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雪歌送武判官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北风卷地白草折。 八月飞雪,像是老天爷撒下的一把银针,扎得人睁不开眼。 风里带着冰碴子,刮在人脸上像刀割。武判官紧了紧狐裘领口,大氅下摆已被冻成铁板。他望着城头那杆残破的军旗,旗角缀着冰晶,在暮色里闪着幽蓝的光。 这座城叫寒疆,城墙是用千年玄冰砌的。三年前他初来时,城守就指着那些冰砖说:“看到冰纹里的血丝没有?都是守城将士的。”如今城守的骨灰也掺进了新砌的冰砖,就嵌在西门箭楼第三块砖的位置。 “温两碗酒,要冰窖最底层的。”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武判官没回头,听着皮靴踩碎冰渣的声响,数着步数——七步,正好停在右侧三尺。这是他们当年被雪狼围城时练出的默契,后背相抵,剑锋向外。 城主解下腰间酒囊抛过来,玄铁打造的囊身还带着体温。武判官拇指顶开塞子,浓烈的酒气混着雪莲清香直冲鼻腔。他忽然想起去岁深冬,两人被困冰窟三日,就是靠这酒吊着口热气。 “朝廷的调令到了。”城主说话时呵出的白雾凝成冰珠,落在玄冰砖上叮咚作响。他解下佩剑插进雪地,剑鞘上九颗狼牙吊坠撞出闷响。这把“碎玉”剑三年来从未离身,剑柄缠着的鹿皮还是武判官猎的那头白鹿。 武判官仰头灌了口酒,喉头火辣辣地烧。酒液滑过之处,冰碴在脏腑间噼啪炸开——这是寒疆特有的喝法,酒入愁肠,能化出三春暖意。他摸出怀中的鎏金令牌,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明日启程。” 暮色突然暗了三分。城主解下大氅铺在箭垛上,露出内里玄色劲装。左肩那道疤露出来,三寸长,泛着青紫——那是为救武判官中的毒镖。当时他说:“这疤留着,省得你欠人情。”此刻疤上凝着霜花,像条僵死的蜈蚣。 “去地火厅。”城主转身时大氅扬起,带起一阵雪雾。武判官盯着他后颈新添的白发,突然发现他束发的银环换成了玄铁——那是守将殉城时才戴的。 地火厅在城心最深处。穿过七道玄冰闸门,热浪扑面而来。岩浆在琉璃罩下翻涌,映得四壁血亮。石桌上已摆好炙鹿肉、冰镇葡萄,还有坛未开封的“雪魄”——这酒要埋在雪狼巢穴四十年才能起坛。 城主拍开泥封的手很稳,琥珀色酒液倾入冰盏时腾起白烟。“那年你初到寒疆......”他忽然笑了,眼尾皱起细纹,“说要温酒斩雪狼。” 武判官捏着冰盏的手指发白。他记得那个雪夜,十二匹雪狼围住粮车。城主单骑来援,剑光过处血溅白雪。后来他们在狼尸堆里对饮,城主说:“好剑法该配好酒。”那夜他们喝光了整窖藏酒。 “朝中有人要动寒疆。”城主突然转了话头,指尖蘸着酒液在石桌上画图。酒痕显出诡异的蓝光——是边关布防图。“这三年你挡了十七道催粮令,八次巡查使。”他蘸着酒继续画,蓝光蔓延到武判官袖口,“明日出了寒疆地界,会有三批人等着。” 武判官握盏的手顿了顿。酒液晃出冰盏,滴在石桌上腾起青烟。他当然知道——兵部的催命符,户部的黑账本,还有那位九千岁养的“雪鹞子”。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城主画出的路线:本该绝密的归京官道,此刻在酒痕中纤毫毕现。 “带着这个。”城主解下贴身玉佩。玉是血色的,刻着睚眦纹。武判官触到玉上余温时,指尖突然刺痛——玉里藏着根冰针,针尖淬着幽蓝。“遇到雪鹞子,捏碎玉佩。” 子时梆响穿过七重闸门,在地火厅荡起回音。武判官望着琉璃罩下的岩浆,突然想起三年前的迎新宴。当时城主说:“寒疆的夜最长能到八个时辰,但地火不灭,城就不倒。” 此刻城主正在舞剑。碎玉剑映着地火,在玄冰墙上投出万千光斑。这是寒疆守将独有的“红莲剑法”,剑锋过处热浪滚滚,能在雪地上刻出三寸深的焦痕。武判官看着剑光中飞舞的白发,突然起身拔剑。 双剑相击时,火星溅入酒坛。他们从地火厅斗到城头,剑气震落檐角冰凌。最后双剑同时点在军旗的“寒”字上,旗面突然裂开,露出藏在旗杆中的密匣——这是他们当年约定的暗格。 匣中是卷羊皮,绘着塞外三十六部盟约。城主的手指抚过狼图腾,“明年开春......”话被北风撕碎。武判官看着羊皮卷末的血指印,突然明白为何调令来得这般急。 地火厅的琉璃穹顶渗着血光,岩浆在琉璃下缓慢翻涌。城主用碎玉剑挑开酒坛泥封时,剑尖沾着的雪粒坠入酒中,激得酒液腾起三尺青焰。 “记得冰窟里那坛酒么?”城主屈指弹在坛身,嗡鸣声惊醒了梁上栖着的寒鸦,“你说要温酒,结果用红莲真气把酒煮沸了。” 武判官摩挲着冰盏边缘的裂痕——这是去年雪崩时被冰碴划的。当时地动山摇,他们缩在冰缝里,靠这盏子接岩缝滴落的雪水。“那酒醒后你睡了三天。”他嘴角扬起,“说梦见赤龙盘柱。” 酒液入盏时凝成冰珠,又在触及盏底时骤然汽化。这是寒疆特有的“雪魄”,饮时要运功化开冰劲。三年前他们为取这坛酒,端了雪狼老巢。城主左臂那道疤,就是被狼王利齿划的。 “尝尝这个。”城主忽然从袖中抖出个玉盒。盒开时寒气四溢,露出十二枚冰晶似的丸子。“雪莲子,用你去年猎的那头白熊胆腌的。” 武判官捏起丸子对着地火细看,莲子内部有血丝游动。这是寒疆剧毒的“血冰魄”,却能解中原七种蛊毒。他仰头吞下时,城主的手指在石桌上敲出暗号——三长两短,意思是“席间有耳”。 双剑出鞘快过疾风。碎玉剑挑飞梁上黑影的瞬间,武判官的短刃已钉入地砖缝隙。惨叫声未起,城主袖中飞出的冰针已封住刺客咽喉。 “第七个。”城主甩去剑上血珠,血珠落地成冰,“这个扮的是运炭工。”他剑尖挑起刺客衣襟,露出内衬的银狼纹——雪鹞子的标记。 武判官拔出短刃时,刃尖带着抹幽蓝。他嗅了嗅,冷笑:“漠北的狼毒。”转身将毒血滴入酒坛,“正好给雪魄添味。” 两人举盏相碰,冰盏裂痕处渗出酒液,在石桌上汇成个“安”字。这是他们当年约定的暗号,若有一人倒下,另一人需护其亲族周全。 “此去长安八百里......”城主忽然以筷击盏,唱起《戍客行》。唱到“明月出天山”时,琉璃罩下的岩浆突然暴烈,映得他眼中血光浮动。 武判官和着节拍在桌上画符,指尖真气将酒液蒸成雾气。雾中显出塞外地图,某处山谷闪着红点——那是他们埋下盟书的位置。 歌声戛然而止。城主劈手斩碎雾图,碎玉剑插进石桌三寸:“明日出城走西麓,那里新开了条冰道。”他蘸着酒液画出路线,却在关键处故意错笔,“记得在第三个弯道弃车。” 子时的更鼓穿透地火厅。武判官看着桌边将尽的红烛,忽然将玉佩按在烛焰上。血玉遇热显出密文,正是雪鹞子在长安的暗桩名单。 “这份礼太重。”他作势要还。 城主按住他手腕,掌心红莲纹滚烫:“三年前你替我挡的那箭......”话被突然爆裂的岩浆打断,琉璃罩上爬满裂纹。 两人同时出掌抵住琉璃,真气激得袍袖鼓荡。当热浪退去时,石桌上酒液已凝成冰雕,正是寒疆城的微缩模样。城主屈指弹碎箭楼冰雕,楼中掉出颗金印——节度使大印。 “活着回来。”城主突然说,“寒疆的雪化时,地火厅要有人温酒。” 武判官收印入怀,金印边缘刻着行小字:“玉门关外无故人”。这是他们初见时的酒令,下一句该对“碎玉剑下尽仇雠”。但此刻谁都没说出口。 雪停了。 武判官站在马车前,掌心握着尚带余温的玉佩。城主递来最后一个酒囊:“过了黑风峡再喝。”说罢突然劈手夺过车夫马鞭,扬手甩出个鞭花——这是检查是否有人下毒。 马嘶声惊起寒鸦。武判官掀开车帘时,看见垫子上放着柄短剑。乌木剑鞘上刻着他的名字,正是昨夜城主用剑气在雪地上刻出的字形。剑柄暗格里有张薄绢,画着寒疆新城防图——墨迹未干。 车轮碾过冰面时,城主立在城头吹埙。埙声苍凉,惊碎了檐角冰棱。武判官握紧剑柄,听着埙曲最后一个颤音没入风雪。他知道,这是《阳关三叠》的变调——寒疆没有杨柳,唯有冰棱作别。 第2章 大雪满弓刀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寒疆城的晨钟响得比往日迟。 武判官站在城门洞下,看着檐角垂落的冰棱。这些三尺长的冰锥本该在卯时由守军敲碎,今日却完好如剑。他知道这是城主的意思——冰棱坠地时,便是送客的时辰。 城主解下大氅披在他肩上时,手指在领口顿了顿。 四匹雪驼拉的马车停在百丈外,车辕上积着新雪。武判官走向马车时,数着脚下的冰裂纹——七浅三深,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果然在第七道浅纹处,他踢到个硬物。弯腰佯装系靴时,指尖触到埋在冰里的铁盒,盒中冰珠带着地火厅的硫磺味。 “这囊酒能暖到玉门关。”城主解下朱红酒囊抛来,囊身却比往常重了三两。武判官晃了晃酒液,听出内层夹着金属机簧声——是把掌心弩,箭矢浸过雪狼毒。 马车启动时,城头忽然飘下段埙曲。调子是《折杨柳》,在寒疆却要叫《断冰棱》。武判官掀开车帘回望,见城主立在箭楼顶,白发散在风里如旗幡。玄铁发环扣着的狼髯大氅猎猎作响,底下露出半截剑鞘——碎玉剑竟未佩在身上。 车轮碾过冰面发出异响。武判官摸出铁盒里的冰珠按在车底,冰珠遇热融化,露出里面的蜡丸。丸中裹着城主笔迹:“十二响箭为号”。他数了数随行亲卫,正好十二人,每人箭壶都露出半截白羽。 马车行至黑风峡口时,身后传来十二声闷响。武判官没回头,他知道这是寒疆城头的冰棱终于被敲落。碎冰声混着埙曲尾音,在峡谷里荡出个苍凉的调子。袖中玉佩突然发烫,血玉里游动的金丝指向东南——那里冰崖上闪过半片银甲。 第十二声冰棱坠地的余韵还在峡谷回荡,武判官突然按住剑柄——白羽箭破空声不对。 他的手指刚触到车帘,指尖就传来刺痛。玄狐皮缝制的车帘上凝着霜花,本该雪白的冰晶里游动着血丝——这是雪鹞子用死人血喂出来的“血冰蚕”,遇热则狂。 “停!”他低喝时右手已按在剑柄,左手将雪莲子压在舌底。车夫却突然扬起马鞭,鞭梢铜铃炸开一团紫雾。拉车的四匹雪驼同时发狂,眼珠凸起爆成血雾。 为首的亲卫长刚抬起铁胎弓,喉头就绽开朵冰花。那不是暗器,是支箭簇雕成梅花的透骨钉,钉尾缀着的银铃还在晃。他倒下时撞翻了箭壶,白羽箭散落冰面。 “列阵!”副卫长暴喝未落,绝壁上垂落的冰瀑突然炸开。十二具冰尸倒吊着现身,青紫色的脚踝拴着天蚕丝。它们同时拉开玄铁弓的瞬间,峡谷里响起《幽冥引》第一个音符。 最外侧的亲卫突然调转弓弩,箭矢穿透同伴的咽喉。中箭者伤口不流血,反而生出冰晶,眨眼冻成冰雕。副卫长挥刀斩向叛变者,刀锋却砍进团雪雾——那人的皮囊里钻出千百只血蟥,每只都叼着片带冰毒的鳞甲。 “闭耳!”武判官弹出雪莲子击碎车辕冰珠,爆开的硫磺雾堪堪抵住第二波音杀。但已有六名亲卫耳孔渗血,眼白翻成冰蓝色。他们机械地挽弓搭箭,箭尖对准了昔日同袍。 冰尸的第二箭来得悄无声息。箭杆是空心的,飞出时灌满黑风峡的阴风。亲卫举盾相迎,玄铁盾却被风刃削成碎片。碎片迸溅时,武判官看见每片铁渣上都映着张哭脸——雪鹞子的摄魂术。 “大人快走!”仅存的三名亲卫突然撕开甲胄,露出满身火雷符。他们撞向冰尸的轨迹上炸开血雾,热浪融化了七具冰尸。但融化的冰水落地成蛇,其中一条窜上车辕,毒牙咬穿了车夫脚踝。 武判官挥剑斩断蛇头时,最后一名亲卫正被天蚕丝吊上半空。冰尸的手指插进他太阳穴,抽出时带出缕热气——那是活人的神魂,在寒风里凝成冰絮。亲卫的尸身坠下时,怀里跌出块暖玉,玉上刻着所有人家小住址——这是寒疆死士的规矩。 玉佩尚未落地,已被冰尸的吐息冻成齑粉。武判官袖中短剑暴起,剑气斩断操控冰尸的天蚕丝。 冰雾未散,弦声已至。 十二具冰尸倒悬绝壁,冻成青紫色的手指扣着铁胎弓。箭镞系着银铃,箭尾拴着天蚕丝。《幽冥引》的调子混着铃声,震得冰原裂开蛛网纹。武判官耳膜渗出血珠,却在落地瞬间用剑尖挑起块碎冰——冰里冻着半截蜈蚣,是城主教过的破幻之法。 他手中短剑划出新月般的弧光。剑气割裂三根天蚕丝,操控冰尸的丝线崩断,两具冰尸砸落冰面。尸身炸开的冰碴里飞出蓝莹莹的蛾子,翅膀上的磷粉沾到冰面就燃起青火。 冰层开始塌陷。武判官足尖点着飞蛾借力,每踏一步都在半空留下火印。七柄弯刀突然刺破冰面,刀身镂空处灌满黑蛟毒液,刀刃上却映着星空——真正的杀招来自头顶。 雪鹞子死士倒坠而下,手中不是兵刃,而是面铜镜。镜光折射着冰原极光,在武判官视网膜上烙下白斑。他凭着记忆反手刺剑,剑锋却传来空荡感——镜面幻影! 毒刀入肉三寸,左肩传来的寒意让武判官清醒。他顺势后仰,任由刀锋穿透肩胛,右手短剑自下而上撩起。剑光闪过,持镜死士被劈成两半,镜中却跌出个彩衣童子,手捧的玉瓶里爬出百足冰蚕。 “判官大人。”童子笑声如银铃,“九千岁问您喜欢哪种棺材?”话音未落,玉瓶炸成冰雾。武判官旋剑成盾,冰蚕撞在剑身上发出金铁交鸣声。再看童子站立处,只剩件空荡荡的彩衣,内里爬出密密麻麻的血蟥。 血蟥群朝着武判官涌去的刹那,冰河上游突然漂来盏青灯。 灯是竹骨糊的,火苗却是幽蓝色。灯影里站着个灰袍青年,腰间悬的铜葫芦叮当作响。他踏着块浮冰顺流而下,右手捏诀,左手抓把赤色药粉洒向空中。 “苍灵借路——”青年清喝声穿透《幽冥引》的魔音。药粉遇风燃成火雀,扑向血蟥群时炸开硫磺味。血蟥在火中蜷成焦炭,冰蚕则疯狂逃向阴影。 武判官短剑横削,斩断缠足的天蚕丝,抬眼正对上青年含笑的双眸。那双眼生得极特别,左瞳淡金,右瞳黛青,像是把日月装进了眼眶。 “道长要管闲事?”雪鹞子首领从冰雾中现身,面具上的哭脸淌下血泪。 青年解下铜葫芦灌了口酒:“贫道在守心坪种了二十三年雪见草,最闻不得血腥气。”他说话时袖中滑出根青竹杖,杖头雕着八卦阴阳鱼,杖身上还刻着“崔钰”二字。青年扫了眼一身狼狈的武判官,转头对着那雪鹞子首领笑道:“我只是很烦这些恶心的玩意儿,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们且随意,我只是路过。” 第3章 守心坪,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冰河暗流裹着崔钰向着下游冲去,他却丝毫不慌,只见他单手结印,青竹杖在湍流中划出北斗阵图,湍急的水流竟自行分开通道。武判官呛出喉间淤血,强忍着疼痛握紧手中短剑,指尖已摸到怀中的节度使金印,寒疆城防图和节度使金印是他此去长安必不能失的物件。 “敢问道长在哪座道观修行,我也略懂一些道法,此间落难,还望道长能够相助。”武判官突然开口,声音混着冰碴,“寒疆城往东三百里有座守心坪,如果道长不嫌弃,可赠予道长扩建道观。” 崔钰竹杖轻点冰面,破水而出落在冰原上。远处传来雪鹞子的鹰哨声,他掸了掸道袍上的冰渣笑道:“贫道只爱清净。” 话音未落,数十枚淬过毒的透骨钉破空而至。钉尾拴着的银铃晃出摄魂音,却在触及崔钰道袍时骤然哑火——袍角暗绣的云雷纹泛起青光,透骨钉纷纷坠地。 彩衣童子踏着冰蚕从雾中走出,手中玉瓶已换成血幡。“今番是断不能让你俩活着离开了。”他童声带笑,幡面却浮现百鬼夜行图,“看来今日又要添新魂了。” 武判官见那透骨钉竟然对眼前的青年毫无伤害,又将手中握着的血冰魄收了回去。先前与寒疆城主约定响箭玉佩为号,可现如今响箭还留在马车上,而玉佩也不知所踪,这个青年似乎成了他能不能活着离开的唯一希望。现在他只希望这个青年有着道家的悲天悯人之心,能够对自己施以援手。 崔钰瞳孔异色流转,青竹杖突然插入冰层。地面震颤间,九道银线破冰而出,将方圆十丈圈成牢笼——此乃“地缚阵”。武判官见状,果断扯下狐裘大氅抛向空中,内衬金丝在雪光下折射出寒疆城的密语符文。 “再加三车龙涎香,百斤朱砂。”武判官咳着血沫,手指在冰面画出道门敕令,“够画十年符纸。”虽然那彩衣童子的话语让他和崔钰站在了同一战线,但如果对方选择就此离开,他也无计可施。 崔钰轻笑未答,袖中已飞出七张黄符。符纸遇风自燃,化作北斗七星悬在头顶。彩衣童子脸色骤变,血幡抖出剩余的十具冰尸,一旁的雪鹞子首领也带着死士准备伺机而动。 “天璇引雷!”崔钰剑指划破掌心,血珠溅在燃烧的符纸上。霎时阴云密布,七道紫雷劈落,将冰尸轰成焦炭。雷光未散,他竹杖横扫,杖头阴阳鱼突然张开,吐出团青色火焰。 火焰触及冰面竟不熄灭,反而顺着九曲银线蔓延成火网。雪鹞子死士刚露头便被火舌缠住,铁甲在青焰中熔成铁水。武判官趁机拔出短剑,剑柄暗格弹出的金粉在空中凝成寒疆城防图——正是要诱敌分神。 彩衣童子尖啸着抛出玉瓶,瓶中飞出百只冰魄蛾。崔钰不慌不忙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道血符:“太阴借法!”符成刹那,漫天飞雪凝成冰剑,将毒蛾尽数钉死在冰崖上。 “该我了。”武判官突然暴起,短剑刺入冰层。剑气顺着九曲银线直扑彩衣童子,所过之处冰层翻卷如龙。童子欲退,却发现双脚被崔钰早先布下的地缚阵困住。 血幡应声而裂,童子的真身从幡中跌出——竟是个侏儒老者。他狞笑着撕开人皮,露出满身血咒:“那就同归于......”话未说完,崔钰的青竹杖已点在他膻中穴。杖头阴阳鱼急速旋转,将血咒尽数吸入。 “乾坤无极。”崔钰翻掌拍地,九曲银线骤然收紧。侏儒惨叫着化为冰雕,又被武判官一剑劈碎。残骸中滚出颗血色明珠,正是操控冰尸的母蛊。 远处传来雪崩般的轰鸣,剩余冰尸集体自爆。崔钰拽着武判官跃上青竹杖,杖身突然伸长三丈,载着两人滑下冰坡。身后爆炸的气浪将积雪掀上高空,化作漫天冰雨。 “道长的术法当真高深莫测,在下佩服......”武判官攥着染血的金印,“不知此行,可还有生路?” 崔钰望着东南方寒疆城升起的狼烟,嘴角扬起:“二十车朱砂,外加你刚刚承诺的守心坪山契!” “成交。” 青竹杖划过冰原,在朝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而在他们身后三十里,城主站在寒疆城头,手中碎玉剑正滴落着已不知道是第多少个雪鹞子刺客的血。 守心坪的雪是青色的。 崔钰说这话时,青竹杖正挑开半山腰的冰帘。武判官望着簌簌坠落的冰晶,忽然想起寒疆地火厅的琉璃穹顶——那里的雪沫沾着硫磺味,而此处的雪粒里混着药香。 廊柱间飘荡的朱砂符纸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斑驳的“守心坪石碑”——字痕间凝着黑红血垢,倒像是用断指蘸血写的。 “这便是守心坪?”武判官指尖擦过石碑裂痕,青苔混着冰碴刺入甲缝,“三清座下修心处,怎的比寒疆地牢还阴森三分?” “雪见草要饮人血才开花。”崔钰拂开道袍上的冰碴,露出腰间铜葫芦的裂痕。昨夜那场雷法耗了他三成真气,葫芦里养的蛊虫此刻正焦躁地撞着内壁。崔钰的道袍扫过满地碎符,袖中滑出半截桃木楔钉进石缝:轻笑着说道:“十年前香火盛时,这台阶每日要被信众踏破三道,如今么……” 话音未落,北廊突然塌下半边飞檐。腐朽的梁木砸在青铜香炉上,惊起满观寒鸦。 武判官剑柄叩了叩龟裂的八卦地砖:“你既已修得雷法通玄,何苦贪图那二十车朱砂?”暗格里节度使金印硌着胸口,他盯着崔钰异色双瞳,“还是说——” “因为穷。” 武判官按着渗血的左肩,靴底在石阶上拖出蜿蜒血痕。他数着步数,七百三十阶后终于看见那道朱漆剥落的观门——门环是两枚阴阳鱼,鱼眼里嵌着带血丝的黑曜石。 “吱呀——” 门开时涌出团灰雾,雾里站着个纸扎的童子。童子腮红艳得瘆人,手中灯笼却燃着绿火。崔钰弹指打出一道青光,纸童子突然裂嘴笑了,灯笼光晕里浮出八个字:“生人勿进,死魂绕行”。 武判官剑眉微挑,袖中短剑已滑出半寸。 “别动。”崔钰按住他手腕,掌心红莲纹烫得惊人,“这是守门傀,沾了活人气会炸。”说着咬破指尖,在童子眉心画了道血符。纸人眼眶突然淌下黑血,灯笼绿火“噗”地熄灭。 穿过三重庭院,药香浓得化不开。武判官盯着廊柱上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朱砂符文的走势,似笔走龙蛇,非常人所能画就。 “你睡东厢。”崔钰推开厢房门的瞬间,梁上垂落的铜铃齐齐作响。屋内没有床榻,唯有一口青铜棺椁,棺盖刻着二十八星宿图。他屈指敲了敲棺身,棺内忽然溢出温泉热气:“寒玉棺,疗伤圣品。” 武判官指尖刚触到棺沿,突然缩手——棺椁缝隙里渗出的是血。血珠落地成冰,凝成朵朵红莲。 “怕了?”崔钰解下铜葫芦灌了口酒,左瞳金光大盛,“当年药王谷送来十二具活尸试药,血把寒玉染透了。”他忽然掀开棺盖,热浪中浮出张美人面——竟是冰雕的城主模样! 武判官瞳孔骤缩,短剑已抵住崔钰咽喉。 “幻术罢了。”崔钰轻笑,竹杖点在冰雕眉心。美人面寸寸龟裂,露出棺底密密麻麻的金针。每根针尾都拴着天蚕丝,丝线另一端没入屋顶星图。 “脱衣。”崔钰突然甩出张黄符贴在他伤口,“雪鹞子的狼毒已入心脉,再耽搁半刻,你连棺材都省了。” 观外起了风。 武判官躺在棺中,看着金针随星图流转自行刺入穴道。剧痛混着酥麻窜遍全身,他咬紧的牙关渗出血丝。崔钰盘坐在棺椁旁,青竹杖横在膝头,杖头阴阳鱼正对着窗外残月。 “道长为何救我?”武判官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崔钰没回头,指尖摩挲着竹杖刻痕:“二十车朱砂值这个价。” “修缮道观的银钱,城主给过你多少?”他猝然发问,短剑贴着棺盖游走。 崔钰的铜葫芦擦着剑锋掠过,酒液在棺面泼出诡异图案:“寒疆的雪埋不住秘密,但能冻僵舌头。”他屈指弹飞葫芦塞,酒香里混着血腥气,“守心坪的山契,三车龙涎香,二十车朱砂,这些东西算是你的买命钱,买的也是这观里七百三十尊神像的眼——它们看得见雪鹞子,却看不见香火。” 武判官转头又问:“这偌大的道观,就你一个人?” 崔钰笑着回道:“不是还有它们吗?” 说着突然掷出铜葫芦,窗外传来声闷哼。一道黑影从檐角坠落,手中淬毒的袖箭尚未射出,便被葫芦里窜出的蛊虫啃成白骨。 第4章 十年饮冰血未凉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武判官瞥见白骨腕间的银狼纹,冷笑:“雪鹞子倒是勤快。”坠剑声惊醒了纸扎童子,绿灯笼在廊下晃出血光。 “第三个。”崔钰收回葫芦晃了晃,蛊虫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你值钱的不是命。”他忽然转身,异色双瞳盯着武判官怀间,“寒疆城防图在谁手里,谁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 话音未落,东南角的符阵突然爆出火光。纸童子尖啸着冲进庭院,手中灯笼炸成火球。崔钰竹杖点地,九道银线破土而出,却听“咔嚓”一声——银线被生生斩断! “崔道长,久违了。” 墙头立着个红衣女子,手中弯刀滴着黑血。她足尖轻点,腕间银铃晃出《摄魂调》第一个音节。武判官只觉眼前一花,棺椁竟凭空挪了三尺——方才所在的位置插着七枚透骨钉,钉尾拴着浸毒的银铃。 “赤练仙子。”崔钰竹杖横在胸前,“药王谷的叛徒也当了雪鹞子的狗?” 女子娇笑着甩出条红绫,绫上金粉在月下泛起毒光:“奴家只要那柄碎玉剑的下落。”红绫如蛇缠向棺椁时,武判官突然暴起,短剑斩断红绫的刹那,金粉化作毒雾扑面! 崔钰袖中飞出张符纸,凌空燃成火凤吞尽毒雾。女子脸色骤变,弯刀劈向星图锁链——她竟识得金针渡穴的命门! “找死。”崔钰左瞳金光化作实质,青竹杖突然裂开,露出柄刻满咒文的青铜剑。剑出鞘的瞬间,整座道观的符咒同时亮起,星图锁链哗啦啦缠住女子脚踝。 武判官的剑却慢了半拍。 赤练仙子袖中滑出柄匕首,刀身映出他惊愕的脸——那面容竟与城主有八分相似!电光石火间,匕首已抵住他心口:“原来武判官是...... ” 嗤—— 青铜剑贯穿女子咽喉,将她未尽之语永远封存。崔钰抽剑时带出血瀑,星图锁链将尸体绞成碎块。他盯着武判官苍白的脸,忽然笑了:“你这秘密,值一百车朱砂。” 五更梆响,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 武判官坐在棺椁边擦拭短剑,忽然发现剑柄暗格的城防图不见了。崔钰在窗前捣药,头也不回地抛来句话:“图我拿走了。”他晃了晃手中血玉,“既然已经答应护送你回京,这东西在我身上,更加安全。” 剑光乍起! 崔钰侧身避开刺向咽喉的一击,青铜剑与短剑相撞迸出火星。两人从屋内斗到庭院,剑气震得纸童子纷纷自燃。最后双剑同时停在对方心口,崔钰突然抛来个蜡丸:“寒疆城主已经送过定钱,所以你不用多疑。” 武判官捏碎蜡丸,羊皮卷上赫然是塞外三十六部盟约——末尾多出一行血书:“崔钰可信”。这是城主用寒疆秘术“血冰魄”所写——唯有吞服过雪莲子的他能见字迹。 “疗伤费。”崔钰收剑入杖,指着山门外若隐若现的黑旗,“现在,该收网了。” 朝阳跃出地平线时,守心坪的雪见草突然疯长,根茎刺穿雪鹞子暗哨的咽喉。武判官望着漫山血花,终于明白这座道观为何叫守心坪。 这里守的从来不是山,是人心鬼蜮中最烫的那点血。 雪是青的。 檐角垂落的冰棱里凝着金砂,像昨夜未擦净的血珠。 符纸在残碑上沙沙作响。 纸是焦黄的,朱砂画的敕令缺了半道笔锋,倒像是被剑斩断的残符。廊柱间悬着的铜铃早锈死了,偏有山风经过时,会发出饿鬼嚼骨般的吱呀声。 纸扎童子立在观门残阶下。 腮红褪成酱色,裂开的嘴角还噙着昨夜的诡笑。灯笼里的绿火早灭了,剩半截人脂拧的灯芯,凝着霜。 崔钰的青竹杖划过地砖。 冰碴在青石缝里咔咔作响,惊醒了梁上栖着的寒鸦。鸦是独眼的,左眼眶钉着枚透骨钉——钉尾银铃早哑了,铃身上刻着药王谷的蛇纹。 雪见草从牌匾裂缝里钻出来。 根茎扎进“清心正道”的“正”字,吸饱了梁木渗下的陈血,开出的花却是惨白。 檐角突然坠下块冰。 落地时碎成八瓣,每瓣里都冻着半只血蟥——头朝东南,尾指长安。 “该动身了。”崔钰甩出道黄符贴在观门,符纸燃烧时带起硫磺味的青烟,“雪鹞子的嗅尸犬,最迟午时就会追到这里。” 武判官按了按胸口金印,城防图的纹路透过衣料烙在皮肉上。他望向东南方隐约的山影,那里有条被积雪掩埋的古道——三年前押送军粮时,城主曾指着断崖说:“若有一日你要逃命,就走这条鬼见愁。” 崔钰的竹杖突然点在崖边松树上。树皮炸裂,露出藏在树干里的玄铁匣——竟是寒疆军特制的火雷机关。“你那位城主朋友,”他屈指弹了弹引信,“连逃亡路线都布了三重后手。” 山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武判官眯起眼睛。崖下云雾翻涌处,隐约可见有十来具悬棺钉在绝壁——每具棺材都缠着浸过火油的铁链,链头拴着青铜铃铛。 “走棺道?”他剑眉微挑。三年前雪崩封山,城主带他走过一次这玩命的路——踩着悬棺当跳板,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冰渊,“当年我怎么没发现这里还有座道观的?” “云深不知处,道隐无名间,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言语之间,崔钰已跃上第一具悬棺。棺盖突然掀开,钻出三条赤鳞毒蛇,却被他竹杖挑着蛇头甩向深谷。“又是山契,又是龙涎香,还有二十车朱砂的生意,”他回头笑道,“总得让主顾看看本事。” 武判官短剑出鞘,剑气震碎扑面而来的冰锥。踏棺而过的瞬间,他瞥见棺内闪着幽光的狼头徽记——这些棺材竟是雪鹞子十年前伏击商队时用的葬具! 第5章 驷冥川上雪犀鸣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铃铛突然齐响。 第七具悬棺的锁链毫无征兆地断裂,棺木打着旋坠向深渊。崔钰竹杖暴长三丈,杖头阴阳鱼咬住武判官腰带:“低头!” 三支透骨箭擦着发髻掠过,箭尾银铃晃出《招魂曲》的调子。绝壁顶端立着个黑袍人,手中重弩机括泛着蓝光——竟是兵部去年失窃的“裂云弩”! “九千岁连看家货都拿出来了。”武判官足尖点棺借力,短剑脱手飞出。剑身撞上弩箭时轰然炸开,金粉混着雪霰迷了黑袍人的眼——剑柄暗格里藏着的,正是寒疆特制的“雷火砂”。 崔钰的竹杖已钉入岩缝。他咬破指尖在杖身画符,青芒暴涨间,十二具悬棺铁链齐齐绷直,在绝壁间织成张巨网。“乾坤借法!”他暴喝一声,整面山崖的积雪倒卷上天,化作冰刃风暴扑向黑袍人。 惨叫声被风雪淹没。武判官抓住最后一条铁链荡向对岸时,忽觉掌心刺痛——铁链上密布倒刺,每根都淬着孔雀胆毒! “屏息。”崔钰甩来颗雪莲子,“药王谷的‘七步笑’。”他道袍被冰刃割裂,露出腰间狰狞的旧疤。 武判官咽下解药,喉间腥甜翻涌,他没想到这个居住在落魄道观的年轻人竟然也有这北境寒疆的极品解毒之药。他望着崔钰背影,突然想起地火厅那夜——城主舞剑时,碎玉剑柄缠的鹿皮缺了个角,而崔钰竹杖裂痕处露出的青铜剑柄,正嵌着块陈年鹿皮。 山道忽然开阔。 残破的界碑歪在路边,碑上“京城九百里”的字迹被血迹覆盖。崔钰竹杖挑起半截箭杆,箭簇雕着梅花的纹路——与黑风峡那支透骨钉同出一辙。 “歇脚亭的酒,”他嗅了嗅箭杆上的毒腥,“掺了漠北狼毒。”话音未落,亭中石桌突然裂开,钻出个驼背老者。老者手中的烟杆冒着紫烟,烟锅里蜷缩着只通体血红的冰蚕。 “判官大人好脚程。”老者咳嗽着,露出满口黑牙,“九千岁让老朽捎句话——交出城防图和节度使金印,留你全尸。” 武判官剑未出鞘,剑气已削断老者发髻。假发落地,露出个光头上纹着的雪鹞子刺青。崔钰却突然按住他手腕:“别动,你鞋底沾了‘千里香’。” 亭柱应声炸裂。漫天木屑中飞出九只铜匣,匣盖开启的瞬间,武判官看清里面蜷缩的竟是药王谷“活人蛊”!那些半人半虫的怪物嘶叫着扑来,口器滴落的毒液蚀穿了青石板。 “闭眼!”崔钰扯下道袍抛向空中。袍内衬的朱砂符文遇风自燃,化作火网罩住蛊虫。他竹杖点地,杖头阴阳鱼突然吐出团青雾——雾中赫然浮现有人舞剑的残影,青铜剑光过处,活人蛊尽数腰斩。 老者趁机遁入地底。武判官剑尖刺入地面,剑气顺着地缝追击,却听远处传来闷响——崔钰早埋下的火雷符炸飞了遁地者的退路。 “该换马了。”崔钰踢开老者焦黑的尸体,从亭后牵出两匹瘦马。马鞍上烙着兵部的飞虎纹,缰绳却浸满毒血。“雪鹞子连驿站的眼线都动用了,”他抚摸着马鬃,“看来那位九千岁——是真急了,此去长安九百里,免不得又是一场血腥旅途了,不过好在前面几十里就到的驷冥川,和朝中那位九千岁是出了名的不对付,我们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武判官很好奇,“崔道友深处寒疆之地苦修,可对这朝堂江湖之事,为什么了解的如此透彻?” “判官大人可听说过,掌上有乾坤,坐知天下事!”崔钰笑着回道。 风卷残旗,暮色压城。 北境寒疆的起源之地,雪原裂开一道狭长的雾谷,驷冥川便盘踞在这生死交界处,一旦进入这里,再往北走,便是万里寒疆的极苦之地,若往南走,便将进入正常时节的中原之地。驷冥川整座城像一头蜷伏的巨犀,四目微阖,金角刺破永夜。寒疆的雪在此处变了脾性,落下的不再是六棱冰晶,而是细碎的犀角屑——传闻是雪犀王与暴风搏斗时崩落的碎甲,沾了千年怨气,触肤如针砭。 入城的拱门高逾十丈,以十二对雪犀王族的巨角交错搭成。角纹间渗着暗红冰髓,据说是初代驯犀人被犀群踏碎时溅上的热血。城门昼夜不闭,却悬着十三道“骨旌”——叛徒的骸骨用犀筋编成风铃,霜雪一覆,远看如巨兽獠牙。守门的老卒独坐角尖,膝上横着柄犀角号,号身缠满浸过犀泪的符布。每逢商队过关,他便吹响《裂风调》,声波荡开城门冥雾,露出底下真正的凶险:地砖缝里嵌着驯犀人的指甲,每片指甲都刻着雪鹞子的死咒。 崔钰的青竹杖点在冰面上,杖头阴阳鱼映着犀角寒光:“可别小瞧了那些老兵,不仅他们吃人,就连这城门也吃人。” 武判官抬眼望去,城头悬着十三具冰尸,冻青的脚踝拴着兽筋绳。尸身随风轻晃,腰间银牌刻着“雪鹞子”三字,牌角缀的狼牙却已被拔光。 “前菜罢了。”崔钰轻笑,竹杖突然挑起块碎冰。冰里冻着半截断指,指节套着玄铁扳指——是九千岁鹰犬的标记。 入城的石板路泛着幽蓝,细看竟是碾碎的雪犀粪混着冰碴铺就。马蹄踏上去无声无息,倒是道旁青铜灯柱里的冥火噼啪作响。那火是靛青色的,灯油里浮着粒粒金砂——雪犀眼珠炼的犀照砂,能照见三步内的活人生气。 “客从哪处来?” 街角转出个披犀皮的老妪,佝偻的背上摞着七只陶罐。罐口用血符封着,隐约传出婴啼般的呜咽。她浑浊的左眼蒙着白翳,右眼却亮得骇人——瞳孔里游动着两条金线,正是驯服雪犀的“牧犀瞳”。 崔钰抛去枚犀角币:“北境寒疆,守心坪栖云观崔钰,讨两碗冥雾茶。” “栖云观......青崖道人是你什么人?”老妪继续问。 “正是家师。”崔钰拱手坦诚相告,这驷冥川最厌不讲诚信之人,而且师父青崖道人在这北境寒疆之地也颇有名气。 “听闻青崖道人最喜云游四海,遍寻修仙之术,没想到他竟然是你的师父。”武判官听了也很惊讶,看向崔钰的眼神中满是好奇,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你师父那套修仙之术,老婆子是不信的,既是青崖道人的徒弟,那两碗茶自然是喝得。”老妪咧嘴笑了,露出镶金的犀齿。枯指揭开陶罐,舀出勺猩红液体倾入灯柱。冥火轰然暴涨,青焰中浮现张美人面,朱唇轻启吐出团白雾。雾触到陶碗瞬间凝成冰茶,茶汤里沉着片金箔,箔上绘着交缠的雪犀图腾。 长街渐喧。 两侧帐篷皆用雪犀筋扎就,帐顶悬的铜铃雕着犀角纹。穿犀皮袄的牧人倚着帐门磨刀,刀身淬火时溅起的火星里,隐约可见微型雪犀在焰心奔腾。几个孩童追着只六足冰鼠嬉闹,鼠尾栓的银铃晃出《牧犀调》,曲到激昂处,远处雪原便传来低沉的犀吼相和。 第6章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驷冥川最豪华的客栈立在城心,竟是整具雪犀骸骨改建而成。四根腿骨作梁,肋骨为檐,头骨大门上嵌着对玉犀角。门环是两枚青铜犀铃,摇响时声传十里,正在饮水的雪犀群便会齐齐昂首嘶鸣。 “犀照阁。”崔钰竹杖轻点匾额,骨粉簌簌而落。匾上金漆突然游动起来,化作千百只金蚁爬向杖头阴阳鱼。掌柜的朗笑自门内传来:“客官看来也知晓这金蚁的妙处所在。” 珠帘掀处,走出个戴独目犀角镜的汉子。他左臂套着七枚金环,环上刻满咒文,抬手作请时,金环相撞奏出段《安魂曲》。曲声里,门廊悬挂的犀皮灯笼逐一亮起,光照处地板显出血色纹路——竟是幅雪犀迁徙图,蹄印里还凝着未干的血珠。 “天字丙号房。”汉子抛来把骨钥,“热水用的是雪犀泪,喝多了可要梦游去犀冢。”他独目扫过武判官染血的狐裘,镜片忽然闪过道蓝光,“贵人若想买路,后院兽栏有刚断奶的幼犀,角还没生毒。” 崔钰接过骨钥,钥匙突然在他掌心化成滩血水。血珠落地成字:“亥时焚犀”。他不动声色踏碎血字,竹杖指向楼梯转角处的青铜犀像:“这尊睚眦踏犀的摆件,倒是比三年前更亮了些。” 楼梯扶手上缠着活犀筋,触手温热如蛇。武判官数着台阶上的犀角纹,走到第七阶时,扶手里的犀筋突然暴起缠住他手腕。崔钰竹杖疾点,杖头阴阳鱼咬住犀筋三寸:“掌柜的待客之道,越发别致了。” 三楼走廊飘着冥雾,雾中浮着盏盏犀角灯。东厢房的门环是睚眦衔月,推门刹那,窗棂上的睚眦雕纹突然转动眼珠。武判官剑未出鞘,剑气已削落半片木雕,断口处渗出黑血——木中竟藏着条吸饱血的犀筋虫。 “好眼力。”崔钰挥袖震落梁上积尘,尘雾里显出张犀皮榻,“这屋死过三个买犀角的商人,两个驯兽师,还有个九千岁的探子。”他竹杖敲了敲榻头机关,整张榻突然翻转,露出底下冒着热气的犀骨浴池,“洗去千里香的味道,比杀十波追兵管用。” 武判官盯着浴池中浮起的泡沫,忽道:“雪鹞子耳目遍布北境寒疆,况且这驷冥川离长安已经很近了,你偏选这最招摇的客栈——是嫌追杀的人不够多?” 崔钰斜倚犀骨梁柱,青竹杖挑起一盏冥火。火光照得他异色双瞳如妖似魅:“判官大人可听过‘灯下黑’?九千岁的狗不敢在这驷冥川撒野,这里的人,剥人皮比雪鹞子还利索。”他指尖弹了弹浴池边的犀角酒壶,壶身顿时浮出密密麻麻的咒文,“再说,逃命若只顾风餐露宿,岂不是苦上加苦?” “修道人也讲究享乐?” “哈!”崔钰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落,在犀骨地板上蚀出个小洞,“道法自然,自然便是渴了饮、困了眠。若连口热酒都不敢喝,修什么长生?”他忽然甩袖指向窗外——雪犀王正仰天长啸,金角劈开的风道尽头隐约现出长安轮廓,“你看那畜生,撕风裂雪时何等快意,可曾管明日是死是活?” 武判官默然。浴池热气蒸得他伤口发痒,金印在怀中烫如烙铁。 崔钰甩来一粒雪莲子,精准落在他染血的肩头:“及时行乐不是放纵,是让刀子悬颈时,血也能沸出三分热气。”他屈指敲了敲浴池边的睚眦雕像,兽瞳突然射出红光,“好比这客栈——你以为掌柜的真是开店的?他是北境三十八部插在驷冥川的钉子,专吃朝廷暗桩。” 话音未落,走廊外突然响起驼铃声。 红衣侍女捧着犀角壶推门而入,壶嘴冒着靛青烟气。她赤足踏过浴池水雾,脚踝银铃却寂然无声——每步都精准踩在犀骨接缝处。斟酒时袖口滑落,腕间刺着交颈雪犀,雄犀眼珠却是粒带血的冰魄石。 “贵人可知饮犀酒的规矩?”侍女将酒杯举过头顶,酒液突然凝成小犀牛形状,“第一杯敬裂风犀祖,需以血养杯。” 崔钰划破指尖,血珠坠入酒杯的刹那,酒犀竟活过来般昂首长啸。侍女笑意更深,第二杯酒腾起冥雾:“这杯敬驷冥川的夜,需闭目饮。” 武判官合眼的瞬间,耳畔响起万犀奔腾之声。再睁眼时,杯中酒已化作冰沙,沙粒间浮动着幅画面:城主正在寒疆地火厅独饮,手中杯与眼前杯式样相同,杯底都刻着微缩的睚眦纹。 雪犀群的嘶吼穿透冥雾,整座客栈微微震颤。武判官望向兽栏方向,见冲天而起的冥雾中,隐约有巨犀轮廓仰天长啸。那犀生着四目,额前金角裂空劈下,竟将暴风雪撕开道狭长缺口。 “雪犀王每月十五裂风开道,商队都是跟着它的蹄印出关入关。”崔钰把玩着浴池两边立着的犀骨,这玩意儿用来敲人脑袋定然是很疼。 “第三杯……”侍女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犀角哨。她腕间冰魄石应声炸裂,碎片在雾中凝成个“逃”字。崔钰竹杖横扫,杖风卷碎字迹的刹那,整座客栈的犀角灯同时熄灭。 黑暗中有巨物喘息声逼近。 地板缝隙渗出黏液,每滴都在青石板上蚀出雪犀蹄印。武判官剑柄龙吟出鞘三寸,却被崔钰按住:“是雪犀王的吐息,掌柜的在清账。” 楼板震颤愈烈,隔壁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有人嘶吼着“犀角债血偿”,接着是血肉撕裂的闷响。浓重的血腥气透门而入,混着雪犀特有的檀腥味,闻起来令人作呕。 这时候,梆响穿雾而来。 崔钰掀开窗棂,睚眦雕纹的瞳孔位置赫然是个窥孔。透过孔洞望去,后院兽栏里跪着个剥皮人,骨架间缠满金色犀筋。雪犀王低头轻嗅,四目突然流出血泪,金角挑穿人骨甩向夜空——骨架撞上冥雾的刹那,竟化为金粉凝成新的雾障。 “焚犀祭天,原来是这个焚法。”武判官握紧窗棂。冰纹刺破掌心,血珠顺着睚眦纹路游走,在雕花末端汇成个箭头,直指西北方隐约的烽火台——那是出关入关的最后一站。 崔钰忽然甩出张符纸贴住窥孔。符纸燃烧时,孔洞另一端传来掌柜的阴笑:“客官可还满意这出戏?下次买路钱,得用活人筋来换了。” 更深露重时,冥雾漫进窗缝。 武判官和衣躺在犀皮榻上,听见屋顶传来细碎蹄声。四足,轻巧,带着幼犀特有的乳腥味——是白日掌柜说的断奶幼崽。蹄声在睚眦雕窗处停留片刻,窗缝里被塞进片带血的犀甲,甲上刻着幅残缺的关防图。 崔钰在黑暗中轻笑:“二十车朱砂里,该掺三斗犀照砂了。” 檐角冥火忽明忽灭,照见对面屋顶蹲着的牧犀童。童子怀里抱着犀角笙,吹的正是《阳关三叠》的变调。最后一个音散在雾里时,雪犀王金角劈开的风道尽头,已隐隐现出长安城的轮廓。 第7章 饮马河,三刺客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残月未沉,犀角城门已凝满霜晶。晨光如刀,劈开冥雾织就的靛青纱帐。 雪犀粪燃尽的余烬在青铜灯柱里浮沉,此刻成了冰砖上的霜花。四目雪犀群仰首长啸,金角挑碎天幕最后一片暗云,碎冰似的晨星坠入饮马河,惊起三两只雾鬼,贴着水面撕咬自己的倒影。 牧人靴底粘着带血的犀粪,皮鞭甩出《裂风调》的颤音。帐篷顶的铜铃开始咳嗽,咳出几粒结冰的驼铃声。 雪停了。 犀照阁的骨梁咯吱作响,像巨兽翻身时压碎了几根陈年旧事。 崔钰立在客栈飞檐上,青竹杖挑着半截带血的犀筋,望着东南方隐约的城郭轮廓轻笑:“长安将近,九千岁养的那群鹞子,应该是在谋划最后的拼死一击了。” 武判官摩挲着怀中金印的棱角。印底“节度使”三个篆字透过绢布烙在掌心,像团永不熄灭的地火。他知道,这团火要烧到长安城的观星台上才算完。 长安城向北八十里,有条埋在槐树根下的暗巷。巷口石碑刻着前朝大儒的《劝学赋》,碑底却渗出黑褐色的血垢。三更时分,三双锦靴踏碎碑影,靴面绣的银鹞在月光下振翅欲飞。 “寅时三刻,武判官就要踏过饮马河。”说话的老者喉结处嵌着枚冰魄,声线像蛇信舔过结冰的刀刃。他手中把玩着青铜司南,勺柄始终指向西北——那里是驷冥川的方向, 阴影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独臂汉子从碑后转出,断肢处缠着九重浸毒锁链,链头拴着七颗头骨。最顶上那颗还戴着道冠,赫然是半年前失踪的龙虎山掌教。“河底埋着三百斤玄冰魄,”他咧嘴时露出满口金牙,“冻不住人,专冻魂。” 喉嵌冰魄的老者捻碎司南铜屑,冰蓝幽光映得皱纹如裂壑,沉声问道:“与他随行那个手持青竹杖的年轻人,底细都查清楚了吗?” “北境寒疆栖云观崔钰,青崖老道的关门弟子。三年前北境旱魃作乱,他引天雷劈穿赤地三百里——雷法倒是得了真传,可惜......”独臂汉子指尖蘸着冰渣在石碑上写了个“囚”字,“他师父至今还锁在钦天监地牢,那双眼,怕早炼成照妖镜了。” 第三人始终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他怀中抱着柄无鞘剑,剑身裹满蛛丝般的白发。每当夜枭啼叫,那些白发就会簌簌抖动,露出剑脊上密密麻麻的“赦“字——全是钦天监亲批的死囚赦令。 独臂汉子扯动九幽链,道冠头骨嘎吱狞笑:“上月药王谷叛逃的赤练仙子,便是折在他那柄‘阴阳鱼’杖下。杖裂剑出时,老夫看得真切——剑柄嵌的是寒疆白鹿皮,和寒疆城主碎玉剑的缠柄皮子......”铁链忽地绷直,“原是一张皮。” 白发剑客抚过赦罪剑的“赦”字血痂,嗓音似锈刀刮骨:“他左瞳纳日,右瞳容月,是‘日月同辉’的异相。十年前国师观星,说此相主‘破军吞狼’——九千岁要的龙脉图,怕是早被他刻进眼珠子里了。” 冰魄老者喉间蓝光骤亮:“所以今日剜眼,得活剜,只怪这两人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九千岁。国师的星轨车辰时出城,在那之前,武判官和那崔钰必须变成尸体。”他转身望向独臂汉子,“你的‘九幽链’锁过道门真人的元神,可能锁住崔钰的青竹杖?” 独臂汉子扯动铁链,道冠头骨突然睁开空洞的眼眶:“锁不住人,还锁不住命么?” 角落里的剑客再次开口,声音像生锈的刀刮骨:“我要崔钰的眼睛。”白发剑穗无风自动,“找到龙脉图之后,我要把他的左眼炼成照妖镜,右眼做成占星盘。” 老者喉间冰魄泛起蓝光:“擒住活口,眼珠子自然归你。”他忽然抬脚碾碎满地铜屑,冷笑着说道:“记住,武判官可以碎成肉泥,但金印和寒疆城防图必须完整——那是九千岁给国师的寿礼。” 崔钰的竹筏撞上河心礁石时,武判官正在用犀角杯温酒。酒是驷冥川犀照阁掌柜送的“犀照胆”,沸时腾起的人形蒸汽里,总晃着几张似曾相识的脸。 “河道改了。”崔钰竹杖点水,杖头阴阳鱼咬住条银鳞怪鱼。鱼腹鼓胀如球,腮边拴着钦天监的铜牌——这是专门饲养的“寻龙鲛”,专破道家避水诀。 武判官忽然按剑。对岸芦苇丛中惊起的不是夜枭,是半截带着皮肉的指骨——指节套着玄铁扳指,与他们三日前在驷冥川城门所见如出一辙。 “雪鹞子的手艺越发糙了。”崔钰轻笑,弹指将怪鱼甩向空中,鱼身在最高处炸开。 竹筏突然倾斜。 无数苍白手臂从河底伸出,指尖生长着冰晶般的倒刺。武判官剑未出鞘,剑气已斩断三丈内的芦苇。断苇纷飞中,他看见每根苇杆芯里都塞着张黄符——符上“赦”字血淋淋的,正是钦天监批死囚的朱砂印。 崔钰的青竹杖裂开七寸,露出内藏的青铜剑。剑锋划过水面时,游动的血色符文突然凝固——河底传来令人牙酸的结冰声,那些手臂顷刻间冻成冰雕。 “来了。”崔钰突然甩出张残符贴住武判官后心。符纸燃烧的瞬间,武判官瞳孔中映出三道虚影:老者喉间的冰魄,独臂人的九幽链,还有剑客怀中那柄白发缠裹的赦罪剑。 饮马河畔的乱葬岗上,三百座无碑坟突然塌陷。坟中爬出的不是僵尸,而是活人——他们的天灵盖都被掀开,颅腔内插着青铜司南。老者站在坟场中央,手中铜铃晃出的不是声音,是片片冰刃。 “崔道长可知‘寒蝉饮露’的典故?”老者喉间冰魄蓝光暴涨,“蝉饮的是秋露,咱们饮的——是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他脚下泥土翻涌,钻出七具青铜棺椁,棺面刻满钦天监的封魔咒。 崔钰竹杖点地,杖头阴阳鱼吞下三枚冰刃:“九千岁连镇魔棺都掘出来了,看来是真急着要我们这判官大人的命啊!”他突然朝武判官袖中弹入粒犀照砂,“仔细看那棺盖上的北斗纹。” “不仅是他,你的命,我们也照收不误!”老者冷哼一声,似乎眼前二人的性命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第8章 寒蝉饮露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武判官眯起眼睛。砂粒在瞳仁中炸开的刹那,他看见棺内蜷缩着七名少女——每人眉心都钉着根冰魄针,针尾拴着肉眼难辨的银丝,银丝另一端没入老者袖中。 “活人桩。”崔钰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以处子元阴养冰魄,是钦天监禁术。”他忽然扯下道袍抛向空中,袍内朱砂符文化作七只火鸦,扑向青铜棺椁。 老者冷笑,手中铜铃突然炸裂。铃内飞出的不是碎片,是三百只寒蝉——每只蝉翼都刻着赦罪令。寒蝉扑向火鸦的瞬间,整个坟场的气温骤降,连月光都冻成了冰渣。 “他要冻住时间。”崔钰瞳孔异色流转,青铜剑突然划破手臂,血溅出的刹那,剑身浮现出二十八星宿图,“判官大人,您可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寒蝉饮露’!” 血星宿图映上天空时,武判官终于明白老者喉间冰魄的来历——那是用三百名秋决死囚的喉骨炼成的“寒蝉镜”,专门用来定格道家术法的瞬发瞬间。 河面冰层裂开第七道缝时,抱着赦罪剑的刺客终于动了。他剑身上的白发根根直立,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赦”字。每个字都在渗血,血珠落地成珠,珠内囚着张扭曲的人脸。 “你师父青崖道人,”剑客开口时,白发缠上崔钰的竹杖,“十二年前在诏狱赦罪碑上刻过三个字。” 崔钰瞳孔骤缩。杖头阴阳鱼突然逆旋,将缠上的白发绞成粉末:“家师刻的是‘诛妖邪’。” 趁着崔钰与剑客说话的时候,老者喉间的冰魄忽明忽暗,青铜棺椁中的少女们齐齐睁眼,瞳孔里爬出冰丝,将崔钰的七只火鸦缠成茧。“青崖老道的雷法,不过如此。”他干瘪的嘴唇裂开,冰魄蓝光暴涨,“今日便让寒蝉饮尽你的真气!” 崔钰的青竹杖裂痕更深,杖头阴阳鱼咬住三枚冰刃,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忽然朝着武判官说道:“判官大人,借你金印一用!” 武判官剑锋劈开九幽链的刹那,怀中金印已被崔钰摄走。印底“节度使”三字烙在血星宿图上,整片夜空骤然扭曲——北斗七星倒悬,星光如瀑灌入剑锋。 “天枢引雷!” 崔钰暴喝声中,赦罪剑客的白发突然根根绷直。剑身上千百个“赦”字渗出黑血,血珠落地化作锁链,将武判官的双足钉死在冰面。独臂汉子的九幽链趁机缠向金印,链头道冠骷髅狞笑着张开下颌:“青崖老道的眼珠,可比这破印金贵!” 金印突然爆出赤芒。 寒疆城防图的纹路自印底浮空,化作万千火线烧穿冰层。武判官足下锁链寸断,短剑如毒蛇吐信,直刺独臂汉子断肢处的腐肉:“九千岁连龙虎山掌教的头骨都敢炼成法器,就不怕道门诛他九族?” “道门?”独臂汉子扯动铁链,道冠骷髅猛地喷出绿火,“钦天监说谁是妖,谁就是妖!”绿火触到寒蝉翼,瞬间蔓延成滔天鬼焰。崔钰的青铜剑却在此时劈开冰棺,剑气挑断少女眉心的冰魄针:“老鬼,你的活人桩——漏气了!” 七具女尸同时炸裂。 血雾中飞出七枚带血的冰魄针,针尾银丝反缠老者脖颈。他喉间冰魄骤然黯淡,三百寒蝉如遭雷殛,纷纷坠入冰河。赦罪剑客的白发趁机缠住崔钰左腕,剑锋直取他异色双瞳:“日月同辉?今日便叫它变成阴阳永隔!” 崔钰右瞳青光大盛。 白发在触及瞳孔的刹那燃起青焰,剑客惨叫着后退,剑身上“赦”字如活蛆般扭动。武判官的短剑却在此刻贯穿独臂汉子心口,九幽链上的道冠骷髅应声炸裂:“龙虎山的天师,岂容尔等亵渎!” 老者喉间冰魄裂开蛛网纹。 他枯爪插入冰面,整条饮马河突然沸腾——不是热,是极寒引发的暴沸。冰层下伸出无数青紫手臂,指尖生长着冰晶倒刺,将崔钰与武判官团团围住。“九千岁要的不仅是城防图,”他嘶声大笑,“还有寒疆地火厅里藏着的龙脉——” 话音未落,夜空突然亮如白昼。 一道星轨自长安方向延伸而来,所过之处冰臂尽碎。 星轨尽头立着玄袍人,冠冕垂下的珠帘遮住面容,唯有手中玉如意泛着血光:“寒蝉饮露?饮的怕是你自己的脑髓。” “国师?!”武判官一眼就认出眼前身穿玄色长袍之人便是大胤王朝的国师——陆离。 陆离披着鸦青色鹤氅,银线绣的二十八宿暗纹在星光下若隐若现。约莫四十余岁,眉骨高耸如断崖,鼻梁似剑锋直贯山根,唇线抿成一道冷硬的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竟是玄墨色,瞳孔却泛着星砂般的银蓝,仿佛将整条银河炼化其中。当他转动视线时,武判官袖中的金印突然发烫,印底暗藏的星纹与那瞳中银芒隐隐共鸣。 另一边的崔钰看着这如仙人一般降临的国师陆离却毫无波澜。 老者瞳孔骤缩,喉间冰魄“咔嚓”碎裂。他想逃,却发现星轨早已缠住双足。独臂汉子刚抬起九幽链,玉如意轻轻一点——链上骷髅头突然调转方向,咬穿了他自己的咽喉。 最诡异的是赦罪剑客。 他剑身上的白发疯狂生长,转眼将自己裹成茧。茧中传出闷响,似有什么东西在啃食血肉。国师屈指轻弹,白发茧轰然炸开,内里只剩滩黑血,血中浮着块钦天监的赦罪令。 “回去告诉九千岁,”国师的声音像冰锥刺入骨髓,“他养的狗若再敢碰龙脉,本座便让他的头盖骨变成观星台的烛台。”玉如意挥动间,星轨卷起三名刺客残躯,化作流星坠向长安城外某处府邸。 崔钰的青竹杖插进冰面,咳出的血在月光下泛着金丝:“国师大人好算计,连我师父的眼疾都能拿来当诱饵。“ 武判官默默收起金印。印底不知何时多了道星纹——那是国师留下的暗记。 “正如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你师父三日后会回到栖云观。”国师的身影随星轨淡去,余音却在河面回荡,“崔钰,你该感谢这双眼睛。九千岁怕的不是龙脉,是日月同辉照出的魑魅魍魉。” 寒风掠过河面,冰渣重新凝结成六棱霜花。 崔钰拔出青竹杖,杖头阴阳鱼衔着半片寒蝉翼:“判官大人,你说九千岁此刻是不是正对着流星火雨砸茶杯?” 武判官望向长安方向,城防图在怀中微微发烫:“他砸的该是观星台的瓦——毕竟国师这一击,劈的可是钦天监的颜面。”随即又回头看向正在给手臂伤口上药包扎的崔钰,笑着打趣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你小子早就拿了寒疆城主的好处,半路上我又被你坑了几车龙涎香和朱砂不说,还傻乎乎的把守心坪山契拱手奉上。” “诶,判官大人,我纠正一下,不是几车,是三车龙涎香,二十车朱砂,外加守心坪的山契!”崔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一本正经的纠正。 “那些都是小事,我很纳闷,你一个北境寒疆的修道人是怎么和国师大人认识的?”武判官很好奇,看着不远处渐渐走来的队伍说道,那些都是国师的人,这剩下的几十里路想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崔钰笑了,指着自己眼中的异色双瞳,又望着武判官说道:“判官大人,瓷器易损,可要小心看护才是,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便自顾自的转身离去,踏上了回北境寒疆的路。 望着崔钰离去的背影,武判官又摸了摸自己藏在腰间,这一路上刚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只有巴掌大小的一个铜葫芦。铜葫芦内里镶嵌的是一只瓷瓶,所谓的寒疆城防图,节度使大印都不过是幌子罢了。 这只瓷瓶,才是此行长安真正的目的,而这些隐秘之事连国师都不知道,崔钰这样一个小道士竟然自始至终心如明镜。 而且这一趟长安之行,这小子竟然一人吃尽三方红利,可谓是赚的盆满钵满,武判官想到这里,不由得暗骂一句:“如此灵光的头脑,不去经商修什么道啊!” 第9章 栖云归鹤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守心坪的雪又青了几分。 崔钰推开观门时,檐角冰棱正滴着血珠。铜葫芦里的蛊虫突然躁动。 他指尖轻叩葫芦底,蛊虫啃噬声里混进一丝异响——是靴底碾碎冰渣的脆响,七浅三深,与他当年学步时的节奏一模一样。 “臭小子。” 苍老的声音从残碑后传来,惊飞了梁上独眼寒鸦。青崖道人拄着枯藤杖转出影壁,道袍补丁摞补丁,却比雪还白三分。老人右眼蒙着黑布,左眼瞳孔竟与崔钰一样泛着淡金,只是那金色里掺了太多霜色。 崔钰的青竹杖“当啷”落地。 他忽然变回二十三年前那个雪夜,盛着自己的竹篮顺水飘摇,直到师父将他从水中抱起。那时青崖道人也是这样拄着藤杖,漆黑中的双眸之中尽是慈爱:“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师父的右眼......” “换你一条命,值当。”青崖道人屈指敲了敲腰间铜镜。镜面裂纹间渗出黑血,隐约可见“钦天”二字------正是钦天监特制的“照妖镜” 炉上药吊子咕嘟作响。 崔钰蹲在蒲团上添柴,火光映得师徒二人的异色瞳宛如对镜。青竹杖横在膝头,杖身新添的裂痕与藤杖旧疤完美重合。 “九千岁用三百童男童女的血养镜,想照出龙脉所在。”青崖道人忽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嵌着半面铜镜,“为师把镜子掰碎了吞进肚,他们剖了十二刀才找到这片残镜。” 崔钰添柴的手顿了顿。 柴堆里突然窜出只火鼠,叼走他束发的草绳——二十年前他高烧说胡话,师父就是这样用火鼠试药温。 “寒疆城防图是假,节度使金印是饵,”青崖道人独眼突然精光暴射,“徒儿,你先前说武判官身上藏着的那只瓷瓶,莫非才是真龙脉图?” “国师陆离为了这只瓷瓶,不惜代价与九千岁正面撕破脸皮,还从帝君那里求得师父释放,如果只是为了保护龙脉,大可不必费此周章!”崔钰道。 “你的意思是......”青崖道人眉头微皱。 “那只小瓷瓶定然隐藏着比龙脉图更为惊人的秘密。”崔钰说道,环顾着周遭破败不堪的道观,笑着说道:“不过只要师父您能平安归来,什么龙脉,什么秘密,徒儿都不在意。” 炉火“啪”地爆开火星。 崔钰瞳孔金青二色流转,映出十二年前的雨夜------青崖道人背着他杀出钦天监地牢,藤杖点血成符,在追兵马蹄下化出十里火海。那时他伏在师父背上,嗅着焦糊的血腥味问:“修道不是要慈悲吗?” “慈悲是渡人的舟,狠厉是斩鬼的刀。”青崖道人独眼映着火光,“等你能同时拿起这两样东西,才算真正出师。” 青崖道人望着兀自出神的崔钰,开口打破了沉寂,“臭小子,往后你有什么打算,说给师父听听,我现在行将就木,守心坪的事情你做主就行了。” 夜色漫进窗棂时,雪见草开始唱歌。 “徒儿准备重修道观,判官大人已经允诺将守心坪的山契交给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守心坪栖云观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大做强,发扬光大成为像龙虎山、终南山那样的道家圣地。”崔钰突然站起身来,激情满满的伸出双手,仿佛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已如他的探囊之物。 青崖道人笑着点了点头,转瞬之间却面色冷峻起来。 “师父,是弟子太过张狂了吗?”崔钰见师父青崖道人脸色怪异,问道。 青崖道人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着:“徒儿,你跟随我也有二十三年之久了,可知道我们为何而修道?” 炉火舔舐药吊子的声音渐弱,青烟在星图下凝成鹤形。崔钰拨了拨炭灰,回道:“师父当年说修道是为长生。” 青崖道人正在补星图的枯手顿了顿,朱砂笔悬在“天枢”位上:“你七岁那年偷喝‘醉仙酿’,躺在雪地里说看见月亮上有棵桂树——现在可还信那桂树能让人成仙?” 崔钰从袖中抖出个冰雕桂叶——正是当年他按幻象所刻:“桂树是假,但醉仙酿的热气是真的。” “这便是了。”青崖道人笔锋一转,星图突然流动起来,“《南华经》说‘鹪鹩巢林,不过一枝’,修道若只为多占几百年树枝,与啄木鸟何异?” 窗外雪见草突然疯长,草叶缠住檐角风铃。崔钰的青竹杖自发跃起,杖头阴阳鱼衔住一片草叶:“那日在地火厅,城主问武判官‘寒疆地火能燃多久’,武判官答‘燃到不需要燃的时候’——师父觉得这答案如何?” 青崖道人独眼泛起笑意。他掀开道袍下摆,露出右腿——整条腿竟是千年桃木雕成,年轮间嵌着七枚铜钱:“二十年前雷劫劈碎为师肉身,这桃木腿反倒让我悟透《冲虚经》里‘形骸非我’的道理。长生?不过是一截木头多烧片刻罢了。” 崔钰忽然并指划开掌心,血珠坠入药吊子。沸腾的药汁凝成太极图案:“去年冬我在驷冥川,见雪犀王为护幼崽独战狼群。它断角时将犀魂渡给幼崽,那一刻——” “天地为之共震。”青崖道人接口,藤杖点在太极图阴鱼眼上,“这便是《阴符经》说的‘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你当那犀王真死了?它的吐息化作风,眸光凝成星,角中金砂养活了三十里雪见草。” 炉火“啪”地爆出颗火星,化作萤虫落在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上。崔钰瞳孔金青二色骤亮:“所以师父剖腹藏镜,不是为阻九千岁寻龙脉,而是要把‘观天镜’炼成新的北极星?” 青崖道人突然扯断颈间红绳。绳上串着七颗乳牙——正是崔钰幼时换下的——此刻乳牙悬浮成北斗状:“二十年前你高烧濒死,为师 替你抢魂时,隐约之中似乎听到孟婆在问‘以仙根换凡胎可值?’你看这栖云观的雪——” 崔钰推窗。 本该落雪的天幕星河倒悬,每一颗星都是当年青崖道人刻在桃木腿上的符咒。雪见草在星辉下褪去青色,绽出如火红莲。 “长生不是岁数,是这般星火相传的刹那。”青崖道人将乳牙北斗按进崔钰掌心,“你且看——” 乳牙触肤的瞬间,崔钰看见自己化作雪原上奔跑的幼童。青崖道人在身后撒朱砂为路,每一粒朱砂落地即生红莲。莲开花谢间,他跑过的足迹连成星河,雪鹞子的血浸透处,星河流转得更亮。 药吊子忽然传来清越钟鸣。 青崖道人舀起勺药汤,汤里沉浮的竟是万里江山图:“九千岁饮了三十年的人参汤,不及这勺苦艾——知道为何?” 崔钰端起自己那碗一饮而尽。喉间灼痛化作清风,眼中金青二色首次交融成混沌:“因他参汤里煮的是贪念,这艾草熬的是红尘。” “痴儿!”青崖道人大笑震落梁上积灰,“当年你问我为何收养你,我说‘你眼底有未灭的天火’——如今这天火,”他藤杖轻点,崔钰袖中铜葫芦突然吐出节桃枝,枝头绽出雪见草花苞,“该烧得更旺些了。” 打坐的钟声荡开风雪。 师徒二人背对背盘坐在残破星图下,呼吸渐与观外红莲开谢同频。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被风掀起一角——那空洞的眼眶里,赫然跳动着与崔钰一模一样的金青火焰。 栖云观的雪,下了一夜又仿佛只下一瞬。 当晨光刺破云层时,道观门楣上朽烂的“清心正道”匾额突然剥落,露出底下崭新的木色。 第10章 守心坪,栖云观,山门藏锋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守心坪的雪忽然染了朱色。 崔钰立在残碑前,指尖蘸着龙涎香调的朱砂,在龟裂的“清心正道”匾额上补最后一笔。山风卷着雪粒掠过时,朱砂突然腾起青烟,凝成个道印悬在观门——这是栖云观沉寂十年后,第一次亮起护山大阵。 崔钰护送武判官前往长安这一趟的收获着实不少,寒疆城主答应了三千两白银,武判官答应了三车龙涎香二十车朱砂外加守心坪的山契。有了银子和材料,栖云观重新修缮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了崔钰一人肩上。 “东厢房要留七寸窗缝。”崔钰转身对木匠老吴说这话时,手中青竹杖正挑着只冻僵的寒鸦,“雪见草籽会从缝里钻进来,开春能引赤狐拜月。” 老吴摸着新刨的松木梁,梁上刀痕突然渗出松脂——竟凝成个抱子母狼的形状。他慌忙跪地叩首:“道爷,这、这是山神显灵啊!” “是你儿子昨夜托的梦。”崔钰弹指将寒鸦抛向半空,鸦羽在朝阳下燃成灰烬,“他戍边前埋了狼牙在梁木里,说等赤狐拜月时,魂就能归家。”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突然停了。 几十名工匠齐齐望向主殿方向——青崖道人正在给新塑的三清像点睛。老人独眼淌着血泪,笔锋过处,斑驳的泥胎竟生出肉色。 就在这时,洪钟响起,那声听起来似乎要比往年更加清亮。 崔钰蹲在断碑上数银票时,七辆满载朱砂的牛车正碾过冰河。车辙印里渗出的暗红,把雪地染成泼墨山水。赶车的老汉哼着俚曲,鞭梢铜铃晃出的调子,是这北境寒疆人家都会吟唱几句的歌谣。 “道爷,这三百斤桃木钉要钉在哪面墙?” 满脸冻疮的木匠搓着手问。他腰间别着柄豁口斧头,斧柄缠的红布褪成酱色,那是十年前女儿出嫁时扯的喜帕。 崔钰抛去块碎银:“先钉北墙,那面墙里有东西爱听敲打声。” 银子在空中划出弧线的刹那,木匠瞳孔突然收缩,这不是官银,是寒疆特制的“冰纹银”,边缘还沾着星点血迹。 “道爷这银子......” “这是寒疆城主发的正当钱。”崔钰笑着指向西南,“放心用,上面我还加了安宅符。” 木匠将信将疑咬了口银角。银屑落地的瞬间,竟生出几株雪见草嫩芽。他浑浊的老眼突然发亮,从怀里摸出半截桃木剑——剑身刻满镇宅咒,正是二十年前为夭折儿子刻的。 “北墙第三块砖下,埋着这个。”木匠颤抖着递上桃木剑,“当年青崖道长说,等栖云观重修之日...... ” “便是亡魂往生之时。”崔钰接过木剑,剑柄突然腾起青焰。火光中浮现个垂髫童子,正蹲在墙角数蚂蚁——正是木匠儿子七岁时的残魂。 远处的石匠突然哄笑。 他们正在雕刻新石碑,石屑纷飞中,“守心坪”三字渐渐显形。领头的独眼石匠突然“咦”了声,青石纹路里竟嵌着条赤鳞,每片鳞上都刻着梵文。 “这是镇龙石啊!”独眼石匠的刀尖在颤抖,“二十年前我给钦天监刻碑时见过,这种石头专封地脉邪物......” “所以您老的手艺最合适。”崔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指尖蘸着朱砂划过赤鳞,“寒疆城主送的三车石料,可都藏着这样的惊喜。” 午时炊烟升起时,道观后院传来争吵。 “这梁木不能削!”七十岁的画符匠死死抱住根焦黑房梁,“每道雷纹都是天劫印记,你们这些后生懂什么!” 年轻木匠举着斧头哭笑不得:“刘老爹,这烂木头都快长蘑菇了......” 崔钰倚着门框啃炊饼。饼是山下王寡妇送的,夹着她秘制的腌雪莲,咬一口能辣出眼泪。 “梁上的不是蘑菇,”他忽然开口,“是‘地听耳’。长到七七四十九朵时,能听见黄泉下的私语。” 众人闻言齐退三步。 刘老爹趁机爬上房梁,枯手抚过焦痕:“当年青崖道长渡劫时,这梁木替他挡了九道天雷。“他从裂缝里抠出颗焦黑珠子,“看,雷劫舍利!” 珠子坠地的刹那,整座道观突然寂静。 檐角风铃无风自动,铃舌竟是半截指骨。崔钰俯身拾起舍利,瞳中金青二色流转如太极:“今日未时三刻,烦请诸位提前收工。” 申时刚过,山道上来个卖酒翁。 扁担两头各悬个青铜酒瓮,瓮身缠着浸血麻绳。老头哼的调子古怪,每哼七步就往雪地洒把赤豆。 “二十年陈的'血还魂',道爷可要尝尝?” 崔钰掀开瓮盖的瞬间,酒液突然凝成鬼脸。他屈指弹在瓮身,嗡鸣声中竟析出缕白发,竟与那日赦罪剑客的白发一模一样。 “九千岁连'阴司货郎'都派出来了。”青崖道人的藤杖突然点中酒翁眉心,他早算到有此一着,所以才让工人们早早下工返家,“这瓮里泡着的,是你儿子还是孙子?” 酒翁怪笑骤停。 他掀开衣襟,胸膛赫然镶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人脸,是条生着人眼的黑蛟:“青崖老道,你徒弟挖走的‘镇海眼’,该还了......” 话音未落,崔钰袖中铜葫芦突然炸裂。 三百只蛊虫扑向黑蛟,却被镜光烧成灰烬。青崖道人藤杖划地成牢,朱砂符文化作火网:“二十年前北海黑蛟作乱,原来留了你这缕分魂!” “所以你们修的什么道?”酒翁的皮囊寸寸龟裂,露出蛟首人身,“镇我龙族,护他皇权,与九千岁何异?” 崔钰忽然将雷劫舍利塞进蛟口。 “护的是山下王寡妇腌的辣雪莲,”他引燃火折子扔进酒瓮,“护的是刘老爹藏了二十年的桃木剑,护的是......” 爆炸的气浪掀翻道观新瓦。 黑蛟分魂在烈火中扭曲,每一片鳞都在诅咒。青崖道人却望着山下炊烟,石匠们正围着篝火烤土豆,独眼石匠用刻刀在土豆上雕小花。 次日清晨,修缮继续。 刘老爹发现雷击木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晶莹剔透的冰柱——柱内封着条张牙舞爪的黑蛟。崔钰蹲在屋顶拌朱砂,哼的歌谣和王寡妇腌菜时的调子一模一样。 “道爷,地窖挖出个怪东西!” 年轻木匠举着铁锹大喊。他脚下坑洞里,半截青铜鼎耳泛着幽光——鼎身纹着人面蛟,与酒翁胸镜上的黑蛟一模一样。 崔钰抹了把朱砂涂在鼎耳:“这是上古祭器‘镇海鼎’,三日后吉时埋进观基,能保百年太平。” “那百年之后呢?” “百年后......”他笑着望向山下,“王寡妇的曾孙该学会腌雪莲了。” 当夜星现异象。 新铺的观瓦在月光下泛起龙鳞纹,每一片瓦都暗藏海潮声。青崖道人将桃木剑埋进北墙时,剑柄突然生出并蒂雪见草:一株开花,一株结籽。 正在打坐的崔钰忽有所感。 他掀开最新铺的地砖,背面赫然刻着蝌蚪文:“海眼通幽处,蛟醒天下倾”。朱砂顺着字痕流淌,像极了黑蛟当日喷出的血。 “师父......” “嘘。”青崖道人往篝火里添了根雷击木,“你听——” 火星爆开的脆响中,混着山下王寡妇教训儿子的笑骂,混着石匠们赌骰子的吆喝,混着夜风拂过新匾的沙沙声。 三百里外,寒疆城主忽然割破手指。 血珠坠入地火厅岩浆的刹那,栖云观地底传来沉闷龙吟——镇压黑蛟的冰柱裂开细纹,纹路走势竟与城主掌纹完全契合。 但此刻的崔钰正被木匠们拉着喝酒。 粗陶碗里晃着劣酒,他却喝出了雪魄的滋味。 第11章 谪仙叩天门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栖云观的重檐在暮色中翘起,像把未出鞘的刀。 香炉里插着七寸长的龙涎香,青烟凝成蛇形绕梁三匝,最终钻入功德箱的铜锁孔。崔钰掂了掂沉甸甸的木箱,铜钱碰撞声惊醒了梁上栖着的寒鸦。 “三十两纹银,二十贯铜钱,还有寒疆特制的冰纹银票......”他指尖翻飞如蝶,朱砂染红的指甲在银锭上敲出脆响,“够给三清像镀层金身。” 栖云观的铜钱在算盘上跳得欢快,香客们在开山大典之后便已渐渐离去,入夜之后的守心坪只剩下崔钰师徒二人。 崔钰斜倚着鲜红朱漆刚干的供桌,指尖拈着枚沾香灰的银锭,异色双瞳映着满殿烛火:“师父,今日的香火钱除了给三清老爷重镀金身外,剩下的竟也抵得上往年三季。” “道起一方,造福一方,这些钱我们要还回去的。”青崖道人独眼未抬,枯指拨开功德箱底的碎银。一枚铜钱突然直立旋转,发出蜂鸣般的颤音——箱底压着片带血的瓷片,釉下隐约游动着赤纹。 “你可知这瓷片从何而来?”青崖道人屈指弹飞铜钱,钱币嵌入梁柱时,震落那只在蛛网上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蜘蛛,长长的丝线吊着它巨大的身躯。 崔钰袖中滑出个巴掌大的铜葫芦,葫芦口正对着瓷片:“昨日山下王寡妇献的供品里夹着的。”他晃了晃葫芦,内里传来瓷器相撞的清响,“武判官带去长安的那只,裂了道缝,但二者品质应该相等。” 烛火忽然暗了三分。 青崖道人独眼瞳孔收缩如针,案上铜钱无风自动,排成北斗吞狼之局。殿外传来野物惊呼——檐角垂落的冰棱突然渗出血丝,在月光下织成古老符咒。 “二十三年前你顺水漂来,”青崖道人突然扯开道袍,胸口嵌着的铜镜泛起青光,“裹你的襁褓上绣着同样符纹。” 崔钰手中银锭“当啷”坠地。瓷片上的赤纹突然活了,顺着他的影子爬上供桌,在《南华经》封皮烙下“九幽”二字。 青崖道人藤杖点地,杖头爆开的朱砂雾中浮现幻象: 赤日血月同时当空,九幽之地十万魔甲踏碎天河。连接天地人三界的通天龙柏燃着青焰,每片焦叶都坠成星辰。九天之上,有仙人折枝为剑,斩落的魔首化作群山;有神女披发浴血,断臂处涌出八河九江...... “这是师祖临终传我的记忆。”老道声音似从远古传来,“数万年之前仙魔大战时,九天仙人用三万年寿数炼成天律锁链,与九幽魔主同陨落于归墟海眼。那株连接地下九幽,人间九州,地上九天的通天龙柏也一同幻灭。” 幻象忽变。 龙柏轰然倾倒,从硕大无比的树根到细小弯曲的枝丫寸寸龟裂。万千流光从中飞出,每道流光都裹着片瓷器,坠向九州红尘。 崔钰的铜葫芦突然滚烫。他掀开葫芦底的暗格,瓷瓶碎片正与幻象中的流光共鸣:“所以武判官拼死护送去长安的那只瓷瓶里......” “是灵魄,也是修仙的机缘。”青崖道人藤杖劈碎幻象,“数万年前的仙魔大战,无数散仙身死道消,但他们的元神却纷纷幻化为瓷器隐身于泥土沟壑山峦川流之中,待灵魄成熟,便可再度现世修得成仙,只是听你说起那判官所藏瓷瓶的大小,应该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散仙。” “那魔呢?”崔钰问。 “等到真能修得长生之时,又有谁在乎你前世是仙是魔,又有谁能定义你是仙是魔呢?!”青崖道人抛出了一个崔钰现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理解的问题来作为回答。 夜枭啼破窗纸。 供桌上的《南华经》无风自翻,停在那页“北冥有鱼”。墨字突然游出纸面,在虚空凝成条黑龙——龙睛正是崔钰的异色双瞳。 “九天云君折骨为契,左瞳刻日,右瞳藏月。”青崖道人独眼淌下血泪,“你眼中金青之气,便是最后一位九天云君的遗赠。不然,你以为天上的雷,那么容易就被你引下来啊!” “可师父的眼睛......“ “那是天道对我的责罚。”青崖道人面无表情,心中并没有对让他失去眼睛的九千岁有任何的仇恨。 崔钰突然大笑。 他抓起把香灰撒向黑龙,灰烬触及龙须的刹那,竟凝成数行上古铭文:“天律锁仙八百载,鹤氅浸透堕仙泪。看来九千岁要的只是那俗世龙脉,而国师要的却是仙人藏在瓷器里的永生成仙之术......一眼之仇,师父就算不计较,做徒弟的也得替您讨回来。” 青崖道人藤杖突然刺穿黑龙咽喉。龙身炸成瓷片暴雨,每一片都映着不同景象——长安观星台底的白玉接引台、寒疆地火厅沸腾的云母浆、栖云观地底游动的龙影...... 就在这时,功德箱突然爆开,瓷片汇成月华洪流,在空中凝成七重云雾人影。仙影颈间缠着断裂的玉锁链,断口处不是精血,是飘散的星屑。 “谪仙叩天门!”崔钰青竹杖裂开,青铜剑已然出鞘,“师父,看来咱们道观的香火钱......沾了仙腥啊。” 青崖道人独眼突然放出精光:“不是仙腥,是这红尘炉鼎......又要换炭了。” 星屑流淌声充斥大殿。 仙影伸手点向崔钰眉心,指尖离额间三寸时突然消散,瓷片尽数没入铜葫芦。 “现在明白了?”青崖道人将铜钱一枚枚按进桃木剑,“所谓长生,不过是仙魔对弈棋局里的残谱。你我皆是过河卒......” “也是摆渡人。”崔钰突然劈碎供桌。桌底暗格里滚出本泛黄账册,香火钱数目旁,竟用朱砂勾着星宿轨迹,“师父,那,我们也能修得长生吗?” 青崖道人没有回答崔钰的问题,只是抚摸着胸口的铜镜残片,镜中映出的不是人脸,是株凋零的月桂。过了许久,这才如释重负般的叹了口气,说道:“随我来,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崔钰怔了怔,不知道师父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当下也不再多想,紧跟在师父身后,走入了那块守心坪上他从未踏足过的禁忌之地。 第12章 禁忌之地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火光舔上洞壁的刹那,千万块碎瓷片同时反光,映得密道如星河倒悬。他靴底碾过某片碎瓷,清脆裂响中混着声龙吟。 “小心脚下。”青崖道人藤杖扫开蛛网,“这些瓷器的品质和武判官那小瓷瓶不相上下,只能算是中等。” 转过第七道弯时,崔钰袖中铜葫芦突然发烫。葫芦嘴自行开启,爬出的蛊虫刚触到空气便化为飞灰——前方石门上雕着烛龙图腾,龙目嵌的正是寒疆特产的冰魄石。 石门开启的瞬间,地脉深处传来心跳。 四十九尊天青釉瓷器列阵如星斗,最小的也有半人高。釉面流转的不是寻常青花,而是活物般的血丝——每道血丝末端都连着根金针,针尾拴着发光的银线没入地底。 “这里便是真正的长生所在。”青崖道人藤杖指着周围那些非同凡品的青釉瓷器,即便是对这些瓷器已经很熟悉,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崔钰抚过瓷瓶的手突然顿住。釉面下的血丝如活蛇游走,在他掌心汇聚:“难道弟子这双眼睛......” 青崖道人扯开衣襟,胸口铜镜映出地脉深处的庞然黑影,缓缓道来:“传说在鸿蒙初开之时,天地未分,混沌如卵。有仙人自九天而来,踏星河,披云霞,世人称其为“九天云君”。彼时,九幽之下有一妖兽,名曰“烛龙”,身长千里,赤鳞如焰,双目开阖间,昼夜更替。睁眼时,天地如昼;闭目时,万籁俱寂。其息为风,其吼为雷,龙躯盘踞于归墟海眼,吞吐间可撼动九州地脉。九天云君立于昆仑之巅,遥望烛龙肆虐,人间昼夜颠倒,生灵惶惶不可终日。九天云君拂袖之间,云海翻涌,化作一柄无形之剑,剑锋所指,连光阴亦为之凝滞。最后化作万千锁链,缠绕烛龙之躯。锁链乃天道所化,每一环皆刻有上古铭文,缚龙如缚蚯蚓。烛龙怒啸,龙尾横扫,地动山摇,可那锁链越缠越紧,最终将其死死禁锢于归墟海畔。九天云君降服烛龙后,将其龙目精魄炼入自身双瞳,因此他的左眼如日,右眼如月,可操控昼夜、阴阳,甚至影响天道法则。之后又以自身精血点入烛龙眉心,为其褪去凶煞,化作青金交织的龙纹,虽失去往昔能使昼夜更替之力,却因此成了云君坐骑,遨游九天之上。然而,仙魔大战爆发,九天云君为封九幽魔主,不惜折骨为契,以身化锁,与魔主同坠归墟。烛龙哀鸣,自崩龙躯,想要随主而去。” “那后来呢?”崔钰听得入迷。 就在这时,守心坪的地脉开始震颤。 “它认得你。”老道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二十三年前,你顺水漂来,襁褓上绣着九幽符纹,而这条小烛龙……就盘在竹篮底下。” 崔钰的异色双瞳微微收缩。左瞳金芒如烈日灼空,右瞳青辉似冷月凝霜,烛火映照下,他的影子竟在地面扭曲成龙形。 “所以……我真是九天云君的转世?”他嗓音沙哑,像是被香灰呛了喉咙。 青崖道人没有回答,只是用藤杖挑开地脉暗门。石门轰然洞开,寒气如潮水般涌出,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味——是血,凝固了千百年的龙血。 密道深处,四十九尊天青釉瓷瓶静静矗立,最小的也有半人高。釉面下的血丝如活物般蠕动,每一条都连接着地脉深处的某个存在。而在瓷阵中央,蜷缩着一条幼龙,通体青金交织,鳞片黯淡无光,唯有双目紧闭,眼睑下隐约透出日月之辉。 它太小了,小得像一条蛇。 崔钰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瞳。 “之前讲到九天云君陨落,烛龙想要自崩龙躯,但一缕精魄未灭,化作幼体藏于地脉。”青崖道人嗓音低沉,“它一直在等……等云君归来。” “可是?”崔钰猛地转头,“九天云君不是已经与那九幽魔主同沉归墟了吗?” “徒儿啊,正如你所言,你便是那九天云君的残魂所化,虽有着如云君烛龙一般的日月双瞳,现在却还只是肉体凡胎,体内的力量还未真正觉醒。”青崖道人总是慢悠悠地回答崔钰的问题,就好像每个问题的答案都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崔钰的指尖颤抖起来。 他站在烛龙之前,双瞳灼痛如烙铁。幼龙的金青之目与他遥遥相对,仿佛隔着千万年的光阴对望。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掺着三分自嘲,七分苍凉。 “所以……我只是一具皮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纹间还沾着香灰和血丝,“又或者是一个装着九天云君残魂的罐子,等着某日被打碎,让真正的‘仙人’归位?” 地脉在震颤,幼龙缓缓昂首,鳞片摩擦出金石之音。它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崔钰脊背发沉,仿佛有万钧天道正透过这双龙目审视他。 青崖道人沉默着,枯指摩挲胸前的铜镜,镜中月桂又凋零了几分。 “修道之人,本该顺天而行。”老道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你生来便有仙缘,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造化。” “造化?”崔钰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二十三年前我顺水漂来,襁褓上绣着符纹,眼中嵌着龙瞳——师父,您当真觉得这是巧合?”他指向幼龙,“还是说,连我的‘出生’,都是天道写好的戏本?” “徒儿,之前你不是总问师父能不能修道得长生吗?现在你有这样的天地造化,就不想好好把握吗?”青崖道人又问,看向崔钰的眼神充满了深意,他很期待自己这个徒儿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幼龙低吟一声,龙须无风自动,缠上崔钰的手腕。触感冰凉,像一条锁链。 崔钰却一把甩开。 “我不想成仙,”他盯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竟在血丝缠绕下扭曲如魔,“更不想当什么九天云君!仙魔大战与我何干?归墟海眼又与我何干?如果有成仙的机会,我更想师父您能成仙,这样您就可以完成很多您未完成的事情了。” 话音未落,左瞳金芒暴涨。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幻象再度浮现—— 血月之下,九天云君折骨为剑,与魔主同坠深渊;龙柏崩裂时,无数瓷器如泪坠落;最后是一双眼睛,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异色双瞳,在虚空深处冷冷凝视着他,仿佛在说:你逃不掉的。 崔钰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瓷瓮。瓮中星屑翻涌,隐约凝成一个人形。 “师父你看,”他喘着粗气,嘴角扯出个惨笑,“急着要回来的仙人可太多了。” 青崖道人藤杖顿地,杖头朱砂雾炸开,暂时隔断了幼龙与崔钰的共鸣。 “你可以选。”老道独眼深邃如井,“修道成仙,或者……”他顿了顿,“继续当栖云观的小道士,每日数香火钱,吃王寡妇的辣炊饼,做师父的好徒儿!” 崔钰怔住了。 成仙意味着什么?长生?力量?还是……成为天道棋盘上另一枚光鲜的棋子? 而凡人呢? 他忽然想起山下的炊烟,想起年少跪在雪地里问师父“道法能不能撕了生死簿”,想起自己引雷时掌心残留的酥麻——那是活着的感觉,滚烫的、呛人的,辣得人流泪的……烟火人间。 幼龙再次靠近,龙目中的日月之辉几乎要灼穿他的魂魄。 崔钰缓缓抬头。 “师父,”他轻声道,“您说修道是顺天而行……那逆天而行会如何?” 青崖道人瞳孔骤缩。 崔钰却已转身,青铜剑铿然出鞘,剑锋直指瓷瓮—— 然后狠狠劈向了连接幼龙与地脉的血丝! “我不做仙!”他怒吼,异色双瞳燃起前所未有的光芒,“也不做魔!我只要——” 剑光斩落的刹那,万千血丝崩断。幼龙发出震天长吟,栖云观地动山摇。 瓷瓮完好无损。 崔钰的剑尖抵在瓮身,终究没有刺下去。 “我只要……”他喘着粗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辈子活得像个‘人’,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崔钰踉跄后退,撞翻了一尊瓷瓶。瓶身碎裂的刹那,血丝再一次如毒蛇般缠上他的脚踝,顺着经脉钻入体内。剧痛中,他看见无数画面在脑海炸开—— 血月下的战场,折枝为剑的云君,坠落的龙柏,还有……一只从归墟伸出的、缠绕锁链的巨手。 “师父!”他嘶吼着抓住青崖道人的袍角,“我看到的……是什么?” 老道独眼淌下血泪:“是过去,亦是你的未来。” “能避开吗?师父。”崔钰问道,他从小就和师父相依为命,虽名为师徒,然情分更像是父子,他并不是为自己问长生,而是为眼前渐渐老去的师父而问。 青崖道人独眼微眯,枯掌突然按住崔钰执剑的手。地脉深处传来锁链崩裂的铮鸣,瓷瓮上的裂痕正渗出星屑般的光雾。 “如今之道,唯有逆天而行!”老道喉间滚出沙哑的笑,“既要逆天,那我们便逆个彻底!仙魔大战后的数万年来,九州之地无一人能得道成仙,但世人对于修仙的执念却从未断绝,当下我们虽然还无法从这些隐藏着上古仙魔元神的瓷器中探得修仙奥秘,但当下不管是在明在暗,无数的修仙门派早已经遍布九州,我们定然能找到那斩断天地契约的方法。“ 崔钰听着师父铿锵有力的话,眼中满是光芒。 “首先你要提升自己的修为,成仙是个太遥远的事情,当下只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在江湖之中有立足之地,才能在往后与天地相抗衡!”青崖道人继续说道,“现在看来,各大宗门都奉行的修仙之道仍然是最佳的选择!” 崔钰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师父想要表达的意思,现如今修仙门派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布在九州大地,各路修士都欲成万年来成仙第一人。 世上虽没人能修成真仙,但修为境界几近仙人的倒还是出了几个。天机阁玄冥子、焚天谷羲和光、琉璃宫素心璃、九霄雷宫云霄,这些人都是近百年来修为最高之人。 而且诡异的是,百余年来,修行天才层出不穷,师父青崖道人每每外出游历归来,都会给崔钰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哪家又出了个不是天才,哪家的公子在十来岁就已登凝魂境。 当然,他并不在乎,因为天生双目异瞳,已经让崔钰觉得自己是不世之材了! “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同样很重要,我们要先把山门壮大,才能有与其他仙门共探长生修仙的底气和资格。”青崖道长轻抚长须,大手一挥,笑道:“徒儿,从明天起,守心坪正式向九州天下广发收徒贴!我们守心坪要立志成为北境寒疆的道家第一山!” “师父,好像整个北境寒疆就我们一家修道的!” 第13章 沉舟问道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崔钰蹲在观门残碑上,数着第七日最后一粒雪子坠地。青崖道人闭关前刻在冰墙上的卦象还在淌水——坎为水,水成冰,终究是空空如也。 “师父啊师父,”他咬了口辣雪莲炊饼,被呛出两滴泪,“您算准了七日内无人问津,却算不准这第十八日的炊饼能辣死道人。” 山道忽然起了雾。 雾是玄色的,像官老爷轿帘的里衬。雾中传来靴底碾碎冰碴的声响,七浅三深,与这山林里的鸟叫声莫名合拍。 “好雾。”崔钰对着雾中模糊人影笑道,“寒疆的雾像刀子,长安的雾似绸缎,阁下这雾——”他忽然甩出粒雪莲子击碎三丈外冰锥,“倒像是刑部大牢的湿棉花,闷得人喘不过气。” 雾散处露出个青衫书生。二十出头年纪,眉眼生得极周正,可那周正里又藏着三分讥诮。他腰间玉带扣雕着狴犴兽,本该威风凛凛的镇狱神兽,偏被他系得歪斜如醉汉。 “好眼力。”书生拍去袖上雾珠,指节分明的手上布满墨渍,“刑部的雾沾着血腥气,户部的雾掺着铜臭,工部的雾混着木屑——在下谢沉舟,携三斗官场浊雾,特来换一捧道观清雪。” 崔钰的竹杖突然点在谢沉舟足前三寸。谢沉舟的名字他听过,这个几年前的探花郎,自从穿上朝堂官服起,就与九千岁极不对付,这些年来一路惨遭贬谪,与沉舟二字倒是相得益彰。 “谢大人升堂时摔的惊堂木,可比工部侍郎砸茶碗响亮。”崔钰异色双瞳映出书生袖口暗纹——那是御史**有的青雀补子,却被人用墨汁涂成了乌鸦。 谢沉舟抚掌大笑,震落发冠上的冰凌:“三日前我参兵部吃空饷,今日他们就给我安了个‘乌鸦御史’的名号。”他突然解下玉带掷向雪地,狴犴兽眼珠迸裂,滚出颗带血的蜡丸,“道长可知,这丸中藏着什么?” “总不会是长生药。” “是户部给九千岁的寿礼单。”谢沉舟靴尖碾碎蜡丸,血渍在雪地逐渐湮没,“黄金八千两,珍珠十斛,另有寒疆玄冰魄雕的送子观音——你说奇不奇?阉人要送子观音?” 崔钰的竹杖突然挑起谢沉舟的下巴。杖头阴阳鱼转得疾了,竟映出书生眼底深藏的倦意:“谢大人舌底含着鹤顶红,袖中藏着砒霜,靴筒里还有把淬毒的袖箭——到底是来求道,还是来求死?” 山风骤紧。 谢沉舟的笑意冻在嘴角:“去年重阳,我查出礼部用赈灾银给贵妃造琉璃塔。他们把我外放去管黄河纤夫——道长可知纤夫号子里唱的什么?” “总不是《清心咒》。” “‘官老爷的船啊九丈九,纤夫的命啊不如狗’。”谢沉舟突然扯下发带,乌发披散如墨,“回京那日,九千岁的干儿子当街纵马踏死卖炭翁。我拦马理论,他送了我这个——”他转身露出后背,官袍下纵横交错的鞭痕组成了个“忠”字。 崔钰的竹杖顿在半空。杖头阴阳鱼吞了片雪花,似乎是在说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痴儿。 “所以谢大人要入我道门?” “我要学最狠的道术。“谢沉舟眼底燃起幽火,“学成了,先去钦天监烧了九千岁的命盘,再去地府撕了生死簿!” 崔钰忽然大笑,震得檐角冰棱簌簌而落。他引着谢沉舟穿过三重庭院,在青铜棺椁前驻足:“三年前漠北狼主来求长生,师父让他躺进这棺材。你猜怎么着?” 棺盖应声而开,寒气中浮出张冰雕美人面——赫然是九千岁的容貌! “狼主出棺时,怀里揣着九千岁与漠北的密信。“崔钰屈指弹碎冰雕,“三日后,漠北三十八部联军就换了主帅。” 谢沉舟瞳孔骤缩。他忽然跪坐在星图地砖上,手指抚过一道陈年血痕:“青崖道长当年剖腹藏镜......” “师父藏的不是镜,是天下人的眼睛。”崔钰掀开东厢房的寒玉棺,棺底金针随星斗流转自行游走,“谢大人可知,为何你这般聪明却处处碰壁?” “缺个师父?” “缺个痴字。”崔钰突然将谢沉舟推进棺中,“以前的我也像你现在这样,总想烧命盘、撕生死簿,却不知命盘是人心烧的,生死簿是自己写的——躺稳了!” 金针刺入百会穴的刹那,谢沉舟看见万千星斗坠入瞳孔。寒玉棺的裂痕里渗出地火厅的硫磺味,混着守心坪的药香,竟酿成坛醉人的酒。 “道法不是刀,”崔钰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是握刀的手。手若只知杀戮,与刑部刽子手的鬼头刀何异?” 谢沉舟想反驳,舌尖却尝到雪莲的苦香。金针游走间,他看见二十岁的自己跪在金銮殿前,手中奏折被北风吹成纸钱;看见九千岁把玩着玄冰魄雕的送子观音,观音眼里淌出血泪;最后看见崔钰的异色双瞳——左瞳映着寒疆地火,右瞳盛着长安星河。 三更梆响时,谢沉舟浑身湿透地爬出棺椁。崔钰正在廊下煮酒,酒香里混着句谶语:“谢大人可知,为何栖云观的雪是青的?” “总不是染了谁的血。”谢沉舟也学着崔钰说话的样子。 “是染了太多人的痴。”崔钰甩来盏温酒,“青是痴心不改,是飞蛾扑火,是——”他忽然指向山下,王寡妇家的炊烟正融进夜色,“是凡人明知世事艰难,仍要腌那辣嗓子的雪莲。” 谢沉舟举盏的手顿了顿。酒液凝成冰珠,他依稀看到那珠中映出个青衣小吏正在灯下修堤防图——那人的脊梁挺得笔直,像极了黄河岸边的镇水铁牛。 五更天时,闭关的青崖道人突然出现在檐角。老人独眼映着启明星,藤杖点在谢沉舟眉心:“小子,你袖中的砒霜还要藏多久?” 谢沉舟苦笑。他掏出个玉瓶倒出药丸——竟是裹着糖衣的安神丹:“自从见过黄河浮尸,我便再不敢寻死了。这假毒药......防的是自己的怯懦。” 崔钰的竹杖突然挑起个雪团砸中观门。门开处,山道尽头隐约有火把晃动——九千岁的缉骑到底循着官道追来了。 “谢沉舟,”青崖道人将桃木剑抛入他怀中,“去把东厢房的窗缝削宽三分——雪见草要长,总要见过血。“ “是,师父。” 星斗西斜时,栖云观新悬的匾额突然亮起朱光。谢沉舟握着刻刀的手仍在颤抖,刀下“清心正道”的“正”字却已有了三分风骨。 崔钰倚着残碑啃完最后一口炊饼,坐等着山下马队的到来,炊饼辣味混着血腥气冲上鼻腔,他忽然想起师父的话:“痴儿,辣的不是雪莲,是这滚烫人间。” 第14章 吾家法箓,可动天,可撼山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山道上的火把连成赤蟒,马蹄声震得雪沫簌簌坠落。九千岁的黑甲缉骑如潮水涌来,为首者面覆青铜獠牙面具,手中丈八蛇矛挑着半幅染血的御史台官袍——正是谢沉舟昨日丢弃的衣物。 崔钰斜倚在守心坪的界碑上,眯起异色双瞳,数着骑兵阵列中的玄铁重弩:“七架破城弩,二十四张穿云弓......九千岁倒是舍得下本钱,看来你是把那老阉人给彻底惹急了,这想治你于死地的心思没有半点掩饰。” 谢沉舟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回想起自己这一路逃亡的落魄,对九千岁的愤恨又多了几分。寒玉棺中的金针还在经脉中游走,他能清晰看见每支弩箭上淬的幽蓝毒光:“他们......真敢用弑仙箭?” “弑仙?”崔钰嗤笑,指尖朱砂符纸无风自燃,“三年前漠北狼主送来三车玄冰魄,师父熔了铸成这方界碑——”他反手拍向碑身,碑文“栖云”二字突然泛起青光,“你猜,为何九州修士从不敢踏入守心坪半步?” 话音未落,第一波箭雨已至。 崔钰纹丝不动。 箭矢触及护山大阵的青光结界时,竟如冰雪遇沸油般消融。毒烟尚未升腾,便被碑文中游出的龙影吞噬。那龙影细如小蛇,却生着金青异瞳,正是地脉深处那条幼龙的虚像。 “道门清净地,”崔钰掸去袖上雪粒,“见血就脏了。” 青铜面具下的将领发出夜枭般的厉啸。七架破城弩同时上弦,寒铁弩箭足有婴儿臂粗,箭簇刻满镇魂咒文——这是钦天监为诛杀修士特制的“弑仙箭”。 “放!” 弩箭破空声如裂帛。 崔钰终于动了。 他旋身跃上界碑顶端,道袍翻飞如鹤翼。左瞳金芒暴涨,空中未化的雪粒瞬间凝成冰符;右瞳青辉流转,地脉深处传来龙吟。符与龙共鸣,在结界外织成一张星光大网。 弑仙箭撞上光网的刹那—— 栖云观屋檐下的铜铃齐齐炸响。 每一支箭都化作流光,反向射入弩机。七架破城弩轰然炸裂,操弩的骑兵被气浪掀飞,落地时已成冰雕。寒疆玄冰魄的极寒顺着血脉蔓延,将血肉与铠甲冻成一体。 “这是......地脉龙气?”谢沉舟瞳孔收缩。他看见每一具冰雕胸口都嵌着片碎瓷,瓷上血丝正疯狂吞噬着生机。 崔钰飘然落地,指尖夹着三张血色符箓:“谢师弟,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烧命盘’。” 符纸抛向空中,遇风即燃。 第一张符化作火龙,卷过骑兵阵列。火焰却是冷的,所过之处战马嘶鸣僵立,鬃毛结满冰晶。 第二张符凝成水龙,却不是普通水流,而是栖云观地底沉淀千年的寒冰。冰浪翻涌,将数十骑连人带马压入地缝。 第三张符最诡谲,落地即成雾。雾中浮现万千瓷片虚影,每一片都映着骑兵此生最恐惧的画面——贪污者见冤魂索命,杀戮者见刀剑反噬,雾散时,竟有半数人弃甲疯逃。 “还剩三十七骑。”崔钰负手而立,脚下青光结界已蔓延至整个山道,“如果不想尝尝我师父青崖道人的‘渡厄舟’,奉劝各位还是早些离去,莫要再来这守心坪送命了!” 青铜面具将领突然摘下面具。面具坠地的刹那,崔钰的瞳孔骤然收缩。 面具下那张脸竟生着龙鳞。 “九千岁座下,龙骧卫指挥使。”将领咧嘴一笑,嘴角裂至耳根,露出满口锯齿般的獠牙,“听说就是你在饮马河杀了我们三个人?” 他手中的丈八蛇矛突然扭曲,矛身鳞片倒竖,化作条活物般的冰蛟。蛟尾扫过之处,山道积雪尽数升空,凝成千万枚冰锥悬停,每一枚锥尖都映着崔钰的异色双瞳。 崔钰竹杖点地,三张符箓自袖中滑出。左瞳金芒流转,符纸上的朱砂纹路突然游动起来,在虚空勾勒出天地人三才阵图。 “破!” 冰锥暴雨倾盆。 第一张“天”字符炸成金钟罩,将谢沉舟护在阵中;第二张“地”符没入山体,整座栖云观突然震颤,守心坪的积雪化作土龙翻涌;第三张“人”符贴于眉心,崔钰道袍鼓荡如帆,青丝间竟生出星屑凝成的道冠。 冰蛟撞碎金钟罩的刹那,土龙已缠上蛟身。玄冰与地脉相撞,爆出青金相间的火花,将夜空映如白昼。崔钰踏着崩落的冰碴跃至半空,指尖朱砂血在冰蛟额间画下“敕令”二字。 “镇!” 冰蛟发出凄厉嘶吼,鳞片寸寸剥落。将领突然咬破舌尖,喷出股黑血淋在蛟首,本已萎靡的冰蛟竟暴涨三倍,额间敕令符被腐蚀成脓水。 “有点意思。”崔钰飘然落回界碑,右瞳青辉大盛。地脉深处传来锁链挣动之声,幼龙虚影自碑文游出,缠绕在他腕间化作青铜剑穗。 将领五指插入心口,扯出根缠绕符咒的脊骨。骨节迎风便长,化作柄刻满九幽符文的骨鞭。鞭梢扫过之处,虚空竟裂开道缝隙,无数鬼手从中探出,抓向崔钰的咽喉。 “幽冥骨?“崔钰瞳孔微缩,正准备咬破指尖在掌心画符,却见一道青影转瞬之间便到跟前,正是师父青崖道人。 青崖道人开口道:“大徒弟,你在边上护着师弟,我来会会这厮!” 言语之间,青崖道人掌心已经亮起符印,栖云观所有香炉同时炸开。积攒二十三年的香火灰烬冲天而起,在青崖道人身后凝成尊三头六臂的神祇虚像。神像左臂持雷锤,右臂握火剑,中间双臂结印如莲,竟是融合了佛道两家的法相。 骨鞭鬼手触及香火神像的瞬间,万千灰烬突然燃起青焰。鬼手在火光中扭曲哀嚎,化作缕缕黑烟被吸入一旁的“正气清心”石碑之中。将领暴喝一声,骨鞭回旋如轮,将整片虚空割裂成棋盘状的网格。 “天为局,地为盘。”青崖道人踏着网格线疾行,每一步都点在阴阳交汇处,使得依然是崔钰刚才的三才大阵,“可惜执棋的......”他忽然甩出一张黄纸符箓,符箓瞬间爆燃,将先前崔钰葫芦中吞噬的鬼气,混着香灰凝成墨色棋子,“该换人了!” 棋子落处,虚空棋盘轰然翻转。将领踉跄后退,脚下星位突然塌陷,露出地脉深处沸腾的岩浆。青崖道人左手雷锤虚影砸向骨鞭,右手火剑直刺对方眉心,中间法印却结出朵青莲,将四散的鬼气尽数净化。 “拿命来!”将领突然撕开胸膛,露出颗跳动的玄冰心核。心核中封着滴黑血,正是九千岁亲自练就的魔物残血。黑血蒸腾的雾气凝成魔首,张口吞下香火神像。 栖云观的护山大阵开始龟裂。 青崖道人的独眼中突然流出血泪。他并指如剑划过双目,地脉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一道残魂冲破结界,日月双瞳射出光柱,将魔首钉在虚空。 “就是现在!”青崖道人突然掷出火剑,剑身穿透玄冰心核的刹那,他的袖中又飞出三道符箓。 第一符“惊雷”引动九天紫电,劈碎将领左臂;第二符“地火”唤醒岩浆巨龙,吞噬其右腿;第三符最是简单,只写着个“凡”字,却将漫天鬼气化作场杏花雨。 雨落处,将领身上龙鳞褪尽,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老人脸。他望着掌心消散的黑血,忽然惨笑:“原来九千岁早把我们都炼成了法器......” 被崔钰一直护着的谢沉舟突然一跃而起,手中长剑抵在他喉间:“还有什么遗言?” 那张老脸布满惨笑:“死也不要变成我这样......”说罢便主动往剑刃上划去,没有丝毫犹豫。 见到领头的将领已经死去,剩下的缉骑哪里还有战斗之意,纷纷向后退去。 崔钰来到谢沉舟的身前,很满意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着说:“师弟,这一剑斩断俗世,你算是正式入我栖云观了!”转头对着那群退兵冷声说道:“把带来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不然就彻底留在这里!” 第15章 玲珑镇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雪停了。 崔钰蹲在守心坪的界碑上,数着第七十三只寒鸦掠过峡谷。谢沉舟倚着半截枯松,用剑尖在雪地上画着九宫格, “师弟,”崔钰忽然开口,“你猜王寡妇今日的炊饼里,放了几钱辣椒?” 谢沉舟的剑尖顿了顿:“总不会是三钱。” “错,”崔钰翻身落地,道袍卷起细雪,“是整整一两——昨日她家灶王爷托梦给我,说再这么吃下去,怕是要辣穿地脉。” 谢沉舟笑了。他的笑很浅,像冰面上的一道裂痕,转瞬即逝。自那日黑甲缉骑退去后,这位前御史大人的眉头便再未舒展过,仿佛那柄斩断俗世的剑,也一并斩断了他的七情六欲。 谢沉舟用剑鞘拨开垂到眼前的冰凌,看着正在数钱的崔钰:“师兄,你已经数了七遍铜钱了。” “三十六枚大胤通宝,正好买两碗羊杂汤。”崔钰异色双瞳映着炊烟,他收起铜钱甩出竹杖,杖头挑开山道上的积雪,“走吧,去玲珑镇喝一杯。” 谢沉舟紧跟在崔钰身后小半个身位。 崔钰问道:“师弟可知,为何这镇子叫玲珑?” 话音未落,镇中心的玄武碑突然嗡鸣。碑是黑的,黑得像九千岁轿帘后的夜。碑身爬满霜花,偏在西北角缺了块巴掌大的冰壳,露出底下似字非字的刻痕。谢沉舟的鞘尖刚触到冰壳,整条长街的灯笼忽然同时摇晃。 “因为这里的人心比塔尖的冰琉璃更透亮。”卖豆腐的王瘸子拄着枣木拐踱过来,瘸腿在雪地上戳出深浅不一的星斗,“两位道长,东街李寡妇今日的羊杂汤可比往日还要狠辣的紧,想试的话可得趁早了!” 崔钰和谢沉舟听的一惊,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自己被辣穿地脉痛不欲生的场景。 晚些时候,他们还是坐在了李寡妇的摊前,一人喝了一碗辣到极致的羊杂汤。 玲珑镇很小。 小得像一粒嵌在寒疆东南角的冰晶。西边的万丈峡谷是天然的屏障,东边的官道却是通往中原的咽喉。每日辰时,驼铃商队碾碎薄冰进镇;未过三刻,中原镖局的旗号已飘在酒肆檐角。南来北往的过客在此歇脚,却从不多留——毕竟谁愿意在冰天雪地里听寒风扯嗓? 可今日不同。 崔钰和谢沉舟正赶上“雪融市”。这是寒疆特有的节令——冬雪初融,商贩们将积攒一季的货物摆上长街。冰雕的灯笼、雪捏的玩偶、冻梨串成的糖葫芦……最稀奇的是玲珑塔下的“无字碑酒摊”,酒瓮就埋在玄武岩碑底,取出来时还裹着地脉的温热。 “两碗‘碑下烧’。”崔钰拍开酒坛泥封,酒香混着硫磺味冲进鼻腔——这味道正好似那地火厅的熔岩暖过的烈酒。 “别瞧了,”崔钰抿了口酒,辣得舌尖发麻,“三百年前有位云游道人在这碑前坐了七日七夜,最后只刻了个‘空’字。” 谢沉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他突然发现,整座小镇的布局竟暗合北斗七星——玲珑塔是天枢,无字碑是摇光,而他们所在的方位,恰是开阳星位。 “师兄,”他低声道,“这镇子——” “是镇,也是阵。”崔钰的异色双瞳映出塔尖流转的光,“远古仙魔大战之时,有魔道修士借玄武岩布‘锁仙阵’,想困住九天仙人。可惜啊……”他忽然屈指弹向酒碗,酒液溅在碑面,竟凝成个“囚”字,“仙没锁住,反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酒摊老板闻言大笑,露出满口金牙:“崔道长说得对!上月还有个中原修士,非说这碑是上古神器,抱着睡了三天——结果冻掉了两根手指!” 笑声未落,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队西域商人牵着白骆驼走来,驼铃上缠着五彩丝绦,每走一步都漾开圈光晕。为首的紫袍老者手持罗盘,盘针正死死指着无字碑。 黄昏的玲珑镇像幅水墨画。 青石板路上的雪化了又冻,踩上去有细碎的脆响。铁匠铺的老张头正在打一把镰刀,火星子溅到对面药铺晒的雪莲上,惹得小药童哇哇大叫。卖冻梨的赵婆婆笑呵呵地分给孩子们零嘴,转身却往酒摊老板的袍子里塞了颗暖玉——她总说这老光棍“寒气入肾”。 崔钰和谢沉舟蹲在玲珑塔飞檐上,俯瞰这幅烟火画卷。塔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每一声都恰巧合上镇东私塾的诵经声。 “师兄,”谢沉舟忽然问,“你说这镇上的百姓……知不知道自己是活在阵法里?” 崔钰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王寡妇硬塞的辣炊饼。他咬了一口,辣得眼眶发红:“你当官时,可曾告诉百姓税银去了哪儿?” 谢沉舟沉默。 暮色渐浓时,那支西域商队又悄悄围住了无字碑。为首的紫袍老者掏出一把骨刀,刀身刻满符文。就在他即将划破碑面的刹那,整座玲珑塔突然亮起青光——塔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星图,每一颗星子都连着地上的某户人家。 “果然。”谢沉舟吐出块辣椒籽,“以万家灯火为阵眼,好大的手笔。” 自从谢沉舟拜入了守心坪,王寡妇的炊饼送的比往常更勤了。 说话的时候,谢沉舟却一直盯着老者的骨刀——刀柄镶嵌的黑色宝石似乎并不属于这方滚烫的世俗天地!他纵身跃下塔檐,剑锋直指老者后心:“住手!” 剑气激得碑面嗡嗡震颤。紫袍老者猛然回头,露出张布满鳞纹的脸——他的皮肉竟已半龙化,左眼成了个漆黑的深渊。 “沉舟!退后!”崔钰的竹杖后发先至,杖头阴阳鱼撞上骨刀,爆出一串火花。老者怪笑一声,袖中飞出七道黑雾,雾中隐约可见扭曲的鬼影,直扑谢沉舟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无字碑突然映出星光。那些光凝成只透明巨手,一把攥住黑雾。镇上的百姓却恍若未觉——铁匠仍在打铁,药童仍在骂街,王寡妇的炊烟笔直如柱,仿佛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看清楚了?”崔钰的竹杖点在老者眉心,朱砂符文化作锁链缠住对方,“这镇子护着的不是碑,是人。” 紫袍老者的鳞片开始剥落。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袖中的九幽骨片正被无字碑缓缓吞噬——就像一滴墨落入清水,转眼便无影无踪。 “不可能!”老者嘶吼,“地脉深处的九幽一族,怎会被凡俗之物……” 他的话戛然而止。谢沉舟的剑已刺穿他胸口——没有血,只有黑雾迸散。老者的身体迅速风化,最终只剩一堆灰烬,被风卷着飘向玲珑塔尖。 塔铃忽然急响。 崔钰抬头,看见北斗七星正倒悬于夜空。星光灌入无字碑,碑面渐渐浮出字迹——不是“空”,而是个“渡”字。 “原来如此。”他拍拍道袍上的瓷灰,“仙魔大战时,有修士以身为碑,渡了十万怨魂。”转头对若有所思的谢沉舟笑道:“走吧师弟,酒还没喝完——这次我请。” 谢沉舟却望着私塾窗前的灯火。烛光里,孩童们正摇头晃脑地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师兄,”他忽然问,“道法真能渡尽众生吗?” 崔钰摸出最后一角炊饼,辣得倒吸凉气:“能渡人的从来不是道法——”他指向王寡妇家灶台上跳动的火苗,“是这滚烫人间。” 第16章 大醉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崔钰和谢沉舟二人再次站到塔顶,望着那西域商队四散奔逃的样子,恐怕这些商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领队早已经换了人,为了报命,看来也只有连夜离开这临时落脚点继续前行了。 塔身八十一盏镇魂灯映得雪夜如昼。崔钰的铜葫芦对着月光,葫芦底的暗格里渗出星屑,他的比武判官那个要大上许多,也要厉害许多。 “师弟可知,这玲珑镇有何奇异之处?”崔钰问。 谢沉舟望向长街。李寡妇正在给咳嗽的孙儿喂药,王瘸子用打王鞭挑着灯笼教孩童们练拳,张瞎子的竹篾在雪地上编出北斗七星——每颗星斗都压着道符咒。 “因为这里的百姓,”他用剑鞘挑起片冰琉璃,琉璃中映出自己不再阴郁的眉眼,“早把道法化进了腌炊饼的辣子,编灯笼的竹篾,甚至......”他突然顿住,看见崔钰的异色双瞳中流转着整座小镇的倒影。 塔檐铜铃无风自动。崔钰将铜钱抛向夜空,开元通宝穿过镇魂灯的光晕,落地时已裹满香灰:“三十六枚铜钱,四十九盏心灯。师父说的广收门徒——” 他忽然并指划破掌心,血珠坠入铜葫芦的刹那,整座玲珑塔的砖缝同时亮起青光。玄武碑上的黑水蒸腾成雾,雾中浮现出青崖道人的虚影: “痴儿,要收徒,先要看得见众生心里的光。” 谢沉舟的剑穗突然无风自动,他看见塔下每个镇民眉心都亮着盏小小的莲灯——原来这冰天雪地里的炊烟,本就是最灼热的道火。 东方既白时,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崔钰倚着玄武碑啃着王寡妇新出的怪味烧饼,看谢沉舟被镇上的孩童们缠着舞剑。王瘸子的打王鞭在雪地上勾出个歪歪扭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字,李寡妇的羊杂汤香飘过三条街。 “师兄,没人来拜师。”谢沉舟挽了个剑花,剑气震落塔檐积雪。 崔钰笑着指向西市——卖炭翁正用冻裂的手给流民分发热饼,每个饼上都用辣子画着符咒;更远处,渔郎将网中的银鱼倒回冰窟,鱼群跃出水面时摆成太极图案。 “他们早就是师父的弟子了。”异色双瞳映出朝阳,崔钰道:“在这乱世里,能把日子过成清心咒的,才是真修士。” 玄武碑突然发出龙吟。碑底渗出清泉,水中游动着不知名的小鱼,畅快且自然。昨夜被拖入地底的邪气,此刻都化作了护佑一方的灵韵。 谢沉舟忽然懂了师父说的“渡厄舟“。原来这舟不用桃木造,不需符咒催,只要人心还暖着,便能载着乱世浮沉中的芸芸众生,稳稳航向下一个黎明。 夜色如墨,玲珑镇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崔钰拎着两坛烧刀子,一脚踹开客栈的房门。酒坛重重砸在桌上,震得烛火摇曳。他咧嘴一笑,异色双瞳在昏黄的光下泛着金青微芒:“师弟,今夜不醉不归。” 谢沉舟斜倚窗边,指间转着酒杯,眼底映着窗外飘落的雪。他轻笑一声:“师兄,昨夜还没喝尽兴呀!我酒量可是不好。” “酒量不好?“崔钰拍开泥封,烈酒的辛辣气瞬间冲散寒意,“那正好,醉了才好说真话。” 谢沉舟沉默片刻,忽而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浸湿了青衫前襟。他闭了闭眼,喉间滚出一声低笑:“好酒。” 崔钰大笑,也仰头痛饮。酒入喉肠,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他抹了把嘴角,眼中醉意渐浓:“师弟,你可知我为何修道?” 谢沉舟摇头,指尖摩挲着杯沿:“师兄天资卓绝,生来异瞳,想必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崔钰嗤笑一声,眼中金芒微闪,“我不过是九天云君的一缕残魂,连‘人’都算不得。“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嗓音沙哑,“师父说我是仙缘,可我只想当个凡人,喝最烈的酒,杀最恶的人,活最痛快的命!” 谢沉舟怔住,杯中酒液微晃。他盯着崔钰,忽而低声道:“师兄,你比我强。” “哦?”崔钰挑眉。 “我修道,是为了杀人。”谢沉舟的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杀九千岁,杀贪官污吏,杀尽这世道的不公。”他指尖一紧,酒杯“啪”地碎裂,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混着酒液滴落,“可到最后,我才发现,想杀和能杀,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崔钰盯着他掌心的血,忽而大笑,笑声里却透着一丝苍凉:“师弟,你可知师父为何愿意收你入门?” 谢沉舟抬眼。 “因为你够痴。”崔钰仰头,酒坛已空,他随手一抛,瓷坛在墙角摔得粉碎,“这世道,聪明人太多,痴人太少。聪明人算计得失,痴人却敢拿命去搏一个‘对错’。” 谢沉舟沉默良久,忽而也笑了。他抓起另一坛酒,仰头痛饮,酒水顺着脖颈流下,浸透衣衫。他重重放下酒坛,眼中血丝微现:“师兄,若有一日,我因杀孽太重堕入魔道,你会如何?” 崔钰盯着他,异色双瞳如日月交辉。半晌,他咧嘴一笑,拔出腰间青铜剑,剑锋寒光凛冽:“那我便一剑斩了你,再替你杀尽该杀之人。” 谢沉舟大笑,笑声震得烛火摇曳。他举杯,与崔钰重重一碰:“好!一言为定!” 酒坛空了又满,醉了又醒。窗外风雪呼啸,屋内却暖如春炉。 崔钰醉眼朦胧,忽而拍桌大笑:“师弟,你可知师父为何总骂我‘痴儿’?” 谢沉舟摇头,醉态已显。 “因为——”崔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脚踩上桌子,青铜剑指天,狂笑道,“我崔钰,偏要逆天而行!仙如何?魔如何?我偏要活成我自己!” 谢沉舟仰头大笑,笑声里竟有几分癫狂:“好!师兄若逆天,我便弑神!” 两人相视一眼,忽而同时举剑,剑锋相撞,铮然长鸣。 烛火熄灭的刹那,窗外雪光映进来,照亮两张醉意熏然的脸。 崔钰瘫坐在地,倚着桌腿,醉眼朦胧地看向窗外:“师弟,明日……我们去哪儿?” 谢沉舟仰面躺倒,青丝散乱,嘴角噙笑:“管他呢,反正……天大地大,难道还诓不到几个好苗子来修道吗?” 崔钰大笑,谢沉舟那个诓字和那份坦然是甚合他心意,笑声穿透风雪,回荡在玲珑镇的夜空。 “好!师兄……酒没了!” “糟坊巷里有的是好酒,师兄今晚就带你去尝尝老王头珍藏多年的原液,那才叫一个资格!” 第17章 千里寻夫,提刀逼婚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客栈窗棂上的薄霜在阳光的映照下渐渐化去,小镇一如往常的热闹。 崔钰仰面躺在床上,青竹杖横在胸口,宿醉之后的脸雪白,就像个抹了脂粉的姑娘一般。谢沉舟蜷在对面榻上,青衫皱得像块腌菜,手里还攥着只酒杯。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崔道长!崔道长!”王寡妇的嗓门比她的辣炊饼还冲,“你在白玉京娶的媳妇儿找上门来了!” 崔钰猛地睁眼,左瞳金芒一闪,宿醉的眩晕感瞬间被灼成青烟。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青铜剑“锵”地出鞘三寸——剑身上还沾着昨夜拼酒时溅上的烧刀子。 “王婶,”他揉着太阳穴苦笑,“我连白玉京的城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哪来的媳妇?” 门板“砰”地被踹开。 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却冻不住门口那道绯红身影。女子约莫二十出头,杏眼柳眉,腰间别着对鸳鸯短刀,刀柄上缠的红绸比朝霞还艳。最扎眼的是她腕间那串铜铃——每只铃铛都刻着“苏”字,随她迈步叮当作响。 “崔、无、忧!”她一字一顿,嗓音清亮如冰棱坠地,“你当年在苏家祠堂发的誓,都就着猪大脚吃了?” 崔钰的剑“当啷”掉在地上。他盯着女子眉心那点朱砂痣,记忆突然被撕开一道口子—— 七年前,中原白玉京。 十六岁的崔钰跟着师父游历至苏家堡。那夜恰逢“祭刀大典”,苏家老少在祠堂前以血饲刀。他躲在房梁上看热闹,却见个杏眼少女被绑在祭坛上——她是苏家旁支的“药女”,生来血脉特殊,要用来唤醒祖传的“赤鸾刀”。 刀光起时,崔钰的竹杖先一步挑断了绳索。少女坠进他怀里,腕间铜铃蹭过他下巴,凉得像滴未落的泪。 “带我走。”她在他耳边说,呼吸带着药香,“否则我做鬼也缠着你。” 祠堂突然炸开。九幽一族的黑影从祖刀里爬出——原来所谓祭刀,实则是用活人精血喂养刀中邪灵。崔钰背着少女杀出重围,左瞳金芒灼穿了三个黑袍人的天灵盖。逃至荒山破庙时,少女咬破指尖在他掌心画了道姻缘契。 “苏玉娘,我的名字。”她沾血的手指按在他唇上,“等你来娶。” ——回忆被铜铃声斩断。 苏玉娘一脚踏在床沿,短刀已抵住崔钰咽喉:“我在白玉京等了你三年,你说你是长安人,我又追到长安找了你两年。”刀尖下滑,挑开他衣襟,露出心口淡红的契纹,“看来崔道长是忘了,苏家的姻缘契——”她突然翻腕,刀锋在崔钰锁骨划出血线,“是会咬人的。” 血珠滴在铜铃上,“滋”地腾起青烟。 谢沉舟不知何时醒了,正抱着剑倚在窗边看戏。见崔钰望来,他挑眉一笑:“师兄好福气。” “福气个屁!”崔钰狼狈地滚下床,青竹杖挑起外袍裹住身子,“那契是趁我受伤时强画的!” 苏玉娘冷笑,反手甩出张泛黄的婚书。纸页悬在半空,上面朱砂写就的八字正与崔钰心口契纹共鸣发光。 “苏家女子从不赖账。”她指尖抚过短刀,刀身映出崔钰异色双瞳的倒影,“你救我一次,我许你一生——这是白玉京江湖的规矩。” 窗外飘来王寡妇带着调笑的嘀咕:“啧啧,比我的辣子还烈......不过,这小娘子长得还真是标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崔钰突然抓起昨夜剩的半坛酒,仰头灌下。酒液冲淡了喉间血腥气,也烧糊了本就混乱的思绪。他抹了把嘴,苦笑道:“苏姑娘,你看清楚——”他指向自己异色双瞳,“我连是不是人都说不准,指不定哪天就变成怪物......” “巧了。”苏玉娘从怀中掏出一物,“我这两年专杀怪物。” 那是个玄铁匣子,掀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七枚漆黑獠牙——正是九幽一族特有的“幽齿”。每颗齿尖都刻着细小的“苏”字,显然是被特殊手法炼化过的战利品。 客栈突然安静下来。 谢沉舟的剑穗无风自动。他认得这些牙齿——昨夜那紫袍老者口中,就藏着同样的獠牙。 “你追查九幽族?”崔钰嗓音发紧。 苏玉娘合上铁匣,铜铃声随着她逼近的脚步越发急促:“当年从苏家祖刀里逃出的邪灵,这些年吃了白玉京十七个姑娘。”她突然揪住崔钰衣领,“我一边杀它们,一边找你——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晨光穿过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在崔钰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这才注意到,她耳后有道陈年疤痕——正是当年祠堂梁木砸伤留下的。 青铜剑缓缓归鞘。崔钰叹了口气,从枕下摸出个褪色的平安符:“其实......我托镖局往白玉京送过信。” 符里掉出张被血浸透的纸条,依稀能辨出“等我”二字。 苏玉娘愣住。她抓起符纸对着光看——纸背有被火焰灼过的痕迹,显然曾被人从火场抢出。 “上河决堤那晚,送信的镖队遇了难。”崔钰低头系好衣带,声音闷得像坛没开封的烈酒,“后来师父说,江湖儿女最忌牵挂......” 铜铃声忽然停了。 苏玉娘抓起桌上的酒坛残酒泼在崔钰脸上。酒液顺着他下巴滴落,冲淡了锁骨伤口的血迹。 “懦夫。”她红着眼圈冷笑,“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来北境,就为听这个?” 谢沉舟识趣地拎着剑往外走,路过崔钰时低声道:“师兄,这次我站嫂子。” 门关上的刹那,苏玉娘的短刀“唰“地钉在崔钰胯间床板上。她单膝压住他右腕,左手扯开自己衣领——雪白肌肤上赫然是道与崔钰心口一模一样的契纹! “崔无忧,你给我听好。”她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苏家女子不怕怪物,只怕负心人。今日要么你亲手剜了这契——“她突然抓起他右手按在自己心口,“要么就堂堂正正娶我过门!” “我叫崔钰。”崔钰的掌心发烫。契纹在她肌肤下跳动,像团被困住的火。他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少女在破庙里用冻僵的手指给他包扎伤口,睫毛上结的霜被篝火映成金色。 “我不管你叫什么!” “那我选第三条路。”他突然翻身将人压进被褥堆,异色双瞳亮得骇人,“先帮你杀光九幽族,再谈嫁娶。” 苏玉娘怔了怔,突然“噗嗤”笑出声。她腕间铜铃随着笑声轻颤,像一串落在雪地上的阳光。 “晚了。“”她勾住崔钰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昨夜我进镇时,已向玄武碑献了聘礼——” 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崔钰探头一看,整条街的镇民都在往玄武碑方向跑。碑前堆着三口描金箱子,最上面那箱开着,露出满满当当的白银! “三箱银子,聘礼应该够了吧?”苏玉娘咬着他耳垂问。 崔钰的叹息融进晨光里。他摸出铜葫芦灌了口酒,转头对窗外喊:“谢沉舟!去告诉师父——”酒葫芦重重砸在墙上,“他徒弟要还俗!” 玲珑塔的晨钟恰在此刻敲响。 谢沉舟抱着剑靠在客栈门框上,看王寡妇给围观群众分辣炊饼,越是这种热闹时候,她的炊饼每每都是供不应求。他咬了口饼,被辣出眼泪时,听见楼上传来崔钰的惨叫: “别咬!那是师父给的护心镜——” “我管它是什么!”苏玉娘的声音混着铜铃响,“今日不拜堂,我就把你绑回白玉京当赘婿!” 谢沉舟抹掉辣出的眼泪,突然觉得这冰天雪地的北境寒疆,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第18章 老婆成师妹了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崔钰的竹杖戳进冰层三寸,杖头挑着个油纸包——里面是苏玉娘沿路采的雪莲芯。他走得很快,快得连影子都追不上,却甩不掉身后那串铜铃声。 “崔钰,你不是答应了要娶我吗?为什么要跑那么快躲着我?”身后传来苏玉娘娇俏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在崔钰听来却是浑身发毛,英雄救美然后以身相许的桥段他只从镇上茶馆里说书的那里听到过,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现在却连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哪都不知道,已是枉为人子。我自幼被师父养大,如今是守心坪上栖云观中的正经修道之人,男女之事,还真从未想过。”崔钰面不红气不喘的解释道,这自然是他的缓兵之计,他连自己生从何来将往何去都不知道,自然不想负了这好姑娘的一生。 “娘亲常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为了防止你中途变卦,我已经想好了,我也要拜青崖道长为师,求他传授我修道之法,这样一来,”苏玉娘看着面前呆愣在原地的崔钰,笑嘻嘻地说道:“师兄,你可就别想逃了!” “栖云观收徒讲究三跪九叩,而且修道之路无比艰辛。”崔钰很快就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说着,异色双瞳映出苏玉娘绯红的衣角,“苏姑娘真要拜师?” 苏玉娘腕间铜铃“叮”地一颤,短刀已削下崔钰鬓边一缕发丝:“崔道长若再走快半步,拜师的便是你的断发了。”她指尖拈着那缕青丝,突然塞进腰间锦囊,“第七十二根——等攒够百根,正好编个同心结。” 崔钰的耳尖在暮色中泛红,平日里潇洒倜傥的他在小镇上经常把那些寡妇小娘子逗的咯咯直笑,怎么今天竟反过来被人给调戏了?! 观门吱呀开启时,青崖道人正在煮茶,看样子早已经出关多日。茶是陈年的普洱,混着三味雪莲,苦香里藏着血腥气。老道独眼未抬,藤杖却精准点向苏玉娘足前三寸:“苏家女娃,你祖父欠老道的那坛醉八仙,何时还啊?” 苏玉娘瞳孔骤缩。七岁那年,她曾在祖父密室见过幅画像——独目老道踏蛟龙,杖头挑着酒葫芦,与眼前人分毫不差。 “青崖前辈。”她突然单膝跪地,鼻尖泛起薄红,像宣纸上洇开的胭脂,每一次抽噎都让单薄的肩膀轻轻发颤,让边上站着的崔钰看的是一愣一愣,刚才还拿着双刀追着要自己强娶的女强人,怎么瞬间就变得如此柔弱了! 苏玉娘抽空剜了崔钰一眼,攥着帕子的手指关节发白,香灰簌簌落在她颤抖的肩头。 她突然抓起案上烛台,火苗舔过铜铃铛,映出铃芯刻着的苏字:“七岁那年,崔师兄虽然救了我一命,但我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成为祭刀药女的命运。”指尖摩挲着铃铛边缘的齿痕,“他们绑我上祭坛时,爹正跪在祠堂外磕头——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响头,青石板上全是血印子。” 青崖道人的藤杖突然顿住。 “却不想,在祭刀途中,刀灵反噬。我爹扑上来斩断了捆仙索。”铜铃声随着她战栗的呼吸忽急忽缓,“他和母亲用毕生的修为将我送出了苏家,我只记得父亲后背上插着九把族老的短刀......”灶膛里蹦出颗火星,落在她手背灼出红痕,“我还记得娘亲最后的话,让我离开白玉京,去找那个曾经救过我的贵人,说那个有着青金双瞳的少年,能够护我一生!” 崔钰的青铜剑“当啷”撞上香炉。 “后来,我在义庄睡了三个月棺材板,在白玉京躲了苏家三年才敢离开,”她突然掀开左袖,臂上密布着蜈蚣似的针脚,“接着又去长安寻了他两年,后来听说北境寒疆有个双眼异瞳道士......”抬眼时眸中水光潋滟,却硬生生笑出梨涡,“追到这里才知,原来贵人最怕娶媳妇。” 青崖道人独眼映着烛火,突然将整壶酒浇在卦盘上。酒液顺着离卦淌向坎位,恰如当年苏家血浸祠堂的地砖。 “刚才炖鸡时,”苏玉娘从腰间锦囊掏出半块霉变的炊饼,“我又想起娘亲曾经说过的话,她说......说北境冷,让我找个会暖手的......” 铜铃声戛然而止。 崔钰温暖的大手突然挑开她额前碎发——那里藏着道陈年疤,形如断翅的赤鸾。 “药女血脉,天生异瞳,名字中又都有一个玉字,正所谓金玉良缘,倒当得起天造地设!”青崖道人看着讲述悲苦过往的苏玉娘,眼中满是怜爱和惋惜。 “请前辈收我为徒,玉娘一定苦修道法,报我爹娘的大仇,杀尽九幽之魔,让苏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刃寒三尺,必雪前尘,小姑娘不要着急,总会有机会了却过往一切恩怨情仇的!”青崖道人宽慰道。 “我也一直相信我自己能够做到。”说这话的时候,苏玉娘双眼一直直勾勾看着崔钰。 青崖道人喉间滚出沙哑的笑,“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看向一旁的崔钰和谢沉舟,吩咐道:“徒儿们,天色不早了,去炒几盘小菜,给你们的小师妹接风洗尘!” “师父,您答应收我啦!”苏玉娘很开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笑着说道:“厨房里的事情就让我来吧,师父,师兄们,少坐片刻,玉娘这就给大家做几道中原的地道小菜!” 青崖道人看着转身向外跑去的苏玉娘是越看越喜欢,崔钰内心却是焦躁不安,边上的谢沉舟这时候轻声劝道:“师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丫头是黏上你了,我看你还是不要再挣扎了!” “天道我都不怕,还怕她个小丫头片子!你可是我引进门的,必须和我站在一起!”崔钰强撑着面子,现在他可是守心坪栖云观的首席大弟子,底气还是要自己给够的。 暮色渐浓时,守心坪飘起了来自中原的烟火香气。 苏玉娘解下绯红外袍,露出素白窄袖衫。腕间铜铃用布条缠紧,切萝卜的刀法却是白玉京“听雨楼“的路数——薄如蝉翼的藕片在落日下透光,辣子鸡丁爆香时,连檐角冰棱都滴下馋涎。在白玉京躲藏苏家追捕的那几年里,她便是一直待在听雨楼的后厨,也因而学得了一手好厨艺。 栖云观的大厅之中,崔钰和谢沉舟正端坐在桌前,品着师父煮好的茶。 崔钰用竹杖劈碎檐角冰棱,碎冰如星子坠入茶盏:“王寡妇的炊饼太辣了,喝点凉茶解解辣!” “师父收沉舟师弟是为渡厄,收我是因龙瞳,”他盯着青崖道人正在擦拭的桃木剑,“如今收这疯丫头,总不会因她辣子鸡炒得香?” 青崖道人独眼映着剑身符纹,忽然屈指弹向剑穗。铜钱嗡鸣中,北斗第七星亮得刺目:“沉舟命宫里缠着贪狼煞,须在守心坪压足至三十岁。”枯指蘸着茶汤在石案画出星轨,“再过两个月,便是龙虎山新任宗主继位大典,九流三教必起风波——” “师父,你不会是要让她和我一起去吧?”崔钰问道,一听到谢沉舟要在守心坪待到三十岁,他心中便生出种不好的预感。 “沉舟暂时还不适合出远门,正好借此机会在守心坪上修炼心性,提升修为。”青崖道人看向永远都是非常冷静的谢沉舟,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是,师父。”屋外冰棱坠地时,谢沉舟的闷笑与对面崔钰的冷哼撞了个满怀。 “师父,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和这丫头一起,我还有活路吗?”这两天相处下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崔钰,现如今也对这颇为狠辣的苏玉娘,也有了无力的感觉。 青崖道人藤杖突然点在崔钰眉心,寒意刺骨。紧接着袖中飞出三枚铜钱,一枚嵌天位泛血光,一枚落地位生裂痕,最后一枚悬在人位滴溜乱转:“你看那丫头像什么?” 铜钱突然被绯红刀光劈飞。苏玉娘提着食盒倚门而立,裙摆还沾着灶灰:“像专克牛鬼蛇神的辣椒面!” 青崖道人大笑,独眼却盯着嵌进梁柱的铜钱。那枚人钱正卡在崔钰七年前刻的剑痕里:“龙虎山上群贤毕至,整个江州的各方势力亦是盘根错节。”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先前卜过几卦,卦象看似普通,却又暗藏杀机,更是夹杂着一丝丝的机缘在其中。这丫头追你五年,比贫道还清楚你左瞳见强光会打喷嚏的毛病,你们师兄们走这一趟,为师是放心的。” 崔钰耳尖泛红,青铜剑猛地归鞘:“若她途中发疯捅人......” “那便捅些该捅的,”青崖道人掀开食盒,辣香混着句谶语飘出,“龙虎山的虎骨酒,最宜配见血的刀。” 苏玉娘腕间铜铃轻响,桌上的四菜一汤已经摆好,百无禁忌是青崖道人先祖就传下的道统,荤素都吃,啥人都收。 第19章 雷殛顶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雷光劈裂夜幕时,栖云观的瓦当正在震颤。 青崖道人的藤杖点过三重石阶,杖头朱砂在暴雨中燃成火线,直指山巅那片被雷火烧焦的玄武岩——雷殛顶。 崔钰的异色双瞳映着天穹裂痕。左瞳金芒流转如日轮,右瞳青辉凝结似冰魄。他踏碎满地冰碴,道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师父,这雷劈了百年,怎的今夜格外暴躁?我们真的要选在这种时候上山修行吗?“ “因为你们来了。“青崖道人独眼淌过电光,枯指掐诀如抚琴。崖顶四十九根雷击木突然浮空,排成北斗吞狼之局,“仙魔大战之后世间再无神魔,无数修行之人开宗立派,修仙分九流——剑修斩因果,符修窃天机,丹修炼炉火......“他藤杖突然劈向谢沉舟后背,“而守心坪,修的是'痴'。“ 谢沉舟踉跄半步,怀中《道德经》跌落。泛黄的纸页被雨水浸透,墨迹晕染成狰狞鬼面。他盯着鬼面低笑:“师父,弟子修的怕是'恨'。“ “恨到极致便是痴。“青崖道人袖中飞出三道黄符,符纸遇雷即燃,化作三条锁链缠住谢沉舟和苏玉娘二人手腕,“今夜传你们'三才引雷诀'——天雷淬体,地火焚心,人魂证道。大徒弟,你在旁边护法也要用心体会,术法无常,境界不同威力自然也就不同!“ 苏玉娘腕间铜铃炸响。她双刀交错劈向雷链,刀刃却穿过虚影:“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苏家赤鸾刀法本就是从雷法中化出,“青崖道人藤杖突然刺入岩缝。整座雷殛顶亮起星图,每颗星子都连着一道陈年雷痕,“三百年前苏家老祖在此渡劫,被九重天雷劈碎金丹,却悟出'以刀引雷'的秘术......“他独眼忽然盯住苏玉娘心口契纹,“可惜后人只记得杀人,忘了问道。“ “看见了吗?“青崖道人的声音穿透雷鸣,“根据古书《修仙录》记载,修仙之道共分六境:淬体、凝魂、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可这些境界......“他藤杖突然劈碎幻象,“都是活人给死人定的规矩!“ 谢沉舟盘坐岩台,任由暴雨冲刷后背鞭痕。地上的《道德经》无风自翻,墨字游出纸面,化作牛影与雷霆共舞——这是青崖道人独传的“观想淬魂术“。 老道说:“栖云是先祖给我取的名字,我在这守心坪修立道观,习的是道法,但和龙虎山那些道教正宗不同,我们并不强求斩断红尘俗世的一切因果。现在我就传你二人守心坪的修道之法!” 岩台之上,没有任何檐盖遮挡,四人就这样暴露在雷电交加的夜幕之下。 雷殛顶上的天是裂的。 青崖道人站在焦黑的玄武岩上,藤杖尖端凝着一滴雨水,雨水里映着满天雷蛇。 “淬体境,蜕凡胎,这是修仙之道的初阶境界,每层境界又分三期。”他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骨生玉光,血沸如汞。” 谢沉舟的剑插在岩缝里,剑穗被风扯得笔直。他望着天穹裂痕中游走的电光,忽然轻笑:“师父,这雷若劈下来,是先碎骨,还是先焚心?” 青崖道人独眼微眯,枯指划过暴雨,雨丝竟在半空凝成冰符:“先碎的,是痴念。” 苏玉娘腕间铜铃骤响。她双刀出鞘,刀锋割开雨幕,绯红衣角在雷光中翻飞如血,紧张地问道:“要淬体,先得挨雷劈?” 崔钰倚着雷击木,异色双瞳映着三人身影。左瞳金芒流转,右瞳青辉暗涌,指尖已捏住三张朱砂符箓:“修仙之道,向来是九死一生,不先考验考验你们是不是有修道的缘分,那岂不是白白坏了你们的性命?” 话音未落,第一道紫雷劈落。 雷光如巨蟒张口,直扑谢沉舟天灵。他未躲,反手拔剑迎上——剑是凡铁,人却是痴人。剑锋就要触及雷芒的刹那,青崖道人藤杖突然点地,四十九根雷击木轰然浮空,排成北斗吞狼阵。 “阵起!” 崔钰甩出符箓,符纸遇风燃成金线,与雷击木共鸣。护山大阵青光暴涨,硬生生将紫雷撕成七道细流。谢沉舟的剑在雷雨中淬出幽蓝寒光,剑身映出他眼底深藏的狼影——那是贪狼煞气,噬心蚀骨。 青崖道人独眼淌过电光,枯掌虚握,竟从雷流中抓出一缕黑气:“恨父母?恨世道?还是恨自己?” 谢沉舟闷哼一声,后背鞭痕渗出黑血。暴雨冲刷下,血水蜿蜒成符,竟与北斗阵遥相呼应。 第二道雷更凶。 苏玉娘双刀交错,赤鸾刀法划出火弧。雷光即将撞上刀刃的刹那,她腕间铜铃炸响,铃芯“苏”字映出猩红血光。幻象骤现——七岁那年的祭坛,九把短刀穿透父亲后背,母亲的血溅在赤鸾刀上...... “破!” 崔钰的符箓后发先至。三张“镇魂符”贴地游走,化作金锁缠住苏玉娘脚踝。雷光被锁链引偏,轰碎她身侧巨石。石屑纷飞中,青崖道人藤杖点在她眉心中间,一滴血珠悬在杖尖:“苏家刀法饮血而狂,你修的究竟是刀,还是魔?” 铜铃骤寂。 苏玉娘踉跄后退,刀锋插地稳住身形。她抬头时,眸中血色未褪:“师父,若杀人能证道......” “那便先杀自己。”青崖道人甩出血珠,血珠坠地成卦,卦象赫然是“离火焚心”。 第三道雷劈下时,整座山巅都在震颤。 崔钰的异色双瞳燃起金青烈焰,护山大阵青光凝成巨掌,硬撼雷蟒。阵纹崩裂的刹那,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符箓上:“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符箓化作青铜巨鼎,倒扣住谢沉舟与苏玉娘。雷光撞上鼎身的瞬间,鼎纹游出龙影——竟是地脉深处那条幼龙的残魄。 青崖道人的独眼突然放出精光。 光芒成镜,镜中映出轮回—— 谢沉舟跪在上河岸边,手中攥着半幅染血的堤防图。洪水滔天处,九千岁的玄冰轿碾过浮尸,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苍白如鬼的脸...... 苏玉娘蜷缩在义庄棺材里,指尖抠着棺木刻痕。每道痕都是“崔无忧”三字,刻到第九十九道时,棺盖突然被掀开,月光下站着双目异瞳的年轻人,手中青竹杖挑着酒葫芦...... “痴儿。” 青崖道人拂袖碎镜,藤杖劈开雷云。暴雨忽止,星月俱现。 崔钰单膝跪地,道袍焦黑,嘴角溢血,却咧出个笑:“师父,这雷......够劲吧?” 青崖道人独眼扫过三人。 谢沉舟的剑已淬出玉色寒光,骨缝间隐现青纹;苏玉娘双刀染雷,刀刃流转赤金;崔钰的符箓灰烬中,竟生出星屑凝成的道纹。 “龙血藤药浴百日,可淬皮肉。”他藤杖点向北方深渊,“碎骨瀑冲髓七日,方见玉骨。” 言罢,转身踏着雷殛顶的焦土离去。 崔钰抹去嘴角血渍,青铜剑挑起谢沉舟的剑穗:“师弟,碎骨渊的水可比上河的水冷多了。” 谢沉舟还剑入鞘,眼底狼影暂敛:“冷了好,冷才能看清血是红的。” 苏玉娘突然将刀柄抵在崔钰腰间,刀锋映出他异色双瞳:“相公,碎骨渊里那么冷,你不帮帮我吗?” “叫我师兄!”崔钰一本正经地纠正,只是苏玉娘那句娇滴滴的相公差点就让自己难以把持,“我已入凝魂境后期,自然能够操纵符箓为你挡瀑,但如果那样的话,你到守心坪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通过此次雷殛顶的考验,苏玉娘和谢沉舟二人确实是修道的好苗子,所以在修道之事上他还是要履行作为大师兄的监督之职。 “哼!”苏玉娘轻哼一声,扯着崔钰的衣袖问道:“那师兄,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又是什么境界呢?” “师父现在的修为至少在第四境元婴境之上,我们守心坪地处北境寒疆偏远之地,与其他修道宗门相隔千里,而且别人又是百年甚至千年传承,我们这守心坪也才几十年。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门派罢了,只是刚好处在北境寒疆,所以当了个唯一的名头。”崔钰解释道。 “那我们这一次去龙虎山,是要偷他们宗门的修仙秘籍吗?”苏玉娘一脸期待的问。 “我们是去参加龙虎山新任宗主的就任大典,不是去偷东西的!再说了,这几万年来还没人能够得道成仙,不过那些宗门里,倒出过几个快要登临仙境的天才,只是这江湖上很久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了。”崔钰道,“这一次去龙虎山参加大典,顺便同各大宗门交流修道之法,你可别丢了我们守心坪的面子!” 苏玉娘不说话,只是咯咯咯地笑着,铜铃声混着夜枭啼鸣,雷殛顶的岩缝里,一株龙血藤正悄悄探出新芽。 第20章 御剑宗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就是龙虎山新任宗主的继位大典,龙虎山远在江州,满打满算下来也是一个月左右的行程,再加上一路走走停停,时间上倒也合适。 只是这一路从北境寒疆的冰冷到中原地区的干燥,再到江州的阴湿,气候变化万千,可是有些折腾人。 离开寒疆的路上,北风如刀,刀刀割人咽喉。 崔钰和苏玉娘又再一次要经过驷冥川,可是还未进入驷冥川的地界,有着手腕铃铛示警的苏玉娘就发现了异常。 她腕间的铜铃突然不响了,这串铃铛曾在她杀九幽族时震碎过七把弯刀,此刻却像被冻在冰里的鱼,死寂得瘆人。 “有雪腥气。”崔钰的异色双瞳眯成线,左瞳金芒在雪地上烫出焦痕,“ 每月十五裂风开道的雪犀王,算是这北境寒疆的活化石了!” 话音未落,远处山脉尽头的冰崖突然炸裂。漫天冰晶里跃出座活着的雪山——雪犀王银鬃如瀑,独角缠着千年不化的霜纹,六丈长的身躯每一步都震得地脉呜咽。更骇人的是它腹下护着的幼崽,皮毛还沾着胎衣的血丝,小蹄子陷在冰缝里拔不出来。 “难道,之前在犀照阁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雪犀王?有着上古化石之称的雪犀一族,果然不可能是凡人能够亲近之物!”崔钰回想起之前在客栈里的遭遇,心道还是不能饮酒过度以免产生幻觉。 就在他还陷入回忆的时候,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铮!” 十二柄飞剑疾速飞来,剑穗上系着的东海明珠晃得人眼疼。十二名御剑宗弟子踏着剑光结阵,白衣胜雪,眉目如画,说的话却比驷冥川的冰还冷:“孽畜伤我门人,速速交出犀角赎罪!” 苏玉娘的刀已出鞘三寸。 她看见雪犀王用独角挑起幼崽甩到背脊,冰崖崩塌的碎块砸在它侧腹,血刚涌出就冻成赤珊瑚。此时此景,像极了七岁那年,父亲将他送离苏家时,后背绽开的九朵血花。 “铮铮铮!” 剑阵骤变,十二道寒光织成天罗地网。 雪犀王仰头长啸,声波震碎三柄飞剑,却仍有九道剑光刺入它前腿。十余丈外有一身着紫衫的御剑宗弟子凌空画符,指尖迸出的雷火顺着剑痕往犀王体内钻:“众弟子听令,剥皮取角时,记得留个全尸!” 雪犀王突然人立而起。它用胸膛挡住射向幼崽的七道剑气,银鬃燃起幽蓝冰焰,独角在雷火中淬成琉璃色。幼崽的哀鸣像把生锈的锯子,在苏玉娘心上来回拉扯——那年义庄棺材板压下来时,她也是这样无助的尖叫。 “师兄,他们的剑阵好生厉害。”苏玉娘双刀已完全出鞘,刀柄缠的红绸猎猎如火,“那雪犀王的崽子都快死了。” 崔钰的青竹杖突然凌空点在其中一个御剑弟子影子上,那人惨叫坠地,紧接着安慰道:“不要急,这群人看来是早有预谋。”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的战局之中,御剑宗这边是一身穿紫衫的弟子指挥,那修为也只是凝魂境中期,身边一众白衫弟子修为都在凝魂境之下,这样的阵势就想斩杀雪犀王,似乎有些太过度自信了。 雪犀王的前蹄已见白骨。它突然低头用独角凿穿冰层,驷冥川的地脉龙气顺着伤口灌入体内。十二柄飞剑被暴涨的冰甲震碎,御剑宗弟子却同时咬破舌尖,血雾凝成新的剑阵,同时还有新的弟子加入进来。 二十八宿诛魔阵! “以血饲剑,好大的手笔,不愧是东海蓬莱仙岛御剑宗的剑阵!”崔钰的异色双瞳突然燃起金青烈焰,“可惜血是脏的。” 还没等崔钰发话,苏玉娘已冲入战圈。 双刀划出的弧光不是赤鸾刀法,而是义庄棺材里自创的“哭坟十三式”。第一式挑飞两柄刺向犀王眼珠的飞剑,第二式硬生生击退三名御剑宗弟子,第三式——却被二十八道剑光逼得倒翻回来。 “它的孩子......”苏玉娘刀锋劈开两道剑气,喘着粗气退到崔钰身侧,靴底在冰面擦出火星。后背伤口渗出的血在雪地上开出红梅,“和我当年......一样......再不出手,它们就得死在这里了!”她突然抓住崔钰手腕,铜铃在狂风中发出裂帛般的锐响:“崔无忧,你看那犀王腹下血渍未凝,蹄印深浅不一——这帮杂碎专挑雪犀王产崽时下手!” 崔钰异色双瞳骤然收缩。左瞳金芒穿透漫天飞雪,映出雪犀王后腿间尚未收拢的产道,右瞳青辉扫过冰崖裂缝里星星点点的胎衣残片。他手中的竹杖突然挑起块带血的玄冰,冰晶里冻着半截斩断的捆仙索,那是御剑宗用来束缚灵兽的东海寒铁链。 “何止是产崽。”他冷笑一声,杖头碾碎冰晶,“怕是早在雪犀王临盆时就布下锁灵阵,等它耗尽元气诞下幼崽,便来摘这现成的果子。” 他在等,等那个背后之人出手。 冰崖另一侧突然传来幼崽哀鸣。御剑宗弟子剑光如毒蛇吐信,正沿着雪犀王护崽的前蹄游走。 “他们要的不只是犀角!”苏玉娘瞳孔里炸开血色,双刀突然交叉格住三柄飞剑,刀刃在真气激荡中迸出火星,“师兄你看,那幼崽眼泛金纹,分明是千年难遇的雪髓灵胎——这群畜生怕是要活剖幼兽取髓!” 崔钰的青铜剑终于出鞘半寸。 剑气未发,霜刃已察觉到躲藏在冰崖之后的黑袍人,看来此人才是真正的带队之人——金丹境初期的御剑宗长老! “好个名门正派。”他剑锋轻挑,劈碎某个弟子腰间的灵兽袋,袋中滚出七八枚沾血的犀齿,“怕是连这雪犀王的**都要剜去炼丹,毕竟......”异色双瞳突然转向苏玉娘颤抖的刀柄,“刚产崽的母兽怨气最重,某些邪修就爱用这等材料。” 冰层下的幼崽突然发出濒死的呜咽。 “孽畜还敢挣扎!”御剑宗长老见久未成功,也不再隐藏,持剑朝着被围攻的雪犀王攻去! 他手里拿着的剑,竟然是条活着的冰蛟。蛟尾扫过之处,雪犀王背上爆开七朵血莲,将后背雪白的毛发染红。 至于突然出现在战局之外的崔钰和苏玉娘,他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先解决了雪犀王,两个修为不过凝魂境的修士,都经不起他的一剑! 苏玉娘突然不动了。 她看着雪犀王用独角抵住冰蛟,残破的身躯像堵城墙护在冰窟前。御剑宗的剑光在它身上雕出万千血痕,却始终破不开护崽的那片逆鳞——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死死攥着赤鸾刀的手指。 “让开。”崔钰手中青竹杖内的青铜剑已出鞘三寸。 “这次让我来。”苏玉娘撕下绯红衣袖裹住刀柄,“我见过比这更脏的剑阵——在苏家祠堂。” 她冲出去的姿势不像刀客,倒像扑火的蛾。双刀插地借力跃上犀王后背时,腕间铜铃终于响了——每声铃响都炸开道血色符文,正是青崖道人前几天亲传她的“痴心咒”。 “痴心咒都传了,看来这次师父他老人家是一点没藏私啊!”崔钰暗道。 已知幕后隐藏之人,崔钰也再无保留,直接冲向战场中央,他可不能让这个守心坪新收的小师妹还没出北境寒疆,就陨落在这冰原之上。 御剑宗长老手中的冰蛟突然扭曲。 二十八宿剑阵的光华中,苏玉娘看见七岁那年的自己从血泊中爬起,父亲后背插着的九把刀变成九道雷光——原来最狠的剑阵,是往人心窝里捅。 只是一交手,苏玉娘便倒飞了出去,双刀在厚厚的冰面上拉出两道深深的口子。 冰蛟突然从云层俯冲而下,御剑宗长老踏着蛟首飘然而至,雪白长须上沾着犀王血珠,说话时像含了块冰碴:“你们两个初入淬体境的小修士,竟然也敢坏我御剑宗好事?可知这头雪髓灵胎,早被蓬莱仙岛预定了三百年?” 长老袖中金算盘突然炸响,十七枚金珠化作锁链缠向苏玉娘。 “小丫头倒是烈性。”长老阴笑扯动锁链,血顺着金链倒流进算盘,“待老夫抽了你的痴魄炼剑,正好配这雪髓灵胎......” “破!” 崔钰手中的青铜剑裹着三道符箓,金光瞬间覆满剑身,耀眼的光芒刺的一众御剑宗弟子睁不开眼。 剑光不是劈向剑阵,而是斩断苏玉娘腕间铜铃。铃铛坠地的刹那,二十八道剑光突然调转方向——全数刺入御剑宗长老的冰蛟。 雪犀王轰然倒地时,独角正好抵在冰窟入口。幼崽的呜咽被风雪淹没,就像当年苏玉娘在寒冬里冷如铁的被窝里呼喊着那个曾经救过她的人。 御剑宗弟子在血泊中抽搐,他们至死不明白,为何二十八宿诛魔阵会反噬。只有长老的冰蛟还在挣扎,却被雪犀王最后一口气冻成冰雕。 崔钰的青铜剑不知何时已架在长老颈侧,剑锋映出他异色双瞳里跳动的金青火焰:“你刚才说,要抽谁的痴魄炼剑?” “你的修为根本不是淬体境!”长老显得很惊讶,强装镇定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可是东海蓬莱仙岛御剑宗下翻金长老,你们是要与我御剑宗为敌吗?” “师兄,我们怎么处置他?”苏玉娘跪在受伤的雪犀王身旁,她把手按在那片逆鳞上,感受着丝丝温暖流入掌心,而看向御剑宗长老的眼神却愈发冷酷。 “今天发生的事情断断不能传出去!”崔钰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名御剑宗长老,眼中杀意毕现,手中的青铜剑也手随心动。 “你们敢......”御剑宗长老手里握着的传送符还没有捏碎,青铜剑就已经划破了他的咽喉。 崔钰的想法很随性,也很洒脱。人已经杀了,那索性就杀个干净,免得后续麻烦找上门来还要师父替自己擦屁股。 当第一缕月光照进驷冥川时,冰窟里传来幼犀的哀鸣。崔钰看着苏玉娘抱出瑟瑟发抖的小兽,突然想起青崖道人的话:“痴到极处,便是慈悲。” “师兄,雪犀王的伤很重,小崽子又这么小,怎么办?”苏玉娘问道,看向那对雪犀母子的眼神中满是怜爱,却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感自责。 崔钰望着东南方山岗上那个从头到尾都在蹲着的黑暗身影,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有人会救它们的。” 风雪更急了。 第21章 雾锁风陵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当崔钰带着苏玉娘再次渡过饮马河时,冰面已经裂了。 崔钰的竹杖点在最后一块浮冰上,冰棱折射出他异色双瞳里的金青火焰。身后苏玉娘的铜铃响得急促,像只被惹急了的猫。 “师兄,这冰窟窿底下有东西。”她双刀未出鞘,靴尖却已挑起三枚铜钱——那是昨夜从御剑宗长老尸体上摸来的买命钱。 崔钰笑了。他忽然旋身劈碎浮冰,冰渣如银针般射向河心。水面炸开的刹那,一条赤鳞蟒破冰而出,蟒首生着对鹿角,口中衔的却不是明珠,而是半截冻僵的断臂。 “九幽族的探路蛇。”崔钰的青铜剑已出鞘一寸,“看来他们是要缠上我们了。” 苏玉娘的红裙在雪风里猎猎如火。她突然甩出腕间铜铃,铃铛在空中炸成七道血符,正封住赤蟒七寸:“留着它报信——让九幽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知道,姑奶奶要去中原杀人了!” 赤蟒轰然坠回冰窟。崔钰的竹杖却突然横在她颈前,异色双瞳眯成线:“过了饮马河便是双山,师妹这身红衣太扎眼,师父虽然传授给你很多本领,但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龙虎山,还是要低调才行,不要被这些事情扰了行程。” 苏玉娘反手扯下他道袍外衫裹在身上。青布遮不住绯红裙角,倒像雪地里泼了碗鸡血。她挑眉轻笑:“扎眼才好——等那些仇家追来时,省得我一个个去找,再说了,有师兄在,我还怕什么!你就忍心未过门的新娘子就这样被仇家抓走了吗?” 崔钰不敢答话,只是一味催动胯下的大马跑快些。 河对岸的雾散了。 两座刀削般的巨石山撞进视野,山脊积雪被夕阳染成血色,宛如天神劈开天地时留下的疤。 北风卷着冰碴在双山之间嚎叫,崔钰忽然抓起把雪塞进嘴里。雪水混着血腥气滑入喉管,烫得他左瞳金芒暴涨:“北境的雪还真是苦的。” “中原的雪是甜的。”苏玉娘舔了舔刀锋上的冰晶,“七岁那年我偷吃过——像掺了砒霜的蜜。” 最后一缕天光坠入冰河时,他们踏上了双山之间的通道。脚下的冰雪在逐渐融化,每走一步都带起陈年的血腥味,往年经常有马贼在此劫杀商队。 不过随着大胤王朝对北俱芦洲的逐步统一,崔钰和苏玉娘跨过双山前往风陵渡乘船的这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风陵渡的雾是活的。 浓得能掐出水来的白烟贴着河面游走,船头悬着的琉璃灯只能照出三尺混沌。崔钰的竹杖点在跳板上,异色双瞳穿过雾气,望见船舷上蜿蜒的锈痕,就像条干涸的血河。 “师兄,这船会不会吃人呀?!”苏玉娘腕间铜铃轻响,红裙被雾气洇成暗褐,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会在白日里暗如黑夜。 “听说前年在这里沉过一条楼船,捞上来断裂的甲板上还扣着这么大的怪物牙齿。”崔钰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下,见到苏玉娘愣在原地不动,于是回身伸手,温柔地问道:“怕水?” “怕你手抖。”苏玉娘挑眉甩开他,腕间铜铃却诚实地缠上他指尖。雾霭漫过交错的掌纹时,她听见自己心跳比浪头还急——像那年苏家祠堂里,少年包扎伤口时笨拙的指节蹭过她脚踝。 甲板上摆着两张桌子,边上零星坐着几道人影。崔钰拉着苏玉娘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上船时他就把兜帽拉了下来,毕竟自己那双异色双瞳还是有些过于显眼了。 “不要到处看,那边的几个都不是什么小角色!”崔钰低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苏玉娘反问。 “那边坐在椅子上裹着狐裘的富家翁,是金虹商会中原分会的主事沙千金,他背后的靠山便是当朝御前红人九千岁,此人估摸着有凝神境的实力。”崔钰道,苏玉娘顺着眼神看过去,沙千金手里正转着对和田玉核桃。玉色温润,核桃纹路却暗藏玄机,里面暗藏着东海水师密探才识得的潮汐图。他脚边搁着口紫檀箱,箱角包金处刻着朵半开的牡丹,那是九千岁府上女眷专用的暗记,身旁还跟着四个身材高大的壮汉。 以大胤王朝九千岁今时今日的威势,这些爪牙自然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在他们看来,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角落里蜷着个戴斗笠的老农,蓑衣下露出一截锦缎袖口。脚边竹篓里窸窸窣窣响动,偶尔探出条碧绿蛇信。 “那是岭南毒宗的‘青信使’,专门负责清理门中叛徒,看样子也有凝神境的修为。”崔钰说道。 船尾忽有琵琶声破雾。 弹的是《折柳曲》,指法却带着肃杀。抱琴女子面覆轻纱,露出的手腕缠着串珊瑚珠——每颗珠芯都嵌着粒人鱼泪,唯有南海鲛人岛的贵胄才用得起这般奢侈的避水珠。 “那她呢?”苏玉娘瞅着抱琴女子,问道。 “看打扮应该来自南海那边,但身份我也是不甚清楚,实力和刚才两人相比在微妙之间。”崔钰眉头微微皱着,眼角的余光一直打量着那戴着面纱的女子。 “客官小心脚下。”船夫弓着背递来盏桐油灯,掌心茧子厚得像龟甲。灯影晃过他脖颈时,一道蜈蚣疤若隐若现。 那位岭南毒宗的信使竹篓里的蛇,似乎是闻到了苏玉娘身上的脂粉香气,竟然翻出竹篓就朝着崔钰这边游了过来。 “我有点怕蛇。”苏玉娘突然拉着崔钰的衣角,轻声说道。 崔钰突然轻笑,将手中剥好的橘子放到苏玉娘手上,顺便揶揄道:“小师妹,我还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呢!看我的。”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橘子皮就落在甲板上,摆成个卦象,将那条长蛇围在其中。 “坎为水,水成冰,”指尖弹飞一瓣橘肉,正落入老农的竹篓,“这位老伯,您篓里的青信使......饿好些时日了吧? ” 老农斗笠下的眼珠泛着死鱼般的灰白:“乡下人养条看家蛇,让道长见笑了。”话音未落,琵琶声陡转凄厉,老头斗笠上倏地飞出根银针,直刺崔钰眉心,凝魂境中期的实力已经能够用神识来操纵暗器,刚才老农便是在转头的瞬间将银针射出! 只是那银针却在触及异色双瞳的刹那,被两片橘皮夹住。 竹篓猛地一颤。 那条长蛇又被老农重新丢了进去。 “好针。”崔钰拈着银针迎光细看,针尾刻着一条极为精细的飞龙,“岭南毒宗的淬毒龙须针,还是有些道法在里面的!” 琵琶弦“铮”地绷断。 “诸位。” 舱内忽有人轻笑。珠帘掀动时带起阵异香,穿月白长衫的书生摇着折扇踱出,扇面绘着《寒江独钓图》,钓竿处却是个倒悬的“忠”字。“同舟共济的缘分,何必剑拔弩张?”他折扇轻点船舷,雾气竟凝成行诗:雾里看花终隔纱,不如共饮一杯茶。 苏玉娘的铜铃突然不响了。 崔钰盯着书生腰间玉佩,看起来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此人似乎并没有任何修为。 “好茶。”崔钰忽然掀开舱内小几上的紫砂壶,茶汤里沉着几粒朱砂,“红袖添香夜读书,朱砂镇魂晨祭天——大老板这壶‘红颜醉’,当真算得上是茶中极品!” 沙千金玉核桃“咔嗒”扣紧。 他袖中滑出枚金叶子,叶脉纹路竟与狐裘暗纹重合:“道长说笑了,某乃金虹商会主事沙千金,不知道长尊姓大名?” “在下崔无忧,这位是我师妹,我们都是云游四海的散修,听闻龙虎山要举办新任宗主继位大典,正想去凑凑热闹!”崔钰说道,听闻岭南毒宗早已经被朝中那位九千岁收服,那如此看来,这船上单是九千岁的爪牙就已经有两拨了。再者他也算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了,虽然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北境寒疆周围,但他还没蠢到暴露自己守心坪青崖道人弟子的身份,这时候苏玉娘经常喊的崔无忧这个名字倒是显出用处来了。 “这是锦州特产的‘丹霞雾茶’,也叫红颜醉,最宜祛湿。”金叶子飘然落入壶中,茶汤瞬间泛起金芒,“诸位不妨尝尝。” 雾气愈发浓重。 就在船上众人各怀心思却又同桌饮茶时,岸边却有一浑身罩着黑袍之人,正骑着匹马晃晃悠悠的走着,在山间小道之间若隐若现。 第22章 索命鬼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雾是上河的第三层皮。 第一层是混着血砂的碧浪,第二层是浮着残甲的冰凌,第三层便是这终年不散的雾——轻得像前朝公主自缢时的绫罗,沉得似铁牛镇江时的锈斑。 船行至大雾最浓之处,船底突然传来第一声闷响。 沙千金手中的玉核桃突然停止转动。这位锦州金虹商会的主事盯着茶汤里沉浮的金叶,叶脉纹路正诡异地旋转起来,似乎在预示着即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九倒拐的猿,比鬼还精。”船夫弓着背擦桐油灯,脖颈处的蜈蚣疤随着肌肉蠕动,“客官们抓紧栏杆,这水里的冤魂......要借活人的阳气上岸了。” 话音未落,两岸绝壁传来裂帛般的啼鸣。那不是猿声,是三百年前沉在此处的战船铁锚,被急流冲刷发出的呜咽。苏玉娘腕间铜铃突然倒转——铃舌指向船尾抱琴女子,那女子袖中珊瑚珠正渗出淡蓝水雾。 崔钰往嘴里丢了颗盐渍梅,异色双瞳映出雾中鬼影幢幢:“师妹可瞧见?那雾里飘的不是水汽......”梅核“噗”地吐向桅杆,打落团毛茸茸的黑影,“是猿毛。” 黑影坠地竟是个青铜铸造的猿首,獠牙间卡着半截人指。沙千金身后壮汉刚要拔刀,船身突然倾斜——十八道铁索破雾而来,索头拴着的不是船锚,是三百斤重的镇魂碑。 “来了。”崔钰拉着苏玉娘退到舱门阴影处,手中已经捏着两张符箓,一张隐身符,一张护体阵符。只要没被对方发现,这两张符能坚持一盏茶的功夫。 这艘船上的气氛诡谲异常,他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眼见着第一块镇魂碑就要砸穿甲板时,裹着一身貂裘的沙千金双手画圆,瞬间结成一个法印,将那块巨大的镇魂碑反震出去。 雾散了,散得极快,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的幕布。两岸千仞绝壁现出真容——那不是山岩,是无数青铜战车垒成的尸塔。车辕上蹲着百十只白毛老猿,爪中握的竟是制式统一的横刀。 “兵部去年失窃的斩马刀......”沙千金眯眼盯着猿爪寒光,袖中金叶子已换成淬毒银丸,“原来喂了畜生。” 老农突然掀翻竹篓。青蛇窜向猛地窜向毫无防备的沙千金,却在触及对方狐裘时鳞片翻卷——金线绣的牡丹暗纹里藏着倒刺。蛇血溅在甲板上,瞬间腐蚀出一个洞来。 “师兄,你刚才不是说他俩是一伙的吗?”苏玉娘问道。 崔钰也很纳闷,锦州金虹商会是九千岁的私家产业,这是江湖中都知道的秘密,前几个月岭南毒宗的宗主才去了长安拜在九千岁门下,难不成是这青信使常年在外不通书信? “张大人隐藏的可真深呀,就连奴家都被你给骗过去了,要不是沙主事修为高深,还真被你给暗算了!”抱琴女子突然开口,琵琶第四弦无风自动,“可惜,你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了!”她腕间珊瑚珠炸开成网,罩住扑来的白猿,珠芯人鱼泪遇血即燃,烧得猿毛滋滋作响。 此女来自南海,本是教坊司罪奴,后成了九千岁在长安的暗桩,江湖人称“血琵琶”。 而他口中的张大人,是一位有着和谢沉舟同样遭遇的清官,多次弹劾九千岁无果,反而是屡遭贬谪,这一次他正是要前往江州赴任司马一职。 见暗桩血琵琶已经动手,沙千金这个明桩也不再犹豫,终于亮出狐裘下的剑,先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船上的人都杀了,以免错走了张明远。这时候张明远自自己跳出来,倒是给自己省了不少事。只见他手中剑格狴犴兽眼珠突然转动,喷出股黑雾。白猿撞上雾墙,还未与他刀剑相交,便瞬间皮肉溃烂,露出森森白骨。 身后的四名壮汉也已经抽刀在手,与跃下的白猿激战在一起。船身四周的河面上不断响起石碑落水的声音。 崔钰胳膊拐了下苏玉娘,轻声说道:“看来那张大人,不仅是岭南毒宗的门人,还是朝廷命官!” 苏玉娘定睛望去,蓑衣缝隙渗出缕缕青烟——竟是岭南毒宗秘传的“千机瘴”。老农佝偻的背突然挺直,五品官服的孔雀补子在瘴气中泛着死光:“沙主事截了江州的赈灾银,现在还要来灭我的口?” 沙千金摆摆手,咧着大嘴笑道:“生意人一码归一码,那银子的账,张大人您可千万别记在我身上。” 雾中忽闻马嘶。 黑袍人的黑马自绝壁跃下,马蹄直接踏碎两只直奔而来的白猿,奇怪的是这一人一马踏上渡船甲板时,除了白猿骨骼碎裂的声音外,再无半点声响。 “这人修为很恐怖。”崔钰微眯着眼睛,想要看穿此人的来历,但看到的似乎只有无尽的黑暗,“至少在凝神境后期,而且快要突破至金丹境。” “夜还长。”黑袍人声音像生锈的刀刮过船板。他袖中飞出九枚铜钱,钱眼穿透镇魂碑铁索,将最后三只白猿钉死在尸塔上,“这局棋,才刚开眼。” 崔钰的异色双瞳骤然收缩。他看见铜钱上沾的不是血,是地脉深处才有的龙髓。苏玉娘腕间铜铃无声震颤,似乎也在向她示警。 沙千金突然暴退七步,剑锋指向黑袍人:“四方使的追魂钱?看来国师也不甘寂寞,连看门狗都派出来了?” “错了。”黑袍人冷笑一声,情绪没有丝毫变动,只是声音愈发冷酷,“是索命鬼。” 第23章 青龙使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最后一块镇魂碑轰然坠江。 崔钰拉着苏玉娘的胳膊,“师妹可认得出......”他忽然轻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那黑袍人腰间挂着的玉佩?” 苏玉娘定睛一看,那黑袍人腰间挂着的竟然是苏家祖传的双鱼玉佩,她听父母提起过这件家族信物,早就三十多年前就莫名丢失了。 沙千金手中的玉核桃裂开第三道缝时,骨笛声刺破了河面的死寂。狐裘内衬翻卷,赤色狼首刺青在琉璃灯下泛着血光,像是刚从尸体上撕下来的皮。 “张大人,黄泉路冷,某来送件狐裘。”他咧嘴一笑,玉核桃突然停止转动,凝魂境中期的浑厚灵力震得船体发抖。这位金虹商会的主事眯眼盯着叶脉诡旋的金叶,狐裘下的剑格狴犴兽眼珠渗出黑雾——那是处于凝魂境期魂修者所独有的“魂域”,毒雾所过之处连船板都发出腐蚀的嘶响。 伴随着一声“咔”的响动,魂域之中竟然凭空生出黑压压的毒蜂群涌向张明远——那些蜂腹鼓胀如人面,正是魂修者叛徒血肉喂养的“腐尸蜂”。 四周发狂的白猿竟然纷纷四散逃去,就连它们也不敢与这恐怖的“腐尸蜂”对战。 随着白猿的身影消失在崖壁,雾又起了。 张明远掀翻竹篓,青蛇盘成盾牌。蜂群撞上蛇鳞的刹那,抱琴女子的琵琶弦突然绷断,化成蛇盾的青蛇猛然张开血盆大口,竟把袭来的蜂群纷纷吞噬。 “铮——”的一声裂响,珊瑚珠迸射,炸开成网。同为凝魂境中期的血琵琶,将浑身灵力灌注在珠芯人鱼泪中,那泪遇蛇血即燃,又把甲板烧出个洞来。火舌舔过张明远身上穿着的蓑衣,却又转过头来朝着他的面门直扑而去。 青龙使的黑马人立而起,一声尖啸将那群毒蜂纷纷震落。在这场四人对决中,沙千金和血琵琶同为凝魂境中期,另一边的黑袍人几近金丹境,只有张明远修为最弱,只有凝魂境初期的实力,但纵观全局,沙千金这边似乎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就在这时,一直游离于战场之外并没有任何动作的船夫动了。 船夫手中的桐油灯突然砸向张明远。灯油泼洒的轨迹刁钻如蛇,却在触及蓑衣之前被一道突然从天而降的黄色符箓挡住。溅射出的火星溅在船夫脖颈,灼出狼首刺青真容。 “鬼首蛟,九千岁手下果然都是些该死之人!”,青龙使的声音就像是给船夫下了判决,“这上河里的冤魂,等的就是你这份投名状。” 血琵琶脸上挂着的面纱脱落,锁骨狼首刺青狰狞如活物。她指尖来回拨动,在断弦上划出《十面埋伏》的变调,灵力催化后化作实质音刃! 沙千金手中的玉核桃彻底碎裂时,腐尸蜂的残翅已铺满甲板。他盯着青龙使手中滴血的锁链,突然咧嘴大笑:“国师要保的人——”狐裘猛地炸开,狼首刺青竟化作血雾,“九千岁迟早会收回来的!” 四名壮汉同时掷出金叶子。叶子在空中燃成火鸦,叼住沙千金衣领直冲云霄。火光照亮雾霭的刹那,血琵琶突然拨动断弦——珊瑚珠迸射成血雨,珠芯人鱼泪遇风即爆,炸开漫天粉雾。 “想走?”青龙使的锁链如黑龙探爪,却只扯下半截染血的轻纱。粉雾散尽时,血琵琶已跃上悬崖,绯红裙角在雾中一闪即逝,像极了被斩断的朱砂符。 唯独那鬼首蛟慢了一步。 他的桐油灯还捏在掌心,灯油正顺着蜈蚣疤往下淌。 “放过我——”话音未落,黑马铁蹄已踏碎他的浑身骨骼。头骨爆裂声混着锁链铮鸣,在尸塔间荡出三重回响:“这一脚,是替沉在河底的冤死之人。” 这时,崔钰和苏玉娘隐身符的效果也渐渐褪去。 张明远瘫坐在船尾,看着黑袍黑马的青龙使,强撑着一口气,拱了拱手道:“多谢青龙使出手相助。” “张大人,不必言谢,你运气很好,遇上的贵人也够多。”青龙使转过马头,看着背靠船边的崔钰和苏玉娘,声音轻柔了许多:“这位小道长的符道修为,很是不错!” “转过此地便是江州地界,此行不会再有危险,张大人保重!”青龙使的黑马踏浪而去,锁链拖着的镇魂碑在河面犁出血痕,“小道长,龙虎山的戏台——”他的声音随雾消散,“可比这渡船热闹多了。” “他很强。”崔钰抓起青铜葫芦灌了一口,看着青龙使渐渐远去。 “我看不怎么样,连个大胖子和小女子都打不过。”苏玉娘却不认同崔钰的说法,看着甲板上惨死的鬼首蛟,眼中满是鄙夷。 “他和我一样,都在隐藏实力,而且他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杀掉那沙千金和弹琵琶的女子。”崔钰说道,他也注意到了甲板上死状极惨的鬼首蛟,问道:“你不怕吗?” 苏玉娘面色不改地回道:“这有什么好怕的,真正的人间,比这可怕多了。”在她身上发生的惨剧已经足够多了,现在不过是死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而且她也不是那种遇到死尸就会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姑娘。 甲板上的血顺着朽木纹路淌进上河时,珠帘轻响。 书生摇着折扇踱出舱门,月白长衫纤尘不染,仿佛刚才的腥风血雨只是戏台上的一幕皮影。他指尖拈着片未沾血的橘瓣,笑意比雾还淡:“好一场修罗宴,可惜配的是‘红颜醉’,这沙老板的茶也不是很好喝。” 苏玉娘腕间铜铃“叮”地砸在残破的桅杆上:“难怪世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遇上事,躲的比谁都快!”她靴尖挑起半截腐尸蜂残翅,“这蜂子蛰人时,先生莫不是躲在船舱里数茶沫?” 书生折扇忽收,扇骨敲在茶壶盖上。壶中残茶腾起青烟,凝成只剔透的雀鸟,衔着片金叶子落在苏玉娘肩头:“姑娘可知,观棋不语方为真君子?”他指尖橘皮弹入江心,炸起的浪花里竟游过一尾龙睛金鲤,又道:“再者,两位小道长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我若有难,还得靠两位施救呢!” “比你还无耻。”苏玉娘对着身边的崔钰冷哼一声。 第24章 广陵惊弦(上)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渡船的龙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时,崔钰就知道这艘船已经完了。 “这船吃水太深。”苏玉娘踢开脚边腐尸蜂残翅,红裙掠过断裂的船舷,“吃人倒比吃水痛快。” “我们只是简单修理了一下,能够坚持到这广陵城,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崔钰倒是很随性,有船就坐船,没船就骑马,没马就走路。 河风卷着雾霭扑来,广陵城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九重檐角刺破云层,琉璃瓦映着残阳,像极了北境狼王临终时淌血的獠牙。崔钰的异色双瞳微微眯起——那些檐角挂着的不是寻常风铃,是三十六颗拳头大的鲛珠,看来这座城里的人都有着极大的富贵。 “乐都广陵。”书生摇着折扇踱下残船,月白长衫纤尘不染,“醉仙楼的‘仙人醉’能让人三日不知肉味,两位可要尝尝?” 苏玉娘突然抓住他的扇子:“先把饭钱结了。”从九倒拐一路到达广陵城,由于鬼首蛟的死去,渡船只能由崔钰和张明远来掌舵,而做饭这件事自然就落到了苏玉娘身上。 白吃白喝白享受了一路的书生说出自己名叫李渔时,又被苏玉娘嘲笑了好一阵。 李渔轻笑,扇面《寒江独钓图》忽现涟漪。钓竿处的字化作金鲤跃入水中,慢慢沉入江底:“苏姑娘请放心,李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说实话,和崔道长您二位一样,我也是要去江州龙虎山观礼的。此行路途遥远,少不了还要麻烦二位。” “有钱自然好说。”苏玉娘伸出手,似乎要把李渔身上的银两榨干了才算完。 “崔道长,你不会也和你家苏师妹一个意思吧?”李渔手中的扇子反复扇动,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崔钰身上,希望他能够出手相助。 但他显然是找错了求助的对象,崔钰开口的一句话就让他呆愣当场:“李公子,您这读书人,总不会要赖穷道士的茶钱吧?我师妹的意思,那自然就是我的意思。” 李渔折扇轻摇,扇面《寒江独钓图》上的渔翁竟随动作眨了眨眼:“二位道长,茶醉君子酒醉仙,这债嘛......能不能等回了长安再还,我家里很有钱的!” “啪!”铜铃炸出三寸火星,苏玉娘反手扯住他玉佩穗子。羊脂玉上雕着的猛虎样式硌得她掌心发红:“少跟姑奶奶掉书袋!北境狼群讨食还知道亮獠牙,你们中原人倒是惯会打哑谜!” 崔钰的青竹杖忽然横在两人之间。 “师妹,李兄这玉佩可非凡物,”他异色双瞳闪过金芒,“怕是能抵半座广陵城。” “不过是家传旧物。“李渔轻抚玉佩,指腹抹过猛虎裂痕处暗红的血沁,“若能换得与二位同观龙虎风云,便是值得。”他突然解下玉佩抛给苏玉娘,月白广袖在河风中鼓荡如帆:“此去凶险,总需个记账的不是?” 苏玉娘接住玉佩的瞬间,那只猛虎突然在她掌心发烫。她眯眼打量书生温润含笑的眉眼,突然将玉佩塞进崔钰道袍内袋:“记账可以——”她扯过李渔的折扇“唰”地展开,在“忠”字上重重按了个油指印,“先押这个!” 边上一直静立不言的新任江州司马张明远,也只能是哑然失笑,毕竟他这一路的饭钱,苏玉娘可是免了的。当真是书生遇着兵,有理也说不清了。此去龙虎山路途遥远,他也只能默默替李渔祈祷了。 就这样,一行四人弃船上岸,选择走陆路前往江州。 在这暮色浸染的官道尽头,广陵城九重檐角刺破天际,宛如一柄斜插在中原与江州之间的焦尾琴。界碑上斑驳的“中原止境”四字上,异色双瞳映出城楼飞檐下悬挂的三十六面青铜编钟——风过时竟无人自鸣,声波在护城河上激起三尺青雾。 “过了这广陵城,再一路前行,便是江州地界。”李渔折扇轻点城墙上玄铁浇铸的琴弦纹路,“广陵人以音律筑城,你们听——” 苏玉娘腕间铜铃突然自行震颤。她这才发现,脚下青石板竟暗刻着音律图谱,远处传来的琵琶声踏着图谱纹路流淌,每粒音符都凝成实质的淡金篆文。街边酒肆突然爆出喝彩,但见三名抱阮修士凌空而坐,弦动处幻化出青鸾火凤,绕着鎏金匾额上“知音阁”三字翩跹起舞。 “乐修正道在此地分作九流十三派。”李渔手中的折扇轻叩地面某处宫商纹,石板下顿时涌出汩汩清泉,“惊鸿殿主修琴魂摄心,红袖招专攻笛韵化形,方才那几位......”他望着青鸾衔来的火焰请柬,“应该是天音坊的《百鸟朝凤》。” 苏玉娘接住燃烧的请柬,淬体初期的灵力震散火焰,露出内里焦尾琴形状的暗纹:“花里胡哨!”她嘴上嫌弃,眼底却映着满城流动的音符星河——那些飘在绸缎庄外的流云缎,分明是凝固的《霓裳羽衣曲》旋律;药铺门口悬着的紫玉铃,每响一声便绽出疗愈灵纹。 崔钰袋中的玉佩忽然与远处钟楼共鸣。他抚过腰间嗡鸣的羊脂玉,望着暮色里渐次亮起的乐坊灯笼轻叹:“听闻广陵夜奏三千曲,明日龙虎风云起——这修仙界的丝竹,可比战鼓凶险百倍。” 醉仙楼是广陵城中最豪华的酒楼,阶前立着一对青铜獬豸,兽瞳嵌的是漠北独有的鬼眼石,听说这种石头能在子时照见飘散在外的三魂七魄。 “诸位客官上楼的时候请务必小心。”门童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子。他鸦青绸衫上的奇门遁甲图正在缓缓旋转,“今日乐坊比试,震宫主杀。” 等崔钰四人好不容易在楼上找到位置坐下,楼内突然炸开一声琴鸣。 第一道音波撞在东墙琉璃上激起一道音障时,崔钰看清了抚琴之人。那是个披着华丽锦袍的女子,十指都戴着玄铁指套。琴是焦尾,弦是蛟筋,最奇的是琴身雕着九条蟠龙,龙睛处嵌的是极为罕见的鲛珠。 “广陵城第一大乐坊,惊鸿殿主白璃。”李渔折扇轻点二楼雅座,“凝魂境后期的龙吟九霄,听说能震碎淬体修士的丹田,崔道友你说是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第二声琴鸣便化作实质龙影。对面高台上正在起舞的十二名舞姬突然僵住,眉心渗出朱砂般的血珠。苏玉娘腕间铜铃倒转,淬体初期的灵力勉强护住心脉:“这哪是奏乐,分明就是索命!” 第25章 广陵惊弦(下)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崔钰的异色双瞳金芒暴涨。他看见音波在梁柱间织成罗网,每条琴弦都缠绕着冤魂,难怪那些鲛珠里的人脸如此痛苦。 “师兄你快看那边!”苏玉娘突然扯他衣袖。 西侧月门转出个绛衣女子,裙摆缀满银铃。她赤足踏过的地方,青砖上绽放出朵朵红莲。最诡异的是她手中的玉笛,笛身蜿蜒如蛇,笛孔竟是七只人眼。 “红袖招坊主玉玲珑。”李渔合拢折扇,“别看她也现在不过是凝魂境后期的实力,但她的血莲步每踏出一步,便能形成只有金丹境修士才有的护体罡气。还有,千万别盯着她的眼睛看。” 崔钰不信邪,更不信眼前这个俊朗白净的李渔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玉笛横唇的刹那,十二舞姬眉心血珠突然飞射而出。血珠在空中凝成红线,将白璃的龙影琴音生生绞碎。崔钰听见极轻的“咔嗒”声——惊鸿殿主指套裂开道细缝。 “好个以血破煞。”白璃冷笑,焦尾琴突然离膝悬空。九条蟠龙脱离琴身,化作实体扑向对面高台。龙爪过处,梁柱被震得簌簌发抖,好在四周都有护体大阵,众人并未受到波及。 玉玲珑旋身避过龙爪,绛衣翻卷如血浪。足尖红莲突然炸开,每片花瓣都化作淬毒银针。银针撞上龙鳞的瞬间,崔钰嗅到了熟悉的腥甜——是九幽族探路蛇的毒液。 “叮!” 苏玉娘的铜铃突然脱手飞出,替崔钰挡下枚漏网的毒针。淬体境的灵力反噬震得她虎口渗血,嘴角却扬起冷笑:“这可比北境的篝火晚会热闹多了。” 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白璃的焦尾琴砸在玉玲珑脚边,琴身裂口处渗出黑血。九条蟠龙哀鸣着缩回琴中,龙睛鲛珠里的人脸愈发扭曲。玉玲珑的玉笛已抵住对方咽喉,笛孔人眼突然睁开:“姐姐的琴魂,喂我的血婴可好?” “且慢。” 李渔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之间,他似乎很享受做和事佬的感觉。 “两位的赌约,不妨就用广陵城的规矩来断。”他袖中滑出个青铜酒樽,樽身刻满密密麻麻的咒文,“听说醉仙楼的生死酿,饮尽者生,洒滴者死。” 白璃突然扯开雪貂裘,凝魂后期的威压震得梁上宫灯齐灭,看样子似乎要与对方同归于尽,口中恨恨说道:“没想到你竟然与那......” 话音戛然而止。 玉玲珑的玉笛洞穿她咽喉,笛孔人眼贪婪地吮吸着喷溅的鲜血。 “这女人和九幽族脱不了关系。”崔钰手中的青竹杖轻点着脚下的地砖,说道:“这广陵城,看来也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玉笛上的血珠还未滴尽。 玉玲珑的绛衣在夜风中翻卷如血浪,足尖红莲印在青砖上灼出缕缕青烟。 作为场中唯一的胜者,两大宗门的恩怨在这一刻由她终结。而她盯着李渔的眼神像在看一具尸体,一具即将被笛孔人眼吸干骨髓的尸体。 “半点修为都没有,你也敢来多管闲事,”她轻笑,笛身七只人眼同时睁开,“不如替白璃填了这血婴的胃口?” 李渔的折扇扇的更快了些,扇面渔翁的斗笠被夜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与书生一模一样的脸。 苏玉娘腕间铜铃骤响。 她刚咬破的蟹黄包还冒着热气,一边吃着一边望向场中的李渔,好奇道:“他一直都是这么勇敢的吗?” 笛声先至。 不是《折柳曲》,也不是《十面埋伏》,竟然是岭南毒宗失传百年的《尸啼调》。笛孔人眼迸出血丝,音波裹着腥风扑向李渔心口,却在离他衣襟三寸处撞上一片树叶。 一片本该融在暮色里的叶。 树叶落时,整座醉仙楼的琉璃灯忽明忽灭。三十六盏鎏金鹤嘴灯齐齐转向大堂中央,灯油泼洒的轨迹在空中凝成一道符——一道以曼陀罗花粉为墨、以龙髓为引的镇魂符。 “醉仙楼的规矩。” 声音从琉璃墙后传来。珊瑚枝上的金铃铛无风自动,每条铃舌刻的符咒都泛起血光。有人踏着铃声走来,月白锦袍上绣的不是云纹,而是九百九十九只闭目的鹤。 玉玲珑的血莲步僵在半空。 她足下红莲寸寸碎裂,仿佛被无形的手捏成了齑粉。 崔钰的异色双瞳骤然收缩。 他看见那人腰间悬着的是一枚青铜编钟——广陵城楼悬挂的三十六面编钟之一。钟身刻着轩辕二字,笔锋凌厉如剑。 “仙谱可争,人命不可赌。”月白锦袍的主人抬手轻抚珊瑚枝,金铃铛顿时噤声,“既已胜了,玉坊主若还想取《九霄环佩谱》,便该知道……”他指尖弹飞一片树叶,叶子落地时凝成绿剑,剑尖正指玉玲珑眉心,“在醉仙楼滥杀无辜的代价。” 最后二字落下时,整面琉璃墙轰然炸裂。 不是破碎,而是化作万千音刃悬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玉玲珑煞白的脸。南海红珊瑚在音刃间游走如活物,系着的金铃铛齐齐震响——这次不是《百鸟朝凤》,而是《将军令》。 杀伐之音。 苏玉娘突然闷哼一声。 她腕间铜铃裂开三道细纹,淬体初期的灵力在这音浪前脆弱如纸,边上的张明远修为稍高,但现在也是面如土色,只能苦苦抵抗。崔钰的青竹杖猛地点地,北境寒疆的冰霜顺着杖身蔓延,在三人周身结成三尺冰障。 “轩辕氏……”玉玲珑的玉笛出现第一道裂痕,“醉仙楼的主人,居然是轩辕氏的人!” 月白锦袍的主人轻笑。 他抬手摘下一片音刃,刃口贴着自己脖颈划过——没有血,只有一道金芒闪过:“三百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广陵轩辕。”音刃在他掌心融化,凝成一枚青铜虎符,“玉坊主不妨猜猜,当年血洗红袖招三百乐修的虎贲卫……如今还剩几队听我调遣?” 玉玲珑踉跄后退。 她足跟撞翻鎏金香炉,香灰里竟爬出数十只血婴——全是先前被笛孔人眼吞噬的冤魂。可血婴刚触到轩辕氏脚下的青砖,便惨叫着化作黑烟。 “红袖招的《血婴诀》练到第七重,需吸足九百九十九个乐修的精血。”轩辕氏缓步逼近,月白锦袍上的闭目鹤突然睁开一只眼,“可惜玉坊主只吸了九百九十八个……” 他袖中滑出一本泛黄乐谱。 谱页翻动时,有龙吟凤鸣之声破空而出。玉玲珑的玉笛应声而断,七只人眼同时迸出血泪! “《九霄环佩谱》就在这。”轩辕氏将乐谱抛向空中,书页无风自动,“但在醉仙楼,我轩辕炑的规矩不会变——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玉玲珑接过乐谱便转身离去,没有任何的留恋,刚才对李渔的杀意早已经消散不见。 “你认识他们吗?”看着一身狼狈回来的李渔,苏玉娘好奇地问道。 “不认识。” “那你冲过去一副和他们很熟的样子。”苏玉娘还是不解。 “交朋友嘛,主动一点总不是坏事。” “可别到时候把你自己给烧焦了!”苏玉娘嘴角带着玩味的笑,这个书生是她这二十年里见过最奇葩另类的人了,比自己还奇葩。 只是这广陵城的夜还很长。 醉仙楼的戏,也从来不会只唱一场。 第26章 轩辕炑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张明远消失了。 确切的说,是在房间里凭空不见了。 苏玉娘捏着半块蟹黄酥踹开天字七号房的雕花木门,红裙扫过门槛的瞬间,她腕间铜铃骤响。 这不是示警,是嗅到血腥味的兴奋。 “师兄,”她指尖捻起桌角一片孔雀蓝鳞甲,“张大人不会是被蛇精抓走了吧?” 崔钰的异色双瞳映着满地狼藉。 青瓷茶盏碎裂一地,茶汤沿着地缝流淌着,在地面的小坑处浸着一颗半凝固的血珠。他蹲身轻触血珠,金芒左瞳突然暴涨:“这不是人血。” 李渔手里的折扇“唰”地展开。 整层楼的琉璃灯齐齐暗了三息。 再亮时,廊柱上的鎏金鹤嘴灯已转向西北角——那里本该是堵实墙,此刻却多了道月牙形暗门,门环上挂的不是铜锁,而是串人鱼泪缀成的铃铛。 “醉仙楼第九条规矩,”轩辕炑的声音从铃铛里渗出,温润如初春融雪,“子时三刻后,莫数檐角风铃。” “就你家规矩多。”崔钰轻笑一声。 边上的苏玉娘还要比他快一步,红绣鞋已踏碎三枚铃铛。她指尖淬毒金叶子抵在暗门符咒上,笑得和崔钰一样:“我也要数数看——一、二、三......”每数一声,金叶子便腐蚀一寸符纹,“数到九时,轩辕老板莫不是要把我们几个给处置了?” 暗门上的符咒在金叶子腐蚀下发出暗红微光,轩辕炑的叹息裹着铃音在走廊荡开:“姑娘若真数到九,这截用凤凰木炼化的门枢怕是要废了。” 话音未落,鎏金鹤嘴灯突然喷出青烟。 苏玉娘旋身后撤时撞进崔钰怀里,他左瞳金芒化作游龙虚影,张口便将毒烟吞入腹中。李渔的折扇正抵在轩辕炑喉间——那人竟是从墙中琉璃莲花纹里浮出半截身子,银发垂落间露出颈侧若隐若现的鳞纹。 “龙子囚牛血脉,难怪能镇压醉仙楼八方气运。”崔钰指尖还沾着茶汤,在虚空画出半道水符,“但张明远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被贬之人,轩辕家当真要插手这些俗事吗?” 轩辕炑的瞳孔突然裂成双瞳,左眼映出崔钰青金异眸深处盘踞的苍龙,右眼倒映苏玉娘手腕铜铃里游动的药灵。他整个人从墙中完全脱离:“三年前药王谷血案,苏家满门被炼成药人,唯独逃了个身负天乙贵人命格的药女。” 苏玉娘的金叶子突然调转方向,却在触及轩辕炑眉心时被星宿光晕绞碎。崔钰按住她发抖的手腕,听见那人继续道:“而崔公子这双眼睛,青金双色龙瞳,身份更是贵不可言。” 廊柱忽然剧烈震颤,李渔的折扇在轩辕炑颈侧顶着:“说重点。” “江州节度使的玄甲卫三日前就埋伏在广陵城。”轩辕炑丝毫不紧张,慢悠悠地说着:“张明远得罪了九千岁,而当今陛下又将他贬谪到了也与九千岁有着仇隙的江州,其中蕴含的深意诸位各自体会即了。如今玄甲卫在今夜用蛟蜕作替身将他带走,此刻怕是已到三十里外的月牙渡。” “有何凭证?”崔钰问道。 轩辕炑的银发无风自动,二十八星宿图自玉佩中升腾而起,在虚空中织成一片星河。星河深处泛起涟漪,崔钰的龙瞳骤然收缩——涟漪中映出江畔寒鸦惊飞的画面。 月牙渡口,九盏青灯悬在朽木桩上。灯焰不是暖黄,是抹诡异的幽绿。十二名玄甲卫立在滩涂,铁甲覆面处雕着饕餮纹,每踏一步,都带着战场上才有的杀伐之气。 星河忽转,画面切近。张明远正与玄甲卫大统领站在一起,遥望着广陵城中醉仙楼所在的方向。 “诸位如果不信,大可自行追去,轩辕氏数百年来不问朝堂事,我轩辕炑更是连江湖事都不过问,只想在这广陵城中醉仙楼,遥看世人醉看仙罢了!”轩辕炑笑着说道,将李渔手中的折扇顺手就取了过来: “这位道友身上有一枚玉佩,上面有紫微帝气养出的虎纹沁,只是玉魂却不在道长身上,可见玉佩主人另有他人!”他银发扫过李渔袖口暗绣的龙鳞纹,“三年前太子殿下坠马重伤,陛下命钦天监以紫宸殿瓦当为药引......” 李渔抢回折扇唰地展开,《寒江独钓图》上的渔翁突然直起腰杆,斗笠下赫然是张帝王相:“轩辕兄不问江湖事,却连宫闱秘事都这般清楚?” “我轩辕炑自然是不及公子清楚。”轩辕炑指尖星辉点在扇骨龙睛处,“毕竟能用半块传国玉玺拓印做扇坠的人......”他忽然轻笑,“这广陵城的地脉,还压不住真龙命格。” 崔钰的龙瞳映出扇坠纹路——那根本不是普通玉石,是截被雷火淬炼过的玉玺残角,边缘竟然还沾着干涸的帝王血。 “轩辕兄果然不同凡人。”李渔笑道。 “轩辕氏观星三千年,最懂什么叫天机不可泄。”轩辕炑袖中滑出块龟甲,甲纹正与醉仙楼地砖上的古阵重合。他忽然抬脚轻跺,整座楼宇突然响起万卷竹简翻动之声,“东海水晶宫里的鲛人烛,大漠佛窟中的降魔杵,就连九千岁昨夜摔碎的第七只药人颅骨......”他每说一句,龟甲就亮起一道血纹,“在这醉仙楼的地脉里,都不过是檐角风铃的响动,这天下就没有我轩辕家看不穿的人、事、物。” 轩辕炑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看向崔钰:“却唯独这位道兄,仿佛是那超然于物外的仙人一般,却又与这世俗人间两相契合,真是妙人,奇人哪!能与诸位相识,实在是在下的缘分,请给在下一个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有人请吃请喝,崔钰和苏玉娘向来不会拒绝,而李渔虽然对轩辕炑拆穿自己身份有些不爽,但他也是个洒脱之人,并不打算扫了众人的兴致。 崔钰和苏玉娘还以为有机会尝尝这醉仙楼的招牌菜,毕竟先前观看两大乐坊对决之时,席间的四人都不是什么有钱人,一个是北境寒疆守心坪上的穷道士,挣的钱几乎都用来修缮道观了。另一个也是刚拜在青崖道人座下,当了几年厨子练了几年刀的穷道姑。还有那个被轩辕炑说是当今的皇族子弟,就连贴身玉佩都已经抵给了苏玉娘,浑身上下就还剩下把破折扇。剩下那个已经离开广陵被玄甲卫护送前往江州的张明远,这个与九千岁对着干遭到多次贬谪和暗杀的官员,自然也是个靠着俸禄过活的穷官儿。 在点菜的时候,李渔点的好菜都被苏玉娘给一口否决了,最后只点了几道又佐饭又不贵的菜吃着。 轩辕炑似乎并没有从崔钰和苏玉娘的眼中看出些什么,只是说了句:“醉仙楼的厨子早就该换了——三百年陈的龙髓酒,喝起来就像是刷锅水一般,今晚我带诸位去个好地方,保证不会令大家失望!” 苏玉娘正叼着刚从店小二食盘上夹来的一块蟹壳酥,闻言笑得铃铛乱颤:“老板嫌自家酒难喝,倒要带客人吃路边摊?” 第27章 窥天不敢言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闲话说着,四人已站在陋巷深处,面前是架吱呀作响的馄饨挑子。挑担老汉的烟锅明明灭灭,火光里仿佛游着条三寸长的烛龙。 “广陵城最好的夜宵。”轩辕炑指尖星辉凝成银筷,戳破飘来的馄饨香,“用的是昆仑雪水,东海的龙须菜,还有......”他忽然夹住片翻飞的馄饨皮,“九千岁府上偷来的紫参粉。” 李渔的折扇停在半空。馄饨汤里浮着七粒金莲子,正暗合北斗七星阵势。崔钰的青竹杖轻点青石板,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非常谨慎的,却被苏玉娘一筷子给敲醒:“装神弄鬼的,吃个馄饨还要看风水?” 轩辕炑舀起勺汤,汤面突然映出龙虎山巅的云雾:“下月十五的继任大典,八百年的雷击木要换新主了。”他吹散热气,云雾里赫然现出半截断碑,碑文淌着血,“可你们知道为何偏偏选在荧惑守心之日?” 巷口忽有阴风卷过,那火光里的烛龙钻进烟锅不敢露头。李渔的扇坠碰响瓷碗,传国玉玺残角在夜色里泛着诡谲红光:“莫不是要借星辰移位,解封某些......”他故意咬碎馄饨皮,“睡得太久的老东西?” “嘘——”轩辕炑手中的木筷突然插进北斗阵眼,七粒金莲子同时爆开。众人眼前浮现出恐怖幻象:龙虎山七十二峰正在融化,峰顶道观里坐着的却根本不是新宗主,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黑影。 幻象戛然而止。 苏玉娘腕间铜铃裂了道缝,铃舌正指向东南:“刚才那是......” “是菜太咸产生的幻觉。”崔钰笑着往她碗里添醋,道袍却无风自动,“不过若真有人想唤醒八百年前的客人,这醋倒是能解百毒。” 一连五日,轩辕炑带着崔钰、苏玉娘和李渔三人游遍了整个广陵城。算得上是广陵城首富的轩辕炑,一应花销自然是包揽了,这倒是让崔钰和苏玉娘二人很是满意,只有李渔总是用一种略带嫉妒又略带敌视的眼神看向那位东道主轩辕炑。 这五天里,几人在流音桥上听玉磬自鸣,凝《霓裳》青鲤跃波;在知音阁看礼铜钟化琵琶女,追讨琴弦钱到最后竟是一缕水雾,惹得三人是惊奇不已。西街酒旗上写着的《阳关三叠》墨字成精,如同活物一般缠着李渔斗诗泼酒。东市流云缎藏了《春江》月色,算盘珠上拨着《梅花》商调。鼓楼上的夔皮鼓震天裂夜,八百声浪劈出音律地脉,众人更是见到了传说中的宝物禹王定海针和惊鸿殿的战锤。 只是天下并无不散的宴席,终究还是到了离别时刻。 广陵城头。 轩辕炑指尖星辉忽凝,三件物件悬于半空。 “崔道友的竹杖该换个酒葫芦了。”星砂凝成的葫芦落在崔钰掌心,瞬间便变得和先前那个青铜葫芦一样,只是内里游动着二十八宿倒影却大有玄妙,“装满昆仑玄冰之时,能照见你右瞳封印的东西——当然,装烧刀子更妙。” 苏玉娘刚撇嘴,一截孔雀蓝药囊已缠上她手腕。囊中三百粒星辰籽撞得铜铃残片叮当响:“轩辕家先祖曾有言,这个东西需要交给天乙贵人。”轩辕炑眨眨眼,笑着说道。 李渔的折扇突然被星辉定住。掌心多出块裂纹纵横的青铜星盘,盘中紫微垣位置嵌着半片传国玉玺碎角:“此物可抵三碗醒酒汤钱。”轩辕炑银发扫过李渔僵硬的嘴角,“顺便提醒李公子,龙虎山巅那局棋......”他忽然弹指击碎晨雾,“能不入就不入,有时候退让一下总归不是坏处。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感谢我的!” 望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轩辕炑心中也是无限感慨,甚至还带着些许莫名的惆怅。 轩辕炑倚着醉仙楼鎏金檐角,银发间二十八宿明灭如萤。他抛玩着三枚血玉棋子,棋子落地竟摆出与三百年前轩辕家龟甲裂痕相同的卦象。 “贪狼吞月,破军饮泉,七杀悬空。”轩辕炑忽然弹指击碎棋局,碎片凝成崔钰的异色双瞳、苏玉娘染药的铜铃、李渔裂开的玉佩,“先祖在禹王九鼎上刻的谶语,说的竟是三个穷鬼。” 星辉忽聚成卷泛黄鲛绡,其上墨字游动如蛇——青金现世日,紫微坠尘时,天乙踏血至,三界门始开。 “这句三万年前仙魔大战后留给轩辕家的谶言,公子为什么不说给他们听呢?”一道虚影如猢狲般立在轩辕炑的肩头,轻声问道。 “说破是劫,沉默亦是劫。”轩辕炑苦笑着说道,“亿万年来,似乎还没有人能躲过天道循环,我轩辕家更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只希望这广陵城的几日光景,能够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回忆。” 檐角镇魂铃无风自动,铃舌上浮现三人此刻酣睡的模样——李渔在梦里翻找钱袋,苏玉娘抱着蟹黄酥呓语,崔钰的青竹杖横在胸前泛着微光。 他忽然弹碎指尖星辉,任其幻影坠入广陵城的七十二口古井。每粒星砂入水都映出不同结局:最亮的那颗里,三人踏着星骸推开三界之门;最暗的那颗中,三人都堕入九幽虚空。 “轩辕氏窥天三千年,唯独今夜这场星雨......”银发缠住喉间未尽之语,轩辕炑饮了一杯,自言自语道:“酿成醉生梦死,或比真相慈悲。” 第28章 陈抟老祖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马车碾碎月光,却碾不碎崔钰眼底的星河。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轩辕炑那满头银发的模样,手里摩挲着轩辕炑临别时送的酒葫芦,葫芦里装着醉仙楼最上层的佳酿:“你们可觉得......”崔钰手里的青竹杖有节奏在窗棂上敲着,“那位轩辕老板就像是面照妖镜?” 苏玉娘正吃着从醉仙楼打包走的烤鸡,碎肉混着铜铃残片的反光:“他看向我的眼神,有点像是在菜市场挑挑拣拣的大娘。” “国师曾经对我们提过一桩秘辛。”李渔的折扇挑开车帘,“轩辕氏先祖曾经为远古的某位大能改逆先天命数,强启紫微斗数,导致家族遭天罚世代困于星图,甚至一度导致血脉崩坏,却又在三千年前重新振作起来。但此后的他们,能看见所有未来,却连片落叶的轨迹都改不得。” 崔钰的青金龙瞳忽明忽暗:“所以那夜星砂凝成的龙虎山舆图......莫非是在向我们透露些什么?” “可能是八百年前就刻在龟甲上的剧本。”李渔的玉佩裂痕里渗出紫气,也多亏了轩辕炑的友情赞助,苏玉娘很果断的便把玉佩还给了他。“每代轩辕家主都活不过四十岁,因他们替人挡的劫反噬在寿数上。轩辕炑银发里缠的可不是银河星辉......” 苏玉娘手中的烧鸡香味弥漫整个车厢:“是三千白发咒!我在苏家禁书里见过,中咒者五感通玄,代价是心脉随星轨衰败。”她望着崔钰的异色双瞳,好奇地问:“师兄,你这眼睛,会不会也是某种咒?” 没等崔钰答话,又望向一旁的李渔,气呼呼的问:“还有你小子,究竟是不是当朝太子?” 车外忽起狼嚎,山道石碑上“龙虎界”三个鲜红大字就像是渗出血一般,李渔望着眼前似乎并不是很吉利的景象,一脸淡然地回道:“我不是太子,只是顺便和太子有着同一个姓氏罢了。” 马蹄铁与青石相击的脆响突然变得黏稠。 崔钰掀开车帘的刹那,却见到无比诡异的一幕:本该刻着龙虎界三字的界碑正在融化,青石化作墨汁般的液体,顺着碑身淌成蜿蜒符咒。李渔的折扇刚展开三寸,扇骨便结满冰晶——不是霜,是凝固的星光。 “吁——!” 车夫勒缰的手还悬在半空,整个人已化作石雕。老马嘶鸣着扬起前蹄,鬃毛间迸出火星——那火星落地竟不熄灭,反而游成赤色流光,顺着车辙爬上苏玉娘的红裙。苏玉娘腕间的铜铃突然不响了,自广陵城轩辕炑相赠药囊后,这铃便时常哑火。 “闭上眼睛!” 可惜崔钰的警告迟了半步。 “师兄,这碑......”苏玉娘话到嘴边却再无半点儿力气说下去。 李渔手中的折扇已经全部展开,却见到《寒江独钓图》上的渔翁突然轻轻一笑,手中的钓线竟然穿透浓雾,朝着崔钰三人直直甩来。 寒气先至。 崔钰的睫毛凝出冰霜,脚下不是马车厢板,而是一叶扁舟。舟不过丈余,船头老翁俯身垂钓,蓑衣上的雪粒子簌簌坠入江心。江面极静,墨色水纹如蛇游走,远处空白处看似虚无,却隐约有巨物翻腾的暗影。 “我们掉进李渔扇子上的画里了。”崔钰的异色双瞳映出老翁鱼线——线是断的,钩上无饵,却悬着一滴凝固的血珠,“李兄,你这扇子倒是会挑时候起反。” 李渔的指尖刚触到折扇残片,整片江水突然倒卷! 空白处裂开深渊,千百条墨蛟探首而出,龙睛却是老翁垂钓的那滴血珠所化。 “小心!”苏玉娘双刀出鞘,刀锋劈向墨蛟的刹那,刀刃竟被寒气冻在半空。 老翁的鱼竿忽地一颤,血珠坠入江心——霎时天地翻覆,扁舟如落叶般被抛向空白处的虚无。 崔钰的青竹杖猛地点向舟尾。 杖头冰霜顺着墨蛟躯体蔓延,却在触及空白处时骤然消融。他左瞳金芒暴涨,终于看清真相:那空白并非虚无,而是亿万道交错的因果线,每根线上都连接着一道虚幻缥缈的人影。 “寒江钓的不是鱼,”李渔的折扇残片在掌心燃起青焰,照亮老翁斗笠下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游动的墨迹,“是命。” “三更不眠客,五更敲棋人。”说话之人的声音就像是枯井里捞出的青苔。 雾霭裂开处,藤椅吱呀作响,崔钰三人睁开眼睛再看时,只见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者瘦如嶙峋山石,膝头摆着的棋盘却比整座界碑还要大。棋盘非木非玉,细看竟是万千星辰碎片熔铸而成,纵横十九道沟壑中流淌着暗金色岩浆。 崔钰的左瞳金芒骤亮。 他看见老者背后悬着九盏青铜灯,灯芯不是火,灯影投在棋盘上,每粒黑子都长着人脸,白子则嵌着兽瞳。 “陈抟老祖的《睡仙局》。”李渔折扇轻叩掌心,扇骨龙纹渗出冷汗,“听闻此局能困神佛,前辈这是要我等永世长眠于此吗?” 老翁忽然开口,声音似江底锈蚀的锚链:“三位小友,可愿与老头子赌一局?” 他袖中滑出三枚骨牌,牌面刻着崔钰的龙瞳、苏玉娘的铜铃、李渔的玉佩,“输了,便留在此处作画中墨;赢了,老头子送你们一场东风。” 苏玉娘的红裙在寒风中猎猎如火。她突然抬脚踹翻棋桌,骨牌坠江的瞬间,空白处所有因果线齐齐绷断! “姑奶奶最恨人拿我当赌注!”她腕间药囊炸开星辰籽,孔雀蓝光晕裹住扁舟,竟在墨蛟群中撕开一道裂隙,“要打便打,装神弄鬼的酸书生我见多了!” 这话听的旁边的李渔一脸尴尬,又望着手上恢复如初的折扇怔怔出神。 见一击得逞,苏玉娘手中双刀翻飞,刀光如血燕掠空,直劈老翁眉心。刀刃触及那袭灰袍的刹那,星辰棋盘忽地一颤——十九道沟壑中腾起黑子,竟化作她七岁那夜时的苏家祠堂。 “骗人精!”她怒喝变招,刀锋却斩中自己倒影。镜面般碎裂的幻象里,三千条因果线缠上手腕,越挣越紧。 “师妹,他在诱你入劫!”崔钰青竹杖横拦在她喉前三寸,杖头冰霜顺着因果线逆流而上,冻住棋盘一角星轨,这才给了苏玉娘喘息的机会。 自知不是对手的苏玉娘,恨恨地收起双刀。 老翁低笑,斗笠下的墨迹突然凝成陈抟老祖的面容。 第29章 第一境·云海叩天门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千丈高空之上,云海翻涌如沸。 崔钰的异色双瞳骤然收缩——倒悬的太极图正将天地割裂成两半。白鱼是游动的暴雪云团,每一片雪花都刻着上古符文;黑鱼是沸腾的岩浆漩涡,翻腾的焰浪里裹着焦黑的龙骨。阴阳鱼眼处,两道龙卷风撕扯着虚空,恍若巨龙衔着混沌初开时的嘶吼。 “这老头子的棋局,竟把天也捅了个窟窿。”苏玉娘的红裙被罡风掀起,腕间铜铃残片撞出火星。她靴尖刚触到卦象石阶,惊蛰位的雷霆已如锁链绞来。 “二十四节气轮盘......”崔钰盯着陈抟老祖背后转动的光轮,瞳孔映出大暑位的赤焰与大雪位的冰棱,“走错一步,便是真正的阴阳两隔。” 崔钰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但手中的青竹杖出手却很快,瞬间便点在离位卦象上,杖头激起的冰霜顺着石阶蔓延:“坎为水,震为雷——这老头子把先天八卦倒着排!”话音未落,霜降位的寒气已攀上他脚踝。血肉冻结的脆响中,他左瞳金芒暴涨,冰层“咔嚓”裂开蛛网纹。 太极图忽地一转。 重力倒悬的刹那,苏玉娘的红绣鞋踏碎三枚星辰。她整个人被倒吊在云海里,发簪坠向岩浆,却在触及黑鱼的瞬间凝成琉璃。“崔无忧!”她厉喝一声,双刀劈开迎面撞来的惊蛰雷霆。刀光如血燕掠空,却斩不断天地法则的丝线。 只有到了极其危急的时候,她才会喊出这个名字。 而另一边的李渔在转瞬间竟乎诡异的修为暴涨,已然突破金丹期境界! 手中折扇上的渔翁突然跃出纸面。李渔咬破指尖,一滴血珠坠入《寒江独钓图》的涟漪:“借你三寸山河!”水墨江山骤然凝实,化作三丈青石板托住下坠的三人。板下岩浆嘶吼着喷涌,将石板边缘烧得通红。 “坎北离南,乾坤倒置。”崔钰的异色双瞳穿过暴雪,望见陈抟老祖虚影指尖缠绕的因果线,“他要的不是破局,是让我们做这天地棋盘的劫材!” 太极图又转半圈。 五行生克紊乱的刹那,苏玉娘腕间铜铃突然哑火,这串能够预感危险的铃铛在这种时候,似乎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金克木的法则反噬让她虎口崩裂,双刀脱手的瞬间,大暑位的赤焰已化作火凤扑来。李渔的折扇横拦在她喉前三寸,扇骨龙纹渗出青光:“水生木!”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浇灭火凤的羽翼却凝成冰锥。 崔钰将青竹杖插入震位卦象。 杖身雷纹游走,将漫天冰锥引向陈抟老祖虚影:“惊蛰雷霆,还给你!” 闪电劈在二十四节气轮盘上,春分与秋分的刻度突然错位。阴阳鱼眼处的龙卷风发出痛苦的嘶吼,暴雪与岩浆竟开始交融。 “声音!”李渔突然捂住耳朵。 真空法则抽离了所有声响,他的警告凝固在唇边。苏玉娘的红裙无声撕裂,露出腰间暗藏的孔雀蓝药囊——那是轩辕炑赠予的天乙贵人信物。她猛地扯开药囊,三百粒星辰籽炸成光雨,在死寂中划出卦象轨迹。 崔钰的异色双瞳骤然亮如日月。他看见星辰籽的轨迹与先天八卦重叠,乾位的裂缝正在扩大。青竹杖狠狠刺入掌心,血珠顺着杖身纹路滴落:“以吾之血,可破先天!” 血落阴阳交界处的刹那,太极图发出瓷器碎裂的脆响。 倒悬的天地开始崩塌。暴雪云团凝成巨掌,岩浆漩涡化作另一只,双掌作揖的姿势像极了送别老友的礼节。星斗如泪坠落,在虚空铺就浮桥。 陈抟老祖的虚影忽然轻笑,声音穿过正在消散的因果线:“见天地易,见众生难......” 苏玉娘踏上浮桥的瞬间,怀中药囊突然发烫。她回头望去,陈抟老祖消散处隐约浮现万千人影——有御剑的修士,有垂死的百姓,有她在苏家祠堂失去的血亲。 “结束了吗?”她攥紧铜铃残片,铃舌正指向浮桥尽头的迷雾,“我怎么感觉......后面的东西怕是比这云海更凶险呢!” 李渔的折扇掠过星斗浮桥,扇坠玉玺残角映出紫微垣异动:“戏台,这才刚揭幕。”他忽然用扇骨敲了敲崔钰的酒葫芦,“轩辕炑给你的葫芦,装得下龙虎山的雷吗?” 崔钰摩挲着葫芦上二十八宿的刻痕,右瞳金色光芒倒映在酒液中游动:“装的不是雷,”他望向浮桥尽头翻涌的迷雾,“应该是三千白发咒里看到的劫,只是我们现在已经入劫了。” 星桥尽头,七十二峰轮廓如獠牙刺破苍穹。 雪云与岩浆凝成的巨掌突然合拢,将三人推向龙虎山巅。在最后一丝天光被迷雾吞没前,崔钰看见自己的血珠在浮桥上生根发芽——那竟是一株叶脉刻满卦象的桃树,花蕊处坐着个与他生着同样异色双瞳的虚影。 陈抟老祖的声音追来:“天地见了,该到众生了。” 龙虎山七十二峰,此刻正经历着开山立派八百年来未有的奇景。 主峰“天都”之巅,供奉初代天师法蜕的紫霄宫琉璃瓦上,细密的裂痕正蛛网般蔓延。 殿内那盏千年不灭的长明灯,灯焰忽而暴涨三丈,青紫色的火舌舔舐着绘满雷符的穹顶;忽而缩成一点微弱的豆火,仿佛随时都要被无形的寒风吹熄。 七十二峰之间,常年氤氲的灵雾此刻狂暴地翻卷、对冲,发出沉闷如巨兽搏斗的轰鸣。 一道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晴朗的碧空中劈落! 这些闪电并非击向峰顶,而是诡异地撕裂着山腰的虚空,仿佛那里存在着看不见的屏障,每一次电光的炸裂,都伴随着空间剧烈的扭曲和震荡,将坚逾精铁的山岩无声地熔蚀出深坑。 轰隆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爆雷,并非来自九天之上,而是从七十二峰环绕的深谷地脉中炸响! 声波化作肉眼可见的土黄色涟漪,猛地向四周扩散。 山峦剧烈摇晃,无数栖息在绝壁洞穴中的灵禽异兽惊恐万状地冲天而起,黑压压地遮蔽了半边天空,发出凄厉的哀鸣。 藏经阁顶悬挂的、用以镇压地脉气运的七十二口青铜古钟,无人撞击,却在此刻齐齐嗡鸣! 钟声不再是往日的清越悠远,而是充满了金铁交击的杀伐之音,震得满山新吐的灵草灵木瞬间枯萎焦黄。 七十二峰,如同七十二颗被无形巨手攥紧的獠牙,在狂暴的天地之威中发出不堪重负的**。 龙虎山上的天师门人以及提前到来的宾客们,望着这天地异象,心中五感翻涌! 这绝非天灾,而是有难以想象的伟力,正在山体深处、在那常人无法触及的维度,进行着撼动乾坤的激烈交锋! 第30章 第二境·红尘炼心局(上)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陈抟老祖的声音如同烙印,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印在三人心头,那声叹息亦化作八重幻境。 星桥崩解,三人如断线纸鸢,被云海巨掌裹挟着,狠狠砸向天都峰翻涌的迷雾。失重的眩晕尚未褪去,一股粘稠的、带着陈旧血腥与廉价脂粉混合的浊气便猛地呛入鼻腔。 脚下不再是冰冷的卦象石阶,而是湿滑、油腻的青石板路。崔钰的异色双瞳骤然收缩,金青光芒刺破浓得化不开的夜雾,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街市。 灯火阑珊,却非人间烟火。 朱漆剥落的勾栏画栋歪斜地挤在一起,檐角挂着褪色的流苏和残破的纸灯笼,光影摇曳,将憧憧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卖混沌的挑子热气蒸腾,雾气里浮动的却是一张张麻木或谄媚的笑脸,眼珠空洞。丝竹声靡靡入耳,仔细听,琵琶弦底压着压抑的呜咽,笙管里藏着细碎的骨裂声。 “红尘炼心局?”崔钰摩挲着腰间冰冷的青铜葫芦,轩辕炑赠予的二十八宿在掌心微微发烫,“老祖好大的手笔,这众生相,倒是刻骨三分。” 话音未落,四周景物如潮水般褪去、重组。 浓雾散开一角,崔钰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立于一座孤峰之上。山风凛冽如刀,刮得道袍猎猎作响。 眼前,是北境寒疆守心坪那熟悉的破败道观。青崖道人枯坐观前石坪,背影佝偻得如同风干的古松,满头霜发在冷月下泛着死寂的银光。 “钰儿,”青崖道人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着枯骨,他并未回头,只对着空茫的云海,“守心坪的未来,皆系于你一身。你若不归……此地灵脉枯竭,山门倾颓,你我师徒,便与这万年寒冰,地底幼龙,百千瓷灵,一同化为尘埃了。”枯槁的手指向山崖下,云雾裂开缝隙,现出守心坪栖云观寸寸崩塌、湮灭成灰的可怖景象。 一股沉重的、冰冷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崔钰的心脏,那是比北境最深的寒夜更刺骨的孤寂与责任。 他握着青竹杖的手指节泛白,右眼深处,那道被轩辕炑点破的封印隐隐灼痛,似有龙吟被强行压抑在深渊。 名之重,道之殇,师之托……如山压顶。 几乎同时,苏玉娘置身于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脚下是温润如水的暖玉地砖,四周是流光溢彩的琉璃宫灯,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药香,沁人心脾。然而这华美之下,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与死寂。一个身影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紫金蟒袍在灯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那人缓缓转过身,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流动的黑雾,唯有一双眼睛清晰无比——那是药王谷血案当夜,悬在苏家祠堂横梁上,冷漠俯视着满地血腥的双眼!刻骨铭心的恨意如毒蛇噬心,苏玉娘腕间的铜铃“叮”一声爆响,残片几乎要割破皮肉。 “苏姑娘,”黑雾后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温和,甚至有一丝惋惜,“作为药王谷三大分支之一的苏家,血脉凋零,令人扼腕。然天道循环,旧孽终须了结。” 那人手掌一翻,掌心托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玉匣,匣盖半开,露出里面一株通体晶莹、生有七叶的仙草,磅礴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此乃‘七窍续魂草’,苏家秘传《药灵本经》所载续命圣品。归顺于我,此草予你,苏家血脉……尚可存一缕于世。”、 玉匣被轻轻推向苏玉娘,那诱人的光华与生机,几乎要将她灭门的血海深仇都暂时蒙蔽。 利之饵,血之仇,存续之机……毒入骨髓。 李渔的折扇停在半空,他身处一间极致奢靡的暖阁。 鲛绡帐,沉香榻,空气里是甜得发腻的暖香。一位绝色女子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云鬓半偏,罗衫轻解,露出欺霜赛雪的肩头。她眼波流转,似春水含情,又似深潭藏怨,如洛神一般,此刻却活色生香。 “殿下……”女子声音软糯,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一只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抚上李渔的胸口,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缓缓划过他衣襟下隐约的龙鳞暗绣。 “长安的风太冷,龙椅太高,那把椅子,坐上去……骨头都是冰的。”她微微倾身,温热的吐息拂过李渔耳畔,带着醉人的酒香和更深的诱惑。 “留在这里,不好么?管他什么江山倾覆,万民水火……这温柔乡,难道不是殿下心底……最想要的归处?”她指尖用力,几乎要嵌入他的血肉,牵引着他沉沦。 情之网,温柔冢,避世之念……蚀骨销魂。 “权”字境内,景象陡变。李渔身上那件月白长衫瞬间化为沉重的玄色滚龙袍,九条狰狞的金龙在袍上翻腾欲出。 头顶十二旒玉冕垂下,冰冷沉重的珠帘撞击着额头。脚下是层层叠叠的汉白玉丹陛,直通向那高踞于九重之上的蟠龙金椅。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整个王朝的重量都压在了他单薄的肩上。 丹陛之下,并非山呼万岁的臣工,而是无数扭曲挣扎的魂影!无数面目模糊的黎民,在无形的枷锁下哀嚎**,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怨气洪流,直冲金殿! “坐上去!”一个宏大而冰冷的声音在殿宇穹顶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威,“此乃天命!万民之望!坐上去,这天下权柄,生杀予夺,尽在你手!坐上去,你便是万古一帝!”那蟠龙金椅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诱人靠近,又散发着毁灭的气息。 李渔身体微微晃动,玉冕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额角青筋跳动。那沉重的龙袍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紧紧箍住他的身体。就在他一只脚几乎踏上丹陛最高层的刹那,他猛地抬头,透过晃动的旒珠,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冰冷刺骨的嘲讽取代。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骤然撕破了殿内沉重的死寂。 他非但没有踏上最后一步,反而猛地向后一退,沉重的龙袍下摆带起一阵罡风。 “我若真贪恋这把破椅子……”他手腕一翻,那把看似普通的折扇“唰”地展开,扇坠上那半片传国玉玺的残角,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骤然迸射出刺目的血光,映照着他森然的脸,“先前就不会让轩辕炑那家伙,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扇坠了!更不会由着苏玉娘那丫头,把它当成破石头押了饭钱!” “破”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他手中折扇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狠狠斩向身上那件沉重如山的滚龙袍! 第31章 第二境·红尘炼心局(下)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异常刺耳。 想象中龙袍破碎、金线崩断的景象并未出现。那华贵的玄色龙袍在被扇骨斩中的瞬间,竟如同活物般剧烈扭曲! 袍上刺绣的九条金龙,龙睛瞬间由死寂的金色化为怨毒的猩红!它们不再是死物,龙口怒张,发出无声却撼动心魄的咆哮,猛地挣脱袍服的束缚,化作九道凝若实质、散发着暴戾皇道龙气的暗金光芒! 这九道龙气并未扑向李渔,反而如同拥有灵智的毒蛇,在空中猛地一个折转,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下方丹陛上那些挣扎哀嚎的黎民怨魂狠狠噬去! 龙气过处,怨魂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残雪,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无声惨嚎,瞬间消融湮灭! “拿万民血魂垫脚?这就是你所谓的‘权’?!”李渔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 方才那一瞬间,若非他灵台深处对那把椅子的本能抗拒与警惕,若非轩辕炑那句“能不入就不入”的警示如冷水浇头,他几乎被这幻境用“天下重担”和“万民之望”的伪装诱骗,成为这九道孽龙吞噬生灵怨力的帮凶! “权”字境的本质,不是诱惑你坐上龙椅,而是诱惑你亲手献祭苍生,换取那至高无上、却浸满鲜血的权柄! “破!” 李渔再无半分犹豫,手中折扇灌注全身灵力,扇面上《寒江独钓图》中的蓑衣渔翁仿佛活了过来,钓竿一甩,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匹练狠狠抽向那九道肆虐的孽龙! 嗡——! 无形的涟漪以李渔为中心猛然扩散开去! 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 蟠龙柱上的雕龙发出痛苦的**,琉璃瓦片簌簌剥落,露出后面腐朽的梁木。 那九道噬魂的孽龙在青色匹练的冲击下,发出不甘的嘶鸣,身形迅速变得黯淡、透明。 “名”字境内,青崖道人枯寂的身影在崩塌的道观背景前剧烈摇晃。 崔钰异色的双瞳中金芒大盛,右眼深处的灼痛几乎要撕裂封印。他猛地举起轩辕炑所赠的青铜葫芦,并非砸向幻象,而是狠狠灌了一口! 冰冷的酒液混合着昆仑玄冰的寒气直冲灵台,葫芦内壁上二十八宿的星图骤然亮起,映照出青崖道人枯坐身影背后——一根极其细微、几乎与山石雾气融为一体的因果之线,正遥遥连接向迷雾深处陈抟老祖的虚影。 “师父............”崔钰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丝洞悉真相后的疲惫与释然,“弟子道心若守,道统自在。若守不住............”他左手并指如剑,指尖一点青金色的微光凝聚,不是攻向幻象,而是轻轻点向自己剧烈跳动的眉心,“这双眼睛,这身修为,毁了也罢!总好过做一个被虚名压垮、行尸走肉的守墓人!” 剑指落下,眉心微凉,并非自戕,而是以自身道心为引,斩向那根连接幻象的因果之线! “咔嚓!”一声只有崔钰能听见的脆响。 青崖道人的身影连同崩塌的道观,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面,瞬间布满裂痕,哗啦一声彻底崩碎,化作漫天冰冷的星光尘埃。 “利”字境中,那株流光溢彩的“七窍续魂草”散发出的磅礴生机陡然变得狂暴而扭曲,如同无数贪婪的触手缠向苏玉娘。黑雾后那双眼睛里的惋惜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嘲弄与掌控。 苏玉娘眼中最后一丝因“存续之机”而产生的迷茫被滔天的怒火烧尽。她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株所谓的圣草,仿佛又看到了药王谷苏家祠堂那夜,在火光与血腥中狞笑的仇敌面孔。 “苏家的血脉............”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掉冰渣,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决绝,“不需要仇敌的施舍来延续!更不需要用祖宗传下的圣草,来换一个跪着的苟活!” 话音未落,她一直紧握的双刀悍然出鞘! 刀光并非斩向玉匣或仇敌,而是划过一道凄厉决绝的血色弧线,狠狠劈向自己腕间那串早已布满裂痕、此刻正疯狂示警的铜铃! “给我碎!” 当啷——!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那串伴随她多年、沾染了无数血腥与药香的铜铃彻底崩解! 无数细小的铜片和星辰籽混合着爆射而出。 一股沛然莫御、源于血脉深处的药灵之力,混合着天乙贵人命格独有的破邪金光,轰然爆发。这力量狂暴、混乱,却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志! 金光与狂暴的药灵如怒涛般席卷整个“利”字境。 那流光溢彩的玉匣首当其冲,如同投入烈焰的冰雪,瞬间消融无踪。匣中的“七窍续魂草”发出一声尖锐如鬼啸的悲鸣,形体寸寸瓦解,化作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漆黑脓血。 黑雾后的仇敌身影被金光狠狠贯穿,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如烟雾般剧烈扭曲、溃散。 “情”字暖阁内,绝色女子抚在李渔胸口的手猛地变得冰冷刺骨,柔媚的眼波瞬间冻结成万载寒冰,怨毒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她朱唇微启,正要发出尖啸,崔钰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银针,穿透靡靡之音,精准地刺入李渔的心神:“镜花水月,皆是虚妄!心正则万法皆虚!守心!” 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守心坪道法特有的清冷与坚定,瞬间涤荡了暖阁内甜腻污浊的气息。李渔眼中最后一丝沉沦也被“守心”二字激起的清明斩断。 李渔手腕猛地一翻,折扇如毒蛇吐信,扇骨边缘寒光乍现,不再是风流文士的把玩之物,而是化作一柄锋利的短刃,精准无比地削向那女子抚在自己胸口的玉腕! 快!准!狠! 毫无半分怜香惜玉! 女子脸上的温柔瞬间扭曲成狰狞,口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 她身影疾退,快如鬼魅,但李渔的扇刃更快!嗤的一声轻响,一截染着蔻丹的、白皙如玉的指尖被齐根削断,飞旋着跌落尘埃。断口处并无鲜血,只有丝丝缕缕粘稠的黑气逸散出来。 “啊——!”凄厉的惨嚎声中,那绝色女子的皮囊如同被戳破的水泡般迅速干瘪、腐朽。 华丽的锦袍下,琵琶骨刺破皮肉,惨白的骨刺上缠绕着怨毒的黑色符文。一张青面獠牙、布满尸斑的鬼脸在溃散的皮肉下若隐若现。暖阁的奢靡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墙壁斑驳脱落,露出后面嶙峋的山石和冰冷的雾气。 轰!轰!轰! 连续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席卷了整片迷雾笼罩的幻境空间。 名、利、情、权............八重幻境构筑的脆弱平衡被三人决绝的破境之力悍然打破! 如同八面巨大的琉璃镜同时被重锤击中,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每一寸空间! 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被这股沛然巨力狠狠撕开、驱散,刺目的天光骤然倾泻而下。 崔钰、苏玉娘、李渔三人的身影重新凝聚,脚踏实地,稳稳站在了龙虎山天都峰真正的山巅平台之上。 脚下是坚硬的、带着天然雷纹的古老山岩,而非幻境中湿滑油腻的青石板。清冽的山风带着松柏的香气和雷霆过后的微腥,猛烈地灌入肺腑,驱散了幻境中所有的污浊与甜腻。 残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凄艳的红,也给整个龙虎山七十二峰镀上了一层熔金般的边。 方才那场天地剧变似乎耗尽了力气,此刻只剩下劫后的余烬在无声燃烧。崩塌的星桥、倒悬的云海、熔岩巨掌............都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陈抟老祖指尖弹出的一场宏大而残酷的幻梦。 唯有三人身上残留的痕迹,无声诉说着方才炼狱的真实。 崔钰道袍的袖口被无形的力量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那是他在“名”字境中,以剑指自斩心魔因果时,被反噬之力割伤。他握着青竹杖的手微微颤抖,指尖残留着青金色的微光,轩辕炑所赠的酒葫芦悬在腰间,里面的醉仙楼佳酿轻轻晃荡,映着残阳,折射出冰冷的光。 苏玉娘站在崔钰左侧半步,红裙的下摆被撕裂了几处,沾染着尘土和几点诡异的、如同烧灼过的黑色印记——那是“利”字境中,“七窍续魂草”化作的脓血溅射的痕迹。她右手手腕空空如也,那串伴随她多年的铜铃已彻底化为齑粉,只在皓腕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她的双刀并未出鞘,但刀柄被握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野性和倔强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残留着血海翻腾后的冰冷余烬,以及一丝............毁掉唯一存续希望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李渔站在右侧,月白长衫依旧,只是衣襟处多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那是“情”字境中,他挥扇斩断魅魔手腕时,被对方溃散的怨气所侵蚀。他手中的折扇已经收起,扇坠上那半片传国玉玺的残角,在夕照下泛着比血更暗沉的幽光。他脸上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方才在“权”字境中直面那吞噬万民血魂的孽龙时,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山风呼啸着卷过平台,吹动三人的衣袂和发梢。平台边缘,一道深不见底、缭绕着淡淡紫气的裂隙无声地横亘在那里,那是通往陈抟老祖幻境核心的唯一路径——云海叩天门后的第三境入口,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崔钰的目光扫过身边两人,最后落在那道幽深的裂隙上。他缓缓抬起手,抹去唇角一丝因内腑震荡而渗出的血迹,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 “众生皮相已见,妖魔鬼怪名利权情............皆是心魔外显。”他顿了顿,异色的双瞳在残阳下闪烁着金青交织的、洞穿一切虚妄的冷光,“这红尘炼心局,破了表象............却远未结束,我们要彻底破境,才会重回现实。” 他迈步向前,青竹杖点在坚硬的雷纹石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身影没入裂隙边缘翻涌的紫色雾气之中。 苏玉娘和李渔对视一眼,那目光里再无幻境中的迷茫或沉沦,只剩下经历剔骨刮髓后的冰冷与清醒。两人一言不发,紧随崔钰之后,身影也相继被那幽深神秘的紫气吞噬。 残阳将三人的影子在平台上拉得很长,又迅速被翻涌的雾气抹去。龙虎山巅,只余下山风呜咽,如泣如诉。 忽然那抹残阳的光亮愈发刺眼,刺的三人无法睁眼。 第32章 第三境·照影斩龙台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再睁眼时,崔钰三人已经站在一片倒悬的星空下。 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墨渊,脚下踩着碎裂的镜面。 无数棱镜碎片悬浮在虚空,每块碎片都映着扭曲的人影——崔钰看见某块碎片里自己高坐云端,脚下踩着守心坪的废墟;苏玉娘瞥见另一块碎片中自己双刀滴血,身后倒伏着绣鸳鸯锦帕的少女;李渔的折扇停在半空,扇面映出他身披龙袍坐在白骨垒成的帝座上狂笑。 “好一面照妖镜。”崔钰的异色双瞳扫过星穹,金青光芒刺破黑暗,照见深渊中央的棋枰。 那不是寻常棋盘,纵横十九道沟壑流淌着水银,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嵌着人脑大小的水晶。水晶内封冻着记忆残片——七岁跪在雪地艰苦修行的崔钰,苏家祠堂中尖叫求生的苏玉娘,东宫窗棂下偷读《山河志》的小皇子。 而棋枰对面,坐着个由万千镜片拼凑的人形,指尖拈着枚黑子,子身刻着“陈抟”古篆。 “落子无悔。”镜片人开口,声音像冰层开裂。黑子叩击天元位水晶的刹那,整片深渊剧烈震颤! 崔钰脚下的镜面突然塌陷。 再站稳时,已置身云海仙宫。 白玉阶下跪伏着万千修士,霭霭祥云中游动着九条五爪金龙。他低头看自己双手——肌肤莹白如玉,指甲流转着天道符文。抬首望见云镜中的倒影:眉目依旧,右瞳却化作纯粹的金色,左瞳青芒尽失。 “恭迎九天星君归位!”声浪震得云海翻腾。仙官捧来鎏金玉盘,盘中盛着颗兀自跳动的心脏,心血渗入玉盘凝成两字——守心。 “星君请看,”仙官指向下界。 云层裂开处,守心坪正在崩塌。青崖道人的道袍化作飞灰,枯骨仍保持着打坐姿势。栖云观瓦片剥落,露出百千瓷灵惊恐的脸。一道瘦小人影在废墟中徒手挖着,十指鲜血淋漓,腕间铜铃早成碎片。 是苏玉娘。 崔钰的右瞳金芒暴涨,仙宫随之轰鸣。只需一念,便能降下甘霖重塑守心坪。可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凝聚起湮灭神光——天道无情,旧缘当斩。 “师兄!”凄厉呼喊穿透云霄。苏玉娘从血泊中挖出半块青玉腰牌,正是师父青崖道人送给他的宗门信物。她突然仰头望天,染血的脸正对仙宫:“你说过要重建道观!” 仙官冷笑:“蝼蚁之诺,怎及天道永恒?”玉盘中心脏突然爆开,鲜血溅上崔钰雪白袍角。 右瞳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封印的苍龙之魂在仙格压制下疯狂冲撞,龙吟震得仙宫梁柱崩裂。崔钰看着自己缓缓抬起,那即将按下毁灭之印的左手,忽然并指刺向自己右眼! “仙途坦荡,”他任由金血从指缝涌出,染红天道符文,“不及守心坪一碗糙米粥。” 指尖贯入眼眶的刹那,仙宫景象寸寸龟裂。真正的剧痛来自脚下——苏玉娘的双刀正插在他影子心口,刀柄铜铃残片扎进她掌心,血流如注。 苏玉娘的刀插在崔钰影子上,真实的触感却是捅进自己心窝。 她跪在血泊里,怀中抱着崔钰冰冷的尸体。青竹杖断成三截,异色双瞳成了两个血窟窿。 风雪卷过龙虎山七十二峰,也卷来胭脂香。三个华服女子从雾中走出,腕间系着与崔钰道袍同色的青穗。 “姐姐们来迟了。”为首女子鞋尖踢了踢崔钰僵硬的右手,他掌心还紧握着半块红豆糕,“这呆子临死还攥着给你的点心。” 苏玉娘喉间涌上铁锈味。她认得那糕点,是昨夜自己随口说想吃的广陵小食。 “药王谷的余孽也配谈情?”另一个女子掩口轻笑,腰间挂着“红袖招”玉牌,“玉姐姐的玉笛,可是用你苏家人的腿骨做的呢。” 最后那个女子最年轻,怯生生拽着崔钰染血的袖角:“崔哥哥答应教我符法......”她突然抽出一柄喂毒匕首扎进尸体心口,“现在不用教啦!” 铜铃碎片在苏玉娘腕间发烫。药囊里三百粒星辰籽疯狂冲撞,孔雀蓝光晕裹住她全身。双刀嗡鸣着离地飞旋,刀光所过处,三个女子头颅滚落雪地。血喷溅在苏玉娘唇边,竟带着蜜糖味。 “杀得好!”无数声音在深渊回荡。那些棱镜碎片里映出更多身影——金虹商会的舞姬,岭南毒宗的圣女,甚至幼时嘲笑过她的邻家姑娘。她们嬉笑着去扯崔钰的尸体,发髻间簪着从他道袍撕下的布条。 刀光越来越盛,血雾几乎染红整片雪崖。苏玉娘踩着堆积如山的女尸,突然瞥见某块镜片——那是未来的自己,双瞳赤红站在尸山巅,脚下踩着的那些刚刚被她斩杀之人。 “你看,”心魔的声音裹在风雪里,“情是穿肠毒,恨是长生药。杀尽天下负心人,方得大自在!” 药囊在此刻炸裂! 星辰籽并非射向敌人,而是狠狠贯入她自己双腿。剧痛让她跪倒在崔钰尸身旁,染血的手却颤抖着覆上他心口匕首——拔出的瞬间调转刀尖,捅进自己丹田! “姑奶奶的情......”她呕着血大笑,“轮不到他人来断!” 李渔的扇骨正卡在自己颈间。 他站在金銮殿的蟠龙柱阴影里,看着另一个“自己”高踞帝座。那人穿着他梦中见过的玄黑滚龙袍,九条金龙却是由传国玉玺残角幻化,龙口咀嚼着朝臣的魂魄。丹陛下跪着轩辕炑,银发被血污黏在脸颊,掌中星盘裂痕处插着半截扇骨。 “爱卿的嘴,”帝王轻弹指尖,轩辕炑的下颌骨应声碎裂,“还是闭着妥当。” 玉阶右侧突然传来锁链声。崔钰的异色双瞳成了两个血洞,琵琶骨被金钩穿透,拴在镇龙桩上。苏玉娘更惨,双刀钉穿掌心,药囊里的星辰籽正被宫人一颗颗剜出,盛进琉璃盏呈给帝王佐酒。 “陛下英明!”沙千金腆着肚子出列,手中玉核桃换成崔钰的青铜酒葫芦,“药王谷苏家余孽的灵种,佐以守心坪道胎之血......”他猛地扯动锁链,崔钰闷哼声中,金钩又深入三分,“最是滋补!” 帝王抚掌大笑,腰间玉佩赫然是之前李渔抵押给苏玉娘的那块。他笑着笑着突然咳血,明黄帕子接住的血痰里游动着细小的黑虫。 “看见了?”心魔的声音从龙椅深处渗出,“这就是孤的结局!龙气反噬,万蛊噬心!可那又如何?”帝王突然暴起掐住轩辕炑的脖子,“有满朝忠臣陪葬!有万里江山殉葬!” 真正的李渔在柱后发抖。折扇在他掌心化为匕首,扇坠玉玺残角灼烫如烙铁。只需一步,就能割断帝王喉咙——就像幼年在冷宫杀死欺辱母亲的太监那样干脆。 他踏出阴影的刹那,帝王突然转头。龙袍下摆扫翻琉璃盏,星辰籽滚落一地。其中一颗籽里映出微小画面:广陵城馄饨摊前,轩辕炑银发垂落肩头,正把金莲子拨进他碗中。 “朋友......”李渔的匕首停在半空。 帝王颈间裂开黑气,声音变成九千岁的阴笑:“殿下优柔寡断,还是老奴代劳罢!”枯爪直掏李渔心窝! 折扇在此刻脱手飞出,却不是刺向敌人。扇骨精准击中悬在梁间的传国玉玺——那半枚沾血的残角。 玉玺坠落的弧光中,李渔扑向锁住崔钰的金钩,后背硬生生承下帝王一击。 骨裂声清晰可闻。 他呕着血抓住穿透崔钰琵琶骨的金钩,用尽力气掰弯钩尖:“醒醒......崔钰......” 三人倒在真正的棋枰中央。 镜渊仍在倒悬,陈抟老祖的镜片化身端坐对面,指尖拈着最后一枚白子。棋枰上黑子已占尽大势,唯天元位一点白水晶兀自发光——晶体内封着一碗糙米粥。 “心魔噬体,道基尽毁。”镜片人声音无悲无喜,“可要认输?” 崔钰的右眼已成血窟,左瞳青芒黯淡。他忽然摸索着扯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下轩辕炑所赠的醉仙酿。酒液混着血水滑落,浇在天元位水晶上。 水晶里的糙米粥突然沸腾! 米粒化作星辰,粥汤漾开二十八宿星图。 星图暴涨的瞬间,苏玉娘染血的药囊、李渔碎裂的扇坠同时飞起,三股力量汇入星图! “破局?”镜片人首次流露情绪,白子狠狠砸向星图,“凭你们三个废人?” 白子落下的刹那,整片镜渊凝固了。 崔钰染血的手按在苏玉娘握刀的手背,李渔的断扇架住崔钰颤抖的胳膊。 三人的血顺着兵器交融,滴入星图中央。二十八宿骤然坍缩成针尖大的光点,又猛地炸开—— 强光吞没万物。 镜片人的身躯在光中消融,露出端坐虚空的本体。陈抟老祖的灰袍被罡风撕开裂缝,膝头棋盘寸寸龟裂。 光潮退去时,三人站在孤峰之巅。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斩龙渊,对面崖壁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巨剑,剑身缠着碗口粗的青铜锁链。渊底罡风卷着无数镜片向上飞旋,每片镜子都映着他们最不堪的过往。 “好一个三位一体。”陈抟老祖抚掌,背后九盏青铜灯只剩三盏未灭,“心魔是斩不断的。” 他袖中飞出三把匕首,悬在三人面前。匕身刻着生辰八字,正是他们各自的心魔本源。 “崔钰的仙障,苏玉娘的痴毒,李渔的权痂...”老祖指尖轻划,匕首转向深渊,“跳下去,或斩了它。” 苏玉娘突然抓起匕首掷向深渊,刀光没入黑暗的刹那,渊底某面映着她因情入魔的镜子应声而碎。 “姑奶奶的心魔......”她染血的指尖抹过唇瓣,“凭什么给你?” 李渔的匕首却调转方向,狠狠扎向自己左胸,刃尖刺破皮肉的瞬间,对面崖壁巨剑上的青铜锁链轰然崩断一截。 “这一刀,”他咳着血笑问,“可抵得过殿下心魔?” 崔钰的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右眼血窟窿突然睁开——竟是纯粹的金色龙瞳!龙瞳凝视深渊,无数镜片中的“九天星君”影像发出尖啸。他反手将匕首拍进自己龙瞳,金血喷溅中纵身跃向斩龙渊! “师兄!”苏玉娘抓住他的脚踝,却被下坠之势带向深渊。李渔的折扇同时甩出,勾住崔钰腰间的葫芦,三人如一串坠落的铜钱砸向渊底锈剑。 巨剑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崔钰染血的手抓住剑柄,借力翻身踏在剑格。斩龙剑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剑身锈迹剥落处露出“守心”古篆。 “原来在此。”陈抟老祖的叹息随风飘落,松纹木杖从天而降,稳稳插在剑柄旁,杖身浮现一行小字: 见自己者,方见众生天地。 罡风止息,镜渊消散。 三人站在龙虎山真正的界碑前,碑上“龙虎界”三字被晨光镀成金色。李渔的折扇安静躺在脚边,扇面《寒江独钓图》清澈如洗,再不见那滴血珠。 崔钰的右眼恢复如初,左瞳映着松纹杖微微发怔。山风卷来早开的桃花瓣,粘在苏玉娘还在渗血的掌心,像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第33章 守心,归藏,乾坤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一个人影从雾境中缓缓析出,仿佛由山岚晨雾聚拢而成。灰布道袍洗得发白,面容清癯古拙,正是陈抟老祖。他身上并无破灭幻境的滔天威压,只余下一股深潭般的沉寂,目光扫过三人,掠过崔钰眼角的残红,苏玉娘掌心的血痕,李渔指间微微发白的扇骨。 “能走出来,”陈抟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呼啸的山风,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平直,“心魔便算斩去大半。不易。” 他宽大的灰袖袍无风自动,三道流光倏然射出,悬停在三人面前,光华内敛,只隐隐透出不凡的灵韵。 悬在崔钰面前的,是一柄剑。剑鞘非金非玉,色泽沉暗如饱经风霜的古木,其上天然纹路虬结,竟隐隐构成龙虎盘踞之形,一股内蕴的苍茫锐气引而不发。 苏玉娘眼前,是一串手镯。并非凡俗金银,其质非金非玉,似有星辰微光在其间流转不息,细看之下,竟是无数细小的星辰籽熔炼重铸,温润坚韧。手镯边缘缀着三枚小巧的铃铛,铃身镂刻着繁复的符文,古朴盎然,静悬空中,寂然无声。 李渔身前,则是一把扇。扇骨非竹非木,似某种温润仙玉,流转着青紫交织的霞光,深邃内敛。扇面一片混沌未明的云霭,仿佛随时能吞吐山河。 “剑名‘守心’,取自山岳精魄,蕴雷火之威,斩邪祟,亦斩迷障。”陈抟的目光落在崔钰身上,“你那青竹杖里藏着的剑胚,戾气过盛,缺了份天地正大。以此剑融之,正合其道。” 话音刚落,悬于崔钰面前的古剑“守心”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化作一道凝练的玄黄光芒,倏然没入崔钰一直紧握在手的青竹杖中! “嗡——!” 青竹杖通体剧震,碧玉般的杖身瞬间亮起无数细密繁复的符文,如活物般游走。杖身内部传来沉闷的金石交击之声,仿佛两股绝世锋芒正在激烈碰撞交融。 杖首处,一点璀璨的星芒骤然亮起,旋即暴涨! 那并非青竹古剑剑胚原有的青金锐芒,而是融入了九州河山万古雷霆的煌煌紫气与沉厚山岳的玄黄神光。 光芒渐敛,青竹杖依旧,只是通体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的宝光,杖身隐现龙虎盘踞的古老纹理,一股沉凝如山、锐利如电的磅礴剑意深藏其中,引而不发,却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镯名‘归藏’,”陈抟转向苏玉娘,“以你自毁的星辰籽为基,重炼而成。护心脉,定神魂,亦可锁住你血脉深处那‘天乙贵人’的破邪金光,不至自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玉娘空荡荡的手腕,“护住己身,方有余力护住你想护之人。铃响,心自清。” 那串星辰手镯无声地飘向苏玉娘手腕。触及肌肤的刹那,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抚平了丹田处自毁心魔带来的隐痛与识海中翻腾的杀念残响。三枚符文古铃轻轻贴上皓腕,冰凉而安稳。 最后,陈抟看向李渔:“扇名‘乾坤’。纳须弥于芥子,藏风云于方寸。你那折扇沾染红尘权欲,玉玺一角更是因果纠缠。以此扇融之,或可............跳脱一二。” 上古仙扇“乾坤”化作一道青紫流光,直扑李渔手中那把曾浸染过“权”字境孽龙之气的折扇。 两扇相遇,并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势,反而如水   **融。李渔只觉掌心微沉,一股浩瀚苍茫的气息涌入。 扇骨上那半片传国玉玺的残角幽光一闪,如同倦鸟归林,彻底融入新扇温润如玉的扇骨之中,再无丝毫戾气外泄。扇面之上,那片混沌的云霭翻涌流转,渐渐沉淀,显露出一幅新的图景:不再是寒江孤影,而是浩渺云海之上,一座险峻孤峰刺破苍穹,峰顶一点微光,似星似灯。一股掌控与超脱并存的奇异道韵隐隐透出。 宝物入手,融合只在瞬息。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山风掠过新生的器物,发出低微的共鸣。 三道流光悬停,宝物灵韵内敛。崔钰握着焕然一新的青竹剑杖,双眼清亮,穿透晨霭,直视陈抟那深潭般的眼眸,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幻境残烬的沙哑与一丝洞彻后的沉静:“老祖设下生死关,神通莫测,晚辈斗胆一问,”他青竹杖尾点在界碑岩地上,发出轻响,“您这般存在,可是九天之上,真正的仙人?” 山风微滞,陈抟老祖的灰袍在晨光里似乎更显陈旧,他目光掠过崔钰三人,缓缓说道:“仙人?九天之上,早已无真正的仙人。数万年前那场仙魔大战,打得星河崩碎,天道倾颓。所谓仙者,或陨落于混沌,或迷失于长生执念,化作镇压魔渊的枯骨,抑或是............成了另一种魔。”他声音平直,却似蕴着万古沧桑,“仙路已断,余烬未熄罢了。” 崔钰双瞳微缩:“既如此,老祖所求之道,为何?” 陈抟老祖看着崔钰手中融合了守心与山岳龙虎之意的剑杖,又扫过苏玉娘腕间星辰归藏镯、李渔掌中乾坤扇,灰袍袖角在风中微微翻涌:“道?不过是持心而行,于断壁残垣中,寻一线天光。仙魔大战非止于血火,更在人心。执念过盛,仙亦是魔;心守澄明,凡人亦可斩龙。老夫阻你们,非惧那龙虎山上魑魅魍魉,是忧你们............重蹈昔日覆辙,成了他人炉火,或成了新的魔障。” 陈抟老祖身上的灰袍微动,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苏玉娘指腹缓缓摩挲着腕间冰凉的“归藏”星辰镯,那温润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昔日自毁铜铃时星辰籽的暴烈与决绝。她抬眼,眸中血火余烬已凝成冰冷的星子:“老仙人,就算是死,我也想要死的明白一些。” 腕上三枚古铃,纹丝不动,静默如渊。 “明白?”李渔手腕一翻,新生的“乾坤扇”唰地展开。扇面孤峰耸峙,云海苍茫。他唇角勾起,却再无半分往日的玩世不恭,只余下洞悉世情后的锐利与一丝近乎冷酷的讥诮,扇沿在晨光里划过一道微冷的弧光,“明白那龙虎山巅的罗天大醮,早已不是祭天祈福的道门盛典,而是某些人精心布置的炉鼎?以苍生为薪柴,炼一炉他们想要的长生大药?” 山风骤然凛冽,卷起陈抟灰白的鬓发。 他沉默片刻,那沉寂的目光扫过三人手中焕然一新的重宝,缓缓开口,声音如同自悠远的岁月深处传来:“天道倾颓,妖星暗炽。龙虎山............已成棋局。天师府内,人心鬼蜮,非止一端。那祭坛之下,埋的恐非五谷,而是万灵血怨之气。你们三人,命格特异,纠缠太深,贸然入局,不过徒为祭品,平添炉火。” 他袍袖微拂,指向山下云霭深处那已然隐约可闻的鼎沸人声与法螺号角:“此刻下山,尚有回头路。老夫可送你们远离此是非之地。” “回头路?”崔钰低语重复,握着青竹剑杖的手指微微收紧,杖身内蕴的龙虎剑意隐隐呼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沉嗡鸣,似龙潜渊,引动山风回旋。 他左眼清光湛然,穿透老祖灰袍,仿佛望向那香火缭绕、暗藏杀机的醮坛深处,“心魔已照,前路已明。老祖苦心,崔钰心感。”他微微一顿,青竹杖再次点地,声音不高,却如磐石,“然道心所指,非为苟全。守心坪的糙米粥尚温,岂容他人以万灵血沸之?” “炉鼎?”苏玉娘忽地嗤笑一声,腕间“归藏”镯上符文流转,三枚古铃无风自动,发出一串极轻微却异常清越的颤音,叮铃铃——瞬间击碎了山风的呜咽。那声音短促、冰冷,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命是自己的,路......”她红唇紧抿,字字如刀锋凿刻,眼中寒芒如淬火的星辰,“也是自己选的刀劈出来的!管他什么炉鼎棋局,敢拿姑奶奶心念之人当柴禾,我便掀了他的炉,碎了那口锅!” 李渔“啪”地一声合拢乾坤扇,他脸上最后一丝讥诮敛去,唯余一片沉静如水的坚定,目光投向龙虎山主峰方向,穿透云霞,落在那即将开启的罗天大醮之上:“既知是局,破局便是。事在人为,多谢老祖赠扇。”他轻轻吐出最后四个字,重逾千钧。 陈抟老祖凝视三人。 晨光在他们染血的衣袍、新得的宝物上跳跃。崔钰的青竹剑杖稳如磐石,苏玉娘腕间星辰镯静默守护,李渔指间乾坤扇敛尽光华。他眼中那深潭般的沉寂终是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似是叹息,又似释然。终究未再言语。 灰袍身影如烟似雾,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缓缓消散在龙虎山清冽的晨风与初绽的桃花气息里,再无痕迹。 界碑无言。 崔钰以青竹杖为引,率先转身,踏上了通往龙虎山主峰的石阶。他抬眼望向峰顶,那里法螺声越发清晰,香火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躁动,正弥漫开来。 三人身影渐次没入盘山道蜿蜒的翠色与蒸腾的晨雾之中,唯有那坚定的脚步声,与山间清越的鸟鸣和远处鼎沸的人声交织,叩响在龙虎山新一天的篇章之上。 第34章 喧嚣下的死水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云海翻涌处,群峰如蛰伏的太古巨兽,脊背苍黑,隐现鳞甲。忽见两峰如巨灵之手豁然中开,一道幽邃裂谷劈开混沌,此乃天工开卷。 绝壁之上,空中悬楼凌虚而起。这一看就知非凡匠斧凿所能建成,倒像是仙家以巨椽蘸取丹砂,挥毫泼墨在这千仞石屏之上。 深褐楼阁从嶙峋的岩骨中生长而出,飞檐如剑似乎要刺破云雾,雕甍似兽伏踞在苍崖边上。栈道盘桓,曲折如上古云篆刻入山体,默默吞吐这一方天地之灵气。 最奇之处,是那峭壁腰间有木楼数楹,飞檐斗拱,险挂在瀑流之侧。湍流自檐角奔泻,碎玉纷飞,而悬阁稳踞如神鳌负山。 丹炉峰兀立谷心,传说葛洪曾于此燃九转真火,至今石色犹带赤痕。每当夕照熔金,万道霞光便泼洒在这深青石壁与褐木悬阁,楼台恍若镀上神辉。偶见晾衣竿挑着半幅云霞,人影倚栏,仿佛是那画中仙客点染凡尘。 漱月湾山势吞楼,楼阁化山,丹崖悬瀑孕养着人间烟火。推开一扇临渊木窗,指尖触到的,是流转千年的云雾——仙踪非渺,只在推窗见云的刹那。 三人望着眼前的景色出神,崔钰的异色双瞳穿透渐起的薄暮,望向山下那片灯火初上的繁华水湾——漱月湾。本该是喧嚣热闹的人间烟火气,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油腻的琉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与粘滞。 “七天。”李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手中的乾坤扇并未展开,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如玉的扇骨,那扇面混沌的云霭似乎比山雾还要沉。“我们在那老道的幻境里,竟耗去了七天光阴。”距离龙虎山新任宗主继任大典,敲响那面通天鼓的日子,只剩两天。 苏玉娘没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腕间那串新得的“归藏”星辰镯。镯身温润,星辰籽熔炼的微光在暮色里流淌,三枚古铃寂然无声。但丹田深处,自毁心魔带来的隐痛,如同未熄的炭火,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灼烧。她抿了抿唇,唇色在夕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走。”崔钰只说了一个字。青竹剑杖再次点地,率先踏下通往漱月湾的石阶。身影沉入山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又踏入未知漩涡的决绝。 漱月湾,名不虚传。 一条蜿蜒的清河穿镇而过,河面倒映着两岸高悬的灯笼,流光溢彩,恍若星河坠入人间。沿河尽是酒楼客栈,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丝竹管弦之声混杂着修士们高谈阔论的喧哗,沸反盈天。 码头上停满了各式灵舟法船,旗帜猎猎,绣着各门各派的徽记。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灵符的、售丹药的、兜售奇珍异宝的,甚至还有耍猴戏的,将入夜前的漱月湾搅动得如同煮沸的汤锅。 热闹,扑面而来的热闹,几乎要将人淹没。 崔钰三人挤在人流中,像三滴水融入沸腾的油。他们很低调,选了河边一家不甚起眼,名叫“枕河居”的老旧客栈落脚。掌柜是个眼皮耷拉、精瘦如猴的中年人,拨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上房三间,一晚一两白银。后日大典,只住明日一天?那也按整晚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房间不大,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正对着喧嚣的河面与对岸灯火通明的“金樽楼”。脂粉香、酒肉气、修士身上各种灵材丹药的混合气味,被晚风裹挟着,一股脑儿涌进来。 李渔站在窗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熙攘的人群,手中乾坤扇却微微开合了一丝缝隙。 扇面混沌的云霭无声流转,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热闹......不太对劲。” 崔钰盘膝坐在简陋的木榻上,闭目调息。 青竹剑杖斜倚在膝旁,杖身那龙虎盘踞的古老纹理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动。他并未睁眼,只低声道:“香火气。” 苏玉娘正用布巾擦拭着双刀的刀柄,闻言动作一顿。 她也嗅到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焚烧的气味,那是罗天大醮将近,无数信众修士焚香祷告所致。 这本该是庄严肃穆的气息,但此刻,在这喧嚣的市井里,那香火气中却夹杂着一丝极淡、极阴冷的污浊。像是陈抟老祖那场幻境中,金銮殿上孽龙噬魂时逸散出的血腥与怨毒,被无数倍的稀释后,混杂在亿万人的虔诚烟雾里,无声无息地渗透。 “还有那些龙虎山的弟子。”李渔用扇骨轻轻点了点窗外几个正沿河巡逻的年轻道人。他们穿着整洁的制式道袍,步履沉稳,神色肃然,尽职地维持着秩序。 “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溪水里的石头,底下全是淤泥,面上却光溜溜什么都看不见。”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冷冽的笑意,“要么是泥塑木雕,要么......就是烧着邪火的灯芯子。” 就在这时,苏玉娘腕间的“归藏”镯,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 并非铃响,而是镯身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星辰籽在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拨动、撞击。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镯子直透骨髓,让她手腕的皮肤瞬间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窗外河对岸的阴影处。 两个身影刚刚消失在“金樽楼”侧后一条狭窄的暗巷里。动作极快,如同鬼魅融入了夜色。他们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看不清面目,但斗篷边缘绣着一种极其古怪的纹路——非金非丝,在灯笼余光下,隐约闪烁着幽暗的紫芒,勾勒出的图案,既像扭曲的星辰,又像深渊里睁开的魔眼。绝非九州修士常见的任何宗派徽记。 苏玉娘没说话,只是手指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刀柄。归藏镯的震颤停止了,只余下腕间一片冰冷的余悸。 李渔也看到了,他“唰”地一声彻底展开乾坤扇。扇面不再是混沌云霭,而是清晰地显露出龙虎山主峰的轮廓,峰顶一点微光刺目。 然而,在那山峰之下,扇面靠近李渔指尖的位置,却有一小片区域如同被墨汁浸染,正缓缓渗出粘稠、污浊的黑色气息。那气息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怨恨、痛苦与绝望,如同来自九幽最底层的血池脓沼! “这地底下......似乎有动静。”李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凝重,“看来陈抟老道所言非虚,怕真是有座万人坑!” 崔钰终于睁开了眼。左瞳清澈如昔,右眼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芒,随即被强行压下,换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握紧了青竹剑杖,杖身内蕴的龙虎剑意微微鼓荡,发出低沉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嗡鸣,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渴望斩断什么。 “下去看看。”崔钰起身,青竹剑杖顿地,“听听这满城喧嚣里,藏着些什么鬼话。” 金樽楼大堂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三人寻了角落里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几样清淡小菜和一壶本地有名的“漱月清酿”。酒色清冽,入口微甘,后味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邻桌几个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修士正高谈阔论,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新任宗主乃是张天师一脉嫡传,闭关百年,道法通玄!此次出关,定能中兴我道门!” “何止!听闻此番罗天大醮非同小可,将有千年祥瑞‘永生龙柏’现世!此乃天佑我道,泽被苍生啊!” “对对对!若能得见龙柏神光,沾染一丝长生道韵,不枉此生啊!” “祥瑞”、“长生”、“中兴道门”......这些字眼如同精心排练过的唱词,在喧闹的大堂里反复回响。众人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憧憬,仿佛那龙柏神光唾手可得。 李渔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扇子轻摇,状似随意地插话问道:“诸位道友高论,在下初来乍到,听得心驰神往。只是不知这位新任宗主尊讳为何?仙乡何处?如此盛事,总该有些风声才是。” 热闹的谈论声戛然而止。那几个锦袍修士脸上的兴奋凝固了一瞬,互相交换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为首一人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杯:“这位道友面生得很啊?新任宗主乃我龙虎山机密,待大典之时,自有分晓。至于仙乡......呵呵,自然是龙虎福地洞天!喝酒,喝酒!” 话题被生硬地转开,又开始重复那些“祥瑞”、“长生”的陈词滥调,只是语气里少了几分狂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一丝空洞。 崔钰沉默地喝着清酿,酒液入喉,那丝涩意更重了,仿佛饮下的不是山泉佳酿,而是掺了香灰的浊水。他握着青竹剑杖的手指微微收紧。 苏玉娘则盯着杯中晃动的酒影,腕间的归藏镯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只有她能感知的震颤,如同冰针刺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二楼雅间垂下的珠帘缝隙。 帘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冰冷地俯视着楼下这喧嚣的众生相。那目光不带丝毫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与漠然,如同屠夫在看着待宰的羔羊。 仅仅一瞬,珠帘晃动,那感觉便消失了。 苏玉娘端起酒杯,将微涩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丹田深处那炭火般的隐痛,反而让心头的寒意更盛。 这满城灯火,万家欢腾,笙歌处处,却如同一场精心布置的皮影戏。丝线在看不见的高处牵扯,每一个木偶都在卖力演出,唱着祥瑞的歌谣,一步步走向那血祭的祭坛。 她放下空杯,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淹没在醉仙楼鼎沸的喧嚣里。那声音,却清晰地落在崔钰和李渔耳中,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号。 夜,还很长。漱月湾的河面上,灯火依旧璀璨,倒映着虚假的星河,也倒映着水面下无声涌动的、粘稠的黑暗。 第35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漱月湾河面上那层油腻的繁华倒影。 枕河居简陋的房间里,崔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浊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光点,随即湮灭。 一夜静坐,丹田内息稍复,他睁开眼,左瞳清澈映着窗外渐亮的天空,右眼却沉如古井。 苏玉娘早已站在窗边,红裙在微凉的晨风中纹丝不动,像一柄收入鞘中的血刃。她腕间的“归藏”星辰镯流淌着温润的光,但指腹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刀柄冰凉的金属。 昨夜那珠帘后的冰冷一瞥,如同跗骨之蛆。 李渔把玩着那柄“乾坤扇”,扇面混沌的云霭缓缓旋转,映着他眼中跳跃的微光,那是洞悉危机后的锐利与一丝近乎冷酷的玩味。“该上山了,”他“啪”地合拢扇子,声音不高,却斩断了清晨最后一丝慵懒,“去看那场‘祥瑞’大戏,如何开场。” 龙虎山山门,非是寻常门户。 两座千仞石峰如巨灵神将拔地而起,拱卫着一道流光溢彩的巨大牌楼。牌楼非金非玉,材质似玉髓又似星辰碎片,其上铭刻着繁复古老的符文,此刻正流淌着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晕,如同活物呼吸,将整个山门笼罩在一层无形的、沉重如铅汞的力场之中。 这便是龙虎山的护山大阵——“九霄引雷镇岳大阵”的门户显化!肃杀、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仙家意志。 牌楼前,早已排起长龙。各色服饰的修士、世家子弟、甚至一些气度不凡的凡人权贵,皆屏息凝神,等待着查验放行。 数十名身着银边玄黑道袍、气息沉凝的龙虎山高阶弟子分列两侧,目光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他们手中持着非金非木的令牌,令牌上灵光闪烁,不断扫过排队之人。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喧哗声彻底消失,只剩下山风掠过牌楼符文时发出的低沉嗡鸣,以及令牌扫过时细微的“滋滋”声。每一次令牌灵光扫过,被查验者身上若有若无的法力波动便会被映照出来,无所遁形。几个试图隐匿气息或携带违禁之物的人,瞬间被令牌锁定,灵光暴涨如枷锁,当场被面无表情的高阶弟子拖走,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山门,便是风暴的第一道闸口。 崔钰、苏玉娘、李渔三人随着人流缓缓挪动。 越是靠近那牌楼下的力场,苏玉娘腕间的“归藏”镯,星辰光晕便流转得越是急促,一股无形的排斥力从大阵传来,试图侵入她的神魂。她眼神微冷,丹田深处那炭火般的隐痛似乎被引动,但归藏镯温润坚韧的力量瞬间反哺,将那股无形的精神诱导稳稳挡在身外,只在镯身表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般微不可查的星芒。 轮到崔钰三人。 一名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刀的高阶弟子手持令牌,目光扫过。令牌灵光首先落在崔钰身上。青竹剑杖依旧斜倚在他身侧,杖身古朴,龙虎盘踞的纹理在灵光下似乎活了过来,隐隐发出低沉的龙吟虎啸之声。 那灵光触及杖身,竟如同溪流汇入深潭,瞬间被一股沉凝如山、煌煌如雷的磅礴剑意所包容同化,令牌只是微微亮了一下,便归于沉寂,再无异动。 弟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并未多言。 令牌转向苏玉娘。归藏镯星辰流转,温润光华内敛,那试图探查的灵光扫过,仿佛扫过一片亘古寂静的星空,深邃无波,令牌毫无反应。 轮到李渔,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唰”地展开乾坤扇,扇面云海孤峰,气象万千。令牌灵光扫过扇面,那混沌的云霭似乎微微翻涌了一下,便将灵光无声无息地“吞”了进去,令牌只如微风拂过般轻轻一颤。 高阶弟子眉头微皱,令牌在三人身上来回扫了两次,终究没发现任何异常。他挥了挥手,声音冰冷:“过。” 三人踏入牌楼光幕的刹那,一股更为沉重的压力当头罩下,仿佛置身万丈深海。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宏大与虚假的宁静。 真正的龙虎山,展现在眼前。 奇峰罗列,怪石嶙峋。飞瀑流泉自九天垂落,轰鸣如雷,溅起的水雾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虹霓。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雕梁画栋,隐现于苍松翠柏、氤氲云霞之间。仙鹤清唳,灵猿攀援,奇花异草吐纳芬芳,好一派气象万千的仙家洞天福地! 引路的道童口齿伶俐,指点江山,言语间充满了对宗门底蕴的自豪。沿途所见的普通弟子,皆道袍整洁,神色恭谨,步履沉稳,一派名门正派的气象。 然而,在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仙家盛景之下,崔钰手中的青竹剑杖,却开始发出持续不断的、极其低沉而压抑的嗡鸣!那嗡鸣并非来自杖身,而是源自杖内深藏的“守心”剑魄,仿佛一头被锁链禁锢的洪荒凶兽,正对着山体深处某个地方发出愤怒而焦躁的咆哮! 一股庞大、古老、带着蛮荒凶戾气息的邪祟之力,如同沉睡的火山,蛰伏在这片仙山福地的根基深处。它被层层叠叠的阵法、仙家气象完美地伪装、封印着,寻常修士绝难察觉。 但守心剑杖蕴含的山岳龙虎之意,对这等至邪至恶的存在有着本能的排斥与感应。每一次嗡鸣,都像重锤敲在崔钰的心头,提醒着他这仙山之下掩埋的恐怖真相。 苏玉娘腕间的归藏镯星辰光晕流转不息,如同最坚韧的护盾,抵抗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极其隐晦的精神诱导。那诱导并非强行控制,而是如同温水煮蛙,潜移默化地让人放松警惕,心生向往,对眼前的一切美好深信不疑,甚至对即将到来的“祥瑞”产生狂热的期待。归藏镯的清冷星光,便是刺破这迷魂温水的冰针。 李渔的乾坤扇半开半合,扇面云海翻腾,孤峰巍然。他看似在欣赏风景,扇骨玉质温润的触感下,灵识却如同无形的触须,借助扇子的“芥子须弥”之能,谨慎地探向主峰方向。每一次探出,都如同在粘稠的、布满无形蛛网的泥沼中穿行,阻力重重。 客舍区位于半山腰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竹木搭建,清雅别致。安排给三人的是一间独立的小院,名“听松”。院内古松虬劲,松涛阵阵。 甫一踏入小院,苏玉娘便径直走向靠窗的竹榻,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归藏镯的光芒微微内敛,她需要集中精力抵抗那无孔不入的精神侵蚀,同时压制丹田的旧伤。而且自从有了这手镯之后,苏玉娘原本泼辣的性格也收敛了许多。 崔钰则持着青竹剑杖,静静立于院中古松下。剑杖的嗡鸣在此处变得更为清晰急促,杖尖甚至微微指向主峰之巅的方向——那里,一座巨大的、以黑曜石与某种暗金色金属构筑的祭坛轮廓,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散发着不祥的威严。 李渔没有停留。他推开自己那间竹舍的门,反手关上。屋内陈设简单。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目光扫过院外松林,确认无人窥视。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无比专注。 乾坤扇被他双手持握,置于胸前。扇面之上,那混沌的云霭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坍缩!扇骨中青紫霞光大盛,一股玄奥莫测的空间波动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芥子须弥,洞察乾坤! 他的灵识,在乾坤扇的加持下,如同一条无形的、滑溜无比的鱼儿,艰难地穿透客舍区外围的层层禁制与干扰,小心翼翼地向着主峰核心区域——那座祭坛的方向延伸过去。过程凶险万分,如同在布满高压电网的雷区潜行,稍有不慎,便会触发警报,引来雷霆之怒。 灵识的触须艰难地突破了一层又一层粘稠的屏障。主峰核心的景象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扭曲。巨大的祭坛符文闪烁着幽光,无数穿着龙虎山高阶服饰的弟子如同工蚁般在周围忙碌,将一些散发着浓郁血腥和怨气的暗红色晶石嵌入祭坛基座的凹槽............ 就在李渔的灵识即将力竭,准备撤回的瞬间! 轰——!!! 两道无法形容其浩瀚、无法揣度其意志的恐怖意念,如同两颗燃烧的恒星,骤然在主峰祭坛上空的空间深处猛烈碰撞!无形的精神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核心区域! 一道意念,冰冷、死寂、带着九幽最底层的腐朽与贪婪,如同亿万亡魂的哀嚎凝聚而成! 另一道意念,古老、蛮荒、充斥着毁天灭地的狂暴与高高在上的漠然,如同太古星辰崩碎前的咆哮! 它们的交流并非声音,而是直接在规则层面震荡,瞬间灌入李渔强行延伸至此的灵识之中。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神魂! “血河......已成......通道稳固......” “......云君瞳......钥匙......不容有失......” “龙柏成时......血祭......三界归源......” 几个破碎而恐怖的词语片段,如同炸雷般在李渔的识海中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击着他的道心! “噗!”李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震,一口逆血猛地喷在手中的乾坤扇扇面上。扇面云海孤峰的图景一阵剧烈动荡,青紫霞光黯淡下去。他踉跄一步,死死扶住窗棂,才没有栽倒。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凝重! 血河?云君瞳?钥匙?龙柏?血祭?三界归源? 陈抟老祖的警告,山下感知的血怨,此刻这两道恐怖意念交流的碎片......瞬间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阴谋轮廓! 而崔钰的右眼金瞳......显然就是那关键的“钥匙”! 与此同时,院中古松下。 一直闭目压制剑杖嗡鸣的崔钰,身体猛地一僵! 他右眼的瞳孔深处,一点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金芒,如同被强行点燃的火种,不受控制地骤然亮起,那光芒穿透眼皮,在昏暗的松影下划出一道刺目的金线。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崔钰喉间挤出。 他猛地捂住右眼,指缝间竟有丝丝缕缕淡金色的血丝渗出,那金瞳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滚烫的锁链从祭坛方向狠狠拽住,要将他的眼球连同神魂都拖曳过去! 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危机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钥匙! 他就是那把钥匙! 青竹剑杖在他手中发出愤怒到极致的龙吟虎啸,杖身符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玄黄与紫电光芒,死死抵住那股来自祭坛的恐怖吸力与窥视! 松涛声仿佛在瞬间远去。小院内外,一片死寂。 唯有崔钰指缝间渗出的淡金血迹,苏玉娘骤然睁开的、充满惊怒与杀意的眼眸,以及竹舍内李渔扶着窗棂、剧烈喘息时扇面上那刺目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风暴降临前的窒息与恐怖。 山雨,已至眉睫。 第36章 仙人来贺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龙虎山主峰之巅,通天鼓响。 “咚——!咚——!咚——!” 九声鼓鸣,沉重如闷雷滚过天际,震得七十二峰松涛如怒海狂啸。鼓声落定,万籁俱寂,连山风都屏住了呼吸。 唯有缭绕峰顶的香火烟气,浓得化不开,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甜腻与.......不易察觉的血腥锈味。 巨大的黑曜石祭坛,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盘踞在主峰最开阔的“接天台”上。祭坛通体以暗金色符文勾勒,此刻符文正流淌着粘稠的、仿佛活物血液般的暗红光芒,贪婪地汲取着从山体深处、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无形血怨之气。 坛心处,一个深邃的漩涡正在形成,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祥波动。 接天台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 九州各大宗门、世家、散修名宿,皆屏息凝神,仰望祭坛,都想要亲眼目睹这八百年来的独一盛况。 仙乐自云端缥缈传来,祥云瑞兽虚影在空中翩跹飞舞,洒落点点金辉,营造出如梦似幻的仙家盛景。 然而,在这宏大庄严之下,崔钰手中的青竹剑杖,嗡鸣已如濒死凶兽的咆哮,杖尖死死指向祭坛漩涡中心,杖身玄黄与紫电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与无形巨力抗衡。 苏玉娘腕间的归藏镯,星辰光晕流转如瀑,抵抗着空气中越来越强的、试图点燃狂热的精神诱导。 李渔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失血的苍白,乾坤扇紧握,扇面云海翻腾,孤峰却显得异常孤绝。 龙虎山新任宗主赵宣孟,踏着无形的阶梯,一步步走上祭坛最高处。他身着紫金八卦道袍,头戴七星冠,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仙风道骨,气度雍容。甫一站定,目光扫视全场,那眼神深邃平和,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仿佛能洞穿人心。 “诸位同道,诸位道友,”赵宣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带着奇异的安抚与蛊惑之力,“今日,乃我龙虎山新任宗主继位,亦是千年罗天大醮重启之期。天道轮转,盛衰有时。然我辈修士,逆天求索,当有中兴之志,再造乾坤之心!”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敬畏与期待的嗡嗡声。 赵宣孟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然则,中兴道门,再造乾坤,非一人一宗之力可及!今日大典,天佑龙虎,更有上古仙尊,感念苍生,不吝仙驾,降临凡尘,为我九州道门,赐下万世不易之祥瑞!” “上古仙尊?” “降临凡尘?”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万年来,仙人踪迹早已渺茫,成为传说,此刻竟有上古仙尊降临?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炽热无比,死死盯住祭坛上空。 赵宣孟后退一步,深深躬身,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虔诚与激动:“恭迎——上古水神,司掌洪荒,永镇九幽,万劫不灭之尊——康回大神法驾!” 轰!!! 祭坛中心那血怨漩涡猛地向内坍缩,随即爆发出刺目的,如同极北冻原般冰冷的幽蓝光芒! 光芒所及之处,空中飞舞的祥云瑞兽虚影瞬间冻结、崩碎。整个接天台的温度骤降,地面、石栏、甚至修士的衣袍上,都迅速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散发着不祥寒气的幽蓝冰霜。 一道身影,自那幽蓝光芒的中心,缓缓凝聚。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源自太古洪荒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死寂与漠然。 他身形高大,却非魁梧,而是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嶙峋与冰冷。皮肤是深海玄冰般的幽蓝色,布满龟裂的,仿佛干涸河床般的古老纹路。长发如凝固的黑色瀑布,垂至腰际,发梢流淌着幽蓝的冰屑。面容隐藏在幽蓝光晕之后,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颗在绝对零度中燃烧的寒星,冰冷、深邃、不带丝毫情感,俯瞰着下方芸芸众生,如同俯瞰着蝼蚁尘埃。 上古水神,康回!虽只是残神,其威压已非人间修士所能想象。仅仅是存在本身,就让整个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接天台! 方才的喧嚣狂热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无数修士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修为稍弱者,更是双腿一软,直接跪伏在地,连头都无法抬起!那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 “仙…仙人!真的是上古仙人!”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扭曲的嘶喊。这声嘶喊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压抑到极点的狂热! “拜见康回大神!” “天佑九州!仙尊临凡!” “龙虎山万世不朽!” 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冲天而起,无数修士激动得涕泪横流,不顾地上刺骨的寒冰,疯狂叩首。仙路断绝万载,如今竟有活生生的上古大神降临,这无异于在绝望的沙漠中,看到了流淌着琼浆玉液的绿洲! 康回那如同寒星般的眼眸,毫无波澜地扫过下方狂热的人群,仿佛在看一群躁动的蚂蚁。他终于开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深处响起,冰冷、干涩、如同两块万载玄冰在摩擦: “仙路非断,道统可续......”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神魂的寒意,“吾沉眠万载,今感念此界灵机,将复生太古祥瑞——永生龙柏!” 他的目光投向祭坛中心那幽蓝光芒尚未散尽的漩涡。 随着他的注视,漩涡中心,一点扭曲的、蠕动的绿意猛地钻出。 那绿意迅速膨胀、扭曲、变形,如同无数条疯狂生长的,带着吸盘的墨绿色藤蔓纠缠在一起,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暴露在空气中。 它疯狂地吞噬着从祭坛下方抽取的血怨之气,以及康回身上散发出的幽蓝神光,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噜”声。 转瞬间,一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树”出现在祭坛中心。 它没有树叶,只有无数扭曲蠕动的、如同血管般的藤蔓枝桠,枝桠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眼睛般的暗红色瘤状凸起,流淌着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脓液。主干虬结盘绕,树皮如同剥落的人皮,隐约可见其下搏动的、暗红色的光芒。一股混合着浓烈生机与极致腐朽、贪婪与暴戾的恐怖气息,如同瘟疫般弥漫开来! 这便是“永生龙柏”! 一个扭曲、巨大、散发着不祥生命力的奇异造物! 它贪婪地吮吸着祭坛的力量,庞大的形体在幽蓝神光与暗红血怨的包裹中剧烈波动,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崩溃炸裂。 台下狂热的人群被这恐怖诡异的景象震慑,欢呼声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恐惧的抽气。 康回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彻灵魂:“龙柏新生,尚需稳固,凡九州宗门,皆可得一株幼苗,扎根灵脉,泽被苍生。” 赐予幼苗?扎根灵脉?泽被苍生?这诱惑太大!无数修士眼中瞬间又燃起贪婪与渴望的火焰,哪怕这“祥瑞”看起来如此邪异。 就在康回宣称将赐下永生龙柏幼苗,无数修士眼中刚燃起贪婪与渴望之际,他那寒星般的眼眸深处,幽蓝冰芒骤然暴涨! 没有征兆,没有声响。 整个接天台,数万修士,包括崔钰三人,眼前景象瞬间扭曲、崩塌! 再睁眼时,已非人间。 足下是流淌着七彩霞光的祥云,身侧有仙鹤衔芝,瑞兽献舞。呼吸间,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纯净至极的先天灵炁,每一次吐纳,修为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暴涨!举手投足,移山填海只在一念之间!日月星辰仿佛触手可及,天地法则如同掌中纹路般清晰!仙乐缥缈入魂,带来永恒的大自在、大逍遥!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恒的生命与无穷的力量在流淌…… 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醉人!仿佛他们真的已登临九天,位列仙班,享有无尽的寿元与无上的权能!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每一缕神魂都在颤栗! “这便是…仙!”无数灵魂在呐喊。 然而,这极致的美好,如同最甘甜的毒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眼前景象骤然破碎!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 冰冷的寒风、刺鼻的血怨气、脚下坚硬的寒冰、体内那点可怜的真元......所有的真实,如同冰冷的深渊,瞬间将所有人拖拽回来! 那永恒的仙乐、无尽的力量、不朽的生命......如同被硬生生从骨髓里抽走! 巨大的落差,如同从九天云端狠狠砸入九幽泥沼! 无数修士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嘶吼,眼中残留着仙境的余晖,随即被更疯狂、更扭曲的贪婪与渴求彻底吞噬! 那体验太真实,那诱惑太致命! 刚刚触及永恒,却又被无情打回原形,这比从未见过仙境更令人发狂! 康回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一根点燃引信的火柴,适时响起: “然......”康回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更加冰冷刺骨,如同刮骨的寒风,“开启永生龙柏贯通三界,需一钥匙......” 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眸,骤然转向台下某个角落。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瞬间撕裂人群,精准无比地钉在崔钰身上! “钥匙,便在此间,九天云君转世之人——守心坪崔钰!” 轰——! 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本源的恐怖吸力,伴随着康回冰冷的声音,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崔钰死死锁住。 崔钰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右眼瞳孔深处那点纯粹的金芒如同被点燃的火油,不受控制地轰然爆发。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光柱,撕裂空气,带着九天云君的本源气息,狠狠射向祭坛上那扭曲蠕动的永生龙柏。 光柱注入的刹那,剧烈波动的永生龙柏猛地一滞。 主干上那些暗红色的“眼睛”瘤状物骤然亮起,贪婪地汲取着这道金色光柱。龙柏的形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稳固,散发出的不祥生机陡然暴涨。 那贯通天地的恐怖通道气息,变得更加清晰! 康回那冰冷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如同最后的审判,响彻在每一个被震撼到失语的修士灵魂深处: “此子乃是九天云君转世残魂,其青金异色双瞳,即为钥匙......” “杀了他,夺其瞳,献于祭坛......” “龙柏稳固,幼苗自成,仙途......便在眼前,尔等皆可成仙!” 杀了他! 夺其瞳! 仙途便在眼前! 皆可成仙! 这些字,如同无数道惊雷,狠狠劈在接天台数万修士的心头!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疯狂! 贪婪、恐惧、对力量的渴望、对仙途的绝望与此刻陡然出现的“捷径”……种种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如血,带着最原始的贪婪与杀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齐刷刷地,死死地盯住了角落里的崔钰! 仙途的诱惑,足以让最清高的修士化身修罗! 山呼海啸的狂热,瞬间化为择人而噬的杀意狂潮! “杀了他!夺钥匙!” “为了仙途!杀——!” “他是钥匙!他是祭品!” 这已不再是诱惑,而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刚刚体验过“仙”之极乐的修士们,彻底红了眼! 兵刃出鞘声、法术凝聚的灵光、野兽般的嘶吼,瞬间撕裂了仙乐祥云的假象。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最纯粹的恶意,向着崔钰三人所在的角落,疯狂涌来! 青竹剑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龙吟虎啸,玄黄紫电光芒冲天而起! 归藏镯星辰光晕狂闪,三枚古铃发出刺破灵魂的清越颤音! 乾坤扇“唰”地展开,云海翻腾,孤峰如剑,死死护住身前! 崔钰右眼金血流淌,左眼却冰冷如万载寒潭,直视着那高踞祭坛、如同冰雕般的上古凶神。 苏玉娘双刀已然出鞘,刀锋映着她眼中燃烧的、比血更烈的怒火。 李渔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扇骨边缘,青紫霞光吞吐不定。 风暴的中心,三人背靠背,如同怒海狂涛中三块冰冷的礁石,面对着汹涌而来,被“仙途”诱惑彻底点燃的疯狂人潮。 仙人的贺礼,竟是滔天的杀劫! 第37章 惊雷破局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杀意,如沸油泼雪,瞬间炸开! 仙途的诱惑,点燃了人心最深的贪婪与疯狂。无数双赤红的眼,无数柄出鞘的兵刃,裹挟着法术的灵光与野兽般的嘶吼,化作汹涌的狂潮,狠狠扑向角落里的三人! 崔钰、苏玉娘、李渔,背靠而立,如同怒海孤礁。 青竹剑杖嗡鸣如怒龙,守心剑上一点星芒骤然暴涨,玄黄紫电缠绕剑身,吞吐不定,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沉闷的风雷之声,将最先扑近的几名剑修震得吐血倒飞! 剑风过处,空气扭曲,留下焦灼的痕迹。 苏玉娘双刀化作两道凄艳的血虹。归藏镯星辰光晕流转如瀑,三枚古铃发出穿透神魂的急促清鸣,每一次颤音都让扑到近前的敌人动作一滞。刀光随之如毒蛇吐信,刁钻狠辣,精准地切断关节、挑破气海,带起蓬蓬血雨!红裙翻飞,如同浴血的修罗花,所过之处,尽是残肢断刃。 李渔乾坤扇展开,扇面云海怒卷,孤峰擎天! 青紫霞光自扇骨喷薄而出,化作无形的壁障,将漫天袭来的飞剑、符箓、毒砂尽数挡下、吞没。扇影翻飞间,空间仿佛被折叠扭曲,数名扑来的修士莫名其妙地撞在一起,骨断筋折。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隺,每一次扇动,都精准地打乱敌人的围攻节奏,为崔钰和苏玉娘撕开反击的缝隙。 三人配合无间,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杀戮磨盘,将冲入丈许范围内的敌人绞得粉碎。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寒冰,哀嚎声不绝于耳。 然而,敌人太多了! 杀退一波,立刻有更多被“仙途”冲昏头脑的修士悍不畏死地填上。 蚁多咬死象! 更何况这些“蚂蚁”中,不乏气息沉凝、法力雄浑的金丹境高阶修士! 龙虎山的长老、各大宗门的精英,此刻都红了眼,将压箱底的法宝、秘术不要命地砸向三人! 崔钰手中的守心剑格开一柄势大力沉的紫金锤,反手一掌点出,玄黄剑气洞穿一名凝魂境中期修士的护身灵光,将其胸膛炸开。 但右眼传来的剧痛与拉扯感骤然加剧! 祭坛上的康回正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无形的锁链仿佛要将他的眼球生生从眼眶里拽出,青金异色双瞳光芒明灭不定,视野阵阵发黑。 苏玉娘双刀架住三名凝魂境修士的合击,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震得她虎口崩裂,鲜血染红刀柄。归藏镯光芒急促闪烁,星辰之力疯狂涌入体内,勉强顶住压力,但丹田旧伤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剧痛锥心!她闷哼一声,刀势一滞,一道阴毒的剑光趁机刺向她肋下! “小心!”李渔的乾坤扇及时扫至,扇骨边缘青紫霞光暴涨,“铛”地一声将毒剑荡开,扇面云海翻涌,将偷袭者卷入其中,瞬间绞杀。但他自身也被侧面袭来的一道符箓炸雷击中,护身灵光剧烈波动,嘴角再次溢出一丝鲜血。 包围圈在缩小!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山,狠狠压在三人肩头。法力在急速消耗,伤势在累积。崔钰右眼的金血流淌得更急,苏玉娘脸色煞白,李渔持扇的手微微颤抖。守心剑的龙吟、归藏镯的星辉、乾坤扇的云霞,光芒都在敌人的疯狂冲击下开始黯淡。 祭坛之上,康回冰冷的眼眸中毫无波澜,仿佛在欣赏一场困兽之斗。永生龙柏贪婪地汲取着下方杀戮产生的血气与怨念,主干上那些暗红的“眼睛”越发狰狞明亮,形态愈发稳固。 赵宣孟垂手侍立,脸上带着狂热而扭曲的笑意。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缠绕三人的心脏。 难道真要葬身于此,成为这邪神阴谋的祭品? 不甘! 崔钰左眼死死盯着祭坛上那冷漠的凶神,右眼的剧痛与拉扯几乎让他神魂撕裂!守心坪的糙米粥......重建道观的承诺......还有身边这两个生死与共的伙伴......岂能在此终结?! 又或许,早就应该听从醉仙楼轩辕炑的临别之言,或者是那陈抟老祖的劝告。 苏玉娘眼中燃烧着比血更烈的火焰,药王谷的血仇未报,身边这呆子还没重建好他的破道观,她又怎能倒下?! 归藏镯感受到主人沸腾的意志,三枚古铃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 李渔脑海中闪过广陵城馄饨摊上,轩辕炑将金莲子拨入他碗中的画面。 朋友......这龙虎棋局,我李渔还没输! “啊——!!!” 三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屈的怒吼! 就在这生死一线,意志燃烧到极致的刹那! 嗡——!!! 崔钰手中的守心剑、苏玉娘腕间的归藏镯、李渔掌中的乾坤扇,三件陈抟老祖所赠的法器,仿佛被主人决绝的意志与滔天的不甘彻底引燃! 一股沛然莫御、远超人间界限的浩瀚力量,猛然从三件宝物深处苏醒爆发! 守心剑上龙虎盘踞的纹理瞬间活了过来,玄黄光芒暴涨,煌煌如大日初升,杖尖吞吐的紫电不再是细丝,而是化作手臂粗细、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雷龙! 一股沉凝如山、却带着开天辟地般锐意的磅礴剑意冲天而起! 归藏镯星辰光晕不再内敛,而是如同超新星爆发! 无数细小的星辰籽虚影在镯身周围疯狂旋转,凝聚成一片深邃璀璨的微型星域。三枚古铃脱离了镯身,悬浮于苏玉娘头顶,铃身符文亮如炽阳,发出足以涤荡寰宇、镇压万邪的宏大天音! 狂暴的药灵之力与破邪金光被这股浩瀚星力彻底梳理融合,化作纯净磅礴的生命洪流,涌入苏玉娘四肢百骸! 乾坤扇“唰”地一声彻底展开! 扇面那云海孤峰的景象不再是虚影,而是化作了实质。浩渺云气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三人身周十丈,隔绝了外界一切攻击! 孤峰虚影在云海中拔地而起,巍峨耸峙,峰顶那一点微光骤然亮起,竟是一颗真正的星辰投影。青紫霞光不再是霞光,而是化作了切割空间的法则之刃,在扇骨边缘吞吐不定! 三股力量——山岳龙虎的煌煌天威、星辰归藏的浩瀚生机、乾坤风云的玄奥法则——在三人意志的共鸣下,轰然交汇、融合! 轰隆——!!!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以三人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海啸般猛然扩散开去! 首当其冲的数十名扑到近前的修士,无论是淬体、凝魂,还是金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像被投入熔炉的蜡像,瞬间扭曲汽化,连神魂都在那煌煌天威下湮灭! 包围圈被硬生生清空了一大片。 残存的修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修为稍弱的当场爆体而亡,金丹修士也无不口喷鲜血,目露骇然,踉跄后退! 这.......这是什么力量?!已经超出了他们对修为境界的认知,要知道,今日大典的主角,那位龙虎山的新任宗主赵宣孟,不过也才是元婴境后期的修为!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三股力量在崔钰、苏玉娘、李渔体内疯狂奔涌、融合、升华! 他们本就经历了陈抟老祖幻境的极致淬炼,道心剔透坚韧如金刚,此刻在三大仙宝级法器的本源力量灌注下,那层困扰无数修士毕生的境界壁垒——元婴至化神的鸿沟——竟如同薄纸般被瞬间冲破! 嗡!嗡!嗡! 三道无形的气柱自三人天灵盖冲天而起! 崔钰周身玄黄紫电缭绕,守心剑与他融为一体,仿佛化作擎天巨剑的剑柄,整个人散发着斩断一切邪祟迷障的煌煌正气! 苏玉娘被璀璨星域笼罩,归藏古铃悬顶,双刀流淌着纯净的星辉与药灵金光,气息空灵而磅礴,仿佛星辰之主! 李渔置身云海孤峰之间,乾坤扇引动风云法则,青紫霞光在他指间流转,眼神深邃如渊,仿佛执掌一方乾坤! 化神境! 三道属于化神境修士的磅礴气息,如同三座沉寂万古的火山,悍然爆发,直冲九霄! 轰隆隆——!!! 九天之上,原本被康回神力冻结的苍穹,瞬间被这股逆天突破的强横气息搅动! 浓得化不开的铅云以恐怖的速度汇聚、旋转,形成一个覆盖整个接天台的巨大漩涡!漩涡中心,漆黑如墨,毁灭的气息弥漫天地! 天劫! 而且是化神境的三重天劫叠加!其威能,远超寻常! 咔嚓——!!! 第一道天雷,粗逾水缸,并非寻常的银白,而是带着毁灭紫意,如同天神的怒鞭,撕裂苍穹,带着审判万物的恐怖威能,悍然劈落!目标直指刚刚突破、气息不稳的崔钰三人! 然而,就在这道恐怖紫雷即将劈中三人头顶的刹那! 下方,那数万被“仙途”蛊惑、陷入疯狂围攻的修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驳杂而庞大的气息,以及此刻弥漫在接天台的浓烈杀意、怨念、血气,在天道法则的感应下,竟被视为了渡劫者的“助力”与“因果”! 天劫无情,亦至公! 轰——!!! 粗大的紫雷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折,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牵引,竟放弃了直劈崔钰三人,而是化作无数道稍细、却依旧恐怖的紫色电蛇,如同暴雨般,狠狠轰向下方那密密麻麻、气息相连的修士人群! “不——!” “天雷!是天劫!” “逃啊——!” 惊恐绝望的尖叫瞬间取代了狂热的喊杀! 但这天雷,锁定的就是这片区域所有与渡劫者“相关”的气息!如何能逃? 噗嗤!噗嗤!噗嗤! 如同烧红的铁钎插入雪堆! 淬体境、凝魂境的修士,在紫色电蛇触及的瞬间,便化作飞灰!金丹境修士,护身灵光如同纸糊,法宝瞬间焦黑崩裂。 强横的肉身被洞穿、撕裂、碳化! 整个接天台瞬间化作一片雷霆炼狱!焦臭味、血腥味、皮肉烧灼的恶臭弥漫开来! 仅仅第一道天雷的分流轰击,便有上千低阶修士灰飞烟灭!金丹修士也死伤惨重,侥幸未死的无不重伤呕血,道基受损! 祭坛上的赵宣孟脸色剧变,眼中第一次露出骇然!康回那冰冷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似乎没料到这三只蝼蚁竟能引动如此变数,还让他的“柴薪”损失惨重! 崔钰、苏玉娘、李渔三人,身处雷劫中心,反而在第一波雷霆分流中毫发无伤! 他们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看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三人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决绝与一丝劫后余生的明悟。 “好一个借势!”李渔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乾坤扇指向苍穹,“贼老天这雷,劈得妙!” 苏玉娘双刀一震,归藏镯星辉大放,主动牵引着空气中游离的雷霆余威,化作滋养自身的星雷之力,修复着伤势,气息不降反升,“姑奶奶的雷劫,你们也配沾光?拿命来填!” 崔钰手中的守心剑直指祭坛上的康回,右眼金芒刺破血污,左眼青光如电,声音穿透雷霆轰鸣:“再来!” 轰隆隆——!!! 仿佛被三人的挑衅激怒,第二道、第三道......直至第九道天雷,接连不断地撕裂苍穹,带着更加恐怖的紫金光芒,悍然劈落! 每一道天雷落下,绝大部分威能都被天道法则判定,分流轰向下方那庞大的“助力”人群! 整个接天台彻底化作了雷霆的海洋,惨叫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暴之中! 无数修士在绝望中化为飞灰,强如金丹后期的长老,也只能苦苦支撑法宝,在雷海中挣扎,道心濒临崩溃! 而处于真正劫眼中心的崔钰三人,反而压力大减。他们凭借陈抟所赠的仙宝级法器,以及刚刚突破的化神境修为,引导、化解、甚至汲取着那穿透“人墙”削弱后、残余的雷霆之力! 守心剑引雷淬体,玄黄紫电愈发精纯! 归藏镯吸纳星雷,镯身星辰流转不息,古铃道音愈发宏大! 乾坤扇搅动风云,将雷霆之力纳入扇面云海孤峰,淬炼法则! 三人气息在雷劫的洗礼下,非但没有萎靡,反而越发凝实、厚重、深不可测! 这场由远古大神康回亲手点燃贪婪之火,由数万修士共同促成的化神天劫,竟成了崔钰三人绝境反击、淬炼己身的最大助力! 仙人的贺礼是杀劫? 那便以这漫天惊雷,回敬这满座“宾客”! 雷光映照着祭坛上康回那愈发冰冷的幽蓝身影,也照亮了崔钰三人眼中燃烧的不屈战意。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第38章 三界洞开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九重天劫的最后一缕紫电余威尚未在焦黑冒烟的接天台上彻底消散,那股令人窒息的煌煌天威仍在空气中隐隐震颤。 崔钰、苏玉娘、李渔三人周身光华流转,化神初境的磅礴气息如同三座新生的火山,带着劫后余烬的滚烫与锐利,死死锁定了祭坛之巅那幽蓝的恐怖身影。 短暂的死寂,是杀戮风暴再次降临前的短暂喘息。 下方,侥幸在天劫紫雷分流轰击下残存的修士,不足原先三成。焦尸遍地,断肢残骸冒着青烟,浓烈的焦臭与血腥味混杂着龙柏散发的腐朽恶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幸存者无不带伤,眼中残留着对天威的极致恐惧,但更多的,却是被“仙途”诱惑灼烧得近乎疯狂的贪婪! 他们如同受伤的狼群,喘息着,舔舐着伤口,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坛下那三个气息暴涨的身影——钥匙!成仙的钥匙!只要杀了他,夺了他的眼睛! “杀……钥匙!夺仙途!”一个半边脸被雷火燎得焦黑、气息萎靡的金丹修士嘶哑地低吼,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杀——!” 残存的修士,爆发出远比之前更加绝望、更加歇斯底里的狂吼。他们不再顾忌什么阵型法术,如同彻底癫狂的兽群,燃烧着最后的精血,裹挟着法宝残片和自身残破的躯体,再一次疯狂地扑向崔钰三人!这一次,他们眼中只有场中那个有着青金双瞳的男人! 杀意如实质的浪潮,拍岸而来! “找死!”苏玉娘眼中血火未熄,反而因突破而燃得更烈。她双刀一振,归藏镯星辰光晕流转,三枚古铃发出急促清越的颤音。 刀光如匹练,带着化神境引动的天地灵力,悍然斩出!血虹过处,数名扑在最前的凝魂修士如同朽木般被撕裂,残肢断臂混合着法宝碎片四散飞溅! 李渔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乾坤扇“唰”地展开,扇面云海怒涛翻涌,孤峰擎天之势更甚! 青紫霞光自扇骨喷薄,化作无形的空间壁垒。他手腕急抖,扇面光影重重叠叠,空间在他扇下仿佛被揉皱折叠,数名从刁钻角度袭来的金丹境修士怪叫着撞在一起,骨裂声清晰可闻,随即被扇影边缘吞吐的法则之刃绞成血雾! 崔钰立于两人中央,守心剑斜指地面。剑身玄黄紫电缭绕,发出低沉而愤怒的龙吟虎啸。 他右眼金芒吞吐不定,视野被剧痛和那来自祭坛的恐怖吸力撕扯得阵阵模糊,左眼却冰冷如万载寒潭,死死盯着祭坛上的康回。 他并未立刻出手,守心剑点地,一股沉凝如山岳的剑意场域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去,但凡冲入此范围的敌人,动作无不迟滞,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沼,随即被苏玉娘和李渔的刀光扇影收割。 三人如同一个高速旋转,配合无间的杀戮核心,在癫狂的人潮中硬生生撕开一片血色空地。 化神境的力量远超金丹,每一次出手都引动天地灵气共鸣,带起风雷之声。守心剑引动地脉之力,厚重磅礴;归藏镯沟通星力,空灵锐利;乾坤扇操控风云,变幻莫测。 残存的修士数量虽多,但在绝对的力量层次碾压下,如同扑火的飞蛾,成片倒下。 然而,这惨烈的景象,却让祭坛之上的康回,那如同寒星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幽光。 下方修士死亡时逸散的血气、神魂崩溃时的怨念、绝望与疯狂交织的情绪之力......所有这一切,都被那巨大的永生龙柏贪婪地吸吮着。主干上那些暗红的“眼睛”瘤状物鼓胀跳动,流淌的脓液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不祥生机。 整株龙柏的形态,在吸收了海量的负面能量后,竟隐隐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固”感。那贯通三界的通道气息,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正在缓缓张开。 “还不够......”康回那冰冷干涩的声音,如同两块万载玄冰在摩擦,直接在所有人灵魂深处响起。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喊杀与哀嚎。 “蝼蚁的血魂,终是污浊。钥匙......唯有纯净的云君本源,方能彻底点燃通道,接引吾之真身,贯通三界!” 话音未落,他那双寒星眼眸骤然锁定了下方激战中的崔钰! 一股远比之前纯粹凝练,带着九幽最深寒意的恐怖神念,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跨越空间,无视了李渔乾坤扇布下的重重空间壁障,无视了苏玉娘归藏镯涤荡的星辉守护,更无视了崔钰守心剑煌煌的护体剑气,精准无比地、带着绝对的意志,狠狠刺向崔钰的眉心识海!目标直指其神魂深处潜藏的九天云君本源,尤其是那枚作为核心的右眼金瞳! 这一击,不再是之前的威压与吸扯,而是上古水神残念的实质攻击。带着冻结神魂、湮灭意识的绝对力量! “师兄——!!!” 苏玉娘离崔钰最近。 在康回神念锁定的刹那,她心中警兆已如火山爆发!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恐惧,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沉沦于永恒的黑暗与死寂。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归藏镯上的星辰光晕瞬间亮到极致,三枚古铃脱离镯身,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悲鸣的尖啸。无数细小的星辰籽虚影在她身前疯狂旋转,凝聚成一面厚实的星辰光盾。同时,她体内刚刚突破化神、尚未完全稳固的磅礴药灵之力混合着天乙贵人命格的破邪金光,毫无保留地轰然爆发,整个人化作一道燃烧的星虹,决绝无比地横移一步,挡在了崔钰身前!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穿刺声。 那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绝对神威的冰寒神念,狠狠撞在了苏玉娘倾尽全力布下的星辰光盾上! 咔嚓! 仅仅支撑了不到一息,由星辰籽本源虚影凝聚的光盾便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轰然破碎! 三枚悲鸣的古铃光芒黯淡,倒飞而回,狠狠撞在苏玉娘胸前! 那道被削弱了大半、却依旧恐怖的寒冰神念,余势不减,如同毒蛇,狠狠贯入苏玉娘挡在崔钰身前的身体! “呃啊——!”苏玉娘如遭万载玄冰透体,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红裙猛地向后激荡,口中喷出的鲜血不再是鲜红,而是带着丝丝诡异的冰蓝色,在空中凝成冰渣!她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狠狠撞向身后的崔钰。 归藏镯上,一道清晰的裂痕蔓延开来,星辰光晕明灭不定,镯身温度骤降,几乎要将她的手腕冻裂。 丹田处,那如同炭火灼烧的旧伤瞬间被这股极寒神力引爆,如同无数冰针在里面疯狂搅动! 她眼前一黑,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剧痛。 “师妹!” 崔钰目眦欲裂! 守心剑感应到主人滔天的愤怒与悲恸,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龙吟,玄黄紫电狂涌,将身周数名趁机扑上的修士瞬间汽化! 他一把揽住苏玉娘向后倒飞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刺骨冰凉,那冰蓝色的血迹染红了他的道袍前襟,触目惊心! 就在苏玉娘为崔钰挡下致命一击的同一刹那! 另一道更加隐蔽、更加阴毒的神念攻击,如同跗骨之蛆,从侧面悄然袭向正全力操控乾坤扇、试图稳固苏玉娘身周空间的李渔! 这道神念并非直接攻击神魂,而是带着一种污秽腐朽,能侵蚀万物的九幽浊气。 李渔心神也被苏玉娘的重伤所牵动,乾坤扇的防御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迟滞! 嗤——! 那道污秽神念如同毒蛇的涎液,精准地擦过乾坤扇展开的扇面边缘! 扇面上那原本浩渺纯净,气象万千的云海孤峰图景,瞬间被污染。一小片区域如同被泼上了浓稠的墨汁,污浊的黑色迅速晕染开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疯狂侵蚀着扇面蕴含的乾坤法则之力。青紫霞光顿时黯淡,扇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李渔如遭重击,闷哼一声,持扇的手剧烈颤抖,指缝间渗出鲜血,脸色惨白如金纸! “康回——!!!” 崔钰的怒吼如同受伤的孤狼,撕心裂肺,穿透了整个接天台的杀声与雷霆余音! 他看着怀中气息微弱、身体冰冷僵硬的苏玉娘,看着李渔手中那被污损,灵光黯淡的乾坤扇,看着周围依旧疯狂扑来的敌人,看着祭坛上那冷漠俯视,如同冰雕般的幽蓝身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戾与决绝,混合着守心坪道法特有的清冷守持,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不能再被动挨打! 不能再让伙伴为自己承受伤害! 守心! 守的不仅是自身道心,更是要守住身边之人!守住这方天地不被邪魔践踏! 他左手依旧紧紧揽住苏玉娘,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右手猛地将青守心剑狠狠插入脚下焦黑龟裂的地面! “守心坪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弟子崔钰,恭请‘九霄引雷镇魔诛邪大阵’!” 第39章 诛邪大阵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随着他这声决绝的嘶吼,他空出的左手五指如穿花蝴蝶般急速变幻,掐动一个古老而繁复的印诀! 指尖每一次划动,都带起一缕淡金色的,蕴含着守心坪道统本源气息的血线——那是他强行逼出的心头精血! 同时,他怀中那枚一直贴身珍藏,是师父青崖道人亲手交予给自己,非到山穷水尽生死关头绝不可动用的青玉腰牌,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 嗡——! 一股苍茫古老,带着无尽雷霆威压与破灭邪祟决绝意志的恐怖气息,以崔钰插入地面的守心剑为中心,轰然爆发! 无数道由纯粹金色雷霆之力构成的符篆,如同拥有生命般,从守心剑插入的地面疯狂涌出。 这些符篆每一个都复杂无比,蕴含着引动九天罡雷,镇封邪魔外道的无上伟力。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瞬间勾勒出一个覆盖方圆十丈的巨大阵图! 阵图的核心,正是崔钰和那把守心剑! 杖身内融合的守心古剑剑魄发出震彻天地的龙吟,与符篆大阵完美共鸣,杖首那点星芒暴涨,化作阵眼! 轰隆隆——! 刚刚散去的劫云仿佛受到了最强烈的召唤,九天之上再次传来沉闷得令人心脏停跳的雷鸣。无数细密的紫色电蛇在重新汇聚的铅云中疯狂窜动,毁灭的气息比之前的天劫更加纯粹、更加暴烈。 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不再是渡劫者,而是被大阵牢牢锁定的——邪祟! 金色的雷霆符篆光幕瞬间升起,将崔钰和重伤的苏玉娘,以及踉跄退至身侧的李渔牢牢护在其中! 光幕之外,狂暴的天地灵气被大阵疯狂抽取,化作金色的雷光在符篆间流转不息,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雷霆堡垒。 几个收势不及撞在光幕上的修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刺目的金光中化为飞灰! “禁忌雷阵?!”祭坛上,一直冷眼旁观的赵宣孟脸色终于剧变,失声惊呼。他显然认得这传说中与龙虎山护山大阵同源、却更为古老暴烈的诛邪之阵! 康回那寒星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那眼神中,不再是纯粹的漠然,而是带上了一丝......贪婪?以及被蝼蚁挑衅的冰冷怒意? “区区人间残阵,也敢阻神?”康回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极淡的嘲弄。他缓缓抬起了那只如同深海玄冰雕琢而成的手掌,五指箕张,对着下方被金色雷阵守护的三人,尤其是阵眼中的崔钰,虚虚一抓! “云君瞳钥,此时不归,更待何时?归来!” 这一抓,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崔钰血脉与神魂最深处,那沉睡的,属于九天云君的本源烙印! “呃啊啊啊——!!!” 崔钰的嘶吼瞬间变成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咆哮! 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 尤其是右眼那枚金色的瞳孔,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的铜块,瞬间变得滚烫灼热,发出刺目的金光! 眼球内部的血管神经,乃至更深层的,与九天星辰本源相连的烙印,都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太古洪荒的恐怖意志强行点燃,抽离! 守心剑在阵眼中疯狂嗡鸣,试图以煌煌天威斩断这无形的锁链。九霄引雷镇魔大阵的金色雷光也感应到主人遭受的恐怖侵袭,符篆光芒暴涨,无数细密的金色雷蛇试图顺着那股无形的神念反噬而上! 然而,康回的神念,本质太高! 那是来自上古水神、执掌洪荒权柄的意志。守心剑的煌煌正气,禁忌雷阵的诛邪之力,可以对抗,可以削弱,却无法在本质上将其彻底斩断! 崔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他死死捂住右眼,指缝间不再是淡金血丝,而是汩汩涌出如同融化的金汁般的粘稠血液。那血液流淌过他的脸颊,滴落在焦黑的地面,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右眼的视野彻底被一片纯粹到极致的,带着撕裂灵魂痛楚的金色光芒所充斥。 “不可能!”崔钰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左眼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布满了血丝,青芒几乎要燃烧起来。他疯狂地催动守心坪道心,试图守住最后一丝清明,守住那即将被彻底点燃抽离的云君本源。栖云观青崖师父枯寂的身影,守心坪厨房里单手颠锅的苏玉娘,轩辕炑赠酒时的叮嘱......无数画面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疯狂闪过。 “师兄!撑住!”身后,苏玉娘虚弱却无比焦急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归藏镯艰难地亮起微弱的星辉,试图帮他分担一丝痛苦。 李渔也强撑着,将仅余的灵力注入被污损的乾坤扇,扇面云海翻腾,孤峰竭力绽放微光,试图干扰那无形的神念锁链。 但这一切,在绝对的神力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康回那冰冷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锤,一次次狠狠砸在崔钰濒临崩溃的神魂壁垒上。 “云君瞳钥,归位!” 伴随着这声如同太古神谕般的冰冷宣告,康回虚抓的五指猛地向内一合! 噗嗤——!!! 崔钰的右眼,那枚纯粹的金色瞳孔,再也无法承受这内外交加的恐怖压力,如同被强行撑爆的熔炉! 一道凝练到无法形容、纯粹到令人心悸的炽烈金光,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狂龙,带着崔钰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从他的右眼眶中爆射而出! 这道金光,不再是之前被引动时的光柱,而是凝练如实质的金色神矛。它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九霄引雷大阵的金色雷光,带着九天云君本源的无上气息,如同被最精准的导航锁定,瞬间跨越了整个接天台的空间,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狠狠贯入了祭坛中心,那株扭曲蠕动、散发着无尽贪婪与不祥的永生龙柏的核心! 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接天台上所有的喊杀声、惨叫声、法宝轰鸣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永生龙柏那虬结盘绕的主干上,所有暗红色的“眼睛”瘤状物,在金光贯入核心的刹那,骤然亮到了极致! 粘稠的脓液停止了流淌,整株庞大诡异的龙柏,如同被瞬间注入了无穷的生命与......神性! 它猛地停止了所有蠕动,形态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固”和“清晰”。主干上剥落的人皮般的树皮下方,暗红色的搏动光芒化作了纯粹的金色,如同流淌的熔岩。 一股无法形容的、贯通了亘古洪荒与无尽未来的恐怖气息,从龙柏的核心轰然爆发。 嗡——!!! 一道直径超过百丈、无法用语言描述其色彩的光柱,自永生龙柏的核心冲天而起! 它上端,撕裂了龙虎山上空重新汇聚的厚重劫云,撕裂了苍穹,直抵那早已破碎,只剩下法则乱流和废墟残骸的九重天界! 光柱所过之处,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裂,露出其后混乱的时空乱流和星辰碎片。隐约可见天界废墟中崩塌的仙宫玉宇,断裂的星河残骸。 它下端,贯穿了坚实无比、布满禁制的龙虎山地脉,贯穿了厚重的大地岩层,如同烧红的铁钎插入黄油,势不可挡地刺入了九幽最深处! 那是一片粘稠污秽,翻腾着无尽血海与怨魂哀嚎的黑暗魔域。柱所及,血海沸腾,无数扭曲的魔影在纯金光柱的照耀下发出凄厉的尖啸,灰飞烟灭! 而人间龙虎山,正是这道通天彻地的恐怖光柱贯穿的节点! 光柱散发的威压,超越了凡尘所能承受的极限。接天台上所有残存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在这股贯通三界的无上伟力面前,如同尘埃般被狠狠压倒在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七窍流血! 赵宣孟更是首当其冲,噗通一声跪倒在祭坛边缘,脸上充满了狂热与极致的恐惧! 崔钰和苏玉娘李渔三人,被笼罩在九霄引雷大阵的金色雷光之中,虽然未被直接压垮,但也如同怒海中的扁舟,苦苦支撑。崔钰右眼已成一个流淌着金色血液的恐怖窟窿,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仅凭一股不屈的意志死死撑着。苏玉娘和李渔更是面如金纸,伤势在光柱的威压下不断加重。 光柱贯通天地的瞬间,整个九州大陆,所有拥有灵脉的修仙宗门上空,无论白昼黑夜,无论晴空万里还是乌云密布,都同时出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异象! 天穹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一道扭曲蠕动的,缩小了无数倍的永生龙柏虚影,如同噩梦的种子,带着贯通天地的光柱气息,缓缓垂落。这些虚影精准地扎根在各大宗门的灵脉核心之上! 东海蓬莱仙岛御剑宗万剑峰顶,一株缠绕着血色荆棘的龙柏虚影垂落,瞬间吸干了峰顶灵泉,无数飞剑哀鸣坠地! 南海普陀山紫竹林,祥和佛光被污秽的墨绿藤蔓虚影侵蚀,梵唱化作凄厉鬼哭! 北境寒疆万年冰魄核心处,一株散发着腐败热气的龙柏虚影扎根,坚冰迅速融化污浊...... 昆仑、蜀山......九州有名有姓的仙山福地,无一幸免! “通道已成。”康回那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告末日的丧钟,响彻在龙虎山接天台每一个被压制的灵魂深处,也仿佛通过那贯通的光柱,回荡在九州每一个被龙柏投影笼罩的角落。 他那由幽蓝冰晶构成的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绝非人类所能理解的、冰冷到极致的笑容。 “游戏......开始。” 随着他话音落下,贯通三界的巨大光柱猛地一颤! 上端的天界废墟中,无数法则乱流和破碎的星辰残骸如同被无形巨口吸吮,化作洪流顺着光柱倾泻而下。下端的九幽魔域深处,粘稠污秽的血海浊气混合着最精纯的魔元,如同黑色的逆流,沿着光柱汹涌而上。而人间龙虎山,正是这两股毁灭性洪流交汇碰撞融合的熔炉! 光柱的颜色瞬间变得混沌而狂暴! 一股足以将化神修士都瞬间碾成齑粉的恐怖能量风暴,以永生龙柏为核心,轰然爆发开来,席卷向整个接天台! 首当其冲的,便是被九霄引雷大阵护住的崔钰三人! 金色雷霆符篆构成的光幕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闪烁,裂痕蔓延! “咳咳......这......这就是‘神’?” 崔钰捂住血流如注的右眼窟窿,声音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他透过阵幕裂痕,死死盯着光柱中那幽蓝的身影,“引动云君瞳钥......贯通三界......以苍生为食粮......陈抟老祖说得对,九天之上,早已无仙!” 苏玉娘呕出一口带着冰渣的血沫,归藏镯的光芒艰难地试图修复她脏腑的冻伤,她眼神如淬毒的刀锋:“狗屁的神仙!不过是个......披着神皮的......远古凶物!若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何须设下这等阴毒棋局,诱骗万灵血祭?” 她喘息着,话语却斩钉截铁。 李渔脸色惨白,乾坤扇上的污浊正与残留的法则之力激烈对抗,发出滋滋声响。他盯着那贯通天地的毁灭光柱,眼神锐利如解剖的刀:“他不是神,否则何须寄生龙柏,借云君瞳钥之力?他更像......一道被封印了万古,急需庞大能量恢复的凶神残魂!”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神仙?呵......不过是力量层次更高的掠夺者罢了!这‘神’,今日便斩给你看!” 真正的灭顶之灾,降临! 第40章 永生龙柏的恩赐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康回冰冷的声音如同太古神谕,宣告着通道的贯通,也宣告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那贯通三界、撕裂苍穹与九幽的恐怖光柱,在“游戏开始”四字落下的刹那,猛地一颤! 场中残存的修士,无论是侥幸在天劫下活命的金丹长老,还是修为更低却因贪婪而滞留在接天台的修士,在这股超越凡尘承受极限的能量风暴冲击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然而,预想中的灰飞烟灭并未立刻降临。 那混沌狂暴的能量风暴,如同最霸道的催化剂,蛮横地灌入这些幸存者的体内! “我的修为......在涨!在暴涨!!”一个半边脸焦黑、气息原本萎靡的金丹初期修士,猛地挺直了身体,发出狂喜而扭曲的嘶吼。他干涸的丹田气海如同久旱逢甘霖,被狂暴的能量瞬间填满撑开! 金丹疯狂旋转膨胀,表面裂开道道缝隙,一股远胜之前的气息轰然爆发——金丹中期!而且还在攀升! “咔嚓!”骨头爆响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凝魂境后期的修士,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皮肤下青筋如蚯蚓般暴凸,眼中血丝密布,充满了痛苦与狂喜。他体内凝滞的魂魄之力被强行催化、凝聚、压缩,一股微弱却真实无比的元婴气息雏形,竟在他头顶隐隐浮现! “力量!无穷的力量!”一个被天雷余波震伤内脏,几乎垂死的淬体境修士,此刻竟猛地从血泊中站起,周身肌肉贲张,皮肤闪烁着不正常的金属光泽,狂暴的气息节节攀升,瞬间冲破凝魂壁垒! 一时间,接天台上哀嚎与狂喜的嘶吼混杂一片。残存的修士,如同被强行注入了狂暴药剂的傀儡,修为境界在异界能量的野蛮灌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提升!金丹初期者气息暴涨至中期、后期,甚至逼近元婴门槛!凝魂境者强行凝结金丹雏形!淬体境者一步登天踏入凝魂境!整个接天台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造神”熔炉,制造出一批批气息狂暴,根基虚浮,眼神被力量与贪婪彻底烧红的伪强者! 这股由异界能量催生出的恐怖力量浪潮,瞬间锁定了风暴中心唯一的“异数”——被九霄引雷大阵守护的崔钰三人! “杀了他们,仙途永在!”一个刚刚强行突破到金丹后期的修士,双眼赤红如血,状若疯魔,嘶吼着祭出一柄燃烧着黑焰的巨斧,裹挟着远超自身极限的狂暴灵力,狠狠劈向摇摇欲坠的雷霆光幕! “成仙!仙缘是我们的!”另一个头顶浮现模糊元婴虚影的修士,双手结印,一道由九幽魔气与天界残力混合而成的污秽光柱,带着腐蚀空间的嗤嗤声,轰向大阵! 数十道,上百道攻击! 来自数十个气息暴涨、境界虚浮却力量狂暴的修士! 这些攻击不再是之前的杂乱无章,而是在异界能量加持下,带着毁灭性的威能,如同决堤的狂潮,狠狠撞在九霄引雷镇魔大阵形成的金色雷霆堡垒之上! 轰!轰!轰!轰——!!! 密集的爆炸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金色的雷霆光幕剧烈地扭曲闪烁,无数符篆在狂暴的冲击下明灭不定,发出刺耳的哀鸣。蛛网般的裂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玄黄紫电疯狂流转试图修补,却杯水车薪。 阵眼之中,守心剑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剑尖那点星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而承受这一切反噬的核心——崔钰! “噗——!” 一大口金色血液狂喷而出,他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反复蹂躏。右眼那个被强行抽离本源形成的恐怖血窟窿,此刻不再是流淌金血,而是如同破裂的泉眼,粘稠的金色浆液混合着丝丝缕缕的神魂本源气息,汩汩涌出。七窍之中,鲜血如同小溪般蜿蜒而下,染红了他惨白如纸的下颌和衣襟。 康回那冰冷的神力禁锢不仅没有因通道开启而减弱,反而如同烧红的铁链,更深地勒入他的血肉与神魂。永生龙柏与他右眼本源的联系,就是一条无形的能量通道,此刻正疯狂地汲取着他残存的生命力与神魂之力,去维系那贯通三界的庞大消耗,去滋养那株贪婪之树! 神魂欲裂! 崔钰的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小舟,随时可能彻底粉碎。守心坪的糙米粥、栖云观的废墟、青崖师父枯寂的身影......这些支撑他的画面变得模糊破碎。剧痛淹没了感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撕裂感和冰冷死寂的绝望。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神魂如同琉璃般寸寸碎裂的细微声响。 “呃…呃啊……”他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嘶哑气音,身体被无形的枷锁死死钉在原地,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想要毁掉那株该死的龙柏?这念头如同天方夜谭。意识在剧痛和抽离中沉沦,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正一点点将他吞噬。 “师兄——!!!”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嘶喊,如同泣血的凤凰哀鸣,刺破了狂暴的能量轰鸣和敌人疯狂的攻击声浪。 是苏玉娘! 她眼睁睁看着崔钰在眼前遭受非人的折磨,看着他七窍流血,看着他神魂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下去,看着他手中象征道心与守护的守心剑光芒黯淡欲灭......那个总是沉默持守,救过她一命的崔无忧,那个在幻境中为她斩断心魔因果的师兄,此刻正在她眼前走向彻底的毁灭! 一股前所未有的,焚尽八荒的悲恸与愤怒,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她胸中轰然爆发。这股情绪是如此猛烈,瞬间冲垮了她苦苦压制的最后防线。 嗡——! 丹田深处,那如同炭火灼烧,因康回神念攻击而濒临崩溃的旧伤,在这一刻,被这滔天的悲愤彻底引爆! “噗!”苏玉娘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这血不再是带着冰蓝的寒意,而是滚烫的,燃烧着金色光点的赤红。她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彻底炸开了。 但痛苦并未让她倒下,反而点燃了她眼中比星辰更璀璨,比太阳更灼烈的光芒! “崔无忧!活下去——!!!” 这声嘶喊,是她最后的执念,是她燃尽一切的决绝! 她不再压制,不再顾忌! 天乙贵人命格那与生俱来,却因太过霸道而一直被归藏镯锁住的破邪金光,被她彻底解放!一道纯粹到极致,带着煌煌天威,涤荡一切邪祟污秽的金色光柱,猛地从她天灵盖冲天而起! 同时,她体内流淌的药王谷天生药脉之力,那磅礴的生命本源,也被她毫无保留地燃烧献祭!不是为了疗伤,而是为了化作最炽烈的燃料,点燃那破邪金光!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撕裂康回那冰冷的神力禁锢! 苏玉娘的目光,决绝地落在了自己腕间那串温润的归藏镯上。星辰籽熔铸,护心脉,定神魂......陈抟老祖的话言犹在耳。 “碎了它吧......”一个平静到可怕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第41章 再见,崔无忧!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没有半分犹豫! 她染血的左手猛地抓住右腕的归藏镯,体内所有燃烧的力量——破邪金光、药脉本源、甚至她燃烧的生命之火,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保留地狠狠灌注进去! 咔嚓——!!! 一声清脆却又仿佛响彻寰宇的碎裂声! 归藏镯,这件陈抟老祖以无上手段重铸的仙宝级法器,在主人玉石俱焚的意志和狂暴力量的灌注下,再也无法承受! 镯身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三枚符文古铃发出最后一声高亢到刺穿灵魂的悲鸣! 紧接着,轰然爆碎! 无数细小的星辰籽本源碎片,如同被禁锢了万古的星辰,终于挣脱了束缚! 它们并未四散飞溅,而是在苏玉娘燃烧一切的意志引导下,在破邪金光的裹挟下,化作一道由亿万璀璨星辰碎片组成的,无坚不摧的破灭洪流。 这是星辰籽本源最后的绝唱,是苏玉娘以生命点燃的终极破邪之力! 嗡——!!! 这道由破邪金光、燃烧的药脉生命、以及粉碎的星辰籽本源构成的毁灭洪流,带着一股玉石俱焚,斩断一切的决绝意志,狠狠撞向康回神力禁锢崔钰的无形枷锁,尤其是斩向崔钰与永生龙柏之间那条无形的,抽取本源的能量连接点! 嗤啦——!!! 仿佛布帛被最锋利的刀刃撕裂! 康回那冰冷死寂,坚不可摧的神力禁锢,在这股凝聚了天乙命格、药王血脉、星辰本源以及苏玉娘全部生命与意志的终极一击下,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禁锢崔钰的力量,出现了一刹那的松动! 就在这千分之一瞬的松动出现的刹那! 苏玉娘动了! 她整个人化作了一道光! 一道燃烧着生命之火,流淌着星辰之泪,缠绕着破邪金光,裹挟着草木药香的决绝刀光! 没有招式,没有技巧,只有倾尽所有,一往无前的意志! 红裙在狂暴的能量风暴中猎猎作响,如同浴火凤凰最后的华羽。双刀早已脱手,此刻她自身,便是最锋利的刀锋! 目标——永生龙柏主干上,那个由崔钰右眼本源金光贯入形成的核心连接点! 也是崔钰与这株邪树之间那致命联系的能量枢纽! “给我——断!!!” 她的意志,化作最后无声的呐喊。 轰——!!! 燃烧着一切的刀光,狠狠斩中了那搏动着金色与暗红光芒的邪恶  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永生龙柏那庞大扭曲的身躯,猛地一僵! 主干上所有暗红的“眼睛”瘤状物瞬间爆凸,流淌的脓液停滞。整株邪树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属被强行扭曲断裂的**! 贯通天地的混沌光柱,剧烈地波动闪烁了一下! 那疯狂抽取崔钰残存神魂与生命力,以及倒灌人间冲击修士的能量流,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巨蟒,猛地一滞! 成功了?!哪怕只有一瞬?! 祭坛之上,一直如同冰雕般冷漠俯视的康回,那寒星般的眼眸第一次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幽蓝冰晶构成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惊愕的涟漪。他伸出虚抓向崔钰方向的手掌,五指猛地向内一收! “蝼蚁……安敢!” 冰冷的神念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如同亿万根冰锥,狠狠刺向那道燃烧的刀光! 然而,一切都晚了。 苏玉娘斩出那一刀,耗尽了一切。当刀光命中连接点的瞬间,她燃烧的躯体也抵达了极限。 归藏镯彻底粉碎的星辰之力在爆发后开始消散,燃烧的药脉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破邪金光也达到了璀璨的顶点。 康回那含怒的反噬神念,如同灭世的寒潮,瞬间追上了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在那道燃烧着生命、星辰、金光与药香的刀光斩中连接点,光芒最盛的那一刻—— 她的身体,从指尖开始,如同最精美的琉璃被无形的巨力击中,无声无息地寸寸碎裂分解。 先是握刀的手,化作点点晶莹的,混合着星辰碎屑与金色光点的尘埃飘散。然后是手臂、肩膀、身躯......那身如烈焰的红裙,如同燃尽的灰蝶,片片飞散。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崔钰方向的脸庞,在湮灭的前一瞬,沾血的唇边似乎想要努力弯起一个弧度,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释然和深不见底的眷恋。 “崔无忧......下辈子......记得......” 无声的唇语,消散在狂暴的风中。 紧接着,璀璨的光芒猛地向内坍缩,随即化作亿万点细碎如同星沙般的晶莹光点,混合着淡淡的属于药王谷草木的清香,猛地向四周迸射开来! 如同星辰的葬礼,盛大璀璨却又短暂,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凄美。 光点如同逆飞的流星雨,在混沌狂暴的接天台上空划过最后凄美的轨迹,随即被能量风暴彻底吞噬湮灭,归于虚无。 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唯有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固执地弥散在充满血腥,焦臭与魔气的毁灭风暴中,成为她存在过的最后印记。 “不——!!!” 一声如同濒死孤狼般凄厉绝望的咆哮,猛地从崔钰喉咙深处炸裂开来! 这声咆哮,压过了接天台上所有的能量轰鸣与敌人疯狂的嘶吼! 就在苏玉娘的身体彻底湮灭,化作星尘消散的瞬间,就在康回反噬的神念即将及体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如同沉寂了亿万年的火山,在崔钰彻底破碎的神魂深渊最底部,轰然爆发! 那不是来自九天云君残留的本源。 那力量,至纯至净,带着守心坪山风的凛冽,带着糙米粥的温热,带着青崖道人枯寂身影中的守持,带着重建道观的执念,带着对身边之人最深沉、最本能的守护意志! 这股力量,源自他破碎道心最深处的不屈,源自他名字里的“钰”——如石之坚,如玉之润!源自苏玉娘以生命为代价,斩向枷锁的那一刀点燃的......最后薪火! “守心——!!!” 崔钰的左眼,那原本因剧痛和虚弱而黯淡的青芒,在这一刻,亮得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纯粹凝练,洞穿一切虚妄! 被康回神力禁锢,几乎要彻底熄灭的守心剑,仿佛感应到了主人道心深处这股沛然莫御的守持之力,猛地发出一声穿云裂石,龙吟虎啸般的震天剑鸣! 嗡——锵!!! 黯淡的剑身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煌煌神光! 玄黄之气厚重如大地,紫色雷霆狂暴如天罚!两种力量完美交融,不再是之前的外放剑意,而是彻底内敛,凝聚于剑刃之上,形成一股斩断一切枷锁,守护心中所念的绝对意志! 嗤——! 缠绕在崔钰身上,勒入神魂的冰冷神力枷锁,在这股由内而外爆发的守心剑意冲击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冰雪,发出刺耳的消融声! 虽然未能彻底斩断康回的神力本源,但那股将他死死钉在原地、疯狂抽取他生命力的禁锢之力,被这决绝的爆发硬生生冲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身体的控制权,回来了! 尽管右眼血窟窿依旧剧痛,神魂撕裂感依旧存在,七窍流血不止,但能动!这就够了! “师妹——!!!” 崔钰的左眼死死锁定那株因连接点被斩中而剧烈震荡,能量流暂时紊乱的永生龙柏,眼中燃烧的已非悲痛,而是焚尽八荒的毁灭之火! 他根本不顾自身濒临崩溃的状态,也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被异界能量催生,正疯狂扑来的狂暴修士。 他双手死死握住光芒万丈,龙吟虎啸的守心剑,将体内残存,刚刚爆发出的所有力量,连同那股源自道心最深处的不屈守持之意,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 剑尖不再是斜指地面,而是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擎起一座山岳,朝着永生龙柏那搏动着,被苏玉娘刀光斩中的核心连接点,狠狠捅刺而去! 目标——毁掉这株邪树! 斩断这该死的通道! 哪怕同归于尽! “拦住他!快拦住他!”祭坛上,赵宣孟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刚刚被苏玉娘自毁爆发震慑了一瞬的狂暴修士们,此刻在异界能量和成仙执念的驱使下,再次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各种攻击如同狂风暴雨般砸向崔钰的后背! 数道由九幽魔气与天界残力混合而成的污秽光柱,更是后发先至,眼看就要将力量耗尽,毫无防备的崔钰彻底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龙吟响彻云霄。 第42章 烛龙现世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北境寒疆,朔风如刀。 栖云观后院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青崖道人枯坐如石。霜雪覆满他灰白的发髻与洗得发白的道袍,身下蒲团已与冻土凝为一体。这位守心坪一脉最后的镇守者,此刻却微微仰头,独眼穿透呼啸的风雪,望向东南方那片被无形阴霾笼罩的天际——龙虎山的方向。 “血煞冲霄,三界洞开......劫数终究是压不住了,看来崔钰这小子,还是没能摆脱天道命数。”老人声音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 他缓缓垂下眼睑,目光落回身前那方看似普通的冻土之上,那里,是守心坪地脉真正的核心,亦是栖云观世代以命相守的禁忌源头。 “轰隆——!” 脚下大地毫无征兆地猛烈一颤! 不是寻常地动,而是源自九幽深处,带着某种古老凶戾意志的脉动! 整座栖云观连同周遭山峦发出不堪重负的**,屋瓦簌簌震落,千年冰层裂开深不见底的黝黑罅隙! 青崖道人面色骤变,枯坐百年的身躯霍然站起,手中拂尘无风自动,灰袍鼓荡,一股沉凝如山岳的磅礴气机瞬间笼罩整座道观,强行稳住摇摇欲坠的殿宇梁柱。 干枯的独眼死死盯住后院地脉核心处——那株老梅树下,覆盖着厚厚冰尘的泥土正诡异地向上隆起翻滚,仿佛有什么亘古沉睡之物即将破土而出!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清脆密集的碎裂声,如同冰河解冻,又似琉璃迸溅,从道观地脉深处供奉着四十九尊青花古瓷的暗道内骤然炸响。那是守心坪一脉以血肉神魂温养千年,用以安抚地脉,镇守禁忌的“瓷灵”! 而这些瓷灵,便是数万年前仙魔大战中陨落的仙魔残神,正靠着地脉中的龙气将息自己,等待着神魂圆满重回三界。 青崖道人身形如电,转瞬便已踏入地道深处的暗门,哪里像是数月前还在钦天监大牢里遭受苦刑的老人。 只是眼前的景象,饶是这位久历沧桑的道门巨擘,也禁不住心神剧震。 四十九个青玉瓷瓶之上,那些形态各异,或仙风道骨或魔气森然的瓷器人像,此刻竟如同活物般剧烈震颤。 一道道细密如蛛网的裂痕瞬间爬满光润的瓷身,刺目的光芒从裂缝中疯狂透射而出:有仙气氤氲的霞光,有魔气翻涌的黑焰,有神性庄严的金芒,更有怨毒扭曲的秽气......无数混乱而强大的意念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在狭小的空间内冲撞嘶嚎。 “不......不可能!”一位须发皆张,做怒目金刚状的瓷灵发出非人的尖啸,“那孽畜......它醒了!它在强行抽取吾等残存本源!吾等乃上仙之种,岂能沦为蝼蚁血食——!”话音未落,瓷身砰然炸裂,一道凝练着狂暴雷霆之力的仙灵残念化作流光,被一股无形源自地脉深处的恐怖吸力硬生生拽向地下! “不——!吾之魔躯万劫不灭......啊!”另一尊三头六臂的狰狞魔像瓷灵疯狂挣扎,周身黑焰滔天,却依旧无法抗拒那沛然莫御的吞噬之力,青瓷寸寸碎裂,一道充斥着毁灭与暴戾的魔魂残影惨嚎着被拖入地底深渊。 整个禁室内,仙魔残神的哀嚎诅咒与瓷器碎裂的刺耳鸣响交织成一片末日交响。四十九道代表着不同本源力量的流光,如同被无形巨口鲸吞的星河,穿透坚实的地板,疯狂涌入地脉深处! 青崖道人拂尘急挥,道道清光符印打出,试图稳住最后几尊尚未彻底崩解的瓷灵,然而那源自地底深处的吸力霸道绝伦,竟连他化神境的浩瀚修为都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吞噬消弭! “烛龙......是九阴烛龙!”青崖道人瞳孔骤缩,异色双瞳中金芒与青芒疯狂流转,瞬间洞穿了层层岩土,直视地脉核心! 只见那九幽寒泉封印的最深处,那条原本只有尺许长短,通体覆盖细密玄黑鳞甲,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幼年烛龙,此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蜕变! 四十九道蕴含着仙魔残神本源的流光洪流,如同百川归海,被它张开的龙口疯狂吞噬。 每吞噬一道流光,它细小的身躯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一圈,玄黑的鳞片变得更加深邃幽暗,边缘流转起熔金般的炽热光泽。 一股源自太古洪荒,执掌光阴与幽冥的威严龙威,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地脉深处轰然苏醒,节节攀升! 幼龙痛苦而兴奋地嘶鸣着,龙吟穿透岩层,在道观内回荡,带着撕裂神魂的穿透力。它的身躯在吞噬中急速生长,从尺余暴涨至丈许、三丈......龙爪变得更加锋锐,弯曲如钩,轻易撕裂禁锢它万载的玄冰锁链;龙角自额顶破鳞而出,蜿蜒虬结,闪烁着破灭时空的幽光;一双原本紧闭的竖瞳猛地睁开——左眼炽白如正午骄阳,右眼漆黑如永夜深渊,时光流逝与幽冥死寂的法则碎片在其中疯狂生灭! “它在强行苏醒成长!它感应到了......崔钰那小子的生死危机!”青崖道人瞬间明悟,心头却无半分喜意,只有沉入骨髓的冰冷,“糟了!它这一动,真正要命的‘门栓’......怕是也守不住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最深的恐惧,就在幼龙烛九阴彻底蜕变为三丈小龙,即将挣脱最后束缚破地而出的刹那—— “喀喇喇——!!!”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震动都要恐怖,仿佛整个北境寒疆大陆的根基都要被强行撕裂的巨响,猛地从地脉最深处,烛龙盘踞之地的正下方传来! 栖云观后院那株虬劲的老梅树,连同其下大片的冻土坚冰,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轰然向下塌陷! 一个直径数十丈,深不见底,边缘流淌着粘稠暗红岩浆的恐怖巨坑瞬间形成!坑底并非岩石,而是一片缓缓旋转,散发着绝对死寂与荒芜气息,粘稠如血的混沌旋涡!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却能令万物凋零,令时空枯竭的凶戾意志,如同亿万载积累的灭世瘟疫,从那血色混沌旋涡的最深处,轰然爆发! “吼——!!!” 并非声音,而是直接在天地万物的灵魂层面响起的,充满了无尽饥渴与毁灭欲望的咆哮! 整个栖云观,乃至目力所及的整片北境寒疆,温度在瞬息之间被拉升到一个恐怖的程度! 呼啸的暴风雪戛然而止,漫天飞舞的雪花尚未落地便嗤嗤作响,直接汽化成白雾! 覆盖群山万载的厚重冰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蒸发,露出下方焦黑龟裂,如同被烘烤了千万年的山体。观中那口深达百丈,寒气刺骨的玄冰古井,井水瞬间沸腾干涸,井壁岩石眨眼间被烤得通红酥脆! 天地间所有水汽被瞬间抽干! 空气变得滚烫焦灼,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烧红的炭火。大地龟裂,草木瞬间化为飞灰,连岩石都发出不堪高温的崩裂**。 “是什么怪物?!”青崖道人须发倒竖,灰袍在恐怖的高温气浪中猎猎狂舞,护体清光被压迫得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他死死盯着那深坑中缓缓升腾而起的血色混沌,异色双瞳中终于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是一丝......惊悸! “荧惑执赤箓,焦土承天殃。”青崖道人突然想起先祖临终前告诉他的一句谶语,似乎已经意识到这地脉深处得恐怖存在是什么了。 旱魃! 原来如此! 守心坪一脉世代镇守的,从来就不是烛九阴这条早已经被九天云君收服驯化,即便是还有可能带来灾厄的幼龙。 烛龙本身,才是这方地脉用来镇压那真正禁忌——太古凶神旱魃的终极锁链! 烛龙盘踞,以自身执掌的“幽”之法则,调和地脉,滋养寒泉,形成生生不息的循环,方能源源不断地压制、消磨旱魃那焚尽八荒的“旱”之死寂! 栖云观,供奉瓷灵,温养地脉,一切所为,皆是维系烛龙这道“活锁”的力量! 如今,锁链因崔钰之危而自行挣脱,那被锁了万古的灭世凶神......醒了! “昂——!” 地坑之中,刚刚吞噬完最后一道仙魔残神本源,体型定格在三丈长短,通体玄鳞金边,双瞳分掌光暗的烛龙,发出一声穿金裂石,充满了焦急与暴怒的龙吟! 它显然也感应到了身下那恐怖存在的苏醒,但更清晰地感知到东南龙虎山方向,崔钰的生命之火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即将彻底熄灭! 新生的烛龙没有丝毫犹豫! 它那蕴藏着时光与幽冥伟力的龙躯猛地一扭,玄黑与熔金交织的鳞甲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左眼炽白之光流转,瞬间定住了身周因旱魃苏醒而开始紊乱崩裂的时空碎片;右眼漆黑之瞳幽光一闪,前方坚硬的冻土岩层如同被投入烈火的黄油般无声无息地消融,开辟出一条笔直通往东南方的深邃通道! 烛龙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正在血色混沌中,还未凝聚成型,却已经散发着令它鳞甲都为之颤栗的恐怖存在,龙目中闪过一丝决绝。 随即,它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的龙吟,三丈龙躯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玄金流光,顺着自己开辟的时空甬道,头也不回地朝着东南方龙虎山的方向,破空而去! 它要去救它的主人! 烛龙破空离去的刹那,深坑底部,那血色混沌旋涡的旋转速度陡然暴增! “守心一脉,”老人缓缓抬起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松纹古木拂尘,尘丝根根绷直,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与脚下这片即将彻底崩灭的寒疆大地同源共息的苍茫道韵开始升腾,“守的从来不是山,不是龙。” 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空间的扭曲与高温的嘶鸣,清晰地烙印在天地之间,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与决绝。 “守的是心,是这人间......一线不绝之机。”话音落处,拂尘对着那正从血色混沌中挣扎而出的灭世凶影,遥遥点出。 第43章 成了残烛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龙虎山上。 守心剑的锋芒距离永生龙柏搏动的核心连接点仅余三寸! 剑尖凝聚的玄黄紫电已灼穿了空间,发出刺耳的尖啸! 崔钰眼中燃烧着焚尽八荒的毁灭之火,他榨干了神魂最后一丝力量,肉身在巨大的负荷下寸寸崩裂,血雾混着金色的光点从七窍喷涌而出,形同厉鬼,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决绝! 然而,身后那数道由九幽魔气与天界残力混合而成的污秽光柱,更快! 它们如同跗骨之蛆的毒蛇,撕裂了混乱的能量风暴,带着湮灭神魂,腐蚀万物的不祥气息,距离崔钰毫无防备的后心已不足一尺! 光柱所过之处,连空间都留下粘稠的黑色焦痕! “死!”赵宣孟扭曲的脸上露出狂喜,仿佛已看到钥匙彻底湮灭,龙柏稳固,仙途在望! 李渔目眦欲裂,乾坤扇上污浊的黑气与青紫霞光激烈对抗,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他拼尽全力想扇开那致命一击,却被更多扑上的狂暴修士死死缠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嘶吼:“崔钰——!!!”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那污秽光柱即将吞噬崔钰,守心剑也将刺中龙柏核心的刹那—— “昂——!!!” 一声穿金裂石,蕴含着太古洪荒威严与无尽焦灼的龙吟,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接天台上狂暴的能量轰鸣,直贯九霄! 龙吟并非来自远方,而是如同在每个人的颅腔内直接炸响! 轰隆!!! 接天台上空,那被混沌光柱撕裂,又被天劫搅动的破碎苍穹,猛地向内坍缩出一个巨大的,边缘流淌着熔金与玄黑光芒的时空漩涡! 漩涡中心,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镜面般寸寸崩碎,显露出其后深邃混乱,流淌着时光碎片的甬道。 一道三丈长短,通体覆盖着深邃玄黑鳞甲,鳞片边缘却流淌着熔岩般炽热金纹的身影,裹挟着令万物颤栗的龙威,猛地从时空甬道中撞了出来! 正是九阴烛龙! 它甫一现身,左眼炽白如正午骄阳,右眼漆黑如永夜深渊。两束实质般的目光瞬间穿透了接天台上狂暴混乱的能量流,漫天飞舞的法宝灵光,以及被异界能量催生得面目狰狞的修士,精准无比地锁定了祭坛之巅,那幽蓝冰晶构成的“上古水神”康回! 烛龙那双洞穿时空与幽冥的异色竖瞳,在看清康回的瞬间,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洞悉”的冰冷嘲弄! 在它的视野里,那看似威严浩瀚,冻结灵魂的幽蓝神躯,其内部核心处,并非流淌着磅礴无边的洪荒神力,而是一片巨大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的,粘稠污秽的暗红血海。血海之中,无数扭曲的怨魂在哀嚎沉浮,散发着贪婪、饥渴与腐朽的气息! 那所谓的“神躯”,更像是一个强行凝聚,用来盛装这污秽血海精华的脆弱容器。所谓的“康回大神”,不过是一道依托血祭之力苟延残喘,试图借助永生龙柏重塑神格的——远古凶神残念! “吼!” 烛龙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鄙夷的低吼,龙吟中蕴含的时光与幽冥之力如同无形的潮汐扫过祭坛。康回那由幽蓝冰晶构成的“神躯”,在这股源自太古同阶存在的龙威扫视下,表面竟泛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仿佛冰面下的污血受到了惊扰! “孽畜!尔敢窥视神躯?!” 康回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怒意,更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虚抓向崔钰方向的手掌猛地调转,五指箕张,对着破空而来的烛龙狠狠一按! 一道比之前禁锢崔钰时更加凝练,带着冻结时空死寂意味的幽蓝神光,如同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瞬间出现在烛龙头顶,狠狠压下! 然而,烛龙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就在幽蓝神光及体的刹那,烛龙那三丈龙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灵巧猛地一扭!玄黑与熔金交织的鳞片爆发出刺目的光华,左眼炽白之光骤然流转! 嗡——! 一股奇异的时光凝滞之力以它为中心扩散开去! 那道足以冻结化神修士神魂的幽蓝神光,在触及烛龙周身丈许范围时,速度竟诡异地迟滞了万分之一瞬,仿佛撞入了一片粘稠的时光泥沼! 就是这万分之一瞬的空隙! 烛龙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玄金闪电,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下方无数惊骇欲绝的目光,瞬间出现在崔钰身后! 它那覆盖着冰冷鳞片的巨大龙躯,如同最坚韧的盾牌,悍然挡在了那数道污秽光柱与崔钰之间! 同时,一条缠绕着熔金纹路的龙尾如同灵蛇般卷出,精准无比地缠住了因污秽侵蚀而动作迟滞,正被数名狂暴修士围攻的李渔的腰身! “轰!轰!轰——!!!” 数道污秽光柱结结实实轰在了烛龙宽阔的龙背之上! 刺耳的腐蚀声与能量湮灭的爆鸣瞬间炸开! 烛龙玄黑的鳞甲上腾起大股大股粘稠的黑烟,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焦黑,甚至出现细密的裂纹! 龙血——一种带着熔岩般炽热温度与幽暗星辉的金红色血液——如同喷泉般从伤口处飙射而出,溅落在焦黑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蒸腾起带着奇异药香与硫磺气息的雾气! “呃昂——!”烛龙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咆哮,庞大的龙躯因这剧烈的冲击猛地一沉! 但它那双异色竖瞳中的光芒却更加炽盛,没有丝毫退缩! 它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崔钰挡下了这必死的绝杀! 龙尾卷着的李渔,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又带着灼热温度的力量将自己牢牢护住,围攻他的那些狂暴修士被龙尾扫过的气浪直接震飞,骨断筋折!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头突然降临,散发着恐怖龙威却又在替他们承受攻击的玄金巨龙,脑中一片空白。 “走!”一个低沉而威严,直接在崔钰和李渔神魂深处响起的声音炸开! 是烛龙的神念传音! 它右眼漆黑如永夜深渊的竖瞳幽光暴涨,死死锁定身前那因苏玉娘自毁一刀而剧烈震荡,能量流紊乱的永生龙柏核心连接点,更锁定了其身后那条贯通三界的混沌光柱! 一股湮灭万物,终结一切的幽冥死寂之力在它口中疯狂凝聚,目标直指龙柏核心——它要彻底摧毁这通道节点! 同时,它左眼炽白之光再次流转,身前的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那条来时撕裂的,流淌着时光碎片的时空甬道再次浮现出口! 它要带着崔钰和李渔,在摧毁节点的瞬间遁入时空甬道,逃离这绝地! “放肆!留下!” 祭坛之巅,被烛龙目光窥破虚实又硬抗一击的康回,彻底暴怒! 他那张幽蓝冰晶构成的“神”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狰狞的扭曲。一股远比之前恐怖,带着九幽最底层污秽本源气息的暗红血光,猛地从他“神躯”核心处那旋转的污秽血海中爆发出来! 这血光并非射向烛龙,而是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由粘稠污血与扭曲怨魂凝聚而成的巨大魔爪。魔爪之上,缠绕着无数暗金色的、散发着不祥诅咒气息的符文锁链! 魔爪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带着一种锁定因果, 污秽万物的恐怖意志,后发先至,竟抢在烛龙喷吐幽冥龙息之前,狠狠抓向它卷着崔钰和李渔的龙躯! 尤其是抓向崔钰那流淌着金色血液,气息奄奄的残破身躯! 这一爪,蕴含了康回残存神念中最污秽歹毒的力量! 一旦抓实,不仅肉身会被污血怨魂侵蚀成脓水,连神魂都会被诅咒锁链拖入那无边的污秽血海,永世沉沦! 烛龙异色双瞳骤然收缩! 它口中凝聚的幽冥龙息已到了爆发的边缘,足以重创甚至摧毁龙柏节点! 但若此刻喷吐龙息,势必无法全力防御或闪避这锁定崔钰的污血魔爪。以崔钰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哪怕被这魔爪擦中一点边角,也必死无疑! 是摧毁节点,赌自己能硬抗魔爪带两人遁走? 还是放弃攻击,全力守护? 电光火石之间,烛龙那双洞穿时空的竖瞳中,倒映出崔钰残破染血却依旧死死握着守心剑刺向龙柏的身影,倒映出他左眼中那至死不休的毁灭之火——那眼神,与当年将它从无尽沉沦中唤醒,赐予它“烛九阴”之名的那位存在,何其相似! “吼——!!!” 一声决绝,带着无尽守护意志的龙啸响彻天地! 烛龙做出了选择! 它猛地扭转身躯,将宽阔的龙背和卷着崔钰、李渔的那部分龙躯,完全暴露在即将喷发的幽冥龙息与那抓来的污血魔爪之间! 而它那颗威严的龙首,则放弃了攻击龙柏节点,转而向下,将崔钰和李渔死死地护在了自己布满伤痕的颈项与下颌之下! 用自己最柔软要害之处,形成最后一道屏障! 噗嗤——!!! 污血魔爪狠狠抓在了烛龙放弃防御的宽阔背脊之上。 嗤啦!!! 粘稠污秽,蕴含着无尽诅咒怨念的暗红血光,如同最霸道的毒液,瞬间腐蚀了烛龙本就受创的玄黑鳞甲,深深嵌入血肉! 无数扭曲的怨魂尖叫着顺着伤口钻入,疯狂啃噬它的龙髓精元。那些缠绕魔爪的暗金诅咒锁链,更是如同活物般缠绕而上,勒入龙躯,疯狂汲取着它的生命本源与时光、幽冥之力! “昂——!!!” 烛龙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惨烈痛吼。 庞大的龙躯剧烈地痉挛起来。 金红色的龙血如同瀑布般从巨大的创口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大片焦土。 它那刚刚吞噬仙魔残神本源、变得凝实强盛的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飞速萎靡下去。左眼炽白的光芒剧烈闪烁,几乎熄灭;右眼漆黑的深渊也动荡不稳,那条刚刚稳定打开的时空甬道入口瞬间变得模糊扭曲,仿佛随时会崩溃! 它硬生生承受了康回这满含愤怒与污秽本源的一击!只为护住身下的崔钰与李渔! 代价惨重! “孽畜!坏吾大事,当诛!” 康回冰冷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污血魔爪得势不饶人,五指猛地发力收缩,更多的污血怨魂与诅咒锁链疯狂注入,要将这头敢于忤逆神威的太古龙种彻底污秽,撕碎,吞噬! “崔钰!走啊!”李渔被烛龙护在颈下,目眦欲裂地看着那污血魔爪在龙背上肆虐,看着金红的龙血如雨般洒落,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将残存的灵力注入被污损的乾坤扇,对着那污血魔爪的方向狠狠扇出! 青紫霞光混合着污浊黑气,化作一道混乱的能量洪流撞去,却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魔爪上的污秽血光吞噬消融! 崔钰被烛龙巨大的身躯护在下方,剧烈的震动和滚烫的龙血溅落在脸上。他模糊的视线透过龙躯的缝隙,看到了那污血魔爪在烛龙背上制造的恐怖创伤,看到了烛龙因剧痛而痉挛的庞大身躯,更感受到了烛龙那不惜一切守护的意志!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痛、滔天愤怒与决死意志的力量,再次从他破碎的神魂深处涌出! “康回——!!!” 崔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咆哮! 他不再试图刺向龙柏核心,而是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猛地将光芒黯淡的守心剑调转方向,剑尖直指祭坛上那幽蓝的身影! 剑身之上,仅存的玄黄紫电疯狂汇聚,不再追求煌煌天威,而是凝聚成一道细如发丝,却带着斩断因果,洞穿虚妄的极致锋芒! 目标——康回“神躯”核心处那片旋转的污秽血海! 烛龙以伤换来的洞悉,给了他最后一搏的目标! 与此同时,濒临极限的烛龙仿佛感应到了崔钰的决绝。它发出一声低沉且混合着痛苦与催促的龙吟,右眼漆黑的竖瞳中幽光再次强行亮起,死死锁定那即将崩溃的时空甬道入口! 它猛地一甩头,用伤痕累累的龙首将护在身下的崔钰和李渔,朝着那时空甬道入口的方向狠狠抛了过去! “走——!”烛龙的神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诀别,在两人神魂中炸响! 就在崔钰那道凝聚了最后力量,细如发丝却洞穿虚妄的守心剑意离剑而出的刹那,就在烛龙将两人抛向时空甬道的瞬间—— 康回那污血魔爪似乎感应到了真正的威胁,猛地放弃了继续撕扯烛龙,五指箕张,带着更加污秽歹毒的血光怨念,朝着被抛飞在半空,毫无防御的崔钰和李渔狠狠抓去! 速度更快!杀意更浓! 千钧一发! 烛龙那双异色竖瞳中爆发出最后的,燃烧生命本源的疯狂光芒! “昂——!!!” 它那遭受重创的庞大龙躯,竟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它没有去阻挡那抓向崔钰的魔爪,而是猛地张开布满利齿的龙口,一口狠狠咬在了那贯穿天地,正疯狂汲取着三界能量的混沌光柱之上! 咔嚓——!!! 如同咬断了支撑天地的巨柱! 混沌光柱被烛龙这搏命一咬,猛地剧烈震荡,光芒瞬间黯淡了数分!一股混乱狂暴的反噬能量顺着光柱倒冲而上,狠狠轰在祭坛上的永生龙柏和康回身上! “噗!”康回那幽蓝的“神躯”猛地一颤,核心处的污秽血海剧烈翻腾,操控污血魔爪的力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就是这一丝紊乱! 噗嗤! 崔钰那道凝聚了所有精神与力量的守心剑意,如同穿越虚妄的针芒,竟险之又险地穿透了污血魔爪因能量紊乱而出现的微小缝隙,狠狠刺入了康回“神躯”核心那片旋转的污秽血海之中! “呃啊——!”一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灵魂层面响起,充满了痛苦与惊怒的嘶嚎,从康回的方向传来。他那幽蓝的“神躯”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色裂痕,核心处的污秽血海更是疯狂沸腾,无数怨魂在剑意下灰飞烟灭。 那抓向崔钰和李渔的污血魔爪,因本体的剧痛和反噬,猛地僵滞在半空,血光怨念瞬间溃散了大半! 趁此机会! 烛龙拼尽最后的力量,猛地一甩龙尾,狠狠抽在那溃散大半的污血魔爪虚影上,将其彻底打散!同时,它右眼漆黑的竖瞳幽光暴涨到极致,强行稳定住那时空甬道的入口! “快走!”烛龙的神念带着极致的虚弱与催促。 崔钰和李渔的身影,如同两道被投石机抛出的残影,在无数道惊骇、贪婪、怨毒的目光注视下,猛地撞入了那条流淌着混乱时光碎片,幽暗深邃的时空甬道入口! 烛龙紧跟在后,瞬间消失不见! “不——!!!”赵宣孟发出绝望的嘶吼。 “蝼蚁!孽龙!吾必将尔等碎尸万段,神魂永镇血河!!!”康回那充满了怨毒与暴怒的咆哮响彻天地,幽蓝神躯上的血色裂痕在污秽血海的翻腾下缓缓修复,但那污秽的气息明显衰弱了几分。他冰冷的寒星眼眸死死盯着那条正在飞速闭合的时空甬道,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时空甬道的入口终于彻底闭合,只留下最后一点扭曲的光影,旋即归于虚无。 龙虎山接天台,只剩下狂暴的能量乱流,遍地的狼藉与尸体,暴怒的上古凶神残念。 当崔钰再次睁开双眼时,恍惚间看到一个乖巧可爱,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正逗弄着一个小毛团,玩的不亦乐乎。不远处还坐着个满脸慈祥的白胡子老头儿,鹤发独目,正是他的师父青崖道人。 在他们的身后,矗立着一株覆满了暖雪,充盈着生机的大树。 第44章 苏醒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六年。 时光如同栖云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层层覆盖,厚重得令人窒息。 崔钰的意识,是从一片无垠的冰冷死寂中挣扎着浮起的。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沦万古的虚无。每一次试图凝聚神念,都像在粘稠的沥青里挣扎,沉重得足以碾碎残存的意志。 然而,总有一缕极淡,却异常执拗的草木清气,如同黑暗中引路的萤火,穿透那令人绝望的虚无。那气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生机,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破碎不堪的神魂,带来微不可察的抚慰,也带来锥心刺骨的痛。 痛…… 这痛楚,是锚定他尚未彻底消散于虚无的唯一坐标。 痛楚深处,是冲天而起的破邪金光,是染血的归藏镯在掌心寸寸碎裂的脆响,是漫天星辰籽本源如泪崩散的凄美绝唱......是那身烈焰般的红裙,在湮灭的前一瞬,唇边努力想要弯起的弧度,眼中深不见底的眷恋...... “师妹——!” 崔钰猛地睁开眼! 一声嘶哑破碎的呐喊冲出喉咙,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在寂静的山巅撕裂开去。 视线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浑浊的冰。剧烈的眩晕感如同巨锤砸在颅骨上,太阳穴突突狂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剧痛。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吞咽着刀片。 身体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叫嚣着断裂与枯竭的痛楚。他想抬手,想撑起身体,右臂却如同灌满了铅水,纹丝不动。一股滚烫的暖流,正源源不断地从心口的位置渗透进来,带着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威压与灼热,艰难地对抗着那蚀骨的寒冷和虚弱。 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奇异的天穹。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混沌流转,介于青灰与玄黄之间的光晕,如同一个巨大无朋的琉璃罩子,倒扣着整座山峰。光晕流转间,散发出厚重苍茫的守护道韵,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雪与窥探。 身下是冰冷的岩石,铺着干燥的茅草。他正躺在栖云观后山,那方熟悉的栖云顶平台。 挣扎着侧过头。 平台的边缘,一株巨树擎天而立。 那树......诡异绝伦! 主干粗壮虬结,呈现出一种深邃,仿佛沉淀了万载时光的暗红色泽,如同凝固的污血。树皮表面坑洼扭曲,布满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瘤状凸起,那些凸起并非死物,竟在极其缓慢地搏动着,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瘤”的形态,竟隐隐与龙虎山接天台上那株吞噬一切的邪树——“永生龙柏”如出一辙! 然而,这株树的枝叶却截然不同。并非龙虎山上那种流淌着脓液、散发着腐朽死气的暗红枝条,而是覆盖着一层温润如玉,生机勃勃的青碧色光华。 无数细长的气根从枝桠垂落,如同碧玉丝绦,轻柔地垂拂在地面,也垂拂在他躺卧的茅草边缘。每一片叶子都剔透如翡翠,脉络间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晕,散发出之前将他从无尽沉沦中唤回的、那缕温润而执拗的草木清气。 正是这清气的源头。 在巨树的虬根盘踞处,一个枯槁的身影静静盘坐。 青崖道人。 六载光阴,仿佛将这位守心坪最后的镇守者彻底熬成了另一截老木。霜雪彻底覆盖了他稀疏的灰白发髻,如同为枯枝裹上寒衣。 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道袍,此刻更像是直接长在了嶙峋的骨架上,与身下盘踞的巨大树根几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他低垂着头颅,面容隐在树冠投下的阴影里,气息微弱得近乎断绝,仿佛随时会化作一尊石像,融入这片苍茫的山巅。 “师......师父?”崔钰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 崔钰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奋力挣扎,不顾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用左臂肘部死死抵住冰冷的岩石地面,一寸寸,极其艰难地将上半身撑起! “呃啊——!”剧烈的动作牵扯到胸腹间不知名的重伤,剧痛如同无数钢针瞬间贯穿肺腑,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重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树下的老者。 青崖道人覆盖着霜雪的眼睫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冬眠的虫豸感知到春意。接着,那颗如同古松般虬结的头颅,极其滞涩地抬了起来。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混沌天穹流转的光晕下时,崔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那已非他印象中数月前钦天监大牢里形容枯槁的脸。 六载风霜,如同最无情的刻刀,在老人脸上犁出了更深更密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都深得能埋进指头,纵横交错,写满了难以想象的枯寂与重压。 “醒了?”青崖道人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到了极致,如同两块枯木在摩擦。他仅存的左眼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崔钰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苍凉。 “师父!您......!”崔钰声音发颤,撑起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无力而剧烈摇晃。 青崖道人却缓缓摆了摆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皮囊残破,算不得什么。”他的目光在崔钰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他神智是否真正清明,最终,那浑浊的视线落定在崔钰心口的位置。 “是它带你回来的。”青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风雪跋涉的沉重,“那头......烛龙。” 龙虎山接天台上惨烈的一幕幕,如同被点燃的烽燧狼烟,瞬间在崔钰撕裂的神魂中轰然炸开! 污秽光柱撕裂风暴,康回冰冷的杀意,烛龙撕裂时空降临的威严龙吟,玄金交织的龙躯悍然挡下毁灭轰击时鳞甲爆裂的脆响,金红色龙血如瀑喷涌的灼热,还有最后......它用伤痕累累的龙首将自己和李渔狠狠抛入时空甬道时,那双异色竖瞳中决绝的守护与诀别! “它......它怎么样了?!”崔钰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心口。那股持续不断传来的微弱暖流,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本源的亲近和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他颤抖着手,艰难地拨开单薄衣襟的领口。 一个小小的、温热的“毛团”正紧紧贴着他心口的皮肤,蜷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 那根本不是什么毛团! 覆盖其上的,是细密无比、如同最上等玄玉打磨而成的鳞片,只是此刻这鳞片黯淡无光,失去了所有神异的色彩,显得灰扑扑的。鳞片边缘本该流淌的熔金纹路,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偶尔在混沌光晕下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金芒。一条带着同样黯淡鳞片的细长尾巴,无意识地缠绕着崔钰的一根手指,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这......这是烛龙?! 那个曾在龙虎山上撕裂时空,硬撼伪神,有着庞大威严的太古龙种?! 崔钰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心口这团小小的,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存在。记忆中那三丈龙躯昂首咆哮,双瞳分掌光暗的盖世龙威,与眼前这蜷缩成一团,气息奄奄的幼小生灵,形成了撕裂认知的恐怖对比。 “它......它怎么会变成这样?”崔钰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指尖小心翼翼,近乎惶恐地触碰着那冰凉鳞片覆盖下的微弱起伏。 青崖道人的独眼望向栖云顶外混沌流转的护山光罩,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六年前那个风雪欲摧的绝望时刻。 “它带着你,还有那个身上留着皇族血脉的小子,撞穿了守心坪的护山大阵......”老人的声音如同北境呜咽的朔风,将那段尘封的惨烈画卷缓缓展开,“砸落在后山这片冻土上时,已是一条......半死的龙。” “半身鳞甲剥落殆尽,露出下面焦黑翻卷、深可见骨的血肉。金红色的龙血......像烧融的铜汁,汩汩地流,染透了栖云顶千年不化的积雪,把半座山都染成了刺目的暗红......北境的风雪吹了三天三夜,都盖不住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硫磺似的焦糊味。” 崔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痛楚弥漫开来。他仿佛能看见那惨烈的画面:巨大的龙躯残破不堪,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口袋,砸落在冰冷的山巅。滚烫的龙血融化冰雪,蒸腾起血色的雾气,将这片清修之地化作一片修罗血池。风雪呜咽,却掩不住那生命本源飞速流逝的悲鸣。 “它伤得太重了。”青崖道人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被那伪神的污秽神力侵蚀了根本,又强行撕裂时空,本源几乎燃尽。落到这里时,庞大的龙躯已无法维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化作尘埃。” 老人的目光转向崔钰心口那团微小的存在,浑浊的独眼中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合着悲悯、震撼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庆幸? “可就在它龙躯即将彻底崩解消散的最后一刻......”青崖的声音顿住,仿佛在回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它猛地昂起几乎断裂的脖颈,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又耗尽最后生命本源的嘶鸣。然后,它那庞大的身躯,就在漫天龙血飞洒中,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压缩......” “轰然坍缩!” “就在我的眼前......从三丈巨龙,坍缩成了......你心口现在这拳头大小的一点真灵本源。”青崖的目光变得深邃,“它舍弃了几乎所有的力量、血肉,甚至部分龙魂,只为保住那最核心的一点不灭龙性!然后......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钻进了你胸前那道几乎贯穿心脉的伤口里......死死贴住了你破碎的心窍。” “它在用自己最后一点不灭的本源......吊住你游丝般的一线生机。” 崔钰的手死死按在心口,感受着那微弱却异常固执的心跳——不仅是自己的,还有掌心下那小小的、同步搏动着的温热。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那小小的躯体里,蕴含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牺牲与守护? “李渔呢?”崔钰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想起了那个在绝境中依旧试图用污损的乾坤扇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身影。 “断了几根骨头,脏腑震荡,被龙息余威和时空乱流刮掉了一层皮肉,昏死在雪地里。”青崖的声音没什么波澜,“比你强些。养了大半年,能下地了。他执意要离开,说还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留不住,便由他去了。” 崔钰默然。李渔还活着,这已是绝境中难得的好消息。 “那......这树?”崔钰的目光再次投向身旁那株诡异而神圣的巨树,那温润的草木清气正丝丝缕缕渗入他枯竭的经脉,带来微弱的滋养。这就是将他从无尽沉沦中拉回的“锚”。 青崖道人的独眼转向永生龙柏,那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惊悸、警惕,最终化为一丝宿命般的喟叹。 “就在烛龙坍缩本源,钻入你心口吊命,老道我耗尽修为试图稳住你们两人一龙破碎根基的第三天夜里......” 老人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种目睹天地异变的悚然。 “整个守心坪......毫无征兆地......震了一下!” “不是地龙翻身,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极深极深的地脉之下,被强行......‘惊醒’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焚尽八荒,令万物枯竭的死寂意志......穿透了重重岩层,扫过了栖云观!” “你师父我......”青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虚弱,“拼着道基崩毁,以百年修为为引,强行催动栖云观地脉大阵,才堪堪抵住了那意志的第一次冲击......” 他枯槁的手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崔钰倒吸一口冷气,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想起了那日师父带着他走入守心坪地脉深处时,突然产生的诡异感觉,似乎除了那幼龙,还有更恐怖的存在。 “就在那股焚灭万物的死寂意志冲击大阵的刹那......”青崖的目光死死盯住永生龙柏扎根的冻土,“你心口那团烛龙本源,和你伤口里流出的金色血液......混合着烛龙最后喷溅在栖云顶,蕴含时光与幽冥伟力的龙血,突然沸腾了!” “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同源而污秽的召唤,又像是遭遇了绝对死敌的刺激,猛地从你伤口,从冻结的龙血冰壳中......蒸腾而起!” “然后......”青崖的声音带着一种见证造化的茫然与震撼,“就在我眼前,就在栖云顶这片冻土的正中央,一点暗红如污血的嫩芽,破开了万载玄冰......钻了出来!” “它长得......快得邪门!几个呼吸间,就抽枝散叶,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崔钰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死死盯着这株主干暗红扭曲,枝叶却青碧温润的巨树,一个惊悚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永生龙柏! 第45章 长生甘棠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是它......是那株邪树?!”崔钰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本能的杀意而扭曲,眼前的大树难道就是龙虎山接天台上那株吞噬自己本源,贯通三界的邪树! “是,也不是。”青崖缓缓摇头,独眼中精光微闪,带着洞悉本质的冷静。“龙虎山上那株,是伪神康回以污秽血祭为根基,强行催生的扭曲邪物,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而眼前这株......”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垂到眼前的一缕碧玉般的气根,那气根竟似有灵性般微微蜷缩,散发出更加温润的清气,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 “它生于九阴烛龙之血,九天云君之魂,更扎根于此地......守心坪的灵脉核心!”青崖的声音斩钉截铁,“它的根,在破土而出的瞬间,就本能地......狠狠扎向了地脉深处,它才是真正的永生龙柏!” 崔钰顺着青崖手指的方向,看向龙柏那盘虬卧龙般的巨大根系。只见那些粗壮如巨蟒的暗红色主根,并非随意蔓延,而是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锁链,深深地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姿态,钻透了栖云顶坚硬的冻土和岩层,朝着地脉最深处延伸而去。 在根须与岩石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残留闪烁着微弱寒芒的玄冰碎屑——那是当年禁锢幼年烛龙的锁链残骸! “它的根,在破土而出的瞬间,就本能地……狠狠扎向了地脉深处那正在苏醒的‘旱魃’死寂之源!”青崖的声音带着一种见证造物玄奇的苍茫,“如同宿命!如同诅咒!亦如同……一线微渺的生机!” “旱魃?!”崔钰惊声,旱魃的故事他从小便听师父讲过,相传旱魃为天帝之女,所至之处赤地千里,被视为干旱灾异的象征。 “荧惑执赤箓,焦土承天殃。”青崖道人缓缓说道:“这句谶语乃是守心坪先祖所留,我一直琢磨不透其中的深意,直到那日烛龙现世,我才明白,原来在这苦寒北境之地深处镇压着的是她。” 老人微微仰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头顶混沌流转的护山光罩,穿透了六载厚重如铁的时光积雪,回到了那场天地倾覆,仙神泣血的太古战场——仙魔大战的终焉之刻。 “太古之时,天地间有三株母树,得混沌初开之机,蕴造化无穷之妙。”青崖道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北境呜咽了万载的朔风,带着历史的尘埃与血腥,“其一,便是这永生龙柏。彼时它生于昆仑之巅,沐浴日月星辰精华,枝干贯通三界,根须扎入九幽。其力磅礴浩然,可滋养万灵,亦可沟通天人,乃是真正的登天之树,仙神魔怪亦需仰望其伟岸。” 崔钰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那株矗立于世界之巅,华盖擎天流淌着神圣光晕的太古神木。那是何等的光辉景象? “然树大招风,福兮祸所伏。”青崖道人的独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惜,“仙魔大战末期,域外天魔觊觎其力,欲夺之化为贯通三界,吞噬本源的魔巢。一场毁天灭地的血战,在昆仑之巅爆发。金仙喋血,魔神陨落如雨......最终,一尊域外天魔主祭献自身全部魔元,引动九幽最污秽的‘蚀神魔焰’,化作焚天之矛......” 老人枯槁的手掌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握住了那柄撕裂时空的魔矛。 “那一矛……贯穿了昆仑天柱!更狠狠钉入了永生龙柏的核心本源之中!”青崖道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蚀神魔焰,污秽万古,神木悲鸣,响彻寰宇!曾经滋养万物的磅礴生机,逆转成了吞噬一切的死亡漩涡。那株亘古长存的‘登天之树’,便在魔焰焚烧与自身本源被彻底污染的剧痛反噬中彻底殒灭,残骸坠入九幽深处,被时光与污秽掩埋。而那域外天魔主最终亦与九天云君同归于尽。想来,这也是你的一场渊源。” 栖云顶上一片死寂,唯有头顶混沌光罩流转的微鸣,如同天地低沉的叹息。崔钰仿佛能听到那株神木在魔焰中发出令星辰黯淡的哀鸣,看到它擎天华盖崩塌,坠入无尽黑暗的末日景象。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怆与愤怒,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龙虎山上那株,”青崖道人收回望向虚空的目光,落回眼前诡异而神圣的巨树,“不过是康回那伪神,不知从何处寻得一丝被魔焰污染殆尽的龙柏残骸,再以人间血祭怨魂为养料,强行催生出的‘伪树‘瘤’,徒有其形,邪戾入骨,只为贯通三界,接引污秽,助其重塑神格。” “而眼前这株......” 他再次看向这扎根于栖云顶冻土,枝叶青碧、清气萦绕的龙柏,眼神复杂至极,“它虽脱胎于那株邪树残留的‘种子’——那点被你师妹以命斩断,又被烛龙时空之力裹挟至此的污秽核心——但其诞生,却浸透了烛九阴执掌时光与幽冥的本源龙血,更融合了你心窍中流淌着,属于九天云君残魂的金色神血。最后……它扎根之地,乃是守心坪灵脉之眼,更是以烛龙为锁,镇压旱魃万载的‘阵眼’所在!” 青崖的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清光,轻轻点在龙柏一条垂落的气根上。那气根瞬间碧光大盛,一股精纯温和却又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生机,顺着清光逆流而上,涌入老人枯槁的身体。青崖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丝,气息也微不可察地平顺了半分。 “你昏迷这六载,形同枯槁,神魂碎裂如齑粉。若非它自发垂落气根,日夜以这被龙血神性净化过的草木本源清气滋养你的肉身,吊住你心脉间烛龙那一点微弱真灵。你崔钰,早已是栖云顶上一捧无人问津的冻土。”青崖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凝重,“它如今虽只是一株幼苗,但这源自太古神木根基的治愈之能,已初露峥嵘。抚平沉疴,滋养本源,续命吊魂......不在话下。” 崔钰心神剧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枯瘦的手掌。 六载昏沉,筋骨血肉早已被掏空,形销骨立。然而此刻细细感知,皮肉之下,那断裂的经脉深处,竟真的有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新生之力在极其缓慢地滋生弥合。如同龟裂焦土下,终于探出的一丝嫩芽,这力量温润绵长,带着草木的清新与龙血的灼热,正是源自这株永生龙柏! “若假以时日......待它真正长成,贯通此间地脉,调和烛龙‘幽’力与旱魃‘旱’源......”青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望向那深扎地脉、搏动如活的暗红根系,“它或许......真能重现太古神木‘沟通三界’的伟力。成为一条......真正由人间通往上界,或者......镇压九幽的‘通天之途’!” 通天之途!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崔钰脑海!龙虎山上那条以血祭铸就的伪道,带来的是吞噬与毁灭。而眼前这条,生于守护与牺牲,扎根于镇压凶神的阵眼......其意义,截然不同! 巨大的希望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崔钰心中积压六载的冰寒与绝望。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光芒是如此灼热,几乎要将他残破的身躯点燃! “师父!”崔钰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颤抖,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撑起身体,左手指着那株流淌着温润清辉的龙柏枝叶,“它能滋养本源,沟通三界,蕴含如此造化生机......那......那师妹!师妹她......她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但她的真灵碎片......是否......是否可能被这太古神木的生机吸引滋养......甚至......复生?!”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苏玉娘湮灭前最后回望的眼神,那唇边努力想要弯起的弧度,那深不见底的眷恋......瞬间撕裂了他刚刚因苏醒而勉强构筑的心防,鲜血淋漓。 栖云顶上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 青崖道人缓缓转头,那仅存的左眼,如同古井寒潭,深深地、沉沉地望进崔钰燃烧着最后希望与疯狂的眼底。老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凝固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悲悯。 沉默。 这沉默如同万载玄冰,沉重地压在崔钰心头,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名为“复生”的火焰,一寸寸,冻结、压灭。 终于,青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得如同推动一座山岳,带着一种天地法则般的冰冷与不可违逆。 “痴儿......”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同自九幽深处传来,吹散了崔钰心中最后一点余烬。“形神俱灭,真灵溃散,归于天地本源,此乃天道循环,铁律无情。纵是太古神木全盛之时,其磅礴生机亦只能滋养现存之灵,延寿续命,抚愈创伤,断无......逆转生死,重聚真灵之能。更何况当日龙虎山一战,你三人是依靠手中的仙宝助力才有了修为的突飞猛进,并没有经过淬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崔钰早已破碎不堪的神魂上。 “玉娘那孩子......”青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惜,“她燃尽一切,破灭归藏,粉碎星辰籽本源......那是将自身存在从根源上彻底献祭,燃尽的终极之法。其决绝惨烈,断无半分余地。莫说真灵碎片,便是她存在于这天地间的最后一丝印记......也早已被那破灭金光与星辰泪雨,彻底抹去......归于彻底的‘无’。” “此树生机再盛,沟通之力再玄......又如何能向那绝对的‘虚无’之中......索回一个早已彻底消散的人?” 噗! 崔钰身体猛地一颤,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岩石和干燥的茅草上,如同点点刺目的红梅。他刚刚撑起的上半身轰然倒下,重重砸回草铺,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吞噬。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心气,随着“无”字的落下,彻底崩断了。 那曾经在破庙中递来的一碗糙米粥的温度,那守心坪上并肩看朝阳的侧影,那龙虎山烈焰红裙决绝冲向毁灭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比这栖云顶万载寒风更加刺骨的虚无。 “呵......呵呵......”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笑声,从崔钰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混合着血沫,充满了令人心寒的自嘲与绝望。他蜷缩起身体,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将脸深深埋进沾染了自己鲜血的冰冷茅草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眼眶的堤坝,混着血污,洇湿了枯草。 青崖道人静静地看着,霜雪覆盖的眉头紧锁,独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没有出言安慰。大道无情,有些绝望,只能由人自己一寸寸地嚼碎了,咽下去。他枯坐守心坪百载,见过太多生死别离,道心早已如脚下冻土般坚硬。然而此刻看着崔钰,那沉寂的心湖,依旧被投入了一颗沉重的石子。 良久,当崔钰那压抑绝望的呜咽渐渐变成死寂般的沉默时,师父青崖道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极其遥远地,点亮了一盏微弱飘摇的灯。 “永生龙柏......确无逆转生死之能。然......” 这微弱的转折,如同一根细针,刺破了崔钰沉沦的绝望死水。 他埋在草中的脸,极其缓慢地抬起。沾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那双曾经燃烧着毁灭之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却又在死灰深处,挣扎着燃起一丝微弱到极致,近乎本能的光。 青崖道人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投向了遥远的西南方。那是比龙虎山更加遥远,更加神秘,早已在岁月长河中化为传说的方向。 “然太古三母树,并非只有永生龙柏一株。”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古老秘辛的悠远,“还有一株,名曰‘长生甘棠’。” 长生甘棠! 崔钰死寂的心脏,猛地一跳! 第46章 昆仑,我去!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此树非为通天,而主‘长生’。”青崖道人缓缓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历史的重量,“其花叶果实,蕴含天地间最纯粹,最磅礴的生命本源精华。传说其果,凡人食之可脱胎换骨,寿元绵长;修士服之,可重塑道基,逆转生死玄关!纵然......是那真灵溃散,仅存一丝残念印记的必死之局......若能得到一颗完全成熟的长生甘棠果......也未必没有一线渺茫之机......重聚真灵,再塑命魂!” 一线渺茫之机! 重聚真灵!再塑命魂!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撕裂黑暗的惊雷,狠狠劈在崔钰濒临枯死的心田。那沉沦的死灰之中,一点名为“可能”的星火,骤然炸开! “师父,那长生甘棠......在哪里?!”崔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他挣扎着,用尽残存的力量再次撑起身体,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青崖,仿佛要将老人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深处。 青崖道人缓缓收回望向西南的目光,重新落在崔钰脸上,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对渺茫希望的提示,更有对前路无尽凶险的凝重。 “仙魔大战,天地倾覆。长生甘棠与永生龙柏,皆在那毁天灭地的浩劫中......殒灭。”老人的声音低沉,“永生龙柏残骸尚存一丝污秽之种,流落世间,被康回寻得。而那长生甘棠......” 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与困惑。 “据最古老的残缺玉册记载......长生甘棠的残骸,其最后坠落之地......正是昆仑秘境!其残存的本源,或许......就深埋于昆仑神山崩塌后的废墟核心!” 昆仑! 那个曾经的世界之巅,万仙来朝的圣地!如今,却已是仙魔大战后最恐怖、最神秘,被重重空间乱流与太古杀阵笼罩的——绝地!无人之境! “然而......”青崖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长生甘棠乃天地灵根,纵使本体殒灭,只要核心一点灵性不散,假以无尽岁月,汲取天地精华,未必不能......枯木逢春,涅槃重生!” 崔钰的呼吸骤然急促,眼中那点星火疯狂燃烧起来! 涅槃重生! 就像眼前这株永生龙柏一样! 既然污秽的龙柏都能在烛龙血与守心坪灵脉中重获新生,那么主生机的长生甘棠......为何不能?! “只是......”青崖道人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混着冰渣的冷水,“欲使长生甘棠涅槃重生,所需条件......苛刻到近乎绝望!” 他枯槁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勾勒出一个符号,那符号古朴玄奥,散发着温润又无比坚韧的气息,仿佛凝聚了大地最精纯的菁华。 “其一,便是‘昆仑玉髓’!” “此物非寻常昆仑美玉,而是昆仑祖脉龙气孕育亿万年,于神山核心地脉最深处,方能凝结而出的......天地精魄!一滴玉髓,蕴含的生机便足以让枯寂千里的荒漠化作绿洲!乃是滋养天地灵根、助其涅槃的......无上圣物!” 青崖看着崔钰眼中骤然亮起又因“昆仑核心地脉”而蒙上阴影的光芒,声音沉重如铁:“仙魔大战,昆仑崩塌,祖脉断裂,地脉紊乱如麻,更有无数空间裂隙与太古凶煞盘踞。那核心地脉深处......已成生灵绝域!莫说寻找玉髓,便是靠近......亦是十死无生!” 十死无生! 四个字,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砸在栖云顶上。 崔钰眼中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在绝望的寒潮与炽热的希望间疯狂摇摆。昆仑绝地......玉髓......十死无生…… “其二,”青崖道人的声音并未停止,如同命运的判词,继续落下,“即便寻得玉髓,浇灌于甘棠残骸之上,引动其涅槃之机......那重生的过程,亦将引动天地异象,其磅礴生机,足以令三界大能侧目!届时......觊觎长生之秘的邪魔巨擘、域外窥伺的强敌......必将闻风而至!那......又是一场泼天大祸!” 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九幽绝渊,是举世皆敌! 希望如同悬崖边的花朵,美丽,却扎根于万丈深渊之上。 崔钰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枯瘦如柴、布满污血和泪痕的手掌。这双手,曾经握过守心剑,斩向邪魔。如今,却连撑起自己的身体都如此艰难。 心口处,那团蜷缩着传递微弱暖意的小小龙灵,轻轻动了一下,仿佛在不安地呓语。那是烛龙舍弃一切换来的守护。 眼前,是枝叶青碧,散发着温润清辉的永生龙柏。 这株由苏玉娘牺牲、烛龙血浇灌、扎根于凶神封印之上的“新生”邪树,正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小小的栖云顶,隔绝着外界的天机窥探。 师父青崖道人枯槁如朽木的身影,与巨树虬根几乎融为一体,他的气息微弱,却如同定海神针般,死死钉在这片风暴将起的孤岛之上。 苏玉娘消散时最后回望的眼神,带着释然与深不见底的眷恋,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魂。 “呵......” 一声低笑,打破了栖云顶死寂的沉重。 崔钰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沾满血污泪痕的脸上,所有的挣扎、痛苦、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比栖云顶万载玄冰更加坚硬、比烛龙搏命时更加决绝的意志在疯狂凝聚。 那双曾经被绝望吞噬,死灰一片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在无边炼狱中重新点燃的星辰,燃烧着焚尽一切阻碍的火焰。那火焰的深处,不再是毁灭,而是不惜燃尽自身,跨越刀山火海也要抓住那一线生机的——向死而生! “昆仑......”崔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混沌光罩之下,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的重量,“我去。”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两个最简单、最沉重的字。 我去。 去那十死无生的绝地。 去寻那虚无缥缈的玉髓。 去搏那亿万分之一的涅槃之机。 为了那道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烈焰红裙。 为了那一声消散在风中的“下辈子......记得......” 为了那句还未说完的话。 青崖道人深深地看着崔钰眼中那重新点燃,却已截然不同的火焰。那不再是少年意气的冲动,而是历经生死看透绝望后,以自身为薪柴点燃,向命运挥刀的决绝! 老人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覆盖着霜雪的白眉,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劝阻,也没有鼓励。守心一脉的传人,路从来都是自己选的。 “在那之前......”崔钰的目光转向心口那团微弱的小小龙灵,又看向气息奄奄、与龙柏根系几乎融为一体的师父,最后落在那株青碧摇曳的永生龙柏之上,声音嘶哑却坚定,“......我得先站起来。”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垂落着碧玉气根,散发着温润清辉的树冠之下,那生机最浓郁的核心,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动作笨拙,如同垂死的虫豸,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 沾满血污的手指,终于颤抖着,触碰到了最近处一缕垂落的碧玉气根。 嗡——! 一股远比之前被动滋养更加磅礴,更加精纯的温润生机,带着草木的清新与一丝龙血的灼热暖意,瞬间顺着他指尖枯竭的经脉,汹涌而入! 如同久旱焦裂的大地,迎来了开天辟地的第一场甘霖! “呃啊——!”剧烈的、混杂着新生撕裂与本源被强行唤醒的痛楚,让崔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布满血丝的眼中,只有一片近乎疯狂的平静与贪婪! 活下去。 变强。 去昆仑。 找回她。 栖云顶外,北境寒疆永不停歇的罡风,卷起漫天雪沫,狠狠撞击在混沌流转的护山光罩之上,发出沉闷而连绵的轰鸣,如同亘古的战鼓。 光罩之内,虬结的暗红巨木沉默矗立,青碧的枝叶在流转的天光下轻轻摇曳,垂落的气根如同碧玉帘幕,将下方那个正承受着新生剧痛、如饥似渴汲取生机的残破身影,温柔地笼罩其中。 一株生于污秽与牺牲,长于守护与镇压的“新生”邪树。 一个心藏死志,向死而生的复仇者。 一条蜷缩沉睡,本源几近熄灭的幼龙。 一位枯守绝地,气若游丝的老道。 在这被遗忘的寒山之巅,在这隔绝天机的混沌之下,命运的丝线,以一种无比诡异而沉重的方式,再次紧紧缠绕在了一起。风暴,已在远方天际凝聚,而通往昆仑绝域的血火之路,在这株重生的永生龙柏下,于无声的痛楚与汲取中,悄然踏出了第一步。 第47章 世道变迁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栖云顶上,光阴在混沌光罩的流转与永生龙柏枝叶的细微搏动间,被拉扯得粘稠而缓慢。日升月落,寒暑交替,于这片被遗忘的孤岛,只剩下一株树,一个人,一团龙灵,以及一个枯守的老道。 崔钰如同一株被野火烧尽根系、却又在焦土下顽强探出新芽的野草。 他几乎将自己钉死在了那株诡异而神圣的永生龙柏之下。 青碧的气根如同最温柔的锁链,丝丝缕缕缠绕着他枯瘦的肢体,磅礴又精纯的生机混合着烛龙本源传递来的微弱暖意,如同永不枯竭的甘泉,日夜冲刷着他破碎的经脉,枯萎的脏腑,几近湮灭的神魂。 青崖道人枯坐于虬根之间,如同一尊与巨树共生,汲取地脉维持最后生机的石像。他浑浊的独眼偶尔睁开一道缝隙,扫过崔钰承受剧痛却纹丝不动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痛惜与惊叹的涟漪。 “九天云君......纵使转世沉沦,这骨子里的狠劲......倒是一脉相承。”老人心中低语。 他能清晰感知到,在那近乎自虐般的疯狂汲取下,崔钰体内枯竭如荒漠的气海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金色光核,正在缓慢而坚定地重新凝聚旋转。 那是属于崔钰自身,历经破灭与重生后,更加精纯凝练的本源真元。其气息虽然远不及龙虎山那场惨烈爆发时的煌煌神威,却如同被千锤百炼后的精金,沉凝厚重,带着一种百折不挠的意志锋芒。 “元婴境......中期......”青崖道人默默感应着崔钰气海那稳定下来的波动,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重伤濒死,沉眠六载,本源几近枯竭......醒来不过数月,仅凭龙柏生机与烛龙残力吊命,竟能稳住元婴中期的根基......这份禀赋,这等意志......当世罕见,看来李渔道友口中的那位陈抟老祖,当真是你的命中贵人呢!” “陈抟老祖赠给你的守心剑......也是神鬼莫测。”青崖道人心中喟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强行拔擢道行,破境斩神......代价便是根基虚浮,如空中楼阁。外力消退,境界自然回落......可惜了。” 他以为崔钰修为的跌落,是强行催动守心剑超越极限的后遗症,是根基被透支的必然结果。他并不知道,那柄剑赋予崔钰的,远不止是临阵爆发的力量,更是让他提前窥见、甚至短暂拥有了远超自身境界的威能,如同饮鸩止渴的幻梦,梦醒后被打回原形,只留下境界跌落的空虚与更深的痛楚。 “若无此劫,以此子心性与那柄剑的玄奥,百年内踏入化神,未必是虚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下。 化神?如今这世道...... 这一日,当栖云顶外呼啸的罡风短暂停歇,混沌光罩流转的微光显得格外沉凝时,青崖道人缓缓睁开了独眼。他看向龙柏下那个身影——崔钰盘膝而坐,虽依旧枯瘦,但皮肉下已隐见一丝玉质的光泽,呼吸悠长深缓,周身紊乱的气息彻底平复下来,如同风暴过后的死寂海面,深邃而内敛。 心口处,那团小小的龙灵似乎也壮大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传递出的暖意更加稳定。 “差不多了。”青崖道人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栖云顶长久的沉寂。 崔钰闻声,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眸子,不再有初醒时的死寂绝望,也褪去了汲取生机时的疯狂贪婪,只剩下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如同沉淀了万载寒冰的深潭,映不出丝毫情绪。 他看向青崖道人,微微颔首:“师父。” “元婴境中期,根基已固,算是捡回了一条命。”青崖的目光扫过他,“但你这身板,比刚出炉的瓷器还脆。想活着走到昆仑,在那些地方喘口气?痴人说梦。” 崔钰沉默。他知道师父说的是事实。永生龙柏的生机修复了他的本源,稳住了修为,但这具身体就像是被强行粘合起来的精美瓷器,外表看似完整,内里却布满看不见的裂痕。经不起真正的风雨,更承受不住昆仑绝域那毁天灭地的狂暴能量。 “碎骨渊。”青崖道人枯槁的手指,指向平台边缘,那被混沌光晕笼罩,深不见底的悬崖方向。“那地方,罡风如刀,可刮骨削魂;寒泉蚀髓,能冻结真元。你的师弟,已经在那里淬炼了六年之久。” 他的独眼盯着崔钰,浑浊的眼底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想把你这一身破烂粘瓷实了,熬出点能扛揍的筋骨皮肉,那里是唯一的去处。熬过去,脱胎换骨,或许能多一分在昆仑喘气的本钱。熬不过去......” 青崖道人的声音顿了顿,如同北境寒风掠过冰棱:“就省得去昆仑送死了,直接埋骨深渊,也算清净。” 崔钰站起身。 动作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他走到悬崖边缘,混沌的光晕在脚下翻涌,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那自深渊底部透上来,直刺灵魂的森然寒意与毁灭气息。罡风的尖啸仿佛无数怨魂在耳畔嘶嚎,仅仅是站在边缘,皮肤就有种被无形利刃切割的刺痛感。 “我去。”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惧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决断。 青崖道人看着徒弟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拂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枯瘦的手中,尘丝根根绷直,对着悬崖下方那片混沌,轻轻一点。 嗡! 混沌光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荡漾开来,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缝隙。 一股比栖云顶罡风凛冽百倍,混杂着刺骨冰寒与毁灭锋锐的气息,如同挣脱束缚的凶兽,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平台上瞬间凝结出一层深蓝色的寒霜,连永生龙柏垂落的气根都微微瑟缩了一下。 “下去吧。何时觉得骨头够硬了,自己爬上来。”青崖道人的声音被狂暴的风声撕扯得模糊不清。 崔钰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他向前一步,身影便彻底没入了那道翻滚着毁灭气息的幽暗缝隙之中。 缝隙瞬间闭合,混沌光晕恢复流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平台上残留的刺骨寒意和那几根微微颤抖的碧玉气根,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青崖道人收回拂尘,重新闭目枯坐,气息微弱得几乎与身下的虬根融为一体。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如同石刻般的嘴唇微微翕动,一声极低、极复杂的叹息,混在永不停歇的罡风呼啸中,散逸无踪: “元婴境中期......呵,放在六年前,也算一方人物了。可如今这世道......” 老人枯寂的心湖,罕见地泛起波澜,映照出这六年翻天覆地的剧变。 龙虎山一役,伪神康回虽受创退避,三界通道被烛龙搏命一咬暂时扭曲封闭,但那场血祭与异界能量的倒灌,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更在九州大陆上留下了九株假的永生龙柏。永生龙柏产生的磅礴远超人间灵气层次的异种能量散逸天地,如同最狂暴的催化剂,彻底改变了九州的修行格局! 曾经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渡劫境大能,如今虽未遍地走,却也绝非凤毛麟角。尤其是龙虎山宗主赵宣孟,作为血祭的最大受益者,更是借助康回残留的神力与吞噬的庞大能量,一举突破桎梏! “赵宣孟......”青崖道人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带着一丝冰冷的忌惮。“在那日之后,他便修成了这九州大陆上第一位跻身渡劫境之修士,成为北俱芦洲第一位陆地人仙......也是早晚的事情。” 传闻中,赵宣孟盘踞龙虎山巅,接引九天残存仙灵之气,周身已有朦胧仙光缭绕,威压笼罩方圆万里,寻常化神修士靠近其山门百里,便有神魂战栗,跪伏叩拜之感。他已不再是人间修士,而是行走在九州大地上的......半神! 在赵宣孟的阴影下,在假永生龙柏能量的滋养下,各大古老宗门、隐世家族中,那些积年的老怪物们纷纷破关而出,或厚积薄发,或借助秘法强行吞噬异种能量,竟也硬生生撞开了渡劫境的大门! 至于那上古水神康回,则是彻底失去了踪影,这六年里再没有出现过,恐怕其中的隐秘只有赵宣孟这个他在人间的代理者才知道了。 一时间,九州上空黑云隐隐,雷劫不断,虽无真正仙劫降临,但属于渡劫境的恐怖威压,已如阴云般笼罩四野。 至于化神境? 青崖道人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 “化神之境,多如牛毛......” 这句流传在如今修士底层,带着无尽酸涩与绝望的俚语,正是最真实的写照。天地能量剧变,修行门槛被无形中大幅降低。曾经需要百年苦修,千锤百炼方能窥得门径的化神境,如今仿佛成了某种“标配”。各大宗门核心弟子,世家嫡系传人,借助假永生龙柏之力或掠夺而来的天材地宝,踏入化神者比比皆是。虽根基虚浮者十之八九,战力远不及苦修磨砺出的化神修士,但那境界带来的威压与寿元,却是实打实的。 “元婴......呵。”青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混沌光罩,看到了外界那灵气浓郁到几乎化雾的天地。 “元婴多如狗,金丹遍地走......”这已不是夸张,而是残酷的现实。天地剧变,如同强行拔高了整个世界的“水位”,曾经需要仰望的境界,如今似乎唾手可得。无数散修、小派弟子,甚至稍有资质的凡人,都在这狂潮中修为暴涨。 整个九州大陆,似乎一夜之间迎来了一个“人人如龙”的......虚假盛世。 然而,这“盛世”之下,流淌的却是更浓的血腥与更深的绝望。 赵宣孟以龙虎山为中心,自诩为九州大陆修仙正宗,自号“代天巡狩”。其势力如同瘟疫般向九州蔓延。一座座规模稍小,但同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接天祭坛”在各大州府,名山大川被强行建立。 名义上是沟通上界,福泽苍生,实则是持续不断地汲取地脉灵机与......凡人与低阶修士的生命精气,用以滋养那株被崔钰重创,却并未彻底消亡的伪神康回,以及为赵宣孟自己冲击最后的人仙之境积蓄力量! 反抗者,无论宗门大小,皆被血腥镇压。归顺者,则被赐予假永生龙柏地脉之下产出的能量晶石,修为突飞猛进,成为他赵宣孟的爪牙,更加疯狂地压榨掠夺。整个九州,恍若陷入了一张由贪婪、力量与恐惧编织的巨网。 “守心......守心......”青崖道人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粗糙冰冷的树根,感受着那深扎地脉,曾经与旱魃死寂之力顽强对抗搏动的暗红根系传递来的微弱脉动。“这心......还能守得住多久?” 第48章 淬炼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碎骨渊底。 这里没有光。 只有能冻结灵魂的永恒黑暗,以及充斥每一寸空间,如同亿万把淬毒冰刃组成的风暴! 呜——嗷——!!! 罡风呼啸,并非单纯的气流,而是已近实质,混杂着万古不散凌厉剑意与九幽寒煞的毁灭之息! 它们从四面八方无死角地席卷而来,刮在身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金铁摩擦之声。 崔钰身上穿着的那件师父青崖道人丢给他,看似普通的灰色麻衣,在落下的瞬间就已化为飞灰。 此刻,他赤裸的身躯暴露在毁灭罡风之中,强韧如精铁的皮肤上,瞬间被切割出无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鲜血刚涌出,就被极寒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棱,挂在伤口上,随即又被下一波更猛烈的罡风连皮带肉地刮走! 痛! 超越想象的痛! 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反复地刮着他的骨头!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冰碴和锋锐剑意的刀子,切割着气管、肺腑!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崩裂出血,瞬间冻结。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他运起全身的真元,金色的光晕在体表艰难地亮起,形成一个薄弱的护罩。 嗤啦! 护罩仅仅坚持了不到一息,便在狂暴罡风的撕扯下如同纸片般碎裂! “呃啊!”崔钰闷哼一声,身体被一股巨力狠狠掼在身后冰冷光滑,布满剑痕的黑色岩壁上! 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瞬间与冻结着万年寒冰的岩壁粘在了一起! 他猛地一挣,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后背大片皮肉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留下森森白骨! 冷! 比栖云顶万载玄冰更刺骨千倍的寒意,并非仅仅作用于肉体,更直接渗透神魂。仿佛要将他的思维,他的意志,他所有的情感都彻底冻结湮灭。四肢百骸如同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移动都艰难万分,真元的流转更是滞涩如同冻结的淤泥。 他挣扎着,试图再次凝聚护体真元。 但气海之中,那刚刚稳定下来的元婴本源,在这恐怖的环境压制下,光芒黯淡,旋转缓慢,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抽取真元,都伴随着本源被寒气侵蚀的剧痛。 “太弱......还是太弱了!”崔钰心中低吼,眼中那古井无波的平静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取代,曾经他可以隐瞒修为,却没想这修为并不算什么。 他猛地一蹬岩壁,不顾后背白骨裸露,强行将自己从冰壁上“拔”了出来,踉跄着向前踏出一步,主动迎向那席卷而来的毁灭风暴! 噗嗤!噗嗤! 更多的血痕出现在身上,深可见骨。双腿如同陷入粘稠的沥青,每一次抬起都耗费千斤之力。寒煞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钻进他的伤口,沿着经脉向气海侵蚀。 意识开始模糊,极致的寒冷带来一种诡异的、想要沉沉睡去的诱惑。仿佛只要放弃抵抗,就能融入这片永恒的黑暗与死寂,再无痛苦。 苏玉娘。 昆仑。 长生甘棠。 一个个破碎的画面在濒临冻结的识海中闪过。那身烈焰般的红裙在湮灭前最后的回眸......昆仑绝域那传说中崩塌的神山......还有那株只在传说中听闻、却能重聚真灵的仙树果实...... “啊——!!!” 一声嘶哑到不成人声的咆哮从崔钰喉咙里炸开! 他双目赤红如血,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却燃烧起比这深渊罡风更加暴烈的火焰。濒临熄灭的元婴本源被他以近乎自毁的意志强行催动,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嗡! 金色的真元如同燃烧的火焰,再次覆盖体表,虽然依旧在罡风的切割下明灭不定,却死死抵住了寒煞的侵蚀。他不再试图防御所有方向,而是将所有的力量凝聚于双腿和双臂,如同一个最笨拙也最执拗的苦行僧,顶着能将化神修士都撕碎的毁灭风暴,一步一步,向着深渊更深处,那寒意与剑意更加凝聚、更加恐怖的核心区域......挪去! 每一步踏下,脚底与冻结的黑色岩石接触,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留下一个混合着冰屑与血肉的赤红脚印,瞬间又被罡风抹去。 骨骼在重压下**、碎裂。 肌肉在撕裂中抽搐、痉挛。 神魂在寒煞侵蚀下如同被亿万冰针刺穿。 唯有心口处,那团小小的、蜷缩的龙灵,传递出的微弱暖意始终未绝,如同黑暗怒海中唯一不灭的灯塔,死死锚定着他即将沉沦的意识。 碎我骨......锻我魂...... 此身不死......必登昆仑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烙印,刻进了他每一寸正在破碎又重组的血肉与神魂之中。他不再是人,更像是一件被投入深渊熔炉,承受着万古不灭剑意与九幽寒煞反复锻打的......兵器胚胎!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只有痛苦,永恒不变。 只有前行,向死而生。 栖云顶上,永生龙柏那青碧的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回应着深渊下那无声的咆哮与挣扎。垂落的气根,悄然向着悬崖的方向,延伸了微不可察的一寸...... 第49章 偷袭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罡风如狱,万古不化。 碎骨渊底,时间早已被那永不停歇的毁灭风暴撕扯得支离破碎,失去了任何可供计量的刻度。唯有永恒的黑暗,混杂着足以冻结神魂的九幽寒煞与凌厉如实质剑刃的罡风,在每一寸空间里疯狂肆虐。 崔钰盘膝于一块相对光滑的玄冰巨岩之上,周身赤裸。他的躯体,早已不复初入此地时的枯槁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摧毁与重生后的坚韧。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线条并不虬结贲张,却如百炼精钢般致密,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的金色光晕。那是被碎骨渊这天地熔炉反复锻打,又被永生龙柏磅礴生机滋养重塑的筋骨皮膜。 无数新旧交叠的伤痕遍布全身,深可见骨,又被新生的坚韧皮肉覆盖。每一次呼啸而过的罡风刮过,依旧会在皮肤上留下沁出血珠的细密白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如同钝刀刮过铁石。但这点皮外伤,对此刻的崔钰而言,已如同蚊虫叮咬。 真正的磨砺,在于那无孔不入,直透骨髓的寒煞,以及罡风中蕴含的万古不灭的凌厉剑意。它们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日夜不停地刺入他的经脉、气海、乃至神魂深处,试图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乃至撕裂湮灭。 他早已习惯了这无休止的痛楚。 每一次呼吸,吸入的是混杂着冰碴与毁灭气息的刀子,呼出的,是带着脏腑灼热气息的白雾。 元婴本源在气海深处沉凝旋转,金光内敛,远比初入渊底时稳固凝练百倍,如同深埋地核的熔岩,任凭外界酷寒肆虐,核心处依旧蕴藏着焚尽八荒的炽热力量。 他像一块沉默的顽铁,在毁灭的风暴中不断调整着自身,每一次血肉的剥离与重生,每一寸骨骼的碎裂与弥合,都让他向着那具足以踏平昆仑绝域、扛住三界风暴的体魄,更近一步。 心口处,那团小小的烛龙真灵,传递出的暖意也比以往清晰、稳定了许多。细微的搏动,如同深渊怒海中唯一温暖的灯塔,与他自身的心跳渐渐趋于同步。 就在这永恒不变的毁灭交响中,崔钰闭目调息,心神沉入气海,感受着真元在寒煞与剑意双重压迫下的艰难流转与微妙蜕变。 骤然! 一股迥异于碎骨渊狂暴罡风的森然杀机,毫无征兆地降临! 这杀机并非铺天盖地,反而凝练到极致,如同从万古冰封的九幽最深处,骤然刺出的一道无形冰锥! 它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毁灭风暴,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巨岩之上的崔钰! 快!快到超越了神识的捕捉! 狠!狠到要将目标瞬间从神魂层面彻底洞穿! 崔钰全身的寒毛在杀机临体的刹那,根根倒竖! 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警兆!他甚至来不及睁眼,更来不及思索这杀机从何而来,身体已在意志的疯狂驱动下,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炸开,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盘坐的身形猛地向后倒仰,脊椎弯成一张蓄满力量的反弓! 同时,凝聚了全身力量,如同精金铸就的右拳,迎着那杀机袭来的方向,毫无花哨地以最纯粹的速度与力量,狠狠轰出! 拳出!风雷隐动! 没有璀璨的光华,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拳头前方,被极致力量和速度压缩到极点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尖啸!拳头表面,那层极淡的金色光晕骤然凝实,仿佛给这只铁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在深渊中猛然炸开! 崔钰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轰在了一抹凭空出现,凝练到极致的寒芒之上! 那寒芒,是一道剑尖! 一道纯粹由幽蓝玄冰凝聚而成,剑身狭长,薄如蝉翼,边缘流转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气的冰剑! 拳剑相交处,一点刺目的能量光团瞬间爆发! 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崔钰身下的那块坚硬如玄铁的巨岩,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脆响,以他拳头落点为中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 紧接着,是更加恐怖的景象! 以拳剑交击点为核心,一层肉眼可见的深蓝色恐怖冰晶,如同拥有生命的瘟疫,沿着崔钰的拳头,手臂,疯狂向上蔓延! 所过之处,崔钰古铜色的皮肤瞬间失去血色,覆盖上厚厚的坚冰,连同他拳头上爆发出的恐怖力量,也在这冻结万物的寒意下,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哼!”崔钰闷哼一声,口鼻中喷出的热气瞬间凝成冰雾。右臂传来的恐怖寒意和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似移位。但他眼中没有半分惧色,反而燃烧起一股被彻底点燃,焚尽八荒的暴怒火焰! “给我——开!” 他喉咙里迸出三个冰冷的字眼,气海深处那沉凝的元婴本源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磅礴、更加炽热、带着不屈意志的沛然巨力,顺着他被冰封的右臂,悍然爆发! 咔嚓!咔嚓嚓! 覆盖右臂的厚重坚冰,在崔钰这含怒的爆发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琉璃,瞬间崩裂出无数道巨大的缝隙! 炽热的金色真元如同熔岩般从缝隙中喷薄而出,瞬间将那冰寒剑意灼烧驱散! 趁此间隙,崔钰左掌猛地一拍身下濒临破碎的巨岩,身形借力向后暴退! 脚下坚硬的玄冰地面被他踏得寸寸龟裂,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偷袭者的身影。 来人立于他方才盘坐的巨岩前方数丈之外,一身与碎骨渊黑暗几乎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 身形挺拔如枪,面容隐在兜帽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粒寒星,冰冷锐利,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牢牢锁定着崔钰。 他手中并无实体长剑,只有一柄完全由幽蓝玄冰凝聚而成的长剑虚握在手,剑尖斜指地面,散发着冻结万物的森然寒气。那寒气之盛,竟让周围呼啸的罡风都为之迟滞绕行。 “剑修?”崔钰瞳孔微缩,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淬炼后的沙哑与冰冷。右臂上崩碎的冰屑簌簌落下,裸露出的皮肤依旧覆盖着一层青紫色的冻痕,隐隐作痛。 玄衣剑客没有回答。回应崔钰的,是更胜之前的杀机! 他动了! 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玄色残影,真身已如鬼魅般欺近!手中那柄玄冰长剑,随着他手腕的轻抖,瞬间化作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幽蓝光幕! 这不再是先前那凝练至极的一点寒芒,而是真正的剑技! 剑光泼洒开来,仿佛九天之上决堤的冰河,挟带着冻结灵魂的酷寒与撕裂万物的锋锐,朝着崔钰当头倾泻而下! 剑势连绵不绝,每一道剑光都凝练如实质,却又彼此勾连,组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剑光所过之处,连碎骨渊那混乱狂暴的空间都似乎被冻结,发出细微如同琉璃碎裂般的“滋啦”声! 剑未至,那足以冻结元婴神魂的恐怖剑意,已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压向崔钰的识海! 崔钰眼中厉芒暴涨! 面对这足以让寻常元婴修士瞬间化作冰雕,继而碎为齑粉的恐怖剑网,他非但没有退避,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咚! 这一步踏下,整个深渊仿佛都震颤了一下! 脚下的玄冰地面,以他落脚点为中心,炸开一圈蛛网般的巨大裂痕! “来得好!” 一声断喝,崔钰双拳齐出! 没有招式,没有技巧! 只有最纯粹、最狂暴的力量! 只有这具在碎骨渊中千锤百炼、无数次濒临毁灭又浴火重生的身躯所爆发出的全部潜能! 他双拳之上,那层淡金色的光晕骤然变得璀璨夺目,如同两轮微缩的骄阳!拳风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爆鸣!拳意凝练如实质,带着一股玉石俱焚、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惨烈决绝! 轰轰轰轰——!!! 金色的拳罡与幽蓝的剑网,如同两颗燃烧的陨星,在碎骨渊的黑暗核心悍然对撞! 震耳欲聋的能量爆炸声连绵不绝! 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这片永恒的黑暗深渊!无数被剑光拳罡崩碎的冰晶碎片,如同狂暴的霰弹,向着四面八方爆射,深深嵌入周围的玄冰岩壁! 纯粹的力,与极致的寒锋,展开了最原始,最狂暴的对决! 第50章 重逢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崔钰的拳势,大开大合,如同巨神擂鼓,每一拳都带着碾碎山岳的力量,狠狠砸向那连绵不绝的幽蓝剑网。 他的拳头上,不断被锋锐无匹的玄冰剑气切割开深可见骨的伤口,金色的血液刚刚涌出便被冻结,旋即又在下一拳的爆发中被震成冰粉! 寒气更是疯狂地顺着伤口侵蚀他的经脉,试图冻结他沸腾的血液和奔涌的真元! 然而,那玄衣剑客的剑网,却如同跗骨之蛆,幽蓝剑光流转不息,灵动刁钻,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直指崔钰周身要害。 剑光中蕴含的寒煞与剑意,更是不断叠加,在崔钰周围形成了一片越来越粘稠,越来越酷寒的领域,仿佛要将他彻底冰封绞杀! 两人以快打快,身影在狭窄的深渊底部高速移动,碰撞,分离。所过之处,坚逾精钢的玄冰岩壁如同豆腐般被切开,崩碎。狂暴的罡风被他们交手的气劲搅得更加混乱,发出凄厉的呜咽。 整个碎骨渊,仿佛化作了一座巨大的冰晶擂台,见证着这场无声却凶险到极致的搏杀! 百招已过! 崔钰身上已布满大大小小数十道剑痕,深可见骨,金色的血液在极寒下凝固,如同在身上描绘出一幅狰狞的战纹。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摩擦喉咙的刺痛,动作也因寒煞的不断侵蚀而略显迟滞。 那玄衣剑客依旧沉默,兜帽下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冰冷依旧。 但他的剑势,却在这一刻陡然一变! 不再追求连绵不绝的剑网绞杀,而是瞬间收束! 嗡——! 他手中那柄幽蓝玄冰长剑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 剑身之上,无数繁复玄奥的冰纹骤然亮起,散发出比之前更加凛冽百倍的寒意! 他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攀升到顶点,仿佛与手中冰剑融为一体,化作了一柄刺破九幽的绝世神锋!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降临!这威压之强,远超之前,赫然达到了元婴境巅峰! “冰狱——葬!” 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第一次从玄衣剑客口中吐出,如同九幽判官的敕令! 随着这冰冷的声音,他手中冰剑,朝着崔钰,遥遥一指! 不是刺!是指! 剑尖所指之处,崔钰身周的空间,仿佛瞬间凝固。不是罡风迟滞,而是真正的冻结。时间与空间,都在这一指之下,被那极致的寒煞与剑意强行冻结! 崔钰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源自天地法则般的恐怖力量瞬间降临!身体如同被亿万道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冰锁捆缚,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甚至连体内奔流的真元和跳动的元婴,都在这股力量下变得无比滞涩沉重!思维似乎都要被冻僵! 更恐怖的是,在他头顶上方,深渊那无尽的黑暗虚空之中,随着玄衣剑客这一指,无数幽蓝色的冰晶凭空凝结!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瞬间勾勒出一座巨大无比,倒悬而下的冰山轮廓! 那冰山晶莹剔透,却散发着灭绝一切的恐怖寒威。冰山底部,无数尖锐的冰棱如同倒悬的剑林,闪烁着致命的寒光。而整座冰山的核心,正是玄衣剑客手中那柄冰剑的剑尖。 冰狱降临!葬灭万物! 崔钰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一股前所未有的死亡危机,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这一剑之威,已非纯粹的技巧与力量,而是引动了碎骨渊深处万古不化的寒煞本源,融合了自身巅峰剑意,化成的必杀领域! 躲无可躲!挡无可挡! “吼——!!!” 绝境之下,崔钰眼中爆发出疯狂的血色!气海深处,那沉凝的元婴猛然睁开了双眼,金光炽烈如同燃烧!他不再试图挣脱那无处不在的寒煞束缚,反而将所有残存的力量,连同神魂深处那不屈的意志,尽数灌注于双拳。 心口处,那团一直传递着微弱暖意的烛龙真灵,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濒死的危机与滔天的战意,猛地剧烈搏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洪荒龙威的灼热气息,瞬间透出崔钰心口,融入他即将爆发的拳意之中! “守心——破狱!” 崔钰喉咙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双拳之上,那原本璀璨的金光骤然内敛,化作一种深沉厚重、带着大地玄黄之气的暗金光泽。拳头周围的空间,因为这极致凝聚的力量,都开始微微扭曲。 他要用这双在深渊中千锤百炼的铁拳,硬撼这葬灭一切的冰狱之剑。 哪怕粉身碎骨!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那玄衣剑客兜帽下的双眼,在崔钰爆发出那融合了烛龙真灵气息的暗金拳意时,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那冰冷无情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轰隆隆——!!! 倒悬的冰狱巨山,带着冻结时空,葬灭万物的恐怖威势,轰然砸落! 目标直指下方那渺小却爆发出不屈拳意的身影! 崔钰双拳齐出,暗金色的拳罡如同两条咆哮的怒龙,悍然迎向那遮天蔽日的冰狱之山。 拳罡所过之处,凝固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被强行撕裂出道道黑色的裂痕。 碰撞! 无声的碰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两股同样恐怖,属性却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碎骨渊的黑暗核心悍然相撞。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扭曲了光线与感知的能量湮灭区域。 暗金与幽蓝的光芒疯狂地互相侵蚀,抵消湮灭。冰狱巨山的下压之势被硬生生阻住,无数尖锐的冰棱在拳罡的冲击下寸寸崩碎。而崔钰的双拳,连同他整个身体,也在那恐怖的反震之力与极致的寒煞冲击下,猛地向下沉去,膝盖以下瞬间没入坚硬的玄冰地面! 他口鼻之中,金色的血液不受控制地狂喷而出,又在离体的瞬间冻结成金色的冰晶。双臂骨骼发出密集如炒豆般的“咔嚓”声,显然已不堪重负! 就在崔钰即将被那冰狱巨山彻底压垮、冰封、碾碎的刹那! 那玄衣剑客,动了! 并非继续催动冰狱镇压,而是——撤剑! 只见他握着玄冰长剑的手腕猛地一抖,剑尖向侧后方一引! 那蕴含着毁天灭地威能的冰狱巨山,竟随着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引,诡异地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擦着崔钰的身体边缘,狠狠轰击在崔钰身后数十丈外的一片陡峭冰崖之上! 轰——!!!! 这一次,是真正撼动深渊的恐怖巨响! 那片高达百丈,不知冻结了多少万年的玄冰崖壁,如同被天神之锤击中,瞬间布满了巨大的蛛网裂痕。 紧接着,在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中,整片崖壁轰然崩塌! 无数重达万钧的巨大冰块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砸入深渊底部,激起漫天冰尘雪雾,将整个战场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混乱之中! 崔钰保持着双拳轰天的姿势,僵在原地。 狂暴的能量乱流撕扯着他的身体,冰尘扑打着他的脸庞。他大口喘息着,金色的血液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脚下的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双臂传来的剧痛和骨骼碎裂感清晰无比,但他此刻的心神,却完全被那玄衣剑客最后撤剑,引开冰狱的诡异举动所占据! 为什么?! 这绝非生死仇敌的打法! 那偏离的一剑,蕴含的掌控力,甚至比之前那毁灭性的冰狱葬杀更加惊人! 就在崔钰惊疑不定之际,弥漫的冰尘雪雾中,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那玄衣剑客,一步步从混乱的冰雾中走出。他手中的玄冰长剑不知何时已然消散。他走到崔钰身前丈许处,停下脚步。然后,在崔钰震惊的目光中,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那一直遮掩着面容的兜帽。 一张年轻冷峻,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庞,暴露在碎骨渊微弱的光线下。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线条刚硬如北境寒疆的冻土。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剑,但先前那冻结灵魂的杀意与冰冷无情,却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静静地看着崔钰,看着这位浑身浴血,双臂低垂,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师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某种更沉重的情绪堵住。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缓缓地,将一直背负在身后的那柄剑,解了下来。 那并非之前凝聚的玄冰之剑,而是一柄真正的剑! 剑鞘古朴厚重,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玄铁乌光。剑格方正,造型简洁到了极点,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整柄剑透着一股沉凝如山、大巧不工的气息。 玄衣剑客双手托着这柄玄铁重剑,如同托着千钧重担。他看着崔钰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惊愕与探寻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碎骨渊那混杂着血腥与冰尘的凛冽空气。 然后,在崔钰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猛地松开了手。 哐当——!!! 一声沉闷到仿佛砸在人心上的巨响! 那柄看似古朴无华、实则沉重无比的玄铁重剑,连同剑鞘一起,重重地砸落在崔钰脚前的玄冰地面之上! 被罡风打磨了亿万年的坚硬玄冰,竟被这纯粹的重力,硬生生砸出了一个数尺见方,深达半尺的凹坑!蛛网般的裂痕,从凹坑边缘疯狂蔓延开去! 剑身斜斜地插在冰坑之中,剑柄微微颤动,发出低沉悠长的嗡鸣,仿佛在为刚刚经历的一切低吟。 玄衣剑客看着那柄砸入冰坑的重剑,又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与崔钰惊疑不定的视线交汇。他脸上的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又似乎没有。他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了自现身以来的第二句话,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低沉,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凝,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师兄......师父命我试剑。”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崔钰那布满金色冻血,微微颤抖却依旧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双臂,扫过他心口那因剧烈搏杀而起伏的位置,最终落回他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你这一身筋骨......够硬了。” 崔钰如遭雷击! “师......师弟?!”这两个字如同生锈的铁片,艰难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摩擦出来,带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有的疼痛、疲惫和疑惑,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张年轻冷峻的脸庞和那句“师兄”击得粉碎!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六年前,师父青崖道人枯坐栖云顶时,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你的师弟,已经在那里淬炼了六年之久......” 谢沉舟! 那个在他沉眠于栖云顶,烛龙搏命带他回归时,代替他镇守这片寒疆孤岛的师弟。那个同样在碎骨渊这人间炼狱中,默默承受了六年非人磨砺的师弟! 原来是他! 原来这石破天惊,招招致命的剑客,竟是他从未谋面的同门师弟!原来这并非生死仇杀,而是师父安排的......一场试炼! 看着眼前这柄砸入冰坑的玄铁重剑,看着师弟谢沉舟眼中那褪去冰冷后的复杂与沉凝,崔钰心中瞬间明悟。 这柄剑,就是师弟的身份证明! 这沉重的一砸,便是宣告试炼的结束! “咳咳......”崔钰想说什么,却牵动了内腑伤势,又咳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金血。他踉跄一步,稳住身形,看着谢沉舟,眼神中的暴怒与死战之意彻底消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感激,“师父他......” “师父很好。”谢沉舟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守心坪有龙柏,有师父,有我。” 他简短的话语,却蕴含着无比沉重的承诺,完全不像是六年前那个被九千岁缇骑追到山下一脸狼狈的年轻人。他俯下身,伸出同样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握住了那斜插在冰坑中的玄铁重剑剑柄。没有催动真元,纯粹依靠肉身力量,手臂肌肉贲张,发出一阵轻微的骨节摩擦声,才将那柄沉重无比的剑缓缓拔起,重新背回身后。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看向崔钰,目光落在崔钰那依旧低垂,微微颤抖的双臂上,又移向他心口的位置,仿佛能透过皮肉,看到那团微弱搏动的烛龙真灵。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昆仑路远,师兄,保重。”谢沉舟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罡风,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冻土上,“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大醉。”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如剑的眸子,似乎穿透了碎骨渊无尽的黑暗与头顶厚重的混沌光罩,望向了那传说中神山崩塌的绝域方向,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澜,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谢沉舟不再看崔钰,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几个起落,便融入了碎骨渊深处那永恒的黑暗与呼啸的罡风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柄玄铁重剑砸出的深坑,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石破天惊的对决。 崔钰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碎骨渊的罡风卷起冰尘,拍打在他布满伤痕与血痂的身躯上。双臂传来的剧痛依旧清晰,但更深的,是心中翻腾的巨浪。 师弟谢沉舟......六年淬炼于这寒渊炼狱......今日一剑来试自己筋骨......而他自己,却还要在这苦寒绝地,替师父,替栖云顶,再守四年! 只是这师弟的修为,已从最初的淬体境,步入了现如今的元婴境巅峰,不愧是守心坪的弟子,自己的师弟。 想到谢沉舟,崔钰又不禁想起那身穿红裙的泼辣娘子,如果她还在的话,想必也能为守心坪独当一面了吧。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头顶那片隔绝了天地的混沌光罩。目光仿佛穿透了它,穿透了北境永不停歇的暴风雪,死死锁定了那遥远西南方,早已在岁月中化为传说绝域的所在。 昆仑! 他深深吸了一口碎骨渊那混杂着血腥冰寒与毁灭气息的空气,冰冷的气流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他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双臂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化作了某种燃料。 他迈开脚步,不再看那冰坑一眼,朝着碎骨渊通向外界的路径,一步步走去。脚步踩在破碎的玄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定。 身后,是师弟谢沉舟消失的黑暗深渊,是栖云顶上枯守的师父,是那株扎根于凶神封印之上,守护着这片孤岛的重生龙柏。 身前,是通往昆仑的血火之路。 第51章 凉州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栖云顶的混沌光晕在身后收缩成模糊的一点,随即彻底隐没于永不停歇的罡风与雪幕之中。崔钰站在寒烬山脉的北麓边缘,最后一次回望。 身后,是浸透了师父枯守,烛龙涅槃,自身六年挣扎的守心坪。身前,是莽莽苍苍,如同太古巨龙横卧的寒烬山脉。 这条山脉,像一道被天地巨斧劈开的伤痕,将整个北俱芦洲粗暴地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它是屏障,亦是天堑。 寒风从北境寒疆深处卷来,裹挟着永冻冰原的酷烈气息,狠狠撞在寒烬山脉高耸入云的脊背上。 山脉北坡,积雪终年不化,如同披挂着一身厚重的银鳞,反射着天光,刺目而森冷。这北坡,被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们敬畏地称为“霜鳞峡”。 风过处,卷起雪沫,在陡峭的山壁间呼啸盘旋,发出如同巨龙低吟的呜咽,又似亿万冰晶相互刮擦的刺耳碎响。视野所及,唯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银白与深灰的岩石,不见半分活物的痕迹,死寂得如同世界的尽头。 然而,仅仅是一山之隔,越过那道名为“两界樽”,直刺苍穹的孤绝主峰,便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崔钰并未选择翻越那传说中罡风如刀,连化神修士都需谨慎对待的“两界樽”绝顶。他沿着山脉北麓的走势,沉默地向西跋涉。 脚下的冻土坚硬如铁,每一步都踏碎薄冰,发出嘎吱的脆响。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试图钻透他那身被碎骨渊罡风千锤百炼过的筋骨。他体内那沉凝如渊的元婴真元缓缓流转,在经脉中化作一股暖流,抵御着外界的酷寒。心口处,那团小小的烛龙真灵传递出的温热,如同寒夜中不灭的星火,微弱却恒定。 向西,地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化。 刺骨的北风似乎因身后高耸的山体阻挡而削弱。空气中的凛冽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干燥。脚下不再是纯粹的冻土冰层,开始夹杂进粗糙的沙砾。越往西行,沙砾越多,冰层越薄,直至彻底消失。风的味道也变了,不再带着冰雪的清冽,而是裹挟着一种被烈日长久炙烤之后,尘土与岩石所特有的燥热气息。 当崔钰终于绕过寒烬山脉最为雄浑险峻的西段,踏足那片被当地人称作“灼骨关”的区域时,眼前的景象瞬间颠覆了所有来自北境的记忆。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横亘眼前。 界限以北,是霜鳞峡永恒的银装素裹,寒风呼啸。界限以南,天地骤然开阔,却又以一种无比蛮荒,无比酷烈的姿态扑面而来! 目之所及,是铺天盖地的黄与赭红。 大地如同被一只巨手生生撕裂,剥去了所有温情的植被与水分,袒露出最原始、最粗粝的筋骨。无垠的戈壁滩一直延伸到视野与天际模糊的交界处,辽阔得令人心生渺小与惶恐。 巨大的岩石,历经千万年风沙的啃噬,被雕琢成奇形怪状,如同沉默匍匐的洪荒巨兽,散落在赭红色的沙海之中。它们或如怒指苍穹的断戟,或如倾颓的古老城阙,在正午炽烈到发白的阳光照射下,投下浓重而短暂的漆黑阴影,更添几分苍凉死寂。 这里的风,是干燥而滚烫的。它不再是霜鳞峡那种切割皮肉的冰刀,而是化作了无形的火舌,舔舐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它卷起带着棱角的细密沙砾,抽打在崔钰的绑腿上,发出噗噗的轻响。风过处,在赭红色的沙地上拖曳出无数道瞬息万变的、如同水波般的流痕。 天空是极高极远的湛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也蓝得近乎残酷。一轮烈日高悬其上,肆无忌惮地倾泻着灼热的光线,将空气都炙烤得微微扭曲。几缕稀薄得如同随手丢弃的破棉絮般的云,孤零零地漂浮着,非但不能带来丝毫荫蔽,反而更衬出这天地的空旷与无情。 这里便是凉州。 北俱芦洲(九州大陆)九州之一,被寒烬山脉死死挡在北境酷寒之外,一片由火热黄沙与坚硬戈壁统治的国度。寒烬山脉像一道冷酷的闸门,将来自北海的最后一丝水汽彻底截断,只留下这永恒的焦渴与暴晒。 崔钰扯了扯头上遮阳挡沙的粗布头巾,只露出那双依旧是青金双色,却又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奇怪的是,苏醒之后的他,这对异色双瞳竟然会不自觉地左右互换颜色。他解开腰间一个老旧的皮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下一小口。水带着皮囊特有的微腥和烈日烘烤后的微温,滑过干渴得如同沙砾摩擦的喉咙,带来的缓解杯水车薪。他默默系好水囊,目光投向戈壁深处。 绕过灼骨关,便算真正踏入了凉州的地界。 根据模糊的记忆和老赵当年大大咧咧的指点,再往西南方向跋涉约莫两三日,应该能抵达一个叫做“火穴口”的绿洲小镇。那是这片死亡之海中为数不多的,勉强可供旅人喘息的据点。 老赵,那个当年在栖云观山下开野店,豪爽得能把劣酒喝出仙酿气势的刀疤脸汉子,几年前托人捎来只言片语,说是在凉州西陲的火穴口扎下了根,开了个专供行商脚夫歇脚的破落茶馆。 崔钰此行,便是要先去见见这个老朋友一面。 风沙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掠过戈壁,卷起一小股一小股的沙尘旋涡。 崔钰紧了紧背上的行囊——里面除了几块硬如石头的干粮,便是几锭北境寒疆的特制官银,上等的银两走在哪里都是通货。盘缠被粗布层层包裹,沉重依旧,压在他肩头,如同背负着过往所有的血火与责任。 他不再停留,迈开脚步,踏入了这片滚烫的、吞噬一切的赭红沙海。身影很快被翻腾的热浪和飞舞的沙尘模糊,变成天地间一个微小而执拗移动的黑点。 第三日黄昏,当崔钰翻过一道被夕阳染成血红色的漫长沙梁时,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抹异色。 在赭红与铁灰主宰的戈壁滩上,一小片极其暗淡,极其脆弱的绿意,如同被遗忘在沙海中的一滴残泪,顽强地镶嵌在一处低洼地带。 几株高大的,枝叶稀疏的胡杨树,伸展着虬曲怪异的枝干,在暮色中勾勒出倔强的剪影。树影之下,依稀可见一些低矮土坯房的轮廓,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被下一场大风沙抹去。 空气中,除了无处不在的沙尘味,隐隐飘来一丝丝烟火的气息,还有......极其微弱的水汽。这对于干渴的旅人而言,无异于荒漠中的天籁。 火穴口。 这名字取得直白而残酷——地处凉州西陲,背靠寒烬山脉延伸至此的余脉,地下深处据说有灼热的地脉火穴,勉强滋养出这一小片绿洲,如同大地被灼烧后残留的一个微小气孔。 崔钰加快了些脚步。 随着距离拉近,绿洲的轮廓逐渐清晰。 所谓的镇子,不过是沿着一条几乎干涸,只余下浑浊泥浆的浅沟,杂乱搭建起的几十间土坯房舍。墙壁大多被风沙剥蚀得坑洼不平,呈现出与戈壁同化的土黄色。房顶铺着干草和稀疏的芦苇,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沙尘。几头瘦骨嶙峋的骆驼被拴在枯树下,无精打采地反刍着。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被风沙长久打磨后的疲惫和麻木之中。 镇子入口处,一杆褪色发白的布幌子斜斜挑出。布幌子上,用浓墨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斗大的字:“老赵”。 第52章 老赵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幌子下,便是老赵的茶馆。 一间比周围土坯房稍大些、同样破败的屋子。门板歪斜,窗棂上糊的纸早已破败不堪,在风中猎猎作响。 崔钰推门而入。 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酸、尘土,以及煮沸的茶汤和某种廉价油脂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在污浊的空气中摇曳,勉强照亮几张油腻腻的方桌和条凳。 茶馆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大多是风尘仆仆、面色黝黑的商贩和脚夫,裹着厚厚的头巾和破旧的羊皮袄,沉默地喝着粗陶碗里的茶汤,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这苦寒之地的麻木。 角落里,一个瞎眼的老者抱着把破旧的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不成调的曲子,嘶哑的嗓音含混地哼着凉州古老的秦腔片段,更添几分凄凉。 “客官,里面请!喝碗热茶解解乏?”一个有些耳熟,却明显苍老沙哑了许多的声音响起。 崔钰循声望去。 柜台后,一个身影正佝偻着腰,费力地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拭着同样油腻的柜台。 那人抬起头,一张被风沙和岁月刻满深痕的脸上,一道斜贯左颊的刀疤依旧显眼,只是当年的凶悍豪气,早已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满脸的倦怠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正是老赵。 他身上的粗布褂子沾满油污,眼神浑浊,动作迟缓,与崔钰记忆中那个在山下野店里拍着桌子大笑、大碗喝酒的刀疤脸汉子,已判若两人。 老赵的目光在崔钰脸上停顿了一瞬。 崔钰扯下了遮面的头巾,露出了那张同样被风沙打磨,却轮廓越发沉毅冷硬的脸。老赵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他张了张嘴,脸上的刀疤似乎都抽动了一下,最终,所有的惊愕和难以置信都化作一声带着浓浓疲惫的沙哑叹息: “哎哟喂......真是......稀客啊!”老赵放下抹布,双手在油腻的围裙上蹭了蹭,脸上努力挤出几分属于过往,却早已变味的熟稔笑容,“快坐快坐!这鬼风沙天,能见着个故人,真是......他娘的比见着水还难!”他一边招呼着,一边从柜台后绕出来,动作带着上了年纪的迟缓,“几年了?得有......六七年了吧?快坐!” 他引着崔钰在一张相对干净些的角落桌子坐下。很快,一碗浑浊发黑,漂浮着几片粗梗老叶的茶汤被端了上来,碗沿还有一道细小的豁口。茶汤上,不可避免地沉淀着一层细微的沙尘。 “凑合喝点,这鸟地方,就这玩意儿能下肚。”老赵搓着手,在崔钰对面坐下,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崔钰,“你......你咋跑这鬼见愁的地方来了?还......还活着呢?”话问出口,似乎觉得不妥,又尴尬地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崔钰端起粗陶碗,吹开漂浮的茶叶梗,啜饮了一口。茶汤苦涩,带着浓重的土腥和烟熏味,滑过喉咙,却带来一丝真切的暖意。 他没有回答老赵的问题,只是放下碗,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脸上那道依旧狰狞的疤:“你倒是在这‘火穴口’扎下了。” “扎下了?”老赵嗤笑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环顾着这间破败昏暗、充斥着各种难闻气味的茶馆,笑容里满是苦涩和认命,“不过是在这鬼地方熬日子罢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早他娘的过够了!本以为跑到这凉州西边,天高皇帝远,能喘口气,图个清净......”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茶,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麻木,“嘿,哪知道这世道,烂得更快了!龙虎山那位赵神仙......手伸得比想的还长!这凉州,看着荒,底下......也不安生啊!” 他话里有话,却没有深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这凉州的风沙和心头的憋闷一同叹出去。浑浊的目光投向茶馆那扇破败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那片被暮色笼罩,无垠而残酷的赭红戈壁。 崔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门外,昏黄的沙尘在暮色中打着旋儿。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少年正蹲在茶馆对面的土墙根下,手里拿着一块粗糙的石头,一下,又一下,极其专注地磨着一把生了厚厚红锈的柴刀。磨刀石与锈铁摩擦的声音,沙哑而单调,在戈壁的风声里,微弱却固执地响着。 少年磨得极为认真,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刀刃在粗糙石头的打磨下,艰难地显露出一点点黯淡的金属光泽,却又迅速被风带来的沙尘覆盖。 崔钰的目光在那磨刀的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深潭般的平静。他收回视线,端起那碗浑浊的茶汤,又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与心口烛龙真灵传递的微弱温热交织在一起。 老赵浑浊的目光随着崔钰的视线,也落到了门外墙根下那个磨刀的瘦小身影上。他脸上的刀疤似乎更深了些,牵扯出一抹复杂的、混杂着无奈与悲悯的神情。 “那小子,叫铁生。”老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戈壁风沙磨砺后的粗粝感,“爹娘都让沙贼给祸害了,就在离火穴口不到三十里的沙窝子里。他命大,被埋在死人堆里,自个儿爬出来的,抱着这把从死人手里抠出来的破柴刀,一路走到这火穴口,就剩一口气了。” 崔钰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上那道冰凉的豁口。碗里浑浊的茶汤映着油灯昏黄摇曳的光,也映不出他深潭般眸子里此刻的情绪。 “那年他多大?顶天了十岁吧?”老赵叹了口气,端起自己那碗更浑浊的茶汤,狠狠灌了一口,仿佛要用那苦涩压下喉头的滞涩,“来了就不走了,就在镇子边上挖了个地窝子。没吃的就去捡骆驼粪卖给烧火的,要么就帮人干点不要命的力气活换口馊饼子。白天黑夜,只要有点空闲,就抱着他那把破刀磨啊磨......磨了快三年了。” 磨刀的声音沙沙地传来,单调,固执,像这戈壁上永不停歇的风,刮在人心上。 第53章 铁生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我跟他说过,”老赵放下碗,碗底磕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闷响,“沙贼?那帮杂碎就是戈壁里的蝎子,毒得很!人多势众,来去如风,连凉州城里的官军都睁只眼闭只眼,只求他们别在商道上闹得太凶。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拎把破柴刀,去找沙贼报仇?那不是报仇,那是给沙窝子里的秃鹫送点心!”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残酷清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劝不听!犟得跟他娘的那头拉磨的老倔驴似的!”老赵烦躁地抓了抓油腻腻的头发,“我就告诉他,磨刀没用!刀再快,也快不过人家的马刀,快不过人家的弓箭!人再多,也填不平那沙窝子!可这小子......他认死理儿!他说,他爹娘就躺在那儿,血浸透了沙子,他不做点什么,晚上闭不上眼!” 茶馆里,那咿咿呀呀的破胡琴声不知何时停了。角落里几个脚夫似乎也听到了老赵压着嗓子的话,沉默地低下头,加快了喝汤的速度,仿佛那碗浑浊的茶汤能浇灭心头泛起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的劣质烟草味、汗酸味和尘土味,此刻都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 那个叫铁生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停下了磨刀。 他站在门口,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打满补丁的破烂单衣里,像一根被风干了的细芦苇。他脸上沾着沙尘,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不是孩童的天真,而是一种被仇恨和执念淬炼过的、近乎偏执的锐利。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崔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磨得刃口微微发亮,却依旧显得粗糙笨重的柴刀。 老赵皱了皱眉,刚想呵斥他别挡着门。 铁生却动了。他一步步走进昏暗油腻的茶馆,无视了那些投来的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到崔钰这张桌子前。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沙土味和骆驼粪的刺鼻气息。他仰着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死死钉在崔钰脸上。 然后,他伸出那只同样布满污垢和细小伤口的手——不是握刀的那只,是左手。 他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一枚铜钱。 一枚在凉州这地方最常见,也最不值钱的“通宝”。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字迹模糊,沾满了汗渍和油污,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黯淡的光。 铁生的声音很沙哑,带着变声期特有的粗粝,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石头: “赵叔说,火穴口会来一个长着双奇怪眼睛的外乡人。”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死死盯着崔钰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沉静,异色变幻的青金双瞳,“给他钱,无论多少。他就能帮我杀一个人。” 他把那枚沾满汗渍的铜钱,小心翼翼地放在崔钰面前的油腻木桌上。铜钱碰到桌面,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嗒”。 整个茶馆仿佛瞬间安静了。角落里的瞎眼老者抱着胡琴,空洞的眼窝似乎也朝这边“望”了一下。几个脚夫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连那盏摇晃的油灯,爆开的灯花都显得格外刺耳。 杀一个人。 一个沙贼?还是一窝沙贼?少年的话简单直接,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激起的涟漪带着血腥味。 崔钰的目光从那枚孤零零的铜钱上抬起,重新落回老赵那张布满风霜和刀疤的脸上。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道斜贯的疤痕显得愈发狰狞。崔钰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端起那碗浑浊的茶汤,凑到唇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 “老赵,”他顿了顿,目光在老赵那明显佝偻了许多的腰背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上扫过,“怎么?在凉州西边躲了几年清闲,刀......沉得拿不起来了?” 话音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懂的锋利调侃。当年在山下野店,是老赵把第一碗烈酒灌进他喉咙,也是老赵,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把一把沉重朴实的环首刀丢在他面前,骂骂咧咧地逼他学那大开大合,只求杀人的刀法。 那是崔钰身上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就连师父青崖道人都不知道。 老赵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那道刀疤也随之扭曲。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火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戳破的狼狈和深沉的无奈。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骂娘,喉咙里却像被戈壁的沙子堵住了,只发出一阵急促又带着痰音的喘息。 就在这气氛紧绷得几乎要凝固的当口,茶馆那扇歪斜破败的门板,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吱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是个女子,身形不高,甚至有些瘦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靛蓝粗布衣裙。她头上包着一块同样褪色的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头发,只露出被风沙吹得发红的脸颊和一双带着明显疲惫却异常温顺的眼睛。她臂弯里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篮子里散发出微弱的、带着药草苦涩的香气。 她似乎没料到屋里是这般景象,尤其是看到柜台后的老赵正涨红着脸,一副被噎住的模样,还有那个站在陌生客人桌前,浑身紧绷如小狼崽子的铁生。 她愣了一下,温顺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惊疑和担忧,脚步下意识地停在门口,带进来一股清冷,混杂着外面风沙气息的空气。 “当家的?”她的声音带着凉州本地特有的、略有些生硬的腔调,轻柔地响起,像一阵微风吹散了屋里的沉闷,“这是怎么了?” 老赵一听到这声音,像被戳破的皮球,那股子被崔钰激起的火气和狼狈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满满的窘迫和一种近乎笨拙的慌乱。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响。 “没......没咋!”他声音拔高,带着刻意掩饰的粗声粗气,眼神却不敢看门口的女人,只胡乱地摆手,“婆娘你回来了?药......药抓到了?快,快进来歇着!外头风大!” 他几步绕过桌子,几乎是抢着上前,要去接女人臂弯里的篮子,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和体型不符的小心翼翼。 那女人——老赵的妻子,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又看了看桌边那个气度沉凝、一看就不是寻常旅人的青年,还有桌上那枚刺眼的铜钱,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没再多问,只是温顺地“嗯”了一声,任由老赵接过篮子,默默地跟着他走向柜台后面那扇通往内室的小门。只是在经过崔钰桌旁时,她微微侧过头,对崔钰投去一个饱含着歉意和无声恳求的复杂眼神。 那眼神很短促,却像一根针,轻轻刺了崔钰一下。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一个妻子对丈夫过往的隐约知晓,对如今平静(哪怕是艰难平静)生活的珍视,以及对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可能带来风波的陌生人的担忧和恳请。 崔钰端起茶碗,遮住了自己眼神的细微变化。 他明白了。 老赵不是刀沉了,是心沉了。 他背上压着的不再是那把环首刀,而是一个家,一个女人眼中那点微弱却不容打破的安稳。 老赵扶着妻子进了内室,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茶馆里重新恢复了之前那种沉闷的嗡嗡声,只是气氛变得更加怪异。脚夫们埋头喝茶,目光闪烁。瞎眼老者摸索着重新拉起了胡琴,不成调的秦腔断断续续,比之前更加凄凉。 崔钰的目光重新落回桌前的铁生身上。 少年依旧倔强地站着,像一棵在狂风中扎根的小树苗,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崔钰,似乎在等待一个关乎生死的宣判。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铜钱,在油灯下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光芒。 “一枚铜钱,”崔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铁生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买一条命?你的命,还是别人的命?” 铁生的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线。他握着柴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买沙贼头子‘秃鹫’的命!我的命......早就不是我的了!” 就在这时—— 吱呀! 茶馆的门板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力道很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门口的光线被两个身影挡住。 第54章 和尚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来人并非商旅脚夫,而是两个头戴深褐色兜帽的僧人。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颌和紧闭的嘴唇。他们穿着洗得发白,打了不少补丁的土黄色僧衣,脚下踩着沾满厚厚黄沙的破旧僧鞋。 一老一少。 茶馆里浑浊的空气,因着两个兜帽僧人的踏入,仿佛凝固了一瞬。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门口那两尊沉默的影子拉扯得更加高大,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老和尚微微抬了抬头,深褐色的兜帽前沿下,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窝深陷,周围布满刀刻般的皱纹,那是岁月与风沙共同雕琢的痕迹。可这双眼睛本身,却锐利得如同翱翔在戈壁苍穹之上的金雕。 瞳孔是深邃的褐色,近乎墨色,却蕴藏着洞穿世情的清明与一种磐石般的沉凝。目光扫过之处,仿佛能剥开所有表象,直抵人心深处。 角落里几个脚夫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仿佛自己的那点心思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就连那瞎眼老者抱着胡琴的手,也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这老僧身上并无刻意散发的威压,但他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那是一种经历过太多惊涛骇浪后沉淀下来,近乎本能的强大。 崔钰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看似枯槁的老僧体内,真元如渊如海,沉凝磅礴——赫然是一位已入元婴之境的高僧! 只是这元婴的气息,并非煌煌霸道,而是内敛圆融,带着佛门特有的慈悲与坚韧。 他缓缓走了进来,步履沉稳,僧鞋踩在布满沙尘的地面上,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身后,紧跟着那个年纪很小的僧人。 小和尚也抬起了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一张还带着明显稚气的脸庞。皮肤被戈壁的阳光晒成了健康的麦色,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似乎想努力维持着出家人的庄重。但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那是一种未经世事磨砺,带着好奇与些许不安的目光。 他的视线飞快地在昏暗油腻的茶馆里扫过:角落麻木的脚夫、抱着破胡琴的瞎眼老人、空气中弥漫的烟油气、桌上粗劣的茶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崔钰脸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崔钰那双异色变幻的青金双瞳上,瞳孔里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奇,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事。 随即,他的视线又被墙角磨刀少年铁生和他手中那把简陋却磨得发亮的柴刀吸引过去,少年的那股子狠劲和执拗,让他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种困惑和本能的怜悯。 小和尚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僧衣在他身上略显宽大,行走间隐约能看到少年人尚未完全长开的骨架,看样子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他背后的粗麻布包裹似乎对他而言有些沉重,肩膀微微下沉。他的气息纯净,带着佛门初入道者的清灵,但修为尚浅,只在凝魂境初期徘徊,与老僧那深不可测的元婴境界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身上还残留着浓厚的俗世气息,那好奇与不忍,便是红尘未断的明证。 “阿弥陀佛。”老和尚在靠近柜台的一张空桌旁站定,单手竖掌于胸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茶馆里因他们到来而产生的短暂凝滞,“店家,烦劳施舍些粗茶解渴。”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被戈壁风沙打磨过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重量。锐利的鹰目扫过柜台后那扇通往内室的门帘,仿佛早已洞悉了内里有人。 老赵此刻已从内室掀帘出来,脸上那点因妻子出现而生的窘迫迅速被一种开门迎客,近乎本能的油滑笑容取代,只是眼底深处,那抹被岁月磨砺出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他一边快步走向柜台,一边堆着笑道:“有有有!大师傅稍坐!老婆子,快,给大师傅们沏茶!要......要干净碗!” 老赵的妻子,那位穿着靛蓝粗布衣裙的妇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她低着头,动作麻利地从柜台下取出两个相对完好,洗刷得泛白的粗陶碗,又从灶上温着的巨大粗陶壶里倒出滚烫,颜色深褐的茶汤。 茶汤注入碗中,腾起带着苦涩草药味的热气。她默默地将两碗茶端到两位僧人面前的桌上,全程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了句:“大师慢用。”声音依旧轻柔温顺,带着凉州本地特有的生硬腔调。 “多谢女施主。”老和尚微微颔首,目光在妇人粗糙的手指和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小和尚则显得有些局促,连忙双手合十,对着妇人微微躬身:“谢......谢谢施主!”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的干净。 老赵搓着手,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两位大师傅这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这凉州西边可不是什么善地,风沙大,路难走,还有......”他话锋顿了顿,似乎觉得在僧人面前提沙贼不太合适,含糊带过,“世道......不太平啊。” 老和尚端起粗陶碗,并不在意碗沿的豁口,吹了吹浮沫,浅浅啜饮了一口。那苦涩粗糙的茶汤入口,他脸上并无半分异色,仿佛饮的是甘泉玉露。他放下碗,锐利的目光看向老赵,坦然道:“贫僧师徒自‘千佛寺’而来,欲往凉州西南‘藏经洞’一行。” “藏经洞?!”老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惊讶取代,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那可是在‘鬼哭岭’后面!离这儿少说还有两三百里黄沙路!那地方......那地方荒得连草都不长几根,大师傅去那儿做甚?” 角落里的几个脚夫也竖起了耳朵,显然“藏经洞”这名字在这片地界上,本身就带着某种不祥的传说色彩。 老和尚沉默了片刻。茶馆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呜咽的风声。瞎眼老者手里的胡琴也彻底停了,空洞的眼窝“望”着这边。连墙角磨刀的少年铁生,磨刀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似乎也在听着。 “去藏经洞,自然是送经书去。”老和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如今世道纷乱,妖氛渐起,恐生不测,不得不行此险路,将其归位,以镇一方。” 他的话语点到即止,目光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扫过年轻僧人背后那个被粗麻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背篼。 崔钰端着茶碗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心口处,那团沉寂的烛龙真灵,似乎也因老和尚话语中提及的“妖氛渐起”和那“镇一方”之物,传递出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名状的悸动。他垂着眼睑,青金双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流转。 小和尚显然没有师父那般深沉的心思。听到“送经书回去”,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庄重。但当师父提到“世道纷乱,妖氛渐起”时,他清亮的眼神里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双手不自觉地护住了背后的包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涉世未深,但这一路行来的艰辛与师父偶尔流露出的凝重,已让他懵懂地意识到此行绝非普通的朝圣之旅。 老赵脸上的惊讶慢慢化作了然,随即又变成一种更深,混合着敬佩与担忧的复杂神色。他在这凉州西陲开了几年茶馆,迎来送往,消息再闭塞,也隐约知道些东西。 千佛寺是凉州有名的古刹,香火不算鼎盛,但传承古老。藏经洞更是传说中佛门的一处古老遗迹,据说里面藏着佛门秘宝和镇压邪祟的法器,只是位置极为偏僻凶险,早已少有人至。能让这样一位元婴境界的高僧带着徒弟,冒险穿越沙贼横行的戈壁送回去的东西,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虽然现在的元婴境修士已经遍地都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赵喃喃道,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带着几分真诚的敬意,“大师傅高义!只是......那鬼哭岭附近,近来可不太平,听说......听说有‘东西’出来了,闹得凶。”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恐惧,“大师傅法力高强,自然不怕,但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阿弥陀佛。”老和尚再次低诵佛号,锐利的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无惧色,只有一种承担重任的坦然,“多谢店家提点。因果循环,劫数使然,避无可避,唯有直面相迎。” 茶馆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油灯的光晕昏黄,映照着几张心思各异的脸庞:老和尚的沉凝悲悯,小和尚的紧张与庄重,老赵的担忧与敬佩,脚夫们的麻木中透出的一丝好奇,瞎眼老者空洞的“注视”,还有墙角铁生眼中那被“不太平”三个字再次点燃的、更加执拗的复仇之火。 老赵的妻子默默地从内室端出一个小陶碟,里面盛着几颗干瘪发黑,沾着沙尘的沙枣,轻轻放在两位僧人的桌上,低声道:“大师......垫垫肚子。”这是凉州戈壁里仅有的,能勉强入口的果子,虽干涩难咽,却已是这贫瘠之地难得的善意。 “善哉,多谢女施主。”老和尚微微动容,双手合十。 小和尚看着那几颗不起眼的沙枣,再看看妇人温顺却疲惫的面容,又看看这破败茶馆里形形色    色的人,眼神中的困惑似乎更深了。俗世的艰难,师父的沉重使命,还有自己心中那份尚未完全被经文抚平的躁动......种种情绪在他年轻的胸膛里交织翻涌。 崔钰端起碗,将最后一口苦涩的茶汤饮尽。碗底沉淀的沙砾在齿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放下碗,目光平静地扫过老和尚背后那被粗麻布包裹的严实背篼,又掠过小和尚护着包裹的手,最后落在老赵那张写满沧桑的刀疤脸上。 第55章 金佛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老和尚低沉的话语裹挟着戈壁风沙的粗粝余音,在浑浊的茶馆里缓缓沉落,激起一片压抑的寂静。那“妖氛渐起”、“镇一方”的寥寥数语,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死水,在众人心湖深处砸开一圈圈带着寒意与不祥的涟漪。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污浊的空气中不安地晃动,将几张沉默的脸庞映照得明灭不定。角落里,瞎眼老者抱着他的破胡琴,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虚空,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咀嚼着那无形的恐惧。 就在这沉默即将凝固成实质的刹那—— “哐当!” 茶馆那扇本就歪斜破败的门板,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重重撞在斑驳的土墙上,震落簌簌沙尘。 光线骤然涌入,又被几道高大身影堵得严严实实。 风,裹挟着更浓烈的沙尘与一股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汗臭、皮革和某种动物油脂的彪悍气息,蛮横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屋里原本就浑浊的空气。 一共五人。 为首者是个铁塔般的壮汉,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他穿着一身紧束的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暗褐色皮甲,皮甲上布满了刀劈箭射的旧痕。满脸虬髯如同钢针般根根戟张,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带着浓重煞气的鹰眼。 那眼神像刀子,带着审视与掠夺的本能,肆无忌惮地扫过茶馆内每一个角落,掠过那些低垂的头颅,麻木的脸庞,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落在柜台后的老赵身上。 他腰间挎着一柄无比厚重,刃口带着细微锯齿的弯刀,刀柄缠着磨损的鲨鱼皮,露出暗沉的黄铜护手。刀未出鞘,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却已弥漫开来。 他身后四人,同样身着便于戈壁行动的劲装,高矮不一,却个个眼神锐利,身形剽悍。他们手中持有的兵刃,绝非寻常脚夫商旅能拥有的货色。 一个背着几乎与人等高的长柄战斧,斧刃在门口斜射来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幽蓝;一个斜挎着镶嵌兽角的角弓,箭壶里露出的箭羽漆黑如墨;另外两个则一左一右按着腰间的狭长快刀,刀柄镶嵌着打磨光滑的兽骨,透着一股子狠戾的劲头。 这五人站在那里,就像五头闯入了羊圈的饿狼,身上散发出的煞气和精悍,与茶馆里弥漫的疲惫、麻木和穷酸格格不入,形成刺目的反差。 他们身上那股子被烈日和风沙反复淬炼过的凶悍气息,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身份——绝非善类,是这凉州戈壁里真正的掠食者。 角落里几个脚夫的头颅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将脸埋进粗陶碗里。抱着胡琴的瞎眼老者身体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连老赵的妻子,那位温顺的妇人,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紧紧攥住了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脸色微微发白。 老和尚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瞬,如同磐石上掠过的一丝风痕,那双锐利的鹰眼深处,沉淀的悲悯里泛起一丝凝重。 他枯瘦的手掌依旧稳稳地放在粗陶碗旁,指尖却微微收拢。 小和尚则明显紧张起来,清亮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身体下意识地向师父靠拢,一只手更是牢牢抓住了身后那个粗麻布包裹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崔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桌上那碗浑浊的茶汤早已见底,碗底沉淀着一层细细的沙砾。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边缘那道冰凉的豁口,动作缓慢而稳定。心口处,那团沉寂的烛龙真灵传递出微弱的温热,如同寒夜里不灭的星火,映照着他深潭般的眼眸。 崔钰清晰地感知到,那五人身上蒸腾的血气与真元波动——三个凝魂境中期,一个凝魂境后期,为首那个虬髯壮汉,气息最为沉凝浑厚,赫然已踏入凝魂境巅峰,距离修成金丹仅一步之遥。在这凉州西陲的荒僻之地,这已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只有风从破门灌入的呜咽声。 “嗬!”柜台后的老赵猛地一拍油腻的柜台,发出一声刻意拔高,带着夸张热情的招呼,打破了这凝固的僵局。他脸上瞬间堆砌起茶馆掌柜特有的油滑笑容,快步从柜台后绕出来,迎向门口那五人,腰背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仿佛那沉重的岁月和生活的担子从未离开过他的肩膀。 “哎哟喂!贵客!贵客临门啊!这鬼风沙天,几位爷快请进!喝碗热茶暖暖身子,驱驱沙子!”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久经市侩的圆滑,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崔钰的方向,嘴角咧开一个带着苦涩和无奈的笑纹,半是自嘲半是调侃地扬声道,“崔小子!瞧见没?你小子就是活脱脱一尊招客的幡子!前脚刚踏进我这破门,后脚就给我招来满堂的宾朋!连大师傅们都跟着沾光,我这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了!这要是在凉州城里,我老赵得给你包个大红包!” 老赵的话音在浑浊的空气里打着旋儿,像一块投入泥潭的石头,试图搅动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虬髯壮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随着老赵的话语,锐利如刀地扫向角落里的崔钰。 当崔钰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沉静、异色流转的青金双瞳映入眼帘时,壮汉的瞳孔猛地一缩,如同针尖刺入,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和审视。 那绝非寻常旅人的眼睛! 他身后的四个手下,也感受到了老大气息的细微变化,按着兵刃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目光齐刷刷锁定崔钰,空气中无形的弦骤然绷紧了几分。 然而,这短暂的凝滞并未持续。 壮汉的视线只在崔钰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移开,仿佛对方不过是一块挡路的,需要评估一下硬度的石头。 他更在意的,是那两个头戴兜帽,气息沉凝的僧人,尤其是那老僧枯坐如石的身姿,隐隐透出的渊渟岳峙之感,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威胁。 “少废话!”虬髯壮汉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粗嘎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打断了老赵的喋喋不休。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茶馆中央,沉重的皮靴踩在布满沙尘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印痕。他身后的四人立刻散开,隐隐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阵势,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两位僧人。 “上好的酒肉!要快!”壮汉在靠近老和尚师徒的一张空桌旁重重坐下,那张看起来不甚结实的条凳发出一声痛苦的**。他看也不看老赵,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老和尚放在桌边,那根朴实无华却隐含金铁之色的降魔杵禅杖,以及小和尚身后那个被粗麻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背篼,“兄弟们赶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这......这位爷,”老赵搓着手,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为难和不易察觉的警惕,“小店......小店只有些粗茶淡饭,实在没有酒肉伺候几位爷啊!这火穴口,水比油贵,肉......更是稀罕物,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一点荤腥......” “嗯?”虬髯壮汉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质疑,如同闷雷滚动。他猛地抬眼,鹰目中凶光毕露,一股凝魂巅峰的威压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老赵,“没有?” 老赵只觉得胸口一闷,呼吸都为之一滞,脸上强堆的笑容瞬间僵硬,后背的冷汗瞬间就渗了出来。 那威压带着戈壁风沙般的暴戾和血腥气,绝非善类!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崔钰的方向,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正要硬着头皮解释。 就在这时—— 呜——嗷——!!! 一阵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厉鬼在深渊中齐声尖啸的怪风,毫无征兆,极其猛烈地从茶馆的破门和窗棂的缝隙中狂灌而入! 这风来得极其诡异,并非寻常戈壁风沙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尖利嘶鸣,如同烧红的铁针刮过粗糙的岩石。它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打着旋,带着一股灼热干燥,仿佛从地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焚风!”角落里一个经验老道的脚夫失声惊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这是凉州戈壁深处最令人闻之色变的恶风,传说能蒸干河流,烤裂岩石,吹走旅人的魂魄! 刹那间,茶馆内一片狼藉! 油灯的火苗被这狂暴的风势猛地拉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仅剩的昏黄光线剧烈地明灭不定,将墙上晃动的人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 桌上的粗陶碗被吹得叮当作响,碗里浑浊的茶汤泼洒出来,在油腻的桌面上肆意横流。几个脚夫惊呼着按住自己破旧的毡帽和头巾。 老赵的妻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慌忙抬手护住头脸,老赵一个箭步便将她护在身后。 风势的核心,似乎正对着小和尚所坐的方位! 那带着尖啸的焚风,如同无形而精准的魔爪,狠狠攫住了小和尚身后粗麻布背篼上用来遮盖的兜布一角! “呜!”小和尚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背后传来,身体被带得向前一倾,差点扑倒在油腻的桌上。他下意识地惊呼出声,清亮的嗓音被风声撕扯得变了调。那只一直紧紧护着背篼的手,在猝不及防的巨力拉扯下,本能地松开,去扶面前的桌子以稳住身体。 “嘶啦——!” 一声裂帛的脆响,在尖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块坚韧的粗麻布兜布,竟被这股狂暴的焚风硬生生撕裂扯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昏黄摇曳,濒临熄灭的油灯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骤然捕捉到了那从撕裂的粗麻布缝隙中泄露出的光芒! 并非炽烈张扬的金光,而是一种内敛深沉,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与信仰的暗金色泽! 它并不刺眼,却拥有一种穿透人心,震慑魂魄的力量。光芒如同实质的水流,瞬间从那豁口处流淌出来,浸润了昏暗污浊的空气,在漫天飞舞的沙尘中勾勒出一道庄严而肃穆的光晕轮廓。 一座佛像! 虽然只露出了背篼中佛像的上半身,但那轮廓已然清晰无比——佛陀跌迦端坐,左手结印于腹前,右手掌心向上,自然垂落膝上(触地印)。佛像并非新铸,金身表面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甚至有些地方颜色略显深沉,仿佛浸润了无数信徒的虔诚与香火。然而,正是这份古旧,更凸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与威严。 佛陀的面容沉静而悲悯,低垂的眼睑仿佛在俯瞰着这浑浊茶馆中的芸芸众生。那暗金的光芒,便是从这佛像的每一寸轮廓,每一个细微的衣褶纹路中自然流淌出来,带着一种镇压邪祟,安抚心神的佛力波动。 这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扩散开来,清晰地被在场每一个身负修为的人所感知! 崔钰心口处那团沉寂的烛龙真灵,在这一刻猛地悸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灼热感瞬间传递开来,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如同遇到了某种同源或相克   强大力量的共鸣与警惕。那佛像散发出的佛力,沉凝如山,浩瀚如海,隐隐带着一种镇压八荒、涤荡妖氛的古老意志。这绝非寻常寺庙供奉的金身。老和尚所言“镇一方”之物,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所谓的经书,而是眼前这方金身佛像! 第56章 乱局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崔钰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摩挲碗沿的动作瞬间停滞。青金双色的异瞳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那暗金佛光,如同深潭投入了熔金的烙铁,激荡起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波澜。烛龙真灵传递来的悸动与警惕,如同无声的警钟在识海深处敲响。 “啊!”小和尚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带着哭腔,充满惊恐与自责的尖叫。他手忙脚乱地,几乎是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被撕裂的兜布,试图将那泄露的暗金佛光重新掩藏。然而,那泄露的一角佛身,那庄严的轮廓,那弥漫开来的神圣威压,已然如同烙印般刻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 整个茶馆,陷入了一种比焚风袭来前更加死寂,更加诡异的凝固状态。 风,似乎也在佛像显露的瞬间,诡异地停滞了一瞬,尖啸声骤然减弱。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向上窜了一下,将满室诡异的表情映照得纤毫毕现。 那五个劲装武者,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虬髯壮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背篼撕裂处露出的暗金佛身上,瞳孔先是因震惊而剧烈收缩成针尖大小,随即,贪婪、狂喜、以及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极度渴望,如同野火燎原般轰然爆发! 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能融化金铁,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厚实的桌面竟被硬生生按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他身后的四人,更是呼吸粗重,眼珠赤红,握着兵器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将上去。 角落里那几个原本麻木的脚夫,此刻也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同样翻涌起震惊和对财富本能的贪婪光芒,虽然这光芒很快又被更深的恐惧所淹没。抱着破胡琴的瞎眼老者,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那暗金光芒泄露的方向,干瘪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 老赵脸上的油滑笑容彻底僵死,只剩下震惊和一丝“果然如此”的沉重苦涩。他下意识地看向崔钰,又飞快地扫过那五个如同见了血的鲨鱼般的武者,最后目光落在那脸色惨白,正拼命试图掩盖佛像的小和尚身上,一颗心直往下沉。 完了! 这要命的玩意儿,到底还是露了白! 这火穴口,怕是要被这尊金佛烧成灰烬了。 老和尚依旧保持着跌坐的姿势,枯槁的面容在暗金佛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沉静,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 然而,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指间捻动的一串油润发亮的深褐色菩提子佛珠,却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悄然停滞了。他深陷的眼窝中,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精光内蕴到了极致,如同风暴来临前极度压缩的雷霆,缓缓扫过那五个蠢蠢欲动的武者,扫过角落里眼神闪烁的脚夫。 最后,极其短暂而凝重地,掠过阴影中崔钰那双深潭般的异色双瞳。一股沉凝如渊如海的元婴气息,在他枯瘦的躯体内无声地酝酿流转,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压制,只待石破天惊的一刻! 而在崔钰身旁站着,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的少年铁生,此刻也抬起了头。 他脸上沾满沙尘,嘴唇干裂,那双被仇恨淬炼得近乎偏执,亮得惊人的眼睛,并未被那暗金佛光吸引。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虬髯壮汉腰间那柄厚重弯刀的刀柄护手上! 那暗沉的黄铜护手,靠近刀镡的位置,赫然镶嵌着一个异常清晰的微小标记:一只振翅欲飞、神态狰狞的秃鹫! 线条粗犷而充满力量感,利爪如钩,眼神凶戾,正是凉州沙贼的标志! 铁生握着柴刀的手猛地攥紧,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瞬间暴起! 那把被他磨了三年,刃口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亮的柴刀,刀身竟因为主人那无法抑制的滔天恨意与杀机,而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震颤嗡鸣! 复仇的火焰,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几乎要冲破喉咙! 目标,就在眼前! 崔钰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铁生目光的落点和那瞬间爆发如同实质般的浓烈杀意。 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弯刀护手上狰狞的秃鹫标记。 同时,他心口烛龙真灵的悸动陡然加剧,传递来一种强烈的危机预警。这预警,却不是指向那五个贪婪的武者,也不是那尊暴露的佛像,而是伴随着焚风而来的一阵寒意。 他放在桌上的右手,伸向桌面上那枚被铁生小心翼翼放好的铜钱。它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被油灯映出一圈微弱的光晕。 崔钰的食指,轻轻搭在了那枚冰凉光滑的铜钱边缘。 他微微屈指。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玉罄轻鸣的微响,在焚风骤歇后死寂得令人窒息的茶馆中骤然荡开,却未能真正打破那如同实质的紧绷。 那枚通宝铜钱,被他的指尖轻轻一弹,瞬间脱离了桌面,在混杂着暗金佛光的昏暗光线中,滴溜溜地旋转起来! 金光在铜钱边缘拉出一道虚幻的光弧,如同在凝固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决定命运的石子。旋转的铜钱成了风暴眼中唯一的动态,崔钰指尖悬停其上,烛龙真灵在识海深处发出低沉龙吟——金佛的暗芒与沙贼的秃鹫标记在众人眼中灼烧,贪婪与杀意凝成实质的网。老僧的佛珠停在指间,虬髯壮汉的弯刀无声出鞘半寸,而铁生柴刀上的寒光,已锁定了那枚振翅的铜雕。 铁生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钉在虬髯壮汉弯刀护手的秃鹫标记上,柴刀在手中嗡鸣,积蓄着火山喷发前的死寂力量。沙贼头领鹰隼般的目光则贪婪地锁定小和尚背后泄露的暗金佛光,他身后的四个悍匪,手指已经扣紧了兵刃的握把,空气里弥漫开血腥味混合着贪婪的燥热。 老和尚如古刹磐石,指间菩提佛珠停滞,枯槁躯壳内酝酿的元婴威压几乎要将这破败茶馆撑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即将引爆的刹那—— “呜嗷——!” 一声远比方才焚风更为凄厉短促,如同金铁刮擦骨头的尖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茶馆外呜咽的风沙! 这啸声并非风吼,而是某种锐器高速破空发出的死亡颤音! “砰!” 茶馆那扇本就饱受摧残的破门,老赵刚把它关上来抵挡后续可能还有的焚风,这时候却猛地向内炸开! 不是被推开,而是被一股狂暴绝伦的力量从外硬生生撞碎! 朽木碎片如同被劲弩激※射的箭矢,裹挟着刺耳的尖啸,暴雨般射向屋内! 目标,赫然正是那五个围坐一桌的沙贼! 变故骤生,快得超出所有人的反应! 虬髯壮汉到底是凝魂境巅峰的悍匪,虽惊不乱,反应堪称电光石火。他怒吼一声“敌袭!”,庞大的身躯竟展现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惊人敏捷,猛地向后一仰,厚重的弯刀“锵啷”出鞘半尺,暗沉刀光如毒蛇吐信,精准地格开几块射向面门的致命碎木! 木屑撞在刀身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然而,他身后那四个手下就没这般好运了。 碎木激※射的速度快逾闪电,角度刁钻狠辣! 噗嗤!噗嗤! 两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那个背着长柄战斧,身形最为魁梧的沙贼,首当其冲。 一块巴掌大、边缘锋锐如刀的碎木,如同被强弓射出,狠狠贯入他粗壮的脖颈侧面! 鲜血瞬间如同被挤压的浆果,混合着碎裂的喉骨碎渣,狂喷而出,溅了他旁边同伴满头满脸。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凶悍,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水柱般轰然向后栽倒,沉重的战斧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巨响。 另一个按着狭长快刀的沙贼,则被数块碎木同时击中胸腹。 虽有皮甲阻挡,但那灌注了可怕真力的碎木竟如同强弩破甲锥,硬生生撕裂坚韧的皮革,深深楔入血肉。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口中喷出血沫,踉跄后退,撞翻了一张油腻的桌子,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剩下两人惊魂未定,本能地拔出兵刃护住要害,也被碎木划破了脸颊手臂,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就在这混乱血腥、众人视线被漫天碎木和喷溅鲜血遮蔽的瞬间! 一道乌光,快得只剩下一道扭曲空气的残影! 它并非直射,而是带着一个诡异刁钻的弧度,如同潜伏在沙海下的毒蝎甩出的尾钩,精准无比地越过翻倒的桌椅和喷溅的鲜血,目标直指沙贼们放在桌面中央——那个鼓鼓囊囊、显然装着不菲财物的皮囊包裹! 哗啦! 精钢打造的锐利爪尖,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淬毒的寒芒,轻而易举地洞穿了坚韧的皮囊! 紧接着,连接在钢爪后方的漆黑铁链猛地绷紧,回收! “嘶啦——!” 皮囊被硬生生撕裂,里面白花花的银锭,黄澄澄的金饼以及一些零散的珠宝,在巨大的拉扯力下如同天女散花般迸射而出,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映照着油灯和暗金佛光,折射出诱人而混乱的光芒。 而那个被钢爪洞穿,掏空了内囊的包裹,则被一股沛然巨力拖拽着,嗖地一声倒飞而出,穿过破碎的门洞,消失在门外翻滚的沙尘夜幕之中!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从尖啸破门,到碎木杀人,再到钢爪夺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狠辣精准,充满了凉州戈壁特有的狂野与残酷的算计! 第57章 雪鹰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银子!”虬髯壮汉目眦欲裂,看着散落一地的财宝和消失在门外的空包裹,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那不仅仅是钱财,更是他们这一趟“买卖”的收获,是向秃鹫老大交差的凭证。他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金佛,什么神秘高手,眼中只剩下那个夺走他钱财,杀伤他兄弟的该死黑影! “追!给老子剁了他们!”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手中厚重的弯刀彻底出鞘,刀身带着细微锯齿,在昏暗光线下划出一道惨烈的弧光。他如同被激怒的暴熊,撞开挡路的条凳,第一个冲出了破碎的大门,身影瞬间没入门外翻腾的沙尘。 另外两个还能动的沙贼,也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兵刃,紧跟着头领追了出去。茶馆内只留下浓郁的血腥味,散落的财宝,一具尚在抽搐的尸体和一个重伤哀嚎的同伴。 死寂被打破,茶馆内却陷入另一种诡异的安静。 角落里的脚夫们瑟瑟发抖,紧紧蜷缩在一起。瞎眼老者抱着胡琴,空洞的眼窝茫然对着门的方向。 老和尚缓缓松开指间停滞的佛珠,深陷的眼窝中精光微敛,那股蓄势待发的元婴威压悄然散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枯瘦的手轻轻按在小和尚剧烈颤抖的肩膀上,一股温和醇厚的佛力传递过去,安抚着少年几乎崩溃的神经。小和尚死死抱着重新被盖好的背篼,大口喘着气,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后怕的泪水。 “走!瞧瞧去!”老赵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哪还有半分茶馆掌柜的油滑与惊惧,反而涌起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他一把拉住旁边还在发懵的铁生,又朝坐在阴影里的崔钰使了个眼色,“崔小子,愣着干啥?外面唱大戏呢!千载难逢啊!” 崔钰看了一眼这种场景下还无比镇定的老赵妻子,回了句:“嫂子不像是一般人呐!” 他面无表情,嘴上说着话,脚下的动作却丝毫不慢。他指尖轻轻一按桌面,那枚还在微微旋转的铜钱瞬间静止,被他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随即起身,跟着老赵,一前一后,动作迅捷却又不失从容地冲到了那破碎的门框边,毫不顾忌形象地扒着门框边缘,探出半个身子朝外观望。 几个胆大的脚夫犹豫了一下,也按捺不住好奇,畏畏缩缩地凑到门边,学着老赵和崔钰的样子,挤在门框另一侧,伸长了脖子。 铁生被老赵拽着,也挤在门边。 他看着崔钰和老赵这毫无高手风范,活脱脱市井闲汉看热闹的姿势,尤其是崔钰那张在阴影和门外沙尘映衬下依旧沉静如水的脸,再看看他那双此刻也微微眯起,透着点饶有兴味的青金异瞳,少年心中那点刚刚被沙贼头目激起的滔天恨意和杀意,被这巨大的反差冲得有点懵。 他忍不住扯了扯老赵油腻的衣角,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赵叔......这......这就是你说的高手?怎么......怎么看着跟咱们镇口王屠夫蹲着看斗鸡一个德行?半点高人的样子都瞧不出来啊!”在他有限的想象里,高手就该是话本里写的,白衣飘飘,负手而立,眼神睥睨,弹指间强敌灰飞烟灭,哪有这样扒门框的? 老赵正看得起劲,闻言没好气地回头白了铁生一眼,顺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你个小屁孩懂个锤子!这叫大隐隐于市!行走江湖,第一要诀是什么?是藏!藏锋,藏拙,藏你那点小心思!甭管你本事多大,让人一眼就看穿了底裤,那离死也就不远了!”他唾沫星子横飞,说得煞有介事,末了还朝旁边的崔钰挤挤眼,“崔小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钰没回头,目光紧紧锁定门外不远处的战局,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算是默认。他这反应,落在老赵眼里,更是惹得这刀疤脸汉子嘿嘿一阵傻乐,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认同。 门外,沙暴并未停歇,反而因为激烈的打斗搅动得更加狂乱。 不知何时,一轮惨白的下弦月竟撕破了浓厚的沙云,吝啬地洒下些许微光。 黄沙被罡风卷起,如同亿万细小的金针,在昏黄的月光下疯狂飞舞,碰撞嘶鸣。视线严重受阻,只能勉强看清人影幢幢,兵刃交击爆出的火星如同鬼火般在沙幕中明灭闪烁。 追出去的三名沙贼,此刻正对上了三道青色身影。 那三道身影,皆是一身近乎融入戈壁夜色的紧身青衣。脸上蒙着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头上戴着宽檐斗笠,帽檐压得极低,有效地遮挡着扑面而来的沙砾。 两女一男。 两名女子身形窈窕,动作却矫健如雌豹,在狂沙中辗转腾挪,飘忽不定。她们手中并未持握常规兵刃,而是在腕间缠绕着乌沉沉的细韧铁链。铁链尽头,赫然便是方才夺走沙贼包裹的锐利钢爪! 此刻,钢爪并未收回,而是如同她们肢体的延伸,在沙暴中化作两道择人而噬的毒蛇! 时而如蝎尾突刺,角度刁钻狠辣,直取咽喉心窝;时而如毒藤缠绕,绞向沙贼的手腕脚踝,一旦缠上,锋利的倒钩瞬间便能撕裂皮肉筋骨! 铁链破空的呜呜声,混合着钢爪撕开皮肉,刮擦骨骼的瘆人声响,在风沙的呜咽中显得格外刺耳。 而那名青衣男子,则如同沙暴中一道沉默的闪电! 他身形不如虬髯壮汉魁梧,却异常精悍凝练。手中没有花哨的兵刃,只有一柄长不过两尺,刀身狭长笔直,弧度极小,闪烁着一种近乎流水般冷冽寒光的快刀! 刀光极薄,极快,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捕捉其轨迹,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片刺骨的寒意,仿佛连狂舞的沙砾都要被瞬间冻结! 他的刀法,没有大开大合的威猛气势,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效率——杀人技! 身法更是诡异莫测,如同沙狐附体,又似融入风沙的幽灵。在两名女子钢爪铁链交织出的死亡罗网中穿梭游走,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转折,都伴随着他手中那抹致命寒光的乍现! “嗤啦——!” 那名挥舞着兽角硬弓,试图远程牵制的沙贼,刚拉开弓弦,眼前便是一花!那青衣男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贴地滑行,瞬间欺近他三步之内!狭长快刀自下而上,划出一道肉眼难辨的冷冽弧线! 沙贼只觉得手腕一凉,随即是钻心的剧痛!他持弓的右手,连同拉弦的三根手指,竟被齐腕削断! 断手和硬弓一同跌落沙地,瞬间被风沙掩埋。 他凄厉的惨嚎刚冲出喉咙,便被冰冷的刀锋无情地扼住——刀尖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从他张大的口中刺入,后颈透出! 惨嚎戛然而止,只剩下血沫从穿透的脖颈前后汩汩涌出,尸体被快刀抽离的力道带得向后仰倒。 “当!噗!” 另一名手持狭长快刀的沙贼,怒吼着劈向那如影随形的男子。刀锋却被对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格开,两刀相撞,火星四溅! 那名沙贼只觉一股阴寒刺骨,锐利无匹的刀气顺着兵器直透手臂经脉。他虎口剧震,手臂酸麻,刀势顿时一滞。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破绽间,一道乌光悄无声息地从侧面袭来! 噗嗤一声,锐利的钢爪狠狠抓进了他的侧腰,倒钩瞬间扣入肋骨缝隙。剧痛让他浑身痉挛,还未及发出惨叫,那柄狭长冰冷的快刀已如影随形,自他颈侧无声抹过。大蓬温热的鲜血泼洒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旋即被沙砾贪婪地吸干。 不过短短数息,两个凝魂境的悍匪,便已经惨死! 只剩下那凝魂境巅峰的虬髯壮汉,凭借一身浑厚的真元和悍勇的刀法,在两名青衣女子神出鬼没的铁链钢爪围攻下左支右绌,怒吼连连,身上已然添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染红了半身皮甲。 他手中的锯齿弯刀舞动如风,带起沉重的罡风,勉强荡开一次次致命的爪击,刀刃与钢爪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和迸射的火星。他心中惊骇欲绝,这三人配合默契,杀伐果断,实力远超普通沙贼,绝对是凉州道上新近崛起,凶名赫赫的那股势力! “雪鹰!他娘的是雪鹰!”虬髯壮汉嘶声咆哮,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恐惧和一丝绝望的疯狂,“你们这群专跟道上兄弟作对的疯狗!老子跟你们拼了!”他试图激发秘法,做困兽之斗。 “聒噪。” 三人似乎玩够了。 其中那名一直如同幽灵般游弋在战圈外围,极少出手的快刀男子,终于动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巾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如同戈壁深处刮起的白毛风。 就在虬髯壮汉因咆哮而气息稍滞的瞬间,男子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残影! 他仿佛融入了呼啸的风沙,又仿佛化作了风沙本身的一缕。前一瞬还在数丈之外,下一瞬,那抹狭长冰冷的刀光,已如同毒蝎的尾针,无声无息却又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点到了虬髯壮汉因怒吼而微微暴露的咽喉要害之前! 快!无法形容的快!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虬髯壮汉的心脏!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瞳孔缩成针尖。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全部潜力,厚重的锯齿弯刀不顾一切地回撩格挡,刀身上灌注的凝魂巅峰真元发出沉闷的呼啸! “叮——!” 一声极其尖锐、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金铁交鸣炸响! 火星如同烟花般在两人之间爆开! 虬髯壮汉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混合着一种阴寒刺骨,仿佛能冻结经脉的诡异刀气,顺着弯刀狠狠撞入手臂!他闷哼一声,手臂剧痛欲裂,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沉重的弯刀竟被硬生生荡开,中门大开! 而那柄狭长快刀,只是被格挡得微微一顿,刀尖依旧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坚定不移地刺向他的咽喉! 完了!虬髯壮汉心中一片冰凉。 然而,预想中喉管被洞穿的剧痛并未传来。 那冰冷的刀尖,在距离他咽喉皮肤不足一寸的地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钳制,稳稳停住!锋锐的刀气甚至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线。 持刀的青衣男子,斗笠下的冰冷眼眸毫无波澜地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死物。 “留你一命。”男子的声音依旧冰冷,却清晰地穿透风沙,传入虬髯壮汉耳中,也隐隐传到了扒门看戏的崔钰等人耳中,“滚回去,告诉‘秃鹫’。” 他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噗!噗! 两道乌光几乎同时从侧面袭来! 是那两名青衣女子的钢爪! 它们精准无比地避开了要害,狠狠抓在虬髯壮汉的双手关节处! “咔嚓!”“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虬髯壮汉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轰然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关节处瞬间被鲜血染红,碎裂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沙尘之中,触目惊心! “告诉他,”持刀的青衣男子收刀而立,狭长的刀身斜指地面,刃口滴血不沾,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在风沙中回荡,“凉州的沙子埋人太多,该换换主人了。他的人头,我们‘雪鹰’......亲自来取!” 话音落下,三名青衣人不再看地上惨嚎打滚的虬髯壮汉和另外两个已经死去的沙贼一眼。身影晃动,如同融入风沙的鬼魅,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茫茫戈壁与狂舞的沙幕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鲜血、尸体和绝望的哀嚎。 破碎的茶馆门口。 老赵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缩回脑袋,拍了拍崔钰的肩膀:“啧,够劲!这‘雪鹰’最近风头是真盛啊,手段也够辣!比当年老子......咳......”他瞥了一眼内室方向,及时刹住了话头。 铁生看得目瞪口呆,小脸煞白,握着柴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方才那快刀鬼魅般的一击和冷酷的废人手段,深深震撼了他。原来杀人,可以这么快,这么冷,这么......不讲道理! 他下意识地看向崔钰。 崔钰依旧扒着门框,他青金双色的瞳孔在昏暗中流转,心口处的烛龙真灵,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方才那柄狭长快刀带来的......极致的冰寒锋锐之意。 风,卷着血腥和沙砾,灌入破碎的门洞,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老和尚低沉平缓的诵经声,在茶馆内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悲悯,试图安抚这方被血与火再次洗礼的戈壁角落。 第58章 寒隼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茶馆内,血腥味尚未散尽,混合着劣质茶汤的苦涩与沙尘的燥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气息。 老和尚低沉平缓的诵经声,如同微弱的暖流,艰难地在这片被血与火反复蹂躏过的空间里流淌,试图抚平惊悸,涤荡污秽。 小和尚则死死抱着背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清亮的眼睛里除了后怕,还多了一丝对这残酷世道的茫然。 角落里,脚夫们蜷缩得更紧了,瞎眼老者空洞的眼窝对着虚空,干瘪的嘴唇无声蠕动,仿佛在祈求着什么。 老赵咂着嘴缩回脑袋,脸上那点看热闹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褪去,正想跟崔钰再贫两句。铁生则盯着门外沙地上那个痛苦翻滚,哀嚎不止的虬髯沙贼头目,握着柴刀的手微微颤抖,眼底的恨意与方才雪鹰那冷酷高效的手段带来的震撼激烈碰撞着。 “啧,到底是雪鹰,下手够黑够准,连个囫囵都不给留......”老赵搓着下巴的胡茬,话还没说完。 异变再生! 门口那破碎的门洞,昏黄月光与狂舞沙尘交织的光影中,三道青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重新浮现! 正是去而复返的雪鹰三人组! 他们去得突兀,回来得更是毫无征兆,仿佛从未离开过这片沙幕。 宽檐斗笠压得低低的,面巾遮脸,只露出三双冰冷得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戈壁深处蛰伏的毒蛇。狂躁的风沙似乎都刻意避开了他们周身三尺之地,形成一种诡异的静谧。 茶馆内,老和尚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崔钰搭在门框上的手,指腹微微下压。老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把身边的铁生往后挡了挡。 只见其中一名青衣女子,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飘絮,径直走向茶馆内散落一地的金银财宝——那是之前沙贼包裹被钢爪撕裂时迸射而出的。她动作轻灵,却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仿佛只是弯腰去捡拾自家地里掉落的麦穗。腕间乌沉沉的铁链垂落,钢爪收敛了寒芒,如同沉睡的毒蛇。 她俯身,伸出覆盖着薄薄皮手套的手,开始一块一块地捡拾那些沾着沙尘和些许暗红血渍的金饼银锭。动作不疾不徐,视满屋惊骇的目光如无物。金银与粗粝沙砾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茶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嘿!几位......”老赵喉头滚动,硬着头皮想开口。这钱是祸根,留在茶馆里也是麻烦,对方拿走似乎也......合情合理?他试图用这种市侩的想法麻痹自己。 然而,另一个青衣女子的目光,却越过了拾捡财物的同伴,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了小和尚死死护在怀中的粗麻布背篼上。那目光锐利,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评估意味。 而真正引发危机的,是那名持刀的青衣男子——寒隼。 他并未看地上的金银,也未看旁人。 斗笠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从一开始,就牢牢锁定了小和尚背后的背篼。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暗金佛光,以及那瞬间弥漫开的沉凝佛力波动,显然在他心中留下了远比满地金银更深的印记。 此刻,背篼虽然已被重新盖好,但那掩盖在粗麻布下的存在感,对他这种层级的高手而言,如同黑夜中的萤火。 他动了。 没有言语,没有征兆。 一步踏出,身影如同融入流动的风沙,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径直走向缩在师父身后,脸色煞白的小和尚。 小和尚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如同被无形的毒蛇缠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寒隼那双毫无波澜,却蕴含着无边冷酷的眼眸。 “你......你想干什么?!”小和尚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死死抱着背篼往后缩。 寒隼置若罔闻。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修长、稳定,覆盖着同样材质的青色皮套,指节分明。这双手刚刚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将那名凝魂境巅峰的沙贼头目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刻,这只手的目标,是那层薄薄的粗麻布! 他要揭开它! 他要亲眼看看,那能引动他心神,甚至隐隐让他体内真元都产生一丝异样躁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施主,且慢!” 一声苍老却异常沉凝的低喝,如同古刹晨钟,骤然响起,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小和尚身上的那股寒意。 老和尚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小和尚身前。 他枯瘦的身躯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当他站定的那一刻,一股渊渟岳峙,厚重如山岳般的气息无声弥漫开来。他并未释放元婴威压,仅仅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与禅定的气度,便让寒隼伸出的手,硬生生停滞在半空! 老和尚那双深陷的眼窝中,锐利如鹰的目光穿透昏暗的油灯光晕,直视寒隼斗笠下的阴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和质问: “三位方才诛杀沙贼,手段虽酷烈,却也似有替天行道之意,算得上一份功德。老衲本以为尔等心存一丝善念,除恶务尽,当知敬畏。何以去而复返,欺凌弱小,觊觎他人之物?这背篼之中,不过是佛门典籍,并非什么奇珍异宝,何至于让施主如此执着,甚至不惜对一稚子出手?” 寒隼的手悬停在半空,指尖距离那粗糙的麻布不过三寸。他缓缓抬起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嘴唇。 “老和尚,”他的声音透过面巾传出,依旧是那种冰渣摩擦般的质感,毫无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漠然,“你弄错了几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第一,杀沙贼,是因为他们碍事,挡了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顺便,他们的东西,我们看上眼了。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嘲弄弧度,“那是你们这些吃斋念佛的人,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我们‘雪鹰’,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人,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侠客。”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刺向老和尚身后的背篼: “第二,这背篼里是什么,你说了不算。方才那股气息......绝非寻常经书!是好东西,我们自然要带走。凉州这地方,好东西从来都是凭本事拿,哪有什么该不该动的心思?” 最后,他的视线扫过老和尚枯槁却异常坚定的面容,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三,让开。或者,死。” “阿弥陀佛!”老和尚低诵佛号,枯瘦的脸上悲悯之色更浓,却无半分惧意,反而透出一股金刚怒目的凛然,“原来如此。是贫僧着相了。看来三位施主心中,并无善恶之分,唯有弱肉强食之道。既然如此......” 老僧深吸一口气,那佝偻的身躯仿佛瞬间挺拔了几分。一股沉凝浩瀚,如同大地般厚重磅礴的元婴气息,不再压抑,轰然爆发! 土黄色的僧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枯瘦的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微张,掌心向前,一个古朴玄奥的“卍”字佛印虚影,在他掌心隐隐流转,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金光! “老衲虽不愿妄动干戈,但也绝不容佛门圣物,落入尔等只知掠夺杀戮之人手中!此物关乎凉州乃至一方安宁,不容有失!” “呵。”寒隼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如同冰棱碎裂。他那悬停的手猛地收回,同时,一直斜指地面的那柄狭长快刀,瞬间抬起! 刀尖遥指老和尚! 没有多余的话语,一个动作,便是最直接的宣战!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青衣女子也动了! 那拾捡财物的女子,手腕一抖,原本收敛的钢爪“哗啦”一声弹出,乌光闪烁,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两条毒蟒,一左一右,直取老和尚的下盘双足!角度刁钻狠辣,意图瞬间废掉老和尚的移动能力! 另一名女子则身形一晃,如同青烟般绕过对峙的两人,钢爪化作一道乌黑的闪电,目标直指被老和尚护在身后的小和尚和他怀中的背篼! 攻敌必救,逼老和尚分心! 战斗,在刹那间毫无花哨地爆发!快得让茶馆内的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师父!”小和尚惊恐大叫。 “小心!”老赵脸色剧变,下意识想抄家伙,却发现手边只有油腻的抹布。 崔钰依旧站在破碎的门框边,身形纹丝未动。他青金双色的瞳孔在昏暗中急速流转,将场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清晰地捕捉。 雪鹰三人的配合,简直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 两名女子负责牵制,袭扰,制造破绽,而真正的杀招,必然是来自那个气息最为凝练,刀意最为纯粹的寒隼! 就在那两道袭向下盘的乌光钢爪即将触及明心僧袍的瞬间,老和尚动了! 他没有闪避,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那只凝聚着“卍”字佛印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按! “嗡——!” 一声低沉浑厚的梵音,仿佛自九天之外传来,又似从地底深处涌起! 以他掌心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涟漪骤然扩散开来!涟漪所过之处,地面微震,空气中飞舞的沙尘仿佛瞬间凝固! 那两道毒蛇般的钢爪,撞上这层看似柔和的金色涟漪,竟如同陷入粘稠的金色泥沼。速度骤然减缓,爪尖上附带的凌厉真元与那坚韧的佛力激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爆起一蓬蓬细碎的金色火星!钢爪去势被硬生生阻滞,再难寸进! “不动如山印!”老和尚沉声低喝,声音带着一种镇压八荒的威严! 几乎在同时,攻向小和尚的那名女子,钢爪已到小和尚面门!锋锐的爪尖带起的劲风,吹得小和尚的兜帽都向后飘飞! 小和尚吓得闭紧了双眼,只来得及死死抱住背篼。 “孽障!”老和尚左手闪电般探出,拇指与中指相扣,结成一个奇特的法印——无畏狮子印! “唵!” 一声短促却蕴含无上威严的真言喝出! 随着这一声真言,老和尚左手法印所指之处,虚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挤压扭曲。一只完全由精纯佛力凝聚而成的半透明金色狮首,咆哮着凭空显现! 狮首威严怒目,鬃毛如金焰燃烧,带着一股降服一切外道邪魔的凛然正气,狠狠撞向那只抓向小和尚的钢爪! “轰!” 佛力凝聚的狮首与乌沉钢爪悍然相撞! 刺目的金光与乌芒轰然炸开! 狂暴的气浪混合着破碎的佛力碎片,如同风暴般席卷开来! “噗!”那名青衣女子如遭重锤,闷哼一声,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飞,撞翻了茶馆内一张油腻的方桌,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握着铁链的手臂微微颤抖,钢爪上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显然这佛门狮子吼配合无畏狮子印的威力,远超她的预料。 而就在老和尚以雷霆手段化解两名女子攻势的刹那,真正的杀机降临! 寒隼,动了! 第59章 力战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就在老和尚左手结印,口吐真言,佛力激荡的瞬间——那是旧力刚发,新力未生的微妙间隙! 寒隼的身影,如同融入了一道冰冷的月光! 没有风声,没有残影,只有一道快到超越思维极限的狭长刀光! 那刀光不再是之前那种流水般的冷冽,而是凝聚成了一道极致压缩,近乎虚无的惨白细线。刀锋所过之处,空气发出被极致锋锐切割开,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 刀意锁定的,正是老和尚因施法而微微暴露的脖颈侧方! 这一刀,无声无息,却凝聚了寒隼毕生的杀伐精粹! 时机、角度、速度、力量,完美无缺! 将凉州戈壁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演绎到了极致。这是摒弃了一切花哨,只为剥夺生命的终极一击! “师父!!!”小和尚目眦欲裂,绝望嘶喊。 老赵和铁生等人只觉得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停滞了! 崔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心口处的烛龙真灵猛地一跳,传递来强烈的警示。 这一刀,太快!太毒!饶是他,此刻若身处老和尚的位置,也唯有硬撼或付出代价闪避! 千钧一发! 老和尚似乎早已料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刀。 他那双深陷的鹰眼中,精光爆射! 他按出“不动如山印”的右手并未收回,反而五指猛然收拢。掌心那流转的“卍”字佛印瞬间光华大放,如同握住了整片大地之力!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如同六道惊雷,在老和尚胸腔中轰鸣炸响! 随着真言出口,他枯瘦的身躯仿佛瞬间化作了怒目的金刚! 一层凝若实质,厚重如大地胎膜般的暗金色佛光,自他体内轰然爆发,瞬间笼罩全身! 尤其是脖颈要害之处,佛光更是浓郁得如同实质的黄金甲胄! “金刚不坏身!” “当——!!!” 那道惨白致命的刀线,狠狠斩在了老和尚脖颈侧方那层厚实的暗金佛光之上!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大吕被巨锤撞击般的恐怖巨响,瞬间撕裂了茶馆内所有的声音! 狂暴的环形气浪以两人为中心,如同怒海狂涛般轰然炸开! 离得稍近的桌椅条凳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拍中,瞬间四分五裂,化作漫天木屑!墙角几个脚夫被气浪掀翻,惨叫着滚作一团。油灯的火苗被彻底压灭,整个茶馆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撞击点爆开,如同微型太阳般的刺目光团,瞬间照亮了所有人惊骇欲绝的脸! 光团中,隐约可见寒隼那柄狭长快刀死死抵在暗金佛光之上,刀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刀尖处,一圈圈肉眼可见,由极致锋锐刀气与浑厚佛力激烈碰撞形成的毁灭性涟漪,疯狂地扩散,湮灭! 老和尚的身体如同怒海中的礁石,硬生生承受了这毁天灭地的一击。 他双脚深深陷入脚下的夯土地面,蛛网般的裂痕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数尺。枯槁的脸上涌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喉头滚动,显然内腑受到了剧烈的震荡。但他周身那暗金佛光,虽然剧烈波动,明灭不定,却硬是没有被斩破。 挡住了! 以元婴境初期的修为,硬撼寒隼这凝聚了元婴中期巅峰杀意的一刀,凭借佛门无上护体神通——金刚不坏身,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好硬的乌龟壳!”寒隼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遇到坚硬猎物的意外与更加炽烈的杀意! 他手腕猛地一拧! 刀身震颤的频率骤然加剧,那惨白的刀线仿佛拥有了生命,发出更加尖锐的嘶鸣,疯狂地切割、钻透那坚韧的佛光! 暗金佛光剧烈波动,被刀尖压迫得向内深深凹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老和尚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血液。他体内的真元如同沸腾般疯狂运转,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金刚不坏身! 而另外两名被击退的青衣女子,此刻也缓过气来,眼中凶光大盛! “撕了他!” “夺宝!” 两道乌光再次暴起! 如同两条被激怒的毒蛟,放弃了所有花哨,带着纯粹的破坏力,一左一右,狠狠撞向老和尚因全力对抗寒隼而无法兼顾的两肋! 角度极其刁钻,正是护体佛光相对薄弱的区域! 腹背受敌!金刚之躯,亦临绝境! “师父!”小和尚大喊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抵挡,只是凝魂境的实力在这三人眼中简直和蚍蜉没有什么区别。 但小和尚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也许还对这个世界不是太了解,但师父对他而言,已经是这世上与他最亲的人了。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金玉交鸣之声,在狂暴的能量轰鸣与杀意嘶吼中,清晰地响起。 声音的源头,是崔钰。 他不知何时,已将袖中那枚边缘光滑的通宝铜钱,再次夹在了食指与拇指之间。 铜钱在指尖缓缓旋转,青金色的异瞳在黑暗中,倒映着场中那佛光与刀芒激烈碰撞、生死相搏的惨烈景象。心口烛龙真灵传递来的灼热感,与那背篼中金佛隐隐散发的镇压之力,在他体内形成一种奇异的拉锯。 他看到了老和尚金刚怒目下的慈悲与守护,也看到了雪鹰三人眼中纯粹到极致的掠夺与冰冷。 凉州的规矩?弱肉强食?他崔钰的规矩,又是什么? 铜钱旋转的速度,悄然加快了一丝。 那枚被他捻在指间的通宝铜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撕裂昏暗的赤金流光。 它太快,太灼热。 仿佛从熔岩地脉中迸射而出,拖曳着长长的焰尾,如同传说中烛龙睁眼时划破永夜的炽烈光芒。 目标,并非袭杀老和尚的两道钢爪,而是那柄死死抵在老和尚脖颈前,正疯狂切割金刚不坏身的狭长快刀! 寒隼斗笠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如此灼热,又如此精准的“暗器”! 那赤金流光蕴含的灼热气息,竟让他体内那如万载玄冰般凝练的元婴真元,都产生了一丝本能的悸动与排斥! 快!超越了他引以为傲的刀速! “铛——!!!” 赤金流光精准无比地撞击在寒隼的刀脊之上! 一股沛然莫御、灼热如地火喷涌的恐怖力量轰然爆发!并非蛮力冲撞,而是一种带着极致毁灭性的焚烧与震荡! 嗡——! 寒隼那柄狭长快刀,坚韧无比,此刻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剧烈震颤。刀身之上凝聚的惨白刀线瞬间溃散! 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真元,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刀身疯狂钻入他手臂经脉!那感觉,仿佛握着的不是刀柄,而是一块刚从熔炉里捞出的烙铁! “唔!”寒隼闷哼一声,身形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向后微仰,硬生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巨力撞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 老和尚压力骤减,那被切割得几乎破碎的脖颈佛光猛地一涨! “喝!”老僧须眉怒张,低吼如雷。一直按着“不动如山印”的右手,五指猛然张开,掌心那流转的“卍”字佛印瞬间光华暴涨,如同握住了整片大地之力,狠狠向下一按! 轰! 地面剧震! 两道袭向他肋下的乌光钢爪,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厚重无比的山峦壁垒,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爪尖火星狂溅,凌厉的去势被硬生生遏止,再难寸进! 围攻之势,在崔钰一枚铜钱破空之下,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老和尚压力一松,胸中翻腾的气血终于得以喘息,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门口那道沉静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与感激。 “走!” 崔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混乱的茶馆中。他一步踏出,身影已如鬼魅般穿过破碎的门洞,出现在门外狂沙漫卷的黄沙地上。青金双瞳在昏黄月光下流转,心口烛龙真灵传递的灼热感愈发清晰,与背篼中那尊金佛隐隐散发的镇压之力,形成奇异的共鸣与对抗。 老和尚心领神会,枯瘦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僧袍猎猎,紧随崔钰掠出茶馆。小和尚抱着背篼,连滚带爬地跟上,脸上惊魂未定。 茶馆内,压力骤减,但气氛依旧紧绷如弦。 柜台后,老赵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血腥、尘土和劣质烟草的浑浊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他眼中那点被岁月磨平的锋芒,一点点重新凝聚。他扭头,望向倚在内室门框边的妻子。 妇人一手轻轻护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并无多少惊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她看着丈夫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嘴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温婉却坚韧的弧度。 “去吧,”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凉州女子特有的生硬腔调,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老赵心上,“我们以后的孩子......肯定也希望自己的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没有多余的言语,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话,便足够了。 老赵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猛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沉睡了太久的猛兽在苏醒。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笑容里没了油滑,只剩下一种久违的,属于刀口舔血岁月的豪烈与决绝。 “婆娘,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一步踏出柜台! 第60章 炎盾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呛啷——!” 一声压抑了太久,带着锈迹摩擦般刺耳却又无比激昂的清越刀鸣,骤然炸响! 老赵反手拔刀! 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一柄样式古朴,刀身宽阔厚重的环首刀。刀身黯淡无光,甚至覆盖着斑驳的锈迹,如同被遗忘在戈壁深处饱经风沙侵蚀的顽铁。 然而,当这柄刀被他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紧紧握住,一股沉寂多年的凶悍气息轰然爆发! 嗡——! 刀身剧烈震颤! 覆盖其上的斑驳锈迹,竟在这狂暴的震颤中簌簌剥落。锈迹之下,露出的并非雪亮寒芒,而是一种沉凝如墨,吸尽一切光线的深幽玄黑。 刀锋处,则是一线仿佛能切开月光的惨白。 刀意冲天而起,带着戈壁风沙的粗粝狂野,带着生死搏杀磨砺出的厚重煞气。这股气息,厚重霸道,大开大合,与崔钰的沉凝,老和尚的浩瀚截然不同,但却同样强大! “他娘的!”老赵低吼一声,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身形带起一股狂风,撞开弥漫的烟尘,一步便跨到了崔钰身侧,与老和尚并肩而立。 环首刀斜指地面,玄黑的刀身映照着昏黄月光与漫天沙尘,那线惨白的刃口,无声地吞吐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三对三! 黄沙地上,六道身影在狂舞的风沙中对峙。 一边,是崔钰的青衫沉静,老僧的僧袍猎猎,老赵的粗布褂子被风吹得紧贴身上,露出虬结的肌肉轮廓。 另一边,是雪鹰三人组冰冷的青衣,斗笠压得极低,面巾遮脸,只余下六只毫无感情,如同戈壁深处最冷冽寒冰的眼睛。 破碎的茶馆门口,小和尚和几个胆大的脚夫再次探出了脑袋,紧张地扒着门框。铁生也蹲在门边,但他的目光并未完全停留在那即将爆发的惊天对决上。 他那双被仇恨淬炼得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茶馆内散落一地的金饼、银锭和珠宝。它们沾着沙土,染着暗红的血渍,在昏暗中反射着诱人而残酷的光芒。 他动了。 瘦小的身子像一头敏捷的沙狐,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他蹲下身,伸出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不顾那些粘稠的血污,极其迅速,又极其专注地捡拾着地上的金银。一块沉甸甸的金饼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和上面尚未干涸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 “沙贼的血......秃鹫的头......都得用金子来换!”一个冰冷而执拗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呐喊,“很多很多钱!” 茶馆外的死寂,被寒隼冰渣摩擦般的声音打破:“一枚铜钱,换一刀。这笔买卖,你亏了。”他斗笠微抬,冰冷的目光锁定了崔钰,狭长快刀斜指,刀尖残留着一丝被烛龙真炎灼烧后的微红。 “亏不亏,刀说了算。”崔钰的声音平静无波,青金异瞳深处,烛龙真炎的虚影一闪而逝。他右手虚握,四周滚烫的空气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丝丝缕缕的灼热气息向他掌心汇聚,凝而不发。 “老秃驴,乌龟壳还能顶几下?”另一名青衣女子舔了舔嘴唇,盯着老和尚,腕间铁链哗啦作响,钢爪寒光吞吐。 “阿弥陀佛。”老和尚单手竖掌,枯槁的面容宝相庄严,周身暗金佛光流转不息,“执念如火,焚人焚己。三位施主,回头是岸。” “岸?”一直沉默的最后一名青衣女子嗤笑出声,声音尖锐,“凉州只有沙窝子,哪来的岸?拳头和刀,就是岸!” 话音未落,她腕间猛地一抖! “呜——!” 乌沉铁链如同暴起的毒蟒,钢爪撕裂风沙,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取老和尚面门!这一爪,比先前更加狠辣刁钻,爪尖乌光闪烁,显然淬有剧毒! 几乎在她出手的同一瞬,另一名青衣女子也动了! 钢爪化作一道乌黑的闪电,目标却是气息相对最弱的老赵。意图很明显,先撕开一道口子! “来得好!”老赵眼中凶光爆射,不闪不避,反而狂笑一声,迎着那道乌光踏步前冲! 他双手紧握那柄玄黑环首刀,由下而上,猛地一个撩斩。刀势毫无花哨,简单、直接、狂暴,带着一股开山裂石的蛮横力量! “给老子——开!” 轰! 刀锋与钢爪悍然相撞! 刺耳的金铁爆鸣声中,火星如同烟花般炸开,狂暴的气浪卷起漫天黄沙! 那青衣女子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蛮横巨力顺着铁链狂涌而来,手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钢爪竟被硬生生劈得向上高高荡起,连带着她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 老赵得势不饶人,环首刀顺势一转,沉重的刀身带着风雷之声,横斩向女子腰腹! 大开大合,只求杀人! 正是当年他丢给崔钰,骂骂咧咧逼着学的刀法! 另一边,袭向老和尚的钢爪,被老僧身前一堵骤然浮现的淡金色佛光壁障稳稳挡住,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老和尚左手结印,右掌缓缓推出,一个凝实的“卍”字佛印旋转着轰向那女子! 而真正的风暴中心,依旧是崔钰与寒隼! 就在另外两名青衣人发动攻击的刹那,寒隼动了! 没有声音,没有征兆,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脚下滚烫的黄沙,又仿佛化作了沙幕中一缕扭曲的光线! 一道比方才更加凝聚、更加冰冷、带着灭绝一切生机的惨白刀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崔钰的咽喉前三寸! 快!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 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甚至超越了部分神识的感应,这才是寒隼真正的杀招!融合了戈壁死亡法则的终极一刀! 崔钰的青金双瞳,在刀光临体的瞬间,骤然亮起! 心口处的烛龙真灵发出一声低沉而威严的龙吟! 他虚握的右手猛然张开! “轰——!” 一条凝练到极致的赤金色炎流,如同沉睡的远古烛龙骤然睁眼喷吐出的龙息,自他掌心狂涌而出。不再是之前铜钱上附带的丝丝缕缕,而是汹涌澎湃的焚世之炎! 炎流并非直射,而是带着一种灵性,瞬间在他身前交织盘旋,化作一面急速旋转,凝若实质的赤金炎盾! 盾面之上,隐约可见细密的古老龙鳞纹路流转! “嗤——!!!” 惨白刀光狠狠斩在赤金炎盾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仿佛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剧烈反应声! 冰与火! 极致的锋锐与极致的焚烧! 刀光疯狂切割、钻透! 赤金炎盾剧烈波动、焚烧、抵消! 白雾与金红火星疯狂蒸腾炸裂,在两人之间形成一片扭曲模糊,毁灭气息弥漫的死亡地带! 寒隼斗笠下的眼神终于变了! 那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他引以为傲,足以冻结神魂的寒冰刀元,竟被这诡异的赤金火焰死死克制,疯狂消融。那火焰中蕴含的古老,威严,焚尽八荒的意志,甚至隐隐压制了他的刀意! 崔钰同样不好受。 炎盾上传来的反震之力冰冷刺骨,带着切割灵魂的锋锐,让他气血翻腾。烛龙真炎虽强,但他修为终究稍逊一筹,硬撼元婴中期巅峰的全力一击,消耗巨大。 就在两人僵持,炎盾与刀光互相湮灭的瞬间—— “吼!” 一声狂暴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 是老赵! 他抓住对手被他一刀劈退的刹那空档,竟完全不顾另一名女子袭向老和尚的攻击,庞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攻城锤,挟着斩杀一人后的惨烈气势,双手高举那柄玄黑环首刀,朝着与崔钰僵持的寒隼,悍然发动了冲锋! “给老子——死开!” 刀锋撕裂空气,带着老赵全身的力量,这些年压抑的憋屈,以及对身后那个家所有的守护意志,化作一道撕裂昏黄月色的惨烈玄光,力劈华山般斩向寒隼的侧翼! 这一刀,毫无保留!是搏命!更是为崔钰创造必杀之机! 战场瞬间被引爆! 老和尚的“卍”字佛印轰向一名女子,迫其回防。 另一名女子的钢爪被佛光壁障所阻。 寒隼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局——前有崔钰赤金炎盾的焚烧与僵持,侧翼是老赵那柄凝聚了狂暴力量,足以开山裂石的环首刀绝杀! 黄沙狂舞,刀光、炎流、佛印、钢爪交织碰撞,能量风暴将整片沙地犁得面目全非,砂砾被高温熔化成诡异的琉璃状,又被紧随其后的寒气冻裂,发出噼啪碎响。 崔钰青金双瞳中的烛龙虚影骤然凝实,心口真灵传递出前所未有的灼热战意——凉州的规矩,从来只在刀锋划过的轨迹里书写。 第61章 刀来!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寒隼那柄狭长快刀抵在崔钰身前急速旋转的赤金炎盾上,刺耳的“嗤嗤”声仿佛滚油泼雪。 白雾混合着灼热的金红火星疯狂炸裂升腾,在两人之间形成一片扭曲模糊,毁灭气息弥漫的死亡地带。 每一次刀锋与炎盾的碰撞湮灭,都抽离着崔钰的灵力,烛龙真灵在识海中发出低沉的咆哮,滚烫的力量在经脉里奔涌,却也带来沉重的负担。 寒隼斗笠下的眼神,冰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他引以为傲,足以冻结神魂的寒冰刀元,竟被这诡异的赤金火焰死死克制,疯狂消融! 那火焰深处,隐隐透出的古老威严与焚尽八荒的意志,甚至开始反向侵蚀他的刀意,丝丝灼热正逆流而上,试图钻入他的手臂经脉! 就在这冰火僵持,毁灭之力互相湮灭、拉扯到极致的刹那—— 崔钰那双沉静如深潭的青金双瞳深处,并非只有冰冷的算计。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惊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荡开! 那源自北境寒疆碎骨渊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蛰伏的酷寒罡煞之气,此刻竟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这股力量,是在永生龙柏树下六年如同沉重的枷锁,是折磨亦是磨砺,却从未如臂使指。 此刻,它竟如此自然地取代了焚世的烛龙真炎,仿佛......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两面?这突如其来的冰火倒转,这沛然莫御的极寒洪流,完全出乎他的掌控! 左眼青碧如万载寒渊,右眼金芒似熔岩地火——它们的位置,在千分之一息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彻底地互换了! 一股源自北境寒疆碎骨渊罡风与酷寒磨砺出的,截然不同的力量洪流,轰然冲垮了烛龙真炎构筑的堤坝! 极致的冰寒,仿佛自九幽黄泉最深处被唤醒,带着冻结灵魂,粉碎万物的意志,瞬间取代了焚世之炎! “嗡——!” 那面剧烈波动的赤金炎盾,形态在电光石火间彻底改变! 赤金褪去,化作一面剔透如万载玄冰的巨盾! 盾面不再是流转的龙鳞纹路,而是覆盖着一层致密到极致,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六棱冰晶。一股比寒隼刀意更加纯粹,更加死寂的冻气,如同无形的寒潮,以冰盾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寒隼那惨白的刀光正疯狂切割着炎盾转化的节点,力量用到了极致。当刀锋狠狠斩在这面凭空出现的玄冰巨盾之上时,预想中摧枯拉朽的切割并未出现。 “铛——!!!” 一声震彻戈壁,远超金铁交鸣的恐怖巨响悍然爆发! 如同万载冰川被巨神的铁锤砸中! 狂暴的环形冲击波混合着刺骨的冰屑与尚未散尽的灼热火星,如同怒海狂涛般向四面八方炸开。 脚下滚烫的沙地瞬间被冻结崩裂,又被紧随其后的巨力震成齑粉。离得稍近的几块风蚀岩,表面“咔嚓”声中覆盖上厚厚的白霜,旋即被震波扫过,轰然碎裂! 寒隼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混合着极致坚硬与极致冰寒的反震之力,如同冰封的巨山,顺着刀身狠狠撞入他的手臂! 那感觉,仿佛一刀劈在了亘古不化的玄冰铁母之上! 他闷哼一声,斗笠下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虎口剧痛欲裂,几乎握不住刀柄,灌注刀身的凝练刀元竟被这冰寒反震之力冲得一阵紊乱,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滑退一步,在沙地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冰盾!玄冰之盾! 崔钰身形稳如山岳,青金倒转后的双瞳深处,冰魄之力如渊如狱。碎骨渊中六个月,罡风如刀,酷寒刺骨,每一次濒死的挣扎,每一次骨骼碎裂又愈合的痛苦,都深深烙印在这冰魄之力中。 抗击打?不,这是将承受的痛苦,百倍地化为冻结粉碎敌人的坚壁! “什么鬼东西?!”寒隼稳住身形,声音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冰冷,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震惊。这诡异的冰火转换,这坚逾精钢的冰盾,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眼前这个有着诡异双瞳之人,明明修为境界与他不相上下,为什么真实实力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难道......难道是那个人?! 就在寒隼心神剧震,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致命空隙—— 崔钰动了! 他没有武器,他也不需要寻常的武器! 他那倒转后的青金双瞳,冰冷地扫过破碎茶馆的门口。 那里,铁生瘦小的身影正扒着门框,怀里鼓鼓囊囊塞满了沾血的银锭金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寒隼,闪烁着一丝看到崔钰展现神威后近乎癫狂的希冀。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把磨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刃口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的——柴刀! “刀来!” 崔钰心中低喝,识海中烛龙真灵与冰魄之力同时震荡!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吸摄之力,如同跨越空间的无形大手,骤然降临在铁生紧握的柴刀之上! “啊!”铁生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手心一空,那把视若性命,寄托了血仇的柴刀,竟脱手飞出! 柴刀化作一道黯淡却决绝的灰影,撕裂狂舞的沙幕,瞬间跨越数丈距离,精准无比地落入崔钰虚握的右手之中! 入手冰凉,粗糙的木柄带着少年汗水和沙砾的触感,刀身沉重,刃口微卷,遍布着无数次磨砺留下的细微划痕——这是一把凡铁,一把饱含血泪与执念的凡铁! 然而,当它落入崔钰掌心的刹那—— “嗡——!” 柴刀发出了前所未有,如同濒死野兽般凄厉的嗡鸣! 崔钰体内,那沉寂如渊的元婴真元,混合着碎骨渊磨砺出的冰魄之力,以及心口烛龙真灵传递出的一丝焚世之炎的余烬,三者如同三条狂暴的怒龙,毫无保留的蛮横贯入这柄凡铁柴刀! 铁生扒在门框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磨了三年的破柴刀,在崔钰手中爆发出令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寒光与炽焰。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瞬间因激动和狂喜而扭曲,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呐喊:“爹!娘!看到了吗?!秃鹫的狗头......有指望了!!” 崔钰握刀在手,没有任何花哨的起手式。 他的身影在寒隼惊怒交加的目光中,骤然模糊! 仿佛融入了戈壁永不停歇的风沙,又仿佛化作了那风沙本身的一道凌厉杀意。没有声音,没有轨迹,只有一道凝聚了冰魄之寒,烛龙之炎,碎骨之痛的灰蒙蒙刀光,在昏黄月色与漫天沙尘的背景下,一闪而逝! 快!快到超越了寒隼引以为傲的刀速! 狠!狠到凝聚了铁生三年磨刀不息的滔天恨意! 这一刀,是崔钰对凉州“弱肉强食”法则的冰冷回应,更是对铁生的无声回应。 一枚铜钱要买的命,我崔钰接了! 寒隼瞳孔缩成了绝望的针尖。 他手中的狭长快刀刚刚因冰盾的反震而荡开,根本来不及回防。崔钰的速度更是快到了他神识捕捉的极限,他只能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本能,疯狂催动元婴中期的护体真元,一层带着尖锐冰棱的寒冰护甲瞬间覆盖全身! “噗嗤——!”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如同热刀切入冷油的声音响起。 那道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柴刀刀光,无视了那层仓促凝结的元婴寒冰护甲,如同烧红的铁钎刺穿薄纸,毫无阻滞地贯入了寒隼的咽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寒隼前冲的姿势猛然僵住。 斗笠下,那双曾经冰冷无情,俯瞰生死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茫然,以及对生命飞速流逝而产生的最原始的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混杂着气泡的滚烫鲜血,从被洞穿的咽喉里疯狂涌出,染红了他青色的衣襟,也染红了他冰冷的刀柄。 他手中的狭长快刀,“当啷”一声,无力地脱手,跌落滚烫的黄沙之中。刀身上的寒气迅速消散,如同它主人正在急速熄灭的生命之火。 崔钰的身影在寒隼身后一步之外凝实,手中的柴刀依旧保持着前刺的姿态。 刀尖上,一滴属于元婴中期修士的暗红色粘稠血液,缓缓滴落,砸在滚烫的沙地上,“嗤”地一声,蒸腾起一小缕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白气。 戈壁呜咽的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尝到了元婴修士鲜血的腥甜。 凉州亘古不变的狂沙,默默见证着一位强者的陨落。 第62章 放生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师兄?!”另一侧,正被老和尚一道凝实的“卍”字佛印逼得手忙脚乱,钢爪上佛光灼烧痕迹宛然的青衣女子,目睹此景,发出了凄厉到变形的尖啸,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同伴殒命的疯狂。 这一分神,便是永恒。 “阿弥陀佛!”老和尚低沉的佛号带着悲悯,也带着金刚伏魔的决绝。他枯瘦的手掌猛然合十,那枚轰击女子的“卍”字佛印瞬间光华暴涨,旋转速度陡增数倍,带着镇压一切的磅礴伟力,狠狠印向女子胸膛,女子仓促间回爪格挡,却被佛印蕴含的浩瀚佛力震得双臂骨骼欲裂,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而几乎在寒隼倒下的同一时间,老赵那边,战局也已到了分生死的边缘! 与老赵对战的那名青衣女子,身法诡异如烟,钢爪神出鬼没,在老赵狂暴的环首刀劈斩下不断游走,虽被那蛮横无比的力量震得气血翻腾,却始终未露致命破绽。她眼神狠戾,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蝎,寻找着老赵刀法中那大开大合必然带来的细微空隙。 很多年都没有再碰刀的老赵,面对力量远逊于他的青衣女子是久攻不下,环首刀带起的罡风卷起漫天黄沙,气势惊人,但鬓角已见汗迹。他眼中凶光更盛,猛地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给老子——滚出来受死!” 吼声未落,他竟完全放弃了防御,双手紧握环首刀刀柄,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激怒的戈壁犀牛,挟着碾碎一切的惨烈气势,朝着女子藏身的沙幕方向,发动了最为蛮横,也最为危险的冲锋劈斩! 刀锋所向,空气发出被撕裂的爆鸣。这是他刀法的精髓,亦是破绽——将全身的力量与意志,孤注一掷地倾注于这一刀之中! 女子眼中毒光爆射!机会! 她身形如同没有骨头的青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险之又险地贴着那足以开山裂石的玄黑刀锋滑过。冰冷的钢爪带着淬毒的乌光,如同毒蝎甩尾,狠辣无比地抓向老赵因全力劈斩而暴露无遗,毫无防护的肋下空门!这一爪若中,足以开膛破肚! “小心!”茶馆门口,铁生和小和尚同时惊呼出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那淬毒钢爪即将触及老赵粗布衣衫的瞬间—— 异变陡生! 老赵那双因怒吼而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市侩油滑,所有的生活重压下的疲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太久太久,早已经被岁月尘封,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属于顶尖掠食者的冰冷与沧桑!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厚重,带着戈壁狂沙般粗粝与血腥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沉睡的火山,自他那看似佝偻的身躯内轰然爆发! “嗡——锵!” 那柄玄黑的环首刀,发出了如同龙吟般的清越长鸣。覆盖刀身的最后一点斑驳锈迹,在这股骤然爆发的雄浑真元冲刷下,簌簌剥落殆尽! 刀身彻底展露——玄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唯有那一道刃口,亮得刺眼,如同戈壁正午最毒辣的日轮边缘! 狂暴的刀罡不再是简单的风雷之声,而是化作了卷动黄沙的龙卷风暴。老赵冲锋劈斩的姿势未变,速度却陡然提升了数倍。那柄环首刀划过的轨迹,不再是简单的弧线,而是一片笼罩天地,具有毁灭性打击的刀幕! 这才是他真正的力量! 这才是当年那个在刀口舔血,令整个寒烬山脉南北都闻风丧胆的赵阎罗! 元婴巅峰境! “小姑娘,你赵叔我这把刀,沉了十年......”老赵的声音如同滚过戈壁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充满了被压抑太久的暴戾与释然,“是时候饮血了!” 那女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作无边的惊骇与绝望!她引以为傲的速度,在老赵骤然爆发、境界碾压的绝对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她刺出的钢爪,距离老赵的肋下只有三寸,却如同隔着天堑! 老赵那势若奔雷的环首刀,后发先至! 刀光一闪! 玄黑的刀幕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席卷而下,眼看就要将那女子连同她的惊骇绝望一同绞碎! 然而,就在那刀锋触及女子发梢的瞬间—— 老赵那双燃烧着暴戾杀意的眼睛,瞳孔深处猛地一颤! 妻子倚在门框边的身影,那微微隆起,孕育着新生命的腹部,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烛火,清晰地映照在他被血与火充斥的识海里! 这六年,茶馆的油烟味,婆娘熬的苦药汤,夜里她翻身时压抑的轻哼......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厌倦,早已被江湖磨平的琐碎日常,此刻却像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握刀的手臂! “嘿!”一声压抑着浓浓不甘和挣扎的怒吼从老赵喉咙里迸出。 那足以开山裂石,卷动黄沙龙卷的狂暴刀罡,竟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凝滞。玄黑的环首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险之又险地擦着女子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她几缕飞扬的发丝,狠狠斩入她身侧的沙地! “轰隆——!!!” 沙浪冲天! 一道狰狞的刀壑再次出现,灼热的琉璃状物质在沟壑边缘迅速凝结。狂暴的刀气吹得女子衣衫猎猎,脸颊生疼,死亡的寒意让她瞬间瘫软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老赵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握刀的手背青筋虬结,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环首刀斜指地面,刀身上狂暴的煞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只剩下沉重的嗡鸣。 他看也没看瘫软在地的女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另一名被老和尚佛印震伤,正挣扎着爬起的青衣女子,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 “滚!” 一个字,如同重锤砸在两名雪鹰女子心上。 “带着那个半死的,有多远滚多远!”老赵的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暴戾,只剩下一种看透世情的厌倦,“别再让老子在这凉州西边看见你们雪鹰的爪子!下次......”他顿了顿,环首刀微微抬起,刀尖指向南方秃鹫老巢的方向,又似乎意有所指,“老子这把刀,就真该开开荤了。今天这事,烂在沙子里,懂?” 瘫软的女子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受伤的同伴,两人相互搀扶着,连掉落的钢爪都不敢去捡,更不敢再看地上寒隼的尸首一眼,如同惊弓之鸟,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入翻滚的沙幕深处,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崔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那柄属于寒隼的狭长快刀在他指间随意地转动着,冰冷的刃口反射着惨淡的月光。对于老赵的突然收手,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评判的神色。杀与不杀,于他而言,本就如拂去衣上微尘,无关紧要。他接了铁生的铜钱,要的是秃鹫的命,至于其他人,是生是死,不过是凉州风沙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老和尚低垂眼帘,双手合十,口中诵念的往生经文未曾停歇,只是那悲悯的目光扫过老赵佝偻却紧绷的背影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风沙依旧呜咽,卷起浓重的血腥味,在死寂的戈壁上空盘旋。破碎的茶馆如同一个沉默的伤疤,门口探出的几张脸上,震撼与茫然尚未褪去,又添了几分复杂。 铁生依旧死死攥着那柄染血的柴刀,看着那两名青衣女子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地上寒隼那死不瞑目的尸首,最后目光落在老赵身上,小脸上满是困惑不解。 老赵甩了甩环首刀,仿佛要甩掉上面并不存在的血迹和某种沉重的负担。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在冰冷的戈壁夜风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老赵转过身,不再看南方,也不再看那具逐渐被风沙掩埋的尸首,大步走到崔钰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向的却是火穴口那几株在风沙中摇曳的枯瘦胡杨,声音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沙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娘的......差点没收住手。婆娘说得对,这刀......还是太沉了点,要不是她让我来帮你,你小子被人打个半死我都不会管的。”他自嘲地咧了咧嘴,脸上的刀疤扯动,“走吧,崔小子。这鬼风沙嚎得人心烦,先回我那破窝,让老和尚定定神。秃鹫那杂碎的脑袋......”他瞥了一眼依旧高举着铜钱和金银,眼神执拗如狼崽的铁生,“你就自己看着办了。” 崔钰的目光扫过铁生手中高举着的金银细软,指尖摩挲着掌中那柄冰冷狭长,还残留着寒隼最后一丝死寂刀意的快刀。青金双瞳深处,烛龙真灵的虚影与冰魄之力缓缓交融,归于沉寂。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老赵的安排。 凉州的账,终究要算。但今夜的血,已经流得够多。现世现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寒风里。 第63章 劫后余生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风沙渐歇,火穴口这方被遗忘的绿洲重归死寂,唯有破碎茶馆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像被遗弃在沙海里的萤火,倔强地亮着。 茶馆内外,浓重的血腥味被粗粝干燥的沙尘气息艰难地覆盖吞噬。 几个胆大的脚夫和老赵一起,沉默地将雪鹰和沙贼的尸体拖到戈壁深处,挖了浅坑匆匆掩埋。 黄沙是最好的裹尸布,也是最快的遗忘剂,用不了多久,永不停歇的风就会抹平一切痕迹,仿佛今夜的血战,元婴的陨落,不过是戈壁滩上一个转瞬即逝的噩梦。 老赵的妻子,那位温顺中带着坚韧的妇人,默默地用沾湿的粗布一遍遍擦拭着油腻地面上的血污和碎木,动作麻利而平静,只是偶尔抬眼看向丈夫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色。 屋内,油灯重新添了油,光线比之前明亮了些许,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那股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沉重压抑。 几张勉强拼凑起来的桌子旁,围坐着劫后重聚的几人。 老赵换下了那身沾满油污和血腥的粗布褂子,穿了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袄子,脸上的刀疤在跳跃的灯光下依旧狰狞如蜈蚣,但眼神却比白日里油滑的茶馆老板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沧桑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妻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手里却不停,纳着一只仿佛永远纳不完的鞋底,粗粝的麻线在她指间翻飞,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成了这死寂夜里带着生活气息的唯一韵律。 崔钰坐在老赵对面,依旧是那身风尘仆仆的衣服,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只是无意识地转动着指间那柄从寒隼处得来的狭长快刀,冰冷的刀身在昏黄灯焰下偶尔闪过一道幽冷的光弧,映着他沉静如水的侧脸。青金双瞳倒映着跳动的火苗,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寒。 铁生缩在角落的条凳上,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把失而复得,沾染了元婴之血的柴刀。刀刃上寒隼的暗红血迹已经凝固发黑,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他低着头,用袖口一遍遍,近乎固执地擦拭着粗糙的木柄,小脸上没了之前的执拗疯狂,只剩下一种大战后的茫然疲惫和对未来巨大未知的深深无措。怀里那些硌着他单薄胸膛的沾血金银,此刻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沉重。 已经和众人互道姓名的明心禅师与玄苦小和尚坐在另一侧。 老僧枯槁的面容上悲悯之色未褪,低垂着眼帘,枯瘦的手指捻动着那串油润的菩提子佛珠,嘴唇无声翕动,诵念着往生经文。小和尚玄苦则显得局促不安,清亮的眼神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惊恐,不时偷偷瞟向沉默的崔钰和气息沉凝的老赵,带着深深的敬畏和后怕。他双手紧紧护着背后那个重新用粗麻布仔细包裹好的背篓,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简陋得近乎寒酸的饭菜端上了桌——烤得干硬的馕饼;一小盆炖肉汤;几颗皱巴巴的沙枣;还有一大壶浑浊却滚烫的粗茶。这就是戈壁深处,一个破碎茶馆能拿出的最好的待客之物了。 没有人说话。 压抑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沙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咀嚼馕饼时干涩的“咯吱”声,和喝汤时小心翼翼的吸溜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老赵端起面前那碗粗陶碗盛的浑浊茶汤,猛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灼过喉咙,发出咕咚一声闷响,仿佛要冲掉那里残留的血腥与硝烟。他重重放下碗,粗糙的大手在油腻的桌面上随意抹了一把,目光先是落在崔钰指间那柄仿佛有生命般转动的狭长快刀上,然后缓缓上移,落在他那张沉静得近乎冷漠的脸上。 “崔小子,”老赵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戈壁风沙磨砺出的粗粝砂石感,却少了几分白日里招揽生意的油滑,多了些压在心头的沉重往事,“六年......快七年了吧?栖云顶一别,老子以为你这辈子就窝在北边那鸟不拉屎的守心坪里,把自己活活冻成一块冰坨子,再也不会出来了。” 崔钰转动刀锋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老赵。青金双瞳在摇曳的灯下显得愈发幽深莫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老赵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那道斜贯脸颊的刀疤也随之扯动,显得有些狰狞,又透着一股时光流逝的唏嘘:“还记得不?当年在栖云观山下,我那间破得四处漏风的野店里,大雪封山那半个月?你小子跟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就知道整天对着后山那片白茫茫发呆。老子看你根骨不差,是块好料子,偏偏一身死气沉沉,活像个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主儿。那会儿老子刚宰了一窝想黑吃黑的不长眼马匪,正痛快,拎着刚温好的酒坛子,一脚就踹开你那破房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呼啸的夜晚,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当年的豪气与不羁,“把那第一碗滚烫的‘烧刀子’灌你喉咙里,差点没把你小子呛死过去!哈哈哈!” 他粗豪的笑声在寂静的茶馆里突兀地回荡,却带着一种穿透漫长岁月风霜的苍凉。角落里的玄苦小和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往师父身边缩了缩。 “后来呢?”老赵的妻子,那位温顺的妇人,忽然轻声插了一句。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凉州本地特有,略显生硬的腔调,目光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对丈夫过往的好奇,落在老赵脸上。 这些年,她很少听丈夫提起过去,那些沾染着血与火的故事。 老赵看了妻子一眼,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对峥嵘岁月的追忆,也有一丝深埋心底不易察觉的痛楚。 “后来?”他咂了咂嘴,“后来这小子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可吐完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崔钰,“眼珠子倒像是活过来一点,没那么死气沉沉了。老子就知道,这小子命硬,还没死透!再后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感,“再后来,这小子也就慢慢长大了,在青崖老道的调教下,也算是北境寒疆的一号人物了。就是有一点和我一样,就是穷,我想挣钱建酒楼,他想赚钱修道观。我杀贼人,他护好人,倒也相得益彰。” 老赵自顾自说着:“直到六七年前,我偶然到了长安,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娃子。” 崔钰指间转动的快刀,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刀尖向下,轻轻点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将他青金双瞳深处瞬间翻涌起,如同深渊暗流般的情绪彻底遮蔽。 整个茶馆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一声轻响,骤然凝固冻结。 老赵没有看崔钰,仿佛完全沉浸在那段风雪交加的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小丫头片子,水灵得跟沙泉眼儿里刚冒出来的雪莲花似的!”老赵灌了口茶,刀疤脸难得软和几分,“脸蛋冻得发青也盖不住那股子透亮劲儿,眼睛更是亮得邪乎,像黑水银里揉了星星,老子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干净又扎眼的俊丫头!” 他端起茶碗,又灌了一大口,仿佛要用那浓重的苦涩压下喉头的滞涩和回忆带来的酸楚。“她说她要找个人,一个有着奇怪眼睛的男孩子,说自己是他老婆。嘿,老子立马就想到了你崔小子肯定是春心萌动在外面欠下了感情债......看着那女娃子哭的是梨花带雨,我也心软了,于是便朝着北境寒疆的方向指了指,没想到最后还真让她给找到了。只是后来......”老赵的声音陡然变得干涩刺耳,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龙虎山那场轰轰烈烈,把天下修行之人都吸引过去的成仙大戏就他妈唱开了!动静大得连老子这种躲在凉州西边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喝沙子的都听说了!说什么栖云观青崖道人座下弟子崔钰苏玉娘,勾结妖邪,证据确凿,被龙虎山天师亲自出手,打得......形神俱灭!”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 崔钰握刀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那柄狭长坚韧的快刀,竟被他硬生生按进了厚重的木桌桌面寸许。冰冷的刀身剧烈震颤,发出低沉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嗡鸣。 一股无形的,压抑到极致的酷寒杀意与绝望,以他为中心瞬间爆发开来。油灯的火苗被这股骤然降临的寒意压得猛地一矮,剧烈摇曳,昏黄的光线骤然暗淡,几乎熄灭! 整个茶馆的温度骤降! 仿佛瞬间从戈壁的夜晚跌入了九幽寒渊! 铁生吓得浑身一颤,差点从条凳上滚落。玄苦小和尚脸色煞白如纸,小手死死抓住了师父的僧袍袖子,指节泛白。老赵的妻子也停下了手中翻飞的针线,针尖刺破了手指也浑然不觉,只是担忧地看向丈夫和那个瞬间变成冰封火山般的青年。 老赵却仿佛完全没感觉到那刺骨锥心的寒意,他死死盯着崔钰那只按在刀柄上,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的手,脸上的刀疤扭曲着,如同活过来的蜈蚣,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愤:“那女娃子也着实命苦,这也是我这次找你来的原因所在。” “阿弥陀佛!”明心禅师低诵一声佛号,枯槁的脸上悲悯之色浓得化不开,捻动佛珠的速度骤然加快,一股温和醇厚,带着安抚心绪力量的佛力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暖流试图融化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与无边绝望。 崔钰缓缓抬起头。青金双瞳之中,再不见丝毫伪装的沉静,只有一片翻涌着的近乎死寂的冰寒,那冰寒深处,燃烧着足以焚尽八荒的毁灭火焰。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锈蚀千年的铁片在粗糙的砂石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碎骨渊深处冻结灵魂的酷寒: “你......知道多少?” 老赵迎着他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焚毁一切的骇人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猛地挺直了腰背,仿佛要将这些年压弯的脊梁重新绷直。他脸上那道刀疤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如同一条狰狞的活物。 “老子知道的,就是你崔钰想知道的!老子躲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开这么个破茶馆,你以为真是为了图清净,守着婆娘过日子等死?”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茶水四溅,“凉州这鬼地方,风沙是大,能把人刮跑,可消息也他妈传得比风沙还快!尤其是龙虎山那群高高在上的牛鼻子搞出来,能够震惊天下的大动静!”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崔钰冰封的心湖上,试图将其砸开一道裂缝:“龙虎山那姓赵的老杂毛,手段够狠,也够绝!‘形神俱灭’四个字,断了多少人的念想?让多少想查,想问的人闭上了嘴?可这世间事......他妈的哪有那么绝对!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能彻底埋进黄沙里的秘密!” 老赵浑浊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在底层摸爬滚打磨砺出的狡黠精明,又混杂着刀口舔血者独有的狠厉和对江湖秘辛的见多识广:“老子这些年,守着这破茶馆,迎来送往。听那些走南闯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行商脚夫、沙匪马贼,灌多了劣质黄汤嚼烂了舌根子。有些话,荒诞离奇,当个鬼故事听,图一乐呵;有些话......听着听着,就他妈像淬了毒的针一样,悄无声息地扎进耳朵里,拔不出来了!越琢磨,越觉得骨头缝里发冷!”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两把钩子,死死钉在崔钰那双冰寒刺骨、却又仿佛燃着幽焰的眼睛上,一字一句,如同在黄沙上刻下烙印:“就在离这火穴口,往西!一百多里不见人烟的黄沙路,有个出了名的鬼地方,叫黑风口!那地方,邪性!罡风常年不断,刮起来的声音跟万鬼同哭似的,卷起的不是沙子,是能把活人生生磨成骨头渣子的刀子!寻常商队,给再多金子都不往那边走!嫌命长!” “可就有那不怕死的亡命徒,或者......知道点什么的,揣着不可告人秘密的人!”老赵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沙漠深处流沙滑动的窸窣低语,充满了神秘诱惑和致命的危险,“大概......是十几年前了吧?有个在凉州道上混了大半辈子,专门干挖坟掘墓勾当的老油子,诨号‘钻地鼠’刘三,有一次喝得烂醉如泥,在老子的破茶馆里吹牛打屁。他说他年轻那会儿,胆子比磨盘还大,为了躲一伙索命的仇家,被逼得走投无路,一头就扎进了黑风口!九死一生,差点把命丢在里头,被风沙刮得只剩半口气儿,却让他命不该绝,在风沙暂时停歇的间隙,撞见了一处塌了大半的......地宫入口!” 第64章 西凉王陵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地宫?”玄苦小和尚终究是少年心性,忍不住小声惊呼出来,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好奇,立刻被明心禅师枯瘦却有力的手轻轻按住了肩膀,示意噤声。 老赵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精光闪烁,如同发现了沙海深处的宝藏:“对!地宫!那老耗子说,虽然只看到被黄沙掩埋,坍塌得不成样子的一角,但那规制,那气派,那残破石头上的雕纹,绝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墓穴!透着一股子......王霸之气!他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撞了阴兵过境,只记得入口处残破的巨大石兽,还有半截埋在沙里,早已经断裂的石碑,上面刻的字都风化了,模模糊糊就剩一个残缺的‘凉’字还能辨认!他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再也不敢提这事,只当是黄粱一梦,撞了邪祟。后来......听说那老耗子没两年就暴毙了,死得不明不白,七窍流血,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吓死的。”老赵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 他顿了顿,看着崔钰那双冰寒依旧,但专注力已如实质般凝聚过来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的气音:“本来这事,老子也就当个老辈人喝醉了胡咧咧的鬼故事,听过就忘。可后来......大概就在三年前吧,老子这破茶馆的门缝里,无声无息地塞进来一样东西——一张没头没尾的‘阎罗帖’!” “阎罗帖?”一直沉默如同冰雕的崔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凉州道上的人都知道,“阎罗帖”代表着一种极其隐秘,代价高昂且往往伴随着血光之灾的情报传递方式,是死亡的预兆,也是绝望中的一线诡异生机。 “对!一张烧了半截,边缘焦黑的不知名兽皮!”老赵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张诡异的皮子,“上面就他妈用焦炭画了个歪歪扭扭,指向黑风口的箭头,底下还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潦草,透着一股子邪气......”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复述道,“‘西凉王陵,枯骨生莲,活死人,肉白骨’!” “活死人......肉白骨?!”玄苦小和尚这次再也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近乎亵渎神灵的不可思议。 明心禅师捻动佛珠的手也骤然停下,深陷的眼窝中精光爆射,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无比的神色,沉声道:“阿弥陀佛!此乃逆乱阴阳,颠倒轮回之妄言!大不祥!大因果!” 老赵的妻子也停下了针线,脸上血色褪尽,满是担忧地看着丈夫,又看看崔钰。 崔钰的瞳孔,在听到这六个字的瞬间,猛地收缩到了针尖般大小。心口处沉寂的烛龙真灵,仿佛被投入滚油的火星,骤然传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灼热悸动。 那是一种对“生”的极致渴望与共鸣! 他按在刀柄上,深陷在桌面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更加苍白,狭长的快刀在木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一股比刚才更隐晦,却更惊心动魄的气息,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在他沉寂的冰层下涌动。 老赵看着崔钰的反应,知道自己这把火算是点着了,烧得是绝望,也烧出了一丝疯狂的光。他舔了舔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揭开禁忌的紧张和宿命般的沉重:“老子当时就惊得差点跳起来!这他娘的不是传说中上古神仙才有的手段吗?那帖子来得诡异,去得也快,第二天老子再想找,连点灰都没剩下!老子也暗中查过,托了些老关系,可屁都没查到!这事邪乎得紧,老子怕惹祸上身,沾上不该沾的因果,一直烂在肚子里,连枕边的婆娘都没敢告诉过。”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崔钰,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也有一丝推人入火坑的负罪感,但最终都被一种“不得不为”的决然取代:“直到......直到听说你师妹的事,听说你小子像个活死人一样一头栽进了碎骨渊那鬼地方。我立马就想起了那张诡异的‘阎罗帖’,那老耗子醉话里提到的西凉王陵......会不会......会不会就是冲着你来的?或者说,是这凉州的风沙和命运,给你指的一条......不是路的路?” 老赵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和沉重的疲惫:“崔小子,老子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逆天改命,想捅破这该死的轮回,把那个叫苏玉娘的小丫头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都怪我当初于心不忍,就似有似无地提了句北边......现在想想......”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懊悔,“可这‘活死人,肉白骨’......听着就他娘的不是人能干成的事。黑风口那鬼地方,进去就是九死一生!那劳什子西凉王陵,里面埋着的到底是通天机缘,还是索命的万古恶鬼,谁他娘的知道?!搞不好,那就是个比碎骨渊更可怕的坟场!” 他猛地灌下最后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汤,将粗陶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要砸碎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老子告诉你这些,不是撺掇你去送死!是让你自己掂量清楚!你那条命,是苏玉娘那丫头用自己形神俱灭换回来的!值不值得再搭进去,赌一个虚无缥缈,听着就邪性无比的传说?你自己......他娘的给老子想清楚!想明白了!” 茶馆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众人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震惊、茫然、担忧、恐惧……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粗茶的苦涩,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以及一种名为“逆天改命”的疯狂念头所带来的无形压力,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外面的戈壁更让人喘不过气。 崔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 那柄狭长的快刀,深深嵌在木桌里,刀身尤自散发着未散的刺骨寒意,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抬起眼,青金双瞳之中,翻涌的冰寒与毁灭的火焰如同退潮般缓缓敛去,重新归于一种深不见底如死水般的沉静。 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开万载玄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近乎偏执疯狂的决绝,无声地沸腾着。 他没有回答老赵的问题。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将目光投向门外那片无垠的黑暗。 惨淡的月光下,是吞噬一切的戈壁瀚海。而在那瀚海的西方,一百多里外,一个叫“黑风口”的绝地,正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充满未知诱惑与致命凶险的漩涡,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吞噬敢于靠近它的生灵。 枯骨生莲。 活死人。 肉白骨。 苏玉娘。 崔钰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锋利的刀锋,一丝细微的血线渗出,瞬间被寒气冻结。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 而有些人,他必须让她也活过来。 无论前方是神迹,还是地狱。他都将踏沙而行,以身为桥,横渡这无间。 第65章 买命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火穴口的死寂,在连续五六日的休整后,被一种压抑着的,即将远行的气氛悄然取代。破碎的茶馆像个疲惫的伤者,勉强修补了门窗,但空气中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一丝难以彻底驱散的血腥与沙尘混合的气息。 老赵的妻子沉默地收拾着行囊,动作轻柔,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们都很清楚,这地方是不能呆了,且不说那放走的两个青衣女,就单是沙贼找上门来,便是一窝蜂的上百骑。 铁生抱着他的柴刀,蹲在墙角,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在崔钰和老赵之间来回逡巡,似乎在消化着什么巨大的决定。 明心禅师依旧低眉垂目,捻动着佛珠,玄苦小和尚则显得安静了许多,只是偶尔望向崔钰时,清亮的眸子里会闪过一丝敬畏的复杂光芒。 夜色如墨,戈壁的寒风刮过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咽般的哨音。破碎茶馆那昏黄的灯火,在无垠的黑暗中显得渺小而倔强。 崔钰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茶馆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上。 山包不高,却足以俯瞰这片小小的绿洲,以及更远处那吞噬一切的戈壁瀚海。惨淡的星子缀在深紫色的天穹上,冰冷而遥远。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踏着碎石传来,带着戈壁汉子特有的粗粝感。老赵裹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手里拎着个粗糙的皮囊酒袋,走到崔钰身边站定。他仰头灌了一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气息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娘的,这鬼风,刮得人骨头缝都发冷。”老赵抹了把嘴,将酒袋递给崔钰,“来一口?暖暖身子,明天就得上路了。” 崔钰接过酒袋,目光依旧落在远方那片深邃的黑暗里,仿佛能穿透百里的黄沙,看到那个名为“黑风口”的漩涡。他的侧脸在星辉下显得格外冷硬,青金双瞳沉寂如渊,唯有心口深处烛龙真灵传来的微弱悸动,证明着那沉寂冰层下翻涌的熔岩。 老赵看着崔钰,刀疤脸在星光下动了动,声音沙哑:“你那根青竹杖……还有那个宝贝酒葫芦呢?以前从不离身的。” 崔钰的目光依旧沉静地投向黑暗深处,仿佛穿透了百里黄沙,声音比戈壁的夜风更冷:“六年前,落在龙虎山上了。” 老赵浑浊的眼中凶光一闪,捏紧了酒袋:“格老子的……迟早得取回来!” “你这破地方,风沙大,仇家更多。”崔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碎骨渊深处的寒意,直指核心。 老赵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刀疤脸在阴影里扯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嘿,你小子,眼睛还是那么毒。躲在这鸟不拉屎的火穴口,图个啥?不就图个清净,图个没人认识‘赵阎罗’这张烂脸呗。” 他转过身,背对着茶馆那点微光,面朝无垠的黑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岁月和风沙磨砺出的沧桑:“凉州西边是苦,是荒,可也他娘的够偏!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怨,那些恨不得把老子挫骨扬灰的主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鬼地方来。”他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能守着婆娘,看着娃儿出生,过几年安生日子,老子......知足了。” “安生?”崔钰终于侧过头,青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光,看向老赵,“雪鹰的人能找到这里,你清楚他们的底细吗?秃鹫的爪牙能摸上门,你真当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老东西,会忘了‘赵阎罗’?” 老赵沉默了片刻,只有皮囊酒袋在他粗糙的大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戈壁的风卷起沙砾,扑打在两人的衣袍上,猎猎作响。 “忘了?”老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戾气,随即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融入了呜咽的风里,“忘个屁!老子当年在凉州道上,还有北边寒烬山脉,砍的人头能垒成一座京观!结下的梁子,哪一个不是血海深仇?哪一个不是跺跺脚能让一方地界抖三抖的主儿?” 他猛地转身,正对着崔钰,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是被压抑太久的火山口:“老子躲在这里,不是怕死!是怕连累!怕婆娘和没出生的娃儿,跟着老子遭殃!”他指着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这火穴口,是老子给自己选的坟地!哪天那些***真找上门,老子就拖着他们一起,埋在这黄沙底下!” 崔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老赵的咆哮在空旷的戈壁夜空中显得格外孤寂,很快就被无情的风声撕碎吞噬。 等到老赵胸膛剧烈起伏的喘息稍稍平复,崔钰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驷冥川去。” 老赵一愣:“啥?” “驷冥川。”崔钰重复道,目光再次投向北方,“那里是北境寒疆的门户,也是守心坪的外围。十万大山,罡风裂谷,毒瘴弥漫,除了世代居住的山民和必要的行商,没几个外人敢乱闯。那里的规矩,比凉州的黄沙更硬。” 老赵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知道驷冥川是个什么地方。那里是真正的绝地险域,也是天然的屏障。 崔钰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清晰:“等我办完事,自会回到寒疆。到时,我们一起回守心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山下那点微弱的灯火,“那里也许是这九州大陆上最后的一片净土了。” 守心坪!这几个字像重锤敲在老赵心上。 那是崔钰的师门,是栖云观在北境寒疆真正的根基所在,一个在修行界根本没有名头的小地方。若能躲进那里,确实比这暴露在风沙中的火穴口安全万倍。 老赵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星光下如同活物。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着崔钰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也在权衡着其中的分量和代价。 “回驷冥川......”老赵喃喃自语,随即猛地看向崔钰,嘴角咧开一个带着苦涩和玩味的笑容,“小子,你口气不小。你知道老子在外面到底有多少仇家?知道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盯着老子这颗脑袋?” 他往前凑近一步,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崔钰冰冷的脸上,眼神锐利如刀:“要不要老子给你数数?让你掂量掂量,你这寒疆买命人的承诺,够不够分量?” 崔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青金双瞳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 “好!”老赵像是被崔钰的平静激起了好胜心,或者说,是一种想要彻底摊牌的冲动。他伸出布满老茧和刀疤的右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砸进冰冷的沙地: “第一个,当朝九千岁,满怀礼!那个没蛋的老阉狗!”老赵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老子当年在长安城干的一票大买卖,劫了他孝敬给西边某个老魔头的血髓玉,坏了他的好事。这老阉狗心眼比针尖还小,手眼通天,麾下雪鹞子无数,这些年像跗骨之蛆,追得老子像丧家之犬!这老狗修为深不可测,传闻已入化神境,最是阴毒记仇!” “第二个,血河老祖!”老赵的声音带上了更深的忌惮,“盘踞在西南血瘴沼泽的魔道巨擘!他座下最得宠的小徒弟,叫什么‘血手人屠’的,被老子在凉州古道上一刀劈了,连元婴都都给他碎了。血河老祖放出话来,要拿老子的神魂点天灯,熬炼百年!这老魔,是真正的化神境老怪,血河滔天,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第三个,”老赵掰下第三根手指,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青城山弃徒,道号‘玄阴子’的老杂毛!这厮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专干采阴补阳的勾当。老子路过蜀中,撞破他屠戮一个村庄炼制邪幡,没忍住,把他那杆宝贝幡子连同他半条胳膊一起砍了。青城山虽然把他除名,但这老杂毛睚眦必报,修为也到了元婴后期,精通邪门阵法,跟条毒蛇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窜出来咬你一口。” “第四个,”老赵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草原的腥风,“大胤还没有建朝之前,当时还活跃在北境的金帐王庭左贤王,巴图尔!老子年轻时在北境冰原上混过,为了抢一批过冬的灵草,伤了他最勇猛的儿子。巴图尔是草原上的雄鹰,元婴巅峰的修为,麾下铁骑如狼似虎,发誓要用老子的头骨当酒碗,只是现在王庭被毁,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活着。” “第五个,”老赵掰下第五根手指,脸上露出一丝嫌恶,“‘玉面罗刹’吕如烟!这妖女是合欢宗余孽,心狠手辣,最擅采补和蛊毒。老子在江南道上坏了她一桩‘好事’,救下了几个被她盯上的宗门女弟子。这妖女修为虽只是元婴中期,但一身邪功诡谲莫测,毒蛊防不胜防,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第六个,”老赵的声音沉了沉,“东海蓬莱仙岛御剑宗!” 老赵深吸了一口气,夜风似乎更冷了。他缓缓掰下最后一根手指,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第七个,龙虎山现任宗主——赵宣孟!”老赵的声音压得极低,听到赵宣孟的名字时,崔钰并没有什么反应,内心似乎也没有波动,仿佛从老赵口中说出来的只是个死人的名字。 七个名字,七个身份各异、修为高绝、手段狠辣的仇家!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股庞大的势力和一段血腥的过往。当朝权阉、魔道巨擘、道门败类、冰原枭雄、邪道妖女、东海剑宗、江湖新贵......这几乎囊括了九州天下最顶尖也最麻烦的几股势力。 老赵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深深的疲惫。他看向崔钰,眼神复杂:“小子,听清楚了吗?这就是老子赵阎罗的‘债主’!七个!每一个都是搅动一方风云的狠角色!老子躲在这火穴口,不是怂,是知道一旦行踪暴露,引来其中任何一个,这破茶馆,还有茶馆里的人......都得给老子陪葬!” 他自嘲地笑了笑,刀疤扯动:“驷冥川?守心坪?听起来是不错。可老子这一身腥臊,真去了,指不定把什么牛鬼蛇神都引到你师父家门口去。青崖老道......嘿,估计也不想替老子擦这个屁股吧?” 夜风呼啸,卷起沙尘,迷离了星光。小山包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歌。 崔钰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冰山。老赵说出的每一个名字,代表的每一份滔天血债和巨大威胁,似乎都未能在他那青金色的眼瞳中激起一丝涟漪。他就那么听着,如同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 直到老赵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带着自嘲和深沉的疲惫消散在风里。 崔钰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到老赵面前。手掌摊开,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在冰冷的星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拿来。”崔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刀锋切开凝固的空气。 老赵一愣,酒意似乎都清醒了几分:“拿......拿什么?” “铜钱。”崔钰的目光落在老赵腰间那个油腻的钱袋上,“七枚。” “铜钱?”老赵下意识地捂住钱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愕然,“你要铜钱做啥?老子这破茶馆,油水都被沙匪刮干净了,就剩几个铜板......” “买命钱。”崔钰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和那孩子一样,一枚铜钱,买一条命。” 老赵浑身剧震! 他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青年。崔钰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青金色的瞳孔,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穿透黑暗,直视幽冥的寒光。 “你......你说什么?”老赵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买谁的命?” “你刚才说的那七个人的命。”崔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收了你七枚铜钱,便替你斩断这七条后顾之忧。” “......”老赵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戈壁的夜风更刺骨百倍!七个仇家!七个跺跺脚能让一方震动的巨擘!崔钰竟然要用七枚......铜钱?!买他们的命?! 这已经不是狂妄,这简直是......疯魔! 老赵看着崔钰伸出的手,那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再看看崔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玩笑,只有一片沉寂着要冻结一切的冰寒,以及冰层下那不顾一切到近乎偏执的决绝。 老赵想起了黑风口,想起了西凉王陵,想起了“枯骨生莲,活死人,肉白骨”那六个字。眼前的青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连九幽地狱都敢闯,连轮回都敢颠覆......那么,再添上七个当世的巨擘仇家,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老赵的胸口,是荒谬?是震撼?是担忧?还是......一种久违的、被彻底点燃的、属于“赵阎罗”的疯狂? 他颤抖着,解下了腰间的旧钱袋。袋子油腻发黑,沉甸甸的,里面大多是散碎银子和一些更小的铜板。他粗糙的手指在里面摸索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摸出了一枚铜钱,边缘磨损得厉害,字迹模糊不清。又摸出一枚,沾着油污。再一枚......他一枚一枚地往外掏,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七枚铜钱。都是最普通,最廉价的凉州制钱,有的甚至带着裂纹。在元婴修士眼中,连废铁都不如。 老赵将这七枚带着他体温和汗渍的铜钱,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放在崔钰摊开的掌心。铜钱落在崔钰冰冷的皮肤上,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叮当声,在这死寂的戈壁夜空下,格外清晰,也格外惊心动魄。 崔钰的手掌缓缓合拢,将那七枚微不足道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传来清晰的触感。 他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这七枚铜钱的重量,比山更重。它承载的是一个刀头舔血半生的男人,所有的血仇与恐惧,所有的牵挂与退路。也承载着崔钰一诺千金的决绝,和他即将踏上的、一条比黑风口更凶险百倍的血路。 老赵看着崔钰收拢的手掌,看着他那张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冷硬的脸庞。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仿佛抽空了全身力气的叹息,融入了呜咽的夜风里。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沉甸甸的叮嘱,带着一个过来人最深切的担忧: “崔小子,我有点看不懂你了......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 崔钰的目光越过老赵的肩头,再次投向西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那里,是黑风口的方向,是西凉王陵的所在,是他必须踏上的不归路。 至于这七枚铜钱背后的血海......不过是这条路上,几块需要踏碎的绊脚石。 他微微颔首,身影在星光下如同磐石。 风,更急了。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破碎茶馆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着,像一颗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心脏。 第66章 沙丘绝境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翌日清晨,众人就在老赵那破烂不堪的茶馆分别,各行各路。有了崔钰的允诺,铁生便把大部分金银细软留给了老赵。老赵夫妻俩雇了辆马车一路东行然后北上寒疆驷冥川,崔钰则是带着铁生乘坐马车去完成未竟之事。老和尚明心禅师与小和尚玄苦也是西行,于是四人决定一路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如同瀚海中的一叶孤舟,艰难地跋涉在通往西凉深处的古道上。车辙在松软的沙地上拖出两道深痕,旋即又被风沙粗暴地抹平。 车厢内,明心禅师双目微阖,枯瘦的手指捻动佛珠,低沉的诵念着经文。玄苦小和尚紧挨着师父,清亮的眼睛里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未知的担忧,不时撩开破旧的车帘一角,好奇地望向车外那片死寂的荒凉。 铁生蜷缩在崔钰身侧,怀里抱着他那把视为性命的柴刀,小小的身躯紧绷着,眼神深处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却又被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绝望戈壁所压抑。 崔钰则靠坐在最外侧,青金色的双瞳沉静如古井寒潭,目光穿透车帘的缝隙,投向远方地平线上起伏的沙丘,指间那柄狭长快刀无意识地转动着,冰冷的刀锋偶尔反射出一线刺目的光。 西行之路,本就凶险莫测。选择这条深入凉州腹地的古道,是前往黑风口的必经之途,亦是秃鹫势力盘踞的猎场。这相遇,带着凉州特有的残酷必然——当猎物踏入猎人的领地,遭遇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其爆发的方式,却又充满了宿命般的偶然。 就在马车绕过一座巨大沙丘的背阴面,试图躲避正午最酷烈的阳光时,异变陡生! 呜——! 一声凄厉的骨哨声,如同夜枭的尖啼,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风沙的呜咽,从沙丘顶端骤然响起! 紧接着,轰隆隆!沉闷如滚雷般的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脚下的沙地开始剧烈颤抖,仿佛沉睡的戈壁巨兽被惊醒,正愤怒地翻身! “师父!”玄苦小脸煞白,失声惊呼。 明心禅师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中精光一闪,诵经声戛然而止。 铁生像受惊的小狼般弹起,柴刀瞬间横在胸前,仇恨的目光死死投向沙丘上方。 崔钰指间转动的快刀骤然停滞。他微微抬眼,青金色的瞳孔深处冰火交织的光芒一闪而逝,仿佛早已预料,又似尘埃落定。薄唇轻启,只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来了。” 话音未落,沙丘顶端,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密密麻麻的黑影如同沸腾的蚁群,骤然涌现。 狰狞的面孔在沙尘中若隐若现,锈迹斑斑的弯刀反射着毒辣的日光,破烂的皮甲上沾满风干的污垢。狂野的呼哨,嗜血的咆哮混杂着战马的嘶鸣,汇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高处向着下方渺小的马车,轰然倾泻而下! 沙尘暴起!遮天蔽日! 上千骑剽悍凶残的沙贼,在为首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脸上长满了横肉,额头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魁梧巨汉带领下,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 那巨汉眼中闪烁着残忍而贪婪的光芒,正是这片戈壁的噩梦——秃鹫! “搜!给老子一寸寸地刮过去!”秃鹫的咆哮带着残忍的快意,“几只钻沙的耗子,也配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把那老和尚的秃瓢拧下来当夜壶!那小崽子的骨头正好喂狗!至于那个眼睛古怪的小子......老子要一寸寸剐了他,看看他骨头是不是也那么硬!” 沉重的马蹄如同擂响的战鼓,上千骑沙贼轰然散开,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刀锋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卷起冲天的沙尘,朝着崔钰他们藏身的巨大沙丘猛扑过来。 大地在铁蹄下**震颤,沙粒簌簌滚落,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网,急速收紧。 “阿弥陀佛!”明心禅师枯槁的面容悲悯之色更浓,低沉的佛号在蹄声的间隙里艰难透出,如同风中残烛。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捻动佛珠,一层凝实却黯淡的淡金色佛光艰难地在四人外围撑起一道薄薄的屏障,试图隔绝那令人窒息的杀气和沙尘。 然而面对这千骑冲锋的狂暴煞气,这佛光屏障如同狂涛中的一叶扁舟,剧烈摇曳,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师父!”小和尚玄苦吓得面无人色,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清亮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恐惧,他死死抱住师父的僧袍,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怎么办?” 铁生蜷缩在崔钰身侧,怀里死死抱着他那把沾过元婴血的柴刀,小小的身体因过度紧张而绷得像块石头。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一双眼睛透过沙丘顶部的缝隙,死死钉在远处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魁梧身影上,那个屠戮了他村庄、夺走他父母的血仇——秃鹫! 刻骨的恨意烧红了他的眼眶,几乎要喷出火来,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崔钰半跪于地,青金色的双瞳如同两块亘古不化的寒冰,透过沙丘缝隙,冷静地扫视着如怒潮般涌来的沙贼洪流。 他指间,那柄从寒隼处得来的狭长快刀无声地转动着,冰冷的刀锋倒映着沙尘弥漫的天空,也倒映着他眼底深处沉寂却即将爆发的风暴。 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高速运转。 突围方向?沙贼阵型的薄弱点?秃鹫的位置?老和尚的佛光能支撑多久?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冰冷的计算和巨大的风险。 身后是明心禅师和玄苦,身旁是背负血仇却力量微末的铁生。他不能退,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大师,”崔钰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待会您护住铁生和玄苦,向西南角突围。那里阵型稍散,缺口或可一搏。我来断后。” “崔施主!”明心禅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急迫,西南角看似薄弱,却距离秃鹫亲率的精锐最近,冲过去无异于直扑虎口! 他深知崔钰所谓“断后”意味着什么,那是以一己之力,硬撼千军! “别争!”崔钰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碎骨渊深处刮起的罡风,瞬间压下了老和尚的劝阻。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越来越近的沙贼前锋,那狰狞的面孔,嗜血的眼神已清晰可见,“没时间了!” 轰隆隆! 马蹄声已如雷霆炸响在耳边,最前方的沙贼马队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疯狂地冲上了沙丘的缓坡,距离他们藏身的背阴面不过数十丈! 马蹄践踏,沙浪如墙般涌起,锋利的弯刀在烟尘中闪烁着夺命的寒光,狂野的呼哨和嗜血的咆哮几乎要震破耳膜! “看到影子了!在下面!”一个沙贼兴奋地怪叫着,指向崔钰他们藏身的阴影。 “杀!”回应他的是数十道刀光破空的厉啸!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汗臭、血腥和滚烫沙砾的混合味道,令人窒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崔钰全身肌肉骤然绷紧,冰魄之力与烛龙真炎在经脉深处咆哮着,即将破体而出,化作焚世冻魂的毁灭洪流! 明心禅师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佛珠,黯淡的佛光骤然亮起,准备拼尽毕生修为! 玄苦吓得紧闭双眼,铁生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死死攥紧了柴刀的木柄,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然而,就在崔钰即将如同离弦之箭般暴起迎敌的刹那—— 呜——! 一声苍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从九幽地底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的咆哮,骤然撕裂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这号角声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又隐隐有风雷在其中滚动。 紧接着,并非错觉! 轰!轰轰轰! 脚下的沙地,乃至整个巨大的沙丘,都开始剧烈地,有节奏地震颤起来。这震动并非沙贼千骑所能制造,它更加深沉,更加磅礴,如同沉睡在大地深处的巨人心脏在复苏搏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轰鸣,如同贴着地表滚动的雷霆,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什么声音?!”沙丘顶上,一个冲在最前的沙贼猛地勒住缰绳,惊疑不定地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地......地龙翻身了?”另一个沙贼惊恐地环顾脚下剧烈抖动的沙丘。 就连远处高踞马背,志得意满的秃鹫,那狂傲的笑容也瞬间僵在了脸上。他猛地扭头,一双鹰隼般的厉眼死死盯向东北方的天际线,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片原本被沙尘和烈日炙烤得扭曲模糊的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细线,如同涨潮时最迅猛的潮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推进. 那沉闷如雷的轰鸣,正是无数铁蹄践踏大地所发出的恐怖声浪! 黑色潮线越来越近,其势如怒海狂涛! 冲天的烟尘被这股狂暴的力量裹挟着,直上云霄,形成一道巨大的、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墙,滚滚向前! 阳光被这庞大的烟尘巨幕所阻隔,在沙贼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片巨大的阴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戈壁的光明,朝着他们所在的战场急速蔓延! “骑兵!是骑兵!”有眼尖的沙贼终于看清了那黑色潮线的真面目,发出了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那并非散乱的沙贼马队,而是一支军容整肃到令人心胆俱裂的精锐铁骑! 第67章 他的命,有人买了!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清一色的乌骓战马,高大雄健,肌肉虬结,四蹄翻腾间卷起滚滚沙浪,马身披挂着银白的鳞甲,在尘烟中闪烁着刺眼的亮光。 马背上的骑兵,身披白色战甲,甲叶紧密相连,覆盖全身,只在面甲的眼缝处透出两道冰冷无情的目光。他们沉默如铁,没有一丝喧哗,唯有手中斜指长天的长槊,槊刃如林,在弥漫的沙尘中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那股汇聚而成,如同实质的肃杀之气,比戈壁最酷烈的风沙更令人窒息! 这股钢铁洪流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几个呼吸间,其前锋已如黑色的利刃,狠狠地楔入了沙贼那散乱惊惶的庞大队伍外围!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破开皮肉,撕裂骨骼的沉闷声响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喊杀。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牛油。 外围的沙贼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甚至连惨叫声都只发出半截,就被那疾风骤雨般突刺而来的冰冷槊锋轻易洞穿。 沉重的马匹挟着无匹的冲力,将中槊者高高挑起,又狠狠甩飞出去,砸倒后方一片同伙。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瞬间泼洒在滚烫的黄沙之上,染红了一片又一片! “结阵!他妈的结阵!迎敌!”秃鹫睚眦欲裂,狂怒的咆哮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沙贼们早已被这突如其来如同神兵天降般的恐怖骑兵冲得晕头转向,肝胆俱裂。 平日里打家劫舍的凶悍,在面对真正如臂使指,堪称杀戮机器的王朝边军时,脆弱得不堪一击。阵型瞬间崩溃,人马互相践踏,哭爹喊娘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银色铁骑洪流没有丝毫停顿,冷酷而高效地凿穿,分割着混乱的沙贼队伍。长槊如毒蛇吐信,每一次刺击都精准地带走一条生命。银甲骑将沉默地挥舞着战刀,刀光如同黑色的闪电,每一次劈落,都伴随着断肢残臂的飞起! 沙丘背阴处,崔钰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指间旋转的快刀悄然停止。他微微眯起眼睛,青金色的瞳孔穿透漫天烟尘,死死锁定了那支银色铁骑洪流的最前端。 在那里! 一骑当先! 那人身下的坐骑并非寻常乌骓,而是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四蹄踏动间竟隐隐有细碎紫色电弧跳跃的龙驹异种! 马上的骑将,身形普通,从外形来看很难想象这也是一名边军骑兵,一身银色重甲覆盖全身,甲叶厚重狰狞,肩吞兽首,胸甲上镌刻着繁复的雷霆云纹,在弥漫的沙尘与溅射的血光中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所擎的武器——并非长槊或战刀,而是一柄造型极其古拙沉重的双锏。锏身非金非铁,呈暗沉沉的深紫色,其上天然缠绕着无数细密玄奥的雷纹,隐隐有低沉的雷鸣自锏身内部透出,仿佛封印着九天之上的暴烈雷霆。锏首并非寻常的圆头或尖锥,而是狰狞的独角睚眦之形,张开的口中似有紫电吞吐! 那骑将单手高举紫电缠绕的奇异双锏,锏首睚眦口中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紫色雷光! “破!” 一声暴喝,如同九霄神雷当空炸裂。声音雄浑霸道,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沛然莫御的刚猛力量。这声音穿透了震天的喊杀与惨嚎,清晰地传入沙丘之后崔钰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随着这声“破”字出口,骑将手中那双锏猛地向下一挥! 轰咔——!!! 一道水桶粗细,扭曲狂暴的紫色雷霆,如同挣脱束缚的雷龙,自锏首睚眦口中咆哮而出!这道雷霆并非直击沙贼,而是狠狠劈落在黑色铁骑洪流前方的沙地上! 天摇地动! 被雷霆劈中的沙地瞬间被恐怖的高温熔化成赤红色的琉璃状,随即又被狂暴的冲击波炸开一个直径数丈的巨坑! 无数焦黑的沙砾混合着被瞬间气化的血肉碎末,如同火山喷发般向四面八方激-射! 狂暴的雷劲混合着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前方试图集结抵抗的沙贼队伍中心!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声瞬间响起! 数十名沙贼连人带马,在接触到那毁灭性雷电气浪的瞬间,便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般焦黑碳化! 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化作一团团冒着青烟的焦炭。更外围的沙贼如同被飓风扫过的麦秆,成片成片地被掀飞出去,筋断骨折,七窍流血! 这一锏之威,竟如天罚降临! 硬生生在密密麻麻的沙贼群中,犁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焦黑冒烟的死亡通道!通道尽头,正是秃鹫所在的核心位置! 雷霆的余波挟裹着灼热的气浪和浓重的焦糊血腥味,狠狠撞在崔钰四人藏身的沙丘之上。巨大的沙丘剧烈震颤,表面的沙砾如同瀑布般轰然滑落,几乎要将他们彻底掩埋! “唔!”明心禅师闷哼一声,本就勉力支撑的淡金色佛光屏障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片片碎裂,彻底湮灭! 崔钰在沙浪冲击下纹丝不动,任由滚烫的沙砾扑打在身上。他抬手拂去脸上的沙尘,青金色的瞳孔穿过渐渐散落的沙雨和弥漫的硝烟,死死锁定了那雷霆般的身影。 那银甲骑将一锏劈开血路,气势如虹,毫不停歇。座下雷蹄龙驹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嘶鸣,四蹄踏动间紫色电弧噼啪作响,速度再增三分!如同一道撕裂战场的黑色闪电,裹挟着毁灭的雷威,沿着他亲手开辟的血肉通道,目标直指惊怒交加,脸色煞白的沙贼首领——秃鹫!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的惨嚎,战马的悲鸣,如同煮沸的泥浆,在酷烈的戈壁滩上翻腾。秃鹫那张布满横肉的丑脸在极致的恐惧中扭曲变形,他眼睁睁看着那道裹挟着毁灭雷霆的身影,如同九幽魔神般撕裂了他引以为傲的“猎场”。 银甲如雪,雷锏紫电缠绕,座下龙驹四蹄踏碎虚空,每一次落蹄都带起刺目的电弧,在焦黑冒烟的死亡通道中犁开最后一段距离。 那柄造型古拙狰狞的双锏再次被高高举起,锏首睚眦口中,狂暴的紫电如同压抑到极致的凶兽,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嘶鸣,死死锁定了秃鹫! “挡住!给老子挡住他!!”秃鹫的嘶吼已然变调,带着垂死野兽的绝望。他身边残存的数十名铁甲亲卫,被首领的恐惧所感染,又被那迫在眉睫的死亡所激发的凶性驱使,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亡命地催动坐骑,挥舞着弯刀和狼牙棒,试图用血肉之躯构筑起最后一道屏障,迎向那无可匹敌的雷霆之怒! 空气被雷锏上狂暴的能量灼烧得扭曲,死亡的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 沙丘背阴处,铁生瘦小的身体几乎要扑出去,牙齿深深嵌入下唇,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那双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钉在秃鹫身上,几乎要喷出火来。明心禅师枯槁的脸上悲悯之色浓重,诵经声被战场巨大的喧嚣彻底吞没。玄苦小和尚脸色惨白如纸,小手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再看。 就在那雷霆即将喷薄而出,将秃鹫连同他残存的爪牙一同化为焦炭的千钧一发之际。 崔钰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气贯长虹的咆哮。他只是极其简单地抬起了左手,五指微张,对着那雷霆肆虐,血肉横飞的战场核心区域,轻轻一按。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襟上的尘埃。 嗡! 四道流光,无声无息地自他指间激-射而出! 它们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由玄奥符文凝聚而成的灵光,色泽暗沉,如同浓缩了大地最深沉的意志,带着一种镇压万物的厚重与苍凉! 这四道符箓灵光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钉入秃鹫及其亲卫所在区域的四个方位——乾、坤、艮、巽! 轰隆!!! 大地深处传来沉闷而剧烈的轰鸣,仿佛地脉被瞬间唤醒! 四道粗壮无比的玄黄色光柱,如同从九幽黄泉之下破土而出的撑天巨柱,骤然拔地而起。光柱之上,密密麻麻流转着古老玄奥的符文。 四道光柱瞬息之间在空中交汇,构成一个巨大无朋,棱角分明的玄黄色光罩,散发出丝丝缕缕冻结灵魂的酷寒气息! 正是四方镇岳符! 由守心坪青崖道人亲传,融合了崔钰修行多年磨砺出的冰魄之力,以及心口烛龙真灵一丝本源炎息的霸道符箓! 轰! 银甲骑将那足以开山裂石,焚金熔铁的狂暴雷霆,狠狠撞在了这骤然升起的玄黄晶壁之上! 没有预料中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摧枯拉朽的穿透。 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嗤啦——! 粗壮的紫色电蛇如同撞上礁石的狂潮,瞬间在玄黄晶壁上炸开亿万道刺目的电光,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嘶鸣。 能量剧烈碰撞湮灭产生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扫向四面八方! 噗噗噗! 距离稍近的沙贼,无论是人是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如同被重锤砸中的般倒飞出去! 光罩之内,秃鹫和他那群惊魂未定的铁甲亲卫,如同被关进囚笼的困兽,惊骇欲绝地看着外面那紫电与玄光激烈对抗的末日景象,死亡的恐惧从未如此清晰而荒谬——他们竟被这诡异的光罩,从必死的雷霆下暂时保住了性命! 光罩之外,烟尘缓缓沉降。 为首的骑将座下那匹神骏非凡,踏雷而行的龙驹异种,此刻竟不安地刨动着四蹄,碗口大的蹄子上跳跃的紫色电弧明显黯淡了几分,喉咙里发出低沉而警惕的嘶鸣,仿佛感知到了某种令它本能感到畏惧的存在。 骑将握锏的手背青筋微微贲起,覆盖全身的狰狞银甲下,气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冰冷面甲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刃,穿透混乱的能量余波和飞扬的沙尘,死死钉在了一个突兀出现在他冲锋路径上的身影上。 那人就站在玄黄光罩前方数丈之地,孤身一人,挡住了千军万马的去路。 一身风尘仆仆的旧袍,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作响。身形并不如何魁梧,却像一根深深楔入大地的玄冰铁柱,任凭风沙如刀,能量乱流肆虐,岿然不动。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左眼金芒璀璨,如同熔岩地心深处喷涌的毁灭之火;右眼青碧幽邃,仿佛万载玄冰冻结的九幽寒渊! 两种截然相反,本应互相湮灭的恐怖力量,此刻竟在他身上形成一种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平衡与交融。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之中混合着焚世酷寒与冻魂烈炎的威压,便如同潮汐般弥漫开来,生生遏制住了他方才那气吞万里如虎的冲锋之势! 骑将猛地一勒缰绳,雷蹄龙驹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硬生生止住了冲势,四蹄重重踏落,将地面踩出蛛网般的裂痕,紫色电芒噼啪作响。 覆盖头面的狰狞面甲下,传来一声低沉、压抑着惊疑与怒火的质问,声音透过面甲,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嗡鸣,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何人阻我边军诛贼?!” 崔钰缓缓抬起头,青金异色的双瞳平静地迎向那面甲后冰冷的视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那骑将耳中,如同碎骨渊深处刮过的罡风,带着冻结灵魂的平静: “他的命,有人买了。” 第68章 大漠骑军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他的命,有人买了。” 话语平淡无奇,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骑将的心头! 买命? 在这凉州血染黄沙的修罗场?在千军万马铁蹄之下?买一个恶贯满盈,边军必杀之令早已下达的沙贼魁首的命?! “他的命,属于我。”崔钰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因果,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我接的单子,自然由我亲手了结。不劳阁下费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真元爆发,没有撕裂空间的恐怖速度。他的身影在原地骤然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戈壁永不停歇的风沙,又像是空间本身在他脚下发生了细微的折叠。 下一刻,崔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阻滞地穿透了那层足以硬撼那骑将雷霆一击的玄黄晶壁!那流转着镇压符文和冰火龙鳞的光罩,在他面前竟如同无物! 光罩内的秃鹫及其亲卫,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们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进来的,只觉一股混合着焚世酷寒与冻魂烈炎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降临,瞬间填满了整个光罩内部的空间! 空气的温度急剧下降,地面上迅速凝结出一层白霜,连滚烫的沙砾都发出细微的冻结碎裂声。然而在这刺骨的冰寒之中,又有一股令人血液都要沸腾的灼热暗流在涌动。两种极端的力量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领域! “杀了他!!”秃鹫毕竟是刀口舔血多年的凶徒,在极致的恐惧下反而爆发出亡命的凶性,狂吼着,手中那柄沉重的锯齿弯刀爆发出刺目的血芒,率先朝着崔钰扑杀过去。他身边的数十名铁甲亲卫也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压下心头的惊悸,挥舞兵器,从四面八方悍然围攻!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煞冲天!狂暴的能量在狭小的光罩内激荡冲撞! 崔钰面对这足以绞杀普通金丹境初期修士的亡命围攻,身形却如同风中的柳絮,飘忽不定。他手上那柄柴刀,甚至未曾出手,仅仅是以刀背格挡、点刺、牵引。 “给老子死!!”秃鹫瞅准一个崔钰被两名亲卫悍不畏死缠住的瞬间,眼中凶光爆射,全身血芒疯狂注入锯齿弯刀,刀身发出凄厉的嗡鸣,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血色匹练,带着开山裂石、吞噬生机的凶戾刀意,直劈崔钰后心!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杀,融合了邪道秘术的“血屠斩”! 刀锋未至,那浓郁的血腥煞气和吞噬生机的邪力已让光罩内的温度再次骤降! 就在这致命一刀即将及体的刹那,崔钰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左手依旧以刀背轻描淡写地荡开侧面刺来的两杆长矛,右手却快如闪电般探出,并指如剑! 指尖之上,一点极致的青芒凝聚,周围的空气瞬间被冻结出细密的冰晶!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崔钰那并拢的剑指,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秃鹫那狂暴劈落的锯齿弯刀刀脊之上! 一点青芒瞬间没入刀身! 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 那柄饱饮鲜血,灌注了秃鹫邪力和金丹真元的凶刀,从被点中的地方开始,瞬间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刀身上涌动的血芒如同被冻结般凝固,随即在刺耳的碎裂声中,整柄弯刀竟寸寸崩解,化作无数暗红色的金属碎片,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 “噗!”本命邪刀被毁,心神相连的秃鹫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赖以横行凉州的最大依仗,竟被对方一指毁去! 崔钰毁刀之后,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身影一晃,如同瞬移般欺近秃鹫身前!那柄一直未曾出击的锋利柴刀,终于在这一刻发出了清越如龙吟般的嗡鸣! 锵! 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灰蒙蒙的刀影!这刀影仿佛融入了戈壁的风沙,带着碎骨渊罡风磨砺出的酷烈,带着烛龙真炎焚灭万物的余烬,更带着铁生三年磨刀不息的滔天恨意! 快!狠!绝! 刀光一闪,如同惊鸿掠影,在秃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瞬间洞穿了他的护体血煞,砍入了他的胸膛! 噗嗤! 轻微的利刃入肉声,在光罩内显得异常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秃鹫前扑的狂猛姿势猛然僵住。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完全没入自己心口的柴刀,刀柄握在一只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的手中。 剧痛尚未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与灼热交织的毁灭力量,已顺着刀锋疯狂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他的血液,焚毁他的经脉,湮灭他的生机! “呃......呃......”秃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要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涌出。他眼中的凶戾、暴虐、贪婪迅速褪去,只剩下最原始,对生命飞速流逝的茫然与恐惧。 崔钰手腕极其轻微地一震。 嗡! 灰蒙蒙的刀光瞬间在秃鹫体内炸开!不是狂暴的能量爆发,而是无数道细微到极致的刀气,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特定的轨迹疯狂切割、穿刺! 噗!噗!噗!噗!噗...... 一连串密集如雨打芭蕉,却又轻微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声,从秃鹫魁梧的身体内部响起! 他的前胸、后背、四肢......甚至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瞬间同时爆开数十个细小的血洞! 每一个血洞都只有铜钱大小,边缘的皮肉被瞬间冻结成惨白色,而伤口深处喷溅出的滚烫血液,却又被一股无形的灼热之力瞬间蒸发成猩红的血雾! 整整四十九个刀眼! 如同被四十九枚冰冷的铜钱烙印在躯体之上! 滚烫的鲜血混合着被蒸腾的血雾,在玄黄光罩内弥漫开来,带着浓重的铁锈腥甜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秃鹫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崔钰面无表情地抽刀。 刀身不带一丝血迹,唯有冰冷的锋芒在光罩内流转的符文中,映照出一点幽寒的光。 噗通。 秃鹫的尸体沉重地砸落在冻结后又迅速被热血融化的沙地上,四十九个刀眼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沫和残余的血雾,在玄黄光芒的映照下,构成一幅诡异而残酷的画面。 光罩内死寂一片。 那数十名残存的铁甲亲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脸上所有的凶悍和亡命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呆滞。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在剧烈颤抖,看着那个如同魔神般伫立在首领尸体旁的身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光罩之外,一直死死盯着这一幕的银甲骑将,覆盖在狰狞银甲下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 座下那匹踏雷龙驹,更是焦躁不安地连连后退了两步,四蹄上的紫色电弧明灭不定,发出带着恐惧意味的低声嘶鸣。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从崔钰踏入光罩到秃鹫毙命,不过短短三息! 快!准!狠!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浪费的真元。那是一种将力量、技巧和意志淬炼到极致后,返璞归真般的杀戮艺术! 尤其是那最后四十九个同时爆开的刀眼......那绝非简单的快刀所能做到,那是刀气入微,掌控入化的恐怖境界!是冰火之力在敌人体内瞬间爆发湮灭的毁灭手段! 银甲骑将握锏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覆盖着面甲的脸庞下,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想起了眼前这道身影!也想起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六年前,北境寒疆,风雪漫天。他奉国师陆离密令,携重宝秘赴长安。一路凶险莫测,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崖道人弟子,接下了寒疆城主与国师陆离的双向重单,一路护送。那时的崔钰,总是面色轻松,而现在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化不开的死寂和悲伤。那时候的崔钰修为虽高,锋芒毕露,但却绝无此刻这般......恐怖! 那时的锋芒是出鞘的利剑,虽利,却可感知其形,可测其威。 而此刻...... 眼前之人,气息沉凝如万载玄冰覆盖的深渊,深不见底。青金异瞳倒转,冰火同源之力流转不息,圆融无碍,仿佛已自成一方天地法则!举手投足间引动地脉符力,刀出则生死立判!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护送途中嬉笑怒骂随性至极的年轻修士? 这分明是一尊在无尽痛苦与绝望深渊中淬炼重生,气息内敛却足以令天地色变的杀神! 原来这银甲骑将正是崔钰当年的旧识——武判官。 就在武判官心神剧震之际,那笼罩战场的玄黄光罩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如同从未出现过。束缚的力量消失,里面那几十名早已吓破胆的铁甲亲卫,如同惊弓之鸟,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忠诚,丢盔弃甲,亡命地四散奔逃,瞬间被外围冷酷推进的银甲铁骑淹没,斩杀。 崔钰的身影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看也没看地上秃鹫那布满刀眼的尸体,也未曾理会那些逃窜的沙贼。他只是平静地转过身,目光越过依旧骑在龙驹上,气息起伏不定的武判官,投向了沙丘的方向。 铁生瘦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从沙丘滑落的沙堆里爬出来。他脸上沾满了沙尘和泪痕混合的污迹,死死地盯着秃鹫的尸体,小脸上交织着大仇得报的狂喜,茫然无措的空洞,以及一种失去目标后的巨大虚脱。 崔钰朝他伸出手。 铁生浑身一颤,如同被惊醒。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滚烫的沙砾和黏腻的血泊,朝着崔钰跑来。短短几十丈的距离,他却跑得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跑到崔钰面前,仰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那双被仇恨灼烧过、又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崔钰。 然后,他颤抖着,用那双沾满沙土和血污的小手,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铜钱。 边缘磨损得厉害,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带着孩子体温和汗渍,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凉州制钱。 他高高地举起这枚铜钱,用尽全身力气,将其递向崔钰。小小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 崔钰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铜钱,又看了看铁生那双交织着仇恨释然与巨大空洞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平稳地,拈起了那枚还带着孩子体温的铜钱。 铜钱入手微温,边缘粗糙的磨损感清晰传来。 他将其收起,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铁生那微微颤抖的瘦小肩膀上。 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传来,瞬间稳住了孩子摇摇欲坠的身体,也仿佛驱散了他眼中那巨大的茫然和虚脱。 崔钰再未看武判官一眼,也未看这片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他转过身,青金色的异瞳平静地望向西方。 那里,戈壁瀚海无边无际,风沙呜咽,仿佛亘古未变。而在那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之外,一个名为“黑风口”的绝域,如同蛰伏在黄沙下的巨兽,正无声地张开它那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口。 他迈开脚步,身影在烈日和风沙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踏破黄沙的决绝。 明心禅师低诵一声佛号,枯瘦的手牵起还有些发懵的玄苦,默默跟了上去。铁生最后看了一眼秃鹫那逐渐被风沙掩埋的尸体,猛地一擦脸,迈开小腿,踉跄却坚定地追向崔钰的背影。 武判官端坐于雷蹄龙驹之上,覆盖着狰狞银甲的身躯如同铁铸,一动不动。冰冷的面甲之下,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眼缝,死死追随着那个走向西方风沙深处的孤绝背影。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六年前护送途中,偶尔触碰到对方肩头时,那属于年轻金丹修士,带着一丝青涩与死寂的温度。而此刻,那背影周身弥漫着冰火交融如渊如狱的恐怖威压,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依旧让他座下这匹桀骜不驯的龙驹异种感到本能的不安与悸动。 紫电双锏上的雷光早已平息,只余下低沉的嗡鸣,仿佛也在无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交锋带来的震撼。 “将军,我们要追上去吗?”身边的亲随问道。 “随他们去吧,那是我在北境寒疆的一位故人。”武判官回道。 “那将军为何不与他相认呢?”亲随又问。 “山与山不相逢,人与人在云中,来日方长,终会有再见之日的。”武判官笑着说道,“传令下去,打扫战场,回城!传密信回复国师,任务已经完成!” 黄沙漫卷,渐渐吞噬了远去的背影,也吞噬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战场。唯有秃鹫尸体上那四十九个仍在缓缓蒸腾着血雾的刀眼,在毒辣的烈日下,无声地诉说着买命人的契约,以及那淬炼于深渊之后的、足以令神鬼侧目的恐怖锋芒。 等这片戈壁滩再次归于平静时,远处沙丘上缓缓站起两个矮小的身影来,拍掉身上的黄沙后,便朝着长安方向而去。 第69章 魃父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快到了。”明心禅师忽然停下诵经,声音带着长途风尘的沙哑,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前面那座山,便是藏经洞所在。” 崔钰抬眼望去。 前方,一片连绵的赤褐色山峦突兀地撞入视野,如同大地裸露的嶙峋肋骨,顽强地刺破单调的戈壁瀚海。其中一座山峰尤为雄奇险峻,壁立千仞,近乎垂直的峭壁在烈日下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然而,当马车绕过最后一道巨大的沙梁,眼前的景象却让车厢内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那峭壁的半腰之上,并非预想中的幽深洞窟。 一片难以想象的宏伟建筑群,如同神迹般依附在几乎垂直的绝壁之上! 巨大的石梁深深嵌入山体,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斗拱,朱漆虽已斑驳褪色,却依旧透出昔日的恢弘气象。栈道如盘绕的蛟龙,在云雾与山岩间若隐若现,连接着高低错落的楼阁。整座寺庙仿佛不是人力所建,而是从这亘古山岩中自然生长而出,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悬空之美,俯瞰着脚下苍茫的戈壁。 原来这藏经洞并不是个山洞,而是做宏伟至极的悬空寺。 寺门开凿于山壁内凹之处,前方是一方由粗粝山石垒砌的宽阔平台。平台边缘,一尊高达十数丈的石雕巨佛巍然屹立,虽历经风沙侵蚀,面容已然模糊,但那低垂的眼睑、拈花的手指,依旧传递着跨越时空的悲悯与沉静。而在巨佛身后,沿着两侧高耸入云的赤褐色崖壁向上望去——密密麻麻,分布着成千上万尊大大小小的佛像:菩萨像、罗汉像、力士像,或坐或立,或怒目或低眉,以各种姿态被虔诚地雕刻在陡峭的岩壁之上! 阳光照射下,那些佛像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无声地诉说着佛国净土曾经的鼎盛与庄严。 悬空寺!名副其实! 只是这佛门清净地,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极不和谐的喧嚣与躁动,如同滚油滴入了冰水。 寺门前的巨大平台上,竟黑压压聚集了不下百人。僧袍者寥寥,更多的却是江湖装束的修士,佩刀带剑,气息驳杂,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安与看热闹的兴奋。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堤坝阻挡,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圆,所有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平台中央那个......庞然巨物身上。 那是怎样一个存在? 他盘膝而坐,坐姿随意,甚至显得有些慵懒。可即便如此,他那宽阔如门板的脊背,粗壮如殿柱的脖颈,依旧让他看起来比悬空寺最高的大雄宝殿还要巍峨几分。 阳光落在他那如同覆盖着一层岩石甲胄的古铜色虬结肌肉上,竟反射出类似金属的冷硬光泽。一头乱糟糟,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发丝间似乎还跳跃着肉眼难辨的金色火星。 他上身仅着一件无袖的粗麻坎肩,露出的臂膀上肌肉坟起,青筋如盘绕的虬龙,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下身是一条同样质地的肥大阔腿裤,裤脚挽起,露出两只大得如同渡船般的赤足,脚趾粗壮如胡萝卜,随意地踏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微响。 他巨大的头颅微微低垂,宽厚的下巴线条刚硬,一道深而短的疤痕斜斜划过左额角,更添几分粗犷蛮霸。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此刻半开半阖,浓密的赤红色眉毛下,那眼缝中偶尔泄露出的眸光,竟带着熔岩流淌般的炽热金芒! 仅仅是盘坐在那里,一股混合着洪荒凶兽般的蛮横威压与大地般厚重灼热的气息,便如同无形的热浪,一波波向四周扩散,压得平台上的空气都微微扭曲,让那些围观者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额头见汗。 这巨人,自西方大陆而来,名为魃父。 此刻,魃父正旁若无人地瓮声说着,声音如同闷雷在巨大的铜钟里滚动,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悬空寺崖壁上的浮尘都簌簌落下: “我母亲说了,北边那棵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老木头,总算又冒了点活气儿!这不,就打发我出来办三件事儿!”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掰着粗如儿臂的手指头,动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认真,却又有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随意感: “第一件,找个被那老木头瞧上眼的人,打一架!试试斤两!”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如同巨兽獠牙般的牙齿,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附近几个修为稍弱的修士脸色一白,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第二件,”他又掰下一根手指,巨大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找我那走丢了很久很久,我还一次都没有见到过的闺女!听我母亲说,那闺女脾气不大好。”说到“闺女”二字时,他那熔岩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温柔暖意,与他周身散发的洪荒凶威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第三件,”他掰下第三根手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一股森寒刺骨的杀意如同无形的冰锥,骤然刺破周遭的灼热威压,让整个平台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那熔岩般的眼眸里,只剩下纯粹到极点的毁灭意志,“宰了康回那老王八蛋!” “康回”二字出口的刹那,如同触碰了天地间某个禁忌的开关,那可是整个九州大陆之上,在万年前仙魔大战之后出现的第一位仙人! 明心禅师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无法掩饰的骇然,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僵住,那颗被他摩挲得油润的菩提子,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玄苦小和尚更是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抓住师父的僧袍,浑身抖如筛糠。 铁生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往崔钰身后躲去,怀里的柴刀抱得更紧,仿佛那冰冷的铁块才能给他一丝安全感。 崔钰青金双瞳骤然收缩,心口沉寂的烛龙真灵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沉而愤怒的咆哮,一股焚尽八荒的灼热意念瞬间冲入识海。同时,源自碎骨渊的酷寒罡煞之气如同被激怒的冰龙,在经脉中疯狂奔涌。冰火之力在他体内激烈冲突撕扯,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指间那柄狭长快刀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嗡鸣,刀身瞬间凝结了一层薄霜,霜下却又隐隐透出赤红的光! 魃父对周围山摇地动,人群惊恐的反应浑不在意,仿佛刚才那引发地脉震荡的恐怖名字,不过是他随口提起的阿猫阿狗。他巨大的头颅转向悬空寺紧闭的朱红大门,那熔岩般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不耐的火焰,声如滚雷,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我都坐这儿说了半天了,到底打不打?再不应战,我可没耐心跟你们耗了!” 话音未落,他那盘坐如山岳的身躯甚至没有站起,只是随意地抬起那只足以覆盖磨盘的巨手,五指箕张,朝着平台边缘呼啸而过的戈壁狂风猛地一抓! 呜——!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无形无质,肆意狂放的山风,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揉捏。瞬间在他掌心凝聚成一道肉眼可见,高速旋转的淡青色风锥! 风锥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边缘的空气被极致压缩,甚至泛起一丝丝灼热的扭曲波纹! “先给你们提个醒儿!”魃父咧开大嘴,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顽童恶作剧般的蛮横。手腕只是极其随意地一抖,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咻——! 那道被他徒手捏塑而成的风锥,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青色流光,撕裂空气,发出鬼哭般的尖啸,以超越箭矢的速度,悍然射向平台后方那片雕刻着万千佛像的赤褐色崖壁! 目标直指崖壁上一尊体态丰腴,面容慈和的弥勒佛像。 快!太快了! 快到连平台上几位气息凝练的金丹境修士都只觉眼前青影一闪! 轰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岩石被巨力硬生生凿穿的爆响,猛然炸开! 那尊高达三丈,由整块坚硬无比的火成岩雕刻而成的弥勒佛像,胸口位置瞬间出现一个前后通透,如水桶粗细的恐怖孔洞。 蛛网般密集的裂痕以孔洞为中心,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瞬间爬满了整片崖壁。咔啦啦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无数细小的碎石如同暴雨般从崖壁上崩落! 仅仅一击! 风锥余势未歇,深深贯入崖壁深处,不知没入多少丈,只留下一个黑黝黝,边缘光滑如镜的孔洞,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 平台上死寂一片。 所有的喧嚣议论和惊疑,都在这一抓一掷的恐怖威势下被彻底扼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碎石持续滚落的沙沙声。众人脸色煞白,望向那巨人盘坐身影的目光,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与恐惧。徒手抓风为锥,随意一击洞穿山岩,重创佛雕......这已非人力所能及! 悬空寺那两扇紧闭的厚重朱漆大门,在沉寂了数息之后,终于发出艰涩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着大红袈裟,面容清癯,白眉垂至腮边的老僧当先步出。他身后跟着数位气息沉凝,手持戒棍的武僧,个个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老僧正是悬空寺当代住持,慧觉大师。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口宣佛号,声如古钟,带着一股醇厚平和的禅定之力,试图抚平场中弥漫的惊悸,“施主神力通天,老衲佩服。然佛门清净地,非是争强斗胜之所。施主所寻之人,敝寺实在......” “啰嗦!”魃父巨大的头颅猛地一抬,熔岩般的眼眸彻底睁开。两道实质般的灼热金芒如同探照灯般射出,瞬间锁定了慧觉大师! 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慧觉大师周身流转的佛光猛地一黯,身形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清净?”魃父嗤笑一声,声浪滚滚,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母亲说了,这天地就是个最大的斗兽场。躲在这山窝窝里敲木鱼,就能清净了?笑话!” 他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那股洪荒凶兽般的压迫感瞬间暴涨,平台上的空气都仿佛被点燃,变得灼热而粘稠,“我最后问一遍,打,还是不打?再不应,我就拆了你这悬空寺的招牌,砸烂这些泥巴石头刻的假菩萨!” 他巨大的手掌随意地拍了拍身旁的地面,每一次拍击,都让整个平台乃至山体随之轻微震颤,如同擂响了进攻的战鼓。那威胁绝非虚言,以他方才展现的随手一击之威,真要动手,这千年古刹只怕顷刻间便要化为废墟! 悬空寺众僧脸色剧变,武僧们紧握戒棍的手青筋暴起,却又在对方那滔天的凶威下感到一阵无力。慧觉大师白眉紧锁,口唇微动,似在急速权衡。场中气氛紧绷如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哇——!” 一声尖锐的,充满极致恐惧的童音,如同利刃般突兀地划破了死寂! 是铁生! 他不知何时从崔钰身后探出了半个身子,小小的手指颤抖着,笔直地指向平台中央那盘坐如山的巨人魃父。 他脏兮兮的小脸因极致的惊骇而扭曲变形,瞳孔放大到极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 “眼睛!他的眼睛!”铁生尖利地哭喊着,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恐惧,“里面有太阳!好烫!好烫的太阳!要烧死人了!崔叔!打他!打他啊!” 孩子的哭喊带着最本能且不加掩饰的恐惧,如同滚烫的油滴溅入了冰水,瞬间打破了凝滞的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铁生所指的方向,再次聚焦到魃父那双熔岩般的眼眸上。 与此同时—— 嗡——!!!! 悬空寺内,所有殿堂之中,悬挂着的,供奉着的,大大小小不下三千口的青铜古钟,竟在同一刹那,无人撞击,无人触碰,齐齐发出了一声低沉宏大,仿佛源自远古洪荒的共鸣! 钟声并不嘹亮刺耳,却浑厚悠长,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又似沉睡古佛的梦呓。三千古钟齐鸣,汇成一股无形的音浪,涤荡着悬空寺的每一个角落,也扫过平台上的每一个人心湖,带来瞬间的空白与肃穆。 钟声回荡中,魃父那巨大如山峦的头颅,缓慢却又极其精准地转了过来。 他无视了悬空寺的住持,无视了惊骇的众人,无视了哭喊的铁生。那两道熔岩般流淌着毁灭与炽热的金色目光,如同穿越了空间与人群的阻碍,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直抵本质的恐怖力量,毫无偏差地,牢牢锁定在了—— 崔钰的身上! 那目光落下的刹那,崔钰只觉得周身空间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太古星辰坠落般的恐怖压力轰然降临。 心口沉寂的烛龙真灵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暴怒与警惕的长吟,碎骨渊的酷寒罡煞疯狂运转,青金双瞳深处,冰魄的幽蓝与烛龙的金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激烈轮转碰撞。 他指间那柄狭长快刀,刀身一半瞬间覆盖上厚厚的幽蓝冰晶,另一半则透出熔岩般的暗红,冰火之力在刀身之上激烈冲突,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仿佛随时可能炸裂! 平台上的风沙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魃父巨大的脸庞上,那原本不耐烦的,带着蛮横戏谑的神情,缓缓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老矿工发现了深埋地底的神铁原矿般的专注与审视。他熔岩般的金瞳微微眯起,目光穿透崔钰体表流转的冰火真元,仿佛要直接窥探其灵魂深处,其血肉本源。 他巨大的鼻孔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在捕捉着某种无形的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魃父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巨大而奇异的弧度,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那不是之前的蛮横之笑,而是一种......发现了猎物后,带着纯粹兴奋与原始战意的笑容。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两块巨大的陨铁在虚空中碰撞,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气浪和不容置疑的肯定,清晰地砸在崔钰的耳膜上,也砸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心头: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找到了......” “你的身上,有那棵老木头的味道!” 第70章 第一招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悬空寺三千古钟齐鸣的余韵仍在赤褐色崖壁间回荡,那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冲刷着在场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铁生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被这宏大的钟声短暂吞没,却又在余音袅袅时显得更加刺耳尖锐。 魃父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动,如同山岳在挪移。他无视了悬空寺慧觉大师凝重的佛号,无视了四周修士惊骇欲绝的目光,更无视了铁生那微不足道的哭喊。 两道熔岩般流淌着毁灭与炽热的金色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巨矛,穿透空间的阻隔,带着洞穿虚妄直抵本源的力量,牢牢钉在崔钰身上。 目光落下的刹那,崔钰周身空间猛地向下一沉。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座太古神山轰然压落,脚下滚烫的青石板无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以他立足之处为中心,疯狂蔓延开来。空气变得粘稠灼热,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滚烫的铁砂。 心口沉寂的烛龙真灵骤然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咆哮。 那咆哮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更夹杂着一丝源自血脉深处的警惕与惊悸。碎骨渊磨砺出的酷寒罡煞疯狂运转,试图抵御这焚灭一切的威压,青金双瞳深处,冰魄的幽蓝与烛龙的金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激烈轮转碰撞,直至湮灭。 左眼金芒似熔岩沸腾,右眼青碧如万载寒渊,位置在千分之一息的瞬间再次毫无征兆地互换! “滋滋——” 握在指间的狭长快刀发出不堪重负的**。 刀身一半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幽蓝冰晶,晶莹剔透,寒气四溢;另一半则透出熔岩般的暗红,刀身周围的空气被高温灼烧得扭曲变形。 冰与火,两种截然相反的本源力量在狭长的刀身上激烈冲突撕扯,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下一刻这柄坚韧的凡铁就要被这恐怖的内爆之力撕成碎片! 风沙似乎凝固了,时间更是被无形的手拉长。 魃父巨大的脸庞上,那蛮横不耐的神情缓缓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在荒芜戈壁深处发现了绝世矿脉般的专注与审视。 他那熔岩般的金瞳微微眯起,目光仿佛穿透了崔钰体表流转不休的冰火真元,无视了那柄即将崩裂的凡铁刀,直接窥视向更深处——那血肉的脉动,那灵魂的烙印,那蛰伏在心口的古老真灵。 巨大的鼻孔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贪婪地捕捉着某种看似无形,却源自生命本源的奇异气息。 死寂。连碎石滚落崖壁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终于,魃父那岩石般棱角分明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巨大而奇异的弧度,露出了一口白森森,如同巨兽獠牙般的牙齿。那不是戏谑,不是嘲弄,而是一种纯粹到极点,是发现了值得一战的猎物后的兴奋与原始战意! 低沉的声音如同两块巨大的陨铁在虚空中轰然碰撞,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不容置疑的肯定,清晰地砸在崔钰的耳膜上,也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一个惊魂未定者的心头: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找到了……” “你的身上,有那棵老木头的味道!那腐朽了千万年,如今又透出点活气儿的死木头!”他巨大的头颅微微歪了歪,熔岩金瞳中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探究,“有趣,真有趣!一个活人身上,居然有那种老棺材瓤子的味道!” 他巨大的手掌随意地拍了拍身旁的地面,如同擂响了战鼓,整个悬空寺平台乃至山体都随之震颤,簌簌落下的不仅是尘埃,更有崖壁裂缝中崩落的细小石砾。 “母亲让我出来找人打架,试试斤两......看来就是你了!”魃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罡风席卷荒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别说我欺负小辈。三招!就三招!接得住,算你赢,我掉头就走,绝不再找这破庙麻烦!” 他伸出三根粗如儿臂的手指,在崔钰面前晃了晃,指尖跳跃着细微却危险的金色火星。 “接不住......”魃父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熔岩般的目光扫过崔钰,又扫过他身后脸色煞白的明心禅师,瑟瑟发抖的玄苦以及死死抱住柴刀,眼中只剩下恐惧的铁生,“那今天的悬空寺,可就真得悬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魃父那盘坐如山岳的身躯甚至没有站起! 他只是随意地抬起那只足以覆盖磨盘的右掌,五指箕张,朝着天空猛地一抓! 轰——!!! 一股难以想象的恐怖吸力骤然爆发! 悬空寺上方,方圆百丈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抽空压缩。原本灼热刺目的烈日阳光,竟在刹那间黯淡下去,仿佛所有的光与热都被那只巨掌强行掠夺! 肉眼可见的,一道道炽白刺目的日光如同被驯服的怒龙,疯狂地朝着魃父的掌心汇聚。空气被极致的高温灼烧得扭曲变形,发出噼啪爆响。一个刺目到无法直视的炽白光球,在他掌心急速凝聚成型,体积不大,却散发出比正午骄阳还要恐怖百倍的毁灭性能量! 第一招! 光球尚未离手,那焚灭一切蒸发万物的恐怖热浪已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平台。距离稍近的修士,身上的衣物瞬间焦黑卷曲,裸露的皮肤传来灼痛,头发眉毛发出焦糊味。连那尊十数丈高的石雕巨佛,表面都迅速变得滚烫,发出细微的“咔咔”龟裂声! “吼——!” 崔钰心口的烛龙真灵发出暴怒的长吟,生死关头,再无需保留!青金双瞳深处,冰魄幽蓝与烛龙金芒瞬间交融到极致! “炎盾!凝!” 崔钰左手闪电般结印向前推出,心口烛龙真灵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喷涌而出。一面由无数细密赤金龙鳞符文构成的巨大炎盾瞬间在他身前凝聚成型,盾面赤红如流淌的熔岩,边缘跳跃着焚灭八荒的金色火舌,毁灭性的高温甚至扭曲了前方的空间! 几乎在炎盾成型的刹那! “冰盾!镇!” 右手印诀再变! 碎骨渊深处磨砺出的酷寒罡煞之气咆哮奔腾,一面覆盖着致密六棱幽蓝冰晶的玄冰巨盾,紧贴着赤金炎盾后方轰然凝结!冰盾剔透如万载玄冰,散发着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气,盾面冰晶流转,将后方崔钰的身影都映照得一片幽蓝! 冰火同源,双盾叠嶂! 就在双盾成型的千钧一发之际,魃父那巨掌随意地向前一推! 掌心那枚压缩到极致的炽白光球,化作一道焚灭万物的白色洪流,无声无息,却又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悍然撞在了赤金炎盾之上。 嗤——!!! 如同滚油泼雪,又似烧红的铁钎刺入冰层! 赤金炎盾上流转的龙鳞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光芒,疯狂旋转,试图焚化消融这毁灭性的光流。 盾面剧烈波动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仅仅支撑了不到一息,那足以焚金融铁的炎盾中心,便被纯粹的光与热硬生生洞穿出一个巨大的豁口,赤金色的火焰碎片如同烟花般四散爆开! 炽白光流余势未歇,狠狠撞在后方幽蓝的玄冰巨盾之上! 铛——!!! 一声震彻天地的恐怖巨响悍然爆发!如同万载冰川被天外陨星正面轰击! 玄冰巨盾表面覆盖的六棱冰晶疯狂闪烁,幽蓝寒芒大盛,试图冻结这焚灭一切的光流。极致的冰寒与极致的炽热在盾面上激烈对抗湮灭,刺耳的“滋滋”声如同亿万根钢针刮擦着耳膜! 冰盾剧烈震荡,无数细密的裂痕瞬间爬满盾面,幽蓝的冰屑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赤金火星,如同怒海狂涛般向四面八方炸开! 狂暴的环形冲击波裹挟着冰火交织的毁灭能量,狠狠扫过平台! “噗!”“噗!”“噗!” 距离稍近的数十名修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口喷鲜血,惨叫着倒飞出去。修为稍弱者,身体表面瞬间凝结白霜,又被紧随其后的灼热气浪烧得皮开肉绽! 冰盾坚持了一息半! 最终,在一声令人心碎的“咔嚓”脆响中,轰然碎裂!化作漫天飞舞的幽蓝冰晶! 残余的炽白光流,威力已不足最初三成,穿过漫天冰晶,狠狠轰在崔钰交叉格挡于胸前的双臂之上! “唔!”崔钰闷哼一声,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 双臂衣袖瞬间化为飞灰,裸露的皮肤上焦黑一片,更有幽蓝色的冰晶瞬间覆盖其上。冰火交织的毁灭力量疯狂钻入经脉,他重重撞在平台边缘一块凸起的巨石上,巨石应声而碎。口中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滴落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瞬间蒸腾起一小缕白烟。 双盾尽碎! 仅仅第一招,已是险死还生! 第71章 人形陨石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魃父眼中熔岩般的金芒微微一闪,似乎对崔钰能硬抗下这一击稍感意外,但随即又被更浓烈的战意取代。 “有点意思!比那些泥巴石头刻的假菩萨强点!来,第二招!” 这一次,魃父缓缓站起了身! 当他那如同山岳般的身躯完全挺直的刹那,整个悬空寺平台仿佛都向下沉陷了几分。 一股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蛮荒、仿佛来自大地核心的恐怖威压轰然降临。 他并未抬手攻击,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 咚!!! 这一步踏落,如同太古巨神擂动战鼓,整个赤褐色的山峦都在剧烈颤抖。以他落足点为中心,坚硬的青石板如同脆弱的饼干般寸寸碎裂,翻卷,隆起。 一道肉眼可见,混合着暗黄色大地之力和灼热金芒的冲击波,如同汹涌的环形海啸,贴着地面,朝着刚刚稳住身形的崔钰咆哮而去。 所过之处,地面被犁开一道深沟,碎石瞬间被震成齑粉。那股力量厚重如山岳崩塌,又灼热如地心岩浆喷涌,锁死了崔钰所有闪避的空间! “崔施主!”明心禅师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骇然,枯瘦的手指瞬间点在眉心,一股醇厚佛力就要涌出相助。 “别过来!”崔钰一声断喝,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猛地抬头,青金双瞳深处,冰火之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轮转,压缩! 左眼金芒璀璨,右眼青碧如渊! 双手在胸前闪电般结印,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 “守心!”一声低沉的敕令,如同唤醒沉睡的古老意志。 嗡——!!! 二十四道流光,瞬间自崔钰周身百窍激-射而出。每一道流光都色泽各异,或赤红如血,或玄黄厚重,或幽蓝深邃,或青翠欲滴......赫然是由最精纯的元婴真元混合着冰火本源之力凝聚而成的符箓。 这些符箓并非简单的能量体,其上铭刻着繁复玄奥到极致的符文,隐隐与北境寒疆守心坪的山川地脉遥相呼应。这正是由师父青崖道人亲传,守心坪一脉压箱底的护道绝技——二十四道护体符箓大阵! 二十四道符箓流光,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瞬间在崔钰身周布下三层防御! 最外层,八道符箓化作八面巨大的能量盾牌,符文流转,厚重如山! 中层,十二道符箓相互勾连,化作十二根通天彻地的能量光柱,彼此共鸣,形成坚不可摧的牢笼! 最内层,四道核心符箓悬浮于崔钰头顶,垂下丝丝缕缕混沌色的光华,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大阵成型的瞬间,一股苍茫厚重,带着亘古磐石般不动意志的气息弥漫开来,竟短暂地抗衡住了魃父那滔天的蛮荒威压。 轰隆隆——!!! 大地脉动形成的冲击波海啸,狠狠撞在了最外层的八面能量巨盾之上。 咔嚓!咔嚓!咔嚓! 仅仅一个接触,三面巨盾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应声碎裂,狂暴的力量撕开缺口,疯狂冲击着中层的十二根能量光柱! 光柱剧烈震颤,符文疯狂闪烁,明灭! 一根!两根!三根......接二连三地在冲击波中崩断溃散,那混合了大地脉动与灼热金芒的力量霸道绝伦,摧枯拉朽! 崔钰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剧烈颤抖,七窍之中都渗出了细细的血丝。维持如此庞大的符阵,每一刻都在疯狂燃烧着他的元婴本源,碎骨渊磨砺出的坚韧意志死死支撑着他,青金双瞳几乎要燃烧起来,冰火之力不顾一切地注入摇摇欲坠的符阵! “给我——定住!”崔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印诀几乎要捏碎! 轰——!!! 最后三根光柱终于支撑不住,在冲击波的狂潮中轰然炸碎,残余的力量狠狠撞在了最内层的四道核心符箓垂下的混沌光幕之上! 嗡!!! 混沌光幕剧烈凹陷变形,如同被巨力拉扯的弹性薄膜。上面流转的玄奥符文疯狂闪烁,光芒急速黯淡。 崔钰如遭重锤重击,整个人猛地向后弓起,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那四道核心符箓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最终,混沌光幕顽强地没有被彻底撕破,残余的冲击力量透过光幕,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崔钰体内! 他踉跄着后退,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混合着鲜血与焦痕的深深脚印,浑身骨骼也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随时会散架! 二十四道护体符箓,尽数碎裂消散。 第二招,崔钰以燃烧元婴本源为代价,硬抗了下来,但已是油尽灯枯,成了强弩之末! “崔叔——!”铁生发出凄厉的哭喊,想要冲过去,却被明心禅师死死拉住。 魃父眼中熔岩般的金芒大盛,战意攀升到了顶点! “好!好一个守心坪的龟壳!能接我两招,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硬!这第三招,我看你拿什么挡!” 他巨大的身躯微微下蹲,双足如同巨树的根系深深踏入破碎的地面。双拳缓缓收于腰侧,那虬结如钢浇铁铸的臂膀肌肉坟起,青筋如同盘绕的远古虬龙,疯狂跳动! 一股比前两招更加恐怖,更加纯粹,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压缩进拳锋的毁灭性力量正在疯狂凝聚! 整个悬空寺平台的空间仿佛都被这股力量抽吸得向内塌陷。 光线扭曲,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 所有人,包括修为高深的慧觉大师,都感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窒息与绝望。这是化神境巅峰的全力一击,足以将整座悬空寺连同半座山峰彻底从大地上抹去! “死吧!” 魃父发出一声震碎云霄的咆哮,双拳如同两颗从九天之外坠落的毁灭星辰,带着碾碎一切,焚灭万物的意志,悍然轰出! 拳锋所向,空间都仿佛被撕裂出两道漆黑的裂痕! 拳未至,那纯粹的毁灭风暴已将崔钰彻底锁定淹没。 他甚至连抬起手指的力量都已耗尽,青金双瞳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唯有心口处,那沉寂的烛龙真灵发出最后一声不甘,暴怒到极致的咆哮! 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意念在崔钰识海中炸开——它竟要燃烧真灵本源,强行引动崔钰体内潜力,引落六道天雷,与敌同归于尽! “不可!”崔钰在识海中发出无声的嘶吼,试图阻止烛龙这自杀般的举动。引落天雷,纵然能重创魃父,他自己也必将在第一道天雷下形神俱灭!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呜——!!!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撕裂灵魂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极高极高的九天云层之上传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精准,毫无生命情感的金属质感,瞬间压过了魃父的咆哮,压过了悬空寺残余的钟鸣! 一道拖着长长橘红色尾焰的炽烈流光,如同撕裂苍穹的审判之矛,以超越思维极限的速度,从众人视线无法企及的九霄云外,悍然坠落! 它的目标,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平台中央,那正爆发出毁天灭地一拳的巨人——魃父! 那是什么?! 没有人能看清! 太快了! 快到连魃父那熔岩般的金瞳都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刺目的流光轨迹! 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爆炸,在魃父的后心位置悍然爆发! 没有能量对撞的湮灭光华,只有最纯粹、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物理冲击。 一个刺目欲盲的巨大火球瞬间膨胀开来,吞噬了魃父那山岳般的身影,狂暴到极致的冲击波混合着灼热的气浪和震耳欲聋的音爆,如同灭世的狂潮,向四面八方横扫而出! 悬空寺平台边缘那些巨大的护栏石柱,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轻易掀飞,折断,粉碎。 崖壁上本就摇摇欲坠的万千佛雕,成片成片地剥落崩塌,整个山体都在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解体! “呃啊——!” 一声混合着惊怒痛苦和难以置信的闷吼从爆炸的中心传出。 魃父那庞大的身躯,竟被这突如其来,沛然莫御的恐怖冲击力,硬生生撞得离地飞起。如同被远古巨神投掷出的山峰,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带着滚滚浓烟和尚未散尽的火光,朝着平台外深不见底的戈壁深渊,呼啸着坠落下去! 烟尘冲天而起,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味,如同巨大的蘑菇云,缓缓升腾,遮蔽了小半片天空。 悬空寺平台上一片死寂。 唯有那三千口青铜古钟,似乎被这惊天动地的爆炸所引动,再次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嗡鸣,如同悲悯的叹息,在弥漫的硝烟与废墟上空久久回荡。 崔钰单膝跪在破碎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灼烧般的剧痛。他勉强抬起头,青金双瞳透过弥漫的烟尘,死死盯着魃父坠落的方向,又艰难地转向那流光袭来的九天之上。 那枚坠落的陨石......不,那不是一枚寻常的天外陨石,而是一枚人形陨石! 在她击中魃父的瞬间,崔钰那敏锐到极致的青金双瞳,似乎捕捉到了那陨石的身影,那是一个蜷缩成团的女孩儿。女孩儿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因为灼热变得黢黑,但他还是认得出来,那衣服的样子和他躺在守心坪栖云顶永生龙柏树下时,抬眼间恍惚看到的那个在逗龙女孩一模一样。 第72章 糖魃师妹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震耳欲聋的爆鸣余波在深渊上空回荡,悬空寺平台如同被上古巨神狠狠践踏过。烟尘浓得化不开,裹挟着碎石粉末与刺鼻的硝石硫磺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崔钰单膝跪在蛛网般碎裂的青石板上,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出灼热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他勉力抬头,青金双瞳穿透翻卷的烟尘,死死盯住魃父如巨岩般坠落的深渊方向,又艰难地移向九天之上——那道撕裂苍穹的橘红流光来处。 那绝不是寻常陨星! 在她撕裂空气,精准轰中魃父背脊的刹那,崔钰那被冰火本源淬炼到极致的目力,捕捉到了难以言喻的一幕:流光核心,竟是一个蜷缩成团的小小人影! 烟尘深处,那巨大的撞击坑边缘,碎石簌簌滚落。一只沾满黑灰的小手,猛地扒住了坑沿的断石。紧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异常敏捷地一撑,整个人便跃了上来,稳稳站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尘埃渐落,显露出她的身形。 约莫八九岁年纪,一身原本应是鲜亮的鹅黄衣衫,此刻却被高温灼燎得焦黑破烂,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乱糟糟的头发像被燎过的鸟窝,几缕发丝倔强地翘着,小脸上更是东一道西一道的黑灰,活脱脱刚从灶膛里钻出来。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熔炼的赤金,此刻正燃烧着纯粹的怒火。 她左手还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块外面糖纸有些黢黑的琥珀色麦芽糖。 “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我大师兄?!” 稚嫩清脆的童音陡然炸开,带着一股子蛮横的野性,瞬间撕裂了悬空寺死寂的余韵。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拿着麦芽糖的手直直指向魃父坠落的方向,小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砸得我好痛!糖都快化完了!赔我!” 深渊之下,乱石堆猛地炸开! 魃父那山岳般庞大的身躯轰然站起,碎石如暴雨般从他虬结如古树疙瘩的肌肉上滚落。他浑身覆盖的赤褐色岩甲碎裂大半,露出底下熔岩流淌般的暗金肌理,后心处更是血肉模糊一片,残留着被恐怖冲击灼烧出的狰狞焦痕。 他猛地抬头,熔岩般的金瞳爆射出凶戾无匹的光芒,直刺平台边缘那个小小的、不知死活的身影。那目光,足以让元婴修士心神崩裂。 “小东西!你找......” “死”字尚未出口,却在看清那张沾满黑灰的小脸的瞬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魃父庞大如山的身躯,极其突兀地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弥漫的硝烟,散落的碎石,远处青铜古钟低回的余音,连同慧觉大师低垂的眉梢下那骤然收缩的瞳孔,明心禅师枯瘦手指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一切背景都在魃父凝固的视线中模糊褪色。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巨钉狠狠楔入,死死钉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 那双燃烧着赤金怒火的眸子。 那倔强地抿着,微微向下撇的唇角。 那眉骨之间,隐隐透出的一种与生俱来,仿佛大地般难以撼动的执拗轮廓......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奇异悸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魃父的四肢百骸。这悸动如此微弱,如同深埋地心的岩浆在极深处的一次脉动,隔着亿万年的岩层,几乎难以察觉。然而它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熔岩般的金瞳深处,那足以焚灭万物的暴怒凶光,如同被浇了一盆来自亘古寒渊的冰水,瞬间摇曳,又黯淡下去。 一种混杂着茫然、惊疑和某种他自己也未曾理解,却本能想要靠近的奇异暖流,悄然蔓延。像一粒沉睡亿万年的种子,在坚硬如铁的心壳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像......太像了...... 像他无数次在孤寂熔岩海中,用神念一遍遍描摹,一遍遍思念的那个模糊轮廓——那是他陨落的妻子,在神魂消散前,以最后残存的意志,烙印在他意识深处,关于他们未曾谋面女儿的唯一想象! “女儿......?” 一个几乎被遗忘,被深埋于熔岩与岁月之下的称呼,带着灼热的岩浆气息,在魃父庞大的胸腔里无声翻滚冲撞。 但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铁砧,瞬间砸落。 不对!气息太微弱!血脉的感应若有似无,仿佛隔着无尽时空的迷雾!眼前这小丫头片子,力量气息更是古怪,带着一股子......让他本能觉得格格不入的甜腻?与大地脉动熔岩核心的纯粹蛮荒截然不同! 即便心头那点异样挥之不去,魃父巨大的头颅依旧缓缓抬起,熔岩金瞳锁定了那个站在坑边,依旧气势汹汹的小不点。凶威重新凝聚,只是那滔天的杀意,终究是莫名地泄去了七分。 “小古怪,” 魃父的声音低沉下来,如同地底熔岩河的闷响,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报上名来!你又是什么人?!” “古怪你个头!” 糖魃小眉毛一竖,赤金瞳孔瞪得更圆,毫不畏惧地迎着那两道熔岩般的目光,手里的麦芽糖直指魃父巨大的鼻子,“打了我大师兄,弄脏了我的糖!你就是最大的古怪!大个子,赔糖!”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不讲理的蛮横。 “大师兄?” 崔钰嘶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虚弱响起。 糖魃闻声,脸上那副对着魃父张牙舞爪的凶悍表情瞬间冰雪消融,变脸之快令人咋舌。她猛地转身,赤金瞳孔里的怒火顷刻间被那纯粹如亮晶晶的欢喜取代,像两轮骤然跃出地平线的小太阳。 “大师兄!你醒啦!” 她欢呼一声,迈开小短腿,全然不顾脚下碎石嶙峋,炮弹般冲了过去。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流。 眨眼间,她已经扑到了单膝跪地的崔钰身前。没有丝毫犹豫,那只沾着糖渍和黑灰的小手,就朝着崔钰满是血污的脸颊伸去,似乎想摸摸他惨白的脸,又像要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崔钰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那双赤金眸子里的关切是如此的纯粹炽热,竟让他油尽灯枯的心神微微一暖。 “大师兄不怕,师父让我来帮你啦!这个坏蛋大个子交给我!” 糖魃的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奶气的得意,小脸凑得很近,崔钰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焦糊味和淡淡麦芽甜香的气息。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的左手。那块琥珀色的麦芽糖,边缘已经融化得黏糊糊的,还沾了些她手心的黑灰。 “哎呀!” 她懊恼地小声叫了一下,小眉头苦恼地皱起,似乎觉得这糖的样子实在拿不出手。但只犹豫了一瞬,她便毫不犹豫地伸出小舌头,飞快地在糖块边缘融化的部分舔了一圈。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护食本能,将那些沾染的黑灰和尘土卷掉不少,露出底下干净的琥珀色。 “喏,大师兄,吃糖!可甜啦!” 她献宝似的,将那块带着她口水,经过勉强“清理”过的麦芽糖,不由分说地就往崔钰干裂的唇边塞去。小脸上是纯粹的期待,仿佛这是世上最好的疗伤圣药。 崔钰:“......” 饶是崔钰身经百战,心志坚韧如磐石,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疗伤圣药”弄得有些发懵。鼻尖萦绕着那股混合着口水、灰尘和麦芽糖的奇异甜香,嘴角的血腥味似乎都更浓了些。他下意识地微微后仰,避开那黏糊糊的糖块,沙哑开口:“你......你是?” “我?” 糖魃眨巴着赤金大眼,似乎很奇怪大师兄居然不认识自己,“我是糖魃呀!六年前,师父把我从守心坪地脉身处救出来,然后收我做了关门弟子!你是我大师兄,我当然认得你,你在栖云顶昏迷不醒的那段日子里,还是我时常照看你呢!师父说我在守心坪待不惯,就让我来寻你,顺便见见世面。” 她小嘴叭叭叭,语速飞快,带着孩童特有的跳跃性,“大师兄你快吃糖,吃完就不疼了!师父说的!” 守心坪?关门弟子?六年前? 崔钰脑中念头飞转,瞬间捕捉到了关键。六年前,正是他从龙虎山以一条残命归去,沉寂于栖云顶永生龙柏之下,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岁月!难怪眼前这个小女孩给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而且这丫头身上透出的气息......绝非人族! 那赤金双瞳,那恐怖绝伦的坠天一击,还有此刻她身上隐隐散发的,如同烘炉般的热力......崔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糖魃小小的肩膀,投向深渊边缘那个如山岳般沉默矗立的巨影——魃父。熔岩般的金瞳,蛮荒大地般的气息......这两者之间,是否真如那惊鸿一瞥的相似面容所暗示,存在着某种......联系? “糖......魃?” 崔钰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复杂地落回眼前的小女孩脸上。 “嗯呐!” 糖魃用力点头,见崔钰不吃糖,小嘴一扁,有些委屈,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糖收回自己嘴边,伸出粉嫩的舌尖珍惜地舔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眼,随即又瞪向远处的魃父,小脸上重新挂上战斗的凶狠,“大师兄你歇着!看我去揍那个大坏蛋!敢打你,还弄坏我的糖!” 她小小的身躯猛地转向魃父,一股与她娇小身形全然不符,如同地脉烘炉爆发般的灼热气势轰然腾起。脚下碎裂的青石板瞬间被熔化成暗红的岩浆,滋滋作响。赤金双瞳光芒大盛,牢牢锁定魃父。 “大个子!刚才那下不算!偷袭不算好汉!再来打过!” 她奶声奶气地发出挑战,小拳头握紧,那块麦芽糖被她用几根手指捏着,竟也隐隐泛起红光,仿佛随时会被她当板砖拍出去。 深渊边缘,魃父如山矗立,熔岩金瞳死死盯着那个挡在崔钰身前,气势汹汹的小小身影。 看着糖魃将那脏兮兮的麦芽糖舔过之后,毫不犹豫地塞向崔钰的举动,魃父胸腔里那点尚未平息的岩浆,猛地又翻腾了一下。一股极其陌生却又极其酸涩的滋味,毫无道理地涌了上来,灼得他巨大的心脏一阵发闷。 然而,当糖魃那赤金燃烧的眸子再次狠狠瞪过来,小脸上满是“我要揍扁你”的认真和护短时,魃父心中那点刚升起的暴戾,竟如同雪水浇在烧红的烙铁上,呲啦一声,冒起一股白烟,瞬间又被压了下去。 那眼神......那护着身后之人的执拗姿态......太像了。像他记忆中,某个早已在岁月尘埃里模糊不清,却刻骨铭心的影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顽固地抵住了他本能的凶性。 眼看糖魃小拳头紧握,浑身气势节节攀升,脚下熔岩范围扩大,显然是要动真格的。魃父那覆盖着残破岩甲的巨大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 “哼!” 一声沉闷如滚雷的鼻音骤然炸响,打破了平台上的死寂,也压下了糖魃即将喷薄而出的战意。 魃父巨大的头颅微微昂起,熔岩金瞳扫过勉强支撑的崔钰,最后落回糖魃那张倔强的小脸上。那目光深处,翻涌的暴戾与一种近乎笨拙的克制在激烈交锋。 “小丫头片子,聒噪!”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如大地闷雷,带着惯有的凶蛮,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毁灭欲,反而多了一丝......刻意为之的傲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退让? “谁有闲工夫跟你这小豆丁耍弄?没大没小!”他巨大的脚掌在深渊边缘的乱石上重重一踏,碎石轰鸣滚落。 “三招之约!” 魃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目光却刻意避开了糖魃那双灼灼逼人的赤金眼瞳,反而投向更远处脸色惨白的崔钰,“小子!算你命大!两招半你接了,这从天而降的‘第三招’,老子也受了!无论缘由,三招已过!” 他刻意咬重了“从天而降”几个字,巨大的身躯微微侧转,熔岩金瞳扫过平台,最后落在如临大敌的慧觉大师和明心禅师身上,凶威如实质般压下,让两位高僧心神剧震,几乎站立不稳。 “今日,悬空寺这破庙,老子拆定了!谁也挡不住!” 咆哮声掀起气浪,震得残存的钟架嗡嗡作响,“不过......” 他的话音猛地一顿,巨大的头颅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糖魃的方向偏转了一线,熔岩金瞳的余光飞快地掠过那张沾着糖渍和黑灰的小脸,随即又闪电般移开,仿佛被那赤金的光芒烫到。 “看在那小子还算硬气,还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搅局的份上,” 魃父的声音不自然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粗声粗气,“老子改主意了!算你们走运!” 话音未落,魃父那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仰! 轰隆! 他脚下的深渊岩壁瞬间崩裂融化,化作沸腾翻滚的暗红色岩浆。魃父巨大的身影如同沉入粘稠血池的石碑,带着滚滚浓烟和灼热的气浪,毫无留恋地向下急坠。暗红色的岩浆迅速合拢凝固,只留下一个巨大狰狞的熔岩坑洞,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硫磺焦臭和那令人窒息的蛮荒威压的余韵。 深渊之上,死寂再次降临。 慧觉大师与明心禅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更深的忧虑。 “大师兄!那大个子跑啦!” 糖魃看着魃父消失的熔岩坑洞,赤金瞳孔里的战意慢慢褪去,小嘴一撇,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带着点“算他跑得快”的小得意。 她转过身,献宝似的又把那块舔得边缘湿漉漉的麦芽糖递到崔钰面前,小脸上满是期待:“坏蛋被糖魃吓跑啦!大师兄,吃糖!吃完就不疼了!” 崔钰的目光,缓缓从深渊边缘那兀自冒着青烟,散发着恐怖热力的熔岩坑洞移开,落回眼前这张满是黑灰和纯真执拗的小脸上。那赤金的瞳孔,在悬空寺废墟黯淡的天光下,流转着熔岩般的光泽,与坠入深渊的那个身影......何其相似! 一个名字,一个来历,一份突如其来的“师兄妹”情谊,还有一个凶威滔天却莫名退走的“坏蛋大个子”...... 山风卷过破碎的平台,带来深渊下熔岩的硫磺气息,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属于麦芽糖的清甜。 这甜味混杂在血腥与硝烟之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诡谲,仿佛命运投下的一颗裹着蜜糖的石子,在这万丈悬空的佛门废墟上,漾开了深不见底的涟漪。 第73章 地府入口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深渊之上,硫磺与焦糊的气息尚未散尽,悬空寺的断壁残垣在戈壁的暮色中更显凄凉悲壮。破碎的青石板缝隙里,残留的熔岩坑洞兀自散发着暗红的光芒和灼人的热浪,无声诉说着方才那毁天灭地的碰撞。 糖魃献宝似的举着那块边缘湿漉漉,沾着黑灰的麦芽糖,赤金双瞳亮晶晶地仰望着崔钰,满心期待大师兄能接受这份“疗伤圣药”。 崔钰看着那张脏兮兮却写满纯粹关切的小脸,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鼻尖是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麦芽糖奇异的甜香和硝烟硫磺的刺鼻,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味道。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脏腑的剧痛,缓缓摇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不必......咳咳......你留着吃。” 这么喜欢吃糖,也难怪师父会给她取糖魃这样一个名字了。 “哦......”糖魃小嘴立刻扁了下去,赤金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了几分,带着点委屈巴巴的神情,但还是乖乖地把糖收回嘴边,珍惜地舔了一口,小脸上立刻又漾开满足的甜意。仿佛只要糖还在,天塌下来也不算大事。 “阿弥陀佛。”一声苍老而蕴含深厚佛力的佛号响起,打破了这短暂又怪异的宁静。 慧觉大师在明心禅师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这位悬空寺的主持,素来宝相庄严,此刻袈裟破损,沾染尘埃,眉宇间是深重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悸动,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 他走到崔钰和糖魃身前,双手合十,深深一礼,枯槁的脸上神情肃穆:“崔施主,还有这位......小施主。老衲代悬空寺上下僧众,叩谢二位活命之恩!若非二位力挽狂澜,今日我悬空古刹千年传承,便要尽数化为齑粉,湮灭于此戈壁深渊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心绪激荡难平。 崔钰强撑着想要站起还礼,却被慧觉大师抬手虚按止住。 “施主重伤在身,万勿多礼。”他目光转向正专心舔糖的糖魃,眼中充满了惊异与温和,“这位小施主神威天降,实乃我佛门之幸。大恩不言谢,请二位移步寺内,容老衲稍尽地主之谊,也为施主疗伤安顿。” 糖魃听到“地主之谊”,赤金眼睛眨了眨,暂时把注意力从麦芽糖上移开,好奇地问:“有饭吃吗?太好啦太好啦!我早就饿啦!”她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发出咕噜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平台上格外清晰。 慧觉大师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慈和的笑意:“有,有。寺中虽清苦,斋饭素点还是备得下的。定让小施主吃饱。” “哦......”糖魃应了一声,小脸上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有饭吃”的期待取代。 悬空寺深处,一间相对完好的禅院静室被迅速清理出来。室内陈设极为简朴,一榻一桌数蒲团,唯有一盏青铜古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芒,驱散着戈壁夜寒。 桌上,已然摆满了素斋。 各色时令菜蔬,或清炒,或凉拌,精致的面点蒸糕,熬得浓稠的菌菇粥,几碟腌渍得恰到好处的酱菜,虽无半点荤腥,却也做得色香味俱佳,足见寺中用心。 然而,当糖魃被引到桌边坐下,看着满桌绿油油,白花花的素菜时,小嘴就撅得老高,能挂油瓶了。 她拿着筷子,在一盘碧绿的清炒芥菜上戳了戳,又嫌弃地拨开一块雪白的茯苓糕,赤金瞳孔里那点期待的光彻底熄灭了。 “都是草啊......”她小声嘟囔,带着浓重的委屈和不甘,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抱着小胳膊,气鼓鼓地扭过头去,“一点肉都没有!出来见世面连好吃的都没有!”她控诉般地看向旁边正由明心禅师以精纯佛力帮忙梳理经脉,压制内伤的崔钰。 崔钰此刻正闭目调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听到糖魃的抱怨,他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青金双瞳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悬空寺乃佛门清净地,不食荤腥,这是规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莫要任性。” “规矩不好!”糖魃小脑袋一昂,理直气壮,“糖魃要吃肉!吃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师父在山里偶尔还给我抓兔子烤呢!”她越说越委屈,小脚丫在蒲团下无意识地乱蹬,脚下的青石地面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隐隐有被高温灼烤的迹象。 一旁的铁生和玄苦小和尚看得目瞪口呆。 玄苦更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小声对铁生嘀咕:“兔子......还能烤着吃?”他自幼在寺中长大,茹素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铁生挠挠头,有些尴尬,又有些同情地看着闹别扭的糖魃。他记得老赵叔烤沙兔肉的香味,确实很诱人。 慧觉大师与明心禅师对视一眼,皆是苦笑。这位小恩人,实力强得离谱,性子却也如同孩童般直率跳脱,倒是难办。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温言道,“小施主莫急。待此间事了,崔施主伤势好转,离了这戈壁荒寺,尘世繁华之地,珍馐美味自是应有尽有。到时老衲虽不能破戒相陪,却也愿奉上些许盘缠,供小施主一饱口腹之欲。”他这话说得诚恳,也暗含开解之意。 崔钰看着糖魃那副“没肉吃就不高兴”的执拗模样,再想到她从天而降替自己挡下必死之局,心头终究一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沉声道:“好了,莫闹。待离开此地,大师兄......带你去吃好的。”这承诺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生硬,却也格外有分量。 糖魃猛地转过头,赤金双瞳瞬间亮了起来,像两簇被点燃的小火苗:“真的?很多很多肉?比山还高的糖堆也行?”她自动把“好的”等同于“肉”和“糖”。 “嗯。”崔钰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算是应承。 “好耶!”糖魃立刻多云转晴,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她重新拿起筷子,虽然对满桌素菜依旧兴趣缺缺,但还是夹起一块看起来最像“肉”的褐色面筋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嚼着,仿佛在提前演练吃肉的气势。 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 明心禅师继续为崔钰疗伤,醇厚的佛力如同温润的暖流,缓缓滋养着他受损严重的经脉和几乎枯竭的元婴本源。慧觉大师则示意众人动筷。 席间气氛沉凝,此劫虽过,但谁也不敢保证那如巨人一般的魃父会不会再次到来。 明心禅师放下筷子,双手合十,看向慧觉大师,神情凝重:“方丈师兄,崔施主此番前来,实为救人性命,身负重任。”他简要将崔钰为救师妹苏玉娘,需寻“枯骨生莲”之物,以及老赵所言“西凉王陵,枯骨生莲,活死人,肉白骨”的线索道出,最后提及崔钰欲往西凉王陵一探。 慧觉大师静静听着,枯槁的脸上古井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万载光阴的尘埃缓缓沉淀。当听到“西凉王陵”四个字时,他捻动佛珠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 “西凉王陵......”老禅师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苍凉。 禅室内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庞,气氛陡然变得肃穆而沉重,连埋头对付面筋的糖魃都下意识地放慢了咀嚼,赤金双瞳好奇地望过来。 慧觉大师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气息依旧虚弱,但眼神坚定执着的崔钰身上。 “崔施主慈悲心肠,舍己救人,老衲钦佩。那西凉王陵......”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极其遥远而禁忌的往事。 “并非寻常古墓。”慧觉大师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重,“悬空寺于此戈壁守望千年,镇压一方,对这片大地的秘辛,所知远胜外界传闻。那西凉王陵,并非仅仅是一位凡俗王者的埋骨之所。” 他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僧袖中摸索片刻,缓缓取出一个物件。那是一个尺许见方的古朴木匣,非金非玉,材质似木似石,通体呈现一种沉郁的暗褐色,表面布满天然形成如同龟甲般的玄奥纹路。 木匣本身并无任何雕饰,却散发着一股极其古老,极其厚重,仿佛与脚下大地同源共生的气息。一股若有若无的封印之力萦绕其上,隔绝内外。 慧觉大师神色庄重,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金色佛光,轻轻点在木匣表面的几处纹路节点上。随着他指尖划过,那些龟甲般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极其微弱、如同大地深处脉动般的“嗡”鸣。 咔哒一声轻响,木匣应声开启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古老、阴冷,带着浓郁冥土气息的寒意,瞬间从缝隙中弥漫出来,让禅室内的温度骤降。铁生和玄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慧觉大师小心翼翼地从匣中取出一物。此物并非书卷,而是一块巴掌大小,呈不规则椭圆形的深褐色皮卷。 这皮卷不知是何异兽之皮鞣制而成,触手冰凉刺骨,边缘参差,表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和难以名状的暗沉污渍,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凶煞戾气。 皮卷之上,用某种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颜料,勾勒着扭曲而诡异的线条和符号。其笔法狂放不羁,带着一股蛮荒原始的意味,绝非后世任何已知的文字或图绘体系。然而,当崔钰凝神看去时,那些扭曲的线条仿佛在他眼中自行蠕动组合,隐隐构成了一幅极其模糊,却又透着无尽凶险的地形图景! “此乃数百年前,寺中一位苦行高僧,于戈壁深处遭遇沙暴迷途,误入一片绝域所得。”慧觉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沉重,“高僧九死一生,仅带回此物,自身却也因沾染绝域深处的不祥气息,归来不久便坐化圆寂。临终前,他只断断续续留下‘西凉’、‘凶穴’、‘幽冥’几个词,并严令将此物封存,不得轻易示人,以免害了无辜之人。” 他将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皮卷在桌面上小心摊开。暗红色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诡谲,构成的地形轮廓扭曲怪异,中心区域被一个仿佛漩涡般的巨大扭曲符号占据,周围则散布着一些难以辨识,却让人本能感到毛骨悚然的象形标记。 “此图所绘,据老衲与历代方丈参悟,当指向那传说中的西凉王陵核心区域。”慧觉大师枯槁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个如同地狱之眼的扭曲漩涡符号上,“而施主所闻‘枯骨生莲,活死人,肉白骨’之秘,其根源,恐怕并非在陵墓本身,而在于......”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与悲悯:“在于这王陵之下,极可能掩埋着一个在远古‘仙魔大战’时期,被彻底摧毁,强行封印的......地府入口碎片!” “地府入口?”崔钰瞳孔骤然收缩,青金双瞳深处冰火之力猛地一荡。纵使他心志坚韧如铁,也被这惊世骇俗的秘闻震得心神剧颤。活死人,肉白骨,竟与幽冥地府有关? “正是。”慧觉大师的声音凝重如山,“仙魔大战,打得天崩地裂,三界壁垒动摇。传说有地府碎片被打落凡尘,沉埋于西凉故地,被后世王朝无意间选为陵寝所在,以龙气与万民怨念为祭,反而成了封印那入口碎片的‘盖子’。那所谓的‘枯骨生莲’,恐怕并非祥瑞,而是由那幽冥入口逸散出的至阴死气与残留的仙魔怨念、龙气、生魂血气在特殊条件下,扭曲异变而成的......一种极其诡异,能够沟通阴阳两界的邪异灵物!” 他指向皮卷上,漩涡符号边缘几个扭曲如骸骨、又缠绕着怪异藤蔓般的标记:“这些符号,描绘的恐怕就是守护那片区域的‘凶物’!皆是受那幽冥死气与仙魔残念侵蚀,早已被异化成了凶戾滔天的存在。它们盘踞在入口碎片周围,既是封印的一部分,也是觊觎着其中力量的贪婪守卫。施主若欲寻那‘莲’,便是要闯这九死一生的绝地,直面这些非人非鬼的凶煞!” 禅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青铜古灯的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地府入口、异化凶煞、邪异灵物......这些词汇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铁生脸色惨白,玄苦小和尚紧紧攥着衣角,连糖魃也停下了咀嚼,赤金双瞳盯着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皮卷,小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凝重和一丝......跃跃欲试的好奇? 崔钰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古老皮卷上,青金双瞳深处冰火轮转,仿佛要穿透那层诡异的暗红线条,看清其下掩藏的真正恐怖。能够让师妹苏玉娘重生的希望,竟系于如此凶险莫测之地?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磐石般的决绝。纵是幽冥地府,龙潭虎穴,他也必闯! “至于这位小施主......”慧觉大师的目光转向铁生,带着长者的温和,“崔施主此行凶险万分,九死一生。若小施主不嫌弃我悬空寺荒僻简陋,老衲愿收留你在寺中,随玄苦一同修行。我寺虽以佛法为主,亦有锻体强身,打熬筋骨的法门,足以让你打下根基。待他日学有所成,或可助崔施主一臂之力。” 铁生猛地抬头,看向崔钰,又看看面容慈和但眼神不容置疑的慧觉大师,最后目光落在玄苦小和尚身上。 他年纪虽小,经历家变,又目睹了今日这毁天灭地的一幕,心智早已远超同龄人。他清楚,跟着崔钰去闯那什么西凉王陵,自己只会是拖累。而留在悬空寺......有玄苦作伴,还能学本事! “崔叔!”铁生站起身,走到崔钰面前,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认真和坚定,“我......我留下来!我跟玄苦一起练功!等以后我厉害了,再去帮你!”他不想再像今天这样,只能躲在后面哭喊,什么都做不了。 崔钰看着铁生眼中的光芒,那是经历过绝望与无力后,对力量最纯粹的渴望。他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好。跟着大师们,好好学。” “嗯!”铁生用力点头,眼中含着泪,却努力不让它掉下来。 玄苦小和尚也高兴地站起来,拉住铁生的手:“太好了铁生!以后我们一起挑水、劈柴、练罗汉拳!我教你认字!” 看着两个小童,慧觉大师和明心禅师眼中都流露出一丝宽慰。在这劫难之后,这微小的希望与传承,显得尤为珍贵。 崔钰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张诡谲的皮卷地图上,深渊般的青金双瞳,仿佛已穿透了禅室的墙壁,望向了那戈壁尽头,那凶煞盘踞的西凉绝域。烛龙真灵在识海中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战意的咆哮。前路幽冥,凶煞环伺,但为了那一线生机,纵身死道消,亦在所不惜! 糖魃似乎感受到了崔钰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赤金双瞳眨了眨,小拳头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那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被她攥得微微发烫。 第74章 禅房论道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戈壁的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硫磺与血腥气,从悬空寺破损的窗棂缝隙钻入禅房,拂动青铜古灯昏黄摇曳的焰苗。 光影在崔钰苍白如纸的脸上跳动,映着他青金双瞳深处那抹磐石般的决绝。 慧觉大师枯槁的手指捻动佛珠,檀木珠子相碰发出细碎轻响,似在安抚这劫后余生的寂静,也似在敲打某种无形的边界。 他目光温和如古井深潭,落在崔钰身上,终于打破了沉寂:“崔施主身负道门玄功,精纯浩瀚,尤以那冰火本源轮转之力,蕴含天地至理,老衲观之,心甚折服。然施主为救师妹,不惜身入幽冥绝域,此等执念炽烈,如薪火燎原。老衲不才,敢问一句:道法自然,贵在清静无为,超脱物外。施主如此执着于‘生’,执着于‘复活’二字,岂非已背离道之本源,落入‘我执’之窠臼,与那佛门所斥的‘贪嗔痴’又有何异?若真求得解脱,放下这执念,令师妹往生极乐,施主亦得清净自在,岂非更近大道?何苦执着于这颠倒梦想,徒增业障轮回之苦?” 老禅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磬,敲在禅房每一个角落,也敲在崔钰的道心之上。那温和目光深处,是佛门对生死的洞彻与劝解,更是一种无声的诘问——你道门所求,究竟为何? 崔钰盘坐于蒲团之上,腰背挺得笔直,如一把深插入鞘,却锋芒内蕴的古剑。内伤未愈,脏腑间灼痛如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经脉,冷汗浸透里衣。然其神色,却无半分萎靡。慧觉大师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 他明白对方是想要借论道来开导他,但他心意已决,并非眼前之事所能迟缓。 崔钰缓缓抬眼,青金双瞳深处,冰蓝与赤金的光泽骤然亮起,如同沉寂的火山内部重新翻涌起熔岩与寒流。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自他残破的身躯内弥散开来,非威压,却厚重如承载万古的大地胎膜,又灵动如奔涌不息的星河长河。 “大师此言,恕崔钰不敢苟同。”他开口,声音因伤势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似金铁交鸣,“我道门所求,非是佛门所言之‘寂灭涅槃’,更非‘放下’二字可轻描淡写抹杀之‘执念’!” 他目光扫过禅房内众人。 铁生和玄苦似懂非懂,小脸上满是紧张。 糖魃盘腿坐在角落,正珍惜地舔着最后一点麦芽糖,赤金双瞳却亮晶晶地望过来,仿佛崔钰身上有什么极其诱人的“好吃的”在酝酿。 明心禅师垂眸,枯瘦的手指停在佛珠上,静待下文。 “《易》有云:‘生生之谓易。’”崔钰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动体内残存的真元,那青金光芒在他眼中流转得愈发迅疾,隐隐在身周形成一道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冰火气旋,搅动着禅房内沉滞的空气。 “天地宇宙,其本质绝非静止寂灭!大师请看——”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并非掐诀施法,而是掌心向上,虚虚一托。一点微弱却纯粹无比的青色光点自他指尖渗出,随即,一点炽热的金芒在另一侧亮起。 两点光芒,一生于寒,一源于热,甫一出现,便如同阴阳双鱼的核心,开始缓慢而玄奥地相互追逐轮转! “此乃道生一!”崔钰沉喝。 那青金两点光芒轮转速度骤然加快,在中心一点混沌未明的虚无中,猛地爆开。 并非毁灭,而是诞生。一道细若游丝,却蕴含无限生机的混沌气流自那爆开的中心诞生,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光! “一生二!”随着他的话语,那混沌气流骤然分化,清气上升,带着冰寒纯净之意,浊气下沉,蕴含灼热厚重之质,泾渭分明,却又彼此牵引。 “二生三!”上升的清气与下沉的浊气在轮转中猛烈碰撞交融。就在那碰撞交融的刹那,一点璀璨夺目的灵光迸发而出。它既非清,亦非浊,而是孕育万物的“和”气,是天地间一切生命演化的初始动力! “三生万物!”崔钰的声音带着一种创世般的庄严。 那一点“和”气灵光骤然扩散,无数细微的光点从中喷薄而出,有的化作微尘,有的凝聚成虚幻的山川河流雏形,有的甚至隐隐显露出草木虫鱼那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律动光影。 虽然这一切景象都只是他微弱真元结合冰火本源,融合道韵显化出的刹那光影异象,范围不过尺许,转瞬即逝,但那其中蕴含的“创生”真意,却如洪钟大吕,狠狠撞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禅房内一片死寂。 铁生和玄苦张大了嘴,看得痴了。 明心禅师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滞,眼中精光爆射。 连角落舔糖的糖魃也停下了动作,赤金双瞳死死盯着那消散的光影,小鼻子使劲嗅了嗅,仿佛闻到了某种极其本源,令她血脉都微微悸动的“香甜”气息,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仅剩的糖纸。 慧觉大师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那光影虽微,其蕴含的“创生”大道至理,却做不得假! 光影散去,崔钰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气息粗重,显然这番显化道韵对他负担极重。但他青金双瞳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直逼慧觉大师。 “大师可看清楚了?”崔钰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字字如刀,“此乃天道!此乃宇宙运行的至理!永不停息,创生万物!何来寂灭?何来静止?佛门所求之涅槃,断尽烦恼,熄灭诸念,超脱生死轮回......在崔钰看来,恰如追求这宇宙本身的‘死亡’!如同让这奔涌不息,孕育万灵的长河彻底断流枯竭。此等境界,纵然超脱,又与顽石朽木何异?岂非从根本上违背了这‘生生不息’的宇宙意志?” 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如电,直刺慧觉大师眼底深处那抹悲悯背后的“寂灭”内核: “道法自然,非是枯坐无为,坐视生命凋零!清静,是心境的澄明,而非行动的停滞!超脱,是精神的逍遥无羁,而非对生命本身的否定与放弃!”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质问天地的凌厉,“若连‘生’之本身都要视为‘执念’而摒弃,那这道,修的究竟是何物?修的岂不是一片虚无死寂?这与大道创生万物的根本属性,岂非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我道门修士,所求长生久视,羽化登仙,非是贪恋尘世繁华,更非畏惧死亡寂灭!”崔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贯穿灵魂的力量,“我们所求,乃是以己身之道,合于这宇宙永恒创生之洪流。如庄子所言,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非是熄灭,而是融入!非是个体意识的消亡,而是个体生命与宇宙无边生机的彻底共鸣与共舞!” 他猛地指向自己心口,那里沉寂的烛龙真灵似乎被这股激荡的道心引动,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古老生机的咆哮,虽无声响,却让在场修为高深者如慧觉、明心心神俱震,仿佛听到洪荒初开时第一声龙吟! “此身虽渺,此心向道!便是要效仿这创生天地的大道,把握那一线生机,行那‘逆天’之事!”崔钰的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禅房的屋顶,望向了无尽星河,望向了那幽冥绝域中的一线希望,“复活之事,非为私情沉溺,更非‘我执’迷障!此乃崔钰践行我道之路!是以人力,夺天地造化,挽狂澜于既倒,向那沉寂的‘死’中,强夺回属于‘生’的光辉!此乃‘反者道之动’!于至阴至死之处,寻那一点至阳至生之机!此中艰难,九死一生,崔钰心知肚明。然此心此念,非但不是背离大道,恰恰正是以最炽烈的方式,去贴近,去印证那‘生生不息’的创世本源!”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慧觉大师脸上,锋芒稍敛,却更显深邃: “吕祖有诗云:‘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此‘宝’为何?非是外物金丹,而是己身性命交修,与道相合的那一点不灭灵光!此‘无心’为何?非是麻木不仁,而是心合大道,不为外境所迷所扰,于万千红尘劫数中,持守本心,行所当行!崔钰今日为师妹搏命,正是持此‘宝’,行此‘无心’之事!非是沉溺情劫,而是以此情为舟筏,渡己身之道海,亦渡师妹于死境!纵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崔钰之道心,亦在这‘向生而行’的壮烈中得以印证,得以超脱!此等解脱,非是佛门寂灭之空,而是道门逍遥之实,是融于创生洪流的永恒!” 话音落下,禅房内陷入一片近乎凝滞的长久寂静。 青铜古灯的火焰似乎都忘记了跳动。 崔钰身上那因激烈言辞和强行催动道韵而显化的微弱光影早已消散,只余下重伤后的虚弱与苍白。 然而,他端坐于蒲团之上,背脊依旧挺直如孤峰,那青金双瞳中燃烧的火焰,却仿佛点亮了整个昏暗的禅房,也点亮了某种亘古长存,奔涌不息的大道真意。 他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回视着慧觉大师。 无需再多言,道的分歧,生死的真谛,追求的殊途,已在这番言语与那刹那的道韵显化中,阐述得淋漓尽致。 慧觉大师枯槁的面容上,那丝震动缓缓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邃。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许久未动,仿佛在细细咀嚼崔钰话语中每一个字的重量,感受着那截然不同于佛门寂灭,充满澎湃生命力的道韵冲击。 明心禅师低垂的眼帘下,精光闪烁不定,时而困惑,时而恍然,显然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激荡。 崔钰所言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个体生命融入宇宙创生洪流”,对他固有的佛门认知形成了强烈的冲击。 铁生和玄苦两个小童,更是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刚才那光影好神奇,那些话好深奥又好有力量,让他们小小的胸膛里也莫名涌起一股热血。 铁生看着崔钰苍白的侧脸和那挺直的背脊,眼中充满了崇拜。玄苦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似乎第一次对“死”和“往生极乐”之外的东西,产生了模糊的好奇。 “吸溜——” 一声格外清晰,带着满足感的舔舐声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是糖魃。 她终于把最后一点黏在糖纸上的琥珀色糖稀舔得干干净净,小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仿佛刚刚享用了一场无上盛宴。 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赤金双瞳滴溜溜地转着,看看崔钰,又看看慧觉大师,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还沾着糖渍的小手上。 “没啦......”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遗憾。 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赤金眸子猛地亮起,灼灼地盯向崔钰,小鼻子使劲嗅了嗅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那一丝微弱道韵气息,那眼神,活脱脱像是发现了比麦芽糖更香甜百倍的绝世美味。 慧觉大师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仿佛要将胸中积郁了千年的某种认知一并吐出。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崔钰身上,那眼神已不再是单纯的悲悯或审视,而是多了一种......面对同道,面对一种虽不同路却同样值得敬畏的宏大存在的复杂情绪。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悠长而深沉,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思绪,“施主之道心,坚如磐石;施主之所悟,浩瀚如海。老衲......受教了。” 他没有赞同,亦未反驳。这声“受教”,是认可,是尊重,是对另一种直指宇宙本源的宏大道路的承认。禅房内那因论道而绷紧的无形之弦,似乎在这一声佛号中,悄然松弛了几分,却留下更为深远的余韵。 窗外,戈壁的夜风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卷着细沙,掠过悬空寺残破的飞檐,发出呜呜的低吟,如同古老大地在应和着禅房中这场关于生与死,寂灭与创生的争鸣。 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在破碎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崔钰眼中那永不熄灭,向死而生的火焰。 前路幽冥,道心愈坚。 第75章 自在灵符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慧觉大师那声悠长深沉的“受教了”在禅房内缓缓沉淀,仿佛古钟的余韵,敲散了方才论道激起的无形波澜,却又将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寂静填充其间。 窗外,戈壁的夜风卷着细沙,呜咽着掠过悬空寺残破的檐角,如同亘古大地的叹息,应和着方才那场关于创生与寂灭的交锋。 青铜古灯昏黄的焰苗轻轻跳动,映着崔钰苍白如纸的面容,那青金双瞳中的火焰却未曾黯淡分毫,反而在慧觉大师的佛号之后,沉淀得愈发凝实,如淬火后的寒铁,冷硬而坚韧。 他身下的蒲团承受着那份磐石般的决绝,也承受着他脏腑间撕裂般的剧痛与几乎枯竭的元婴本源。 慧觉大师枯槁的手指重新捻动起佛珠,檀木珠子相碰的细碎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崔钰身上,不再有劝解,亦无评判,只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了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阿弥陀佛。”老禅师再次低宣佛号,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凝,“施主道心如铁,心意已决,欲行那向死求生,夺天地造化之功,我悬空寺承施主活命大恩,自当倾力相助,以全因果。” 他缓缓起身,那件沾染尘埃的袈裟随着他的动作垂落,竟隐隐透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他转向侍立一旁的明心禅师:“明心师弟,取‘藏真匣’来。” 明心禅师枯瘦的面容微微一震,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极度的郑重。他双手合十,深深一礼,不发一言,步履无声却迅疾地退出了禅房。 禅房内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铁生和玄苦两个小童屏住了呼吸,直觉感到将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发生。 糖魃早已将舔得光亮的糖纸小心折好塞进焦黑的衣襟里,此刻赤金双瞳睁得溜圆,好奇地盯着慧觉大师,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无形却诱人的气息。 不多时,明心禅师去而复返,双手极其恭敬地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木匣。 此匣非金非玉,材质似木似石,通体呈现一种沉郁厚重的暗褐色,表面布满天然形成的龟甲纹路,玄奥古朴。 一股极其苍茫,仿佛与脚下大地同源共生的气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封印之力,自匣身弥漫开来,让整个禅房的空间都显得沉重了几分。 正是先前存放那幽冥皮卷的古匣! 慧觉大师神色肃穆,指尖再次凝聚起一点精纯的佛力金光,如同绣花引线,在那龟甲纹路间几个特定的节点上依次点过。 纹路仿佛被唤醒,发出低沉如大地脉动般的嗡鸣,光芒流转。咔哒一声轻响,比开启幽冥皮卷时更为清晰,木匣应声开启。 这一次,没有阴冷的幽冥气息溢出。 一股难以形容的温和光芒,如同初春融化冰雪的第一缕晨曦,自匣中流泻而出。光芒并不刺目,却带着一种洗涤心灵的纯净与浩瀚,瞬间驱散了禅房内残留的血腥气息,甚至抚平了众人心头因幽冥皮卷和方才激战留下的阴霾。 空气仿佛被净化,呼吸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与安宁。 光芒的核心,悬浮着一团不断流转变幻的琉璃色光晕。 光晕的核心深处,一个由纯粹法则构成,玄奥古朴的“空”字梵文静静沉浮,边缘流淌着丝丝缕缕温暖的金色佛光。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如云雾聚散,时而似水波荡漾,散发着一种超越尘世的宁静解脱与自在之意。 仅仅是注视着它,铁生和玄苦心中那些懵懂的恐惧和不安便悄然平息,连崔钰体内翻腾的剧痛和烛龙真灵残留的暴戾都似乎被这柔和的光晕抚慰平息。 “自在灵符......”慧觉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悠远与敬畏,“此乃我悬空寺世代守护的佛门至宝,非金非石,实乃‘自在真意’于世间之显化。内蕴宇宙本源法则之一,破妄见真,消弭业障,洞察因果,得大自在。” 他枯槁的手掌虚虚托向光晕,那琉璃色的光晕似乎有所感应,流转的光芒微微一顿,核心的“空”字梵文散发出一圈更为清晰的金色光晕,无数细如微尘,如同星辰般闪烁的金色愿力符文在光晕外围次第亮起,构成一个玄奥无匹的阵法,演绎着“万法归一,一归万法”的至高佛理。 “持此符者,当如持镜。”慧觉大师的目光转向崔钰,眼神深邃如渊,“镜明可照万物,亦可照见己心。心若澄澈无垢,近于空明无我之境,则灵符威能自显,破迷障,斩业丝,得大自在护持,万法难侵。然......”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示,“若心性蒙尘,执念深重,贪嗔痴毒炽盛,强催此宝,非但威能难显,反易为其所噬。轻则神魂受损,永困‘空’境;重则引动无边业力反噬,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随着他的话语,那自在灵符核心的“空”字梵文骤然亮起,一股温和却浩瀚无边的意念洪流,如同静水深流,无声无息地扫过整个禅房。 这意念不具攻击性,却带着一种洞彻一切,审判一切的威严。铁生和玄苦只觉瞬间被看透,所有小心思无所遁形,下意识地低下头。 明心禅师亦是心神一凛,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发紧。连角落的糖魃,赤金双瞳也闪烁了一下,小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郑重,仿佛被这无形的意念轻轻“戳”了一下。 唯有崔钰,青金双瞳迎向那“空”字梵文的光芒。他感到一股源自宇宙本源的宁静意志试图抚平他识海中因救玉娘而燃起的滔天执念之火。 那火焰在浩瀚佛光的映照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纯粹地燃烧起来,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与不屈。道心深处,烛龙真灵发出一声低沉却充满古老生机的咆哮,冰火本源之力在经脉废墟中艰难流转,支撑着他挺直的脊梁。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索取,而是一种回应,一种以自身道心直面这佛门至宝的宣告。 那自在灵符似乎感应到了这份纯粹到极致的执念与坚不可摧的道心,核心的“空”字梵文光芒流转,并未强行压制崔钰的意念,反而分出一缕极其细微却温润无比的琉璃色光流,如同最纯净的甘泉,缓缓流向崔钰几乎枯竭的丹田紫府。光流所过之处,狂暴的伤势仿佛被一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抚平梳理,虽未痊愈,但那焚毁般的剧痛却大为缓解,破碎的经脉边缘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麻痒——那是新生的征兆! 慧觉大师眼中精光一闪,掠过一丝了然,亦有一丝更深的复杂。 他枯瘦的手掌轻轻一引,那悬浮的琉璃色光晕连同其核心的“空”字梵文,化作一道温和的流光,无声无息地没入崔钰的心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与宁静瞬间弥漫崔钰全身,仿佛在狂暴燃烧的火焰核心,注入了一滴永恒的清泉。 “此符已暂寄施主心窍,随施主心意而动,然切记老衲之言:心为符主,而非符奴。”慧觉大师沉声道,同时从木匣底层取出一枚非金非玉,温润如脂的白色骨简,其上密布着细如蚊蚋的暗金色梵文,“此乃催动体悟‘自在真意’之根本法门,名为《心灯照空诀》。持此诀,参此符,望施主于幽冥绝域之中,持守本心,不忘初衷,方有那一线生机。” 崔钰郑重接过骨简,入手温凉,无数玄奥的梵文真言如同活物般流入识海,与心口那团琉璃光晕隐隐呼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对着慧觉大师深深一揖:“大师厚赐,崔钰铭感五内。此去幽冥,定不负此宝,不负此心!” “善哉。”慧觉大师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释然,“然幽冥凶险,非仅凭心志可渡。施主两手空空,老衲再引施主去一处,或有助益。” 他不再多言,示意明心禅师留下照看铁生、玄苦与那好奇宝宝般的糖魃,自己则拄着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杖,引着崔钰,穿过悬空寺劫后余生的断壁残廊,向着寺院最高处,那座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峭沉默的塔形阁楼走去。 第76章 归心老剑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悬空寺依绝壁而建,藏兵阁便雄踞于整个建筑群的最高点,紧贴着万仞悬崖,仿佛一只蹲踞在深渊边缘的沉默巨兽。 阁楼本身并无繁复雕饰,通体由一种深青色的巨石垒砌而成,历经千年风霜戈壁飞沙的打磨,石面光滑冷硬,泛着金属般的幽光。 巨大的石门紧闭,门上并无锁钥,只刻着一个线条古拙的“卍”字符号,透着一股镇压万邪的沉重佛力。 慧觉大师行至门前,并未直接推门,而是神色庄重地双手合十,对着那巨大的“卍”字符号深深一拜。口中低诵着晦涩古老的梵音真言,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引动了脚下大地的脉动。随着真言诵念,他枯瘦的指尖亮起一点凝练到极致的金色佛光,轻轻点在那“卍”字中心。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自地心深处传来的嗡鸣骤然响起,震得人耳鼓发麻。那巨大的石门表面,沉寂的“卍”字符号猛地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如同活了过来,缓缓旋转。 沉重无比的石门,在刺耳的岩石摩擦声中,向内无声滑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混合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铁血煞气,冰寒刺骨的杀意,滔天的怨毒不甘,以及更为磅礴浩瀚的佛门愿力与解脱超然的禅意,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轰然从门内喷涌而出! 崔钰瞳孔骤然收缩,青金双瞳深处冰火之力本能地急速流转护体,方才被自在灵符抚慰过的伤势都隐隐刺痛起来。这股气息太过驳杂,太过沉重,仿佛踏入的不是一个藏兵阁,而是一片凝固了无数强者最后执念与解脱瞬间的——坟场! 门内景象豁然开朗。 阁内空间远比外观更为辽阔,显然运用了佛门“纳须弥于芥子”的空间神通。没有窗,只有穹顶之上镶嵌着数百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与散发着柔和佛光的舍利子,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星河倒悬,光影迷离。 而在这片迷离的光影之下,是森然如林的兵器架! 无数形态各异、散发着惊人气息的神兵利器,如同沉默的墓碑,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巨大的空间之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乃至奇门兵刃如轮、环、杵、鞭,应有尽有。 每一件兵刃都被安置在独立的石台或玉座之上,周身笼罩着或明或暗的佛光禁制,如同为其裹上了一层金色的裹尸布,也隔绝着它们那即便沉寂千年也未曾完全散尽的凶戾与锋芒。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的声音在空旷巨大的兵库内回荡,带着一种悲悯的苍凉,“此乃‘藏兵阁’,亦名‘舍兵崖’。悬空寺立寺千年,镇压戈壁,渡化四方。无数曾叱咤风云,双手沾满血腥的魔头巨擘,亦或是在修行路上迷失本心,走火入魔的修士,最终于此悬崖勒马,放下屠刀,皈依我佛。他们舍弃的,不仅是过往的罪业,亦有伴随他们半生,浸透血与火的兵刃。” 他缓步走入兵林之中,枯瘦的身影在无数神兵的映衬下显得渺小,却又蕴含着一种包容万物的宏大。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身边一座石台上供奉之物。 那是一柄通体暗红,形如残月般的巨大弯刀。刀身宽阔厚重,刃口布满了细密的锯齿状缺口,仿佛曾无数次劈砍过坚硬无比的东西。刀柄缠绕的兽皮早已腐朽发黑,但那刀身之上,却如同活物般不断沁出粘稠、暗沉的液体,滴落在石台凹槽中,发出极其轻微的“滴答”声。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与滔天的怨毒恨意扑面而来,刀身周围的佛光禁制都呈现出一种被侵蚀的暗红。 “此刀名‘饮血’,三百年前血河老祖的本命魔兵。”慧觉大师的声音平静无波,“血河老祖以血河魔功纵横西域,杀人盈野,炼化生魂精血以增功力。此刀随他屠戮宗门十七座,饮尽万人之血,刀身已生灵性,化为血魔。老祖晚年为心魔所困,戾气反噬,几近癫狂,最终被我悬空寺方丈以无上佛法点化,于寺前枯坐百日,血泪流尽,方大彻大悟。自断心脉前,他将此刀投入舍身崖下深渊,却被崖底怨气托回。寺中无奈,只能以佛力禁制,镇于此处,日日诵经化解其戾气。” 崔钰目光扫过那不断沁血的刀身,仿佛能听到无数亡魂在刀中哀嚎嘶吼。烛龙真灵在他识海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天然的厌恶。 慧觉大师脚步未停,引着崔钰走向另一侧。 那里寒气森森,一座晶莹剔透的玄冰玉台上,静静悬浮着三支箭矢。箭杆非金非木,呈一种深邃的幽蓝色,箭头则尖锐如冰晶,散发着冻结灵魂的极寒之意。箭矢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雪花。一股刻骨铭心、缠绵悱恻却又带着绝望毁灭气息的悲伤与爱恨,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人的心神。 “玄冥三叹。”慧觉大师轻轻叹息,“两百年前,北境冰魄仙宫圣女顾倾城的本命法宝。她与其师兄,也是她此生挚爱,因宗门利益反目成仇。顾倾城由爱生恨,以毕生修为与心头精血祭炼这三支箭,欲与其师兄同归于尽。箭成之日,天地飘雪,千里冰封。一箭出,师兄重伤濒死;二箭出,圣女自身道基崩毁;第三箭引而未发之际,其师兄拖着残躯来到悬空寺前,以最后生机为祭,祈求佛光度化圣女心中滔天恨意。圣女最终在佛光中泣血三叹,放下了第三箭,也放下了心中执念,青丝尽落,皈依佛门。此箭蕴含其极致的爱恨与毁灭道意,被佛力封印于此,其寒其怨,至今难消。” 崔钰感受着那冰寒箭矢中透出的缠绵与毁灭,心中微动。冰火本源中的冰寒之力似乎与之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再前行,慧觉大师在一座散发着浓郁檀香气的紫金木架前停下。木架上供奉的并非锋锐兵刃,而是一柄通体暗金,形制古拙的降魔杵。杵身刻满梵文,顶端镶嵌的佛门七宝却已黯淡无光,杵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仿佛随时会碎裂。一股极为精纯浩瀚、却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挣扎与最终解脱的复杂佛力波动萦绕其上。 “此乃无畏金刚杵,”慧觉大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八百年前,本寺一位法号‘无畏’的护法金刚尊者所持。尊者佛法精深,降妖伏魔无数,威名赫赫。然在一次深入西荒绝地镇压上古邪魔时,为护佑一方生灵,不惜以身饲魔,沾染了极其污秽的‘万孽心毒’。此毒专蚀佛心,引动七情六欲。尊者虽最终镇杀邪魔,自身佛心却已蒙尘,日夜受心魔煎熬,金刚怒目之相渐成修罗恶鬼之形。他恐自身失控为祸苍生,于神智尚存之际,自锁于舍利塔地宫,将此杵托付于当时的方丈。尊者在地宫之中,与心魔苦斗十年,最终于一声悲怆的佛号中,引动体内残存佛力自毁其身,化为一枚布满裂痕的舍利,与此杵同镇于此。此杵承载着尊者由佛入魔、再由魔证佛的悲壮历程,其力至刚至正,却也至悲至苦。” 崔钰肃然。 这柄残破的降魔杵所蕴含的意志冲击,比那血刀冰箭更为沉重,那是真正大德高僧在光明与深渊边缘挣扎的血泪史诗。 阁内神兵何止万千? 崔钰行走在这片凝固了时光与传奇的兵林之间,青金双瞳扫过一件件光华夺目,气息惊天的神兵利器。自在灵符在心头流转的温润光晕,让他灵台保持着一份奇异的清明,并未被这万千兵魂的执念所撼动。他需要的,不是一件威力惊天动地的凶兵,而是一件能伴他深入幽冥,斩开死寂,寻回那一线生机的伙伴。 蓦地,他的脚步停在阁楼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里的光线似乎比其他地方黯淡许多。兵器架也显得异常朴素,只是普通的黑铁铸就,落满了灰尘。架上陈列的兵器不多,几柄锈迹斑斑的长枪,几张弓弦断裂的硬弓,还有几把缺口遍布的厚背砍刀,都散发着陈旧、平凡甚至有些破败的气息,与此地其他神兵的辉煌格格不入。 而在这些凡铁之中,崔钰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最角落里,斜倚在铁架上一柄毫不起眼的长剑上。 剑长三尺有余,剑鞘是最普通的鲨鱼皮鞣制,边缘磨损严重,颜色灰暗,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剑柄是常见的黄铜缠丝,同样黯淡无光,甚至有几处铜绿。整柄剑毫无灵力波动,也感受不到任何煞气或锋芒,就像凡俗铁匠铺里最廉价的那种制式长剑,被遗忘在角落不知多少岁月。 然而,就在崔钰目光落下的刹那。 嗡! 他心口沉寂的烛龙真灵,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无比古老悸动的低吟!那并非遇到强敌的警惕,更像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共鸣? 与此同时,一直流转在他心窍的自在灵符,那琉璃色的光晕也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核心的“空”字梵文似乎向那灰扑扑的剑鞘投去一丝极其隐晦的“注视”。 崔钰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命运的丝线在此刻被无形地拨动。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拂开剑鞘上厚厚的积尘。 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了剑鞘靠近吞口处,一道被磨损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浅浅印记。那印记线条古拙,隐约是一条......盘绕的龙形?只是这龙纹并非中原常见的威武神圣,反而透着一股戈壁黄沙般的粗犷与苍凉,龙首微昂,似在无声咆哮,又似在......凝视深渊? “大师兄!这破铁条有什么好看的?”糖魃不知何时竟也溜了上来,小小的身影挤在崔钰腿边,赤金双瞳好奇地打量着那柄灰扑扑的长剑,小鼻子嗅了嗅,随即嫌弃地皱起,“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好吃的样子!还不如刚才那根冰棍儿凉快呢!” 她的声音清脆,打破了藏兵阁深处的沉寂,而她口中的冰棍便是刚才看到的玄冰箭。 慧觉大师缓步走来,枯槁的目光落在崔钰手中的长剑上,又深深看了一眼崔钰那双凝重的青金眼瞳。老禅师古井无波的脸上,竟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似追忆,似叹息,最终化为一种宿命般的了然。 “此剑......”慧觉大师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怕惊扰了剑鞘中沉睡的魂灵,“名归心。”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剑鞘上那模糊的龙纹印记,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非神铁所铸,无名师锻造。千年前,它随一位西凉边军斥候伍长,戍守在这片戈壁烽燧。伍长战死沙场,此剑流落民间,几经辗转,最终落入一位落魄的年轻剑客手中。” “剑客名不见经传,佩此凡铁,却以一颗赤诚剑心,在这西凉之地,斩马匪,诛妖邪,守护一方黎庶。剑虽凡铁,其心之诚,其志之坚,竟引动了一丝微弱的浩然之气,养于剑中。” “后值天地剧变,幽冥气息自西凉故地泄露,妖鬼横行。剑客持此剑,与同伴深入那幽冥泄露之地......一去不返。” 慧觉大师的声音停顿了,目光变得悠远而沉重,仿佛穿透了千年时光,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 “悬空寺先辈高僧前往镇压幽冥裂隙,于一片尸山血海、鬼气弥漫的绝域深处,发现了这柄剑。它斜插在一具残破的白骨旁,剑身......已断。剑身之上,布满了无数细密的裂纹,浸透了干涸发黑的血污,有妖鬼之血,亦有持剑者自身心头精血!更有一股......难以磨灭的幽冥死气缠绕其上!” “高僧欲以佛法净化,却发现剑虽断,其内蕴养的那一丝浩然之气,竟与那幽冥死气、持剑者的执念与精血,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坚韧的平衡!强行净化,此剑必毁,而那持剑者最后守护的意志亦将彻底消散。无奈之下,只能将其带回,置于此处,以佛光慢慢温养化解。” “千年时光流逝,剑身裂纹依旧,死气与血污早已在佛光下褪尽,那丝浩然之气亦渺不可寻。它彻底归于沉寂,归于平凡,如同戈壁滩上一粒被风沙磨平的顽石。”慧觉大师看向崔钰,眼神深邃,“老衲观施主道心,炽烈如火,向死求生。此剑名‘归心’,历经凡铁、染血、断折、沉寂,最终于此地归心......其命途,何其相似?”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彻因果的苍茫: “然归心者,非是终结。尘埃落定,未尝不能......静待风起?此剑曾随其主,饮过幽冥血。剑身虽断,其魂......或未绝?”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崔钰识海中炸响! 饮过幽冥血!剑身虽断,其魂未绝! 他猛地握住那布满灰尘的剑柄。入手冰凉粗糙,毫无神异。然而,就在他指尖触及那黄铜缠丝的刹那—— 铮!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剑鸣,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叹息,自那断剑的深处,穿透了厚厚的灰尘与无形的佛光禁制,清晰地传入崔钰耳中。 与此同时,他心口的烛龙真灵发出一声更加清晰,充满战意的低吼! 崔钰毫不犹豫,并指如剑,在左手食指上一划。一滴殷红的,蕴含着冰火本源之力的精血,如同燃烧的红宝石,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剑格之上。 嗤——! 血滴落下,并未滑落,而是如同水滴渗入久旱的沙地,瞬间被那灰扑扑的剑格吞噬。 紧接着,那布满剑鞘的厚重灰尘,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点燃,嗤嗤作响,化作一缕缕细小的青烟消散! 褪去尘封的剑鞘,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暗沉铁色。鞘身上,那道盘绕的龙纹印记变得清晰了一些,龙首昂然,龙目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暗红光泽一闪而逝,带着戈壁的苍茫与一丝......幽冥的森然! 崔钰握住剑柄,缓缓发力。 呛啷——!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龙吟深渊的剑鸣,骤然响彻整个藏兵阁! 归心剑认主后,竟然自行痊愈! 第77章 九天云踪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悬空寺的断壁残垣在戈壁的罡风中沉默半月,如同凝固的伤疤。风沙日复一日地舔舐着破碎的平台,试图掩埋那场惊天碰撞的痕迹,却终究抹不去渗入岩石的硫磺焦臭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半个月的光阴,对于凡人足以痊愈皮肉之伤,对崔钰这等元婴境界的修士,也不过是将那几乎碎裂的道基勉强弥合。 好在心窍之中,自在灵符流转的琉璃光晕温润无声,如同最上乘的良药,日夜滋养着他破碎的经脉与枯竭的本源,更涤荡着神魂中因激战和烛龙真灵躁动留下的暗伤。 那枚记载《心灯照空诀》的骨简,其上的梵文真言已深深烙印于识海,与灵符隐隐共鸣,虽未精深,却已让他灵台清明,对自身和周遭的感知,都多了一份洞彻的空明。 糖魃则彻底恢复了元气,焦黑的鹅黄衣衫早已换成了寺中寻来的宽大灰色僧袍,被她用草绳胡乱扎在腰间,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赤着脚丫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跑来跑去。 她似乎彻底忘了没吃到肉的委屈,每日精力旺盛得吓人,不是缠着玄苦小和尚讲寺外的“肉”是什么样子,就是追着寺里养的几只小狗,吓得它们魂飞魄散。 唯有崔钰静坐调息时,她才肯安分些,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赤金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师兄心口位置——那里,有比麦芽糖更让她好奇的香甜气息(自在灵符的波动)透出。 这一日,戈壁难得的晴空如洗,碧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将悬空寺的影子在深渊边缘拉得斜长。 崔钰缓缓睁开眼,青金双瞳深处,冰火轮转已复归圆融,虽未至巅峰,但那股磐石般的决绝意志,却比半月前更加凝练,仿佛经历淬火的神兵。 他起身,走到崖边。 脚下,是魃父坠入深渊留下的巨大熔岩坑洞,边缘早已冷却凝固成狰狞的暗黑色,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糖魃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踮脚往下望。 “大师兄,我们要去找那个能让师姐活过来的‘花’了吗?”她仰着小脸问,赤金瞳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没有半分对幽冥的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对“好吃的”的期待——崔钰答应过她,离开这里就有肉吃。 “嗯。”崔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西方。 戈壁浩瀚无垠,黄沙尽头与天际线模糊交融,一片死寂的苍茫。 那里,便是西凉故地,老赵口中幽冥入口的所在。自在灵符在心窍中极其轻微地流转了一下,核心的“空”字梵文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投下一缕澄澈的意念,指向那皮卷地图上地狱之眼般的漩涡标记。 慧觉大师与明心禅师早已等候在残破的山门前。 一架简陋却异常结实的沙驼车停在旁边,由两头毛色驳杂,眼神却透着戈壁生灵特有韧劲的沙驼牵引。车上备足了清水和干粮,甚至还有一小袋慧觉大师私人珍藏,用戈壁甜草根熬制的糖块——显然是给糖魃准备的。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双手合十,枯槁的脸上带着平静的送别之意,“前路凶险,施主珍重。自在灵符乃心性之宝,望施主时时拂拭灵台,持守本心,莫为外邪所侵,莫为内魔所惑。那《心灯照空诀》,于幽冥死寂之地,或可引为明灯。” 他的目光又落在崔钰腰间,那里斜斜悬挂着那柄“归心”。褪去千年尘封,剑鞘依旧是暗沉的铁色,古朴无华,唯有靠近吞口处那道盘绕的龙纹印记,在戈壁强光下隐约可见苍凉的轮廓。剑柄黄铜缠丝冰凉,毫无灵力波动,安静得像一块凡铁。 “此剑归心,沉寂千年,其魂蒙昧。然其骨曾饮幽冥血,其性曾蕴浩然气。此去九幽,死气滔天,邪祟环伺,此凡铁,或比神兵利器更不易为死气所污,亦或......能在至阴之地,唤醒一丝沉寂的锋芒。”慧觉大师的话语依旧带着禅机般的模糊,却点明了关键。 崔钰抚过冰冷的剑柄,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脉动。他对着两位高僧,郑重抱拳躬身:“大师赠宝传法,指点迷津之恩,崔钰铭记于心。此去,定不负所托,亦不负己心。” 没有更多言语。 崔钰带着糖魃登上沙驼车,糖魃兴奋地朝铁生和玄苦挥手告别,小脸上满是终于能“见世面”的雀跃。铁生用力咬着嘴唇,眼中满是不舍与渴望,玄苦则双手合十,小脸上是超越年龄的肃穆。 “驾!” 崔钰轻轻一抖缰绳。 两头沙驼低吼一声,迈开稳健的步伐,拉着吱呀作响的车辆,缓缓驶离了悬空寺投下的阴影,一头扎进了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扭曲的无垠戈壁瀚海。 车轮碾过黄沙,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很快又被风卷起的沙尘掩埋。 山门处,慧觉大师与明心禅师静立如石像,目送着那辆小小的沙驼车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黄沙热浪中一个模糊蠕动的黑点。 风声呼啸,卷动着慧觉大师宽大的老旧袈裟。悬空寺顶,是整个戈壁视野最为开阔之处,罡风也最为酷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阿弥陀佛。”明心禅师终于忍不住,枯瘦的手指紧紧捻着佛珠,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发颤,“师叔......弟子愚钝,心中实有不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慧觉大师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那几乎消失在天际沙尘中的黑点,没有回头,只平静道:“可是问那自在灵符与归心剑?” “正是!”明心禅师踏前一步,脸上带着修行者少有的焦虑与困惑,“自在灵符乃我悬空寺镇守千年的佛门至宝,承载‘自在真意’,关乎宇宙本源法则之一。其威能莫测,更关乎心性因果,稍有不慎,持符者反受其噬,万劫不复。此等重宝,纵然崔施主道心坚毅,舍己救人,可......可将其托付,是否太过......冒险?此其一!”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带着沙砾气息的罡风,继续道:“其二,便是那归心剑!师叔言其曾饮幽冥血,魂或未绝。可弟子观之,剑身虽古,却分明缠绕着一股极其隐晦,被佛力镇压千年亦未散尽的......凶戾魔性!那绝非凡铁沾染死气所能有,此剑若在九幽地府死气激发之下,魔性复苏,反噬其主,岂非置崔施主于更险之地?师叔为何要将此等可能反噬的凶物,连同佛门至宝,一并交予他手?” 罡风卷过寺顶残存的石柱,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如同无数英魂在低语。 慧觉大师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在炽烈的戈壁阳光下,竟深邃得如同蕴含了万古星空。 他枯槁的手掌一翻,掌心托着的,正是那个曾存放幽冥皮卷与自在灵符的古老龟甲纹木匣。 匣盖已然打开,露出空荡荡的内壁。 然而,在那内壁的底部,并非平整,而是刻着一行极其古老细小,仿佛天然生成的纹路,非金非石所镂,更像是某种无上伟力直接烙印于本源材质之上! 那纹路扭曲如龙蛇盘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茫与威严。明心禅师凝神望去,只觉心神剧震,那并非他所知的任何文字,却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自动在识海中化为一句充满宿命气息的谒语: 青瞳照九幽, 灵符渡孽舟。 玄黄血未冷, 赤地女归流。 云君重执剑, 仙魔劫再酬!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九天雷霆之威与九幽寒风之冽,狠狠砸在明心禅师的心神之上! “这......这是?!”明心禅师脸色瞬间煞白,倒退半步,手中佛珠竟被无意识中捏碎了几颗,檀木珠子滚落尘埃。 “此谒语,与自在灵符同存于此匣内,已逾三千载。”慧觉大师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非我悬空寺所刻,而是此匣随灵符降世之时,便已存在。历代方丈口耳相传,此乃......上古之末,一位窥见未来天机碎片的大能,以最后神力所留。”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匣底那行仿佛蕴藏着宇宙奥秘的纹路。 “青瞳照九幽......”慧觉大师的目光投向西方,仿佛穿透了万里黄沙,看到了那片死寂的绝域,“崔施主那双青金异瞳,你以为仅是冰火本源淬炼之功?明心,你看那瞳中青意,可像九天之上,那流云聚散,俯瞰三界众生的......漠然?” 明心禅师浑身剧震,一个只在最古老残缺的佛门秘典中惊鸿一瞥的尊号,带着无上威严与劫难的气息,轰然撞入他的脑海:“九天......云君?!” “不错。”慧觉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沉重,“那位曾执掌九天云界,于上一次席卷三界的‘仙魔浩劫’中身陨道消,其残魂碎片散落诸天万界的无上存在。崔钰那双眼睛,便是其本源烙印最显性的复苏,他背负的,绝非仅仅是复活一人的执念,而是......仙魔浩劫再启的天命!” “轰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慧觉的话语,西方天际尽头,那片死寂的戈壁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到极点的雷鸣。 并非来自云层,更像是大地深处,某个被强行封印的恐怖存在,发出了一声不甘的咆哮。悬空寺脚下,深渊中残留的熔岩坑洞,竟随之冒起一丝微弱的暗红烟气。 “灵符渡孽舟。”慧觉大师指向自己心口,又指向西方,“自在灵符,乃渡世之舟,亦是试道之石。唯有背负天命,心向大道者,方能在其指引下,渡过这幽冥孽海,亦不被其‘自在空性’所化。崔施主的道,是向死求生,夺天地造化的‘逆天’创生之道,与灵符蕴含的宇宙‘创生’本源,冥冥相合!此宝在他手中,非是祸,而是缘,是助他印证己道,渡过劫波的方舟!” “玄黄血未冷,赤地女归流......”慧觉大师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带着深深的悲悯与一丝了然,“那如山岳般的身影,那熔岩般的金瞳,那源自大地核心的蛮荒威压......明心,你可还记得,悬空寺最古老的壁画中,那位以大地为躯,熔岩为血,曾于仙魔大战中力挽天倾,最终却因痛失爱侣而陷入永恒狂怒,被后世称为‘大地之怒’、‘古帝玄黄’的存在?” 明心禅师如遭雷击,失声惊呼:“魃父......他是......天帝座下大将,后因女魃之死而堕入永恒悲怒的古神玄黄?!” 一切豁然贯通! 那相似的面容,那血脉的悸动! 糖魃身上那格格不入的“甜腻”气息——那分明是女魃陨落时,其本源神力被幽冥死气污染后,残留的一丝扭曲的生机! 难怪魃父会因她而退,那是源自血脉深处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思念与感应,是父女之间最深刻的血脉之灵感! “女魃之力,本为赤地千里,焚天煮海。然其身陨,神力散落,沾染幽冥死气,其性已变。糖魃身上那丝‘甜腻’,便是扭曲生机与幽冥死气混合的异象。”慧觉大师叹道,“赤地女归流,此‘流’字,恐非归去,而是指糖魃此身,便是女魃残存神力与幽冥死气交汇的‘支流’。她随崔钰入幽冥,是祸是福,是归途还是毁灭,皆系于天命与崔钰自身了。” 他最后的目光,落回木匣底部那最后两句仿佛带着金戈铁马杀伐之音的谒语上: “云君重执剑,仙魔劫再酬!” “崔钰觉醒青金双瞳,重履尘世,便是九天云君天命再启之兆!那柄归心......”慧觉大师的目光投向西方沙尘深处,“你以为它仅仅是凡铁?其内沉睡的凶戾魔性,其骨浸染的幽冥死气,在寻常之地是祸端,但在那九幽绝域,在即将苏醒的云君手中,在自在灵符的调和之下,或将成为斩开死寂,洞穿幽冥的......绝世凶兵!此剑与他,与那幽冥之地,早已结下因果。将其交予崔钰,非是老衲之意,而是......此匣谒语所示,天命所归!” 他缓缓合上木匣,那行惊心动魄的谒语被重新掩入黑暗。 “仙、魔、人、妖、佛......三界秩序,自上古仙魔浩劫崩坏以来,便如这戈壁流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根基早已动摇。那沉埋于西凉王陵下的幽冥入口碎片,便是这摇摇欲坠的秩序上,一道最深的裂痕。崔钰此去,无论成败,都将是撬动这盘亘万古棋局的第二枚关键之子。九天云君重执剑,古帝玄黄血未冷,赤地之女归幽冥......这一切的因果,都将在他踏入那片死域之时,轰然转动!” “那第一枚是......”慧觉大师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 “第一枚便是六年前在龙虎山接引台上血战濒死的那个崔钰......新的秩序必将在血与火,生与死的碰撞中诞生,亦或......彻底沉沦。唯有当尘埃落定,万法归墟,此匣谒语所示的天命终结,这悬空寺,这戈壁,这芸芸众生,方得真正的‘自在’。” 罡风更烈,卷起漫天黄沙,如同金色的怒涛,拍打着悬空寺残破的基座。 那辆载着青金双瞳之人,赤眸幼龄女童与一柄名为归心老剑的沙驼车,早已消失在沙海的尽头,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风沙抹平的辙痕。 明心禅师呆立崖顶,任凭风沙灌入僧袍,枯瘦的身躯微微颤抖。 手中残存的几颗佛珠被捏得咯吱作响,脑海中回荡着那惊天的谒语和师叔揭示的恐怖真相。 九天云君、古帝玄黄、赤地女魃、幽冥入口、仙魔再劫......这小小的沙驼车所承载的,竟是足以颠覆整个九州大陆乃至三界秩序的惊世风暴! 慧觉大师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悬崖边缘,破旧的袈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戈壁中一株即将枯死却依旧扎根大地的老树。他那深邃的目光,越过无尽沙海,投向那片死寂的西凉故地,投向那不可知的未来深渊。 许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融入呜咽的风沙: “风起了......” 第78章 我叫小糖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沙驼车碾过滚烫的戈壁,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吱呀声。两头沙驼沉默地迈着稳健的步子,坚韧的蹄掌踏碎龟裂的盐壳,在身后拖出两道浅浅的、很快又被风沙舔舐殆尽的辙痕。 车辙之后,隔着一段足以令人麻痹大意的距离,几十个蒙面身影如同贴着沙丘起伏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尾随。 他们像一群耐心到残忍的秃鹫,目光黏在前方那辆摇摇晃晃的简陋沙驼车上,粗布蒙面巾下,是刻骨的仇恨在无声燃烧——为首那个魁梧的独眼汉子,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弯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秃鹫的血,要用那个异瞳男人的命来偿。 车厢里弥漫着干粮的粗粝气息和戈壁无处不在的干燥尘土味。 糖魃盘腿坐在一堆麻袋上,宽大的灰色僧袍下摆被她胡乱掖在腰间,露出半截晒不黑的小腿。她正专注地对付着一块慧觉大师给的甜草根糖块,小舌头灵活地卷走边缘融化的琥珀色糖稀,发出满足的“吸溜”声。赤金色的瞳孔在车厢的阴影里,像两簇跃动的小小火苗。 崔钰坐在车辕,缰绳松松搭在膝头。 他微微闭着眼,看似在假寐,实则心神沉潜,默运着《心灯照空诀》。心窍之中,自在灵符流转的琉璃光晕温润无声,抚慰着半月前与魃父硬撼留下的暗伤,更涤荡着神魂。那枚骨简上的梵文真言,如同烙印在意识深处,带来一份奇异的空明澄澈。 腰侧,那柄名为“归心”的长剑安静悬挂。褪去千年尘封,它依旧毫不起眼,暗沉铁色的剑鞘,磨损的黄铜缠丝剑柄,触手冰凉粗糙,仿佛真的只是一块凡铁。 只有靠近吞口处那道盘绕着的模糊龙纹印记时,在偶尔透入车厢的炽烈阳光下,才隐约透出一丝苍凉古拙的气息。 他摊开膝上那张由老兽皮鞣制而成,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地图。墨迹粗犷,线条硬朗,是老赵的批注,也是目前仅有的线索。一个醒目的墨点,被重重圈出,旁边歪歪扭扭地标注着四个小字——“西凉王陵”。地图上清晰的断崖,干涸的河床标识,在崔钰心中早已描摹过无数遍。 “糖魃。”崔钰开口,声音在单调的车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大师兄,你可以叫我小糖或者小师妹,糖魃这个名字听起来凶巴巴的。”糖魃似乎对自己这个名字很有意见。 “小糖。”崔钰是随性惯了的人,他知道面对不同性格的人应该用不同的方式与对方相处,于是立马就改正了自己的称呼。 “嗯?”糖魃头也没抬,小木棍在油纸里刮得沙沙响。 “北境寒疆,距此万里之遥。”崔钰顿了顿,看着小丫头乱糟糟,被风沙燎得更像鸟窝的头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到的凉州?” 糖魃刮糖的动作停住了。她猛地抬起头,赤金色的瞳孔亮得惊人,像是瞬间点燃了两簇小火苗。小脸上立刻堆满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嘻嘻,”她把沾着糖渍的小木棍往嘴里一叼,像叼着根牙签,含糊不清地说,“大师兄想知道?那你猜猜看!” 崔钰看着她那副“快来问我,我知道大秘密”的得意模样,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顺着她的话问:“师父......用了传送法阵送你?” “不对不对!”糖魃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叼着木棍含糊地否定,“师父说他已经年老体弱,体内已经没多少真元了,而且一旦开启法阵,很有可能会被敌人察觉到。” “那是御空飞行?”崔钰想到她那从天而降的恐怖速度,而且这妮子的修为绝对是比自己要高出许多,高到连青金双眼都无法看穿的地步,御剑飞行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修仙秘技似乎并无不可。 “也不是!”糖魃更得意了,赤金眸子弯成了月牙,“飞起来慢吞吞的,风还大,吹得脸疼!而且师父说我还小,不能自己飞那么远。” 崔钰沉吟片刻,想起北境寒疆传说中能够与雪犀齐名的巨禽:“莫非......是骑乘了寒疆冰原的雪翼雕王?” “哎呀,大师兄你好笨!”糖魃终于把嘴里的木棍拿下来,指着崔钰,小脸皱成一团,一副“你怎么都猜不到”的嫌弃表情。 崔钰看着她那气鼓鼓又得意洋洋的样子,心底那点惊奇和探究反而被勾得更浓。这小丫头身上的谜团,和她展现出的恐怖实力一样深不可测。他故意板起脸:“那师兄可猜不到了。看来只能下次去长安时,省下买糖的钱了......” “别别别!”糖魃一听“糖”字,瞬间急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扑过来抓住崔钰的袖子,赤金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糖绝对不可以省”的惊恐,“我说我说!但是......”她眼珠滴溜溜一转,伸出五根沾着糖渍和沙尘的小手指,在崔钰眼前晃了晃,“五块!长安最好吃的糖果!要带芝麻的那种花生酥糖!五块!” 崔钰看着那五根油乎乎、黑一道白一道的小指头,又看看她脸上那混合着急切、狡黠和绝对认真的表情,终于忍不住,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眼底。他点了点头:“成交。” “嘿嘿!”糖魃立刻眉开眼笑,仿佛五块酥糖已经到手。她盘腿坐好,清了清嗓子,小脸上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但眼底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就是......”她伸出两只小手,虚空比划着,做了一个“用力掰”的动作,“我把坪上那棵还在长的柏树......嗯,就是师父总在下面睡觉的那棵......” 崔钰心头一跳,永生龙柏? 那棵在六年前扎根于守心坪地脉深处,汲取千年寒髓,坚硬堪比神铁,传说中刀剑难伤、水火不侵,树冠早已高耸入云几十丈的三界神木? “它太碍事啦,挡着我‘看’凉州的方向!”糖魃说得理直气壮,小手继续用力比划着,“我就......嗯,这样......使劲把它......掰弯了!”她的小脸因为用力回忆而微微涨红,仿佛真的在跟一棵几十丈高的神木角力,“然后,就像射箭那样,对着凉州的方向......嗯,看好方向!最后......” 她猛地做了一个把自己“发射”出去的动作,两只小手并拢往前一推,身体还配合地往前倾了一下:“嗖——!我就把自己当成石头,弹出去啦!”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单调声响。 崔钰彻底怔住。青金色的眼瞳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这很简单嘛”表情的小丫头。 掰弯几十丈高的永生龙柏?把自己当石头精准投射万里之遥?这已不是修为深浅的问题,这简直是......蛮横地践踏了空间与力量的常理! “然后,”糖魃拍了拍小手,仿佛掸掉不存在的灰尘,拿起那根舔得光亮的木棍,得意地总结,“我就‘噗通’一下,掉到那个光头庙前面啦!还正好砸到那个想打你的大个子!嘿嘿,厉害吧?”她晃着脑袋,赤金色的瞳孔里是等待夸奖的纯粹光芒,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有趣的弹弓游戏。 崔钰沉默了许久,目光从糖魃那张沾着糖渍,写满“快夸我”的小脸,缓缓移向窗外浩瀚无垠的戈壁。风沙依旧呜咽,烈日灼烤着大地。 但此刻,他心中那份因幽冥绝域而生的沉重,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几分。 有这样一个能把神木当弹弓,把自己当石头射过来的小怪物同行......或许,那黄沙之下的九幽死地,也并非全然无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那柄沉寂的归心剑,冰冷的剑柄似乎也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有了糖魃这个小妮子的存在,荒凉的戈壁滩也更多了几分趣意,本来自从苏玉娘死后便不苟言笑像变了个人一样的崔钰,此时的心也轻松了不少。 沙驼车绕过最后一道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雅丹土丘。 “到了。”崔钰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他勒住缰绳,沙驼低吼一声停下脚步。 他跳下车辕,双脚陷入滚烫的沙砾。糖魃也像只灵活的小猫般窜了出来,踮着脚好奇地张望。然而,当崔钰的目光扫过眼前景象时,那份笃定瞬间冻结。 地图上标注的“王陵”所在,没有恢弘的陵阙,没有深埋地下的入口痕迹,甚至连稍高一些的土包都没有。 只有一片广袤得令人心悸且无比纯粹的金黄沙海。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呜咽着卷起细密的沙粒,如同金色的薄纱在天地间狂舞。 视线尽头,唯有一圈低矮破碎的断壁残垣,如同大地被啃噬之后,留下的巨大而苍老的齿痕,还在风沙中顽强地显露着轮廓。那些由巨大条石垒砌的墙基,早已被时光和风沙磨去了棱角,表面布满蜂窝般的孔洞,诉说着千年万载的侵蚀。几根半截的石柱歪斜地插在沙里,像被斩断的巨人脊骨,徒劳地支撑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荒凉。 死寂。 空旷得能吞噬一切希望。 地图上那清晰的墨点,与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黄沙,形成了令人窒息的错位。 “王陵?”崔钰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他猛地低头,视线死死钉在膝上的地图上,手指用力压在那个墨点上,仿佛要将它从兽皮里抠出来。青金色的双瞳深处,冰与火的轮转骤然凝滞了一瞬,那份一路支撑而来的磐石般的决绝,竟被眼前这片纯粹的虚无撞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慧觉大师描述的幽冥入口,那皮卷地图上地狱之眼般的漩涡,难道就隐藏在这看似一无所有的黄沙之下?还是......老赵的情报,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 自在灵符在心窍中温润流转,琉璃光晕微微荡漾,试图抚平那份突兀的茫然。但那份错愕感是如此强烈,如同冰冷的沙砾灌进了胸腔。 糖魃可没管什么地图错不错。 她赤金色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小鼻子用力吸了吸干燥的空气,似乎想嗅出点“好吃的”味道。 她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甜味,小眉头一皱:“大师兄,这里什么都没有啊?连根草都没有!我的肉呢?”她惦记着崔钰的承诺,对这空荡荡的戈壁大失所望。 就在这时! “咻——!”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破空厉啸,骤然撕裂了风沙的呜咽,如同一个冰冷而血腥的信号! 紧接着。 “咻咻咻咻——!” 无数道同样的厉啸从后方那片被雅丹阴影笼罩的沙丘后爆响! 一片闪烁着淬毒幽光的密集黑色箭矢,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蝗群,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撕裂空气,朝着沙驼车旁那两个孤立的身影,当头罩下! 箭雨倾盆,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 第79章 弓开满月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崔钰豁然抬头,青金双瞳瞬间锁定那片密集的死亡之云,冰火本源之力在经脉中咆哮奔涌,腰侧归心剑的剑柄冰凉地贴着他的掌心。他并未立刻拔剑,那份错愕已瞬间被冰冷的杀机取代,身体微沉,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一张金黄符箓祭出,瞬间暴涨成一面金色巨型光盾,准备将来袭的敌箭挡下。 然而,比崔钰动作更“慢”的,是糖魃。 小丫头只是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那片遮天蔽日而来的箭雨。赤金色的瞳孔里连一丝波澜都欠奉,仿佛头顶落下的不是淬毒的杀人利器,而是一片惹人厌烦的沙尘。 她甚至还有闲心,慢条斯理地把手里最后一点黏糊糊的麦芽糖塞进嘴里,小腮帮子鼓起,用力嚼着,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又来?烦不烦啊!” 那语气,和抱怨今天的素斋没有肉时一模一样,带着一种理所当然,令人发指的无所谓,像极了多年前的崔钰。 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原地,连躲避的姿态都懒得做,那份面对数倍于己敌人的漠然,简直与之前硬撼魃父时崔钰那磐石般的姿态如出一辙! 就在这千钧一发,箭雨即将吞噬二人的刹那! “嗡——呜——!” 另一种截然不同,且带着奇异旋转韵律的破空声,如同风暴的低吼,从更西侧的沙海深处席卷而来! 其势更疾,其声更沉! 崔钰和糖魃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西边天际线上,陡然腾起一片银灰色的“云”。不,那不是云!那是一大片高速旋转着,撕裂空气激-射而来的奇异箭矢! 这些箭矢的箭杆明显比沙贼的弩箭更长更粗,箭头是三棱透甲的寒铁打造,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最奇特的是它们的尾羽——并非寻常的禽羽,而是某种无比坚韧,被打磨出螺旋纹路的金属薄片! 正是这些高速旋转的金属尾羽,赋予了箭矢那低沉骇人的嗡鸣和恐怖绝伦的穿透力与稳定性。 这片旋转的金属风暴,后发先至,如同长了眼睛的怒龙,精准无比地撞入了沙贼射来的那片黑色死亡箭雨之中! “叮叮叮叮叮——!!!” 刹那间,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爆鸣如同暴雨打芭蕉般密集响起,无数火星在空中迸溅,如同节日里最绚烂也最残酷的烟火! 旋转的金属箭矢,以其狂暴的动能和刁钻的角度,如同最精准的铁匠之锤,狠狠砸中,撞偏,甚至直接劈碎了那些淬毒的黑色弩箭! 碎裂的箭杆,崩飞的箭头,扭曲的金属尾羽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崔钰和糖魃周围的沙地上,瞬间插满了一片狼藉的箭林! 一轮箭雨,被另一轮更可怕的箭雨,在空中硬生生绞碎直至湮灭! 沙驼车旁,除了箭矢落地的声音和风沙的呜咽,一片诡异的死寂。 崔钰按在归心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青金双瞳微微眯起,望向西方。糖魃终于咽下了嘴里的糖,舔舔嘴唇,赤金瞳孔里第一次露出了点感兴趣的光芒,像发现了新玩具。 黄沙尽头,烟尘如怒龙般腾起。 蹄声如密集的闷雷,踏碎了戈壁的死寂,带着一种剽悍狂野的韵律滚滚而来。 烟尘最前端,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破了沙尘的帷幕! 马背上,一道身影挺拔如标枪。 来人一身紧束利落的暗红色骑装,外罩一件略显陈旧的玄色皮甲,甲片上烙刻着古老而磨损的火焰与奔马图腾。她并未蒙面,一张脸完全暴露在戈壁炽烈的天光下。 那是一张极具西凉风情的面孔。 皮肤是常年风沙磨砺出的健康蜜色,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鼻梁高挺,嘴唇饱满而线条坚毅。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如同西凉戈壁夜空最亮的寒星,深邃锐利,开阖间精光四射,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俯瞰沙场的威严与野性。 乌黑的长发并未像中原女子般挽髻,而是编成数股粗犷的发辫,用镶嵌着暗红玛瑙的银环高高束在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更添几分不羁的英气。 一柄样式奇古,弧度惊人的弯刀斜挎在她腰间,鲨鱼皮鞘磨损得发亮,刀柄末端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仿佛内蕴火焰的暗红色宝石。 在她身后,烟尘中显现出二十余骑。 清一色的剽悍战马,马上的骑手无论男女,皆着相似的玄甲,背负长弓,腰挎弯刀。他们沉默如山,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一股久经沙场,百战余生的铁血煞气无声弥漫,将这片荒原的空气都压得凝重了几分。 为首的女骑士控住躁动的黑马,马儿喷着灼热的鼻息,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沙砾。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越过满地狼藉的箭矢碎片,先是扫过一脸漠然舔着嘴角的糖魃,微微一顿,似乎对这幼童在箭雨下的镇定感到一丝讶异。 随即,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崔钰身上,尤其是他那双深邃如渊的青金色眼瞳上,停留了足足一息。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冷冽,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风声: “擅闯禁地者,”她修长有力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那柄古拙弯刀的刀柄上,动作流畅自然,却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锋锐,“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冰块坠地,寒气四溢。她身后的二十余骑仿佛与她心意相通,沉默地同时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刀柄或弓臂之上。没有呐喊,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那股骤然凝聚,如同实质般碾压过来的铁血杀伐之气,就让远处沙丘后那些蠢蠢欲动的沙贼残余,如同被毒蛇盯住的猎物,瞬间僵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 黄沙在呜咽的风中打着旋儿,卷过对峙的双方。 崔钰迎着那女子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自在灵符在心窍温润流转,抚平了方才地图错位带来的最后一丝波澜。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沙: “寻路之人,无意挡道。敢问阁下,可知西凉王陵所在?” 他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份老赵所绘制,此刻显得无比荒谬的地图,微微展示了一下。 “王陵?”女骑士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既熟悉又极其遥远的词。她寒星般的眸子掠过崔钰手中的地图,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又带着冷峭讥诮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没有直接回答崔钰的问题,目光反而越过他,再次落在那片只有断壁残垣的无垠沙海上,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凝重,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刻骨的痛楚与沉重的责任。她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枚暗红色的宝石。 “乌雅部,珞岚。”她终于报出了名号,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刚才那股纯粹的驱逐意味,更像是一种宣告。“这里没有你要找的陵墓。”她的目光重新锁住崔钰,锐利如鹰隼,“只有死地。不想变成黄沙下的枯骨,立刻离开!”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崔钰身后那片沙丘。 几乎同时,她身后的二十余骑仿佛与她心意相通,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个人,弓弦瞬间绞紧的“嘎吱”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低鸣! “放箭!杀了他们!”沙丘后,那个独眼的沙贼头目再也按捺不住,嘶哑的咆哮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 残余的沙贼猛地从藏身处跃起,更多的淬毒弩箭再次撕裂空气,如毒蜂般攒射而来,目标直指崔钰糖魃二人,甚至将乌雅珞岚的骑队也隐隐笼罩在内! “找死!” 乌雅珞岚眼中寒芒暴涨! 搭在弯刀刀柄上的手骤然握紧,刀鞘中那柄沉寂的古刀似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震颤灵魂的低鸣。她并未拔刀,只是猛地抬手一挥! “呜——嗡——!” 又是一片旋转的死亡金属风暴从她身后的骑队中咆哮而出。 速度更快,旋转更急,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精准地扑向那片黑色的箭雨! 与此同时,她身下的黑马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乌雅珞岚双腿控马,身体在鞍上稳如磐石,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扣住三支与她部下制式不同的长箭。 那箭矢通体呈现一种奇异的暗金色,尾羽是某种火红禽鸟的翎羽,在烈日下仿佛燃烧的火焰。 弓是那张一直挂在马鞍旁,看似普通的铁胎弓。 然而在她开弓的瞬间,那黝黑的弓身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低沉的嗡鸣,弓臂上隐隐浮现出繁复古老的火焰纹路。一股灼热、暴烈、仿佛能焚尽万物的气息骤然爆发! 弓开满月! “咻!咻!咻!” 三支暗金箭矢离弦! 它们并未旋转,而是化作三道笔直炽烈的金红色流光。速度远超之前的箭雨,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目标并非空中的弩箭,而是直指沙丘后,那几个刚刚探出身,正嘶吼着指挥的沙贼头目! “噗!”“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和戛然而止的惨嚎几乎同时响起! 三道金红流光瞬间洞穿了三个沙贼头目的胸膛,恐怖的力道甚至带着他们的尸体向后倒飞,狠狠砸在后面的沙丘上,溅起大蓬滚烫的沙尘! 暗金色的箭矢深深没入沙丘,只留下尾羽火红的翎毛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插在坟头的招魂幡! 首领瞬间毙命! 沙贼残余的攻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骤然一滞。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每一个沙贼的心脏! 乌雅珞岚收弓,冷冽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些崩溃的沙贼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崔钰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现在,”她居高临下,声音斩钉截铁,“要么死,要么......就下去。”她的目光,投向了那片断壁残垣环绕的中心——那片看似平凡无奇,只有无尽流沙的金色沙海。 崔钰的青金双瞳骤然收缩。 只见乌雅珞岚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她走到那片断壁残垣前,在一块毫不起眼,半埋在沙中的巨大方形条石前停下。那石块表面同样布满风蚀的孔洞,唯有一角,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石纹融为一体的印记——一个残缺的仿佛火焰升腾又似奔马腾空的图腾! 她伸出右手,只是在那印记上轻轻一按,一种奇异的气息——灼热古老,仿佛蕴含着大地深处的脉动,突然将周遭的气氛凝固。 “嗡——!”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巨大嗡鸣,猛地从众人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整个戈壁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以那块染血的条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内的黄沙地面,突然深陷进去,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门缝,汹涌地弥漫开来! 黄沙开始无声地下陷旋转,形成一个巨大深邃,边缘流淌着熔岩般暗红光芒的漩涡。漩涡中心幽暗无比,深不见底,仿佛直通九幽! 那群杀人如麻的沙贼,见着眼前的恐怖场景,哪还有半点复仇之心,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而迎接他们的是背后砍来的弯刀。埋葬他们的,便是眼前这黄沙。 第80章 守陵之怒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黄沙漩涡如同地狱巨口,无声吞噬着最后几道扭曲挣扎的人影。沙贼们的惨叫被翻滚的沙浪瞬间吞没,连一丝血腥气都未曾溢出。 熔岩般的暗红光芒在漩涡边缘流淌,映得乌雅珞岚蜜色的脸庞如同冰冷的青铜铸像,玄色皮甲上的火焰奔马图腾在红光里蠢蠢欲动。 她缓缓收回按在古老条石上的手,那残缺的火焰奔马图腾重归沉寂,深陷的黄沙漩涡也如同巨兽合拢了嘴巴,地面恢复成一片死寂的金黄,唯有空气里残留着硫磺与大地深处带来的灼热焦味。 她转身,寒星般的眸子扫过崔钰和他身边的小女孩,那份漠然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惊异。 “擅闯者死,是这片戈壁的规矩,也是我的规矩。”乌雅珞岚的声音如同冰锥凿击岩石,冰冷坚硬,“他们,咎由自取。”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崔钰那双深邃如渊的青金眼瞳上,“倒是你们,面对流沙噬人,竟无半分惧色?那些沙匪,为何要追杀你们?说!” 她的质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统御这片死亡戈壁的女王。身后二十余骑沉默如山,手依旧按在刀柄弓臂之上,铁血的煞气无声弥漫,锁定了沙驼车旁的两个身影。 崔钰迎着那逼人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自在灵符在心窍温润流转,抚平着最后一丝因沙贼偷袭而起的涟漪。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呜咽的风沙:“沙贼为首者,名为‘秃鹫’。凉州道上,劫掠商旅,虐杀妇孺,取人心肝佐酒。路见不平,便斩了他。” “秃鹫?”乌雅珞岚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仿佛拨动了记忆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个名字,曾在她巡视这片“死地”外围时,在某个边陲小镇的悬赏榜文上见过,一个盘踞在通往“死地”要道上的毒瘤。他死在这里,倒像是某种宿命的清算。 她眼中的审视并未因崔钰的回答而消散,反而更深了一层。能斩秃鹫,绝非庸手。她搭在腰间弯刀刀柄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鸽卵大小,内蕴火焰的暗红宝石,刀鞘中隐隐传来一丝极细微的灼热脉动。 “斩得好。”她冷冷吐出三个字,算是认可,随即话锋陡转,如同淬火的弯刀骤然劈落,“那么你们呢?又是为何而来?这片死地,除了黄沙下的枯骨和永恒的诅咒,什么也没有!莫要告诉我,尔等也是迷途的旅人!” 她寒星般的眸子死死锁住崔钰,一股无形的压力,混合着脚下大地深处残留的幽冥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骤然收紧。 她似乎是在故意遗忘刚才和崔钰的对话,只是这一次,她真正动了疑心。 寻常旅人,岂能寻到这被岁月与风沙彻底抹去痕迹的“西凉王陵”?岂能面对流沙吞噬而面不改色?那双异瞳深处隐藏的东西,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崔钰沉默了一瞬,目光掠过脚下这片刚刚吞噬了数十条生命的平静沙海,最终落回乌雅珞岚脸上。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为寻一物。枯骨生莲,活死人,肉白骨。” “枯骨生莲”四字出口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乌雅珞岚腰间那柄古拙弯刀骤然发出一声低沉暴戾的嗡鸣。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一股灼热狂暴,仿佛源自大地熔岩核心的恐怖气息猛地从刀鞘中炸开! 她玄色皮甲上的火焰奔马图腾瞬间变得赤红滚烫,仿佛要挣脱甲片的束缚腾空而起。那颗镶嵌在刀柄末端的暗红宝石,更是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如同地狱熔炉睁开了一只愤怒的眼睛。 “放肆!”乌雅珞岚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整个人的气势瞬间攀升到顶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燃起了熔岩般的怒火与刻骨的杀意,再无半分之前的审视与冰冷,只剩下被亵渎圣地,侵犯王族禁忌的滔天震怒! 她身后二十余骑同时爆发出骇人的杀气,弯刀出鞘,长弓绞紧,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汇成一片死亡的低鸣。 铁血的煞气凝聚如实质,将崔钰和糖魃牢牢锁定,脚下的沙砾都被这股无形的压力激得簌簌滚动! “觊觎王陵秘宝者,死无葬身之地!”乌雅珞岚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熔岩爆裂的威势,“‘枯骨生莲’?那是沉眠于九幽之下的先祖之殇!是污秽幽冥死气扭曲而成的邪物!岂是尔等宵小能够染指?!” 她的左手猛地扣住腰间弯刀的刀柄,那颗暗红宝石的光芒炽烈得几乎要融化她的掌心。右手则闪电般抬起,五指张开,遥遥对准崔钰! 轰隆! 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咆哮! 以乌雅珞岚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沙地瞬间变得赤红滚烫。坚硬的地表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寸寸龟裂,无数道熔岩般的暗红光芒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带着焚灭万物的恐怖高温和硫磺恶臭,在她身前急速汇聚、扭曲、塑形! 空气被极致的高温灼烧得疯狂扭曲,视野一片模糊氤氲。热浪扑面而来,崔钰的鬓发瞬间焦黄卷曲,脚下的沙砾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吼——!” 一声充满蛮荒暴戾气息的咆哮震彻四野! 那喷涌的熔岩地火竟在乌雅珞岚身前凝聚成一尊高达三丈的熔岩巨人轮廓。 它身躯由流淌的暗红岩浆构成,双目是两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窟,没有五官的头颅仰天咆哮,无数岩浆滴落,将下方的沙地灼烧出滋滋白烟和一个个深坑。 巨人虽未完全凝实,但那毁灭性的气息已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沉重的熔岩巨拳高高举起,锁定了崔钰,拳锋所向,空间都仿佛被高温灼烧得塌陷! “大师兄,这个大块头看起来好烫!”糖魃的声音带着一丝嫌弃,小小的身影却稳稳地站在崔钰身边,赤金色的瞳孔里映照着那尊恐怖的熔岩巨像,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闪烁起跃跃欲试的光芒。她甚至还有闲心舔了舔嘴角,仿佛在评估那熔岩能不能“吃”。 崔钰的青金双瞳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面对这引动地脉熔岩的恐怖一击,他体内的冰火本源之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咆哮奔涌。心窍之中,自在灵符的琉璃光晕猛地一荡,核心的“空”字梵文骤然亮起,一股澄澈空明的力量瞬间流遍全身,将那股焚灭神魂的灼热威压和熔岩巨像带来的恐怖精神冲击强行驱散,灵台重归一片冰冷的清明! 呛啷——! 归心剑出鞘!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鸣,只有一声仿佛沉睡太久后发出的,低沉而沙哑的叹息。暗沉无光的剑身暴露在戈壁炽烈的天光下,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剑锋完全脱离剑鞘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沉寂,却又暗藏不屈锋芒的气息骤然弥漫开来! 崔钰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剑锋斜指地面,剑身之上,那些古老的裂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暗红光泽一闪而逝。腰间的剑柄冰凉依旧,但崔钰心口沉寂的烛龙真灵,却在这柄残剑出鞘的瞬间,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充满古老战意的咆哮。 一股源自洪荒的苍茫龙威,与归心剑那沉寂千年的剑魂,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嗡! 自在灵符的琉璃光晕骤然扩散,在崔钰身周形成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透明屏障,隔绝了熔岩巨人散发出的恐怖热浪。冰蓝与赤金的光泽在他青金双瞳深处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轮转交融! 左眼冰寒刺骨,深邃如万载寒渊,瞳孔深处仿佛有冰晶风暴在凝聚。右眼金芒璀璨,灼热如地心熔炉,跳动着焚尽八荒的烈焰。 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源共生的本源之力,通过《心灯照空诀》的运转,在自在灵符那空明澄澈的调和下,竟在他身前剑尖所指的虚空中,形成了一个急速旋转,直径不过三尺的冰火太极图! 太极图缓缓旋转,一半是流转着森然寒气的深蓝冰晶,一半是跳跃着毁灭金焰的赤红熔岩。阴阳双鱼追逐轮转,散发出一种创生与毁灭交织的恐怖道韵,周围的空气在这股力量下疯狂扭曲撕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哼!负隅顽抗!”乌雅珞岚眼中熔岩般的怒火更炽,她高举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吼——!”那尊熔岩巨像发出震天咆哮,高举的熔岩巨拳携带着焚山煮海,砸碎星辰般的恐怖威势,撕裂扭曲灼热的空气,朝着崔钰和他身前那小小的冰火太极图,悍然轰落! 巨拳未至,那恐怖的风压已将崔钰脚下的沙地压出一个巨大的凹坑,沙砾如同子弹般向四周激-射。 崔钰长发被狂暴的气流向后撕扯,衣袍猎猎作响。他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磐石般的道心在自在灵符的守护下岿然不动。握剑的手腕沉稳至极,归心剑的剑尖,正正指向那轰然砸落的熔岩巨拳核心。 冰火太极图转速陡然加快! 深蓝的冰寒与赤金的灼热光芒刺目欲盲!剑身之上的裂纹似乎也亮起了微光。 就在这足以焚灭元婴的熔岩巨拳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 “喂!玩火的!”一个清脆稚嫩,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糖魃! 她不知何时已从崔钰身后探出了小脑袋,赤金色的瞳孔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照出熔岩巨像那由纯粹地火能量构成的庞大身躯,以及巨像核心处,与乌雅珞岚腰间弯刀,刀柄宝石紧密相连的数十道灼热能量流,那些能量流在糖魃的眼中,如同蛛网般清晰可见。 她小小的身影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无视那足以将精铁融化的恐怖热浪,对着那毁天灭地轰来的熔岩巨拳,伸出了沾着糖渍,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只有她指尖,一点纯粹到极致的赤金色光点骤然亮起! 那光点微小如豆,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焚尽万物,又似乎蕴含无尽生机的奇异气息。它出现的刹那,那咆哮轰落的熔岩巨拳,其核心狂暴流转的能量,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第81章 枯骨生莲 - 买命人的自我修养 - 卧心藏胆 熔岩巨拳裹挟着焚灭万物的威势,悍然砸落! 空气被极致的高温灼烧得扭曲**,视野一片模糊的赤红氤氲。硫磺的恶臭与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脚下的沙砾早已熔化成粘稠的暗红浆液,滋滋作响。 那赤金色的光点,微小如豆,在糖魃指尖亮起。 时间,仿佛被这纯粹到极致的光点钉住了刹那。 咆哮砸落的熔岩巨拳,其核心狂暴流转,足以熔金化铁的地脉能量,猛地一滞。如同奔腾的熔岩长河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墙,狂暴的势头被硬生生扼住。 那由纯粹地火能量构成的巨像轮廓,竟在光点映照下微微震颤,无数流淌的岩浆滴落得更急,砸在沙地上腾起刺鼻的白烟。 乌雅珞岚瞳孔骤然收缩。 她全身的力量和意志,乃至与脚下这片禁忌死地相连的血脉感应,都倾注在这一拳之中。 此刻,她感觉自己那引以为傲,足以焚灭元婴的地脉熔岩之力,撞上的不是抵抗,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或者说,一种更高层次,更本源的“火”之意志的漠然审视! 那赤金光点散发出的气息,古老蛮横,带着一丝令她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的熟悉感,却又冰冷精准得如同天道法则本身。 “烦死了!挡着我找肉吃!”糖魃皱着小鼻子,赤金色的瞳孔里全是不耐烦,像驱赶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那点在指尖凝滞了熔岩巨拳的光点,随着她这声嫌弃的嘟囔,骤然爆亮!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刺耳锐响。 赤金光点无声地没入熔岩巨拳的核心! 时间恢复流动。 那凝固了刹那的熔岩巨拳,如同被无形巨锤从内部狠狠砸中,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恐怖裂痕。暗红色的岩浆不再是流淌的姿态,而是如同崩碎的琉璃,轰然炸裂! 轰隆隆——! 无数燃烧的熔岩碎块混合着刺鼻的硫磺烟尘,如同陨石雨般向四面八方激-射。炽热的气浪排山倒海般扩散,将距离稍近的几匹乌雅部战马惊得人立而起,发出恐惧的嘶鸣。 乌雅珞岚身后的骑阵一阵骚动,人人脸上写满了惊骇。 巨拳崩碎的狂暴能量核心,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赤金光束,如同洞穿虚空的审判之矛,余势未消,直刺熔岩巨像后方,气息相连的乌雅珞岚! 快!超越了思维的速度! 乌雅珞岚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前所未有的死亡阴影当头罩下。 她腰间那柄古拙弯刀发出凄厉的嗡鸣,刀柄末端的暗红宝石疯狂闪烁,试图汲取更多地脉之力护主。 但方才召唤熔岩巨像已耗去她大半力量,此刻面对这洞穿熔岩的光束,她只来得及将双臂交叉护在胸前,玄色皮甲上的火焰奔马图腾骤然亮起,凝聚成一面虚幻的赤红火焰圆盾! 赤金光束撞上火焰圆盾! 咔嚓! 碎裂声清脆刺耳。那仓促凝聚的火焰圆盾如同纸糊般应声而碎!光束毫无阻碍地穿透防御,狠狠轰在乌雅珞岚交叉格挡的双臂之上!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狂暴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狠狠向后掀飞! 玄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双臂处的甲片瞬间焦黑变形,灼热的剧痛钻心蚀骨。蜜色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而出,在炽热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洒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如同断线的风筝,撞向身后一座风蚀残丘的坚硬岩壁。烟尘弥漫,碎石簌簌滚落。 “统领!”乌雅部的骑手们目眦欲裂,惊怒交加,弯刀齐刷刷出鞘,长弓瞬间绞满,冰冷的箭簇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杀意,齐齐指向那个依旧站在原地,赤金双瞳里只有“麻烦解决了”般淡漠神情的幼小身影。 杀意如潮,铁血煞气凝成实质,空气仿佛冻结。只需一个念头,这片死亡箭雨便会将糖魃彻底淹没。 “停手!” 一声断喝,如同冰河裂开,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杀伐之音。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横亘在乌雅部骑阵与糖魃之间。 是崔钰。 他不知何时已收起那柄布满裂痕的归心剑,剑已入鞘,安静地悬挂在腰间,仿佛从未拔出。自在灵符在心窍流转,琉璃光晕温润无声,方才引动冰火本源凝聚太极图带来的气息波动已尽数收敛。他站在那里,像一块历经万古风霜的礁石,平静地面对汹涌而来的杀意狂潮。 他并未看身后那些引弓待发的乌雅部战士,青金色的双瞳只是平静地望向那片烟尘弥漫的残丘。 烟尘缓缓沉降。 乌雅珞岚的身影显露出来。她背靠着粗糙的岩壁,单膝跪地,一手撑住地面,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 玄色皮甲多处焦黑破损,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脸色苍白如金纸。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熔岩般的怒火与刻骨的痛楚,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她死死盯着崔钰,也盯着崔钰身后那个拍着小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捏死了一只蚂蚁的小女孩。 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浓重的血腥气:“你们为一己私欲,觊觎王陵禁忌,更欲屠戮守陵之人!此仇不共戴天!乌雅部纵战至最后一人,血染黄沙,也必将尔等诛杀!”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牵动内腑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不屈的意志如同她皮甲上那浴火重生的奔马图腾。 “私欲?”崔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乌雅部战士的耳中,也传入乌雅珞岚的心底。他迎着那双燃烧着愤怒与不屈的眼眸,青金双瞳深处,冰火轮转的轨迹似乎缓慢了一瞬,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执着。 “我入此死地,非为珍宝,非为权势。”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脚下这片刚刚吞噬了沙匪,又即将因误会而染上更多鲜血的黄沙,“只为一人。” 他缓缓抬手,指向自己心口,那里沉寂着自在灵符的温润光晕,也烙印着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痕。 “我师妹苏玉娘,六年前在龙虎山接引台上,被赵宣孟和康回打的魂飞魄散,我只能全力一试,找到能够复活她的方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每一个听者的心神之上。连那些满含杀意的乌雅部战士,握着兵器的手都无意识地松了几分。 “悬空寺慧觉大师,以千年佛门慧眼,观此绝域,窥得一线天机。”崔钰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直刺乌雅珞岚,“这西凉王陵之下,非是凡俗帝王的埋骨之地!它乃是上古‘仙魔大战’崩天裂地之时,被打落凡尘的一块‘地府入口’碎片!幽冥死气、仙魔怨念、王朝龙气、万民生魂血气......在无尽岁月中扭曲异变,孕育出一种至邪亦或至诡之物——‘枯骨生莲’!” “枯骨生莲”四字再出,乌雅珞岚的身体又是猛地一颤,眼中熔岩般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骇与痛楚取代,仿佛被触动了灵魂深处最禁忌,最痛苦的伤疤。 “听大师讲起,此物邪异,沟通阴阳,颠倒生死,乃天地不容之孽障!”崔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向天夺命的决绝,“但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大师说,此物蕴含的那一丝扭曲的‘生死逆转’之机,或许......便是唯一能逆天改命,重新让我师妹再活于世,为她夺回一线生机的希望!”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牢牢锁定乌雅珞岚苍白却倔强的脸:“乌雅统领,你引动地脉熔岩,以命相搏,守的当真是这王陵之下可能存在的珍宝吗?” 崔钰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乌雅珞岚的心上,也回荡在每一个乌雅部战士的耳畔。方才还沸腾如熔岩的杀意,此刻竟凝滞了一瞬。 乌雅珞岚撑着岩壁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抠入砂石,指节发白。 她死死盯着崔钰那双深邃如渊的青金眼瞳,那里面没有贪婪,没有狡诈,只有一片燃烧着的近乎磐石般的决绝,以及一种深埋于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哀伤。 这种眼神,她曾在部族长老面对无法挽救的瘟疫时见过,在母亲看着父亲的衣冠冢时见过......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向死而生的悲壮! “守陵不为珍宝?”她猛地抬起头,不顾牵动伤势带来的剧痛,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血与火的烙印,“守的是人心!” 她抬手,用力抹去嘴角不断渗出的血迹,玄色皮甲在身后熔岩坑洞残留的暗红光芒映照下,破损处如同浴血的凤凰翎羽,更添几分惨烈与不屈。 “守的是我乌雅部世代相传的血誓!守的是这戈壁千里,不被那幽冥泄露的死气与邪物荼毒生灵!守的是......”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痛,“守的是无数像我父兄那般,为镇压此邪窟入口,永世埋没于此的英魂安宁!‘枯骨生莲’?那根本不是什么逆转生机的希望!那是吸髓蚀魂的诅咒!是幽冥地府伸向人间的魔爪!任何靠近它、觊觎它的生灵,都会被它吞噬,成为滋养它邪力的养料!无一例外!” 她的控诉如同泣血的悲歌,在呜咽的风沙中回荡。乌雅部的战士们沉默着,紧握武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燃烧着同仇敌忾的火焰和深沉的悲痛,印证着她话语的真实。 崔钰静静地听着。 自在灵符在心窍流转,琉璃光晕温润,抚平着对方话语中蕴含的绝望与诅咒气息带来的冲击,却无法抹去那份沉甸甸的真实。 “我信你所言非虚。”崔钰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此物邪异,凶险绝伦,九死无生。” 他缓缓抬手,按在了腰侧归心剑冰凉的剑柄之上。布满裂纹的剑鞘触手粗糙,指尖拂过吞口处那道盘绕的龙纹印记。 “但,纵是十死无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锋芒,青金双瞳深处,冰火之力轰然爆发,轮转如磨盘,一股源自洪荒的苍茫剑意混合着烛龙真灵不屈的咆哮,自那沉寂的剑身中隐隐透出,“此路,我崔钰——必行!” “苏玉娘,我必救!” “纵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亦无悔!” 最后三字,字字如惊雷,炸响在荒凉的戈壁上空。 那份一往无前,向死而生的决绝意志,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竟让乌雅珞岚和她的战士们心神剧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连一直没心没肺舔着手指上最后一点糖渍的糖魃,也停下了动作,赤金色的瞳孔好奇地看向大师兄挺拔如孤峰的背影,小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似懂非懂的凝重。 空气凝固了。风沙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乌雅珞岚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剧痛一阵阵袭来。 她看着崔钰,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冰与火的眼睛,看着那柄沉寂却仿佛蕴藏着洪荒巨兽的古剑。愤怒、警惕、职责带来的冰冷杀意......这些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这份执着到近乎偏执的震撼,有对那“枯骨生莲”恐怖威能的深深忌惮,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源自于血脉深处,对“向死而生”者的敬意。 她曾在无数次梦到父亲最后被抬出王陵入口时,那干瘪枯槁,却依旧紧握弯刀的残躯。他是否也曾有过这般不顾一切的决绝? 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许久,乌雅珞岚深深吸了一口气,戈壁干燥灼热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撑着岩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玄甲残破,血迹斑斑,但她站得笔直,如同插在沙海中的一杆染血战旗。 她不再看崔钰,目光扫过自己沉默而忠诚的部下,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收刀,收弓。回营。” “统领?!”一名年轻的战士忍不住出声,脸上满是不甘与担忧。 乌雅珞岚抬手制止了他,目光转向崔钰,眼神复杂难明:“想知道这‘死地’究竟藏着什么?想知道‘枯骨生莲’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想知道为何我乌雅部宁愿世代流血也要守着这黄沙下的地狱入口?”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带着血腥味,近乎自嘲的弧度:“跟我来。” 说罢,她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拖着伤躯,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戈壁深处那片风蚀残丘的阴影走去。背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孤峭而沉重。 崔钰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跟上。糖魃歪着头看了看,也蹦蹦跳跳地追了上去,赤金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乌雅珞岚的背影,似乎还在琢磨刚才那股让她“有点烫”的力量。 乌雅部的战士们面面相觑,最终沉默地收起了武器,牵着同样躁动不安的战马,如同沉默的护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夕阳将坠,将浩瀚无垠的戈壁染成一片壮烈而悲凉的金红。风沙呜咽着,卷过崔钰和乌雅珞岚一前一后,沉默前行的身影,在他们身后拖出仿佛永远无法摆脱的长长阴影。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