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酸(上) 盛夏的清晨,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风,随着第一缕阳光透过虚空投下万道金光,整个天地都蒸腾了起来,仿若烧透了的瓦窑一般,就连空气都近乎凝滞了。 梳着双丫髻的颖娘穿了件半旧的月白色夏布衫,低眉垂首地坐在正厅下首的鸡翅木圈椅上,瘦瘦小小的人儿双脚刚好着地,仿若木胎泥塑般不说不动。 实则已经下意识地沉浸在了自家本该应市的花式月饼的工序上,自身以及周遭的一切,都被她习惯性的自动隔绝在外了。 譬如说火烧火燎的鼻咽喉,譬如说咣当作响的肚子,譬如说又湿又黏紧紧贴在身上的衣裳,譬如说一丈外天井中翻滚的热浪……还譬如说,门外巷弄里渐次响起的嘈杂人声,乒乒乓乓关门闭户的声音、街头巷尾呼儿唤女的声音,以及身边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拉风箱般的喘气声…… “老爷!” 直至气喘吁吁的老管家从外院急奔而来,顾不得满头满脑喷涌而出的汗水,踉跄着在颖娘跟前立住略有些佝偻的身子,朝着正如困兽般团团转的何员外一拱手,嘶哑的声音里满是说不出的疲惫、无措,还有恐惧:“老爷,那些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又来了,这回不但提着米袋挑着箩筐,手里还都拿着家伙什,气势汹汹,怕是真个就要动手啊!” 就好似在印证老管家这话儿所言不虚一般,这厢何员外刚刚“啪”地一巴掌拍在鸡翅木的八仙桌上头,震得桌上一片“丁零当啷”的碰瓷声,高高的院墙外却倏地鸦雀无声。 还不待人回过神来,已有一管沙哑而尖锐的高声直抛天际:“大伯,侄儿晓得您正在听!三日之期已至,您老若再一意孤行,枉顾人命,就别怪侄儿大义灭亲,不顾往日情面了!” “畜生,畜生,我们何家怎的出了你这么个无耻下作的畜生!” 又是“咣当”一声抛物声,一只空的青花茶盏在颖娘脚边四分五裂,一块块碎瓷片打着旋儿地躺在青砖地面上,又好悬被何员外尤不解恨的咆哮声唬的抖三抖。 说起来何员外今年也不过知天命的年纪,可就这短短月余的光景,原先花白的头发已是全白了,脸上皮松肉垂,就连原本藏神的双眼都浑浊了起来,已是老态尽显。 而此时本就紫涨充血的面孔上更是青筋直爆、面皮发麻。 目眦欲裂,恨不得一口活吞了门外那个颠倒黑白、人面兽心的畜生:“何满仓,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畜生,当年觊觎老夫家产,今朝还欲强抢不成!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容你得逞!” 颖娘浑身绷紧,浓密的睫毛微微扇动,呆呆地望着飞溅在裙摆鞋面上的细碎瓷片,圆溜溜的杏子眼微微睁大,眼底却只有无尽的茫然。 而一墙之外,被何员外指名道姓骂了个头臭的何满仓,感受着仿如实质般扑面而来的雷霆震怒,却是斜着眼睛,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这一冷笑,原本套了身读书人的长衫,好容易竭力堆砌出两分人样的面孔上,就油然生出了两分匪气来。 自个儿却一无所觉。 啧了啧嘴,又翘起小拇指掏了掏招风耳朵,拧着脖子,牙缝里迸出三个字儿:“老畜生!”尤不解气儿,又紧跟着在心里骂了句“绝八代的老棺材!” 这位可不是甚的忍气吞声的主儿,自然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滚下鼻头,已是握着拳头踮起脚尖,正义凛然地高声道:“大伯,您老怎的骂我打我,侄儿都认。就算雷公老爷真要劈我,侄儿也认了!”还道:“我只求雷公老爷开开眼,千万别再放空雷了,救救苍生百姓吧!” 何满仓其人在眼下的年景中也算是异类了,既不信佛也不信道更不信天,百无禁忌,这样天打雷劈自个儿找死的瞎话说起来还真是没有半点心理负担,易如反掌。 却叫看了场好戏的何员外浑身粘稠血液涌上天灵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而门外乌泱乌泱一众形容枯败,俱是灰头土脸、面有菜色的宗亲街坊们,却无一不神情激动。 甚至于就连方才听到何员外一针见血,戳破何满仓面皮,打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的这么一小撮人,亦是红了眼眶。 今年开春就不是一个好年景,天旱少雨,就连素来四十五日无日头的黄梅天都万里无云的,老天爷倚疯做痴的就是不开眼,地里的裂痕已能伸进一只手,市面上物价腾贵,俱是靠天吃饭的平头百姓哪还坐得住,却只能寄希望于老天爷,纷纷烧香膜拜,祈求上苍恕罪。 只饶是跪遍漫天神佛,烧香烧的阖镇烟雾缭绕,宛如仙境。还请了那么些个据说得道的巫师法士过来祈雨,聘仪更是眼睛不眨的舍出去,却没见一个过路菩萨显灵。 既是善的不行,那就只有咬咬牙来恶的了。 可即便大伙儿将龙王塑像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如此凌辱,都始终没能降服恶龙,求下雨来。 听老辈人说,年有丰欠,风调雨顺的年景虽说历来难得,十中无一。毕竟风、雨、阴、晴总会过度失时,水、旱、蝗、疫总是无年不灾,可上一回这般地烈日蒸的闹旱魃,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儿,似乎还是六十年前的事儿。 那一回,先是旱魃后是水潦,再加上还有就地落草的匪患作乱,长江两岸赤地千里,白骨累累,跟人间地狱实没两样的。 这会子听得何满仓竟肯牺牲自己,以期神灵怜悯,降雨以救苍生百姓,不管怎的说,起码当下确实是感激涕零的。 再看何满仓原来如此伟岸的身形,就跟看庙里头人塑泥胎,却能救苦救难的神佛造像再无二致。 甚至于已有好些个有了春秋的阿婆老娘颤颤巍巍的扶着膝盖就跪了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的念叨着“活菩萨”,在朝他磕头了。 背对着众人乔张做致的何满仓自然不会想到,身后已经有人开始惦记“人祭”了,嘴角小幅度的上挑了一下,却抽搐了半晌方才勉强收住。 施施然地转过身来,朝着面前意随他动的宗亲街坊们行了个大礼,半晌直起身子,颧骨都快戳破天际的面孔上总算憋出了两分虚伪到直白的悲怆来。 一张口,自带伴奏的破锣嗓子还自带哭腔:“宗亲们,街坊们,老少爷们,婶子嫂子们,乡里饥荒如何景况,诸位有目共睹。就连县老太爷都倡首粮铺大户献策献粮,拯救百姓于水火,万不许粮铺捂粮惜售,也断不许大户珍藏密敛。可何荫松其人,明明家中仓廪充裕人所皆知,可为囤积居奇,竟然不惜谷烂陈仓,忍看乡邻饿殍载道!所作所为,为富不仁,见死不救,人神共愤,莫过于此!” 好一番气势汹汹的唱念做打。 可到底假的真不了。 何满仓说着说着兴许说顺口了,不免说秃噜了嘴,露出狐狸尾巴来。 面上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悲怆、义愤不知甚的辰光丢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掩也掩不住的诡异的兴奋,甚至于疯狂。 双目发出奇异的亮光,嘴角眼睑不自觉地抽搐,哭音也陡然拔尖儿:“宗亲们,街坊们,何荫松自家吃饱,不顾旁人死活,这是生生逼着咱们寻死啊!街坊们,既是他何荫松不仁,咱们与其活活饿死,不如齐心协力,挣条活路!” 第二章 酸(中) 平头老百姓过日子,实则衣食住行都多了,终其一生,说到底不过“嚼裹”二字儿。 这世上,或许再没有比吃饭活命更重要的事儿了。 可如今长达数月的饥荒威胁下来,人人头顶悬着一把刀,人心浮动已是必然之势。 突如其来的天灾将世人倏地置身于绝境之中,生死抉择拷问着每一个人的内心。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 人虽不是动物,可在经历过同理性还有伦理的重重搏斗之后,现实只是再一次的证明,永远不要拿饥饿来拷问人性。 在饥馑和生存的夹攻之下,悉数的尊严都低到了尘埃里,悉数的人性,也就变成了天性。 而天性既是活下去比活着更重要的一众饥民们,内心秩序已近崩塌,哪儿还经得起何满仓这等别有居心奸民屡次三番的鼓舌掀簧,再把人把地狱门里拽。 “齐心协力,挣条活路”八个字儿直接喊破了音,却也如愿以偿地在一众不但忍饥挨饿,还拖家带口的宗亲街坊的心里“砰”地烧起了一把火,对以何员外为代表的这些个藏富的豪商大户的愤恨直接炸了膛。 似乎全然忘记了断炊的这些日子里,就连老天爷都闭着眼睛在假寐,是谁在施粥舍米的救济他们,给了他们最后一颗定心丸。 这个吼叫着说何满仓说得对:“大户都不是人,粮食霉烂了都不肯拿出来,舍给咱们的米粥日薄一日,孩子都快饿死了!” 更有的挥舞着手中的扁担或门闩,索性破釜沉舟豁出去了:“左右是个死,与其活活饿死,不如抢点来吃,死也做个饱死鬼!” 已是饿狼似的绿了眼睛了。 也是到底江北之地儿,总算大多百姓还能谋到一口吃的,民间秩序还未彻底崩坏,民心还未彻底崩解,这样重逆无道的话儿一出,就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心里“咯噔”一记,深知不妥。 只不过守住的不是底线,而是私心。 大灾之年,兜米吃大户,无论怎样闹儿,这都不打紧,可一但真个闹出劫掠之事儿来,不说官府容不下,失了乡绅体面的大户们容不下,饶是何员外都不肯罢休的。 又不是不过日子了,别看这天旱,可总有下雨的一天不是。 就像六十年前的那一回,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老天爷还不是终究不忍眼看生灵涂炭,就此收手。 否则哪有他们这些人的事儿。 威胁利诱一番,叫何员外吐些粮食银钱出来也就成了,哪能真个同他撕破脸,望着何满仓又不禁摇头,到底年轻气盛,不成气候。 就不免在人群中或嘀咕或高呼:“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犯法的事儿啊!” 更有何氏一族的老族长一跺脚,高声喊着何员外:“老六,你不要自误!都是宗亲街坊的,咱们还能凭白拿你的粮食不成,平价付银既是……” 这话一出,方还大义凛然的那一小撮人里头,有的当即收声不语,态度显而易见,这话儿可不是他们说的,他们可不认! 也有的不禁暗中嗤笑白眼朝天,这话说的可真是体面轻巧!既是如此,又何必纵着何满仓这样无法无天的闹儿! 又瞥了眼鼻翼大张、眼睛瞪如牛铃的何满仓,这可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何”字儿,蛇鼠一窝。 何况“平价付银”,又到底是怎个平价法儿?是按着往日市面上几乎没有波动的一贯铜子儿能买两石常米的粮价来平,还是按着如今市面上粮价陡贵之后,一贯铜子儿换不来两斗糙米的价钱来平? 不过也有人仍旧不住地颔首:“可不是这话儿,我们这些人又岂是强取豪夺之辈!” 说着还要唉声叹气不住摇头,显然对何员外的不识大体、鼠目寸光非常失望。 却把何满仓说的脸都绿了。 眼里出火,鼻里冒烟,已有吃人的心思了。 这帮老棺材! 老子在前面冲锋陷阵杀敌背锅,可他们在做甚的!丫的滥污老匹夫,不在后头掠阵还罢了,竟然还敢临阵倒戈、釜底抽薪的冲好人装大方! 敢背后捅你们满仓爷的刀子,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何满仓肚子里骂骂咧咧的,没一句好话儿,脑子却是转得飞快。正琢磨着怎样把如墙头草般摇摆不定的民粹扳回来,人群中已有一个二十啷当岁的青壮扯着脖子嚷嚷道:“吃大户算甚的犯法,这是天公地道的事儿!” 何满仓都愣了一记,更没想到竟是响应者众。 当即就有人附和道:“人都快饿死了,还管他娘的犯法!” 说着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这样的急才,竟还喊出了一句口号来:“宁可坐牢不挨饿,宁可杀头不饿死!” 还算朗朗上口的口号,在嚷嚷了两遍后,竟然形成了偌大的声势,大大小小泰半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宣泄着。 更有人喊着喊着就昏厥了过去,也不知道是饿的热的还是激动的。也有人倏地崩溃大哭,却是抡着手里的烧火棍就要砸门了。 何满仓望着一众自动自发,完全不需要他再费心煽动蛊惑的宗亲街坊们,自然狂喜。 又瞥了眼人群中的那几个老棺材,看着他们急如风火的模样,一口浊气徐徐吐出,整个人都挺拔了两分。 不过一肚子算计的何满仓自是不可能真由大伙儿把何家砸了的,顾不得享受威权的滋味,已是出声拦道:“宗亲们,街坊们,请静一静,听满仓几句劝告,满仓在这给各位鞠躬了。” 一连作了几个揖,几乎陷入疯狂的人群竟然真个渐次安静了下来,大伙儿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身上,看着众人眼底的期盼同希冀,屡试不第的老童生何满仓倏地热血沸腾,不由在想,或许站上金銮殿,也不外如此的。 大手一挥,谆谆劝导中就有了两分居高临下的吩咐:“大伙儿都听好了,咱们就为口吃的,可不为滋事儿。所以进门后不要持械,不拿不抢,也不要一时意气打骂何荫松。咱们啊,且在这住下,到辰光何荫松吃饭,咱们吃饭,何荫松睡觉,咱们也睡觉,这不犯法的……” “狗屁!” 小姐姐们看这里,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拜托大家多多关照啦~ 第三章 酸(下) 何满仓这话一出,这厢门前泰半宗亲街坊,甚至于那拨老人都心服首肯,云集响应。 而那厢不过五六丈外的院墙拐角处,七八个看上去不过外傅之年的小小子,正探头探脑地望着好似踩了高跷的种公鸡般站在鸡群之中,挥着鸡翅膀,趾高气扬、梦中说梦的何满仓。 却是打心里说不出来的鄙夷同愤怒。 其中一个剃了桃子头,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年纪的小小子,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大户不是人? 那起野灶烧大锅煮稀饭,施粥舍米、施医舍药,甚至于帮着筹办薄皮棺材的又是谁! 施赈的米粥日薄一日? 这可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他从北到南,掺和着白泥、树皮的米粥都吃过,能像何家这般,粮价暴涨到这样的地步,还能以杂粮面来施粥的大户又有几家的! 做人可要凭良心! 不如抢点来吃,死也做个饱死鬼? 就连他一个小小子都懂得老百姓自古以来的大实话,这都不是甚的大道理小道理,就是撕掳开皮子扯出里子的天地良心的大实话儿。 真个为富不仁、横行乡里的大户先放一边。 这个世道,乡里但有何家这般怜老惜贫、心地慈善的大户在,其实旁的都是虚的,说到底就是为了乡党邻里、蚕妇村氓的三分心安。 不至于叫老百姓们等闲就对青黄不接的年景或是灾荒年辰谈虎色变。 可为甚的当老百姓们无力对抗腾贵粮价的辰光,就一定要通过这样的手段来夺取商人、大户的米粮! 这样为所欲为的杀鸡取卵,这是要生生把大户逼成小户甚至于流民,也把自己变成畜生,甚至于送上死路吗? 吃大户天公地道? 劫富济贫不犯法,难道还真的值得称颂吗! 人都快饿死了,还管王法? 人随王法草随风!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更何况王法! 富贵不一定出纨绔,贫贱也不一定出贤才,饱暖不该思**,饥寒又是否能够起盗心! 宁可坐牢不挨饿,宁可杀头不饿死? 宁为饿死鬼,不作饿下魂,这话是不错,可凭甚的要拿旁人的命来填你的命! 旁人的命就不是人命吗! 住下不走,你吃我也吃,你睡我也睡,这不犯法? 青天白日,只因一己之私就恩将仇报、谋为不轨,这不犯法,甚的犯法! 这就是这么些人齐心协力挣出来的活路吗? 这到底是活路,还是黄泉路! 这些个老百姓,不说也罢,同他一路南下所见所闻的那些个随波逐流,可饿极了也甚的都能干得出来的饥民流民们一模样。 至于何满仓,跟他见过的那些一壁生吃人肉,还要一壁口宣佛号的畜生,何尝又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狗屁!” 肺都快气炸了。 饶是经过见过,仍旧不愿意口出恶言的桃子头小小子都难得骂了句脏话,更是抬脚就要往外冲:“那个何员外确实叫人说不出个滋味来,可他何满仓又算个屁!” 还是甚的读书人,举业的老童生,怪道而立之年都没个功名傍身,原是把礼义廉耻一概读到肠子里去了! 却被另一个高出一头的小小子一把领子提溜回了沿着院墙支起的茅庵草舍里:“你小子做甚的去?” “绑住哥?”桃子头的小小子低头望了望拽着他衣领的这双手,又抬头望了望眼前这个“用”字脸儿的小小子,面露不解。 绑住赶忙松开手,喘匀气息,有些不自在的在桃子头小小子疑惑的目光下挪开了视线,才叹出一口气,语气中就带了些许无奈的霸道:“丫头,今儿这一闹,咱们的夜饭都不知道在哪里,你还有闲心去管旁人家的事体啊!” 说着也不知道是说给桃子头的小小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又色厉内荏地道:“这是旁人家的事儿,咱们啊,管不着!” 这话一出,甭管桃子头的小小子有多不敢置信,其余一众小小子却俱是或点头或不语。 “丫头!”就有以绑住马首是瞻的小小子摸着干瘪瘪的肚子过来劝他:“绑住哥说得对,你得听他的!” 说着又扬起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一众人,用饶是压到极低都掩饰不住鄙夷的语气同他道:“他们那么些个人,还是人高马大的大人,就算拔根汗毛,都比咱们腰身粗,咱们过去,他们不踹咱们一个屁股蹲就算好的了,还能听咱们帮何家说话不成,咱们就别自讨没趣儿了。” “可不是这话儿,咱们兄弟捡条小命不容易,还是安安分分地在这待着吧,可别给人裹乱了……” “我怎的觉得好像真的收拾不了呢!何员外这个人吧,坏就坏在这张嘴上,何满仓那颗老鼠屎虽然坏在心,可这张嘴真是读书人的嘴。你们瞅瞅,外头那些个憨板多听他的话儿!” 就有人冷笑了一记:“这话儿说的,也不知道谁才是憨板!那些个醒头包可不傻,没见打前阵的都是何满仓,他们顶多也就是跟着摇旗呐喊吗?”只心里还是不安:“你们说,这家里不会真如那些个家丁大叔说的那般没有余粮了吧,我怎么越想这心里就越是打鼓呢?” “心里打鼓?我看你是肚子打鼓吧?”就有人笑言道。 “怎的可能!”一直盯着丫头的神色,半晌没有说话的绑住也否决道:“你也不想想这家是做甚的营生的,谁家没粮,这家也断不会断粮的。” 只说着,嘴角微撇,语气里就有了些许说不出的滋味来:“照我说,这事儿吧,说到底还是人家的家务事儿。何满仓这样不管不顾的领着头的同他嫡亲叔父闹,为的甚的,大伙儿瞎子吃饺子,心里都有数儿,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这一注家私。他们族里人都不出来说话,哪有咱们这些个外姓人瞎蹦跶的份儿……”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的,倒是激起他们说话的欲望了,纷纷畅所欲言。 丫头却再听不下去了。 尤其是绑住的话儿。 “这怎的能叫旁人家的事儿?苏相公同何娘子能是旁人吗?咱们的皮子是黑的,咱们的心肝也是黑的吗?” 不可思议的三连问,一下子镇住了一众越说越发心安理得,甚至于有心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小小子。 却还没完,丫头急喘一口气,又毫不讳言地盯着他们的眼睛诘问道:“咱们这有一个算一个的少年亡短命鬼,都是怎的从死人堆里捡回的小命?要不是有相公娘子同小小姐的搭救,要不是有那个何员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情,咱们上哪儿捡命去!上地狱门里捡命去吗?” “说不得早就横死在路边街头了,而且不但倒毙了都没人埋,兴许还要被人称斤论两的拿来卖,甚至于气息犹存的辰光,就被饥民狼犬一口一口的残食干净了。你们还指望能像现在这般安安生生的有人庇护,不但有一衣蔽体有一食果腹,还能站在高楼上看大戏吗?” 丫头怒不可遏,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拳头更是攥得铁紧。 忽的伸手指向那拨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的“鸡群”:“你们都摸着自己的良心,咱们若是真个丧良心,只顾自己的死活,连救命恩人都能不管不顾,那同那些个你们百般瞧不上,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畜生,又有甚的区别!” 丫头捶着自己的胸膛,情不自已:“咱们是人!” 第四章 苦(上) “少年亡”同“短命鬼”,这也是丫头一路南下学会的新词儿。 他记得是从前年开始的,老天爷倏地说变脸就变脸。 老家直隶地界,早在仲春便有灾情抬头。 不过春雨历来贵如油,老家往年也时有这样的灾情发生,看天吃饭的庄户人家勒紧裤腰带,日子还算过得去。 而对于其他士族工商来说,除了从乡间出来讨生活的劳力奴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值钱,这日子几乎是没差儿的。 只是原本娃娃脸般善变的六月天都没能落下几滴雨,虽说大多乡里大大小小都能有两个善心大户,施粥舍米的,助那些个极贫人家渡过难关。 可为了争水灌溉田地,乡间村落还有宗族之间,你多我少协商不成,不免三天两头就要械斗,到后来甚至于还能扯进土匪来,死人就是常有的事体了。 好在进了立冬,地里总算多多少少还救下了些许经旱的包谷或荞麦。 庄户人家,一锅水里搅上几粒米,就能兑条命,日子也还能熬。不过到了这辰光,除了那些世家豪门还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躲进深宅大院成一统,别说寻常工商百姓人家了,饶是地主大户家的日子也日益艰难起来了。 市面上百物腾贵,别说蔬菜尤艰,就连黄土都能贵三分,虽还不至于民不聊生,却也确实年关难过。 老百姓们俱都眼巴巴的,有人盼着封冻落雪就好了,毕竟大雪兆丰年,说不得熬过这一冬,明年就能有活路。可也有人盼着可千万别再下雪了,照着如今这架势,别到辰光这一冬都熬不过,人没饿死,倒先冻死。 也不知道幸或不幸,反正自打入冬以后,就没下过几场像样的雪。 至于结果如何,也就可以预见了。 翻过年来,干旱持续,不到夏至,旱极而蝗,旱灾又引来了蝗灾。田野间蝗虫孳生成灾,遮天蔽日,把世间能吃的一切都残食干净了。 别说地里枯萎的残存庄稼了,数千里间,草木皆尽,就连牛马羊毛、幡帜等等的物什,都没能逃过一劫,就差吃人了。 老百姓们自古以来都认为蝗虫乃上天降灾,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地方上的大官小吏倒是知道领着百姓虚耗巨资兴建蝗庙拜蝗神,对蝗虫本身却束手无措,只能听其自然。 旱蝗交迫之下,眼看着耕种无望,地里无草家里无粮,哀哀群黎再活不下去了,饶是集结起来向地主大户抗粮抗租都不再顶事儿,毕竟到了这辰光,就连大户地主家都没有余粮了,日子难以维系。而那些个早已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庄户佃户,不是吃完最后一顿饱饭举家悄毙,就是纷纷结伴逃亡,甚至于还听说有饿极了的饥民掳人喂食的。 当然,那会子也不过听说罢了。 再到夏秋之交,西风一起,可算是滂滂沱沱的落下透雨了,可做聋做痴的老天爷却又突发奇想,似乎是想把这两年少了世间的雨水一口气补回来,阴雨连绵一月不止,大清河、小清河齐齐泛滥,致使刚刚遭受过连年旱、蝗之灾的残破土地又遭水淹,整个天地都被泡在了有苦说不出的黄连水当中。 眼看着时令一天冷似一天,阴沉的仿若随时随地都可能砸下来的天空总算放晴,洪水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后退,可不待洪水退尽,或许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就是颠扑不破的道理,瘟疫果然马不停蹄地席卷而来。 一夜之间,老家因瘟疫而去的乡亲们,十有二三。 为了活命,饶是自家这样薄有家产的人家,也只能选择竞相逃命。 丫头清楚的记得,阖家当时原本是欲往京城投亲的。 虽然不算甚的至亲,可到了眼下这样的地步,还有哪儿能比天子脚下更为稳妥的。哪曾想走到半道上,忽闻京城城门早已紧闭,再不许流民进城,为此流民同京城守兵已经发生了数次交锋,已是死伤无数了。 这世道竟然已经这样乱! 阖家老少不死心,又周旋了几日,见消息无误,没有办法,只能携老扶幼原路返回,可还未进城,就在城外看到了两处“万人坑”。再无路可走,便只能孤注一掷,往听说能有活路的南地儿逃命了。 去南地儿能有活路的消息不知不觉已在北地不胫而走,各处的流民就像潮水一般向相对富足的南地儿涌去。 可喜这回消息无误,江北江南之地儿确有世家豪族肯出面赈济救灾,不但就地安民,给衣蔽体,施粥糊口。据说待情状好一些,只要流民们想要返回故里,还会给予一定的盘缠斧资,帮住他们返乡。 好容易总算有了些许的盼头,所有人喜极而泣,偏偏之前明明已经在北地销声匿迹的旱魃竟又冒了头,还跟着他们一路向南为虐,甚至于渡河,开始祸及江北之地儿。 自打惊蛰过后,但有流民的流过的地方,天上就再不见一片云彩。 又是持续的干旱,沿途许多地方连禾苗都未能栽插。虽也下过一些雨,可始终还未下透,就又逢连日烈阳,补种的庄稼不待被流民们扯来充饥,就已然枯死了。 成群结队的流民们只能如流萤扑火般不顾一切的往南逃命,在天灾人祸中苦苦求生。 春夏之交的辰光,流民们尚可以草根、树皮果腹。入夏之后,草根树皮皆无,为了维持一线生机,流民们只能以石子磨面或者挖观音土充饥,好歹死也当个饱死鬼。也有将树皮、麦糠、麦秆、谷草等等和着骡马等骨碾细来吃的。 到了这辰光,就开始有流民们铤而走险,自发集结,倒是还不曾挑战社会秩序,只是开始入城进镇的吃大户。 只说是吃“大户”,可实际上哪还管甚的大户小户的,流民们见东西就吃,吃光了就走。 实际上跟蝗虫过境已经没有两样了。 不过那会子除了吃粮兜米之外,流民们大多还能守住身为人的基本底线,只想着填饱肚子,基本上不会顺手牵羊,有的还会给主家留下些许度日的粮食。 那会子,蹒跚在乡间城镇,路旁还能时不时的瞧见路倒饿殍。他还记得,那些人的嘴唇大多都是绿色的,好似中了传说中的鸩毒一般,说不出来的诡异。 不过不管是当地的百姓也好,还是过路的流民也罢,大多心有戚戚然,就算没有能力给他们浮葬,也大多会主动将他们面孔朝地的安置,保留最后一线尊严。 可一旦人饿久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被吃尽之后,别说将子女弃于道旁,抑或鬻妻卖女,就连人吃人,似乎都不再稀奇了。 第五章 苦(中) 六十年不遇的连年灾荒激起了世人心中的邪念,虽然各地还未曾听说扯旗放炮的事件,可盗贼蜂起,明堂正道**掳掠、烧杀抢夺的人间悲剧已在眼皮子底下屡屡发生了。 丫头从不知道人心竟能这样坏。 可泯灭人性,沦落为真正“蝗虫”的流民土匪,还是摧枯拉朽般越来越多。 甚至于他都觉得,这些人或许连蝗虫都不如,比蝗虫更可怕。 毕竟他还没听说蝗虫会吃蝗虫。 倒是在逃荒的路上,他曾见过有乡民豁出去了,反正是个死,哪还管是不是老天爷降灾的,反正老天爷也不开眼,索性一致行动起来灭蝗,日夜在田野间扑打诱捕、火烧土埋,倒是狠狠消灭了一拨有一拨的蝗虫。 他就亲眼所见一片片蝗虫前赴后继的,活着踩着死的飞,却不管不顾,仍旧张着嘴甚的都啃。 现在想来,倒是同人没有两样的。 因为这时候,人吃人肉、人卖人肉的,已是比比皆是了。 起初那些个流民饥民到底还知道丁点儿的廉耻,只是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寻摸人肉,到底见不得光。 可不过几时,大白天明堂正道活人吃死人肉的,将老弱妇孺活杀生吃买卖的,易子而食的,将饿死流民悬挂在大户门上,割肉掷首以勒索敲诈的,甚至于他还见过如杀猪宰羊般肢割血脉至亲的…… 层层叠出,骇人听闻。 偏偏到了这辰光,荒野之地已是再难一见路倒饿殍,但是满地都可见吃的浑身滚圆、膘肥皮亮,胖到走不动道儿的野鸡、野兔、狐狸、甚至于狼犬。 只它们的眼睛都是鲜红鲜红的,同兔子一个样…… 也是从这时候起,阖家二三十口人,因为还坚持着心底最后的操守,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也是这时候,始终远离茫茫逃荒人流、踽踽独行的阿芒哥主动站了出来,帮他收殓亲人,还带着他找到一处干涸的滩涂,两人用了一天一夜,赤手空拳在这硬如磐石的滩涂上刨下去近两尺,终于找到了些许可以用来果腹的芦苇根。 就是靠着这么几块芦苇根,他们活到了舒城。 却是直到进了舒城,看到满目的萧条,才意识到他们或许走岔道儿了,之后打听到的情况也确实如此,而且已同他们想去的目的地南辕北辙了。 食物殆尽,前路未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一时无措。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何娘子同苏相公,将他们收留于此,他们很可能同万万千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是奄奄一息的流民再不会有两样的。 或许唯一的不同,那些个流民们或是既无可食之肉,又无割人之力,而他们却是既无可食之物,又无挖掘芦苇根之力。 还是生死一线。 而他们这些个萍水相逢、结识不久的伙伴们,虽然经历各有不同,性情亦是不一,可无一例外,亦是生死一线。 而这一线生机,同样是由苏相公同何娘子赋予的。 哪怕何员外并不将他们当人看,进进出出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只有深深的厌恶,还几次三番的呵斥何娘子虚耗粮食收容他们,更不许他们踏进家门半步,但也始终没有赶走他们。 而何娘子同苏相公哪怕挨打挨骂,还是坚持给他们沿着院墙支起了这间茅庵草舍,也给了他们茫茫人海中唯一的希冀…… 说着丫头长吁了一口气,也不待他们解释些甚的,就用胳膊囫囵了把湿漉漉的面孔,转身头去,望向躺在茅舍角落里,正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的黑瘦小子,问道:“阿芒哥,阿芒哥,你说呢?” 绑住几个同丫头阿芒虽然萍水相逢,可十几天相处下来,大概其对这两人的性子还是有着一定的了解的,并不难打交道。何曾见过丫头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一时间都有些愣怔,不禁面面相觑。 有几个回过神来,或是被丫头骂醒了,不免面露愧色。而剩下几个面上青青白白,不免难看了起来。 他们,他们……真不是这个意思…… 又见丫头去问阿芒,不禁心头一松,除了在小伙伴间隐隐为首的绑住面上不大好看之外,其余诸人俱都朝阿芒望过去。 下意识的动作,或许就连他们自个儿都没有意识到。 绑住垂下头,暗暗握拳。 阿芒却好似对伙伴间的争执同期待一无所觉一般,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叠做枕头,望着茅草顶篷,倒是不曾故作矜持,也没有故弄玄虚,人虽懒洋洋的,却是直截了当地就问丫头:“那你说怎的办?” 一脸期待的丫头对阿芒的态度并不意外,抿了抿蜕皮的嘴唇,正要说话,不远处竟然传来了“砰砰砰”的,叫人心惊肉跳的脚踢物击的撞门声,还有骂骂咧咧不成调子的号子声。 丫头倏然色变,一蹦三尺高:“他们怎的敢!” 喉咙发紧,呼吸急促,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脑海中倏地就浮现起了半年前的那场漫天大火来。 那是上半年在黄河边,冠州乡间最大的地主梁员外打从旧年入秋就开始给县衙捐钱捐粮,还在城门外设立粥棚、安置流民。 可不是每个人都晓得知恩图报,就因为心存善意,梁家竟然招来了如狼犬般毫无人性的流民土匪的冲击和抢杀,粥棚被踏平,满门也被屠杀殆尽,没有一人生还。到最后抢尽杀光,那群畜生还放了一把火,冲天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也就在丫头愣怔的这一瞬间,眼皮子底下,阿芒已经悄无声息地一跃而起,三两下蹿上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