉静了下来,他对着内监苏文道,“你去回复匈奴的使节,就说朕可以答应金书里的请求。” “陛下。。。” 周亚夫不甘,开始后悔替皇帝游说李广辞官归去。若飞将军还在,匈奴人又岂敢造次! “爱卿无需多言。” 皇帝朝周亚夫摆了摆手,接着对苏文道,“但朕也有一个要求。你去告诉匈奴的使节,想要娶走我汉室最出色的女子,也需要贵国的太子亲自到长安来接才行。这一点,是必须的。” 说到最后,皇帝站了起来,目光森然,透着令人窒息的威严和不容抗拒的气势。 “诺。”苏文诚惶诚恐地应道,弯着腰慢慢倒退了出去。 “来人。”皇帝又发令。 一名内侍极快地跪在他的脚下。 “传朕口谕,三日内,所有诸侯王当携年满十二岁的宗亲之女前来长安。不得有误。” “遵旨。”内侍领命,也疾步退去。 “你们都退下吧。。。朕倦了。” 皇帝目露几丝疲色,甩了甩袖子。 在曲折的长廊里,窦婴赶上了怒气冲冲的周亚夫,低声问道,“亚夫啊,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上丞相?” “窦婴你想说什么?!”周亚夫脚步一顿,伸指喝道。 “其实你应该心里也清楚,朝中比你有才干的人并不少,李广不就是一个么?但陛下之所以会重用你,只有一个原因。”窦婴像个老狐狸一样眯起了眸子,也伸出一根手指将周亚夫的手指生生压了下去,“因为你是个老实人。陛下嘛,就喜欢老实人。” 周亚夫怔住了。 窦婴大笑着离去,“亚夫啊,我或许是有几分忌惮匈奴没错。毕竟年纪大了,总想着这日子能过得再太平些。可是如果你也这么看圣上,那可就把圣上想简单了。” =======================================================================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华美的床顶。 “奇怪。。我怎么又睡了回来。。” 自从上次与陈阿娇闹翻之后,楚服虽然伤没完全养好,但也自是不会再睡在她的床上。 她宁愿睡在百无遮拦的榕树下,或者黑暗潮湿的地牢里,也比睡在一个压根就瞧不起她的家伙的床上好。 当然,陈阿娇也对李阡和银霜两人喝令过,若是谁敢替她讲话,就陪她一起睡地牢吧。 今天晚上,她明明记得自己原本是睡在地牢那狭窄简陋的木板上,唯一奇怪的是,她确实闻到了一股肯定不属于地牢里的香气。 然后现在。。身下柔软的触感明显在提醒着她,她又回到了那尊贵的郡主床上。 “你醒了。”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调子,但是声音却比想象中成熟了很多。 她一愣,忙坐起身子,转眸望去。 烛光下,一名容貌艳丽,看起来三十上下的华服女子正端着碧色的茶盏,一瞬不瞬地抬眸望着她。 “你。。你是谁啊?” 楚服困惑地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女人,情不自禁地问道。 “我是谁重要吗?”女子勾唇一笑,用仿佛能凝出水的眸子望着楚服,“重要的应该是,你是谁?” 看到这个笑容,楚服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叫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定是陈阿娇的娘亲对不对?你们说话的口气可真像啊,笑起来也真是一模一样。。。” 她慢慢闭嘴了,因为她看到女子唇角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 “陈阿娇这个名字是你可以随便叫的吗?”女子站了起来,目光里像淬过了冰,凌冽地投在那个不知好歹的楚服身上。 “名字取来不用来叫,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楚服揉上自己的太阳穴,她也真快受够长安城里的人所问出的问题了。 “看来真是个有趣的丫头。”女子又勾起了笑,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楚服。”楚服坦荡地回道。 “衣服的服?”女子问。 “是不服的服!”楚服想了想,大声回道。 女子微微一怔,随后掩唇咯咯笑了出来,“好一个不服的服!那你说说看,你都不服什么了?” “我不服。。不服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楚服低声道。 她想到了以前村子里人们厌恶的目光,想到了窦氏兄弟的恶言恶语,想到了陈阿娇轻视自己时脸上浮现出的那种表情。。。她就有些受不了。 “那你打算怎么对待那些你不服的人呢?”女子继续问。 “这个。。我。。我还没想好。。”楚服挠着脑袋,心想,再不服也没辙啊,自己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人家。 “这个,是阿娇给你戴上的吗?”女子指了指楚服脖子上的铁圈。 “是啊。。你有法子帮我解开它吗?”楚服皱着眉头,苦恼地道,“真的是又重又难受啊。” “她为什么要给你戴上这个?”女子轻轻抚摸上这副冰凉的铁圈,手指慢慢划到铁圈的内侧,里面凹凸不平,似乎刻着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楚服没好气地回道。她真想告诉女子,八成是因为你女儿有病啊,所以才会喜欢动不动就折磨人。 “这个铁圈怕是世间任何刀剑都砍不开的,只有那把钥匙可以打开。” “那你能让你的宝贝女儿帮我打开吗?我跟她真的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她呀,已经很久不听我这个母亲的话呢。。。不过。。。” “不过什么?”楚服眸子一亮,盯紧了女子红得异常鲜艳的唇。 “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不用到那把钥匙,也能让你自由。” “真的吗?”楚服兴奋地问道,“是什么?” “别急,你也渴了罢。先喝点茶水,我自会告诉你。”女子稳稳地递过碧绿色的茶盏给楚服。 “谢谢你!你真的比你女儿善良多了!” 被女子这么一说,楚服确实感到喉间干渴异常,感激地接过茶盏,但见茶水也青碧见底,闻起来极香。 她刚准备一饮而尽,沉重地木门便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不许喝!” 绯色的衣带随风漂浮,少女的眸中泛着燃着的光,很亮,很灼。 “阿娇,我的女儿,你为何这么晚了还没入睡?”女子优雅地转过身,目视少女。 陈阿娇大步走上前,一巴掌就扇掉楚服手中的茶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一瞬间,楚服看到了茶杯碎片中有一条青色的虫子蠕动了数下后,立即化为青烟。 “母亲,她只是女儿捡来的奴隶而已,有什么资格喝母亲的茶水?” “喂,我才不是。。” 楚服最恨听到‘奴隶’二字,刚想反驳只听‘啪’的一声,脸上便被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陈阿娇严厉地呵斥道,“放肆!我和母亲讲话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低贱的奴隶插嘴了?” “银霜。”她转眸道。 “奴婢在。”候在门口的银霜听到陈阿娇的传令,忙低着头踏进长公主的寝殿。 “快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奴隶押回地牢,让李阡多派点人严加看守,绝对不能再发生惊扰到母亲休息的事。”陈阿娇一字一字地发令道。 银霜抬眸偷偷望了一眼长公主难看的脸色,还是回了个是,便上前用力拽住楚服的胳膊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一时变得极静。 良久,倒是陈阿娇先开口道,“正如母亲所说,天色已经很晚了,请容阿娇退去,母亲也请尽早歇息。”说完,她便转过身去。 “阿娇,你为何将‘锁龙环’用在她的身上?” 陈阿娇的脚步一顿,回过眸去,掠过了床榻后方厚厚的垂帘底部露出的半幅月白衫角,声音骤然响了起来,“那母亲又为何要对她用上‘青鬼愁香’?” “母亲,为什么你总是要夺走我真正想要的,然后再强塞给我根本不想要的呢?”她暗暗将指甲掐进了柔嫩的掌心之中,背对着母亲,咬着牙丢下一句,“母亲,有时候你真的太残忍了。” 阿娇离开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夜幕中,长公主颓然跌坐在床榻上,长长叹了口气。 帘幕微动,一个白衣人影走到了长公主的身旁坐了下来。 长公主将头轻轻靠在那人的肩上,疲惫地道,“少君,我真的做错了吗?” “不。”男子伸手环住了女子隐隐有些发颤地身子,“郡主只是还不理解公主为了保护她的苦心罢了。” 他慢慢抬起眸,也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 “但是很快。。很快她会明白的。。明白谁才是真正爱她之人。” 第17章 手腕 从长公主的寝殿出来,陈阿娇一开始还走的很稳,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后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仰起头,努力把想泪水逼回去。 她绝对不会再流泪!绝对不会! 忽然间,她停下了脚步,朝黑夜的一处阴影中望去。 “懦夫!”她红着眼眶,恨恨地骂了句,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一个黑色的人影慢慢踱出,是一个面目苦涩而凝重的中年男人。 他怔怔地望着陈阿娇跑走的背影,长叹了一声,又慢慢消失在身后的黑暗里,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 陈阿娇的父亲堂邑侯陈午是个十分寡言的人,文武平平,其貌也不扬。 但就是这么一个仅有一千八百户封地的小侯娶到了大汉最有权势的长公主刘嫖。 打从陈阿娇记事起,就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根本不像是夫妻。他们更像是每天不得不住在一起的君臣。母亲刘嫖喜欢容貌出众的美男子,身旁不乏众多年轻英俊的入幕之宾时常出入公主府。但父亲陈午就好像在装聋作哑一样,对此从不过问也从不多嘴。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太像母亲的缘故,有时候陈阿娇觉得父亲在跟她说话时,也像个臣子。 无论她有多么调皮顽劣肆无忌惮,陈午都从未高声呵斥或是责怪过她。 “唉,若让你的母亲知道了。。。” 印象中,陈午最多只会像这样皱着眉低叹一声。 一个安分的臣子。 一个软弱的男人。 这就是陈阿娇对自己父亲的评价。 小时候,陈阿娇甚至曾经问过她的母亲,是怎么看上父亲的?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望着女儿,反问她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 小阿娇直言道,”因为感觉父亲和母亲并不相配。“ 无论是相貌还是地位,或是才识和气魄,小阿娇都觉得父亲一点也配不上近乎完美的母亲。 长公主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望向某个远方。 “是外公安排的吗?”小阿娇见母亲迟迟不答,便猜测道。 她想,定是外公汉文帝下的旨意,所以母亲才不得不遵从。 “如果母亲告诉你,是母亲自己选择的呢?“长公主收回了目光,盯着女儿说道。 陈阿娇一愣。 “当初,你外公甚至反对过母亲嫁给你父亲。因为你的曾祖父陈婴可是做过高祖皇帝死对头项羽的手下。你外公当时心里并不信任陈家。” “那母亲又是因为什么选了父亲?” 陈阿娇迷惑了,莫非母亲真的喜欢过父亲? 可像父亲这种沉闷寡言平淡无奇的男人,怎么都不像是母亲喜欢的类型啊。 “当年追求母亲的世家子弟很多,当中的确有不少才貌兼备文武双全的贵公子。但只有你父亲一人。。跟旁人很不一样。”长公主回忆着说道。 “怎么不一样了?”小阿娇问道。 “从前母亲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不都是万众瞩目。可唯独你的父亲,始终没有看我一眼,后来即便在看我的时候,心里好像也总藏着什么事。”长公主长叹了口气,像似自嘲般勾唇笑道,“想你母亲从小也是心高气傲的主,他越是不看我,我便越要他每天都能看到我。许是为了争一口气,就把自己的终生给搭了进去。” “所以,母亲现在是很后悔了?”阿娇小声地问道。 这个问题,长公主却始终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揉了揉阿娇的发,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之后,长公主请了当时名满长安的如玉公子李少君来教小阿娇读书。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陈阿娇望着李少君仿佛玉琢出来的精致侧脸,怔怔出神。 “小郡主,小郡主。。你可明白这句诗的意思?”就连他的声音也如暖玉一般,熨得人心里一颤。 小阿娇回过神来,红着脸摇了摇头。 她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会显露出一丝女孩的恬静和娇羞。 “小郡主,这是一首情诗。”男子微笑着解释,“讲的是一位樵夫钟情于一位美丽的富家千金,可是由于身份的原因,他对她的爱恐怕是难遂心愿的。就像南方虽然有棵高大的树,可他却无法停下来歇息,河畔边有位出游的女子,可他却无法将心底的思念传达给她。” 他凝眸对上了小阿娇的眼睛,“就像你是那么美好,可我最终只能看着你从我的身边走过,因为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而有些事是注定不可能的。” 小阿娇呆住了,只听男子继续道,“但即使你我之间相隔很远也不要紧。我每思念你一次,我的心里便会飞出一只蝴蝶,它们会带着我的思念来到你的身边。”男子弯下腰,伸手抚上了她滚烫的小脸,“小郡主,以后少君能叫你阿娇妹妹吗?” 一切看起来是多么顺理成章,小阿娇最初的那颗芳心毫无防备地就交给了那个男子。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也许陈阿娇会一直单纯下去,一直活在那个男子给她造的梦中。 那是长公主生辰的前一晚,她为了第二天一早就给母亲惊喜,便想趁着深夜偷偷溜进母亲的寝殿将礼物藏好。 不想长公主的寝殿中,烛火未灭。 她只好躲在庭院的树后面,想等母亲入睡后再溜进去。 然而她没有等到母亲入寝,却等来了她那位仿若谪仙的少君哥哥。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男子挂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踏进了自己母亲的寝殿,难以置信地听见里面传来了极愉悦的欢声笑语,难以置信地望着殿内的烛火终于灭了。 她心里的火却一寸一寸燃烧了起来。 被欺骗,被背叛,被戏弄的侮辱感和羞耻感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她怒不可遏地想冲进去当面质问,但她只跨出一步,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捂住了唇齿。 她挣扎着,但显然后面的人比她力气大得多,那人不由分说地捂着她的唇退出了庭院。 那双大手一松开,陈阿娇猛地转过身伸手要打。 但在看到那人容貌的一瞬间,她便僵住了,如同石化。 眼前的人,竟是。。自己的父亲陈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陈阿娇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痛苦地连声问道。 她是真的不明白呀,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心上人在一夜之间都变得面目全非,为什么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荒唐可笑难以理解! 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了下来,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凶。 “阿娇。。。” 陈午却什么都没解释,他伸了伸手,像似想安慰下阿娇,但手抬到半空中又垂了下去。 “懦夫!” 陈阿娇咬牙切齿地用力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陈午,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 幽暗的地牢里,微弱的灯光。 楚服气呼呼地别过脸,拒绝银霜为自己脸上涂药。 “小服,这次又是郡主救了你的小命,你非但不知道感激,还生什么闷气?”银霜无奈地说道。 “救我?她对我辱骂不说,还打了我!她救我什么了?”楚服想到那一幕,气就上来了。 “唉,傻瓜。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救你出来啊。”银霜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低沉。 “我不明白,漂亮姐姐,自从来了长安,我是真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楚服抓着脑袋,苦恼地问道,“她们是母女不是吗?你的意思是,她的母亲要害我?可为什么要害我?一直都是她的女儿关着我啊,我又没欺负过她。你又说她方才对我又打又骂是为了救我?可世间怎会有这种救人的方式?” 盯着楚服清澈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神,银霜向后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甬道,低叹道,“小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或许你会懂得一点小郡主的苦心。” 楚服点了点头,认真地注视着银霜。 “那是小郡主十岁的时候吧,她在长安的一条暗巷里无意中捡回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儿。也许那是小郡主第一次接触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吧,她真的很喜欢,不仅治好了它的伤,还亲自给它洗澡,甚至恨不得把宫里的膳食都带回来喂给它吃。因为长公主从不喜欢有人把外面平民的玩意儿带进公主府,所以小郡主一直是偷偷养着的。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养了半年,小猫儿也慢慢长大了,总是关不住它,也不能阻止它叫,所以这事终究没有瞒过去,还是被长公主发现了。一开始,长公主并没有责怪也没有阻止小郡主继续养猫儿。” “那不是很好吗?”楚服听到这,有些如释重负地道。 “别插话。”银霜白了她一眼,继续道,“相反,长公主也待那小猫儿也极好,甚至时不时地就赐些玩物给小猫儿。小郡主很开心地卸下心防,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小郡主从外面回来,和长公主用膳的时候,有人端上来一碗肉汤,非常香。。。我至今都记得小郡主回到寝殿时的表情,就好像整个魂魄都被人抽走了。她木呆呆地问我,猫儿呢。。。我自然是到处都寻不到,然后小郡主就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着道,在这里。” 楚服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头皮瞬间发麻。 “从那以后,小郡主就不再对任何人好了。就好像她对他人凶恶一些,长公主才不会伤害到那些人。所以她打你骂你,其实是为了保护你,你明白吗?” “她的母亲。。怎么能如此残忍!”楚服愤慨地道。 “这或许就是皇家的手腕吧。。在你最掉以轻心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让你永世难忘。” 银霜眸光暗动,低下头抹了一点药膏,慢慢涂在楚服的脸上。 她望着依旧鼻青脸肿的楚服,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也不知道像她这样如此与众不同不谙世事的人又能在这个危险重重的地方逃过几次呢? 第18章 拥抱 “找到那把剑和小服之后,你打算让这对姐妹做什么呢?” 暗无烛火的房间里,断臂的中年男人问道。 跟一个盲眼的老者同处一室,点不点灯无关紧要。 “学她们的爷爷和父亲一样,试图颠覆这个王朝吗?” 老者没有说话。 “就凭两把剑?再加上你们几只乌鸦?”中年男人目露悲愤之色,有些激烈地道,“尘归尘,土归土,难道死去的人还不够多吗?难道就不能让她们平平凡凡地过完此生吗?” “唉,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以为自己知道了很多事。但事实上,你知道的根本远远不够。”老者叹了口气,沙哑地道,“是。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所以也该有人彻底结束这一切了。尘归尘,土归土,可有些事情却不能不做。否则被禁锢的魂灵始终会在黑渊里哭泣,无辜的鲜血永远会被送上祭台。谷神或许已经死了,剩下的只能靠我们自己。” 老者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惊动了一大片屋檐下的乌鸦,扑腾而起。 “骤夏之后,长夜将至。你听,夏天已经来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长安的夏天总是很短啊。” 窗外传来隐隐蝉鸣,老人空洞地望着乌鸦远去的方向,喃喃地道,“至于长安城里的渡鸦,恐怕也并不止老头师徒六人而已。” ================================================================ 月光下。 黑色的剑,摆在大石头旁。 石头上坐了一名穿着不合身青色袍子的少女。 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画着什么。 冷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原本苍白的眉眼间变得更加抑郁和迷惘。 她觉得长安实在是个奇怪的地方。 以前住在山上,她总能感觉到楚服,感觉到一切生灵,可是在这里,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不,也不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其实从她踏入长安的第一步起,便隐约觉得有什么蛰伏在这座城里。但她看不见,只是一种难描难绘的感觉,那东西似乎已有千年之久,甚至比这座古老恢弘的城池更加古老。即使宫殿倾塌,改朝换代,那东西也依然还在。。。 小服就在这样的城里。。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楚青衣思绪纷杂,画着画着眼眶儿就红了。 “你为什么要在这儿画自己呀?” 莺啼般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旁响起,一缕柔软的青丝刮过她的脸颊,垂在了她的肩上。 她一愣,回过头正对上了藏月近在咫尺的清丽容颜。 “这。。这画的不是我自己。。” 楚青衣忙别开脸,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道,“。。这是小服。。” “啊,原来你们长得一样啊!”藏月很兴奋地道。 楚青衣点了点头,又垂下黯然的眸。 藏月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别太担心了,我们会帮你找到她的。” 楚青衣强笑着点了点头,可在没找到楚服之前又怎么可能真正心安呢。 藏月眨了眨眼睛,攥紧了她的手掌道,“你随我来。” 两名少女顺着高大的树爬上了屋顶,正对着仿佛伸手就能触到的一轮明月坐了下来。 藏月望着月亮显得很高兴,楚青衣则气喘吁吁地问道,“为什么。。我们要爬上来?” 藏月从怀中掏出一支笛子,扬着明媚的笑容道,“爷爷说,这首曲子一定要对着月亮吹奏。只要听了,就会忘记一切的烦恼。我教你啊。” 说完,她便把笛口放在唇边,如玉般的手指按于音孔,她深吸了一口气,手指轻动,声音便悠扬而起。 楚青衣一怔,初时觉得这曲子听起来很轻很远,并不复杂,但越往下听心底里便涌出来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仿佛从娘胎里或者更久远的时候便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了。 明亮的圆月挂在夜空,她静静地望着好像身上好像洒满了一层清光的藏月,一种强烈的酸楚感忽然从鼻腔涌了上来,她慢慢红了眼眶。 “哎,你。。你怎么又要哭了?” 藏月突然瞥见到楚青衣泪水打转的模样,忙停下来问道。 “我才没有要哭。”楚青衣别过脸,不想让藏月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就在刚才,她突然有一种很想家的感觉,可她也明白,自己从来就没有家。 她其实很羡慕藏月啊,有那么多人陪伴着她。 她只有小服而已。。可是如今自己把小服也弄丢了。。或许她真的是不详是灾祸。。 “我困了。。”青衣试图站起来,却一下子被藏月拽住了衣袖,紧紧的,她抽不出来。 喜欢叽叽喳喳的藏月第一次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你这是。。?” 楚青衣话还没问完,就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止了。 温暖淡淡的香气突如其来地笼罩了她,隔绝了月光,隔绝了晚风,隔绝了蝉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和纷扰。时光突然忽然变得无比柔软无比漫长,印象中从没有人给她这样的拥抱,就连楚服都没有过。 她睁大了眸,心底所有让她感到压抑和窒息的悲伤彷徨无助一股脑儿地顺着眼泪涌了出来。她无法形容出自己心里此刻究竟是什么感觉,她从没想过这个世上除了小服还会有人给自己这种近乎奢侈的温暖。她浑身都颤抖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婴孩般不知所措。 “为什么要一直忍着呢?” 藏月轻轻拍上楚青衣发抖的脊背,柔声哄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啊。” 该死的。。这种丢脸的事情。。明明只有小服才会做的出来啊。。 青衣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忍不住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藏月,终是放声大哭了出来。 后记: 许多年后,楚青衣回忆起那个瞬间,只觉得世间最大的悲哀和最大的甜蜜同时涌上心头。 那时,她的画已经名满天下,千金难求。 她画卷上的月亮,仿佛可以映出清冷的胧光;画卷上的美人,仿佛在对着人们眉目传情;画卷上的千军万马,仿佛能听见冲天的厮杀声。 可她无数次提笔研墨,想要画出那年夏夜月色下两个在屋顶紧紧相拥的小人。 但每到最后,她丢下笔,画卷上除了叹息,什么都没有。 ******************************************************************************* 未央殿,诸侯来朝,皇室家宴。 皇帝和皇后薄氏坐在上位,公主皇子和宗亲贵族们分别坐在左右下侧。 窦太后凤体抱恙,未出席。 “阿娇来晚了。” 少女清铃般动听的声音响起,一袭胭脂绯裙和明媚的笑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转瞬间为庄重肃穆的金殿添了几分色彩。 “阿娇,怎这般放肆,还不快入座。”长公主目光犀利,沉声喝道。 阿娇嘟了嘟唇,慢慢挪向位子。 坐在龙座上的汉景帝见了却含笑朝陈阿娇招手,示意她上前,“阿娇,过来。” “舅舅。”陈阿娇甜笑着跑向他。 汉景帝伸手将身材娇小的陈阿娇抱在自己膝上,半威半笑道,“阿娇,要叫朕陛下。” 陈阿娇又撅起了唇,挽上汉景帝的手臂撒娇道,“好嘛,陛下,阿娇只是觉得这样就叫得不亲了嘛。” 若换了旁人,已然触了龙鳞。 但偏偏眼前的人是陈阿娇,是渐渐出落得倾城绝色的陈阿娇。 他望着陈阿娇鲜红柔软的唇,微微失了片刻的神。 若是她再长大几岁,或许他便不舍得将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了。 这个念头突然从汉景帝的脑海中跳了出来,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一些早已尘封许久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另一个女子唇边浅浅的笑与眼前阿娇的笑重叠了起来。。 他心中一怔,随即微微摇了摇头,打散了脑海里莫名而起的回忆。 他伸指点了点阿娇光洁的额头,板着脸对着她道,“再这般没大没小,看谁还敢娶你。下去罢。” 他是个明君,他是个明君。。。绝对不能做出会被世人诟病的事。 以前不能,以后也不能。 汉景帝望着阿娇纤柔动人的背影,在心里跟自己说着。 陈阿娇一入座,慢慢收敛了脸上甜腻得有些过分的笑容,眸中又恢复了几分漠色。 几乎所有的皇子都将目光投向她,除了太子刘荣。 九皇子刘胜一直在对她挤眉弄眼,她斜了他一眼,压根懒得搭理他。 不过她瞥见到刘胜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 印象中,几乎每次皇室家宴,皇十子刘彘都会缺席。 她听过宫中关于他的传闻。 说他是最怪异的皇子,说他活不过十岁,还有人说他已经疯了。 总之,已经很久都没人见过他了。 正想着,她忽然感到有一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她歪了歪头,与一位身着芙蓉色绣银鸾罗裙的少女对上了眸子。 那少女看起来比自己长个两三岁,身姿已十分婀娜,只是她的那双眸子里好像氤氲着一层水雾,里面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让阿娇猜不透。 “母亲,她是谁?” 她只好侧头悄声问身旁的长公主。 “你许是忘记了罢,她是你舅舅梁王的女儿刘菡,早几年也曾随她父王来过一次朝中。”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说道。 “梁王舅舅!”陈阿娇有些欣喜,目光环顾,“他也来了?他在哪?” 比起皇帝舅舅,陈阿娇更喜欢圣上的亲弟弟,梁王舅舅。 因为每次梁王刘武来朝,必会给阿娇带来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送给她。 梁王每次一见到她,总喜欢把她架在脖子上或是用糙糙的胡渣扎她的脸蛋,大笑着问‘小阿娇,想舅舅了吗?’ 其实她并不喜欢被人用胡渣扎面的感觉,但她每次都不会真正拒绝那位高大挺拔的梁王舅舅,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她的心底才会隐隐生出一丝亲人的温暖。 那种温暖,在皇家是很难拥有的。 “梁王去你皇祖母那里请安了。”长公主道。 “可菡姐姐为何要这样看着我?”陈阿娇见刘菡一直望着自己,心中困惑不已。 长公主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只是优雅地浅酌了一口酒。 “母亲?”陈阿娇的疑惑更胜。 “旁人怎么看你,并不重要。” 长公主侧过身,想伸手帮阿娇抚一抚鬓角,却被阿娇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母亲,阿娇自己来就好了。”她自行将发丝捋到耳后,淡淡地道。 长公主低叹道,“罢了。你也该去看看你的皇祖母了,你很久没陪她老人家讲话了。她病了,很想你。” “是。” 陈阿娇也不想继续坐在这个无趣的宫宴之上,很快起身前往窦太后居住的长乐宫。 但她不知道,在她离席之后,除了刘菡,就连两位天子亲女,平阳和南宫公主也将目光定在了她的身上。 第19章 刘彻 “皇祖母!梁王舅舅!” 长乐宫的宫人提着明灯快步为陈阿娇领路,一踏进内殿,她便看到了窦太后和梁王。 “是哀家的小阿娇来了吗?”窦太后年迈,眼睛已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事物。 “是阿娇!听母亲说您不舒服,阿娇特来探望皇祖母。” 说话间,陈阿娇已牢牢握住窦太后的手,她用灵动的眼睛轻轻瞧了一眼身旁的梁王,只觉得今天的梁王异常沉默。 梁王对上了她的眼睛,微微一愣,但很快含笑站了起来。 他这次并没有用胡渣扎她,而是用大手抚摸了下她的发,“小阿娇,长大了。” 他又朝窦太后作揖道,“母后,有小阿娇来陪您,请容儿臣先行告退。毕竟菡儿那丫头。。。” 梁王看了陈阿娇一眼,没再说下去。 窦太后望着她最喜欢的这个儿子,点了点头,轻叹道,“你去多陪陪她罢。” 待梁王离去后,陈阿娇终是忍不住问道,“皇祖母,菡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窦太后伸手抚上她最宠爱的外孙女的发,幽幽地道,“那孩子或许要被册封为公主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仅是菡丫头,再过几日,燕王家的萱丫头,淮南王家的婧丫头,九江王家的舞丫头也要陆续被册封为公主了。 陈阿娇听了,心中登时一沉,“这是。。为什么?” 在皇家,宗亲家的女儿被册封为公主可一点也不是好事。 这意味着,她要被送去遥远的他乡跟那些外邦夷族的王族和亲。 大汉,自从高祖皇帝开始,就有这种屈辱的传统。 靠着一位位汉家少女美丽的容颜和柔软的身体才勉强维持着大汉几十年来的和平。 塞外的风沙已不知掩埋了多少宫廷女子的血泪。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刚才在宴席上,刘菡要那样看着自己。 但突然一下子要册封那么多位公主,也实在是大不寻常。 窦太后沉声道,“数日前,匈奴人南下侵犯玉门关,杀了我们三千名将士,并送来狼皮战书示威,除非我汉朝送上真正高贵的皇室女子与他们的王太子和亲,否则匈奴的铁蹄将直驱长安。但平阳和南宫终究是天子之女,相比之下,怕是只有诸侯王家的女儿才能担此重任。。。” “该死的匈奴人。。”陈阿娇咬牙愤怒道,“皇祖母,受此大辱,为何我们不能与之一战?” “唉。”窦太后长叹道,“没有汉人不憎恨匈奴人,但即便是高祖皇帝在世时,也不得不向他们低头啊。。。他们的马匹比我们的强壮,他们的战士比我们的蛮横。当年白登之围的时候,纵使是高祖皇帝亦被匈奴兵马困了七天七夜,最后还得靠贿赂冒顿单于的阙氏才得以逃生。哀家也还记得皇上刚继位的时候,何其坎坷,内陷七国之难,外遭匈奴来犯。那时冒顿单于的孙子军臣单于率领匈奴铁蹄甚至一度将战火烧到了长安城外,就连甘泉宫的上空都被映得一片血红,若不是你梁王舅舅苦守睢阳,飞将军李广拼死护国,大汉说不定就亡了。可是如今李广也老了,听皇上说,他连弓也拉不动了。唉,所以除了继续给匈奴人送上他们想要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窦太后是位信奉黄老之道的老人家,比起发动战争,她宁愿选择送出汉家的女孩去那种蛮荒之地和亲。 她忽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阿娇的手背,道,”阿娇,你要听你母亲的话,知道吗?” 陈阿娇一愣。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皇祖母,母亲跟你说了什么了吗?”陈阿娇的脸色有些难看。 “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你注定会嫁入皇家,恐怕有些事情连皇祖母也帮不了你。”窦太后凝眸盯着她,语重心长地道,“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收敛点脾气了,知道吗?” “毕竟是个女孩子家呀。” ************************************************************************* 一踏出长乐宫,陈阿娇郁闷到了极点,她气冲冲地走着,也不许宫人再跟着她。 “都滚开!”她喝道,一跺脚,就跑开了。 她一边跑,脑海里一边不停地回荡着窦太后所说的话。 “。。唉,所以除了继续给匈奴人送上他们想要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不是因为你注定会嫁入皇家,恐怕有些事情连皇祖母也帮不了你。。” “。。毕竟是个女孩子家啊。。” 她觉得很不甘!她自是不甘沦为悲惨的和亲工具,但也同样不甘一辈子成为汉宫中的笼中鸟! 她厌恶这种命运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厌恶这种己为鱼肉的感觉! 难道世间只有这两种选择吗? 难道身为女子,就不能够靠自己掌握自己的一生吗? 难道身为女子,就只能麻木地顺从命运残酷的安排吗? 她忽然有些懊恼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否则。。。 正想着,一阵喧哗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停了下来。 “小猪弟弟,你以后是打算娶天上的星星为妻吗?” 她看见九皇子刘胜带着两个侍卫正嘲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孩。 那男孩对嘲笑置若罔闻,只是跪在地上,专注地仰头望着天空,时不时地用小刀在竹简上刻着什么。 是他,那个未出现在晚席上的十皇子刘彘。 刘彘的彘,便是猪的意思,自从他因为行为怪异受到景帝冷落后,几个性格恶劣的皇子便总拿他‘小猪’的名字开玩笑。 “九殿下。。十殿下还是个孩子罢了。。” 一个比女孩长得还阴柔的少年低声道,那是小刘彘的暗卫韩嫣。 “也是,他只是个永远也不可能长大的小猪罢了。” 刘胜恶意的笑了笑,轻慢地问道,“喂,你们有没有看到阿娇妹妹,长乐宫的那些奴才说她往这边跑了。” “臣没有见到郡主。”韩嫣袍子下的双拳攥得紧紧的。 “哎,那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刘胜有些不悦,望着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的刘彘,撒气般地将他正在刻着的竹简一脚踢开。 “快去捡你的宝贝啊,小猪弟弟。” 刘彘呆呆地跪在原地,手中持着刻刀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切,这小猪真的傻了吗?” 刘胜许是觉得没劲,终是甩袖怏怏离开了。 “殿下。。” 韩嫣伸手刚想扶起小刘彘,可他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到被刘胜踢得远远的竹简旁。 他一把抱住了那卷竹简,口里好像含糊着什么,陈阿娇听不真切。 难道他真的疯了? 她目露异色,还是慢慢走到韩嫣的身旁,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殿下总说,他们是错的。”韩嫣看到陈阿娇却什么都没多问,好像也没有很意外。他收回了凌在半空的手,望着小刘彘的眸中尽是疼惜,“可殿下却也找不出,什么才是对的。” “其实何必那么在意对错呢?为何不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呢?郡主您说对不对?” 陈阿娇皱紧了眉头,她既看不懂刘彘所举,也听不懂韩嫣所言。 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她情不自禁地走向刘彘。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男孩慢慢仰起头,她一愣。 她看见男孩泪流满面。 “你为何要哭?” “他们是错的。。所有人都是错的。。这个天下也是错的。。” 男孩轻声说道。 “哪里。。错了?” 陈阿娇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莫名发颤。 男孩站了起来,比阿娇还矮了半个头。 他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忽静静地道, “阿娇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个世间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 “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啊。。” 小刘彘喃喃念着,像失了魂魄般离开了陈阿娇。 韩嫣对着陈阿娇恭敬地垂首恳求道,“郡主,还请您不要把在灵台这里看见的事情说出去。陛下若是知道了定会怪罪的。”他忽扬唇一笑,指着她又落下一句,“还有郡主您所站之处可真是个好地方,整座皇城,除了这,剩下的都是荒芜啊。” 陈阿娇一怔,下意识地环顾一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古老图腾的中心,星月的光芒都洒在她的身上。她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好想将双手张开,在这个地方旋舞。 她这样想着,竟情不自禁地踏步,舞袖,一顿一扬,一气呵成。 “殿下。。您瞧。。”韩嫣拉住了小刘彘。 小刘彘在转过身的那瞬间就呆住了,他并非没有见过女孩子跳舞。可是从未有一种舞蹈令他有这一瞬的感觉。就好像一位疲惫至极的旅人终于在大漠中发现了绿洲,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大片大片的嫣红,莺黄,月白,青翠。。。成千上万朵花儿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在天地间蔓开,生生不息。 “是她吗。。?”小刘彘喃喃地道。 ************************************************************** 再次踏入迷雾,小刘彘终于笑了出来。 他已经不记得究竟在灵台周边瞎找了多少个夜晚,终于等到了这一阵浓雾。 他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这一次,他完全不记方向,随心而走。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消散,他看见一女子背对着站着,裙袂临风飘飘,怔怔望着远处。 他走到女子身旁,顺着她望着的方向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他看到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宫阙玉宇,白墙黑瓦。 “你再仔细看看。”女子对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并没有一丝惊讶,语气平平。 小刘彘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还是一尘不变的宫墙殿宇。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他迷惑地道,但话未说完,他的瞳仁一缩。 眼前的宫殿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他明明生在这里,可是第一次觉得这里的宫殿那么神秘,令他心生敬畏。 坚实的石板下传来哗哗的声响,他张大了嘴巴,仰头望着一尊巨大的金人慢慢破土而出,像是从上古壁画中走出来的天神般冲天地矗立在宫殿前。 更多的巨大金人破土而出,天地都为之颤抖。 十二尊手持巨剑的金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地笼罩住他,逼的他几乎要跪下。 “这里不是你熟识的汉宫,这里是阿房宫。”女子的声音很缥缈,“大秦的阿房宫。” “阿房宫不是被烧掉了吗?”小刘彘觉得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得可怕,他想起来太傅曾经教过当年阿房宫被项羽一把火烧掉了,无数珍奇异宝也随之毁于一旦。他极努力地侧过头,想看看女子的容貌,可是女子的容貌和她的声音一样缥缈,他怎么都看不清。 “是啊。。被烧掉了。。可总有些东西是很难烧干净的啊。。这都是命罢。。” “我想改命。”小刘彘咬着牙说道。 “改命?”女子似乎在叹息,“为什么人人都想改命呢?你要改命做什么呢?难道连你这样的小孩子也想当皇帝吗?” “我只是不想死。”在这女子身前,小刘彘觉得自己说不了任何一句谎言。 “又是一个不想死的人啊。”女子苦笑着。 “你能帮我吗?我真的不想死。” 雾气又蔓延了开来,女子没有说话。 小刘彘着急地伸手去抓身旁的女子,但只抓到了一团浓雾。 “我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星辰和在星辰下跳舞的女孩。但即便你遇见了她。。你还是非死不可。。” “为什么?!”小刘彘不甘地大喊着,“为什么?” 。。。。。。 “喂!他们骂你是小猪,你都不生气吗?” 刘彘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眼前的少女已经跳完一舞,几缕青丝在风中翻飞,她明艳的脸颊染上了几分酡红,正气喘吁吁地望着他。 “我。。” 刘彘张了张嘴,却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确叫刘彘,就算生气又能怎么样呢?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可是男孩子不是吗?”陈阿娇道,“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我。。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可这是父皇和母妃取的。。”他小声道。 “你喜欢星星对吧?”陈阿娇打断道,“为什么那么喜欢星星?” “因为我希望透过星辰,通彻天地间的奥秘,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小刘彘正色道。 陈阿娇想了想,走到刘彘面前,突然用力拍了下他的脑袋。 “哎哟。。”小刘彘猝不及防,捂着脑袋,不解地望着陈阿娇。 “好了,刘小猪已经被我打死了,你是谁?” 小刘彘瞪大了眸,难以置信地盯着陈阿娇。 这是孩童间最寻常的游戏,一般一群孩子互相打闹,被打到头的那方就是输了。 “你是谁?”陈阿娇又问道。 小刘彘的唇有些发颤,他一个字都吐不出。 “慢死了。”陈阿娇性子比较急,又打了下他的头,“下次想到了再告诉我罢,可要自己想个好名字啊。” 月色下,小刘彘怔怔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大叫了出来。 是她吧!是她吧! “阿娇姐姐!”他用尽全力大吼了出来。 陈阿娇脚步一顿,回眸望去。 男孩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字地道, “刘彻!我叫刘彻!” 第20章 条件 一个月后,长安迎来了盛夏。 庭院里,楚青衣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黑色的剑身,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其实一直想不通,为何他们这么招摇的几个人住在客栈的后院那么久,却始终没有人来找过他们麻烦。 就连上次那个想夺她剑灭口的金甲男人也没寻来过。 “因为爷爷他设了一个‘界’啊。” 她的眼前一黑,一双柔软的手遮住了她的双眸,藏月透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界?什么是界?” 楚青衣抱着剑,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藏月随时的出现,习惯了她随意的触碰,也习惯了她随刻来探听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和困惑。 “界啊,就是一种无形的保护层,可以隐藏住我们的气息,让敌人发现不了我们。” “你爷爷。。真是厉害。。” 楚青衣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失落。 藏月没有收回手掌,她听见了楚青衣心里没能说出的那句话:可惜范伯伯却不让我跟着你爷爷学本领。 过了一会儿,楚青衣忽觉得耳旁一阵热痒,是藏月柔软的唇无意间擦到了她的耳朵。 “这样吧,我可以偷偷把那些咒语教给你,但能不能学的会,就看你自己啦。” “真的吗?!” 楚青衣忙转过身,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跳的飞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很快可以学那些玄妙的咒法的缘故。 “恩!我可以教你,但是——” 藏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一折为二,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笑着将其中一半递给了楚青衣。 “作为交换,你要先教我画画如何?” 在接过断枝的那一瞬,楚青衣突然觉得或许教眼前这个女孩画画要比学会那些天地玄黄之法更重要了。 但是一个时辰后,她就觉得自己想错了。 因为藏月实在不是一个好学生。。 “阿月,你这是在画房子呢还是在画胡咒呢。”她哭笑不得地望着地上歪七扭八的图案。 “是先生你教的不好!”藏月蹲在地上,撅着唇望着青衣。 “可我都画给你看啦。”楚青衣指了指自己在旁边一蹴而就画的庭院。 “你一上来就这么难,怎么可能学得会嘛!”藏月樱色的唇撅得更高了。 “能学会的。”楚青衣走到了她的身后,自然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树枝在沙土上游走,她轻声道,“相信我,只要你用心去画,你不仅能学会画房子,以后还能画出所有你看到的东西,甚至。。” 甚至。。看不见的东西。 藏月一愣,她听见了青衣心里的这句话,微微别过脸,望着她苍白而安静的侧脸。 原本地上胡乱涂鸦的线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不觉间成了另一幅模样—— 一个撅着唇的女孩。 女孩画成了,青衣却没有松开握着藏月的手,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画。 她方才。。只是想帮藏月把庭院画出来,可不知不觉间竟画成了她。 因为方才。。她心里想着的。。只有她。 “青衣。。”藏月小声地唤道,“你抓痛我了。。” 楚青衣猛像似幡然醒悟般松开了她的手,仓惶地倒退了两步,低着头道歉,“对不起。。” 她忽然变得不敢看藏月,在藏月清亮亮的目光注视下,她觉得自己掌心纤细的血管在皮肤下紧张地跳着。 “真是的。。这点小事道什么歉,好见外啊。。” 藏月倒似没有察觉到青衣的异样,她只是轻轻揉着适才被青衣抓痛的手背,笑道,“看你瘦瘦弱弱的,没想到力气还挺大。”她微微一顿,凝眸望着青衣的手,“对了青衣。。你的手一直都这么凉吗?” 藏月觉得方才好像被一块冷玉握住了一般。 青衣黯然垂下了眸,“我生来就这样,以前也看过大夫,说我这是天生邪寒入体,恐怕活不了多久的。。可是也没人告诉我,活不了多久究竟是多久呢?我并不是害怕,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然后有一天就会忽然悄无声息地死掉。。。” 她话音未落,眼睛倏地睁大。 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按住了她凉薄的唇,手的主人皱紧了眉头,“你要是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就不教你学咒了,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 楚青衣静静地望着藏月,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热度,什么都没说。 她没听见藏月在碎碎念什么,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的手好暖。。真的好暖。。 “不仅是我,大家的手都是暖的呀。”藏月自然能听见她心中所想,便直接回道。 楚青衣忽然大幅度地退一步,用了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藏月,把她吓了一跳。 “青衣。。你突然怎么了。。?” “我。。我有点不舒服。。不用管我。。”楚青衣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 “你没事吧?”藏月见了,忙上前想要摸摸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没想到楚青衣竟像躲瘟疫般避开了藏月的手。 “青衣?”藏月凌空悬着手,疑惑地望着她。 “我没事。。回房歇息一下就好。。” 青衣抱起放在一旁的黑剑,不等藏月反应过来便匆匆跑走了。 藏月极困惑地望着青衣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她就变得这样古怪。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如果不碰触到人们,好像就永远看不透他们真正所想。 可是有时候,即便能碰触到他们,她好像还是读不懂人心。 起风了,她别过脸,望着青衣握着自己的手画在地上的她渐渐被风刮散,久久无言。 如果能让青衣的画保留下来,她是不是会高兴点呢? 她这么想着,抬起来头,透过高墙眺向长安第一酒楼醉迎楼的檐角,慢慢扬起了唇。 ================================================================================= 树荫下,楚服赤着双足靠着树干,一头黑豹将脑袋搭在她的膝上,舒服地闭着眼睛休憩。 楚服像玩弄小猫般挠着那头黑豹的下巴,嘴里随意哼着调子。 她一连被陈阿娇关在地牢数天,今日总算是被放出来了。 平日里若不是银霜时常陪她说话,李阡偶尔和她切磋下剑术,她几乎快被憋疯了。 不远处,陈阿娇望着这一幕,咬着唇攥紧了手中的鞭子。 她想起了她的小猫儿。。。 那时候,她也曾在树下逗弄过她的小猫儿。 但是那种弱小的生命。。早晚要死啊。。自己当初捡回来养还真是愚蠢。。 或许像楚服这样弱小的人也是一样。。早晚要死的吧。。自己还能救她几次呢?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从外面回来之后,也再也找不到她了呢? 她这样想着,默然走了过去。 听到慢慢传来的脚步声,那黑豹倏地睁开眸,立即撑起身子,惊恐地望向陈阿娇手中的鞭子。 楚服抿了抿唇,也站起身来,戒备地盯着看不出喜怒的陈阿娇。 陈阿娇望了一眼黑豹,又望了一眼楚服,冷声道,“你倒挺悠闲,据我所知,你从未打赢过李阡吧。” “是,我现在还打不过他。”楚服坦诚,随后顿了顿,直直望向陈阿娇身后的李阡,斩钉截铁地道,“但是,我总会打败他的!” 陈阿娇失笑,“你哪里来的自信?” 楚服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面色坚定,眼神中更是透着一种骨子里的不屈。 对上这样的眼神,陈阿娇怔了怔,终是幽凉地问道,“楚服,世间怎么真的会有你这样的人?” 楚服难得依旧沉默着,只是望着她。 这些天她从银霜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陈阿娇的事情。 以前,她单纯的以为她就是个爱折磨人的小魔头,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只觉得活在长安城里的人都活的太复杂也太辛苦了。 陈阿娇望着楚服脖间的项圈,摇着头继续道,“为何非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呢?为何你不能学旁人一样,对我说些好听的话呢?或许我就会让你过得轻松一些,甚至放你离开也未尝不可。可你为何偏偏要选择一条最愚笨又最不可能实现的方式呢?为何你就不能学着聪明点呢?” “你所谓的聪明点,就是让我欺骗你吗?”楚服皱起了眉,问道,“对明明不喜欢的人说好听的话,说奉承的话,甚至强颜欢笑,你是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能这么做吗?”陈阿娇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控制的颤抖。 她又想起了窦太后那晚对她说的话,女孩子强颜欢笑委曲求全好像是在所难免的。 “不能!”只听楚服大声而坚定地道,“好听的话,当然只能说给自己喜欢的人听,对不喜欢的人,自然就要斗争到底,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陈阿娇沉默了许久,终是轻笑了出来,“你的天经地义,还真是和这世间的天经地义不大一样。”她目露一丝倦色,那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冷漠神色再次涌上她明洁如花的脸庞,她昂首望向整个长安最中心的那个方向,静静地道,“想来,这个世间向来是由一群里外不一虚情假意之徒统治的。大殿之上,人人都是骗子,无非是看谁的骗术更高明罢了。从前我觉得没什么,因为有时我何尝不是如此,我不欺人,人便欺我。可只有你,唯独只有你,如此真实地活着,真实地又仿佛是那样的不真实。”她顿了顿,眸色转暗,复而叹道,像似自嘲,“楚服,世间怎么真的会有你这样的人?” 楚服听完陈阿娇的这番话,忽然眨了眨眼睛。 李阡见了,忙在心里暗叫了声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 “郡主小心!” 在她和她比剑的这段时间,每每看到楚服眨眼睛,便会看到她使怪招出来。 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让楚服先抓住了陈阿娇持鞭的手腕。 “放开郡主!”李阡只好拔出佩剑,指着楚服。 “那么凶干嘛?”楚服撇了撇嘴,对上陈阿娇既惊异又愤怒的眸,“喂,我说你别老是眉头皱那么紧了,明明是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子呀,为何总是说一些老人家才会说的话。呐,你把这鞭子丢掉,我就教你如何让小黑听你的话如何?” “小黑?”陈阿娇的脸色很难看,觉得自己方才有感而发说的那番话简直在对牛弹琴。 楚服用嘴努向那黑豹,自豪地道,“恩,这是我给她取得名字。” “真难听。”陈阿娇似乎毫不领情,冷冷道,“放开我。” “喂。。你考虑一下嘛。。” “我说放开我。”陈阿娇瞪了她一眼,“不然你就把我杀了。” “真搞不懂你们长安人,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楚服只好松开了手,怏怏不乐地说着。 陈阿娇转过身,将鞭子递给李阡,回眸望向楚服,“说吧。” “恩?” 陈阿娇的脸色微微染上几分绯红,“如何不用鞭子。。也能让它听我的话。。” “你这人真奇怪,刚才答应了不就好了,非要搞得一惊一乍的。”楚服觉得十分不解。 “那不一样,我不喜欢有人逼我答应条件。”陈阿娇正色道,“因为,向来开条件的,只有我陈阿娇。” 只见她眯了眯眸子,伸出一根如玉葱般的指头,“教会我,我便放你出去一天,如何?” 她扬起得意又自信的笑容,因为她知道,这个条件,对方一定无法拒绝。 第21章 声角 长安第一酒楼,醉迎楼。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今个儿台上搭着的是那西楚霸王项羽乌江诀别美人的皮影戏。 烛光晃晃,白色的帷幕上,出现了一名将军穿戴的小人影子,手脚处依稀能看到连着的细杆,而牵引小人的声角便躲在白布后面念着那首传说中西楚霸王死前所吟的垓下歌。 霸王别姬,西楚灭亡。这是黄口小儿都熟知的故事,座下是一片喧闹,并无几人真正在看这皮影之戏,台上的角儿演得也是敷衍。 高楼之上,嘈杂少了许多,这里的阁楼雅间大多由宫里的达官贵人包下。 陈阿娇慢悠悠地品着茶,黑衣劲袍的李阡守在一旁,紧紧盯着那名脖子上戴着铁圈的灰衣少女,以防她趁机逃跑。 此时的楚服却根本没有逃跑之意,她正一动不动地趴在窗沿边,盯着台下的皮影戏,从她这个角度望去,不仅能看到帷幕上的皮影,也能看到坐在帷布后面声角的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这么新鲜有趣的演义玩意,牵引西楚霸王项羽的声角并无半点霸王之象,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男子,但引着虞姬的声角竟是一名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俏丽少女。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楚服心中一动,她被少女的嗓音惊艳到了,若非看到她的模样,任谁都不会想到发出这样成熟女子声音竟是一名少女。 少女丝毫没有受台下喧闹的影响,她正全神贯注地引着手中的小人,将自己代入成那名绝色传奇的女子——虞姬。 即便汉兵略地楚歌四起,她也要为她的夫君挥剑斩丝,倾尽一舞。 不知从何时起,四座渐渐安静了下来,帷布上的虞姬挥剑旋舞,一个遥远而奇异的歌声漫了开来。清丽的歌声犹如风一样,如在九天上萦绕,直上云中。 “回眸笑,一剑似与舞人泪。 江山倒,垂泪分离乌江畔。 无边脂粉抹不掉,泪水盈睫断肠恨。 却问君归何处去,香消玉损无人知。 带玉起舞翩翩动,沉得多少英雄醉? 品得香茗无边尽,虞姬虞姬何所思?” 楚服呆住了,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歌声,她这一生都未曾听过这样清幽的声音。如同喉中藏着玉做的簧片,像沧海上一声悲凉的鹤唳,像心底里一道最深的旧痕,像记忆中一抹难言的激楚。 她好像一下子又坠入到了那个无边无尽的梦境之中。 在那个一大片开满繁花的地方,花朵茂盛得长过她的腰,她的手轻轻拂过每一片鲜艳透明的花瓣,耳边是轻轻鸟语和隐隐蝉鸣。微风摇曳,她看见不断起伏的花海尽头站着一名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她正在朝自己徐徐招手。 是她。。是上次自己梦见的那个人啊。。 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哭意,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期待包围着她,她恨不得立刻就投入那女子的怀中。这一次,她一定要抓住她! 但仅跨出一步,眼前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消失了。 “喂!你想干什么?!” 李阡大声喝道,她紧紧抓住了楚服背后的领口,生生拉回了她已经半悬在空中的身子。 “我这是。。。” 楚服回过神后也是一怔,感到自己眼角湿湿的,心中怅然若失。 她又望向台上,歌声余音袅袅散去了,四座皆是掌声和叫好,有人大把大把地将铢币甚至黄金抛上去,满台乱滚。但是那声角少女却俏生生地站了起来,对满堂喝彩置若罔闻,而是瞪大了美眸抬头望着自己这边,满眼的不可思议! 陈阿娇脸色难看地站起身来,刚想斥问楚服,便听见楼下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撞翻了宽大的皮影帷帐,众目睽睽之下正拉扯着那演虞姬的声角少女的手。 座下的人群中也是响起一片哗然,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 “那。。那不是九殿下吗,没想到年纪轻轻已懂得风花雪月了。。。” “哎,人家是宫里的皇子。。十二三岁就有侍女侍寝了。。什么都懂啦。。” “来这里找乐子,莫非是宫里的女人看腻味了?倒是个急色的主。。。” “以姑娘之才,应该跟本王回宫,方能真正大显身手,往后也自然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胜拉着少女的手,乐开了花。刚刚他在阁楼上并没将少女的容貌看得十分真切,此时望着咫尺前的少女明艳如玉的脸颊,心中大喜。她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若能落在自己手上,那可真是妙不可言。。 “恶心。”少女皱紧了眉头,明亮的眸中露出了一丝无比厌憎的神色。 “你。。你说什么?”刘胜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真恶心。”少女斜眼望着他,“放开我。” “你!你好大的胆子!”刘胜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何尝有人胆敢这样冲撞于他,他恼羞成怒地高高扬起手臂。 “碰”的一声巨响,人群中忽然传来尖叫,只见一道灰影从高楼上跳了下来。 刘胜闻声转过身去,才一抬眼,脑门上便重重地挨了一下。只见一名灰衣少女手里握着半截破花瓶正怒目瞪着他。 “你。。你。。”他话没说完便觉额角滑下一道湿热,他伸手一摸,触目血红,眼皮一翻,便窝囊地晕了过去。 “有人行刺九殿下!”酒楼里登时乱成了一团,几名刘胜的亲卫忙不迭地拔刃冲向楚服。 “小郡主。。这。。臣要不要去帮她解围?” 李阡没想到楚服方才竟会突然像个小豹子般跳下楼去,这下见她闯下了大祸,忙望向陈阿娇问道。 “不许帮她!自己逞得英雄便自己去吃苦头!”陈阿娇气呼呼地坐了下来,重新端起茶盏,故意不去听楼下的喧闹打斗。 “楚服!果然是你啊!”那声角少女一见到楚服,却忽然兴奋又开心地大叫了出来。 “你认识我?”楚服一愣,说话间极艰险地避开背后挥来的利刃,但更多的利刃朝楚服身上砍去,只听‘当当当’数声,数枚铜币打掉了侍卫手中的刀刃。 少女一把抓住茫然又狼狈的楚服,叫道,“跟我走!” 李阡听到那少女大叫楚服的名字,又见到那少女掷铢的手法,忙道,“坏了!郡主,那姑娘原来是认识楚服的!还是个练家子!” 杯中的茶水洒了出来,陈阿娇脸色大变,懊恼地叫道,“该死的!你还不快追上她们!” 李阡再不犹豫,忙也按着窗沿从阁楼上探身跳了下去。 ********************************************************************* 少女用力抓着楚服的手,面上涌出了一丝诧异之色。 楚服没有注意到少女的异样,她紧紧跟着少女朝醉迎楼的高处跑,楼下和门口已经挤满了侍卫,很难冲出去。 醉迎楼很高,一共有九层。在第九层只有一间厢房,平日里极少来客,即便是酒楼里的小厮偶尔也觉得那地方遥远地好像天宫一般,凡间的喧扰丝毫也不会打扰到那间天字厢房。 陈阿娇看到那少女带着楚服往最高处跑去,而李阡被误认为是楚服的同党,正脱不开身。她只好嘴上碎骂着亲自追过去,不想中间有两个有眼不识泰山的侍卫拦住了她,逼着她拿出了自己的令牌才狠狠地把这两个有眼无珠的挡路奴才踹下楼去。 在抬眼时,已不见少女和楚服的踪影。 陈阿娇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第九层,想都没想就怒气冲冲地踹开唯一的那间厢房的门扉。 里面薄纱微拂,陈阿娇不耐地一层层掀起,忽然脚步一顿。 因为她听见在这一层层繁复的纱帐深处,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将脚步放轻,悄悄走近那阵声音。 那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陈阿娇终于辨别了出来。 她脸上一红,刚想退出去,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为何。。没有听见女子的声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是豁了出去,掀开最后一层薄纱,登时脸色一白。 两个赤.裸的男子在偌大的床榻上纠缠着,一人背对着她,另一人正对着她。 正对着她的男子,她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那男子一与陈阿娇对上了眼,原本潮红的脸色也登时变得惨白,抱着他的男人感受到了他的异样,刚要回眸便被他牢牢按住,“别回头!” 但还是迟了,仅仅是一个侧脸,便足以让陈阿娇生生倒退了一步。 她,第一次像逃命似地夺门而出。 她的心狂烈地跳着,感到万分不可思议! 但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人的眼中从来都没有自己,也好像没有任何女人。 原来大汉的太子刘荣,是喜欢男人的! 第22章 逃生 “藏爷爷,阿月。。阿月她不见了!” 夜.色.降至,但青衣依旧未瞧见藏月回来。 在她避开她的触碰之后,便逃似地抱着剑飞奔上楼。她用身子抵住了门扉,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的身体一直很差,常常跑两步就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外,一下一下,跳得又沉又快。 一直以来,她的心和她的身体一样,就好像是冰冷的安静的,就好像未曾活过一样。 在这一瞬,她终于体会到了活着的滋味。 一定是因为。。方才跑得太快了罢。。 楚青衣暗暗想着。 还真是奇怪啊。。自己为什么非要跑得那么快呢。。 她伸手抹了把额前难得冒出的汗珠,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眺向庭院。 但她抓住的仅仅是那道长垂到腰际被风卷起的乌黑发梢和粉如樱的群袂一角,高高扬起像振翅的蝴蝶。 她出去了。。去哪儿了呢? 是生气了吗? 在她的胡思乱想中,那道娇俏的身影慢慢不见了踪影。 而青衣,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口,望着空荡荡地庭院。 等她回来。。跟她说声对不起罢。。她这样想着。 但直到黑云慢慢压顶,那道俏丽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藏老头的身前,脸色惨白如纸,“藏爷爷,阿月她不见了啊!” 藏老头仰头用空洞的眸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闻嗅着空气中山雨欲来的气息。 “起风了。。”老人喃喃道。 “藏爷爷。。我们得赶快找到阿月。。”青衣心底里害怕藏月会跟楚服一样不见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是我惹她生气了。。一定是因为我惹她生气了。。” “孩子,你多想了。”藏老头转过身,伸手抚上青衣的头,“月儿从不会生任何人的气,她是个温柔的好孩子。但你也别太担心,旁人若想欺负于她,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因为。。。” 藏老头挥了挥手,他的四个徒弟微微点了点头,箭一般地飞跃过高墙,刺入暮色之中。 “因为,她也是渡鸦人啊!” =============================================================== “出去!回你自己的家!” 楚服目瞪口呆地望着少女牢牢抓着一个人的胳臂,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命令道。 原本坐在阁间等着美人伺候的男子慢慢平息了讶异的眸,呆呆地点了点头,便抬脚走了出去。 “记得把门关上!”少女又喝令着。 但那男子却置若罔闻,只是呆呆地朝前走,任由门扉敞着。 “讨厌!又不灵了!”少女跺着脚,只好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前把门关上。 “在那!刺客在那!” 但她的身影还是被侍卫们看到了,他们纷纷持刀冲了过来。 “还愣着干嘛?!还不把桌子推过来!”少女回眸对着楚服道。 楚服忙不迭地使上了吃奶的劲,将沉重的桌子抵住了木门。 外面的人开始疯狂地踹门,很快刀剑也砍了进来,再不过须臾,这道屏障便形同虚设。 楚服和少女退到窗边一望,登时心中一凉,这一面窗户并非通着厅堂,下面就是黑漆漆一片的青石街道。若从这高处贸然跳下去,非死即伤。 她们无处藏身,也没有退路。 “一会我跟他们拼了。。或许你可以趁机逃走。。”楚服攥紧了拳头对着少女道。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少女,但恐怕来不及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但是在她死前,至少应该知道这个已经认识自己但自己却对她一无所知的少女名字吧。 少女紧紧盯着窗外,忽然用力握住了楚服的手,道,“一会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跳下去!” “什么?!”楚服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快呀!”说话间,少女拽着楚服爬上了窗沿。 “一!” “等等。。下面可是。。” 楚服觉得自己的双脚有些发抖,风吹得两人的发都在空中缠在了一块。 “二!” “碰”的一声巨响,门扉裂成了两半,闯进来侍卫望着携手站在窗边的两人,都愣住了。 “相信我!”少女竭力喊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跳下去我就告诉你!” 楚服心中‘咯噔’一声,那一刻她也说不清到底是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从她的心底突然传来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必须信任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必须信任她! “抓住她们!”不知谁喊叫了一声,侍卫们又重新举起手中的刃冲向两人。 “就是现在!”少女忽然别过脸,在夜色中朝楚服眨了眨眼睛,“三!” “啊!!!”她同她一起张开了臂膀,闭着眼睛,大喊着迎风跳下! 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那时的那一幕,总会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因为在那一刻,她才感受到了何为真正畅快淋漓的自由! 目瞪口呆的侍卫们一齐冲到了窗边,去看落下去的两人。 意外地他们没有听见血肉模糊的声音或者是痛苦的呻.吟,而是听见下方传来了一声惊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仔细一看,只见两个浑身是草屑发丝凌乱的少女从高高的草堆中爬了出来。 原来少女目力过人,在夜色中已瞧见了这缓缓而来的运粮草的马车。 那粉衣少女从怀中掏出一两黄金,扔给那指着她们满眸惊骇的车夫,朝他俏皮地一笑,“大叔,多谢救命之恩啦!”说完,她便拉着楚服的手跳下了马车。 两人不停地跑啊跑啊,身后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 “还真是真难缠啊。。”少女往后瞥了一眼,忽然一把拽着楚服拐进了身旁的小巷,“往这边!” 错乱的马蹄声和懊恼的叫骂声很快从两人身旁擦过。 两名少女躲在勉强能容下两人的大缸中,不敢出声。 纷嚣渐渐远去,楚服还是一动也不敢动,少女和她在这缸中有些别扭地抱在了一起。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前滚滚而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听见少女忽然轻声道。 “你身上是热的,和她不一样呢。” “哎?”楚服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少女所言何意。 “真是有趣。。”少女伸手抚过楚服的眉眼,唇边挂着笑意,“你和青衣。。明明是那么像的两个人。。可终究还是不同的。。” 从少女口中听到‘青衣’二字,楚服登时如被雷击中般,嘴巴慢慢张大,像是一时失了言语。 她激动地伸手颤抖地比划着,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见过我姐姐?” “何止是见过,我们每天住在一起呢?”少女朝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不然我怎么可能一眼就能认出你呢?” “她。。她现在在哪?!”楚服再也顾不得任何事了,一下子从缸中站了起来。 “我这就带你去。”少女也站了起来。 两人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少女忽然用力捏了捏无比兴奋的楚服的手掌,她小声地道,“别回头,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就一直跑,不要停。” “怎么了。。?”楚服一愣。 “不要问。。相信我。。” 楚服觉得少女的掌心突然变得冰凉,一直笑嘻嘻的神色也收敛了起来,声音中甚至有几分颤抖。 她突然猛地一推楚服的肩头,高喝道,“跑!!!” 楚服先是下意识地撒腿向前跑去,可跑了没几步,心中强烈的不安逼迫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异样声响,她却感到脊背发凉。 她逼着自己慢慢转过头去,登时瞳仁一缩。 “跑啊,怎么不跑了?” 一个穿着白袍金甲的男人沉默地捂着怀中少女的唇,正冷眼望着她。 强。。难以言喻的强。。 当楚服对上男人冷酷的双眸时,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 这个男人身上的强,不同于李阡,也不同于要杀她的窦氏兄弟和九殿下的侍卫。 就是很纯粹的强悍,光是站在那,就能感受到他身上铺天盖地的戾气和凶气扑面而来。 第一次,她有了想要立马认输的感觉。 “放。。开。。她。。” 从嘴中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时,楚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 “我无意伤害这只小鸟儿,只要你交出剑来,她自然安然无恙。”男人冷冷地道。 “什么。。剑?”楚服目露几分迷惘。 “装傻是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的。”男人冰危的眸一眯,用力卡了卡少女的脖子,“我最后问一遍,剑在何处?” 楚服咬着牙道,“放开她,我就告诉你!” 男人沉默了片刻,就爽快地放开了少女。 因为没有人会敢在他面前说谎或是使诈,那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少女瘫软地跪在地上,重重咳嗽着,喉咙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她甚至来不及朝他扔出袖子里的铢币,就被他一招挟持了。 看来爷爷说的没错。。能活在长安城里的人。。都不容小觑。。 男人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楚服,仿佛是为了更加看清楚服的脸。 “说吧,剑在哪?”男人在距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手按在了刀柄上。 楚服四处望了望,走到一边,抽出了一根木棍。 她缓缓举起木棍,对着男人,一字一字地道,“剑在我心中!” 男人安静地望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良久,他面露慈悲地摇了摇头,从腰间抽出长刃。 冰寒的刃面倒映着月光,刺痛了楚服的眼,她举着木棍的手抖得很剧烈,泄露了她心底的恐惧。 如果可以。。她宁愿选择从高空中跳下来摔死。。 但是。。。 她低下头,用力从身上扯下一段衣带,牢牢缠住自己的手和木棍。 再抬起眸时,里面泛着灼亮的光,她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了一个极郑重的剑式。 但是能跟这样强大的高手决一死战!真是太好了! 第23章 受伤 一柄素旧的拐杖横在她的眼前。 “藏爷爷,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呢。。?” 楚青衣紧紧抱着怀中的黑剑,望着拦住她去路的盲眼老者。 “孩子,老头的徒弟们会找到月儿的。”老者缓缓道。 “可是藏爷爷。。我知道我是很没用。。但是我也。。” 楚青衣低下了头,越说越小声,有酸涩的泪意梗住了她的喉。她想说,即使她很没用,她也真的很担心藏月,如今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只能干巴巴地等待。 她已经受够了自己每次都只能做那个被留下来的。 她也很想通过自己的力量找到藏月,找到楚服啊。 老者沉默了一会,忽将手中的拐杖重重插在地中央,低叹道,“好吧,你若真那么想去,那便去罢。”说完,他便退到了一边的石头上稳稳地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楚青衣怔了怔,像似没想到藏老头这么快就松口了。 “还在等什么呢?不是要自己去找阿月吗?”老者不动声色地道。 楚青衣点了点头,便朝门口跑去,不想她才向前跨了一步,便像似突然撞上了一层透明的墙。 她倒退了数步,先是讶异地望着纹丝不动竖在自己面前的木杖,别过脸不解地盯着藏老头,“藏爷爷?” 藏老头像似睡着了般,面色安和,默不作声。 楚青衣咬了咬牙,又用尽全力朝前冲去。 “碰”的一声,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重重地弹倒在地上。 她不甘,再次爬了起来,冲了上去。 跌倒,再冲了上去。 如此反复了数次,楚青衣倒在地上重重地咳嗽着,眸子里盈满了泪水。 “为什么不试试你手中的剑呢?”藏老头终于开口了。 楚青衣吃力地站了起来,双手吃力地举起手中的黑剑,摇摇晃晃地走到木杖前。 “啊!”她大叫着别扭地挥下一剑。 “当”的一声,剑被轻易地震得从她手中飞脱而出,插.在正在休憩的老者身前的土地上。 藏老头空洞地面朝黑剑,良久,他垂下了头,黯然低喃道,“难道不是这个孩子吗?” 楚青衣则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她的心脏疼得放佛要开裂一般,就好像有头野兽想撕裂她的胸腔从里面跳出来。她的脑袋变得晕沉沉的,脑海里又好像有千万种声音包围着她,漫天回荡着无情的嘲笑。 “。。。一直这样活着。。很辛苦吧。。” “。。没用啊。。真是没用啊。。” “。。什么都做不了啊。。你只是个累赘啊。。” 不!不是这样的! 忽然间,剑身隐隐一震,藏老头的眉骨一动,抬起了头。 楚青衣撑着细弱的胳臂站了起来,她郑重地将双臂交叉放于胸前,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吐道, “谷,神,不,死!” 。。。。。。。 “谷神不死?” 楚青衣低声重复着藏月教给自己的第一句咒语,停下了手中正在画画的树枝,不解地望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藏月一边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边清脆地道,“在我小时候,爷爷曾告诉过我,谷神是世间最无私的神,他慷慨地将强大的自然之力借于我们行巫之人。所以几千年来,我们在施咒运术之前都需要念出这句话,以求他老人家庇佑,也是对谷神表达敬意的一种古老传统。” “真的会有。。这么仁慈的神明吗?” 藏月手中的树枝一滞,低声道,“谁知道呢。。爷爷已经很久没提这句话了。。这两年他总说。。谷神已经死了。。或许再也不能保护我们了。。”她顿了顿,脸色又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但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转过脸,眸中泛着清亮亮的光,“我觉得谷神他老人家或许只是睡着了,毕竟保护了我们几千年,也会累吧。” 是啊,无论是谁,一直保护着旁人,肯定会很累吧? 没有谁能一直保护另一个人罢? 楚青衣想到了一直辛苦保护自己的楚服,心中忍不住又泛起了一丝凄然。 忽然间,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按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 “我也会保护你的。” 她朝她眨了眨眼睛,“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 风越刮越烈,老者的白发在空中乱舞。 他满脸震惊,即使眼睛看不见,他也能明显的感觉到楚青衣身上的气变了。 楚青衣拔.出了剑,苍白的皮肤下,血管在额前像红色的细蛇般搏动。 “这一次。。。” 她转过身,高高举起了黑剑,朝木杖的方向重重劈下, “就让我去保护她罢!” ================================================================ “你真的宁愿死也不愿告诉我剑在哪?” 金甲白袍的李陵握着长刃,冷冷地望着那名手里缠着木棍的灰袍少女。 他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徘徊,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这个女孩。。和他上次见到的,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他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一样。 “好好的谁愿意死啊!” 楚服持木棍的手情不自禁地有些发抖,其实她心里很怕,但她还是努力瞪着那个浑身散发着骇人戾气的男人,“我真是搞不懂你们长安城里的人,明明无怨无仇的,为什么非要动不动就要别人死啊!” 李陵眯起了狭长的眸,没有作声。 他还记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冷静的女孩,当自己拔刃对着她时,她的眸中尽是视死如归之色,跟眼前的这名灰衣少女眸中强烈的灼燃之意绝对不同。 不过无所谓了。 他缓缓举起了长刃,无论她是谁,他都要送她上路了。 藏月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根短笛,吹起了奇异的调子。 当曲子在夜色中响起的瞬间,长安城里飞鸟像是被惊醒般大片大片地扑翅飞腾了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一紧,呆呆地抬眸望向天际。 李陵微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勾起一道冷笑,“叫人?恐怕来不及了。” 藏月一急,忙将自己怀中所有的铢币连着笛子全都掷向他,他轻描淡写地挥刃一挡。 与此同时,楚服大吼了一声也以棍代剑,趁着这一空隙,纵身扑向他。 不想李陵徒手就抓住木棍,手上微一用力,登时木屑散漫开来。 “不自量力。”李陵面无表情地了勒住了楚服的脖子道。 “小服!”藏月大叫着冲上前。 “别。。过。。来!”楚服双脚凌空痛苦地蹬着,面色酱红地扯着喉咙嘶吼,“走。。啊!” “别说话!你会死的啊!”藏月惊慌地大喊着,“放了她!我知道你要的剑在哪!” 她怕极了,有生以来,她就从没像此时此刻这么怕过。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今晚才刚刚认识楚服而已,但她没有一丝想丢下她逃跑的念头。 “你们认为,我是个可以被三番两次愚弄的人吗?”李陵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藏月听到这话,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 只见她像似下了某个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双手郑重地交叉放于胸前,虔诚地道了句,“谷神不死。” 她咬破了自己的左手的拇指,将嫣红的血轻点在眉心。 再抬眼时,眸子里泛着一层玫瑰色的光,整个人更是多了几分别样惑人的神采。 当李陵对上她的眼睛的瞬间,登时一愣,手中不自觉地一松,她的目光仿佛直探他心底的最深处。 在那里,有一扇无比沉重的铁门。 藏月用尽全力推开了门,不像外面那么阴暗,里面是个阳光很温暖的午后,她看到他正拿着铁锤击打着一块滚烫的灼铁。 一下一下,蹦着火花,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灼铁上冒出青烟,他的唇边似乎含着笑。 一把薄如蝉翼的青剑打成了,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表情好温柔。 忽然间,他抬起眸,望着站在铁门边的藏月,愤怒地道,“出去!” 藏月跌跪了下来,再也撑不住,喉口涌出大片鲜血。 只听李陵倏地发出了一声闷哼,他愤怒地将楚服重重地摔向墙上。 楚服也呕出一大口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不疼的,喉口更是痛得一个字都吐不出。 李陵咬着牙,用力将腹部的短刃拔了出来。 那是楚服方才趁其不备抽出他腰间的短刃捅进去的。 “很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受伤了,这便是我轻敌的代价罢。” 李陵眸中泛着阴冷难言的光,他望了望两人,决意再不留情,眸光一闪,长刃直刺楚服心口。 而楚服已再无力气避开,而藏月也再无机会救她! “不!!!”藏月绝望地伸出毫无命运纹路的手掌,可掌心空空,什么都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 已经迟了。。。 电光火石间,金属的剑鸣声针一样刺耳。李陵冷眸一眯,原本要落在楚服身上的长刃忽然改变了方向。‘当’的一声脆响,他感到手上一麻,竟生生倒退了一大步。 藏月瞪大了美眸,望着仿佛从天而降的黑袍少年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心中一动。 方才她通过‘惑心之术’,在李陵心底里看到的剑,就是这把剑! 李陵的目光也定在黑袍少年手中的青剑之上,沉默了许久,才道,“让开。” “哥哥。。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李阡望着眉宇阴冷的哥哥,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的虎口已被震裂,只刚才与哥哥对上一招,她便能感觉到哥哥又变强了,但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强。 “不要叫我哥哥。”李陵自然也看见了李阡渗着血的虎口,“你还是那么弱,一点都没变。” 李阡脸色暗了下来,她咬紧了牙关,低落地问道, “那哥哥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24章 哥哥 一道裂缝从木杖的顶端开始,一路蔓延而下,木屑片片凋落,露出内里银质的杖身,杖头处雕刻着一弯锐利的银月。 楚青衣额前细红的血管慢慢平复,她的身子摇晃了数下,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藏老头拔出银杖,踱步到楚青衣身前,叹道,“唉,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黑剑,低喃道, “老朋友,你还好吗?你可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啊。究竟你选中的是哪个孩子啊?” ============================================================= 五年前,李府。 李阡十岁,李陵十五岁。 泪水在小李阡眼眶里打着转,她握着手中的木剑,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庭院内传来不绝入耳的打斗声。 哥哥李陵满脸血泥,赤.裸着上身,正和两名比他高大许多的战俘混斗在一处。 一名战俘从他背后困住了他,另一名则用铁拳狠狠揍着他的腹部。 哥哥发出痛楚的闷哼,唇边渗出鲜血。 小李阡颤抖地走到爷爷李广身旁,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衣袖,哀求着,”爷爷。。放过哥哥罢。。求您放过哥哥罢。。” 李广神色肃穆,他默默垂下眸望了小李阡一眼,用力抽出自己的袖子,什么都没说。 “啊!!!”哥哥瞥到了这一幕,突然发狂似地挣脱开后面的困箍,如一头野狼般将面前的人扑倒在地,拳如流星砸在那人脸上。 那一次,哥哥最终还是以一人之力将那两名战俘打得再也站不起来。。但是他自己也断了好几根肋骨作为惨痛的胜利代价。。。 爷爷其实很少呆在李府,但他每次回来,总会逼着哥哥跟他带回来的战俘或是囚徒决斗。 小李阡很怕爷爷回来,因为每次爷爷要回来,哥哥都会受伤,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她颤抖地帮躺在床榻上难以动弹的哥哥换药,望着他眼皮都睁不开的模样,鼻头一酸,难过的落下了眼泪。 滚烫的泪珠砸在李陵的脸上,他勉强撑起精神,扯着开裂的唇角道,“都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又哭什么。。坚强点啊,阿阡。”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逃走啊。。”小李阡一边用手背擦着泪,一边极小声地说,“我不明白爷爷为何要那么做。。但是再这样下去。。哥哥你会死的啊。。” 她想擦去眼泪,很想变得和哥哥一样坚强,但是眼泪却越擦越多。 “如果爷爷再这样。。哥哥你就逃走吧。。” 李陵一瞬不瞬的望着哭成泪人的小李阡,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怕他被爷爷打死,不禁感到心疼。 心疼到,几乎也要落泪。 可是他不能逃走。。绝不能逃走。。 如果有些事情真的难以避免,就让他来承受罢。 “阿阡。”他艰难地抬起手,抚上李阡清秀的脸庞,眉宇间像似下了某个决心,“你想不想学剑?” 小李阡先是用力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黯然垂下眸,“可是爷爷总说。。剑不是小孩子可以玩的。。他从不让我碰真正的剑。。” “你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李陵格外严肃地打断道,“阿阡,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人为什么要变强吗?” 小李阡点了点头,“记得。是为了保护我们所爱之人,所以才要变强。” “从今日起,哥哥会教你剑法,你一定要勤加苦练,即使哥哥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绝不能懈怠,明白吗?”李陵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正色道,“你必须答应哥哥,你一定要变强,一定要变得比哥哥还强。” “哥哥?”小李阡张大了口,哥哥愿意教自己剑法她很开心。但她明白,以自己的资质,就算再苦练个一百年,又怎么可能会比得上习武奇才的哥哥呢? “答应我。”李陵将李阡的手握得生疼。 她看不懂哥哥闪烁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你若是不强大起来的话,我不会再见你,也绝不认你这个弟弟。。如果你做不到的话。。” 李阡忽然汗毛直立。 眼前的哥哥一下子变得很可怕,狭长的眸眯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再见时,我或许会杀了你。” ******************************************************** “哥哥。。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不要叫我哥哥。你还是很弱,一点都没变。” 楚服虚弱地靠在墙壁上,先是为李阡的出现感到欣喜,但很快她便陷入震惊和迷茫,不曾想李阡和眼前的这个死神般的男人竟然是兄弟。 “那为什么哥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阡低沉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李陵腹部慢慢渗出来的血迹,持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很想上前帮他包扎伤口,但是她似乎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和资格了。 “我最后说一次。”李陵双手持刃,冷冷道,“让开,等变强了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真的杀了你。” “为什么非杀了她不可?”李阡脸上涌出愤怒又凄凉的神色,质问道,“即便是建章狼骑,难道杀人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吗?” 短暂的沉默后,李陵眸光一闪,手中的长刃便挥向李阡。 “真是愚蠢的问题。” 刀剑飞快的交错,李阡咬紧了牙关。 “你到今日还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吗?这里是长安,在长安杀人,哪需要那么多理由?” 李阡听了心中一沉,她大喝一声,剑锋迅猛,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剑挥得更急。 墙壁上,剑影丛生,楚服看得是眼花缭乱,心中泛起百般滋味。 这就是真正的高手对决吗? 自己何时也能将剑练成像他们这样呢? 正想着,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她转眸一看,是藏月。 “我们走。” “可是。。”楚服望着斗得不可开交的李阡和李陵,有点担心她不敌她的兄长。 “放心罢,他不会真的伤害她的。” “你怎么知道的?” “先别多问了,相信我。”藏月脸色苍白,无力地推了推楚服。 两人贴着墙壁,踮手踮脚地挪出巷子口。 “跑!” 藏月低喊了一声,两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两人跑了许久,藏月弯着腰,目露几丝痛色,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小服,我跑不动了。。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跑,到了路尽头向东边拐,会看到一家云轩客栈,青衣就在那里。” “一起啊。”楚服的眸子泛起了亮光,“我们一起回去!” 她向她伸出了手掌,十分坚定。 藏月笑了笑,抬起头刚握住楚服的手,便忽然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她顺着藏月的目光望去,不知何时前面竟站着一排沉默的官兵。 她们转过身,黑暗中马蹄声不紧不慢地缓缓踏来。 楚服下意识地握紧了藏月的手,却发现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好凉。 哒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到近。 骑在马上的少年,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盯着楚服的眸中尽是暴虐之意。 马背上的刘胜居高临下望着两人,忽然跳下马来,重重一脚将楚服踹倒在地。藏月想去扶她,却被刘胜的侍卫牢牢按跪在地上。 “哼,没有本王抓不到的猎物!” 第25章 藏月 楚服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被刘胜抬脚重重踹在心口。 她捂着胸口疼得浑身抽搐。 不同于李陵的凶悍,刘胜的恶意侮辱要让她痛苦的多。 “原来是个该死的臭奴隶。”刘胜认出了楚服就是当日自己和陈阿娇撞见的那铁笼里的灾祸,脚下踢得更凶,“让你敢打本王?!让你敢打本王?!” 他将靴子重重地踩在她的脸上,朝她身上厌恶地吐了口唾沫,然后得意地笑了出来,侍卫们也跟着大笑。 他撇下奄奄一息的楚服,走到藏月身前,抬手去捏起她的下巴,却被她一闪。 他有点恼羞成怒地抓住藏月的发,逼着她仰望着自己,“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呸!”藏月将吐沫直砸到刘胜的脸上。 “贱人!”刘胜反手扇了她一巴掌,一行血丝从她的唇角淌下。 因为之前她硬是用了从未用过的‘惑心之术’,此时的她虚弱得像一朵可以被轻易折断的花。 刘胜低下头,看着藏月凶狠狠地盯着自己,她唇角的鲜血带着别样的艳烈,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她脸庞。这次藏月没有再闪避,她直接狠狠地咬住了刘胜的手指。 “哎呦!”刘胜痛的跳了起来,抽出手指,两排齿印上隐隐都是血。 他的亲卫忙抽剑上前,却被他伸掌拦住了。只见他怒极反笑,慢慢踱到她的身后。 只听‘哧啦’一声衣帛开裂之音,在寂夜里让楚服眼皮一跳。 她挣扎着抬起头,只觉得脑中嗡得作响。 刘胜放肆地邪笑着,藏月赤.裸的背上肌肤在月光下像羊奶般白皙娇嫩,却端地是触目惊心。 楚服想嘶声大喊,想站起来,想冲上去。。可是她的身体却像千斤重一般,痛得再难动弹。 她甚至都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面前的一切都是她明明不懂却又残酷狰狞的画。 藏月忽然对着她的方向回过头来,她满脸泪水,那么安静。。。静得让她的心更是坠入到最深的黑暗。楚服看到她对着自己轻轻启唇。 别看我。。 别看我。。 别看我。。 刘胜觉得全身热得像是火炭,他猛地把藏月压在地上,咬啃着她细嫩的肌肤,扯着她的裙子。 楚服感到有可怕的燥热在她五脏六腑蔓延开来,像似地狱的邺火。 起来啊! 起来啊! 怎么可能。。。什么都做不了啊! 她咬碎了牙关,用力撑起本难以动弹的身体,仿佛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可怕的响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刘胜对少女残忍又邪恶的事上,脸上冒着兴奋的光,没人注意到楚服的变化。 刘胜用膝盖压住藏月的腿,急吼吼地脱着自己的裤子,忽然间他听到身后侍卫传来无比凄惨的叫声。 他忙一转头,一道快到模糊的影子冲到他眼前。 楚服腾空跃起,抬腿狠狠一脚踹在刘胜的脸上,将他生生踹出数丈远,碎牙落了一地。 有侍卫举剑向她刺去,她一招便夺过剑,将对方打倒在地。 她高高举起了剑,似困兽般呲牙怒吼着。滔天的不甘和怒气牵引着她,要将眼前企图阻挡她的一切全都砍断,斩碎,毁灭! 这种感觉。。就是那天晚上当她第一次举起那把沉重黑剑的时候所感受到的。 恨意,铺天盖地的恨意啊! 让世间的一切全都烟消云灭吧! 侍卫们围成了人墙,持剑对着楚服,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的主子转瞬间倒在血泊中生死未卜。 而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竟突然变成了一个疯狂的野兽。 “小服。。”藏月轻唤着她,声音遥远得似落在枯草里的泪,“小服。。” 楚服一怔,眸色渐渐清明,她忽然意识到藏月在她身边,于是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藏月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泪水滴落在楚服的肩上。 “我叫藏月,藏起来的藏,月亮的月。” 藏月缓缓闭上了眼,浅浅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 “小服,认识你真好啊。。你的身上。。好温暖。。” =============================================================================== 刀光剑影,风声呼啸。 几轮激烈的交击后,李阡伸剑死死抵住了李陵的刃,她眼眶通红地颤声问道, “包括杀我。。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吗?” 她看到李陵脸上的神情分明闪过一丝异样,但仅仅一瞬之后,她难以置信地僵直了身体,脑袋嗡嗡作响,像似有无数毒蜂在飞。 嗒。 嗒。 嗒。 是心在流血吧。 她的眸中渐渐氤氲了一层雾气,眼前李陵冷酷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李陵面无表情地拔出染着李阡鲜血的短刃,“只有弱者才会不停地追问杀人的理由。” 李阡再难说出一个字,她身子晃了晃,靠着墙壁慢慢滑了下来。 李陵直直地望着她,许久,忽然抬眸道,“什么人?” 风在巷子里穿过,一个蒙面黑衣人影从屋顶上落了下来,仅仅露出一双欲语还休的秋水剪瞳,是与中原人黑眸不同的褐眸。 她有些吃力地撑起晕死过去的李阡,望着李陵幽幽地道,“大人真是狠心,连自己的弟弟也下这么重的手。” “你是谁?”李陵眯起了狭长的眸。 “我不是乌鸦,也不是麒麟,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女子敛下了长长的睫毛,架着李阡慢慢离开。 “呵,今晚上遇见的,倒都是有趣的人。” 李陵没有阻止,只是勾唇笑道。 女子回过头,从怀中掏出一物,向他抛去。 他一把接住,摊在掌心低头一看,只个精致的小瓶子。 “大人,纵然是铁打的身子,受伤了也不该放任不管。” 再抬头时,只闻女子的声音,但女子和李阡的身影都已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他怔了一会,忽然眼皮一跳。 “谷——” 望向东边一角,那里传来一个浑厚悠长的男子声音,伴随着霹雳的火焰之声。 “神——” 南边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明明是夏夜,可晚风一下子变得冷冽起来。 “不——” 他猛地向西边转过脸,一个如电如光般的影子向他冲来,他忙侧身一避,正对东面。 “死——” 猛烈的掌风势如破竹,李陵想都没想就想上一跃,避开了四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 他站在瓦顶上,静静地望着底下的四人,喃喃自语道, “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啊。” ======================================================= 侍卫们举着刀剑包围住那两名紧紧相拥的女孩子。 一时之间,竟没人能下决定是杀还是不杀。 这时,马蹄声传来,像是惊雷。 人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数匹高健的骏马狂飙着逼近。为首的绯衣雪肤,正是小郡主陈阿娇,身后紧跟着数名公主府的侍卫。众人忙散开来,不敢轻易造次。 她勒住了马匹,先是望了一眼像死猪一样晕死在地上的刘胜,然后她抬起眸,望向抱着衣不遮体的女孩的楚服时,登时脸上涌起一阵极不自然的红白。 她什么话都没说,用力挥鞭一抽,直接策马跃到两人身前。 楚服缓缓抬起眸,一件绛红色的披风从天而落,罩在了她和藏月两人的头顶。 她伸手将披风裹在昏迷的藏月身上,低声道了句,“谢谢你。” 陈阿娇脸上的神色更加的不自然,今晚对她而言,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先是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现在又看到两个女子抱在一起。 她沉默了良久,才道了句,“回去罢。” 楚服一动没动,只是仰头望着陈阿娇,低声道了句,“我还不能跟你回去。” “怎么?你想反悔?”陈阿娇目露怒色,“别忘了你我有三掌之约,除非你打败我的暗卫,不然你只有今天一天的自由。” 楚服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想反悔,但是请让我先送她到安全的地方。我向你保证,天亮之前我会跟你回去,我一定会言而有信的。” “她是什么人?”陈阿娇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她是个很好的人。”楚服跪了下来,朝陈阿娇低下了头,“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真的就一点点就够了。” 陈阿娇愣住了,这是第一次,这个什么都不服的家伙居然心甘情愿地向自己下跪低头,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没有泛起半点得意和欢喜。 许久,陈阿娇别过脸,冷冷发令道,“给她一匹马。” “既然你终于学会屈服了,作为你的主人,给你一点微不足道的赏赐也没什么。”陈阿娇昂起骄傲的下巴,淡淡地道,“那就走罢。”说完,她便骑马到她的身边。 “哎?你也要去?”楚服将藏月抱上马匹,望着身旁的陈阿娇,讶异地问道。 “我不可以吗?”陈阿娇不悦地反问。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不能再容忍我的人马在我眼皮子底下逃掉了。” 陈阿娇咬了咬唇,凝眸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这是我的底限。” 第26章 市井 宣政殿,远处传来悠长的云板声,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取出余烟袅袅的焚香时,看见皇帝和梁王还端坐在棋盘前,竟是下了一宿的棋。 梁王手捻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之上,许久,他望着局面将棋子放回棋盒,坦然道,“是臣弟输了。” 汉景帝指着棋坪一处,微微笑道,“梁王不是还有半壁河山,难道不想涉险一搏?” 梁王身上穿着还是甲胄,他整肃衣甲,起身离席,单膝跪下,“陛下,臣弟曾听说对弈乃是心战,战得其实并非棋艺,而是心术。臣弟既已服输,怕是无心再战,纵然还有方寸之地,又怎么能同陛下一搏呢?” 皇帝静静望着他良久,整了整龙袍,从容起身,弯腰扶起梁王,笑骂道,“什么心术不心术的,哥哥同弟弟下棋,只是一起打发时间罢了。你我都不年轻了,夜里总是比白天还清醒,也挺难受的。” “臣弟此番归京,从漠南给陛下带来了‘龙涎香’,相信可助皇兄安眠。”梁王垂首道。 “那可是好东西啊,你总是带不少好东西给朕,给你的侄儿们。”皇帝眯着眸子道,“朕很感激。” “皇兄言重了,这只是臣弟该尽的微薄之力罢了,何足挂齿。” “你觉得他们当中,谁有能力坐上朕的位子呢?”皇帝忽问。 梁王一愣,但很快垂首回道,“太子皇侄如今贵为东宫,自然最有资格继承陛下。。。” “朕问的是能力,不是资格。”皇帝摇着头打断道,“太子嘛,都是朕封的。朕既然能封,自然也能收回去。” “这。。请恕臣弟愚钝,臣久居封地,绝不敢对诸位皇子妄下决断。” 梁王掌心有些冒汗,不解皇帝为何这么问自己。 “你啊。。也学会了那些臣子的话术了!”皇帝叹道,“你年轻的时候可是头什么都不怕的猛虎不是吗?有什么是不敢说不敢做的?梁王刘武从不下六博棋,为什么?” 梁王浑身一颤,重重地跪了下来。 “你跪下做什么?” “早年臣弟错得太多。。更牵连到陛下之尊。。承蒙陛下不弃才得以苟活至今。。如今臣弟就是陛下的剑,陛下要臣弟去刺虎那就刺虎,陛下要臣弟屠蛟那就屠蛟。若陛下觉得臣弟哪里做的不好,臣弟亦甘愿以死谢罪!” 皇帝重重按住了梁王的肩膀,道,“你没有错,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当年吴太子在棋盘上当众辱朕,左右侍从皆怯不敢言。只有你,朕的好弟弟,比朕更先做了那件事。” 汉景帝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年轻的他攥着拳头蓄势待发,狠狠盯着对座吴太子嘲笑的嘴脸。 ‘哗啦’一声,棋子全被拂在了地上,然后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吴太子先是呆呆地瞪着眼,全然蒙住了。 直到一行鲜红的血从他的额角淌下,他捂才着脑门怒斥道,“你。。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刘武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似猛虎般扑上去,抡起沉重的棋盘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脑袋上面,直打到血肉模糊才站了起来。 滴血的棋盘坠落在地,刘武张着染上赤红的双手转过身,对着他的哥哥,当时的皇太子刘启惨笑了一下,“皇兄,我杀人了。” 刘启站了起来,拿自己的衣袖拭去他手上的血迹,“是孤杀人了。” “皇兄?!” “吴王势大,但孤毕竟是当今皇太子,他也奈何不了孤。”刘启低声道,“可你不一样。” 当时的刘武只是个还没封王的小皇子,刘启为了保住他,便自己扛下了杀吴太子的罪名。 两人手足情深,刘启继位后,甚至曾在筵席上宣布,千秋万岁后将传于梁王。往后兄弟二人,入则同辇,出则同车。 可不想,正是因为这句话,在朝堂上掀起了巨大波澜,而纯粹的手足之情也是因为这句话变得不再纯粹。 以丞相周亚夫和大将军窦婴为首的重臣以高祖所立下的父子相传之制为由,坚决反对景帝立梁王为储。迫于重重压力,在景帝四年,刘启立长子刘荣为东宫太子。 从那以后,刘武很少归朝,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皇帝慢慢扶起梁王刘武,低声道,“太子脾性乖戾,行德亦有失体统,朕不妨告诉你,朕早有罢黜之心。” 刘武面上大惊,忙又要跪下,“陛下三思,罢黜太子,此事非同小可!务必三思啊!” 皇帝用力撑起他,问道,“若匈奴真的率军来犯,敢问朕的儿子中,谁人可以挂帅迎战?” “陛下。。。皇侄们尚还年轻啊。。。” “都是一群长不大的小崽子啊。”皇帝沉沉地道,“况且匈奴的铁蹄真的能等到他们长大吗?” 皇帝慢慢扶起梁王,正色道,“朕还是那句话,千秋万岁之后,这个位子,终究要传位于你的。” “臣弟。。怎么敢。。”刘武虎躯一震,刹那间眼眶通红。 “你啊,可别忘记自己是头猛虎啊。”皇帝握住了他的手,目光中似乎满是企盼,“让匈奴的鹰豺之辈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猛虎罢!” 天亮的时候,宫人们看到梁王深深地俯下身去,向皇帝行了一个极郑重的大礼。 ============================================================================= “包子,包子,刚出炉的肉包子哎,热的香的。” “卖豆花嘞,好喝的豆花哟,两文一碗,便宜哟。” 当天空显出青白,叫卖声慢慢充斥着长街。在白天,这座繁华的城池是那样的生机勃勃,两侧鳞次栉比的商铺勾檐相连,灯笼熄灭,各色各样的酒招在高阁处迎风招展。行人渐渐多起来了,比肩接踵。 “喂!不长眼睛吗?!在路中间突然发什么愣?!”一个挑着担子疾疾行走的小贩,没料到前面行走的人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踉跄险些倒翻了担子。 但他很快住了口。转过身来的男子穿着普通的长袍,但头发却未扎未束,披散在背。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孱弱,但他看人的眼神和唇边的笑意却让人莫名的不寒而栗。让小贩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默默走开。 那不像是看人的眼神,更像是在看猎物。 那人极轻地低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慢慢走着,慵懒地望着街道两旁的风景。 他身旁还跟着一名面目儒雅的白衣男子,始终恭敬地将双手插于袖口,亦步亦趋。 “适才,让王爷受惊了。”白衣男子低声道,“果然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饮血的狂鹰更适合保护王爷。” 披发的男子望着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唇边勾着古怪的笑容,“公孙先生可知道草原上的雄鹰在猎杀羚羊时,总会先躲在高暗之处观察猎物吗?太早听到鹰唳的话,猎物可是会有警觉的啊,如果事先跑掉的话,就无趣了啊。” 白衣男子莞尔,“可惜羚羊恐怕到死都不懂,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雄鹰,而是养鹰人啊。” 披发的男子耸了耸肩,不予置否。 忽然间,他停下来脚步,对着一处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眸子。 白衣男子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目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食肆门外的小摊上,一名绯衣少女穿着明显不同于平民百姓的华贵裙衫,正皱着俏眉小口小口地喝着可能并不合口味的豆花。而一旁有个皮青脸肿衣履褴褛的灰衣少女嘴里狼吞虎咽地塞着肉包,手里还各抓着两个肉包,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你要吃吗?”灰衣少女又吞下了个肉包,将最后一个肉包递给绯衣少女。 “才不要,脏死了。”绯衣少女望着包子上明显的五个指印,白了她一眼,“吃完赶紧走,天已经亮了。” 灰衣少女撇了撇嘴,一口吞下手上最后一个包子,结果吃得太快噎住了。 她咳了数下,一把夺过绯衣少女正在喝的豆花,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望着一脸无辜的灰衣少女,绯衣少女气得直跳脚,脸上却慢慢浮起了几分不自然的红晕,看起来像一朵无比娇艳的蔷薇。 “谁叫你那么小气只买一碗豆花?” “你吃了那么多包子,还好意思再要别的吗?” “算我借你的,不行吗?” “你欠我的恩情够多了!再借,你拿什么还?” 。。。。。。。 死里逃生后的清晨, 曦光笼罩的长安街头, 市井的气息包围着两个女孩, 她们因为包子和豆花叽叽喳喳地吵着。 但或许。。那就是,最好的时光罢。 披发男子的目光定在绯衣女孩子的身上,问道,“原来中原的贵族中也有这般不拘不束的女孩,公孙先生认识她吗?” 白衣男子似乎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苦笑道,“整个长安城,怕是鲜少有不认识她的人了。” “哦?” “她便是大汉长公主的女儿,长安城里最尊贵的小祖宗,陈阿娇。” 第27章 刺杀 “咦?原来即使是最凶的狼也会受这么重的伤啊,看来长安真是来了许多不得了的人物呢。” 宽大的袖袍下,一双秀美白皙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戳了戳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 这个男人感觉被火烧过,被冰冻过,还有各式各样的淤血乌青,还有剑伤。 当然最引人注意和令人费解的是一道在他腹上不深不浅的创口,因为看起来竟是由他自己的短刃造成的。 “有趣,真想知道到底是遇见了怎样的敌人啊?” 白色的风帽下,女子歪了歪头,鲜红的唇角扬起了一道好看的弧度。 “朱雀圣使,此人该如何处置?” 身后同样披着宽大白袍的掌灯侍从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问道。 “别让他死了,后面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女子转过身,随意将指尖的血擦在白袍上,边走边笑,“闷了那么久,终于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了,或许我也该活动一下筋骨了。” 身后的侍从一惊,忙问道,“圣使这是要亲自行动吗?可其他三位圣使还在‘沉睡’中,圣使是否应该知会一声?” “哎呀,我只是去折断几只臭乌鸦的翅膀罢了,这等小事就不需要打扰到我的三位好哥哥‘睡觉’了嘛。当然,这倒不是我要亲自出去的最大原因——” 女子话音一拖,回眸对上那侍从的眼睛,举起衣袖捂住唇,用能引诱所有男人的娇媚口吻轻笑道,“你要知道,对女子而言,每天都穿着这种一成不变的白袍子,真的是很碍眼啊。” ============================================================================== “喂,我说。。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啊?” 两个牵着马的女孩子,走在长安街道上,其中一个神色倨傲的绯衣女孩目不斜视地问着话。 “啊?你说什么?” 身旁那个穿着宽大灰袍子的少女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你一定要送回去的女孩,到底是什么人?” 陈阿娇瞪着楚服,只好大声地又问了一遍。 “她呀,叫藏月,我也是昨晚刚认识的,感觉她会蛮多本事的,是个既温柔又勇敢的人。”楚服回想着藏月的音容笑貌,很自然地道。 “就这样?”陈阿娇狐疑又不悦地望着她,她绝不相信这两人是昨晚才认识的,也不知为何听到从她口中把旁人夸赞得那么好,她就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主人啊,这些好听的话,难道不应该说给她听吗? “想你平日里骨头那么硬,拿刀剑指着你都不会跪,可昨晚你为了一个才认识的人,居然愿意向我下跪?”她微微顿了顿,还是皱着眉头把这件让她十分耿耿于怀的事情说了出来。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为朋友做任何事。”楚服想了想,坦诚地道。 陈阿娇脚步一顿,勒住了马,盯着毫无察觉依旧慢慢前行的楚服,久久无言。 楚服走了好一段路,才发觉身边的那个绯衣女孩不见了。 她忙回过头,看到陈阿娇远远站着,脸上的表情却让她形容不出。 她又牵着马,走了回去,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陈阿娇跨上马,神色淡漠地道,“上马,随我去一个地方。” “啊?”楚服一愣。 “啊什么啊?!趁着我还没后悔,你该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陈阿娇烦躁地说道,她用力抽马奔了出去,两道行人忙惊呼着避让。 一路上她都没有回头,她的思绪飘到了几个时辰前。 。。。。。。 楚服抱着藏月一步一步踏进客栈,一步一步向后院走去。 她的心跳的很快,每多走一步,她就越接近青衣。 她能感觉到青衣,哪怕只是很微弱的感应,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份久违的熟悉。 “喂,你想去哪?”陈阿娇叫住了她。 掌柜在一旁满脸谄媚地对着陈阿娇点头哈腰着道,“不知郡主大驾光临,小店真是屏蔽生辉,不知郡主有什么吩咐,小人定当遵从。” 他瞄到楚服怀中的少女分明就是住在后院的那个盲眼老头的孙女,心中有些忐忑,担心是自己这里的客人惹到了这位小祖宗,那自己可要提前摆脱干系。 阿娇丢了一袋金铢给掌柜的,冷冷道,“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如果她有同伴,去找来。” “是。”掌柜忙不迭地应了,心想,难不成住在后院的那几位是这位小祖宗的贵客吗。 “放下她,走了。”陈阿娇望着楚服的背影,命令道。 楚服一动不动,她多想再往前走几步啊。 “怎么?不是说好送她回来就跟我走,难道你想食言吗?”陈阿娇冷冷道。 楚服还是一动不动。 “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底限。”陈阿娇咬着唇,带着明显威胁的口吻说道。 楚服终于放下了昏迷中的藏月,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定能再见到你和青衣了。一定能的。” 。。。。。。 陈阿娇骑到昆仑池边,回头一望,果然身后空荡荡的无人跟来。 她失笑,看来楚服也并非真的是个愚笨之人。。该抓的机会,还是会抓的。 她拾起地上的石子,用力砸向池面。 走就走罢!都走了好了! 反正她有很多奴隶!少她一个,又如何?! 直砸到累了,她抱着双膝坐在池边,长长的青丝像柔软的水草缠住了藕白的手臂。 她坐了许久,终觉得眼睛有些涩疼,便将脸颊埋于自己的臂弯里。 楚服的话又毫无预料地在脑海里响了起来: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为朋友做任何事。 真是愚蠢啊。。一个人怎么能为另一个人做任何事呢。。 朋友这种关系。。看起来真是既累赘多余又不可理喻。。 只有弱小的傻人才会想要朋友! 强者,只需要靠自己就好了! 她,靠自己就好了! 反正她还有数不清的裙下之臣鞍前马后,才不需要什么麻烦朋友! 听不到任何雷声,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了下来。 凉凉的雨水落在陈阿娇的手背时,她才抬起了水汽氤氲的眸子。 她站了起来,雨转眼间就大了,大颗的雨水打在她眼角的泪痣上,隐隐生疼。 下雨了。。真是说下就下的雨啊。。 是时候该回去了罢。。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慢慢转过身,身体忽然僵住了。 背后竟然有人,数名一身素黑的蒙面人静悄悄地站在她不远处,不知已待了多久,而她栓于一旁的马也已不见了踪影。 “你们是什么人?”陈阿娇喝道。 没人回答。死一般的寂静。 “我是郡主陈阿娇,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太大,陈阿娇哆嗦了一下,心里一阵恶寒。 为首的黑衣人沉默地抽出剑来,其余人也跟着抽出兵刃。 “是九皇子的人吗?”陈阿娇最后尝试地问道。毕竟楚服是她的人,莫非是刘胜那混球醒来后想找自己报仇?但他有这个胆子吗? 黑衣人们依旧没有发声,而是训练有素地逼近陈阿娇。 陈阿娇心中一沉,心中泛起极不详的感觉。 这匹人马身上传来的危险气息和刘胜身边的那群酒囊饭袋完全不一样。 她绝望地在雨水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看来。。自己是回不去了。。 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地马蹄声飞奔而来,陈阿娇错愕地瞪大了美目。 马背上的那人,衣衫破破烂烂的,看起来狼狈的要死,甚至满身的伤痕都没来得及怎么处理。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弱小的人,策马而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陈阿娇却突然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万山难阻虽千万人亦往矣的豪情。 马匹横冲直撞,黑衣人们只好打着滚往边上一避,露出了一道缺口。 “陈阿娇!”楚服望着呆呆站着的她,弯下腰朝她伸出了手,“快抓住我!” 在那一刹那,陈阿娇不知为何,脸上竟泛起一丝难以遮掩的浅浅笑意,那笑容就像寒峭背后的满树梅花开。 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死死抱住了她的腰。 真是个比想象中。。更愚蠢的人啊。。 明明是个可以逃离自己的绝好机会啊。。为什么要来找自己呢? 可这些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把脸贴在楚服单薄的脊背上哽咽着。 雨声,风声,雷声,马蹄声大作,可是贴着楚服的背,陈阿娇只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突然有些分不清这是楚服的还是自己的。 两把刀在雨水中打着转飞来,砍中了马蹄,载着两人的马儿吃痛,将背上的两人摔了出去。 陈阿娇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再看楚服,狂吐了一口鲜血,脸色更是煞白一片。 她艰难地爬到她身旁,抓住了她的手,终于问出了声,“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才来?” “你不是。。让我随你去一个地方吗。。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赶不上。。迷路了啊。。” 陈阿娇愣了愣,喃喃问道,“就这么简单?” “不然。。该有多难。。?”楚服虚弱地道,不解陈阿娇为何问这个问题。 黑衣人持刃围住了二人。 陈阿娇大笑了出来,“可这下子,我们两人都要死在这里了,我又不算是你的朋友,你不后悔吗?” 楚服眼睛都睁不开了,“可你救过我,我也自当救你。” 陈阿娇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得罪了,小郡主。”为首的黑衣人走上前,手中的剑刺向陈阿娇,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惨痛的闷哼,她倏地睁开眸,鲜血顺着剑尖坠落在她的裙衫上。 楚服双手撑在她的身上,那把剑穿透了她的肩膀。 赤血从她的唇中淌下,滴在陈阿娇的脸颊上。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怔怔地盯着唇色渐渐变得惨白的楚服。 为首的黑衣人眉头一皱,残忍地抽出剑身,又一剑刺了下去。 这一次楚服连发出声音的气力都没了,但她还是死死撑在陈阿娇的身上,任刀剑穿透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陈阿娇失神地问着。 为什么要为她做到这一步? 真的仅仅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吗? 楚服强笑了一下,无力地摇了摇头。 好像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衣人高高举起了剑,沉沉说道,“那便让你们俩死在一块罢!” 好吧。。那就死在一块罢。。 陈阿娇也极淡地笑了笑,她伸出双臂,搂住了楚服的脖子,将她残破不堪的身子拉下来贴住了自己。 “嗖——”的利器破空声而来,为首黑衣人突然眼睛突出,喉间多了一柄样式奇特的短镖。 其他黑衣人忙举刃戒备。 一把金色的弯刀如钩飞旋而来,几声惨叫,地上落下了数个死不瞑目的头颅。 “什么人?”有人大叫,“吾等背后之人,可不是你们惹得起的!” 话音刚落,刚才那个中镖而死的黑衣带头人突然姿势怪异地站了起来。 “大。。大哥?” “啊啊啊啊啊啊!” 一连串的尖叫中,带头大哥剑起剑落,连杀数人,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手脚腕部不知何时缠上了数根细细的红线。 剩下的最后两名黑衣人互相对望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 同一个念头——跑! 然而‘碰’的一声,两人感觉自己撞倒了一堵突然出现的铁墙,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人抓了起来。 一尊黝黑的巨汉像抓小鸡一样,一手抓着一名黑衣人。 “饶。。饶命啊。。”黑衣人苦苦哀求。 一把竹伞出现,儒雅的书生大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他把伞几乎全都撑在他身前那名看起来孱弱阴柔的披发男子头顶上。 那男子走到两名黑衣人前,勾着唇笑,“中原人就这点出息吗,居然这么多个大男人围杀两个小女孩?” “我们也是受人之命。。不得已而为之。。我愿告诉壮士那下命令的背后之人是谁。。求壮士饶我等一命。。” 黑衣人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巨人捏炸了,只能苦苦求饶道。 “没必要,我一点兴趣都没。”那男子耸了耸肩,“比起知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名,还是欣赏你们痛苦地死去能让人稍微愉悦点。” “你。。你这个魔鬼!!!” 黑衣人凄厉地尖叫,巨人用力将两人的头颅相撞,登时脑浆血液四溅。 男子将脸上沾着的脑浆放入口中舔了舔,皱着眉头道,“真是不是一般的臭。” 身后的儒雅书生面不改色地笑道,“这只是一些不足一提的小人物罢了,自然无法美味到哪里去,但那两个女孩就不一样了。” 滂沱的大雨砸在陈阿娇的脸上,身上的楚服已经一动不动。 她也不敢动。 脚步声接近,一把竹伞为她挡去风雨,然后一张带着讨厌笑容的男子脸庞凑了上来。 “小妹妹,你相信命运的邂逅吗?” “你能救活她吗?” “当然,只要愿意付出同等的代价,这世间没有救不活的人。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她打断道,“我什么都愿意。” 第28章 觉悟 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浓重的药草和血腥味。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受伤了。 “他妈的,那个家伙。。居然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跟我们打成平手。。也算是了不起。。” 藏老头的大弟子夏无焱光着通红的膀子躺在榻上,龇着牙骂咧咧地感慨道。 他的胸前有一道狰狞的刀伤,是所有人中受伤最重的。 “夏大哥。。你可别乱动啊。。小心伤口再出血了。。”范凝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为他缠着绷带。 乐菁菁安静地坐在一旁运功调息,她的剑已断成两截,躺在一旁。 君若见像一摊烂泥一样,大口大口地仰面躺在地上喘息着,他再也跑不动了。 梅不逊自己默默地往受伤的臂膀上涂着伤药,望着身负重伤的夏无焱,干咳了两声有些别扭地低下头道,“师兄。。谢谢你。。” 若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夏无焱挺身而出,本来该挨这一刀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罢了罢了,谁让你这臭小子毕竟是我的师弟呢。”夏无焱望着素来对自己没大没小的师弟总算诚恳地向自己道谢了,刚想豪迈地挥一挥手,结果拉扯到伤口,又狼狈地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藏老头和范武面色凝重坐在一角,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楚青衣独自站在昏迷的藏月床旁,眼含泪水,袍子下的双拳攥得生疼。 “对不起啊。。都是因为我太没用了。。”她极轻地说道。 因为实在是说得太轻了,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 即使她有一柄传说中的绝世宝剑,但因为自己太没用了。。所以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现在这样傻呆呆地等着大家好起来。 泪水蓄得太满,终是洒落了下来,砸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 藏月纤瘦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动,幽幽醒转。 她双眼迷离地望着站在床前偷偷拿衣角擦拭眼泪的楚青衣,喉间溢出嘶哑的声音,“小服?” “阿月!你醒了!” 楚青衣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藏月,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可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藏月眼前的人影慢慢清晰,她虚弱地朝她伸出手臂。 楚青衣怔了怔,还是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帮助她坐了起来。 “小师妹。”梅不逊等人也围了过来,看到她醒转,也都如释重负,“你还好吗?” “青衣。”藏月只是用一种楚青衣看不懂的眼神望着她,眸中泛起晶莹剔透的泪光,唇角却扬起了笑,“我见到她了,我见到小服了。” 楚青衣慢慢张大了嘴,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千真万确。”藏月自然能听见她心中所想,声音轻柔而坚定,“她和你那么像,又和你那么不一样。你知道吗,就是她救了我,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她回想着昨晚一幕幕惊险万分的时刻,将她晕倒前和楚服共同经历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 “一定是她送我回来的!她人呢?她。。她不在吗?”藏月凝眸环顾,可眼前就只有一个楚青衣。 “掌柜的说,你是被一位贵人送回来的,长安城里的小郡主。”楚青衣低低地说。 不知为何,在听了藏月说的话之后,她登时泛起百般滋味,心情变得更加难过和怅然。 不知是因为自己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小服而难过,还是因为和藏月共经生死患难的人不是自己而怅然。 “小郡主?”藏月目露迷惘之色,“我不记得有见过什么郡主啊。” “长安城里的小郡主啊。。”一直默不作声的藏老头低叹道,“偌大的长安,恐怕只有一位郡主。小服若真在她手里,倒是好办了。” “爷爷您认识这个小郡主?”藏月问道。 “一个小小丫头爷爷怎么会认识呢,但是。。”藏老头稍微顿了顿,微笑道,“但这小郡主的父亲,老头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多年以前,老头曾为他算过一命,我说他会生个真凤凰出来,可惜当凤飞于九天之时。。”说到这时,藏老头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轻得像似在自言自语,“老头本不想扰他,但若小服真在他府上,怕是也不得不再见上一面了。” “太好了,让我和青衣一同陪爷爷去找小服回来吧。”藏月全然没听出藏老头话中有异,既然知晓了楚服的下落,她只想第一时间找到她。 “小师妹别急,经昨天那么一闹,怕是长安愈加不太平了。即便要见,也得等身体好些了。”梅不逊道,“你瞧咱们可都挂了彩,接下来的每一步怕是都得小心为上,师父您说对吗?” 藏老头静静地道,“你们好好养伤,有些事,该由老头我出马了。” “师父,您又可知昨夜与我等一战的那个白袍金甲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夏无焱插嘴问道,“他那两把刀,真是邪门的很。” “不过是个受制于妖邪之辈的可怜人啊。”藏老头低叹道,“白袍金甲,狼纹披身,他们是长安最神秘的‘建章狼骑’,而那一长一短两把刀是‘极煞之刃’,是从邪灵身上炼化而成的。最凶的狼配极煞的刃,就是那些不敢见天日的掌灯术士们用来巡察人间铲除异己的强劲手腕了。” “不敢见天日?”藏月好奇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藏老头神色萧索,长叹道,“因为他们同魔鬼做了交易啊。” *********************************************************************** 楚青衣双手握紧剑柄,高高举起乌羽黑剑,低喝着劈杀在木桩上。 古老的重剑,看起来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劈断木桩,甚至劈裂木头下面的石盘和土地。 但是没有。。。青衣挥下的剑,就像击打在一大团棉花里的感觉,只在粗圆的木桩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剑痕。 她不甘地咬紧了牙关,又使出吃奶的劲高高举起了剑,一下一下狠狠地挥舞下去。 剑劈在木桩上硿硿作响,听起来很遥远。 藏老头站在屋檐下,静静听着。 身后传来一个脚步,有人站定在他的身旁。 “你不该让青衣用这把剑。”断臂的中年男子望着夕阳下瘦小而坚持的身影,低沉地道。 她看起来已经很疲倦了,微微含着胸,劈两下就不得歇息一下。可擦擦汗,她又咬着牙举起了剑,重复着单调的劈击。 藏老头没有作声,一动未动,脸色没有任何表情。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不该让她用这把不详之剑!不然总有一天,真正的魔鬼会降临人间!”范武从怀中猛地掏出把短刀,架在盲眼老者的脖子上,压抑地低吼着。 “嘘,你听。” 藏老头身形未动,只是缓缓伸出一指,示意范武噤声。 “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你听啊,蝉声越来越少了,这意味着寒冬越来越近了,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藏老头意味深长地打断道,“等寒冬到了,夜晚就长了,到时长安遍地妖诡,恐怕只有魔鬼方能战胜魔鬼了啊。“ “不!我发过誓,要让她们过平凡人的生活,你为何非要逼她?” “妖魔不除,谁人能过上平凡的日子?” “难道让一个孩子变成魔鬼,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张良啊张良,你自己倒是藏起来了,可你却想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推进深渊啊。” 听到‘张良’二字,藏老头面上明显一痛。沉默了许久,他才道,“或许你该听听这个孩子自己的选择。” 范武眼神一狠,手中微一用力,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气,将刀尖逼近老者,“或许我该杀了你!这孩子就解脱了!” “不,我不能死。”藏老头安静地道。 范武冷笑,“没想到堂堂谋圣,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你活得已经够久了,你不该活这么久的。” 藏老头露出了一种极难形容的表情,苍苍地苦笑了出来,“是啊。。我不该活这么久的。。或许我也快成妖魔了罢。。但是你根本不明白。。我并不是贪生,如今每多活一天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折磨。。若不是因为无法饶恕我自己。。我早该去地下见她了。。”说到这时,他轻轻伸指触碰上范武手中的刀,下一瞬整个刀身连着刀柄皆化为铁沫,随风散去。 “但是。。老头还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啊和一个必须要见的人啊。。” 范武目瞪口呆,惊得一动也不敢动,他早闻老者的’断金诀’已练得炉火纯青,可不想威力竟这般骇人。 只见藏老头慢慢走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而痛楚的楚青衣身前。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呢?”楚青衣握拳捶着地。 她痛恨自己病弱的身体,可是使劲捶着地,除了让她感到疼痛以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藏老头叹了口气,轻声低喃道,“孩子,放弃罢。” 楚青衣猛地抬头,对上老者空洞的眸。 “放弃罢,认命罢,就做一个被人保护的弱者罢。” 楚青衣浑身颤抖了起来,咬紧牙关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哭泣罢,低头罢,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罢。” “爷爷!”一个娇小的人影冲了过来,她挡在楚青衣和藏老头中间,忿然道,“您在对青衣说什么呢?!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 “努力吗?”藏老头继续道,“可是这种没有觉悟的努力,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啊。” 楚青衣听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血腥之气在口腔里蔓延。 自己原来都在。。浪费时间吗? “你为什么要练剑?”藏老头问。 “为了。。变强。。”青衣的声音嘶哑而哽咽。 “为什么要变强?” “为了。。保护。。大家。。” “保护大家?多么冠冕堂皇又自欺欺人的理由啊。孩子,自身难保的你根本就不懂真正变强的觉悟啊。” 藏老头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眼泪,一滴,两滴,三滴。。。坠入尘土,砸在手背。 真是无比懦弱的眼泪啊。。。 藏月伸手扶住青衣,安慰道,“青衣,爷爷他年纪大了,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猛地甩开了藏月的手,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追赶上藏老头。 她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大口大口喘息着问道,“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变强的觉悟?” “听着,保护并不算什么伟大的力量,真正伟大的力量不是保护,而是仇恨。当你发自心底的开始憎恨这个世间,你便不再软弱。你心中的恨意会帮助你真正举起手中的剑。到那时,你才会体会到何为真正战无不胜的强者之道:当你拔剑,日月皆黯,天地皆泣,万民皆会臣服于你;当你挥剑,万物陷于血火,万疆分崩离析,万事皆化为云烟。而你——将化身为魔。” 藏老头一字一字地问道。 “所以,你还想要变强吗?” 第29章 治伤 “你能救活她吗?” “当然,只要愿意付出同等代价,这世间没有救不活的人。不知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 她打断道, “我什么都愿意。” 陈阿娇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竟是不带一丝犹豫,也透着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坚决和冰凉。 披发男子眸中微露几分耐人寻味的讶色,像似没料到长安城中养尊处优的小郡主竟会为了救另一人而如此决绝。 “敢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男子的目光落在楚服脖子上的铁圈,挑着眉毛问道。 无论是匈奴还是汉朝,他知道只有失去自由的罪犯或者奴隶才会被带上铁圈。 只见陈阿娇的唇颤了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是真的不知道楚服于她,究竟是奴隶,是朋友,还是恩人呢? 她只知道,在冷剑朝她们刺去的那瞬间,她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有她陪着自己一起死去也不坏。。。 “原来是这样。。。”男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生命是神的恩赐,要让一个人生,恐怕就得以另一个人的死来做代价。” 陈阿娇身子微微一颤,敛下了沾着雨露的纤长睫毛。 男子将陈阿娇的表情尽收眼底,他蹲了下来,伸手抚去陈阿娇脸上的血泥,温柔地道,“不过你放心,像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我是不会要你死的。但是——”男子话音一拖,脸上的笑意更深,“我要你亲手取一个人的性命。。他是。。” 他低下了头,凑到陈阿娇的耳旁轻声说了数语。 只见陈阿娇瞳仁猛地一缩,震惊地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 是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物。 她其实是不介意杀这个人,但是她也深知。。杀了他会有大麻烦。。 “很快郡主自会知道我的身份。但在此之前,我想郡主应该尽快做决定,是否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做代价来交换她的性命呢?”男子指了指背上蔓延着大片大片血花的楚服,云淡风轻地笑道,“她应该撑不住了罢,如果真的死透了,那可就麻烦了。” “救活她!”陈阿娇咬着牙豁出去道,“我答应你的条件!快救活她!” 男子笑容更深了,他站起身来,对着身后儒雅的长袍男子不客气地道,“如此,便劳烦公孙先生了。” “遵命。”身后的男子谦恭地垂了垂眸,伸出左臂指着昆仑池上慢慢漂漾而来的一艘乌木船,“先请上船罢。” 楚服被抬到了船上,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僵冷。 陈阿娇顾不得身上湿透,守在她的身边,用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为楚服除去鞋袜的儒雅男子。 “你是个大夫吗?你想怎么救?” 她见他两手空空,身上像似并未有带什么灵丹妙药,便狐疑地问道。 男子抬眸瞧了陈阿娇一眼,没有回答。 他轻轻咬破了自己的左指,嘴上念念有词,像似在低声唱颂,他用血郑重地在楚服的眉心,掌心和足心处画上古老的咒文。 陈阿娇听不懂他口中所念之词,但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哆嗦,有种强烈的不适感翻涌而出,逼的她想捂住双耳逃出船外。 但那披发男子却慵懒着靠着船身,享受似地闭上了眸。 待画到她左掌心时,男子手势微微一顿,素来波澜不惊的眸中泛起几丝惊异。 “怎么了?”但这微乎其微的举动还是让一直盯着他的陈阿娇察觉了。 他像似没听见般,只是皱紧了眉头,口中的唱颂越来越快,像是急急雷鸣。 血色的咒文慢慢渗入楚服体内,她原本苍白的脸庞一时之间变得妖异的红。 陈阿娇终是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身子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外面的风雨似乎更大了,船身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摆。 陈阿娇怕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惧蔓延开来。 关于黄门秘术和上古巫术她并非没有耳闻,甚至也曾亲眼见过李少君在她面前凭空化蝶。 但她一直以为,那些只是小把戏而已。 愚弄世人混淆耳目的小把戏而已。。。 可眼前的一切却逼着她不得不相信。。或许这个世间上的确存在着某种力量可以扭转生与死。 只是这种力量实在让人承受不了。。。好像有头野兽在她头颅里怒吼,震得她全身发麻。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宫中的传闻,那是关于当今皇后薄皇后的。这位皇后娘娘虽然位居后宫之首,却始终得不到圣上喜爱,也一直没有子嗣。据说是因为她总说曾看到死去很久的人又出现在深宫之中。这话传到皇帝耳中,自然惹得龙颜不悦,许是觉得晦气,此后除了家宴,皇帝从不见薄皇后。 她又想起了前几天那个大家都以为疯了的十皇子刘彘对自己说的话。 “阿娇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个世间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 这个世间。。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关于生与死。。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了解更多的真相。。又究竟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风雨是什么时候停歇的,她不知道,待她回过神来,只剩下她和昏迷中的楚服留在船上。 “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小郡主可千万不要忘记答应我的条件啊。” 她晃着晕沉沉的脑袋,断断续续地记起来那个带着讨厌笑容的男子最后贴着自己耳旁说的这句话。 那个条件啊。。。 四肢无力的她艰难地爬到楚服身侧,同她并肩躺着,望着乌黑的船顶,长长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 半晌,她转过身,望着楚服安静的侧脸,幽幽地道, “为了救你,我怕是要成为整个大汉的罪人了。” 然回答她的只有楚服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真傻啊。” 她慢慢闭上眼,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在说楚服,还是自己。 ********************************************************************************* 风吹来,船身轻轻摇晃,半梦半醒间陈阿娇翻了个身,忽然感到鼻尖像似蹭到了什么东西。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瞪得老大的眸子,而自己的鼻尖正抵着她的鼻尖,暧昧的姿势,两人相距呼吸可闻。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谁都没有动,像似在各自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在睡梦中。 当然仅仅只是一瞬间。。。 一瞬间之后,原本安宁温馨的船舱里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哎呦!”楚服坐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脸茫然问道,“为什么打我?” “疼吗?”陈阿娇语气冷冷的,但是脸上却染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酡红。 “当然啊。。为什么打我?”她是真的不解。 她心无杂念,也不懂世事,并未觉得方才两人那般相处有异。 陈阿娇有些不自然地咬了下唇,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打她,可刚才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如果自己不打她,有些事情就好像再也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 她害怕这种莫名难言的感觉。。。也讨厌出现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所以她就打了她。。。 “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死。”她只好这么说。 楚服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身上,诧异地抬起眸,盯着陈阿娇,“你。。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些。。黑衣人呢?” 她明明记得自己身上应该被那黑衣人捅了两个血窟窿,可是现在并无一处伤口疼痛。 “只能算你命不该绝罢。”陈阿娇像似不愿多说此事,朝她别了别嘴,“要是无碍了,赶紧去船头划船,这下总该回去了罢!” 楚服满腹纳闷地被陈阿娇赶到了船头,此时月明星稀,池面上水波清幽一片。夏夜的凉风吹来,楚服长长伸了个懒腰,吐了一口浊气,登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体内游走。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左掌空白无纹,原本她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因为青衣也是如此,可此时此刻她却在刹那间感到有什么东西好像藏在掌心之中,慢慢苏醒了。 “还傻愣着干什么?”船舱内传来陈阿娇透着凉意的低骂。 “罢了,管它呢。” 楚服本就不是一个爱多想的人,她微微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便拾起船桨,不再看自己掌心。 远处隐隐传来隐约的箫声,她听着有几分耳熟,偏偏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罢了,管它呢。” 既然想不通,干脆就不要想了。 这大概就是楚服的人生格言,也是因为如此,或许她比任何人都活得简单,活得轻松。 船身抵岸,楚服转头对着陈阿娇喊道,“到岸了,出来罢!” 船舱内没有传来声响,船身却有些不自然地摇晃起来。 她纳闷地探头进去,看到陈阿娇正艰难地撑着船身想站起来。 她满脸冷汗,刚刚撑起身子争扎着不过走了一步,左脚脚踝处传来那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低呼了出来,又重重地跌坐了下去。 “你受伤了?”楚服箭步冲上前,虽然船舱内昏暗,但她在黑暗中却像动物般能正常视物,自然看清了陈阿娇脸色的痛楚和她死死捂着脚踝的狼狈模样。 楚服蹲了下来,朝她脚踝处伸出手。 “喂,你要干什么?”陈阿娇本能地一缩脚,但脚上的疼痛让她动一下都像被数不清的针扎了一般,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服却不由分说地牢牢按住了她的脚,皱着眉头摸着她的疼处。 “喂!你。。你。。”陈阿娇又羞又怒,忍不住想再扇她一个耳光。 “疼的话就叫出来,很快就好。” 说话间,楚服猛一用劲,只听’咔擦’一声,就帮陈阿娇错位的腿骨恢复了位置,她从船内卸下一块木板,扯下一节衣衫麻利地固定住她的脚踝附近。 “来,我背你回家。” 望着楚服蹲下来要背自己的姿势,陈阿娇怔住了。 许多年后,她时常还会梦到到这一幕。 那年长安, 昆仑池上, 夏夜的晚风习习, 水波荡漾声不绝, 不知名的箫声悠扬, 一点都不懂情爱的傻瓜, 竟说出了温柔得让人想落泪的话, 然后她轻轻搂住了那个带着血的单薄背影。 。。。。。。 “你放心,其实这只是小伤。” 月光下,楚服背着陈阿娇走在蝉声鸣鸣的小道上,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好看。 楚服轻快地道,“记得以前阿黄也经常崴到脚的。” “阿黄是谁?” 陈阿娇还没调整好自己的心绪,只觉得夏天真的太热了,趴在楚服的背上,她觉得脸越来越烫。 “阿黄啊,是我以前村里的一条狗。”楚服很自然地道,“它太调皮了,总是瞎跑,所以才老受伤。。” “楚服!!!” 居然敢把她堂堂郡主跟走犬相提并论,陈阿娇忍无可忍地揪住了她的耳朵,大声道, “你去死!!!” 第30章 杯酒 明月如许,挂在枝头。 “你平时都和谁结了那么大仇?那些黑衣人非杀你不可?” 楚服背着陈阿娇,望着地下两人的影子问道。 “你别问了。” 陈阿娇沉默了一会,冷声道。 “这也不能问?” 陈阿娇继续沉默,对那批黑衣人的刺杀,虽然最后没能听到他们亲口道出背后指使之人。但在她冷静下来之后,也不难判断出究竟是谁迫不及待想除去自己灭口。 “有时候就算知道是谁又能怎么样呢?” 良久,陈阿娇幽幽地叹了口气。 “在皇家,有很多事情是很难解释的。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大殿之上,人人都是骗子。况且比起那些黑衣人。。我更担心的是。。。” 她话没有说下去,那是楚服不知道的细节了。 她心里隐约察觉到,真正危险的反倒是那些救了自己和楚服的神秘人。 “别担心那么多啦,总之你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睡一觉!”楚服撑着疲惫地双眸,嘴里低声嘀咕着,“说真的,我竟有点怀念那间地牢了,那里毕竟有小黑在,我好想它啊。” “真是不可理喻的怪人,居然会想一头牲畜。”陈阿娇失笑。 “它也是我的朋友。”楚服的声音忽然变得难得的认真,“陈阿娇,你有考虑过交一些朋友吗?真正的朋友。” 陈阿娇未答,沉默了许久,才道,“快回去罢。” 城门越来越近,星点火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楚服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 李阡觉得自己要疯了,她双手死死攥着缰绳。 此刻的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一是因为已经一整天都寻不到小郡主陈阿娇的踪影; 二是因为。。她黯然垂下眸,望着自己被黑甲包覆的腹部。 今早当她在一家客栈里清醒过来的时候,登时冷汗直流,她发现自己腹部那道被哥哥李陵刺入的伤口已经被人仔细包扎好了。 为她宽衣解带,疗伤敷药的是什么人?! 她胡乱披好整齐摆在床头的黑衫劲袍,仓惶而愤怒地下楼抓住掌柜,想问出把自己带到这里的人是谁。 但那掌柜的只能说出那是一个黑纱罩面身姿窈窕的女子,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该死的,想她身为麒麟暗卫最害怕的两件事竟然在同一天发生了:主子的失踪和身份的暴露。 当然对她而言,最痛苦的还是自己哥哥朝自己刺出的那冷血的一刀。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滚滚而来的巨石,毫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碾得她快要窒息。 最糟糕的是,若今晚还是寻不到陈阿娇,她怕是就得提头去见长公主了。 一整晚她几乎策马跑遍了整个长安,望着远处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际,她苦笑着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子。 该寻一个无人的地方,自行了断罢。 正当她绝望地想着,从城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哗。 她勒马眺去,登时欣喜若狂。 “走开!还没到城门放行的时辰。” “放肆!还不快放本郡主过去!”绯衣女孩虚弱地趴在一个灰衣女孩的身上,皱着眉呵道。 “郡主?”守城的两名官兵都带着浓浓的醉气,上下打量着这两个浑身血泥衣履褴褛的狼狈丫头,其中一人仰头大笑道,“那老子还是他娘的天皇老子了!” 陈阿娇听了脸色气得煞白,楚服却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看来在长安,没了那些光鲜漂亮的衣饰,你就不是郡主了啊。” 楚服的这番天真的话说得陈阿娇脸上一阵红白,偏偏又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眼下这个情况,她倒是有点体会到了何为世态炎凉,那是以前一直站在高处的她从不曾有过的感受。 “走走走!都说了时辰未到,还不滚到别处撒野!” 那两官兵本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喝着酒,结果还碰上这两个怎么都不肯离去的疯丫头打断了酒兴,不耐之下竟举起手中的长戟挥赶两人。 只听‘咣当咣当’声响,两人举着半截戟身愣住了,望着插在城墙之上不断摇晃的那把青色宝剑,他们的酒意登时全醒了。 高头骏马,黑甲玉冠,肩上麒麟图案的纹章泛着玄色的寒光。 那是属于皇家的麒麟暗卫! 两官兵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忙道,“卑职。。卑职参见大人。” 李阡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抽出墙上的剑,单膝跪在陈阿娇和楚服面前,将剑高高举过头顶, “属下救驾来迟,请郡主责罚。” 那两名官兵听了,登时呆若木鸡,随后重重向陈阿娇磕着头,“是小人。。小人有眼无珠。。求郡主饶命。。” 陈阿娇置若罔闻,只是示意楚服放她下来,对着李阡道,“你扶我上马罢。” “是。”李阡小心翼翼地送陈阿娇上马,转头盯着那还在磕头的官兵,问道,“敢问郡主,这两人该如何处置?” 陈阿娇望着那官兵额角流下的鲜血,若是平时,这位张扬跋扈的小郡主估计早让李阡狠狠教训他们一顿或者亲自上去在他们脸上一人踹上一脚。但是今日她却只是很疲惫地轻声道,“这两人虽阻我入城,但毕竟合乎我大汉律法,只是醉酒守城,该按军法处置。” 李阡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陈阿娇,心里不明白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怎么突然转性了。 一路上她紧张地询问陈阿娇这一整天的去向,她的脚伤还有楚服身上的血衣是怎么回事。 但陈阿娇只道是在昆仑湖畔遇到猛兽,楚服是为救自己而负了点伤。 回到公主府之后,李阡更是目瞪口呆。 陈阿娇叫人准备了一桌子的佳肴,唤她,银霜还有楚服一同享用。 “属下身份低微,绝不敢与郡主同席。” 李阡单膝跪下,抱拳说道,额角冷汗直流,不知这小郡主是何用意。 一旁的银霜也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楚服倒是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只烤鸡就大嚼特嚼起来。 “你俩是担心有毒吗?”陈阿娇盯着李阡和银霜问道。 “属下不敢。” “奴婢不敢。” 二人忙道,望着楚服好端端的模样她自是不会担心有毒,更可况陈阿娇是主,而她们是仆,就算真的有毒,也不得不从。只是这实在是她们跟随陈阿娇这些年来头一遭遇到的怪事。 这位小郡主素来是个性子凉薄冷漠的主,脾气还有点暴躁,再发生了那件小猫儿的事后,更是跟谁人都不再亲近半分。但这失踪了一整天回来后,就感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怎能不让她二人手足无措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紧张干嘛。。她只是想。。只是想和你们交朋友罢了。”楚服一边塞着烤鸡,一边含糊不清地道。 交。。交朋友? 跪在地上的两人诧异地抬起眸,望着陈阿娇脸上露出不自然却难得有些忸怩的神色。 李阡和银霜互相看了下,还是谁都不敢轻易站起来。 楚服放下啃了一半的烧鸡,大咧咧地走到两人面前,用沾满油渍的手扶起两人,“我说你们这些长安城里的人啊,怎么那么磨磨唧唧的,交朋友哪有这么难啊!不就是一起吃好吃的!一起玩好玩的!别老想一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臭规矩啦!” 两人都苦着一张脸望着楚服油腻腻的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啊,我知道了。” 楚服跳了起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不多时,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差点忘了,交朋友最关键的一点!” 众人脸色一变。 只见楚服眨了眨清澈的眸子,扬了扬手中的酒壶,“一定要一起大醉一场!” 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的,杯酒逢知己嘛! 很显然这句话的意思应该就是,不喝酒怎么能交到朋友呢。 =============================================================== 仇恨? 只有仇恨才能让人强大吗? 夏无焱躺在床上,缓缓抬起自己通红的左掌。 是什么时候开始仇恨这个世界的呢? 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的时候吧。 “别碰火!这是很危险的!” 父亲重重打掉了小阿夏快触碰到油灯的手。 很危险吗?可是不知道为何,小阿夏总觉得火中有什么在召唤他。 村里有人不慎引起了火灾,大伙儿都拼了命的拎着水桶救火,没人注意到一名少年眸中直直地盯着冲天的火光,伸出手掌慢慢靠近着炙热。 “孩子,你想干什么?” 一位白发苍苍的盲眼老者伸杖挡住了还差一步就要步入火中的他,那是年初刚刚搬到村里来的藏爷爷。 “我。。我。。”灼烫的热浪将小阿夏的头发都烧焦了,可他却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你疯了吗?!”父亲忙把他抱了起来,周围有人在指点他,“真是个怪孩子啊。” 从那以后,父亲在家中也不敢点灯。 小阿夏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是邻居家的小蝶,但是村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少年阿非也喜欢小蝶。 男孩子之间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他们相约在树林里打一架,输的那个人便不得再追求小蝶。 对少年人而言,这个法子虽然粗暴,但是却最简单直截。 那时的夏无焱身体还没长开,意料之中地被十五岁的阿非打得满地找牙。 小蝶哭着求阿非别再打了。 或许正是因为看到了最喜欢女孩子的眼泪,夏无焱一抹鼻血,硬拼着一股气挥出了彻底改变他人生的一掌。 当火苗凭空从阿非的身上冒出来,吓得他像个被烧了屁股的猴子一样倒在地上打滚灭火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笼罩了自己。 但当他听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大叫着“怪物”从他眼前跑走的那一刻。。。他傻住了。 很快,女孩带着村里的大人包括他的父亲包围了他,不少人手里握着锄头或是镰刀,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畏惧又惊异的眼光瞪着他。 那种眼光。。不像是看一个孩子,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阿爹。。我没想伤害他。。我只是。。不想输。。”他小声解释着。 “啪”的一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 “住口!”父亲揪住了他的衣领,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老夏啊。。看来我们不得不把这孩子交给。。那些人。。”老村长叹道,“阿非的爹娘已经报官了。。你也知道的。。若发现这样的孩子。。是会给村子带来不详的啊。。” “爹。。我真的没想伤害任何人。。”小阿夏流着泪重复着,不解地望着面目凝重的父亲。 “老子从今往后没有你这个儿子!” 只见父亲忽然大吼,一把将他往树林深处推去,“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许回来!” 其余村民大惊,忙冲上前,却被发了疯似的父亲张臂拦住了。 “滚!快滚啊!” 小阿夏在父亲的咆哮声中没命地跑啊,跑啊。 年少的他心惊胆战地在山林中躲了一夜,可是他根本无处可去,快到天明时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往家走。 除了回到父亲身边,他不知道还能去哪。 但是还没走到村子,他便止住了脚步。 几名白袍金甲的男人守在村口,而他父亲的尸身便被挂在村口的大树下,一晃一晃地像是在等着他回来。 火,无名的火,从他心底烧起,冒腾在他的掌心。 在他想冲出去跟那些人拼命的瞬间,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还不是时候。。孩子。。还不是时候。。” 一位白发苍苍的盲眼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轻轻握住了他滚烫的掌心。 “你现在的火势还太弱小了,但是你要记住你此刻的感受。有朝一日,等你再出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时候,你要带着比你此时此刻所感受到更深的恨意,将一切罪恶都燃烧殆尽!” “从今日起,你便叫无焱。你要时时记着,有人想要灭了你心中的火,但你要告诉他们——” 夏无焱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掌心中冒出一团火焰,慢慢凝聚成火龙的形态凌空游走,他猛地收拳,将全部的力量都死死攥于掌中。 月光洒了进来,照映在他胸前狰狞的刀疤和眸子里腾腾而起的灼光上。 你要时时记着,有人想要灭了你心中的火,但你要告诉他们—— “谷神不死,吾心不灭!” 第31章 较量 堂邑侯陈午路过女儿陈阿娇庭苑门口的时候脚步一顿,他听见殿内传来女孩子带着浓浓醉意的笑骂声。 “继续喝啊!谁怕了是小狗!” “李阡,傻愣着干嘛?倒酒啊!你怎么还是一如既往地扫兴。。算了,我自己来!” “哈哈哈,银霜你快去取笔墨来!这没用的家伙醉了!我要在她脸上画画!” “郡主。。您也醉了。。不能再喝了。。” “我。。我才没醉呢。。” “喂,楚服!你怎么能这么没用啊。。快醒醒。。我命令你马上醒来!喂,你听见了没有?!” 如果是长公主,此刻估计会冷不防地推开门斜眼瞟着里面肆无忌惮的一干人,就足够让除了可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楚服外的其他人在第一时间吓得酒意全无如遭雷劈生无可恋了。 但是陈午却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摇着头低喃了句‘唉,若是让你的母亲知道了’,就慢慢离开了。 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只有父亲宠溺女儿时才有的笑容。 这应该也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女儿笑得那么开怀,声音中满是快活。 事实上,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座长安城里有人笑得那么快活了。 当然每个人都会笑,但大家脸上挂着的都是虚伪的笑,贪妄的笑,谄媚的笑,狂傲的笑或是根本毫无意义的笑。 像那种纯粹快乐的笑,他是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见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的女儿可以一直快乐地笑下去。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位不同寻常的老者跟他说的话。 他告诉他,他的女儿是真正的凤,可当凤飞于九天之时。。。 “呀——”一只漆黑的乌鸦发着哑哑的叫声掠过他的头顶,像似在提醒着他时辰不早了。 他面色一下子凝重了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帛书,快步踏进在府邸后门悄悄等候的马车。 *********************************************************************************** 楚青衣感到自己似乎奔走在一片血与火的焦土上。身后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举着那把乌羽剑在追杀她。她跌跌撞撞地穿行在无数白骨和游荡的孤魂之间,背后锋锐刺耳的剑鸣声越来越近,让她不敢有哪怕是片刻的停歇。她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她累了,累坏了。。。她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奔跑。她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比起害怕被杀死,她更害怕的是要面对身后追杀自己的人。终于,她跑到了一处陡峭的悬崖边,别无选择地转过身。 她听见血肉被剑身穿透的声音,然后她终于看清了凶手的容貌。 那是——她自己的脸! 她惊醒了!衣衫都被冷汗尽数打湿。她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真是个无比诡异骇人的梦。 在藏老头对自己说完那番话之后,她最终还是丢下了乌羽剑。 她是很想要变强没错,但她不认为只有仇恨才能让自己变强。 心地善良的她觉得如果一定要化身为魔才能使用这把剑的话,她宁愿选择放弃。 一定有其他方式变强的。她坚信。 此时时辰尚早,鸡都没有打鸣。但她也不敢再入睡,生怕又梦到自己被自己杀死的那诡异的一幕。 她披上衣衫,轻轻推开房门。 今天很奇怪,目之所及,皆是雾霭。夏天还没结束,按到理不该有这么浓的雾气。 但更让人感到奇怪和不适的是,很安静。。。太安静了。 好像所有人都在熟睡中,就连知了都还在沉睡。 雾气中她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庭院里的大石上。 她揉了揉眼睛,是藏爷爷吗? 她悄悄躲到了一根近一点的廊柱后面,才看清原来坐在大石上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脸上的妆艳丽妖媚,穿着一袭浅紫色裙衣,精致而华贵,但双肩和胳膊却是□□的,肤色莹白的令人炫目。 这个时辰,在这家小客栈的后院里出现这么一个女子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放心罢,那些小乌鸦都在睡梦中暂时醒不过来的,你还不出来?” 她看见女子忽然仰头幽幽地来了一句。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 她刚想走出去,便闻从长廊的另一侧传来了熟悉的银杖触地的声响。 盲眼老者的步伐格外沉重,一步一铅地走到女子身前。 女子没有站起来,而是绞着发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发苍苍的藏老头,轻轻地笑,“许久不见,你清减了啊,张大哥。” 张大哥? 楚青衣愣住了,她为什么要叫藏爷爷张大哥? 而且看女子的容貌差不多是三十岁上下,藏爷爷最起码能做她的爹了,叫大哥也把他叫的太年轻了吧。。。 正想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更加让楚青衣感到不可思议。 只见藏老头微微弯下腰,持杖作揖,朝女子一拜,“草民藏弓拜见娘娘。” 女子听到‘藏弓’和‘娘娘’时,细眉都不自觉地向上挑了挑,唇边笑意更深,“飞鸟尽,良弓藏。过去的五十年,我还以为你真的藏起来了,可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呢?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把‘界’设在离皇宫这么近的地方,倒让我好找。” 五十年?! 楚青衣再次震惊了,这女子的脸庞十分光洁,看起来一点皱纹都没有。就算她妆术再精湛,无论如何都不像年过半百的人啊。 “为了再见一眼故人。”藏老头一字一字地答道。 “故人啊。。” 女子终是捂着唇,咯咯笑出了声,“你瞎了很久了罢,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初你的这双眼睛可不就是为了你的那位故人自己挖出来的吗?” 藏老头素来波澜不惊的面色也涌出一丝稍闪即逝的痛意。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娘娘,你不该出现在这的。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这里只有我这个糟老头子而已。” “好吧,既然张大哥已死,那你也无须再叫我什么娘娘了,就叫我云雀罢。” 云雀站了起来,敛起了笑容,“云雀可是有十足的理由来找你呢。藏先生你的爱徒将我身边最得力的一条狗打伤了。不是有句俗话说的好,打狗也要看主人嘛。我的脾气你也应该知晓,若有人伤我半分,我必诛他满门。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本性难移。不过看在你我这么久的交情上,若是你肯交出那把剑,再亲自送你的徒弟们在睡梦中舒舒服服的上西天,便可饶你一命,也算是皆大欢喜。” “否则。。。” 云雀勾着唇,伸出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双手,轻描淡写地道,“你要知道,对女子而言,如果弄脏了手的话,一定会觉得很不开心的。如果女子不开心的话,就有你们男人受的了。” 楚青衣死死咬紧了牙关,才忍住了强烈的害怕颤抖之意。 剑。。。这个女人原来也是为了那把剑来的。。。 那把剑后来又被藏爷爷放在哪里了呢?这女人显然是没寻到。。 楚青衣微微有些庆幸那把剑还好没有放在自己身边,不然对这女人来说简直是囊中取物了。 “云雀?这个名字同你之前的。。”藏老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锋一转,终是哑声笑道,“ 呵呵。。你终究还是一只鸟啊。”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只臭乌鸦?”云雀斜眼望着藏老头,笑着道。 “那不一样,云雀不过是笼中之鸟,但乌鸦却是死神真正的使者啊!” 说话间,藏老头猛地伸掌向女子身上重重拍去,气势如龙。 云雀似乎叹息了一声,竟没躲。 老者的铁掌像似打进了一大团不知痛痒的棉花上。 云雀凝眸望着藏老头空洞的盲眼,忽惋惜地摇头道,“想当年,你可是你们三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可如今。。。你连这么普通的迷雾幻术都识不破吗?看来你真的老了。” 话音刚落,老者面前的女子便凭空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来过一样。 但雾气未消,楚青衣知道女子的真身肯定还在某个角落。 “向魔鬼献上自己的灵魂来换取一时的力量和美貌,每日都要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想必你现在一定很后悔不能像个正常老人一样在某天日落时悄然长眠。” “住口!” 云雀的身影从迷雾中跃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恶狠狠地直刺老者面门。 老者口念‘断金诀’,单掌硬接住匕首,铁沫纷飞。 云雀消失。 “吼”的一声低吼,从迷雾中跳出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 老者口念“火炎咒’,老虎瞬间被烧得飞灰湮灭。 云雀的声音在迷雾中有些吃惊,“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火炎咒?” 咒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但再强的巫者无法掌握所有的咒,甚至极少人能掌握两种以上的咒术。因为咒与咒之间,彼此牵制相克。比如一名‘水龙吟’的高手,说明先天水属性非常强,即便后天再勤加努力,因为水火难容的关系,也很难修成‘火炎咒’。 同样,藏老头一直以来是‘断金咒’的行家。而五行之中,金火相克,所以云雀没有料到,藏老头还藏了这么一手。 空气中传来压抑的声响,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势必要将老者压成肉饼。 老者口念‘大力诀’,一拳将巨石击的粉碎。 老者口念‘冰心诀’,凝雾成冰,挡住四面八方的暗器。 。。。。。。 楚青衣看呆了。 咒的吟唱,术的飘逸,亦幻亦真的招式,繁华落尽的战斗——这就是巫者之间真正的较量! 老者从容地在迷雾中地移步,白□□浮,一派宗师风范,“五十年的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不过至少你说对了一点,我的确无法识破你的幻术,但是——” 说话间老者迅速咬破手指,用血将‘大风咒’写在银杖上,以雷霆之势猛击一方,“我一个瞎子又何必要识破?” 雾霭散尽,天明未明。 云雀跌跪在地上,呕出一大片深暗的黑血。 “眼见为虚,耳听为实,你的那些幻术对我并没有用,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真身在哪里。” “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一开始要攻击我的幻影?”云雀抹了抹唇边的血,问道。 藏老头不语。 云雀忽笑了笑,“好吧,五十年的时光的确让大家都变了很多,我真是没想到如今连温文尔雅的谋圣都学会打女人了。但是,你以为真的就赢了吗?” 谋圣?! 楚青衣听到‘谋圣’二字时脑中嗡嗡作响,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云雀忽然伸手朝自己这边一勾。 她只觉得自己身子被人狠狠地向前一扯,下一瞬,脖子便被云雀死死掐在掌心。 “青衣!”藏老头脸色一暗。 “呵,你故意攻击我制造的幻影,就是为了把你的那些本事教给你的这个宝贝看吧?”云雀唇边勾着冷笑,“能自己从沦梦之境中醒来,倒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可惜她却没把自己藏好啊。” “放开青衣!” 云雀微一别脸,轻松避开数枚飞射而来的小石子。 藏月等人从高处一跃而下,紧张地望着脸颊被勒成朱红色的青衣。 “你们不用管我。。我只是个累赘。。咳。。”楚青衣艰难地喘息道。 “别说话!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藏月咬牙叫道,手心捏着石子。 “呵,都醒来了啊。” 云雀含笑盯着众人,“看来这次是我轻敌了呢。不过来日方长,下次见面时——” 她眸中泛起残酷的光,“我一定会得到那把剑,然后用那把剑,亲手把你们所有人的四肢五官都割下来!”说话间她猛一挥手,甩出数条露着尖牙的毒蛇咬向众人。 待众人解决掉这些幻象,再抬眼看时,已不见云雀和楚青衣的身影。 与此同时,一名身穿华服的中年男子踏入院内。 “都住手!”藏老头急忙喊停了蓄势待发以为他是云雀同党的众弟子。 看到众人怒气冲冲的攻击架势,吓得中年男子忙后退了一步,慌张而不解地望着老者。 “藏先生。。许久不见。。这是怎么了。。?” 藏老头长叹了一声,“我想你来晚了,堂邑侯。” 第32章 临危 她跑到了悬崖边,在回过头的刹那,听到了自己的血肉被穿透的声音。 她瞪大了眸子,强忍着腹部传来的剧痛,难以置信地盯着咫尺之前那张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庞。 黏稠的血顺着冰冷的刃蜿蜒坠落,落地开成血色的花。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懂。。”她的瞳仁开始涣散,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 眼前的自己面无表情地道,“众生必有一死。但你可知众生死后将归于何处?你我又归于何处?” “我。。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因为——” 眼前的自己忽然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启唇轻动了数下。 可她却一个字都没听见,只看见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唇不停地重复张合。 利刃被抽了出来,她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地向后轰然倒在大片血花之中。 -------------------------------------------------------------------- 楚青衣猛地睁开了双眼,醒了过来。 好黑,好像全世界都被遮染上黑墨,她好像失去了全部的知觉和感官。 慢慢地,她终于听见了第一个声音,是水声,很遥远的水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 然后她感受到了寒意一丝一丝渗入骨髓,她挣扎着蜷了蜷手,使劲握拳,努力想找回一点真实感。 她摸索着身下,是冰冷湿滑的石头。她吃力地站了起来,伸手不见五指,眼前的一切都被深邃的黑暗包围,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看不清方向,不自觉地颤抖着向后退。 “这。。是什么地方。。”楚青衣抖索着朝着虚空发问。 说话间,她猛地撞到了一块粗糙的石壁,骇得险些大叫出来。 然后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更大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她忽然明白了,眼前之所以这么黑并不是因为天色太晚,而是因为她身在地底。 她身子一软,沿着石壁滑坐下来,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忍不住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我会死在这里吗。。死在这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浑身的血仿佛要凝结成冰,楚青衣觉得好冷,害怕得想哭,偏偏又好像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扑哧”一声,她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 她一愣,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还是不安地重新扶着墙站了起来。 一切又回归短暂的寂静,却好像是永远那么久。 “我。。我得离开这里!”她摸索着墙壁,尝试着向前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盲兽,被躲在暗处的猎人肆意打量。 沿着石壁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在墙壁上摸到一块有棱有角的凸起,但她分辨不出是什么。 她鼓足勇气,不顾一切地继续往前走,然后发现每走一段路,都会在石壁上摸到一块不自然的凸起,有着人为篆刻的硬朗线条,好像是某种图腾。 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处天然形成的穴道,而是一个人为打通的地道。 但这条地道仿佛永无尽头,不知通往何处。若不是水声越来越清晰,楚青衣甚至会以为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 她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几个时辰。渐渐地,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她晕沉沉地想着:若自己真的在地底下,是什么样的人挖得如此绵长的地道?又是为何而挖呢? 前方忽然隐隐有了微光! 楚青衣精神一振,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她不用再扶着墙壁就冲上前去。那些细碎的光芒,仿佛是繁星的碎片,在黑暗中点亮她的眼睛。 可前方的光亮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跑不到,就好像故意在跟自己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每次楚青衣觉得自己快赶上那道光芒的时候,它又像长了脚一般朝前移动了。 脚下一绊,她猛地扑倒在地,被尖石划破了手臂。 她忍着痛想爬起来,却呆在了那里。 远处那道光芒慢慢朝自己这边移来,不仅如此,越来越多的光芒好像一下子从黑暗中苏醒,朝自己这边涌靠过来。 “这是。。鱼。” 楚青衣望着眼前泛着粼粼幽光的鱼群,才看清了身旁的水。 原来她身旁正流淌着一条地下河,怪不得水声越来越响。而那一道道光芒,是在河中悬浮着的一种身上会发光的鱼。楚青衣从没见过这种奇异的鱼,身上带着光怪陆异的色彩,倒映出五颜六色的光。 但鱼群好像很急躁,像是被楚青衣身上的什么吸引着,争前恐后地朝她游来。 有一条拖着淡蓝色尾巴的鱼忽然从水面一跃而出,凌空对着青衣露出了尖锐而透明的的牙。 楚青衣一惊,忙身子向后避去。 淡蓝色的鱼砸落在石岸上,窒息地张合着腮片,可它的唇齿却在贪婪地吸吮着什么。 随后更多的鱼跳上了岸,楚青衣将身子死死贴住了石壁。 借着斑斓多彩的光,她看清了,这些鱼群原来在吸吮着自己流落在地上的血。 她颤抖地扯下一截衣带缠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感到一丝寒意顺着头颅传到了脚底。 她下意识地仰起了头。 “啊!”她惊恐地大叫了出来。 她的正上方出现了一张人脸! 那张石脸正垂着头,空洞的石眸对着楚青衣的眸子,唇边挂着一个阴阴的笑容。 楚青衣踉跄地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回跑。河水哗哗的声响似乎都变成了那石脸的狞笑,它像似追了过来。 她跑得浑身虚软,都是冷汗,她看清了。。全都看清了。 原来那些石壁上的凸起,都是一张张不同的人脸,有的似低首,有的似顾盼,有的似仰天,有的似眺望。。。但全都一样挂着阴冷的笑容。 绝望整个包围了她,她怕极了,觉得自己就要被这些河里的怪鱼和石壁里的怪脸给分食得一干二净。 她跌跌撞撞地跑着,不敢有哪怕是片刻的停歇。她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她累了,累坏了。。。她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奔跑。 她一愣,停下了脚步。 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在梦中经历过。 比起害怕被杀死,她更害怕的是要面对身后追杀自己的人。 她终于回忆起了那个梦! 低低的笑在身后响起,她还来不及转过身,只觉得后脑勺一痛,便跌倒在地。 她动弹不得,眼皮仿佛有千斤那么重。 “众生必有一死。但你可知众生死后将归于何处?” 一个模糊的白影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她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会知道的,因为——” 那个白影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干瘪瘪的人皮。 最后映入楚青衣眼帘的是那张人皮慢慢贴近自己的脸庞,一寸一寸覆盖了她整个视线。 然后,一切都黑了下去。 “因为——你已经死了。” ============================================================================ 陈阿娇觉得身上好暖,下巴还有点痒痒的,这让她想起之前她养那只小猫时,每日清晨它都会用它脸上柔软的毛发蹭醒自己。 好温暖,这种感觉让她舍不得醒来。 但是那阵酥.痒.感渐渐从下巴传到她的脸颊,又划过她的鼻尖。 “阿嚏…”陈阿娇终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睁开了惺忪的眸子。 望着咫尺之前还呆呆握着自己一缕发的始作俑者楚服,她脸一红,刚想开口斥骂,但一看到自己在对方脸上留下的大作后,到嘴边的娇斥又化成了一连串忍不住的狂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吓得楚服直接从床榻上滚落了下去。 也惊得原本趴在桌上沉睡的李阡一个激灵直接拔剑跳了起来。 “不好了!你家主子估计喝酒喝坏了脑子!” 楚服一把抓住李阡的手臂,指着还在床榻上笑得花枝乱颤的陈阿娇,苦着脸低声道,“你瞧,她居然。。居然一大早就对我笑!这绝对不正常!如果不是她脑子坏了,就是我要有大麻烦了。。。你说是不是。。。”她的话戛然而止,眸瞪得更大,因为她看见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李阡也望着自己笑出了声。 “你们这是。。。”她正纳闷间,银霜端着一盏茶推门走了进来。 她瞧了楚服一眼,也忍不住低头“扑哧”了一声,快步走到陈阿娇身前。 “漂亮姐姐。。怎么连你也笑我?”楚服不解地抓着自己的发。 银霜不答,只是忍着笑对陈阿娇道,“郡主,快喝点茶水醒醒酒罢。” 陈阿娇心情似乎特别好,接过茶跟喝酒似的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了之后还不忘眯着美眸盯着楚服笑。 笑得楚服浑身上下都在发麻,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 陈阿娇显然很满意自己把楚服画成了大花猫脸,她对上她清亮亮的眼睛,愉悦地道,“今日看你,终于顺眼了些。” 楚服转过头,看到李阡偷偷伸手指了下自己的脸,她下意识地望脸上一摸,掌心被染上乌黑。 “陈阿娇,你又作弄我!”楚服挥舞着手臂夸张地叫了出来,看起来更是滑稽,惹得其余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忽然陈阿娇面色一凝,收了笑容,有些戒备地站了起来。 李阡和银霜两人几乎也同一时间惊觉地回眸,随即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 “你们这又笑又跪的是玩得哪出?”只有背对着门站着的楚服还浑然未觉身后的异样。 但很快她闻到一阵幽香,女子冷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阿娇。” “都退下。”陈阿娇咬着唇道。 楚服看到陈阿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自然,刚想开口说两句,便被李阡牢牢拽住了胳膊。 她看见李阡对着自己很严肃地摇头,只好也跟着退了出去。 很快殿内恢复了寂静,陈阿娇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望着长公主,一言不发。 长公主便朝她走去,距她一步之遥停下了脚步,望向女儿的目光像似淬了冰,“阿娇,你是仗着母亲一直视你若珍宝,所以才敢这样任意妄为的吗?” 陈阿娇笑了笑,毫无惧色地回道,“母亲何必如此生气,阿娇不过是一时兴起多喝了两杯,玩闹一下而已。” “玩闹一下?你可知,你和那些下人这次可真是玩出了大麻烦。”长公主皱着眉头道,“你就算再不喜欢他,他也毕竟是宫中的皇子,纵容无知的下人伤了他,可是大罪。” “原来母亲是为刘胜那个草包而来。”陈阿娇无畏地耸了耸肩,“怎么?他还有颜面来找母亲兴师问罪?他又可说过自己做了何等禽兽不如的龌蹉事?” “够了,阿娇。” 长公主严厉地道,“有人同我说你已经长大了,但在我看来,你依旧什么都不懂。我其实并不关心刘胜那小子的死活,我在意的是你。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注定要嫁入皇家成为皇后的,可你若这般无法无天,往后若没有皇子愿意娶你,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将会离开汉宫这个全天下最华美的鸟笼,意味着我自由了。”陈阿娇毫不迟疑地道。 “阿娇,我的女儿,你果真什么都不懂。”长公主摇着头叹息道,“自由?什么是自由?没有权力,谈何自由?若没有皇子愿意娶你,你以为母亲的长公主之位能保护你多久?若是嫁不进皇宫,你的郡主身份只会把你自己送到遥远蛮荒的异国他乡,到时候你就会怀念当初在汉宫这个全天下最华美的鸟笼中是如何自由地飞翔了。” 陈阿娇不语。良久,才道,“母亲,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必须交出楚服,无论死活。” 长公主一瞬不瞬地盯着陈阿娇,“当然母亲认为,如果是死在你手上,或许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仁慈。” “如果我说不呢?”陈阿娇的面目看不出喜怒。 长公主伸出手掌,抚上陈阿娇光洁的脸庞,将唇凑近她的耳旁,“在这个世间,只有我们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陈阿娇没有避开长公主的手掌,只是黯然道,“母亲,这么多年来你总算是说了一句真话。你终于承认了,其实你并不是爱我,你更爱的是你自己。” “阿娇,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你同我是一样的。” 长公主笑了笑,转身离开。 “母亲知道,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毕竟你的身上也流淌着一半刘家的血。” 刘家的人,都是最爱自己的。 我若不杀人,人便要杀我。 这便是万骨铺就的帝王家宿命。 第33章 如墨 “喂,到底怎么才能不用鞭子就让它听我的话啊?” “陈阿娇,其实这真是个蠢问题。。。用鞭子其实不能让任何生物听话啊,只能换来一时的畏惧罢了。如果你想让对方倾听你,首先你应该先学会倾听对方啊。” “可它。。只是头豹子啊。” “豹子怎么了?豹子怎么了?豹子也会开心和难过,也会感到孤独和害怕,跟人没有什么不同啊。”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陈阿娇,你为何不试着和小黑做朋友呢?相信我,只要你真心待她,她会懂的。但你千万不要去骗她哦,因为她是很单纯的,你若是骗她,她会当真的。” “可是..她现在都不肯接近我…” “都是你平日里对小黑太凶了啦,来,我教你一招,她听到了肯定会接近你的。” 。。。。。。 黎明前的黑暗,绯衣的少女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 她撅起唇,学着那个人的样子将拇指和食指伸于唇齿间,深吸了一口气,悠长的口哨便响起。 一只全身漆黑的豹子从黑暗中一跃而出,来到了她的身旁,忐忑地望着她却不敢太靠近。 她蹲了下来,伸出手慢慢摸向黑豹的额头。 那黑豹望着她伸来的手先是下意识地将头一缩,她见了忙柔声道,“别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那黑豹好像能听懂般,不动了。 她的手终于摸到了黑豹柔软而温暖的毛发,她笑了,“果真如她所说,你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啊。” 黑豹舒服地仰了仰脖子,眯起了眸子。 “可我还是觉得小黑这个名字好难听,一点都不淑女,你觉得呢?” 黑豹用毛发亲昵地蹭着少女同样柔软的掌心,像似表示无比赞同。 “我来帮你取个好听一点的名字罢。”她微微思索了下,便道,“就叫你如墨吧。” 黑豹翻了个白眼,似乎在吐槽自己总归是逃脱不了名字‘被黑’的命运。 “如墨,你瞧,天快亮了。” 黑豹抬起头,望着天际渐渐泛出很浅很浅的青白色,少女的声音却在不断变化的天色中慢慢低沉。 “如墨,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会舍不得的。。但是我谁都不能说。。只能跟你说。。因为只有你会帮我保守秘密。。” 少女的泪滑落在黑豹毛发上,它抬起头,伸出舌头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 “如墨,你真好。” 少女紧紧搂住了黑豹的脖子。 ------------------------------------------------------------------------- 清晨的光透过榕树枝叶间的缝隙斑驳地映在地面上。 “这不再会是小打小闹的比试,而是真正的对决,我要你们二人都全力以赴。”陈阿娇面无表情地发着令。 她微微抬眸,没有去看还在打着哈欠的楚服,而是把目光投向紧握蝉玉宝剑的李阡,一字一字地道,“任何人都不得手下留情。” “郡主。。” 李阡像似有些意外,持剑的手隐隐颤抖,她艰难地开口,像似在做最后的确认,“非要在今天吗?” 陈阿娇没有回答,而是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不容忤逆地冷冷道,“开始吧。” 李阡咬了咬牙,只好举起剑指向楚服,微微别过脸沉重地道,“拔剑罢。” “好啊。”楚服轻松地道。 说话间她拔剑出鞘,一手摆了个剑式,一手揉着肚子,“打完咱们一起吃早饭罢,我有点饿了。” 李阡听了身子微微一颤,抬眸望向一旁站着的陈阿娇,可她还是无动于衷。 “看剑!”李阡只好硬着头皮纵剑喝道。 白光一闪,划破了空气。 好快地一剑! 楚服狼狈地向一旁避开,可在空气中飘拂着的几缕发丝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割断了。 “好险。。好险。。”楚服受惊般地拍着胸脯,叫道,“要不是咱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会以为你刚才是想杀了我。” 李阡闻言,脸上的神色又变了。 “闭嘴!”她只好黑着脸,再次挺剑向楚服身上刺去,“我是皇家的麒麟卫,岂会同你这种人做朋友!。” “咣当”一声,两把剑撞在了一起,楚服迷茫地问道,“可我们还一起醉过,难道不是只有很好的朋友才会一起醉酒的吗?” “天真!”李阡用力一挥,锋利的剑尖划过楚服脖子上的铁圈,擦出了星点火花。 楚服跌倒在地,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口,她望着李阡,又转过头望向一直默然不语的陈阿娇,这才终于意识到了这次她们或许是真的想要了她的命。 她撑着剑站了起来,注视着陈阿娇的目光有点像受了伤的小兽,声音中带着最深的困惑,“为什么?” 她不懂,明明一夜之前,大家都还在把酒言欢彻夜交心,为何突然就非要致她于死地了? “陈阿娇,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陈阿娇终于抬眸对上了楚服的眼睛,那是不染世间一丝杂质的纯粹,就跟如墨的眼神一模一样。她忽然懂了那时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陈阿娇,你为何不试着和小黑做朋友呢?相信我,只要你真心待她,她会懂的。但你千万不要去骗她哦,因为她是很单纯的,你若是骗她,她会当真的。 你若是骗她,她会当真的。 如此,甚好。 陈阿娇掐了掐掌心,忍住了心底泛起来的强烈泪灼之意,逼着自己眸光渐冷,“你只是个奴隶罢了,在长安,没有谁会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的。” 因为,整个长安的人都不配,包括她陈阿娇。 说完这句话,她慢慢转过身,慢慢离开了。 “动手罢。” 风吹散了她的眸底的晶莹,她轻轻地道。 李阡手中的蝉玉剑势如虹,直指楚服胸口。 急促的剑吟声响起,惊得榕树上的鸟扑翅飞起,血色的寒芒刺破了曦光。 陈阿娇一步一步走到庭院门口,驻足在两名华服女子面前,她先是望向刘胜的生母贾夫人。只见她微微昂着头,正快意地望着穿透楚服身体的剑被拔了出来,望着楚服重重倒在血泊之中。 “如何?娘娘和母亲还满意吗?如若觉得还不解恨,不如再学吕后将人弄成人彘?” “阿娇,休得胡言。”长公主出言斥道,“贾夫人素来以宽仁之名深受圣上喜爱,你怎可在她面前说出这等歹毒之言。” 贾夫人面带尴色地笑回道,“这贱奴打伤我胜儿在先,也算是死得其所,妾身多谢长公主和小郡主的深明大义。不知这贱奴的尸体可否让妾身带走,也让我那可怜受伤的胜儿瞧瞧。” “人已经死在娘娘面前了,难道九殿下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吗?”陈阿娇攥紧拳,冷笑道。 “阿娇,你太放肆了!”长公主面色一沉,喝道,“还不快向贾夫人赔礼道歉!” 陈阿娇红着眼眶,几乎要将唇咬破。 半晌,她终是双膝跪了下来,低声道,“是阿娇说错话了。可是。。请娘娘到此为止罢。求你了。” 贾夫人看着这素来不服管教飞扬跋扈的陈阿娇正乖乖跪在自己面前,一时心中的快意比看见楚服被杀死之时更甚。一直以来,她唯一的儿子视这丫头为心肝宝贝。可这丫头呢,却总是拿她的胜儿不当回事,此时听到陈阿娇亲口对自己道歉,亲口向自己低头央求,登时出了她心中长久以来所受的闷气。但毕竟想到身旁还有个长公主在,她亦不能太显露出心中的得意。所以,她故意拖了片刻,才假意扶起阿娇,慢悠悠地道,“既然小郡主都开口了,妾身自然得卖一个面子不是。” 陈阿娇站起身后,用力甩开了贾夫人的手。 看到贾夫人面色一僵,长公主忙道,“阿娇顽劣,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这有前两日梁王从西域带回的一些精美玩意,如若不弃,你不如挑选几样带回宫去给胜儿玩玩。” 她又转眸对着陈阿娇斥道,“还不快回房面壁思过,没有我允许,哪里都不许去!” ========================================================================= 你的女儿是只凤,可惜当凤真正飞于九天之时。。。 堂邑侯望着白发苍苍的盲眼老者,耳旁再次响起十二年前他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十二年了,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前辈。” 陈午恭谦地垂下眸子,将双臂郑重地交叉于胸前,“谷神不死。” 老者将空洞的眸转向他,亦低声道了句,“吾心不灭。” “你们先出去罢。”老者对他的徒弟们说。 “爷爷,可是青衣她。。。”藏月很着急,毕竟青衣被抓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还是不紧不慢的。 “月儿,先出去,青衣的事很棘手,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救出她。”老者哑声道。 “哼,爷爷你肯不救,那我就自己去救!”藏月一跺脚,便跑了出去。 “小师妹!”其余四人叫道,忙急急地追了过去。 老者摇着头对着陈午道,“让你见笑了。” “你叫她月儿,这女孩莫非是。。。”陈午望着藏月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是知道老者并没有子嗣留在人世了。 老者重重叹息了声,“没错,这孩子就是新的沐月圣女,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老朽也不愿让她知道。。。” “听说逝月圣女一直在派人找这孩子。。若让她知道了。。。” “所以老朽才带着徒弟独自漂泊了那么久,若非遇上了天大的事,老朽也不愿叨扰你。” “前辈言重了,晚辈能再见到前辈,何其有幸,怎能说是叨扰呢。”陈午垂首,“敢问晚辈有何可以帮到前辈的?” “老朽要进长公主府。” 陈午猛一抬眸。 “老朽要找一个孩子,一个最近才出现在你府上的孩子。” “哦。。那个孩子啊。。” 陈午自然能联想到不过数日就和自己女儿混得十分熟络的楚服,“倒是有些不寻常。”他顿了顿,又道,“但若前辈只需找他,晚辈把她带过来就是了,又何必。。。” “我还想知道,那扇门是不是真的在公主府内。”老者又道。 “可晚辈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却从未找到过那扇门。” “或许是因为之前时辰未到。” 老者忽仰起头,面朝已经完全亮了的天空,喃喃道,“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啊。。咱们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地狱了。。应该是时候了。。” “前辈?”陈午疑惑地问道,完全不懂老者之言。 “走吧。” “等等。”陈午叫道。 “恩?”老者回眸。 “此番与前辈相见,实则晚辈也有一事相求,希望前辈可以解答晚辈心中之惑。”陈午踌躇再三,还是带着一丝颤音开口问道,“敢问十二年前,前辈为小女所卜之卦的下半句究竟是何?” “其实。。你心中也是知道答案的不是吗。。无非是你不肯相信罢了。。” 当凤真正飞于九天之时。。无疑也是她摔得最重之时啊。 第34章 帛布 月色如钩,挂在枝头。 李阡走到那个一瞬不瞬望着榕树发呆的绯衣少女身后,低沉地道,“郡主,她已经离开了。” 良久,才听少女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阡握了握拳头,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舍,“郡主。。。” 少女却打断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其实你我也早就知道的不是吗?像她这样的人,是注定无法留在像长安这样子的地方的。”她指了指榕树下露出的一截铁链,静静地道,“你瞧,这里的铁链拴不住她,铁笼关不住她,权贵的威严压不住她,人们的刀剑亦慑不住她。”说到这里,少女终是慢慢转过身子,带着一丝无比落寞的神色苦涩地笑了。 “她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她该是自由的。” ================================================================ “什么?死了?!” 陈午的脸色无比震惊,“怎么会?” 陈阿娇心中也很是诧异,这是第一次自己的父亲来自己闺殿中找她,竟还是为了打听楚服的下落,也是第一次她看到他的脸上流露出那么多表情,但她不知陈午这番明知故问究竟何意,所以便道,“是她以下犯上犯了死罪,女儿便叫人杀了她,有何不妥吗?” 陈午听了垂足重重地叹了口气,尚来不及开口,身后的殿门便被人重重踹开。 外面站着一名穿着黑色带帽大氅的人,那人身后还站着四五个同样披着黑袍的人,全都看不清面目,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声音响起,“你真的杀了她?” 陈阿娇戒备地望着她,却是问陈午,“父亲,这些是什么人?”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杀了她?!”黑袍少女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明洁脱俗又异常愤怒的脸庞。 “是你。”陈阿娇眼睛一眯,自然认出了这少女就是那晚楚服救下的藏月。 不知为什么,陈阿娇非但没有否认,反而昂着头冷冷反问了一句,“是又如何?” 藏月的眼眶红了,她猛地一扬手,一枚小石子飞快地朝陈阿娇射去。 “不要!”陈午忙张手拦在了陈阿娇身前。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前滑下,咫尺之前,一只饱经风霜的手竟然生生握住了那枚石子。 “爷爷!你也听到她说的了,为什么不让我杀了她为小服报仇?”藏月不甘。 藏老头哑声笑了笑,张开手掌,石子化成了沙从掌心滑落坠地。 “老朽的确不知道小服是不是还活着,但是老朽却知道小郡主并非是个狠心之人。” “父亲。。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望着眼前的一切,陈阿娇瞪大了眸子。 陈午慢慢放下手臂,先是对着藏老头感激地道了声谢,然后转过身缓缓抚上陈阿娇的秀发,“阿娇,方才你见到的一切都不可让你母亲知道,否则。。。”他欲言又止,顿了顿,接着道,“孩子,他们和父亲是同一种人。” 陈阿娇忽然觉得本就陌生的父亲一下子变得更加陌生了,半晌,她才低低地问道,“那父亲又是什么人?” “父亲是罪人。” 陈午黯然道。 “是啊。。我们都是罪人。。”藏老头也黯然道。 陈阿娇又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问道,“你们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大汉的事吗?” “对不起大汉?不。。我们唯独没有对不起大汉,是大汉对不起我们。”藏老头转过头,用空洞的眸注视着陈阿娇,“小郡主,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间也许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而我们就是想将这一切都恢复原状的人。” “我不懂你说的话。”陈阿娇皱着眉头又问道,“那你们要找楚服又是为了做什么?她也是罪人吗?” “不,她不是。但她或许是改变这一切的关键。” “可我已经放走她了,我想她是不会再回长安的。” “那你是太不了解她了。”老者道,“她是一定会回来的,因为长安城里还有她最重要的人啊。” “是谁?”陈阿娇咬着唇有些不自然地问道,眼神不自觉地飘向藏月。 藏月对上她的目光,冷冰冰地道,“怎么?小服没跟你说过,她还有个亲生姐姐吗?” ------------------------------------------------------------------------ 她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穹顶之上一副色彩浓烈的石画。 那画似乎是用铁锈和稠血绘成的,楚青衣从残断的笔迹中勉强认出了一把斧头,然后巨大的画卷在她眼前张开,那些看似乱七八糟的线条组成了太古洪荒时期的天地。巨大的妖兽和众多的人群聚集在一起,还有一些巫师模样的人们围着巨大的火篝跳舞,像似在祈祷什么。然后是所有生灵在自相残杀,血色的河蔓延开来,浓重的红色似乎能让人闻见太古蛮荒时期的血腥味。 这是。。哪里? 楚青衣想开口说话,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讲不出话了。 她伸手摸上自己的嘴巴,却感到脸上的皮肤有异,皱巴巴的。 她挣扎着翻身站了起来,四下环顾,发现自己在一处方寸的石室中。 一旁的石桌上放着一面青铜镜,她快步走了过去,然后无声地张开了口。 她想放声惊叫,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本该出现在镜中的清秀年轻的脸庞,却被一张死人般干皱惨白的脸所替代,这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唯独嘴角处挂着一丝诡异阴冷的笑,就跟之前她在石穴中看到的那些石脸一样。 这是谁?! 她颤抖地摸上自己的脸,望着镜中和自己做着一样举动的死人脸,彻底崩溃了。 不。。这不是我!这不可能是我!!! 她用力将铜镜拂到地上,拼命抓着自己脸上的肌肤。 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可是无论如何,那张死人皮就像是本来就长在她脸上一样,丝毫都不能被扒下来。 “别费力了,你现在是鬼奴,鬼奴就要有鬼奴的样子。” 楚青衣猛一转头,看到那个自称云雀的女子正披着白色的袍子站在石门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她猛地举起地上的铜镜便朝云雀身上砸去。 “咣当”一声,铜镜四分五裂,云雀却了无踪影。 “呵,真是弱得要命。”恶意的讥笑漫天包围了她,“你这副鬼样子,就算张大哥真能找到这里也决计认不出你的,哈哈哈哈哈!当然这并不是最有趣的部分,最有趣的是要借你的手杀光天下所有乌鸦啊哈哈哈哈!” 楚青衣发狂了般对着空气拼命挥舞拳头,直到讥笑渐渐散去。 她踉跄地跌跪下来,愤怒地捶砸着坚硬的地面,鲜血淋漓。 绝望和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她终是向后躺了下来,久久都不动一下。 就这样。。死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脚步声渐渐靠近她。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闭上了眼睛,在心里轻声道:不管是谁,快来杀了我吧。 意外地,有人轻轻用湿布擦拭着她的手背,一下一下好温柔。 她睁开了眼睛,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一名看起来二十上下的白衣绝色女子正在为她拭去手背上的血渍。 楚青衣的眼睛湿润了,她想开口问,你是谁。 “我是剑奴。”白衣女子面无表情地道,“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不要想着逃走,我会盯着你。” 楚青衣惊讶地发现这名叫剑奴的白衣女子也会藏月的读心术。 过了一会,她接着想,你也是那个坏女人抓到这里的吗? “我比她先来这里。” 楚服望着剑奴毫无波澜的乌黑眸子,想着,那你为什么要听命于她盯着我? “我不听命于她,我只听命于尊者,每一个被圣使抓到这里的鬼奴都是由我帮助他们变成真正的掌灯者。” 掌灯者! 楚青衣曾听藏爷爷提及过,掌灯者一直是个助纣为虐的可怕存在!也是渡鸦人的死对头! 不! 楚青衣挣脱开白衣女子的手,愤怒地摇着头。 她不要变成那样! 她绝不可能同藏爷爷藏月他们为敌! 白衣女子注视着楚青衣的眼睛,过了许久,才静静地道,“如若你成不了掌灯者,那你将永远是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然后被封入石壁之中。只有你真正变成了掌灯者的那一天,面具才会褪去,你才可以恢复原貌。” 我不信! 楚青衣一下子觉得这美丽的女子也变得十分面目可憎。 我绝不同你们一样! “这恐怕由不得你。”白衣女子伸手指着她,“在我看来,你应该是最快能成为掌灯者的鬼奴,因为你的身上。。竟然压抑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胡说!! 楚青衣再明白不过,自己的身体一直以来有多孱弱,若不是楚服一直在照顾自己,说不定自己早就死了。 “我会帮你,重获这份力量的。” 白衣女子拍了拍手,两名白袍金甲的男人扛着一个不停挣动的麻袋走了进来。 麻袋打开后,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手脚都被五花大绑了,嘴巴也被布条死死塞住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楚青衣攥紧了双拳。 白衣女子走到女人身前,伸手取下她口中的布条。 石室中登时响起女子野兽般地低吼。 望着女子龇牙咧嘴,双眼血红的诡异模样,楚青衣呆住了。 “习惯就好,这样的事,天下间一直都有。无非是天降大乱,邪灵会骤增罢了,它们是被杀戮之气所吸引而来。”剑奴走到那女子身后,抽出其中一名金甲男人腰间的短刃,对着楚青衣一字一字地道,“杀了她。” 不!这不可能! 楚青衣剧烈地摇着头。 剑奴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执意如此,那就只能。。。” 说话间,剑奴手起刀落,砍断了捆绑着浓妆女子的绳索。 “让她杀了你。” ------------------------------------------------------------------------- 楚服猛地睁开了眼睛。一阵短暂的茫然过后,她霍然坐了起来。 天色正是微明,雾霭尚未散尽,笼罩住远处的大片田野,当微凉的风吹过,她的耳边响起了几声晨起的鸟鸣之声。 碎裂的记忆乱无章法的从她脑子里奔涌而出。 榕树间泻下的阳光,陈阿娇冷漠的眼神,李阡手中流星般的剑,还有顺着剑身淌下的血。。。 她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忍不住抬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咣当”一声,有什么从她袖口滑落。 她一愣,呆呆望着躺在地上的一个锦囊。 她捡了起来,将锦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是一把钥匙,一块帛布。 那把钥匙楚服是识得的,正是那把可以解开自己脖子上的铁圈之匙。 可是写在帛布上那笔迹娟秀的八个字,楚服却是不认识的。 她翻来覆去的左看右看,才勉强认出了‘长安’两个字,这还是那天她背着陈阿娇回到长安城门的时候,在城墙上瞥到的。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低下头摸了摸自己腹部,那里微微有些疼痛,但明显伤得并不重。 她终于想起来了,在李阡的剑刺进肌肤的那一瞬,她疼得微微叫了一声,就在她张口的刹那间李阡亦极快地送了一颗药丸到自己嘴中。她还来不及思考,便觉四肢一软,眼前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可。。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陈阿娇和李阡要这样大费周折地把自己弄晕? 自己同他们,又究竟算不算是朋友呢? 她呆呆望着手心的钥匙和那块帛布,皱紧了眉头。 忽然之间,楚服的脑海中响起了漂亮姐姐银霜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她打你骂你,其实是为了保护你,你明白吗? 楚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用钥匙打开了自己脖子上的铁圈。 她想了想,又把钥匙和帛布装回锦囊,仔细贴身放好。 她微微活动了下酸痛的脖子,便带着那副曾日夜锁着她的铁圈大步离开了这举目无人的田野。 她走了很远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路过的庄稼人,才知道自己距长安皇城还有十几里路。 她在入夜前才赶回了长安,在路过长公主府邸大门口的时候,望着门口森严的守卫,她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还是低着头飞快地走了过去。 她是很想亲口问一问陈阿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也明白自己绝不能这么冒失地出现。 长安真是个危险的地方啊。 想要害她的人似乎隐藏在每个角落,想要救她的人似乎也要打着害她的名义才能救她。 楚服走在灯火璀璨的长街之上,却觉得自己更像是走在一个错综斑斓的蜘蛛网上。 好不容易,她找到了那个客栈,她还是决定先去找到青衣和藏月。但是掌柜的却告诉她,今天一早他们都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她又掏出那块帛布想请教掌柜的上面写了什么。 掌柜的对这个蓬头垢面看起来脏兮兮的女孩已然失去了耐心,他随手打落了那块帛布,道,“一边去!别挡路!来来来,客官里面请!” 轻薄的帛布被人们错乱的步伐带到了街道上,楚服冲上去忙去追赶。 帛布被风刮到了一处小巷子里才停了下来,楚服扑上前刚要抓住,一双雪白纤丽的手却先她一步拾起了那块帛布。 “勿回长安,你自由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楚服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水蓝色裙裾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正拿着帛布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在楚服所见过的女孩子中,这少女长得没有陈阿娇明艳,也没有藏月甜美,她看上去至多只能算是秀丽,但是她的眉眼好像永远都是含着笑,让人看了一眼便觉得如沐春风。 “这是你的吗?”那少女问道,语气很轻柔。 楚服点了点头,狼狈地爬了起来。 “给你。”少女上前了一步,将帛布递给楚服。 楚服望着她雪白如玉的手,不得不说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手,便下意识地先将自己肮脏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将帛布接了过来,“谢谢你啊。” 少女捂着唇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对了。你刚才说,这上面写了什么?”楚服扬了扬手中的帛布。 “勿回长安,你自由了。”少女又耐心地逐字道了一遍。 楚服听了一怔,然后低下了头,默然望着帛布的笔墨。 她形容不出自己此时是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点,给自己写下这句话的人是多么的不自由。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女孩在写下这八个字时的脸上的那种表情,那是她始终难以读懂的寂寥落寞和无可奈何。 “你没事吧?”少女看楚服神色有异,轻声问道。 楚服依旧凝望着手中帛布,一言不发。 “我要回去了,夜里风大,你也早点回家吧。”少女只好又道了一句,便转身离去。 “我没有家。” 少女离去的脚步一滞,转过身望去。 只见那道瘦小的灰色身影慢慢站直了起来,她定定地道,“我不能一个人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还得继续留下来!” “子夫,你怎么在这儿?”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巷子口响起,“还不快随娘亲回府。” 少女望了一眼楚服,提起裙裾小步跑到女子身旁,轻声道了数句。 “荒唐!侯府岂是谁人都可进的?”女子大声斥道。 少女又急急比划了数下,指了指楚服。 “哦?如若她愿意,说不定倒可以网开一面。”女子上下打量着楚服,尖声说道。 少女又跑到楚服身前,微微有些喘息地道,“你可愿随我入平阳侯府?但是作为交换,三日后你要作为舞者进宫在匈奴王室面前跳舞。” 对楚服而言,她就抓到了‘进宫’二字,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第35章 卫青 </script> 楚服是从平阳侯府邸的侧门进入侯府的。喜欢就上 “子夫,你快带她去洗洗,换件干净衣衫,这丫头身上一股怪味儿。” 那看起来三十上下的女子斜睨了一眼蓬头垢面满脸污泥的楚服,便举袖掩鼻对着穿着水蓝色裙子的少女发话道,“今夜且让她睡在柴房,记得把门锁上,绝不能让她到处乱跑惊扰了侯爷。” “是。”少女温顺地低声应了,便领着楚服离开。 带到一处沐浴小室,少女为她找了一身侯府最低等丫鬟穿的灰不溜秋的衣服放在热气氤氲的木桶边。 “这身衣衫,你且将就着穿两日。”少女道,“待你进宫那日,自会有更好的。” “无所谓。”楚服打小在山野里长大,根本不懂衣裳又怎么会有贵贱之分,又怎会介意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当然,对她而言,人也没有贵贱之分。 她大咧咧地褪下身上脏兮兮的衣衫,赤着身子一脚踏入木桶,长长地吁了口气,“好舒服啊。” 少女微是一愣,忙下意识地别过脸,虽然同为女子,但她也完全没想到楚服竟会没等她离开就毫不避嫌地脱得精光了。 但余光之下,她心中也泛起几分诧异,她看到楚服身上有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痕。 “那你且洗着,我在外面等你。”但少女什么都没多问,弯腰拾起了楚服随意脱在地上的脏衣衫,便朝门外走去。 “对了。” 听到身后的声音,少女抚在门扉上的素手一滞。 “你为什么要收留我?”楚服一抹脸上的水珠,环着光溜溜的手臂趴在木桶边。 少女慢慢回过头,对上楚服清亮无暇的眸子,含笑道,“因为你说,长安是个鬼地方啊,我从未听过有人说过这种话。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番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定会觉得少女这是抓着自己污蔑皇城的把柄想要暗算要挟于己。 但楚服似乎完全能接受这种说辞,她大方地咧嘴笑了,“我叫楚服,你呢?” “卫子夫。” 楚服沐浴完之后,卫子夫手提竹灯笼将她带到一处偏僻的柴房。 这个柴房十分狭小,沿壁堆满了木头,只能勉强蜷着身子睡在角落。 卫子夫弯下腰将自己房中的被褥铺在地上,“今夜你且在这将就一下,明日我再求娘亲给你换一处好睡的地方。” “多谢,你可真是个好人。”楚服感激地瞧着她,卫子夫毫无疑问是她这段时日以来遇见过的最温柔善良的长安人了。 “早些睡吧,明日一早我还得领你去练舞。”卫子夫微微一笑,便锁上了柴门,提着灯翩然离去。 光线一下子被隔绝了,整个柴房更显黑暗湿冷,但从身下被褥上传来的香暖之意却让楚服感到心头热热的。 一觉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直到她朦朦胧胧地被门外传来的阵阵金属擦击声吵醒。 她猛地睁开了眸子,仔细聆听了须臾,然后飞似地爬了起来,将脸凑到门缝处向外望去。 铿锵声不绝,她很熟悉这种声音,是有人在比剑!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身在陈阿娇的庭院中。 见鬼,她竟然有些怀念跟李阡比剑和陈阿娇斗嘴的日子。 她眯起了眸子,外面的天色才刚刚泛出青白,只见有数名持手持木杖的侍从围成了一个大圈,而圈内有一名十五六岁身着盔甲的少年正同一名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布衣男孩斗在一处。 不,严格地说,是那名穿着威武漂亮盔甲的少年在虐打那名男孩。 少年手中的剑全无章法,劈头盖脸地朝男孩身上挥舞着,而男孩手中仅持着一把柴刀十分吃力地抵挡着。 楚服心道,这根本不是剑客之间公平的比试! 打着打着,少年的脸上渐渐显露了一丝不耐,他口中低喝了一声,大力朝男孩身上刺出一剑。 这一剑倒是有些气势,眼看那骨瘦如柴的男孩肯定是避不了了。 楚服瞳仁一缩,刚想大叫出来,却见男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极快地侧过身子,同时手中的柴刀一挥,竟反在少年的盔甲上划下一刀。 非常浅的一刀,只在盔甲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根本没有真正伤到少年。 应该是男孩赢了,但楚服却看到男孩一点也没有感到欣喜,只是脸色惨白地丢下了柴刀,跪了下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求,“小侯爷饶命。” 侍从们都冲了上来,将男孩死死按在地上。 那小侯爷脸色阴鸾地伸手抚过盔甲上的那条淡淡刀痕,冷笑道,“饶命?应该是小侯要谢你不杀之恩吧。” “卫青不敢。”男孩低低地道。 “哼,不敢?”小侯爷走到男孩卫青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轻蔑地道,“仗着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娘亲,你有什么是不敢的?你心里是不是很想杀死小侯,然后幻想着这样父亲就能把平阳侯之位传给你这肮脏的私生子了?” 叫卫青的男孩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灼恨之色,但还是低低地道,“卫青不敢。” 但这副卑微的模样也依旧没有让那小侯爷觉得解气,他懊恼地高高举起剑,有一亲信见了忙上前拦住了他,低声劝道,“小侯爷,若真闹出人命。。。侯爷那边定是不好交代啊。。。况且很快还需这人替小侯您上场同那些匈奴人比试。。。” 小侯爷咬牙切齿地望着地上的卫青,终是重重地丢下了剑,他大喝了一声一把夺过侍从手中的木棍狠狠地击打在男孩的背上,边打边骂,“小杂种,你要记住!你姓卫,我姓曹!这辈子,只有我曹寿是主,你卫青不过是平阳府里的一条狗,休想狗仗人势妄图翻身做主!” 直打到木棍断成两截,小侯爷曹寿才气喘吁吁地收手。 他蹲了下来,用力扯起卫青的发,威胁道,“还有,下次进宫的时候,若你这小杂种再敢偷瞟阳信公主一眼,我就把你这双贼眉鼠眼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走!”曹寿终是带着侍从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良久,男孩卫青一抹长长的鼻血,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 “为什么不还手?” 突然,一个声音凭空出现。 “什么人?”卫青四处环顾,寻找着人影。 “你为什么不还手?”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 卫青把目光锁在柴房的门上,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曦光慢慢照了过来,透过门扉,卫青看到了一双陌生又清澈的少女眸子。 “你是谁?”卫青露出一丝诧异的眼神问道。 “你明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那家伙不是吗?为什么宁可挨打,也不还手?” “因为。。”卫青低下了头,“或许他说的都是事实。” “狗屁的事实!” 卫青一愣,他从未见过女孩子这样粗俗地讲话。 “以前我村里的老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干嘛随便就跪他!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卫青呆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他什么都没做错。 他的母亲卫氏年轻时是平阳侯的舞姬,连个妾都算不上。 娘亲意外生了他后,他也只能继承母姓,连平阳侯府中被赐姓曹的仆人都比不过。 所有人望着他的眼神都像似在对他说,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你。。你到底是谁?!” 卫青望着眼前被关在柴门之中连相貌都看不太清的少女急急地问道。 “我是楚服。”少女自然地道。 楚服? 卫青在脑海里飞快地过着自己所知晓的名门之秀的名讳。 这少女的声音是如此的自信坚定不卑不亢,在所有他知晓的长安女孩中,除了那位赫赫有名的阿娇郡主,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如此骄傲不羁,那是平民女孩最缺少的气质。 当然,男孩自然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楚服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不禁皱起小脸低喃道,“楚服?楚服是谁?” “我就是我啊。”楚服道。 卫青怔住了,人们往往问对方是谁的时候,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方,似乎总觉得定会听到一些很了不起的答案。 是天下第一剑客啊,是举世无双的才子啊,或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啊。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的答案是,我就是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自己。 楚服口中说处的话似乎像是一种很特别的力量,初听幼稚得可笑,但总觉得似乎在一点一点改变了什么。 “阿青。”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声音从卫青的身后传来。 卫青下意识地擦了擦人中处的鼻血才转过身,他低下头唤道,“姐姐。” 卫子夫走上前,自然还是看到了卫青脸上沾着的血泥。 她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帕子塞到他手中,“快去洗洗脸罢,别让娘亲知道。” 卫青攥紧了帕子,沉默了半晌,才指了指柴门道,“姐姐,你可知她是何人?” “她是姐姐的朋友,进宫跳舞的人手不够,所以姐姐找她来帮忙。”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姐姐你有这样的朋友,那她为什么会被关在。。。” “阿青。”卫子夫打断了他,柔声道,“别管那么多了。” 她抱了抱弟弟卫青,在他耳旁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你要顾好自己,姐姐只想你好好活下去。”她抬起头,将卫青凌乱的发理了理,深深地望着他,“快去吧。” 卫青点了点头,终是大步离去。 卫青离开了之后,卫子夫将柴门上的锁打开,推开柴门,对着楚服微微欠下身子,“青弟顽劣,让楚姑娘见笑了。” 楚服挠着发不解地道,“你弟弟哪里顽劣了,你知不知道他刚才被一个很可恶的家伙欺负了。。。” “别说了。”卫子夫忙伸出手捂住了楚服的唇。 她如惊弓之鸟般左右望了下,才松开手掌,压低了声音道,“楚姑娘,在长安,不是什么话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的。” “所以真是搞不懂长安啊。”楚服苦着一张脸,“不过至少,你别再叫我什么楚姑娘了。。。怪不习惯的。。叫我小服就好了!” 卫子夫凝眸望着楚服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小服,你随我来。” 楚服跟着卫子夫来到一处偏殿,殿内站着卫子夫的娘亲卫氏和十余名年龄同她相仿的少女。少女们的手中都抱着一把木剑,但少女们的脸色都是郁郁寡欢的,甚至还有数人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珠。 卫氏瞟了楚服一眼,便拍了拍手,示意少女们都围上前。 她清了清嗓子,尖声道,“你们这十二人可是侯府中精挑细选出的舞之佼佼者,三日后入宫在皇上和匈奴王室身前献艺,务必要竭尽所能,不得有半点差池。要记住,在宫中,行差踏错都是掉脑袋的罪!” 此言一出,更有不少女孩抱着木剑偷偷落下泪来。 她们这十二人要跳得是黄门祭祀前的剑舞,但凡有外邦入京,汉室都要以剑舞迎客。 楚服用剑本就已有时日,学起这剑舞来更是得心应手行如流水,不过短短一日便将这剑舞熟络于心。 奇的是,其他少女见楚服跳得最好,非但没有一丝妒意,反倒似乎都大松了一口气。 到了要入宫献艺的前一夜,卫子夫捧着黑红相间的绸缎和金色的兽纹面具放到了楚服身前。 楚服少年心性,把玩着面具,爱不释手。 卫子夫深深地望着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楚服放下手中面具,不解地问道,“子夫,你怎么啦?” “小服,我不知自己此番收留你,究竟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卫子夫轻声道。 “你是担心我跳得不好会被皇帝砍了脑袋嘛?”楚服歪了歪头,嬉皮笑脸地问道。 卫子夫也浅浅地笑了,“你是所有人中跳得最出色的。” “那你还担心什么?” “小服,你知道为什么她们那么怕进宫献艺吗?” 楚服摇了摇头。 “其实她们怕的不是皇上,她们怕的是匈奴王室。”卫子夫面色沉重地道,“此番匈奴是为求亲而来,虽听说那王太子本次求的是贵族女子。但那些匈奴大臣们看中的汉室女子,也不得不背井离乡跟着那些豺狼之辈远去蛮荒之地,再也回不了家了。”她顿了顿,望着楚服道,“所以,明日的一舞,你不必如此出色。知道吗,小服?” 求亲而来。。贵族女子。。蛮荒之地。。再也回不了家了。。 听到这话,楚服怔了怔,她没听清卫子夫最后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她只是忽然想起了陈阿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