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往事(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麻烦,有麻烦总归要解决。 卷起袖子亲自动手,打个鼻青脸肿,滚上一身泥,也可稍减心头之恨。只是有身份的人如何能做这等事?生死大仇也并非市井扭打便可了结。 利益冲突到了不可调和的时候,又不可找官府申告,有需求就有市场,杀手这个行业便应运而生。 江湖中说起月黑堂,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上列杀手榜,总是名列前茅,遇上同道报名号的时候,月黑堂中人的声音都比别人大几分。文死谏,武死战,杀手死在第一线。有去的就得有来的,月黑堂在道上享誉数十年的名声,绝不是白给。对于新血的培训,那是非常重视。 在金陵城郊紫金山下燕雀湖边,有一处不为人知的隐蔽所在,月黑堂在这里秘密训练杀手,皆是从懵懂不知事的时候便身入此门。这些孩子有些是流浪街头的孤儿,有些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孩子。另有一些是从富贵权势人家里抢拐来的孩子,这些千金之子,长大后,往往被被遣回自己家中,堂里只告知这是假身份,但家中人往往能从胎记眉眼中认出,生意做的容易,报酬又相当高。只是若这些孩子有发现自己真实身份,想与月黑堂脱离关系,往往被刑堂追杀清理门户,或能躲得一二载,终难逃一死。 从记事起,她就一直在小小的院子里呆着,不知道自己名姓,身边同伴都板着个脸,互相不说话,若不是练功时喝出声,还以为个个都是哑巴。天天不是扎马步站桩就是打拳踢腿,无聊之极。 到了五六岁的时候,被人带到另一个院子,学习兵器。有一天,她练功的时候,看着秋风吹黄叶,大雁南飞,不由嘴边一笑,接着腿上剧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谁许你练功的时候走神!今天不许吃饭。”好吧,不吃就不吃了,她叹口气。 夜深了,肚子咕噜噜响得很大声,累了一天的孩子们,睡的很香,都没人听见似的。她按了按肚子,叹口气,刚翻个身,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一惊跳起,借着投入屋里的淡淡月光,是一个看着脸熟的小姑娘,平时似乎也没怎么说过话,这会儿突然拍一下是什么意思?那小姑娘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从兜里拿出一个馒头:“我看见你被罚没东西吃,所以偷偷带出来的,快吃吧,莫让别人看见了。” 接过馒头,她连谢都来不及说,便将整个馒头塞进嘴里,差点噎住,那小姑娘笑道:“别急别急,慢慢吃。”三两口将馒头咽了下去,她拉着小姑娘的手:“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就饿死了。” “哪里这么快就饿死了,嘻嘻,我叫叶,你叫什么?”小姑娘笑嘻嘻看着她。 说起叫什么,这是个问题,从来也没名字,反正也不会有人叫,随着指令起床吃饭习武睡觉,都是大家一起,还要名字干什么。她抓抓头:“为什么叫叶?谁起的?” 叶站在窗边,指着高大老树:“你看树叶自由自在的飞啊飞,想去哪就去哪,多好。睡你边上的那个叫蝶,再过去的那个叫燕,还有几个男孩子叫鸦、鹏什么的……” 原来不是大家互相不理睬,只是自己太自闭了吗,除了自己之外,大家关系都很好的样子,呆了一个多月,竟然一点都没发现,她不由对自己是不是个白痴这件事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又发呆了,你到底叫什么啊?” 一时半会儿哪想名字去,想起这院门上写着“金”,便随口说了句:“金,我叫金。” “哎?好奇怪的名字。我们都觉得你很可怕,也不说话也不笑,谁都不理,没想到你吃馒头的样子这么好玩。” “哼,有什么好玩的,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 话虽这么说,金却兴奋的一直没睡着,这么久,终于有一个可以讲话,可以玩耍,可以为自己偷馒头的朋友了。 尘封往事(中) 一起练功,一起吃饭,好像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也有练功被打的经历,也烦恼过一套剑法总是耍的不如别人好看。仿佛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又过了几个春秋,开始从师父嘴里听到什么试练,大概又是考一回,真烦。金最讨厌考试,平时练的好好的,一旦被众人默默盯着,师父在边上看的,她准完蛋,为此也受了不少罚。唉,不知道这个试练又是怎么个折腾法。 清晨,金穿着单衣在院子里练着师父昨日刚刚教授的一套剑法,练完已是一头汗。她收起剑,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彩,被朝霞染成红色,在这院子里呆了十年,从来不知道墙外是什么,只有从书中探得一二,被勾的越发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是不知道何时才有这机会。 歇得久了,一阵风吹来,竟有些刺骨寒意。想起试练之期快要到了,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快回去多穿些衣服,莫要着凉了。” 金回头,发现院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紫色夹袄的年轻女子,美艳非常,望之可亲,想来是专门做麻烦任务的,一般杀手都挑的是普通模样,混入人群便再也找不到的那种,只有负责伏身卧底当探子的,才会要求容貌出色。听说这等杀手最贵,只有权贵之家才会雇佣。 想到这紫衣姐姐应该是一位非常厉害的人物,金不由心中生出亲近之意,笑道:“谢谢姐姐关心,我不冷。”紫衣女子道:“你方才那一套剑法已练的颇为纯熟,不过,在第五式的时候,手腕再稍稍抬一些,便更好了。”说罢一笑,从金院离去。金走到门口,远远看着那姐姐走到紫院去了。 这里很大,有许多院子,每个院子都以颜色为名,各院之间不准互相走动,就算是院里的几间房,也不是可以随便走动的。金住的这个院子里有十个人,都是自己随便起的名字,好称呼,只有试练之后,才会被师父赐名。听说试练之后,每个院子就只剩下一个人,至于其他人去哪了,试练的内容是什么,没人知道。 那姐姐一个人住紫院,看来她是击败众多对手的胜利者,很厉害的人啊。 很期待再看到这个姐姐 明日便是试练之期,到底是什么内容?金的心里带着一半紧张,一半兴奋。无外是这些年学习的内容吧。那个紫院的姐姐今天会不会再路过这里,指点自己几招呢?金满怀着希望,在金院的门口一遍又一遍的练习被指点过的剑术,在第五式时手腕比往日练习时有意向上抬了抬,前辈姐姐说的总不会错。 突然前院一阵响动,许多人匆匆忙忙向正厅跑过去了,这些都是已可单独行动的杀手,金还未通过试练,所以还是不能出去。她焦急的向外张望,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正厅爆出一阵喧哗,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过了半晌,只见紫院原来的侍女垂着头,慢慢走到紫院,关上大门,并落锁。金隔着老远喊:“为什么锁门?姐姐还没回来呢。”侍女抬头望了她一眼,缓缓开口:“她永远不会回来了。”说罢转身离开,若有若无的一声从风中传到金的耳中。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江湖儿女江湖老……这些曾经只在书上看过的句子,此时真真实实现在自己身边出现。金愣在那里,这是第一次,身边的人永远的离开,只觉得心中很堵,一口气上不来,右手紧紧捂着胸口,倚着院门,滑坐在地上。 紫院的门就在对面,曾经天天可以看到来往的侍女,曾经那个姐姐会笑着告诉她哪一招应该怎么做更好,曾经自己就这么站在这里,满心羡慕的期待有一天,自己可以成为和姐姐比肩而立的人,曾经……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向往。可是就在今天,金不由对自己的追求产生了怀疑,要是通过试练就要正式接任务,哪有任务不死人的。如果叶死在自己面前,那多难过…… 想着这些,金更加悲哀,一遍又一遍练习着,不是为了加强武艺,只是想让身体劳累,而忘记这些想也想不通的事情,连已过了三更都不知道。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金璜才惊觉,现在的状态参加试练,实在是勉强。罢了,大不了再被师父责罚。 几声急促鼓响,金院所有的人列队站在院子里,等待师父的到来。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步步从门口来到自己面前,大家都紧张万分,连大气都不敢出。威严的声音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众人回答道:“试练之期。”师父点点头:“你们十人为一队,其余还有十二队,现在开始准备,子时开始,以两日为限。只有一队可以活着从正院门出来,如果有一队的人出来,而院里还有其他队的人,所有人,就地处决。” 多年的训练,让金院的人能做到面无表情,但每个人的心中都翻起了汹涌波涛。想必此时在其他院里,也在接受这样的指示。生死之战,即将开始。 还没紧张完,只听师父又说:“若整个正院,只有一人走出来,那个人将进入云间阁。”云间阁是月黑堂顶尖杀手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除了锦衣玉食之外,在堂里的地位、做一趟活的酬金,那都是传说中的存在。金曾经见过一回,师父正在教习暗器,那人突然从外头像一阵风似的蹿进来,还站在靶子前面,师父用“漫天花雨”的手法撒出一把牛毛针,半点没客气的向她身上招呼,只见她左手随便一抄,就将牛毛针尽收在袖中。师父说,这人就是云间阁的杀手,还不算最强的。说完这话,被那人敲了一下脑袋:“没有最强,只有更强。”一向冷酷的师父看着她,却笑的像朵花:“怎么都进了云间阁,还这动手动脚的不正经。”那人说了一句让金铭记的话:“杀手不过是一种职业,又不是生活态度,天天板着个脸,人家还以为我是僵尸呢。” 想起云间阁那人,金不由也有点心动,不过,她也深深明白想要进入云间阁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要杀死所有人,包括自己曾经的同伴。她偷偷看了一眼叶,想想要亲手杀掉叶,她不由摇了摇头,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云间阁太遥远,眼前真实的友情才最珍贵。 师父交待完一些事情之后,便离开了。默默立了半晌,大家各自回屋,准备武器。除了布料摩擦与武器偶而相撞发出的脆响,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原本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离子时还有两刻,众人或立或坐或躺,皆神色凝重,各怀心思。 金站在窗口发呆,有人靠近,回头望去,是叶,她拍拍金的肩膀:“无论别人怎样,我永远与你站在一起,若是这院里有人……那我就与你并肩杀出去。”金重重点点头,心中又是一阵感动,在这个时候,还有可以以后背相托付的人,夫复何求。 一声鼓响,是宣告着试练的开始,暂时还没有人动,但是很快,想必就会有人杀过来,较年长的雁说:“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依我说,先别动了什么云间阁的心思,且把外面的收拾了,再说。不然,先起了内讧,难不成你一个人对抗其他院的人?” 此话的确有道理,不需要什么誓约,共同的利益将金院的人紧密联合在一起。师父曾经说“杀手常常短兵相接,一寸短一寸险”只听了这句话,金便决定学了匕首,还被叶取笑听话只听一半,后面一句是“一寸长一寸强”,所以叶学的是长九尺的柔情索,能将这九尺长绳舞的得心应手,也是她功夫练到家了。 院外传来脚步声、惨叫声,金院里的人各自握紧手中兵器,只待有人冲进来,便一击致胜。 尘封往事(下) 太阳升起,霞光万丈。 日上三竿,酷热难当。 夕阳西下,暮霭茫茫。 居然都没有人进来,而惨叫声也渐渐少了,只偶尔远远传来一两声。更漏声声,子时到了,又是新的一天。整整十二个时辰没有休息,时刻紧绷着神经,没有人露出一丝困意。只怕打个盹,就往阎王殿报道去了。 太阳再次升起,如果没有在十二时辰之内出去,便会被看场的守卫全部杀掉。 “我说,要不出去看看?都没声音了。”蝶小心翼翼地提出意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没人想打头阵,冒这个险。金开口道:“外面就算有人,也不会太多,我们院的人都在,总不至于怕了他们。我出去看看。”说罢看了看叶:“你去吗?”叶站起身:“我说过,要永远与你站在一起。” 两人并肩走向院门,缓缓推开并未上锁的大门,一股血腥气直扑而来,地上一片惨状,满目皆是鲜血与尸体。没时间恶心不适,也没有时间感慨人生无常,首要任务确认是否已无其他院中之人。 叶回去通知其他人可以出来了,外面暂时没发现危险,人多方好打扫战场,若是金院的人全出去,结果发现还有其他院的人在,那可是前功尽弃,死得冤。金认真分辨着尸体曾经是哪个院的人。 其他人都出来了,分散开,搜索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草丛、树梢、水塘,乃至卧室厨房,连房梁上都没放过。没有人,只有成群结队的苍蝇被吸引而来,黑压压一片。“嗡嗡”之声始终在耳边萦绕,金皱皱眉头,挥手将苍蝇赶开。 夕阳西下的时候,金院所有人陆续回到金院门口,互相探问情况,能搜的都搜过了,没有人。蝶环顾四周,高声说道:“既然没人,我们就出去吧。”金松了口气,第一个撒腿就往门口跑,却被叶拉住了,叶在她耳边低语:“就你傻,你看别人,都慢慢退。这是在诈呢,要是有活的,一定会出来,伺机将我们灭了。” 眨眼的工夫,原本站在一处的十个人,各自寻了地方蔽身,除了鸟鸣虫飞的声音,再无半点有人活动的气息。过了约一炷香时间,雁首先出来了:“这么久都没动静,肯定没人了,走吧。”蝶也从藏身之处出来:“嗯。”九人都陆续出来了,雁数了下人数,转头问叶:“金去哪里了?”叶摇摇头,大声喊道:“金,你在哪?” 突然雁痛苦地捂住胸口,就这么倒了下去。红色的水迹在她杏黄色的衣服上分外显眼,迅速扩大,一枚柳叶镖牢牢钉在她的心脏之上。难道是金想要直入云间阁,开始对他们下手了?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所有人急速散开,呈防守势,寻找金可能躲藏的地方。叶很伤心,站在蝶身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会变成这样。”蝶安慰她道:“人心是会变的,你别想太多,自己小心……呃……”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叶缓缓将沾血匕首从自己的心口抽出,冷冷开口:“是的,人心是会变的,蝶姐姐。” 雁的死,将原本同心的力量,再次分崩离析。谁能保证,只有金才存着进云间阁的心思?猜疑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除了金。 一日一夜没睡,又静静躲在草堆里,她可耻的睡……着……了…… 完全不知道外面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反转,等她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叶与一个蓝衣人面对面站在那里说着什么,奇怪,蓝院的人不是死光了吗,怎么还有?还跟叶说了半天。 “咦?”金惊讶的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隐隐看到躺在叶脚边的人是蝶,另一处仿佛是雁?难道是这漏网之鱼动的手?这人这么厉害? 生怕他对叶不利,金手中扣着的暗器如雨,冲着他招呼过来,那人反应极快,就地一滚,躲过暗器,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叶身边,叶的柔情索一抖,向那蓝院之人套过去,那人勉力避开柔情索,却没躲过金的致命一击。 “一切都结束了”,金拖着脚步,走到叶面前,冲她笑笑:“走吧。”忽觉叶神色有异,紧接着便觉腹部剧痛,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直直插进她的小腹,又狠狠拔出。金重重倒在地上,紧捂着伤口:“为什么……”叶吹了吹匕首上的血:“进云间阁,是我姐姐的梦想,她没有成功,就由我来实现吧。对了,我姐姐,就是指点你武功的紫衣人,她怕你对我不利,所以在你每次练习的时候,故意让你将动作做变形,就是让你没机会伤着我。你是好姐妹,就该为我高兴才是。等我进了云间阁,给你立个牌位,每天三柱香,怎样?”看着她志得意满的脸,金慢慢闭上眼睛。 此时离最后的期限没多久了,院落四面墙上,站满了手持硬弓的守卫,他们沉默着,看着这一切。只等最后时间一到,依令将所有未完成试练的人清理掉。 百人之中脱颖而出,叶的心情大好,大步向门口走去。刚刚走了三步,突然感到脖子一紧,绳索迅速收紧,连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她痛苦的憋紫了脸,金的声音慢悠悠响起:“我还没死透。”话到,匕首到,叶的人头与身子瞬间分开。金紧紧捂住腹部,慢慢走向大门,在结束的鼓点响起的一瞬间,她踏出了院门,回头望了一眼叶的尸体,冷笑道:“训练第一课你都记不住,还是别进云间阁丢脸了。” 正院共一百三十人接受试练,只有一人完成。金在伤好之后,更衣沐浴,踏入这许多年来一直当做传奇的地方——云间阁。 金跪接了堂主的赏赐,代表云间阁中人身份的衣服,还有一样信物,月黑堂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物,凭这个做为表记,互相联络。一边还有文书需要填写,杀手名姓男女、所长兵器、入阁时间等等……在名姓一处,只填了一个“金”字,她便愣在那里:“一个字,行吗?”负责收集文书的赵大娘摇摇头:“不拘什么,想好了就填上。”金东张西望,脑中闪过梅兰竹菊雁莺蝶艳等等,皆不合意。扭头看着压在衣服上的那枚做为信物的玉璜,叹了口气:“罢了,不过是个称呼。”便在“金”之后工工整整写下“璜”。 从此以后,她有了正式的名字,也有了正式的身份。一切齐备,很快,便要开始执行第一次任务。 霜刃初试(一) 踏入阳光明媚的传音阁,金璜恭恭敬敬抱拳行礼:“云间阁金璜拜见赵叔。”站了半晌,都没有人说话,金璜又老实站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东张西望,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物,直冲她面门过来,促不及防之下,金璜想也不想,抬手接住,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捏个粉碎,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细长竹管,她怒喝:“谁啊?” “如果我是你,就会手上轻些再轻些。”沉稳的嗓音突然响起,金璜自认耳力不差,怎么就没发现这人什么时候出来的,莫非这赵叔也是高手? 看她抽搐的表情,赵叔心中了然,哈哈大笑:“每个第一次进传音阁的年轻人都是你这样的,怎么,你们认为只有老废物才会在这里管发发任务吗?”金璜不知所措,连忙摇头:“不不不……晚辈只是觉得,这传音阁实在不太像发任务的地方。” “那应该是什么地方才像是发任务的地方?”赵叔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更有兴趣了。 金璜仰头望天:“应该是一个密闭的、黑暗的、阴沉沉的地方……” “还要配合打雷闪电的效果?” “啊,对!” “对什么对!”赵叔明显很不满,“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了,风湿老寒腿,好不容易退下来干点轻松的活,你们非得把我往那种出鬼怪的地方想。” 金璜赶紧拍马屁:“赵叔您哪里年纪大了,最多也就是三十出头,风华正茂……” “好啦,赶紧松手吧,你的任务单都给你捏碎了。” “啥!”金璜连忙翻看竹管的残片,里面还有一张脆脆薄薄的竹芯纸,这会儿已经支离破碎,不成样。纸上仿佛曾经或许大概出现过墨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赵叔见金璜慢慢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忙摆手:“这任务单只有一张,没有副本。”金璜搓手笑道:“那,任务是什么,您总该知道吧?”赵督摇头:“每个杀手的任务都是绝密的,只有接头人和执行人知道,接头人只与我联系,我只负责交验任务单,其他一概不知。” 天亡我也……金璜心中一片冰凉,莫非老天见她这种混吃等死的家伙居然捡了个大便宜,直接混进了云间阁,怕有损月黑堂名声,所以赶紧修正错误,要将她毁灭吗? 什么阳光明媚,这都是错觉!明明已经是惊雷在头顶轰响,闪电一道道劈下来。第一次任务就没完成,而且原因是……把任务单弄碎了。就算堂里不收拾她,只怕她这辈子也没脸见人了。 赵叔见她魂不守舍,好心的告诉她:“接到这单子的时候,记得接头人说过这任务是要在三天之内完成的。如果三天之内没有做完,刑堂那边会为你打开大门。” 三天,只能再活三天了吗? 看着她突然跑出去,赵叔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摇摇头,回到一边的藤椅上坐着,房梁上突然有人倒挂下来:“你怎么不告诉她,堂里有个修复损毁纸张的高手?” “以后她独立执行任务的时候,难道还得把所有的情报都递到她面前?没给她几份假情报就已经是格外放宽了。多少年没有出直接进入云间阁的新人了,不试上一试怎堪大用?”赵叔悠闲地摇着扇子,复又开口:“莫不是你看这小姑娘长的清丽,看上她了?心中不忍?薛大才子真是多情啊,哈哈哈。” 月黑堂顶尖造假圣手薛烈顺手拈起矮几上的豆腐干放嘴里:“有点酸,我替你吃完。”赵叔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将碟子一扫而光,人也不见了。 赵叔无奈摇摇头,这么多年了,薛烈还是没放下心里的疙瘩。道理人人懂,搁在自己头上,就没那么容易放下。在这行这么多年,每每忆及往事,赵叔也有一些搁在心里的事情,现在已可以坦然面对,当时那种情绪却依旧刻骨铭心。所以看着这些苦恼的后辈们,他也不会十分去劝,如果自己想不通,说什么都没有用。 霜刃初试(二) 从来没有离开过堂里,幻想过无数次是如何踏出第一步的,或许是云淡风轻微笑?或许是志得意满昂首?或许是高高兴兴蹦出去?没想到居然是满脸阴云,垂头丧气拖着腿挪出去。 一切都很新鲜,许多只在书上见过、听别人说过的事情,一一真实的出现在眼前。许多有趣的小摊子,可是金璜一点心情都没有。外面的世界什么都要钱,金璜手中只有一枚铜子儿,还是临出门的时候随手抓来卜问用的。她从来没如此虔诚的求问上苍,若能太太平平把这事了结,就花面朝上。 连掷十次,始终都是花面朝上,若不是亲自拿着这钱,她一定认为这是传说中狄青用过的两面同花特制钱。金璜叹了口气:“果然巫卜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鬼才信这事能太太平平解决。连进了几家字画店,老板看了一眼,便连连挥手,不肯接这生意。 失望地走出第十家字画店,金璜已经决定吃顿好的,做个饱死鬼得了。 虽然没有出过门,不过也知道一个大子儿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的。罢了,当不了杀手,至少吃一顿霸王餐,免得这辈子啥坏事还没来得及做,倒白白担了恶名。 小二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衣着看着挺贵,身上却没有半点饰物的姑娘,一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又不像是在等人。若是跑江湖的,衣服应该没这么贵,大家小姐又不可能一个人跑出来,也许是江湖上有名的什么帮派女当家的? 就这么会儿功夫,金丝肚羹已见底了,水晶脍也去了一半,嘴里还咬着半张胡饼。这形象,怎么会是帮派女当家,不论哪门哪派,也不会没这样子饿死鬼投胎的当家人。眼看着到了饭点,酒楼里来来去去的客人至少换了四五拨,这女人还没走。小二虽然忙的脚不沾地,但时时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这一桌菜可得不少钱呢,万一没结账就跑了,掌柜的必然得把这邪火发到自己头上。 正在大口嚼着胡辣羊蹄的人完全不知道这个端着盘子跑来跑去的家伙在想什么,在她拿起第二只羊蹄的时候,有个姑娘问都没问,便在她对面坐下,金璜忙里偷闲抬头看了她一眼,翠色衣衫上隐约有风纹,挺好看。就留下了这么个印象,继续低头吃。 “你是想把自己撑死吗?”那姑娘娇笑的看着她。 努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金璜茫然地看着她,“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如喝酒,一醉解千愁。” “没用,喝多少还是清醒。”金璜又狠狠咬了一口羊蹄。 那姑娘干脆坐在她身边:““一个人在这儿闷啃,是遇到麻烦了?”她食指微微弯曲扣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满面笑容,“我来猜猜,第一次出任务的杀手遇到了点小麻烦,比如……找不到任务线索?”” 金璜放下羊蹄,上下打量着她,完全看不出她是怎样的身份,仿佛看出了金璜的疑虑,她笑道:“月黑堂十年来第一个直接从正院进入云间阁的人,也是这规则设定以来,第一个直入云间阁的女子。你给自己起的名字好奇怪,在正院里读了这些年的书,怎么都没练得风雅些。” 被她说出的头三个字就惊得不知如何反应的金璜,袖中的匕首已滑入手中,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 “我没有妨碍你的事,也没打算揭穿你的身份,更没有人委托你杀我,你这么做是违反行规的。”那姑娘看出了她的想法,“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你有没有想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免费告诉你啊?” “哦,你认识修补字画的吗?” 听到她的话,那姑娘笑的前仰后合:“你就为了这事想把自己撑死啊?难道你不知道,你天天呆的地方,有个叫薛烈的人吗?不说全城,就算是整个江南,论修补做假,他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话音刚落,金璜便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蹿出去了,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二只来得及喊一声“你……”那姑娘笑道:“我替她付。”金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霜刃初试(三) “我……你……”金璜看着手中被修补好的纸片,上面空白无一字。 “你这个骗子把我任务单上的字弄没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金璜大怒,薛烈笑道:“本来也就没字,只是几点墨滴罢了,哈哈哈。你不会这么天真的认为会给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什么重要任务吧?” 金璜气结,不过想想也是很有道理,这会儿只怕连当呐喊助威、摇旗掠阵的资格都没有,就这么出去了,对堂里来说丢脸,对自己来说丢命。她小心翼翼问道:“那……薛大哥,这任务,我算是完成了?” 薛烈手里刚刚刻完一个章子,不紧不慢在印泥里压了压,往她脑门盖上个戳:“嗯,完成了,你凭这个印章,去找赵叔就算结束,千万不要弄掉啊,弄掉了就算任务失败,还是要去找白堂主报道的。”说罢还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惊得金璜小心肝直颤,赶紧一溜烟往赵叔那里跑。见鬼,平时这往来道上哪儿有这么多人,站在道上对她的脸凝神注目,偶尔听见有人在努力憋着笑。 有什么好笑的,第一次完成任务总会有点兴奋的心情,哪像你们这些做老了事的人,成功是应该的,失败都回不来了,哼。 “可怜的丫头,又被薛烈戏弄了。”赵叔看着她的表情,摇头叹息。 眨眨眼,猛然间金璜明白过来,心头一阵暴怒,赵叔几乎感觉到若是薛烈在眼间,早已被她剁成十块八块了。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她忽然展颜一笑:“那,赵叔,这任务,算完成了吗?”见惯了老江湖的喜怒不形于色,也见多了年轻人暴跳如雷的火爆性子,见到这个能一瞬便隐而不发的少女,突然觉得心头一阵寒意,后生可畏。 不过是个玩笑罢了,与叶的欺骗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晚风送来阵阵凉意,金璜躺在临水花轩的假山上,太阳刚刚下去,只余西方天空上一片血红晚霞。暗暗抚上腹部被刺的那个地方,纵然有良方好药,如此深的一个口子,又岂是随便就能痊愈。这地方,是月黑堂植药之处,草丛中不闻半点虫豸之声。堂里也少有人往这里来,此时金璜身在无尽死寂之中,不由自主地,许多往事一一涌上心头,叶递来的那块馒头、被师父打骂的时候叶那同情的眼神、半夜偷偷帮着擦药,蝶的歌声,燕的舞步,还有叶的亲姐姐,那个紫衣女子温柔的声音:“对,就是这里,手再抬高一点。” “抬高一点,好让我的匕首扎偏是么?”金璜突然放声狂笑,“假的,都是假的,都是虚情假意。我是鬼迷了心窍才会信你们!哈哈哈哈哈……” 笑声惊动夜归的飞鸟,呼啦啦飞起一片,金璜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站起身来,负手望天:“欺我之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叶,你是第一个。”天边收尽了最后一丝霞光,薛烈忙着雕刻的手突然停下,狠狠打了个喷嚏。边上童儿道:“薛大哥可有不适?”薛烈揉揉鼻子:“没什么,有东西飞进去了,有些痒痒。” 满天星斗嵌在上好黑丝绒一般的天幕上,传音阁里再次响起沉闷的鼓声,又有新任务了。金璜将通身收拾一番,便急急赶向传音阁。 许多人已经站在那里,“此次任务事关重大,除天心阁之外,云间阁也需遣三人相助,程阁主,你说选谁?”赵叔望着云间阁阁主程奇星,程奇星双目在人群中来回扫了几圈,方缓缓伸出右手:“冯毅、方悦、还有……金璜。”听到最后一个名字,众人哗然,金璜,不是刚刚才通过试练的那个小丫头吗,她有什么资格这么快就参与正式任务。 三人上前,行礼。在牛油巨烛的火光下,三人表情被照得分明。赵叔依规矩,递给每个人任务单,送到金璜手上时,他看着这个稚气未消的脸庞上,眉宇间已隐隐现出煞气。 她受什么刺激了?这是赵叔此时唯一的想法。 霜刃初试(完) 夜色浓重,厚厚的云层将星月之光遮得半点不透。城里的大街小巷早已空无一人。数道人影急速从屋顶上如黑色闪电一般掠过,方向是城西,那里是达官贵人聚居之处,也不知道这位庞大人是得罪了谁,竟有人花重金买凶灭其满门。 这位大人算起来,也是个天天能站在金銮殿议事的主儿,大概是有他挡了谁的好事罢。隐在黑暗处的金璜被冯毅千叮咛万嘱咐,看着就好,别没事跑出来碍事。其实不需要他说,金璜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横竖有人做任务,她也乐得个轻松。 动手的时机,选在两拨护院交替时的四更天,那会儿人最疲惫,还有一段时间,金璜蹲着无聊,开口问方悦:“哎,这庞大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啊?”方悦不屑道:“什么好人坏人,天下谁是绝对的,怎么,要是好人你就回去告诉堂主任务不做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嘛。”金璜悻悻望着前面那片灯火通明的宅子。 “我也不怕告诉你,这庞大人,以前还委托过我们呢,还不是些作奸犯科的事,这会儿有人看他不顺眼,有什么奇怪的。我奉劝你一句,干我们这行,别没事东想西想,伤了脑子坏了心情。” “方悦!”冯毅低声喝止方悦多嘴的行为,在他看来,这个刚出道的小丫头屁事不懂,凭着运气直升云间阁,只会坏事,知道的越少越好。万一被抓了,也没什么损失。 感觉到冯毅的敌意,金璜也识相的闭了嘴,时间慢慢过去,打更人慢悠悠的梆子声,从长街的这头晃过来,四下,已是四更天。 “动手!”月黑堂杀手从各自藏身之处现身,除了金璜,没有人对她有期待,她也没什么负担,抄着手在一边看挺有趣的。月黑堂能连续数年名列杀手榜头几名,自然有道理。没有想象中的惨叫,就这么静静的,数十条性命就永远消逝在这黑夜之中。 “跟试练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嘛。”金璜蹲在主屋的屋顶上,看的十分投入。直到看着天心阁的一人,那亮闪闪的刀子要往熟睡的小姑娘脖子抹过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这孩子才十一二岁吧…… 就站了这么一下,她看见了原先被屋脊挡住的地方,冯毅正与两名护院缠斗。有人趁他无暇分心之际,偷偷从他背后摸过来,眼看着利刃便要见血。金璜来不及出声示警,手中一蓬银针便发了出去。与此同时,冯毅也解决了面前两人,发现偷袭者已被干掉,面无表情冲着金璜点点头,算是谢过,便转身离去。 “这人好不客气……”金璜复又将身形隐藏起来,又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小姑娘,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几乎天天被罚,记忆里,还有……叶。 突然之间,心中焦燥不安,被欺骗之后的恨意,再次冲进脑海,需要干点什么,才能浇灭心头怒火。她顾不得冯毅的要求,飞身跳入院中,直向庞大人的卧室冲去。穿过回廊,月门中有个颀长的身影挡在她面前:“住手。”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金璜满腔的邪火要找地方发泄,随便谁都可以。 金色匕首早已被紧握在手,那人的兵器竟也是从袖中滑出,借着廊上风灯的光芒,依稀看出是柄赤色异形短剑。不再多话,金璜抢先动手,直取其心腹要害,那人“咦”了一声,撤步转身避开这一击,紧接着又是一招冲他招呼过来,“叮”一声,赤色短剑将金色匕首格挡住,那人笑道:“新来的吧?哪里像个杀手,倒像个冲锋陷阵的士兵。噫……”金璜左手抬手撒出一把白色粉末,幸好那人动作灵敏闪得快,方才无事。 正欲再战,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大队人马纷乱的脚步声,糟糕,莫不是巡城士兵发现这里异状,将军队招来了。金璜正想着如何脱身,那人仿佛也有同样想法,撤了兵刃向后跃出一丈之遥:“你也不想让他们看见吧,就此别过,后会……希望无期。”说罢竟真走了。 来不及多想,金璜看着站在高处的方悦冲她打的暗号,忙跃上屋顶,向着约定的地方奔去。这么一通忙乱之下,心情倒是好了许多,想起方才与之交手的人,莫不也是道上的人物?这庞大人……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思及此,连金璜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洛阳访花(一) 洛阳四月时节,牡丹花会,四面八方的花匠都把自己精心培育了一年的牡丹花拿出来,欲夺花魁。除了常见的品种,连姚黄魏紫乃至青龙卧墨池,都常常能在花台上看见,主人小心谨慎看护着,生怕有人捣乱。哪怕是个失手碰坏了一花半叶的,也得心疼个半天。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给爷打!”周围人不明就里,只见那声音传出来的中心,有数个家仆打扮的人围成一圈,使劲踢打一个已经倒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一边的锦衣少爷大声道:“敢跟爷做对,不打听打听,爷是什么人。” “听这说话的口气,也不是好人。”从人群中走出相貌平凡的少女,不屑地看着他,还一步步向他走来。那锦衣少爷见她一身短打,箭袖快靴,心想莫不是什么好管闲事的大侠之类的东西吧?心里打鼓,表面上还得撑着场子:“你这小娘们儿是来找碴的么?”那少女并不说话,继续向他走过来,近了,又靠近了,家丁们停下对那男子的殴打,转头想要保护少爷,却见那少女已离自家少爷不到一尺,晚了晚了,这么近,只怕没保护到少爷,反而激怒她,万一少爷有个什么损伤,可没法跟老爷交待。 两人几乎擦肩而过的时候,锦衣少爷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心虚地瞟着她,看她到底想怎样。岂料,真就这么擦肩而过了。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越走越远…… 还以为这小妞有什么手段,原来是个装样的,那锦衣公子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来人,给我把那小娘们儿抓住,好好教训教训她。”家丁们得了公子的号令,哪有不从的,一个个如狼似虎,向前扑去。那姑娘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默默叹了口气:“白干活真不高兴啊。”冲在第一个的家丁,右手几乎搭上了她的肩膀,却见她闪身扭腰,躲过这一抓的同时,右手捏凤眼,对着那家丁的腰眼猛然击下去。 旁人尚不及看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那家丁倒地。之后见人影穿梭,根本看不清是怎么出的手。最后,只见家丁们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呻吟,锦衣少爷还没回过神来,一只手就伸到他面前:“喂,付钱。” “啊?”莫不是趁机勒索? 见他抖了半天,钱还没拿出来,那姑娘耐性全无,一把夺过他的钱袋,倒了个底朝天,仔细数数:“还行,就这么多吧,都没死,算你便宜点。”说罢拿着钱钞,扬长而去。锦衣少爷手里只留下一个空空的钱袋,还有两枚大钱。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首次独立执行任务的金璜。 “贼不闯空门,杀手不白干活。”拿着凭白得来的钱,金璜决定吃顿好的,太阳当头照,此时已是饭点儿,加上又是牡丹花会期间,往来的外地人又特别多,所以洛阳城里大小酒楼馆子都人头满满,想找个空位真是难上加难。 到处都要等位子,金璜不耐烦的走在路上,心想买两个馒头啃啃得了。口袋里有钱,却只能啃馒头,想到这里,心情莫名又阴暗下来。仿佛边上饭馆的二楼有人冲她招手?定睛一看,果然是,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告诉她薛烈可以修补文书的姑娘。 对于这人,金璜心中除了疑惑,还有感激,若不是她,只怕那最简单的任务都完不成,遑论以后。多认识一些人,对以后做事总归是有帮助的。心中这么想着,便转身踏进饭馆。 看她上来,那姑娘微微一笑:“如何?我上回告诉你的消息,有用吗?”金璜点点头:“嗯,上回,多谢了。”忽而神色转厉:“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必紧张。”那姑娘泰然自若为她倒上一杯酒,“想在江湖中混饭吃,自然得有点手段,否则哪还能活到今天。放心,我不跟你抢生意,苏小月只卖消息,不做其他营生。” “那么,苏姑娘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生意呢,还是赏花呢?”说话时,金璜并不看着苏小月,眼神瞟向端着菜上楼来的小二,他手里端着的是连汤肉片吧,看着挺香。 苏小月笑道:“为何不能又赏花又做生意呢?就像我们现在,不就是又吃饭又聊天么?” “那么你找我,是想怎样?” “没什么,想以后多多合作,大家高兴。我的能力,你也知道了。上回那次是免费的,算是送你,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可以谈个价钱。”苏月拿起筷子,向连汤肉片伸去。 金璜也急急伸出筷子:“好。这次我要知道,夜白牡丹在谁家。多少钱?” 苏小月笑道:“这事太简单了,就在洛阳太守府里。哎,太简单了,都不好作价,这样,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太守府的花圃有机关。五两银子,外加这顿你请。” 洛阳访花(二) 太守府有机关不稀奇,稀奇的是花圃里有机关,正常人不是应该在放银钱古董的地方设机关么?莫不是这太守太有钱了,不知道往哪里花,所以到处设机关玩?还是这夜白牡丹真的很贵?想起任务单上那寥寥几个字:取夜白牡丹。要不是遇到了苏月,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这玩意儿,这五两银子还是挺值当的。 这几天太守府也很忙,各地官员的家眷多有慕名而来,除了来一睹花王丰姿,还有夫人们加强彼此之间的交情,以便为自家夫君打通加官进爵之路。 各位夫人身份尊贵,自然是身边仆从丫环不少。这一日,陈守备夫人的头油用完了,前些时日听说洛阳的浮香居所售桂花头油乃是绝佳,便命丫环芳兰去浮香居买些回来。不多时,有丫环敲门,说夫人要的头油送来了。 陈夫人见那丫环眼生,便问她是何人?那丫环道:“夫人,我是孙夫人的侍婢莲儿,我家夫人也正巧命我去买头油,就一并带回来了。”孙夫人,应该是住在西院的孙都尉家的,与陈夫人素无交情。陈夫人嗔道:“芳兰那丫头去哪了!”莲儿笑道:“芳兰姐姐看着边上布庄里新进了些布,想着快换季了,兴许夫人需要一些新鲜花样添些衣裳,所以她迟了些。”陈夫人年轻好打扮,听到有新鲜花样的布料,心中的不满也被平息,遂点点头,莲儿福了一福:“莲儿告退。” 掌灯前,芳兰果然带了些花色特别的纱缎回来,陈夫人道:“遣你出去一回,你就找着机会疯了。”芳兰还不及开口,陈夫人又说:“罢了,下回再这样,打断你的腿。”便忙着挑看布料,也再没提起别的事情。芳兰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感念那个交给她布料还替她找借口的莲儿,否则,这顿打怕是躲不过的。心中自警:下回千万莫再睡着了。 打了初更,主家宾客兴尽而散,各回各屋。满月光华极盛,芳兰睡不着,便借着月光走走,却见一道黑影“唰”从太湖石边经过,直入花圃。莫不是传说中那些个妖怪出来吸取满月精华?那会不会再吸自己的精气?越想越毛骨悚然,不由惊叫出声。 尖厉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惊动了巡逻的侍卫。纷纷向她靠过来:“发生什么事了?”芳兰战栗着指向花圃:“有……有妖怪……” “什么妖怪,只怕是个偷儿。”带头的侍卫长挥手,领着一队人进花圃,只见花木扶疏,机关完好,哪里有人影。“搜!”侍卫们小心避过机关,转了一圈,并无所获。 众人正欲离去,侍卫长突然想起一事,低声对身旁一人耳语几句,那人立时退开,不多时又回来,对侍卫长摇摇头。侍卫长方才松了一口气,带人退出。 过了一会儿,藏身于匾后的人影悄悄探身出来,一路照着侍卫行进的路线,避开各种机关,直向方才那人探查的地方奔去。干脆利落的削了锁。暖阁大门洞开,一盆花瓣仿佛晶莹如玉的牡丹花,盛放在眼前。 “夜白牡丹就这玩意了吧?”来人伸手把花抱走。 太守得知夜白牡丹被盗,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次日,太守家被盗之事传遍整个洛阳,为了保护皇帝陛下御赐的玉如意,太守大人被贼人刺伤,卧床不起。 消息传入京中,皇帝取消了太守进京述职的诏令,令其好生休养。并严令六扇门,务必在三个月之内将其捉拿归案。 “放屁,本姑娘什么时候刺伤那个太守了!”金璜大怒,“玉如意又是什么东西!”云间阁主传来消息:金璜未遵守任务单内容,擅自行动,惊动官府。令速回月黑堂由刑堂处理此事。进了刑堂,怎么也得脱层皮。若真是自己弄砸的便罢了,这根本就是生栽硬扣的,叫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她假装没收到传书,决心将这事弄明白。别的不说,这行为可是坐实了违令不遵,想来三日之内,刑堂必会来人捉拿。只有三日了。 洛阳访花(三) 上回忘记问苏月如何找她,每次都是苏月主动找上门。这下子可扎煞手了,金璜深深体会到建立灵通的消息渠道是多么的重要。心急也没有用,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罢,虽然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不过听人说过有些雇主会故意雇人来盗取自己的东西,或是杀自己,借以转以视线,洗脱自己的罪名或是别的什么。 那么,这位太守是什么打算?想了半天,金璜也不明白,为了保护玉如意而被刺伤,玉如意没丢人也没死,连抚恤金都骗不到,这是何苦呢。难道是为了不进京述职?也不对啊,听说这太守在任期间,风评不错,也为百姓做了几件好事,总不至于是怕进京就被御史拿下,关进天牢。 他到底是图什么呢? 这会儿虽说外面闹的轰轰烈烈,又是找踪迹又是查人口的,不过这花会期间外地人甚多,一时半会儿哪儿查去,金璜就这么闲闲坐在茶棚里,看着一队队衙役忙着的脚不沾地,倒也有趣,忍不住嘴角微微上勾。 忽听耳边有人拊掌大笑:“我可算是明白,当年周幽王是怎么想起来烽火戏诸侯的了,若能博美人一笑,万里江山都不要。”金璜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却没有扭头去看,回头这一瞬,将是她全身防备最破绽百出的时候。她就这么静静坐在那里,手中的茶杯还没有放下,笑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知这位兄台以为如何。” 背后那人站起来,与她并肩坐下:“不如我们谈个买卖吧?” “不好。我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怎么能随便跟你这种登徒浪子谈买卖。”金璜义正辞严的腔调,配着一本正经的表情,把那人噎得一愣:“规规矩矩……你还真是敢说。” “哼。”算准他并非是想对自己不利,金璜很不给面子的起身作势要走。那人果然将她拦住:“你急着要真相,我也有所图。双方互利的事情,姑娘何必拒绝的这么快?” 金璜扭头看着他的脸,头回仔细看,长的还真不赖,张口便是:“我说这位俊哥儿,你开什么条件让我帮你?千万别说以身相许,我只收现钱,不收抵债物的。” 显然对这位“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出言之大胆了解得还不够深入,这位俊朗公子清了清嗓子才开口:“一百两银子。第一,你想办法在白天让太守从床上爬起来,跑两圈,证明他体格健壮,没有受伤。第二,在太守府找到一本账册,你识字吗?”收到金璜鄙视的眼神以后,他确认这姑娘是识字的,于是继续说:“账册第一页上,应该有写着河工银子之类的字样。找出来给我,千万不要有损毁,这账册非常重要。干不干?” “干,当然干!”金璜迅速给予回应,“我看你也不是普通人,想来也是个有手段的人物,我的条件是除了这一百两银子,你还得把我摘干净,让天下人知道,这事是太守自己干的,跟任何一个外面的人都没有关系。什么被刺,什么为了护着玉如意,都是太守编出来的故事。从来没有外人参与其中!” “可以,只要你能把这两件事做到,我就可以保证让你与这件事,从来没有关系。” “好,那兄弟报上个万儿,以后也好称呼。” 俊朗公子笑道:“在下杜书彦。” “金璜。” “既然定了约,杜某以茶代酒,敬金姑娘一杯,先干为敬。”杜书彦一口饮尽,看那表情略有勉强。看样子这茶的味道实在是不能如这位公子的意。 金璜笑笑,仰头将杯中茶水喝干。这两件事,看起来也并非难如登天,只是找账册需要时间。目前计划是先找到账册之后,就去撵太守起床,三天,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刑堂的兄弟啊,慢点来,千万慢点来。 洛阳访花(四) 这三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白天阳光高照,晚上月华洒地,天地给照的一片光明透亮。再加上太守府的守卫比上回去森严岂止百倍,不得不确定,上回太守那是有意放水,否则哪这么容易就让人混了起来,甚至冒充莲儿的身份也早已被人识破,只是没有说穿罢了。这次想把那两件事做到,只怕没这么容易。在太守府周围观察了一个白天,又隐于暗处守了一夜,发现实在是很难下手,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一击不成,反倒打草惊蛇,让太守有了防备,以后再想行事,更是难上加难。 次日清晨,一夜未睡的金璜打着呵欠,在青石板路面上稀里糊涂地走着,突然听到街边有厉声喝斥的声音,反正青天白日的也干不了什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凑个热闹。她默默蹭到墙根底下,刚把耳朵贴过去,便又听见瓦坛子砸在地上发出的清脆一声 “你个败家死婆娘,把这花打碎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整日价忙前忙后,到现在一文钱也没收回来,你跟着起什么劲?什么名品牡丹,他还不是借个由头干些没王法的事,仔细你有一日也给搭进去,判你个充军流放!” 那男人分明是被抓住了痛脚,怒道:“嘿,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接着两人扭打进来,金璜偷偷扒在墙头往里看,咦,院里全是些花儿,都是参加牡丹花会的么?可惜已有几盆碎在地上,富丽堂皇的花朵落在泥中,还被砸了几脚,连金璜这种人都心中觉得可惜。 不知道方才那中年妇人说的他是谁,没王法的事又是什么事。正在好奇,听着有人喊:“张贵,张贵。”那男子便急急出门,临走还扔下一句:“回来再收拾你。”剩下那妇人一边咒骂一边将地上碎成一滩的泥土残花收拾起来。 金璜眼珠一转,跳下墙头,从百宝囊中拿出几样东西,在脸上涂涂抹抹,正听得那妇人走出门将残花破瓦扔出门,她忙捏着嗓子道:“哎哟,这不是张家大嫂子嘛?哟,这些花怎么了,昨儿不还开得精神着么?”那妇人看着金璜,上下打量了半天,小心翼翼问道:“你是?”金璜叹道:“张大嫂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前些日子,我家男人跟张贵,一起往那府里送花的,你不记得了?”那妇人想了半天,仍不明所以,见金璜一副好像很熟络的样子,又不好再说不认识,只得讪讪点点头。 “前儿我见你家的花比我家的还强些,今儿这是怎么了?”见金璜的眼光停留在那一箩的土渣残花上,张家媳妇叹道:“一早上,太守又命人来催送白牡丹。上回那白牡丹的钱还没给,这会子送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讨回来。我家爷们说,太守要就得给,依我说,随便给盆白的算了。他偏要将我们辛辛苦苦养了许久的夜白牡丹给送去,说太守指名就要上回的那盘。哎……依我说啊,那些官老爷也就能看出个赤橙黄绿来,哪还能分出什么个清楚……”那妇人絮叨个没完,金璜笑道:“哎,这也是张大哥为人忠厚老实。” “什么忠厚老实,竟是个白痴,想我这辈子真是……”还没说完,就听张贵一叠声的叫这妇人,仿佛是催她去送花。 “你怎么不去?”听说张贵不去,让她一人去,这妇人满脸不高兴。金璜听着,忙笑道:“张大哥自然是有事的,来,我给嫂子搭把手。”张贵以为金璜是妇人旧识,也没多心,顺口就说:“哎,那敢情好。”又转头对妇人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怎么就懒成这样。”那妇人刚想再发作,金璜忙拦着:“哎,嫂子快走吧,兴许大人一高兴,不仅把钱付了,还额外打赏呢。”说罢,非常积极地将花盆一样一样的放在大车上,那妇人见张贵顺口就搭了金璜的腔,更坚信是自己不记人,当下也无怀疑。 赶着大车从偏院后门进去,又换成小车,那妇人交验过牌子之后,看门的说:“别搁上回那地方了,大人说,放到畅宜轩去。”那妇人笑道:“想来是太太想赏花了。”看门的挥手:“别这么多话,快把花搬进去是正经。”两人进去之后,金璜笑道:“每每都是我家男人来送花,总不让我来,看来这畅宜轩是太守夫人居所?我得跟我家那口子说说,我也得跟嫂子似的多长长见识,省得出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那妇人拖着车,冷哼道:“我道怎么这次非叫我一个人来,原来是要送到太守家女人们住的地方。我看他再跟我置气,没我他还怎么做这生意。” 到了地方,将花一盆盆搁好,金璜无意间抬头,看见太守与一人在畅宜轩里说着话,看表情很是严肃,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仔细看那人的身形背影很是眼熟,猛然想起,这厮不是半道上冒出来的杜书彦么。 顿时金璜心中非常不满,凭什么我就得打扮成这样子,卖体力混进来,他倒是穿得人五人六的,还给这人当成客人好茶好水伺候着。 感觉到背后灼热的目光,杜书彦回头看了一眼,正与金璜眼光相对,太守见他眼神投向窗外,也向金璜这里望。金璜忙低头继续搬花,杜书彦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倾国姿容别,本生富贵家。临轩一赏后,轻薄千万花。”太守笑道:“不愧是当日金殿之上的钦点状元,杜翰林果然是文采风流啊。”杜书彦摆手谦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拾前人牙慧罢了。太守大人也爱牡丹么?” 洛阳访花(五) “呵呵,世人多说牡丹富贵,趋炎附势,依我说,当真是唯有牡丹真国色,那些个单薄的梅花兰花,如何能当得起花王之名。”太守拈须笑道,“本官听说皇上对杜翰林甚是倚重,杜大人年纪轻轻便如此得圣宠,真是可喜可贺啊。” 杜书彦忙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写的字尚能入官家的眼,官家抬爱罢了。哪像太守大人每年进贡的夜白牡丹,听说是**妃嫔的心头大爱,为了争盆花儿跟皇上撒娇的娘娘们不在少数啊,哈哈哈。” “连**里的事,杜大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可见皇上对杜大人的亲近。” 杜书彦脸色一沉道:“太守大人这是何意?” 见这位天子爱臣似有翻脸之势,太守忙恭恭敬敬一揖到底:“杜大人多心了,下官只是见杜大人如此能耐,也指望日后好将下官提携提携。” 杜书彦心中冷冷一笑:“老狐狸。”面上却依旧笑的如春风拂面,说了些场面话便过去了。 金璜在外头搬花也搬得差不多结束,伸个懒腰,远远地看着两人在里面宾主相谈甚欢,心中冷笑:“两只狐狸。”张家媳妇拍拍她:“收拾完了,走吧。要不,去我家吃顿便饭?”金璜笑道:“不了,我家那位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出了太守府,金璜寻了个无人的去处,将脸上的易容洗去,静静坐在河边将这几天的事从头想一遍。太守委托她盗了牡丹,却没说丢了花,只是说受伤了,那个叫杜书彦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看样子是要找太守麻烦。看太守对他的样子,应该不是道上的人物,兴许是政敌之类的。目前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算撕破脸。 上面写着有河工字样的账本,莫不是这位太守大人贪了河工银子?哦哟,这个在本朝可是死罪。奇怪,太守贪了银子,跟翰林有什么关系?莫不是这翰林背后有高人抬着?事情仿佛有趣起来了,难怪出手这么大方,张口就指名了月黑堂云间阁的人。横竖都是无头绪,不如先把与杜书彦说好的事做了,哎,这就去找账本。 白天看好了地形,晚上就该动手了,怎么混进去才好,金璜翻着眼睛想了很久,直到看到一队舞姬被人从角门迎了进去。这一晚,太守不知道怎么想起来在后花园设宴招待杜书彦,席间还有些清客做陪。不仅有丝竹之声乱耳,还有妖娆舞姿劳形,没错,杜书彦杜大人这会儿喝多了,拎着个酒壶摇摇晃晃走到翩翩起舞的舞姬中,随着音乐与领头的红衣女子共舞,眼睛也没闲着,盯着那些个身段优美,广袖拂云的女子一一望过去。 有识相的清客笑道:“杜大人是真名士自风流啊。”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比那些装着端正,心里不知道早摸上几遍的伪君子好上许多。”一曲终,舞姬们正欲退下,杜书彦忽然开口:“且慢。”转头问太守:“嘿,李大人,这些绝色女子,都是从哪里请来的?”李大人还没说话,杜书彦复又道:“我想请个姑娘今晚陪我月下赏花,吟诗作对,不知可否?” 太守心中暗笑,平时看这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原来也是个浪荡子。看来之前听说杜书彦流连青楼花坊,被老尚书罚过不知道多少回的事情,竟是真的。 “既然杜大人喜欢,那是她们的造化,不知杜大人看上了哪位小娘子?” 杜书彦手一指,挑起其中一名黄衣女子的下巴:“就是她了。”黄衣女子眉头一挑:“大人,说好的银子里,可不包括这些。” 听闻此言,众人哈哈大笑,太守指着她:“你这小娘子,怎么掉进钱眼里了,须知京里的女子都以与杜翰林共饮为荣,你不说心存感激,倒还说这说那。罢了,多打赏你些银子便是。哎,杜大人,这女子如此俗气,不如,换一个?” 杜书彦紧搂着黄衣女子:“这才是真性情,京里那些个气质高绝的花魅,没意思,个个端着装着,比爷我上朝的时候还端正,没意思!没意思!我今儿就要她!” 这翰林大人真是品味猎奇,众清客心中这么想着,谁也没在面上露出来,连连称是。 “天色不早,大家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太守很识趣的散了宴席,又命人在杜书彦暂居的小院里另摆了酒水果碟,杜书彦对太守的安排很满意,道谢之后,搂着黄衣女子一摇一晃地离开,转头对太守说:“不……不准有人听墙角啊……” “我自举杯邀明月,与卿对影成三人。美人,干一杯。”到了小院,杜书彦更是狂态尽露,声音陡然大了许多。 “没人了,还装个什么劲。”黄衣女子翻了个白眼,抓颗豆子丢嘴里,往花榻上一躺,架起二郎腿,这会儿哪还有半点方才娇柔袅娜的样子。 方才狂浪非常的杜书彦却又变成了那个斯文公子的样:“抱歉,金姑娘,方才得罪了。” “没事,付钱就行。” 洛阳访花(六)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也很着急,今晚动手,两件事:偷账本、赶太守起床。要是先后做必然会被人发现,你挑一件我挑一件。我选偷账本,今天搬花的时候,大概猜到放哪了。你去赶太守起床。”说话间,金璜将碟中干果一扫而光,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也不问杜书彦的想法,自顾自将舞姬的衣服脱了,露出里面贴身扎紧的夜行衣,“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回见。” 见她三两步蹿得没影了,杜书彦笑笑,又斟满一杯玉露酒,慢慢饮尽:“真是心急。”将空杯放下,哼着曲进了屋,小心将屋子布置了一番,也换了身夜行衣,戴上蒙面巾,闪身越墙而出。 头回盗花,弄的那般紧张,现在想来不是为花,而是为了藏在花间的什么东西。只是不知道这账本是藏在花圃的某处,还是畅宜轩。罢,一个个找过来吧,先找哪儿好呢?站在月门那里,金璜掏出枚铜钱,望天一抛,落在手背上,定晴看去,是花面。 “嗯,先去花圃。” 花圃中的机关与之前比,有些变动,账本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不会随便刨个坑藏着,怎么也得是个能防水的所在,那么只有暖房才有可能有这种条件。通往暖房的地面在月光下看起来平平整整,金璜心里清楚的很,若是往上这么一站,下面的踏板就会翻过来,露出满是利刃的大坑。 她轻灵如燕从树梢越过机关道,一个“倒卷珠帘”,打开暖房门锁后,翻入门内。暖房里全是盛放的牡丹,放在最中间花台上的是名贵的青龙卧墨池,金璜忍不住为之前那盆夜白牡丹叹气,长的再美,也不过是个遮盖真相的幌子,浪费啊。 垫在青龙卧墨池之下的,是个不起眼的铁盘子,若是盗花之人,必然取了花就走,谁会在意这黑乎乎,还缺了个口的破盘子。这种机关,在月黑堂不知道开过多少次,自然是熟门熟路。将账本拿在手上打开,金璜眉头陡然皱了起来。想想又将账本放了回去,先蹿去书房拿了本空账本与文房四宝,又赶回来,照着原本上的字迹一一照抄。这还得感谢薛烈,要不是他,没事谁学伪造字体这种事。那天追着他打的时候,还嫌他想用教仿写技术来道歉太没诚意,果然世间万事,一环套一环,谁都想不到的。 刚抄了十几页,只听外面喧哗之声四起,有人大喊:“走水啦!!!” “杜书彦你这个尽给本姑娘添麻烦的废物。”金璜知道必然是杜书彦放的火,当下一肚子气都指着他而来。还没抄完呢,已经听见有一队人向花圃奔来的声音,只得将抄了一小半的伪造账本放回去,把原本紧紧束在身上,刚做完这一切,侍卫已经进门。不得已在身上盖了块布,假装自己是个花台,还放了几盆花。 侍卫们冲进暖房,火把将小小暖房照了个通亮,环顾一圈,确实四下无人,太守令众侍卫退出暖房,自己将铁盘转开,看见账本完好无损的放在里面,松了口气,将一切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便离开暖房。 回到卧室,太守重重躺回床上:“夫人,这日子没法过了。”却听不见边上有人回应,他奇怪的扭头去看,却惊恐地发现,一张熟悉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脸冲着他笑,“鬼呀。”他压不住心中的极端恐惧,纵身跃起,鞋也不及穿,跑出房去。 “啊,太守大人如此身手矫健,想来是伤已痊愈了,不如,明日便与我一同进京吧?也好让官家宽心。”杜书彦站在廊下,手抄在袖中,向太守微笑。 突然微笑凝结在他的脸上,太守就这么“扑嗵”一声,栽倒在地,杜书彦嘴角微微抽搐,心道这太守大人演技着实不怎么高超。虽然这么想,不过从道义上,还是得过去看看:“李大人,这是怎么了?” 火把的照耀下,太守腰腹间的血渍分外触目惊心,他居然真的受伤了?杜书彦抚着额头,为自己的不谨慎大大后悔,怎么就没想到太守会为了防止被揭穿,当真在自己身上划拉了个口子。太守勉强抬起头,望着杜书彦,无奈道:“杜大人,你看我这样子,只怕我是真没办法跟你一起进京了。原本想着是该好的差不多了,岂料今日……”杜书彦强忍怒意,脸上一脸关切:“真是不巧啊,李大人这是见到什么了,不顾自己的身体,这样就跑了出来?” “没什么,被魇着了。”几个侍卫将太守扶起,太守捂着伤口:“见笑了。”杜书彦忙道:“李大人快治伤吧,这血流的。”说罢还转头避开不敢看的样子。 洛阳访花(七) “你说,人得被逼到什么份上,才会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杜书彦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刚刚从窗户翻进来的金璜。金璜从怀里将账本掏出,随手一甩,也不管这账本是不是直线向雇主脸上拍过去。伸手抄起桌上的茶壶,也来不及拿杯子,便往嘴里倒,倒了半壶,方才抹了抹嘴:“渴死我了。你刚才说什么?” 杜书彦翻着账本,神色凝重:“在被惊出门之前,他都没有伤,倒的那一瞬间,他用怀里的刀子往腰间开了个洞。从血流情况来看,这伤口不浅啊。哼,原来是挪用了三万两的河工银子,难怪不敢进京面圣。” 三万两河工银子,是今年户部拨下用于固修这段黄河河堤的所有经费,太守不知是急于做什么事情,竟将这笔银子全给挪了,牡丹花期过,便是春汛、雨季,若是这段河堤出事,只怕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他要这么一大笔银子做什么?”金璜拨弄着金凤翎形状的耳坠,她出一趟任务才三两银子,遇到个冤大头杜书彦才狮子大开口了一百两,三万两,真是想也不敢想的数字。 最后一页看过,杜书彦合上账本,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睛:“他可能是被人坑了,从他家的情况来看,他这三万两完全没有对他的生活有什么改善,难不成是贪了打成地砖垫脚么。”金璜笑道:“兴许是留给他儿子的呢?你知道,老农都有这爱好的。咦,说来,这几天跑来跑去,没见过这府里有小孩子,难不成还没生?呵,那他可真是未雨绸缪,想得深远。” 听到小孩子这三个字,杜书彦的眉毛陡然皱紧:“不对,李峰有一个儿子,大夫人所出,刚满周岁,不应该不在身边。” “或者被大夫人的父母接去玩了?” “不可能,大夫人非本地人氏,怎么会让一岁小儿离开母亲身边。”几条线索交织在脑海里,杜书彦的手指在桌上轻扣,太守李峰的儿子在哪里? 他转头,金璜正微笑看着他:“偷完账本要找人了啊?加钱。” 这女人实在是太不客气了,杜书彦摇摇头:“找个人而已,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你应该知道之前说的一百两,在**上也是一个相当高昂的价码了,找人,就当是附送的。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不要急着一笔一笔算这么清。” 想想他说的话,确实有那么点道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金璜重新整束袖口:“好,我答应你。不管找到找不到,我都会在家里人找到我之前,给你传信。” 找孩子得先找娘,次日清晨,金璜化装成花匠在畅宜轩修剪牡丹,大夫人带着两个丫环出来,金璜忙向大夫人行礼:“夫人这么早。”太守夫人看着她眼生,疑惑问道:“张家媳妇呢?” “回夫人,张家媳妇昨儿夜里病了,我给她代班的。” “哦……”大夫人也只是随口一问,也不知道金璜方才说的话听清了没,便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呆滞盯着一朵牡丹看。金璜陪笑靠过来:“夫人,这枝子上是前儿新开的花朵儿,看着就水灵,像刚满周岁的小孩子似的可人。” 不说还好,一说像刚满周岁的小孩子,大夫人忍不住眼圈发红,抽泣出声,金璜一惊,顺势跪下道:“这这这……我这是说错什么了吗,夫人,如此伤心?”大夫人摇摇头,边上丫环赶紧把她拉到一边:“你别说了,快走。”金璜还想上去收拾花剪,被丫环一叠声的催促,拉下去了。 “大夫人到底是怎么了?”金璜悄悄问边上的丫环,一脸的无辜。 那丫环皱眉看着她:“你个种花的媳妇好不晓事,闭上你的嘴收拾花便是了,怎么一早就招惹上夫人。小公子前几天才被歹人拐了去,夫人惊怕这么久,好容易人回来没事了。你这么说,又让夫人想起来。你千万别再进来了,别让夫人看见你。” 金璜唯唯喏喏连声认错,低着头随丫环出了内院。 正想转回去告诉杜书彦这个消息,看见迎面有个人站在那里,也不走也不让,她刚想发作,突然觉得这身影无比眼熟,她的心猛然一沉,虽太阳高照,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冰冻了。 “金璜,你抗令不回,该当……”钱刚话没说完,就见金璜掉头就跑,三两步越墙进了太守府。青天白日跳进个活人,正巧几个粗使丫环路过,尖叫声响成一片。钱刚冷哼一声:“想用这招脱身。”他也不管太守府侍卫已尽数赶到,只盯着金璜的背影直追过去。 众侍卫只见两道极快的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又有人报说看着这两人已经从另一处墙头出去了。侍卫长这才放下心来,吩咐在场所有人都不准乱说,只说有人差点失脚掉下水,才惊叫出声,以免又令太守和夫人担心。 刑堂的人岂是好相与之辈,没多时,钱刚已离金璜只数步之遥。狭窄夹道里到处是箩筐破木头,金璜勉强从这些绊脚的东西上跳过,突然身后一阵响动,应该是堆着的木头倒下来了,钱刚暂时被阻。金璜心知杜书彦必然在附近,果然前方转角处站着神色担忧的杜书彦,忙赶过去。 “孩子曾经被绑架过,现在已被放回,不知太守付了多少赎金。后面是家里人,躲不过。” “被抓着会怎样?” “只要你能依约而行,我就不会有事,否则,必死无疑,现在就靠你了,快走,别让他看着你。” 杜书彦及时地消失在钱刚出现前的那一瞬间,金璜停下脚步,认命的闭上眼睛。 “你是第一个有胆跑的。”钱刚以奇特手法封住她周身大穴,晕过去前她想的是:“杜书彦这小子……真靠得住吗?” 洛阳访花(八) 从洛阳回去,快马加鞭也须五六日。虽然金璜只是刚刚从正院进入云间阁,但钱刚还是十分小心,生怕她在路上玩什么花样,万一溜走,可就不好向上头交待了。他买了辆马车,将金璜扔进去,亲自驾车一路往回赶。路上只停了几次车,唤金璜进食解手。她侧卧在车里,钱刚唤她几声,依旧不说话也不动。初时,钱刚也不管她,不吃正好,饿得全身无力,就没逃走的可能了。 穿城过镇间,天色已晚,钱刚将车赶到一处小店打尖,要了间上房,吩咐小二:“送些吃食上来,不叫不准打扰。”小二见金璜满脸倦容,全身无力挂在钱刚身上,心道这女子果然是病得很重,连连答应。不多时,便送了几碟小菜外加一壶酒到屋内。 “你还是不吃?”钱刚拿起筷子,转头问金璜。心知她不会答话,也懒得再问,伸手取了块胡饼大口嚼起来。金璜慢悠悠开口:“若是太守遇刺与我无关,堂里会如何处置?”钱刚微哂:“我道你从此哑了,以往雇主耍赖也不是没有,若是确实与你无关,自然不会为这事罚你。但你接令不归……嗯,依规当重罚。” “这样啊……”金璜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留下来这个决定当真是一大严重的错误,生生把一件与已无关的事,给弄成了板上钉钉的重罚。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既然木已成舟,那做什么也没用了,不如闭目养神。 夜色深沉,钱刚吹灭蜡烛,将椅子搬在床边坐下:“你睡吧,一切等回刑堂判定,何必现在挂心?”金璜笑道:“说的比寺里的和尚还好,颇有禅意。今朝有床今朝睡。”说罢真就往床上躺倒。 入夜的山村,天地间一片宁静,半晌,钱刚仍闭着目,却开口道:“怎么?睡不着?还有几天,做这行有一日便过一日,不必现在就为几日后的事情烦恼。” 金璜深深叹了口气:“我不是怕惩罚,只是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太安静的地方,会让我忍不住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听说我是十年来第一个从正院直接进了云间阁的人,你应该是和同院的伙伴们一起出来的吧?可是我是一个人出来的,一个人……” “怎么,你后悔对伙伴动手了?” “不,我不后悔,就算是叶,践踏了我的信任,也不可原谅。只是,曾经在一起那么久,那些过去的时光,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忘记的。”说到这里,金璜心中陡然抽紧,只觉胸闷难当,再也说不下去。 钱刚换了个姿势坐着,淡淡道:“那你一定不想体会亲手将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抓回刑堂处罚,或是重伤或是丧命,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很多时候,负责执行的人,只要道理上说得通,就不要再想了,感情是不受规矩约束的。” “说的也是,我到底还是太嫩了,哈哈……”金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无奈道:“如果这次死不了,应该还有机会把心练练硬吧?” “啊……”一声惨叫打破了这片宁静。钱刚看看金璜:“你的愿望实现了。” 金璜笑道:“早知我刚才就该许愿这回能从刑堂全身而出。” 外面早已点起火把,屋里的客人俱被惊醒,纷纷披衣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小二一脸惊慌:“人……死人……”听见“死人”二字,有胆小的客人早吓腿软了。屋里,看着金璜满心好奇,钱刚冷冷道:“与你我无关,少惹事端。” 金璜静静闭上眼睛:“只怕,你我也脱不了身。”感觉到外面的动静,钱刚皱眉,站起身。抬手解了金璜的禁制:“走。”金璜运功畅通封闭多时的血脉:“听起来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已经将这里包围了,只怕没这么容易。” 说话的功夫,客栈大门被踢破,人呼马嘶响成一片,为首那人,手持长刀,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寒光。 领头的那个环视四周,沙哑的嗓音吐出几个字:“滚回房里去。”客人连滚带爬的回房,还将门关上,小二刚想动,那人长刀直指他的鼻尖:“你刚才都看见了?”小二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人冷哼一声,策马向外走,小二刚刚松了口气,只觉剧痛袭来,已是身首异处。 “能动了么?”钱刚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金璜说的没错,手持火把的马队已将这小小客栈团团围住,只是看他们的打扮,并不像是军队,个个周身包裹严实,倒像是劫匪。 金璜跳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依我说,他们可没打算留活口呢。”钱刚“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无数枝火箭,从外面射来,木框纸糊的窗子见火即着,不多时,已是雄雄大火。周遭不时传来人的惨叫声,想来是逃出的人被格杀当场。 洛阳访花(九) “这到底是哪条道上的人马,怎么这行事作风挺像同行。”金璜将周身收拾妥当,待窗户烧塌的刹那,与钱刚同时飞身跃出。数只飞箭朝着他俩直直射来,未等钱刚动手,金璜的柔情索便将之悉数挡下,只是这一动,真气不继,身子向下落,落在包围圈的边缘。 真背。金璜咬牙挡下来自四周的攻击,矮身就势一滚,手中匕首专削马腿,拼着挨了几刀,总算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口。 客栈里的人,只有金璜钱刚二人逃出,除几人检视火场之外,其余人马皆向他俩逃蹿的方向追来。 钱刚拖着金璜蹿入林子,在老树盘根错节的地方,马上骑兵优势全无。为首那人举刀,所有人停下静待他发令,“下马入林。”言简意赅,“若是这两人找不到,提头来见。” “跑这么远了,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吧?”金璜的伤口疼痛难当,想停下来处理一下。 钱刚脚下不停:“只是看了一眼死人的小二都被杀了,会放过你吗?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上药。” 说话间,忽觉背后火光冲天。 “放火烧林。”金璜咬牙切齿,“风向对我们不利,哎……” 钱刚好像没听见似的,脚下拐弯,在老树石块间转了几圈,面前竟出现个黑漆漆的山洞:“进去。”金璜抽抽鼻子:“里面有炙肉的香气。” “嗯,人肉。”钱刚大步向里走,金璜苦着脸往里走:“晚上没吃饭的人闻着这味,你觉得应该是一种什么心情?” “你自己不吃的。”通过了狭窄的甬道,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两人半晌说不出话来,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烧焦的尸体。 “这些玩意儿,看起来像是铁匠铺用的嘛。”金璜一边包裹伤口一边仔细打量周围环境,“难道是城里地皮太贵,所以铁匠铺开到这里来了?” 钱刚昂着头,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听她这么说,平静地开口:“我们大概惹上大麻烦了。这应该是个私造兵器的地方,凡是私造兵器的人,都不想让人知道。天亮之后,若是再甩不脱追兵,咱俩就得交待在这。过来!” 洞口传来响动,搜捕的人已经进来,四下张望一番,回禀道:“没人。” 为首之人“嗯”了一声:“把这封了。” 过了很久都再没有响动,黑暗中燃起一点火光,金璜急步退开,轰然一声巨响,山体最薄弱处被炸开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走吧。”钱刚首先出去,转身想拉金璜,她无视伸在面前的手,自己麻利地跃出来,牵动伤口,忍不住咧嘴。 此时已晨曦微露,若是留在这里,实在是不智之举。再往前行,只怕有伏兵守着,钱刚当下决定先折转回洛阳,想办法混进商队镖队之类的大队人马再离开。 进城之后,寻了间客栈住下,两人相对默默无语,金璜首先开口:“想办法混进大队人马,万一被认出来,还是麻烦,不如把这事从根源了结。” “如何了结?” “我知道有个人是来查太守的,我看这私造兵器的地方跟太守也脱不了干系,不如找到他,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应该……” “你说的是那个上回跟你在一起的小子?看起来是官府的人。” “嗯,用官府的力量去收拾官府的人,不是很有意思?” 钱刚思忖许久:“小心引火烧身。” 金璜知他是同意了,笑道:“这事对他也有利,他求也求不来的消息,高兴还来不及,我看他也不是傻子,哪就这么快把自个儿断送了。” “不要想溜走。”钱刚郑重道。 金璜推门出去:“逃得掉么?” 熟门熟路摸进太守府,杜书彦却不在,这才想起今日乃是花会最隆重的一天,评选花魁。他一定是在花会会场。刚想出去,突然听到有人在争吵,金璜悄悄挪过去,却是太守与大夫人,大夫人哭得梨花带雨:“万一,万一……”太守叹道:“那有什么办法,王爷于危难之中施以援手,所谓受人点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万一被人发现,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太守又重重叹了口气:“放心,我自有主张,只做这一次,也算还清了。” 听起来,好像太守要干什么坏事的样子,金璜心中暗笑自己是为了银子干坏事,太守是为了还人情债,听起来比自己高贵那么一点。 先找到杜书彦要紧,金璜离开太守府,前往牡丹花会。一路上人头攒动,本朝男女大防并不严重,特别是小家小户的姑娘,在此盛会之际,不少女子三五成群出门赏花。原本还担心在这人山人海中找不到杜书彦,到了才发现,实在是太找好了,姑娘最多的地方,杜书彦就在那里。 金璜挤到他身边,低声道:“你还真是招蜂引蝶。”杜书彦见她过来,脸上惊讶表情一闪而过,忙拉着她的手:“哎呀,娘子你终于来了,我们走吧。”四周的姑娘还挤着不肯散开,金璜双目一瞪,刻意将周身杀气散开,总算把杜书彦从人群里拖出来。 “你怎么逃出来的?”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杜书彦上下打量着她,“受了不少伤啊。” “不是他干的。”金璜简要地将客栈和山洞里的事情讲了一遍,还有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几件事一对,杜书彦微眯眼睛:“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若是回去,会受罚吧?”金璜苦笑点头:“本来不会受罚,结果现在变成了抗令不遵,哎,不知道回去是个什么罪哟。” 杜书彦想了想:“如果有人指名让你做事,还会重罚你吗?” “不知道,不过有用之人,总归会好些吧?” “好,我会帮你。”杜书彦十分诚恳。 金璜心中感激,脸上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我可谢谢杜公子了。” 洛阳访花(十) 既然天意要暂留在洛阳城内,不如放下心中块垒郁结,四处走走,方不负这明媚春光。素来将及时行乐奉为人生真谛的金璜,此时坐在倚云楼里大快朵颐,在牡丹花开时来上这么一碗牡丹燕菜,真正是应时应景,如果对面坐的不是冷面刑郎钱刚,就更好了。 “堂里的女子不少,像你这般吃相的真是头回见。”钱刚浅饮一口琉璃酒,看着金璜模样,不由摇头。 金璜努力咽下一嘴菜:“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抓紧有生之年,多吃多喝才是正道。难不成我优雅斯文,就能让人心软,逃出生天?” “这也有可能,你可知苏妲已,最后若不是陆压的葫芦,还真让她逃了。” “咦,有这等好事?”金璜看这类演义志怪的书不多,看来这种书看看还是有益处的。 钱刚复又道:“不仅是能逃出生天,连收的钱都能比别人多些,兴许还有额外收入。” 这话说的金璜是双眼放光,顿时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姿态端庄非常。钱刚心中暗笑:“变得真快,挺好,省得总是被别人侧目。”做杀手这行,最重要的是千里不留行,深藏身与名。照金璜这般惊世骇俗的作风,要抓她实在是太容易了。 素日见惯了那些波澜不惊,淡定从容的人物,也挺腻烦,偶尔有这么个随心使性的也挺有趣,更何况她也并非只知乍呼的无脑废物。只可惜犯了堂规,不知道回去会被如何处罚,如果可以的话,替她在堂主面前说几句好话也就是了。 金璜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眼睛望着窗外,看见一人进了门,眼角一动:“哎,堂里怎么又来人了?”说着话的功夫,那人已上得楼来,坐在钱刚金璜一桌,将信物亮出,遂压低声音说:“有人重金委托云间阁金璜,绝不让太守生离洛阳城。” “咦?”听到这话,金璜嘴角抽了抽,心里打转几圈:“不对啊,杜书彦干嘛委托她做这事?不对,这应该不是杜书彦做的,委托没这么快。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刚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刑堂下令带金璜回去听判,这委托是怎么回事?” “事情已经查清,与金璜无关,这是堂主手令。”来人将月黑堂特有竹芯纸递上。 钱刚扫了一眼,手指略一施力,竹芯纸化为齑粉,从窗口随风飘散。“你自由了,堂主准你便宜行事,以完成任务为要。” 金璜犹自沉浸在方才那句话里没回过神来,取太守性命,怎么就要取太守性命了?她微微皱眉,这下可得跟杜书彦对上了。 突然有人往她肩上拍拍,她这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是钱刚:“既然你已无事,我也该走了。自己小心,照你方才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怕事未成,身先死。” “呸呸呸,我死了先来找你索命。”金璜笑嗔,并不往心里去,从正院出来的人,何曾讳言过生死,钱刚作别。金璜犹在想这任务来得好生奇怪,半晌才猛省:“方才应该让钱刚会了账再走的,哎,一时竟忘了,果然是魂不守舍吃亏大发。” 既然接了命令,便不能再去找杜书彦,太守必须要活着进京,对他来说才有用,看来雇主便是那私造兵器坊的东家,也是绑了太守儿子的主谋。 太守儿子怎么样她不管,那帮处理兵器坊的人追了她一夜,还害她挂彩,这事绝不能当做没事,就算是雇主,好歹也得搞清楚是谁,不然她这口恶气散不去,全身不舒服,睡不着,吃不下!这么想着,又恶狠狠嚼了一大口饼子。 勤劳的小二把吃光的盘子都收了下去,此时只剩下一壶茶一碟花糕,吃得发撑的金璜神态慵懒,右手托腮望着窗外出神。午后的阳光从外面照在她身上,真有几分工笔美人图的风格。 总有人打破难得的景致,“店家,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爷有的是银子。”来了一伙吵吵闹闹的家伙,上楼来坐了好几桌,其余客人见这等小霸王似的人物上来,为免麻烦,皆匆匆会账而去,唯金璜依旧神游太虚。 明显感到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望过来,也听到有人说:“少爷,看那边有美人。”一会就听到那人被重重敲了一下:“你眼瞎了,这样也叫美人。连翠袖都不如。”这话说的实在伤心,金璜心中叹了口气:“连恶少都不欣赏,罢了,回去好好找人学学梳妆打扮才是。” 久坐无趣,金璜站起身,打算下楼会账,款款轻移步,经过纨绔公子那桌的时候,却被拦住了:“哎,这位小娘子,这么就走了?”微微转头,伸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嫌她颜色不如翠袖的恶少。金璜压着嗓子,捏出娇声道:“奴家颜色不妙,何不早些离开,免得污了公子的眼睛。” 听她说话声音,那公子喜道:“小娘子身姿轻盈,如弱柳扶风,方才是小生唐突,小娘子恕罪则个。小生愿与小娘子喝个双盅,以示赔罪。” “那就烦请公子替奴家一并把账也会了,如何?”金璜以袖遮面,低头浅笑。 一边早有家丁端过酒盅,纨绔公子接过:“荣幸之致,请。”金璜听他答应付账了,心情大好,抄过酒杯,也没与公子致礼,昂首饮尽,便将空杯扔回桌上。冲着公子一笑,便抬腿准备下楼。众人皆被她这前后判若两人的行径惊住了,那公子首先醒神:“小娘子好爽利的脾气。别急走啊……”金璜奇怪扭头:“不走干什么,你请晚饭吗?” 边上有家丁冲着金璜道:“你道这位公子是谁,他乃是洛阳太守李大人的亲侄儿。”别个倒也罢了,只听“洛阳太守李大人”这几个字,金璜顿住脚步:“你真的是李大人的亲侄儿?”那公子故作昂首挺胸状:“谁还敢假冒不成?” 金璜微笑道:“那我可不知道是不是,难不成还要上太守府求证么?” “嘿,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娘子!”那公子使个眼色,几个家丁左右散开,将金璜围在中间,金璜只当没看见,依旧笑道:“那你可知,前几日太守家的小公子被绑架之事?”公子眼神一动,声音转厉:“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太守欠了我家王爷不少银子呢。”金璜轻抚着耳畔金凤翎,眼中笑意不减。 这话放出来,那公子顿时僵在当场:“你……你是律王爷的……”金璜拿起方才喝空的瓷杯,手指在杯口转了几转,瓷粉纷纷下落:“公子做人还是小心为好,在太守把事做干净之前,我还会在洛阳停留。还请公子给太守带个话,王爷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说罢,放下只剩了个底座的瓷杯,扬长而去。 洛阳访花(完) 从账本上看,太守应该是挪用了河工款项去赎儿子,眼见着就要进京述职,时候到了拿不出银子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律王此时施以援手,答应替太守将河工款还上。那会儿太守自伤身体的时候,大概款还没到。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若是银子到位,太守再称伤不进京没什么意义。想那私造兵器的主人也是律王,如今东西都搬空,该杀的杀了,该烧的烧了,律王要太守做的事想来已完成。所以……如今雇了自己是要将太守灭口么,指名要自己去,想来是因为盗夜白牡丹的时候,已对太守府熟门熟路,能手脚更快点么? 想到这里,金璜心想太守的儿子,应该也是律王派人绑去,否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只是太守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到罢了。突然生出对太守的同情,不过也就这么一瞬,她同情太守,任务没完成受罚的话,谁来同情她? “咦,金姑娘你还在洛阳?”想躲开谁,偏偏狭路相逢,杜书彦见她很惊讶,“我派人去你家下委托,指名要你完成任务,可他们说你暂不接新单。你又接任务了吗?” 金璜随口编了个理由:“嗯,堂里知道我是冤枉的了,说做完上单任务,可以歇几天。现在我在闲逛,不要用公事来烦我。如果不是找我吃喝的,还请杜公子免开尊口。”说罢匆匆离去。 她这态度让杜书彦十分不解,不过想想她本是个随性之人,兴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影响了心情,遂也不再计较。不曾想就因为这一误,让他后悔莫及。 太守称伤已痊愈,定于三日之后启程进京述职。夜深人静,太守府书房的门口,从屋顶上轻飘飘落下一人,推门而入。正忙着整理各种簿册的太守猛然抬头,大惊,还不及惊叫,已被来人点住哑穴,接着又是肩井、膻中两处被封,只有圆睁着两眼的份。 来人往他的茶里倒了些粉末,略微晃晃,捏开他的嘴灌进去,灌完之后,将杯子仔细擦干净,用茶水又冲了几回,依旧放回桌上,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不多时,太守额上冷汗滚滚而下,腹部衣衫渐渐透出殷红血色,原已痊愈的伤口在药力催动下,又裂开,鲜血止不住的向外涌出。 太守想要打翻东西示警,却一丝也动弹不得。他瞪大双眼,想要将来人看个清楚,可惜那人黑衣蒙面,包裹严实,看身形是个女子,其余什么也看不出。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痛苦的抽气。 “什么人!”破门而入的杜书彦袖中异形赤色短剑向蒙面女子急攻而来,胭脂泪名不虚传,蒙面女子虽及时避开,但掠过的剑气依旧将蒙面女子的左肩衣衫划破,太守奄奄一息,尚未断气,那女子手中金色双匕向赤色短剑迎上。以短对短,俱是暗昧小巧手段,直取性命杀招。彼此太熟悉路数,一时竟难分上下。 烛泪一滴滴滑落,如太守的生命一点点消失。最终,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身子软瘫在椅上。蒙面女子卖了个破绽跃到他身旁,伸手探去,确认他真的已咽气,突然太守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左手腕,她一时挣脱不开,赤色剑锋已逼至面前。蒙面巾被挑落,杜书彦冷冷道:“我猜就是你,你受了谁的委托?”金璜没有开口,抬腿踢向杜书彦,右手指干脆利落点向太守曲池穴,左手得了自由的瞬间,就地一滚,离开胭脂泪攻击范围。 “我错了,做杀手这行的,岂会有心。不该以为你我相处这些日子,你会对我有所不同。”杜书彦咬牙又上。金璜想说什么,终是将话咽下,又是几招交锋,破门而出。杜书彦不能被人发现身怀武功,也只得将房内收拾干净,掩门而去。 次日,丫环的惊呼震动了整个太守府,书房里整整齐齐,薄胎瓷杯中的茶水只饮了几口,桌上满是公文簿子。前来查验太守死因的仵作判断,太守是因劳累过度晕倒,伤口崩裂血流不止而死。 知道真相的杜书彦站在悲痛欲绝的太守家人后面,却一个字也不能说,他看到了那个孩子,太守为之付出生命代价而换回来的孩子,果然是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他抚着孩子的脸颊,愿这孩子一生幸福快乐,平安终老。太守爱子之心,付出如此重的代价。 太守已死,牡丹花会终止。以赏花记事为名出京的杜书彦杜翰林,此时也是回去的时候了,从洛阳回京的路上,他在车内,默默吹亮火折子,红色的火焰将一份奏折烧成团黑色飞灰,洛阳太守挪用河工银的所有账目往来都被暮春的风吹散在这翠绿的山路上。 尾声:翰林院里,众翰林学士围着杜书彦,询问洛阳花会见闻,杜书彦说起花卉词穷,谈起青楼歌姬,那是眉飞色舞。众人只暗笑:“到底是个纨绔子弟。”数日后,图文并茂的《洛阳牡丹记事》呈至御前,雪映朝霞、菱花湛露、玉楼点翠,还有名贵的姚黄、魏紫、二乔、娇容三变等俱画的栩栩如生,笔下千言也是文采风流,尽述洛阳繁荣气象。 末了,杜书彦还上禀了洛阳太守积劳成疾,不幸以身殉职之事。圣上为之扼腕叹息,令重金抚恤其家人,并另遣贤能接任洛阳太守一职。 散朝后,杜书彦刚转身准备离开,却有小太监拉住他:“杜大人,圣上有请杜大人御书房回话。” 杜书彦进门后,见礼赐座,圣谕御:闲杂人等一律离开三尺之外,胆敢靠近,恪杀勿论。 书房门紧闭,房内只有皇帝与杜书彦二人,龙椅之上的人比起在前面大殿里更威严几分:“朕要真相。”杜书彦将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一说明,所有证据直指律王谋逆,私造兵器,并与江湖**勾结,谋害朝廷命官性命。 皇帝闭目听他说完,缓缓睁开眼睛:“这是全部?”那眼神仿佛直刺到杜书彦心里,他一怔,刚想说“是”。皇帝微微笑道:“杜贵妃最近身怀有孕,不论是男是女,朕都打算再对杜府多加赏赐。爱卿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此话一出,杜书彦撩袍跪地:“皇上明察,那李大人……他也是不得已,被律王使计胁迫。况且他已死,望皇上不要追究他的家人。”皇帝冷哼一声:“若要追究,方才在殿上,就不会那么说了!这次,不过试试你的忠心。灵楼是朕的,不是姓杜的,你不要以为做的事,朕都不知道,由着你说!出去吧。” 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天上,抬头蓝天白云,眼前碧树红花,杜书彦却身在冰窖一般,方才若是那个“是”字出口,不知现在是何情状,他不敢想。这时,他又想起在太守屋里,与金璜对决那一刻,她的眼神也充满无奈。 庙堂江湖,何曾半点由人? 边塞叩关(一) “什么?要我去边关?”传音阁里,金璜的咆哮声将房梁上积年厚土震得“扑扑”直往下掉。此时的金璜,已然经过多次历练,不是当初那个会被薛烈一句话蒙得团团转的小丫头,云间阁里除了阁主与几个元老,便是她的身价银子最高。也有资格倚老卖老,对任务挑三捡四,对于大冬天跑到边关这种事情,金璜实在是感到很头疼。 什么黄沙百战穿金甲,什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些看起来很美的语句,还是交给文人墨客穿着狐裘大衣、倚着暖炉坐在书斋里幸福的幻想去吧。出道以来,只去过一回边关,那回的任务是晋商张富清,结果这家子在乱军之中被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任务最终也没完成,实在是心上一根刺。好在雇主做为张富清商场上的敌手,只要张富清消失,不管怎么个消失法,消失在谁手上,对他来说都一样。所以还是按时足额付了银子,只是金璜被阁里的人好好嘲笑了一番,这个走过来说:“运气真好,事都不用做还有银子。”那个走过去说:“我也不用玩命练功了,说不定我的目标也失散于乱军之中,哈哈。”明明是个意外,倒显得金璜全凭运气,不学无术。 “虽然金璜的确水平差态度差懒得很,但这次真不是她的问题。”在金璜的要求下,阁主很认真对目标失踪也算完成任务这个问题进行了总结。还不如不说,听了阁主的话,金璜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 为了从此不再落人口实,金璜倒当真五更起二更睡,练功极其勤勉,在正院的时候都不曾这么认真过。起初几日,众人皆道她不过是一时性起,薛烈还摸摸她的头,看是不是发烧了,更有人私底下打赌,赌她几日后会现原形,继续混吃等死。 打赌的人都很失望,积雪化尽柳芽吐翠,又是一年荷花红时,金璜依旧坚持苦练,她果然是有些天资的,几回任务皆完成的非常圆满。点名要她执行的人也越来越多,阁主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这一日清晨,金璜便踏入传音阁,领取任务,这任务单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没气吐血了。谁不知道这会儿边关战事吃紧,嫌命长了才往那里跑。 “你不是身手了得,所向无敌么,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依老夫看,若当年华雄面对的是你,只怕那杯酒还没斟满,你就已将他的脑袋砍下来了,呵呵。”赵叔捋着胡子,笑得非常诚恳。 金璜敲着额头,无奈道:“赵叔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插翅难飞?一个人就算是手眼通天,在那乱军之中,也被踩成肉酱了。万人敌什么的那是指的元帅,不是真有一个傻瓜去跟一万个人单打独斗。您老跟我提什么长坂坡了,曹孟德舍不得放箭,不然一千个赵云也成刺猬了,我可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给人射上那么一箭,一命呜呼,那可划不来。” 见她如爆豆似的噼哩叭啦说了这么多,赵叔笑笑:“这是堂主的命令,除了你,不做第二人想。” 堂主,月黑堂的堂主,一年大约也就见那么个一次,在金璜的心中,几乎都快成传说中的人物了。他素来说一不二,若是抗命不遵,金璜想起了刑堂里那些人的惨呼,不由全身微颤。赵叔看着她的样子,好言相劝:“你就去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好不容易在云间阁混出了名堂,莫要为这点小事让堂主不高兴。”金璜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努力放柔了声音:“那为什么林敦不去?他可是云间阁的元老,厉害的很呢。”赵叔摇头叹道:“林敦么,果然厉害,云间阁主叫他前去助你的时候,他当场甩了句话:‘就算是天王老子叫我去,我也不去。’可是他有手段,每次有艰险任务,他都能担起拿下,你能么?” 金璜的手指甲深深刺进肉里,没想到,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随心所欲,不曾想临着大事却依旧不得不任人摆布,她忍了忍心中怒火,向赵叔笑道:“好,我这就收拾,马上出发。”“哎,这就对了。”见她终于松口,赵叔也很高兴。 金璜勉强向赵叔笑了笑,施一礼,转身离开。心里有再多的愤恨不平,也得咽回去。 出发的那天,是京城连续下雨的第三十八天,阴沉沉的天空,如同金璜此时的心情,门口的洒扫老人在每一个执行任务的人出门时,都会说一句:“平安回来。” 手中的油纸伞似乎太小,刚出门,一阵急风斜斜刮过,雨点子如兜头浇来一盆水似的,直叫她半身湿透。站在阶下愣了一下,老人道:“金姑娘,前方路远,回去换件衣服再取件蓑衣再走吧?”金璜没有动,许久才慢慢回头,望了眼这个熟悉的大门和慈祥的老者,盈盈屈膝行礼:“不必了,周爷,穿着干衣服还是湿衣服,都是个死,还是给祁大妈省点功夫吧。” “哎,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口丧气话,快吐口水。” 金璜突然心情又好了起来:“如果吐口水钉小人这么有用的话,我一早就买来两车小人,把目标名字写上去就行了,多省心。呵呵。”说罢,蹦蹦跳跳离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周爷拄着扫帚,重重叹了口气。 相邻的几个城镇,都在下雨,老天爷好像被戳了个大洞,路过的人家,十户有九户抱怨衣服晒不干,连青灰色的城墙砖,都好像被雨水泡酥了似的,长了厚厚一层青苔。虽已过了花朝节,但连绵雨水让冬天的寒气罩在每个人的身上,天气真的能影响人心,不得不出门的人们个个嘴角挂着,眉头紧皱,仿佛个个都有还不清的债。 只除了金璜,她索性连伞也不打,在雨中时而散步时而疾走,也不顾别人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能看一眼这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就连这恼人的雨,在她看来也别有一番情趣。雨下的越发大了起来,连眼睛也快要睁不开,发髻有些散乱,粘在脸上。看着别人在雨中狂奔,金璜依旧慢悠悠的走,心里比身体还要冷。 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自嘲莫不是白日见鬼,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认识她,先没理睬,又听见一声,声音从上头传来,她抬起头,是曾经卖她消息的苏小月,坐在路旁万花楼的二楼窗边,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边塞叩关(二) 难得在这地方遇见个认识的人,上去打个招呼也不错。金璜转身走进万花楼,跑堂的伙计看着她一身湿答答的样子,热情招呼:“姑娘几位?”金璜微笑指指楼梯道:“有人先来了。”伙计躬身道:“那您楼上请。” 顺着木质楼梯向上,苏小月对金璜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怎么给淋成这样?没衣服换?要不要我……” 金璜摆摆手:“没事,反正换了干的再出去也会淋湿,何必这么麻烦。” 苏小月招来小二,要了碗姜汤,复又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人一出生就要死,谁还不是认真的活着。” 虽然心里大不认同,金璜还是被桌上菜肴所吸引,双旋碟里是羊脂胡饼、金铤裹蒸,八宝攒心盘里是鹌子水晶脍、南炒鳝、荔枝白腰子,三脆羹、五珍脍、羊舌签、八糙鸡、片羊头,还有金丝水晶盏里的荔枝膏。卖相极佳,香气扑鼻,苏小月命小二再添副碗筷:“饿了吧,吃点东西。” 这会儿还客气的那就不是金璜了,只见她筷头如雨落,不多时,八宝攒心盘里的东西便见了底,苏小月笑着将一杯葡萄金樽蜜推至她面前:“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 “难道你从京里出来就没吃过饭?”苏小月看着终于歇下来的金璜,心下疑惑月黑堂难道已经落魄到不让属下吃饱肚子的地步了?金璜长长舒了口气:“我正往鬼门关走呢,吃一顿少一顿,还不抓紧么?”苏小月听她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照你这说法,那边关将士不早早死光了?”金璜斜斜扫了她一眼:“边关将士有谁接到命令要求一定取某个人的人头吗?有这本事,也不必打了。”惊觉自己说太多,差点违了堂规,连忙伸手取了个点酥泡螺塞嘴里。 苏小月心中了然,想必是接了个极麻烦的任务,举杯向金璜一照:“既然不方便说就不说了,先干为敬。”复又道:“凭着这金凤翎耳坠,你可以在沿途所有万花楼买到你想要的消息。看准字号,别摸错门了。” 窗外雨声已停,吃饱喝足的金璜向苏小月拱手:“多谢招待,告辞。”苏小月看着她出门远去,抿嘴微笑,有人在背后道:“苏老板心情不错?” “又签了个长期合作的生意,谁会心情不好呢?怎么这会儿就从大漠过来了?” 这次任务期限很长,给了六个月的时间,路远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就是边关狼烟又起,越接近边关,越难向前。不知道得费多少心力才能完成任务。想起被逼着接下这趟任务,金璜又重重叹了口气。人活一辈子,几时才能随性随心呢?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欲,不逾矩。唉,都七十了,牙也掉了,腿也颤了,还能有什么心欲可从。未若趁着年轻有劲,该吃的吃,该玩的玩,这才不枉白活一遭。 “叶,你算计我半天,最终还是没走出正院的门。好歹你我相交一场,我就替你好好的看一看这个世界吧。” 走在被雨水冲刷光亮亮的青石板地上,听着耳边刚刚摆摊出来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金璜突然觉得人世那份热闹,她始终是舍不下的。罢了,这次若是挣出命来,便好好过这一辈子,绝不再偷奸耍滑,得过且过。 衣服已全然湿透,出门时心灰意冷,也不曾带得换洗衣服,连银子都没带够,这会儿可麻烦了,不想死之后,顿时觉得全身这粘湿带水的难受。沿街虽有不少成衣铺子,但进去都需要一样东西:钱。没有银子有大钱也可,偏偏她身上一样没有。 虽然杀手不是小偷,不过实在顶不住的情况下,跨界做个生意,应该不会被三只手联名告到堂主面前吧?事实证明了,果然术有专攻,虽然技巧不错,但眼光太差,尾随一个看起来很有钱的男人走了半天,刚刚与之擦肩而过想顺走他的钱包,就听见他轻轻说:“姑娘,手头紧吗?不告而取是不对的。”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金璜开始深深的忏悔,偷个什么顺个什么之类的事情,属于杀手应掌握范围,虽然不是天天做,不过也不至于这么差吧。见她低头不语,那男子紧捏住她的手腕道:“想偷我的东西,要付出代价。” “见官么?走吧。”金璜昂首挺胸,倒把那男子说愣了。他上下打量了金璜一番,皱眉摇头道:“没想到万花楼的东家竟然会结识你这种人?” 听见万花楼三个人,金璜眼神陡然一变:“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笑道:“我不问你,你也不要问我。万花楼的客人各有所求,好吧,看在苏老板的面上,我放你一马,下回招子放亮点。”说罢就要离开,岂料手腕反被金璜抓住。 “有钱吧?给点?” 被她这强横的语气给逗笑了:“你这算是抢还是要?” “借。”金璜毫无愧疚之心的吐出这个字,也不管是不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随手从荷包中掏出些许散碎银子拍在金璜手上:“好啊,借我的钱,可是要给利息。” “给就给。”金璜这就要离开,感觉到如芒在背的目光,回头:“阁下还有什么事?” “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还说这是借钱,你打算如何还?”那男子语带嘲讽,企图看到金璜窘迫的模样。 可惜,他失望了,金璜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窘迫,脸皮之厚早已赛过城墙拐弯,所以她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一姑娘家,怎么好随便问一个陌生男子的姓名。” 那男子哈哈一笑:“了不起,就是在大漠草原,也没见过你这么直爽的姑娘家了。你好生记着,你的债主叫高玄武。” “哦,高玄武。欠你钱的人叫金璜,后会有期。”金璜早已走出几步远,头也没回,只挥挥手作别。 她再也没想到,就这三两五分四厘的银子,让她搭上了一辈子去还。 边塞叩关(三) 淋一回雨就能重病不起这种事情,在金璜身上实在是一种绝无可能的事情。“如果受风寒就能生病的杀手,还留着做什么?”阁主是这么说的。但是她不生病,不代表别人也不会病,刚进石板镇的时候,她就发现镇子里有几处商号异常忙碌,看看招牌,不是医馆就是药铺。还有许多抱着生病的孩子满脸焦急神色的父母。 走在路上,听见有人说镇上好多人都染了严重风寒,还有连着几天发烧烧晕过去的。金璜心想得赶紧离了这镇子才行,万一这不是风寒,是什么邪门瘟疫,那可麻烦大了。进镇子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原本想着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再走。如今看来,宁可露营山林,免生事端。 心里这么想着,脚上加快速度,突然听到边上医馆里有人高叫一声:“这不是风寒,这是瘟疫啊!”顿时人群哄的一声炸开了,皆四散逃开,连大夫都连连摆手,让送病人来的家属赶紧把人抬走。那妇人哭求大夫:“医者父母心,求求你……”大夫喝道:“医者父母心,那也得救得了才行,你赶紧走吧,我治不了。”说罢,叫来几个伙计将她与病人一并掀出门去,闭门不开。 那妇人一个踉跄摔在金璜面前,也不知疼,只顾坐着抹眼泪,金璜默默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个病人,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红色疹子,面色黄的不正常,大概是黄疸,虽在晕迷之中,还打着冷颤。再偏头看看,身下还有血迹。看样子,的确是个不得了的病症。 老天要收人,谁也没办法。金璜挪动脚步,绕过这哀号的妇人,准备出镇,却发现镇子的几个出口都有人把守着,手里还拿着家伙,只准进不准出。看衣饰打扮,竟是士兵。这消息是不是传的太快了点,石板镇离最近的军营还有三十里地,出瘟疫的事情,层层上报,再转交军队处理,起码也得十几二十天,怎么来的如此神速? 迅速走了一圈,发现所有出口都有人把手,她只得退回镇子里,见机行事。 金璜素日胆气壮,也不觉得自己会被染上,第二天,东方未明,便出门转悠,看看有没有机会离开镇子,把守的人依旧在,她轻轻叹口气,只得四处闲逛。许多户人家的门上已糊上了代表丧事的白纸。这场瘟疫来得甚是可怖,从最初的风寒症状,全部变成了出红疹发寒便血。还有些人则是上吐下泻,嗓子哑,直至昏迷虚脱而死。一时间全城哭声震天,每天都有新死鬼,医馆药铺里的人自顾不暇,家家闭门,无人肯救治。 在月黑堂的时候,只学了些简单医理,对于这镇子上发生的事,金璜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走烦了,随意坐在一口浅井边,发现水质混浊,她舀起一捧水,看了半天,也不知所以然,正好有一老者经过,金璜问道:“老人家,这井水一直都是这么混浊的吗?”老者摇头:“以前清的很,就是下了这几十天的雨以后,浅些的井还有镇子边上的溪水,都变成这样了。哎……镇子里这些病症,也是下了雨以后才慢慢有的,冤孽哦……”说罢便拄着拐杖一步三晃地离开了。 下雨——风寒——寒——伤寒,金璜猛然想起曾经在医堂里看到一本书的名字叫《伤寒论》,可恼当时不学无术,只将它用来砸别人的头。现在她多么希望这本书在自己手中,就算是被砸一百次也无妨。 “怎么又是你!”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人,金璜开始揉着额头,来者不是别人,赫然是那个被她借了三两五分四厘银子的高玄武。 “银子我会还的。”不想再跟他多说话,金璜向右一步,想绕开,谁知高玄武也挡了过来,金璜向左,他也向左。金璜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高玄武摊开手掌,一个做工粗糙的布袋子。金璜看着布袋,又抬头看看他,高玄武挑眉笑道:“在你还清我的银子之前,不能死。这个香袋你拿着,可以驱虫避疫。” “哈哈,你管这玩意儿叫香袋?”金璜用两根手指拎起这个针脚歪扭,还散发奇怪气味的布袋,“驱虫避疫?里面是孔雀胆还是鹤顶红?” 高玄武认真道:“这里的瘟疫不同寻常,雨下久了,污了水源,这些人得的应该是伤寒与霍乱,病症甚是厉害,过在身上,便是你,也讨不得好去。这香袋是我做的,保命要紧,别嫌弃长相了。” 听他说的认真,金璜也不得不严肃起来:“你会治?那你能把镇上的人治好吗?” 高玄武摇摇头:“治伤寒的四逆汤里的附子没有,治霍乱的真武汤里的人参更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会治人,那能离开镇子么?”这个人应该比较厉害,金璜眼中满满期待。 可惜等来的又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不能,把关人不是普通人,都是军中精锐。再看看吧,有机会再走。” 金璜撇撇嘴:“好吧,多谢你的香袋,告辞。” 雨总算是停了,乌云依旧低低地压在头顶,再配上镇子里无处不在的哭声,早春时节硬是感觉到了严冬的肃杀之气。 不是没人想过要去闯关,闯关人的首级高高悬在关口边的栅栏上。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呼道:“横竖都是个死,我们一起闯出去,还能把我们都杀尽了不成,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一呼百应,为数不多的健壮小伙子抄着铁叉锄头等物,便要出去与把关人拼命。 此时有人劝道:“这么多关口,总得挑一处击破才是,否则力量分散,岂不是羊入虎口?”为首的那小伙子觉得有道理,南方多瘴气,更去不得,东边是崇山峻岭,以现在镇民的体力,只怕是过不了。几经商议之后众人决定,从西北口的道路冲出去。只待天一黑就出发,金璜混在人群里,毫不意外的发现了身材高大的高玄武也在其间。 “冲过去!”一声嘶吼,挣命心切的镇民向西北口冲去,把关人只伤了两人,便弃关而逃。镇民心中一阵高兴,脚下更快。 “不知道往前是什么地方。”金璜一向只记自己要走的路,岔道之外一概不管,这会儿眼睛无法透过重重夜色看出往前到底是什么地方。 “前面是戍守银州城的骑兵营。”高玄武那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金璜心中猛然一震,以她之能,竟然被人站在身边都不知道,若这人不是开口说话,而是对她捅上一剑,那可真成枉死鬼了,她转头瞪着来人,当下没好气:“你干嘛跟着我,又不是不还。” 高玄武抄着手没看她:“西北口弃关弃的太轻易了,只怕有诈,把这些可能身染瘟疫的百姓赶去骑兵营方向,真是好计。” “计不计不关我的事,我警告你不要再跟着我。”金璜刚走了没几步,便听见高玄武慢悠悠说:“你想走的那条路已经被封了,想要去银州城,就只能取道这里,然后再转过去。” “唔……”金璜开始头痛。 高玄武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一枝火把:“走吧,我正好也要去,一起走,路上有个照应。”“谁要你照应。”金璜将包袱紧了紧,大踏步向前走,一路超过许多逃难的镇民,不知不觉就走在了最前头。纵然山路崎岖,没多久,她就看到了远处那片在火把的照耀下,如白昼一般明亮的军营。 此处地势平整,还有河流可以汲水,大概这些逃难的人,今晚也会在这里停下。如果人群里有几个身上带着时疫的,只怕…… “怎么,走累了?”高玄武阴魂不散,语带嘲讽。 “这么晚了,我一个姑娘家,不该走夜路的,就在这过夜了。你自便。”说罢自顾自去寻找用于临时过夜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高玄武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真有趣。” 边塞叩关(四)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片平地,他们逃命似的离开了石板镇,生怕被人追上,一路不敢停。死亡的阴影依旧笼罩在他们心头,只有到银州城,离石板镇最近的大城市,那里才有足够的大夫和药物来解除瘟神的威胁。可是到了这里,他们已经乏了,双腿酸软得再也抬不起来,上了年纪的人,还有女人孩子都不愿意再走了。 难民们在离水源不远的地方搭起了临时营地,生火做饭。骑兵营守卫发现难民的举动,连忙上禀统领——致果校尉齐霖。齐霖命人前去查问,得知这些人是从瘟疫横行的小镇里逃出来的,不由皱起眉头,又听说这些人在水源边停留,心中更是一紧:若是疫症从这些人上转入水源,不仅骑兵营难保,连下游的铁床弩队都不保。 镇民的营地刚刚升起了温暖的火焰,奔逃了整日的人刚刚松下一口气,火堆上的水壶还没响。已有一队装备整束的士兵将这里团团围住。镇民们惊恐地站起来,胆小的妇人早已抱住自家汉子,全身发抖。一人从队伍中走出来:“你们马上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有个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开口道:“这黑天半夜的,官爷让我们去哪里啊,我们就住一宿,天一亮就走。” 那为首军士厉声喝道:“不行,你们马上离开,这是命令,否则,格杀勿论。” 顿时人群里就有人叫嚷:“你这是逼我们去死啊!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其他人纷纷附和。 为首军士立时将右手举起,身后士兵们齐齐将腰畔长刀拔出,刀锋闪着寒光,着实令人心惊。原本还吵吵嚷嚷的镇民,顿时安静下来。舍家出逃,本就是为了一条命,如果不是万般无奈,谁也不想真搭上一条命。 “马上离开。”声音冷硬,任谁也能听出,他的耐性即将用完,这是最后通牒。若是抗命,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镇民们软了下来,唯唯诺诺,连忙收拾了东西,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银州城走去,刚走了几步,那下令之人又喝道:“不准沿着水源走。” 原本已经服软的镇民,又闹成一团。金璜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吵闹不休,“早日到银州城对你我都有利,不如,我俩出头破了这僵局?”高玄武抄着手也站在一边看热闹,见金璜没说话,又继续道:“顺着水源走要走七十里,若是抄小路,四十里,只是路险些。”她应了一声,大踏步走到人群前面:“各位乡亲听小女子一言,前方抄小路,只要四十里,就可以到银州城,到了银州城正好是天明开城之时,若是明日天亮才出发,到了银州城门口,兴许就被关在城门外,不如现在就动身。” “说的轻巧,摸黑赶路,谁受得了!” 人群后有人高声应道:“我受得了,姑娘,我同你去。” 有第一个人应和,自然就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不愁有第三个。原本犹豫不定的人纷纷表示愿意连夜赶路,最后所有人都同意了。 金璜领头举着火把走在前头,高玄武凑在一边:“姑娘你累了,我帮你照着。”金璜毫不客气的将火把递过去,压低了嗓子:“你响应的还真及时。” “那当然,有事君子服其劳。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高某在所不辞。” “闭紧你的嘴,走路。”金璜决定不理这个无赖,埋头走路。高玄武回头看看,镇民们虽然走的慢,但也没拉下太远,看来金璜并非一味意气用事,也顾着这些人的速度。 高玄武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向前,心中暗道:“关内果然有意思,难怪老头子非让我来这趟。” 黑暗中,传来金璜低骂声,他连忙赶向前,看着金璜在河边发愣,河上架着块破木板就算是桥了。“怎么不过去?害怕?”高玄武笑着调侃她。 金璜难得没回嘴,伸出脚尖点了一下木板,木板应声断裂,落入水中,湍急的河流瞬时便将木板冲得无影无踪。借着火把那点光亮,她四处寻找合适的树木做为替代。虽然树不少,但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她与高玄武踩着原木过河是没有问题的。但后面那些老弱妇孺可就过不去了。若不是需要这些镇民一同到银州城,真不想多管这事。手里只有短匕首,把原木削成普通百姓能走的桥,还得费一番功夫。她一肚子怨气的劈枝叶,耳边传来几声木头断裂的声音,循声望去,高玄武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已将几棵偌大树木劈成平整板材,抱到河上搭成桥,长短正好。 “咦?”金璜起身过去,踩了踩,确实稳当。 “你怎么弄的,这么快?” 高玄武笑道:“你想知道?求我,就告诉你。” “谁希罕。你肯定是个木匠。”金璜蹲下身子,仔细看那木板上留下的痕迹。看着看着,脸上渐渐变了颜色,阴沉下来。火把在地上插着,高玄武不知道,金璜此时心中已起杀心。 她站在河边,点燃两个火把插在简陋的桥边,看着落在后面的镇民一个接一个的走过来,直至最后一个老者过来,她开口问道:“老人家,您后面还有人了吗?”老者摇摇头:“我是最后一个,老啦,不中用啦。耽误大家伙赶路,真是……”高玄武向前一步扶住老者:“老人家,我扶您过河。”老人感激万分。 桥很窄,老者走在前面,高玄武只能站在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臂膀,亦步亦趋,金璜走在最后。双脚落在对岸,老者又是连连道谢,高玄武挥手道:“老人家,您先过去吧,我跟这位姑娘还有点事。” 目送老人走远,高玄武回头看金璜:“没人了,想动手就趁现在。” 金璜面无表情,金色双匕首紧握在手中:“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高玄武悠哉游哉的抄手抱臂:“给你三次机会,猜猜看?” 金璜双眉陡立,身形如魅影向高玄武袭去。 边塞叩关(五) 高玄武眼疾手快闪过致命一击,忙里偷闲还开口:“君子动口不动手。”金璜第二击又到:“老娘是淑女。”连接几招,高玄武均险险躲过,深觉这么纠缠也不是个事,正想着怎么脱身,又是一道金光已逼至眼前,仓促之间躲之不及,左脸颊一阵刺痛,顿觉得有热流淌下。趁着金璜杀招用老,他足尖猛点地,身形飘乎向后倒退几丈:“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就要打要杀,没便宜可占的事你也做,月黑堂是这么教你的吗?” 金璜冷笑道:“我没空跟你玩猜谜。”说罢,双手一摆,竟又是进攻之势。 “慢着。”高玄武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她一亮,“这个你总该认识。” “看不清。站着,别过来,把东西扔过来就行。” 黑乎乎飞来一物,金璜劈手接住,借着微弱火光细看,只见是个铜牌子,阴刻着一团花纹,见这花纹,金璜的双匕迅速消失在手中,她缓缓抬起头,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都当得起“淑女”二字:“原来是大漠帝行门少主,失敬失敬,小女子这厢有礼了。”高玄武这才慢慢向她走来:“金姑娘,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对非目标的同道出手,这么做,有违道上规矩吧?” 金璜一脸娇羞抬起头:“你不觉得,今晚的月色很美吗?” 夜空暗沉沉,隐隐有电闪雷鸣之声自云中传来。 见她装傻,高玄武无奈挥挥手:“算了,赶紧跟上去吧,正事要紧。”金璜如蒙大赦,脚步如飞向前跑去,忽又顿住,狐疑状:“你不会是跟我抢生意的吧?”高玄武笑而不语,抬手轻轻擦去犹在缓缓渗出的血::“金姑娘如此犀利的身手,我怎敢与姑娘抢生意?”金璜心下一阵尴尬,僵直着身子,一步一蹭到高玄武身边,掏出布帕子递给他:“包上吧。”说罢又往前跑,好像他身上染着瘟疫似的。 高玄武接过那布帕,传来阵阵金创药的味道,昭示这帕子的主人惯常受伤,在刀剑上讨生活。“不容易……”他低低自语。 “啊?你说什么?”金璜回头。 “没什么。”高玄武面上隐隐带着笑意。 这条小路顺着走,就到了银州城背后那道山脉。此时,奔波了一夜的人们,站在高处,借着微露的晨曦,已依稀可见银州城郭。先到的人们激动的忘记身体的疲惫,挥着手臂大呼:“到了到了,前面就是银州城。” 银州二字,是支撑这些人连夜赶路的力量,是生的希望。镇民们精神为之一振,扶老携幼,三步并做两步向城门口奔去。 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被挡在银州城外。守门士兵听说他们是从石板镇来的,立马变了脸色,挎刀挡在门口:“将军有令,你们任何人不得进银州!”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眼看只要跨一步就可以进城,却被拦在生的希望之外,任是谁也不会平静接受。士兵只知军令如山,哪里会回答凭什么为什么之类的问题,这些不是太平兵,个个手里的刀子都见过血伤过命。何况这里是距离边关最近的一座城池,若是以暴民二字冠上,更是杀之无罪。 双方僵持之际,城里传来声音:“是什么人,在门口喧哗?” 士兵连忙让开,上前禀道:“冯大人,是从疫镇来的百姓,他们要进城。”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今上派来巡边的枢密使冯瑞慈,他已年逾六十,一派文士模样,当真合得上瑞慈二字。他皱眉道:“疫镇百姓难道不是我朝子民,为何不让进城?” 边上有陪同参将道:“大人有所不知,石板镇这次疫病来的凶险,银州城里药草不足,何况眼看战事又起,所以……” “胡闹,这就是置百姓于不顾的理由吗!我看你们这些人,打仗打的只知血肉搏杀,不知人性为何!放他们进来!” 镇民们听这位大官开口放他们进来,齐身下拜:“大老爷天恩啊。” 见人人满脸感恩戴德之情,冯瑞慈心中得意,捋着胡须对左右说:“看看,这就叫民心所向。你们这些人,莫要忘了,民为重,可载社稷,失了民心,则失天下……”直说的周围一干人等低头不语。金璜高玄武到达时,所有镇民已被放进去,冯瑞慈满意的准备离去。他们想进去时候,又被士兵拦住:“你们俩又是哪来的?” 金璜刚想说话,却被高玄武暗暗拉了一把,靠在他身上,心下顿悟,索性装出全身脱力状贴在高玄武身上,嘴里还哼哼唧唧个不停。 冯瑞慈转头不耐道:“还用问,肯定是方才那些镇民一起的,你没看这女子走不动了吗,这才走慢了些,你们这些人,就是不懂人情世故。让他们进来。” 士兵只得将这两人放进城,高玄武抹着眼泪:“大老爷好人啊……” 金璜将脸隐在阴影里,全身抽搐个不停。冯瑞慈摇头叹气:“这女子病的很重啊,你快带她去求医。”高玄武连连点头称是,扶着她离开。 进城之后,金璜向高玄武一拱手:“一路多有得罪,请。”转身离开,高玄武在背后笑道:“好歹也有同行之谊,若是想见你,我应该去哪里找?” “去月黑堂下单。”她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 银州城乃是西北城镇,终于不用忍受连绵阴雨,虽然风起之时,天地一片灰蒙蒙,不过比起周身湿答答的感觉,还是强了许多。金璜在城中走动,慢慢观察建筑与道路。游击将军府在城南,民房多在城北,这次的目标就是游击将军陈富华。既然有个大官在这里,那将军理应在银州作陪。下一步就是探探这游击将军府了。 入夜,金璜将全身收拾停当,潜入游击将军府。 边塞叩关(六) 刚打了初更,夏日昼长,趁着太阳还在天上留着最后一丝光芒,将军府里的仆妇顺边,将悬挂的灯笼,悉数点亮。来之前,金璜已知边关有异动,将军高德兴必在关上镇守,正愁着以女子之身跑军营里杀将军,这件事实在是太有难度,没想到赶上钦差大人跑出来,将军在银州城作陪。比起洛阳任务,并不难上许多。心下大悦,只等人走宴散,将军喝个七八成,那时再下手,还不手到命除。主意已定,便静静隐在一边等待机会,当她发现席中有一张熟悉的脸之后,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又暗淡下来,那不是杜书彦么?他怎么来了? 席间宾主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哪知边上有人心情高低起伏,高德兴起身向冯瑞慈举杯道:“枢密使大人一路辛苦,末将敬大人一杯。”冯瑞慈说了些场面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德兴又向列席第二位的杜书彦举杯道:“杜大人乃翰林修撰,来这边塞荒凉之地,辛苦辛苦。”杜书彦忙起身道:“将军护卫边关太平多年,下官不过舞文弄墨的书生,怎及将军劳苦功高。” “本朝丞相皆出身翰林,听闻杜大人深得皇上宠信,专替皇上起草诏书,年轻虽轻,却已身入文渊阁,日后还要请杜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杜书彦躬身道:“高将军太客气了,此番皇上遣下官随冯大人来此,乃是为了记录我朝边塞兵士奋勇之事,做书立传。这段时间还要仰仗高将军多多照应才是。” 高德兴哈哈大笑:“先干为敬。”手到杯干,向杜书彦一照,杜书彦面露难色,也只得将杯中酒干了,只这五钱酒,直呛得他连连咳嗽,面红耳赤。席上众人哄笑一团,冯瑞慈笑道:“杜大人酒量不行啊,呵呵呵。” 杜书彦拱手告罪:“下官失礼,且暂离席。”冯瑞慈挥手道:“快去快回。” 到了背人之处,他方才长长舒了口气,与这些人打交道,实在是无趣之极,还要满脸堆笑,强打精神应付。若再不出来放松放松,脸都要僵住。 想起临出京前,皇帝将他密诏入宫吩咐的那些事,心中更是一阵烦闷,高德兴贪污军饷数月不发,眼看着再不发饷,前方就要哗变,他还是不为所动,若非有人密告,只怕前方倒戈,宫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这冯瑞慈昏庸无能,对外懦弱,对内强横,高德兴几句话一捧,就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原本说好今日查账,结果突然想起来在城里寻访,找了些明显是高德兴安排的百姓说话,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高德兴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为民请命。冯瑞慈心中大悦,杜书彦在后面看的直摇头。又不好直接说这是高德兴安排好的人,只能暗示道:“冯大人是不是应该再多寻访些人,以免偏差?”反倒被冯瑞慈斥道:“本枢密使看人看事竟会不如你?不必多说,高将军待人接物知进退有礼仪,你这个翰林反倒不如他。好好跟人家多学学,别成天觉得自己了不起!”说罢拂袖而去。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尽了,若是再多说,那真是没眼色。杜书彦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点到为止,多说无益。只得在心里默默记了,寻思回去应如何上奏。眼角只觉有人影一闪,看身法绝不是将军府仆役,刚想追过去,却听到有人在背后叫道:“杜大人怎么还不回来,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多无趣,再不回来,就要罚酒啦。”他只得回到席间,笑道:“下官不胜酒力,见笑见笑。” 冯瑞慈瞧着他打趣道:“杜大人少年风流之名,在京师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到这里反倒畏畏缩缩?”高德兴故作责怪状:“杜大人这样可就不对了,若是传出去,外人还道是我高德兴怠慢贵客。本将军再敬杜大人一杯。” 见他酒杯端起,杜书彦心中一阵恶烦,脸上还得笑着:“将军有所不知,下官在京中饮酒之时,饮酒不过一两盅梨花酒,席间乃是对诗作戏为主,真真经不得这等烈酒一杯杯下肚。”高德兴见他如此说,笑道:“杜大人这是嫌弃这里都是些粗人,不能陪杜大人吟诗作对。”唤来身边亲兵:“萧远呢?”亲兵躬身答道:“萧校尉今日值守关上。”高德兴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转头对杜书彦道:“可惜,我西北军中大概只有他能与杜大人诗来文往。三日后,他从关上回来,到时候我再给杜大人引见引见。”杜书彦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连连称赞西北军中文武人才俱全,高将军治军有方云云。 高德兴被捧的高兴,冯瑞慈暗自想:“原以为是个清傲书生,还担心乱讲话惹人不高兴。没想到还挺识趣。”心中高兴,不由又多喝几杯。他已上了年纪,被夜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便神情恍惚,高德兴见状,便说:“冯大人喝高了,不如今日就散了吧。来人,送冯大人回去。”杜书彦一边陪侍,也离开了。 终于等到这帮互相吹捧的人散席,金璜打了个呵欠,趁着仆役们撤席纷乱的时候,从隐身处出来,悄悄尾随高德兴,刚准备动手,突然有人高呼而入:“将军,前方紧急军报。”又只得停手。 高德兴接过来人手中军报,原本一点醉意消失无踪,即刻穿戴整齐,带人直往关城而去。金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从面前过,心中如猫抓般难过纠结,又没办法。正不知所措时,却听杜书彦开口道:“高将军,下官既奉皇命记录边关将军之事,那下官也得与将军一同去关城才是。”既然是皇命,高德兴也无阻止之理,只说了句:“关城不比银州,站在城头就能看见敌军,杜大人呆在军营里与士兵说说话就好,千万不要到城头上去,以免流矢无眼。”杜书彦随便应了一声,便回屋收拾笔墨衣物,忽觉身后气息有异。 在胭脂泪把自己扎出个透明窟窿前,金璜开口:“是我。” 杜书彦皱眉:“刚才那个身影果然是你……” 趁他还没开口提上回洛阳的事,金璜提出来意:“我想做你的书童,你带我去关城。”杜书彦看她的表情就像看疯子一样:“方便你杀人么?” 看样子是谈不下去了,金璜脑中闪过几个主意逼杜书彦带她去,自觉不合适,只得哼了一声,闪身离去。杜书彦知她必不肯罢休,思忖着如何处理为好。还没想清楚,只听外面有人喊了声:“杜大人,该出发了。”连忙唤人将行李搬上高德兴为他准备的马车上,高德兴快马先行,怕颠簸着了这位文弱书生,他特别吩咐马车慢行。 银州城到关城这段路上,杜书彦理清头绪:第一,高德兴的罪证不在银州而在关城,他抢先去是为了湮灭证据;第二,金璜要杀的是军中之人,能请动她出手的,必然是高级将领,不知是高德兴,还是别的什么人;第三,边关正值多事之秋,不管将领有什么问题,若出事,必会引起不安。所以结论是,无论如何要稳才行,就算是高德兴,也只能收集证据之后,交由圣裁,就算是金璜,也得把她给按住了,不能再让洛阳之事重演。 打定主意,马车已停下,挑帘看去,关城已到。 这厢杜书彦决心坏金璜好事,那厢金璜着急上火团团转,一个人坐在茶摊生闷气,熟悉的声音响起:“动作挺快啊,事都办完了?”也不问她同不同意,高玄武在她对面坐下,拿起茶碗倒满水,吹了吹,还没喝上,身子向后一仰,堪堪躲过金璜拍过来的巴掌:“我又得罪你了?”一击不中,金璜抱着双臂趴桌上鼓腮继续生气,见她这样,高玄武无奈道:“事没做好,生气有什么用,还不赶紧补救?” 她缓缓抬起头:“你觉得,我的身材有希望冒充士兵吗?” 高玄武仔细打量了一下,沉痛摇头。 又趴回桌上,双目无神望着粗瓷茶壶,仿佛可以看到天荒地老。 “正巧,我这次也有任务,在城里,不如我们交换?”见她如此,高玄武提出建议。 “违……规……吧……?”有气无力的声音仿佛重病已久。 高玄武将她拉起,付了茶钱,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完成就行,你几时还这么关心手段?” 对哦,听起来很有道理。金璜马上点头同意,立时生龙活虎,完全不见方才那气若游丝状。 边塞叩关(七) 进关城第一件事,杜书彦便是将自己的马车里里外外搜个彻底,免得金璜附在车底混进来,又寻了个借口将所有今日方进关城之人审视一遍,连高德兴的脸上,都多扫了几眼,生怕是金璜乔装,弄得高德兴不知所以,伸手在脸上狠狠擦了几下,以为沾了灰。杜书彦这才觉得自己好笑,金璜再怎么说也是个普通身量的女子,想乔装成这些粗豪的西北汉子谈何容易,她大概这会儿还在银州城想点子。 此时,金璜的确是还在银州城想点子,高玄武与之交换的任务并不轻松,目标竟然是冯瑞慈,而且任务要求不是杀掉冯瑞慈,而是伤了他,让他认为伤他之人是承庆国派来的。承庆?不就是边境上的那个小破国么,接壤的三个国家之中,数它占地最小,金璜曾经去过一次,该国虽然小,但是物产丰富,那里的人不论男女,都是血性十足,一个字——悍! 金璜抓抓脑袋,事情有点复杂,不过做为杀手,只要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就可以了。管它目的是什么。主人不在家,下人偷懒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不是普通人的府邸,这是镇守边疆的将军府,怎么也这样,将军一走,顿时可以感觉到松懈了许多。家丁丫环围着慈眉善目的冯大人,听他说京里的事。冯瑞慈很享受这种被无数羡慕目光包围的感觉,这些人自出生到现在,从未出过银州城,听到京中繁华事物,完全无法想像那等红尘富贵是怎样一种情境,不明白春风拂柳时,仕女游春时的花团锦簇,也无法想像怎样才能做到花花大少在销金窟里一掷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的奢靡。他们听的很认真,也有许多问题,这位没有架子的冯大人愿意回答他们的话,正好将军不在,大大方方偷懒。 他们这一懒,给了金璜可乘之机,进来的时候一点脑筋都没费,门上的人将门一关,锁都没锁便跑去听冯大人说京里的故事。金璜推门进来的时候,心中暗自替高将军叹息:养这群废物,还不如不养,长相不够撑门脸,实干不够做家事,留之何用,白费银子。不知道堂里洒扫的周老头薪俸几何,道上有传闻说,他一个月都有几千两银子的入账。曾经在鄱阳湖遇上朱雀门的更漏,两人抢一个目标猎物,更漏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们那里连看门的都月入几千两,你便让给我又如何?何苦跟我争,若是完不成任务,我这个月只能喝西北风!”每每忆及此事,金璜便想去问问周老头,到底他一个月有多少,能不能也收她看门,哪怕少些银子也是好的。 一面走着,一面胡思乱想,也不是没遇上过人,只是没人想要问上她一问:“你是谁?”直到伙房边上,有人突然叫住她,原以为是被识破身份,全身戒备。却见到个茶壶递到面前:“去给那个京里来的大官倒茶去,别叫他说我们怠慢,回头告状。”说罢那厨娘伸了个懒腰,转头又回伙房去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没规矩也不至于到这份上吧?高德兴是怎么管教府里人的,这种人,还怎么能带兵打仗?捧着茶壶在府里转悠一圈,发现问题所在——没人管事。所有仆役自行其事,没有人统管大局,偌大个游击将军府里,没有女主人也没有管家。仆役丫环谁也不管谁,只是听着将军要回来了,才会动弹几下,端茶倒水之类出头的事情也抢着做,以期被主子夸奖。金璜撇嘴摇头,暗暗奇怪这种人怎么能在银州混这么久还没出事的。 要找冯大人讲故事的地方很容易,最嘈杂的地方就是了。冯瑞慈正讲到宫廷大宴,席上有什么菜,周围有什么陈设,宫娥彩女又是怎样身段打扮,直说的丫环自卑家丁心痒。金璜微笑靠近道:“冯大人,请喝杯茶,润润喉。”冯瑞慈接过茶杯,连连道谢,金璜一脸微笑注视着他,继续听他口若悬河,看着杯子空了,还替他续上水。 次数多了,冯瑞慈终于注意到她:“这姑娘真是贴心可人,等高将军回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他,好好赏你。”金璜娇羞状低下头:“婢子先谢过大人了。”这两句话说的边上那些人都不干了,眼看着出头的机会被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子抢了去。立时有人脚底生风去厨房现做了小点心,还有人去取了干果碟子摆上,连连致歉:“我等实在是听入神了,竟怠慢了大人,万分见谅。”心里存着讨好的意头,听故事也没刚才专心。冯瑞慈什么世面没见过,希罕这些个吃食果子?发现他说事的时候,下面没什么人认真听了,只有方才那个给他不停续水的小丫头捧着脸认真听。顿时没了方才那股劲头,摆摆手:“罢了,天色已晚,散了吧。” 回到房里,又有人上赶着给他更衣倒水,心下更是腻烦,让他们全部出去,没好气的坐了一会儿,便准备吹蜡烛睡觉。此时又听有人敲门,不耐道:“没什么需要的。” 门口传来怯怯的声音:“大人,方才我来得迟,没听见什么,大人能不能劳累些,再与我说说?”听声音,是那个小丫头。冯瑞慈方才的不耐烦一扫而空,起身将房门打开,金璜就站在门口,低头玩弄着衣带,听见门开了,缓缓抬起头,抿嘴一笑。 “婢子唐突,这么晚了还打扰大人休息,大人若累了,婢子这就出去。”说罢作势要走。 冯瑞慈忙出声挽留:“不累不累,你进来吧。” 金璜轻轻提起裙摆,移莲步摆柳腰跨过门槛,冯瑞慈将蜡烛剔亮:“坐下吧,你还想听什么?” “不知大人有没有与承庆国,有过来往?” 听着承庆国,冯瑞慈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你竟知道承庆国?”金璜点点头:“将军曾经提过,说这国虽小,却物宝天华人杰地灵。”冯瑞慈想了想:“嗯,承庆国使节来朝之时,是我负责接待,虽是个小国,那使节却傲慢非常,竟用与平夏北燕结盟来压我朝,哼,被我命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金璜将袖掩了口中惊呼:“呀,大人这般斯文,也会教训人吗?” 冯瑞慈得意道:“目中无人,渎吾皇圣威,化外之民,不教训怎么行!” 这段往事,金璜是听说过的,只不过内容与冯瑞慈说的很是不同,承庆本是小国,为求自保,在三个大国中选择可以结盟依靠的对象。使节人选虽已是承庆国中最圆滑之人,但与南朝相比,实在是倨傲非常。说话间冲撞了接待官员,被寻个借口,将使节打了一顿。且不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对方确有结盟诚意。使节挨了这顿棍子,便被赶回国,听说在榻上躺了一个月才好。 当初知道这事的时候,金璜便说这接待官员有失大国风度,硬是把可能成为盟友的人逼成了敌人,就算一时不动手,只怕日后也落不着好去。却没想到,那接待官员是他。不由心底冷笑:“只怕是看人家承庆国小,欺软怕硬。” 边塞叩关(八) 冯瑞慈说到兴头上,却见金璜神色有异,眼角微微上挑,眼神中透着嘲笑和不屑。当下心中一紧:“你……”金璜手中金光闪动,冯瑞慈从下巴到胸口被开了条长长的血口。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嘴里的布团堵得严严实实。在昏迷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留你一条狗命,告诉你们的皇帝,胆敢辱我承庆,必须付出代价。” 这厢金璜已完成原是高玄武的任务,那边关城之上,高玄武与其余士兵手执长枪立于校场之上,等待分派调遣。边上有人凑过来打招呼:“哎,你是新来的啊?”高玄武笑笑:“今日跟将军一起来的。” “原来是将军家将,难怪身材高大气度不凡。听说在将军府日子相当好混,将军都不管你们的。”那人一脸的希冀,“要是将军也让我做家将就好了。” 高玄武压低声音问:“怎么?这里不好混?” 那人摇头:“这里有两个麻烦的,一个是翊麾校尉萧燕然,还有一个是云骑校尉孟云平。治军极严,若是有错犯在他们手上,任是谁来讨情都没用。你也别太紧张,平时没犯错的时候,这两人对兄弟们可好了,平易近人,这的兄弟都喜欢他俩。” 此时有人向点将台走去,那人便偷偷指点着:“看,这个穿着青色软甲的就是萧校尉,那个年纪长些的是孟校尉。”高玄武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孟云平倒也罢了,中规中矩的武将模样。那萧燕然双眉斜挑薄唇挺鼻,身材颀长,腰背如长枪一般挺得笔直。头盔也没戴,只随意束在头顶,发尾在风中散开,眉眼中带着清傲不羁。若是江湖中碰上,是个可以痛饮高歌的人,只是……不适合在这里出现。 显然高德兴也这么认为的:“燕然,今日点兵,你就不能穿的规矩点,幸好冯大人没来,否则让他看见你这模样,只怕要说军容不整。”萧燕然躬身道:“前日与偷营的敌将开战,伤在头上,不便戴盔,将军见谅。”高德兴便没有再说什么。 一通战鼓擂响,所有人安静下来,高德兴简单说了些目前战况,然后由孟云平进行安排部署,先锋营数人、探马营数人、守城士兵分为三拨、进攻士兵也分为三拨。 除先锋营与探马营之外,其余人员已择定。先锋营的人需要极强的单兵作战能力,悍不畏死。探马营的人需要极强的灵活应变能力,机敏过人。两营所需要的共同条件就是置生死于度外,一切以任务为先。 历代以来,这两个营里,只出两种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贵人。凡以军功升迁者,无不出身这两营。死的快,升的快,就看个人怎么想的了,是想拼一把搏个功名在身,还是想保住性命混得一日是一日。由于好处明显,这两营从不愁没人来,倒是时常会因为抢着来的人太多,而不得不多次进行选拔。 当下决定,萧燕然负责这两营的人员挑选,凡想入先锋营或探马营的人立时将萧燕然围了个水泄不通。孟云平则带着其他人修筑防御工事。杜书彦刚刚从关城兜了一圈转回来,毫无头绪,正在伤神,看着点将台边黑压压一群人,不知在做什么,吵吵嚷嚷。高德兴问杜书彦是要看防御工事,还是要看人员选拔。杜书彦往人群里望望,依旧吵的头痛,想了想:“还是看看修筑工事吧,人员选拔还能麻烦过武状元么?” 高德兴点点头,将孟云平叫来:“这位是朝里来的贵客,翰林院修撰,替皇上起草诏书的杜翰林。你给杜大人说说银州关城是如何修筑的,士兵们如何齐心,去吧。”孟云平面上恭敬答应,心里想着这京里来的大官懂得屁,随便吹吹也就糊弄过去了。 谁知到了城墙边上,杜书彦仔细观察箭塔、瓮城的砖墙结构,并对城外挖来用于防御骑兵的壕沟深度与土墙高度提出意见。孟云平不得不对这位文弱书生刮目相看:“杜大人也懂这些?”杜书彦左右手各拿两块城砖相对敲击,细细观察缺损情况:“嗯,曾经被借调工部一段时间。这城砖烧制的温度有问题……” 高德兴有心给亲兵一个露脸的机会,所以,所有与高德兴同来的人都没有被编入普通营里,全部可以参与先锋营与探马营的竞争。高玄武只想早日完成任务,并不想升官发财,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升官发财。 站在人群外面,好像不关他的事似的笑看着这一切,正在此时,忙得团团转的萧燕然将两营的预备人选全部分好,看着名单,又抬头扫了一眼所有人:“咦,人数不对,少了一个。我报名字,有名的应一声。” 一串名字报完,他抬头看着高玄武:“少了你?”高玄武开始有些佩服他了,这五十几个人应声,他居然能注意到谁答应谁没答应,遂点点头,萧燕然嘴角带笑:“莫非,你不愿?”高玄武刚想点头,谁知高德兴过来巡视,对萧燕然道:“这次我带来的亲兵家将,个个骁勇善战,都想建功立业,燕然,你好好看着,能者上。”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去了孟云平那边。 高玄武心中叹息:“糟糕,这下被这老小子断了退路。”只得摇头:“我还没想好。”萧燕然提起笔:“无妨,没想好,那便是都行,待校场之上试试身手,就知道你能去哪。” 潜行、单挑、奇袭、窃符……这些事情对于杀手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比起心狠手辣,比起当机立断,在场谁能比得上大漠帝行门少当家。高玄武纵然有心隐藏实力,也难掩锋芒。就算是故作笨拙,在挪闪腾移之间,也显露出矫健利落。 “好,就编你入探马营。”所有比试结束后,萧燕然大为赞叹,于是高玄武的名字,被清晰的写在了探马营名单上。 探马营不需要参与巡城卫戍,直属于萧燕然,若有任务就可以随时出营回营,除将军与孟云平之外,其他人无权过问。这一点,对于高玄武来说,倒是方便了许多。 “高德兴,你想什么时候死啊?”高玄武双手枕于脑后,在探马营里沉沉睡着了。 边塞叩关(九) 身入军营,想见到高德兴,反倒没有在银州城容易,每日操练都有一堆人在一处,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不管是在大漠还是在外面出任务,高玄武都自认作风豪放,跟这些军中汉子一比,才知道过去自己实在是太斯文了,毕竟在帝行门他是少主,绝不会有人与他抢桌上食物,在外面付钱就是爷,也断然少不了吃的。在这里,若是吃饭比别人慢一步,连炕饼的渣都见不着。目前粮草还算充足,不过高玄武知道今年几大粮食产地不是涝就是旱,只怕会影响秋收,如果这场战事不能在今年之内结束,明年便会遇到很大的粮草不足问题。 惊觉自己的思绪已经在如何打仗上面,高玄武不由自嘲:“当真把自个儿当士兵了不成,不是兵不是将的,操哪门子的心。”正想着,耳边鼓点又起,是探马营的集合信号。 “平夏人有异动,需探清行军方向、人数、武器种类、领军者姓名。”萧燕然负手立在队伍前面,目光扫视着下面这些人,“谁愿去?” 只是探听这些,对于那些做久了探马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件轻松的不能再轻松的任务。一时间人群中发出无数声:“我愿。”“我去。”“我我我……” 挑选了四个已做过两年探子的人,命他们速去速回。散了之后,高玄武站在一处可以方便观察高德兴军帐的位置,正盘算着应当如何下手。突然觉得背后有人轻轻走过来,不由全身一僵,迅速调整脸上表情。 是杜书彦。 这几天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也趁空抓紧把明面上的工作做好,四处找士兵访谈,其中倒也听了不少真心话,只是涉及军饷一事,或是不知道的或是支支吾吾言辞闪烁的。进展并不大,他也有些烦闷,与守城换防的士兵说完以后,正赶上探马营散开,便想着找个探马营的人问问,高玄武身量高目标大,便跟上了他。本以为他会去校场或是回营,却见他独自一人走到这地方来,倚着树,望着前方——高德兴军帐。 莫非,他才是要杀高德兴的杀手?心念方动,却见高玄武默默转过身来,见到他站在背后吓一跳,连连用袖子擦眼睛:“杜,杜大人,您怎么在这里?”杜书彦往他面上瞧,眼眶还红着,脸上尘土被泪水冲了之后又被袖子胡乱擦拭,黑一道白一道,甚是可笑。心中诧异:“你……你这是……” 高玄武抽抽鼻子:“大人见笑。”说罢便要走。杜书彦忙拦着他,掏出块帕子:“擦擦干净再回去。” 望着这干干净净的棉布帕子,高玄武心中一阵抽搐:“真是个娘娘腔,大男人还带这玩意儿。”不接又不好,遂接过,在脸上狠狠擦了几下,原想就这么还给他,摊开一看,原本洁白的帕子上已是深深浸渍着汗水伴着灰尘搅和在一起的黑色。就这么还回去,实在是太难看了,高玄武咧嘴一笑,将帕子揣到怀里:“弄脏了,洗干净再还你。”说罢抬腿便走,连个谢字也没有。 莫非猜测有误,他只是站在这里发呆?杜书彦站在他方才站着的地上,心思转了几圈,最后迈开步子向高德兴军帐走去。此时帐里只有高德兴、孟云平二人,站在沙盘前,分析可能出现的战况。见杜书彦来了,两人抬起头,高德兴道:“杜大人这几时一直在士兵中,可听到士兵们有些什么想法?也好教我知道知道。”杜书彦笑道:“都说高将军仁善,不愧镇守边关这么久。”说罢左右张望一下:“只是这几日总是与萧校尉错过,我刚去了探马营,他又去了先锋营,真是不巧。” 高德兴笑道:“这有何难,今晚我唤他来见你便是了。” “不敢不敢,军务为重。” 又说了几件不打紧的事,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 萧燕然看着倒在面前一身是血,已断了气的探马,眉头紧皱:“什么时候发现的?”将人抬回来的巡城士兵回道:“末时二刻,发现这位兄弟倒在离城不远的地方。”萧燕然仔细检看尸体上的伤口,是平夏弯刀所伤,背后还嵌一些暗青子,也是平夏人常用的。难道他们被发现了?萧燕然沉默不语,命人将他好生安葬。 能发现四名探马,且杀之,这支队伍中必有高手,甚至这一队都是高手,绝不是常规军队,定然负有重要任务。这些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现在我明敌暗,形势不利。萧燕然不喜欢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他望着眼前探马,缓缓道:“再探。” 正在此时,高德兴也收到消息,赶来询问探马失手之事。开口道:“若有消息,直接回禀于我。” “我去。”一直不曾说话的高玄武终于出声。 高德兴投以赞许目光:“忠诚啊,若能探得消息,回来本帅好好赏你。” 知道高玄武是随高德兴一同来的人皆齿冷,心中暗道:“不就是给你的亲兵谋个好前程么,我们都明白。” 萧燕然又选了几人与高玄武同去,高玄武扫了一眼,摇头:“萧校尉,我一人去足矣,人多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听他这么说,萧燕然多看了他几眼:“至少再挑选一人,守望相助,若是你有失,也好有个照应。”高玄武傲然昂首道:“若说相助,只能萧校尉亲临了。” 他竟如此倨傲,探马营中其他人开始骚动,互相私语道这人仗着是将军亲兵如此傲慢看低其他人等等。萧燕然摆手示意安静,望着高玄武,一字一句道:“这支平夏军队非同寻常,必须弄清他们的情况,你初入探马营,立功心切……”高玄武道:“我不想立功,只想把事做好,派些不中用之辈,徒增伤亡。这支平夏军队有高人在场,不是这些平常探马可以应付得了的。”见他说的如此坚决,萧燕然点点头:“你随我来。” 校场之上,萧燕然令高玄武距离两丈之外,背对于他:“我会取箭射你,你若能躲开,便派你去。若躲不开,便去找军医治伤。” 弦响,三枝白羽箭同时射出,高玄武侧身躲过射向腰间一枝,左手接住射向背心一枝,右手揽住射向面门一枝。他将箭枝随手扔在地上:“萧校尉可满意了?” 边塞叩关(十) “马上出发,早日归来。”萧燕然掷下令箭之后,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去先锋营分派事项。高玄武将周身收拾停当,站在关城北门,亮出身份叫门。杜书彦站在城楼上看他远去,不由有些担心,早些时候看他流泪,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隐在心里,但愿莫要影响了他的任务。 许多年以后,已被人称为狐妖的杜书彦,每每在与金璜谈生意时,总是把这事提出来,要求夫债妻还,说高玄武那是他建灵楼之后头回遇到的演技高手,白白被骗了一条帕子。对此金璜总是拍桌子让他自己滚去找萧燕然要去。 潜行许久,高玄武都没有发现平夏军队,正在满是碎石的沟谷间行进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四下观察却什么都没看到。以他多年来时常在危险中游走于生死之间的经验,这种感觉代表一定有事发生。借着一块大石隐住身形,满月的月光将地上万物照得白惨惨一片,没有光明世界的清晰感,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刚藏好,便听见石子被人踩踏的声音由远及近,数道黑色人影急奔而过,脚力之快,绝非普通士兵可以做到。看这身形打扮,应是去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大概是想取道黑泽林,绕过关城,直入银州城。 “三十多个人……”高玄武旋即起身飞奔回关城。 原想直入帅帐找高德兴,谁知守卫说银州将军府来人,说冯枢密使遇刺,高将军接到消息后马上赶回去了,关城上一切交给孟萧两位校尉。就迟了这么一会,高玄武深吸一口气,只得转头去找萧燕然。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萧燕然已点起百人队伍,向银州城开拔。高玄武本想随队而行,却被萧燕然留住:“平夏绕过关城偷袭银州,是想逼关城分散兵力,伺机窃关。你身手不凡,这里更需要你。”高玄武抚了抚脸上被金璜划过的伤痕,嘴角微微勾起:“银州城里有人欠了我一笔,希望校尉能护她周全,省得我没地方追讨去。” 正说着话,士兵牵来萧燕然坐骑踏雪,他飞身上马,回头笑道:“放心。”出关那一刻,萧燕然昂首对关楼上站着的孟云平喊道:“关城拜托了,燕然去去就回。”铜盔将不羁的发束藏住,藏不住的是眉眼间那抹坚毅之色,任是谁见了,都会对他的承诺深信不疑。 待萧燕然去远后,孟云平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直到巡视至先锋营,看见杜书彦站在那里与先锋营的人在说些什么,才猛省:“这个病书生怎么在这会儿还在关城啊,眼瞅着就要打起来了。”忙上前道:“杜大人,这里很快就要打仗了,您看您是不是……” 杜书彦把视线从地图挪到他身上,微笑道:“孟校尉嫌我碍事?”孟云平忙抱拳道:“末将不是这意思,只是这地方凶险的很,刀剑无眼,您是皇上钦差,将军贵客。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杜大人还是远离这地方的好。” “这会儿平夏已派人去了银州,难道孟校尉是要我回银州?” 孟云平跺脚:“嗨,我不是这个意思,银州虽有贼子,也就几十个,燕然已经带人去了,不消多时便能平定。而这边要迎战的是平夏数万人马,不一样的。还请杜大人……” 看着孟云平窘迫的样子,杜书彦笑笑,负手道:“我虽不才,也知身先士卒四个字,皇上派我来记录边塞战士们的英勇,我反倒龟缩回城,他日回京,当如何向皇上交待?” 孟云平摇头:“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杜书彦复又看着地图:“刀剑无眼,自然不会故意向我身上招呼,我绕着走不就行了。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孟校尉若是无事,就下去早些休息吧。” 本朝文官地位素来在武官之上,更何况这位六品翰林确实比他这七品云骑校尉要高一级。孟云平心中恨恨:“到时磕着碰着你这身娇肉贵的大爷,还不是我倒霉。”但又说服不了他,只得怏怏而去。 见他离去,先锋营一人劝道:“孟校尉也是好意,怕伤着您。您不知道,上回,光是西北角城墙塌了一块,就砸伤多少人呢。” “平夏人几时有这么强的攻城器了?”杜书彦心中一惊,灵楼里竟然没这方面的情报。 那人摇头:“不是平夏人,是被风刮的。原本就战事频频,来不及修,刮了一夜狂风,又浇了一夜的雨,城墙就塌了一段。” “嗯……”杜书彦半眯着眼睛,这西北天气干燥,一向筑城都是以红柳芦苇芨芨草编为框架,填以砾石沙土,再浇以盐碱地下打来的地下水。平时确实坚固,只是今年天气异常,连这地方都连下了数日大雨,硬是将城墙给泡塌了。 “去年夏天那阵子的雨也算是够妖孽的,银州城里几时见过家什物件都漂在水上的场景。”那人还在念叨,“我家的桌子椅子都得按着,不然吃着饭就漂走了。” 边上士兵打趣道:“是啊,银州城里都是旱鸭子,若是发起大水来,我们没一个会游水的。”众人哄堂大笑。 “这城外不是有条流沙河么?你们小时候没去玩过?”杜书彦笑道。 “杜大人,您听这名字,流沙河,也知道是水少沙多,跑里面去玩,回家还得再洗回澡。还不够挨大人骂的。” 前些日子在关城查访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城墙有问题,只有一些要紧的地方是城砖,而且这城砖在烧制时也因温度不够,完全不足以起到防御的效果。曾探得消息,北朝曾经召揽了一批会火药铁器之能人入朝,不知道如今这些人弄出什么来。 “不知道……”想到这三个字,杜书彦心中就一阵揪痛,情报不明,消息不灵,实在是能让人郁闷个半死。此时他无比同意皇上建立灵楼的作法,如果灵楼楼主不是他那就更好了……这种双面人的生活,实在过得很痛苦。 金璜还在银州城里等待高玄武的消息,刚刚在客栈大厅坐下,要了碗羊肉清汤面,就看见高德兴打马飞奔而过的身影,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还得本姑娘亲自动手,高玄武,你欠我的大发了。” 身在边城的高玄武狠狠打了个喷嚏,同为探马的陈二狗揉着鼻子:“着凉了吧,别看入春了,这地方早晚还是冷的很,仔细别冻出病来。” 边塞叩关(十一) 前来巡视的枢密使大人遇刺,这还了得。银州城的守卫、衙役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没日没夜的寻查凶手。本来银州人口固定,来个外地人都能被找出来,可是自打石板镇疫区的人被放进来以后,就不好查了。所以金璜连躲都不用躲,大大方方坐在路边摊上看着抓她的人奔来走去。 游击将军府里忙得鸡飞狗跳,冯瑞慈虽有伤,却不在要害,折腾了几日,人还挺精神,口口声声要回去上奏朝廷,把那嚣张的承庆国给收拾了。高玄武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可是原本说好与高玄武交换的任务,居然又回到这里来,而且那靠不住的高玄武居然没回来,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金璜一肚子气,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晚霞满天,一天又这样无所事事的过去了。 西北不比中原江南,晚上还有许多乐子可找,这里天刚擦黑就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只有几家酒馆还开着,里面传来醉鬼大声喧闹的声音。金璜站在城墙根底下的阴影里,默默想着是不是该趁早把活做完,回堂里去,这里实在是太没意思。 街上晃晃悠悠走来一人,是打更的,原来已经初更,她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客栈,却见几道黑影从屋顶上掠过,打更的瞧见,刚想喊,其中一道黑影停下,手臂一挥,打更的连声都没出,就倒在地上。黑影迅速将尸体拖走,处理掉血迹,又向前疾驰,看方向是游击将军府。 “咦,这些是什么人?抢生意的?”金璜决定跟上去看看。却发现对方人数众多,约有三十人左右,跟上去就太不明智了,脚步一顿。耳边听见城门那里有人喝道:“来者何人?” “翊麾校尉萧远,快开门。” 城门缓缓开启,浩浩荡荡一队人打马从街上过。马蹄声惊动了街坊邻居,本已睡下的百姓纷纷起身张望,还开门互相交流几句。从“有人在街上骑马狂奔”,变成“军队换防”,变成“平夏人要打进来了。”最后统一了意见“平夏人与北朝人马上就要打进来了,这些是传信兵,八百里加急进京报信呢。”顿时,人心惶惶,觉也不睡了,开始收拾东西。 站在一边听到完整的谣言从产生到升级到扩散的金璜,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水就把看起来坚固的堤防撕了个口子,惹出祸事来。 银州城里突然来了几拨人马,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的,百无聊赖的金璜终于找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按不住好奇心,向着游击将军府跑去。还没靠近,就发现几条街之外就已经听见打斗之声,萧燕然带来的人与方才那些黑影已经交手。虽然这些人也可算得上是军中的精英,但与这些素来执行暗杀等机密任务的水平相比,还是差得很多。游击将军府的人加上萧燕然带进来的百余人,竟还落了下风,那几十条黑影已深入游击将军府,直向高德兴杀去。 金璜这时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个任务,高德兴死在谁手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将高德兴身上的一件东西带回去,不然无法证明高德兴是死在自己手上,雇主不付钱的。连忙将脸蒙上,施展轻功,跳进游击将军府,与这些黑衣人一起向高德兴进攻。 其他人都穿着黑衣,唯她穿的服色与别人不同,结果被萧燕然认做是领头的,提了青缨长枪亲自来战。真是失策,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边打边退,往混战的人群里钻,顺手抓了个将军府士兵挡在面前,萧燕然见状只得收住招势,金璜趁机退出战圈。 “别挡我的路。”金璜恨恨道。 萧燕然傲然一笑:“萧某最喜欢看宵小之辈气急败坏的样子。”说罢欲追赶,却有士兵被打飞,撞过来,萧燕然转身接住他,挺枪接下与那士兵对战之人的一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金璜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支平夏队伍见久不能得手,打了个唿哨,迅速撤去。萧燕然查看伤亡人数时,有人来报高将军不见了,最后看到他的人,发现他被几个黑衣人架住,不知往何处去。 “将军被擒。”萧燕然令一名伍长处理将军府里善后,自己提着长枪,亲自去追查。 此时金璜早已跟在平夏人后面,“抓着不杀这是什么意思。”这些平夏人一直在赶路,没有要停的意思,她也只得脚上不停,跟着跑,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这些人停下了。根据四周情况看,应该是在平夏与南朝势力交接的缓冲地带,地势还挺复杂,在这里看不见关城,也看不到平夏军营。只见这些人将高德兴推进一处洞里,金璜生怕周围有埋伏,半天没敢动,仔细观察半晌,刚直起腰,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回头,赫然是萧燕然一张大脸。 “原来你不是平夏人。”萧燕然在她耳边低低问,“居然没给吓到,挺镇定。” “我长的这么有异域风情吗?”金璜冷漠的回答。 “即不是平夏人,为什么要杀高将军?” “关你什么事。” 萧燕然手刚一抬起,金璜冷笑:“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看样子你现在想进去,我也想进去,既然目标相同,不如且放下我们之间的恩怨,联手如何?” “成交。” 两人悄悄挪到洞口,听见里面高德兴与平夏人说话。 “我们要的东西,你拿到没有。” “拿到了,只是最近你们的动向被我们的探子发现,守卫严密,一时找不到机会送出来。”这是高德兴的声音。金璜一脸嘲笑的看着萧燕然,意思是看你的上司原来是内鬼啊。萧燕然面无表情,仔细听着。他自语道:“平夏军统领在里面。” 一时半会儿进不去,金璜暂时离开洞口,绕到山背后时猛然发现,面前灯火通明,平夏军的大营,竟然在这里。距离关营仅有三四里,若是纵马而来,不消一刻,便可直抵关城。 回去告诉萧燕然?又没好处,正想着当如何是好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前面趴了个人,看身形挺眼熟,在脑海里搜了一圈,想起那个赖账**高玄武,他在这边干什么。 她本想悄悄接近,吓他一跳,他却突然回手射出一枚暗器,若非金璜躲得快,脸上就得多一个血洞。“你大爷的!”金璜怒骂,高玄武见是她,面容稍微放松,又是那副不在乎的样子:“我还没说是你先吓我的,倒先怪我。” “恶人先告状,高德兴怎么还没死?冯瑞慈的事我可是替你了了。”金璜一脸不高兴。 高玄武刚想解释,突然平夏营里的守卫向他们这边看过来,大喊:“山上有人。” 两人对看一眼,同时说:“你被人发现了。”一愣,同时又说:“跑。” 边塞叩关(完) 平夏军营的动静,也惊动了山洞里的人,在他们出来之前,萧燕然及时将身形隐于乱石堆后,过了乱石山,便是一马平川的土地,高玄武与金璜二人的身形在毫无遮蔽的平原就是活靶子。高玄武跑着跑着,觉得怀中有物件乱晃,伸手掏出一看,才想起自己身份乃是银州守军的探马,这是出任务之前领到的烟火弹,若是发现敌情来不及回报,晚上便用它来通知关上的人。高玄武又摸了摸,火折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拍拍金璜,还未说话,金璜见他手上拿着的东西,便心领神会,将他需要的东西拿出来。 夜空被白色的光芒照得通明,关城上的哨兵马上禀报孟云平发现探子的烟火讯号,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了平夏的大军如潮水一般涌来。孟云平军令一出,全军上下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敌,城上守军张满弓,箭矢如雨将平夏兵暂挡在百米开外。孟云平原想令人将城门打开,放高玄武与金璜进城,但平夏军已调来盾牌队,在前开路,已突破弓箭防御范围。这时候,若是开城门,很有可能把平夏军也放了进来。 关城之上,杜书彦亲眼看见了这一切,也知道孟云平此时的决断正确无比。他对孟云平说了句:“书生就不在此碍事了。”孟云平点点头,他转身回营,换了身紧束衣裳,蒙面潜行,携胭脂泪从后方城墙垂绳而下,亲去救助这两个人。 金璜看出来城门是不会开了,扭头望着高玄武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跑呗。”声到人动,高玄武拉着金璜,竟直冲入平夏军阵中,两人各自夺马,从乱军之中向乱石山冲回去。平夏大军扎营在乱石山,就是等着有机会偷袭,没想到却被人撞破,既然挑明了,双方势均力敌,不如放手决一胜负。 所以,只有三十几人去追这两人,其他人依旧留在关城之下。 高玄武自幼生长于大漠,骑术了得,金璜这辈子从没骑过马,只知紧抱着马脖子,渐渐便落在后面,平夏兵的马蹄声在身后清晰可闻。她将匕首扣在手中,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翻身落在已追上来的一名平夏兵马背上,手起刃落,已结果一条性命。接着其余平夏兵也已追上来,金璜手中匕首并不适用于战场,吃亏许多,一不小心,身上已被开了条口子,在另一刀劈下来之前,高玄武已赶到,空手入白刃,将平夏兵手中长刀夺去,又以长刀劈开右边一名平夏兵。正在两人脱离险境之际,一名平夏兵撮唇为哨,他二人胯下战马忽而人立,将促不及防的两人掀下马去。 “到底是自家养的,果然听话。”高玄武及时稳住身形,顺手将站立不稳的金璜搂住。头回这么被男子抱了个满怀,金璜忙从他臂弯挣开:“这会儿还有心思夸别人。” “你脸红了。” “着了风寒,回去喝帖小柴胡就好。” 此时平夏兵还有二十多个,组成阵型,向两人逼杀而来。高玄武尚练过长刀,金璜这暗昧小巧的功夫在战场上可是吃了大亏,平夏人这阵型前后呼应,若是想杀其中一人,少不得要拼上受伤,实在不划算,只有退。 想了几个法子都不合适,正心烦意乱之际,面前闪出一人,手执青缨长枪,骤然出手,将最近的平夏兵挑下马。金璜停下脚步:“你还没死啊。” 萧燕然挑眉微笑:“你都没死,我怎么能死。” “高德兴呢?” “跑了。” 说话功夫,几名平夏兵又杀到,步下对马上,实在吃亏太多,就算是萧燕然,也不得不凝神对付,此时高玄武也退到此处,三个对十三个,高玄武笑道:“你五个,我五个,姑娘占点便宜,三个,怎么样?” “姑娘站在一边观赏就行了,那三个让给我如何?”平夏兵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衣蒙面人,出手,便取了毫无防备的三名平夏士兵性命。 “不如萧兄高兄的五个,也分我一点?” 赤色长剑刚刚点上其中一人肌肤,青缨长枪已透胸而入:“本来就不够分。” 枪头乱点如雨急,剑锋如血映光寒,刀舞泼风水不进。三个男人昂首并立,虽以少敌多,亦无惧色。平夏人素以悍勇著称,面对这三人亦有胆寒。青缨长枪以攻为守,纵是回护之招,亦是围魏救赵之法,是经年征弛沙场战将作风;而那赤红长剑,剑形怪异,上有倒勾,走的路数轻灵诡变,明显是暗杀一派作法;至于这夺来的平夏刀,反倒是法度精严,有板有眼,竟是名家风范。 金璜坐在一边,望着这三个男人血战,知是必胜之战,所以她神情放松,心情极佳。将两柄匕首相敲,唱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戈壁上的夜风卷起一阵飞砂走石。混战已停,唯有伤兵哀声连连。三人相视一笑,收招。高玄武端起平夏刀仔细看看:“不错,连士兵用刀都是精铁打造,打这么久也只有个豁口,难怪平夏也有犯境之心。” 趁着三人聊天之时,有平夏兵悄悄爬起来,打算偷袭,却被金璜弹出的石子击穿咽喉,真正一命呜呼。 “真是小瞧不得。”高玄武蹲下身子,仔细检视躺在地上的所有尸体。萧燕然向黑衣人抱拳:“不知阁下是?” 杜书心道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此时蒙着脸应该不会被认出来,这人与高玄武在一起,应该同属探马营。这会儿关城大战,若不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也不会跑出来。所以他决定说一个谎,一抱拳: “银州萧燕然。” “哦……哦……久仰久仰……”萧燕然面上平静如初。 杜书彦定定望着高玄武,微笑道:“阁下身手不凡,绝不是普通士卒。明人不说暗话,若是阁下肯据实相告,萧某定可送阁下一个锦绣前程。” 听罢,高玄武哈哈大笑:“多谢好意,可惜我本就是暗人,若日后阁下来大漠,在下定设宴款待,让你尝尝我们大漠的赤流霞。” “大漠?”杜书彦上下打量他一番,“莫非阁下是帝行门的人?” 高玄武抱拳:“在下此次任务是高德兴,还请两位看在曾并肩一战的份上,不要插手。” “高德兴贪污军饷,依律当回京受审。只是听说他已找好替死鬼,若是阁下要行事,还请待高德兴受审之后,以免在下难以交差。”杜书彦笑道。 “这个……”高玄武转头问道,“金姑娘,你说行吗?” “行,反正时间还很充裕。”金璜拍拍身上的灰,走到杜书彦面前,突然笑出声:“萧燕然?好个萧燕然。走,回城,关城底下还没打完吧?” 她错了,关城底下已经打完了,四处散落着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平夏兵。“埋火雷炸的啊?”金璜一脸嫌弃,“这种无赖作风还真符合你——萧~燕~然~”真假萧燕然都假装没听到。 “既然这里没事,我就到京里等着高德兴了。”金璜与众人挥手作别。“喂,你呢?”这话是对高玄武说的。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自然是回去收钱了。”高玄武勒住马头,对金璜大声道:“祝你生意兴隆。”又对杜书彦道:“只怕朝廷要对承庆用兵,你们先防着些吧。驾!”说罢策马而去。 “防着些……还不是你们两个惹出的麻烦。”杜书彦面沉似水,只是隔着蒙面巾,看不出来。 “萧某另有要务,先行回银州,告辞。” 杜书彦背影渐渐远去,萧燕然站在原处,忽而脸上绽出笑容:“你若是萧燕然,那我又是谁呢?”转头对关上喝道:“翊麾校尉萧燕然在此,开门!” 尾声:天明之后,银州城门缓缓开启。解除战备状态的银州城上下,送走了前来巡视的枢密使冯瑞慈与翰林修撰杜书彦一行人。同天,银州城发生了几件事,一个姓王的致果校尉被人指贪污军饷,畏罪自杀。几日后,高德兴亲自进京述职。 翰林院中,一向勤勉的杜书彦时不时的出神,被同僚嘲笑去了趟西北,被风沙吹傻了。 家中灯下,他轻抚着手中胭脂泪,脑中又浮现那日三人并肩而立,浴血杀敌的场景,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金璜的歌声,书生、吴钩、凌烟阁……怎么都像是在说自己啊。二十多年来文弱书生的伪装,几乎将自己也骗过,真正能让他热血沸腾的,唯有这刀光剑影的铁血沙场,唯有这生死同契的战地之谊。一向很稳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研墨提笔,一气呵成,写成掷笔,连头带尾九十字,正是那气势恢弘的《裴将军诗》。 “我便好好做个灵楼楼主罢。”杜书彦推窗望月。 同样的月光照在银州城里,一处卖羊肉老酒的小店迎来了一位熟客:“萧校尉,你这是要走?” 萧燕然接过店家打满了酒的羊皮酒囊,点点头,飞身上马,前方千里之外,便是京城。 番外:银州破(上) 狂风卷携着黄沙呼啸着,眼前是枯瘦的沙柳,在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古河道中挣扎着伸向天空。 “平夏军队,”哨兵喊道。 西北边昏黄而崎岖的地平线上低矮的滚滚烟尘,三五成团的,默默的聚集着,向永定城压来。 “终于来了吗?”高大的青年抱着手臂,皱眉望着尘土,传令兵匆匆从他面前往来着,过了许久,有人报到:“请孟将军到正厅。” 此时永定城中有品绪的武将几乎都集中到了正厅,大厅正中悬着一卷寮鹰图,主将郑延德端坐中位,正布置着城防。 “孟云平,你领五百人守东门,未得号令,不得擅动。” “末将领命。”孟云平单膝跪地接令,心中不禁一黯,又是东门,东门面朝矶子岭,山上怪石嶙峋,多得棵树都没有,极为难走,平夏人放着面朝河滩平原的西门,南门不攻,有空来攻东门才怪。 同僚中范益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是鼓励还是劝慰。空气里弥漫了一种紧张的气氛,除了郑延德洪亮的声音,便是盔甲摩擦的沙沙声。 南朝在面朝平夏国咽喉处筑城,平夏国自然是倾力来攻,大有志在必得之势,而永定城如今勉强算是初具规模,能否抵挡住这场攻击,人人心里都没有数。 “将军,为何不乘平夏军队尚未集结,先打它个措手不及。从西北尘头来看,平夏人急于行军,显然是骑兵先至,此时天旱水浅,若能由五千精兵借风沙隐蔽,沿着古河滩绕道其侧,定能拔得头筹。”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众将凝重的思绪。 “大胆!”郑延德猛拍案几,喝道。 厅中鸦雀无声,孟云平忙转头寻找刚才说话之人。 那是席末一个青年武将,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见得那双眼睛,竟带着凛然的寒光。 “你可知未得主将许可,在这儿胡乱说话是何罪。” “杖责二十,”那青年跨前一步低头跪下。 郑延德冷哼一声:“少年轻狂,平夏骑兵的厉害,怕是你做梦也想不出。” “本朝以来,我朝对平夏骑兵从来只守不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军敢冒险出击,”依然是平稳的语气。 “你!” 孟云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妄言进退,军中乃是立斩之罪。 那青年武将抬着头,这一回,看得分明了,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似比孟云平还要年轻些许,面容清俊而神情坚定。 “将军,其实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属下认为……” “的确,这也许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座中部将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够了,”郑延德喝止众将,“我朝筑永定城扼李贼之咽喉,示军威于国门,怎能做偷袭之举,我军当堂堂正正迎战平夏,让他们看清楚天朝的气度与威严。” 厅中安静下来,不知道谁先开了头,高呼到:“扬我军威!扬我军威!”这呼声一波波的蔓延开去,整个院中只见振臂高呼的男儿。 孟云平与跪在厅中那青年对望了一眼,那双彻亮的眼睛里仿佛有一丝失望的神情,转瞬即逝。 郑延德终于挥手止住了激动的军士,低头道:“我记得,你原本是宁将军的部属吧。” 那青年道:“是。” “宁将军肯把爱将割爱与我,我十分感激,念你是求功心切,此番先饶你一次,不得再犯。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众将便都领命去了。 “孟将军。” 孟云平点领部下,正要往东门去,闻听身后有人呼唤,正是那青年武将。 “在下萧燕然,”他横过手中的长枪,笑着抱拳道。 “萧将军,”孟云平一面回礼,疑惑道,“你这是……” “将军让我来助你守东门,现在我是你的副将了,唤我燕然便可。” “求之不得,正愁没人说话,”孟云平笑道,“我带你去看看这永定城最无聊的东门。” 萧燕然一愣,两人随即同时大笑起来。 “这就是黄羊都懒得来的矶子岭,无定河在南边,那边分出条沙河沟,流过永定城,再往北……” “滩头原,正对着山口,就是平夏进入陕西道的必经之路。” 孟云平赞许的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得守住这里。” 萧燕然转头望向西南方向,昏黄的天空下,滚滚尘土已经越来越近,握枪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孟云平顺着他看的方向,心中狠狠一坠。“看这尘头,平夏人最多傍晚就能整编好队伍。”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战,”萧燕然微微挑起嘴角笑道。 “明天吧,最好是明天,”他默默道。 萧燕然一愣,回头看到肃立一旁的兵士紧握刀鞘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夹杂着黄沙的风吹动战旗,不安的翻卷着。 然而他们的渴望一战的心情都落了空。 平夏军队在三箭开外停住了,居然不紧不慢的开始扎营,从永定城城头望出去,白天是风沙中不断延伸的黑色,夜晚是不断延伸的火光,一点一点的,将能看到的黄土大地慢慢覆盖,像无边无际的绝望,慢慢吞噬着守城将士的士气。 “他们在等什么!” 不安的情绪在永定城各个角落流窜着。 “这些自作聪明的平夏人无非是想削弱我军士气,不能上了他们的当!”郑延德拍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消耗得起。” “那是,那么数万人空放着,岂非坐吃山空。” “李帛原没有那么傻,”萧燕然压低声音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云平在心底点了头,却也想不出平夏人到底是想干嘛。 “报,将军,沙河沟不知为何断流了。” 郑延德猛然站起,惊愕道:“什么!快去看看。” 众将面面相觑,每个人的心里此时都明白了。 “上当了。” 平夏人用大军吸引住南军的注意,然后偷偷潜到无定河上游,堵住了永定城唯一的水源。 “将军,”范益急上前两步道,“让我带五百人,连夜去拆了平夏人的水坝。” 郑延德摆摆手:“平夏人必定有所准备,你去也是送死,赶快命人在城中打井。” “报,将军,打了两口井,未曾有水。” “报,五口井了,还是没水。” “……” “将军,已经四天了,城中存水已快用尽,让属下突围吧!”范益再次跪倒,恨声道。 郑延德摇摇头。头顶上依旧是骄阳风沙,银州本就是少雨之地,加之今年大旱三月,想在这石岭沙丘上的永安城打出水来,简直是妄想。 “将军,退兵吧,拼全城之力,还有希望突围而出,再做打算。总比旱死在这里的好!” 郑延德冷冷道:“林浩,你说什么?” “此时突围还有希望,将军,退兵吧,就算还有水,面对这平夏大军我们也没有胜算。” “惑乱军心,拖出去斩了!” “将军!” “再有人敢说退兵,下场和他一样!”郑延德吼道,“武将为国捐躯是无上的荣耀,辛辛苦苦建成的永定城,绝不能拱手让给李贼!再去打井!” 萧燕然往前走了半步,却被孟云平拉住了,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是在坐以待毙!” 孟云平面对着那双被怒气占满的双眼:“我明白,可是刚才你站出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是来送死的吗?” 萧燕然低下头,苦笑道:“是,我的确不是来送死的。永定城的地理位置让平夏人无法做成合围之势,退军至少可以保住这城里两万将士。” 孟云平晃了晃腰间半空的葫芦,默默走到城墙上一个嘴唇干裂流血的士兵身旁,低声道:“润一下吧,含着,别马上吞下去。” 萧燕然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平夏军队,狠狠将长枪插进土墙里。 番外:银州破(下) “我去求将军让我和范益突围,总比坐在这渴死的好,”孟云平把最后一点水分给士兵后,斩钉截铁的说道。 萧燕然看了他一眼,忽然猛的拔出枪,头也不回的走了。 黄昏,血一样浓厚的黑暗慢慢吞没了永定城。士兵们颓然靠在土墙上,还有人不甘心的用干裂流血的嘴撕扯着干硬的面饼,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响声。 孟云平和范益两人黑衣紧靠,背缚长刀,身后是五百名面色凝重的士兵。 “萧副将,”孟云平干笑道,“……” 他看看气氛紧张的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东门只怕就归你管了。” 萧燕然随手扔过来一个东西,也低声道:“作为你的副将,我会尽量替你收尸的。” 孟云平苦笑了一下,接住那只装着小半壶水的羊皮袋子,在嘴唇上碰了碰,转身递给了身后的士兵。 一个接一个的,南兵从墙头上悄无声息的滑进黑暗里,城墙内外都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干枯沙柳的沙沙声和远处无定河流淌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片喊杀声,远处的山路上腾起一片火光。 “是平夏人!”一个老兵绝望的吼道,“是平夏人的声音!他们被平夏人发现了。*” 那些火光慢慢的围拢,疯狂的舞动着,慢慢收紧,城墙上的守军的心也被慢慢的揪紧了。 然后,那些依稀能听到的属于汉语的高喊渐渐听不见了,火光也像是被什么吸着,向山脚稍微移动了一会儿,便停下来,渐渐收紧了包围圈。 “不行了,完了……” 不知道是谁哽咽的声音。 “马蹄声!哪里来的马蹄声!”有人惊呼道。 就像是从黑暗的世界中一跃而出,通往上游的半途中,惊雷般的响起一片马蹄声,向火光冲去,那些火光狂乱的飞窜起来,一个个摔落在地上。 “快啊!”看着黑暗中那些模糊的影子往城门狂奔,城头上的弓箭手纷纷紧张的握住了弓,向上天祈祷他们能早一点回到弓弩的保护范围内。 城头的人还未缓过气来,又是一阵惊呼:“平夏骑兵!” 风一般疾速的火光和呼喝声沿着河岸掠过,那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平夏骑兵。 “走,快走!”孟云平挥舞长刀劈倒穷追不舍的平夏兵,感觉到大地在脚下的颤动。 他身后的骑士默默弯弓搭箭,一动不动的面向北方,士兵和战马退潮般从他身边涌过。 “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收尸,”骑士淡淡道。 “我还没死呢!” “哼,”羽箭破空声响,作为回应,无数的破风声扑面而来。“那还不走!” 孟云平头也不回的撒开腿往城门奔去,此时城墙上传来一阵惊呼。如果孟云平此时有空回头,他会看见那个骑士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仿佛为平夏骑兵指引着方向般,一边挥枪挡开箭雨,一边慢慢向城门退去。 “这个人疯了”的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那些在黑暗中狂奔在最前面的骑兵忽然滚倒成一片,后面的冲上来,立刻惨呼一片。 “绊马索……”孟云平喘息着瞪大了双眼。 以那骑士为首的弓箭手们有条不紊的以半圆形的姿态慢慢退回了城门内。余下城下气急败坏平夏人的徒劳的羽箭。 郑延德沉默的看完这场毫无意义的努力,默默的走下了城墙。 “你……”孟云平看着系好战马的萧燕然,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绝望,更深的绝望。 “范益伤得不轻,我们,至少尝试过了。”他自言自语道。 一滴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 是泪水还是…… 雨水! 下雨了! 无数人冲出来拥挤在空地上,朝着天空张开了干裂的嘴,伸出手。 暴雨倾盆。 平夏人开始攻城了。 黑压压的士兵蚁附在城墙上,鲜血混合着雨水浇在城墙上,将黄土的夯实的墙染成诡丽的橘红。城楼上不断投下土块,石头,弩箭。 黄土地上百年难遇的暴雨,浇得攻城和守城的都睁不开眼睛。孟云平撸开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挥刀劈开冲破雨雾闯进自己视线的敌人。耳畔都是混合在轰鸣中的喊杀声。远处无定河波涛开始汹涌。 日复一日,直到城墙上堆满了鲜血被冲刷干净的尸体。 “将军!刘副将也阵亡了!将军!城门经不起再一次的冲击了,咱们真的挡不住了。” “闭嘴,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绝不能放弃!” “……” 郑延德捡起尸体堆中的旗帜,默默将它插在城楼最显眼的地方,独自面对着城外。 “沙河沟,”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萧燕然忽然开口道。 在这连日的暴雨下,沙河沟依然几乎没有水。 萧燕然和孟云平对望一眼,眼中一亮。 “将军,给我们三百人肯定能行,平夏军现在肯定已经放弃了水坝。” “哪里还分得出那么多人,”一旁的尉官冷笑道。 “一百人,再没有多的了,”郑延德头也不回的沉声道,“在平夏人攻城前,赶快走!” 怪石嶙峋的山路在暴雨中格外的难走,几乎是手脚并用,甚至还有几个人失足落下山崖,才接近了平夏人堆坝的山口。狭窄的河道处堆满了用胳膊粗的绳索固定的巨石,装满石块的竹笼,坝后的水位已经涨到了惊人的高度,正不停的溢出。 “估计再一两天,这坝就要塌了。”孟云平道。 “但是我们等不到了。” “但是这要怎么办?”孟云平望着不断往外渗水的石块堆。 萧燕然拔出刀,道:“砍掉这些绳子。” 一支羽箭哚的擦着他的耳畔钉在石缝上。 “平夏人!” “挡住他们。”萧燕然喝道,头也不回的挥刀砍向绳索和竹笼。 “燕然,他们人太多了!”孟云平焦急的吼道。 然而那个人就像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 “好!”孟云平也拔刀跃上石堆,疯了一样的砍下。 越来越多的箭落下,石堆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石块翻滚着滑落,更大股的水从石头间涌出。 “我,下辈子会转世成……刺猬吧,”身旁微弱的声音带着笑意说到。 那个人,身上也许有五六支箭,皮甲和衣服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机械的重复着劈砍的动作。 居然还能说笑,孟云平在心里哼道,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来了。自己身上插的箭恐怕不比那家伙少吧,他心想。 一块巨大的石头翻滚而下,伴着下面的一阵惊呼和惨叫,洪水如脱缰的野马一跃而出。 成功了! 孟云平抬起头,看见萧燕然同样拼尽全力的笑意。 一声凌厉的号角在远处响起。 城,破了…… 那个笑容凝固在了眼角。萧燕然的身体一晃,消失在汹涌扑下的泥浆中。水坝终于完全的崩塌了,没有了束缚的水夹带着泥浆巨石疯狂的向下游冲去。 “还是来不及了,”萧燕然被洪水淹没的瞬间,刺耳的号角昭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下一秒,泥浆堵住了眼睛,耳朵,无法呼吸,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只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努力拖出水面,孟云平! “放手!到高处去,这里也快塌了。” 孟云平死死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一只手拽住萧燕然,从牙缝里咬道:“至少要来得及,给你收尸。” “给我滚!”萧燕然扣住能抓住的唯一石头,拼命往上爬,“我还没死。” 两人挣扎着爬上最近的一块巨石,洪水从他们脚下一直奔流到永定城前,城墙前的古老河道一片汪洋。 看不见南军了,还没进城的平夏军被冲得七零八落,只有那孤零零的战旗,依然飘扬在关楼前。 永定城陷落了,两万守军几乎全部战死,平夏人战死四万,被淹死八千。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灵楼楼主(一) 要说天下最险恶的地方,说是苗疆沼泽西域雪山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天下至险恶者莫非人心,而人心盘算最多的莫过于权势,而这权势最集中的地方,莫过于朝堂之上了。**妃嫔争宠花样百出,前头大臣互别苗头结党营私也不是没有。 幸得今上圣明,先皇以和为贵,替他稳了这江山数十载,留下丰足国库,却也留下了种种隐患。各自在封地的王爷里给他找的最小麻烦便是以粮食欠收为由要求减免赋税,接壤三国的国君中给他生的最小事端是每年秋冬之际叩关扰民,劫了东西就跑。这些外面的倒也罢了,京里群臣也不消停:兵部要钱,户部装死;礼部要修太庙,工部说违制;吏部考功名单被刑部指有私……一时真真假假,吵闹不休。 虽高踞九五,皇帝也并非如村头农人所想那般随心所欲,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生怕一个不小心,撂挑子说告病的文臣倒也罢了,那些手里有兵权的武将们总归是个麻烦。不是没想过要文臣监军,但当年文臣监军,由于过于小心谨慎而贻误军机,造成葫芦谷大败这件事,实在是给时任太子的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父皇临终前告诉他,为上者,要知人善任,要留后路,要让群臣互相制衡,要有自己的心腹。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到底怎么实施,或者举个例子。老皇帝便撒手西去,由着他一人独对这朝堂上的纷乱情形。 第一次觉得忍无可忍,是边关战事吃紧,令各地藩王捐粮,响应者寥寥,唯端王一人出了两千两,其余藩王均称天灾连连,着实无钱也无粮。所以,他只得到了两千两,于庞大军费而言,真正是杯水车薪,却不得不赞端王忠君体事。 这时,他想起了父皇关于“要有自己的心腹”的说法,将官员名单取来,一一查看,最终目光在一个人的名字上停下了——杜贤彣,字书彦。前户部尚书之子,去年秋闱被点为状元,现任翰林院修撰。“杜书彦……”对这名字,皇帝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在南院书房读书的时候,他做为太子陪读,曾经同窗数载。记得他像个木头一样,老老实实读书写字,从不参与各种捣乱打闹活动。由此所有对顽童的惩罚都没有落在他头上,记得一回实在是闹得不堪,太傅大怒,要辞去帝师一职。后果是严重的,除了杜书彦,其余人等包括太子在内,圣裁每人领五十戒尺。 光可鉴人的铜戒尺威力惊人,前面挨过的骠骑将军之子、经略使之侄这些个武将家的孩子都被打的鬼哭狼嚎,太子看着暗暗心惊,禁不住身子微微打颤。 终于轮着他了,他心一横,紧闭着眼伸出手去。却感觉有人挡在他前面,睁眼一看是那个泥塑木雕的杜书彦。太傅皱眉看着他:“你让开。”杜书彦双膝跪倒:“学生身为太子陪读,在太子违礼之时,并未出言阻止,只独善其身。有违圣人教诲,更有失职之罪。请老师责打学生便是。”太傅看看他:“太子行止,你并不能禁,何罪之有?” “纵不能禁,也应出言相谏,杜贤彣却什么都没有做,有违人臣之道,请老师责罚。”小小身子跪得笔直。 太子此时豪气顿生,将手笔直伸过去:“孤不能以身作则,理应受罚。” 杜书彦当下俯身磕头,直磕得血流满面:“臣闻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太子受罚,臣唯一死耳。” 见他如此,众人哗然,太傅只得弃了手中铜戒尺,赶紧命人为这固执小子治伤。太子那五十戒尺总算是暂时挂在账上,直至太子登位做了至尊,哪里还有人再提起。 对了,这小子后来上哪去了,好像没几年就说身体孱弱,被家里接回去调养。也曾经耳闻过他后来的“事迹”,想是家里调养的太好了,身子强健,到了十四五岁,竟整日流连书寓娼馆,那些青楼里的姑娘一听说杜公子来了,个个喜上眉梢。 再后来,听说是老尚书一通家法,逼他去考功名,否则将他逐出门墙。他倒也真有本事,胡混了这么久,收心读了一年书,竟让他得了个状元回去。原以为是有人私心作弊,卖好于老尚书,谁知金殿对奏,他也是答的滴水不漏。从他面上看,也并无酒色之徒那般颓废之色。兴许市井传言有误,不过是少年心性给传得如此不堪。 不知他现在做这个翰林修撰做成什么样了。如果确实为可用之材,再慢慢试探他是否当真忠正不阿,可为心腹之用。 吏部的考功记录证明杜书彦素来忠于职守,工作均不折不扣完成。只是后面有点评:“生性不羁,有失提统,不堪重用。”看字迹,应该是吏部被称为“铁面直笔”的曹磊所书,这位状元郎入翰林之后,朝堂之上一向也没人再提起他,这倒引起了皇帝的兴趣,吩咐摆驾翰林院。 这暑日的午后,大多数官员寻了阴凉之处小歇,阵阵蝉鸣从浓荫里传来,塘里荷花开得浓艳,一丝风也没有,只着轻绸积云纱常服的皇帝,也不免额头出汗,领路的指着前面紧闭的门说:“陛下,杜翰林就在这里面。” 怪了,这天气,人人恨不得坐在亭子里四面漏风的才好,他倒是把门窗紧闭,莫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想到这,皇帝令人不要通报,一人悄悄过去,突然双手将房门推开:“杜贤彣!”却见那人衣冠整齐,正在案前不知写着些什么东西,抬头一见是皇帝,忙上前见驾。皇帝居高临下盯着他:“大白天关着房门做什么?” “此地花草繁盛,蚊虫甚多,臣在屋里点了苦脂香驱蚊后,关上门窗以免再被咬。”杜书彦恭恭敬敬回答,房里空气中也的确飘着苦脂香的气息。想来他所言非虚。 “起来吧。”皇帝随手拿起方才他书写之物,“忠臣录?有意思,你为何在写这个?” 杜书彦垂首道:“有明君方有忠臣,前朝厉帝最终倾国,乃是将贤臣诛尽,身旁尽为奸佞之故。而本朝太祖取而代之,是因开国众臣,文官忠心为国不计个人得失,武官奋勇拼杀而不畏死。臣想将这些名将良臣记录下来,以备后人……”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有明君方有忠臣,那若是朕做不到你心目中的明君,你就打算不忠了么?” 这话说的厉害,杜书彦撩袍跪下:“陛下若有失,为臣子者应忠言直谏,若是为虑已身而不敢触陛下之逆鳞,是为不忠。若陛下不愿听,到时还请陛下赐臣一死,以全臣的忠君报国之名。” “罢了,朕不过那么一说,别生生死死的,说这么重。”皇帝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令他起身,“既然你喜欢记录这些事情,天天在这里整日与故纸堆打交道,所知不过是前人所记之事,若前人所书有失偏颇甚至满是谬误,你整理这些,岂不也是白费功夫,以讹传讹。” 杜书彦抬头疑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你亲身出去探访,将你听见的、看见的,如实记录,禀报给朕。” “那陛下需要臣去听什么,看什么?” 皇帝起身望着窗外:“你说呢?”便踏出门去,留了个谜团给杜书彦。 目送九五至尊离开,杜书彦长长舒了一口气,确定没人了,将官靴一脱,从案底拖出个满盛着水的大木桶,将双脚泡进去,炎炎苦夏,这样才快活,幸而少年时代被逼着学了些功夫,在皇帝未进门之前便将东西藏好。否则君前之仪之罪那是坐定了。 他倚在案边,细细想着皇帝方才的话,这是什么意思?让他出去打探消息再回报?那不是江湖上的消息贩子么,时常兼这份差的似乎都是丐帮子弟。 “哈。”杜书彦干笑一声,罢了,天意难测,横竖拿着六品俸禄,管他干什么呢。 灵楼楼主(二) 既然皇上说要让他出去探访,那就出去,坐在翰林院里久了也挺无聊。杜书彦只带了个贴身书童云墨跟着,沿着街巷溜达。虽然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知道什么,不过想来也不会是想知道河边柳树的叶子几寸长吧? 在城里转一圈,无非市井生活,家长里短,都不足上呈圣听。杜书彦背着手,从南门出城,云墨劝道:“少爷,眼见着天要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杜书彦抬头望望太阳:“不妨,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若是赶不回城,那就在外面住着。怎么,你还认床不成?” 少爷开口,书童唯有听命的份,嘴里犹自不甘心的嘟囔:“这一夜不回去,老太太又得骂我。” 杜书彦向前走着,一面笑道:“骂你做什么,昔日我与师父在外头几夜不归,不也没事?行啦,回去娘要是骂你,我替你担着就是。” “说的好听……”云墨撇撇嘴。 出城便渐渐人迹稀少,加之时至黄昏,走许久才会遇上个荷锄而归的农夫,“公子,再不回去,我们就要被关在城外了。”云墨着急道。 “关在城外就关在城外,这下可就怪不得我夜不归宿了。当初多少个树屋你都搭了,还怕没地方睡不成?” 云墨翻了个白眼:“公子如今不比总角孩童,堂堂翰林修撰,睡树上,要是被御史知道了,该寻你麻烦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睡树上。”看样子杜书彦是铁了心不回去了。 在天黑透之前,两人走到了一处山村,云墨这下子又开心起来,有人的地方总归有房,有房就有床,有床就不用露宿山林了。可是他连敲了几家门,都说家里没地方招待生人,云墨原本欢欣鼓舞的脸又挂了下来。 “这要是城里还好,起码有个客栈什么的落脚,这里想给银子都没地儿住去。” “别念叨了,随便找个柴禾堆躺一晚就得了。” “公子你有内功护身,蚊虫近不了身。我可不成,明天你会发现我被蚊子抬走了。” “偏你事多。”杜书彦对着他的头,狠狠敲了一下。 既然无人可供借宿,那也别碍着人家,到村子边上随便找个草垛躺着得了。看着杜书彦悠闲的脚步,云墨哀叹这主子真能折腾。 月亮在云彩里忽隐忽现,山风呼啸,刮进耳里的还有女子嘤嘤哭声。 深山女鬼这四个字在云墨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 “公子,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云墨颤着声问道。 杜书彦一脸茫然:“有女子在哭而已嘛,怎么了?” “哎哟公子啊,这边都没有人家了,怎么会有女子在哭,你说会不会是……” 杜书彦眼珠转了转:“对哦,走,去看看。” 本想拉着杜书彦远离这是非之地的云墨万万不曾想,自家这胆大包大的公子,不说避着这事,反倒主动找上门去,这文弱书生外表下藏着的是个怎样的怪物啊?云墨无奈跟上。 哭声越发清晰,只听得云墨毛骨悚然,最后,杜书彦停在一幢破屋前,屋里没有灯火,女子的哭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而且不止一个人的声音。 “姑娘,不知姑娘何事如此伤心?”杜书彦站在屋外仍不失礼数,不管别人看得见看不见,深深一揖到底。 没有人回答,哭声更为凄惨。 “云墨,带蜡烛了吗?”杜书彦点着蜡烛,“小生可否进来?” 屋里应了一声:“把门闩取下来,你就能进来了。” 凑近一照,果然是木制门拴上横着根木头,屋里有人,怎么会在外面有门闩,屋里人是被关在里面的?不及想更多,云墨取下木头,杜书彦举着蜡烛进屋,发现两个年轻女子相拥瑟缩在一处,他四下张望,满是蛛网灰尘,确定这里平时无人居住:“两位姑娘怎么会被人关在这里?” 其中一个擦了擦眼泪道:“我与茜纱妹妹明天就要被族人烧死了。” 杜书彦诧异:“烧死?还有没有王法了?为什么?” 茜纱怯怯开口:“我只喜欢茯苓姐姐,这辈子不要嫁其他男人了。爹娘知道以后,说我俩是妖女,有违天理人伦,必会祸及乡里,明日便要开祠堂,将我俩烧死……” 杜书彦心下了然:哦,原来是磨镜子。这事虽惊世骇俗,不过世间既然有爱男风的男人,自然也有爱女色的女人,说成是祸及乡里的妖女,要烧死,这也过份了些。 眼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要这么消逝在眼前,杜书彦于心不忍,脑子里转了几个主意,都觉得不好。 “我带你们离开如何?”既然一时没好主意,起码先保住性命才是。茯苓摇摇头:“别说这山路难行,就算跑出去又怎样,我俩弱质女流,出去也无谋生之路,还不是饿死。”杜书彦笑道:“这有何难,到我府里做工,能保你二人衣食无忧。” 茯苓茜纱互看一眼,不知杜书彦所说是真是假,估摸着快到四更天了,杜书彦叹了一声:“若你们执意不走,我也没办法,只能愿两位姑娘来生得配成双了。” 见他要走,茜纱急急开口:“我们跟你走。”杜书彦与云墨解了她俩身上的绳子,搀扶着慢慢向村口走去,突然四周涌来执火把与扁担的村民,为首老者正是族长,他森然道:“你这个外乡人,想放两个妖女走?” 火光跳跃不定,茯苓茜纱一左一右被云墨架着,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算被打死埋了,也没人知道。茯苓低声道:“相公的心意我俩领了,快走吧,莫为我俩丢了性命。” 杜书彦却仿佛没听见,负手慢慢走向族长,族长在这村里,德高望重,谁见了他不是笑脸相迎,作揖行礼的。这年轻人 身量不高,与整日做农活的村民比,也瘦弱了些。只是那通身散发的气势,已将整场骚动不安的村民压住,一双凤目向族长脸上望去,嘴角分明带着笑,却令族长心底升起寒意。 他拱手为礼:“想来老丈是本村说得上话之人,这两位女子,不知何故被关在废屋?” “她二人,有违天地阴阳人伦,乃是妖物,会祸害村子,应当烧死。”族长拄着拐杖,掷地有声。 杜书彦微笑:“那我将她俩带走,就不会祸害村子了吧?” “洼山村绝不允许妖物出去丢人现眼,坏了村子名声!” “老顽固。”杜书彦心中暗骂,脸上却依旧笑着:“本公子就爱妖女,收进府做屋里人,不会让她们出去被人看见,如何?” 见众人不信的眼神,杜书彦挑眉道:“本公子就是口味猎奇,怎样?” 族长冷哼一声:“你肯娶,她们未必肯嫁。若是肯嫁,也不会有今天这般下场。” 正僵持不下,茜纱突然跪下:“族长,之前我从未见过这般高贵出尘温厚正直的男子,只道世间只有女子可亲,如今看竟是我错了,我愿许身予这位公子。”茯苓也忙跪下:“茯苓也愿,见了这位公子,便从此心属,这位公子又夜入那屋子,我要嫁别人也是不能的,求族长成全。” 情势急转直下,族长还在发愣,东方已发白,杜书彦笑道:“不知这两位姑娘的父母可在场?”人群分开,走出两个中年男子,杜书彦挥手命云墨将荷包取来:“想来二位就是茜纱茯苓两位姑娘的父亲,以我身家,不能娶两位姑娘为正室,些许彩礼不成敬意,还请两位舅氏笑纳。” 递在两人手上的,各是一百两的银票。边上有看见的,俱惊呼出声。杜书彦又是一揖到底:“天已透亮,本公子也该回府了。各位留步,不必送了。”说罢,当真就左搂茜纱右抱茯苓,后面跟着个云墨,顺着来时路又回去了。 原本因女儿成全村笑柄的两个男子,怔怔捏着那张银票,终于回过神来,狂喜不已:“发财了。” 灵楼楼主(三) 带人回家,老杜大人对儿子的荒唐之举气恼万分:“皇上派你到处探访,记下对国家社稷有益之事。你怎么……怎么带了姑娘回来,还一带带两个。你这个不肖子!”说着便要打过来,茜纱茯苓见状忙跪下:“大老爷莫怪罪公子,若不是公子相救,小女子等早已丧命。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等莫齿难忘,我俩这就离开,以免污了公子清名。” “嗨,你们进府的时候,多少人已经看见了,这会儿再走,岂不是坐实了这不肖子始乱终弃?你还告诉这俩姑娘的父母,你是要娶回来做屋里人的。你让这两个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杜老大人愤恨拍桌,坐下扭头叹气。 杜书彦虽跪着,腰身却直挺:“事急从权,孩儿不能眼见活人被烧死。爹爹素日教导孩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孩儿做错了吗?” “孽障!孽障!你你下次是不是救一回人都要往家里带?”杜老大人气得咳嗽不止。 杜老夫人站在一边,忙替他顺气,一面教训儿子:“你还跟你爹顶嘴!”一面说:“夫君,人也带回来了,儿子如今做了官,又得皇上赏识,也到该成家的时候。先纳两个妾室也无妨,再寻户门当户对的人家联姻是正经。” 听夫人说的有理,杜老大人方有些消气,看着跪在地上的杜书彦,喝道:“还跪在这里做甚,赶紧叫人安排。”杜书彦与茜纱茯苓两人恭敬俯身下拜,便回到自己房中。 在房里,茜纱道:“杜公子,我们……” 杜书彦摆摆手:“你们不必说了,我都知道,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别叫他人知道就行。” “公子大恩,叫我们如何报还?”说着两人又跪下磕头。 “罢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家里没什么人,只有个姐姐还进宫了。以后不知道会给娶过来个什么样的夫人,我见你俩也是慧质兰心的,在那村子里反应甚快,只要别给我后院起火就成。”正说着话,有丫环回禀,收拾出了两间屋子,请两位姑娘过去看看是否称心,茜纱茯苓又是一阵感激不尽。 次日散朝后,有太监来翰林院宣旨,着翰林修撰杜书彦进宫面圣。大概猜着是问探访结果,杜书彦一边更衣,一边想如何应对。束腰带换官靴,将早上顺手塞帽子里的头发好好梳理一番再戴上官帽,就这几个动作的时间,他心里有了主意。 召见地点是御花园,被小太监引领着,自九曲回廊而入,只听耳边水声隆隆,抬头却见寒瀑飞空,直入池中。池中有万柄红莲白荷,真正香远益清。 “杜大人,请进吧,陛下在里面等着。”小太监尖细嗓音适时响起,杜书彦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翠色楼阁之上,缠有紫藤薜萝,望之便感一片清凉境界,乃至推门而入,行礼见驾之后,他甚至觉得身上发寒,赐平身后才发现,御座之旁各设金盆数十架,上有积雪如山。是冬日便已储下的,只待炎夏取出为御前消暑之用。 见杜书彦有些讶异的表情,皇帝笑道:“总是在御书房里说话,气闷得很。不知杜爱卿这两日探访出什么来了?” 杜书彦回道:“我朝自先帝以来,一直轻徭薄赋、休生养息为主,能不打就不打。如今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与我朝接壤的平夏、北燕朝、承庆三国中,实力最强者北朝,最爱生事端者平夏,承庆虽小,但却坐拥铁矿数个,若承庆与平夏或北朝结盟,将对我朝大大不利。所以,臣认为,应早做打算,除常规军队之外,应有消息灵活的暗探,提早发现他国动向,以免措手不及。”、 皇帝听着频频点头:“不错,那依你说,这暗探应选些什么人?” 杜书彦星眸蕴光,嘴角带笑:“暗探应选不拘一格,选能人异士,只要能为我所用,便是人材,应予收之。”此时一丝风也没有,柳条静静垂着,动也不动,皇帝倚着蓝田玉靠,半眯着眼睛抬头望着他,少年意气风发,正是一国之血性根本。他击掌道:“不知爱卿是否愿为朕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臣万死不辞!” “好,朕就命你去办,网罗能人异士,为朝廷所用。朕要消息灵通,天下之事尽入朕耳目,不被谗言所惑。” 说得正起劲的杜书彦这会儿醒过神来,背上陡然出了一层冷汗,忙躬身下拜:“陛下,臣刚出仕途,人微言轻,只怕运转不灵,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想反悔?”皇帝微笑看着他,“朕金口玉言,岂有反悔之理。朕这就下密旨予你,建灵楼,为朕直属,不听任何人调遣。所有支出款项,俱由太常寺中拨出,不受户部制约。这件事,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准透露,包括你的家人,否则后果只怕你承担不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杜书彦咬咬牙,再拜:“遵旨。”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杜老夫人关心问道:“一早被召进宫,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杜书彦疲倦地挥挥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杜老大人嗔道:“哎,皇上召见,自然是有事,你一妇道人家,不要问这么多,圣谕岂是人人都能听的。” 爹,您真是太有见识了。杜书彦心中长叹,真想问问老爹,有没有这种经验,应该怎么处理才好。 回到院里,茜纱茯苓正学着绣花裁剪,两人依偎在一起,笑声远远传进杜书彦的耳朵,他的心情更加灰暗。换了常服,刚抹了把脸,便听有家人来报说宫里来人宣旨,叫公子赶紧换衣服随老爷夫人接旨。 心里又是一阵忐忑不安,赶忙换了衣服到前厅,摆香案全家齐身下拜,宣旨太监念了个开头,杜老大人和夫人高兴得不可自抑,进宫两年多没升过份位的杜淑媛,被升为贵妃。杜淑媛入宫后无所出,突然升为贵妃,这可是天大的恩宠,二老连连谢恩,取了谢银给宣旨太监,又是去祖宗牌位前感念祖上积德。只有杜书彦心里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灵楼之事,已由不得他任性了。 灵楼楼主(四) 要建起这灵楼,谈何容易,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外放官员,都有可能其实是某位实权人物的裙带,每一步都须得小心谨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杜书彦为自己招惹来这么件麻烦事惆怅不已,一时得意忘形,把一家子都搭进去了。虽然一肚子不满,但他素来是接下的事情一定认真完成,这种事情又不能对家里人说,只得自己一点点摸索着去办。他加强与朝中各大臣的结交,终日浪迹在********,不明所以的杜尚书天天骂他不肖子,空放着两位美妾在家,还在外面花天酒地。 可怜杜书彦有苦说不出,白天完成翰林院的工作,晚上还要与人应酬,那些个官场上修炼多年的老狐狸,若不是小心应对,真不知道是谁被谁阴了去。回家之后还要被亲爹骂,幸好茯苓茜纱冰雪聪明,替他做了不少掩饰。 想要做好这份活,除了要了解现下官员的情况,还得往上追溯,这样才能发现许多人之间被埋藏在深处的关系。他发现一个问题,有许多朝臣,特别是老资格的武将,他们都或多或少曾经在西北军呆过,可是查当时西北军的统帅,只有光秃秃的刘觥亦三个字,用这三个字再去查,除了“谋逆被诛”之外,他的家族,他的过往,都是空白,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杜书彦决定着手好好查一查这个刘觥亦到底是什么人。 当他刚刚开始进行的时候,却被召入御书房,九五至尊告诉他,对这个人不要再查下去了。起初杜书彦还据理力争,说朝中许多重要武将都是与他有关,如果不查清楚,恐怕有许多旧事与关系理不清。结果龙颜大怒,重重一拍御案:“朕说不许就是不许,你敢抗旨!”杜书彦并非死心眼的人,只得作罢。只是心中抑郁难消,回到家中,向老父问起刘觥亦,一向古板严肃,八风不动的杜尚书突然神色大变,身体微微发颤,杜书彦从没见过父亲变成这个样子,刚想问父亲是否身体不舒服,杜尚书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谁让你问的!”杜书彦临时编了个理由:“在翰林院修注本朝自开国以来的记录时发现的。” “一派胡言!不可能,他不可能出现在记录里!”杜尚书抖得更加厉害,声音都变了。 看样子,父亲一定知道,杜书彦决定试探一番:“真的有,昔年西北军统帅,如今许多武将都是出自他麾下。”只这么一句,心神大乱的杜尚书难辨真伪,只当他真的知道了,颓然坐在椅上,自语道:“二十年了,天意啊,觥亦……” 在朝堂上打混了一辈子的人毕竟不是普通角色,只漏了这么几句,他忽然惊醒似的收声,冷冷瞪着杜书彦:“出息了,敢套我的话!” 杜书彦见父亲生气,抖袍下跪道:“孩儿不孝,只是此事与皇命有关,若爹爹知晓其中曲折,还请爹爹明示。” 见儿子虽跪下,依旧不屈不挠的样子,杜尚书长叹一声:“这事不是你该知道的。起来吧。”杜书彦见父亲怎么也不肯说,只得怏怏起身,准备出去。“慢着。”杜尚书威严的声音令他停住脚步,转身问道:“爹?” 似乎非常艰难的决定,杜尚书闭了闭眼睛,缓缓开口:“你要记住,往后在朝为官,有些事,如果对得起天地良心,你就去做吧,不要瞻前顾后,徒留一世后悔。”分明是有感而发,却不知什么原因说的这么隐晦,杜书彦随口应了一声便出去了。没想到几年后,便有一个难题放在他的面前,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父亲当时说这话的心情。 现在他完全不懂,既然各处都对刘觥亦这个名字三缄其口,也无处可查,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因为有另一件事又摆在面前。 灵楼楼主(五) 到了适婚的年龄,杜老尚书将儿子婚姻当做头等大事来处理,过去是旁敲侧击杜书彦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现在拍着桌子告诉他,如果他自己没主意,就由父母择定。杜老尚书对杜书彦公子本就不该如此宽容。他自幼为太子伴读,只知好好读书,其余一概不参与。后来年龄渐长,出宫复又另择西席授艺,这西席并非寻常儒生,而是与杜老尚书年轻时有一面之缘,杜老尚书觉得他文武双全,心思灵巧,待人接物活络机变,杜书彦若需在朝为官,照这般木头样是不成的,便托人寻了他给儿子做西席。 第一天,杜书彦老老实实带着书本在书房里等了一天,师父没来。 第二天,杜书彦又等了一天,直到月上枝头,一个醉熏熏的人才晃进来,杜书彦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礼,他一脸不耐的摆摆手,刚坐下就吐了一地,杜书彦忙着伺候左右,直到他睡踏实了方才离去。 第三天,这师父一大清早,神清气爽的踏进书房,杜书彦起身向师父行礼,师父问他这两天都学到了什么,他答道:“师父未曾授业,学生只将过去学过的书本又重新看了一遍。”师父摇摇头:“书呆子,第一天你不见我,就该打听打听我做什么事去了,今日是不是还会来。你枯坐一天,岂不误事?第二天,你倒是殷勤,只是若你早知道我醉酒,又怎会弄脏了书房?”杜书彦刚想说什么,他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将来出将入相,不是傻干活就行的,须得仔细揣测上意才能做好差使,否则,白费力气不说,还招人嘲笑,岂不无趣。” 杜书彦听得频频点头,又是一揖到底:“书彦谨遵先生教诲。”他笑道:“什么先生师父的,我是江湖人,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你叫我醉老头就行了。” “这如何使得?师父就是师父,书彦不敢造次。” “书呆子就是书呆子,教不好了,得,今天我就找你爹去,我可教不了你这木头,反倒坏了我的名声。” 杜书彦连忙跪下道:“学生鲁钝不才,惹先生生气了。” “还叫我先生!” 看杜书彦僵着一张脸为难的样子,醉老头叹了口气:“罢了,不为难你了,随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杜书彦俯身下拜:“学生见过先生。” 从此以后,杜书彦与他一处,学了武艺剑法,也学了机关布阵,还学了些歧黄之道,以及最重要的谋略心计之术。待杜书彦到了十五岁,某一天,醉老头傍晚才来,拉着杜书彦便往外走。稀里糊涂走了半天,远远便见一处繁华热闹所在,外面许多穿着艳丽的姑娘挥着手绢招呼客人,醉老头熟门熟路的将他带进门里。 待坐定之后,杜书彦紧张地四下打量,悄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什么地方?好地方啊,有吃有喝有美人。” 四个美貌女子款款而来,其中二人一左一右坐在杜书彦身边,闻着她们身上的香气,杜书彦全身僵硬,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勉强回头看了一眼醉老头,他左拥右抱,两个女子一人为他夹菜,一人给他倒酒。 见杜书彦的样子,醉老头哈哈大笑,对二姬道:“他头回来,你们好生招呼着。”两人娇声回应,向杜书彦身上贴过去:“公子,先喝一盅暖暖身子。”哪里还需要暖身子,杜书彦已经汗流浃背了。举手投足只觉僵硬无比 灵楼楼主(六) 当两位美人拉着杜书彦进房的时候,他很有出息的推开窗户,跳窗跑了。第二天被醉老头大大嘲笑了一番。杜书彦似乎还惊魂未定:“先生怎么能带我去那种地方,有侮斯文啊。”醉老头不屑道:“你连姑娘都对付不了,以后怎么做大事。”杜书彦不忿道:“做大事为什么要对付姑娘,好男不跟女斗。”醉老头毫无形象地在太师椅上歪靠着:“就你这样子,难不成还想以后跨马提枪上阵当武将?别说你这模样镇不住场子,就是你爹,他也不会同意的。你还是好好的向着文臣方向发展吧,在朝堂之上,这种程度的事太多,你还是适应适应吧。” 杜书彦皱眉道:“男儿就该在疆场上建功立业,我爹不会不答应的。” 当武举考试将近时,他这才发现,杜老尚书真的会不答应。他一向纯孝,既然父母都不同意,也只得做罢。一直到穿着状元服领琼林宴时,心情都不太好,显得精神萎顿,气息奄奄。皇帝问起,又不得不勉强应对,只说自己自小身体弱,被同席之人一阵哄笑,从此在同僚中得了个外号“杜病鬼”,吏部按例将他派至翰林院任修撰一职,初时那些资深翰林们总是会将自己的活推给他做。终于有一个暑月,为了赶着编撰一套典章,连着数日,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终于将活干完。 看看天色微明,也着实是困的厉害,横竖没人看见,便随意躺在地上,不意竟真的睡着了,等感觉到有人进来,想起身已是不及。 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专程来问典章编撰进度,一行人浩浩荡荡进门,只见杜书彦双目紧闭,躺在地上,将众人吓了一跳。杜书彦心知不好,只得装死装到底,皇上一连声传了御医,御医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回禀个劳累过度,静养就好。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杜书彦慢慢睁开眼睛,见一干人等,连忙起身行礼,并汇报典章编撰工作已全部完成。上闻之龙心大悦,道:“杜爱卿辛苦了,在家好生休养着吧。” 就这么着,杜书彦得了一个月的假期,还没松快几天,家里便将他娶亲的事提上日程。说趁着这会子不用应付公事,赶紧择定好姑娘下聘。杜书彦对此事不热衷,也不反对,只说由父母之命就行了。 杜尚书再没承望,竟攀上了镇南王家的郡主,镇南王乃是本朝镇守边关的王爷,实权在握,只是一向不在京里,唯一的宝贝女儿莫华郡主,听说那长的是国色天香,四德俱全,气度娴雅,高贵端庄。想着自家能与王爷成姻亲,对杜书彦日后仕途大大有利,便答应了。 对于迎娶郡主入门这件事,杜书彦完全没有想法,对于男女之事,自打被师父醉老头带去青楼吓着了之后,便不再热衷,且家里的茯苓茜纱二人又是那般亲厚模样,绝插不进一个男子,他已不知什么是男欢女爱了,只当做是个工作来完成。 洞房花烛夜,揭开红盖头之后,烛光下的莫华郡主,真真是个美人儿,只是美人却一点也不娇羞,盖头刚一揭,便起身,挑眉道:“你我二人日后该相敬如宾才是。”杜书彦点头:“夫妻本该是相敬如宾的。”莫华又道:“想来你不会对上门的宾客动手动脚。”听了这话,他大为不解,莫华继续说:“是我主动要你做驸马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杜书彦摇头。 “因为你看起来不是个多事之人,若你不肯,这就是你的榜样!”说罢,桌上一块极为坚硬的镇纸在她纤纤玉手中被捏成两断。杜书彦笑着拿过镇纸:“夫人有话便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弄坏了东西。”一边说着,一边食指在断口上轻轻摩擦,石粉直向下落去,只一刻功夫,两处断口已被打磨的非常光滑,莫华原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只道这杜病鬼是个无能书生,不想竟有这么一手。 杜书彦见她惊讶的表情,心中大快,笑道:“为夫也觉得相敬如宾甚好,不如夫人提议今晚如何睡?” 莫华怔了怔:“就这么着吧。你躺你那,我躺我这。” 莫华知道了家里这两位侍妾的情况,杜书彦也知道莫华心中只有个师兄,只是迫于父命不得不成婚,正是看中他病弱无能才肯嫁过来的。两人越聊越投机,如兄妹一般。 新婚之夜,就在两人盖着棉被纯聊天中度过了。 灵楼楼主(七) 清晨,新媳妇起身梳洗拜见公婆,莫华身份不寻常,先国礼后家礼,杜尚书与杜老夫人先行跪拜郡主之后,才是莫华行媳妇之礼,好一通折腾,大家都觉得全身不舒服,杜老夫人只说郡主身份尊贵,远嫁而来也是辛苦,一切从简便是。说了一回话便散了。 回到屋里,杜书彦心中还沉甸甸的压着灵楼二字,虽然这莫华郡主找上自己是有心,自己也并非全然只是被利用的一方,互惠互利有何不可?灵楼有功,皇帝受益,若是行事有差,只怕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还有杜氏一族,娶了个郡主进门,纵然不能保住自己,至少……至少不会连累全家。 见他望着窗外出神,莫华开口道:“想什么呢?”杜书彦神色凝重:“明人不说暗话,夫人不是寻常女子,现下夫人除了是镇南王的郡主,还是杜家的媳妇,杜氏一门荣辱俱与夫人相关……” “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与师兄的事。” “还有,若日后,我有不测,还望夫人能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救下族人。”说罢,竟撩袍下拜,纳首便拜。 他这一举动,倒将莫华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夫君这是从何说起?” 杜书彦想想,莫华初进门,且不知是否可信,也不便说透,只得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为夫身在朝堂,雷霆雨露均是天恩,不论怎样……我也不想全家落得……落得刘家那般下场。” 莫华并非除闺阁之事一概不知的无知女子,麒麟将军刘觥亦之事她也听说过,内里一些事,镇南王对她说过一些,她自己打探出了另一些更多的内情,只是这些事情,永远也不能对外人说,纵然为刘将军不平,亦无奈。她不知道杜书彦知道了多少,也担心他并非可信之人,所以只淡淡应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 两人相互瞒着心思,许久无语,后是丫环来说午膳备好,请少爷和少夫人用膳,才打破了这屋里的寂静。食不言、寝不语,是以连吃饭也是默默无语,饭罢漱了口,杜书彦起身:“夫人请自便,为夫出去走走。” 出了府门,午后日头正毒辣着,长长街道上几乎没人,杜书彦换了普通麻衣,取了斗篷,转了几圈,便向芳兰阁而去,芳兰阁里此时大门紧闭,杜书彦在后巷拍了拍小门,应门的见是他,连忙迎进去了。“杜大爷,琳玉姑娘正等着你呢。” 琳玉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这芳兰阁的红牌姑娘,她对杜书彦颇有好感,结交的客人又非富即贵,杜书彦觉得她可以做为灵楼的一个暗探来培养。 今日琳玉姑娘却没正面相对,隔着纱帘弹琴,杜书彦笑道:“怎么今天如此兴致?”纱帘那头的女子却没答话,手上琴弦泠泠,杜书彦皱眉道:“琳玉姑娘昨日才弹过这曲,怎么今日竟如此生涩,莫不是心情不佳?” 琴声骤停,那女子悠悠叹了一声,垂首不语。杜书彦挑帘而入:“琳玉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可否说与书彦听听?” “青年才俊命不久,可惜。”话音未落,一道金色光芒便直扑面门而来,杜书彦撤步凝神,那女子哪里是琳玉,是张陌生脸孔,他笑道:“杜某不知何处得罪了姑娘?” “得罪了我家财主。”又是进招,杜书彦陡然明白,这是有人雇来的杀手,意在取自己性命。倒不知是何人这般讨厌自己。“姑娘,你收了多少钱?我双倍给你就是,坐下来歇歇可好?”杜书彦不过是调笑,谁知那女子当真回答:“收了一千两,双倍,你给的起么?” 两千两要他一时半刻便掏出来,确实给不起,这般实诚的杀手,以前都没听师父提过。醉老头嘴里的那些所谓杀手,不是黑乎乎阴惨惨的,就是冷冰冰凶巴巴的。这人还挺有趣,杜书彦突然觉得这人若是能收为已用,应该会对灵楼有很大的帮助。 一个不留神,胳膊上中了一招,“我真没用,让杜公子还有空发呆。”那姑娘似乎非常不满,嘴上嘲笑,下手更狠。 灵楼楼主(八) 清晨,新媳妇起身梳洗拜见公婆,莫华身份不寻常,先国礼后家礼,杜尚书与杜老夫人先行跪拜郡主之后,才是莫华行媳妇之礼,好一通折腾,大家都觉得全身不舒服,杜老夫人只说郡主身份尊贵,远嫁而来也是辛苦,一切从简便是。说了一回话便散了。 回到屋里,杜书彦心中还沉甸甸的压着灵楼二字,虽然这莫华郡主找上自己是有心,自己也并非全然只是被利用的一方,互惠互利有何不可?灵楼有功,皇帝受益,若是行事有差,只怕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还有杜氏一族,娶了个郡主进门,纵然不能保住自己,至少……至少不会连累全家。 见他望着窗外出神,莫华开口道:“想什么呢?”杜书彦神色凝重:“明人不说暗话,夫人不是寻常女子,现下夫人除了是镇南王的郡主,还是杜家的媳妇,杜氏一门荣辱俱与夫人相关……” “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与师兄的事。” “还有,若日后,我有不测,还望夫人能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救下族人。”说罢,竟撩袍下拜,纳首便拜。 他这一举动,倒将莫华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夫君这是从何说起?” 杜书彦想想,莫华初进门,且不知是否可信,也不便说透,只得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为夫身在朝堂,雷霆雨露均是天恩,不论怎样……我也不想全家落得……落得刘家那般下场。” 莫华并非除闺阁之事一概不知的无知女子,麒麟将军刘觥亦之事她也听说过,内里一些事,镇南王对她说过一些,她自己打探出了另一些更多的内情,只是这些事情,永远也不能对外人说,纵然为刘将军不平,亦无奈。她不知道杜书彦知道了多少,也担心他并非可信之人,所以只淡淡应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 两人相互瞒着心思,许久无语,后是丫环来说午膳备好,请少爷和少夫人用膳,才打破了这屋里的寂静。食不言、寝不语,是以连吃饭也是默默无语,饭罢漱了口,杜书彦起身:“夫人请自便,为夫出去走走。” 出了府门,午后日头正毒辣着,长长街道上几乎没人,杜书彦换了普通麻衣,取了斗篷,转了几圈,便向芳兰阁而去,芳兰阁里此时大门紧闭,杜书彦在后巷拍了拍小门,应门的见是他,连忙迎进去了。“杜大爷,琳玉姑娘正等着你呢。” 琳玉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这芳兰阁的红牌姑娘,她对杜书彦颇有好感,结交的客人又非富即贵,杜书彦觉得她可以做为灵楼的一个暗探来培养。 今日琳玉姑娘却没正面相对,隔着纱帘弹琴,杜书彦笑道:“怎么今天如此兴致?”纱帘那头的女子却没答话,手上琴弦泠泠,杜书彦皱眉道:“琳玉姑娘昨日才弹过这曲,怎么今日竟如此生涩,莫不是心情不佳?” 琴声骤停,那女子悠悠叹了一声,垂首不语。杜书彦挑帘而入:“琳玉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可否说与书彦听听?” “青年才俊命不久,可惜。”话音未落,一道金色光芒便直扑面门而来,杜书彦撤步凝神,那女子哪里是琳玉,是张陌生脸孔,他笑道:“杜某不知何处得罪了姑娘?” “得罪了我家财主。”又是进招,杜书彦陡然明白,这是有人雇来的杀手,意在取自己性命。倒不知是何人这般讨厌自己。“姑娘,你收了多少钱?我双倍给你就是,坐下来歇歇可好?”杜书彦不过是调笑,谁知那女子当真回答:“收了一千两,双倍,你给的起么?” 两千两要他一时半刻便掏出来,确实给不起,这般实诚的杀手,以前都没听师父提过。醉老头嘴里的那些所谓杀手,不是黑乎乎阴惨惨的,就是冷冰冰凶巴巴的。这人还挺有趣,杜书彦突然觉得这人若是能收为已用,应该会对灵楼有很大的帮助。 一个不留神,胳膊上中了一招,“我真没用,让杜公子还有空发呆。”那姑娘似乎非常不满,嘴上嘲笑,下手更狠。 十余招过后,两人已从最初的试探进入拼命一搏,女杀手明显着急取他性命,并不惜连连使出两败俱伤招数,杜书彦虽学艺多年,只是鲜少与人动手,入仕之后更是公务繁忙,越发连练习的时间也没有了。这会儿与人搏命,实在左支右绌,若非他当年练功一板一眼,扎实稳妥,根基甚深,这会儿只怕已命丧在女杀手的金色匕首之下。 一时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伯仲,杜书彦不小心撞上屋里的白瓷大花瓶,“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一声响动在午后的芳兰阁显得分外响亮,将午歇的人全惊动了。有人过来拍门:“琳玉姐姐,怎么了?”杜书彦生怕误伤他人,连忙应道:“无事,失手打了花瓶。”那人还不肯走:“那我进来收拾一下。”杜书彦急忙道:“别……等我穿好衣服……” 外面的人轻笑一声:“好,那还请杜公子快些。”脚步声从门口挪向楼梯。 女杀手眼见是打不成了,退至窗前,窗外碧波粼粼,女杀手冷笑道:“你可敢与我到水里去打?”杜书彦十分诚恳道:“不敢。”女杀手点点头:“我也不敢。”杜书彦叹道:“我不过六品翰林,月俸折下来才48两,不吃不喝一年半多才能攒够买命钱,不知谁这么看得起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见他东拉西扯,女杀手冷笑道:“你不必等救兵,今日不了结,我便去阁下府里,阁下武功高强,想来尚书与夫人也能开碑裂石,家丁仆佣亦可剑寒九州?” 赤裸裸的威胁,杜书彦冷冷一笑:“既然姑娘还未尽兴,杜某奉陪到底就是了。”女杀手瞧准最近的那条小船,飞身跃出雕花窗,稳稳落在小船上。午睡的船夫被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刚想说话,第一眼便看见了明晃晃两把匕首,女杀手没说话,指了指水面,船夫自觉跳了下去,潜游避祸去也。紧接着杜书彦身形展动,落在她面前:“十年修得同船渡,杜某与姑娘前世也算有缘。” “孽缘!” “哎,你一姑娘家怎么总是这么直白。”杜书彦堪堪架住那两柄金色匕首。 “人道杜公子文弱,原来是假的。人道杜公子斯文,还是假的。阁下就一伪君子,本姑娘何必跟人转弯抹角,费功夫又不多拿钱。” 小船狭窄,原就只容一人走动,哪堪两人在上面活蹦乱跳。不是左歪便是右倒,女杀手狠狠一脚下去,左舷倾在水里,船身眼看着便要翻了,杜书彦左足轻点右舷,勉强稳住船身,只是船体里已进了不少水,湖水几乎与船舷平齐,再有人蹦两下,便要沉下去了。 此时船已飘飘荡荡到了一处无人的芦苇滩边,两人心照不宣,同时跃上岸,与此同时,可怜的小船终于吃满了水沉将下去。看着水面上的波纹,女杀手嘴角抽搐,似乎非常懊恼:“不知道得赔多少钱。” 杜书彦见她如此烦恼,忍不住开口:“你我一人赔一半就是了。”女杀手斜了他一眼:“死人还怎么赔?”说的那般自然,就好像说下雨怎么不带伞出去一样。 “你这人倒是有趣,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便是在黄泉路上有人问是谁送我来的,也好回答。” 没承望她真回答了:“金光闪闪的金,玉璜礼北方的璜。” “好名字,又是金又是玉,听着便是富贵逼人。” “打吧。”声未到,刀锋已至,杜书彦滑步向左避开,紧接而来的是右边的刀光,他猛的向后翻身,拉开距离,站稳之时,手中已多出一柄奇形兵器,双刃,刃有倒勾。 金璜见了冷笑道:“胭脂泪,堂堂灵楼楼主居然也用这种女子之物。”杜书彦依旧是嘻笑模样:“能用就好,何必拘泥。姑娘不像守规矩的人。”嘴上不放松,手底也不放松。金璜本为以杜书彦身为灵楼楼主,主营业务探听刺杀。武功应该跟自己是一条路数,轻灵为主,不够持久,谁知道,打下去是这样子的,杜书彦越战越勇,金璜的气力已渐渐不济。不行,得速战速决。 “唔……”杜书彦的腹部挨了金璜蕴足十成内力的一脚,痛的弯了腰,金璜再进一步,决意取其性命,谁知他竟在弯腰的同时,刺出了胭脂泪,正中金璜小腿。金璜吃痛,半跪在地上,左右手同时掷出匕首。这是当年取下叶性命的致胜一招。可惜杜书彦不是叶,他头一偏,躲过左边的匕首,张口咬住右边的匕首。 金璜想再动,脖上已压上那把熟悉的金色匕首。干这行这么久了,终于失手了,金璜嘴角浮出一丝自嘲的冷笑,闭上眼睛,等着…… “我说杜大公子,你要杀的话就快点,我还赶着去投胎,万一我没赶上下辈子当大美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半天不见动静,金璜皱皱眉。 杜书彦笑了一声,站了起来,随即又“哎哟”了一声。金璜睁开眼睛,看着还扎在腿里的胭脂泪,鲜血泊泊而出,被大地慢慢吸尽。想起开始对杜书彦说的话,唉……这算是自打耳光吧。 “你想活,还是想死?”温柔的声音却问着这么傻的问题。 “能活谁想死啊。”金璜想翻个白眼,却因腿上的伤口痛的倒抽一口凉气。 “那我们做个交易,我不杀你,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我主使人是谁?” “你觉得我是笨蛋吗?”金璜冷笑一声,闭目等死。 杜书彦笑着叹口气:“真是执着。”金璜正色道:“这是职业道德,你若是被敌人生擒,会说出所有机密吗?” “嗯。”沉吟半晌,杜书彦问道:“你不想死,我也觉得你活着比较有用。我们来钻空子吧。” 金璜微笑着将手抚上杜书彦的脸,缓缓道:“听起来不错的条件……只是……你死了对我有用。”指尖银光一闪,直迫杜书彦的眼睫之间,杜书彦的眼睛眨都不眨。 “哎呀,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惊喜的叫声传了过来,两人同时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一个张着金乌长弓的红衣女子站在那里。金璜怒道:“血色盟的,你想干什么!” 灵楼楼主(九) “当然是取你性命,回去拿钱。”血色盟与月黑堂素来分庭抗礼,两家争排名榜的头名也许多年了,更漏乃是血色盟新一辈中的佼佼者,与暗杀者爱用的近身短兵器不同,她擅用的是弓箭,曾有人问她如何选了这么一样兵器,她扳着手指一个个数:“荆轲若是那匕首扔成功了,高渐离若是那一筑掷成功了,张良请的那个眼神不好的力士若是成功了,哪还有后面这么多事?远远的取人性命多好,免得溅了一身血还得回去洗衣服。” 听着也确实有理,日日苦练,竟让这金乌长弓也在这行当里出了名,箭头指向之处,亡魂不计其数。此时腿部受伤的金璜,心下满是狐疑,竟不是找这杜大公子,而是找自己的? “我不过小小刺客,月钱加上花红彩头折下来最多一百两银子,取我性命有什么好处?” “你这一百两又不给我花,你的性命价值一千五百两,还够我买些胭脂水粉头面首饰的。”更漏的右手缓缓将弓拉成满月:“大家都懂规矩,你若地下有知,该找谁找谁去。”金乌弓弦闪动,金璜心里那个郁闷,这叫什么事啊,差点被猎物杀掉不说,好不容易要得手,结果冒出来一个杀手要杀自己。 杜书彦俯身将金璜抱住,就地一滚,方才所在位置被钉上三枝箭,劲力霸道,箭枝深扎在土里,只留羽簇在外。 红衣女子一击不得手,从箭壶中又取出一只箭,直指杜书彦,语气森然:“与此事无关的人滚开,我只收了一个人的钱。” 胭脂泪本来就没有拔出来,这么一滚,扎的更深。金璜声音颤抖咆哮道:“杜书彦!” 金箭搭上弓弦,三根长箭再挟雷霆之势破空而来,旁边已是石壁,再无处可避。杜书彦将手中的匕首掷出,撞开一根,金璜将指间飞镖射出,撞开一根。还有一根……金璜一咬牙,既然不能拔,那就只有反其道而行之了…… 胭脂泪刀锋轻触,第三枝箭失了准头,擦着杜书彦的耳边钉入石壁。 “这一箭,送你上黄泉路。”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金璜紧抓着杜书彦的衣领:“你记住,我死后,要用樟木棺材,这笔钱你出。” 红衣女子的手刚摸向箭壶,一道青光从她背后闪耀,她回头,诧异道:“萧青儿?你来干什么!”萧青儿道:“杀你。” 赚钱跟保命,当然是保命要紧,两人斗在一处,打的难舍难分。正在此时,又多出一道白色人影晃入战局。 金璜以手捂眼,哀叹道:“她也来了,真热闹。” 不出所料,新来的白衣人,是来杀萧青儿的。 混乱的关系,严重需要理清才行。 杜书彦从怀里掏出金创药,给金璜包扎上,萧青儿且不与另外两人理论,笑道:“哟,金门主还感叹没有桃花,这不是送上来的一枝。”金璜勉强挤出个笑容:“杜大夫人一个,杜小夫人两个,万春楼,天香阁里的相好更是无数。如果这种也算是桃花,我宁愿一辈子没桃花。哎,你不会下手轻点啊。” 再狠狠的扎上一道,杜书彦得意一笑:“扎紧点,止血快。你跟萧青儿相识于蜀道,南小雪跟更漏又是亲家。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五个人收起兵器,围坐一处,各自介绍,杜书彦道:“没想到,幽州的素雪帮,蜀中的龙堂,松江的血色盟,金陵的月黑堂都来齐全了。” 更漏拿箭在地上划着:南小雪要杀萧青儿,萧青儿要杀更漏,更漏要杀金璜,金璜要杀杜书彦。 再统计一下接到任务的时间,算下来,应该正好是前一个人完成任务的时候,后一个刚刚赶到。只是金璜与杜书彦两败俱伤,更漏在路上被大雪堵了七天,萧青儿和南小雪则正好在附近,所以该来早的人来迟了,该来迟的人来早了,造成现在的局面。 “这事很是蹊跷。”这是大家的共识。更漏清清嗓子:“虽然,对客户姓名保密,是我们的职业道德之一。”南小雪继续道:“但是,客户执行非法操作,影响到我们,就不用为其保守了。”萧青儿笑道:“那我们一起说吧。” 四人同时异口同声:“律王。” 相视一笑,杜书彦摇头道:“他倒真是想的周全,一个杀一个,律王倒是可以省了灭素雪帮的力气,素雪帮接的任务是杀掉萧青儿,只会被归入江湖仇杀之中,不会引起太多人关注。” 金璜很是不乐意:“为什么让我杀杜书彦,为什么不让我做最后一个,真是讨厌。” 灵楼楼主(十) 嘟囔一句,金璜从随身百宝囊里掏出金创药布带等物,将腿上伤处随意包扎好了,起身看着三位同行:“各位接下的这连环单子还想继续做么?”萧青儿笑道:“再做岂不傻了?”更漏背着长弓早已走出十步开外:“天黑了,回去睡觉。”南小雪早将兵器收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两只熟鸡蛋递给杜书彦:“这是右玉鸡蛋,尝尝,要是味道好记得找我买。”杜书彦有些哭笑不得,这几个女杀手实在是怪物,一句不打了,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热情的推销起来了。 “呃……姑娘,我……”现在的他,应对这种局面不是太习惯。金璜默默走开,却被南小雪拦住,她抬头,却见南小雪将右手中的鸡蛋递了过来:“他一个人吃不了两个,给你一个,吃得好再找我。”金璜接过,手指用力,将蛋壳捏碎,几下便将鸡蛋剥干净塞嘴里,吃罢抹抹嘴:“还行,告辞。”转身一瘸一拐走了几步,杜书彦开口道:“不如,我送你一程?”金璜回头上下打量他一下:“无车,马也可,无马,人也可。不过你这样的不成,硌得慌。”一片好心,却白白挨了一顿嘲笑,知道这女人是嚣张惯了的,看着她勉强撑着走路,也不问她愿不愿意,放出烟火讯号,很快,便有灵楼中人策马而来,下马向他行礼。杜书彦道:“征马一用。”说罢便将缰绳握住,转而对金璜说:“等你走到客栈,筋都断了。”原想着她还要再硬挣几句,岂料她从善如流,爽快利落的上了马:“走。”杜书彦摇摇头,心道不该拿正常女人的想法来要求她。何况,女人心海底针,正常女人的心思都未必能想得通。 将金璜送回住处,杜书彦背着双手踱回家中,茜纱拿着家常衣服上来替他更衣,茯苓打来水给他净面,莫华在他脸上瞧了半晌:“我还以为今儿要迎个妹妹进门呢。”杜书彦笑道:“哪里来的妹妹?我不过出去走走罢了。”莫华饮了口茶:“虽说好了互不干涉,但你也别做的太过了,牵着马带个女人去客栈,给外人知道了,还道你方新婚又有新欢,太掉我的面子。”杜书彦中心纳罕,怎么下午在这么隐秘处发生的事,她竟知道了。见他表情,莫华也猜着他在想什么,挥手叫茜纱茯苓先下去,掩了门,低声道:“你替朝廷在做什么我都有数,现在还没做成,便有人想取你性命。我可不能眼睁睁的做寡妇,上头交待的事,不如我助你一臂之力?” 听她说话的腔调,杜书彦一下子想到了金璜,奇怪,堂堂郡主怎么说话的口气这么像江湖女匪?虽是疑惑,不过既然有人肯在他一愁莫展之时伸手,那是再好不过,横竖也没什么机密可探,不如就试试这位新婚夫人的能耐。 “听那几个杀手说,是律王遣来行刺,我素来与律王无甚瓜葛,怎么找到我头上的?”杜书彦试探着问道。 莫华笑而不答,起身至案边,研磨提笔,在纸上书写了几个字,又押了印,卷成小小一团。之后推窗,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哨子,含在口中轻轻吹响,一只灰色信鸽扑棱着翅膀停在她手中。杜书彦虽对羽禽类无甚研究,见这鸽子身形矫健,也知这是鸽中上品。只见莫华将纸条塞在鸽子腿上绑着的青色竹筒中,挥手,鸽子展翅而去。 “不知夫人在江湖上挂的是哪儿的名号?”杜书彦可没傻到认为这是放给汝南王的信鸽。 莫华又将窗户掩上:“苍鸾教,可曾听过?” 这名字,杜书彦曾听师父醉老头提过,只说是南方一处神秘江湖组织,也不知道是正是邪,行事诡秘,打过海匪,劫过官粮,听说是承庆国在本朝安插的棋子。却没想到,眼前这位便是苍鸾教中人。 “你?那为何要劫官粮?” “那批粮草本就不该运出去,西南军明明只有二十万人,却上报朝廷说有三十万人,户部拿不出钱,倒叫镇南王郡守出粮,笑话。于是,我就劫了。” 杜书彦听着半晌不说话:“娘子,做郡主真是屈才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做了苍鸾教主。” 信息量太大,杜书彦抽了抽嘴角:“夜深了,早些安歇吧。” 灵楼楼主(十一) 灵楼初建,一切只是个空架子,内里半点也无。竟已惹得朝中有人看不顺眼,还是个王爷级别的人物,杜书彦深深感到此后必是一身是非。虽然不想承认,但此时他只能仗着夫人和姐姐的名头出去办事。这灵楼史上的最黑暗最见不得光的一段历史,永远被锁在他心里。 没几日,杜书彦便被皇帝召进宫,理由是:下棋。京中风雅或附庸风雅之人谁不曾听过棋中一品,公子贤彣。所以,杜书彦以区区六品身份进了御书房,也没引起什么议论。只是他出来之后脸色不大好,有人问及,他只勉强回了句:“陛下棋艺高超,几局下来,颇费神思。” 是啊,颇费神思,这上哪儿去查吏部尚书收受贿赂之事啊。杜书彦只觉头大如斗,叹了口气,一步步来吧。回到家中,莫华见他忧色满面,问了句:“有什么烦事?”杜书彦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夫人可知吏部尚书卫世通?”莫华不以为意:“自然知道的,夫君想知道些什么?” “他是什么来头?可有什么厉害的后台?” 莫华掩口而笑:“看来夫君当真是急了,问的这么直白,与夫君平日作风着实不符。”杜书彦长叹坐下:“这也没别的办法了。若是去问户部尚书大人,他肯定跟我越扯越远。”莫华替他倒上一盏茶:“卫世通这人出名的心狠面冷,父王往日说过让他去做刑部尚书或是大理寺卿都绰绰有余,偏偏做了吏部尚书,吓不着犯人吓同僚。他的风评还不错,敬业负责,并无徇私名声。怎么?” 杜书彦皱眉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起身道:“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夫人歇息去吧。”莫华离开之后,杜书彦唤来云墨,找出旧时与师父出去转悠的时候穿的那身夜行衣。云墨惊讶道:“公子,你现在身份贵重,这是要去哪儿啊?万一老爷太太或是夫人问起来……”杜书彦冷笑道:“若是编个故事也编不出来,你也枉自跟我这许久了。” 这话说的云墨不敢再开口,将夜行衣寻了出来,服侍他穿好,全身紧束,黑布蒙面之后,杜书彦问道:“可还能认出我?”云墨尴尬笑道:“公子,咱们认识十多年了,别说看见您的身形,便只是脚步声也能分出来,让我说……可说不好。”杜书彦点点头:“也是。你留在房里,别出来了,若是老爷找我,你就替我应声。”云墨苦着个脸:“又是我。早知就不让公子知晓我这学舌之术了。” 杜书彦一面向外走,一面说:“学以致用,你该谢我才是,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把门窗关好,我出去了。”云墨摇头叹气将门掩上。 莫华此时在花园里,与茜纱茯苓一起坐在石桌边等着昙花一现,桌上放着些果碟,茜纱拈起一颗杨梅:“姐姐真是好兴致,虽说昙花一现,但并非当真如铁树开花,只不过开的时间短些罢了。”茯苓只盯着微吐的花蕊:“还得等上两个时辰呢,困得紧,我不看了,睡觉去。”莫华笑道:“若此时走了,你会后悔的哟。”茯苓奇道:“从前守了大半宿,也看过一回,不过就是开花么,有这么稀奇?”莫华以食指挡在唇边,示意两人安静。 月明星稀,不知名的虫儿在草里高高低低鸣着,一派初夏夜的悠闲,身在其中,不由也有慵懒之意。突然,一道黑影的闯入打破了这个安逸的气氛,茯苓惊叫一声,茜纱搂着她安慰:“别怕别怕。”一面转头望向莫华。莫华从容如昔,款款起身道:“既然来了,不如坐下一并赏花?”那黑影出声,声音却似从腹部传出,怪腔怪调:“快把首饰摘下来,值钱的交出来,若敢叫喊,我便是一刀。”茯苓抖得更厉害,紧紧依在茜纱怀里。莫华看着二人:“既然这位大侠想要首饰,咱们给了便是。”说罢,抬手摘下白玉耳坠,又褪下金丝嵌宝镯子,茜纱茯苓见大夫人这般,也忙忙取下首饰。三人首饰加在一起,不过三副耳坠,三对镯子,几根素银簪子,那人见了居然还笑出声,莫华淡淡说道:“尚书公子家眷三人,只得这点头面,果然是值得耻笑的,是不是呀?夫君?”笑声嘎然而止,那人摘下蒙面巾,正是杜书彦,他颓然将蒙面巾扔桌上:“果然很好认吗?” 莫华笑道:“在我面前弄鬼是不成的,不过你看两位妹妹吓成这样,可见寻常人是看不出的,夫君尽管放心。”杜书彦叹了口气:“只怕也瞒住那位卫尚书。”莫华站在他面前,仔细瞧了瞧:“不如让为妻替你好好画画,若是夫君能改改行姿身形,保管连老爷夫人都认不出。” 灵楼楼主(十二) 吏部尚书老母寿辰,不少官员家眷带着礼物与各自当家的嘱托上门,想讨得这位手握百官考功的大人欢心。这位大人倒不像传闻中的铁面,来者不拒,什么礼都收,小厮在门口大声念着礼单,一样比一样贵重。药材若不是个千年什么,珠宝若不是大如鸽卵什么的,根本就不好意思往里送。 有人纳罕道这卫大人也不怕树大招风,传至御前,够他喝一壶的。却见卫世通笑容满面,与所有来贺之人打招呼,与传说中的冷面尚书完全不是一个人似的。 “户部尚书杜宇承杜大人,字画一幅,葡萄金樽蜜一坛。” 这礼在这些珊瑚玉树、明珠老参之间,简直是轻的不能再轻,而这送礼之人的身份又是堂堂户部尚书,实在是与身份不合。而从这卫尚书的脸上看,倒看不出一丝的不满,只淡淡命人收了进去,与其他奢侈礼物放在一边不同。 有宾客随同的小厮悄声说道:“这卫大人倒是来者不拒啊?”另一个小厮笑道:“你懂什么,这是在心里暗记下啦,以后再找他算账。以他身份,总不至于当场砸了酒坛子。”正在窃窃私语之时,一通鼓响。院落被照的一片通明,歌声婉转,舞姿倾城,上首坐着老太太,各家夫人依次坐在下首处,还有卫府的一些子侄辈。端的是寿宴开处风光好,卫世通陪饮几杯,赏了一回歌舞,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便说公务繁忙,告罪退席了。 众人也不在意,全场注意力都放在刚刚开始的莲花舞上。也有些小厮与这府里的人素有往来,寻了个由头退下去访友的,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只留了服侍的人便好。杜尚书这边也有个人离了席,却不是去了仆役房,而是悄悄尾随卫尚书进了后堂。他手脚轻便,落地无声,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改扮的杜书彦,真真如莫华如说,连父亲都认不出来,只当他是个小厮。 要说现在灵楼有什么情报来源,真没有,他只是本能觉得在席上匆匆离开,必然是有事,不如去听听也好。突然觉得有人看着他,目光一扫,屋顶上潜行着一人,看身形很熟悉,他皱眉:“金璜?” 杀手出现的地方,必有血案,看来这目标也是后堂里的人,大约是卫世通吧。无论卫尚书是怎样的一个人,没弄清楚之前,他不能死,弄清楚之后,也当有国法处置。这是杜书彦一直坚持的观点。侠以武犯禁,呈一时血气之勇,乱了法纪,是以春秋乱也。 所以,他决定要保护卫世通,绝不能让金璜得手。 居高临下的金璜自然也看到了他,虽觉得身形熟悉,却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人,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怎么也无法与那清俊的杜公子联系在一起,往最猥琐的地方想,也不过是个找丫环私通的小厮罢了,碍不着事。若是碍了事,一并杀掉便好了。 卫世通哪知背后已出来这许多人,匆匆几步跨进书房。书房里早有一人在等候,见他进门,随意施了一礼:“老夫人身体安康?”卫世通恭敬回礼道:“多谢王爷关心,家母身子还算硬朗。” “明人说暗话,下一季便是官吏考功之时,不知卫大人有什么打算?” 卫世通笑道:“不过是按各人任上之功评定罢了,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那人冷笑:“卫大人跟本王打马虎眼?这任上之功如何,还不是吏部说了算?不知卫大人,可知杜书彦其人?”卫世通笑道:“如何不知,当年状元,现在是翰林编撰,圣上近来很喜欢他,时常召他入宫伴驾。” “他在翰林院一向懒惰,渎职放荡,卫大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这……下官自然要好好调查此事。” “不必了,你直接向皇上回禀便是。” 卫世通陪笑道:“王爷,这杜翰林是圣上最近心头好,要寻他的不是,还需要多多寻找一些证据,下官说不好,圣上那里自然是不乐意的,必要追索原因。若王爷知道些什么,不妨说与下官,下官直呈圣上便是了。” “你很快就知道了。” 杜书彦只听到这么多,书房的门便开了,走出门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亲叔父律王。还未及反应,屋上金璜一跃而下:“奸王,纳命来。” 灵楼楼主(十三) 律王不慌不忙,连动也未动,只见左右有两名影卫蹿出,与金璜战在一处。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渐渐便落了下风。律王站在一边冷冷开口:“大胆狂徒,谁派你来行刺本王!”金璜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卖了个破绽,便撤身远走。 影卫待要追,律王挥挥手,两人如同来时一般,立时便闪开了。只看得卫世通目瞪口呆,律王叹道:“本王忠心为朝廷办事,总会得罪那么几个人。这事,本王一定要查个清楚!”又转头道:“卫大人,方才本王交待的事,你好好去办,本王不会亏待你的。”说罢,便从角门离去。 后院里虽发生了一场打斗,却没有惊动前面席上的任何一人,众人依旧全神贯注观看歌舞,或是变着法儿的讨卫母欢心,以期她能在儿子面前美言几句,提携提携。 杜书彦早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席间,心中千回百转,与律王扯上了关系,这事可不好查了。也许找到金璜能问出端倪来。之前律王设下连环杀,兴许金璜是为报私仇而来,并非有人指使。想到这,心中方才稍定。 次日,杜书彦便通过江湖中的朋友找上金璜,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樱桃鲈鱼卷与脍长鱼之间挣扎。杜书彦笑道:“都选了便是。” 金璜依旧仔细的看着菜牌:“吃不完浪费。” “那我陪你吃如何?” 金璜转过脸看他,杜书彦心领神会:“哪有让姑娘家付钱的道理,自然是小生做东道。” 两人坐在一桌上,等菜的时候,金璜默默看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未及开口,她先说话了:“想来昨天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厮是你,不错,谁给你扮上的,连我都一时没看出来。”又饮了口酒:“你找我肯定有事,跟我不必兜圈子,直说。” 都说跟聪明人说话不累,杜书彦也开门见山:“昨天你是收钱干活,还是报仇?” 金璜笑道:“自然是收钱干活,谁有空去一个个报仇。” 再接下去,杜书彦便不好问了,问一个杀手:“谁雇你的,完全没有意义。”他想了想,替金璜将酒杯斟满:“昨日失手,会被罚吧?” “失手当然会被罚,得手就不会被罚了。”说着话,樱桃鲈鱼上来了,“来尝尝,这家店的招牌菜。”樱桃鲈鱼乃是将当季熟樱桃洗净去核,又将鲈鱼肉剁成糜状,调味后塞入,味道酸甜鲜美,端的是精细功夫。酷爱这种刁钻食物的金璜却没马上夹起它,反倒是拿起了一块烙饼:“这块饼是麦粉做的,杜公子一向高居庙堂,可知小麦是如何授粉的?”杜书彦不知她怎么说起这个,摇了摇头,金璜复又道:“小麦不同别的,开花之后,招蜂引蝶,从而才能坐果。小麦就在穗子里,自己把自己给处理了。”抬眼瞄了一眼杜书彦:“最后也结出了实沉的穗子,算成功吧?” 看着她莫测高深的表情,杜书彦心中一片敞亮:“如此有趣的事情,我素日竟不知道,长见识了。”说罢,举起手中酒杯:“姑娘如此博学多识,真正是才女啊。”金璜扔下功成身退的烙饼:“白日饮酒不好,我劝公子也少喝,以免误事。”提起筷子向着早就瞄好的正主儿——樱桃鲈鱼伸了过去,片刻之间便是三颗下肚。盘干碗净一抹嘴:“杜公子请自便,下回有生意找我。” “金姑娘如此侠义心肠,真是难得。”杜书彦突然出声,令金璜停住了脚步,她没有回头,轻笑一声:“侠义心肠?能值几个钱?”不再多话,转头便下楼去,杜书彦在窗口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思忖一番,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在没有心腹干将的前提下,通过江湖上的一些消息渠道,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情报来源方面,听说有个叫苏小月的女人,干着类似包打听的活,甚至宫闱秘事她也知晓,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可靠。横竖今日在翰林院又是病休,不如便去找她,将事一并了结。 窗外艳阳高照,午时刚过。 灵楼楼主(十四) 苏小月素来只做江湖人的生意,理由也简单:便是黑吃黑,也总有个底线。若是招惹了朝里权贵,寻个由头引大军而来,纵是神功盖世,也挡不住,不想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当杜书彦找上门的时候,她正对着账本打算盘。杜书彦站在她面前,她头也没抬,随口说了句:“喜子,有客来了,快招呼客人。”名为喜子的年轻人恭恭敬敬走过来:“这位客官不知想要些什么,我们万花楼各色糕点一应俱全,无论您是自用还是送人都是极好的。”原来是打着卖糕点的招牌,杜书彦心中点头,只是不知这副业做的如何,“说的这么好,我一向也没买过你家的东西,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清啊。”杜书彦似笑非笑看着年轻的伙计。 “光说不练假把式,您尝尝就知道了。”接过喜子殷勤递上的一小块桃酥,将它放在嘴里细细品尝,杜书彦赞叹一声:“酥香满口,的确不俗。”喜子笑道:“这是我们店的招牌,一天能卖掉几百斤呢,要是逢年过节更是没得说,十二时辰轮着三个班儿,从早干到晚真正没个闲歇下的时候。” “跟客人在抱怨什么呢?还不快干活去!”苏小月不知何时已对完账目,负手站在柜边,喜子抓抓头,冲着杜书彦傻笑一声,一溜烟的跑了。苏小月轻移莲步走到杜书彦面前:“这位公子看起来气度不凡,亲自莅临小店,也不唤个仆役丫环什么的,或是买的多,我们也可以送到府上。” “不知姑娘这里除了卖糕点,还卖些什么?” “早上卖炊饼、蒸饼,中午还卖索饼汤饼。清明开卖青团乌饭,端午卖粽子,中秋卖月饼。不知客官想要的是哪种?”苏小月伶俐的一口气说完,微笑看着杜书彦。 杜书彦抬头看着店招牌,笑道:“万花,繁花似锦,真正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只不过若要说万法归宗,还是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方生万物万花……不知姑娘可有八卦?” 最后两字,轻飘飘如风刮过,苏小月却是听的真切,往他脸上瞄了又瞄,慢悠悠开口道:“要有缘之人诚心求法,才可知道法天然,八卦真谛,不知公子有缘无缘?” “缘虽强求不得,总得一试。还望苍天怜见。” “不知公子想求的是什么?” “真相。” 听到这两个字,苏小月上下打量他一番:“公子是吃官家饭的吧?小店本小利薄,伺候不起,请。”这可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杜书彦不解道:“姑娘这是为何?同样是打开门做生意,怎么就不肯卖于我?”苏小月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子既然是吃官家饭的,万一哪天被小店的糕饼噎着呛着,向小女子问罪,小女子可是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不知小女子说的是也不是?” 这话虽是刺耳,但也确有几分道理,杜书彦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又不甘心就此离去,若是断了这里的路,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将灵楼情报网建立起来。两边僵持着,门口有人进来:“咦?你怎么在这?”熟悉的声音,杜书彦转头望去,一个女子逆光站在那里,一袭藕荷色对襟襦裙,领边袖口用银丝线滚着云纹,裙边坠着翠色禁步玉佩,耳畔挂着金凤翎,鬓边一对金累丝蜂蝶赶菊花篮簪压发,最惹眼的还是戴在当中的金累丝镶宝凤凰挑心,凤凰口中含珠串垂在额前。若不是那咋咋乎乎的声音怎么也不可能弄错,杜书彦还真以为是哪家千金到这里来了。 “你……金姑娘?”杜书彦有些犹疑的再确认一遍。 金璜笑道:“自然是我,你家里要什么没有,还跑出来买糕点不成?”又看着苏小月,了然道:“哦,原来是谈大买卖。”苏小月淡淡道:“没什么大买卖,这位公子不过是来买糕点的,我手里的事做完了,便多说了几句。你认识他?”金璜顺手抄起一块麻油绿豆糕扔嘴里:“认识啊,打过几次交道。” 能与杀手打交道的朝廷中人倒是不多,苏小月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杜书彦见她脸色和缓,忙说:“我与金姑娘也算是老相识,不看僧面看佛面……”金璜又拈起一块桃仁酥,苏小月一巴掌拍过来:“难得你穿得这么象样,见到吃的又现原形了。”金璜闪身躲开,迅速将桃仁酥塞进嘴里,沾了一嘴的碎末,苏小月见状叹口气:“你有兴趣来万花楼做托儿么?见了你这样子,再难吃的东西都有人买。”金璜掏出帕子将脸上擦净:“万花楼有难吃的东西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杜书彦晾在一边,他虽有些尴尬,脸上依旧是从容温和的笑容。金璜瞥见他,笑着对苏小月说:“这人比我可有钱多了,你怎么不肯做他的生意?”苏小月摇摇头:“做你的生意,安心。做他的生意,呵呵,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金璜挑眉道:“这一点我倒是不曾担心过,杜公子的人品还是有保证的。”苏小月还是不肯松口:“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是杜公子翻脸,你跑了也就跑了,我可不成,这万花楼上下几十口人,还指着过安生日子。” 金璜见杜书彦站在那里的样子,眼珠转了转:“不如杜公子跟我买消息好了,若有失,找我便是。”又转头看看苏小月,苏小月知她心思,便说:“我可不与官府中人打交道,至于你这消息转几手,加几成,都与我无关。”金璜又看看杜书彦,杜书彦咬牙点头:“成交。” 灵楼楼主(十五) 灵楼的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杜书彦便向金璜买第一个消息:“吏部尚书卫世通是否已投靠律王?”金璜笑眯眯收下银子:“没有,律王有这个想法,还没有实现。”杜书彦又掏出一张银票:“卫世通当真忠君?”金璜将银票收走:“目前是。”杜书彦想再摸,却只摸出一枚铜钱,叹了口气,又要揣回去,金璜将这枚铜钱一把夺下:“第三个问题便宜点,就收这个铜板,你问吧。” 杜书彦想了想,郑重问道:“卫世通受贿,真有其事还是被人栽赃?”终于将金璜问住,拇指与食指拈着那枚铜子儿,微皱着眉头:“这个铜板倒是最贵重……”她转头望着苏小月,苏小月面无表情,开口说了个数字,是第一个问题加第二个问题所得银子总数的两倍。金璜干笑一声:“哈,花钱买个教训,下回我一定先弄清楚问题,再决定收费。”苏小月斜了她一眼:“本来就该这样。有些消息,便是拿和氏璧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说。” 看着金璜一脸肉痛的表情把还没捂暖和的银票掏出来,还把荷包里自个儿的银票也掏出来放在苏小月面前,杜书彦有些于心不忍:“这……多的钱,我会补给你。”金璜咬咬牙,狰狞的表情转瞬即逝:“别说补不补的话,我说是一文就是一文,至于下回再买消息开多少……嘿嘿……” “卫世通并无受贿,卫母大寿时收的重礼,全部退还给了送礼之人,唯独……”苏小月看了一眼杜书彦,“唯独户部尚书杜宇承所赠字画与酒,没有退。”杜书彦问道:“那便是有人栽赃?一定是律王!”苏小月轻笑一声:“杜公子,你已成家,怎么还是这么毛躁?有人栽赃不假,却不是律王。有人想试试你的能耐,所以,卫尚书不过是块试金石罢了。” 谁想试他?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强令他建立灵楼之人了。杜书彦向金璜与苏小月一拱手:“多谢。”便要离去,苏小月嫣然一笑:“杜公子来我这万花楼一趟,却空着手出去,莫不是嫌小店无可吃之物?”杜书彦诧异的望着她,那最后一枚铜板,还被金璜夹在手指间翻转,囊中空空之事她也知道,莫不是打算白送? “这里的东西是不错,只是……” 苏小月轻移莲步走过去:“那么,杜公子看中哪一样了?” 杜书彦应付道:“都不错,都不错。” 苏小月点点头,转头吩咐道:“喜子,每样都包起半斤。杜公子堂堂贵客,怎好自己拿着,你提着,送去杜府,再将货银收回来。” “苏姑娘真会做生意。”杜书彦心中翻腾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为这一句。苏小月笑道:“多谢夸奖,万花楼人口多,不会做生意,日子不好过啊。” 金璜玩够了那枚铜板,往荷包里一塞:“这文钱我得好生收藏着,古人有警枕,我这算是警钱吧?”望着杜书彦:“若是哪天也能承杜公子一句会做生意,也算是此生无憾了。”苏小月笑道:“像你这般不必顾虑前后的人,只怕是难。” “说不定会有这么一天的。”金璜抬手抚弄着耳边的金凤翎,眉眼间透出的是满满的自信。 回到杜府,莫华不在,茯苓与茜纱见有个挑着担子的人随杜书彦回来,都一脸诧异的看着他,喜子抹了把汗:“公子,放哪?”杜书彦随意指了一处,喜子将篓子里的糕点一一取出:“公子,小的要回去了。”杜书彦叫了个小厮将他带去账房领钱,茜纱看了半天:“相公素日都不吃这些东西的,怎么买了这么多,哪里吃的完,放都要放坏了。” 杜书彦将云墨叫来:“你把这些都分予丫环仆役。”云墨一眼看见万花楼印记:“哎哟公子,这万花楼糕点可贵了,怎么买了这么多,还分给丫环仆役?莫不是公子有什么喜事?”杜书彦双眉陡立:“叫你分你就分,哪来这么多话,再多话,就叫你一个人把这些都吃下去。” “是把这些都吃下去,那喜事可得变丧事了。”云墨吐吐舌头,趁杜书彦还没决定揍他之前,连忙提溜着担子跑远了。 茯苓将刚沏好的茶端上:“相公看来心情不错。”杜书彦望着园中一盆海棠笑道:“总算有些头绪了。” 灵楼楼主(十六) 虽得江湖之助,但也只是暂时,灵楼乃皇帝直辖,总不成连个心腹也没有,只靠这些外路人马撑日子。杜书彦心中焦躁,不知该如何是好,面上却依旧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本来他可以直接向父亲问问方法,只是一股少年心性,不肯假手于人,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日后还如何管得了灵楼。 考功之期眼看便要到了,一日定省之时,老爹有意无意说了句:“有些事,你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别事到临头慌了神。”听这口气,仿佛是知道了些什么,杜书彦想开口将烦难之事相询,想想又咽了回去:“便当做是一回试练,若是考功被律王摆一道,便向圣上辞去这烫手的活,想来陛下对于无能之人,应该没什么挽留的心思吧?” 杜书彦打定主意,如今考功之事,明着是吏部进行,暗着却有各方力量推动,律王咄咄相逼,不知卫世通心中是何打算。自他病休归来之后,便少有工作让他去做,一则近日确实无紧急要务,二则也免这位皇帝爱臣又身娇体弱的病倒,让派活之人背了不是。这几日大家突然都很忙了起来,或是重修典章,或是将本朝所有政令重新归档,便是起草诏书,也比往日多打了几遍草稿。 而杜书彦,依旧很闲,虽然手中有灵楼之事,占了所有心思与精力,但那不可为外人知,若是再这么闲下去,便是律王不开口,按正常考功要求,他也坐实了无所事事之名。他不得不去向掌院学士提出将一些活分给他,免得同僚们辛苦而自己却袖手旁观。掌院学士冷冷道:“不敢,你素来身子弱,若是又病倒了可如何向皇上交待。” 不管杜书彦如何说,他总是咬住了这句,杜书彦心中暗暗生疑,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圣上时常召他入宫下棋,这般认死理,莫不是有人指使?本朝有律,若官员身子病弱,无法正常担任本职,考功便会不合格,并被免职。 “没想到区区一个六品翰林,还有人这么放心不下。”杜书彦望着满架的书,嘴角微微勾起,既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只好奉陪了。 白子轻轻落下在棋秤上,过了许久,杜书彦眉头微锁,坐在对面的九五至尊笑道:“怎么,难得一回执黑,便不会下了不成?”杜书彦摇头投子认输:“陛下棋艺非凡,臣认输。”至尊将手指点在一处:“第三十六手时,你已下错,第四十八手时,原有个改局的机会,你偏偏又没落在那处,莫不是故意让着朕?”一双虎目瞪着他,杜书彦忙抖袍下拜道:“陛下圣明,臣确是心中有事,是以心有旁鹜。” “哦?有什么事这么重要?” “臣想的是……灵楼。”杜书彦俯身低头,艰难吐出这两个字,成败在此一举。 听到这两个字,皇帝将他扶起:“朕本也想问爱卿已到哪一步,又恐给爱卿压力太大,所以也没提。若是行事有何不便,尽管告诉朕。” 杜书彦叹了口气:“别的倒也罢了,只是吏部考功将近,臣的正职翰林院总是病休,再这么下去,臣大概要被革职了。” “哈哈哈,朕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样。朕令你修本朝人物考便是。一来有事做,二来也便宜你着手完成灵楼。” “多谢陛下。” 次日,诏令便到了翰林院,令翰林修撰杜书彦一人独修本朝人物考,从开国功臣到被诛奸臣,只管秉笔直书,当今圣上绝不翻看,也不许旁人翻看,以免有失公允。 掌院学士似笑非笑打量着杜书彦:“杜大人果然了得。”杜书彦恭恭敬敬长揖到底:“都是为圣上分忧,为国效力,不过尽我一点绵薄之力罢了。”这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官腔,那厢吏部收到通知,由于杜书彦的工作为本朝机密,所以考功名单中,将他剔除,只按合格处理。从此加封或贬斥,皆交圣裁。 “这杜书彦竟是压过我们吏部去了。”吏部侍郎皱眉。 倒是卫世通很镇定:“都是皇差,压不压过,有什么要紧,办好自己差使就行了。” 灵楼楼主(十七) 想来历代成大事者,身边总得有那么几个有谋略有手段的人,不管是鸡鸣狗盗还是经纬纵横,杜书彦现在手中是一个也无,皇帝找上他,那是自幼伴读知根知底,加上姐姐在宫中为妃,父亲任户部尚书,便是不提九族,也是合家上下的太平日子都抵押给了皇家,任他有什么想法,也翻不出圣上的手掌心去。 而他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让别人效命,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是怎么做的,春秋战国时代的太子丹是怎么做的、孟尝君是怎么做的……道理人人都懂,只是用起来便看各人能耐了,或是财或是义,钱能通神却不长久,譬如金璜,她算是忠于职守的职业杀手,收了钱便会认真去做事,做不到,也绝不令事坏在自己身上。但是若有人付钱让她动手对付自己,只怕她也会很高兴的去做。苏小月根本就不想跟自己打交道,若不是金璜肯做中介,只怕连情报一路也要断绝,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气晴朗,众官员为考功之事焦头烂额之际,唯杜书彦抄着手,从城东溜达到城西,也没人敢说什么,皇命在身,这位翰林老爷是在收集本朝人物的相关材料。 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处偏僻所在,隐隐有婴儿的哭声,杜书彦抬头一看,聚善堂,原来是本城收养弃婴的地方。横竖闲来无事,杜书彦便推门进去,聚善堂里管事的抬头见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走进来,只当他要收养孩子,忙笑着迎上来作揖道:“公子今儿来,是想抱个丫头,还是想抱个小子。”杜书彦负手道:“这里的孩子,身子可康健?”管事儿的忙应道:“都是康健的,身有残疾的婴孩,堂里从不收。” “不收?若是硬塞来的,难不成就扔水沟?”杜书彦只抬头看着四周陈设。 管事的心中打鼓,这位到底是来问着玩儿的,还是什么暗访的官差大员呐?忙回答:“小的意思是,凡可领走的,都是身子康健的,若有病的,尽人事听天命,若能医好,便医好,若医不好,提早投了胎也算是早早脱离苦海,若是医好却落下残疾,有善心之人肯领走便领走,若不领走,便在这里干活,也算是谋个活路。”杜书彦见那些个仆役中的确有些明显不全之人,有个女子上前来奉茶:“公子请用茶。”从身姿眼神来看,怎么都是个绝色佳人,杜书彦指着她问道:“这位……也是?”管事的点点头,见杜书彦怀疑的眼神,解释道:“公子看此人是男是女?”杜书彦上下打量了半天:“怎么看,都是个女孩子。”管事的叹了口气:“造化弄人,竟是个非男亦非女的身子。”那女子咬着嘴唇,默默低头,管事的又说:“打小把她当女子养,也有些贵人想将她领走,只是一听说她这身子,便作罢了,也有些猎奇的人,看着便心怀不轨,我也不忍让这些人将她领走,不知要遭什么罪,便留在这里做个端茶倒水的吧。” 听着她的身世,杜书彦感叹了一回,又问道:“若是身体康健,怎么会有这许多孩子成弃婴?”管事的答道:“多数是女孩,有些人家一心要男丁,生下女孩又养不起,有些心狠的立时便弄死了,有些下不得手的,便偷偷递到聚善堂来。也有些男孩出身不好,或是未嫁女生子,或是婢女与主人的私生子,见不得人,便送来了。” “这里孩子年龄大约几岁?” “刚生下来的血泡婴儿到十岁都有,再大的,便送去各个铺子当学徒,也算有个一技之长,至今没有被铺子退回的。” 杜书彦点点头:“好,我回去与家人商量商量。” “成。瑞珠,送公子出去。” 方才那个奉茶的女子,应了一声,恭敬站在杜书彦身侧为其引路,杜书彦笑道:“规矩学的不错,倒像是大家出身似的。”管事的叹道:“聚善堂里来往的都是善人,自然不能失仪,瑞珠除了长的俊秀,又极聪明识礼,请了个嬷嬷教了几个人,唯她学的最快最好。” 出了聚善堂的大门,杜书彦又回头看了一眼,瑞珠还立在那里,垂手目送,脸上神情淡然,想起贴身书童云墨那能折腾的胡闹劲儿,真是冰炭之别。 灵楼楼主(十八) “最近总是遇到你。”一上醉仙楼,便看到临窗一桌,有个熟悉的身影斜倚着窗棂坐着,手里摇晃着一盏酒,正是醉仙楼最得意自制枣蜜酒。杜书彦也曾跟几个朋友喝过,花雕将黑枣与冰糖浸了一年,味道醇厚非常,只是甜的很,没点烈性,皆道是娘们儿喝的酒,遂弃之,再也没饮过。今日却见这个素来豪气非凡的人喝着,笑道:“原来你爱喝这个。” 微醺的金璜两腮红润,微闭着眼睛,将酒放下:“谁说我爱喝的,不过是手里空着无聊,总不能举个筷子。拿着酒盏好看些。”对于她的歪理,杜书彦只一笑置之,跟她说是说不出个什么来的,问道:“不知金姑娘是否介意拼个桌?”金璜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懒懒道:“这么多空桌椅都不得杜公子一顾,想来小女子介意,杜公子也必然有别的理由坐下来。” “我方才去了聚善堂。” “哦。”金璜对这事完全不感兴趣。 “那些小孩子真苦啊,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虽聚善堂也算照拂有加,但到底事多人少,应付不过来,可怜他们……” 未等杜书彦说完,金璜冷冷打断:“好歹没人逼着他们去死,好歹他们不用送好朋友上路或是被好朋友送上路,有什么可怜的。”忽然觉得自己说多了,忙饮了一口枣蜜酒,再不肯开口。 一向吊儿郎当的金璜突然说出这话,杜书彦愣住了,平时看她没什么挂心的事,这会子说出来显然是在心中沉积已久。 杜书彦道:“赤子之心,若是用好了,对社稷有功,如汉代羽林军。” “若用不好,便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比如我。”金璜脸上带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不好不好,这事再说下去,只怕她要翻脸,杜书彦忙将话题扯开:“什么都得趁早,不知金姑娘有没有兴趣做一笔长期生意?” “什么长期生意?” “替我训练一批孩子,价钱随你开。” 不想再继续往下听,金璜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没戏。”将酒盏重重扔回桌,又拍了几枚铜钱在桌上,转身离去。杜书彦很诧异她的态度,她素来不都是有钱便可以的吗?却不曾想,他的要求触及金璜许久未想起过的往事,曾经吃住一起的同伴,曾经以为可以生死在一起的朋友,就在那一天,全部被打碎了。从此她再没有动过任何一种感情,也不愿意再提起这段过去,杜书彦是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犹不知原因为何。 摇摇头,此路不通只好再找另一条路,当年与师父一处混迹市井的时候,也认识了些人,不知道是否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消息。 夜色,如化不开的墨。 没有月,也没有星。 在狭窄的小巷里,有个小食摊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烛光幽幽,如渴睡人的眼。一根扁担挑起两头,一头分两格,上格是包好的饺子馄沌,另一头是煮开的汤锅。再加上三张小桌,六条长凳,是这个小摊的全部家当。 长凳上的客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小贩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今晚生意不错,可以买得起自家婆娘一直惦记的软红堂的胭脂了。想她嫁给自己几年,一直辛勤持家,节俭得连自己看了都心疼,明儿是她的生日,若将这胭脂送给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想到这里,他越发殷勤的招呼着客人。 时候不早,人渐渐少了,最后只有一个穿暗青色衣服的男子坐了下来:“来碗猪肉白菜饺子。”小贩愉快地应了一声,那人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小贩道:“再赚30文钱,我就能送我老婆软红堂的胭脂了。”“哦?是吗?恭喜恭喜。” “哎呀,方才没人,忘了添柴禾,火熄了,客官担待些个,我先将火点上。” “不着急不着急,我怎么也要为你这30文出把力啊,哈哈。” 灵楼楼主(十九) 不远处,在城里最大的销金窟——逸枫楼里,老板柳逸枫带也带着同样的笑容,看着宾客满座。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看不出具体年岁,但绝不年轻,她那不经意地举手投足间显出的风韵,不是小姑娘们所拥有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曾有好奇者想打探,终无所获,也就不了了之。 “李三爷,好久不来了。是在别处有了相好姑娘,就忘了飘雪了吧?”人未到声先到,一袭白纱裙裹着玲珑纤细的身子,行动时衣摆轻扬,腰间垂下的丝绦飘动,如冬日的雪花纷飞,当真是人如其名。她一边笑着,一边给雅座包间里的白衣男子斟酒。飘雪看着他将酒一口饮下,笑道:“这酒后劲厉害,三爷慢着些喝。” 白衣男子剑眉微挑:“什么酒是我李漠新没喝过的。区区竹露,还放不倒我。”飘雪笑道:“是是是,谁不知李三爷酒量过人呢。”说话间,她故意向他的衣服和头发上蹭了蹭,李漠新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飘雪娇声道:“这是人家好容易才得的软红堂胭脂,你闻闻,香不香?” 李漠新又喝下一杯:“你们女人家,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什么软红堂硬红糖的,我闻着味都一样。” “李三爷久不来,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当日你可是说过:软红堂的胭脂味道清幽,留香数日。飘雪就是记着你的话,巴巴的向我磨了好久,才得了这一小盒子。”不知何时,柳逸枫站在门口,手中托着盘灌汤黄河鲤。 李漠新见状笑道:“在下何德何能,竟劳柳老板端菜,不敢当。” 柳逸枫放下鲤鱼,道:“松江四鳃鲈不知比我家的黄河鲤如何?” “各有千秋,难分高下。”却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酒足饭饱。” 柳逸枫点点头:“飘雪,你去招呼其他客人吧。李三爷,请随我来。” 谁能料想到,逸枫楼老板娘的房间下面竟会有间密室。柳逸枫打开门,屋里的石桌上放着些纸卷。 “这是你要的东西。”柳逸枫向前走去,伸手去取桌上的纸卷。 李漠新冷冷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密室里:“就这么多?” “恩,所有的都在这里。” “很好。”陡然剑光一闪,刺进柳逸枫的后心。 “你……”柳逸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倒了下去。临死,仍睁着一双眼睛。 飘雪看见李漠新脸色发青,气呼呼地从老板娘的房间里出来,刚想上前询问,却被他一身的煞气吓得不敢近前。看着他出了大门,白色的身影慢慢被漆黑的夜吞噬。 愣了一会儿,她想问问老板娘发生什么事了,刚一踏进房间,便吓得尖叫起来,柳逸枫的尸体侧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光彩的眼睛瞪着前方。不一会儿,这里所有人都知道逸枫楼的老板娘柳逸枫死于非命。有胆子大些的姑娘回过神来,便跑去报官。 本县捕头苏昊天带着一队捕快前来,一同检查案发现场。 “一剑穿过后心,当场断气。”仵作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可验的。其余人检视了一下房间,金银珠宝都在,看来杀人者意不在财。 这种手法干净利落,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剑法,也无从追查起。展昭四下打量一番,觉得有点不对。突然他发现柳逸枫的裙摆和地上的血迹有些奇怪,蹲下仔细看了看,开口道:“柳逸枫不是死在这里的,是死后被人拖过来的。” 他走下楼梯,问坐在桌边浑身发抖的飘雪:“你们老板娘最后见过谁你知道吗?” “是……是……李……李漠新,我……我看见柳姨和他进屋,过……过了一会儿,他很生气的……生气的出来,我……我也没敢去问。柳……柳姨,呜……” 李漠新这三个字一出来,苏昊天愣住了,周围顿时议论纷纷:“李漠新是谁啊?”“他你都不知道?赫赫有名的李大侠啊,上回黑风寨的土匪都是他给杀了的。”“不会是他吧,李大侠应该不是这种人。”“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案子无关的人各自散去,一路走着一路还在议论:“这李漠新跟柳老板能有什么仇,竟要杀了她?” “谁知道啊,说不定是江湖仇杀呢,那会儿这李老三当年可是揍过太守,打过户部尚书公子的,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咱们别想那么多了,省得惹祸上身。” 声音渐行渐远,小食摊的老板一直埋头忙着,好容易将火重新生起,将饺子煮了两滚,刚一抬头,发现人没了,桌上放着一锭银子,足可以买三盒软红堂的胭脂。“这位爷刚才还说不着急呢。”他摇摇头,看着也不会再有人来,便封了炉子,收拾家什,哼着小曲回家了。 “我的名字就这么好用?有的没的就往我头上栽。”青衣男子斜靠在逸枫楼对面的巷子口,望着写着“逸枫楼”三个字的大灯笼在风中打着晃。 “你还真打过我,这事没人栽你。”青衣男人回头,虽然灯光非常微弱,但是杜书彦的笑容却真真实实印在他的眼中。“这么多年了,还记恨着呢?杜病鬼。” 灵楼楼主(二十) 李漠新与杜书彦相识,那是在杜书彦离了皇宫之后的事了,那会儿杜尚书还没找到合心的西席来教授杜书彦学问,几年来在宫里陪太子读书,且不谈学问有多深,这学堂规矩是一丝不乱的,虽无西席,也是日日天不亮就起床,定省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临帖。杜夫人心疼儿子,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将他从书房赶出去,命几个仆人跟着出去逛逛。 “娘,孩儿今日的帖还没临完。”杜书彦死扒着大门不肯走,杜夫人道:“看你这身子骨,还临帖呢,别是效法书圣洗笔都能掉到水里去。” 纵然万般不情愿,母亲大人发火撵人,不论是存心依着孝道,还是暴力不可违逆,杜书彦都嘟着个嘴在街上走,到底是个孩子,纵然再不想出来逛,看着市井热闹,还是被勾了魂去,街上人多,他又瘦小,看着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三钻两钻的便挤进人群,仆人家丁一个不在意,便发现公子已不在眼前。 杜书彦哪里知道别人着急,只自己扒在卖书画的摊子边看的个痛快,看倒也罢了,嘴还不闲着,当着几个买主的面,指指点点这笔写的软了,那画的线条是断了又接,并非佳作。原本已掏出银子的买主见这小孩子都说的头头是道,只怕买回去被旁人笑话,遂作罢。 好好的生意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搅了,将卖字画的人气的作势要揍他。 “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眼看着要挨揍,杜书彦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 “那我揍你,就不算以大欺小了。”边上站着个小子,看起来与杜书彦年龄相仿,身子壮实许多。杜书彦的公子脾气上来了,叉着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揍我?” “你搅了我爹的生意,我不揍你谁揍你!”说罢提着拳头便照着杜书彦脸上一拳。 杜书彦便是在宫里,也不曾被太傅打过,家里更是被捧在手心里,哪受得了这个,当下便与这小子扭打在一处。只是身子瘦弱,素日只是读书写字的,怎有力气与他厮打。很快便挨了好几下,鼻子被打出血。 两个小孩闹的不可开交之际,杜府的家丁寻来,见公子被打,这还得了,有要掀摊子的,也有要打卖字画的,还有将这小孩拎起来的。眼看着便要不可开交,家丁突然听到沉闷一声:“都住手。”扭头望去,却是正擦着脸上血迹的杜书彦说话。 “罢了,搅了别人的生意,原是我的不是。”杜书彦整了整被撕坏的衣衫,“长贵,把这些字画都买下来。” 情势急转直下,别说家丁了,连卖字画的都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小爷在想什么。 杜书彦摆摆手:“是我多嘴坏了别人的生意,长贵,快付钱。安福,把他放下来。” 那个小孩被放下来,眼珠转了几转,凑过去:“哎,你这人真奇怪,刚才跟我打架的时候跟现在,完全不是一个人啊?你被鬼附身了啊?” 杜书彦向他长揖:“方才是我对不住你家,我也没想与你打架,是你先扑过来的。”那小孩有些不知所措的抓抓头,突然杜书彦一拳向他鼻子打过去,当场见红,杜书彦拍拍衣服上的灰:“你家损了钱钞我赔,你下手这么重,是你有错,我们平了。” “嘿,你这小子!”那小孩抹抹鼻子,“一会儿一个样,你是不是被附身了啊?” 杜书彦鄙夷的斜了他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杜贤彣可不跟神棍说话。” “杜贤彣……”那小子还没什么反应,倒是他爹忙道:“啊,莫不是户部尚书杜老爷家的公子。”忙一巴掌拍在那小子的后脑勺:“李漠新,还不快道歉。” 这会儿街上已围了许多人,本来只是两个小孩打架,现在生生变成了官家公子欺压百姓的态势。杜书彦忙止住:“起因在我,大叔不要责怪他了。麻烦大叔把字画包好,我该回去了。” 长贵与安福分开围观人群,其余人抱了一堆字画便要离去。 “喂,杜贤彣。”李漠新冲着被众仆环绕的人喊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把身子练壮实点,我们再打架玩。” 杜书彦嘴角抽搐:“谁要跟你打架玩,我还要回家把帖子临完。” 回家之后,自然是被尚书大人好好的责罚了一番,杜夫人也不帮着,只在一边斥责:“叫你出去逛逛,没叫你出去生事,往日看你还好,怎么竟跟外面的野小子打起架来了。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 被罚跪到深夜的杜书彦心中愤愤:“李漠新,都怪你。” 灵楼楼主(二十一) 少年心性,总是单纯,所谓不打不成交,在互相坑来坑去的过程中,倒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李漠新的父亲是个不得志的秀才,连着几年都不曾考取,也歇了这份追逐功名的心思。因着李漠新与杜书彦街上那一场打架事件,杜尚书将他请进府里,设宴道歉。 宴上,李漠新的父亲提到妻子早逝,一个人带着孩子摆摊卖字画,着实艰辛。话语中隐隐有求提携之意。而一番畅谈之后,杜尚书觉得他与官场的确无缘,有侠心有侠气,却不圆通,若是进了官场,只怕也不会落着什么好下场,便推说与本任吏部尚书卫世通政见不和,且圣上对荐才之事非常谨慎,只怕不容易。 见他一脸黯然,杜尚书提议道:“犬子启蒙之后,一直在皇子身边伴读,如今年岁长了,按律出宫。正缺个西席先生,如先生不以犬子鲁钝,便由犬子行拜师之礼。两个孩子一起读书,也好。” 在尚书府做西席,也是莫大的好事了,岂有不答应之理。从此杜书彦与李漠新两人一起读书习字,有一日,李先生向杜尚书提议道:“见公子素来身子孱弱,便是公子日后不以武勋为晋身之道,还是要适当的习武为好。” 早就为儿子隔三岔五生病的身子烦恼不已的杜尚书自然是同意了,四处寻访名师,也是友人推荐,请了位江湖诨号“醉老头”的高人来教这两个孩子武艺。这醉老头见着杜书彦便摇头:“这么个孩子,可惜耽误了。”杜尚书笑道:“犬子不成材,随意教些强身便是。”醉老头白了尚书大人一眼:“那随便上哪儿拉个武师便是,找我做什么。” 杜尚书自然是知道江湖中人是不讲什么礼仪的,也不以为仵,好生以礼相待。醉老头倒是很看重李漠新,时常教他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却只教杜书彦呼吸吐纳,强身健体为要。 在一起许多年之后,李先生病重思乡,李漠新只得向杜府辞行。杜书彦还未及与同窗好友伤离别,这厢醉老头也说要走。杜书彦再三挽留也留不住,醉老头最后只说:“你我师徒缘份已尽,强留无益。临走我教你一套剑法,也算这么多年你没白叫我一声师父。” 说罢,返身回屋取来一柄红色异形短剑,剑走轻灵,舞的是院中落叶飞舞。杜书彦捡起落叶一看,每片落叶上,都被剑气划开。醉老头收招,唤杜书彦过去:“这么些年教你的呼吸吐纳之法,已给你打好底子。临走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柄剑就送给你了,好生收着。” 杜书彦爱惜的摸着这柄短剑:“师父,它有名字吗?” “没有,不过是个杀器罢了,你去问问厨房老胡,可给菜刀起了名字?” 醉老头想逗他开心,只是短短一日之内,与两位师父一位伙伴分离,十五岁的杜书彦还是没忍住鼻子一酸,掉了几滴眼泪。醉老头笑着给他把眼泪擦去:“男儿有泪不轻弹,看你哭的跟个丫头似的。我看这把剑不如叫胭脂泪吧。” 原本热闹的书房后院又安静了下来,来不及伤感,杜书彦便得忙于准备三年之后的秋闱,一举中了状元。之后便入了翰林院,又是送姐姐入宫。再没想过,此生还有机会与旧友相见,更没想到,是会在旧友有了大麻烦的时候。 李漠新抄着手笑道:“遇到你总是会有麻烦,你还真是衰神。” 杜书彦挑眉道:“你怎么不说我是上天派来搭救你的。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杀人的都知道要报你的名号。” “我爹过世以后,我一个人便四处游荡。字写的不好,画也画的不好,倒是跟醉老头学的那些拳脚功夫挺好使,抓抓通缉犯,镖局忙的时候搭把手,都不错。”李漠新叹了口气,想了想:“我刚来京城两天,也从来没进过这地方,不知怎么就被人栽上了。” 杜书彦冷笑看着他:“编吧,接着编。衣服上都沾着堂子里姑娘的脂粉,还说从来没进去过。你若是不拿我当朋友,咱俩就此别过,你别找我麻烦,我也不去出首说杀人犯李漠新在这里。” 被他揭穿,李漠新尴尬的摸摸鼻子:“哎,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太直白了。” 灵楼楼主(二十二) 被人当面拆穿,杜书彦好整以暇,看他还能扯出什么花样来,却见他重重叹口气:“很多事你还是别知道的比较好,继续做你的富贵闲人。”夜风阵阵,方才还看不见的月亮,从云层里探出个头,模模糊糊,杜书彦仰头望月:“毛月亮,明儿该有风雨了。没有意外的话,今晚会把城门都封了,明天挨家挨户盘查,不知李大侠可有什么脱身妙计?” 李漠新一怔,忽而又笑道:“有你在,还怕没脱身的妙计?”说着手就搭在杜书彦的肩上,杜书彦皱眉躲开:“别,我可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江洋大盗还是土匪混混,我这富贵闲人,沾不起。” 看他真生气了,李漠新也收起了嘻嘻哈哈的表情,正色道:“你若能将我藏起来,我便可以向你证明,我绝不是坏人。” “这话还真是没一点说服力。” 茅草屋顶,摇摇欲塌的破墙,仿佛用点力气便能敲坏的门。 跟着杜书彦绕了几个圈,李漠新几乎以为这位尚书公子当上丐帮帮主了,自语道:“莫不是到了丐帮总舵?”待推开门,进了里屋,才发现另一番天地,屋里家具不多,款式也简单,却件件设计精巧,细看之下,是上等手艺。整个房间布置的清新雅致,李漠新笑道:“这才是你的风格。” “现在能跟我说实话了么?”杜书彦撩袍坐在椅上,也不招呼李漠新,慢条斯理的拨着烛芯。 李漠新四下张望:“有水吗?闹了一夜都没喝口水。” 杜书彦将桌上倒扣着的茶盏翻过来:“有凉白开,将就喝吧。” “我还是喜欢你的那只兔毫盏,怎么没放这?” “跟我耗着没意思,快说。”杜书彦似笑非笑看着他。 见实在是躲不过去了,而自己还有求于这位大爷,李漠新干笑一声,抓抓头:“我真没骗你,我在为朝廷做事,只不过是为朝廷做些暗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柳逸枫把东西给我,我再给接头人,就这样。今天本该是去取东西的,谁知道竟出了这等事。” “看不出来,多年不见,你出息了,还给朝廷做见不得人的事,暗杀谋刺么?” “哪里这么厉害,不过是传递传递消息罢了。” 杜书彦不语,沉默半晌开口道:“莫不是……灵楼?” “咦,你怎么知道!”李漠新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杜书彦,“你……” “灵犀青鸟烽火信。” 听着接头切口,李漠新说出下句:“楼宇高阁待佳音。你到底是什么人?” 杜书彦却避而不答,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却是某个图案的一半:“用你刚才的话说,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你传的都是什么消息?”李漠新也从脖子上摘下一枚玉佩,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是一个完整的马踏飞燕图案。民间俗称的马踏飞燕,实则是风神飞廉托天马,传消息的人持飞廉部分,接消息的人持天马部分,至此,虽不知杜书彦身份,李漠新却已打消顾虑,一五一十告知:“柳老板生意做的大,承庆平夏北朝的消息都有。我接了消息以后,接头人会到三月斋,验证身份后,便将消息交给他。” “你都接的是什么消息?” “多是边关战事方面的。” “你传消息,有多久了?” “四个多月。” 杜书彦心情复杂,在他还在为情报来源而烦恼的时候,竟然有人冒了灵楼的名头获取消息,而且做的还挺成功。四个多月,正是他被召进宫中,被强迫接下建立灵楼任务的日子。难不成,圣上这是对自己不放心,又安排了别人? 柳逸枫已死,看来这次传递的消息已经落在别人手里,此人必然是敌非友,杜书彦拧拧眉心,一时间错综复杂的情况接踵而至,得慢慢处理。 圣上刚下了早朝,便有太监悄悄禀道:“杜大人已在御书房等待多时了。”踏进御书房,只说要与杜书彦下棋,拿人摆了棋盘,便摒退左右,掩上门。圣上开口道:“什么事?” “陛下托付臣建灵楼,以备朝廷消息灵便,不知除微臣之外,陛下是否还另寻他人?”杜书彦单刀直入。圣上没正面回答:“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微臣发现有人打着灵楼的旗号出现,而微臣却不知何时曾派过旁人做事。”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圣上捋须笑道:“朕当是何等要事,原来是这个。爱卿始终不曾与军中有往来,日后与军务有关的事,爱卿都不必管。朕已有安排。” 听着圣上这话,杜书彦心中“咯噔”一下,只得躬身答“是”。 “下个月是杜尚书寿辰,朕准杜贵妃回家省亲,爱卿回去准备准备吧。” 贵妃回家省亲,这是天大的恩赐,杜书彦何尝不明白这是皇帝安抚自己的手段之一,虽然千般不情愿,也只得将不满按了下去。 出了御书房,没走几步便遇上了当今皇叔律王,杜书彦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律王皮笑肉不笑:“杜翰林真是深受圣宠,面见天颜的次数比本王都多。”杜书彦低头道:“不过是微末棋艺,为陛下解闷罢了。” 律王没再说话,只冷笑一声,便越过杜书彦,往御书房而去。杜书彦突然想到,莫不是军务消息,圣上是找律王负责?想到这里,他令等在宫外的马车自行回家,自己转了几个圈,确信后面没人跟着之后,进了躲着李漠新的别院里。 见了李漠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得到消息之后,你转给谁?” 灵楼楼主(二十三) 素来温文而雅的杜书彦突然如此单刀直入,李漠新愣了半天神,心中盘算了几个来回,末了缓缓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便不该知道,既然不该知道,又何必问?”见他不肯说,杜书彦望着他的眼睛:“事关重大,灵楼本是为国而建,若是有失则万劫不复。”李漠新微闭了眼睛,将头扭向一边:“我只是传信的,其他的一概不知,不要再问了。” 话说到这里,已是说尽了,杜书彦右手紧紧握拳,又松开,勉强笑道:“既然李兄这般公事公办,杜某也不便相强。只是……既然各为其主,杜某也不便再留李兄在此。彼此行事,皆有不便,此地简陋也不便招待贵客,李兄还请移步。”说罢,杜书彦转身匆匆离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漠新伸出手,终又放下,低声自语:“你我相识的太早,重逢的太迟……” 有些事,有些人,虽少年结缘,并肩数载,却终究留不住。 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几近盛夏的天气,杜书彦心中却是一片冰寒,一步步慢慢向前挪,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他却好像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山,身边无友也无亲,孑然一身独自行。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住他的肩膀:“真巧,我刚来,就遇上故人。”杜书彦转头,高高的身材,浓眉大眼蕴着精芒,不是高玄武又是谁。“当日边塞一别,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相见。”高玄武心情大好,“原以为会先见到财迷鬼,走,今儿上太白居,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杜书彦心思还在方才与李漠新的事上,稀里糊涂便被高玄武拉去太白居坐下,店小二热情上前招呼,高玄武摆摆手:“来一坛汾酒,再来一碟烩白肉,一碟水晶肚,随便再炒两个素的,赶紧。”小二忙不迭的应了一声,很快便端上一坛汾酒并两个空碗,高玄武笑道:“杜公子怕是不习惯用碗,我叫小二换个杯子来。”刚想唤小二,却见杜书彦拎起酒坛,拍开封泥,连碗都不用,直接往嘴里倒去。一口气将半坛子烈酒灌了下去,就算惯于大口吃肉大碗饮酒的高玄武,也被他这般气势所震慑,若是高玄武如此作派,倒也算是气质相符。而杜书彦这样一个翩翩斯文佳公子牛饮,便是人声鼎沸的太白居,也一时息了声音,众人皆侧目而视。 素来以端方有礼,儒雅淡然而闻名的杜书彦,此时眼里心里一片空灵,但愿长醉不复醒。不过一时半刻,一坛酒便光了,杜书彦将酒坛重重放下,高玄武再看他时,他脸色如火烧似的红,眼神却依旧明亮清澈,高玄武怔了怔:“早知道该叫一坛烧刀子,汾酒这般喝真是糟蹋东西。”杜书彦慵懒的倚在桌边笑道:“怎么,刚还说不醉不归,这么快便心痛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话不算数。小二,拿酒来!”高玄武好胜心起:“嘿,未必我还输给你这文弱书生不成!小二,再拿两坛汾酒。” 两人对饮,高玄武如长鲸汲水,将一坛汾酒喝了个涓滴不剩。杜书彦抱着酒坛,仰头痛饮,未了手一松,坛子摔在地上,已是空了。高玄武挟了块水晶肚放嘴里大嚼:“杜公子学贯古今,岂不知举杯浇愁愁更愁的道理?” 杜书彦低低叹道:“竟连你都看出来了。”想坐直身子,努力了半天,却只微微挣动了一下,两大坛酒下肚,全身被酒所醉动弹不得,头脑清晰如故。心中憋闷难过,却无一处可宣泄,只觉得心口好像压了块石头。 “什么叫连你都看出来了。难道在杜大少眼中,我只是个有勇无脑的笨蛋么?”高玄武笑道,“有什么烦难之事,不妨说与我听,兴许有可以帮得上的地方?” 杜书彦双眼直直望着桌上那个不曾用过的空碗:“这么多年来,唯这几日,许多无奈之事无奈之人纷沓而出,书彦深觉无能……”长长吐出一口气,复又道:“高兄可曾有过这种感觉?” “那是因为杜大少爷之前都太顺当,家世好,又是家中独子,果然太顺当是不成的。”高玄武哂笑,又叫了一坛酒,这回慢条斯理的倒在碗里,举起饮了一口又放下,在旁边偷看的店小二这才放下心来,看来这二位至少有一个是清醒的,不怕没人付账,遂忙不迭的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太顺当吗?高玄武的话深深刺在杜书彦心里,曾经觉得在宫中伴读是苦,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只因当今圣上胡闹,也只得陪绑。曾经觉得与师父练功是苦,冬三九夏三伏,染上风寒也不得歇。曾经觉得与同僚应对是苦,面上和乐融融,背后互相扎针。而现在,被圣上相逼,不得不以全家荣辱为抵,建立灵楼。又发现昔日好友与自己似是同路又非同路,身边竟无一个可靠的人可以相助。深深的挫败感,这些日子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忽然想起提起聚善堂的时候,金璜的态度,江湖上杀手组织是如何训练新人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想想当年金璜的年纪,不由自嘲一笑,自己这把年纪才遇上这事,且李漠新是敌是友尚未成定数,怎就灰心丧气至此,竟连个女流之辈都不如了么。 现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合适的人手,再去查清逸枫楼命案与李漠新之间的关系。怎还有时间在这里白耗时光,饮酒消沉。 高玄武何等眼色,杜书彦刚这么一抬眼,他便挑眉笑道:“想开了啊?想开了也来不及了。” “呃?高兄莫不是要杀人劫财么?” “哈哈哈,我现在便是把你全身衣物钱财全劫走,也容易的很。”高玄武会了账,将杜书彦架在肩上,扶出太白居:“晌午醉酒,杜大少是平生头一回吧。” 虽然神志清醒,周身却软的无一丝力气,整个人都倚在高玄武身上:“这是要去哪?” “回家或去客栈,随你挑。总不会是送你回翰林院。” “罢了,回家也是挨骂,前面就是间客栈……”清风一吹,杜书彦更觉头重脚轻,耳鸣目眩,索性闭上眼睛,“有劳了。” 灵楼楼主(完) 客栈里黑甜一觉,睡的昏天黑地,杜书彦起身,屋里空无一人。推开窗,街道华灯初上,杜书彦暗自骂自己一声荒唐,竟这样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这两坛酒,是他自出生以来,喝的最多一次,也让他清楚的明白,借酒浇愁这等事,与他根本没关系。这种清醒的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幸而身边的人可靠,否则被人切了脑袋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太白居不愧是本地经营数十年的酒家,这两坛汾酒绝对是陈年佳酿,酒醒便是醒了,毫无头痛的后遗症。杜书彦唤小二打来洗脸水,取布巾净面,又重新将头发束好,只是一身酒气还是刺鼻非常。 摸遍周身也只找到两文钱,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匆匆忙忙,竟忘记带荷包,这下连买身新衣都不成。他低下头,水盆中的倒影映出一张年轻而平静的脸,杜书彦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放纵,若是连这点克制能力都没有,还不如早早自尽,免得坏事连累家族。 白天里听圣上的口气,灵楼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想来是为了牵制自己而设,直属皇帝的情报机构,怎能由着一人独掌。杜书彦摇摇头,李漠新,可惜,竟迟了一步。 既然是圣命,也不必再想这事了,吏部尚书卫世通之事,已向圣上详尽禀报,圣上也未做评价,只点了点头,想来此事已是风吹云散。建立灵楼虽是被迫,但杜书彦禀性便是做了就要做好,第一回接任务如此草草收场,着实令他不快。 下楼到了大堂里,掌柜看见他,热情招呼道:“公子你醒了啊,有东西是给您的。” “什么东西?” 掌柜的取出一个包袱递给杜书彦,上面端端正正打着如意宝相团花结,杜书彦轻轻扯动绳头,繁复的结便散为丝线,想要再打起来,已是不能。“倒没想到高玄武这样的人,竟会做打绳结精巧细致的事。”杜书彦笑笑。 这种封包的方法确实不错,若是灵楼要传递什么,也可以用这种方法。杜书彦一边想,一边将包袱打开,里面有些许碎银子,一封信,还有一包酥饼,万花楼的酥饼。 原来不是高玄武留下的,苏小月不是不想跟官家扯上关系么,怎么又会……拆开信一看,上书:“禁军中有能人,才德兼备,智勇双全,可为上佳人选。银子收五分利息,此消息收一两银。” 杜书彦失笑,这口气不是苏小月,是金璜。想来是高玄武告诉她,自己在此处。本朝禁军不仅仅是守卫皇宫这么个狭小范围,五城司外加皇宫外城都是由禁军戌卫。人员的选拔确实严格,除了要求武艺出众还要长相俊朗英气,照礼部的说法便是莫选了歪瓜裂枣,别国还当堂堂南朝已无人可用。 禁军的武艺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灵楼并非要与人生死相搏,更多的还是需要收集情报消息。且这些人到底是忠于谁,这也是需要细细分辨的。 罢罢罢,若是连识人之能都没有,日后的消息真真假假,又从何得知呢?就当是一回试练。 想到这里,杜书彦精神一振,掌柜的笑道:“公子睡了这么久,饿不饿,小店的招牌菜桶子鸡可是有名的。” “好,就来一份桶子鸡。”杜书彦坐下,看着堂里人来人往,边上一桌客人在大声谈论边塞的事情,说平夏的王子向承庆的公主求亲,承庆王已经答应了。 “那公主彪悍非常,竟有人敢向这母老虎求亲?” “你懂什么,那平夏王子可不是求公主,他求的是公主陪嫁,承庆国的两个铁矿山。” “哎哟,铁矿山啊,那可不得了,莫不是平夏国要造兵器了?” 店小二将菜端过来:“您二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平夏国除了王子,还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公主,待王子娶亲之后,她便要嫁到北朝去啦。脆爆三丝,您二位慢用。” “哎,平夏接连跟承庆北朝联姻,莫不是想三家分了南朝?” “二位客官,这种杀头的话可别乱说。小店只谈风月,莫道国事。”掌柜的拢着袖子过来,躬身道,“当今圣明,断不会坐视。” “对对对,喝酒喝酒。”两人终于收住话头。 坐在客栈的大堂,天南地北的往来人非常多,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故事满天飞,杜书彦坐在一边,仔细听,内里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当杜书彦站在客栈外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他刚跨出去,店小二便上了门板。 很有价值的一个晚上,杜书彦回首看了看客栈的牌匾,微笑离开,明日便去禁军营中,寻访可用之材。 灵楼,既然已躲不开,苦也做,乐也做,何不把事情做的漂亮? 龙门渡(一) 龙门渡,这远离官道的小渡口,即使是河水即将结冻的初冬,依然往来着一队队居心叵测,宁愿绕远道走小路的商队。 渡口南岸的村子,不过是一条五步宽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土路,一排低矮得半埋在黄土里的土房子,住在里面的人,多半已随着牧民南下找生意去了。被风雪撕扯得斑驳的黄土,衬得路尽头有着三层小楼,屋檐下一排风灯明灭的福来客栈如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寒风夹着雪片儿从客栈的门缝里拼命的往里挤,跑堂的缩着手,用肩膀抵着门,朝热腾腾的厅堂里喊道:“掌柜的,风雪越来越大,怕是不会有人来了。” 掌柜袖着手,慢吞吞的绕过柜台旁的铜火炉,挑开窗上的木板往外瞅了一眼,嘀咕道:“才这个时辰,天就黑尽了。” 正在这时,一连串的砸门声,猛然冲进厅堂的冷风冻得堂中的食客们一个激灵,便一个个都转头往门口看。七八个满身雪渣的汉子正站在进门的当口,被房中的热气一扑,滴滴拉拉的落了一地的水。 为首的一个老头解下毡衣风帽,拢了拢****的额发,将一吊大钱推到柜台上,笑道:“这路可是难走了。”他面上沟壑纵横,一笑起来眼睛立刻埋进了皱纹里,几根花白胡须杂乱的立在和外面的土地一样贫瘠的下巴上,被雪水撸成了一撮山羊胡。 掌柜将钱抹进抽屉里,嘿嘿一笑,道:“老张头,这天儿你还往外跑,可见是大生意,来两坛好酒?” 老张头往地上一啐:“什么大生意,谁料到天变得这么快,老骨头都给我冻散了。还不赶快弄点热和的吃食来!”一边招呼他同路的几个伴当占了两张桌子,眯着眼睛烤起火来。 通往后院儿的厚布帘一掀,一个穿着厚实却不失讲究的年轻人立在门里搓着手,还不忘朝外面吩咐道:“看着小二喂好了马再上来。” 杜书彦见他,便笑着将酒杯一摞:“管城,让小子弄去,快来喝杯暖酒。” “公子,不敢,”管城口里说着,侧身坐了,取了一只酒杯忙忙灌了两口,才低声说,“又来人了?这年头商队都这架势了啊?让沿边的马贼可怎么过。” 杜书彦眼中滑过一丝笑意,拈了块卤水羊肝放在碗里,满不在乎的随口问道:“怎么说?” “公子,那几个人,就坐着那架势,没有几年是磨不出来,只要一有响动保准马上就能弹起来,正经做生意可是练不出来的。” 杜书彦想到临出门官家特意赐的那碗浮雪杏仁豆腐,这会儿子都还觉得胃里冻得隐隐发疼,这一趟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伙人未免也太招摇了……” “做老了这一行,藏也藏不住,”杜书彦想起刚把他从禁军挑出来那会儿,跟人说句话都是硬邦邦的,“到这地头,兴许还好走路些。” “这位公子,可是有兴趣过来聊聊?”老张头满脸褶子堆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显然是注意到杜书彦多往这边看了几眼。 杜书彦提起酒壶,恭恭敬敬放在老张头面前,笑道:“在下杜仲,京城人士,前往白河府访友,不想忽遇风雪。我那家仆见老丈是常走动的客商,正要前来叨扰一句,不知这风雪要下到几时?前面渡口可还有渡船?” 老张头上下打量了杜书彦一番,又着意瞄了管城几眼,方道:“这风雪不过一两日便停,也不碍着走路,只是这儿谁不知道,一下雪,渡口的刘二爷就过山看他儿子去了,哪还有船。” “这个如何是好,”杜书彦惊得一跺脚,“渡口一关,岂不是要等到开春了?” “那没得准……”老张头甩了个长音儿,转身接过小二端来的羊杂汤,撅起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尖嘴直吹,再不搭理青年公子。 管城见杜书彦装作发愣,忙上前两步,笼着袖筒往老张头藏在桌下的手上一靠,笑道:“知道老丈是熟门熟路,可否指点一二?” 老张头掂了掂手头的分量,立刻满脸堆笑的拖过一张凳子,道:“公子您请坐,老头给您比划比划,”一边用手里的筷子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划拉起来,“这里往南十里,从羊玍子村往上,有条上山的小路,那山上有个索桥可以过河……” “老张头,你别戏耍这位公子了,”坐在老张头对面的青年就着热茶咽下嘴里的杂粮馒头,懒洋洋的嘀咕道。 他一开口,两张桌上忽有了一种微妙的紧张气氛。 老张头的老脸像是立刻被冻成了硬邦邦的土块,灰着脸将筷子一撂:“吃你的,小子知道个屁。” 杜书彦不禁多看了那青年一眼,他俊朗的脸庞上带着风沙的痕迹,在抬眼那一瞬间不经意露出一丝清傲的笑,那种独一无二的笑。 那青年抹抹嘴道:“****山那路,马车又上不去,你看他这样身娇肉贵的,能走得去么?” “哎呀,您瞧我这老糊涂了,”老张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尴尬的一笑,“要不您就只好打这儿往东,五十里,就有个大渡口。没办法,按说这季节,谁打龙门渡过啊。” “一早赶紧走,乘着雪还薄,误不了事儿,”那青年不耐烦的挥挥手,顺便把茶壶往自己跟前搂了搂。 “如此便谢过了,”杜书彦客气的一鞠,眼神落在桌上那碗一口没动的羊肉汤上,“这位兄台倒是有趣,莫非这浓白膏汁,还比不得那半壶茶梗么?” “路上着了风寒,油腻腻的没胃口,”青年一脸无奈的说,显得相当惋惜。 “在下略懂岐黄,要不我替你把把脉开个方子?” 一只大手轻轻搭上了青年的肩膀,沉厚的声音笑道:“灌两碗姜汤就好了,我们这些干力气活的,没得这么娇气。” “既然如此,”杜书彦的眼神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移到中年人眉目端正的方脸上,讪笑道,“多有打扰,在下这就告辞。” 龙门渡(二) 看着杜书彦回了座,中年人移过凳子坐了下来,从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去捡盘里的酸白菜:“你怎么这么多话,从卖烧饼的大爷到回娘家的小媳妇你都去搭两句,嫌这一路太轻省了?” “若没有这些路人嘴里的消息,哪会这么轻省,”青年懒洋洋的低声道。 中年人手一紧,筷子啪嗒应声而断:“萧燕然,弄清楚你的身份。这一路你还算老实,所以爷给你脸,别临了没了下场。” 萧燕然攥着手里的馒头,轻叹了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串清脆的胡语打断了他们的低语,一个持鞭的红衣女子正在杜书彦桌前噼里啪啦的嚷着什么,那声音婉转如黄鹂,语气却猛如鹞鹰。 “这小子真招人啊,”老张头撸着山羊胡上的汤汁,急忙转过来看热闹。 掌柜见杜书彦一脸受了惊吓的茫然,忙奔过去解释道:“这位嘎珠姑娘听说你包了小店的两间上房,想问问你能不能让一间出来给他家主人。” 嘎珠的主人,便是刚到客栈的一队胡商的头领,此时收拾停当,大马金刀的占据了客栈的东南角,一个翻译模样的汉人正招呼小二们上酒上肉。 杜书彦看看那队胡商,又看看老张头几个,手掩着唇悄声向掌柜问道:“这几个胡人各带兵器,连姑娘都这么厉害,那边几个,看看他们手上的老茧,也不是什么善茬,掌柜的,你这该不会是黑店吧。” 掌柜一时气结,心道:“没见过这么傻的,是黑店我还能告诉你?”忙挤挤眼道,“公子您是不知道,这一带行商的不是青盐就是马匹,一般人走不了这路子。” “哎呀,莫非就是书里所说的绿林人?” 掌柜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一把这个不知所谓的富家公子,赔笑道:“您身份贵重,今儿赶了雪,委屈您在小店一晚,这位野利合是小店的常客,小店的生意平日都靠他照顾,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杜仲用眼角偷瞄着胡商们的腰刀,干笑道:“我向来乐意结交外族豪商,既然掌柜这么说,隔壁那间房就请姑娘笑纳,呵呵。” 嘎珠轻蔑的一笑,用胡语跟掌柜说了一句,骄傲的转身就走。 “姑娘说,多谢,你的房费他们出了,就当交个朋友。” “不用不用,小生怎么敢当……”杜仲还想客套一番,可那姑娘早坐回野利合身旁,看都不再朝他看一眼。 掌柜松了口气,想着杜书彦给他省了大麻烦,忍不住多嘴一句:“那边那年轻人是好意,明日若雪不深,您还是赶早往大渡口去的好。” 厅堂里的炉火渐渐暗下去,明灭的红炭还有些余温,客人们酒足饭饱,自然也纷纷的散了。 楼上的房中早已经烘得如春暖,埋在炭灰里的香饼散发出淡淡的梅香。管城见杜书彦推门进来,忙接过外衣,道:“雪下得紧,不知明天还能上路不。” “适才听小二说,明儿估计是走不成了。” “那端王那边?” “迟个几日应不妨事。”说着取过桌上的紫定茶碗,摇了摇头。 “离走前云墨还说,公子你必定用不惯这个。带着往日用的兔毫不就好了,”管城见他这样,忍不住嘀咕道。 “舍不得啊,”懒懒的抚摩着茶盏,卸下了“富商公子杜仲”这张皮,杜书彦身为翰林编修的风雅之气扑面而来,而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便是皇帝直属机密组织“灵楼”的首脑之一。 不知从哪钻来一阵腥膻的羊肉味儿,粗暴的压过了室内兰芷浮茶的雅意,同时伴随着管城肚子里一声“咕噜”。 管城低头道:“刚才忙着打点,胡乱吃了两口,被这味儿一勾,真觉得饿了。” “也难为你了……下面冷,叫小二送点吃的上来。” “是。” 杜书彦将黄铜手炉笼在绣竹枝的夹衣袖里,歪在榻上出神,过了半晌,忽失笑道:“本是雪误了行程,没想到竟然遇到这厮,上天待我不薄啊。” “公子是指……” 杜书彦方想起身边是管城而非云墨,忙收敛形迹,道:“不过想起一个故人,你先去叫些吃的吧。” 龙门渡(三) 杜书彦听管城在门外跟小二低声说了几句,然后一串脚步声下了楼,大抵是打点随从去了。便独自歪了一会儿,只觉得那羊肉味儿徘徊不去直扰得人心乱,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终还是忍不住挑开窗户,往后院望去。 那队马帮住了后院马棚对面的两间大通炕,几个年轻的给马添完草料,生着火炉在檐下喝酒,火炉上烤着晚间没吃完的几块油浸羊肉当是宵夜。杜书彦仔细看了一会儿,并不见桌上提醒他的那个青年,正要关窗,却见屋内走出一个人来。 冰风夹雪的冬夜,他穿着一身利落的夹棉短衣和一件黑山羊皮的袄子,小腿上束着缝了不知是兔还是狐狸皮的绑腿,倒像是行商打扮,唯独左腕上那只磨旧了的小牛皮护腕,在杜书彦看来熟悉得有些扎眼。他微仰着头,正好被滴着雪水的屋檐遮住了上半张脸,所以杜书彦只能看见一个难以描摹的笑,听到他对旁边的人抱怨道:“还真挺冷的。” 一旁抛过来一件扎实的厚棉袍子,取了被褥回来的中年人的声音带着些怒气道:“老三,去看看马棚。” 刚才和他说话的小子便一脸无辜的裹起棉袍,跑到对面去了。 萧燕然无奈耸耸肩,转身消失在了房门后。 杜书彦放下窗,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时间想不出来,闷闷的翻了两页书,听门外小二走来走去,就是不见送吃食的来,管城也不知逛哪去了,只好放下手炉,自己提起茶壶来斟了半杯凉茶。 凉意透过指尖,脑海里无来由的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内力护体,你还是多穿点吧。”记得初相识,那人将外袍和这句话一起丢到因中毒暂失内力的自己头上,杜书彦哑然失笑,是啊,穿着这样,萧燕然,你不是应该抱怨说太热了么? “无内力护体啊,”杜书彦收起笑容,一口将凉茶饮尽,冷哼道,“你也有今天。” 隔壁忽然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夹杂着胡语的怒吼,脚步声,推门声,金属的脆响。管城呼啦一下推门进来,压低声音道:“公子,外面出事了。”门外小二惊慌失措的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杜书彦放下茶杯,听了听门外杂乱的脚步声:“你就在门口看着,别让人进来。” 顺手脱了宽大的软袍,抽出一件墨黑压铁灰纹的窄袖外衣换上。 “公子,属下去打探便可。” 杜书彦按按他的肩膀,摇头道:“这只能我亲自走一趟。” 随即挑开侧面的小窗望了一眼,悄无声息的翻了出去。 屋顶上覆了厚厚的雪,在卷云堆积的夜幕下一片银灰的清光,杜书彦只得在屋檐下挂了半晌,见堂中闹得厉害,后院的人几乎都去看了热闹,方顺着墙角滑下来。 “你居然没出去看热闹?” 对于梁上人戏谑的语气,萧燕然毫不在意的活动着被麻绳勒得生疼的手腕,答道:“冷得很,懒得出去。你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端王大寿,这是官家的意思。” “几月不见,没想到翰林你干起太监的活来了。” 杜书彦躺在梁上,狠狠翻了个白眼:“将军你的活就要被太监干了!自从你被责令闭门思过后,皇上对曹德让很器重,有意让他到边关历练历练。” “曹德让除了贪财,其他方面倒还不错……” “叫你闭门思过,是福是祸,你自己心里有数。萧将军,这当口,您冒着杀头的危险,跑出防区几十里,把自己挂这柱子上是想干啥?” “自然是有我想要的东西,“他顿了顿,“说不定也有你想要的东西。” “你确定?” “赵永一路上非常小心,我没见着货,不好说,但是必定极重要……” “连你也没摸着底,不是一般人物。路上那些遛子,是你的人?” 萧燕然正要答话,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铜锁一响,中年人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抬眼四下瞄了一圈,确定没有异常,才掩门解开萧燕然身上的绳索,道:“委屈了,留你一个人多少有点不放心。” 一只老鼠吱吱的从房梁上跑过,萧燕然揉揉手腕,笑道:“多谢抬举。” “那小子倒是命大,”中年人坐在炕上,把小刀插回靴筒里,漫不经心的说道,“蠢笨的店小二,居然把酒菜送错了房间,只能怪那个胡人倒霉了。” “赵永!你竟然下手了。” “对你的老相好,我自然要多留点心。” 萧燕然低头揉了揉额角:“明明是债主。” 龙门渡(四) 杜书彦回到房中,换上舒服华贵的绣袍,推开门,小心翼翼的从门缝里招呼管城道:“怎么样了?” “我适才下去要了酒菜,不想小二送错了房间,正好野利合出去了,留下整理的胡人以为是主人给自己叫的,便吃喝起来,不想中毒身亡。” “你说下毒的是想毒死你呢?还是毒死我?” “小人不敢与公子争功。” 杜书彦瞪了管城一眼,小心翼翼的从栏杆边儿探头往楼下堂中看。 送菜的店小二趴在地上,早已经吓得如一滩烂泥,那胡姬嘎珠手拽皮鞭,正指着那小二厉声用胡语责问着。店主跪在一旁,又忙着磕头,又忙着推那小二答话,又忙着分辨,真是不可开交。 嘎珠忽将手中鞭子一扬,对着楼上用生涩的汉话喊道:“你嘛,下来的嘛。” 杜书彦看看鞭梢毫无疑问的直指着自己,无奈的咽了口唾沫,慢吞吞的下了楼。 “说,你什么的人?”嘎珠手腕一抖,鞭稍如蛇一般灵巧的缠上了杜书彦的脖子。 “杜仲”紧张的搓着手,赔笑道:“小生真是去白河县访友的,只怪遇人不淑,给指到这条道上,若是哪里得罪了诸位,还请高抬贵手,小生明早就走,明早就走。” “这份吃食是你叫的吧?”野利合身后的汉人袖着手,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汤水横流的托盘,他的面庞白净圆润,嘴唇很薄,笑起来总有种讥讽的味道。 “是小生让仆人要的宵夜……难道,这里面……” 那汉人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杜书彦微怔,忙抬头去寻管城:“你站在外面看什么!谁在屋里看着?” “回公子,离衣、离袍在房里守着,”管城应道。 杜书彦肩上略略一松,眼神在掌柜和那小二身上来回游走了几巡,咬牙道:“没想到真是个黑店!” 掌柜闻言,膝行着朝杜书彦爬了两步,颤声道:“公子,我是本分的生意人,绝不是开黑店的,真不是我下的毒啊!公子,小人真不是贪图财货杀人枉法的歹人啊!” “不是黑店,那么,是谁派你来夺这货的?” “什么货?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杜书彦抬手不太自然的揉着额角,仿佛为了掩饰适才不经意露出了一丝凌厉,长叹道:“今日竟落此狼窝,何其不幸,何其不幸啊!” 那汉人俯身在野利合耳边说了几句,一直未曾开口的野利合道:“这位公子不必忧心,若这店家真是贼人,某自然要为我的随从报仇。” 他的汉话说得极标准,声音浑厚粗犷,充满了威严。 杜书彦不得不重新从心里审视这个胡商。 掌柜似乎被他的威严震得愣住了,呆了半晌,才想起拽着小二俯身求饶。 杜书彦冷眼看了半天,只觉得掌柜只会磕头求饶,实在不像歹人所为。况且野利合又是此店的常客,以他的经验,怎么会看不出这店的深浅?正想着,耳边听闻野利合说道:“王掌柜,我野利往来这里数年,自然知道你不是个开黑店的,但我的仆人死在你店里,恐怕只能以性命来交代。” 杜书彦忙上前一鞠:“野利大哥可否听小弟一言。” 野利合抬抬手:“公子请讲。” “既然野利大哥也认为不是店家所为,那掌柜之过无非教管下人无方,即使偿命,贵方也并无得利处。野利大哥长久往来,也曾蒙掌柜照应,何苦为一个二十贯钱的奴隶伤他性命。” 野利合见他一贯畏畏缩缩,只当是纨绔子弟,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抖落出这么一番话来,倒觉得有点意思。“公子如何知道安破苏的身份?” “小人虽然甚少在西北走动,但家父从商多年,家里也有几个蛮族家奴,所以对他们的长相服饰很熟悉。” “那么公子觉得应如何处置?” “既然是生意人,利害自当论以金钱。虽奴隶的身价不过二、三十贯大钱,但贴身奴仆必定多费心思调教,论价,按十倍赔偿亦不为过。” 他话音未落,掌柜已捣头如蒜:“小人愿赔,小人愿赔,小人愿以二十倍……不!不!三十倍价钱赔偿。” 野利合眼带笑意,仔细打量了杜书彦一番,一摆手道:“杜公子这主意倒是不错。做生意讲究公道,安破苏跟我不久,十倍足够了,”掌柜心头狂喜还未添上眉梢,又闻他冷冷道,“但若死的是我族人,你全店人的性命也未必够赔。” “不敢……不会!不会!” 野利合站起身来,眼神扫过大堂:“为保各位安全,这店暂时由我接管了,你们可有异议?” 掌柜几番惊吓之后,似乎已说不出话来,另一些散客行商,更没人敢撸他的苗头,只得点头称是。 赵永不知何时已悄悄的站在人群后面,冷眼观察着堂中诸人,听闻野利合这话,不禁皱了皱眉头,在前面的唤作“老三”的小伙子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老三是个极机敏的年轻人,立即会意,在人群中嚷道:“俺瞅了这半天,不是说下毒的是想害那小白脸儿么?咋整成你家伙在这儿耍威风了?” 围观的人群里立刻七嘴八舌起来,有几个好事的也跟着胡乱嚷嚷,顿时乱成一团。 杜书彦念头一转,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见野利合正要发话,忙上前两步连连鞠道:“小生孤身在外,多谢大哥出手相助。”他为示亲热,索性连野利姓氏也不叫了。 野利合见他如此识相,和善的笑道:“出门靠朋友,应该的。”随即领了身边众人走了。 围观众人见他一走,便呼啦啦都散了,独留下掌柜和那小二趴在地上,还不敢起来,杜书彦拉着掌柜,安慰了两句,正要回房,只见那胡商翻译紧赶着靠上来,一鞠道:“主人略备薄酒,请公子压惊。” “蒙你家主人错爱,小生不能再叨扰……” “还望公子不要推辞,”那翻译抱着拳,语气中有些试探的意味。 杜书彦默默在脑海中梳理今天发生的事,眼神不经意落到了那人袖口风毛下有意无意露出的一枚戒指上。 那戒指上镶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宝石,借着光,隐约可见半透明的宝石面儿下绘着金色的花纹,似乎价值不菲。 “既然如此,可否容我回房更衣梳洗,方不失礼数。” “那我家主人便在房中恭候公子。” 龙门渡(五) “老三,你可看清真的是那枚戒指?” “赵老大,当时我藏在楼上柱子旁边,正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半拉儿底面镶紫金的蓝宝石,就这透亮,别说党项人,就是大食国也找不出第二个。” 赵永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腰带上微鼓的地方,看着老张头说:“只怕那小子这会儿正在野利合房里,你说一个翰林跑这来干嘛?” 老张头捻着稀疏的胡子,嘿嘿一笑:“你不知道?白河县那位吃斋念佛的不是要大寿了么,官家命翰林院赶着修了一套《伽蓝记》并一卷魏晋年间的《变相图》赐下,杜翰林怕就是为这倒霉差事来的。” “那位倒是圣眷隆厚,”赵永冷笑道,“胡扯!要是这差事,他不敲锣打鼓的走官道,带着几个人假扮商家公子跑这里来?没鬼才怪。” “难道是为了那个东西?我看他脚步虚浮,不像个练家子,就凭那几个书童能如何了得?朝廷也未免太冒险了。” 赵永眼珠一转:“他从京城来……”话未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你想到啥了?” “你可知朝廷为何在北朝咄咄逼人的时候,竟然命老于边事的萧燕然闭门思过?” “听说是因为有人举报他和朝中官员往来过密。” “那位朝中官员,就是眼前的杜翰林,只怕他跑这苦差事,也算是惩罚。” 老三听得一头雾水,跳脚道:“这算啥新闻,到底书呆子怎么会跑这里来?” “从京城到白河县,必定要经过武定城,而萧燕然本该在武定……杜书彦大概是因此寻来的。” “他有这本事?”老张头冷哼道。 “既然来了,何不亲自解释一下?”赵永的声音一顿,背对着门口,沉声道。 窗外划拉一阵响,萧燕然端着水碗,笑着推开门:“不过是要碗水喝,何必这么认真。” “杜书彦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不过是忽然想起他日前得了这差事……能中状元的人,当然能看懂我留的暗号。” “我就知道你这一路,不会真这么老实,”赵永的嘴角似笑非笑的一抽。 “不过我也没想到他天资过人,居然比我们还早到了,哎。” 那是因为没人会盘查他!老张头在心里骂到。 “你还留着什么后手,都老实说出来吧。” “没有了,”萧燕然半眯着眼,提起水壶倒了一碗水,捧着暖手,“暂时没有了。” 赵永回想着在武定城,他被自己点住穴道那一瞬间忿恨的眼神,以及送往朝廷那封参奏萧燕然私离防区的密折,不禁心情大好。 杜书彦侧坐在榻上,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腰带上的象牙饰片,面前的杨木矮几上摆着几样干果,一套暖酒的锡壶。野利合将斟满的酒杯缓缓推至杜书彦面前,笑道:“听公子所言,家中可是京城豪商?不知是做何买卖?” 杜书彦接了酒,忙放下手中捻着的风杏子干,起身一鞠:“大哥说笑了,不敢称富豪家业,不过做些书画珍玩的小买卖,在京城最多也就算是个中等人家。” 野利合打量着他身上衬紫貂皮的夹棉褙子:“公子客气了,珍宝古玩,不是寻常商家敢碰的。我这位朋友不久前得了一件宝贝,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端详端详。” “野利兄说是宝贝,小生自然要开开眼界。” 野利合斜着眼,朝那汉人翻译一招手:“甘明,把你那戒指给杜公子仔细瞧瞧。” 甘明靠前两步,褪了戒指,用细毛垫子捧了,小心翼翼的递到杜书彦眼前。 这回杜书彦看得真切,那是一颗极难得的海蓝石,清透得如同西北深秋里晴朗的清晨,底下镀着紫金的羊角图案,若是正对着光,那金色仿佛会从静水般的宝石中浮上来。 “公子你看如何?” “宝石虽然难得,但是若西涉大食,许以高价,总还是能买到的,可贵的是这镀金的技艺,只怕阿吐尔汗死后,再没人有这手艺了。” 野利合与甘明对视一眼,抚掌大笑道:“公子果然是行家,我这朋友的戒指,可算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了吧。” 杜书彦放下刚端起的酒杯,仿佛欲言又止。 野利合见他这神色,会意道:“公子若有什么稀罕物,只管拿出来,我野利合是商人又不是强盗,绝不会夺人之美。” “其实也非什么稀罕物,只是凑巧与这是算是一对儿……管城,去把锦盒取来。” 管城应声去了,恰好离衣估摸着时间送手炉的炭来,嘎珠站在门外,大喇喇的挡住房门,冷笑道:“你家主子是尊贵人,在我们房里坐坐,就冻着了不成?” “这野丫头,也是我宠坏了,”野利合满不在乎的笑道,顺手又给杜书彦斟了一杯酒。 杜书彦道了叨扰,自起身去开门,把手炉递给冷着脸站在门外的离衣。 嘎珠得意洋洋的瞪了离衣一眼,转身回房,取了酒壶自己喝起来。 离衣瞅准空当,低声在杜书彦耳边禀道:“赵永已起疑心,请公子速决此间事。” 杜书彦将手炉笼入袖中,在离衣掌心中划了两下,慢慢踱回房中。 龙门渡(六) 恰好管城取来锦盒。约一寸见方的木盒子,描金绘银,四面用彩缎扎束,杜书彦拨开缎带,从中捧出一个略小的錾金梅花盒,放在几案上,却不急着打开,慢悠悠道:“不知野利兄此来,是走的什么货呢?” 野利合一愣,只道南朝人真真是小家子气的谨慎,便随口答道:“不过是些毛皮药材,顺便帮朋友捎些文书信件。” “哦,不知野利兄的书信可是送往京城,若不嫌弃,在下愿意代劳。” “正是送往京城,不过……”野利合又看了看杜书彦手中的银盒。 杜书彦却满脸兴奋,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真是桩巧事,京城做西北路生意的商贾,我家常有走动的也有十之七八,也许恰是旧识!” “果然巧得很,”野利合有些犹豫,手却不自主的往怀里探了探。 正这时,甘明殷勤的走上前来,笑道:“大哥真好耐心,小弟可是等不得了,还请公子快把宝贝拿出来看看吧。” 野利合恍然,忙和道:“正是正是,怎么一高兴把这给忘了。” 杜书彦也跟着笑了一回,从袖中掏出软巾擦了手,小心翼翼的拧开盒子。 盒中衬着一块微皱的上好软缎,光泽如珍珠般柔美,可是,哪里有什么珍宝。 杜书彦仿佛是看见野利合忽然凝固的笑容,才想起往盒中看一眼,只听“当”的一声,银盒跌落在几案上。 “管城!” 管城哗啦一下跪倒在地:“公子,小人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杜书彦抖着手,拾起银盒翻来覆去又看了半天,忽猛然一掌抽在管城脸上:“叫你看好东西!你推给离衣离袍,那两个嘴上没毛的东西,当得了什么事!这……这叫我如何向那位大人交代!” 甘明冷笑一声:“公子到底是有东西呢?还是没东西?” 杜书彦又惊又恼,被甘明一讽,冷哼道:“本是有的,现在没了,兴许过会儿又有了。到底这算什么要紧物事?不如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见了正主才是!” “痛快!”野利合听闻此言,眼中一亮,拍拍胸脯道,“就等这句话,敢情公子速取东西来,大家好痛快说话。” 杜书彦拍拍衣摆:“还请野利兄稍等片刻。”转身便要出门。 门外一个沉厚的声音笑道:“敢问公子什么是要紧物事?什么又是正主呢?” 嘎珠惊得从榻上蹦起来,一抡鞭子就要卷向门口。 “嘎珠!”野利合喝住胡姬,“阁下好本事,还请进来一叙。” 赵永推开门,似笑非笑的看着杜书彦。 “不知这位先生偷听我们谈话,是何用意?” 赵永靠在门框上,看着自己的右手:“听说杜公子丢了宝贝,特来慰问。” 他手上戴着一枚硕大浮金的石榴石戒指,羊角的图案与甘明手上那枚,正是一对。 “是你偷的!”杜书彦心头一凛,“在羊肉里下毒的也是你吧?” 野利合闻言也站了起来:“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赵永不紧不慢的打量了野利合一番,不客气的说:“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拾起桌上的梅花盒:“差一点就被萧燕然骗了,若你真是来找他的,何必和野利合在这儿促膝深谈?看来你果然是为那东西来的。杜公子,刚才戒指是放在这个盒子里的么?” 杜书彦并不知道如何扯进萧燕然来,警惕的看着赵永,抿着嘴唇,没有答话。 赵永将盒子放在野利合面前,取下右手的戒指,轻轻丢到软缎面衬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珍珠粉的细缎上,便晕出了淡淡的焦黄。 赵永拾起戒指,重戴回手上:“你主子没有告诉你吗?这枚灼焰火石榴,温热不散,若放在精细丝缎上,会使其发黄干脆。你若等这位公子拿东西给你,恐怕只能取回大夏国庙供奉起来!” 杜书彦用眼角一瞄,嘎珠已挡住了房门出口,外面必然还有赵永的手下埋伏着,心中虽暗道不好,却抚掌大笑:“这位兄台,你以为你这是铁粉画的边界,雪砌的宫殿,说变就变?你盗了我的戒指,在外间炉火烘烤了半天,编出这么个名头来唬人,不过能骗骗毫无见识的乡野村夫,想骗过我与野利大哥?仔细烫了手。”他笑着摇摇头,索性坐了下来。 本以为稳超胜券的赵永被他这一激,脸色由红转白,恨道:“杜书彦,你好利齿,炉火烘的,能维持几时?便待这碗茶凉,看你还有什么说法!“” 杜书彦见他一时激愤,上了自己的道,还有转圜的机会,又见野利合此时一心茫然,正与甘明低声商量,便端起茶杯,吹着浮沫,仿佛事不关己。 龙门渡(七) 吹到茶刚温,正适入口。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房中宁静压抑的气氛,噶珠开了门,老张头胡乱躬躬身,一步踏了进来。那张油滑奸诈的老脸被风吹得酡红,额角细密的淌着汗珠,慌乱的向房中瞅了几眼,急急攥住赵永的袖子道:“不知道哪里来了许多官兵,见人就砍,咱们出去打水的兄弟都被杀了两个。” 赵永拍案而起:“杜书彦,你以为你有本事走得出这门么!” 杜书彦放下茶杯,看看野利合道:“我?我来做生意,为何要带官兵?” 野利合靠坐在炕上:“我来做生意,又何惧官兵?” 掌柜声色慌张的出现在门口,缩着手,不住往门口方向瞅,口中说道:“不知是哪位得罪了官人,这许多官兵围了小店,小人实在无法,还请各位大爷出去看看吧。” 甘明阴森的笑道:“正经来查你这黑店的,你还想往我们身上推?来人,绑了这老头,我代诸位出去看看。” 这一闹,早已经睡下的客人们都拥到了堂里,趿着鞋,胡乱系着腰带发带,一个个神色凝重,又满头雾水,见甘明拎着掌柜,便一股脑儿拥了上来。杜书彦跟在后面,仔细看去,除了赵永、野利合手下的伴当,不过几个零星散客。 “一滩浑水啊,”他依在楼梯上,袖着手,似乎一点儿没有想参合进去的意思。况且萧燕然此时也没有露面。 其实杜书彦早已留意到这客栈的外墙上窄下宽,均是用石片堆叠而成,窗洞小得连个小孩子都很难爬过,而后院的围墙顶上密布铁刺,据说是防盗之用,竟不像客栈,而更像是个碉堡。也不知是民风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甘明此时已经推开人群,拖着掌柜立在大门前,朝外面喊道:“外面是何方军爷?为何深夜到此?” 雪地里密密麻麻的火把分开来,两个黑影策马而出,其中一人答道:“我乃是白河县县尉,今已查实福来客栈藏有朝廷要犯及走私物品,速速交出,否则所有人按从犯论处。” 掌柜被甘明拎着衣领,跪也跪不下去,曲着腿一阵乱蹬,口中嚷道:“张大人,小人王二福啊!您知道我是老实人,这不关我的事啊!” “王二福,你店中住了些什么人,有多少人数?速速禀来。” “是,是,王五,拿簿子来,”掌柜挣扎着从小二手中抢过记名簿,就想朝县尉那边跑去,却硬生生被甘明拽了回来。 “想走?你倒是说清楚,我们好好的到了你店里,怎么就成了通缉要犯了?” “这……这我怎么知道,您等会儿问县尉他老人家不就得了。” “王二福,再不禀来,莫要怪我不念往日情面!”那张大人硬梆梆的催道。 “县尉大人!”掌柜还在兀自挣扎,一个文士打扮的客人挤到门口,倒头便拜。 “你又是何人?” “在下清河县县令之子刘长秦,此番是回乡探望母舅,有牙牌在此,大人,在下绝非歹徒,还望大人网开一面,放我出去。” 张县尉冷冷看了刘长秦一眼:“歹人狡猾异常,本尉不能相信你,老实待着吧。” “这……”县令公子环顾四周森森兵勇,又急又怕,只得不甘心的缩在门边。 掌柜乘甘明一时分神,挣脱出来,一路小跑扑在县尉马前,喜形于色道:“大人请过目。” 在火光的映衬下,张县尉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刀光闪过,在县令公子的惊叫声中,王二福的脑袋滚出老远,还带着难以自制的笑容。 刀又缩回了黑暗,县尉用两只手指拎着部属递上的记名簿,慢慢翻着,头也不抬的说:“张二福窝藏朝廷钦犯,已就地正法,各位好自为之。” 甘明拧着眉,道:“大人,小人们实在不知道您要找的是何人何物,可否给点提示?” 县尉扭头跟黑暗里的人说了几句,黑暗中抛出一支火把,稳稳的钉在地上,那县尉回头道:“这火把燃尽前不把东西交出来,格杀勿论。” 箭雨破空声呼啸而至,“关门!”甘明脸色大变,一脚把县令公子踹进门内,翻身拽回半扇大门,几支羽箭从没来得及拉上的半扇门飞入,在一片惊呼声中钉在地上、柱子上,门内的王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看准箭雨稍歇,腾身一跃,抓住门栓一把关上大门锁了个结实,抖着手缩在门边上直发愣。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客栈里大多数人都惊白了脸。 野利合大步走到门边,在甘明肩上摁了摁,嘎珠早已经铺好了皮褥子,请两人落座。野利合虎睛般乌黑精亮的双眼在赵永和杜书彦身上转了一圈,不客气的问道:“两位明说了吧,到底货在谁身上?” “如今的情况,货在谁身上重要吗?” 野利合不耐烦的转过头,看着说话的人。甘明自然也看到了这个人,他看到这个人的瞬间,双眉扬起,眉头紧紧一皱。 龙门渡(八) 萧燕然。 他已脱了御寒的皮袄,灰色的粗麻洒脚裤胡乱掖在靴筒里,深青色的夹棉袍上血迹凌乱,脸色苍白得略略发青,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伤得不轻。这副模样,可算是相当狼狈,但他斯斯文文的背着手,迎着野利合凌厉的目光,笑得如沐春风。 赵永坐不住了,跳起来狠狠道:“老三呢?” “我在这里,你说老三能在哪?” “你……”赵永看看四周的局面,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阁下何人?”野利合如同没看到赵永。 萧燕然轻描淡写的答道:“武定萧燕然。” 此语一出,人群里顿时议论四起,武定城赫赫有名的守将,竟然会个这样子出现在这小客栈里,但是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却又让人难以怀疑。况且,这个身份,在这里半点好处也捞不着,实在没有假冒的价值。 野利合眼角一跳,望着赵永冷笑道:“你手下真是藏龙卧虎啊。” “他不是我手下,”赵永咬牙道,“他是我抓来带路的狗。”说完就要拔刀。 野利合挥挥手:“我倒是想听听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萧燕然溜达到门前,伸手拔出钉在柱子上的羽箭,递到野利合面前。 野利合皱眉道:“不过是寻常箭矢,有什么好看的。” 杜书彦顿时心头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楼梯,拔起桌上一根箭拿在手里一瞧:“他说得没错,不管有没有东西,我们都得死,”他顿了顿道,“这大雪天气,南朝武备的棉线弓拉不开,这帮人堂堂正正的用着西朝皮捻子弓,也不怕人告他私储兵器,根本就没打算留活口。” “所以,想活命,咱们得一起干,”萧燕然扶着身旁的桌子,坐了下来。 杜书彦冷眼看着,知道他是支持不住,便忙接道:“萧将军,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办?” “我信不过你们南人,既然他们这么笃定,显然是这里面有内鬼,嘎珠,你去看看,这客栈可有地道出口。” “不必了,主人,”甘明低声唤住嘎珠,“若是有出口,那掌柜也不会拼命想跑了。我猜并非是他不想修地道,而是这里的土质实在不适合。” “这里的红土,适合埋葬忠魂烈骨么?”萧燕然闻言,没来由的怅然叹道。 “死在这儿也算不上殉国,”赵永已将‘马帮’的众人集中起来,除了老张头,个个都手提兵器,等着他接下来的命令,“这儿离你的防区还有三十余里呢,难道你还能调动军队不成?” “哎,你知道我那督军死脑筋得很,没他的手印,我一个人也喊不动,”萧燕然无奈的摇了摇头,“而且到现在都不来救我,太让人伤心了。” 杜书彦从窗缝里看了看外面的火把,已燃去小半,这种情况下,萧燕然在这儿东拉西扯的到底是在等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在他预期的范围内了,不然他根本没必要硬撑着出现在这里。杜书彦强压住心头想冲过去告诉他挖坑太深必自毙的念头,把思路拉回当下。 现在,时间已不允许他再等了。 “不管怎么样,先逃出去再说,”杜书彦向默默站在身后的离衣离袍点了点头,离衣轻声禀道:“外面大约有一百二十人,弓手三十人,步兵四十人,骑兵四十人,另几个骑马的不像是禁军,属下也看不出他们的身份。” 除了几个瑟缩在一旁的散客,赵永和野利合此时的态度,已算是默认了联手。 众人清点了马匹,野利合此番是南下,自然都是好马,赵永一行本就是乔装,马匹也都是能跑的,算来也有十余匹,带自己人突围足够了。客栈里气氛紧张,厅堂后院进出都是他们的人匆忙结束装备,收拾物品。 萧燕然看着他们忙碌,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趁这当口,杜书彦靠过去,轻扶他的肩膀,低声道:“你还好吧?” 萧燕然敷衍的点了点头:“你看到那些人没有?” 那几个无辜的客商和县令公子,正挤在大堂角落,绝望而无助的看着其他人忙碌。 “得把他们也带走。” 杜书彦索性挨着他坐下来:“省省吧,他们大概连你我都不打算带走。” “如果真这样的话,倒是好办了,让他们引开敌人,我们就可以大摇大摆从后门出去。” “你想得倒是不错,”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萧燕然的脖子,赵永冷笑道,“走吧,带路的。” 萧燕然一摊手,示意赵永在对面坐下来,那不容辩驳的动作,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赵永愣了一下,他内心里一直对这个人的忌惮动摇了他,他警惕的坐下,将刀平放在膝头,想要听他会说什么。 杜书彦松了口气,用指尖拨弄着扣在手中的银针,起身站在一旁,以防赵永另有什么动作。 “野利兄,也麻烦你过来一下。” 甘明拉住野利合,低声道:“这个人诡计多端,不要上当。” 野利合朗声笑道:“此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听听又何妨。” “想要从这里活着出去,你们就得听向导的。” 龙门渡(九) “都这么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该不会是溜了吧,”县尉又看了看那烧得只剩一小截得火把,小心翼翼的问身旁的黑衣人。 黑衣人娇笑一声:“放心,他们飞不出去的,再等等又何妨。”听这声音,竟是个妙龄女子。 “薄夫人何必给这些宵小盘算的时间,让小人带兵冲进去,料他们也抵挡不住,”县尉嘴上虽客气,但心里对这个薄夫人的行事颇有不满。 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是混乱中毁损了大人要得东西,你有几个脑袋?” 县尉想到那位大人,只得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一时,风声黯哑,四周静得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 透过客栈沉厚粗糙的木门,隐约传来丝弦的拨动空气的清音,客栈里竟有人击掌合琴而歌。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那女子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脆响,将火把抽倒在地上,那火焰在雪地里徒劳的跳动了一下,终于化作了一股青烟。 “哼,有胆量,竟与我邀战,派几个人进去看看。” 客栈的门被撞开了,炭火在一层厚厚的白灰下静静的燃烧着,本挂在客栈墙上的破琴被摆在正中的木桌上,空无一人。 三个士兵小心翼翼的在大堂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异常,一个轻轻往楼上摸去,另两个进了后院。 只听一阵木头的吱嘎声,两声闷响,便再没了声音。 黑衣女子姿态妖娆的依在马上,看了一会儿,利落的翻身下马:“走,咱们进去看看。”她带来的几个黑衣人一声不吭的跟了过去,县尉一惊,连忙命人跟上。 萧燕然和杜书彦埋伏在楼上,见领头的女子解下挡风面巾,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了?” “薄姬?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萧燕然皱眉一笑,“据说她是某位大人的代言,手腕铁血不亚男子,自从她将白河县上任勾结马匪的县尉拉下马后,这一路的治安倒真是好了不少。” “那位大人竟然有如此雷霆手段么?京城可是一点风声没有啊。” “老圣人在位,京里那位知道也不会怎么样吧。” “良辰美景,莫谈国事!” “咳,”萧燕然揉揉鼻子,继续监视楼下。 “你看这几个人武功如何?” “估计能比我强点,你要多出点力啊。” “你到底是人品太差还是武功太差?” “谦虚是本朝人民的美德!” 也许是两人讨论得太过激烈,楼下女子厉声道:“谁?给我下来!” 两人对视一笑,翻身跃下。 四周的黑衣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就你们两个人出来送死么?”薄姬手提柳叶刀,娇俏的笑道,“多俊俏的人,可惜了啊。” “说你呢,”萧燕然好整以暇的用胳膊肘碰碰好友。 杜书彦面带微笑道:“这位姑娘,小生有礼了。” 薄姬更加笑嫣如花:“告诉我,那东西藏在哪里,我保证不会亏待你的。”一边说着,在背后暗暗伸出三根手指,便有几个带着人退出包围圈,往其他地方搜去。 “小生有一个条件?” “条件啊,你说说看?”薄姬一手托腮,轻蔑的笑道。 “后面马棚里有几个客商,跟这个事情无关,我希望你能放他们走。” 薄姬狐疑的看着这个“实诚”的年轻人,点头道:“无关的人我自然不会杀,把东西拿出来吧。” “拿去吧,”杜书彦伸手在萧燕然背上推了一把,“我没有把他怎么样。” “他是?”薄姬一愣。 “武定砦副指挥使萧远,萧燕然。你们不是来救他的么?” “我要得是东西!”薄姬咬牙道。 “他不是东西啊。” “我——不——是——东——西……”萧燕然一字一句的咬着牙。 话音未落,面前已是满眼刀光。 龙门渡(十) 萧燕然一闪身,侧步躲到杜书彦身侧。“喂!”杜书彦翻掌洒出一把银针,软剑如灵蛇翻腾,将柳叶刀的银光死死咬住。 “武功不好也是可以用的!” 萧燕然勉强闪开黑衣人的攻击,袖手道:“你看到我带兵器了吗。” 杜书彦腾身一跃到桌子旁,挑起一张长凳一蹬:“拿去凑合着。” 木凳啪的一声断在某黑衣人后脑上,那黑衣人摇晃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后厨的棉帘呼啦一下被扯开了,王五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道:“他们想炸开侧墙逃跑!” 萧燕然眉头一皱,和杜书彦眼光交流,还未来及说话,薄姬已跳出战圈,把王五揪到面前,其他在客栈内的兵勇一股脑儿向后厨拥去。 “知道我为什么杀王二福吗?”薄姬笑道,“因为我讨厌胆小的人。” 后厨里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客栈猛然一阵摇晃,灰烟翻涌,隐约可见围墙上塌出一个缺口,埋伏在马棚里的老张头等人,一声唿哨,翻身上马,带着马群从缺口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野利合压在马群最后,在后厨的废墟里盘桓了一刻,见确实无人幸存,才策马而去。 只在一愣间,两匹全身披挂的战马从那缺口跃身而入,马上竟然是已经被萧燕然“杀死”的老三,他拎着两杆长枪,一手持朴刀,砍开面前的兵勇,大呼道:“老大,快走!” 萧燕然拽住杜书彦翻身上马,接过老三扔来的长枪,纵马往火光缭乱的黑夜中冲去。 风声呼啸,马蹄践踏落雪的脆响,羽箭划破空气,零落的呼喊,衣袂翻飞拍打着风,肉体跌落,被截断的惨叫,血从长枪滴落,入雪无声。 战马一路狂奔,透过薄薄一层棉衣,脊背上灼热的温度,雪水和汗水交织成一片暗青。杜书彦抖出手中银针,身后追兵滚身落马,再摸腕上暗袋,已空空如也。 “燕然,弓箭。” 前面的人嗯了一声,振臂格开破风而来的长刀,拽下马前的长弓箭袋递到身后。 杜书彦搭手一试,好硬的弓,不禁好胜心勃然而起,一咬牙弓如满月,箭直穿透追兵的身体,深深钉入了路旁的树干。 心头正喜,一支利箭掠耳而过,来不及出声提醒,萧燕然已将头一低,箭堪堪挑断发带,乌发散落,伴着浓重的血腥气撩过杜书彦的面颊。 “赵永,”杜书彦看到几匹马窜进了前面的小树林,“来不及追了。” “赵永!把东西留下!”萧燕然挥枪指向树林,高声呼喝道。 混战之下,不辨东西,追兵听他这一喊,纷纷朝树林拥去,萧燕然朝老三使了个眼色,侧开马头,混在追兵中且行且远,小心翼翼的脱离了混战的圈子。 又跑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见确实没有人追上来,三人两马一路奔上一个小山丘,恰好能远远望见客栈周围的情形,方下马休息。 银枪上血迹滑腻,萧燕然熟练地撩起衣摆,裹住长枪一撸,顺便擦了擦手。 “喂,你也太邋遢了。”杜书彦一皱眉。 “杜公子,不要这么讲究,来来,你的袍子皱了,我帮你拍拍。” 杜书彦飘然闪身避开了他血污斑斑的手:“多谢,不用。” 萧燕然站在那里,拍拍落了空的手,满眼笑意,慵懒而傲然,顺着山坡刮去的风卷起他的长发,一丝残忍的腥甜,他索性松开扎着袖口的布条,一手提枪,咬着绳头去笼那沾满鲜血的发。 “你……” 杜书彦一时气结,伸手接过绳子,将他的头发束好,取了怀中一支紫檀木簪,紧紧绾好发髻。 “咦?哪来的簪子?” 杜书彦只当做没听到他的疑问,低吟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你没事?还是你根本就没被赵永制住?” 萧燕然侧头看了看牵着马的老三,笑道:“制住是肯定的,不然骗不了赵永这么久,刚才在客栈……你是知道的,穴道封久了,经脉忽通,如万蚁噬骨那种滋味,我也跟废人差不多。” 龙门渡(十一) “你冒这么大险,到底是想干嘛?” 萧燕然正要开口,随风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话音未落,人已经在三丈外。 “公子!是我!”片刻后,管城气喘吁吁的被萧燕然拎着出现在了视线中,“我藏在灌木里,看着你们朝这边走,又不敢动弹,这会儿才有机会上来,幸得你们未曾走远。” “离衣离袍呢?” “藏在客栈里,东西太多带不出来,不敢走。” 杜书彦点点头:“我看那客栈他们经营日久,不会轻易防火烧毁,以那两个孩子的机灵,应该能应付。只可惜让那赵永跑了。” 萧燕然朝老三点了点头,老三道:“刚才有消息说草帽沟和栅子关已经被官兵封了,赵永想往南,肯定走不了,这会儿子从小路过去,八成能赶上。” “公子,我给您带了马,”管城忙应道,“咱们这就启程吧。” “但是这路……” “让老三给你们带路,”萧燕然接过自己的缰绳,翻身上马,“我要往北,去追野利合一行。老三,遇到小阎王叫他快点儿。” “是,跟我来吧,”老三一拍马,便顺着南坡往下溜去,杜书彦连忙上马跟上,耳畔却回响着那向北远去的马蹄声。 很快就下到了沟底,路也平坦了许多,刚松了口气,只听到山上一大群奔马的蹄声,此时月光皎洁,皑皑白雪铺成的山坡上,一队全副武装的暗影如风一般的掠过,隐约可见他们佩带的长枪和胡刀。 老三叼着哨子,吹出一串如夜鹰的尖啸。 马队里也传出三两声哨音,马不停蹄的翻过梁子向北坡去了。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胡汉混杂的军队?横山藩兵?不,这是…… 杜书彦又看了一眼老三,一瞬间意识到,他所看到的是消失在八年前的幽灵军队,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传说。 寒山铁骑。 八年前,随着定难一战折克衡的死,武定砦和广平砦犄角之势的形成,曾经纵横西北边界,另胡人闻风丧胆的寒山铁骑被担心青涧城折家实力坐大的朝廷解散,青涧城被废弃,幸存的寒山军分入西军各部,他们的履历,寒山铁骑曾经存在的证据,永远的从官方记载里抹去了。 萧燕然那没有破绽、完美得堪称典范的履历,过人的胆略加上喜欢乱来的性子,这个延边守将里扎眼的刺头。杜书彦心里暗暗道,果然关心则乱,竟然没有想到,他曾经是寒山铁骑的一员,不,他一直都是寒山铁骑的一员。 杜书彦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调头狂奔的念头,在赵永手里的是个不得了的东西,一个丝毫容不得他失误的东西,他必须拿到手。 羊玍子村外的吊桥,剩余的木板已经烧得焦黑,几根断索晃晃悠悠的飘荡在风里,四周散落着凌乱的断箭和几具尸体,有胡人也有官兵打扮的汉人,萧燕然一一翻验过,脸上一丝惊讶或者懊恼的表情也没有。 遥远的天边清冷的一抹鱼肚白。 二十余骑寒山铁骑正沉默的肃立在他面前,他冷冷看了领队的骑士一眼,道:“小阎王,你来得太慢了。” “不能跟得再近了,”小阎王语气铿锵,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好不容易等到这只狐狸出来,不能让他溜回草原。” “还追得上。” “废话,”萧燕然跳下马,在雪地上蹭了蹭沾满血迹的靴子,懒懒的一笑道,“你当然知道追得上。” 他的笑容在抬头的瞬间消失了,那沉厚却响亮,不容辩驳的声音说道:“渡河!” “等一等!” “杜书彦?”萧燕然皱眉看着来人。 杜书彦压着因拼尽全力施展轻功急促起伏的胸口,道:“赵永死了,但是薄姬的人马没有往县城,而是往大渡口方向,可见在他身上没找到东西,我猜野利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东西拿走了。” “你一路用轻功追过来的?” 杜书彦喘息稍定,一连串的说道:“马太慢了!方圆五十里没有渡口,你要怎么渡河?从大渡口不可能还追得上。” 萧燕然看看一直默默瞪着杜书彦的寒山众人,有点尴尬的笑道:“这位是杜翰林,自己人。” 小阎王冷冰冰的看着萧燕然,又缓缓把眼神转回杜书彦身上:“末将见过杜翰林。” “你是……”杜书彦忽觉得一口气上不来,这人不就是萧燕然日日抱怨的督军武宁威!他们明明是沆瀣一气啊。 “你当心走了六郎的老路,”小阎王的冰冷眼神在一瞬间复杂,轻声对萧燕然说到。随即翻身下马,厉声命令:“渡河!” 杜书彦立刻明白了渡河的意思。 所有人都利落的脱下战袍,用油布包好捆扎在马鞍上,束紧长兵器,****上身只着单裤,背负环刀。这一切都像训练了无数遍一样,井井有条,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发出衣物兵器摩擦外的声音。 且不提初冬刺骨的河水,在西北路军里训出这么多会游泳的就已经算是奇迹了。杜书彦忽然觉得自己对灵楼的属下真是太温和了。 “刚才跑狠了吧,歇一会儿,”萧燕然一边捆着衣袍对杜书彦说。小阎王已经带着前队下了河,正慢慢的朝着对岸泅去。 “还不是因为你瞎指,”杜书彦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寒风不紧不慢的刮着,萧燕然赤身站在河滩上,仿佛丝毫不觉得冷,晨曦还未苏醒的微光中,他线条优美的身躯如一张劲力饱满的弓,那些纵横交错的新或旧的伤痕,揭示了清傲的笑容下淡淡掩去的十数年征战杀伐,生死一线。杜书彦不禁想,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 小阎王已经在对面带人布好了防卫圈,准备接应后队。 “我走了,”萧燕然看着寒山铁骑们牵着马慢慢的靠拢,下河,“在龙门渡等我,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杜书彦冷笑一声,两三下脱了上衣:“不用,灵楼之事灵楼了。” 萧燕然笑了笑,把自己备用的战马交给杜书彦:“杜楼主,何必这么不冷静。” “我很久没有这么不冷静了。” 踏入冰冷河水的一刹那,他听到背后那人挺高兴的说:“水很冷的。” 龙门渡(十二) 冷?杜书彦在心里狠狠叹了口气,根本感觉不到冷,水里就像是有无数把刀子在割着他的身体,每一刀都深深的刻到骨头上,痛得快没有知觉。心脏被紧紧揪着,手脚僵硬得好像不属于自己,只是本能的拽着缰绳,把自己靠在马旁,这马和它的主人一样可恨的自在的游着,还不时雪上加霜的甩人一脸水。 游了一会儿,渐渐熟悉了水的温度,反而轻松起来,不远处大半人马都已经上了岸。杜书彦咬着牙猛划几下,脚终于踏到了河滩,一出水面,寒风吹过,冷得全身皮肤都快要缩成一团。 萧燕然已经穿好了衣服,利落的挽弓上马:“快点儿,要赶不上了。” 杜书彦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冻得发青的手指,凌乱的衣衫,一运功便混身冒水汽,如同一只热腾腾的大包子,交友不慎四个字在心头默写了无数遍。竟还真被鼓楼下算命的瞎子落定平生,正所谓冤家路窄,终难幸免。 队伍一路向北追逐,不停有探马往来,胡人留下的痕迹渐渐转向东北,杜书彦不禁狐疑道:“再走就快到北朝的地界了。” 萧燕然一言不发,默默的奔出几里地,才开口道:“你跟野利合接触的过程中,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 杜书彦在心头将两人对话仔细回想了一遍,道:“这个人气度非凡不可小觑,但是有时候应答反应显得颇为生涩,不太像是老练的生意人。” 正这时,前方探子回报道:“发现胡人踪迹,在东北方向不远一处小河湾旁生火休息,有一队北朝人保护他们。” “北朝人?”萧燕然和小阎王对视一眼,抬手命令队伍减慢速度,小心翼翼的靠近河湾,“野利合是北朝的人?他不是西朝商贾么?莫非是借此伪装的北朝细作?” 萧燕然令小阎王带兵埋伏在远处,自随探子偷偷靠近胡人营地,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一队北朝人”,应该说是“一队北朝精兵”,其精锐程度不逊于北朝可汗的亲兵帐,只是碍于边境敏感地带,都打扮成牧马人的装束,人数也不过三十余人。 北朝能分到这种亲兵的,不过可汗帐、两个王子帐和一两个亲王帐而已,这里到底是谁的人?这野利合竟然如此重要? “你说得对,甘明不会轻易出来,果然碰上了硬骨头,”小阎王依旧是铁板一样的面孔。 “所以……督军大人,我申请的四十个人呢?” “这些够用了。” “……” 萧燕然望着天,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终于一咬牙揪住小阎王道:“那我能多报点药材费不?” “无大战时,各路各部每年的药材钱都是定数,若要多报,需得两府议定后交由圣上批准,”杜书彦适时的提醒到。 小阎王赞许的朝杜书彦点了点头。 萧燕然悲愤的撸起袖子:“这道伤,还有这道,这道的药钱都还没报给我!” “都是随军郎中用的药,你何时掏过钱?” “你自己悠着点不就行了。” 杜书彦和小阎王默契的站到了同一个阵线上,萧燕然扭过头去,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 杜书彦抚掌笑道:“好学问,萧将军,东华门将至矣。” 而四周这些服装各异,藩汉混杂,看起来完全像马匪的一群人,正乐呵呵习以为常的看着老大在督军那儿毫无悬念的找钉子碰。杜书彦不禁好奇:“你们算是那一路那一部的?” 萧燕然狡黠的一笑:“灵楼又算是那一府那个衙门的?” “彼此彼此。” 又有探子回报,胡人已开始埋锅做饭。 萧燕然与小阎王对视一眼,一跃而起,所有人轻装,换马,整理武器,嬉皮笑脸的面孔在刹那间蜕变成肃杀。在乌云与树林阴影的掩护下,二十三骑战马列队排开,萧燕然左手提枪,背束短矛,肃立在队伍左中的位置。 他静静的看着队伍正中那个空着的地方,轻声道:“为了六郎。” 小阎王眼眶一热,生生板起脸,低吼道:“为了六郎。” 战马跃出阴影,乌云间的微光洒落在这个没有名字的队伍上,如银色的狂风掠过大地。 龙门渡(十三) 北朝人慌乱之下,大部分人竟然都能很快的整装上马,凭借有限的掩体准备迎击。当站在外围的胡人看清袭击者的脸,那纵马冲在最前面的青年手中掷出的短矛,已在一瞬间穿透的了他的胸膛,他们的弓箭在那个人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偶有一两支袭近他的面前,也被银枪轻轻拨落。 当他投出手中最后一支短矛,马蹄也一跃踏入了北朝人的营地。铁锅翻倒的柴堆火星四迸,营地灰白的帐篷被奔跑的马匹带得呼啦乱响,兵器激烈的碰撞着,鲜血飞溅。小阎王双手执刀,左手斩断刺来的长枪,右手顺势一挥砍下敌人的头颅,口中打了个呼哨,提醒身旁的萧燕然在营地后方,有几个胡人正保护着两个人准备逃走,正是野利合和甘明。 萧燕然利落的干掉面前的胡人,示意身边的骑兵突过去截住他们,野利合身旁一道长鞭甩出,生生将一匹战马拖倒在地,落马的骑士就地一滚,被冲上前的同僚掩了去。长鞭上下翻飞,如灵蛇巨蟒,两三个人也近不得野利合的身。那甘明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柄虎头刀,已有两个寒山骑士战甲浸红。萧燕然策马突入战圈,硬截住劈向战友的刀,喝到:“交给我,去帮老金。”那两人便一拉缰绳,奔围攻野利合的圈子去了。 “甘二爷,好久不见,”萧燕然咬牙笑道。 甘明看清来人,轻蔑的一哼:“果然是你。” 银枪毒蛇吐信,毫不留情的向甘明噬去。 虎头刀轻描淡写的一挥,当的一声砍在枪杆上,震得萧燕然手腕生疼,差点握不住长枪。 “就你也想杀我?萧远,别忘了,你的武艺是谁教的!” 萧燕然将枪一抖,闷声便扎,甘明并不闪避,虎头刀一路攻势,反倒逼得萧燕然连连后退。 “这就不行了?手抬高!躲什么躲!”刀背啪的一声拍在他的脸颊上,他身子一歪,狠狠摔在地上。 “喂喂,今天死十二次了,”观战的青年乐呵呵的跑过去牵住失了主人的战马,顺便嘲笑着地上鼻青脸肿的少年。他鼻梁挺直,五官棱角分明,是个极英俊的,带着明显藩部血统的年轻人。 少年撑着枪爬起来,用手背擦擦嘴角的鲜血,一瘸一拐的蹦着去抢他手中的缰绳:“再来!” “行了,燕然,”青年一拍他的头,“快赶不上晚饭了都,我晚上还巡夜呢,你想饿死我啊!” “是他说打赢他,下次偷袭就让我带队。” 青年一愣,大笑起来:“你信他的?那干活的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持刀的骑士扬起眉毛,挑衅的笑道:“搞不好连你都剩不下,来比划比划?” “不来,”青年揪着少年萧燕然的领子扔上马,自己也跳上马背,“甘二爷,上次赌的烤鸡还没见影呢。” “我明儿就去青涧城的城墙刷上,六郎者,饭桶也,”甘明慢悠悠的说道。 折克衡嚷道:“我还没燕然吃得多。” “我是在长个儿。” “你都快高出城墙去了!别长了!面不够!” 九月鹰飞。 一队战马驰至大沙坡。 “报,没见到接应的兄弟。” “甘明不会出这种错,”折克衡面色凝重,西朝的追兵咬得很紧,战马已疲,若没有友军接应,后果不堪设想。 “我去看看,”萧燕然一夹马,正要往坡上去,忽前方探子大呼道:“不好!有埋伏!” 无数西朝大旗从坡后冒出,顿时杀声震天。 “快撤!” 只是,还能往哪里撤?后有追兵,前有埋伏,已是绝地。 一场血战。 折克衡执着旗站在坡顶,还活着的人都默默的退到他身旁。西朝人似乎没有料到这一小股敌军能给己方造成如此大的伤亡,竟没有一个人敢贸然攻上来。 “还有几支箭?” “六支。” 折克衡眯眼觑着坡下的西朝军队,“能看出哪个是领头的么?” 萧燕然揉着因弓弦断裂受伤的左腕,哼道:“五箭之内必有大将。” “浪费,”折克衡把自己的弓扔给萧燕然,又递过一支羽箭,“手还行吗?” “不妨事。” 折克衡解下左手已被鲜血染红的牛皮护腕,给萧燕然系上,笑道:“咱再捞个大的。”他把剩下五支羽箭都放在萧燕然马鞍前箭袋中,低声道:“告诉梁指挥使,赶快往西撤!” “要走也是你走!” 折克衡指指自己已抬不起来的左臂:“我走个屁啊,这儿有本事冲出去的就剩你了。” “我找到甘明立刻带兵回来,你们撑住。” “还回来干什么,忠烈祠见吧。弟兄们,准备。” 战士们会意,纷纷寻了断箭,拉弓射往西朝人军前。 西朝人见射来的都是断头箭,大喜过望,忙捧了奉至头领面前:“南人的箭射完了,只拿这些断箭唬人。” 那头领还未来得及高兴,一支利箭裂空而来,生生钉入了他的额头。 随着尸体滚落马下,西朝人顿时乱成一团。 “燕然,走!” 寒山军的吼声夹杂着杀声在萧燕然疾驰而去的身影后高声喊道:“忠烈祠见!” 折克衡扬起长刀,面对着冲上来的西夏人,带着笑意的声音穿破了沉沉乌云。 “燕然,晚点儿来!” 龙门渡(十四) “六郎到死都不知道是你背叛了,”萧燕然咬牙顶住甘明的攻势。 甘明冷笑一声,“人各有志,跟着他混迟早是一个死。” 萧燕然再不做声,银光狂舞,仿佛一条怒吼的长龙要将敌人吞噬。 虎头刀瞅准空隙,直劈萧燕然面门。萧燕然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冷笑,迎着刀光,毫不闪避,长枪依然笔直的刺出。 刀锋在划破额头的瞬间停住了,一丝蜿蜒的血顺着萧燕然眉间流下。 甘明低头看着穿透胸口的枪,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燕然,你长进了。” 虎头刀和他的身体同时砸在地上。 “折六,最后是让你去找梁怀义吧。” “是,”萧燕然生硬的答道。 “他啊,什么都知道了,”甘明发出一声抽搐般的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萧燕然带着复杂的表情,静静的站了一会儿,从腰带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甘明的怀里,“这是他叫我带给你的。” “东西拿到了吗?” 杜书彦看着策马而来的萧燕然,又看了看他手中提着的滴血的布包,挥了挥手中的锦盒:“拿到了。” 萧燕然点点头:“等我料理了那边。” 野利合身边的几个亲兵实在彪悍,加上嘎珠诡秘莫测的长鞭,几个骑士一直未曾占得便宜。萧燕然见小阎王那边还腾不出手来,便策马前去支援。 杜书彦环顾四周苦战的北朝精兵,眼光落在野利合腰畔露出的一截用于悬挂腰牌的饰带上,忽然施展轻功,欺至野利合近前。 野利合等人对付寒山骑兵已相当吃力,不防忽然冲出的杜书彦,心头暗道,吾命休矣。不料杜书彦只是伸手将他的腰牌一拽,握在掌中迅速的一瞄,掷给萧燕然。 萧燕然接了腰牌仔细验看,忽露出一丝笑意,抬手道:“行了,放他走。” 几个骑兵虽不明究里,但军令如山,立刻策马退开三四步。 野利合没想到竟有此变,不可置信的盯着萧燕然,仿佛要把这个人的模样烙在脑海里。 “主人,快走!”嘎珠焦急的用胡语催促到。 野利合调转马头向北,又回头道:“后会有期。”方疾驰而去。剩下的北朝士兵也小心翼翼的退出战圈,跟着他一径向北逃去。 小阎王指挥人打扫着战场。萧燕然将手中的腰牌丢给杜书彦,笑道:“这烫手山芋还是你拿着吧。” 杜书彦小心翼翼的将腰牌揣在怀里,低声在萧燕然耳边道:“你知道他是北朝小王子耶律濬还敢放他走?” “若不是要放他走,你丢给我干什么?”萧燕然白了杜书彦一眼。 “不只是这样吧。” 萧燕然耸了耸肩,笑而不语。 这个人的政治嗅觉竟也不弱,难怪京城那位能把敏感的边境部队交给他。军中之事,对灵楼来说始终是一个禁区。杜书彦看着萧燕然的侧脸,在卷云层叠间偶尔的几缕阳光中,温暖而坚毅,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这一刻的肩并着肩,如冬日暖阳,如此的难得,又如此的让人迷恋。 “看来甘明把真正的野利合卖给了北朝人。” “这种事,有一就难免有二。” “往京城的道口都被已查捕马贼的名义封了,你把东西带不过去的,打算怎么办?” “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 龙门渡(完) 白河县,端王府前张灯结彩,车马如龙,庆祝着端王的五十大寿。 门前的礼官对着红单,看着吉时将至,客人们一一来齐,唯独少了最重要的,皇上亲自派来的特使杜翰林,着急得直跺脚。 终于在最后一刻,三辆破破烂烂的蓝布篷马车停在了王府前面,侍卫们鄙夷的皱起眉头,正要去赶,马车上跳下一个侍从,上前几步,将名帖递到礼官手中。礼官倨傲的翻开一看,惊得连忙跑下台阶,躬身道:“杜大人?怎么……怎么……坐这车就来了。” 杜书彦脸色苍白的被下人扶下了车,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连连摆手,像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两个书童抬了一只贴着皇封的箱子下车,杜书彦才有气无力的叮嘱道:“都是皇上御赐的,小心着点儿。” 王府里听说杜翰林到了,连忙有人出来迎至偏房更衣梳洗,换了朝服,又送至正厅。 端王红光满面,正坐在厅中榻上,受宾客朝贺,见杜书彦进来,连忙起身拜倒,三跪九叩,郑重的接了礼单供在案前,这才拉着杜书彦的手,在榻上坐了,问起舟车劳顿。 杜书彦几番推辞,终于侧身坐了,吞吞吐吐、颠来倒去了半天,才把如何走错了路,如何投宿客栈遇上马匪和官兵交战,又如何躲在柴房逃过一劫,才有命到了这里给说清楚,听得宾客们无不惊叹。端王听闻治下竟然有如此悍匪,连连赔罪,设酒压惊,不时叮嘱杜书彦这种事几年也发生不了一次,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免得使皇上担忧。 酒过三巡,礼官鸣钟道曰吉时到,恭请端王请寿礼。 仆人抬了御赐的那只箱子来,当着端王的面启了皇封,一件一件的捧给端王和诸宾客欣赏。箱中一套《伽蓝记》并一卷魏晋年间的《变相图》和诸色珠宝玉器外,竟然有一只礼单上未曾登录的锦盒,连杜书彦清点礼物时也未曾见过。 端王拿着锦盒看了又看,着实奇怪,这锦盒不过是商铺里极普通的物件,怎么会在御赐的礼物中?他狐疑的打开锦盒,取出其中的画卷,缓缓展开。刚展开小半,端王的脸色忽然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膝盖一软,倒在了榻上。 “这……这是……” 杜书彦拾起画卷一看,也是脸色大变:“这……怎么会在这里?” 这幅不起眼的画卷,竟然是京中丢失的机密图卷,上面标示着边境最新的布防兵力。 这画卷到底是错手封进了礼物中?还是贼人想借此暗渡陈仓,却没有机会取回?谁也不知道。 端王急忙命人将画卷收好,亲自用三层锦盒封好,让县尉派五百名精壮兵士连夜送往京城,又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请京中调禁军接应。 杜书彦也急忙告辞,要回京将此事详细的禀报圣上,端王也知事态紧急,连忙送了许多金银珍宝,又多番好言劝慰,才放杜书彦上路。 龙门渡依旧风雪交夹,杜书彦令管城停住马车,远远的,望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乱石河滩,河面上,已有薄薄的浮冰飘过。他微微一笑,正要放下棉帘,却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人牵着马站在风雪里,仿佛天荒地老。 五行门主(一) 边塞狼烟始终没有真正散去,当第一片秋叶落下的时候,萧燕然被调任驻守南朝与承庆边关的金锁关,在这片大地上,承庆最小却最富。按说应是最招人觊觎,战战兢兢活在南朝北朝与平夏的夹缝之中。 但实际情况是,承庆国民不仅富足,而且安宁快乐。承庆立国之初,便以全民皆兵为国计之本,凡是承庆国人,不论男女,自幼便要习武,无论身体健康或身有残疾,每个男人成年之后必须服役三年。 “昔日承庆与兵强马壮的北朝发生过边境争端,承庆派出一批细作,进入北朝打探消息。这些细作均是聋哑,自有一套联络方式,被发现纵然是严刑拷打,也无法令他们吐露实情。最终北朝只得放弃攻打承庆。”杜书彦淡淡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坐在对面的章新端起酒壶,想为他再斟一杯,却发现壶中已空,刚想招呼伙计,杜书彦止住他,摇摇头。章新放下酒壶拿起筷子,挟起块香煎豆腐:“看样子,你不信细作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杜书彦用两指捏住酒杯:“我信。只是承庆并非因为细作之功而保全至今。一次两次尚可,这么久都没有拿下,可能么?” 从各方面看的话,的确如此,章新笑笑:“那自然是力量得到平衡,或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兴许是因为平夏与我朝在侧,若是兴兵攻承庆,万一被平夏或我朝捡了便宜,北朝皇帝得哭死。” 杜书彦微笑看着章新:“除了承庆,平夏北朝南朝,各有所长,相互牵制。协议是达不成了,不过利益流转,保一时太平罢了。消息情报才是立身安命之本,能不打便不打,能不死人便不死人,以少胜多不是因为如有神助,背后得付出多少才能做到。” “所以今天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做背后的无名英雄?” “章兄快人快语,既然已知杜某来意,那便给个准话如何?” 章新只笑而不语,命小二重取了三只杯子来,每杯皆倒满,一一饮尽,未了只说了一字:“好。”起身向杜书彦一拱手:“告辞。”便离席而去。 “公子,他这是什么意思?”随侍一旁的云墨满心疑惑。 盯着那三只空杯,杜书彦嘴角微微一勾,连眼中都满满是笑意,将桌上瓷壶举起,缓缓将最后一点兰陵酒注入面前玉碗中:“他虽是商人,却最爱太白诗句。处处言谈举止也仿诗句。方才典故乃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云墨撇撇嘴:“不得其意,只学其形。有什么意思?” 杜书彦摇摇头笑道:“其人内里也是任侠豪爽,当真有太白遗风,否则通行异国的客商不少,我又怎会找他。近年边界虽无大动静,却时不时有小股非兵非匪的人骚扰客商,行径可疑,兴许就是来探消息的斥候所扮。” “卷了公子玉瓶的那个人不是已经调防到关上了么,想来他做事应是谨慎小心的。” “万一不小心擦着了别国的边界,商人无令越界与武官无令越界,性质相差太多。” 灵楼密阁。 有人向杜书彦递来消息,律王府中下人与平夏客商当街发生冲突,现在这些客商已闹到了五门司衙门,律王府的管家也去了。 “律王府已连招待一顿的钱都不想出了么,五门司衙门,亏他想的出来。”杜书彦将书信毁去,起身更衣:“云墨,你去梅园,就说杜府的茜纱想学青姑娘的干蒸鸭,愿以祖传的酥泡螺技法交换,请青姑娘往府里一趟。” “是。” “是时候去看看五门司那边的好戏演到哪了。” 五行门主(二) 当杜书彦到五门司衙门口的时候,但见大门紧闭,几个皂隶持棍立于门外,里面一片安静。见杜书彦靠近,其中一人上前几步:“大人正在审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另一人却是认识杜书彦的,见同僚说话不客气,忙上前笑道:“杜翰林今日有空来找大人下棋?”一面对那人道:“这是户部尚书爱子、当今翰林编撰杜大人!”杜书彦负手微笑:“我原是闲杂人等,有空的时候自然比旁人多些。怎么?如今我连贺大人的面都见不得了?” 能在门上当差的人,再如何愚钝也比常人略略灵活些,听杜书彦说话带刺,先前那人当场便“扑通”跪下了:“小人头回在门上当差,死板不透,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莫往心里去。小的这就给您通传去。”便一溜烟的进去了。 不多时便出来:“大人请。” 杜书彦只迈了一步,便听见里面人声渐高,分明是两拨人对吵起来,不由心中冷笑:“方才倒是和乐融融,这么快便吵上了,便是演戏,也略嫌生硬了些吧。” 进了大堂,上头那匾下坐着的五门司司长贺国仪,下面跪着几个人,贺国仪见杜书彦来了,开口道:“今日这案子不过是为了小厮惊了马匹摔了东西,何至于闹到本官这里。该赔多少便赔多少。” 平****人道:“这些加在一起市价得有三百两。” 小厮哭天喊地:“天啊,便是把我卖了也值不了这许多银子啊。”一面望向管家,管家面无表情:“既是你弄坏的,自然由你赔,难不成让府里给你出?府里仆役有上百人,人人像你这般,就算是王府也得给搬空了。” 平****人道:“难不成想赖账?” 那管家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予平夏商人:“来之前,我家王爷便猜着会这样。这是他的卖身契,他,就送予你了。想怎么用便怎么用,从此这人一切行径与王府无涉。” 平夏商人冷笑道:“他惹事的时候还是贵府里的人,贵府这会想推的干干净净?” 正在两方相持不下之时,门口又来人,传律王的话:“请异国客人过府一叙,万事好商量,免伤和气。”平夏商人瞪了管家一眼:“这才像礼仪之邦的作派。” 见律王府来人示好,贺国仪乐得一推六二五:“既然王爷开口,就罢了吧。万里行商也为求财,想来律王爷不会让你吃亏的,快去吧。” 目送一干人等离了五门司,杜书彦笑道:“怎么今儿这五门司连这种事都管?”贺国仪叹道:“谁说不是呢。难得杜大人有兴致,不如手谈一局?” 杜书彦摆摆手:“本来是有的,给方才一通搅和,不想下了。上回贺大人说收了一幅洛神图,可否借我一观?” 贺国仪笑道:“那图原不是我的,是赵少卿所藏,之前借来观赏,昨日已还回去了。” “赵少卿?” “不错,刚刚从大理寺丞调为鸿胪寺的赵学思少卿。” “看来这位赵大人官运不错,直升两级。看来我得去给他道贺才是,就不打扰贺大人了,告辞。”说罢便拱手离去。 见他出了大门,贺国仪才松了口气,命人将方才平夏商人带来的箱子从案下抬出来,即刻从暗门送往律王府去。 杜书彦与赵学思素来没什么往来,大理寺主管审核刑名、各大案要案的复核审查。以公正、中直为任职之本。开国之初有个大理寺少卿与其他官员往来甚密,落了案子,被御史弹劾,被免了官职,定了斩立决。 每每想起这人,杜书彦便无限唏嘘,在翰林院做本朝人物考时,曾对此人生平详细考证了一番。此人行事素来有理有据,为人刚正不阿。好友犯事,也会禀公判案;厌恶之人被人勾陷落罪,也会依律放人。所判每一案,皆依律例,无愧天地良心。 一切祸事的开端,竟只是一杯吏部侍郎亲酿的鹤觞酒。 退朝之时,少卿闻得左右有淡淡酒香,四下寻找,唯相距最近的侍郎身上最浓。少卿本是好酒之人,自任职大理寺之后,为免误事,已许久未饮,难得闻到好酒香气,不禁酒虫作怪。侍郎忽觉背后有人盯着,回头一看,正瞧见少卿表情,知是酒中同道。邀其共品依古方试酿的鹤觞酒。 自此两人时常觅酒方,待酿熟之后,便共聚同尝。由于彼此身份所限,连喝杯酒都得偷偷摸摸的。终有一日,侍郎因考功舞弊之案被关入大牢,由三司会审。少卿四处奔走,查访考功舞弊牵涉之人,不想证人却连连意外毙命。 五行门主(三) 还未查清,少卿便被御吏令一状告至御前,言其渎职失位,与犯官勾结,杀人害命。而放在御案上的种种证据,其中最令圣上震怒的是那些横死的证人名单,每个人都曾与少卿见过面。少卿有心辩驳,却苦无实据,此时又正在风口浪尖上,人人躲之不及,谁又肯与这祸事沾上干系。 就在少卿斩首之后,考功舞弊之事突然烟消云散,再无人提起,就连吏部档案与大理寺档案中,都将这一段轻轻带过。曾与父亲提起此事,杜尚书只叹了一句:“交友不慎啊。”便再也挖不出一句话。 灵楼建后,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来,这事与之后第二年的敬王叛乱有关,吏部侍郎大理寺卿大理寺正皆做为敬王党羽被斩杀。敬王之乱平定以后,大理寺少卿也被平反,天家追封赐予无数,只是死者已矣,死后再多的尊荣又有什么用。 大理寺,一朝法令定罪之根本,若想名正言顺夺位,须得站住这块地方。若是有个不吃软不吃硬的刺儿头硌在中间,的确是讨厌的很啊。 幸而自已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而已,想来不会碍着什么人的路吧?杜书彦自我安慰般的想着,那个人所为应该真的是出自本心,而不是挖了个大坑等着自个儿跳下去……吧?人心隔肚皮,何况西北军又是边关要塞,若有失,万死难辞其咎。 想着这些,杜书彦不由心里一阵发寒,正在阴郁之际,已到了鸿胪寺门口,得了通报进门,赵学思正埋首于案头,左右各两撂高高文书,将他夹在当中。 “赵大人真是日理万机。”杜书彦笑着踏进门来。 赵学思忙起身相迎:“杜大人真是稀客,怎么今儿有空?” 杜书彦一眼便瞧见了案上第一本便是平夏使者觐见请求书,笑道:“听说赵大人藏了一副洛神小轴,特来借看。” “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事,杜大人想看,打发人来说一声,我自遣人送到府上,哪里劳动杜大人亲自来一趟。” 杜书彦笑道:“都是爱书画之人,自要拿出诚意来。先前还以为那小轴是贺司长所收,不想去五门司只看到平夏商人揪着小厮要赔偿,没看到洛神意态。” “平夏商人?” “正是,说律王府的小厮弄坏了东西,要赔呢。” “然后呢?” “然后就到律王府里去私了了。” 赵学思微微皱眉,复又笑道:“看我真糊涂了,让杜大人站了这么久连杯茶也没给。”说罢唤人倒茶。又入内室取了洛神图出来,递予杜书彦:“就是这幅。” 杜书彦将画轴展开,惊道:“这是前朝画圣手笔啊。”复又细看看,笑道:“这一笔却是不像,与墙上挂着的兰草图倒有些相似。”赵学思点头笑道:“杜大人眼光厉害,这画是我画的,画圣精妙之处便是这衣带,可叹我资质愚钝,总也学不像,让杜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这画已足可乱真。” 见他爱不释手的样子,赵学思心中很是高兴:“既然杜大人如此喜爱,便送予杜大人了。” “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若是名画我还不敢送了,免得人说我巴结杜大人,有损杜大人清誉。”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闲话一番,杜书彦便起身告辞。赵学思拿起案头那份平夏使者觐见请求书,眉头紧锁,平夏使者此番来见,正是因为之前两国边境局势紧张,封闭关口,禁绝商旅,所来目的正是希望打开两国互通贸易通道,既然使者还没见着圣上,这平夏商人,又是哪来的。 五行门主(四) 打了初更,杜书彦坐在书房里,忽闻门上有人来报:“公子,有人说要见您。” 这么晚了,谁会来? “是什么人?” “他不说,只道公子见了便知。” 灵楼之人绝不会通过门子来报,金璜萧燕然那两个也不是客气的人,想了一圈也不知星夜来访者会是谁。想来正大光明通报而入的人应不是什么身份诡异之辈,见也无妨。 命人请来人在厅里坐着,换了身衣服便移步出来,右手上坐着品茶的正是赵学思。杜书彦见了便笑道:“赵大人,这么快,便来取画了?”赵学思忙放下茶碗,长揖道:“本不该这么晚来府上打扰,只是杜大人今日说平夏商人之事,思来想去着实蹊跷。” 杜书彦在上首坐了,笑道:“若是赵大人觉得蹊跷,去五门司查问便是。” “我素来敬仰杜大人忠君为国,才冒然来访。今日之事,除了五门司与律王府,大概只有杜大人有心有力查明真相了。” 不知这赵学思打的是什么主意,杜书彦低首端起手边兔毫盏,轻轻啜饮一口,又放下,望着赵学思,缓缓开口道:“书彦只是翰林修撰而已,五门司与律王府或是平夏商人,书彦并无往来,不知这查明真相是从何说起呀?” 见这杜书彦死活不松口,赵学思急的站起来:“萧远那厮临走时与我说,若是有事,找杜贤彣就好,不承想竟是诓我的。罢罢罢,杜大人,多有打搅,告辞。” 他言辞肯切,面上神情不似作伪,杜书彦一瞬间决定赌上一赌,抬手正色道:“原来是萧将军旧识,失礼。不知赵大人是如何与萧将军提到我的?” “我与他早就认识了,当日我任大理寺丞时,有个案子若非他相助,几乎酿成大错。” 提起这事,赵学思眼神表情都有细微变化,杜书彦心下了然,赵学思此人在做大理寺丞的时候,一直以忠正平直而闻名,为了这耿直性子,也不知被上司整过几回,总也不改。想来他被调到鸿胪寺,朝中不少人要弹冠相庆。杜书彦笑笑:“赵兄的职责是接待各国礼宾,不知怎么会对这种事情有兴趣?” 赵学思正色道:“虽非我本职,但好歹也身受皇恩,若社稷不稳,怎能置身事外?” 虽然他说的义正辞严,杜书彦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想了几种可能都不对,暂且按下不提。既然感觉不到恶意,且此事确属灵楼职责所在。上回卫尚书的事情虽然是圣上不想再追查下去,但总觉得未得施展筋骨,心中郁郁,若是此事能漂亮收尾,方能一舒胸中憋闷的恶气。 杜书彦决心一探究竟,律王认识他,灵楼身份特殊,若是被律王发现,只怕圣上也不会保他。思来想去,这种事情还是该让最熟悉的人去做。 云墨从月黑堂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他心神不定,说金璜脱不开身。杜书彦皱眉,杀手出门,总归不是好事,能请得动她的,必然是大大的坏事。暗里命管城去打探一下金璜行踪,管城到底是禁军出身,交游广阔,几下就打探出来,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从西川城发回来的,曾经见过金璜那样的独行女子,她已经离开西川,又从北门走了。 杜书彦立在山河地理图面前,眼睛顺着金璜走过的路线扫过,突然心中一惊:“不好。”金璜只可能去一个地方,那就是萧燕然现在身处的金锁关。 天真的认为金璜是去杀牛宰羊的话,那就不是杜书彦了,他当下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往边关送去,信使派的是同从禁军之中挑出的离袍,除了送书信之外,他还带了几只养熟的鸽子过去。离袍拉马的时候,管城替他装马镫,话里都是羡慕:“哎,你说你这一去边关,会不会正好赶上一场大仗要打?” 离袍套着辔头:“呸,乌鸦嘴,离哥我没这么背。” 管城拍了拍马:“要是你不想去,跟公子说一声,我替你去,嘿嘿……” “知道你心里痒痒就想打仗,别想了,之前要不是公子把你从禁军里选出来,你天天还在皇城门口站墙根子呢,别一事没成就想着另一事。我走了,你做事踏实点,别回来让我往牢里给你送吃的。” 五行门主(五) “这位小兄弟是要去金锁关吗?”离袍回头,竟是户部尚书杜承宇,连忙屈膝行礼:“参见杜大人。”杜尚书将他扶起来:“书彦真是太不仔细,这会儿虽是初秋,金锁关那里早晚已是寒气逼人,你只带了这点衣服,是不够的。” “末将去金锁关这事杜翰林并不知情,尚书大人错怪翰林大人了。” 却见杜尚书脸色冷峻:“这衣服到底是谁要送的?茜纱?” 离袍这才发现神色尴尬的茜纱抱着一个包袱,可以看出里面裹着的是几件大毛衣裳。从车里下来,她咬着嘴唇,怨恨的望了一眼离袍,杜尚书面带怒色:“你已是开脸做了房里人,怎能如此不守妇道。还敢说是书彦叫你送衣服的!” 茜纱忙跪下了:“确实是公子命我送来的,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 一时间,离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站在一边的管城见事态发展成僵局,开口道:“这衣服,应该是公子送给我的。” 杜尚书看了他一眼,他继续道:“公子并不认识离袍,末将与离袍交好,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所以向公子求几件衣裳,说是离袍所需,离袍并不知此事。” 这通话说的有理有据,仿佛是真的。杜尚书点点头:“你起来吧。”茜纱这才从地上起身,将包袱交予离袍,福了一福,赶紧走了。见她去的远了,杜尚书也慢悠悠告辞离开。管城离袍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彼此神色皆紧张非常,这老狐狸。 晚上,杜书彦已得到茜纱带来的消息,预备着晚上被老爹好好审一通,心中编好许多个理由,只等问题一出,便一一应对。 果然杜尚书将他叫去书房,开口却是:“你很有眼光,不错,果然长进了。虽是禁军出身,却有急智,很好,只可惜那个叫管城的,不会在你身边留太久,不要在他身上花太多心思了,他志不在此啊。”杜书彦听愣了,父亲知道了?知道多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该让他知道?心中满是疑惑,完全不知如何对答。 “小子还是太嫩,回去吧,好好想想怎么干好你的差使。” 书房的门被悄悄掩上,杜尚书手中拿着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今日无意间听见的金锁关三个字,令他不由想起年轻时的往事。 秋日的金锁关,天高云淡,广袤大地被金黄色的草丛覆盖。虽只隔了一座关城,气候却有天差地别的区别。关内的风是柔和的,关外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也正是因为严酷的气候,使游牧民族在天气转冷,牧草无法为牛羊提供养分时,便会对边境进行骚扰,袭击的目的只为抢劫,手段残忍无情,屠村事件时有发生。 当这些小部落最终被第一代平夏王收服,成为统一的国家后,对南朝的威胁已不再只是寒冬来临时出现的烦恼。平夏铁骑踏过封冻的河床,直破南朝边关三座重镇后,满朝文武议论纷纷,本朝重文轻武,就算是武将,也不愿意自己的后代继承家业,纷纷让子侄读书习文,若有门路的便寻门路,没有门路的便逼着头悬梁锥刺股,硬考也得考个名堂出来。 一时间,竟无人可用,吏部侍郎杜承宇出班荐致果校尉刘觥奕领兵出征。 “刘觥奕?”九五至尊将这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毫无印象。杜承宇素日谨慎,所荐之人必有长处,只是现在兵临城下,急迫非常,若派去的援兵不能一击必胜,将会使南朝军队的士气降得更低。 “这刘觥奕有何军功?” “他十五从军以来,任先锋,战无不胜。后任伍长、百夫长、偏将。前年北朝偷袭,是他及时发现,赢得先机,方能将敌寇挡于关隘之外。” “爱卿对此人……知之甚深啊?朕竟不知爱卿与这致果校尉有如此深的交情。”坐在御座之上的人,意味深长地吐出这几个字,杜承宇心中一惊。 五行门主(六) 历代以来,为君者无不忌讳臣子朋党,尤其是文官武将往来甚密,一时情急,竟忘了掩饰。杜承宇心思微转,忙道:“陈将军将其报升致果校尉时,臣觉得此人名字听着实在陌生,为免有失,臣去了趟雁门关,了解此人素日品行及众人口碑。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在雁门关调查得知。” 天子似笑非笑:“杜爱卿素来忠于职守,果然不错。就依卿所言,将刘觥奕派去金锁关退敌。” 刘觥奕不负众望,连着几次大战得胜,将北朝逼得丢盔弃甲,退回草原。连老狼主都重伤不起,最终丧命。得胜班师的刘觥奕,在殿上被先皇御口赐封麒麟将军,几年来,一直在几个关隘轮守,不曾回京,招兵练兵乃至修城出征,都由他一人决断。一时间,人人都说刘觥奕要自立为王,不听调宣。圣上耳朵里也听了不少,却只一笑置之,将御案那些弹劾的本子尽数退了回去。刘觥奕也当真忠心耿耿,驻守边疆尽心尽力,从未起过异心。 和平总是短暂的,惨烈的战争,仅仅换来了十年的平静。为了南朝丰富的物产、温润的气候,北朝的火器平夏的骑兵结合在一起,如草原上的暴风一般,直向雁门关奔袭而来。刘觥奕时任太原府守备,数日亲驻关上。纵是他对战经验丰富,也一时想不出退敌之策。前些年天时不佳,几大粮食产地欠收,军粮短缺,士兵得到的粮食供给越来越少。若此时出战,士兵体力不足,胜算极小。他始终高悬免战牌,只守不攻。虽保得雁门关不失,却令朝内大臣议论纷纷,只道他胆小怕战,更有甚者说他与北朝勾结,只等耗干南朝国帑,便投诚北朝做一字并肩王。 三人成虎,纵使圣上再有心维护,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更何况国库空虚,真的没有本钱再浪费时间了。终于,圣上决定御驾亲征,提升士气,与平夏北朝联军决一死战,早日结束战争。 时间定在开春的时候,那时候牧草返青,草原上的民族渐渐会忙于牛羊之事,家中需要壮劳力。思乡之情日盛,大大影响士气。 南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莫名的进行了一场规模庞大而毫无意义的进攻,士兵死伤过万。原本人数相当的局势瞬间被扭转。满朝上下愁云惨淡,不想过了一个月,突然传来了南朝大胜的消息,圣上班师回朝。虽是胜了,御座上那人的脸在十二冕毓的遮挡下依旧铁青。 刘觥奕当朝被剥夺兵权,打入天牢。罪名正是轻敌冒进,致使损兵折将。士兵的家人哭喊着跪在皇城门口,呼喊着刘觥奕不死不以平民愤。 三日后,麒麟将军刘觥奕问斩。 本朝史官对这场战事的最后记录为:时,上英武果敢,奇袭平夏王都,传谣于北朝军中,以乱其心。敌自退,不战而胜也。 而刘觥奕三个字,只字未提。据说,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曾经有一个看守天牢许多年的老狱卒,告老回乡后,在酒醉时曾对乡人说过,刘觥奕临刑前夜,先皇将所有人遣开,在天牢里呆了很久,天将明之时才离开。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是先皇指责刘将军致使英魂难归乡,还是刘将军乞求先皇不要为难家人。行刑的时候,台下黑压压一片,有哭骂刘觥奕狗贼害死父兄的,也有曾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军士送他一程的。 刘觥奕神色平静,望着那些人,眼角然后觉得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离着最近的酒楼二楼远远望着他,他望着那个方向,嘴角微微勾起一笑,那是留在杜承宇眼里心中的最后画面。 而现在的一切又仿佛当年自己与刘觥奕的往事重现,只希望儿子不要与自己一样,留下永久的遗憾,这是杜尚书的愿望。事关天家,也不是谁可以一力扭转的,只希望那个人不要像刘觥奕那般倔强,尚有一丝转圜之机。 五行门主(七) 这厢离袍急急赶路,边关那里已是人人自危,百姓忙着搬家避兵灾,也有孤寡老人或是体弱的孩子就这样被丢下了。偌大个西流村,只有几户屋子里有人。 金璜就在其中一间屋子里,边关这段时间已是严禁无令牌者出入,有令牌的人就那么几个,单取令牌也是不成的。这次的任务,不是别人,正是金锁关守将萧燕然。若是北朝平夏的人想杀他,倒也好理解,只是这委托人,却是南朝中某位手握大权的高官。 想太多无益,做杀手若是总纠结于这些问题,迟早有一天得失心疯。 西流村地处关隘之外,包括西流山与西流河在内的方圆百里的地区,属于各国之间势力的缓冲区,现在成了交战双方紧拉一头的细绳,力量均衡的时候尚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静,不知什么时候,这根绳子一断,双方便会兵刃相见。 每天总有人来探头探脑,勘察地形,或是挖坑或是筑坝,也有工事进行到一半,便被另一拨人赶走的事情发生。村口的坑挖了填,填了挖,一条路破了开,开了破。刚架起的桥又被拆毁,隔了几日拆桥的人又在同一处挖了个地道。弄的整个村子尘土飞扬,虽是晴日,亦不见蓝天,白惨惨的太阳挂在黄澄澄的天空上,倍有一种凄凉感。 为免招摇,金璜的打扮已是一身土黄色粗布衣裳,折荆条绾发,又细细在脸上涂涂描描,除了说话口音有异于本地人之外,已与普通农妇无异。这次并不是她一个人,同行者还有薛烈。两人扮做夫妻,伺机行动。对于薛烈,金璜的了解非常有限,唯一一次的往来,便是当年初出茅庐时,找他修复被自己捏碎的任务单。最大的本事是模仿别人的笔迹,刻伪章,做假令牌等等,如果说金璜曾经还觉得他武功厉害,那么这些年的云间阁生涯,已令金璜在这方面远远的超过了薛烈。 堂里派他来,大概是便于传点什么消息,这是薛烈的职责范围,金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知道的太多于人于已都是一种负担。每天的日子过的都像普通的农人,白日里纺线织布砍柴种田,晚上金璜去关上打探,薛烈在屋里对着笔墨纸砚、印石刻刀不知忙乎些什么。 这日黄昏时分,村里又来了一批人,这些人普通客商打扮,见许多屋子空着无人,门也随便拿根树枝闩着,便几人一屋的住下了。 真要信他们是客商,那真是傻子了,这会儿,即将开战的消息传的远近皆知,还行商的不是白痴便是另有所图。金璜蹲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其中一人靠过来,问她金锁关的情况。金璜自知开口便露馅,便装哑巴,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比手划脚告诉他:“关已经封了,谁都不让过。”那人又掏出一张银票,告诉金璜:“这几天你替我们烧饭做菜,给你钱。”金璜一脸茫然的看着银票,又比手划脚表示纸不能换饭吃。 他的同伴走过来问:“这老太婆是谁?”那人说:“住村里的,是个哑巴,连银票都不认识,你有现钱么?给她点,叫她给咱们做饭。”同伴摸了半天,摸出半锭银子,金璜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又放在嘴里咬咬,方才满意的将银子收在怀里。 金璜回到屋里,哼着小调拨亮了油灯,薛烈将视线从桌上摊着的家什上转投到她身上:“难得见你这么高兴,发生什么事了?”金璜从怀里将那半锭银子掏出来,对着薛烈一晃,笑道:“有人白送银子给我,还不是天大的喜事。” “哎,还以为是什么呢,最多二两银子,高兴成这样,好歹你也是云间阁的首席,怎么眼皮子这么浅?” 金璜将银子收起来:“银子总是多多益善的,还怕它咬手不成。” “好好的谁白送银子给你?” “今天那些过来的客商,给我银子让我帮忙做饭。”金璜望着天花板,“明天就煮点粥送过去好了。” “你不会真以为他们是普通客商吧?” “我在你心中有这么蠢吗?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别碍了我们的事就好。” “米呢?” “上回不是发现了半袋子发霉的米么,再掺点砂子进去也够这些人吃的了。” 薛烈无奈叹道:“这帮人是作了什么孽才会遇上你?” “这兵荒马乱的,端出鸡鸭鱼肉那才招人怀疑呢。” 次日,金璜正在门外支大锅准备升火做饭的时候,昨天那个人如鬼魅一般的出现在她背后:“我们自带的米,应该还多,老人家你也可吃一些。”金璜假装吃力的将一袋子米倒进盆里,手摸在上面,感觉油润非常,仔细看,两种不同的米粒,应是糯稻与籼米拌合在一起的。“还挺讲究。”她心里冷哼一声。 “你拿了人家的银子,还拿人家的米,小心他们回来找你算账。”薛烈看着碗里油亮亮的白米,与之前吃的完全不一样。 “人家叫我拿的,不拿白不拿。”金璜深深吸了一口气,米饭的香气充溢了整个房间。“这些人,应该是从湘川一带过来的,这米,是那里特有的。” 薛烈嚼了满满一口米饭:“你还真是渊博,连这个也能看出来。” “没什么,多吃几处就知道了。” 薛烈默默无语,继续嚼着米饭,“吃货”两个大大的字仿佛刻在金璜的脑门上。 五行门主(八) 过了几日,那些客商人数有些变化,交给金璜的米少了许多,金璜拈了拈袋子,指指锅,又指指嘴,啊啊的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这些米怎么够吃? 交米之人摆摆手:“别问这么多了,就紧着这些米做便是。”金璜便也不再问起。薛烈易容成老人,拄着个拐杖从屋里踱出来,慢慢走到村口,默默坐下。有人骑马从村里出来,薛烈微眯着眼睛抬头,正是商队中的两个人。 “都过了晌午了,还出去啊?”薛烈那带着浓浓本地口音的官话,是金璜始终学不来的本事。 其中一人冲他点点头:“老大爷,这边风口,您别在这呆太久了,小心着凉。” 薛烈嘿嘿站起身来:“年轻人,前面路都给封了,你们能出得去么?”那人笑道:“不妨事,朝里有人好做官,道上有人好行商啊,哈哈哈。” 说罢,两人扬鞭策马而去,薛烈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低头看了看土地上的马蹄印,又拄着拐杖,慢条斯理的踱回屋,发现有人蹲在一边帮金璜劈柴。见他回来,那人站起身来,向薛烈施了一礼,道:“老大爷,您是这村子里的人吗?” 薛烈冷哼一声,磕了磕手里的烟锅:“生在这村里的!” 那人道:“大爷我是想问问,您对这一带的道路熟吗?” “能不熟嘛,打小走,都走了几十年了,山上多根草我都知道。” “那,从这村子想到承庆,有什么路可以绕过平夏的烽燧?” 薛烈狐疑打量着他:“做啥?老汉一辈子没干过坏事。” 那人忙陪笑道:“大爷您别误会,我们这也不是干坏事,您看,我们是贩丝绸茶叶的商人,别的倒也罢了,这些布匹最怕刀兵火烧的,茶叶又怕水。要是不趁着这会儿还没打起来赶紧走,万一来不及,货全毁了。不瞒您说,这些货款是我们几个把家里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还借了不少外债,就指着能往承庆国去卖个好价钱,谁想,边关这边竟又封锁起来了。”末了还很配合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哎,真是可怜。”薛烈心中暗笑:“论装可怜的水平,你还不如金璜呢。” 烟杆往东一指:“那里,有一段猎户抄近路回家,还有采药人常走的小道,非常陡,像你们不惯走山路的,人都难,别说还带着这几车货了。” 那人连忙道:“没事没事,我们这批货里,最值钱的就只有一匹,珠光布,其他的都可以不要,那匹布不拘谁系在背上便是了。大爷您……能给指个路吗?” 听见“珠光布”三个字,金璜抬起头,好奇地向这边看过来,薛烈知道她的心思,便开口道:“这珠光布……啥样啊?这么稀罕值钱?” 那人点头:“珠光布是织锦缎的手艺,配上难得的丝线,织出来的布,只需一点光,便有珠宝光华之感。” 薛烈磕了磕烟锅:“能给一小条么?我家老太婆跟我一辈子,没见到好东西,我也穷,买不起。你们若能给我一小块,明日我便可带你们上山。” 那人先有些犹豫,转头见金璜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薛烈,咬咬牙道:“难得大爷大娘如此伉俪情深,我便作主,送大娘一段,虽不够裁衣裳,也是一点心意。其余布匹其实也很不错,若大娘不嫌弃,我们就将这些布送给大娘了。” 金璜连忙摆手表示不要,心中暗想:“你们本来就带不走,这会儿拿来跟我充人情,真真一点都不傻。” 两人你推我让了半天,最终还是将其余布匹留下了。那人原说将珠光布剪下来给她送来,金璜又是比划了半天,又是假装扭捏着推薛烈去说。那人茫然道:“大娘这是……”薛烈清了清嗓子:“咳,她想看看整块布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女人家么……”金璜做低头羞涩状,薛烈在心中打了个寒颤。 那人想想,说:“那屋里东西多,这……” 金璜抿着嘴,扭头回去烧火了。薛烈见状,忙跟过去哄:“人家那里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不说丢了没了赖你头上,便是磕着碰着了,咱们也赔不起呀,不看就不看吧。”金璜赌气将一块带着湿土的树根疙瘩丢到火里,蹿出一股浓烟,直扑薛烈的脸。 薛烈又是好言好语说了半天,金璜嗯嗯啊啊的又比划,薛烈苦着张脸,那人见他实在为难,忙道:“那,只能大妈一人去,人多了,实在是……”薛烈忙说:“中中中,能让她高兴就行。” 珠光布打开,布面上果然如有一层珠光,流光溢彩,金璜颤抖着手想摸摸,又缩回来,只眼巴巴的看着,那人拿了剪子,边上一人问道:“拿剪子做什么?”又见了金璜,忙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说了,什么都能丢,就这匹布丢不得,你怎么还要拿去送她?”那人道:“只剪那么一条,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我就说新来的不能跟着出门,你是什么东西,敢跟公子的命令讨价还价?” “可是我都答应人家了,明天还指着老头儿带我们抄小路进承庆呢。” “那也不行!” 听两人激烈的抄了起来,金璜仔细看了看布,心中了然。 五行门主(九) 只见她走过去,咿咿呀呀比划了半天,又是摆手,又是鞠躬,意思是不要了。之后便默默走出门,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无限流连状。 回到屋里,薛烈正在刻章,见她回来,便打趣道:“我道你把人家一匹布全给扛回来了呢。哎,那布什么样?”金璜掩了门,站在窗口张望一下,确信没人跟着之后,压低声音:“那布上绣着的是上古的蝌蚪文,你认识么?”薛烈笑道:“能写出这蝌蚪文的人,想来识的不会比我多。” 金璜拿起笔,一笔一笔将方才强记下的蝌蚪文默写下来,薛烈一边看一边赞叹:“原来你也是有脑子,看你写字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大家闺秀。”忙低头避开金璜甩过来的墨汁:“哎,我这是夸你。” “少胡扯了,赶紧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薛烈将纸拿过:“见信速发两万石粮食到关。呃……这后面的几个不是蝌蚪文,应该是自创的花押,倒像是座高楼。” 到关,想来是边关,哪家的边关?南朝,亦或是平夏北朝那里? 薛烈随手将纸点着了,扔进火盆里:“发到哪里都跟咱们没关系,把活干完回家睡觉。” 金璜一脸得意:“这你可就傻了吧,如果是发给南朝,正好趁着押粮的脸生,谁也不认识的时候混进去,如果是发给联军,咱们就想办法把消息漏给萧燕然,这会儿耗了这么久,肯定缺粮,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带队去劫,咱们还是能跟着混进去。” 见她说的头头是道,眉飞色舞,薛烈不禁叹道:“不愧是云间阁首席,我低估你了。”金璜扬着眉毛,志得意满的微笑,薛烈又道:“明天我带路上山,估计着,五天后,粮草就该到山口了。” 第二天,薛烈带着商队的人出发了。金璜在屋里对着地形图仔细看了半天,这地形图是薛烈与她在这村里潜伏了这许久一脚一脚踏出来的,所有的小路,包括有无树木、松动的石头,均一一记录。从地形图上看,除了今日商队走的路之外,还有一条隐蔽的路,略平整宽敞,可以供粮草通过。想来五日之后,就应该是在这里了吧。 现在她需要想的问题是,若这支粮队是上金锁关,应当如何;若这支粮队是往平夏北朝联军那里去,又当如何。薛烈临行时,对她说,一切以她的决定为最终行动,一定要慎之又慎。 自商队进驻后,那些挖坑开道的也都不见了踪影,倒是安静了许多,村里那些老弱妇孺这几日也三三两两走了,虽是故土难离,总比死在兵乱之中要强。 金璜收好地图,走出屋子,天边朝阳刚刚升起,淡淡的白云被染成一片金色,难得一个无风的晴好天气,她抬头望着天空,广阔无垠的蓝色使心境安宁平静。有那么一瞬间,金璜觉得若是这一刻能天长地久,该多好。低下头,又回到现实,干活吧。 慢悠悠走到可以看到金锁关的地方,关城上刀枪林立,闪着寒光,巡逻的士兵走动不停,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光线,若是想再靠近一点,立时便会被发现。金璜又向平夏方向走了两里多,隐约可以听到平夏方向传来马嘶以及仿佛喊着口令的人声。 如果这些人来个偷袭该多好,金璜这么想着,不过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偷袭毫无意义和价值,至少得打上几天,放哨的身心俱疲时动手,那才有胜算。现在想要除掉萧燕然,大概只有等运粮队伍过来,混进去了吧。 丑时三刻,有人推门进来,悄悄摸到金璜枕边,见她侧着身子头朝里,没有一点动静,嘴角微微一笑,刚抬起手,突然面前寒光一闪直逼面门而来,忙侧身躲开,避之不及,脸上被划破一道血痕。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才几日不见,下手这么重。”高玄武擦擦脸上流下的鲜血。 金璜坐起身,大大伸了个懒腰:“我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鬼鬼祟祟。”说罢一脸嘲笑看着他:“手艺潮就别学人作贼,有本事躲开。” 叹了口气,高玄武取出打火石,将蜡烛点亮,坐在桌边那仅有的一只凳子上:“真难为你了,在这地方呆着,连凳子都是三条腿的。” 此时金璜也披衣起来:“半夜摸起大姑娘的房间,就为了谈论凳子有几条腿?” “大姑娘?你不是老太婆么?手艺不错,是挺像的。” “像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看出来了?”金璜打着呵欠,“没事就出去,我还没睡醒呢。” “这回我们的目标好像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来找你谈谈。”高玄武一脸正经,“我接了委托,除掉萧燕然,看出你的目标也应该是他。” 金璜一脸敌视的看着他,高玄武忙摆手:“别误会,只要他死了的消息能传到北朝皇帝耳朵里就行,并不需要与你抢什么信物。” 两人正说着话,薛烈回来了,他盯着高玄武:“兄台是……”金璜又打了个呵欠:“另一家的,目前没有敌对关系,你们聊,我去睡了。” 薛烈开口道:“且慢,这些衣服你先拿去试试。”金璜看着一笑:“你已经找好下手的地方了?”薛烈点点头,金璜转头对高玄武道:“押粮队里都是男人,我再易容,也容易露馅,不如你们俩去好了。”说罢便将薛烈弄来的衣服扔到高玄武脸上,自顾自睡觉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高玄武无奈的摇摇头:“她在你们那里也这样?”薛烈微笑道:“不,现在她已经客气斯文很多了。” 五行门主(十) 得到了明确的回答,高玄武也只得无奈笑笑。 次日,金璜起床之后,发现两人已经不见了,快中午的时候才有说有笑的回来,见到金璜,高玄武喜笑颜开的将手中打到的野兔一拎:“看,中午吃。”金璜笑道:“好,我就等着在桌上见到它了。” “哎?我负责打兔子,你负责处理啊。” “你没听说过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吗?”金璜笑道,“你要是不想做,就去找萧青儿好了,她又漂亮又会做菜,上回你们俩在一个小房间里呆了半宿,想来你是对她的贤惠有非常深入的认识。” 薛烈闻言一脸的坏笑:“咦咦咦,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酸味。” “你鼻子坏了,既然鼻子坏了,也别吃东西了,白白糟蹋我做的饭。” 高玄武低声对薛烈道:“别说啦,孔圣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回应他的是迎面砸来的一撂瓷盘子,无辜被殃及的薛烈也不得不眼疾手快接盘子。一时间,人影穿梭,月黑堂与帝行门的轻功路数虽有不同,却异曲同工,高玄武手里六只盘子,薛烈手中也有六只盘子,金璜冷哼一声:“你们俩倒是好养,好养便干活去。”说罢不管不顾的出门去了。 薛烈一脸茫然的眨巴着眼睛:“跟我有什么关系?”高玄武干笑两声,开始收拾兔子,薛烈默默把盘子收好。兔子焖在锅里,米蒸在火上,薛烈展开地形图,指给高玄武看运粮队应该过来的路线,发现这图上多了一道线,仔细看,这道线横越孔雀河。 这地形图一直收藏妥当,除了薛烈与金璜,再无旁人看过,薛烈看着窗外不知在干什么的金璜,叹了口气:“乱涂乱画。”高玄武仔细看看,又想了想:“倒未必是她乱涂乱画,这季节,孔雀河的水可能干了。” 看来带商队出去的这段时间,金璜也并非游手好闲,薛烈微笑道:“我倒小瞧她了,这段路正好是在两军对垒阵地的中间。”高玄武的手指顺着承庆出关路线,曲曲弯弯,一路指到地图上的某一点:“就在这里,如果向左就是运向金锁关,如果向右,就是平夏北朝大营,若是让他们走过了,便会离某一方过近。我们就在这里动手。”薛烈点点头。 炖着黄焖兔的锅扑扑作响,高玄武揭开锅盖,兔肉的香气四溢,充满了整个房间,突然觉得屋里多了个人,高玄武一回头,发现金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方才揭锅之前还扭头看了一眼,她至少在十丈之外。薛烈见惯不怪的拿着碗去盛饭,顺便问金璜:“吃多少?” 三人坐在一桌,高玄武从皮酒袋里倒出关外烈酒,满满倒上三杯:“难得我们仨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之后各为其主,不知会发生什么,一日为友一日尽欢。” 薛烈豪情顿生,举起酒杯:“说的好,一日为友一日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 北朝的酒烈,边塞的风更烈,呼啸的风刮过窗棂,发出鬼啸一般的声音,金璜眉毛飞扬,举杯朗声道:“干。” 这里除了三人之外已无旁人,许多年来,头一次能这么安心的一觉睡到天亮,望向窗外,天亮了,已是风止沙停,只是天空阴云密布,金璜揉揉眼睛起身,发现那两个男人又出去了。打了个呵欠:“有事君子服其劳。”倒头又想睡下,却听见薛烈笑道:“日上三竿还睡,真是离了堂里没人管教了。” “哟,薛舵主莫不是要替堂主教训我?”金璜走到脸盆架前,正巧高玄武拎了壶水进来:“刚烧好的。”薛烈抄着手倚在门框上:“哪里哪里,我可不敢,就算云间阁的人不把我给吃了,这位也饶不了我。” 不知所以的高玄武一脸疑惑看着他,又看看金璜,金璜翻了个白眼:“别理他,他羊癫风。”薛烈走出门:“我出去看看。”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金璜将头发束好,将匕首拿在手里,金色的寒光映在她的眼中,那些曾经在这把匕首上咽气的生命从来没有给金璜留下什么印象,不知为什么,在这萧瑟的边关,突然在心头油然而生的一种伤感,心里沉甸甸的,压得好难过。 就在她觉得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高玄武的手搭在她肩上:“怎么了,难不成你也会伤春悲秋?想太多死的早,别想了,一会儿出去看看有什么野味。” 没答话,金璜手指微动,匕首已被收入袖中,抬起头来望着高玄武的眼睛,依旧是那幅飞扬的笑脸:“一定得打两只野鸡才行,弄两根毛来插头上,哈哈哈。”方才那一瞬间的伤感早被丢到九霄云外。 “他们已经过来了。”薛烈嚷着一路跑回来。 “真有本事,三天就拿到粮草回来了。”金璜叉着腰,回头招呼:“北朝的,过来准备干活了。”高玄武早已收拾停当,三人站在崖顶,远远望着缓缓而来的押粮队,各自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五行门主(十一) 这支队伍很是奇怪,共二十余辆车,车上的袋子均堆垒如山,却只有十余人押车。不管是军粮还是经营之用,在这交战前夕的边境上出现这样的不对等,都不得不令人生疑。他们莫不是有恃无恐?金璜看着领头的那个人,手上有两把力气,却不是武林高手,其他人更是一身傻力气而已,车轮陷到坑里时把它抬起来,装货卸货时能干点事,仅此而已。 正在观察时,粮队已到了峡谷,这里乃咽喉要道,只要几个人占据山头,或是控住两处弯道,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薛烈皱眉道:“莫不是他们人手不足,摆的空城计?”高玄武与金璜突然同时腾起身,金色的匕首与长长弯刀同时出手,背后摸上来的那几个人,连惨叫都没有发出,高玄武将沾血刀刃在鞋底上擦干净。转头看金璜,她一脸嫌弃:“跟土匪似的。”说着随手将匕首轻轻一甩,血珠便滑落,刃上一丝血污也没有沾上,金色的匕首悄然滑入袖袋中。 “我如何比你呢,中原第一女杀手,连工具都选贵的。”高玄武将刀收起。 听到“中原第一女杀手”,金璜愣了:“谁封的?”半晌没开口的薛烈挑眉道:“怎么?你不知道?去年江湖上杀手榜排名的时候你不是在吗?” 眨巴几下眼睛,金璜茫然的摇摇头:“因为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好处,所以没关心过。” 薛烈有些哭笑不得,月黑堂最重视这些名声,名声响亮,生意多且收费高,不承想这堂里最闪耀的金字招牌,自己却对这事一无所知。 金璜踢了踢那些尸体:“平夏人,看来这批粮食是送给南朝金锁关的。” 崖边上,那几块被人为放在那里的大石头,在风的吹动下,纹丝不动,“这石头若是掉下去,砸在脑袋上,一定很痛。” “就算砸不到脑袋,也能正好把这条路给堵了,这路若是给堵了,粮队就只好从孔雀河那条路走。想来,那里已埋下人马,可惜他们没想到,崖上空地被我们占了。”薛烈看着粮队从峡谷快速通过。 金璜转身下山:“今晚原来准备劫粮的人马一定会往这边来,你们俩快点混进去。” “哎?混进去替他们打平夏不成?” 金璜扭头嘲笑道:“亏你看了这么多书,这么多粮草,真的就这么几个人押?打死我也不信萧燕然不会派人过来接应。从孔雀河那条路往金锁关走,要走七八个时辰,就算脚程快,也得六个时辰左右,那会儿,粮队早就进关了。我们下去之后,粮队应该到了最难走的乱石路,轮子时时都会被卡住,一定走的非常慢,而且天也黑了,你们跟在队尾混进关,应该不难。” 一番话说的颇有道理,三人不再多言,急急前行。 天黑之后,三人赶上粮队,果然正是乱石路。粮队为了隐蔽,连火把都没有点,高玄武与薛烈悄悄跟在队伍后面,几辆车连续被卡在石缝里,车上粮食袋纷纷落下,押车的人顿时忙乱起来,抬车的抬车,装粮的装粮,高玄武与薛烈也帮着扛起了几袋米,为防止车队里的人发现多了两个人,金璜将落在最后的两个人打晕拖到一边,高玄武将一大袋稻米倒空,金璜钻了进去,他复又将袋子扎好,压了几袋干草上去,完全看不出来这袋子里藏了个大活人。 刚藏好,前面便传来了马蹄声,来了一队黑衣骑兵,为首那人朗声道:“万里长云。”那粮队领头的应道:“千山暮雪。”骑士翻身下马:“阁下可是章新章老板?” “不才正是章新。” 骑士抱拳行礼道:“奉萧将军之命,特来迎接章老板。”章新笑道:“有劳。” 至金锁关下,大门仍未启,章新抬头望着关城上那些站的笔直的哨兵,手中长枪在火把那微弱的光芒下,都觉杀气逼人。上头有人喝问:“可有通关令牌?” 章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制令牌,交由方才那位前来接应的骑士,那骑士验看之后,对上面应道:“令牌无误。” 大门方才缓缓被打开一道缝,只容一人过。那骑士问道:“押粮的兄弟共有几人?” “十一个人。” “章老板可都认识?” “自然是认识的。” 骑士点点头:“那还请章老板在门口一一辩认之后,再请各位兄弟入关。” 听到这句话,高玄武与薛烈同时转身就跑,就听见背后有人呼喝着:“有细作,弓箭手!”所幸两人轻功非凡,在弓箭手就位之前,便已跑出射程,只有几枝羽箭呼啸着射落在身后的土地上。 两人还没来得及庆幸逃出生天,便听到背后有奔马追来的声音,这金锁关附近的马,皆是大宛名马血统,人再怎么跑,也不能与纯血马相抗。几乎就要被追上时,却发现背后的追兵已调回头,薛烈还不知所以然,抬头只见前方站着一排士兵,光线太暗,一时分不清是哪方人马。 高玄武稍一调息,已是气息和缓,大步上前见礼:“高玄武见过右将军。” “高公子,你怎么在这里,这位是?” 高玄武笑道:“他叫冯大,是帝行门的人,这次狼主所托之事,由我与他负责。” 右将军萧承嗣点点头:“高公子还是没进得了金锁关呐?”语气带着讥讽。薛烈暗自好笑:“这会儿就先内耗上了,还打什么?” 火把离的太远,看不清高玄武的表情,只听他淡淡道:“安排的人已经送进关了,有劳右将军牵挂。” 五行门主(十二) 北朝军大营,看起来并无开拔发兵的迹象。 有小兵将薛烈与高玄武引到一处帐篷:“元帅吩咐,请二位今晚就在这住。”说罢将手中火把交给高玄武,自己便走了。薛烈摇摇头:“好歹你也是应狼主之邀而来的,就这么算招待了?”高玄武挑起帐篷门帘,里面只有两个干草垛,上面各放着一床被子,高玄武摸了摸被子:“挺好,被褥厚实,半夜冻不死就成了,都是食君之禄的,谁又比谁高贵些。”将手中火把插在壁上,薛烈正在东张西望研究帐篷构造,结实与否,有人在帐篷外说话:“元帅请高公子过去一趟。” “哎,高公子……我这个冯公子,就没人关心了。”薛烈拍拍衣服,伸头出去:“我能出去逛逛吗?” “不得出营。” “行行行,不出便不出了。” 高玄武整束衣裳:“你别惹事。”薛烈还没反驳,高玄武忙陪笑道:“抱歉,把你当成金璜了。” 薛烈微笑问小兵:“你们这里有没有识文断字的谋士参将什么的?我想找人聊聊天。” 大帐里,正吵的热火朝天,俨然分成两个阵营,高玄武进去时,两边同时闭嘴,扭头看着他,他愣在门口:“怎么了?” 其中一人开口道:“你就是高玄武?” “是。” “狼主请你去刺杀萧燕然?” “嗯。” “什么时候动手?” 高玄武负手笑道:“这事恐怕不便告知阁下。帝行门规矩,我只与委托人说话。” 见了高玄武这倨傲的态度,那人大怒:“你不过是区区一个杀手,往日做了多少昧心事,这会儿敢跟我拿大?” “哈哈哈。”高玄武朗笑,随意找了一处坐下,神态悠然道:“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什么意思?昧心事?王爷是说狼主的委托么?啧啧啧,我是不是该向老狼主说说?” “你!”那人欲向前,却见高玄武指间隐隐牵着一根细绳,不知若是拉动一下,会发生什么事。正好旁人将他拉住:“都是为国办事的,王爷又何必呢?”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北朝狼主的亲弟弟马合赤,脾气暴躁,在朝堂上一言不合便与人动手,何曾有人敢像高玄武这般与他斗嘴。这会儿气的自己胡子直翘,扭头又与萧承嗣吵起来:“平夏那些不讲信义的混蛋,白白诓我们在孔雀河守了一日夜,我看他们早就与南朝勾结,就等着我们的骑兵疲于奔命,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 听到平夏,白白在孔雀河守了,高玄武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原来当时在崖顶杀掉的平夏人,是与北朝约定好的呼应之策,马合赤正巧看见高玄武在笑,更怒火万丈:“你笑什么!”高玄武不说话,假装扭头看着帐篷壁上的装饰品:“这皮子不错,做的鞍更好。” 萧承嗣拍着桌子:“不管怎么样,平夏王与狼主年初歃血为盟,难道就因为一次失误,而白白放弃这次机会?这么多将士都已经出来了,难不成你让他们空手回去?王爷!你这样会使军心不稳的!” 原本就因高玄武那不屑一顾的神情而发火,这下连萧承嗣都敢跟他拍桌子了,马合赤大感颜面全无,他咆哮道:“萧承嗣!你别以为你姐姐做了阏氏,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萧承嗣挑眉扬声:“本帅在军中行事,不需要阁下这个外行人来指教。” 吵架再次升级为打架,高玄武看着摇头叹气,南朝军中想来应该不会这样吧?他站起身:“要是这边没我什么事,就先回去睡觉了,等有需要的时候,再叫我。”真就这么转身出去了,马合赤整整被扯开的外袍,喝道:“回来!” 高玄武回头:“王爷有什么吩咐?” “我不让你动手,你不准动手。” 高玄武冷笑道:“王爷,这委托似乎不是你下的。如果狼主不能亲自撤单,那么当初来找我的黑答麻承相也可以。告辞。” 抬腿出帐篷,背后传来马合赤的咆哮:“好!高玄武,你给我等着!”等着就等着呗,挺好,正担心金璜不能马上完成任务,且拖着吧。望着满天繁星,想着那个时时与自己拌嘴的小女子,高玄武又微笑起来:“愿你平安。” 南朝的金锁关内。 几个人将粮草搬进仓里,章新将账目与萧燕然一一对清,萧燕然命人取了银子。银货两讫,章新便要走,萧燕然相留:“这么晚了,何不住一宿再走?”章新望着站在边上的九人,叹息道:“十一个伙计与我一同来,如今就少了两个,我焉能不赶着回去,将他们身后事办了,纵然找不到遗骨,也得抚恤他们的家人。” 萧燕然按住他的肩膀:“不,前方已发现北朝军队,这时候走太危险,还是再等等吧,生者更重要。都是因为往这里送粮,才……抱歉。” 屋里静默一片,蜡烛爆了个烛花,章新嘴角抽动一下:“楼主的吩咐,我等万死不辞。” 没想到刚一年多没见,杜书彦竟已收得这般忠心的手下,萧燕然为杜书彦感到欢喜,又为章新难过:“章兄,外面起黑风了,还是住一晚再走吧。” 窗外呼啸的风声如鬼哭一般凄厉,章新望着那九个身形站得很直,眉眼间却已带着疲倦的伙计,终是点了点头。 入夜,仓库里没人,靠着墙脚的几个麻袋滚落,最底下的那个麻袋动了动,一把利刃将麻袋划开,金璜从里面钻了出来,四周黑漆漆的,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将被割破的麻袋卷好,随手打开另一个麻袋将它装了进去。摸着黑将几个滚远的麻袋撂好,正忙着这些工作的时候,有两个人进来了,她忙躲起来,是两个小兵,他们是来拿草料喂马的。 “萧将军那匹踏雪真正是匹好马,就是吃的太多了,半夜三更也得喂料。” “你没听过马无夜草不肥?要不是吃这么多,哪能跑这么快这么远。” “哈哈,那你吃了这么多,怎么没见你跑的快?” “死小子,敢打趣你陈二爷!” “哎哟,饶命。” 两人将草料拿出,锁上仓库门,向马厩去了。 此时金璜早已从仓库里溜出来,隐在一边,中军帐两边站岗的哨兵身形挺立,帐里隐隐透出光,看来萧燕然还没有休息。 五行门主(十三) 这个时候动手,很不明智,天上一轮满月明晃晃的挂着,哨兵们刚刚换岗,精神好着呢。要动手,大约要等到黎明,玉兔已落金乌未升,而哨兵已是一夜站下来,人困马乏的。在阴影里静静潜到黎明,对金璜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当年若不是能忍能等,连院子都出不了,更不要说活到今天。 她站在一处军帐与草垛之间的缝隙里,放缓呼吸,闭着眼睛,抓紧时间调息,只待时机成熟,一击必杀。 子夜时分,中军帐依旧灯火通明,金璜摇头叹道萧燕然真是勤奋。突然原本安静的军营里却传来了一阵不该有的声音,听动静,不是有人来偷营。不多时,有哨兵带着一个人进了中军帐,金璜听见萧燕然惊喜的声音,却离得太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人仿佛是送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萧燕然原本惊喜的声音突然又沉默了,过一会,那信使出来,被安置在空置的营帐里休息,萧燕然那里始终没有再传出声音。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只有一队哨兵,变成了三队,而且在丑时换了岗,看来寅卯之时,他们定然精神抖擞,想下手不可能了。金璜不由心中愤恨:“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收到消息说有人要来偷袭?”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离袍送来的消息,不是别个,只短短数语:“律王将对君不利,疑已有杀手潜入,千万慎之。来人携信鸽数只,皆识归途,以便日后联络。” 月亮慢慢西斜,落入茫茫草原中,而东方已白,眼看天就要亮了,金璜仍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这军营里皆是壮汉,就算易容,以她的身量在这些西北汉子中实在太扎眼,只得想办法,钻入草垛中,继续等待时机。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村里继续呆着。”草垛原本就小,只容人弯着身子蜷缩在里面,金璜一夜没睡,这会儿又不得好好休息,自然是牢骚满腹。却不知,就在她一肚子怨气的时候,京城那最宏伟的建筑——皇宫里,就在圣上的御座前,跪着几个被抓到的刺客,还未及审讯,刺客已咬破毒囊自尽。圣上大怒,密令杜书彦马上找出幕后指使。 刺客已死,死无对证,搜遍全身,也不能找出任何标识身份的东西。仵作正在愁如何交差,杜书彦负手站在一边,缓缓开口:“从刺客的武功路数还有使用的毒药来看,应该是月黑堂无疑。”仵作没敢问,刺客自尽之后才到场的他,是怎么看出刺客的武功路数的。也不敢问,使用的马钱子明明是常见毒药,怎么就是月黑堂专用了。 因为杜公子一定是很神通的一个人,早早就在皇宫内布下陷阱,刺客还没动手,便已被生擒。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月黑堂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杀手组织罢了,外加行事一向高调,素来看他们不顺眼的江湖门派不少,戍卫京畿的禁卫军、落井下石的**兄弟、维护正义的名门正派……在三股力量同时作用下,月黑堂在京中所有人员,除赵叔之外,无一幸免。同时朝廷发下通缉令,全力追捕所有月黑堂余孽。 也只是一纸毫无意义的空文罢了,无影像无详细资料,能抓着谁。 除金璜外,只有三五项任务在进行,这些人得知月黑堂被毁的消息之后,便转投其他门派,或是早已厌倦了打打杀杀,朝不保夕的杀手生活,正好借此机会脱离是非江湖,隐居起来。 唯一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便只有地处偏僻西北,又无情报消息的金璜薛烈二人了。 离袍在金锁关也没闲着,训练信鸽,他将几只信鸽放飞回京中,传递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只做试飞之用。不想过了几日,其中一只信鸽飞了回来,带来一张纸条:“月黑堂已毁,若遇金璜,不须与之硬拼,告知其便可。” 还没有来得及把这消息告诉萧燕然,城头战鼓响,平夏军已兵临城下。萧燕然开关带兵相迎,风吹战旗猎猎作响,平夏王见金锁关城门洞开,一银盔银甲小将跨白马持青缨长枪越众而来,大声道:“南朝无人,竟让你这黄口小儿带兵。” 萧燕然冷笑道:“对付你们这等蛮夷,正合适。别人还有正经事做,没空搭理你们这些跳梁小丑。” “小子休逞口舌之利,手底下见真章。”平夏王身边一名将军拍马上前,萧燕然手中长枪一摆,心中不由叹气:“早知道该告诉书彦从承庆再弄点床子弩的弩箭来,远远将他射死了,省得麻烦。” 明明未见败象,平夏王却坐立不安,频频望着另一个方向,可是那里始终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最终平夏方面鸣金收兵,萧燕然也没有下令追赶,而是退回关内。 他卸下盔甲,脱了衣裳,正想将身上泥汗洗净,刚拿起布巾,突然感到身后有劲风袭来,刚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体疲累已极,勉强避开要害,右侧腹被匕首扎中。金璜欲将匕首再推入,他捂着伤处向后猛退,随手用布巾将伤处紧紧扎住,顺手抄起斜倚着墙的青缨长枪,挥舞起来,仿佛没受伤一般。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匕首胜在出奇,而正面对敌,则落了下风。银色枪头处处不离金璜周身要害。萧燕然并不是一心逞强,所以没有开口喊人,这口一开,便崩不住气劲,是否能撑到有人赶来尚是未知,还不如咬紧牙关一搏。横竖打成这样,总该有人听见。 有人听见了,是离袍,金璜见他出现,知已失先机,仍想拼死一搏,将任务完成。离袍却无意与她相杀,他将飞鸽传书抛到金璜面前:“任务完成也没有钱拿。” 看着纸条上的字迹,金璜愣在当场:“假的……” 五行门主(完) 一直以来认真在做的事情,突然之间生生被打断,且原因不是来自于自己的无能,而是源头的干涸,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大概只有经过的人才会明白。 见她愣在那里半晌不动,离袍想过去抓住她,萧燕然却抬手制止了,灵楼初建,需要的人手很多,官场江湖、白道**都是需要的,除了运筹帷幄的大将,还要有拼死打前锋的马前卒。而金璜,在曾经那仅有的几次打交道中,不论是杜书彦,还是萧燕然,都认为她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认真执着,不问原因,严守机密。灵楼如果得到她的忠心,那将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当然,这种事情,离袍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难得你千里迢迢过来一趟,空着手回去也不合适,不如,我雇你一单如何?”萧燕然意态悠然,看着苦恼的金璜,抱臂望着她。 自出道以来,从来没有接过赵叔递过的任务之外的任务,非常的不适应,也不知该做如何回答,金璜终于动了,她抬起了手,手上的金色匕首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去。 “不知道,我需要考虑一下。”她转过身,忽然又转回来:“什么事?多少钱?” 虽然对她的考虑速度颇为惊讶,萧燕然还是很镇定的把目的说了出来:“平夏与北朝联军就在离金锁关不远的地方,天天在身边,总是睡不着觉。不论是平夏王或是北朝骁侯,带兵的死了一个就行。至于报酬么……”他沉吟半晌,“白银二百两。” 金璜眨眨眼睛:“二百两?”她忽然笑了,“你骗谁呢,你这会儿能拿出二百两现银来?” 无赖般的笑容绽放在萧燕然的脸上,他写了个字条,递给金璜:“凭这个,回京找杜大公子提款去,就算我这会儿有二百两现银,姑娘带着也不方便不是?” 身在京中的杜书彦,狠狠打了个喷嚏,一边的茜纱忙拿来衣服:“天气凉了,相公也该多穿些衣裳。”杜书彦揉揉鼻子笑道:“想来是有毛絮飞来,没事没事。”当然,他看到萧燕然的字条之后便有事了,这是后话。 此时的金璜心知肚明,这是萧燕然在试探,如果不能为他所用,单凭个刺杀主帅之名,便可以喝令士兵一涌而上将她拿下。武功再如何强大,终是不能敌人多,力臂千斤的楚霸王还不是落得个在江边抹脖子,将大好头颅送给别人。她还年轻,还有很多乐趣没有享受过,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迎着萧燕然的目光,她点点头,答应了。这是她自杀手生涯以来的第一笔自己接的任务。 平夏王毕竟是王,身边侍卫众多,而骁侯明显侍卫就少了许多,且北朝自认兵强马壮,骁侯自己也是武艺超群,骄傲非常,若是被人重重保护,岂不是大丢了这位自认草原第一勇士的脸。 所以,金璜出了金锁关,毫不犹豫的向北朝大营摸去了。 此时的北朝大营里,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忙着打仗的时候,平夏太子迎娶了承庆公主,并以此为由,拒绝了北朝一同进攻的要求。承庆素来以矿产丰富立国,尤其是铁矿。 若是让平夏人得了铁矿,北朝的兵马优势将会再一次被削弱。 之前由于共同攻打南朝而形成的联盟,已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北朝里有不少士兵,想起了曾经与平夏为了边境线而起的几回小型战争。虽然总是很快就平息,却总是有人员伤亡,其中不乏这些士兵的兄弟好友。 现在骁侯认为,平夏人不讲信用,若是北朝独自开战,不帮也就不帮了,只怕平夏在一边坐享渔人之利。萧承嗣却觉得如果此时再不开战,以国力消耗的情况,只怕很久都不能再与南朝相抗,更何况未战便退,只会徒令人耻笑。 听人吵架挺有意思,特别是无论谁吵赢谁吵输,都对自己无妨的前提下。所以,薛烈很高兴的站在离大帐不远的地方听着,突然他发现有一道黑影,也慢慢的向大帐摸过去,看身形很眼熟。 “喂,你怎么也跑这来了。”薛烈快手快脚挡下金璜反手一刺。 “原来是你,干嘛偷偷跑到我背后来,真是的。月黑堂没了,被朝廷派兵灭了。”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的金璜,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管薛烈受得了受不了。 黑夜中,有人从外面进来,北朝皇帝特使,骁侯与萧承嗣本以为是找他们或至少是其中一位的,没想到,却指名找高玄武。大意便是取消刺杀萧燕然的计划。 留着南朝,至少可保持三方力量均衡的局面。大家都这么想,看来,平夏那里的小动作还不止一样。这下也没什么好吵的了,虽然有人心里不服,但既然圣意已决,便抛开烦恼,喝酒吃肉。 高玄武突然被取消了任务,有种无所事事之感。告知两人,明日便离开。 便走出大帐,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发现了金璜在里面,薛烈则一脸愁云惨淡状。高玄武无奈笑道:“金姑娘,刺杀萧燕然的功劳,这下我可是占不着了,雇主撤单真是麻烦啊。” 金璜拿着簪子拨灯芯:“哪有比组织被灭了这件事更讨厌的呢?我现在自己接了一单,刺骁侯,你帮我不?” “萧燕然的主意?这事不好,平夏北朝的联盟已破裂,眼看着就要退兵,如果此时刺杀了骁侯,只怕北朝会倾力一击。何况……好歹我也是北朝人,不能看着你杀我同胞。”说到最后一句时,高玄武语速缓慢,认真非常。 金璜瞅着他,慵懒一笑:“好,我知道,想杀他,先还得跟你打一架是不是?二百两银子可是不够的。我回去问问付银子的,这单一定要继续还是要撤消。若是雇主坚持继续,那,做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杀手,纵然要与你一拼,也得完成任务。回见。” 说走便真的走了,由于大帐里的歌舞声震天,加之停战退兵的消息已传的沸沸扬扬,士兵们也见空偷懒。金璜走时并不是非常小心,竟无一人发觉。 萧燕然得知退兵的消息,站在沙盘前愣了一会,点点头:“那便罢了。” “你说罢了,这银子可是不退的,待我回京,找杜大公子把帐收回来。”金璜微笑着将揣着小纸条的荷包系紧。 见她真格儿的抬腿就要走,萧燕然问道:“月黑堂灭,你也会成通缉犯,就这么回去?不如留在边关?” “留在边关陪你么?”金璜笑道,摇摇头,“放心好了,我自有办法,我没办法,杜大公子也是有办法的。明日或许有一个或两个男子也要通关去南朝,其中一个你认识的高玄武,还有一个叫薛烈,还请行个方行便。”说罢,抱拳颔首,一阵风似的去了。 回了京,远远站在一边,望着月黑堂曾经存在的地方,几不可知的叹口气,正欲转身,忽然开口:“赵叔,你能不能不要无声无息的站在我背后?” “小金丫头出息了,无声无息也被你发现。” “赵叔啊,以后咱们该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怎么办的,手艺人还能给饿死不成?何况,你不是已经找到了个长期雇主么?二百两银子收回没?”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投下来,照着赵叔那张灿烂的老脸:“我要是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还混什么?” “小金丫头,等薛烈回来了,咱们商议下以后的事吧,做私的不如做官的,如果你不想完全依附,便再立堂口便是。” “这主意不错,那还请赵叔……” “别,我这把老骨头了,就想好好的颐养天年,干活的事,还是让你们年轻人去干吧。想好起什么名字了么?” 远方道观人声鼎沸,正是十五大日子,金璜一笑:“叫五行门如何?” 荒村记事(一) 每一个从事机密工作的组织,都有地方,专门用来收藏一些秘不示人的旧事,五行门自然也不例外。在五行门的厨房某一个灶台的下面,有一条长约六里的地道,通向转心阁,那是一个只有门主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 转心阁其实位于枢密院的深处,这是杜书彦在与金璜达成一定协议之后特别安排的所在。而金璜并不是傻子,与杜书彦或朝廷有关的东西才放在这里,如果是江湖中的事,或事关五行门内部,断然是不会往这里放。 金璜是一个懒人,却也不得不对这个地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亲力亲为的去收拾,只因若是这里的事情往外泄露一星半点儿,都会掀起轩然大波。这里的书简堆积如山,如果不定时拿出去晒晒,没多久就会被蠹虫吃光。 又是一个天气很好的夏日午后,金璜将人全部遣开,又进入转心阁,将所有书简都搬出来,放在石板上晒。 这两三个时辰也是无聊,金璜潜入枢密院文书阁,这地方也素来无人往来,安静的很。她随手拿起离着最近的一本卷宗翻看起来:“哟,麒麟将军谋逆,有趣……”翻了几页,便觉得无聊。有很多事情当时看来惊心动魄,可在后人眼里,却是件傻事。 这本卷宗只有薄薄几页,里面的记载也是语焉不详,三两下翻完,金璜颇觉无聊的将它扔在一边,又抓起一本:“御吏段宇峰遇刺,哈,谁抢我生意?”又将它翻开。 再翻下去,便觉得有异,堂堂御吏被刺杀,竟然被列为无头公案,这世间的无头公案倒也多,千不该万不该,把这档子事算在她头上,这卷宗的最后写着“作案手法与行事,颇肖江湖杀手金璜所为。”下面还有一列小字注释:“金璜隶属月黑堂云间阁,诨号血手妖后,对老弱妇孺皆一视同仁,冷血冷心。” “就这么一句话啊……”看的金璜颇为不满,“谁写的,也不问问我。”可惜身上没带笔墨,不然她一定要在这卷宗上写上补充说明。顺便把月黑堂划掉,改成五行门什么的。 “里面好像有人?”门外传来巡逻侍卫的声音。 “怎么可能,门都锁着的,钥匙在冯大人那里。你太紧张了吧,是不是昨晚在柳姑娘那里呆了一夜没回家,被嫂夫人骂了?” “胡说八道什么,走走走,一会儿换岗了。” 两人说说笑笑离去,金璜在里面听着他们胡扯,连躲的意思都没有,大大方方的在书架间站着,随手翻阅这些本朝的头等机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卷宗被她的衣角挂了一下,她随手将这卷宗抽出来,正打算随手扔回去,却发现,封面上赫然写着:“梅村屠村案”。 要说这案子,若是金璜不知道,就没人知道了。这件事,说来也是她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任务单不是从赵叔那里来的,而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一人独行在深巷里的时候,有人将她拦下,沉声问道:“金姑娘?” 金璜还以为是仇家或是同行,凝神戒备,应了声“是。”谁知那人问她想不想打个野食赚个外快。 有好处的事情,她一向不拒绝,问清任务内容与时间之后,那人立时当场掏了一叠银票做为定金,告诉她,三日之后,到山脚下等着,还有帮手,便转身走了。当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的时候,金璜灵敏的听觉分明听到至少有二十多个佩带兵刃的人从四周的黑暗中慢慢离开。想来是这位雇主的保镖吧?这么有身份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的这个地方,交待自己这么个江湖人这么一个任务呢? 一直以来,做为一个杀手,金璜从来没觉得什么事情是不对的,横竖干的都是违法乱纪之事,还有什么事做不得? 可是这个任务,对她来说,也是平生第一次,如同从正院里杀出一条血路进了云间阁一样,将叶置于死地,是她不想不愿却不得不做的。 梅村,那是一个位于山凹里的小村,最多百十号人,屠村……乍一听到的时候,金璜并不想接这个任务,可是她已经感觉到身边的杀气,如果她不答应,只怕第一个死的是她。 好不容易从重重危险中挣出一条命来,可不能这么轻易的断送了。那人如此的位高权重,能使唤这么多高手,应该不会放心让她一个去干这些事,一定会还有别人。 事成之后……自己的下场必然如同掌握皇陵机密的工匠一样……金璜皱着眉头,望着天空中挂着的毛月亮,心情复杂。 荒村记事(二) 手中的酒杯不知端了多久,原是滚烫的状元红已冰冷,桌上的酱爆羊杂、葱油小酥饼她连碰都没有碰,筷子干干净净。店小二也奇怪,这女子从中午饭市一直坐到晚上快打烊,不知道神思恍惚的在想什么,他不得不过去说了句:“姑娘,我们快打烊了,您看……” 金璜这才醒过神来,窗外已是繁星满天,周围店家皆陆陆续续灭灯笼上门板。她这才起身,僵坐了几个时辰,还真有点麻了,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付了账,便晃晃悠悠出门。勾栏瓦肆那一带依旧灯火辉煌,还没有到宵禁的时间。 想了一下午,还是没想通,现在只觉得头一阵一阵的发晕胀痛。 目标直指梅村的所有村民,那委托者分明是有权有势之人,这种人跟村民较什么劲呢?若要说无声无息的杀了所有村民,这事对自己来说也不算为难,但是,任务却不是这么回事…… 在约定日期的那一天,金璜到了梅村,在一无人处,换上村妇的衣衫,对着镜子,细细将脸涂涂抹抹,一切收拾停当,对镜一看,镜中鹤发鸡皮的老妇,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随手折了根树枝当拐杖,耳边便听到了村口传来呼喝声,她悄悄走过去,看见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与村长争执起来,争执内容仿佛是要求梅村的村民全部搬离这里。条件开的还算优厚,可是村长与那些老人家们死也不肯,说活了一辈子,叶落归根,死也要死在祖屋里。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官员见无法劝说村民搬离,勃然大怒。他身后的士兵倒也没做出什么恐吓的动作,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这些身高七尺、全副武装的士兵,不做什么,也足以对这些村民产生威慑,一时,村民们一阵静默,那官员得意上前,对村民道:“限你们三天时间,马上搬离梅村,否则,老爷对你们不客气!” 早已挤进人群最前面的金璜突然举起拐杖向那官员的脑袋狠狠砸下去:“想赶我离开家,我打死你!” 官员猝不及防,加之金璜蕴足内力,只这一下,不习武功的官员,如何能吃得住,当场便闭眼倒地,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士兵群中暗暗传来一声:“动手。”士兵们不进反退,村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有箭矢破空之声传来,金璜心知不好,马上倒地装死。果然,如蝗飞掠而至的白羽箭瞬间便至,村民哪里挡得住,一个个倒地而亡。 箭雨发了三轮,村子里已无站着的人,有伤重未死的躺在地上辗转呻吟。此时那队士兵拔出长剑,对躺在地上的人一一检视,如有未死之人,便补上一剑,将村子清屠殆尽。 拉了个死尸盖在自己身上的金璜,屏息等待士兵离去。直至月上柳梢,确定无人之后,方才敢起身。 银白色的月光,冷冷的照着大地,地上血流成河。还没来得及感慨,她便听到了那些士兵又回来了,忙躲到一边偷看。士兵们将这些尸体一个个的拖走,还有一些人将地上的血迹打扫干净。 原来这些人方才是去挖坑准备埋人了。 事情到这里,本也与她无关了,她完全可以离开,这时她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一定要看看到底是为什么。却见那些掩埋了尸体的士兵,并没有打算离开,而是各自分屋,进去片刻再出来,他们摇身一变,一个个都是村民的打扮。 难道这些不是士兵,竟是土匪? 想到自己接的是土匪的委托,实在是心中不甘,杀手与土匪都是**生意,但杀手一直以来都瞧不起土匪的作派,跟蝗虫过境似的,不管穷的富的,一旦过手,没有能留下的。做为一个好看热闹的好事之徒,又牵扯到自己,金璜义无反顾的留下来。 梅村这个地方,她也略有所闻,听说穿过梅村,往山里走,有个前朝的有钱的大官坟,所以有那么一段叫老爷岭,历代以来,总有人想在这里挖点金银珠宝发点小财,但奇怪的除了有一年发洪水,有人在河里捡到一块刻了半个字的小石头,就再也没人发现过什么,至于那些成群结队的盗墓贼,更是有来无回。有人说是梅村的村民过于剽悍,将这些盗墓贼全部干掉了。也有人说是这大官的坟里机关重重,没有一个盗墓贼能逃得过机关。还有传的更神的,说这老爷死的冤枉,临死前一肚子冤屈,最后化为厉鬼,谁不开眼的找上门去,都被厉鬼吃掉了。 最后这个版本,金璜一向笑为无稽之谈,真有厉鬼,那何至于有张巡兵败睢阳,又何至于白起坑了四十万赵卒。而这些村民当真地下有灵,怎么不去找这主谋之人。 想起那些村民,她有些抑郁,曾经做过的那些生意,猎物或是与人结仇或是怀有异宝,这种无缘无故就被杀掉的事情,实在是无法理解。 对于无法理解的事情,有些人就放弃了,金璜却不是这样的人,不弄个清楚明白,只怕她今晚都睡不着觉。 村子里已恢复了安静,那些假冒的村民也已将一切收拾好,进入了梦乡。金璜脱下伪装的粗布衣裳,露出里面暗蓝色的贴身夜行衣。与一般人理解的不同,在这月光明亮的夜色中,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暗蓝色才是最好的保护色,而不是沉沉一块的黑色。 再仔细听听,屋里已没有动静,她轻手轻脚如落叶一般从村子里离开,往他们埋葬村民的地方疾驰而去。无数新立的坟丘,是白天还生龙活虎的村民们。金璜看着这片新坟,泥土的味道中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 突然,她听到一个声音,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土里挣扎爬出来的声音。难不成是什么野狗野狼的已经摸来了?要是一会儿野兽觉得活人更好吃,找上自己,那就麻烦了。 手腕一翻,亮出匕首,放轻了脚步,慢慢向传来声音的地方挪动。 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那座坟茔底下,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荒村记事(三) 世上有没有鬼神?信则有之,不信则无。金璜是信的,每次做任务横生枝节的时候,她就相信是有捣蛋鬼在作祟。做一些非常艰难抉择的时候,也喜欢抛铜钱看正反什么的。自打认识了素雪帮的南小雪之后,她对天文星象也有了一定的想法,时不时念叨一句星坠西北之类的。 现下这情况,她却是不怕的,听着泥土里有响动,马上拿出匕首,对着土使劲刨,果然露出一双手,还在动的手。她拽住手腕,拉了拉,没拉动,又继续刨,只听得土下一声闷哼,匕首仿佛刮到了什么东西,忙将匕首收起来,用手扒了扒,露出张人脸,这脸上满是泥土,一见天日那一刻,深深的长吸一口气。 见他还活着,金璜拉着他的手腕,想将他从土里扯出来,却是扯不动,那人呸呸两声,将嘴里的土渣吐出去:“你站我身上了。” “哦,抱歉。” 待那人从土里出来,仔细一打量,哟,耳朵刮了道口子,还在流血呢。金璜仿佛谈论天气一样:“还活着吧,我走了。”却被喊住:“哎,你用什么东西刨的,刮了这么道口子。”金璜脸上一僵,转过身:“嘿嘿,随便拿了块石片儿,没在意。” 那人摆摆手:“救命之恩,无以为谢……” 听着这话,金璜心里一紧张,哎呀,下一句莫不是要以身相许?这可怎么好? 事实证明,她想太多了,那人张口便说:“姑娘日后若有所需,可向京城二条巷的大红门里寻我,姑娘所托,龙渊必无所不应。” 二条巷里的大红门?金璜微垂眼皮,那地界好像是血色盟的总舵,平时总装着是卖布的,上回想去打个秋风,弄点云锦回来,却被沙漏嘲笑了。 “先给我来二十匹云锦。”金璜眨巴着眼睛。 龙渊神色微变:“原来姑娘知道那里。”金璜笑道:“姑娘如何能不知道布庄在哪里呢?总是卖的很贵,只能饱饱眼福罢了,不知公子方才说的无所不应,是否还做数?” 就算是血色盟的绮云布庄,也只有五匹云锦而已,甚至都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只有一些贵女命妇私下里知道,买过几尺。眼前这个村妇,又是如何得知的?龙渊心中暗自掂量着金璜的身份,金璜见他半晌不说话,挥挥手:“就知道你们男人的话不能算数,罢了,开个玩笑,若有空,请我去西家巷里吃碗柴火馄饨也就罢了。” “那里你也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金璜完全忘记了,那家柴火馄饨只有子时以后才开,且去光顾的人身份皆非平常,只记得鸭血馄饨味道不错,若再来个卤蛋,更是美妙…… “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龙渊慢慢说着,手指微动,金璜皱皱眉头:“别,你那裁云刀出来,咱俩打起来,谁都落不着好,还得把村里那帮人都惊动了。我知道你是谁,你应该也猜出我是谁了,咱们别折腾了,目前没利益冲突,白干活也没意思,你说是吧?” 虽然不情愿,不过金璜说的确实在理,周身杀气顿收,龙渊又成了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那副温和模样。 “我该回去了,记得你欠我一碗馄饨。”金璜与他挥手作别,心情愉悦非常。 城郊外有一个大湖,名为桑泊,正对着梅村所在的蒋山。湖边不知什么时候新修了一座小小的宅院,在丑时,这个万物皆沉睡之际,居然还亮着灯。 一阵风,吹开了虚掩的柴门,在屋内提笔落墨的灰衣老者将手中狼毫放下,抬头:“请坐。”门口站着的女子,身穿雪青色锦缎暗云纹大袄,头上梳着双环望仙髻,插着摇曳生光的夜明珠步摇,双手轻轻提起五翟凌云花纹的裙子,一副羊脂白玉禁步传来叮当声响,隐约可见足下一双黑色掐金羊皮靴,缓移莲步进得屋来。 老者一笑,脸上的皱纹堆挤在一起:“难得见金门主这副打扮,老朽真是有幸。这是尾款。” 这样的打扮,代表金璜不欲与人动手,以礼相见。只有谈生意的时候才会这样打扮,收尾款的时候从不这样,黑吃黑是常见的事情,她今日莫不是转了性子? 金璜笑道:“我不是来收钱的,是想请老人家转达王爷一声,只怕还有未了之事,如果王爷有需要,就请签下新的契约。” 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江湖中已被传为半仙的归云客。不知这神乎其神的人物,如何也会应律王之邀,来沾染这凡尘俗事。 “王爷收梅村想来也不想教其他人知道,若我回去碍了王爷的眼,只怕这几锭子黄金也不够买小女子一条命的。”金璜轻抚着腕间的羊脂玉镯,“家里上上下下也有不少人在等着吃饭穿衣,昔年月黑堂的教训,小女子铭记在心,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以上还请老人家转达给王爷知晓,就算是鸡鸣狗盗之徒,总归还是有用的,比拍死了还沾了一身腥的要强,您说呢?” 归云客拈着胡须微笑:“金门主过虑了,王爷心胸远大,自然不会做出这等过河拆桥之事,放心放心。这些还请金门主收下。” 金璜拿起一叠银票:“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微微屈身行了一礼,便如来时一般悄然而去了。 归云客身后的屏风打开,里面站着几个黑衣武者,为首一人拱手道:“先生,动手么?”归云客抬起手,摇头冷笑:“我只道她头发长见识短,黄毛丫头好收拾,没想到,算计的还挺清楚。罢了,下回再见机行事吧。” 走在漆黑的山路上,金璜走的很慢,凝神感受着周围环境的变化,原本紧随着她的杀气,自她从屋里出来之后便没有了,看来,这归云客果然是太小瞧了自己,竟没布置下一招。 这局只是赢的侥幸,想来还有后招,律王的心狠手辣已不是头一回听说。看来,自己也要抓紧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荒村记事(四) 在那个血腥夜晚发生的一切,就这样的被浓浓夜色掩藏起来,无声无息。 万花楼里,依旧客似云来,拢着双手的掌柜半眯着眼睛慢悠悠翻着账本,暴着青筋的右手显得十分苍老,在这行做了许多年,人老却一点不糊涂,目光里愈发透着精明。单调的算盘珠子相撞的声音,在他看到一个人站到面前时停止了。 他挤出个笑容点点头:“姑娘想要买些什么?阿财,怎么不招呼客人?” 金璜将鬓发掠到耳后,一对金色的凤翎在耳畔闪闪发光,流线的弧形映入老掌柜的眼帘,他挥手令闻声而来的伙计离开:“这边没你事了,去招呼别的客人。”伙计应了一声,满面笑容殷勤的向刚刚踏进门的客人介绍最新出炉的蜜汁酥。 这厢老掌柜将账本收好,从柜台里踱出来,将边上的棉布帘子一打:“姑娘请。” 一道帘子,将内外完全隔开,金璜随着老掌柜,又进了一道门,有小仆将茶壶茶杯端进门放下,便离开了。 老掌柜将门关上,这门看起来结实的很,这屋里只几把椅子一张条桌。老掌柜请金璜坐下,为她倒上一杯热茶:“姑娘既然是少主的客人,不知有何要求?” 金璜端起薄胎白瓷茶盏,轻轻揭盖,雨前龙井的香气沁人心脾:“不愧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消息买卖大户,出手真大方。”略略品了一品,复又将茶盏放下,笑道:“我想买一个消息,梅村附近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让人起觊觎之心?” “梅村……”老掌柜沉吟许久,想了想,“那里的老爷岭,在数百年前曾有前朝的皇族埋在这里,后来本朝太祖开国,前朝皇族或死或逃,幸存的人被发配边塞荒凉之地。起初还有复国之望,后来日子久了,便也没了声息。” 难道,这批人真的只是盗墓贼?什么盗墓贼这么大手笔,竟将一村人口尽数屠杀?其实最想问的问题,就是这个。不知道以万花楼的手段,是否能打探到。只得小心翼翼变着法的问道:“这么多年来,那个坟都没有被盗过?” “那修坟的工匠可是了得,精通机关术数、奇门遁甲,历年以来有这想法的皆有去无回。” 嗯,这句话倒是时常听人说过,心思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将“到底什么人要杀了梅村整整一村的人?”这句话咽了回去。 “那么,有什么人会打这个墓的主意?” 老掌柜摸着胡子,呵呵一笑:“这可多了,有实力的富商豪客,自曹操麾下有了摸金校尉之职后,官家这么做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庙堂之上……有谁能做出这事?” “当今圣上犯不着做这些事,能有这等财力物力人力去做的,除了圣上,在京里便是律王,若是南边来的,还有镇南王、端王。这三位王爷,都是有能力去做的。” 金璜点点头,若有所思,密室里静谧非常,最后金璜打破了这个安静:“好,我知道了,那就请掌柜的记上这一笔吧。”老掌柜笑着摇头:“这些都不是姑娘想知道的,姑娘想知道的,还在心里,没有问出口,怎么能收钱?” 果然人老成精了,金璜心中暗想,脸上神色不改,依旧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 回到五行门,金璜才真正长出一口气,卸下所有的防备与伪装,薛烈不在屋里,只有赵叔坐在他那宝贝的安乐椅上看着廊前的鸟笼子哼小曲。 见她回来,赵叔招呼一声:“回来啦?换身衣裳歇会儿吃饭了。” 在外面烦心奔波了一日一夜,听到这句话,金璜突然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家的感觉。 待她换了家常衣裳,走回饭厅里的时候,发现薛烈也回来了。不同在外的劲装打扮,淡青色的宽袍大袖,随意用布带束着头发,不知道的人还真觉得他是个文采风流的才子。只是一见了金璜出来,他拿起碗嚷道:“就等你啦。”顿时儒雅文士的形象便土崩瓦解。金璜无奈叹道:“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难得我觉得你有气质了一回。” “气质?能当饭吃吗?”薛烈似乎是打算让形象毁灭的更彻底一点,夹起一块红烧肘子,嚼的十分起劲。 只愣了一瞬间,金璜便加入抢夺鱼肚子上那块肉的激烈活动。赵叔在一边看着两人呵呵直笑:“年轻真是好啊。” 金璜满嘴塞着菜,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努力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赵叔啊,你从来没说过年轻时候的事呢,不如讲点好玩的?为什么你总能接到活呢?” 赵叔含义不明的笑了几声:“这个么,不可说,不可说。” 薛烈也搁了筷子:“赵叔,我俩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的事我们却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很亏啊。” “年轻人计较这么多老的快,别说这些,快吃快吃,再不吃就凉了。”赵叔打着哈哈,就是不肯说。 既然打死也不说,那便罢了,金璜一边咬着香酥鸭,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去万花楼打听打听赵叔的故事,一定很有意思。 荒村记事(五) 冬夜长,刚打了初更,天空便已黑透了,偏今儿又是个阴天,半点月光星辉也无,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金璜心中莫名的压抑,想着梅村里的蹊跷,以及不知会何时找上门来的律王。归云客不是等闲之人,江湖中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若不是她素来心中无牵挂,只怕不能这般从容的与他谈生意。 “你当时真的一点都不怕?”后来小石头曾经问过她,金璜微笑摇头:“心里没有牵挂,没有对未来的期待,没有放不下的人,随时结束都可以,还有什么好怕的。”没有希望,没有失望,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失去了也不觉得难过,得到了也不觉得高兴。整个人就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自叶死后,进入云间阁以来,这句话几乎是金璜一直以来心情的写照。直到后来与那个人的永绝…… 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金璜悠悠叹口气,她伤心的发现,最近叹气多了,眉头也始终没有展开过,兴许自己不适合这个行当,也许该像女人家一样,嫁个男人,生个孩子,绣花织布,终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光是想,就觉得很可怕的样子,拍拍头,任思维飘散在这清冷的夜空中,无论如何,明天太阳还是会升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稍稍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忽然闻到夜风送来的味道,那是烤肉的香气,在曾经的杀手训练中,有教过如何在野外生火,如何寻找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是要生吞活剥,唯有一回,与邵峰一同出任务的时候,邵峰面对半生不熟的野鸡叹气:“这课是谁教你的,瞧你这水平,将来谁敢娶你啊?” 未等金璜反驳,他已经用行动在证明“你是个笨蛋,做的东西不能吃。”金璜虽然个性自我,不过在确实有失的时候,认错态度也是非常好的。她抽动着鼻子,默默看着邵峰三下两下将那半生的鸡重新处理,包上大叶子埋在土里,又将燃着的火堆拨过来。 “我刚才也是这么做的。”金璜弱弱地开口。 邵峰毫不掩饰一脸的嘲笑:“我知道了,肯定不是李婶教的。一定是老肖教的。” “咦,你怎么知道?” “李婶有段时间不在堂里,老肖也就是个烧火的料,不知堂主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叫他负责厨房。哎哟,你那会儿是不是病了没吃饭啊,那饭哪里能吃得?我们都是在外面买了吃的。” 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好像是有那么段时间,吃的东西特别奇怪,什么大葱炒馒头,金丝油塔炖羊肉,油炸山葵……虽然那会儿大家都颇有微词,不过她倒是一样没少的吃下去了。当时叶还嘲笑她是不是舌头只管说话不管尝味道的。 当然是可以尝出味道来的,每一种味道都能吃出来,至于为什么这些组合的方式如此奇特,彼时天真无邪的金璜只当是另一种训练,不管多难吃的东西都能咽下去的训练。 邵峰狂笑不止:“难为你替老肖想出这么完美的借口。幸好他不知道,不然还真拿出来当借口说。” 说说笑笑时间过的特别快,邵峰将火堆拨开,把鸡从土里扒出来,香气四溢。鸡稍凉些,他撕下一条腿给金璜递过去,她接过便要啃,被邵峰拦下来了:“哎哎,干什么呢?饿成这样?”金璜诧异的望着他:“吃个鸡腿还要有什么仪式不成?”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粗放成这样,我算明白你是怎么直接进云间阁的了,你整个是把心思全挂在训练上了是吧?什么都不关心。”邵峰从随身百宝囊中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金璜:“洒点在肉上,好吃一点。” 将信将疑的接过,闻出了五香粉的气味。一直以来被教育为任务为重的金璜,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还要带这种东西。邵峰闻着手中烤鸡的香气,笑笑:“像你这样直入云间阁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我们一个院里的人一起通过了试练,不说互相依靠吧,彼此的感情也算是过了命的。” 突然他没了声音,小心翼翼看着金璜,直入云间阁的人,都是孤狼。当时监场的人里有邵峰的朋友,听说金璜是被最好的朋友捅了一刀之后,才决定拼死杀出来的。 提起这件事情,不亚于在她的心上又补上一刀。 “我……”邵峰突然很内疚。金璜默默咬了一口:“是挺好吃的。”斜眼瞥见邵峰的表情,她大笑起来:“像我这种能直入云间阁,一气杀光相处十几年好朋友的人,还怕你说这些,你别想太多了,小心别哪天得罪了我,我可不会留情的。” 一时说错话,也不知该如何改正,邵峰只得陪笑:“我的命可不值钱,不会有人出钱请你的。” 是的,没有人出钱请她,可邵峰最终还是没有回来,在一次出任务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惊觉自己胡思乱想了这么多,自嘲莫不是老了,居然喜欢回忆往事了,忙循着香气追踪而去:“老薛,你干嘛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有酒无菜多没意思,所以,嘿嘿,小金,过来尝尝我的手艺?”薛烈热情洋溢的举起一只烤好的兔子,金黄喷香。 还没醒过神,只觉眼前幻影一晃,手里便已空了,他舔了舔手上残余的油脂:“云间阁顶尖轻功就给你用来做这事的,真是白瞎了。我缠着郎阁主教我,他总是装死不肯教。” 听他语气略有变化,金璜知他也是回忆起了往事,不再说话,细细品着嘴里烤兔肉的香气。能这样静静的认真的品味着食物的味道,在她的生涯中只怕不会有几次了。 细碎的雪花,慢慢从云端飘落。薛烈身子向后仰,靠在一块太湖石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火光的照耀下,一道白烟,金璜笑道:“哟,薛真人,几时飞升呐?” 薛烈随手抓了把草蹭蹭手上的油,笑道:“怎么,想跟我一起?” “你这是变着法的骂我呢?鸡犬才一并升天呢。”说着话便是一根骨头砸了过来,两人笑做一团。 荒村记事(六) 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亮,金璜对镜仔细梳妆,穿了身石青色绣袄,头上别了朵白花,挎着竹篮,装上香烛等物,素素淡淡出城,直向梅村而去。 梅村里那些被替换了的村民,警惕的看着金璜,有一老者问她:“你这是……”金璜心中暗笑,这老头分明是乔装过的,上回在士兵群里见过他,只是他已经不记得金璜长成什么样了。金璜拿着手绢,轻轻擦着眼睛:“我夫君前几日在前面那座山里……我来祭他。”那老者摇头道:“真可怜啊,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你家里没其他人了吗?这条路很危险,有许多野兽。”金璜哭的越发伤心:“没有了,没有了……” 老者摇头叹气:“要不,找几个人陪你去吧,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这……我……” “你是担心男女大防?哎,别怕别怕,村里的施大娘可以陪你去。”他转头对村子里大喊了一声:“施大妹子!” 很快,就有个一脸横肉、身材健壮的中年妇人一边擦着手一边跑出来:“干啥呢,衣裳还没晾呢。”看见一身素白的金璜怯生生的站在那里,那老者指着金璜对她说:“这姑娘,哦不,小媳妇可怜啊,男人死在前面那山里了,要去祭一祭,你陪她去吧?” 施大娘将围裙摘下来:“哎,那我回去跟小燕儿说一声。” 两人并肩走在山路上,金璜知道这女人是来监视自己的,兴许还在等着机会把她干掉。她决定开口说话:“施大婶,这到前面的山里还要多久呢?”施大婶转头望着她:“怎么,累啦?你走的太慢了,照这速度,得走到天黑。” 穿过一片小树林,前面乱石地上,分明有两条岔道,一条是往老爷岭去的,一条是往前方那座野山去的。身军跟着个人,想上老爷岭,那可是千难万难,在没有想出办法之前,只有拖延时间了。金璜假装在石子地上扭了脚,痛苦的轻声哼哼着:“痛的厉害,我且在这里坐坐,大婶您回去吧,别耽误了你家做饭。” 施大婶应了一声,却东张西望,没有要走的意思,金璜望着老爷岭问道:“听说这地方上去,有一处叫望雪台的?不知在那里,能不能看到我夫君失足落崖的地方。” “望雪台那里路陡,昨儿刚下的雪,你上不去的。”施大婶慢慢靠近,“我说小娘子,你年轻失寡,没了丈夫又没家人,一个人活着也是怪可怜的,不如……我送你去跟你相公团聚吧!”话音未落,金璜只觉脖颈间有寒气侵袭而来。 “厉害厉害,寒冰掌,练了很久吧?”金璜弯下身子向前一蹿躲了过去,起身之时,身形奇急转,右手指尖金光暴涨,蕴着十足内力的一劈,事发突然,施大婶避之不及,左肩到右腰生生划出一道深深血口,忍不住痛呼出声。 金璜冷笑道:“小女子还舍不得这花花世界呢,大婶子你活的够久了,不如您先去给我探探路,在阎王面前说点好话啊。” 最后一击,匕首轻轻送进了这妇人的心脏。 轻挥匕首,将匕首上的血滴甩落,将尸首拖到山沟里,将几块大石头推下去盖住,以免野兽将尸首拖出来,给人看见。又将香烛并篮子一并扔了下去,用落叶盖上,她整整衣裳:“正好带了,也别浪费,送你一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将碍事的大袖外袍脱下卷在腰间,转头向望雪台攀过去。 有一点施大婶没说错,下过雪的山路,的确不好走,这时的山非常陡,真正是手脚并用在爬山,金璜深吸一口气,足尖疾点,飞身跃上望雪台。 “呸,什么望雪台,起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坑人不浅呐。”当金璜终于爬上去之后,眼前果然是四四方方一个天然石台,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光秃秃,山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要说望雪台这名字坑人,倒也不尽然,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清周围山势。站在望雪台的东南角,便可以看到原本茂密的森林被人工开出了一条小道,凝神静听,可以在风中听出一丝不应属于这片山林的声音。 被腐叶盖住的味道,若是别人断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气息,对于十几年天天能闻见这味儿的金璜来说,只需一点,就能发现,那是铁器粹火的味道,在这么高的地方还能闻到,若是靠近了,味道一定更浓烈。能有这么浓重的味道,必然是有大型的铁匠铺之类的存在。 谁会在这种地方开铁匠铺? 大量制造兵器,还偷偷摸摸不敢见人,只能想到一件事——谋逆、兵变。这些是朝堂上的事,金璜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太多。谁当皇帝不是当皇帝,谁家天下百姓还得照样吃饭。出个暴君,最多十几年就被有野心有手段的人推下去了,也犯不着她这小女子费神。 山风吹的更厉害了,金璜将缠在腰上的外袍穿上,大概盘算了一下到森林小径尽头的距离,转身离了望雪台,飘然远去,在附近林间静等夜色降临。 今夜有暴风雪。 朔风从林间刮过,呼啸之声尖厉如鬼泣。有黑影急速闪过,掠向老爷岭的深处。 梅村里住着的那些人,早已各自抄起武器,聚集在金璜白日所见的那个老者屋里:“统领,施姐还没回来,肯定是出事了,白天来的那小妞有古怪,别是那人派来找咱们麻烦的。” “统领,我们几个出去看看,至少也该跟韩王墓那边说一声,让他们提防着点。”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却丝毫没有改变老者的心思,他神色冷峻望着窗外越飘越大的雪花,终于开口:“今晚会有暴雪,那里一定停工,她一个人摸不到那里去,若是你们去报信,正好给她指路,等雪停了再说。” 如鹅毛般的雪花被风挟裹着往身上打,积雪已过腰,最让人烦躁的是雪沫子向眼睛里扑,被打着了生疼,一时化了,又很快凝在眼睫之上,视物都十分困难。 若不是曾经被扔到极北苦寒之地呆了一个多月,今日行事真正是千难万难。想起在漠北的风雪中怨天怨地,金璜油然生起了愧疚之心,学的多总归是没有坏处的,那会儿真正是年少轻狂无知啊。 眼前出现一道山脊,看起来挺宽,在山风的吹拂下,积雪也没林子里那么厚,只过脚踝。两边无遮无挡,往下就是悬崖,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有多高。金璜慢慢试探着向前走,看起来宽,兴许下面便是脆弱的冰层,人往上一踩,便直接落到悬崖下去,若是身边有人,两人用绳索绑在腰上串起,还有个彼此扶助的可能,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终于要将这段山脊走完,忽然一阵狂风从斜面直吹过来,她一时站立不稳,向侧面歪了一歪,脚尖向左边移动了些许,便觉脚下一空,伴随着冰层碎裂的声音,整个人便向悬崖下跌去。 荒村记事(七) 在摔下去的一瞬间,她死命攀住岩石,脚下空荡荡无从借力,只能凭双臂的力量向上。被雪润湿的石头滑不留手,只是攀住已经非常吃力,想再向上动一动,总是有力使不上。 在悬崖边挂了不知多久,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双手越来越无力,“放弃吧。”脑中闪过了一丝这样的念头,双手慢慢松开,忽然在耳边听到有人说话: “抓紧……”不知什么人,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拉了上来,将她抱在手中,大步向前走过了这段危险的山脊,才将她放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觉此人声音甚是耳熟,金璜揉揉酸痛的手腕与肩膀,犹疑问道:“高玄武?” “是你?又是你?怎么老是你?”说话的腔调带着三分不羁,三分嘲笑,三分玩世不恭,还有一分思念。仅有的这一分思念,在疾风暴雪中被吹散,没有一丝入得了金璜的耳朵。 对身边这人,不得不加上几分警惕,谁知道他千里迢迢跑入关做什么,这会儿看起来,两人竟是同路,金璜冷冷开口:“警告你别碍我事啊,否则对你不客气。” 虽说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淡与不信任,高玄武还是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不痛快:“你们中原人对救命恩人就是这个态度吗?” “第一,对救命恩人当然不会是这个态度,谁知道你到底是救命恩人,还是要命仇人。要是千恩万谢了半天,你在背后捅我一刀,那岂不是死的冤?第二,我不是中原人,我是江南人。” 高玄武皱眉道:“你怎么对人戒心这么重?这样做人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第一,戒心不重死的早,而我有幸现在还活着,就是靠这么点可怜的戒心。第二,做人不快乐也是没办法的,又不是我要选择做人。爹妈生我下来没问过我是否愿意。生下之后把我扔了也没问过我的意思。” 听她说话的口气越发不善,竟是有心在抬杠了。与女子在嘴上争锋这种事,只要是脑筋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去做。所以高玄武虽心里憋闷,也老老实实闭了嘴,没有再说话。 如果此时他能看见金璜的表情,一定会令他大为惊讶。 路上的积雪倒灌入靴内,融化后又重新冻上,初时还有刺痛感,走了三里多的山路,早已冻麻。终于到了小径的尽头,这里都是原始森林,树木茂密,想要走过去,必须用刀斧劈出一条路来。那打造铁器的军械厂到底在哪里? 此时,风雪渐小,金璜四处张望,一切可能隐藏的地方都审视一番,只是林间一片漆黑,又不敢点火照明,进展的非常缓慢。 “天亮再找吧。”高玄武在她找了几处之后,终于开口,“这么找也不是办法,这地方地形很特别,万一不小心掉进溶洞就麻烦了。” 当别人说的有道理的时候,金璜还是从善如流的,所以她停止搜索,倚在树杆上,长长的舒一口气,估计高玄武并非想立时下手杀她,遂放心大胆的微闭着眼睛,运真气游走于奇经八脉之间,驱散噬骨的寒意。 忽的双肩被人轻轻搭上,一股暖流从肩井穴涌进来:“看你这艰辛的样子,就知道以前没好好练功,整个人都快冻成冰块了,能活到这么大还真不容易。” 想说几句反驳的话,只觉牙关轻颤怎么也开不了口,罢了,反正他说的也是事实,就让他得意去吧。 “看你站了半天也累了,要不靠我身上歇会儿?”高玄武找了块避风的地方,将雪推到面前形成一堵雪墙,自己坐在干净的地上,非常诚恳的发出邀请。本以为她会拒绝或再说点什么不中听的话。却只听见有人向他这里走了几步,感觉肩上一重,那个骄傲嚣张的女子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倚在他肩头,不久便听她呼吸平缓,竟真睡着了。 事情发生成现在这样是他所始料未及的,高玄武僵直着身子坐了一会,慢慢伸手将她身子环住在怀里,她也没有醒。高玄武自嘲道:“怎么觉得我好像是只新婚的公螳螂。” 不知过了多久,夜尽天明。林间一切已依稀可辨,高玄武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双眼,似乎对自己为什么会在他怀里这件事也充满了疑惑。 “你自己靠过来的,我什么都没做。”生怕她突然就痛下杀手,高玄武赶紧撇清关系。 金璜坐起身,将松掉的头发散开,以五指做梳,重新将发丝翻卷盘紧:“我知道,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失忆了?” 如平常一般冷淡的口吻,仿佛昨夜满怀的软玉温香只是一场梦。高玄武看着她微微发紫的双唇,忽然过去拥住她,深深吻下去。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金璜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他,更没有掏出匕首在他后背扎一下,静静的被他亲吻着。 许久,高玄武方才将她松开,直视着她的双眼,眼中平静无波。 “这么着急收昨晚的借靠费呢?”金璜扭过头,声音并无起伏波澜。高玄武灵敏的双耳,却听出她骤急的心跳,他满意的笑笑:“不知道你这个冰块,什么时候能融化?” “也不需要很久,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高玄武无奈叹道:“你真的知道这是一首情诗吗?” 知道,那又如何?十数年的交情,在一夕破灭的滋味你尝过吗?你知道被至亲至信的人痛下杀手的时候,那是什么感觉吗?我怎么可能再付出任何感情,不会,绝不会。 太阳已从东南方向的山头探出半个脸,金色的阳光照在雪上,只听四周树枝上的积雪扑扑地直往下掉,脚下的积雪一踩一个坑,坑里全是水,浸湿了鞋子。 “等咱有了钱,用水火不侵的天蚕丝做鞋,穿一双扔一双!”金璜咬牙自语。 “有钱也不用这么糟蹋东西的。”高玄武不放弃一切搭讪的机会。“你要是真喜欢,赶明儿送你一双。” 金璜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承诺做的这么轻易,哼,鬼才信你。” “那要怎样?难不成为了双鞋还要指天发誓?你就不能偶尔给点信任?” 金璜冷笑道:“别人的许诺,不要当真。若当了真伤心伤感情。” 此时心里非常不赞同的高玄武自然不会知道,没过多久,自己的行为竟会给这句话又重重描上一笔。 在头顶被落雪砸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前方的石堆明显有人为搬动的痕迹。金璜慢慢走到石堆前,刚想动手,被高玄武拦住:“小心机关。”金璜毫不领情的翻了个白眼:“看见了。” “我也是好意提醒,你这人怎么这样。” “干正经事的时候你能闭嘴吗?你怎么不索性把里面的人都喊出来?” 无辜遭殃的高玄武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开罪了这位姑奶奶,只得悻悻站在一边。见她时不时用手按着腹部,心中仿佛明白了什么,自嘲地摇摇头:“女人……” 门口被打开,金璜还没伸出脚,就被高玄武拉到一旁,她没有挣扎也没问为什么,因为她也听到了,有许多人在雪地上踩过的脚步声。 众人到了石堆前,有六人散开警戒,为首那人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人暗中窥视之后,才将石块搬开,里面似乎还有机关,左旋右转的,一声巨响之后,有人从门口出来:“老陈,是你啊,快请进……”两人寒暄着向里走去,那六个负责警戒的人完全没有动,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环境。 本想趁机溜走的金璜与高玄武只得继续在雪堆里蹲守。 这六个人看起来训练有素,往那里一站,通身散发出的气派倒像是皇宫里的禁卫。两人一动不动的趴了许久,时值正午,才见门里有人出来,六人方才收拢队形,随之而去。 又观察了半晌,确定这些人走远了,两人起身,将身上的积雪抖落。金璜仰着头,深深吸一口气:“好浓的硫磺硝石味,若是失火,整个山都能被炸平了吧。”扭头看见高玄武,笑道:“高公子,您若还有雅兴就留在这里慢慢赏雪,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荒村记事(八) “就这么走了,你已经全都知道了?” 金璜笑笑:“虽然不是所有都明白,不过我已经得到了我想知道的,够了。”说罢转头就走,林海雪原中长途跋涉这么久,在风雪夜里守一夜,最后连门都没进去说走就要走了?高玄武摇头不解,“关里的姑娘真奇怪。” 往回走的路上,看起来她的心情很好,对高玄武的态度也和蔼了许多,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你们怎么会起名叫帝行门,听起来好像很犯忌讳呢。” “嗯……这是有原因的……”在草原上的时候,高玄武从来不隐诲,甚至会很骄傲的告诉别人为什么会叫帝行门,可是在这女子面前,他心思百转,最终还是没有将起这个名号的原因说出来,说来也奇怪啊,明明跟她的交往并不是那么深,说了又怎么样,总有一天是要知道的…… 只是如果跟她翻了脸,还是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在高玄武愁眉不展寻思应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金璜却毫不在意,已经问到下一个问题了,原来她压根就不想知道这个问题,长路漫漫无聊的很,没话找话罢了。亏得自己为怎么回答想了这么久……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不知不觉,路就已经到了头,昨天怎么走了这么久,高玄武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冲她抱了抱拳。 金璜一个人走在路上,身上衣服半干不湿,着实不舒服。为了忽略这种不舒服,她开始在想方才看到的那些,看起来,那里真的是一个隐蔽的兵器工坊,这么偷偷摸摸又如此大规模……要不要把这消息卖给杜书彦那小子呢? 说起偷偷摸摸,高玄武那厮也很偷偷摸摸的样子,问他个组织名号,怎么好像在问国家机密似的。他怎么总是随时随地出现在身边?总不可能这么巧,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敌人还是抢生意的? 脑子里一片混乱,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城墙根下,抚着青砖石墙,想着那个从关外来的男人,重重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跳桑泊里去了不成?有什么事想不开跟我说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大树杈上传来,金璜回头望去,忽的笑了:“哟,你呀。” 一身红衣如火,飞扬的眉梢眼角带着满满自信,不是血色盟的沙漏却又是谁,“看你愁眉不展的,思春了么?” 金璜毫不客气的反击:“哪像你天天穿的跟新嫁娘似的,随时有人肯娶你就跟着走了。” 紧接着便是铁器相撞的一声脆响,沙漏叹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撇撇嘴,放下手中金乌长弓,金璜笑道:“你不说自己水平太差,还是别吃这行饭了,趁早洗手退隐嫁人得了。”轻轻活动了一下被震麻的手腕,匕首又悄悄缩回袖中:“你找我?” 例行的见面互损以及比试之后,终于进入了正式话题。 “最近接了个单子。”沙漏望着金璜的眼睛,“目标是你。” 对于这句话,金璜稍稍有些诧异:“你不是现在只管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怪之事了么?怎么又重操旧业,或者……我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沙漏抚着黑色缠金的长弓:“你在传说里已经跟神怪差不多了,来,给我灭一下。”说罢,便将长弓负在背上,右手从腰间布袋中掏出不少零碎物事,一样样摆在金璜前面,还很诚挚的围着金璜洒了一圈朱砂。 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悬念了,又是洒符水,又是挥桃木剑,金璜神色木然看着她前后忙乎,最后她擦了擦额头:“嗯,完成。” 敢情她真是以驱鬼的方式做处理?金璜的嘴角微微抽动:“你……就这么走了?” “不走干嘛,你请我吃晚饭吗?”沙漏连头都没回。 金璜赶上前去:“我请你吃晚饭,你告诉我是谁雇你的好不好?” 沙漏看着她的表情好像看着大傻子一样:“这种问题不像你问出来的啊。”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发烧了?也是,大冬天穿个湿衣裳跑来跑去的,自找病呢。” 知道她说的是杀手的职业原则,不透露雇主信息,遂笑道:“哎,你现在不是活已经干完了么,好歹让我死个明白不是?而且,我怎么没听说过驱鬼的还有保密这一条要求?走走走,边吃边说。” 沙漏本就没打算保密,只不过是随便逗两句,芙蕖阁雅间里,两人几杯酒下肚,她便将筷子一指金璜眉间:“你怎么惹了个这么麻烦的人物,要不是这人不知道我转行了,找别人来,你就麻烦大发了。” “到底是谁啊,别卖关子了。”金璜淡定的举着筷子,向看中的糖醋排骨伸过去。 “梅村的村长。” “啪”的一声,金璜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你还真能通灵了不成?那天他死的时候我可是亲眼看着的。” 沙漏不屑的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在梅村那个村里呆着的人,都只是通个风报个信的,若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真正的幕后就该出来啦。你知道梅村其实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啊,最厉害也不就是给传说中的某个墓守灵的么?” 沙漏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顿:“你知道个屁!老爷岭上那是前朝的韩王陵,那韩王生前富可敌国,拥兵自重,直比皇帝,若不是因为皇帝看他不顺眼,三番四次故意找他麻烦,前朝内耗的厉害,也不至于被本朝……咳咳……给断了龙脉。” “你的意思,梅村是守护韩王陵的卫戍?”听起来,好像是惹上麻烦了…… 荒村记事(九) 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金璜独自一人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耳边是母亲们此起伏彼呼唤着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催促声,家家升起炊烟,柴禾稻草燃烧的气味混杂着饭菜香气,身边擦肩而过的还有被母亲拎着耳朵连连叫痛的顽童,以及推着小车,肩上搭着包袱,辛苦一天回家的小贩们。 小巷子里满满是市井生活气息。 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环往复的生活,金璜从来没有体会过,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适应这种生活。此时心中纷乱如麻,最近发生的事情都无法解决,油然升起想要洗手不干,归隐田园的想法。 刚有这想法,便很现实的直指向一个目标: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 她深深叹口气,摇摇头,隐在小巷深处的一处宅院,便是五行门的总舵。凝神注意看了看四周,并无人跟踪,轻轻推开门,一脚刚跨进门,便听见外面有一个母亲大声呵斥自己的孩子:“天都黑了也不回家!你看那个大姐姐多乖,也不要娘说话,自己就知道要回家,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 好像被人当成榜样了啊,金璜无奈笑笑摇头……如果自己身在普通人家里,父母双全,会是什么样呢?很快她自己又打破了美好的幻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等着嫁人,嫁完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男人,生一大堆小孩,还要劝男人纳妾……” “唉……这不适合我……”这是她最后得出的结论。 薛烈从里屋出来:“总算回来了,怕你出事,刚想去找你呢。哎,吃了没,这衣服怎么半干不湿的,赶紧换衣服去。” 这一串话问下来,金璜突然有些感动,虽然没有父母家人,总算还有人关心自己的。 晚上,金璜将梅村之事告知赵叔与薛烈,赵叔沉吟许久:“这韩王陵卫戍者一直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梅村里的村民虽不是你杀的,却是由你而起,只怕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现在梅村的那些人,有什么特征?” 金璜皱眉想了半天,一字一句描述道:“身材都很健硕,看起来不止是有把力气,而是真正用过兵器的,可是看步法身型,却不是武林中的功夫,倒像是……”她突然想起曾经在边关看过的那些士兵,“对,倒像是边塞的那些军士。” “难道,这真的是军队?”薛烈嘴里嚼着饭菜,含糊不清的问了句。 金璜摇摇头:“能调得了军队的人,岂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更何况,调兵皆有记录,难道不怕人查么?还有,在老爷岭遇到的那队人马,不只是士兵,为首的人遮挡的严实,看不清。可是那六个护卫,往那里一站,通身的气势就绝不是等闲之辈。” 三个人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金璜忽然想起什么,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匆匆起身,薛烈与赵叔不知她在忙什么,面面相觑。很快便听到院门被关上的声音。 二条巷里,朱漆大红门。 门头上挂着个大大的金字招牌:绮云布庄。 这会儿布庄自然已关门打烊,金璜抬手敲门,里面有人开口:“打烊啦,客官明儿请早吧。”金璜故意捏着哀怨的声音:“奴家只迟来了两刻,怎么偏就不让进了。奴家小脚难行,走了好远的道,店家行行好,让奴家进来,遂了心愿便走。” 听出来那人的无奈:“迟了便是迟了,明儿早些来也误不了什么。” 金璜“嘤嘤”哭了起来:“店家怎么这般心狠无情,让奴家采买了布料,走了便是。又不耽搁你们什么,你们怎么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呢?果然是店大欺客呀,奴家要告诉所有姐妹,明儿再也不来你们这地方了!” 兴许是她的声音实在太吵,绮云布庄里终于有人打开门:“我说你这小娘子好没道理……咦……” 这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梅村的坟堆里扒出来的龙渊。 龙渊见了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你你你……” 金璜伸手将他手腕拉住:“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你把欠我的馄饨还了吧。” 被她抓住手腕的那一瞬间,龙渊心中陡然一惊,他自认在血色盟身手也不算差,怎么在这女子面前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这么被人抓住了命门要穴。 龙渊想挣脱:“我得向盟主禀明才能出去……” “禀什么禀,一会儿回来给她带个胡辣肉饼就是了,想来她也没什么意见。走嘛走嘛,去迟就卖光了。” 正在龙渊为难之际,一个清脆的嗓子如天籁之声,适时响起:“金门主,我不就吃了你一顿晚饭吗?怎么,这么快就来拿我的人了?” 那身火红的衣衫已换成淡墨色雪绸长裙,头发随意挽着,沙漏漫不经心的说着,手里还捏着个文玩核桃。 “沙盟主这身打扮,真是素雅大方,比起平日的红衣,另有一番味道。这儿的人我可不敢随便动,他欠我一碗馄饨,我说快年下了,趁早把债结清,省得到了明年说不清道不明的。”金璜说着,手上却一点也不放松。右手三根手指紧紧搭在龙渊气脉之上,让他半边身子酸麻,哪还有力气挣脱。 沙漏慢慢走过来:“还没发他这个月工钱呢,他哪里有钱请你,不如我替他请?” 金璜不露声色将沙漏可能出手的位置给堵上:“这可不行,谁欠的谁还,可不能替的。” 一时间竟僵在一处,龙渊咬着牙,努力蹦出几个字:“想知道我为什么去梅村?” 金璜笑道:“呵呵,你倒机灵,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去梅村?” “杀你。” 好直白的两个字,金璜不以为意,轻笑道:“胡说。” 荒村记事(十) 屋外掠过一阵狂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些许,小丫环忙将蜡烛一一罩上,饶是这样,也被吹熄了几根,顿时眼前便是一片昏暗,龙渊望着这两个神情莫测高深的女人,只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怎奈金璜始终紧紧捏着他的手腕。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在龙渊听来,却是无比的阴森:“不说实话不行的。”沙漏骤然出手:“五行门在我的地头上欺负我的人,是不是太没把血色盟放在眼里了?”金璜退步撤身,用力将龙渊拉至身后,手指依旧紧扣:“这位兄弟直承要把我给杀了,做为一个头脑正常的人,多问几句总是应该的嘛。” 沙漏连连出手,金璜时而将龙渊挡在身前,时而将龙渊藏在身后,虽拖着一个人,却与投鼠忌器的沙漏打了个平手。 “好了,我知道你沙盟主有道德,只怕雇主不是这么想的。不出意外的话,如此大手笔的,只有那个人了吧……”金璜轻笑。 沙漏抚着袖子悠悠道:“大家心里都有数,何必说破。龙渊,你背着我去接了这一单,现在金门主不肯揭过,你自己处理吧。” “盟主……我……”龙渊见她竟是撒手不管的样子,又看了金璜的脸色,嘴角带笑,眼神却是阴冷非常,不由打了个寒颤,早听说这女人心狠手辣,什么招都能使出来,要是落在她手里,不知会怎样。 龙渊咬咬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我自己的事,与血色盟无关,你有什么冲着我来。”金璜奇怪道:“本来就是冲着你来的,你家上位者心疼你,多管了一会儿闲事罢了。老实说,你去梅村做什么?” “不能说。” “你背着沙盟主私接任务,不管在哪儿,这都是个背叛之罪,你现在还替人瞒着?当真是要自立门墙了?血色盟果然了得,恭喜沙盟主贺喜沙盟主,这么快就给江湖上多添了个厉害角色。不知龙兄弟什么时候开坛正式开张,咱也好去送个贺礼打个招呼。”金璜又在火上添了把柴禾。 夜,更深了。 龙渊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金璜叹道:“你都被埋到土里去了,还这么死心眼。你又不是律王养的死士,不用这么忠心的。” 听到律王二字,龙渊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连这个都不知道,她也别混了。”沙漏对于这样一诈就诈出来的属下,颇感无奈,“你还被人埋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对我说?” 其实不问也知道,龙渊怕她担心,又怕她发火,本来没被活埋死,倒得被她骂死,多不划算,何况,这本就是背着她接的生意,哪里敢开口说什么呢。 沙漏的声音如屋外的风一样冷硬:“你去梅村做什么?” 既然是她开了口,龙渊也不敢再坚持,只得低声道:“真没什么,如果金门主不出手,那我就递补上。” “放屁!”金璜大怒,放开龙渊的手腕,自己在一边生气。 沙漏笑了:“看来人家不怎么信任你呢。”靠近龙渊,龙渊忙跪下:“盟主,我……”沙漏将他的手腕拿起:“姓金的,你用这么大力气做什么,都青了。” 如果龙渊说的是真的,那么得到梅村,就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情,果真只是为了那个兵器作坊吗?从望雪台上看,其实如果从别处过去,也不是不可能,何必一定要经过梅村。除非传说中的守陵卫兵就在韩王墓那里,可是从种种现状看来,守陵卫兵并没有动手,这又是怎么回事。 种种证据都指向这工坊的主人是律王,他暗地里做的这些作奸犯科的事情,随便哪一件都足以被判为谋逆大罪。可笑这皇帝竟一点不知道,居庙堂之高,则心宽到这种事都无法让他动容了么?金璜不明白,昔年月黑堂里有人若是背着堂里做些什么,刑堂的人早就清理门户了,还能容他得意这么久。 罢了,想这些也没什么用,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杀手,有律王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存在,才会有杀手的生意。对于杜书彦那里,还是不要说了吧,也算是一点小小私心。如果他真心想查,总归能查到,到现在也没有动静,想来是有人封了他的嘴。 上回没进得了韩王墓,金璜深引以为憾,为这事差点搭上性命,怎么也要看一回。她素来是个行动派,想到就马上行动。从老爷岭的另一边穿越密林,轻车熟路一个人便摸到了韩王墓边上,熟悉的老路尽头,还是那个石头堆,怎么样才能混进去呢。她不免发起愁。 围着石头转了一圈,完全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会儿梅村里的人应该对她非常警惕才是,万万是去不得了。她叹了口气,顺着路又上了望雪台,想再看看清楚周围地形。却发现望雪台上有人,远远看着不真切,但这身形肯定不认识。 原想走,那人却发现了金璜,如风一般从望雪台上狂奔下来,脚步轻快,没有发出巨大的动静。见他这般,金璜拧眉,袖中匕首慢慢滑到手中。全身绷紧,蓄势待发。 “这位姑娘,是梅村的人吗?”那人的样子,不像是要动手。金璜将右手藏在身后,抿着嘴,摇摇头。 “那姑娘以前可来过梅村?” 金璜又摇摇头。 “那姑娘的头发上怎么会有村子里的石头渣子?”那人的表情忽然变的扭曲。 金璜拍了拍头,掉下来如芝麻大小的石渣,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是梅村门口牌坊的石料,一种特殊的石英石,就这金陵,别处还真没有。 “刚才路过的时候沾上的吧。”金璜刻意收敛着全身杀气,依旧是微笑着。 “姑娘从老爷岭另一头来,如何会沾上?” 突然觉得这种你来我往的胡扯没意思,直接动手算了,金璜突然不耐烦起来:“是啊,我前几天是来过梅村,你待如何?” “是你杀了村里的人?” 金璜嘴角微微抽搐:“咱们现实点儿,我一个人,杀了这么多人,还有本事安排这么多人住进村里,至于一个人可怜巴巴孤零零的跑望雪台来么?姑奶奶行的正坐的直,村里的人没一个是我杀的,现在住在村里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他们?” 那人从金璜嘴里得到了确实的消息,身形一震:“爹……娘……”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声哭嚎,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金璜也跟着蹲下来:“你是梅村里的人?” 那人止住哭声,冷冷看着她,金璜忙摆手:“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村民的死,应该是与这个大墓有关系,只可惜门口机关太多,我进不去。” 那人抹了把眼泪:“你进去做什么?” “为了这个墓里的东西,全村这么多条性命都搭了进去,纵然不能亲手杀凶报仇,至少也得知道是为何而死吧?” “……” 金璜看他表情,叹口气:“其实我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守陵卫士之后么,不让人随便进是你的职责。不过人家都在里面叮叮当当开起作坊来了,你死守着老规矩有什么意思。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把事情弄明白吗?” 荒村记事(完) 听她这话说的在理,那人想了想,开口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不是守陵卫士之后,梅村里只有村长那一脉是守陵卫士。罢罢罢,我身为人子,连父母之仇都报不了,有何面目活在人间。我就带你进去吧。” 他终于点头,金璜心情非常好,问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答道:“山里人什么尊姓大名的,我姓曲,曲良。” 他带着金璜从望雪台另一端绕过去,依稀又看见了一间屋子,金璜奇道:“上回来还没有,怎么这么快就盖了一间。” 曲良也扭头望了望:“这种屋子好搭的很,三四天工夫就得。金陵城里每年都有富家公子哥儿听说望雪台风景好,就跑这里来修别苑,来了发现没什么好看的,没两天就走了,房子很快也就塌了,塌塌盖盖,盖盖塌塌,没完没了。” 这新盖的屋子里还没有住人,曲良从屋子后面穿过去,在一个隐秘之处,用力推开一棵大树挡住的入口:“这里,也能进去。” 金璜看着这窄窄小小的入口,笑道:“这是盗墓贼打的洞么?” 曲良白了她一眼:“工匠怕盖好了坟,为了守密,自己也被关进去陪死,在修陵的时候就留了个土层薄的地方,没想到,断龙石真就将所有工匠给封在了里面,他们拿起工具从这个地方出来……”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神情有些尴尬。金璜也能猜到,有守陵卫士在,岂容这些工匠逃出生天。在那个寒冬,从黑暗中赢得一线生机的工匠们,好不容易爬出来,第一眼看见的除了初升的太阳,还有手拿利刃的守陵卫士。工匠们的鲜血染透了那片白色的雪地…… 替人做事的人,谁手上没沾点灰呢。想到这里,金璜心中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一点。随着曲良一同进入小小的洞口。 越往里走,越能清楚听到锻造金属的声音,走到头,发现洞口在一尊雕像后面,想要出来需要用力搬动雕像,势必会被里面的人发现。金璜屏息凝神,透过雕像那一点点的空隙,看见这工坊规模非常大,几十个铁匠在里面挥汗如雨,敲打着烧红的铁块。淬火用的水槽被白烟笼罩,经久不散。边上的栈道上,许多人来来回回搬运着已经锻造好的兵器,看式样,应是用于战场大规模使用,而非捉对搏杀。 金璜挥挥手,示意曲良一同离开。 两人顺着来时路又钻了出去,曲良疑惑道:“你看见这些有什么用?” 金璜心想:“看着好玩呗……”却又不能说,眼珠一转,开口说的是:“做这种偷偷摸摸事的人,一定心虚,心虚就会露出马脚,我得想个办法,让他尽早露才是。” “哦……”曲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好像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那现在呢?” “现在,我得回去了,这人位高权重,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动得了的。”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的大实话。 两人分道扬镳,金璜回到五行门,赵叔手里把玩着一颗金珠子,金璜随意扫了一眼:“赵叔发财了啊?” 赵叔抬手将金珠冲她丢过来,她眼疾手快将它接住:“哎,虽然是金子,但被砸死也很丢脸的。” “你要是这样都能被砸死,那还是死了算了,的确很丢脸。这不是我的,这是人家送给你的。”赵叔不紧不慢喝了口茶。 “哦?送给我?谁啊?”金璜拿着珠子看了半天,上面刻着三个小篆,亏得她给组织起名叫五行门,并让薛烈写了各种字体以供欣赏,所以,最终艰辛的认出了其中两个字“行门”。 “帝行门的少主送你的。”赵叔一脸“你继续装”的冷笑。 “高玄武?他来干嘛!!!” 薛烈摇头脑袋出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哈,淑女!”金璜将金珠子又扔给他:“看看值多少钱,卖了。金子不好花。” 薛烈挑挑眉,这位姑奶奶啊……高玄武,你找她等于找麻烦啊,关外的男人都这么有挑战精神吗。 早晨的阳光正好,金璜将梅村事件一笔一画记在册子中,待墨迹稍干之后,将册子收起,揣好。虽然这些事情不是光明正大的好事,总得记一笔。不论是流芳百世,亦或遗臭万年。 出门,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宽敞的大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牵着黑马的年轻人,金璜见了他,微笑道:“回京述职呢?你去过桑泊那里的老爷岭吗,岭上有个望雪台,风景可美啦,一定要去。” 那个年轻人若有所思:“老爷岭?那便去一趟好了。”金色的阳光照在屋顶的新雪之上,一片灿烂。 天河盟(一) 谁将诗书漫卷 看桃花开遍熏风尽染 细雨湿了水墨湿了油纸伞 一声平仄歌尽了悲欢 书生意气空付与红牙拍板 谁举樽与共华年 谁站在楼头北望了江山 谁拔剑四顾将阑干拍遍 曾拥繁华一卷 不是长安胜似长安 眼见着中秋近了,又逢上同天节,金明池边早已是旗帜招展,搭满了各式的彩棚。在池东芙蓉林前有一三层小楼,青瓦碧檐,掩映在粉团堆叠的树林中,一面遥望皇家楼台,一面正对着大戏台子,无论中秋赏月,或观看同天节的水军演习,都是绝佳的位置,自然已是一座难求,甚至不乏为了晚间一席,而从清晨就开始等待的客人。 京城大街小巷早已经贴出告示,今日午时将在金明池畔华丽的大戏台上开唱《唐王下河东》,《千里送京娘》两部歌颂本朝太祖的大戏,由此时最著名的洪明堂、柳月娥,苏凤娘等挑大梁演出,是故早早的,台前便拥满了百姓和吆喝着贩卖甜食的商贩,一个个都伸着脖子盼着大戏开锣。而富贵人家自有彩棚,平日难得出门的夫人小姐们,也都挂上纱帘,团扇半掩盖粉面,娇声谈笑着。 “瞧着太阳都上头顶了,咋还不开锣呢,”一个青年汉子一手拽着煎饼子,一手托着盒凉果,对身边同伴嘟囔着。 饶是秋高气爽,旁边那农夫打扮的男子也挤出了满头的汗,一边擦一边还说:“快吃吧,听说就连开场的龙套也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名角儿,要是闪了眼没瞅着岂不吃亏,老子出门连水都没敢喝,就怕当中要跑茅厕。” “可不是,”边儿一人伸过头故作神秘的说,“知道‘三哭殿’唱娘娘那个樊玉娘不?那身段,那气派,叫一个绝,都没排得上!你说台上的人得多大谱?” “但是我听说苏凤娘跟了个契丹贵人?能让她唱京娘吗?” “你懂啥?这才叫普天同庆。” 楼下熙熙攘攘,楼上也已经拥得是插不下脚,就连端茶倒水的小二,也不得不让客人互相递一下茶壶,可这三楼上,用山河瓷屏风隔开的一个柱间,却只有两人宽坐其中,取闹市中一分清净。 “圣上亲赐的龙凤团茶,可是一饼千金,我可当不起这厚礼,”身着银丝滚边纱氅的男子一手调弄着雨滴盏中乳绿的浮沫,细长的凤目满意的注视着那如云变化的图案。 “您这不是取笑我吗?”对面的男人谄笑道,“下官知道杜公子不稀罕黄白物事,就好这雅物,若非上赐的茶饼,又如何能入得公子的眼。这圣上面前,还望公子能替下官美言几句。” 杜书彦微笑着摇摇头,“刘大人,我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散官,您口口声声称下官,岂不要折我的福?” 那官员脸色一变,忙赔笑道:“公子你自然是当的起,当的起。听说中秋宫宴都留着您的位置,这天大的福分,哪是区区在下折得了的。” “行了行了,”杜书彦放下竹勺,“你的事我记下了,亏不了你的好茶,你先回去吧,让我清静看会儿戏。” 刘绗得了这话,忙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门外守着的青衣小厮见他去得远了,才袖着手走进来:“公子,可是走了。” 杜书彦笑道:“别说,刘大人还真有心,今日这地方恐怕是比上赐的茶团还难得。云墨,可别辜负了他的好意。” “公子,今日是不成了,”小厮颇为难的斜瞄着杜书彦,低声回道。 “笑话,别人倒罢了,柳细奴可是从来没挡过我的帖子,怕是你不用心得罪了柳姑娘吧?” “公子,别冤枉人,”云墨急得直蹦,“人说是有远处的贵客,实在脱不开身。” 杜书彦一掸纱氅,笑道:“贵人?我倒是有兴趣看看到底是何方贵人。” “公子,这怕是不好吧?” “我堂堂尚书公子,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带路。” 天河盟(二) 柳细奴是这芙蕖阁的头牌,京城的贵人都以能请她唱上一曲为荣,这姑娘的架子自然是大,可对杜书彦却颇有情谊。而杜书彦也以红颜知己待她,请她观花唱曲从来都是着人下拜帖恭恭敬敬的请,柳细奴自是未有不应的。所以这回一拒,是勾动了杜公子的少年心性,非要去瞧上一瞧。 芙蓉林畔一汪碧水,将一间雅阁与这喧闹的院落虚隔开来,便是柳姑娘的住所,两三个小丫鬟在池畔掰着馍喂鱼玩儿。 还未走近,已见两名禁军打扮的兵勇守卫在藤花妆成的柴扉前,站得笔挺,一脸无奈翻着白眼,尽量不去打望对面楼上那些花枝招展的歌女们。 这意外的景象让杜书彦顿时冷静了下来,虽说正是节下,官员出入********是为不忌,但因前朝一贯抑武重文的风气,芙蕖阁这种名义上是风雅,其实出了名的趋炎附势的地方,几时又有过武人的位置。 杜书彦心知里面的不是一般人,不便贸然上前,正假装赏花思量着打探的方子,恰好见柳细奴房中的两个丫头挽着手,各提着一只食盒嬉笑着沿小路款款而来。 “翠玉,素绢,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着?”云墨与这两个丫鬟很熟,远远便招呼道。 “见过杜大爷,云小爷,”翠玉甩甩手绢儿,扭腰便拜,“今儿来了贵客,姐姐让我们去厨房弄几个精巧的点心。” “你家小姐今儿这是个什么客啊?”杜书彦微笑着问。 “说是前儿西北一仗的功臣,进京来是受封赏的,”素娟小心的答道。 “哦,这就有意思了,”白云城之战的武将名单如流水般在杜书彦脑海中潺潺而过,“这位大人可是姓高?” “正是高指挥使高大人。” 杜书彦打量着门口那两个无可奈何的亲兵,道:“这便是了,当红的人,芙蕖阁岂有不倾力应对之理。” 翠玉心思灵巧,早听出杜书彦言语中讥讽之意,忙婉转道:“姐姐自然是日夜盼着杜公子来听曲,奈何我们飘零风尘,身不由己,不敢盼公子体谅,只求莫要坏了公子的雅兴,便是姐姐天大的福分了。” 杜书彦笑道:“这话生分了,不过是念着节下,带了些时鲜果子给柳姑娘,你且先收着,曲我改日来听就是。” 翠玉谢过杜书彦,命素娟收好礼物,忙捧着食盒进了屋子。 此时,隔着碧纱雕窗,素手调弦,歌声婉转而来,杜书彦便在花架下站着,有滋有味的听起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浮华之景,徒应浮华之意,”杜书彦自言自语道。 “可惜知音不在花前,”一个低沉的声音笑道。杜书彦回过头,见一个年纪约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立于花架那头若有所思的望着风柳阁,他绣带束发,披着一件青丝流云袍子,那高大笔挺的身姿和眉眼间难掩的风华,让杜书彦不禁心生结交之意。 “阁下能听出曲中之意?” 那男子淡淡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琴中心事,如何为外人道矣。” “似乎阁下亦深谙此道?”杜书彦的目光落在他袍袖半掩之下的双手,那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和手掌隐约可见陈年的茧,分明是一双武人的手。 “粗通一二而已。” 即使不怀疑这人的身份,杜书彦也很难不担心这双手弹奏的琴音,是否会折磨自己的耳朵。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笑道:“惯看红巾翠袖,君子可还曾记取金戈铁马?” 杜书彦心头一震,但一瞬之后,他已恢复了温文矜持的公子风度,客气的应道:“若言及此,城东梅园青姑娘的琴怕是更入阁下法眼。看阁下不似京城人士,大概有所不知,论琴艺,梅园比芙蕖阁颇要高出几分。” “多谢指点,”男子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唐突,扰了阁下雅兴,就此告辞。” “还未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萧远,字燕然。” 天河盟(三) 有此一节,杜书彦也无心看戏,胡乱吃了些点心,靠在榻上,听楼下歌喉婉转唱着耳熟能详的戏文。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云墨方回来,一上楼就嚷嚷着要水喝。 “暴殄天物,”杜书彦看着他端着茶碗一通猛灌,痛心的说,“你打听到什么了?” “回公子,”云墨打了个饱嗝,礼数倒还周全,“这还真不好打听。” “别在这儿卖好,你刚才喝下去那碗茶,可值一两银子。” 云墨吐吐舌头:“公子,您不是不知道,冯老爷子防咱们跟防贼一样,我哪里去给你查武官去。” “你敢诋毁朝廷命官?” “……不过我倒是听到一点小道消息……不知确实与否,不敢擅言。” 杜书彦示意他说下去。 “陕西指挥使衙门上个月出了件怪事,说是有两个校尉趁夜叛逃,被射杀在流沙河,因当时高德兴正要启程进京,所以给压下了,没有上报朝廷。” “叛逃?”杜书彦饶有兴趣的咀嚼着这两个字,“上个月?仗都打完了还叛什么,流沙河,你听说过叛逃不往边界,往京师逃的?这是叛的谁,又是逃的谁?跟我这么久了,听八卦还不会用脑子。” 云墨低着头立在一旁,心头嘀咕到,我怎么知道流沙河在什么地方。 “罚你回去将山河地理记抄写十遍。” 又是如此,想什么一点也瞒不过公子,云墨撇着嘴应了,没精打采的收拾起茶碗来。 “明日去梅园一趟。” “可是昨儿不是已约下了刘衙内和汪相公在潘家楼品酒赏花吗?” 听到这几个名字,杜书彦轻蔑的一笑,“忽然想听琴罢了。” 杜书彦的马车刚至梅园门前,一个身穿红衣,肌肤胜雪的娇俏女子一步不早,一步不晚的迎至车前,盈盈拜倒:“杜公子,奴家久候了。” “有劳姑娘,”杜书彦不禁有些惊讶,他并未命人通报,不知这梅园的当家梅儿为何会亲自迎在此处。 “姐姐知道公子今日会来,一早便命梅儿出来候着,可是苦了我了,”梅儿眼波流转,嗔道,“公子好歹命人通报一声,奴家也好准备茶水不是。” “倒是本公子疏忽了,青姑娘又如何知道我要来?” “她?能掐会算呗,”梅儿不屑的哼道,脚上紧走两步,一抹红影转过一片梨树林子,消失在一段矮墙后。 梅园与别家酒楼瓦肆不同,既无楼台,亦无厅堂,而是花树掩映间零星十余间小院,白壁青瓦,一条条青石板小路蜿蜒其间,墙角无名小花错落开放,如精巧宁静的江南小村。 杜书彦步入树林,忽觉今日之事想来颇多设计,心中一阵不快,便停住脚步吩咐云墨套车回转。 正此时,一缕琴音,随着轻拂过树叶的微风,飘进了他的耳中。 秋日清朗的风,在那七根丝线的撩拨下,翻飞呜咽,呼啸过大漠黄沙,冰河入梦,渐渐又汇成朴实的一首战歌。 红耳薄寒,摇头弄耳摆金辔。曾经数阵战场宽,用势却还边。入阵之时,汗流似血。齐喊一声而呼歇。但则收阵卷旗旙,汗散卸金鞍。 那男子年少义气的声音唱着。坦荡坚毅,铿锵有力的歌声,如苍鹰破空,涌流入海,撞击着杜书彦笑容深处暗涌的心潮。 迤逦丰华的少年里描摹了千万次的画面鲜活的呈现在他眼前,雄壮和悲凉,英勇与残酷,随着那只手滑过丝弦注下而收,关山一片月明。 “公子,车备好了。” 杜书彦摆摆手,缓缓推开了虚掩的柴扉。 藤枝架下,依旧是那一身流云袍,手指慵懒的拨弄着琴弦,枝叶间流光斑驳,笔墨参差。 “杜公子?”萧远看清来人,一边起身相迎,一边笑道,“莫非杜公子嫌我昨日扰人风雅,今日来个睚眦必报么?” 杜书彦展颜道:“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好名字,好犀利的人品。” 一直立在一旁的青衣女子上前两步,笑道:“青儿给杜公子见礼了。从义兄口中听闻杜公子对梅园赞赏有加,加之公子最近未来走动,青儿料得公子这两日多半会来,便自作主张让梅儿去迎接公子,还望勿要见怪。” “义兄?看来你们早有渊源,倒是我多话了,”杜书彦笑道。 “哥哥,这位便是……” “棋中一品,公子贤彣,在下仰慕久已。” “既如此,手谈一局如何?” 萧远拱手笑道:“公子错爱,在下疏于棋艺,聊为解闷尚可。”一边将杜书彦让入房中。 青儿布置好棋盘,奉了茶水点心,便掩上门退了出来。隔着竹棂茜纱隔窗,屋内落子清脆,笑语连连,不知不觉间日已西垂。 青儿在院中案几置了瓜果冷盘,隔窗唤道:“杜公子,请先用饭吧,要不出了门,云墨要传梅园招待不周了。” 只听门吱嘎一声开了,杜书彦犹自朝内笑道:“燕然,你的棋可确实不怎么样。”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足矣羞煞一干腐儒了,莫非西京的学究们还有脸谈及琴棋二字么。” 萧远懒懒剥着柑橘,摇头道:“未曾想,杜公子也是掷棋推盘之辈。” “方才是那翠鸟忽然飞来扰了视线,我才一时疏忽落错子。” “鸟?莫非是蓬山信来,燕然未生仙骨,所以不得而见?” “那乘我点茶功夫头偷梁换柱的,不知又是哪位散仙。” 天河盟(四) 两人一路笑闹,也不用劝,早拎过酒壶来推杯换盏,哪里还有半分斯文模样,云墨在一旁伺候着,也忍不住无可奈何的向青儿耸耸肩。 此时梅儿一身艳丽装束,带着四名侍姬,在院门外盈盈一拜,道:“姐姐,高大人定要听姐姐弹琴,几个兵勇正在芜院吵闹不休呢。” “没功夫陪那些粗人,就说我这里有贵客呢。” 梅儿闻言笑了:“若这能打发,我何苦还跑一趟?姐姐你是笑话我不成?倒不是怕得罪了谁,不过是心疼咱们院里那几盆花。” “说到花,哎呀,昨儿编花藤的时候劲儿使大了,这会儿子手指头疼。” “他不是要听琴么?”萧远掷杯笑道,“我待妹妹走一趟罢了,可惜,怠慢了杜公子。” 杜书彦忙道:“若不嫌弃,我愿同往。” 萧远犹豫了一下,道:“只是尚书公子名气太大,怕那高指挥看出破绽。” “我不过一个散官,他又少在京中走动,哪里就见过了,不妨事。” 萧远似乎有些忧虑的看了青儿一眼,青儿劝道:“无妨,即使有事,我这边也照顾得过来。”说着命人抬过一只箱子:“这是兄长早年应用之物,两位装扮一下,我在外间候着。”说完掩笑而去。 这高德兴规矩极大,即使是单独院落,他仍命人在屋中立了屏风,自己和几个部下在屋中饮酒作乐,而乐工只能在廊下置席,见不着屋内的情形。 梅儿令侍姬将菜肴奉入,自己则在屏风外静静候着,果然屋内静了下来,一个浑厚张扬,微带醉意的声音喝道:“青娘子可给我请到了?” “青儿姑娘今日不能来,”梅儿欠身道。 “这是何意!”木案几乎被一拍而断。 “青儿姑娘说,将军若是听琴,此人琴艺远胜于她,不亏将军尊耳;将军若是要人,请恕梅园没这个规矩。” “好大的胆子!” 屋内一片刀环剑鞘声响,几个下属似便要冲出。 “将军可是要听琴?”屋外廊下所立之人淡淡问道,声音里丝毫听不出慌乱。 屋内人大笑道:“好,好,听琴。莫想要糊弄我这个武人,青娘子的琴我是听过的,若是不如,休怪本帅无情。” 杜书彦侧身耳语道:“若他非说不如,你打算怎么办?” 萧远轻抚琴弦,不知在想什么,仿佛没听到杜书彦的话。 月明星稀,借着廊下清光,他随手弹一曲《流水》,似清泉鸣涧,明澈甘洌,这八月微凉的夜风中,顿时有了湿润的苔香。 一曲抚毕,久寂而无声。 “就这样吗,你的技艺倒是不错,”屏风后那声音高傲的说:“教君之清冽凉薄,本帅倒是更欣赏青娘的婉转流畅,如桃花溪流,引人入胜。” 杜书彦饶有兴趣的看着萧远,不知他会如何回答。 萧远左手轻摁弦上,剑眉微皱,忽开口道:“请问高帅此时身在何处?” 那人一愣:“本帅在此,此言何意?” “很像,但你不是。” 屋内之人隔着绣满竹枝的屏风打量着廊下道士打扮的人影,恶狠狠道:“大胆狂徒,本帅不是,莫非你是不成?” “高帅怎会不记得三全观之约,怎会连我的琴声……都听不出来,”萧远凄然一笑,忽起身推开屏风,屏后武将大惊,四五把利刃自刺他的咽喉。 “住手!” 榻上之人的呼喝,让这几把刀生生顿住。萧远倔强的歪着头,眼眶微微泛红,紧咬薄唇,勉强支撑出笑容,一身宽大的道袍随夜风微扬,衬得他风俊神秀,用后来杜书彦的话来说,真是无耻得不可方物。 那人尴尬的一笑,拱手道:“原来是高帅旧识,今日高帅身体不便,又怕梅园怠慢了诸位兄弟,才命在下替身,实无恶意。既这位道长与高帅有约,想来高帅必不食言。” 萧远松了口气,道:“我原疑心是歹人冒充,不想竟是伤了自家和气,高帅疑虑过了,诸位皆是英雄,梅园怎敢怠慢。梅儿,还不过来斟酒赔罪。” 梅儿笑容满面,手托银壶一一斟酒赔罪,几个绝色乐姬在廊下奏乐相陪,一时间春色满园,宾主俱欢。萧远拉着杜书彦与那自称高德兴副将之人喝了几杯,便告辞出来,留梅儿继续在里间应酬。 萧远一边走,一边宽了道袍,露出一身紧扎装束,与听闻侍姬报信候在院外的青儿耳语几句,回头匆匆跟杜书彦告了罪,便要离开。 “燕然如此着急,可是有要事?” “此乃燕然私事,不便与杜兄细言,还望见谅。” “这节前夜市通街,游人如织,大相国寺又正在闹市之中,不熟道路的,只怕一个时辰也挤不进去。” “杜兄多虑,燕然何曾非要夜游大相国寺不可?” 杜书彦袖着手,笑道:“若信得过我,路上有得是时间说与你听,顺便还可带路。” 萧远挑眉道:“既如此,请杜兄上马。” 天河盟(五) 东风夜放花千树,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各家酒肆高扎彩楼,酒旗招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酒香扑鼻,街道两旁,彩女们托着放满酒盏的玉盘,娇声邀路人过来品尝自家的好酒,以求能在明日的斗酒会中拔得头筹。 杜书彦摇着马鞭,如数家珍的一一品评各家酒肆的头牌好酒,一边指着远处四厦三层,彩灯叠照的楼群说:“京城最妙的酒,还是要数潘家楼自酿的囫囵春。” “这酒好奇怪的名字。” “这可是翰林大学士王芳之给起的名,据说这酒一下肚,就像是整个春天一股脑儿到了你肚子里,妙不可言。” 萧远佯叹道:“可惜潘家楼台阶太高,我这寻常人一席难求。” “这有何难,后日斗酒会,我正愁无雅客作陪,若燕然不弃,杜某明日做东,咱们在潘家楼把酒论琴,岂不美哉。” 萧远见他兴致盎然,冷笑一声道:“杜兄还是先说说大相国寺的事吧。” 杜书彦一愣,方想起刚才的事,随口道:“刚才榻下压着一封书信,信角未曾藏好,正被我瞥见落款惠如,是大相国寺的知事僧。若高德兴一开始就不在梅园,那就不会吵闹引人注意,必是见信而去,而这么晚了,僧人不便外出走动,多半是约高德兴去往大相寺。不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此僧游方陕西道时,与高德兴来往密切,高德兴也多依仗他打听京城消息,此时匆忙离开,多半是他处有要信传来。” “你所说三全观之约是?” “胡诌而已,我恰巧之前听过高德兴的声音,这还是能分辨的。” 杜书彦看了他一眼,戏谑的挤了挤眼睛:“你还知道高德兴有龙阳之好,不然那人也不会如此尴尬,轻易上了你的当。” 萧远转开头,讥讽的哼了一声,再不肯多说半句。 跟着杜书彦穿过几条坊间僻巷,绕过一段微秃的柳岸,大相国寺已在眼前。 萧远在柳前系了马,拱手道:“杜兄就送到这儿吧。” 杜书彦听他语气坚决,也不再多说,道:“后日酉时在潘家楼恭候萧兄。”便自引马去了。 马蹄声渐渐消失于喧嚣的夜幕中,萧远一撩衣摆,足尖微点寺墙,悄无声息的跃入了大相国寺的僧院。 虽然外面的街市上绚如白昼,人声鼎沸,但僧人们依旧早早歇下了,僧院里漆黑寂静,一道院墙恍如隔世。这僧院因只是僧人起坐之所,不像大殿经阁那样有僧人日夜巡视,只有两个小沙弥在院门值夜,此时也已经是昏昏欲睡。僧房虽多,但只有一间还有点微光透出,萧远循着灯光,轻声摸至一间较宽敞的僧房前,舔了窗纸悄悄往里窥视,只见一壮年僧人正打坐诵经,一旁有一僧阖目敲着木鱼,看了半天,那僧人一动未动。 萧远只好退出来,又到客堂看了看,佛寺规矩严格,早早就锁了门,所以只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在这里留宿,或挑灯读书,或也已经歇下了。他看了一圈,并不异样,只好翻至屋脊的阴影里坐了,心里奇怪,莫非高德兴并没有来大相国寺?自己和杜书彦都猜错了。 远处的大殿庄严沉寂的伫立在黑暗中,鎏金宝顶在明灭的焰光中时隐时现。在那完全漆黑的一刹,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从大殿的柱后透出。 萧远轻踏青瓦,几个起落,悄无声息的落在大殿后,藏身长满青苔的大石缸后,偷偷望向光亮传来的方向,有两个人站在黑暗中低声交谈着,听声音有一个是高德兴,而另一个却是完全陌生的,一名僧人盘膝坐在稍远的台角处,不知是在赏月还是望风。只听那陌生声音说:“……得到消息后,我便匆忙上京了。” 高德兴轻哼道:“做得不错,即使未能截杀途中,就他们两人,又能奈我何。” “还有一事……高帅此次立下大功,只怕有嫉贤妒能之辈要拿秦凤路冻死军士一事做文章。” “怕啥,只说是百年难遇的暴雪,冻死几个军士算什么,再说那都统已经战死,这事也查不下去了。” 那人诺诺称是,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那僧人起身念了句佛号,高德兴拉上兜帽,随那僧人沿着墙根的阴影消失在黑暗中,那陌生人也轻手轻脚的,往客堂方向去了。 萧远听他们去得远了,索性靠坐在石缸后,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借着月色,可以看出上面潦草的写着几行诗句。他叹了口气,将纸条重新收好,无可奈何的望着青天尽处,一轮朗月。 墨黑一片的走廊远处,传来清脆的木鱼声,沉厚稳重的诵经声随风而来,仔细听来,竟是一段往生咒。 萧远一惊而起,正要翻身上房,只听身后道:“施主请留步。”定睛一看,是刚才僧房中诵经的中年僧人。 那僧人高诵佛号,道:“施主怀藏逝者之物,既今日有缘,贫僧请为施主渡之。” 萧远将那纸条托在掌中,朗声笑道:“大师能渡此人,而那无辜葬身风雪的兵士,又有何人来渡,岂非剥皮噬骨,方能解异乡孤魂之恨。” 僧人接过纸条,恭敬供于佛前,在蒲团上端坐诵经,不再答话。 萧远冷笑一声,自跃出寺墙而去。 待一段经文诵毕,跟随服侍中年僧人的僧人问道:“那人满眼煞气,住持何不点化与他,免得枉生杀孽。” 大相国寺住持,法号法鉴的僧人微微笑道:“自有度他之人。” “和尚又打机锋,”佛像后一个书生大笑着转出来,朝着法鉴合掌一鞠。 法鉴合掌道:“阿弥陀佛,杜公子一向可好。” “本指望大师的事,又派回给我了,岂能不好。” “度人即是度己。” “可惜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天河盟(六) “公子,大清早的曹公公来说,官家传您进宫下棋,”云墨递上漱口的青盐,提醒道。 杜书彦伸了个懒腰:“这不刚散朝吗?等老爷回来了再去不迟。” “公子您还说呢,大人走时看您没起,还发脾气来着,说叫您少去那些地方,”碧桃一边服侍他穿衣,一边笑道。 “待明年新夫人进了门,公子便不去了,”瑞枝也跟着笑起来。 “行了行了,”云墨忙挥手赶她们出去,顺便关上了门,“公子,你说中秋宫里这么多规矩,官家还有闲下棋?” “官家自然有官家的意思,不可随意猜测,”杜书彦净了面,坐下来,“对了,潘家楼的帖子可回了。” “一早便打发人去回了,那边上好的雅间给您留着呢。” 杜书彦点点头,踱至外间桌前坐下,捧起茶来漱了漱口:“可有人回话?” 门外候着的人应了,推门进来,垂手立在桌前,禀道:“今日官家在朝上大大褒奖了西军诸将,高德兴升了副枢密使,加封邺国侯。” “官家态度如何?” “是刘公公宣的,官家并未多说什么。” “那个人的身份查到了吗?” “萧远,羽林孤儿出身,历任永兴军路某部校尉、河北路某部校尉至马军都统,现任武定砦副指挥使。” “河北军?那他和陕西道的高德兴能有什么过节?”杜书彦不禁困惑道,接过书信随手翻了几下,点头示意那人退下,一边命云墨端来紫米粥匆匆喝了两口,便备马进宫。 水晶帘在秋日清朗的风中微微晃动,隔着一汪碧水,水榭中的身着赭红常服的男子凝视着下至中局的棋盘,悠闲的玩弄着掌心中的几枚墨玉,似乎并不着急落子。 “爱卿今日有心事,”皇帝斜瞥了对面的臣子一眼,垂眼笑道,“这盘棋下得凝重笨拙,不像你往日风骨,可是那件事没有进展。” “官家这顶势威严,臣手下着实困顿,”杜书彦将玉子搁下,不由得叹道。 皇帝看他心有杂思的模样,索性将棋子扔回罐中,朝远处静候着的太监曹德让一招手,不时,便有宫女奉了桂花玉脂糕、蜜橘酥酪等点心并几样时鲜瓜果上来,将棋盘收了,退到水榭外伺候着。 “你报上来的文书朕看过了,秦凤路是要多安插些人手。至于兵部的事情你到底不熟,就交给冯瑞慈办吧。” “臣遵旨。” “听说你最近和一个西北军的校官走得很近?”皇上拾了一只橘子缓缓剥着,随口问道。 杜书彦心头盘算,不知是何人所见,忙起身回禀道:“实是偶遇,臣听说此人远赴京城,忍不住夸耀京中胜景,带他逛了几处热闹,还望官家恕臣轻狂之罪。” 皇帝摆手一笑:“才见杜卿端方几日,又显出原形来,坐下吧,此处并无外人,不用这般礼数周全的,没得招朕烦心。” 杜书彦又陪着吃了些点心,闲谈近日京中几桩妙事,顺便提到在梅园偶遇高德兴一事,只是将萧远一节略去不提。 “他倒是风雅得紧,朕在西北路时怎么没看出来,”皇上兴致颇好的取笑道。 今上潜邸之时,曾在西北沿边任过监军,这是南朝开国百年从未有过的。当年都说是先皇不喜今上雄壮尚武之风,所以让其远离京师,等将来其兄即位,做个太平将军罢了,到如今,自然说成是先皇韬光养晦,着意培养储君,待来日一扫前朝岁币之耻。 “高帅曾在西北路供职?臣如何未曾听闻。” “他早年曾任一路转运提点,不过一两年吧,”皇帝顿了顿,“仿佛无甚大战,杜卿不知亦不怪。” 皇上此言如月透雾霭,杜书彦心中仿佛明朗了些许。 提到这段往事,似乎勾起了皇上许多愉快的回忆,说了几桩当朝将帅无伤大雅的笑话,直到曹德让来禀报太后请官家过去叙话,恭请皇上更衣方罢。 杜书彦叩送皇上离开后,便要随小太监出宫,又有皇上的贴身太监匆忙赶来,传口谕道,官家今日大悦,特赐桂花酒两壶,又赐杜书彦晚间宫宴御前奉酒。杜书彦忙叩谢天恩,匆忙回家更换官服,准备赴宴。 金桂稠酒的浓香还在衣袂间缠绵不去,端坐官家身旁的姐姐那珠帘遮不去的幸福笑容仿佛尤在眼前,杜书彦坐在书案前,给自己点了一碗茶汤,流云般的浮沫在茶色上聚成一句宫词,又缓缓消散。他知道官家赐他奉酒的深意,可让他近近的与贵为贵妃娘娘的姐姐见上一面,更让人知道当今对杜家圣眷浓厚,催促着他往炫目却危险的深渊一步一步走去,如临弱水,唯待覆顶。 不知杜大人把独子送到最不受宠的皇子身旁侍读时,是否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官家将亲临金明池观看水军演习,京城万人空巷,此时围墙外嘈杂的车马已过尽,唯留几声秋虫的悲鸣。知道杜老尚书已随驾侍奉,杜书彦索性衣服也不换,揽一件半旧金碧丝绒袍披着,借着蕉叶间几缕日光,一件一件的翻阅着书案上的文书。 天河盟(七) “跟着王公公去陕西查高德兴的人来回报了,”云墨看杜书彦翻到此项,忙禀道。 杜书彦点点头:“王庆余跟官家说了什么?” “大抵是说虽有小弊,未见大错。” “哼,这王庆余好狡猾,前儿晚上就回来了,居然昨晚才面圣,真够胆大。” “这事可要呈进?” “此时不需理会。高德兴私贩军资,又为掩盖罪行害死神风军都统的罪证,确实都被销毁了?” “还在将军府的俱已被销毁,那些带出来的,多半也亡于流沙河。” 杜书彦苦笑道:“所以刻在竹简上还是有好处的。今日还需进宫面圣,不知如何应答,难道让我也如王太监般搪塞了事?” 云墨听闻主子语有怒意,忙垂手立到一旁。 “罢了,这高德兴实在狠辣,若他杀敌能有杀同僚的手段,西贼何愁不平。” 因金明池风大,皇上阅毕演习赐百官随意游赏,便早早的回了宫,这会儿子正由慧妃伺候着在鸿鸣阁听琴,听太监来报杜书彦求见,便立了帘子,让慧妃在帘后继续弹奏。 “杜卿,你听慧妃的琴可是进益了,比那青娘子如何?” 杜书彦不免有些尴尬,将宫中娘娘与外间乐姬相较,大为不敬,况且这慧妃乃是枢密使冯瑞慈的侄女。只好勉强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下官如何敢胡乱议论。” “朕倒是想听听那青娘子的琴,如何将杜卿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下官不解,官家何出此言?” 皇帝眼神一瞥,便有太监将一折文书递到杜书彦面前,杜书彦拿眼一扫,心中咯噔一下。 “若非神魂颠倒,杜卿怎么把文武官员都能弄错?这文华乃是天圣十七年的进士,到杜卿处竟成了节级校尉?若按武官抚恤,岂不让朕贻笑大方。” 杜书彦瞄到慧妃帘下露出的一段裙裾,顿时明白了,忙叩首道:“臣办事不力,请官家责罚。” “罚俸一月,回去仔细查查,若再有,朕必重责,退下吧。” 杜书彦小心翼翼的随着太监出来,捏着文书的手心里薄薄的湿了一层汗水,自供职灵楼以来,还未出过如此大的疏漏,显然是手下查办的人里混进了他人心腹。 慧妃,冯枢密么?杜书彦冷笑一声,今天自己被官家叱责的事,一定会马上传到他耳朵里吧。 流沙河一案的两名“叛将”,竟然有一个是文官,许泽。圣上故意说成之前亡故的京官文华,自然是有不愿他人得知。杜书彦深深叹了口气,罚俸一月事小,之前的调查都打了水漂,且在官家处平白落了过失,看来不礼尚往来是不行了。 云墨见主人从禁中出来后便一直若有所思,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今儿个潘家楼还去不?” “去,如何不去?”想起潘家楼之约,杜书彦的心情稍雯,在马车里伸了个懒腰吩咐道,“去将我那套紫定酒具取来,本公子要好好排场排场。” 本朝将勾栏瓦肆分为三类,一为妓馆,主业是以色事人的生意,官员严禁往来其间,轻则罚俸,重则丢官;二为雅集,芙蕖阁、梅园等均为此类,其中歌舞乐姬皆为乐籍,虽说只佳节前后方许官员游乐,但平日多有过府献艺者。三为酒肆,以酒菜为业,亦有小班唱曲,但多为男子,常有相姑柳郎混杂其间,不能禁。 这潘家楼乃是酒肆中的翘楚,连着三年中秋的斗酒会皆由其主持,一时风头无两。说是潘家楼,其实是由抱厦相连的四栋三层小楼组成,其三为客楼,其一为厨房仓库店员起居用,当中一院,此时高搭彩楼,灯笼火把高低交错如繁星,四面共有十二口大缸,防走水之用,又九十九口小缸,或镀金或扎彩,贴着大红封条,便是各家送来参加斗酒大会的好酒。 此时天色尚早,只有几个清秀小倌在彩楼上唱着小曲儿。潘家楼的主人潘石亿亲自站在大门口,接待持帖而来的贵客,若没有这张尺余彩笺,便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挤进潘家楼去,当然,想要蒙混过关的,更是逃不过潘石亿圆脸上那双眯成了缝的眼睛。客楼上熙熙攘攘,堂倌们如蜂群般忙碌着,传菜端茶有条不紊,而几个位置最好的雅间,此时仍静静的掩着窗,从来有身份的客人总是晚到。 天河盟(八) 所以潘石亿一边满脸堆笑的和客人寒暄着,一边不停用眼角打量着街角不远处的青年。他一身华贵的嵌银丝天青羽纹长袍,外罩银灰薄丝氅,勒着一条石青色绣海东青捕天鹅纹样的腰带,左手挽起的窄袖下露出一截划痕斑驳的旧牛皮护腕,长发一丝不乱的绾在亮银蛇纹冠里,斜斜簪一枝桂稍,长身玉立,姿容俊朗,引得过往马车里的女眷们都忍不住挑帘偷瞧。但是,他却挤在一群马夫中,挽着袖子悠然自得的刷着马,而那匹比周围牲口都高出大半个头的骏马,正神情倨傲的享受着他的鬃刷。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把水桶刷子都还给一旁的车夫,然后开始仔细的打理马匹的鬃毛的时候,一个锦缎衣帽的富家书童从潘家楼里探出头来,拿着帖子跟潘老板说了几句什么,才忙忙赶到他面前,躬身道:“萧公子,久候了,我家公子请您楼上说话。”萧远拍拍手,满意的打量了一番精神百倍的坐骑,才转过头来,笑道:“请带路。” 此时已华灯初上,宣布斗酒大会的开始的烟火,冲破了天幕。 杜书彦看到萧远这身打扮的时候,心中方叹世间竟得如此风流,嘴里却取笑道:“可惜了这身衣服。” “怎么不是穿,难道我还伺候衣服不成,”萧远掸掸衣摆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来痛饮一口。 杜书彦看得连连摇头:“我如何认识你这等不通风雅之辈。” “我还嫌茶水不解渴呢,可有酒?” 杜书彦望了一眼烟花耀眼的彩台,故作神秘道:“一时便有,”一边依榻打量着萧远,“这身衣服你哪里弄来的。” 萧远冷冷一笑:“你们这些文官难免道学毛病,还是不听的好。” 杜书彦见这华服虽面料贵重,但窄袖束腰,色泽青灰为主,尤其是那海东青图样,倒像是北朝贵人的用度,便知他多半是哪处破城时劫来的,况穿在他身上,利落飒爽,竟有种不似武人能有的清傲态度,索性摇头笑而不语。 楼下忽然一阵喧哗,在欢呼声中,潘老板已启开了第一批酒坛,乃是汾酒,四张大条桌上放满了酒樽,几名熟练的沽酒女将酒分入樽中,又有堂倌捧着盘子一一往前排贵客桌上送去。但是雅间都在二、三楼上,如要走楼梯,难免会经过拥挤的堂桌,早被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普通客人抢了去,哪里还到得了楼上?萧远正要哀叹无酒可喝,只见面对院内的屋檐角各滚下一条红绸带,身穿金银色飞天服饰的杂耍女子顺带而下,轻盈的落在彩台四边,各捧起一个檀木小托盘,一拧身,借着檐上同伴收绸之力,如飞燕踏月,两三步踏至二层窗前,恭敬的将盘中酒樽献上。云墨接了一看,竟连一滴酒水都没有洒在盘中,可见功夫之深。各雅间贵客都击掌称妙,赏钱自然也出得大方。 杜书彦将酒樽递给萧远,品着醇香的好酒,赞到:“潘家楼果然构思精巧,难怪王家堂这几年落了下风。” 萧远听他说话,才收回凝视着窗外的眼神,接过酒饮了。 “燕然看什么呢?可是被仙子勾去了魂魄?” 萧远低眉一笑,岔开话题道:“既是斗酒会,如何个斗法?” 杜书彦指了指檀木盘中的花笺:“待几种酒都尝过,各贵客会写下最喜爱的酒名,投在台上,待潘老板唱出得票最高的两种好酒。” 此时堂倌送了配酒的菜肴点心上来,杜书彦转头看了一眼,又道:“选出这两种酒来,在台上置两只酒缸,上用红布写上酒名,诸位酒客往写着自己认为最妙的酒的缸中掷珠花,数多者胜。” 萧远咂舌道:“这一夜可得费多少钱财。” “一壶春意万畴珠,你不见这其中豪商居多,天子脚下,官员们倒不敢太张扬。” “那也未必。” 第二杯酒已经送上来,是洛阳庄的黄桂稠酒,萧远嫌其厚腻,尝了一口就放下了,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不知是看景,还是看人。过了片刻,忽起身道:“方才瞥见一旧友亦在楼中,杜兄可放燕然半刻前去拜会?” “哦?不知是何旧友?可否引见一番?” 萧远有些勉强的笑道:“不过一粗人,入不得杜兄法眼,燕然片刻便回。” 杜书彦扬手道:“放心,酒给你留着。” 出了雅间,萧远站在门外,看云墨恭敬的掩上门,面上仿佛流露出一丝歉意,随即转身而去。 杜书彦把玩着酒杯,望着左侧楼台的雅间半掩着的雕花窗,过了一会儿,有人探身接过檐上飞天捧上的托盘,竟是那日在梅园冒充高德兴的副将。 “ 高帅真是无处不在啊。” “公子既知这萧远是利用公子身份进潘家楼,为何还如此待他?” “我怎么待他了?我正恼着呢!这套紫定!上次魏国公来我都不肯给看一看,这小子倒好,跟没看见似的!我就不信他不识货!”杜书彦负气在房中踱了几圈,“看来今日不料理了这高德兴是不行了。” “公子息怒,”云墨见杜书彦这般玩笑,也笑道,“ 那许泽虽然官小人微,掌管的却是马递铺,从他处过手的东西,枢密院应有存档,定能查出端倪。” 杜书彦方正色道:“也难怪有人要将许泽的身份混淆。销毁枢府库的文书太冒险,但既然皇上都知道了,难说这会不会有个临时代班的府兵烤个馒头顺便烧点案卷啥的。” “公子放心,若有人敢在府库下手……” 杜书彦点头道:“那人是极妥当的,就是贵点。” 院中暂时安静了些许,声声丝竹随着夜风吹入房中。 “乘着他们休息,我也出去走动走动,”杜书彦袖着手,活动了一下肩膀,“你就好生在房中看着吧,别让人知道我出去了。” “是。” 这一趟进京,加官进爵,陕西发生的那件“小事”皇帝丝毫未有提及,高德兴一路顺风顺水,甚是得意。又逢中秋盛会,便多喝了几杯。此时正乘着场中休息,半躺在榻上摇头晃脑的听着楼下依依呜呜的丝竹曲调,逗服侍的戏子说些风流笑话。忽听有敲门声,以为是堂倌来收拾果皮,便懒洋洋的挥手让副将去开门。 “你是……” “李副将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认得了?”门外男子若有所指的笑意,引得高德兴醉眼惺忪的撑起身来,往门口瞥了一眼。 这一瞥不打紧,高德兴骨头都酥去了大半。 高挑俊美的华服男子懒懒的依在门边,带几丝酒意的眉目春色缭绕,朝高德兴一笑道:“高帅是真不记得我了。” 高德兴忽想起那日李副将是提过这么在梅园之事,三全观后是他每进京必去的风月场所,便不起疑,只是想不起这等美人是哪次风流快活时见过,急得百爪挠心,干笑道:“怎会怎会,只是我常放边陲之地,不敢祈望美人惦念。” 萧远见他身为三军之帅,却一副口水都快滴下的猥琐模样,心头冷笑,迈步进了房间,在榻边远远坐了,伸手理着鬓边青丝,凤眼斜蔑道:“说是要提携人家,谁知一去陕西这么几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倒是流言纷纷的,一会儿说什么冻死了人,一会儿说谁叛了,害人家平白担心。没想到竟是高升了,不知道多少人巴结,可是把燕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杜书彦蒙面贴在屋顶上,听得这句,只差没把手一抖掉下去,腾出手抹了抹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道,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豁得出去的,可见所图者大。 高德兴见他又嗔又傲,一张俊脸把房中那两个戏子比得不堪入目,顿时心尖儿乱颤,只差没有滚到萧远靴下,连连赔笑道:“哪里的话,怎敢,怎敢,本帅自罚三杯还不成吗?李一,还不赶快倒酒来!” 李一大约也是见得惯了,丝毫不疑,识相的倒了酒,便借故溜出房去。 杜书彦也不知高德兴怎么把这酒喝了,想来是猥亵非常,过了一阵,只听萧远假装关切的说:“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闹的我心烦。” 高德兴得意洋洋的说:“美人何必心烦,不过冻死几个差兵杂役,哪次打仗不死个万儿八千的,难道朝廷还为着这几条贱命和我过不去?我扣些军资粮饷又如何?嘿嘿,还不是留着给美人儿你花用。” 酒已开完,檐上的杂耍艺人都已经收了彩绸下到院内,大家都等着潘老板唱名。杜书彦扒着屋檐往下一探,萧远兀自笑着,高德兴腆着脸又挨近了些,抚摩着银丝缀花的袖子,吹嘘道:“那些什么叛将,什么密探,本帅都不放在眼里。你看那坛子珠花,可是内侍监特意送来给本帅今日取乐的,美人就不要担心了,从此安安心心的跟着本帅,还怕没出头的日子。” 一边说着,那只大手便往萧远的腰带探去。萧远用两只手指轻轻一推他的手,嗔道:“急什么。话虽这么说,大帅如今的地位,多少人看着呢,可出不得纰漏。” “哎呀,难得美人如此上心,本帅必亏待不得。”(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天河盟(九) 杜书彦顿觉好笑,若是平常,萧远如此追问,高德兴必然早就起了疑心了,无奈酒色迷了心窍,真是无可无不可。转念又想,萧远如此人才,竟埋没西北军中不得而知,真乃憾事。 忽又听高德兴说:“美人放一千个心,有枢密使冯大人做主,谁敢动我。” 听到冯瑞慈的名字,杜书彦顿时眉头一跳,是他?那日皇上召慧妃伺候,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是啊,高帅,你说谁敢动你呢?”那人慢慢的,低声笑道。 高德兴不亏久经战阵,反应极快,见刀光一闪腾身就往后跃,咣当一声墙角的花瓶被撞倒在地上,清水淌了一地。 “你是何人!” 萧远冷笑一声,手扣匕首昂然而立,与刚才判若两人。高德兴冷汗一出,已清醒了大半,撞出房门,一边沿着走廊狂奔,一边高声呼喊宿卫。萧远手中银光如附骨而至,只差分毫便要刺入高德兴背心,却不防衣摆被身后的人猛然一拽,回手便要砍下。 “翊麾,何如留此身北拒辽寇,西逐平夏!” “杜公子!你如何……” 杜书彦颇狼狈的拖着他的衣摆站起身来,一指通往厨楼的小楼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萧远见高德兴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知道机会已失,恨得一跺脚,又闻楼下官兵呼喊声和喧哗声,只好拖着杜书彦,顺着送酒菜的窄道一路狂奔,转下楼梯推开一道小门,面前豁然明亮,竟正好是院中。 萧远脚步猛然顿住,可怜杜书彦被他一路拖着刹不住脚,一下子撞到他背上,疼得直揉鼻子。 此地认识杜书彦的人很多,这般带他出去,岂不是连累了他,但是后有追兵,也是无路可退,忽然灵机一动,扯过罩着桌案的大红布把杜书彦连头带脑的一盖,拽了便走。 杜书彦虽早有安排,但觉得这法子看起来笨点儿,效果还不错。倒是云墨恪尽职守的朝台上的潘老板打了个信号,潘石亿会意,立刻命人敲起掷珠花的鼓点,久候的酒客们在欢呼声和激烈的鼓声中掷下早已经准备好的珠花和各种彩带花球,院中一排排焰火点燃,地上楼头,望向院中只能见一片炫目的火树银花,哪里还看得清人。 待青烟散尽,院中一时如初,只有潘老板笑吟吟的站在满地珠花间准备宣布今年获胜的酒品,哪里还有萧远和杜书彦的人影。 两人乘乱出了酒楼,萧远正驻足四处张望,杜书彦从红布下挣扎出来,将萧远一拉,拐角处早备着的马车适时的奔了过来,杜书彦拉着萧远跳上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萧远挑开帘子,看着后面着急拉马的追兵,顺手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水脂粉,杜书彦懒懒的靠在车厢里,从袖中抽出绢巾递到他面前。萧远回头瞄了一眼,冷笑道:“公子真是深藏不露,萧某班门弄斧,见笑了。” “此等宵小,又何必为了他毁了前程, 且留此身北拒辽寇,西逐平夏,可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尚书公子,翰林院编修,你都是知道的。” “那我不知道的呢?高德兴的党羽?” 杜书彦失笑道:“就凭他?” “那你为何要救他?” 杜书彦翻了一个白眼:“救他?我这一番布置,是救他吗?我是救你!” 萧远不屑的哼道:“萧某何时要人救。” “你杀了他,那些枉死的官兵就能沉冤得雪?没想到你竟也只是逞匹夫之勇的莽夫!若罪状不得告天下,高德兴这般死了,又有何意义?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千百个不成?” “你……知道得不少,”萧远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惊讶,警戒之色又重了几分。 杜书彦看着他的表情,叹了口气:“你以为朝廷什么都不知道吗?只是苦无证据。他也不过是个马前卒,水底下藏着的……哼。” “翰林编修管的事儿还真不少。” 杜书彦望了望窗外的人群,又看看追兵,在车厢壁上曲指轻扣两下,道:“人太多了,甩不掉,咱们下车。” 萧远会意,待马车转过巷口,两人迅速从车上跃下,一闪身混进熙熙攘攘的夜市中。待追兵被马车引得远了,萧远便想告辞而去,杜书彦正色道:“翊麾可否将知道的告知杜某?” 大相国寺,借着皎洁的月光,偌大的客堂里空荡荡的摆着两排蒲团,杜书彦接过沙弥提来的茶壶粗碗,道了声叨扰,掩上门在萧远面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玉瓶扔给他。 “这是何物?” “你刚才先走了,”杜书彦笑道。 萧远拔开塞子一嗅,会心一笑,仰脖一饮而尽,笑道:“果然好酒。” 他低着头把玩着玉瓶,缓缓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翊麾人在西北,如何会趟了陕西道的浑水?” “那个死了的都统曾是我的同袍,他死后不久我收到一封信,他自知难逃生天,初略向我告知了事情的原委,我才会借机找上高德兴。” 杜书彦冷冷道:“同袍者多矣,他为何要舍近求远?且军中往来书信查得极严,既然高德兴已经决意害他,又怎么会让这种书信传出?” 萧远从怀中取出那张奉于佛前的字条,那纸条杜书彦早已看过,不过是一首语句朴拙的边塞短歌,多为军中粗通笔墨的军将有感而成,士卒常歌谣之,又或抄录传阅亦是平常。 “这首征人歌与此事有何干系?” “征人歌?”萧远倨傲的偏了偏头,“这是函信。” 杜书彦轻轻抚平这张被摩挲得有些发攘的粗纸,原来这就是军中使用的函信,说白了就是替字,诗歌中的词句代表着使用者约定的特殊意思。由于对使用者的文化要求较高,又只能在特定的情况下才能正确解译,所以通常只在执行机密任务的斥候间使用。 “没有第二个人能解读它的意思,自然也就没有第二个人会相信它是揭露高德兴罪状的证物。” “信上说高德兴私贩军资?” “大意是说该送来的物资一样也未到达。” “那一批送出的不只寒衣,还有一大批武备,只怕武备的价值远在粮食寒衣之上,这些武备他如何能私贩出境?”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如此,你就敢私自入京,冒杀头之险暗杀高德兴?” “在他亲口承认以前,我也没有打定主意杀人,”萧远想到机会已失,忿然道,“若此事唯一人可为之,燕然愿往。” 杜书彦喉头一咽,低声道:“何至于此。” 他起身在朗月如洗的经堂中来回踱了几圈,忽毅然决然的回身道:“三日,且给我三日。你就留在大相国寺不要外出,住持会安排好一切的。” 萧远懒懒一笑道:“书彦何必担心,其实……燕然杀孽深重,不敢玷污宝殿。” “不行,你就给我留在这儿,”杜书彦眼睫一翻,生生把‘你丫出去实在太惹眼了’这句话咽了下去,“别再横生枝节。” 第二日早朝之前,高德兴差点儿被暗杀一事早已经传遍了朝野,不过出人意料的是,皇上在早朝上只字未提,甚至连五门司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让杜书彦大感意外。 又等了一阵子,官家用过了点心,曹公公才得空让身边的小万公公过来说话。原来早朝前,官家已经见过了高德兴,又看了根据高德兴所述描摹的贼人画像,神色严厉的劝了一句,高卿乃朝廷栋梁,要以自身名节为重,便把这事儿给罢了。 杜书彦几乎忍不住嘴角泛起的笑意。高德兴自然不敢将自己的原话说出来,于是便真成了一场拈酸吃醋的闹剧,白落个不知检点的丑状。既然这厢无事,便可全力应对枢密府库之事了。 在翰林院枯坐了一日,也不见皇帝召见,只有管城送了信来,说高德兴在驿馆闭门思过,连他的亲兵都未曾上街溜达。 “虽然咱们知道证据在枢府,可那是冯老爷子的地盘,公子,难道到了嘴的肥肉就白白送人不成?” “肥肉?我还嫌腻味,”杜书彦埋头翻着本朝人物考的卷宗,有一笔没一笔的在一大堆人名间划着线,“……舅舅的表弟的幼女的夫婿……我就说李长泽是老幺,哪冒出个妹夫来。不用着急,界限外的事,自然要有别人帮着做。” “公子难道安排了人手?” “不用我安排,官家这一怒,只怕有些人正急着安排呢。” “那咱们现在……” “手头这么多活,可不得干?还不给我换壶热茶来。” 云墨答应着去了,杜书彦抬头看看满天的火烧云,叹了口气:“今夜又得在翰林院凑合了。” 着人回府报了信,说公事繁杂一时处理不完,今晚就在翰林院后院歇下。茯苓便打点了粥菜点心和厚衣裳送来,只道是如常。 入了夜,稀疏的竹子哗哗的响着,便有些秋风萧瑟的味道,巡夜的火光在院墙外有条不紊的来来往往,到后半夜,不期然的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天河盟(十) 杜书彦歪在榻上打着盹儿,忽一阵喧哗,惊飞了西塘边儿梓桐树上躲雨的寒鸦。 “可是走了水?” “回公子,不是,”那人一身普通兵卒打扮,衣襟上滴着水,看来是冒雨赶来。 “管城,你来了。不是走水,这大半夜的怎么如此喧哗?” “承平关八百里加急,这会儿两府的大人们都往枢府赶呢。” 杜书彦一皱眉,难道只是巧合?今天当值的是冯瑞慈和段学士。“不知是哪一出,”杜书彦揉了揉额角,饮了一口凉茶醒醒脑子。 “高德兴也来了?” “他是副使,应该来的。” 杜书彦点点头,默默看着满桌案卷,有资格参加这种紧急会议的官员名字一个一个从层叠的宣纸中蹦出来,在清冷的空气中来回交错的排列着,互相拉扯。 “是了,既然我知道,冯瑞慈一定也想到了。枢府的库房每日往来人员众多,不可能安全。” “要是冯老头想毁,还不是抬抬手的事儿,这老头到底想啥呢?”云墨转着眼珠子道。 杜书彦缓缓道:“他要的是安全……南江侯杨明昭可在列?” “在。” “你立刻带人赶去他府上,云墨,通知那个人也过去。” 见他们悄悄的出了角门,杜书彦挑亮了油灯,打着呵欠踱至檐下,正瞥见翰林院当值的郎官许玖在院门后探头探脑的张望,杜书彦冷冷一笑,装作没看见他,嚷道:“云墨,江白,都往哪儿躲懒去了?” 刚总角的小厮江白这才从偏房揉着眼睛跑出来,垂手道:“公子,小的睡熟了,没听到公子起来。” “云墨呢?他好躲懒,就指使你来?” “云哥哥见公子睡了,就回府给公子取雨具去了。” “他也多事,难道府里不会送来?”杜书彦嘟囔着,“大半夜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吵,算了,去给我沏杯茶来。” 江白答应着去了,杜书彦挂着满脸被吵醒的不悦在廊下溜达着,那许玖才假装刚走过来似的,上前搭话道:“我适才听外面吵嚷,起来看看,杜编修可也是被吵醒了?” “是啊,”杜书彦连打了几个呵欠,“郎官可知是何事?” “我也不知道,这又冷又湿的,编修还是早点歇着吧。” “你也早点歇下,”杜书彦客气的点点头,回房掩了门,听着许玖的脚步声在院里又转了一圈,才消失在雨声中。 杜书彦一觉睡到天明,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睁眼见云墨笑嘻嘻的捧了洗漱用具来,道:“公子好睡,错过了昨夜的热闹。” “有何热闹?” “南江侯府昨夜进了贼人,恰好侯爷刚得了紧急军报赶往枢府,你说巧不巧。” 杜书彦轻轻摩挲着额头,笑道:“可是个巧宗。” “云墨就奇怪了,昨晚这么多人都离了府,为何公子一猜便知东西在南江侯府上?” “我虽不知道冯大人是用了什么说辞把卷宗送给侯爷查阅,但是跟这些卷宗扯得上关系的人里,唯独南江侯是当今的直系,跟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侯爷殿前司出身,府里又严密,东西放在他那儿最安全。” “这么说冯老头和高德兴不是一伙的?” “这可不好说,老狐狸,”杜书彦挑眉笑道,“东西没丢吧。” “那当然,可怜那些贼人被那位给吓得……说起来有个人公子你还认识。” “李一,可惜了,高德兴在京里也没什么人可用。卷宗……” “按公子的意思,好好的放在侯爷桌上呢。” “这会儿子,怕是已经放在官家御桌上了吧。” 杜书彦换了便服,慢悠悠的溜达到大相国寺,僧人们已用过了早饭,正在经堂前三三两两的论经释义,萧远换了一件天青的布袍,蹲在藏经阁的石兽前,逗弄着一只打盹的花猫。 “我能做的都做了,只是……”杜书彦有些忧虑的垂下眼,“大捷的兴头上,朝廷不会处理得太严厉。” 萧远索性坐了下来,袖着手望着金碧辉煌的宝顶:“你知道高德兴曾在西北军供职吧?只要有人肯借机往这里查一查,我不介意推他一把。” 在佛陀俯瞰众生的庄严宝像之下,他的笑容阴冷刺骨,宛如修罗。 杜书彦怔了怔,他自然明白萧远的意思,那个引诱意味十足的笑,想要带他去的地方,是魔道。 “也许我有一日会深陷泥沼,但不是现在。” 萧远笑着翻身站了起来,背对着杜书彦挥了挥手,懒洋洋的消失在日光斑驳的树影中,诵经声远远的传来,听不真切。 按例进宫将经过禀告官家,刚谈了约莫一个时辰,曹公公便报律王进宫觐见太皇太后,官家放下杏仁茶,忍不住轻叹道:“皇叔近日倒来的勤。杜卿且退下吧,待大理寺查出了究竟再议。” 一时无事,杜书彦却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难道我已经成了工作狂了?”莫名焦躁的在花厅里转了几圈,杜书彦无聊的拉住云墨问道。 “公子可要请张太医来看看?” 愤愤的丢开云墨,杜书彦望着满天暮色:“老爷还未回府?” “老爷还前厅会客呢。” “都这时候了,咱们往前面看看去,”这几日为高德兴之事奔忙,连中秋佳节也未能尽孝,杜书彦心中着实有些不忍。 沿着围廊刚来至厅后,隔着假山堆叠,远远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本不该打扰尚书大人,但武定的军士们实指着这份岁赐过冬,这会儿子朝廷还不批送,怕是有些迟了。” 杜尚书颇客气的笑道:“这也是因白城大捷的赏赐耽搁了,府库不日便会批下来,翊麾不用忧心。” 杜书彦脚上不觉加快了两步,赶至门前鞠道:“孩儿来请父亲大人用膳。” 杜尚书笑道:“还是这么冒失,来见过萧翊麾。” 萧远忙起身道:“不敢,早闻杜翰林的大名。末将鲁莽,竟叨扰到此时,还望尚书大人和翰林见谅。” 杜尚书点头道:“老夫官职在身,不便留翊麾用膳,翊麾在京中再盘桓几日,此事必了。” “谢尚书大人,”萧远恭恭敬敬的撩袍拜了,告辞而去。 杜书彦扶着老尚书,笑道:“父亲年纪大了,这些事务让下面人处理也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是,是,”杜尚书叹了口气笑道,“年纪大了,难免惦记往事。” “父亲当年也欠西北军钱财?”杜书彦见父亲心情颇好,忍不住打趣道。 杜尚书捋着胡子:“当真有脸了,敢取笑老夫。” “那父亲所说往事是?” “不提也罢,”杜尚书背了手,缓缓走着,“你师父有几年没见了吧?” “师父可有信来?”杜书彦眼中一亮。 “前日着人带了封信,说是节后要来京城。” “那可太好了,”杜书彦恭敬的和父亲闲聊着,心思却恍到了刚才父亲和萧远说的话。 他倒是正经有公事上京,若那日没坏了他的事……可怜武定军还眼巴巴的盼着呢。杜书彦不禁替武定指挥使孙觅感到一阵痛心,从历年考绩来看,孙觅是个稳重谨慎的将官,遇上萧远这种胆大妄为的属下,还不知道两人互相有多头疼呢。 这连日的秋高气爽,深木碧池间,各色名贵菊花叠金砌玉,更有崖菊顺着假山茂茂如瀑,宛如天河低垂,繁星铺地,让人目不暇接。时人盛爱菊花,菊花以京菊为贵,但即使京城中遍植九华,也比不得这律王府的东篱园之十一。 先帝当政时,因先帝体弱,律王还偶尔参知些政事。至当今即位,他便彻底做起了逍遥王爷,整日吟诗作对,侍弄名菊。逢今年寒暖适宜,律王悉心照料了许多年的几盆绿牡丹总算是垂丝吐露,心瓣浓绿裹抱,花色碧绿如玉,晶莹欲滴,日晒后,绿中透黄,光彩夺目。太皇太后和当今便特许律王府择日开赏花宴,遍请京中文人墨客,一时间京中颇有才名的读书人,有真心赏菊会友的,也有贪慕浮华的,倒也来了个七八,偌大的东篱园中游人济济,笑语盈门。 律王站在水榭中,远远望着鱼池对岸三三两两赏花吟诗的人群。他着一身黛蓝色锦缎常服,腰系牙白丝绦,垂着同色绣碧叶桂子香囊和一对白玉扇形坠,虽已近知天命之年,但保养得极好,乍一看倒像是个素净温润的盛年书生。 “今日一观,不知又有多少佳句问世,不枉本王日夜辛劳培出这几株绿玉牡丹。”他抚着手中玉柄银丝鬃的拂尘,颇得意的笑道。 一身便服的翰林待诏李朔捻着笔,对着架上一盆西湖柳月,细细在画上又添了两笔,抬头应道:“托王爷的福,我等才能有幸得观绝色。” 律王摆摆手:“这都是太后老圣人的洪福。”他背着手,看了一会儿画,“子宽的工笔情致过人,难得。不过众人皆以绿玉为贵,你为何独喜这西湖柳月?” “绿玉牡丹精致典雅,而这西湖柳月丰满摇曳如皓月临水,花冠偏垂似葵花向阳,自有贵气又不失风流,与众菊不同。” “子宽倒是颇有见地。乐鹤,一会儿把这盆西湖柳月送到李大人府上。” “下官谢过王爷。” 律王顺手掩了碧纱窗道:“这午后风大,也懒怠得出去走动,子宽陪本王手谈一局如何?” “下官遵命。”(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天河盟(完) 下人收拾了笔墨,摆上棋盘。律王和李朔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听说翰林院中有一人棋艺绝佳,今日可来了?” “王爷说的是杜贤彣杜修撰吧,虽王爷现在不过问朝上的事了,但杜家的圣眷浓厚,王爷大抵也听说了不少。” 律王点了点头:“本王进宫觐见,倒是常见贵妃在旁伺候着。” “今日这般雅事,杜修撰竟未至,大抵又被官家召进宫下棋了。似乎官家颇属意于这位杜公子,中秋宫宴竟还赐他侍酒,想来必定乖巧得很。” “你身为待诏,揣度圣意竟不如一个不参与政务的修撰,难怪同在翰林院供职,还需‘想来’二字,”律王垂目把玩着琉璃棋子,语气淡淡的打断了他。 李朔方觉失言,忙讪讪的住了嘴。 律王看着满盘棋子,轻叹了口气,伸手提了李朔的死子放在玉盘中:“子宽下一步该怎么走?可还要本王来提点?” 皇帝丢下手中的折子,活动了一下肩膀,瞥着殿前的几株菊花笑道:“皇叔倒是逍遥快活,朕可就没这么好命了。” 陪侍在一旁的南江侯看在眼里,心头如明镜般,律王这样仗着太皇太后的恩宠结交文士,皇帝心中自是大为不满,又不便表露出来,便上前拾了折子,笑道:“官家坐得久乏了,不如臣陪官家去校场疏散疏散。” “也罢,”皇帝看着没看完的一叠奏章,挥袖道,“曹德让,叫他们把这些先收起来,你也随朕去校场。” 自从当今即位,一股尚武之风便在皇宫内外兴起,丽泽门外荒废多时的校场也修葺一新,不轮值的禁军校尉们成日按班在此操练。此时见皇帝信步而来,忙远远的列于校场两侧垂首而立。 “听说曹公公在弓马上甚是用功,”南江侯陪着皇帝在校场转了一圈,指着箭靶笑道。 “既南江侯有兴趣,你便演给侯爷看看罢,”皇帝瞥了跟在身后的贴身太监一眼。 “侯爷说笑了,怎敢在侯爷面前班门弄斧,”曹德让口中虽谦道,但他向来自负弓马不逊武臣,得此机会自是喜不自胜。忙结束衣衫,吩咐教头取了素日所用的弓箭,挽弓上马,催马跑了两圈,与疾驰中连射五箭,竟支支命中,赢得一片喝彩声。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命将曹德让的弓取来:“明昭看看,这弓如何?” 南江侯接过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试着拉拉弓弦,赞道:“好弓,怕在一石之上罢,就这弓弦的用料已是价值不菲,本侯也眼馋得很啊。” 曹德让闻言大窘,正要分辨,只见皇帝从南江侯手中抽了长弓入手,笑道:“你何必打趣他,若嫌上次赐你的练光不够好,便把朕的跨云也赏了你吧。” “臣不敢,”南江侯负手笑道,“官家可要取了跨云来,让臣开开眼?” 皇帝摆摆手道:“今日没这兴致,况且你这身周全打扮,怕也不便,还是改日吧。” “那便让小校们演练着,请官家瞧瞧,” 曹德让上前请示道。 “也罢,让他们就按平日的操练吧。” 各班教头为在官家面前争个头彩,都格外卖力,校尉们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校场上顿时热闹非常,喝彩声此起彼伏。 皇帝心头颇为满意,觉得胸中闷气纾解了不少,命人赏赐了几个武功出众的校尉,眼光瞄到一直立在校场旁纹丝不动,让人不禁疑心为石像的护卫班直,忽觉得有一丝异样。 “曹德让,此处当值的是哪军护卫?” “禀官家,这是天武厢军。” “天武厢军竟有如此齐整,不逊朕的龙卫军了,”皇帝又仔细打量了那十余个护卫一番,“叫这班的都头来见朕。” 曹德让正要领命前去传唤,忽闻皇上喝到:“等一等。” “官家可是看出些端倪?”南江侯明摆着看好戏的意兴,也不怕触犯了天威,竟朝皇帝又靠近了几分。 皇帝轻叹道:“朕在北疆时,只知冬月雪深,寻不着食的野马会混进家马群里来找草料吃,没想到这才八月下,便已经来了。” “官家真是好眼力。” “莫说天武厢军,便是刘子仲麾下西军,又有谁盖得住这匹马的野性。” 话音既落,那一队护卫中便有一人远远跪下,铿锵有力的叩首道:“微臣萧远,叩见陛下。” “你来了多久了?” “七日。” “短短七日,竟能将天武厢军训练成这样,”皇帝赞许的点头道:“朕站了这会儿也累了,你且起来,随朕至昆玉阁回话。” 昆玉阁是雁池畔一座六角攒尖顶的两层小楼,皇帝在底层歇了,命曹德让带着诸太监在阁外远远伺候着。 见小太监掩上门出去,皇帝总算是绷不住笑了,回身指着南江侯喝道:“杨明昭,你竟连朕也敢戏弄,还不快扶他起来。” 南江侯早过去拉着萧远的胳膊拽了起来:“燕然节下进京,见官家连日操劳,不得见,闲得无聊便和臣打了赌,说要将臣的天武军军姿训成捧日军般。可方才官家只道如龙卫军,可见还是差了一筹。” “因他名上只是个从五品校尉,那些宫人不肯禀告也罢了,明昭你亦不告诉朕,可是欺君了,”皇帝捻着梅花糕,佯做怒意的瞥道。 “官家莫要偏袒燕然,只说臣与他打赌一事,官家金口玉言,只提及龙卫军,燕然你可认输?” 萧远叹了口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臣认输就是,只是侯爷现今身份不同了,可否不要在圣驾前口口声声唤臣表字。” “有日子没听你们两斗嘴了,”皇帝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位臣子,“萧卿说来听听,你们俩赌了点什么?” “臣的紫云驹和侯爷的练光弓。” 皇帝笑道:“明昭今日得了个好彩头。不过朕倒是有一点疑问,既然萧卿只需七日便能整肃天武军,南江侯治下是否放纵了点?” 杨明昭忙单膝跪地,拱手道:“臣治军不严,请官家治罪。” 皇帝抬手道:“厢军积弊朕也略知一二,萧卿的手段是猛药,不可长用,要革除这些弊端,虽当徐徐图之,但也不能太宽纵了。” “臣自当尽力。” “起来吧,如今连你也这样,朕实在是看不惯。” “要是燕然肯回京,臣手头的事情便能活泛许多……” 皇帝看了萧远一眼,淡淡道:“劳烦明昭将夫人接进宫来,今晚就在昆玉阁设宴,清清静静的喝上几杯。” 南江侯知皇帝是借与他夫妇饮宴来给萧远接风,不然皇上在宫中为一个从五品的官员设宴,明日京城可要议论纷纷了,便会心领命而去。 待南江侯离开,皇帝的眼神缓缓落到萧远左腕的旧牛皮护腕,道:“当年之事萧卿依旧不能释怀么?” 萧远笑道:“恕臣不敬,顺丰七年之事,官家可已释怀?” 皇帝深吸了口气:“当朝也就你还敢提这件事。罢了,适逢秋猎之季,孙觅竟舍得派你来。” “一来不用看见臣,二来不用逢迎京官,孙大人何乐而不为。” 皇帝点头笑道:“明昭终究太谨慎了些,你这性子又太野。” “为了不使官家为难,臣才自请外放北疆。” 皇帝稍稍挪动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前倾,正色道:“高德兴一事,萧卿认为当如何处置?” 萧远心头一转,只答道:“高帅刚立下大功,又正是欲与武人立威之时,怕是须得从长计议。” “你来这几日,可知有人于市集中刺杀高德兴?” “略有耳闻。” 皇帝仔细打量了跪在面前这人的神色,缓缓靠回椅背上:“他不过恃白城之功已骄狂如此,岂可待羽翼丰满。你护送军粮回永定后,勿要耽搁,即刻回转,朕有要事需卿谋划。” 红霞漫天,秋风渐凉,皇上安排了贵妃陪着夫人在昆玉阁底层用膳,自己则和南江侯在二楼上观景饮乐,只命随身的几个太监在底层伺候,没有圣命不得上楼惊扰。南江侯圣眷浓厚,曾有救驾之功,平时也常奉诏携夫人进宫饮宴,故宫中皆不以为意,只是此番身边多一个校尉,也只当是新提拔的侍卫,虽有些奇怪,但这些伺候官家已久的近侍,自然不会随便议论。 唯独有些意外的,只是官家夜召户部尚书杜大人,亲自过问了武定岁赐拖延之事。不日粮钱酒赐俱齐,在西华门外与武定军将交接已毕,乘着天气晴朗,一队人马便赶着上路了。 萧远骑在马上,默数着粮车一一过去,正要催马前行,忽见一熟悉的人影站在城门边儿上,远远的行了个送别之礼,心下略有些吃惊。索性掉转马头,笑道:“萧某与杜公子点头之交,怎敢劳动公子大驾。” 杜书彦心头笑道:“三番五次设计接近,如今倒说点头之交,真是轻巧。”一边抬手鞠道,“将军不必下马,相识一场,在下略尽片心而已。” “叨扰多日,杜兄受累了。” “将军此去,不知何日来归,杜某念一曲相知……” “到底意难平。”萧远沉声笑道。 杜书彦一愣间,萧远已拱手拜别,策马随粮队北去,呆立半晌,方直笑道,“到底是意难平啊。”(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一、骤雨初歇 刚过了夏至时节,老天爷便好像下漏了似的。所谓江南梅子黄时雨,应是温柔的、缠绵的,偏生这几日的雨,下的那个凄厉。城里几处低洼处的房子尽数泡在水里,顽童丝毫体会不到大人的烦恼,将家里的澡盆拖出来做小船,与同伴们玩的高兴。 城外的小土山上的植物多为蒿草,被暴雨打的腰也直不起来,有不少地方甚至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下被连根拔除,露出一块块土黄色,好像癞痢头,难看的紧。 依旧是下着暴雨的清晨,在这片绿草与黄土之上,还有另一重颜色,红色,那是鲜血的颜色,泥土的腥气与草木气味也遮挡不住这浓浓的血腥气。方圆数丈之内,俱是一片血腥,被雨水冲淡,一丝丝被大地吸了进去,还有一些顺着水流,一起汇入了山涧之中,若是往日天晴之时,且不说这清澈的涧水变色,单是那浓重的味道,也会让山脚那些洗衣的村妇发觉。这会儿那浑浊的涧水已搅乱了一切颜色,更何况,谁会在这个天气出来洗衣服。若非不得已,连门都不出才是好呢。 若是有人出来,走上几步到这乱石堆后面,定然三魂七魄飞了一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做武林人打扮,兵器还在手里,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每人身上的伤口不多,只一剑,皆直指咽喉。轻薄短剑,若是寻常人见了,只道这是闺中女子防身之用,兴许连匹布也划不透。然而在这只手里,它却成了要命的凶器。一双纤长的手,却骨节突出,虎口厚厚结着一层茧的手,一个女孩子的手长成这样,不得不令人叹息。长着一张不识人间烟火的清秀脸庞,却有着一双如操劳数年的妇人手。 她就这么倚着松树,坐着。 那点可怜的树冠哪里能挡得住这样的雨势,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双目紧闭,身上有数道伤痕,却没有一处是在要害,如果有懂行的人看了,便知她身上的这些伤口都是地上那些尸体手中的兵器所留。 她竟以一人之力,对抗这十数名手持兵刃的男子。 朦胧中,耳边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大地仿佛都在震颤,这处战场正处在山谷之中,连日的暴雨,将山上石块泥土冲刷松动,最终挟裹在一处,如土龙一般从山上奔泄而下,世人称之谓泥石流。 她微微睁开眼睛,想起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然而拼尽了全身的力量,不过是使手指微微动了那么一动。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在方才最后那人倒下之际便尽了。 罢了,天命。 她复又将双眼闭上,静静等待怒吼奔袭而来的泥石流将她撕成碎片。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到泥水飞溅在脸上,却在此时,她腰身一紧,有人拦腰将她搂住,堪堪将她带离泥石流的行进线路。 那人开口,声音中带着关切:“姑娘,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男人一幅书生打扮,浑身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显露出颀长却不干瘦的身材,纵是这般狼狈的相见,他通身依旧有一股儒雅的气质。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看着她腹部那道最深的伤口:“还行,差一点儿。” 只刚才他一把拦腰将自己整个人抱起的力气,还有那纵跃的轻功,她再傻也不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她勉强笑道:“多谢救命之恩,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那人摆摆手:“什么恩公,我只是路过的。虽然你这伤口不深,不过给雨水一泡,就难说了。不如我带你回城里治治?” 想到自己这一身的伤,她摇摇头:“不用了,只怕会吓着大夫,我有金创药,自己上药就行了。多谢恩公,若恩公有事,就不必管我了,还请恩公留下名号,日后也好报答。” 那人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将她打横抱起:“金创药又不是万灵丹,就你这一身的伤,涂了金创药也没用,我跟你打赌啊,今晚你若不发烧,明儿我就请你吃冰酪。” 原想着这人武器如此之高,又是这样的气质,谁料说出话来,跟个市井顽童似的。她不禁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却牵扯到伤口,又倒抽一口凉气。 “没事笑什么笑,别笑了。放心,我不带你去医馆,我那儿有药,替你治。”那人这么说着,脚尖轻点,便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飞快掠去。 伤口果然痛的厉害,全身依旧没有一丝力气,依偎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她的心情竟十分轻松,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就这么把我带回你家了吗……”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带着一丝调笑。 当他低下头来看的时候,她已经闭上眼睛,失去知觉。 “你翻箱倒柜的干什么呢?”正忙着数屋里有几处漏水的金璜,对于薛烈抱了个大姑娘回来,还惊天动地的翻药柜的行为表示不解,“春天已经过了,隔壁家的大白都不叫了,你怎么这么大动静啊?” 若是平时,薛烈早跟她斗嘴斗上几个来回了,这会儿却一反常态的没开口,脸上也无玩笑之色:“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千万不能让她死了,哎,上回你弄来的那个什么膏呢?” 金璜跳起来:“她是你什么人啊,我那紫玉生肌散可是好不容易从素雪帮那里得来的,你得给我个理由。” 薛烈急道:“先救人成吗?一天到晚就想着钱钱钱钱钱,难怪到现在都嫁不出去!” 五寸来高的白瓷小罐直向薛烈脸上砸过去,薛烈知道自己说错话,也不敢躲,硬生生用脸接下了这罐紫玉生肌散,疼得呲牙咧嘴,仍一路奔去给那捡回来的姑娘上药。 他仔细检视了一下伤口,多在胸背,犹豫一瞬,还是将手伸出去解姑娘的衣带,金璜踢门进来:“趁人之危占人便宜是不对的,你,滚出去。” 薛烈知道她的意思,只得悻悻将紫玉生肌散交回她手里,一边耳根子还不清净,听她叨叨:“都不知道东西放哪儿就翻,找不着东西还给老娘翻脸,男女有别都不知道,想偷看大姑娘,真不知道你这爱好是跟谁学的。” 薛烈隔着窗户回嘴:“知道的你比我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娘呢。就这唠叨劲,跟四十多岁的刘婶差不多了。” “不不不,刘婶不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赵叔端着他的旱烟袋,慢悠悠地溜达到这边,以薛烈之能,竟没有发现,不得不感慨道:“赵叔啊,您可真厉害,我竟没听见您什么时候来的。您老什么时候把这踏雪无痕的功夫教我啊?您说您现在也不接活儿了,白放着也是可惜。” 赵叔不紧不慢磕了磕烟锅:“小薛啊,你跟这姑娘,什么关系呀?” 一句话将薛烈噎住了,他眼珠向右转:“啊,没什么,顺手就救回来了。哎哟……” 赵叔手中的烟锅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子,你想骗我,还早了八百年呐。不想说实话就算了,我去跟门主说,小薛想成家退出江湖了,咱们得把这空缺补上。你猜她会怎么说呀?”看着他一脸老狐狸奸计得逞的表情,薛烈无奈叹口气,若是他当真这么跟金璜说,以金璜那爆炭的性子,他定然居无宁日。金璜最擅长的便是长时间、剧烈的表达不满,而她一旦不满,代表着各种可能都会出现,总之,就是千万不要惹着她。 “我招,我招。这姑娘是银月山庄的大小姐。” 银月山庄四字一出,连赵叔的表情都微微一变,那是许久以前的武林传奇之地。银月山庄、烈阳堂和耀星楼,是白道上有名的门派。这三家同气连枝,互相之间联姻通婚频频,若是谁敢动其中一家,必会遭另外两家同时攻击。 后来不知怎的,耀星楼忽然便消声匿迹,只一夜的功夫,人去楼空,一个也没剩下,东西都好好的,没有带走。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若说是避祸,谁有本事去面对三家同时出手。这上下数百口的大家族,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甚至没有人看到他家人有出去过。 再之后是烈阳堂,烈阳堂原是朝廷武将出身,世袭三代抚远侯,三代之后,族长便向圣上请辞,解甲归田,从自逍遥江湖。虽离庙堂,却依旧以沙场战法教育子孙,所用武器亦是战场常用的长枪与弯刀。家中子弟闲来还会研究阵法,祖宗发迹之德,从不敢忘却。 耀星楼集体失踪之前,正巧是朝廷与平夏开战之时,朝廷征兵诏令刚下,烈阳堂上下便齐齐请战,为国效力。当所有烈阳堂可用子弟开拔战场之后的第三天,耀星楼便出事了。 这事甚是蹊跷,难不成烈阳堂与此事有关。 耀星楼的二少爷,乃是银月山庄三小姐的夫婿,这三小姐是庄主夫人最疼爱的亲生女儿。千挑万选,将她嫁了过去,谁知成婚才几个月,便发生了这等事。庄主夫人不依不饶,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着三小姐,银月山庄便绝不放弃寻找。(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往事难提 正在银月山庄为耀星楼伤神之时,城中百姓互相奔走相告:“与平夏的战争结束了,圣上御驾亲征的王师大胜回朝。”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战争总有伤亡,子侄平安归家的人家喜极相庆,而更多的人没有等来亲人的身影。 烈阳堂上下出征百余人,只得年轻的兄弟三人全身而归,大哥齐思斌刚满十六岁,若非叔父以身相护,他不死也必重伤,回来时,是两个年幼的兄弟扶着进门的。很快,烈阳堂大门糊上了白纸,扎起灵堂,一时间全家哀声一片,所有人周身缟素,以祭那些在这场大战中死去的亲人。次日,皇家遣使前来封赏,御笔亲书牌匾“一门忠烈”,大哥齐思斌依祖宗旧法,封镇远侯,二哥齐慕贤封保国将军,三弟齐成勇封威远将军,更赐下金银物什无数,万世旌表。 与此相对的,便是麒麟将军刘觥弈指挥失当,斩首弃市,刘家迅速败落下去,曾经往来频频的知交好友个个避之不及,为避祸,刘家旁支纷纷搬出京城,虽圣上有旨不追究其家人,然族人众人皆视他们为洪水猛兽,族长甚至将刘觥弈之名自族谱中划掉。刘觥弈原有妻儿在侧,只是在家变之后,再也没人见过。 关于这件事,身为刘觥弈贴身副将的三兄弟应是知道的最清楚,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曾有家仆私下谈论若不是刘觥弈那厮瞎指挥,怎会害得老爷丧命,被大哥听到,狠狠责打一番关了几日才放出来,之后再也没人敢嚼舌头。 江湖上不知何时出了一个万花楼,似乎什么消息都可以探听到,银月山庄重金相托,望万花楼可以找出耀星楼消失的真相。 那一日,万花楼主亲自登门拜访,与庄主说了短短几句话,便起身告辞,银月山庄再没提起过,庄主夫人只在暗中抹过几次眼泪,却也没有再说起要寻找之事。外界有流言说耀星楼乃是平夏潜入的细作,隐了这些年,就是为了里应外合灭南朝,不想今上天命在身,纵使平夏与北朝联手外加个瞎指挥的将军竟也没动摇南朝根基分毫。 丞相之女虽是闺阁女流,却深慕齐家一门英烈为国捐躯,虽武人在本朝不受重视,她却主动对父亲要求嫁入齐家。丞相素来溺爱这小女儿,丝毫不怪她这有违闺阁训条的行径,竟真向齐府提了亲。待三年守丧之期一过,齐思斌便迎娶丞相之女为妻,转年便生了一女,爱如珍宝,这女孩儿生下便长发过耳,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次年,银月山庄的少夫人也生了个女儿,两家走动之时,侯爷夫人提及让这两姑娘结拜姐妹,少夫人笑道:“如今烈阳堂与往日不同了,堂堂侯府,银月山庄江湖草莽,怎可高攀。”侯爷夫人叹了口气:“姐姐这么说便是生份了,若是能选,妹妹宁可没这劳什子的封号,换得一家团圆。若是边关再起战事,我家老爷少不得束甲整盔领兵去,唉……”说罢拿着丝帕在眼角轻拭。 少夫人见状,忙起身下拜:“原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千万见谅。这两个虽是丫头,但你我两家皆不是轻视女儿之辈,也须得挑个好日子才好。” “琳兰,将黄历取来。” 翻遍了黄历,诸事皆宜的大吉之日是在三个月后,便定下了九月初三。 入秋,天却依旧热的厉害,九月初二一早,早起的人们发现天上乌云滚滚,低低的仿佛伸手可及,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大家都忙着做准备,可这雨却迟迟没有下来,在外面为生计奔走的人们个个满头大汗,闷热,空气仿佛抓一把就可以挤出水来。 齐家丫头觉得难过,哭闹不休,迈着还走不稳的步子跌跌撞撞四处乱走,看护的奶妈一个不注意,便一头栽进了花丛里,哭嚎了两嗓子发现没人理,兴许是觉得泥土软软的舒服,便睡着了,完全没有听到家里一团混乱,所有人都在找她。 天快黑了,在花丛里的齐家丫头肚子饿,醒了过来,四下张望,什么都看不清,嘴里含糊不清的叫了两声“娘”,只听许多人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人过来,深感被冷落的小丫头扁了扁嘴,酝酿好情绪,张开嘴大哭起来。天空中适时连响了几个炸雷,接着便是暴雨倾盆,大雨砸地夹着时不时响起的炸雷声,将她的哭声盖得一点听不见。 正在此时,有个丫环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有许多黑衣蒙面人从外面靠近,还未等她发出尖叫,已被一剑封喉,齐思斌抄起长枪与黑衣杀手战在一处,他喝问来者何人,却没人回答他。这群人只是别人付钱买来的杀手,目的只在于取他性命。齐思斌虽武勇过人,却终是双拳难敌四手,整个院落早被黑衣人包围起来,没有一个能跑出去报信,而在这个惊雷暴雨的晚上,也没有人会无故往外跑。当次日齐家其他人发现事情不对,撬开门锁闯进去之时,已是为时晚矣,闻讯而来的齐慕贤齐成勇只见到兄嫂以及仆人丫环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还没有从这惨景中回过神来的兄弟俩,忽然听到了微弱的哭声,忙循声去找,在花丛中找到淋了一夜雨,浑身滚烫的小侄女齐淑莲。若非她失足落入花丛,只怕此时也已性命不保。 午时刚过,门上来报银月山庄贵客到,原是喜庆的结拜,如今却变成如此结局,任谁也没有想到。为枉死的齐思斌夫妇上香之后,少庄主拱手道:“贵府遭此变故,我等也不便打扰,若有可效劳之处,银月山庄必尽全力相助。” 男人们在外面说话,少庄主夫人抱着女儿在里屋探望刚刚退烧的齐淑莲,想着她刚满周岁便父母双亡,身为人母的她,不由心生无限怜爱,从荷包中取出原是打算做结拜之礼的黑色玉雕给她挂在脖上:“可怜的孩子。”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齐淑莲睁开眼睛,含混不清的轻声叫唤:“娘……娘……”少夫人怀里的小姑娘向她伸出手,咿咿呀呀的笑着,齐淑莲也好奇的伸出手,跟着笑起来。看着童真的笑容,少夫人只觉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忙背身将泪抹去。那丫头比手划脚之时,露出颈后一块胭脂胎记,仿佛是被人用两指掐过似的。 齐思斌夫妇皆去,齐淑莲原应由二叔齐慕贤收养,这丫头原是胆大非常的,却不知怎的,每次看到齐慕贤都哭闹不休,仿佛受惊不小,齐慕贤虽不是生的如何俊逸,但也绝不会丑的能把小孩吓哭,只得解释为昔年上战场杀敌太多,杀气过重,小孩子受不了。也不能总让她这般日夜哭闹,只得由齐成勇收养。 圣上得知齐思斌夫妇遇难,因齐思斌并无儿子,便下旨由齐慕贤袭镇远侯之位,又特封齐淑莲为端仪郡主。时任吏部侍郎的杜承宇也携子杜书彦来吊唁,齐淑莲一身孝服被奶妈抱着,小小的孩子尚不知忧愁,东张西望之时,看着杜书彦板着小脸一脸严肃,颇觉可笑,竟指着他咯咯笑起来,杜书彦皱眉瞪着她。笑声一出,顿时众人哗然,很快便传出流言:父母丧而笑出声,可见是克父母的妖女。 流言总是越传越不堪,最后竟成了她是个会克死整个齐家的煞星。她虽得了郡主封号,也只是衣食无忧,家里人看她的表情都好像是看随时会带来麻烦的祸根。没有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抱她,在三岁多的某一天,她在大门边上玩,也没人照管,过了很久,丫环才发现她不见了,告知齐成勇。齐成勇未置可否,随便找找,意思了一下,也就不了了之。 反倒是银月山庄的人知道这事之后,派人四处寻找了半年多,却始终没打听出个结果。再后来,少庄主成了庄主,在他的主持之下,银月山庄日益壮大,在武林中地位越发重要,以采药治病救人为主要营生。不仅医术了得,且妙手仁心,就算诊金不够,亦是救人为先。实在没钱,便留下做工相抵,说是做工,也只是意思一下,一两之日后便说已足够付诊金,便放人离去。久而久之,提起银月山庄,谁不赞一声杏林圣手,谁不称一声医德崇高。 除了治病之外,银月山庄也会研制各种用途的药物,庄主坚持没有错的药,只有错的用法。便是毒药,也有它正当的用途。不知什么时候起,江湖中有人传言,银月山庄正在研制一种可以提高功力的药物碧心丹,庄主虽多次在武林大会等场合直言并无此物,却没人相信。软求者有之,出重金者有之,庄主甚是无奈:“没有便是没有,提升功力这事一点来不得投机取巧,若是用药,必伤身,银月山庄怎会有这种药物。”越说越没人信,只传说银月山庄想靠碧心丹称霸江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三、故人重逢 无妄之灾,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降临在了银月山庄。 如同十多年前,齐思斌夫妇一般,银月山庄被觊觎碧心丹的宵小围攻,家人死的死逃的逃,贼人在银月山庄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便一路追杀大小姐武思瑶。不料这大小姐素来对制药没有感情,对武学却是有着浓厚的兴趣。激斗许久,也没将这位大小姐放倒,只是人数实在太多,若是薛烈来迟一步,大小姐少不得被泥石流卷走。 “又是这种季节啊,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杀人解闷么。”金璜替她上好药,坐在床边看着她,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缓缓将手伸出去,躺在床上的人也应该将手伸过来,这种感觉仿佛在许久之前就有过,稍有别扭,却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薛烈隔着门轻声道:“好了吗?” 金璜这才回过神来:“好了。”将目光从武思瑶身上收回,将床帐放下,推门出去。 薛烈问道:“情况怎么样?” “没事,都是皮肉伤。”金璜掂了掂手中的瓷瓶,“紫玉生肌散都用光了。”她斜了眼薛烈:“知道它很贵吗?”薛烈拼命点头:“知道!门主想要什么?属下万死不辞。” 金璜将瓷瓶随手扔一边:“你再去给我要一瓶呗。” “呃……”薛烈非常为难,不知如何回答。素雪帮的东西岂是这么好要的,凭金璜与南小雪的关系,也只得了这一瓶而已。 “哦,万死也要不来啊。算啦,不为难你,没关系,银月山庄大小姐都在这里了,还怕没有比紫玉生肌散更好的东西么,等她醒了,做几瓶就是了。” “可是她好像不会……”薛烈看着金璜闪闪发光的样子,小声提醒道。 金璜忽然转身看着他:“咦,你对她很了解嘛,啧,我说呢,你小子也不会这么好心救人,碧心丹之类扯淡的东西,想来不是你的目的。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才是重点吧?” 薛烈抽动嘴角,刚想说点什么,金璜笑着摆摆手:“我懂我懂,别说了。年轻人真是好啊……哎哟,赵叔,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冒出来?” 赵叔清清嗓子:“在我面前充老,这不太合适吧。” 金璜笑道:“哪有在您面前充老,我与小薛谁也没看见您啊,您说您轻功如此了得,只管接生意太浪费了吧?” 赵叔淡淡道:“我不做生意很多年了。小薛该知道的。”薛烈的眸子忽然变的黯淡,低低应了一声。金璜看看赵叔又看看薛烈:“你们两个大男人之间还有什么小秘密瞒着我?” “啊,吃饭了。”赵叔向端着食盒的刘婶大步迎上去。薛烈激动的接过刘婶手中的筷子:“我来摆我来摆,刘婶您坐下歇歇。今儿这菜真香,哎,是小酥肉哎。” 你们就装吧。金璜冷笑一声,不再追问,坐下吃饭。如果想打听,还有什么打听不出来的,何必急于一时,若是这会儿不吃饭,以薛烈那风卷残云之势,刘婶拿手的小酥肉就剩不下几块了。 用罢饭菜,薛烈又跑去看武思瑶,赵叔摇着扇子:“小薛真是多情。”金璜是知道这两人如何认识的,当年薛烈随着出任务,不慎重伤掉落山崖,几乎送命。武思瑶因为不想学医,与父亲吵架,从家里跑出来,正巧捡到了晕迷不醒的薛烈。为了他,武思瑶又回到家中,庄主火气未消,对于武思瑶救人的要求,就说了一句话:“你把人带回来,就要负责到底。自己治。”武思瑶可以说完全不懂医术,可为了薛烈,她看了几日几夜的医书,又偷偷请教母亲,亏得薛烈身上多是外伤,还真给她治好了。当他可以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正看见武思瑶疲倦的坐在一边打瞌睡。 薛烈轻轻唤了声姑娘,武思瑶茫然睁开眼睛:“怎么起来了,快躺下,你的伤还没全好。”薛烈躬身行礼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是哪里?”武思瑶微笑道:“这里是银月山庄,放心,我会治好你的伤。”薛烈活动了一下手臂:“已经好了,有劳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大恩不言谢,日后薛某必会报答姑娘,告辞。”说罢又是深深一礼,竟是要走。 “你怎么能走呢,你的伤还没有好……” 薛烈虽觉得腹部还是隐隐作痛,但堂里的任务还没有交,若是耽搁了,必受责罚。他一面告罪,一面加快脚步离开。迎面遇上庄主,庄主打量着他:“你已经可以起来了?” “爹,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我想学,总是能学好的,就是没兴趣而已。”武思瑶一脸得意。庄主突然伸手按在薛烈小腹上,薛烈只觉得痛彻心肺,顿时便站立不稳,勉强倚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 武思瑶见状不由一惊:“啊,爹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你不问问你自己没做什么?” 武思瑶上前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异样来,薛烈却已一头冷汗,痛的说不出话来。庄主将他的衣服解开,指着腹部一点说:“这里还有一个暗青子没取出来,你居然没看见?都已经化脓了。” “哪有化脓?”武思瑶嘟哝着,只觉得那里红肿,却没看出什么来。 庄主将薛烈搀扶回房,让他平躺在床上,命武思瑶去配麻沸散,,薛烈无奈道:“庄主,我不能用麻沸散,用了麻沸散会喘不上气。” “这体质倒真是少见,那你这一身伤,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吧?”庄主摇摇头,取出一套小刀小针,在火上烧了烧,对薛烈道:“小伙子,忍着点,长痛不如短痛。”薛烈点点头,武思瑶看起来比他还紧张,薛烈反倒安慰起她来了:“没事,不痛的……”话音未落,尾音卡在喉咙里,小银刀已经切入腹部红肿处,纵然经常受伤,疼痛毕竟还是疼痛,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被肿起的肉包裹起来的脓血喷出,庄主用小钳子,将芝麻大小的暗器取了出来,向武思瑶晃了晃:“这么大个东西你都看不出来。”武思瑶羞愧的低着头,见薛烈冷汗直往往下流,忙从袖中取出丝帕轻拭着他的额头,轻柔道:“好了好了,取出来就好了。” 庄主检视着暗器:“胡家的碎星砂,你怎么会开罪了胡家?”薛烈哪里敢说自己是收人钱财替人取命的杀手,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托辞,在医学大家面前装晕又实在是不智,只得借着伤口作文章,仿佛痛的说不出话来,微张着嘴低声呻吟着。武思瑶跺脚:“爹,他都这样了,你还问东问西的做什么啊,快出去,让人家好好休息。” “你为了这小子赶爹走?真是女大不中留。我可告诉你……” “爹,你别说了,快出去。”武思瑶连推带搡将庄主赶了出去。庄主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薛烈的呼吸慢慢平缓,碎星砂取出之后,的确是舒服了许多,武思瑶对他非常好,端茶倒水样样周到。素日在堂子里哪里有这等好事,这种程度的伤,都是自己包扎的,要是不小心让金璜看见,指不定还要嘲笑他学艺不精,老老实实做个书生算了。 薛烈对这个温柔的女子产生了无比的好感。 只可惜任务在身,他不敢多留,只呆了一夜,便匆匆告辞。薛烈坚决要走,武思瑶也不便多留,什么也没说,只默默送他到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低低叹了口气。 这件事情,早有好事者将之传遍了,整个月黑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璜拍着他的肩开玩笑:“薛兄啥时成大礼啊,请咱也去吃一顿。”薛烈无奈摆摆手道:“我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不可能的。” “没事,就做倒插门女婿好了。武薛氏,这名字不错。” 薛烈看着兴高采烈的金璜,冷笑一声:“上回那份信函,你是不想要了吧?”薛烈武功不如金璜,但堂里谁也比不上他造假文书的手艺,缺了他还真就不行。金璜马上收敛起来,嘻皮笑脸道:“哎呀薛大哥,开个玩笑嘛,那个信函做好没?您看啥时候方便,我来取?” 就这么胡闹着过去了,薛烈只默默将那个倩影藏在心底,不想银月山庄变故,他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她被人追杀,向乱石山去了。 就差一点点,就与她阴阳相隔,思及此,薛烈心中不由大呼侥幸。趁着武思瑶未醒,金璜严肃的与他谈论了关于她的问题,五行门属****,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这种白道上的人虽往日无恩怨,但只怕人家看着不顺眼,万一惹出个是非来就麻烦了。 薛烈不得不承认金璜说的有道理,只是如今银月山庄家破人亡,又让她去哪里呢?金璜沉思半晌:“银月山庄跟镇远侯家不是素来有交情么,你送信到镇远侯家,说清这事,他们总不至于不管。”(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四、醉在君怀 听着镇远侯府,薛烈干笑两声:“我可不敢去,上回去偷信被人看见了身形,万一被认出来……还是你去好,我给你一吊钱,替我去一趟好不好?”金璜伸出两根手指:“两吊。” “你坐地起价!” “不给拉倒。” “好好好,算你厉害。” 金璜回屋,将头发梳成丫角状,又在脸上细细涂描了半天,揽镜自顾:“嗯,还行。”换了身青色粗布衣衫,这才出门。薛烈见了笑道:“这一打扮,真是比现在年轻了十五岁。”金璜疑惑:“有这么多吗?那我岂不是才三岁。”转头又见赵叔那张脸明显是憋着笑,这才回过神来,一拳向薛烈砸来:“敢说我老!哼,回来再找你算账。”说罢,气哼哼地出去了。 薛烈揉着被拳风扫中的脸颊:“这不是已经算过账了吗?” 打扮成小丫头的金璜来到镇远侯府,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门派烈阳堂,大门紧闭,只角门开着,乌黑木匾上龙飞凤舞写着镇远二字,金璜到角门那里,对着门上的人福了一福:“我受银月山庄大小姐武思瑶所托,有要紧口信告知侯爷。” 那门上的人上下打量金璜一番,见她穿着粗布衣衫,料知不是什么有身份的,随口应道:“等着。”便有人进去通传,不多时出来了,对金璜说:“进来吧。” 前方有人带路,金璜在府里穿过游廊,在书房里见到了镇远侯齐慕贤,施了一礼:“侯爷万福。”齐慕贤抬头看了看她,忽的有些失神,金璜忙低头,暗自思忖难道是以前做任务的时候被他看到过?正想着,齐慕贤开口道:“你方才说,你是银月山庄大小姐派来的?” “是,银月山庄忽遭大难,大小姐只身一人逃出,现下无依无靠,若侯爷愿援手,小姐感激不尽。” 齐慕贤放下手中狼毫,点点头:“那你家小姐在何处?” “在一处民居里暂避追杀,侯爷可否派人去接?” “这是一定的。” 齐慕贤命人套车去迎武思瑶,问金璜:“你是一直服侍小姐的?” 金璜摇头:“不是,我与武小姐素不相识,银月山庄杏林圣手,仁心仁术,何人不敬佩,遇如此变故,能帮就帮一把。” 齐慕贤点头道:“姑娘颇有侠心,我看姑娘面善,莫非从前见过?” 金璜想起曾经遇到许多不怀好意的男人都用这种方式搭讪,不由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恭敬:“侯爷高高在上,小女子怎会与侯爷见过。” 两人说话的功夫,小厮来报,车已经准备好了。金璜向齐慕贤一拱手:“那我便带路去接武大小姐了。”齐慕贤抬手道:“有劳了。” 小厮原想替她引路,不想她大踏步的走在前面,竟是对地形非常熟悉的样子。别人不知道,齐慕贤可是知道的,这是大哥齐思斌亲手设计的八卦阵图,单走一回的人,绝不可能凭着记忆从反方向倒走而出。齐慕贤深觉这女子的来历可疑,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罢了,若她不生事端,走了也就走了。 坐在车上摇摇晃晃,金璜给车把式指路,直入小巷深处,薛烈在门口迎着,金璜进去将武思瑶抱出来,她依旧昏迷不醒。金璜将她放在车里,嘱咐车把式要慢些,莫颠着了,这才转身回屋。 待齐家人走远了,金璜拍拍薛烈:“走,一会儿这家人该回来了。”薛烈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哦”了一声,金璜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是怎么回事,鄙视的斜了他一眼:“男人都一个德性。” 这屋子自然不是五行门所在,否则被人摸进来岂不是很冤枉。金璜在前面大步走着,薛烈跟在后面心不在焉。突然金璜停下脚步:“你先回去。”薛烈抬起头:“呃?”环顾四周,发现这条路完全不认识:“你这是把我带哪儿来了?” “我可没蒙着你的眼睛,走到哪儿都不知道?我还有别的事,回见。”说罢金璜纵身跃上周围低矮的屋顶,几下便蹿的不见人影了。 “野丫头。”薛烈摇头,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顺着一个方向走出去。 其实金璜哪里有什么事,只是觉得薛烈这般魂不守舍的很讨厌,一直相处的人,虽知道不可能与他相守一生,却也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以前一起笑闹的人,会为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神魂颠倒。以前一起胡闹的时候,他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自他那次受伤回来,就会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天空,不管上面是月亮是星星还是阴云密布倾盆大雨,都会傻傻的望半天。跟他说话也不理,叫半天才会嗯一声。 后来月黑堂被灭,只有金璜薛烈赵叔三人在一处,更是比过去亲近,薛烈从外面带回武思瑶的时候,金璜就看出来了,他的全部心神都挂在那姑娘身上,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与自己是友,对武思瑶,那才是爱。 从来不觉得男女之情有什么重要的金璜,突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难道这是吃醋?金璜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从来与薛烈都是你打我我揍你的兄弟兄弟,完全没想过会跟他有什么。她想了半天,只能把这种心理状态定义为“闲得无聊,疯魔了。” 一人上了太白楼,小二殷勤将她引至窗边,她不负所望的叫了一桌菜,这一顿,够普通人家吃半年的了。一道道美味端上桌来,她连筷子也没有拿,只默默的看着。 “可惜了这道烩鹿肉,冷了便腥气不佳了。”有人似乎在为这道鹿肉鸣不平。 连头也不必抬起来,金璜便知是谁到了,大漠帝行门少主高玄武。 “别客气,就当我请你吃的好了。”早有机灵的小二在一边递上碗筷,心中暗自猜测,这出手大方的姑娘一定是因为他迟到,所以心情才不好的,哎,这姑娘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看起来很有钱,怎么也得牢牢把她抓住,怎么能迟到呢。 坐在桌前的两个人哪知道小二这点心思,金璜右手捏着瓷杯,杯中依旧满满琥珀光,一口也没动,高玄武满饮了一杯,赞道:“不愧是太白居,这兰陵酒果然不错。” 金璜一言不发,默默看着窗外,粗布青衣早换了下来,此时穿着一身淡黄色丝衣,镶着嫩绿丝带的领边,看上去哪像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一点都没吃,这可真不像你,受什么打击了吗?”高玄武笑道。 金璜没说话,半晌重重叹了一口气:“我算是想明白了,我这人,喜散不喜聚,聚了再散比从来没见过还糟糕。”眼皮微抬:“你又入关做什么,每次你入关都没好事。” 高玄武笑道:“这话说的,我入关没好事,你若出城也没好事,本是一条道上的人,你又何必说我。”金璜点点头:“也是。” 又是半天的静默,高玄武忍不住皱眉道:“真不习惯你变成这样,到底怎么了?就因为薛烈认识了个姑娘?你本来也不打算嫁给他,现在这样子算什么?” 本以为金璜会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或是像以前那样直接动手,谁知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不算什么,一时想不开罢了,这会儿跟我说什么都没我,等我自己想开了再说。” 这不是挺清醒的么,高玄武暗暗叹气,金璜就是太聪明了,什么道理都懂,所以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如果她想不开,那就真的只能等她自己慢慢回过劲来。 她将手边酒杯凑到唇边,一仰头喝了下去,高玄武刚想给她倒上,她早已将酒壶拿在手中,倒满一杯,又是一仰头,来回几次,酒壶早已干了,她招手命小二拿来整坛汾酒,抬手拍开泥封,连杯子也不用了,头一抬,便向嘴里倒去。 高玄武在一边想拦,哪里来得及,一坛酒早就下肚,还因被打扰而不满,空坛子向他脑袋招呼过去。堪堪避开,高玄武大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却发现她双眼无神,直勾勾看着前方,他刚想伸手过去拍拍,她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 “说是请我吃饭,最后还不是我付钱。”高玄武无奈摇头,唤来小二会账,将金璜扶了出去,“居然喝喝就倒了,你也能吃这行的饭,也不怕被人抬走。”忽然觉得有人看着自己,低头一看,金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他伸手扶着以免她摔倒,金璜却将他推开,自己一人站在那里,略带醉意笑道:“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怎么能倒呢。”说罢,转身拖着踉跄的脚步离开,高玄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什么叫没有可靠的人,难道我不可靠吗?”正想着,前面那个淡黄色的身影忽然这么一晃,忙飞身赶过去,正巧将人接在怀里。怀里的人双目紧闭,呼吸沉重,看来这次是真睡着了。 “这算是一种认可?”高玄武摸摸鼻子,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四周都没人经过,五行门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只得先将她带回自己住的客栈去。(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五、国家利益 回到客栈,夜已深沉,敲了数下,小二方才睡眼惺忪来开门。看他这样子,更不能指望做什么事了,小二看着高玄武怀里搂着个低着头,似乎睡着了的女子,表情略显奇怪,高玄武给他塞了一小块碎银子:“还有空房间没有?”小二摇摇头,高玄武叹了口气:“好吧,没事了。”便扶着金璜,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站在楼下的小二一脸“我懂,装什么装”的表情,拈着银子回去睡了。 将金璜扶进屋,点着蜡烛,屋里半点热水也无,他便拿着盆,自去厨房里打热水,想给金璜净净面,岂料到了厨房,灶也是冷的,水缸里更是涓滴全无。高玄武自嘲道:“住个客栈跟住帐篷似的。”认命的去后院井边去打水。 天上无月也无星,黑沉沉的,凉风一阵紧似一阵,风中带着雨中的腥气。天边的云中隐隐闪过白光,紧接着便是滚滚闷雷响起,高玄武打了水,通开炉子,将水倒进大吊壶里,手扶着风箱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想起进关之前的那一天晚上。 有人带着北朝皇帝的圣旨进了帝行门,北朝子民见了这圣旨,谁不得立时跪听,偏帝行门里没这规矩,对高玄武来说,这就只是张写着字的羊皮而已。此时高玄武早已全权做主,借口觉得少主这称呼比门主听起来年轻英俊,始终没有接受老爹传位的要求。这牵强的理由在草原上被传为笑谈,他心中却明亮的很,老爹是现在皇帝的亲大伯,若是行事有什么缺失,皇帝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而对于自己这个堂哥,则不必太客气。为了帝行门上下这么多人的生计,还是让老爹这块金字招牌多挂几年吧。 见了传旨之人,高玄武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抬手接过圣旨,这传旨的也是个时常来的宫人了,自然知道这位小王爷是什么作风,再没了第一回的惊诧。 第一回这宫人与师傅一同来传旨,高玄武也是这般抬手就接,老宫人斥责他不懂规矩,没个尊卑。高玄武当场将圣旨甩在他脸上,大喝一声:“滚,爱给不给,老子还不想看呢。”老宫人原想着替主子撑一口气,当真没宣旨,便转回宫去,添油加醋的说给了皇帝听,皇帝当即大怒,拍案而起,他原以为主子便要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高玄武算账。岂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扇在他的脸上。 北朝皇宫规矩不如南朝那般繁复,这一巴掌,是暴怒的皇帝耶律雄亲自赏的。耶律雄指着他大骂:“你这废物,连送信都送不好,留你何用!”随即便令侍卫将这老宫人拖下去重罚,指着小宫人道:“你去,若再出差错,提头来见。”经方才这么一闹,小宫人几乎吓的尿裤子,可主子发话,不得不听啊,他只得端着圣旨,哆哆嗦嗦的迈进了帝行门那黑洞洞的大门,见着高玄武,像是见着阎罗王,哪还敢说一个字,弯腰而入,眼睛只敢看着地面。忽觉手上一轻,高玄武已将羊皮拿过,匆匆扫了一眼:“我知道了。” 小宫人怕的要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走,高玄武命人拿来一块奶豆腐,递给他:“拿着。”小宫人不知何意,抖的更厉害。高玄武笑道:“拿着还不走,是想连明儿早饭也让我一并请了么?”小宫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跑出帝行门,好像后面有一群狼紧追不舍。 来回传了几回旨,小宫人算是知道这位爷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也知道这位爷其实不是很难相处,只是讨厌有人在他面前抖威风摆架子,这回传旨,又高高兴兴地拎了壶马奶酒回去。 只是看了圣旨的高玄武,心情很是复杂。 名义上是北朝大亲王,家族却世代是尽为皇帝那支做暗地里的功夫,北朝的繁荣兴盛,高家居功至伟,却不能让人知道。外人只道高家是白拿优厚俸禄的贵族,谁又知他们为北朝付出了多少。当年开国之初,明面上两国陈兵百万于边境,最后却没有演变成血流漂杵的境地,那是暗地里的活做得细致。 南朝有耀星楼,北朝有帝行门,斥侯细作大斗法,最终两国清楚的认识到,如果硬打,便是两败俱伤,毫无意义,才各自收兵。之后小摩擦不断,却再没当年外三关烽火齐燃的大战景象。 高玄武现下手中拿着的圣旨上,没什么官话套辞,直白的就那么一行:“入南朝,杀户部尚书杜承宇、大理寺卿程可澜。” 数天前,北朝皇帝以“因连年征战,南朝北朝的国力受损,倒是在一边隔岸观火的平夏得了不少便宜。”为由,发国书予南朝,表示希望两国和好的诚意。并附言道,北朝气候严酷,子民生活不易,希望在和谈之后,南朝本着兄弟之谊,可以伸手援助,在秋冬之季送北朝一些布匹粮食木炭银两等等。 单子上列出的数字,是南朝丰年时国库的三分之二收入,立时户部尚书杜承宇便出声反对,兵部尚书也认为和谈是假,诓东西是真,等着北朝缓过劲来,少不得拿着南朝的东西打南朝,到时候更呕气。 枢密使冯瑞慈却有不同意见,他说:“北朝的意见很合乎情理,如果就此拒绝,便是南朝不近人情。就算北朝和谈是假,不如先应承下来,先拖得一时是一时,到时北朝或是反悔再侵我南朝,便是他们德性有亏。” 杜承宇大怒:“打了这么些年的仗,他们德性一直有亏,亏了又怎样,难不成向平夏承庆哭诉!” 冯瑞慈冷笑道:“杜大人,我知道你心痛银子,该花的银子还是要花的,这可不像令郎纳小妾,不声不响的就进门,省事的很呐。” 杜书彦刚刚与郡主新婚便纳了两房小妾的事,朝堂上不少人知道,听着冯瑞慈这么说,虽不便在大殿上笑出声,一个个也是憋得十分辛苦。杜承宇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冯大人莫将国事与家事混为一谈。邻人一时手凑缺柴薪,送他些又何妨。可不能常常时时这般。以冯大人的收入,若是想养活二郎坊这片的邻居,只怕也是力有不逮吧。北朝分明就是将我南朝国库当成自家的,说要就要,既然冯大人如此大方,何不将年俸捐出,也是为国分忧。” 冯瑞慈不理他,只对着御座之上的人拱手道:“圣上,连年征战,母不见子,妻不见夫,百姓都想过几年的安定日子,如今北朝希望和谈的消息,已经被人传开,若是我朝拒了和谈,这传出去,倒是我朝穷兵黜武,好战不休了。” 杜承宇也将目光转向九五至尊:“陛下,北朝野性难驯,昔年与太祖太宗签下多少和约,后来又怎样。断不能与之和谈。” 冯瑞慈急急道:“北朝现在的皇帝与之前不同。” 杜承宇冷笑一声:“你倒是对北朝皇帝了解很深啊。” 眼看着两人话赶话,又要闹的不可开交,表情被十二冕毓挡住看不出阴晴的皇帝缓缓开腔,声音不高,大殿之上却一片安静,他看了眼杜承宇:“杜爱卿所言有理。”又看了眼冯瑞慈:“冯爱卿所虑甚是。”最后说了句:“此事事关重大,须从长计议。退朝。” 皇帝不表明态度,两人也没掐架的余地了,气哼哼的各回各家。 御书房里,皇帝收到大理寺卿的上书,他也反对与北朝和谈。皇帝将奏本放在案上,对眼前的杜书彦说:“看,这位程大人,就知道不在堂上翻脸,私底下再表明个态度。也回去劝劝你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跟人在金殿之上吵吵闹闹成何提统,把你的事都给顺出来了。” 本为汇报灵楼最近情况而进宫的杜书彦,只能打个哈哈。 皇帝低头将奏本看完,抬头对杜书彦道:“刚才说,北朝国书刚刚进关,两国要和谈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市井。杜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杜书彦沉声道:“北朝一心要和谈成功,首先将消息传扬于百姓之中。若南朝不允,在人和上先输一步,他们就赌南朝不敢不应。若是有任何阻碍,他们必会不遗余力扫平。” “现在看来,最大的阻碍,就是你的父亲。”皇帝轻皱眉头:“朕担心会有人对他不利,杜卿须得小心,若有需要,也可调些人手到府上。” 杜书彦摇摇头,做灵楼楼主这么久了,对那些暗杀手段熟悉的很,宫里的禁军哪里能防住那些神出鬼没的杀手,一切只能自己小心了。 他婉言谢绝圣上好意,皇帝无法,只得白嘱咐几句,见他心神不宁,知他是为父亲担心,也没留他在宫里用晚饭,便命他回去了。 灵楼的消息,北朝帝行门有所行动,想是对老大人不利。 帝行门是北朝皇帝直属杀手,杜书彦是知道的。只是帝行门中都有什么人,他还没有查到,在北朝,帝行门中所有人的身份都是绝密。 想到这里,杜书彦心中黯然:“怎么自己灵楼楼主的身份到处都有人知道。”(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六、犹豫 客栈中,高玄武打水回来发现金璜无比清醒的坐在窗边,那样子绝对不像是酒醉之人。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我猜也没别人敢把我往屋里带。”高玄武将铜盆放回木架上,转头道:“来擦擦脸,一身酒气。”金璜懒洋洋站起身,木架上只有一块手巾,屋里没别人,这手巾自然是高玄武的,金璜嫌弃的扭开脸,直接伸手下抄水泼脸,狠狠揉了几下以后,左右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狠狠甩了两下手,这就算是洗过脸了。 高玄武原本想发表一下对这种猫洗脸行为的些许小小看法,转念一想,这半夜三更,夜深人静的,吵着前后左右的客人不太合适,遂硬生生咽下了想说的话,只说了句:“你是回去,还是怎么着?” 金璜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你进关,肯定不是为了找我聊天。跑酒楼来找我,想必不只是替我付账这么简单。说吧,有什么事?” 看她的模样,高玄武笑着摇摇头:“你下回别穿裙子了,怎么看都是个男人装的。”不出所料,一个瓷杯砸了过来。早有准备的高玄武接住,轻轻放在桌上:“好吧,说正事。” 他也坐下来,慢慢开口:“你与杜书彦有过往来。” “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没有,这么说,他认识你,你认识他?只是生意往来,还是有点别的交情?” 金璜完全不能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怎么磨叽的跟个老太婆似的。” 高玄武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可以下委托吗?” “可以,谁,什么价?” “户部尚书杜承宇,白银一千两。” 听到这个名字,金璜也愣了,不是因为那是当朝一品高官,而是那个人,是杜书彦的爹。杜书彦在她最头痛的时候曾经出手帮助过她,也因为职责所在,而与她有些冲突,但基本上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何况,这委托人是旁人倒也罢了,高玄武本是北朝人,不知这一刀下去,随着杜承宇性命消逝的同时,会发生怎样的天翻地覆。 “怎么,堂堂血手妖后,这是不敢呢,还是不忍心呢?都不像你啊。”高玄武将金璜犹豫的表情看在眼里,似笑非笑说了几句。 素来一点就着的金璜此时却没有反驳的意思,默默望着桌上被微风吹的有些歪倒的烛光,半晌才开口:“激将法对我没用,我现在也不想揍你。等我想清楚了,再回复你,这单子接还是不接。” 难得见她正经的样子,高玄武也收起嘻笑表情,正色道:“好,只是这事宜早不宜迟,我等不了太久,明天日落之前,告诉我最终的选择。”正在此时,街上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接着敲了一下梆子两声铜锣。 金璜笑道:“现在是初七的子时二刻,初八的申时之前,我会告诉你的。。”她伸头望窗外:“今晚月色不错,我得回去了。”提起一口气,身形微动,右足轻尖窗棂,便从窗户跃出。 不巧正赶上子时,生生让她又多了一个白天。高玄武无奈摇头:“拖着有什么意思呢。”便将窗子掩了,自顾自睡去。 从客栈往五行门的路上,金璜走的非常慢,高玄武开口说要委托,想来是早已打探好自己与杜书彦曾经有些往来,这么直接堂堂正正进杜府,也不会让杜家人心生警惕,下手自然比半夜爬墙头踩屋顶来的容易许多。 他倒是算的一笔精明账!金璜最不喜别人算计自己,越想越生气。这时候闻到深巷中飘来的一阵香气,她停下脚步,这才注意到已经走到西家巷,那家只有半夜才出摊的,传说中的柴火馄饨,果然一个写着大大的“李”字大灯笼挂在摊子上头,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食客还真不少,本就不宽的小巷里放着几张木桌,随意放着些条凳。兴许是因为暑月,要馄饨的人并不多,另一头放着一个大锅,里面装着满满的百合绿豆汤。金璜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小半锅了,她坐下也要了一碗百合绿豆汤,绿豆炖的开花,百合也口感极佳,里面放的桂花糖。最奇的是这样的深夜小摊,居然还有冰桶。 百合绿豆汤里放上那么一小块冰,在这样的季节,喝上一大碗,实在是从头到脚都舒服。老板在挑子那里忙乎,忙着收钱下馄饨盛百合绿豆汤,连招呼客人这一项都省了。实在是忙不过来,很快,有人来问还有没有绿豆汤的时候,老板说已经没有了,便是馄饨也只有两碗。 难得跑过来一趟的人,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还是要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只吃了几个,额头上便冒出密密汗珠。这两个人擦着汗,暂时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对老板笑道:“怎么总是半夜才开,照你家的味道,若是白天做营生,那赚的可不止现在这么一星半点的。”老板收拾着碗筷,头也不抬应道:“现在就我一个,若是白天做,实在忙不过来,晚上人少些,倒也不劳累。” 听着老板与食客的聊天,金璜手中半碗绿豆汤一直搁在那里始终没有动,她出神地想:“要是以后不做这一行了,不知做个这样的深夜小摊子行不行?不做这行多好,也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 等她回神,发现周围的食客都已经走光,只剩下她一个了,老板笑道:“姑娘,你在想什么呢?这冰镇百合绿豆汤都热了。”金璜不好意思地笑笑,将手中绿豆汤一饮而尽:“老板,算账。” 老板走到灯笼下,收拾碗,一面报道:“五文钱。”金璜摸遍全身,只有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她将银子递出,老板吓了一跳:“找不开。”金璜也颇为无奈:“没有散碎银子,也没铜钱。” “罢了,那姑娘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给吧。”老板非常大方。 金璜摇摇头:“我难得路过这里,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那就算了。” “这怎么行,你也是小本生意,若不收钱,倒像我是故意为了赖账才掏银锭的。”金璜一面说一面徒劳的在荷包里继续翻找。 “咦,是你,别找了,我给。”耳熟的声音,在边上响起,金璜扭头望去,竟是血色盟的龙渊,“这下欠你的可还清了。”龙渊如释重负。 金璜挑眉:“记得你欠我的是馄饨,不是百合绿豆汤。” “呵,好啊,那这顿我不付了,你自己解决。”龙渊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金璜哪受得了被人如此轻视,右手默运内力,手指猛然一挫,银锭被硬生生掰下一小块。金璜将它递给老板,老板摇头:“还是太多了,找不开。” 她摆摆手:“不用找了。” 老板笑道:“那就谢谢姑娘啦。”手脚麻利的将碗筷家什椅子条凳整整齐齐摞在小车上,将那一小块钱子往腰间一揣:“姑娘也早些回去吧,看你相公都着急了。”说着便笑呵呵离开了。 那句“看你相公都着急了。”金璜只当没听到,很热情的问道:“大半夜的你出来干什么?”龙渊没回答,竟准备走了。金璜岂能容他这般轻慢。伸手就拍上他的肩膀,龙渊勉强闪开:“金门主,我有任务在身,容我……” 没听他说完,金璜便很扫兴地摆摆手:“走吧走吧。”做杀手这行的规矩是不挡别人的道,便放龙渊过去了,她不知道的是,龙渊正是接了高玄武的委托。 次日,大理寺卿被刺杀的消息传遍朝堂。 堂堂一品大员被暗杀,令圣上惊怒。对于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暗杀,杜书彦心中是有数的,必是因为他上表反对议和。这么说来,父亲也危险了。 尸体他亲自去验看过,手法有些眼熟,却绝不是大漠帝行门的行径。杜书彦命灵楼探子出去,打探大漠帝行门这次到底派出的是多少人,姓名以及相貌。 这一趟路途遥远,在探子没有回报之前,父亲的安全需要严加保护。可是他就算是时时随伺在侧,毕竟也是敌暗我明,谁也不知道杀手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动手,保护的人防不胜防,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是。 金璜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一下子便猜到是龙渊所为,高玄武,他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杀手行业极少有层层转包的现象,谁接单谁完成,高玄武这个帝行门少主,哪有接了生意不自己做,还让别人去做的道理。 心中疑惑过多,完全无解,越想越心烦,习惯的摸上耳边金凤翎,突然想起这事,只要有钱就可以打探到,她便出门,向万花楼走去。 万花娄依旧是人声鼎沸,过不了几日便是乞巧节,许多妇人要走家串户,拜访老姐妹,上门不能空着手去,最好的礼物莫过去糕饼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七、收养小石头 别看这些大娘老奶奶平时看着颤颤巍巍,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只听那厢伙计嚷了一嗓子:“今儿绿豆糕便宜啦,一文钱两盒。”顿时便觉大地在震颤,一群妇人蜂拥而至,竟硬将金璜给挤到了门边上,有个看着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妇,如同滚木擂石一般直直冲来,金璜忙闪身移到一边,那股势不可挡、志在必得的霸气,实在无人敢擢其缨。 那厢挤做一团,金璜瞅了个空,对掌柜亮出金凤翎耳环,掌柜知道这是万花楼最尊贵客人的标志,忙将金璜请进里屋,又命人端上香茶。金璜开门见山问道:“帝行门跟北朝皇廷是什么关系?” 老掌柜点点头:“这个需要半个月,还请姑娘耐心等待。”不管哪个国家,涉及朝廷里的事,特别还是这般机密的事,半个月能探出个究竟,已是万花楼的本事了。她自然没什么意见,在账簿上记了一笔,便起身告辞。 挑帘出来,外头依旧人头攒动,嘈杂非常。在这地方谈点秘事还真省心,别说是隔着远了,便是站在门口听,都听不清屋里人在说些什么。便宜的绿豆糕一卖完,顿时那些人便散开了,店铺里顿时安静不少,金璜这才得以靠近摆着糕点的架子,刚出炉的玫瑰酥香气扑鼻,还有撒着亮晶晶糖霜的地瓜饼,忍不住买了一些带回去。 刚出了万花楼没几步,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边上有人在盯着她,不由警惕起来,将玫瑰酥挪到左手上,右手悄悄缩回袖中,将匕首慢慢出鞘。 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果然有人,早有防备的金璜拧眉侧身闪过,与时同时,右手一翻,几乎就要亮出匕首。仔细看去,却是个小孩子,全身衣服破破烂烂,又脏的很,原来是个乞儿,目标应该是她手上的糕饼。“啧,就算是个小孩子,抢东西也是不应该的,乞丐就该守乞丐的规矩,没事学强盗做什么。”话一出口,金璜又想起薛烈说的:“跟老大娘似的说教个不停。”不由自己也觉得好笑。 乞儿一击没得手,拔腿就向前跑,生怕金璜追上去揍他。本来金璜完全不想追的,要是他哭哭啼啼或是讨个饶,兴许她一高兴,不仅原谅他,还会把手上的糕饼送给他吃。这么一跑,金璜顿时有一种很不高兴的感觉:难不成我还跑不过这小子。莫名其妙没来由的好胜心一起,她提气向前疾行,几个纵跃,便落在乞儿面前:“想抢我的东西,没这么容易!” 乞儿跑的气喘吁吁,见金璜从自已背后凌空跃在面前,早就惊的坐在地上:“你是妖怪。”金璜冷笑道:“妖怪的东西都敢抢,那你是什么?” 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别在这招摇。”原来是薛烈,他低声对金璜道:“赵叔那里又接生意了,快回去。”金璜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见那乞儿扑通跪在她面前:“好心的姐姐收留我吧,我没爹没娘,快要饿死了。” 金璜皱皱眉,将一包地瓜饼都给了他:“饿死了就把它都吃了,阿烈,我们走。”薛烈笑道:“你怎么不把玫瑰酥给他?” “我喜欢吃玫瑰酥,就当没买过地瓜饼不就好了。” “赵叔知道了又得吹胡子瞪眼了。” “瞪就瞪呗。” 两人说说笑笑,径直离开。周围人见没了热闹可以瞧,也渐渐散开。那个乞儿抱着一袋子地瓜饼,躲在偏僻的小巷里,大口吃着,刚吃掉一个,边上就围过来几个成年乞丐,伸手去抢,这小小孩子哪里抢得过大人,任他怎么挣扎,那一大袋子地瓜饼,还是被抢走了。 他怔怔看着那几个成年乞丐离开的背影,低下头,抱着膝盖,委屈的眼泪不停往下掉。 “真没用,就知道哭,你都这么大了还只会哭。”一个不带一点同情心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他抬头一看,金璜叉着腰站在他面前:“你要是有本事把东西抢回来,我就收留你,要是抢不回来,你就自生自灭吧,反正也是个废物。” 乞儿闻言,瞪着双眼:“真的?” 金璜挑眉道:“自然是真的,你抢得回来么?”乞儿一咬牙,便照着那几个乞丐离去的地方追去。 薛烈不解问道:“你干嘛?” 金璜微笑,脸上露出回忆的表情:“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进了金院,天天学一堆东西……你不觉得,也该培养一些年轻人了么?” 薛烈斜眼看着她:“年轻人年轻人,你自己才几岁啊。” “一入江湖岁月催,心老了。” 乞儿半天没有回来,薛烈说:“走吧,他不可能抢回来的。”话音刚落,便见那乞儿拖着已经被撕破的纸包回来了,里面装着地瓜饼。他身上有伤有血迹,看样子挺痛,不过咬着牙硬挺着罢了。见到金璜,他伸出手,让她看见手上的纸包:“我抢回来了,姐姐要说话算数。” 金璜点点头:“算数,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乞儿想了想:“六岁?也可能是七岁,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没有名字,人人都叫我小要饭的。” 金璜笑道:“看你这脾气硬,骨头也硬,叫你小石头可好?”乞儿点点头,金璜继续道:“你怕吃苦吗?”乞儿拍着胸脯道:“不怕。” “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只要姐姐收留我,我什么都听姐姐的。” “走,回家去。” 正等着地瓜饼的赵叔看见金璜与薛烈带回来一个小孩子,小孩子手里捧着个纸包,纸包里放着已经被揉碎的地瓜饼,不解地看着金璜:“这是怎么回事?” 金璜笑道:“这孩子为了保护地瓜饼,跟人打了一架,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毫无意义的假话,赵叔也不开口,只默默看着她,等着她自己说真话。 果然很快,她就老实说了:“这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些胆识,有些手段,我觉得挺好,就带回来了。”赵叔敲了敲烟锅:“当年院子里的那些师父们都不在了,我可没带过孩子,你会么?”金璜摇摇头,赵叔又望着薛烈,后者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假装没发生任何事情。 赵叔叹道:“教孩子不容易啊。”金璜笑道:“虽然我不会教,却记得当年是怎么被教的。也记得哪些事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就行了么。赵叔,您老就不用担心了。对了,他叫小石头,正好有个空厢房,让他住那里吧。” 趁着刘婶和小石头一起收拾房间的空档,金璜问道:“赵叔,接了什么生意?” “还没接,等你回来,问问你愿不愿意。有人委托咱们保护户部尚书杜承宇。” 听到这名字,金璜猛然抬头:“有人,翰林杜书彦是吧?” “这倒不是,是个姑娘。” “想来不是茜纱便是茯苓,这人真奇怪,自个儿手上有人不用,找我做什么。” 赵叔等着她的决断,并没有答话。 坐在石凳上,伸手拈了块玫瑰酥,金璜一边嚼一边想,初步判断,如果自己答应了这事,就算保护不力,至少也不会添乱。想来杜书彦已经猜到帝行门会请自己出手,大理寺卿那档案子风格明显,绝不是大漠帝行门所为。 每个杀手都有自己的风格,以便雇主验收。同时也方便了官府查案,只是这里面丝丝缕缕牵扯太多,就算知道是谁犯的案子,也一时半会儿拿不到人,除非大案,拖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大理寺卿,一品官员,这可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案了,只怕血色盟脱不了干系。****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仗着偷偷摸摸不好找过日子。对于这一点,金璜想的很清楚,所以她几乎不接与朝廷有关的生意。不知道血色盟的人脑子里是哪根筋不对,竟敢接这样的生意。 与其操心别人,不如把心思多放在自家这摊上吧。如果接了高玄武的单子,就违背了自己不与朝廷牵扯的心思,如果接了杜书彦的单子,又会与高玄武直接为敌,虽然那个家伙很讨厌,但也不至于要与他动刀动枪的兵戎相见吧。 若是都推了,不说银子赚不到,而且也等于是两边都得罪,高玄武是同行,杜书彦是一国同胞,时常还会有生意往来。 怎么做都好像不对的样子,一包玫瑰酥吃完,也没得出个结论。刘婶收拾完屋子,便召呼大家吃饭。肚子里塞得满满,哪里还能吃得下,金璜只坐下来喝了一碗汤,便起身离席,说出去走走。看着小石子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的样子,金璜还多吩咐了句:“慢点,别咽着了。” 心里有事,并未刻意挑选哪条路,只顺着城中笔直大道向前,不知不觉便出了城门。今日城门外好生热闹,一问才知道,明日皇帝要祭天,这会儿已经出城了,在行宫歇息一晚。 反正也没事干,不如远远去张望一下,所谓九五至尊的威仪是什么样的。金璜便顺着记忆中行宫的位置摸了过去。(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八、行宫惊变 要说还是皇家气派,天子富有四海,随便花上那么一些些,足够百姓瞠目结舌。当今圣上已算是体恤百姓,吩咐俭省。饶是这般俭省,依旧是仆从如云,十里锦障。 前后左右都有禁军保护,后面跟着的人里虽是太监服色,手里或是捧着食盒或是拿着拂尘,内行人却能看出,这些人下盘稳而眼蕴精芒,全身的筋肉都处在随时可以出手的状态。当是暗藏的大内高手。金璜远远站在高处看着,也没什么目的,只觉得数人群里有多少个隐藏高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一二三四,咦,不对,那个不是,唔,还是。”自娱自乐的无比高兴。 最先一拨是赶人的,置锦障的,泼净水垫黄土的,再后面是一堆太监举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华盖布幔以及乱七八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实际用途的东西,之后便是一个六匹马拉的大车,本朝尚火德,车厢以红色为主,用黑色与金色绣出各色花纹,重重缨络罩在顶上,华丽繁复。 大车后面还有个略小号的马车,四匹马拉着的,车厢壁上绣着凤凰,想当来是当今国母所乘,再后面还有两辆小车,花饰朴素,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乘的了。 “这么小的车,坐一天真憋气。”看了大半个时辰,仪仗才过尽。“这慢腾腾的,得天黑才能到行宫吧。”金璜对这队人马的速度非常不屑,凭她双腿,从城门到行宫,最多一个时辰,怎的这坐车的还不如走路的。她完全也不想着皇家威仪,如何能像她这般撒腿狂奔,那些个在地上走的宫女太监又岂是身有武功之人。 伸了个懒腰,在回城与去别处继续逛逛之间犹豫了一下。看看太阳只略略偏西了些,这么早回去也是没事做,不如去桑泊看看,若是有莲蓬便摘些回去,刘婶挺喜欢吃这些小零碎的。 向南边走了几里地,便闻见水腥气,桑泊的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被微风吹起的水波洒着点点碎金,荷叶碧绿,空气中弥漫着它特有的清香。大片荷塘中,已有些花瓣尽落,露着中间大大的莲蓬,金璜提气跃向湖面,双足轻点荷叶,伸手探向几个早已看好的大莲蓬,得手后旋即飞身落在岸上,还不忘扯了一把荷叶。 “金门主果然厉害,真正是过河拆桥。”岸边有人拊掌,不用看也知道,是律王爷的人,诨号归云客的那位老头子。“上回金门主深夜探访,烛光微弱,难照金门主花容月貌高华气度,如今一见,真正是见之忘俗。” “放屁。”金璜心中暗骂,自个儿长什么样,自个儿最清楚,这种无聊的话还是留给那些小姑娘听吧。 当然她不会把这话直接说出来,只笑道:“多谢先生夸赞,不知先生最近可有生意予我?” 归云客摸着胡子“呵呵”一笑:“今日天气如此之好,这里又是湖光山色,金门主怎么还满心俗事,不如老朽作东设宴,还请金门主赏光。” 金璜心下生疑,这老狐狸,好好的怎么会想起来请自己吃饭,上回打个照面可算是两相计较,死绷着才没最后闹翻。莫不是有什么诡计? 见她半天不吭声,归云客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又何必多疑,都是江湖中人,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日后还有相烦金门主的时候,总得是熟客才好做生意。” 他越多说一重,金璜心里便多防备一重,闲扯了半天,怀里的荷叶都要蔫了,金璜硬扯出来个理由:“这么新鲜的荷叶,白放坏了可惜,我先回去做粥了,下回得空再说吧。”归云客偏又拦着:“不过是些荷叶有什么打紧,若你喜欢,明日老朽遣人现摘带露的,快马送到门上。” “呵呵……”金璜干笑两声:“一骑红尘妃子笑,渔阳鼙鼓动地来。老先生的好意,小女子当不起,心领了。”说罢绕开归云客便要走,却见眼前人影一晃,归云客挡在身前:“为了日后好托生意,老朽想试试门主手上功夫。” 这死老头搞什么鬼,来不及多想,一招便已攻了过来,来势凶猛却劲道不重。金璜暗自叹口气,看来就是想死缠着不放她走罢了。这老头儿手段委实厉害,过了几招之后,金璜也不得不认真,一套七十二式天罗缠丝手,使到第三招时,金璜便已有破招之法,右手一翻,食指疾点归云客脉门,归云客只得撤手退开:“金门主果然女中豪杰,昔日与封世刚对招,这套掌法使到第五十七招时才被破。” “难怪堂主那天会气乎乎的召集所有人,命令必须在日出之前学会天罗缠丝手,并想出破招之法。”封世刚不是别个,正是月黑堂堂主,只是少有人知道这事罢了。心中旧时记忆泛起,金璜心中恨恨:“原来就是你这死老头儿,害得我们所有人那一夜都不得安睡。”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山头依旧透亮,晚霞嫣红,映得半边天的云彩通红一片,如被火烧。归云客抬头看看天色,笑道:“既然金门主执意不肯赏脸,老朽也不便强留。请便。”便当真让开一条路,自顾自进屋去了。 金璜便是呆子,也看出来,归云客必是有什么事需要拖住她,以免坏事,被人算计的感觉真不舒服。不过也没办法,好歹是甩开这个麻烦,五行门根本毫无势力可言,应该不至于是要困着她,而去对付薛烈赵叔刘婶。 方才动手之时,手里的莲蓬荷叶早掉在地上被踩烂了,暗自道声可惜,又施轻功到湖面上采摘些揣在怀里,这回还顺手摘了几枝含苞欲放的荷花,寻思着是插厅里好,还是插屋里好。 还没想清楚,忽见前面火光冲天,吵吵闹闹。向着那雄雄烈焰的方向望去,咦,那不是皇帝的行宫么?这么热的天气还放了把火驱寒呢?若说刺客杀手都是冷心冷面,事不关已绝不关心的,那只说对了一半,在执行任务时才会这样。平日里没事还这般端着,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算是在月黑堂,没有任务的时候,金璜也是个哪里有热闹往哪里钻的人,为免招惹麻烦,在学习易容术与蹑行术的时候,她是最认真的一个,也是学的最好的一个。当师父拿她做榜样鞭策别人时,她自己心里都觉得好笑。 行宫乱成一团,蹑行术可以省了,大大方方向前走去。高墙内外,哪里还有晌午那会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天家威严,地上横七竖八的是太监宫女的尸首,还有几个黑衣人的,门里还有几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禁军依旧在忠于职守,黑衣人明显个个都是精英,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得出空的黑衣人四处走动,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或是在找什么人。 金璜突然想起高玄武,那厮入关,莫不是要杀这皇帝?想起他曾经冷硬地对自己说过:“我是北朝人,纵然北朝再不好,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南朝的人动我北朝。” 心中冷笑一声:“你这般有出息,我身为南朝人,不好好给你添点麻烦,日后怎么好意思相见?”一时血涌上头,没多想,右手微动,匕首已出鞘,展开身形,步法轻盈穿梭,匕首所到之处,无有生还。 她抬手揭了个黑衣人的蒙面巾,看五官肤色,不像是北朝人。就算不是北朝人,也一定是北朝人请来的杀手。脑中闪过素雪、芙蕖、血色三家,方才冷眼旁观,也不像是这三家的路数,“外地来的?”金璜皱眉,这里已经没有活着的黑衣人,她四下张望,有个受伤的侍卫倒在地上呻吟,身上没带金创药,救不了人还是省点时间吧。她打算从侍卫身边走过,四处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听见侍卫喊她:“姑娘,姑娘……” 既然有人招呼,不停下来就不合适了。 她蹲在地上,看那侍卫胸口腰腹皆有伤:“你伤的很重,可是我没有药,救不了你。” “陛下,保护陛下……”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咽气了。 如此忠于职守忠心耿耿的人难得啊,金璜不由对他升起敬意,这算是委托吗?可是没有收到委托单也没有委托费,金璜想起曾经在广武城接下的遗言委托,最后还搭上了几个鸡蛋。心情复杂,有些犹豫,皇帝好不好,也不****的事,横竖****生意也不交税。不过……她转念一想:“还是天下太平的好,要是再来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法纪崩坏,那这****生意可也不好做了。” 心念一定,便四处寻找皇帝的行踪,希望可以赶得及。看火势,这场异变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皇帝应该已经不在正殿里,这行宫不知道有没有暗道什么的。想来尊贵的皇帝应该不会往厨房杂间跑,往日芙蕖阁的萧青儿曾经告诉过她,像这种正正经经的建筑,应该都有些角门侧门,这行宫,一面临水一面靠山,还有一面朝着京城。正常的皇帝应该都是往京城跑吧?她决定赌一赌,向着通往京城的侧门跑去,果然,很快便听到有打斗之声。 陛下您还没跑掉哪?(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九、功高莫过救驾 离偏门还有挺长一段距离,二十几个黑衣人将几人团团围住,借着火光,大概能看出是几个太监服色的人与黑衣人拼杀,中间正是众侍卫高手舍身相护的当今圣上,就属他的衣服最贵,最扎眼,一眼就看出来了,真招摇。金璜在心中叹口气,这么多人护着,总不至于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有,换个普通侍卫的衣服,也不至于被人像苍蝇闻着血腥气似的追在后面不放手。 大内高手武功不弱,但黑衣人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弱茬,双方单挑的情况下实力相当,只是目前黑衣人明显多过大内高手,古训有云双全难敌四手,实在是真理。 在金璜眼里,这两帮人的本事都有限,大内高手以保护为主业,主动攻击的意识和能力都不足,黑衣人稍一退,他们就转移目标,让退后的黑衣人有了喘息的机会,喘匀了气,又成了新生力量扑过来。而黑衣人这边,明显一个个都是单打独斗起家的,完全没有合作过。不仅不能起到相互补充,相互助力的用途,反倒互相影响互相牵制。 两边各有不足,而保卫的这方面,随着倒地的人越来越多,有生力量也越来越少,黑衣人的刀光已掠过当今圣上的脖子,若非一人扑上前,替当今挡下一刀,只怕明儿该全国缟素了。 罢了,就当是接下了这任务吧。 数了数黑衣人的人数,金璜从腰间解下那根五彩缤纷被薛烈称之为“五花蛇”的柔云鞭,道上只知血手妖后的金色匕首,却少有人知道还有柔云鞭,只因若非必要,绝不会出,而这柔云鞭出手,便绝不留情。自出道来只用过三回,没想到今日会用于救驾。 当最后一个扮为太监的大内高手缓缓倒在地上的时候,当今圣上心知大势已去,久居万人之上,威加四海,便是生死关头,也不曾露出一丝胆怯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眼睁睁看着明晃晃的长刀直逼眼睫之间。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一阵劲风扫过,长刀被一根五颜六色的长鞭裹住,随着长鞭上的内力尽吐,长刀飞出,而持刀人,也被一柄金色的匕首抹了脖子。 一根花里胡哨的鞭子,加上一把匕首,配着轻盈的步法,黑衣人想群起而攻之,却由于互相影响,反倒是一出手便伤了自己人。金璜指东打西,又利用他们之间配合不利的情况,借刀杀人,十几个黑衣人竟不是她一人的对手。她下手极为狠辣,盯住一个必杀一个,让黑衣人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 仅余的三四人,见凭空冒出来的这人实在厉害,硬是豁出性命,拼着受伤也要取皇帝性命,俗话说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人一旦拼上性命,那力量是相当可怕,便是金璜若要想招架,都艰难非常,更何况还要护着一个人。说这句俗话的人不认识金璜,如果认识,他一定会加一句: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 谁说打架就一定要用兵器老老实实的拼杀,那是两国将军列阵,一个杀手,就不要讲究这么多了。 “这药挺不错,就是少了点。”金璜随手将瓷瓶扔掉,满意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还有锦衣华服的皇帝。芙蕖阁跟唐门有亲,时常会有一些新奇的药物。上回在芙蕖阁找萧青儿吃喝的时候,萧青儿随手拿了一瓶送她,说:“听说安眠效果极佳,就是少了些,吸得越多睡得越香,只是听说啊,没经过证实。”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想用了,又担心没有效果或是因为人多而效果不强,所以撑到现在,实在不行了,才决定冒险一试。蜀中所出,果然精品。金璜给地上的黑衣人每人补了一刀,以万万全。 至于这个皇帝……不知道这药能让他睡多久,她踢了踢脚下的九五至尊,动也没动。暗杀行动的主使人应该会过来查看,万一再来这么一队黑衣人,谁也吃不消啊。她叹了口气,认命的背起了皇帝。这皇帝看着不胖,背起来还真挺重。而且他还挺高,金璜将他负在身上时,脚都拖在地上,走起来困难重重。 “背头猪还能回去杀了吃,背你不知道有什么好处。”金璜自言自语向前挪着步子。 背个这么死沉的男人走夜路回城实在没意思,况且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是不是还有埋伏,不如找个什么地方把他藏起来,至少把他弄醒,等天亮了自己走路,岂不是比现在要舒服许多。 记得行宫向前几里的地方,有一大片西瓜地,田边有农户夏天看瓜用的瓜棚,这会儿头茬西瓜刚收下来,应该没有瓜农会继续守在城外,金璜便背着当今,向西瓜地奔去。 月明星稀,瓜棚里果然没有人,前些天地里全是大西瓜,现在也只剩下了一堆叶子。金璜毫不客气地将九五至尊往瓜棚的草堆上一扔,揉揉肩膀:“真不知道你的肉都长哪儿去了,重死。” 真龙天子被这么重重一摔,居然醒了,喃喃道:“痛……”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金璜负手望天,“你……是什么人?” 这皇帝当久了就是霸气,见了救命恩人也不知道先谢一声,开口就是疑问句。金璜有些不满,不过鉴于打算在他身上刮点好处,所以金璜还是好声好气的回答:“我是好人,刚才是我救了你。” “哦……”皇帝眼神迷离,明显还没有回过神来。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朕渴的很。”金璜更不满了:这是把我当宫女呢? 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这是金主,这是金主……”方才和缓了脸色,笑道:“这里只有沟渠里的水,现在没有可以用来煮水的东西,若是喝了生水,怕是要拉肚子的。” 当今想想也是,只是喉咙间那股火实在烧的难受。金璜叹道:“要是早几天来,这边都是西瓜,随便拿一只,也能解得了渴。”复又转头笑道:“只是如果西瓜没收,这棚子里可就有人了。” 两人相对无语半晌,方才打出一身汗,这会儿歇下来,连金璜也觉得口渴难当。而当今在火场里呆了这许久,居然只说了一句之后,便一声不吭,再没提起口渴之事,加之又想起之前面对刀锋,他面不改色。连金璜也不得不佩服,不愧是君临天下的人,够坚韧。 她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地里还有没有漏收的,别太指望啊。”当今点点头:“去吧。” 金璜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以为自己在金銮殿的御座上呢。 认真找了半天,还真给翻出来一个,掂在手里就知道没熟,形状小,拍起来的声音沉闷如同拍实心墙。罢了,这会儿有的吃就不错了,若是酸更好,更解渴。 拿了瓜回去,金璜从袖中顺出匕首就要切,刃刚碰着瓜皮,当今“哎”了一声,金璜抬头:“怎么?” “这匕首,方才……” 原来是嫌弃这匕首方才杀过人,金璜默默扭头,又翻了一个白眼,心里说了两个字:“事多。”再扭过头,脸色如常,笑道:“我可只有这一把刀子,你有么?” 当今左手摸着西瓜,右手成拳,突然击在西瓜中间,顿时四分五裂。当今拿起一块:“你也吃吧。”金璜不由一怔,这皇帝哪儿学来的这种土匪作风。别的达官显贵不认识不好说,素日有些往来的杜书彦,家里吃西瓜都是切的小小一块刚好入口,拿小银叉一块一块往里送,连籽都是有下仆剔好的。想他堂堂九五至尊,总不至于在宫里还要亲力亲为处理西瓜? “确实不好吃,不过随意吃些解解渴罢了。”当今见她愣着,递了块西瓜给她,月光下,西瓜的瓜壤惨白惨白,金璜接过咬了一口,不好吃是真的,能解渴也是真的。 “是不是觉得朕刚才剖西瓜的样子不像个皇帝?”当今果然是目光如炬。 金璜点点头,当今微微一笑:“这是别人教的。”看他一脸幸福的样子,看来这个“别人”对他一定意义重大,肯定不会是太傅先皇后妃之类的。 吃完西瓜,金璜说去取水洗洗手和脸,却悲哀的发现腰间水袋在方才打斗时被刺坏了。这可是当年出西域做任务的时候买来的,心痛的样子被当今看在眼里:“这个宫里多的是,都是西域用来装进贡的马奶酒的,你若喜欢,待回宫后,要多少朕便送你多少。” 好吧,有钱就是好。金璜环顾四周,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地上的稻草,什么也没有。偏又是夏日,衣裳穿的单薄,连衣服蘸水带回来也不合适。忽然想起怀里还塞着荷叶,便高高兴兴取水去了。 捧着一荷叶的水回来,当今已倚着瓜棚壁睡着了,知他是累极,也没有再叫醒他,金璜自已擦了擦脸和脖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平躺下去,不多时也睡着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宫内 正睡得高兴,金璜心中陡然升起警惕,猛然一睁眼,当今已睁开眼睛看着她。原来是他啊,金璜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打算翻个身继续睡,嘴里还嘟囔着:“天还没亮呢,再睡会儿……”可是当今似乎没有要再睡的意思,金璜又素来睡得警醒,若是有人看着她或是呼吸不再是睡着的平缓,她也是睡不着的。 唉……金璜坐起身:“黑天半夜的,想干嘛?” 当今起身,整整衣服,遥望东方:“天快亮了。”金璜扭头望望那边的天空,的确露出鱼肚白,要说黑天半夜也实在夸张,这会儿的天色已发青,起早的人已可明亮视物。看来这主儿是不想睡了,她揉着眼睛:“平时你都起这么早啊?” “昨夜劳累,今日已是起迟了。”当皇帝这么惨呐? “上朝不是五更点卯吗,这会儿才四更……”说着,金璜抬头看他,神情威严依旧,只是……头发乱乱的,里面还夹着些稻草,衣服也是混着血渍污泥,皱得好像咸干菜。想来这一个时辰是用来收拾龙颜填饱龙胃的,要是皇帝上朝的时候,脖子上还带着妃子的红唇印,多不合适。她盯着皇帝,脑中描绘出他穿着朝服冕袍,一脸严肃的坐在御座上,脸上横七竖八全是红印子,底下百官惊骇莫名的样子,突然觉得非常好笑。虽没笑出声,不过那扭曲的表情,明明白白的表达了她现在的心情。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笑的这么开心,不过当今似乎也不想知道。他摸了摸脸颊,开口道:“朕要净面。”金璜抬手往水沟那里一指:“那有水。”说罢又躺了下来。当今觉得这女人很奇怪,明知自己的身份,却没有一丝恭敬的态度。有时候明显能感觉到她的不屑,她却又忍住没发作。昨夜对付了这么多人,身手了得,定是个什么江湖人物。得让杜卿好好查查她才是。 心里想了许多,不知不觉已走到水沟边上,天空已一片透亮,瓜地里收得干干净净,仔细看才能发现几个长僵了的小西瓜,前些日子的暴雨,让瓜地里积满了水,满是稀泥,难为她昨天黑灯瞎火怎么摸到西瓜的。有些地里连瓜藤都不剩,勤劳的农民已犁好地,准备补种一茬玉米,这样等着秋天的时候,玉米也可以收了。 身为至尊的皇帝,也只是年少时在一些书里看过这种接连不断的农忙,大太阳底下忙着收割播种,一年下来也不知道能落下多少余粮。西北战事吃紧,还要靠这些子民,才能让前方将士吃饱肚子守卫边疆。有早起的农人已经来到田头,准备施肥,看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锦衣的男子站在水沟边,也没在意,只道是个破落子弟。好心说了句:“要饮水往上头去,这边昨儿刚浇了肥。” 待当今回来的时候,金璜也起身了,看着靴上裹了厚厚一层泥浆已经干了,叹了口气:“刚买的。” “回宫之后,要多少便送你多少。”听这说话的口气就知道是天下第一大财主回来了。 金璜站起身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稻草:“这会儿回去城门也该开了,走吧。” 尽了最大的努力,当今将自己收拾的稍微像了那么一点样,金璜上下打量一下,又笑了:“这会儿像是个落第几回的穷酸书生。”离城墙还有几里的高坡上,金璜向着城门的方面张望了一下,发出“咦”的一声,当今往那里看,也觉得有些不对,往日应是人来人往的通衙大道,怎么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且越积越多,难道城门竟没有开? 要说多读些书是有好处的,把春秋资治通鉴当坊间故事看的金璜扭头看了看神情高深莫测的皇帝:“有人不想你回去。” 连这个市井小女子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岂有不知,这会儿若是过去叫门,只怕会被早有预谋的人安个假冒当今圣上之名当场格杀。他脑中转出几个可用之人,对金璜说:“姑娘身手不凡,想来替朕进城传旨必无困难。” 金璜挑眉:“不,困难,非常困难,这城墙又厚又高,上头还有弓箭手,我怕,我胆小。”当今了然一笑:“侠以武犯禁,姑娘是怕朕日后追究?”被看穿了,金璜叹口气:“儒以文乱法,不知陛下可否曾因直谏而揍文臣?” “没有。”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好!”金璜莫名的一阵感动,“我信你,找到落脚地之后就帮你送信,哦,传旨去。” 当今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朝里那帮老狐狸,谁会直谏啊,都是兜个圈子讲弯话,讲的让人通体舒服,又十分有道理。至于反对的人也是水平颇高,你兜一个圈,我反兜一个圈。当今不由暗自叹气:“这就是本朝的早朝时间是开国以来最长的原因么?父皇那会儿重视文臣,培养出来多少会说话的高手。” 突然金璜想起一件事:“就你一个人出来的?皇后后妃什么的……” 当今目光黯淡:“若非梓童机警,朕怕是撑不到你来了,她为了护朕……”一时哽咽,竟说不下去,想来皇后已逝,见当今这般模样,金璜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多嘴,问这种事做什么。 就在城外的两人在寻找落脚处的时候,京城里已是一片混乱,不是因为皇帝在行宫遇袭,而是律王遇刺。五门巡城司半夜被律王府的人喊起来,说律王府半夜进了刺客,要他将城门紧闭,直到抓住刺客为止,五门巡城司十分为难,五日之后,皇帝祭天便要回宫,难不成还将皇帝的车驾挡在门外?宫里太皇太后早收到消息,忙命人将律王召入宫中,看着自个儿的小儿子因一夜没睡好,双眼通红的样子,太皇太后不由慈母之心一痛,下懿旨,令五门巡城司务必在五日之内破案。这可将五门巡城司的大当家贺国仪给为难死了,这帮刺客竟然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律王府里的家丁护院居然一个人都说不出那些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点,说是全用的小片儿刀,这种刀太常见了,实在是难以判断到底是哪里来的杀手。 在贺国仪满脑门官司忙乎的时候,律王在王府的书房里,神色悠然地打开方才收到的一张纸条,看完之后,悠然的神色没有了,转而怒道:“废物,这么多人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皇帝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救走了,这个消息实在是糟糕透顶,这女人是哪里来的,是灵楼的人还是过路的多管闲事?归云客找来的这些高手,竟连一个女人也对付不了,白费了这么些银子! 不多时,律王心情平复下来,皇帝这会儿肯定不会离的太远,定然在行宫与京城附近,早已吩咐下守城的人如果有像皇帝的人出现,便立时来报,到晌午还没动静,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那个救他的女人,应该会趁着半夜越墙而入,得将她抓住,逼问出来才是。 心下始终不能安定,又细细布置了一番,方才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之后出来,在游廊里遇上了当今圣上第三子炎皓,这小小的孩子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叔公好,听闻叔公遇刺,不知刺客抓着没?”律王笑笑:“本王没事,自有人去操劳这些。皇侄近日功课如何?可有进益?” “炎皓刚读了前朝史书,略有感悟。” “以史为鉴,好,很好,日后必有所为。”律王微笑。 炎皓一脸坚定:“炎皓日后必会用心辅佐太子哥哥。” 律王心中叹气:“辅佐哪有自己坐在皇庭来的痛快。”脸上一丝却也没带出来,点点头:“皇侄孙有如此心,真是社稷之福啊。” 炎皓又向律王施了一礼:“太傅讲学之时快到了,炎皓先行告退。”律王点点头,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这小子当真是没坐龙椅的心,老五炎明空有此心却无坐稳之能,正是合适人选。想到这里,他不由微笑。 发出消息给归云客,让他细细搜寻皇帝行踪,务必斩草除根。 走了许久,皇帝已露出疲态,金璜指着前方:“前面有个房子,快到了。” “那是你家的房子?” “当然不是了,去讨口水喝,在门口坐着歇会儿总归是可以的,你当处处都跟皇宫似的呢?那地方呆着好生闷气,皇宫再大,不过一天半天的也就逛完了,虽坐拥天下,却不能亲自一游,无趣无趣啊。”金璜毫不在意的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当今圣上似笑非笑:“天下之大,若朕一一游遍,哪里还有时间处理政务。若是政务不处理,百姓又如何安居乐业。”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金璜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好在那间屋子已经到了。虽在城外远郊,不过这屋盖的挺大,收拾的也干净,看来这家主人挺有钱。金璜上前敲门:“可有人在家?我们是过路的,讨口水喝。”声音压得又娇又脆,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凶霸。当今圣上不由想着后宫佳丽们在自己面前也是这般娇滴滴,不如背后是否也如这女子一般。(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一、山野逢故人 叫门后不久,有个妇人应声:“谁呀。”门里传来脚步声,“吱呀”一声打开,那妇人见了金璜与当今,疑道:“你们是……”金璜盈盈行了一礼:“我们父女是过路的,这大日头晒得实在口渴难耐,还望姐姐行个方便,给口水喝。” 那妇人见两人一身是泥,女娃看来十余岁一脸天真无邪,被晒的脸蛋红通通,满头是汗,男的已过而立,看那神情,不怒自威,真是个严父的样子。不由笑道:“进来洗洗脸吧。”便将二人让进屋去。 当今悄声在金璜耳边道:“就这么让我们进来了,这家不会是什么贼窝吧?”金璜在心底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低声道:“我是贼祖宗,放心好了,有我在,保你周全。” “井在这边,边上有桶。”妇人进厨房给他们倒水去了。 井水清凉,当今从袖内抽出一条丝帕,金璜瞥见,飞快伸出手又将它推了回去:“这么好的料子,这么好的手工,不招摇一下你全身不舒服吗?” “你!”当今长这么大,明争暗斗者有之,被人下套者有之,但这么被人这么直白的嘲笑讥讽了一晚上带一个白天的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素来的皇家教养让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比较好,往日只要说一句拖下去打就有人动手去做,可现在还得靠这小女子才能回宫。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不是有你在就能保我周全吗?还怕这小小丝帕。” “额外的工作你喜欢做?难怪边境这么多是非。原来是有人嫌不出事不显功。”金璜毫不客气的堵回去。 就在当今酝酿好了情绪准备继续反驳时,那妇人端着两碗水出来了:“坐下歇歇,喝口水。”当今接过水低头正欲饮,金璜突然嘟嘴道:“哼,爹爹碗里的水比我碗里的水多!”说罢飞快伸头喝了一口,抬头一笑:“这下就一样了。” 妇人只当是个娇纵惯了的小丫头故意调皮,不以为意,笑着摇摇头:“跟我家儿子似的。”当今愣了片刻:“在外面还这么没规矩,真是把你给宠坏了!回家再教训你。”金璜扮个鬼脸,扭过头,喝自己碗里的水。 既然说了要保你周全,自然一定说到做到。金璜双目微闭,凉白开入喉,感觉真不错,完全不输什么冰镇普菊、水晶乳酥。昔日梅村上下一夜之间尽数换了人,又岂能判断到这户人家是否为刺客后招呢。当今并非笨蛋,也猜到金璜这是替他试毒,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小女子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宫廷内多年的你争我夺,实在令他无法相信她只是因为一个侍卫临时前的嘱托。 看着当今把水喝完了,金璜蹦蹦跳跳收了碗,在井水里洗干净送回厨房,那妇人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 “姐姐在做饭那?闻着真香。”金璜夸张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丝瓜也能炒得这么香。姐姐好厉害。” 那妇人笑道:“我得跟你爹差不多年纪,别叫姐姐了。你们是不是饿了,这大夏天的,也没什么菜,将就着吃些吧。”金璜犹豫道:“这会儿正伏缺呢,哪家的菜也不多,我们这么打扰不好吧……”嘴上这么说,眼睛已经直勾勾地盯着灶上那盘煮茄条半天了,锅里翻腾着香气四溢的酱炖土豆让她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没事,我家那口子在城里当差,每日总有赏下来的东西,儿子在外头读书,我们两口子吃不完,白放着也坏了。”妇人盛情相邀。 “啊,那就麻烦了。”金璜很高兴的从厨房里跑出来,说:“爹,这个漂亮婶婶请我们吃饭呢。” “这怎么行,太麻烦人家了!” 妇人端着菜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当家的晚上才回来,我再做就是了。” 金璜帮着摆桌,三人落座之后,当今看了桌上尽是素菜,油也只薄薄一点油花,笑道:“夫人果然是懂得养生,这暑日正当吃些清淡之物。”妇人叹口气:“哪里是什么懂养生,不过是好日子俭省着过,万一哪天凑不上手,也不至于饿着。若不是当家的在好人家当差,我们哪能吃得上油。” “咦,什么好人家?” “镇远侯府,当家奶奶可是个菩萨心肠,不是我自夸,我们当家的跟府里的人关系都不错,才能盖得起屋,我儿方能读得起书啊。” 镇远侯齐家啊……金璜对桌上菜品的兴趣明显比对齐家要大些,就在她为多吃点丝瓜还是多吃点土豆而犹豫不定的时候,当今圣上已搁了筷子:“夫人……” 妇人笑道:“什么夫人啊,我哪配得上当夫人,叫我陈嫂就好。” “陈嫂,尊夫是什么时候在齐家当差的?” 陈嫂想了想:“哦哟,那日子可长了,我以前没养显儿的时候,也在齐家当值,那会儿是老太爷在家,后来打仗啦,齐家百来口男丁一起上了战场,只有三位少爷回来。”忆及往事,当年那三个稚童背负着国仇家恨,就算是家财万贯,皇家厚赏,也终是与亲人阴阳永隔。陈嫂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二少爷三少爷那会儿还小,全靠大少爷一人把齐家撑起来,那会儿他才十六岁,真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熬到娶妻生子,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却遇上那样的事……可怜端仪郡主小小年纪失了爹娘,府里也再没人管她,竟就这么失踪了。” 陈嫂擦擦眼睛,抬头见当今听得入神,勉强扯开一个笑容:“看我,在乱讲些什么,不提这些伤心事,您再吃点儿?”当今摇摇头:“饱了。” 目光扫过他面前的碗,陈嫂笑道:“才吃了小半碗饭,哪里就能饱,千万别客气,到了我家哪里能饿着客人,当家的回来也要骂我不晓事。再吃点吧。”当今摇摇头,扭头一看,金璜筷子飞快伸向茄条,往嘴里塞,微微皱眉:“姑娘家怎么吃成这样。”抱歉地对陈嫂道:“唉,家教不严,见笑,见笑。” 陈嫂看着金璜模样,叹道:“若是大小姐还在,也该有这么大了。”说着,她仔细端详着金璜,突然“咦”了一声:“这姑娘,长的跟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好像啊。”正努力嚼着土豆的金璜差点被噎住,连忙咽下去:“别开玩笑了,我像那个什么端仪郡主?我哪儿端哪儿仪了?” “五官眉目表情,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跟大少奶奶一模一样。”陈嫂越说越来劲,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金璜。当今在一边咳了一声,陈嫂方觉失态:“嗨,看我,亲爹在这儿,怎么乱讲话的。” 当今清清嗓子:“其实,她是我收养的……” 金璜嘴角抽动,心中暗道:“真是不要脸。”复又想:“难道陈嫂已经知道这人是当今圣上,故意试探的?不对啊,当今的女儿怎么也得是公主,怎么会是郡主。” 正在她思忖之际,却见陈嫂点点头:“怪道呢。”金璜默默又夹了一筷子丝瓜,忿忿想:“怪道什么啊,不就是他吃相斯文,我吃相野蛮嘛。” 突然一只手就这么伸到她肩井穴那里,金璜顿时全身绷紧,右手握筷的姿势陡然一变,一双略有些弯的木筷子,此时已成夺命凶器。正要出手,却听陈嫂说:“果然是,这块胭脂胎记,我抱过端仪郡主的,一模一样,绝对不可能错。” 金璜暗自松了口气,一放松,筷子也掉在桌上,赶紧捡起来,笑道:“姐姐你可吓到我了。郡主公主那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哪里是我这种人配得上的。” 幼年所有的记忆都在刀光剑影里,更何况,照陈嫂说的,在齐府里都没人管她,在哪里野不是野,在哪里疯跑不是疯跑。金璜半点伤感的样子也没有,只推说完全不记得了,一双眼睛在没吃完的菜碗上打转,谋算着用哪样菜把肚子里的最后一点空间填满。 陈嫂见她死活不认,也是无法,只得叹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去的蹊跷,这十多年了却也没有查出来任何线索。” “蹊跷?”当今低低念着这两个字,“如何蹊跷?” “那晚,虽是下着大暴雨,但以齐家的家规,每日二更的时候,都该有总管齐忠在正房宅院里走一圈,该关的门要关,要落的锁要落。可是那天,打了初更,巡夜的人便已经走完一圈,关门落锁了。否则,怎么会没人发现正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后来二少爷将当晚上夜的人都绑了起来,一一审问,他们说,是约了在偏房聚赌,才会赶着巡了。家人聚赌,虽违规,却也是常事,平日里没事,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后来二少爷发狠,将这些家人全部撵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陈嫂又叹了一口气:“幸亏那天不该我和当家的上夜,否则啊,也是劫数难逃。真是奇了,齐忠根本就不喜欢赌钱的,怎么那天也一起在偏房里。可惜啊,现在也没人知道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二、灵楼旧事 一早杜书彦便疾步入了枢密院,张口便说要找枢密使冯瑞慈,杜书彦素来与冯瑞慈没什么来往,翰林修撰也远不够与枢密使攀交情。冯瑞慈这会儿不知道在会什么客,只有仆人给杜书彦端了杯茶,之后便再也没人理过他。 杜书彦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冯瑞慈偏是不出来,快到巳时,冯瑞慈方才慢悠悠从屋里出来,方才屋里的那位客也不知是从哪里出去了,都不曾与杜书彦打个照面。 “杜大人,这么着急找本官,有什么事吗?”冯瑞慈拉长个官腔,不紧不慢坐在上首。 杜书彦上前行礼道:“冯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块形状如云的玉牌,刻着灵动的云纹,丝丝缠缠,除此之外,无一个字。冯瑞慈心中冷笑道:“这小子果然没什么用,最终还是要来求我。” 这块牌子不是别的,正是灵楼楼主身份的代表。 自皇帝命杜书彦成立灵楼以来,他一直觉得,有许多事情他碰不到,查不到。每每到重要关头,就好像泥牛入海,什么线索也没有了。而这些事情,往往与军中有关,开国至先皇那段尚可考,独当今执政之后的那段,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无法查到。他不由想到,当今敢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待给自己做,必然是安排了另一人,两人力量平衡,互相掣肘。 父亲入仕以来,只在吏部户部两处任职,也从未涉足军中,按说应该让自己负责军中之事才对,否则父子两代人都与文官枝枝连连,难道当今就不怕自己徇私枉法么? 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当今与本朝历代皇帝皆不同,历代皇帝皆重文臣,而当今却对武官相当看重,兴许这与当今年少时的际遇有关。 杜书彦从宫中离开随师父游历天下数年后,曾听闻当今被派去边关与北朝谈判。谈了一年多不见什么成果,只知皇宫里大皇子谋篡太子之位,太子薨毙之后,大皇子也被先皇处死,三皇子四皇子本就无心皇位,经此血雨腥风之后更是明哲保身,当今身为五皇子居然也捡到了这天上掉下来的皇位。与北朝的谈判素来也就是摆摆样子,战争间歇,两国都得找点事做。所以划了崖城那里的一条大裂谷做为南朝与北朝的边境缓冲带,就匆匆回京登基了。 在灵楼初创之后没多久,杜书彦接到消息,户部拨出的军粮到了边关竟只剩下三成,中间官吏层层盘剥是各朝各代皆少不了的,只是从来也没有谁敢动的了这么大的数。 原只是要查探到底是何人这么大胆,终是查到了西北路高德兴那里,果然一如之前,便卡住再也查不下去了。 杜书彦原本就不想做这灵楼楼主,想了一日一夜,便进宫面圣,直言无能,有负圣恩,请辞。当今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年轻人怎么如此受不了挫折,今日宫中家宴,你也来,见见你姐姐散散心。” 虽说是家宴,但皇家的家宴又岂是普通人家可比的,依旧是按了品级高低排位,来的人乃是皇后的父亲兄长,陈淑妃的母亲妹妹,还有姚德妃的弟弟。杜书彦品级最低,父亲与冯瑞慈坐在前头,而他敬陪末座,远远看着姐姐。皇后称病没有出席,最得宠的杜贵妃高坐在当今身边,而另一边坐着的是冯慧妃。 不知为什么,杜书彦只觉当今的眼光总是往自己这里瞟,明明离得这么远了。 礼官宣布开宴,当今举杯道:“近日朝中事务繁杂,多赖众位爱卿齐心。民间女子出嫁尚能归宁,历代以来,入后宫便少有相聚之日。朕今日开家宴,愿众卿共享天伦。”说罢,众人齐齐起身,向御座躬身下拜:“圣上天恩。” 接下来敬酒,杜书彦在最后一个,走到贵妃近前,低声道:“愿贵妃吉祥安康,平安幸福。”杜贵妃见着这几年不见,已长成的弟弟,心中一恸,却因在圣驾之前不得造次,强忍着眼泪:“弟弟要用心为国效力,光耀门楣。”杜书彦微笑着点点头,若不是自己答应做这灵楼楼主,姐姐又如何能从淑媛升为贵妃,今日也再不能得见。若是日后行差踏错半点,只怕姐姐也会受连累。原先请辞之心早已烟消云散。 当今见两人眼中皆有泪光点点,命杜书彦到御案之前:“姐弟相见原是喜事,怎么反倒伤心起来。”说罢亲自为杜书彦倒满一杯酒:“当年一起读书,杜卿替朕挨了太傅那顿戒尺都没哭,怎么今天眼圈红的像个兔子似的。” 杜书彦赶紧拭了拭眼睛,当今转脸说道:“冯卿也过来。”冯瑞慈起身近前,当今拿出两块云纹玉佩:“这是西域进贡羊脂玉,两位爱卿冯卿与杜卿皆是朕的肱骨之臣,日后一定要齐心为国。”两人接过谢恩,彼此对看一眼,知道对方就是灵楼首脑中的另一人。 其余众人暗自议论纷纷,冯瑞慈是枢密使,得圣宠份属应当,何况冯慧妃又一向得宠。只是这杜书彦赏的奇怪,若说杜贵妃之故,那也应当是赏赐给杜承宇杜尚书,哪里轮得着他杜翰林?有人突然想到些不堪之事,当时没说出来,过了几天,坊间各种传闻,说的是活灵活现。 一日,杜书彦在芙蕖阁饮酒,就听见边上大包间里有人说:“你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喜欢的臣子是谁吗?”一桌人起哄说不知道,那人绘声绘色:“一个,是枢密院的冯大人。”边上有人说:“嗨,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新鲜玩意儿呢,这个,咱们不早知道了?”那人似乎是拍了他一下:“就你能,那你说,除了冯大人,还有谁?” 底下有人说:“兵部赵尚书。”还有人说:“大理寺的严侍郎。”七嘴八舌猜了一圈,那人都说不是,直至有人说了句:“户部的杜尚书?” 那人才一拍掌:“哎,差一点儿,的儿子。户部杜尚书的儿子杜书彦,那可是当今宠臣,隔三岔五宣到宫里陪下棋陪作诗不说,那天宫里开宴,当今亲赏了两块玉佩,一块给了冯大人,一块给了他!” “咦,给了他?杜贵妃再受宠,也应该是赏给杜尚书吧?” 那人笑得意味深长:“杜翰林长的跟他姐姐颇像啊……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知道凤皇慕容冲旧事的那些个纨绔子弟,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的声音很大,大到杜书彦不想听也不得不听见,他双手紧握着瓷杯,梅儿在一边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干出什么事来。杜书彦狠狠将满满一杯酒仰面干掉,轻轻放下杯子,已是神色如常:“梅儿,芙蕖阁的酒菜卖得太便宜啊。” 梅儿自然是知道他意所指,无可奈何笑笑,杜书彦又饮了一杯,便会账离去。 “今日他有事?”萧青儿从珠帘后走出来,“还想跟他喝一杯的,走这么快。” 梅儿嘟着嘴,悄悄指了指那个大间:“里面的人啊,说杜公子是以色侍君,讲的可难听了。杜公子忍着没发火,就走啦。” 萧青儿点点头:“没忘记付账吧。” 梅儿笑道:“哪能忘呢,杜公子可不是这种人。”萧青儿伸手拧拧她的鼻子:“杜公子长杜公子短,你这么喜欢他,就嫁给他吧。” 梅儿佯怒,跺脚跑回屋,萧青儿还不忘在后面调笑道:“回去收拾嫁妆了啊?”又转回头,看着那个大间,眼神陡然变冷,哪里还有方才谈笑的模样。 第二天,杜尚书散朝归来,告诉杜书彦,让他最近多吃些清凉解火的东西,说今日上朝,不少同僚说家中子弟昨日得了怪病,喉咙嘶哑说不出话来,请了大夫,说是天气冷热交汇,又吃多了酒,脏腑内有火气,才会这样。 杜书彦随口问了句:“神威将军的侄子冯敦是不是也得了这病了?”冯敦,便是那个大间里,大声说着“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啊,病的最重,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喉咙干得发痛。”杜尚书担心得看着儿子,命人去准备一些清火的药品备着:“你可得注意着些,不要总往外跑,少跟人吃酒。” 杜书彦应了声是,看看天色:“孩儿有些事,去去就回。” 芙蕖阁内。 “我什么都不知道,杜公子不要乱讲话啊,我这里的酒菜虽然便宜,但都是干净的,可不会有人吃了我这的东西得了什么怪病。”萧青儿扬眉轻笑。 杜书彦摇摇头:“我只说来过这儿的人喉咙疼的好整齐,怎么就说了这么一些话来,可不是不打自招了。”萧青儿笑道:“那么,杜公子是要抓我去问话吗?” “哪里哪里,只是想问问青儿姑娘,这算是免费的呢,还是要收账的呢?书彦薪俸低,也好让书彦心里有个底啊。”杜书彦装出来的严肃表情,突然如冰山融化,微笑如春日明媚的阳光。(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二、救援缓慢又入重围 亮出代表灵楼身份的玉牌,冯瑞慈倒也不好再拿腔拿调,以灵楼首脑身份对话,两人级别相等。他非常不情愿挤出一个尚可算是亲切的微笑:“不知杜大人这么着急有什么事?”杜书彦一双眸子望定他:“圣驾在行宫遇刺。”冯瑞慈愣了一愣,收了笑容,正色道:“那圣上可安好?”杜书彦叹口气:“下官虽说执掌灵楼,却总无可用之人,不比冯大人为官多年,知人善任。圣上又只让冯大人掌管军务,手中有人好办事啊。” “那么,杜大人的意思是?” “请冯大人马上派人与下官一同去行宫,寻找圣上、找出凶嫌。”非常正当的要求,非常合理的行为。冯瑞慈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他答应了。 由于刺杀律王的凶手仍未归案,所以,当派去行宫的人马出城之后,几处城门又紧紧关闭起来,饶是百姓怨声滔天,也没用。 杜书彦坐在轿中,听见城门在背后慢慢关起,若有所思。 还没到行宫,杜书彦便听见外面士兵惊呼的声音,忙从轿中出来,眼前的景象亦令他感到震惊,几处房屋都塌了下来,而做为圣驾歇息的寝殿,更是塌的如同废墟一般,竟无立着的墙。看着这一幕,杜书彦不由皱眉,这处行宫,,除圣驾在祭天时路过停留,也有避暑歇夏之意。所以寝殿是采用的无梁无柱建筑法,单靠石拱顶的拉伸力量,将整个大殿支持起来。 夏日进这无梁殿,凉爽非常,阴凉通风。砖石墙既厚且重,不是普通剂量的火药可以将它炸损成这样。杜书彦围着无梁殿转了一圈,仔细查看地上爆炸后留下的火药痕迹,火药用量非常少,通常用于埋火药的墙根处甚至都没有火药痕迹。倒是有些掉落在地上的砖石,已经被炸的粉碎。看残留的几块略大碎片上有些花纹,这些砖石原来应该是在无梁殿的顶部。 无梁殿能立起来,就是靠得力量均衡,而顶部是整个建筑结构最脆弱的部分。这种无梁设计,别说是本朝,历代以来也鲜少有人使用,更何况是皇家行宫。当初提议建无梁殿的人是太宗那会儿的工部尚书,也是他亲自设计,并亲绘蓝图,令工匠照图施工。如果没有蓝图,贼人怎么会知道无梁殿的顶部最易下手。而且看这顶呈圆拱状,若是临时起意,没有携带任何辅助的东西,火药又如何能固定在屋顶上。 有内鬼! 杜书彦闭目静思,所有皇家建筑的蓝图应该都秘藏在工部,难道这事与工部有关?此时有都统来报:“杜大人,都找遍了。圣上不在里面。”里面,指的是地上排得整整齐齐的死尸,还有在一边被御医照顾着的重伤者。有几个轻伤的小宫女和太监,却什么也说不清楚,他们能捡回一条命,正是因为躲在一边,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站在一排排尸体的面前,有人低声对他说:“杜大人……您看这……”他快步走过去,低头望去,头发凌乱,华贵的衣料被烧得看不出本样,连环都几乎掉落干净。从那仅存的裙子碎片上看,正是当今国母皇后娘娘。 杜书彦跪下,身后众人也跟着无声跪下一片,杜书彦与皇后没什么来往,但是从姐姐还有灵楼的消息来看,她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堪当母仪天下的典范。今日遭此横祸,真正红颜薄命。杜书彦依礼,俯身磕了三个头,命人好生收敛。 四处都没有当今的身影,看来当今是逃出去了,杜书彦仔细看了几个侍卫身上的伤,又听几个人说来的黑衣人不仅武功高,而且人数非常多。他马上判断,一定是有人帮忙,当今才能离开这里。 圣驾出京第二天晚上,就传出律王遇刺的消息。城门始终关闭,当今没有办法回京,应当也不会离京城太远。杜书彦命人留在行宫收拾残局,他亲自带着管城管袍云墨云舫墨海等几个贴身心腹寻找圣驾。 距离行宫遇袭已过了一日一夜,这附近山里有些农人樵夫住着,圣驾也许在这几处暂留。杜书彦便顺着山路向几处房舍聚集之处走去。 吃饱了饭,金璜帮着收拾碗筷,陈嫂笑道:“不用不用,哎,看着你就想起了齐大小姐,怎么能让你动手干活呢,放着我来。”金璜不惯跟人推推让让,既然她这么说,便当真放下了。陈嫂转身离开去洗碗,金璜默默坐着,将双手翻开,看着掌心,十余年来,每天练习匕首、飞爪、暗器,手上各处都有老茧。想起银月山庄的武思瑶的双手也是这般,不由悠悠叹了口气,心道:“都过的不容易啊。” 当今圣上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就算你不是齐思斌的女儿,朕也可以封你做郡主,哪怕封你你做公主都可以。”金璜疑惑抬头:“啊?”心中飞快盘算,如果不是皇帝亲生女儿,被封做公主的不是嫁匈奴就是嫁吐蕃,绝无好事啊,这皇帝是想干什么?。 看她一脸震惊的表情,当今再次误解了她的意思:“功高不过救驾,你在那般危急的情况下,舍命相援,朕是记得的。” “哦……”金璜这才了悟,不是打算让她跟哪国和亲,而算是给个封号当奖励了,虚名,没意思,回去后得跟他说清楚,这什么郡主公主的都跟她没什么关系,直接给银子就行,金子也可以。救了皇帝,应该不会这么小气给一吊钱就打发了吧?金璜突然想起古时无盐女与齐宣王的故事,打趣道:“怎么不说把我娶进宫,封我个皇后?”话一出口,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在行宫的那位皇后……尸骨未寒呐…… 当今的眼睛果然黯淡下来,似有无限悲伤。他很快收敛情绪,淡淡道:“你想当皇后?”金璜拼命摇头:“随便说说,不要当真。小女子何德何能,哪配啊。您啊,也别封我当什么郡主了,省得说出去给南朝丢人,给点钱让我能吃饱穿暖就行。” 当今微笑:“若你做郡主,朕可赐你千户汤沐邑。岂止吃饱穿暖,想要吃什么穿什么,皆可如愿。” 金璜打了个呵欠:“又是回去再说。我的羊皮水袋还挂在账上呢,一笔笔清了再说吧。想吃什么都可如愿……我要吃比干心,有吗?” 如愿的将当今噎住,金璜站起身:“今儿不管怎么样,我也得进城去,不然,在外面晃久了,只恐宫里生变。再呆下去,某些人弄个死人戴上人皮面具穿上冕服,说陛下驾崩,找个皇子登基。到时候可就不知道是谁家天下咯。” 当今听她说得颇有见地,笑道:“原只当你是个舞刀弄剑的江湖小混混,没想到这些事也说的头头是道,谁教你的啊?”金璜得意道:“这还要人教?坊间各朝各代的事多着咧,什么两个桃子就能让三个没脑子的自杀,或者是假装皇帝赐酒,跑到人家元帅床上去逼着谈和退兵什么的。这些个事儿听着挺有意思,我常听。” 看看当今脸色有点不对,金璜忙说道:“也就当一笑话听听,乐乐就拉倒了。我寻思着宫里的事儿哪儿这么简单啊,说的神乎其神的,不定是在暗地里干了些什么事没让人知道。我看那两个桃子里肯定就下药了,人吃了以后就魔障起来,那个没吃桃子的肯定是药瘾发了,又没桃子解解,才会自杀的。嗯,一定是这样。” 当今何等聪慧,哪能看不出金璜这是生怕被疑忌而胡扯的,他也只笑笑没说话。金璜望望天色:“那,你在这边等着,我进城?”当今点点头。 陈嫂出来时,正看见金璜远去的背影:“咦,她去哪里?” “非要说一个什么耳坠子掉了,要沿途找。没办法,随她去吧。” 陈嫂点点头:“哦。” 这里离京城并不远,金璜全力施展轻功,仅用了半个时辰,便赶到城门那里,城门紧闭,随便找了个人打听一下,方知是律王前日夜里遇刺,关着城门抓刺客。 “又是这老小子玩得花样。”五个城门都是同样的情况,而且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聚集在城门口的这些人,难道是打算皇帝一出现就乱箭射死?金璜被自己的想像力给逗笑了。猛然间,她想起了,刺杀皇帝的人搜完行宫之后一定会发现皇帝没死,一定会四处寻找他,刺杀皇帝是大罪,他们不会就这么草草结束。 糟糕,陈嫂家有危险。她又折回身狂奔回去,她刚进了院落,当今开口问了句:“这么快就回来了?”便有数名黑衣人从院墙跳进来,雪亮的刀子闪闪发光,陈嫂吓得躲在厨房水缸边上瑟瑟发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面对如此不利局势,当今威严依旧。 金璜皱眉:“管他是什么人,反正在老娘手下都是死人。” “大言不惭。”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右手抬起,三枚袖箭笔直向当今射去。(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四、盲 一道鞭影如黑色闪电,将三枚袖箭生生击落。金璜反手以“满天花雨”手法撒出一把金针,冲在前排的黑衣人促不及防,哀嚎倒地。她素来很少用这种暗器,数量有限,一向都是留在最后做为保命之用。今日对手人数众多,如果不能迅速让对手人数减少,必败无疑。 不过现在看来,纵然金针出手,却依旧无法善了。金璜只是个杀手,并非战场杀将,与人硬拼这种事情,自出道以来就没做过。若是往日遇上这么多人,只要将目标杀掉然后溜走。可是现在她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护人。她能高来高去,飞身离去,可是这九五至尊平日连走路都很少,带着这么个大活人想跑,可没这么容易。 下回!!!金璜心中恨恨,如果今天能挣出一条命来,下回绝不保护什么人。就算给个金山也休想。金璜左支右挡之际,见空将当今一推:“快走,站这碍事。” 要说这位不愧是当今圣上,没粘粘乎乎的说些什么“你不走我也不走。”之类的废话,在金璜一口气将挡在面前的三个黑衣人放倒之后,他侧身迅速离开,却不料门口还有人埋伏着。一道刀光,当今向后倒退一步,没站稳,结结实实坐在地上,正巧躲开了那致命的一刀。黑衣人的第二刀又落下来,当今就地一滚,又避开。 第三刀还没落下,黑衣人的手腕就被鞭子抽中,长刀再难握稳,咣当一声掉落在地。门口再没第二个黑衣人出现,是离开的好机会。方才看着身形灵活的当今圣上却没立时爬起来跑掉,站起来,只勉强挪了一步,突然腰向前弯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一瘸一拐向外跑。 金璜心中大叹糟糕,刚才那一摔莫不是扭着脚了?本来就跑不快,现在这速度,随便来个总角孩童都能追得上他。黑衣人也看出这一点,几人收缩了对金璜的包围,有几人已转身向当今的方向跑去。 唯今之计,只有……金璜右手执匕当胸,左手持鞭舞作一团护住要害,足尖点地如突刺一般向包围圈的一角冲去,挡其势者唯死而已。她已杀得双眼通红,浑身血腥,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撕破包围的计划已成功,付出了背后挨一刀的轻微代价,左手再握不住长鞭,只得弃之。失去了远距离攻击的武器,黑衣人又追了上来。 将当今一把推出大门,喝道:“走!”她转身站在门口,面对着黑衣人,现在仅余三个人,跳墙不如直接将这碍事的女人杀掉来得快是他们的一致想法。 背后伤口不住流血,头一阵阵发晕,腿也越来越软。全凭一口气提顶着,黑衣人也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当中一人冷笑:“何必再撑着,自个儿躺下爷赏你个全尸。” 沾血的金色匕首,在阳光下依旧闪着寒光,金璜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站着,已耗尽她全部的力气。这么好的天气,就好像在正院的那一天,第一次见着教易容的师父,他说,易容的手法再厉害,也不及内在精气神的改变更有伪装效果。很熟悉的人,就算是一个背影,一个眼神,都会认出来。想要达到完美的易容,就必须从内在改变。 记得师父当时演示的是一个壮汉与枯槁老头的瞬间变化,眼神、嘴角、腰背、腿脚……完完全全是不同的人。金璜觉得有趣,也学得认真。 没想到,会用在今天…… 她的双眼依旧犀利有神,杀气腾腾。背依旧挺得很直,已虚软无力的腿坚定地踩在门槛上,脸上带着不屑的冷笑。这样的气势,让那三人不敢贸然上前,三人交换眼神,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其中一人甩手扔出两块飞蝗石,速度不快,往日金璜随手也能接住,只是现在实在抬不起手,她连侧一侧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道你当真是个铁打的金刚,原来不过是个空壳子。”都是行家,黑衣人挥刀迎上。金璜深吸一口气,勉强避开要害,却不能完全躲开,鲜血四溅。黑衣人一招得手,还未及变招,已觉心口剧痛,低头,金色的匕首已插在左边第二根肋骨与第三根肋骨之间,一点点被抽出,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一头栽倒。 金璜倚着门框,缓缓滑下,一双眼睛已失了焦距,嘴角仍挂着一丝冷笑。 还有两个黑衣人,只微微一怔,又挺刀再上,此时金璜却扭过头,望着门外,一直护着的人跑远了,这样再跑不掉,合该换朝换代。 她微闭上眼睛,好累,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也不能让她动一动手指。就这样吧…… 耳边响起羽箭破空的声音,还有利刃入肉的声音,再加上两声肉体倒地的沉闷声,临死也要看稀奇的好事本性战胜了一切无力。睁开眼睛,两个黑衣人倒在地上,身上钉着黑色羽箭。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金姑娘,金姑娘……” 谁叫我……看不清,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想抬手擦掉,却只有手指微微颤动。背后伤口方才还如同火烧一般的疼痛,现在却只有阵阵麻痹感。全身僵硬动弹不得,眼皮也好重…… 好像做了长长的一个梦,身体又再一次有了知觉,大大小小十余处伤口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活跃起来,深入骨髓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此时才发觉喉咙好像被火烧过,干渴难当。外面漆黑一片,大概是晚上了。 想要喝水,却发现嘶哑的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右手用力撑起身子,到一半又重重摔回去,起码床还挺柔软。 这是什么鬼地方,金璜心中暗骂道,她从来不信死了以后还有另一个世界,所以,她对自己目前还活着这件事毫无怀疑。只是活的不太高兴罢了,看坊间话本上说什么大侠被救起或是什么女侠被救起,刚动动手指,就有人欢天喜地大叫:“你醒啦。”怎么自己就没这待遇呢,唉,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啊。 再一次用右手撑起身子,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就算是半夜三更,就算是阴云密布,也不可能黑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密室? 她心中一惊,坐起来,明明感觉到风从门缝窗缝吹进来,这种流动的质感是不会错的。她下床,慢慢向前挪动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了凳子。有人匆匆从外面过来,推开门:“咦,你这么快就醒了?” 听见他的声音,金璜心中一片冰凉,这么黑,杜书彦过来的时候不可能不掌灯。她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干涩的、毫无意义的声音。有人将她扶着坐下,又有一碗水递过来。 她一气喝干,过了一会儿再开口,终于能出声了:“我是不是瞎了?” 站着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不语。 “是眼珠子废了,还是因为头上这道伤?”做为一个杂学旁收的杀手,猜到这个是很容易的。 “不知道……” “哦。这是什么地方?” “城外。” 原来还没有回去,金璜也知道那五个城门关上了,不是那么好开的,眼睛的问题对她来说好像只是刚刚被蚊子咬了一口,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似的,又将话题转开:“什么时候走?” “随时都可以,只是因为你一直昏迷不醒,所以圣上说再等等。” “等什么?你们走你们的,我又不用你们管。”金璜脱口而出,想想觉得不好意思,又不肯承认,便说:“我现在醒了,你们还不快回去。” “好。”说着,杜书彦急步走出去,向管袍吩咐:“快去把马车套好。” 听着屋外忙成一片的声音,金璜坐在屋里,双手放在眼前,晃晃,依旧是漆黑一片。将手放下,暗自叹了口气,脑中迅速想着回城后是找张大夫还是李大夫,或者是那个收费很贵的钱一手,如果真的就这么瞎了,以后……以后不知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可以做的。 金璜摸索着站起身来,伤口似乎不是那么痛了,她慢慢向着房门方向走去,推开门,是阳光照在青草上的味道,果然是瞎了啊……她无奈笑笑。从温度以及皮肤被晒的感觉判断,现在是上午,那么,这个方向……她慢慢转向京城的方向,慢慢向前走,用心去感受脚下,还有刮过耳边风的声音,还有鼻尖闻到的气味。现在就要开始练习,否则,将来怎么办? 再小心,还是被一条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刚想纵身跃起保持平衡,却被人一把扶住:“怎么出来了?”是当今的声音。 “出来好几天,我该回去了。” “朕带你回去。” “别,跟着你太危险,我的命可没人要。”说罢就要从当今手中挣脱。 “杜卿,带她上车。”当今甩下一句话,便走了。 金璜听着另一个脚步声靠近,无奈叹气,四肢健全耳聪目明的时候尚且胜不了他,现在更别想了,罢了,既然有人想送一程,那就送好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五、入宫 马车很舒服,非常宽敞,足足可坐下四个人。原本固定在车厢里的桌椅都被撤掉,铺着厚厚的软垫,有几个宫女过来要扶金璜,金璜不着痕迹地躲开,自己向前上了马车,笑道:“我只是眼睛看不见,并不是成了瘫子,用不着弄成这样。怪热的。”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人拿了蓝田玉簟铺在软垫之上。 “说句话就有人马上去做,这感觉真好,难怪天下这么多人都在追逐着权力。”金璜坐在玉簟上,触手清凉,果然舒服得紧。当今道:“你想要的,尽管开口。” “我想去烽火台放火,行吗?” 看不见当今的脸色,不过想来也不会很好看,金璜低声道:“陛下方才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想来陛下圣明,知道自己金口玉言,不会随便说话的。”说罢斜倚着马车壁,闭着双眼,不再说话。 杜书彦眼角余光看着当今,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见他大踏步坐入御辇之中,杜书彦也随之坐在朱色四人轿里。 太监一声吆喝:“起驾回宫!” 车轮很宽,虽在城外道上走,也没什么颠簸,金璜仰面躺在车厢里,脑中有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想着一件,另一件又涌进来。眼睛是否能治好,将来怎么办,刚收养的小石头,她却不能干活了,还有昔日仇家会不会找上门来……千头万绪不知该怎么办,末了她长叹一声:“船到桥头自然直,罢了。” 不知不觉,便回到京师。 在宫里,几个御医为金璜仔细检查眼睛,最后得出结论:头颅里被震出一个血块,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眼睛看不见。如果血块消了,便没事。 “如果血块自己不消,开了拿出来便是。”金璜说起打开自己的脑袋一脸轻松,好像开的是别人的脑袋似的。 御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开头颅?这……” 金璜微笑道:“记得扁鹊说要替曹操开头颅治头风,后来曹操怕他是要害自己,才把扁鹊给杀了,我又不怕你们害我,难道你们的医术还不及古人。” 一个年纪较长的御医轻咳一声:“这……姑娘,替曹操治头风的是华佗。而且,打开头颅实在是风险太大,若非不得已,绝不会开。万一有一点错失,便丢了性命。眼睛不好,总比没命要强些。” 金璜叹道:“你们不明白,如果我的眼睛瞎了,还不如死了算了。罢了,不为难你们,天下这么大,总归能找到一个敢开颅的。” 那年长御医道:“开颅之痛,麻沸散与曼陀罗也只能稍减,生生痛死的例子也是有听过的。” 金璜站起身笑道:“关云长能刮骨疗毒,未必我不如他。最多他下棋表示从容,我吃肉表示开心。有劳各位大人了。” 一边开颅手术一边吃肉?御医面面相觑,这女人的脑袋果然是被撞坏了。 有人从外面进来,是当今圣上,他开口问道:“她的伤怎么样了?”御医回道:“刀伤只是伤在皮肉,并无大碍。只是这眼睛……还需要时间。” 当今点点头,转而对金璜说:“你眼睛看不见,在外面也不方便,就在宫里住下。”金璜摇头:“我不过一介草民,在宫里住着,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出宫的好。”她并没有提及御医不敢为她开颅之事,谁知道这皇帝是什么心性,万一是个爱好“你们治不好她,就统统陪葬”的昏君,岂不是害了这些御医。 “你出手救了朕,住在宫里就是光明正大,谁敢说什么?”当今忽然想起,“你这是在提醒朕,答应封你为郡主之事吗?朕没有忘记。”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金璜完全不知道,郡主什么的,当时就这么一听,听完拉倒,谁还真放在心上了,没想到他是当真的。 御医收拾药箱告退,金璜叹气:“如果我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 “家里人?”当今微眯起眼睛,声音低沉,“你说的是那些杀手吗?” 金璜心中陡然一惊,她完全忘记杜书彦是直属皇帝的灵楼楼主,专门搜集这些情报,自己的身份想来早被查得底朝天。 “之前你们干的那些无法无天的事,朕不想追究。如果他们能安份过日子,朕不会为难他们,也会派人送些银两让他们渡日。” 这怎么听都像是威胁,金璜微微皱起眉头,刚才还口口声声说救驾功劳什么的,转头就这样,真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杜书彦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个问题更有心得。 当今继续道:“朕会择吉日封你为郡主,你手下那些人,如果愿意,可以入灵楼,为国效力。总强过一天到晚偷偷摸摸打打杀杀。” 金璜嘟起嘴:“要我受杜书彦的管哪?” 当今笑起来:“你以郡主之尊,怎么会受他的管。” “当郡主有什么好的?听起来也不如公主好听。”金璜知道封公主不是这么容易,一套程序下来烦也烦死了,故意找碴。 “原来是嫌郡主低了,好,朕就封你为公主!” 金璜吓了一跳,这等级见风涨啊。连忙推脱:“前方将士也是为君王社稷拼命,陛下要因我救驾之功就封公主,那千千万万将士又该如何封赏?请陛下收回成命。” 当今正色道:“朕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既然说了,就绝不更改。”继而又压低声音:“这可是你教朕的。” 好吧,在这里等着反击呢。 既然皇帝要坚持,谁也没有办法,功高莫过于救驾,只是封一个女人为无名无实的公主,虽鸿胪寺因无先例可循而忙乱一阵,但是皇帝想要做的事,岂有做不到的。 很快,钦天监报来一个良辰吉日,金璜受封端淑公主,居于宫中。之后,为皇后发丧,皇后为护驾身亡,皇家赐予国丈国舅许多封赏。皇后丧礼无比隆重,谥号长长,享无尽哀荣。 做为新封公主,金璜本也该去陪灵,鉴于她双眼仍未复明,当今令她在宫中好生休养。 坐在宫中实在无聊,屋里的宫女太监们给她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跟她们说什么都是唯唯诺诺,只有她一人唱独角戏。 一日,她将宫女都遣开,自己在御花园里乱走。“眼睛看不见,还一个人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金璜抬手伸向花香飘来的地方,准确的摘下一朵玫瑰:“看不见也不碍着什么。不知你是哪位啊?” “放肆,敢跟昭容娘娘这么说话。”宫婢斥道。 昭容冷笑道:“罢了,外面刚来的人,岂懂宫里规矩。” 金璜针锋相对:“更别说是个瞎了眼的,知道你是男是女已经不错了,谁知道是什么娘娘。” 昭容怒道:“大胆,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公主,本宫位列四妃,方才算你不知者不罪,现在知道了,还不见礼!” 将手中玫瑰随手抛开,金璜转身便走:“外面刚来的人,岂懂宫里规矩。您啊,有空禀明圣上,派个人来教教小女子规矩。哦不,干脆啊,就把小女子轰出去得了。我说昭容娘娘,您都位列四妃了,跟我较什么劲啊?我是被封了公主,又不是被封了皇后,您急啥啊?” 昭容指着金璜道:“放肆,来人,掌嘴!” 身边几个宫女上前,金璜冷笑着将宫袖卷起,将碍事的步摇簪环随手卸了,右腿弯曲左腿绷直,双手略微活动一下,骨节脆响。 “不知者不罪,我可不知道打了昭容是什么罪。”金璜笑的更高兴了。 昭容这会儿陡然想起,金璜是为什么会站在她面前,救驾。传消息的人说,她一人独对几千名黑衣杀手,随手一抬,那就是死伤数百啊。 一时情急,竟将这事忘了,若是她此时当真不管不顾动起手来,便是喊叫起来,侍卫过来也只怕来不及。若是就这么罢手,又觉得丢脸,昭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也不是,走也不是。 “郭昭容在这里做什么呢?在跟端淑公主聊天呢?”冯淑妃带着几个宫女从一边绕过来。郭昭容见了冯淑妃,躬身行礼:“拜见淑妃娘娘。” 金璜听见有人来,腰板挺直,抱拳道:“见过淑妃。”宫女们哪里见过这般行礼的,都捂着嘴偷笑起来,冯淑妃笑道:“免礼免礼,素日只听别人说起端淑公主救驾故事,非常厉害,今日一见,果然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原本存心要与郭昭容杠到底的金璜,给人这么一夸,也不好再动手,笑道:“哪里哪里,淑妃娘娘谬赞了。” 冯淑妃突然“咦”了一声:“端淑公主怎么簪环都卸脱在地?” 金璜将方才卷起的袖子放下:“我不懂宫里规矩,郭昭容方才教训了一番,我深觉有过,刚在脱簪待罪呢,不想淑妃娘娘来了。”说着作势要下跪。 冯淑妃连忙将她扶起,又命人将簪环尽数捡起来:“端淑公主乃是救驾功臣,进宫时日又短,圣上曾吩咐不要拘束着公主了,郭昭容,你就不要挑她的礼了。” 这番话说的郭昭容岂敢反驳,只得连连称是,冯淑妃亲切挽着金璜的手:“这御花园里给太阳晒久了也不好,不如到本宫那里喝杯茶?”(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六、宫闱惊变 位列四妃之一的冯淑妃所住的兰馨阁,端的是富丽贵不可方物。许多香花芳草在一起的味道,闻着很舒服,刚踏入阁中,便觉得阴凉非常,一扫方才一路的暑热闷气。只站一站,连身上的汗都息了。金璜指着屋里的一个方向:“那是莫不是有一个冰山吧?”冯淑妃笑道:“正是皇上每日赐的冰呢。没想到公主双目不能视,感觉之敏锐却不输常人。” 早有宫女奉茶过来,金璜接过,旋又放下:“怪烫的,不知淑妃娘娘这里可有酸梅汤?” 冯淑妃笑道:“这时节饮百合绿豆汤最佳。”说罢又命人取来百合绿豆汤,瓷碗接在手中,触手生凉,饮之冰沁心脾,想来也是冰镇过的。 在御花园里与郭昭容斗了半天嘴,也是渴了,金璜一口气便将百合绿豆汤喝了个底朝天,冯淑妃见状微笑,又命人递上一碗来,这回她只喝了半碗便放下了。一边早有机灵宫女递上丝帕,金璜接过,优雅地在唇上压了压。冯淑妃用瓷勺轻轻在碗中搅着:“方才公主的动作真是判若两人呐。” “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当然不会告诉她,是因为自觉方才喝第一碗的时候实在是太过于粗鲁,粗鲁的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才会在最后变个风格,挽回些形象。 绿豆汤喝完,冯淑妃摒退宫女,金璜听着宫女离去的脚步声,心中暗笑:“就猜到这位娘娘无故不会示好,果然是有事。” 冯淑妃非常温和的声音问道:“公主在宫中这几日,过得可还习惯?” “还行,有吃有喝,就是闷得很。” 冯淑妃悠悠一叹:“公主刚入宫几日,便有如此感慨。”金璜笑道:“听淑妃此言,莫不是也觉得烦闷?” 屋里安静半晌,只有瓷勺轻轻碰在碗边的声音,冯淑妃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将碗轻轻放在檀木雕花案上:“听说公主是江湖中人,急功好义,本宫有个小小请求,不知公主是否可以答应。” 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把自己当成大侠不成?金璜忍不住轻笑一声。冯淑妃疑道:“不知公主为何发笑?” 金璜连忙掩饰道:“淑妃娘娘深受圣上恩宠,有什么请求,自然是向当今述说,我哪里有什么能帮得上淑妃娘娘的地方。” 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蝉鸣又起,冯淑妃又叹道:“公主素来自由自在,哪知道后宫之中有多少烦扰。就比今日那郭昭容来说,她新近入宫,原来只是个小小采女,后来父兄在东北那边连胜几场,将扶桑人赶回了东洋大海。圣心大悦,立时封了她做昭容。”说到这里,又止住不语,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金璜恍然大悟状:“淑妃娘娘原来是看郭昭容不顺眼,正好,我也看她不顺眼,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冯淑妃连忙开口:“不不不,公主误会了,圣宠想给谁,便给谁,本宫自幼承庭训,自然恪守妇道,岂会做那妒妇行止?” “那我可不明白了,淑妃娘娘到底想怎样?” 冯淑妃叹道:“后宫中人,无不期盼圣恩,本宫自入宫以来,圣上一直恩宠有加,加上叔叔任枢密使,除皇后之外,当今圣上只封了本宫与杜贵妃为内宫一品。本宫原想着与杜贵妃和睦共处,不说能为圣上分忧国事,但求圣上到了后宫莫再为任何事烦心。谁料,杜贵妃竟不是这么想的。本宫去岁曾怀一子……”说着,声音哽咽难继,金璜忙安慰道:“若是惹起淑妃伤心事,还是不要说了,淑妃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好不容易刚好把这个江湖草莽拉过来,冯淑妃岂能这么快松手,她擦了擦眼睛:“本宫一时失态,公主见笑了。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儿,竟连天日都不曾见着,便去了。” 若是一般女子,这会儿也该陪着伤心落泪。只是金璜岂是一般女子,她所想的是:“挺好,省得生下来天天还得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好不容易长大指不定就给皇帝爹嫁给谁当笼络手段。还不如死了重新投胎咧。” 冯淑妃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思子之情,最后咬牙道:“若不是那日杜贵妃送来的一碗薏仁汤,本宫又怎会如此!是她杀了我的孩子!” 终于说到重点了啊,金璜心中冷笑一声,装出一脸关切:“既然是贵妃送来的薏仁汤,那何不禀明圣上,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何曾没有这么做,当日那御膳房的小太监小喜子便自尽了,整个御膳房都被交大理寺查审,却问不出个究竟,反倒有不少人熬不过刑死了,这还上哪儿去查。” “那淑妃如何得知一定是杜贵妃下的手?” “皇后只育有三位公主,那日圣上得知本宫身怀有孕,曾说,若为长男,便封为太子。而那杜贵妃,数月之后方才有孕,就算她一举得男,也不是长子,那些日子,本宫处处小心,仍处处有陷阱,宫中路上突然多了被枯草掩着的坑,还有宫人莫名落水。” 金璜越听越觉得无聊,心中暗道:“都势如水火了,还喝人家送来的薏仁汤,这不找死嘛。”到底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还喝那汤?” 冯淑妃忽然站起:“送来的人只说是圣上御赐,本宫又岂能不喝,又哪里能想到,一个小小淑媛,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那么淑妃娘娘是希望我做些什么?” “希望公主能帮我教训教训那杜贵妃,教她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 金璜笑道:“那我便去砍了杜贵妃一只手,再告诉杜贵妃,这是戕害冯淑妃之子的报应?” 冯淑妃声音陡然转冷:“金璜,不要再装傻充愣了,你在宫外是什么身份,本宫一清二楚。明人不说暗话。你替本宫杀了那贱人,本宫这里金银珠宝,任你挑选。” 哟,看不出这深宫怨妇,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想来是什么耳目告诉她的,既然挑明了也好,省得娘娘公主来来回回绕不清。金璜一笑:“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你要动手,何不依了后宫的规矩办事,她能坑你,你不能坑她?我与她又不熟,不管是装熟人还是充高人都不行。宫里巡视的人这么多,你让我一瞎子跑去陌生地方杀个从没见过的人,还不如买通她身边的宫女太监省事得多。” “这么说,你不肯出手?” “既然淑妃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出手要有代价的,何况你这要求,太麻烦,你不方便,我也不方便。” 碗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一声响,啧,怪可惜的,这上好的定窑碗呐,要是拿出去能卖不少钱。金璜叹气:“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非得惦记我?以你冯淑妃之能,还需要一个宫外来的瞎子帮忙?”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也不知道这贱人是有什么邪术,每次都被她躲开,眼看着她的肚子就要瓜熟蒂落,到时我无子无依,难不成竟看着她得宠尊前?” 金璜又叹气,感觉这辈子叹的气都没今天多:“那你不妨告诉我,我该怎么接近她,怎么动手啊?” 见金璜有松动之意,冯淑妃得意一笑:“杜书彦。” “啥?” 冯淑妃悠然道:“杜书彦不是曾经托你做过一些事么?事了账结,想来你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情。” “嗯。” “你便说,杜书彦有话带给她,约她到殿外,你虽眼睛看不见,杀个身无武功手无寸铁的妃子还是可以的吧。” 金璜沉吟半晌:“那我可就坐实了谋杀贵妃的罪名,太傻,不去。” 冯淑妃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了,这百合绿豆汤,甜吗?你虽是江湖中人,但是大内之中,秘药无数,又岂是你这小小江湖草莽能一一探知的。如果你不答应这事,今晚,你便会心口刺痛而死,保证没人能查出来原因。” “我若做了这事,明早就被推出午门斩首,还不如心口刺痛而死,落个全尸。” “你若得手,我便悄悄派人送你出宫,到时,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到时候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啊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我得为了你这个毒妇亡命到真腊去不成!金璜心中恨恨,脸上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她想了想,绽出一个笑容:“那,淑妃娘娘给我什么好处呢?” “本宫这里唯独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先给几件华贵的新首饰,我也好借这新首饰跟杜贵妃套上话不是?至于我的酬劳和解药……” “送你出宫的时候,自然一并奉上。” 哼,是送我上西天的时候一并奉上吧,但凡是在江湖中打滚的人,哪怕是刚出道第一天,师父也该教过他什么叫黑吃黑,什么叫杀人灭口。更何况在江湖中打滚了这么多年的金璜呢。(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七 拿着首饰一步三晃到杜贵妃宫里,早有宫女入内禀报,杜贵妃知道这位公主是皇帝破格封赐的,与别个不同。又怜她双目失明,更是和颜悦色起身相迎。 拿着从冯淑妃那里顺来的首饰,金璜大大方方坐了,杜贵妃一面问:“公主怎么今儿这么好雅兴过来?”一面吩咐宫女倒茶,金璜笑道:“我刚从冯淑妃那里来,喝了两碗百合绿豆汤,不用倒茶了。”往美人靠上一歪:“哎,我有好东西给你,不方便让其他人看见,你且让她们都下去。”见她神神秘秘,杜贵妃不明所以,依言摒退宫女。 “公主有什么好东西?”杜贵妃笑道。 金璜却收起了嘻笑的样子,正色道:“杜贵妃,令弟可是翰林院修撰杜书彦?” 杜贵妃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点点头,忽然猛省她看不见,开口道:“正是翰林院修撰杜书彦,公主如何得知?想是在外头跟小弟见过?”金璜笑笑:“贵妃可知我本一介草民。” “知道。” “那么,可知我为何会被封为端淑公主?” “公主在行宫不畏生死,虽是女子,也能一人独支大局,将圣上从乱臣贼子中救出。” 金璜点点头:“杜贵妃也是个聪明人,虽然杜书彦那小子肯定不会提到我,不过贵妃定然能想到,寻常女子如何能力敌群贼救人。” “自然是因为公主武艺超群。” “嗯,一般人也武艺超不了群。这么说吧,我是个收钱替人干活的人,不管干什么活都行,令弟也曾经找我做过几单生意。他为人不错,讲信用,也曾经不计报酬的帮过我一些忙。什么事都谈钱就没意思了,所以投桃报李,这回圣驾遇袭是我没料想到的,不过既然遇见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不然令弟的俸禄没那么快收齐了。”金璜又开起玩笑。 杜贵妃应声:“公主高义。” 金璜又换了个姿势倚在软垫上:“我没打算到宫里来,也没想当什么公主,只是不小心受了伤,眼睛看不见,圣上又实在是太客气了,只得在这里多呆几日。没想到,今天在花园里还遇上你的对头。” 杜贵妃皱眉:“本宫的对头?是谁啊?” 金璜笑笑:“得啦,我看不见,在瞎子面前装腔作势的没意思。我与杜书彦虽不是什么生死之交,不过也断不会见他姐姐就这么给人白欺负了。冯淑妃看来跟你感情不太好的样子,为了取你性命,下手还真够黑的。别说我没提醒你,除了我,兴许还有别人。” 杜贵妃听她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完全不明白她跑来这边就为了说这些自己早就知道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开口问道:“公主这暑热天儿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金璜笑笑:“是啊,我不能替你杀了她,也不会替她杀了你,她说要杀你的原因是因为去年流产的事儿,可是我觉得吧,没这么简单,在宫里想害个人还要憋到今天,如果我不救驾,不进宫,她打算就这么憋一辈子不成?这不现实。想来是最近令弟与她那叔叔又结下了什么梁子,她在替叔叔开桥铺路呢。” 拿着首饰一步三晃到杜贵妃宫里,早有宫女入内禀报,杜贵妃知道这位公主是皇帝破格封赐的,与别个不同。又怜她双目失明,更是和颜悦色起身相迎。 拿着从冯淑妃那里顺来的首饰,金璜大大方方坐了,杜贵妃一面问:“公主怎么今儿这么好雅兴过来?”一面吩咐宫女倒茶,金璜笑道:“我刚从冯淑妃那里来,喝了两碗百合绿豆汤,不用倒茶了。”往美人靠上一歪:“哎,我有好东西给你,不方便让其他人看见,你且让她们都下去。”见她神神秘秘,杜贵妃不明所以,依言摒退宫女。 “公主有什么好东西?”杜贵妃笑道。 金璜却收起了嘻笑的样子,正色道:“杜贵妃,令弟可是翰林院修撰杜书彦?” 杜贵妃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点点头,忽然猛省她看不见,开口道:“正是翰林院修撰杜书彦,公主如何得知?想是在外头跟小弟见过?”金璜笑笑:“贵妃可知我本一介草民。” “知道。” “那么,可知我为何会被封为端淑公主?” “公主在行宫不畏生死,虽是女子,也能一人独支大局,将圣上从乱臣贼子中救出。” 金璜点点头:“杜贵妃也是个聪明人,虽然杜书彦那小子肯定不会提到我,不过贵妃定然能想到,寻常女子如何能力敌群贼救人。” “自然是因为公主武艺超群。” “嗯,一般人也武艺超不了群。这么说吧,我是个收钱替人干活的人,不管干什么活都行,令弟也曾经找我做过几单生意。他为人不错,讲信用,也曾经不计报酬的帮过我一些忙。什么事都谈钱就没意思了,所以投桃报李,这回圣驾遇袭是我没料想到的,不过既然遇见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不然令弟的俸禄没那么快收齐了。”金璜又开起玩笑。 杜贵妃应声:“公主高义。” 金璜又换了个姿势倚在软垫上:“我没打算到宫里来,也没想当什么公主,只是不小心受了伤,眼睛看不见,圣上又实在是太客气了,只得在这里多呆几日。没想到,今天在花园里还遇上你的对头。” 杜贵妃皱眉:“本宫的对头?是谁啊?” 金璜笑笑:“得啦,我看不见,在瞎子面前装腔作势的没意思。我与杜书彦虽不是什么生死之交,不过也断不会见他姐姐就这么给人白欺负了。冯淑妃看来跟你感情不太好的样子,为了取你性命,下手还真够黑的。别说我没提醒你,除了我,兴许还有别人。” 杜贵妃听她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完全不明白她跑来这边就为了说这些自己早就知道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开口问道:“公主这暑热天儿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金璜笑笑:“是啊,我不能替你杀了她,也不会替她杀了你,她说要杀你的原因是因为去年流产的事儿,可是我觉得吧,没这么简单,在宫里想害个人还要憋到今天,如果我不救驾,不进宫,她打算就这么憋一辈子不成?这不现实。想来是最近令弟与她那叔叔又结下了什么梁子,她在替叔叔开桥铺路呢。” 拿着首饰一步三晃到杜贵妃宫里,早有宫女入内禀报,杜贵妃知道这位公主是皇帝破格封赐的,与别个不同。又怜她双目失明,更是和颜悦色起身相迎。 拿着从冯淑妃那里顺来的首饰,金璜大大方方坐了,杜贵妃一面问:“公主怎么今儿这么好雅兴过来?”一面吩咐宫女倒茶,金璜笑道:“我刚从冯淑妃那里来,喝了两碗百合绿豆汤,不用倒茶了。”往美人靠上一歪:“哎,我有好东西给你,不方便让其他人看见,你且让她们都下去。”见她神神秘秘,杜贵妃不明所以,依言摒退宫女。 “公主有什么好东西?”杜贵妃笑道。 金璜却收起了嘻笑的样子,正色道:“杜贵妃,令弟可是翰林院修撰杜书彦?” 杜贵妃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点点头,忽然猛省她看不见,开口道:“正是翰林院修撰杜书彦,公主如何得知?想是在外头跟小弟见过?”金璜笑笑:“贵妃可知我本一介草民。” “知道。” “那么,可知我为何会被封为端淑公主?” “公主在行宫不畏生死,虽是女子,也能一人独支大局,将圣上从乱臣贼子中救出。” 金璜点点头:“杜贵妃也是个聪明人,虽然杜书彦那小子肯定不会提到我,不过贵妃定然能想到,寻常女子如何能力敌群贼救人。” “自然是因为公主武艺超群。” “嗯,一般人也武艺超不了群。这么说吧,我是个收钱替人干活的人,不管干什么活都行,令弟也曾经找我做过几单生意。他为人不错,讲信用,也曾经不计报酬的帮过我一些忙。什么事都谈钱就没意思了,所以投桃报李,这回圣驾遇袭是我没料想到的,不过既然遇见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不然令弟的俸禄没那么快收齐了。”金璜又开起玩笑。 杜贵妃应声:“公主高义。” 金璜又换了个姿势倚在软垫上:“我没打算到宫里来,也没想当什么公主,只是不小心受了伤,眼睛看不见,圣上又实在是太客气了,只得在这里多呆几日。没想到,今天在花园里还遇上你的对头。” 杜贵妃皱眉:“本宫的对头?是谁啊?” 金璜笑笑:“得啦,我看不见,在瞎子面前装腔作势的没意思。我与杜书彦虽不是什么生死之交,不过也断不会见他姐姐就这么给人白欺负了。冯淑妃看来跟你感情不太好的样子,为了取你性命,下手还真够黑的。别说我没提醒你,除了我,兴许还有别人。” 杜贵妃听她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完全不明白她跑来这边就为了说这些自己早就知道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开口问道:“公主这暑热天儿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金璜笑笑:“是啊,我不能替你杀了她,也不会替她杀了你,她说要杀你的原因是因为去年流产的事儿,可是我觉得吧,没这么简单,在宫里想害个人还要憋到今天,如果我不救驾,不进宫,她打算就这么憋一辈子不成?这不现实。想来是最近令弟与她那叔叔又结下了什么梁子,她在替叔叔开桥铺路呢。”(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八 前方战报似雪片般飞来,圣上脸色已连阴数日,战况胶着,每多打一日,便是多填一日的血肉粮饷。而前日国库清点情况不容乐观,秋收时节有几处粮食产区连绵阴雨,竟成秋涝,眼看着要成熟的粮食烂在地里。除了免除当地税赋,还要拨款赈灾。想来北朝正是得知这消息,方才兴师南下,想趁机得些好处。 兵部尚书的脸色同样阴郁,名将精兵都派了出去,只是北朝此时志在必得,来犯之人并非易与之辈。上朝时,有人建议换将,让老将陈炎去替了萧燕然,兵部尚书大摇其头:“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也。”素来看他不顺眼的户部尚书开口道:“打了三个多月,半点进展也无,这样的人还不换,待兵败如山倒,才不是兵家大忌。” 龙椅之上的人尚未说话,兵部尚书道:“想是户部清闲太甚,管起我兵部的事来了。也是,户部一无钱二无粮,不必管理不必入账,清闲的很那。” 眼看两位爱卿又要掐上,做为上司,不得不开口:“李爱卿,三日之内拟定行之有效、确实可行的充补国库方案。张爱卿,一个月之内,朕不想再见到北朝兵马在朕的边城三百里之内。退朝。”只留两人面面相觑,心情复杂。 天气很好,今日乃休沐之日,杜书彦坐在书房内,翻着一本厚厚的手抄本,茜纱悄悄挪过去,忽然捂住他的眼睛:“夫君又在看什么闲书了。”一双美目往书上瞄去,却是曲里带拐弯的番邦文字。茜纱悻悻松开手:“无趣,这么好的天气,却在看这种东西。” 还未及开口,听见门房来报:“李大人到。”茜纱忙转入后面的屏风暂避,杜书彦站起身,方及理理衣服,户部尚书李大人已到书房门口了。“客套话就免了,贤彣,圣上要三日之内拿出充盈国库的办法,这事就交给你了。” 听闻此言,杜书彦不由一愣:“我?下官才疏学浅,只怕……”“别推辞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就这样,告辞。” 直到李大人背影消失,杜书彦还没缓过神来,等他清醒之后,心中狂奔过了无数只完全没有见过的一种动物。最后一只还冲他邪魅狂狷一笑,刚想做点什么,茜纱冷冷提醒道:“大夫人说了,今年要缩减府里开支,若是书房什么东西人为损坏,还请夫君将就着用。” “啪”,一撂墨迹淋漓的纸被狠狠扔在地上,然后被捡起来,又被扔在地上。重复数次,茜纱笑道:“夫君可消气了?”杜书彦挥挥手,让她出去。 “大人,探子来报,那杜书彦竟是脓包一个,在家里被老婆管的服服贴贴,发脾气都只敢扔写过的纸。大人担心他会坏事,莫不是多虑了。” “小心没有过逾的,这事不能出一点纰漏。让宫里那位的宠儿去操心这事,咱们才有机会打正经主意,江淮一带粮仓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早就办妥了,保准外人转悠个十趟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好,这下我倒要看看那张老儿无钱无粮,如何在一个月之内退兵。” “大人妙计啊,充盈国库之事怪不到大人,退不得兵马,兵部那边难辞其咎,到时候,看那位张尚书有什么脸再在朝上与大人作对。” 数日后…… “大人不好啦,几个粮仓,都被……都被贼人搬空啦。” “什么!!!” 杜府内…… 杜书彦一边看书一边手指轻敲桌子,嘴里轻哼:“长铗归来兮,食~无鱼……”茜纱将一盘豆腐放下:“姐姐说了,这是素鱼,夫君慢用。”看着这盘豆腐,杜书彦忽然笑起来,好像见到了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筷子刚拿起,他神情一敛:“什么事?” 没有人出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禀楼主,云州大战,双方实力相当,死伤惨重。北朝兵马退回王廷,萧将军失踪于乱军之中。” “知道了。” 如来时一般,去也无声无息。 “我吃了这么久的青菜豆腐,连莫华的嫁妆都搭进去了,你小子想装死不还钱。让我把你找出来,利息加五成!” 充盈国库的计划陈旧老套,却挺成功,乡绅们主动将自己囤藏的粮食捐出来,更有官员自愿削减俸禄,为君分忧。 “夫君,你这招是不是太损了点?” “小珠儿,你吃这半个多月的稀饭咸菜,果然是吃出菩萨心肠了。看来,还得继续才是。” 杜侍郎身体虚弱,为充盈国库的计划劳累成疾,告假数日。散朝时这事又被同僚当笑话嚼了一阵子。 云州城一片断壁残垣,尚未及修复,哨兵看着一人远远策马前来,喝道:“来者何人?” “你们将军的债主。” “杜侍郎,工部那边说,今天务必要把这笔账目算出来,明天清早要交。这边还有兵部的,不是太急,三天之内做完就行了。”随着话音,一并落在桌上的是厚厚一叠账本。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柳梢头,杜侍郎揉揉酸痛的腰背,站起身来,准备明日再继续做兵部的账。却发现不知道谁把户部大门给锁上了。 杜侍郎伸个懒腰,罢罢罢,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刚翻了几页,不由眉头皱起来,西路大军报过来的人数明显不对。 出去的是二十万人,打了这一年多下来,怎么还有二十万?思及那人几次大战之后寄来的平安信,都是说手下士兵伤亡惨重,动辙便是上千人。莫不是这厮在外面找到了什么花销的地方,变着法儿的来诓钱吧? 想到这里,杜侍郎的眉头越发不展,于公,他有核查账目的职责;于私,他不能眼见着曾经刚正不阿的人就这样被染成人渣。 兵部的账还是按着报上来的数做了,略有克扣,只推说连年征战,国库已无足额钱粮兑足数。 清早,当户部的同僚们踏着轻快的步子进来时,被他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双眼充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拱了拱手:“各位大人早。”眼见着便要栽下去。 待得知他被锁在屋里,一夜没睡将账目赶出来,户部尚书叹道:“小杜啊,你未免也太尽责了,还不快回家歇息。”杜侍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我没……”说着话,人就倒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忙乎了半天,又是命人通知杜府家人来接,又是掐人中灌茶水的,在他晕乎乎的时候,杜府管家来了,户部尚书指着杜侍郎道:“准你一个月的假,养好身子再来,这公中的事莫惦记了,自有人处理,身体为重。”杜侍郎只得点点头。 马车上,见离的远了,管家笑道:“公子,看来上回您晕倒那一场,他们还记得呢,看那老头儿吓的。”杜侍郎倚在矮几上,面容虽有些疲惫,却根本不是方才那样要死要活的模样,笑道:“一个月少了点,若是到时候我赶不及回来,你明白该如何做。”管家点点头笑道:“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子放心。” 明月夜,有人拿着灵楼令牌,叫开了城门,一人一骑投入无边夜色中。灵楼,乃是朝廷最机密的组织,外人只知其有很高的权力,替皇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但到底是谁在做,没人知道。有谁能想到,这灵楼的楼主竟是整日病歪歪,隔三岔五请病假的杜侍郎。 千里奔驰,连着十几日不曾好生歇息,若非一口真气提着,只怕早就累趴下了。直至关下,守关士兵喝问关下何人,杜侍郎依旧斗篷遮面,仰头朗声道:“萧元帅旧识。” 不幸的是,萧元帅此时不在关内,而这守关士兵为人谨慎的很,见这人不露头脸,不报姓名,就是不肯让他进来。只将杜侍郎从一早晾到日头偏西,终于等来了骏马长嘶,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咦,你是……” 终于可以离开马背,杜侍郎几乎站也站不直,有几个小兵看着偷笑,萧元帅摇摇头:“来,我扶你。”杜侍郎权衡形式,没有拒绝。 进了屋,站是站不住了,坐也是不想坐了,萧元帅将杜侍郎扶到床上趴着,驾轻就熟在他几处经络穴道上揉按:“京里发生什么事了?” “你报上来的人数是怎么回事?”时间紧迫,杜侍郎开门见山。 “呃……”萧元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是那种贪图享乐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你,我就讲实话吧,抚恤金只有一次性发一吊钱,太少了,很多阵亡士兵家小尚在,这点钱实在不够孤儿寡母生活。而活人可以一直领饷,上书请旨增加抚恤金,始终被拒绝,所以我……” “行,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想办法,如果不行,那就还按你的办法。”杜侍郎从床上下来,酸痛的大腿差点没支撑住身体的重量,萧元帅及时伸手扶住。 “这点事,你派个人来或是飞鸽传书就好,何至于亲来,你出京一趟有多难,户部那边想来又是装病,皇上那边又是出的什么招?”萧元帅继续替他按着环跳穴。 杜侍郎深吸一口气:“你以为我想来?谎报人数这么大的事,若是被皇上知道,你便是个死罪啊。我能放心什么人?放心什么鸟?我跟皇上说,有人秘报你与敌军主帅勾结,为了不枉不纵,所以我专程出来查你。” “哎呀……那么,我怎么才能洗清罪名?” 杜侍郎笑笑:“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哎,我走了。” “这么快?连一晚也不住?” “朝中上下盯着我呢,万一身份暴露,文臣与武将勾结,你想我死么?”杜书彦笑的一脸无辜,“要不,我赠你一句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胡说什么,快走吧,不然我下令关门了。” 他日朝堂相会,为了避嫌,少不得还要演一出互相看不顺眼的闹剧,心底事,你知我知,足矣,人间风月如尘土。(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十九 想要干成点什么事,总归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就算是皇帝坐拥天下,那也是他祖上替他受了该受的罪,而想要坐的稳,也是得自己付出努力的。 挤掉了长兄,拼掉了二弟,熬死了父皇,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之时,皇帝还觉得仿佛在做梦。君临天下的愉悦感还没过,登基大典第三天,就传来边关告急的消息。 点兵,兵部说没人,要现征。 募粮,户部说没钱,要现找。 大前年雪灾,前年冰灾,前年旱灾,去年水灾,今年几处都报地龙翻身,龙吸水……赈灾银拨了一回又一回,国库真的要空了。 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现在深深明白为什么冕上为什么要有这些个须须穗穗,若是铁青的脸色被臣下发现,这无能之君的名声,只怕能传到身毒大食去。 西边那些个不知好歹的小国,大概就是看准了他没人没钱,才会选择这个时候欺到头上来。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个拳头,等朕的大军打进王庭,定要将这些蛮夷拴起来游街示众! 小小的幻想一下怡情,但是事情还是摆在那里需要解决。臣下里也是有几个能做事的年轻人,忠勇可嘉,只是在经验上缺了一截,而且也不能全数起用自己人,以免被那些老家伙说心寒要辞官。 都怪自己当时年纪小,听母亲成天念叨:“你要努力啊,你要用功啊,现在辛苦点没关系,等你当上皇帝,天下就是你的啦,什么都不用愁啦……” 谁知道,当上皇帝,只是苦恼的开始。光是看着后宫妃子名单就让人头痛,这些妃子哪个是好相予的,不是大将军的女儿,就是丞相的女儿,要么就是什么什么部落送来的和亲公主。晚上想做些爱做的事情,都要沉痛思考很久这妃子的外戚最近怎样,会不会导致一直与之不和的另一个妃子向娘家哭诉。 皇帝想了想,没有头绪,翻开吏部刚刚结束的官员考功汇报,发现有一个户部侍郎经常生病,一年几乎有两百天都在生病。仔细看看,这侍郎今年刚满二十岁,二十岁就能当上侍郎?皇帝命人将他的资料呈上,看完也就明白了,他爹是昔年位列三公的御使大夫,哼,二十岁的人,哪来这么多病。必是仗着父辈功勋,拿着俸禄不干活。 一心想要培植自己势力的新皇,自然不能容许有草包废物占据着户部侍郎这等重要的位置。他决定给这位杜侍郎出几道难题,做不出来,就想办法将他调去一个有名无实的地方,对,就调去翰林院,管管抄写就好。身体差是吧,翰林院是所有衙门里环境最好的,慢慢将养着去吧。 在皇帝满心等待杜侍郎知难而退或是办砸的时候,却失望的发现所有的任务不仅完成了,还完成的很好。从一些细节可以看出来,这位杜侍郎心细如发,思维缜密。 也许他真的不是有意装病?皇帝开始对他产生兴趣了。命人召他入宫,却听说他又病了。为了表示求贤若渴的诚意,皇帝亲自登门,到杜府去探病。 也不事先通知,摆开仪仗,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杜府门口,一个太监上前与家丁说:“快告诉杜大人,皇上来了。快出来迎接。” 皇帝手一摇:“别,杜爱卿身子不好,让他出来迎接,倒有违本意了。你们都在门口,朕进去。都不许说话,惊着杜爱卿。” 家丁前方引路,皇帝便到了杜侍郎卧房门口,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声音,还不止一个。一时尴尬没进去,突然听到有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房门突然打开,一个红衣女子直扑出来,见了这通身明黄的人,忙收了手,犹疑道:“皇……皇上?” 杜侍郎听着皇上二字,忙披衣出来拜见,皇帝忙将他扶起:“爱卿免礼,听闻爱卿身子有疾,朕特来探望。”杜侍郎清瘦的身形倚在门框上,有气无力道:“臣感念陛下深恩,臣……咳咳咳……”皇帝忙道:“你身子弱,别站在风口,快进屋说话。” 皇帝打量着房间,素雅干净,墙上悬着一副字画,却是雪中红梅,笑道:“杜侍郎果然是个雅人。”杜侍郎一边命红衣女子去倒茶,一边应道:“这是一位朋友所赠,臣不精于丹青之道。” 闲话半晌,嘱咐杜侍郎好好歇息,便起身告辞。看着眼前这张清秀温文的脸,皇帝暗暗后悔怎么就怀疑他是装病,那几件故意刁难的工作,他一定做的很辛苦。 兵部总算是征上来十三万人,户部也凑了些银子,虽是不够,也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由谁来带兵,这又是一个新的问题。那些老将虽是经验丰富,但总让他们占着位子,年轻将帅无法建立军功,若是日后想要接掌兵权,只怕难以服众。 皇帝一一审视名单,发现一个姓萧的参将,年纪很轻,却历经平夏、银城、北定数次大战,如果不是他特别能打,便是他运气特别好。皇帝在他的名上划上一个圈,传旨令其进宫。 人,就站在面前,气宇非凡,眉间透着英武。皇帝问道:“若你为帅,可取胜否?” 萧参将点头:“若陛下给臣半年时间,臣必将大军训练成精锐之师。直破西域。” “半年啊……”皇帝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敲,“太久,朕,给你三个月时间。” 听闻此言,萧参将不由一愣:“陛下,三个月,臣只来得及训练士兵,不及训练副将。” “有士兵便可征战,不必再说,朕主意已定。就三个月,多了……朕等不起啊……”想到户部报上来的每日军费开支账,皇帝心中就在抽痛,为了多弄些钱,后宫全部缩减衣食项,水粉胭脂更是全部取消,那些外戚们,更是被皇帝亲切召见谈心,装穷是少不了的,这皇帝能登上这位子,也是算人心算的够到位,博弈的结果很令皇帝满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三个月的期限就到了,皇帝亲自去了校场,点将台上萧元帅接过大印,两日之后,大军便要开拔。这时,不知皇帝又想到了什么,大声宣布:“朕将御驾亲征!” 这话一出口,萧元帅傻了,后面跟着的文武大臣也傻了,没跟任何人商量,他——九五至尊,说要御驾亲征就要御驾亲征,打仗不是儿戏啊。 皇帝的小算盘很清楚,如果提前说了,肯定这个劝那个挡的,而且还会说出一大堆不能去的理由。御驾亲征好处很多,横竖他不会去打前锋,也不用出主意,往那儿坐着就好,时不时的犒赏犒赏将士们,关系搞好了,有利于日后从老家伙们手里慢慢抽兵权。 金口玉言当众说了,不管什么理由也不能让它收回去,所以,两日后的京城西门,在浩荡大军之后,还跟着一辆明黄色的马车,还有好几辆马车专为皇帝装运各种日常所需之物。 萧元帅骑着马在最前面,待出了城,前面再无他人时,他忍不住翻了十二个白眼以示不满。 天黑时,到了达况河边,传令扎营造饭,皇帝在马车里窝了一天,憋闷的很,这会儿正好实行他的笼络人心计划,不过实行的效果跟他预期差别太大,见到他的人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一圈转下来,这不像是笼络,倒像是扰民了。皇帝阴沉个脸,心情十分低落,萧元帅借机将他劝回营帐里。皇帝回自己的帐子没多久,就听见外面士兵们有说有笑,跟刚刚自己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时至三更,除了巡逻的士兵,其余人都睡了,皇帝头一回睡在这种地方,翻来翻去睡不着,突然听到门口守卫的人发出一声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他一激灵,忙从床上起来,却发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向自己刺来,他迅速向后退,大叫:“护驾。” 刺客的身形突然顿住,缓缓倒地,那个手上还拿着滴血长剑的人将剑在刺客身上擦了擦,也不跟皇帝打个招呼,就这么出去了。等皇帝回过神来,帐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干人等黑压压跪了一片:“末将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这才是应该有的君臣对奏吧,刚才那个人是什么情况?皇帝定定神,脸上表情依旧从容镇定,好像坐在禁卫森严的金銮殿之上:“众爱卿平身,恕汝等无罪。”萧元帅命人将刺客抬下去,查明身份,正准备告退,皇帝问:“方才救驾的是谁?”萧元帅道:“他不是军中之人,是微臣好友,江湖人不懂礼数,皇上恕罪。” “功高莫过于救驾,朕赏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他。请他过来,朕想见见他。” 萧元帅支唔了半天:“皇上,微臣……也找不到他。只有他想见微臣的时候,自己才会出来。” “那便罢了,不过……朕怎么觉得那背影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人有相似,皇上莫不是看错了。” 想想自己也不可能跟什么江湖人有过旧交情,定是自己认错了。 还没到前线,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萧元帅一口咬定有不轨之徒想要伤害皇上,而前线人手有限,无力保护,希望皇上回心转意回宫去。 皇帝气势十足的喊了句:“朕金口玉言,怎能……” 众士兵齐齐下拜,高声道:“万望皇上以龙体为重,社稷为重!” 喊的这么整齐,说是没人教鬼才信,皇帝微眯着眼睛转头望向萧元帅,萧元帅一脸诚恳:“皇上,众将士都担心陛下安全,万望陛下回宫,以策万全。” 这是皇帝的第一次御驾亲征,以半路返回而告终。 又过了些日子,在一次意外发现病弱杜侍郎根本就是身怀武功的时候,他才猛然想到,当初那个救驾之后话都没说便跑掉的那个身影,不就是杜侍郎。 杜侍郎什么时候跟萧元帅搅到一起去的,皇帝对此事非常关心。不过现在不是好奇这个的时候,重要的是,这等人才,若是起了二心,会非常麻烦。放之不用,却又可惜。 皇帝宣杜侍郎进宫,摒退左右,之后便是猛的一拍桌子:“杜书彦!你骗朕骗的好啊!”杜侍郎心知露馅,低头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欺君之罪,结党营私。朕将你杜府满门抄斩也不为过吧?” 这话一出口,杜书彦额上冷汗便密密的冒了出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这杜府上下百来口人,若是因自己而死…… “皇上,所有的罪责皆在罪臣一人,求皇上放过罪臣家人。”杜侍郎连连磕头,直至额上见血。 “你们,一个个欺朕登基不久,以为可以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中么!” 杜侍郎不知如何回应,只有继续磕头。 “要朕饶过你一家不难,只要你替朕做一件事。”皇帝阴森森的开口。 杜侍郎道:“罪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就这样,灵楼秘密的建了起来,许多机密消息会在发生的那一瞬间便开始向皇帝那里传递。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收拾了几个密谋不轨的臣子,皇帝不再是那个连临幸个妃子都要将外戚名单拿出来权衡利弊的弱君。 想起那次的暗杀未遂事件,皇帝认为除了明面上的侍卫,还应该有些心腹精锐隐蔽在暗处。 这件事,他命工部侍郎程淮办,也留了个心眼,从中挑了一个年纪最小,与程淮关系最远的一个少年,对他最好,将之收为心腹。 之后的日子,萧元帅远在边关,数年来只回京三四回。杜侍郎忙完户部忙灵楼。身边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灰衣暗卫长。 三方能人皆为已所用,皇帝终于觉得坐在龙椅上的感觉很好,非常好,至于坊间那些无聊的传闻,什么杜侍郎其实是男宠,总是进宫以身侍君,什么萧元帅与程淮关系暧昧之类的,皇帝只一笑置之,稗官野史自古有之,反正有人听不下去自会出手,用不着自己生气。 “灰,去查查,萧杜二人最近有什么来往,据实回禀,不得有误。” “遵旨。”(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 芦花荡的水一天天涨了起来,两岸的芦苇也一天天伏下腰去;芦花荡的虾蟹一天天肥了起来,天上的月亮也一天天变得愈加圆胖。 这时候最美的差事,莫过于打上二两烧酒就着荡里出产的新鲜虾蟹,邀三五好友闻风起舞对酒当歌;或者能人约黄昏待月西厢,月下花前互诉衷肠…… 但有些人就是命苦,红袖不给添香就算了,还被一脚踢倒芦花荡最没有人烟的雷津渡蹲点;理由么也够简单,因为猎物近日将会在此出现,按照杀手工会职业道德管理条例第三条第九款,接下来的任务必须严格执行。 这个倒霉的人被安排在路边鸡毛野店里乔装帐房先生,此刻正懒洋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算盘珠子——正是高玄武。 “金璜啊金璜,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女人……”高玄武第一百次默默哀叹。“老大不客气地把我当你五行门的人用,没名分不说连点福利奖励都不给,还美其名曰培养感情,这算哪门子感情?!” “……再说目标要是个大单子大人物,跟着跑跑也就算开了眼;可搞了半天猎物才只是个区区小毛贼,也值得五行门接单?!” “……武先生,侬的账目唔有算清?” 门帘轻挑,从厨房闪出萧青儿碧绿窈窕的身影,巧笑嫣然美目盼兮,清脆的吴侬软语学得倒是正宗,只是充满了戏谑意味。高玄武虎着脸满心不悦很想反唇相讥,一眼瞥见内厨陆墨掂着把亮闪闪的剔骨尖刀,只能使劲咳嗽一声,生生把气憋了回去。 “哪,萧姑娘,黑龙岗上都是一帮山贼,不知五行门何时设立了剿匪的项目?” “啊唷原来她唔跟侬讲啊,前日丢了重要物事,系黑龙岗阿三偷窃哩!”萧青儿理着发辫,笑嘻嘻望着高玄武。“…侬唔晓得,金璜发了天大的脾气点了名阿三的脑袋,人家让侬帮着找才勿是拿侬当外人,勿介意咯!” “……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古人真是诚不余欺……” 趁萧青儿转过身高玄武暗自低声嘀咕,冷不丁被一只大手重重拍上肩头:“看来高兄还是不懂女人,很不懂女人哪……” “还请陆兄赐教!”一听此话高玄武顿时觉得话中有话大有玄机,赶紧抓住陆墨不放。 “永远别指望明白她们在想什么,但一定要知道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陆墨深沉一笑,不再多说抓起张桌布佯作擦桌子,低声道:“小心点,有人来了。” 高玄武甫才抬头,眼前一花陆墨萧青儿两人已经旋风般躲进了厨房;渐渐地能听见高高低低的脚步声,果然是有人来了。 高玄武偷偷摸索着柜台下的判官笔,待看清楚来人后,又将判官笔轻轻放了回去。 一位衣衫褴褛的苍苍老者背着把破旧胡琴,急张张推门进店,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差点摔倒;身后布衣荆环赶紧扶住他的应该是他女儿,看样子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大概是急着赶路云鬓松松地半散着,脸色苍白模样也还算乖巧,看着挺叫人怜惜。 “爹,小心点,这边坐。”女儿娇声道,声音甜腻,一听便是个唱曲子的。 “老丈请坐!”高玄武心想自己要装得像一点,赶紧从柜台里出来假装殷勤,先倒上两杯热茶,又赔着笑脸问:“小店虽小东西还是有一些,两位先喘口气,来点什么?” 老者嗫嚅半天:“…来碗热汤面……”伸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几个铜板递给高玄武,“秀姑吃吧,我还有馒头……”说着打开包裹,里面放着半个馒头,早已硬成了石头。 “爹!”秀姑一把抢过馒头,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别吃这个了,你吃面吧,我不饿。” “傻丫头,怎么能不饿呢?乖,你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劲儿唱,唱好了挣铜板子给爹买肉吃,啊!” 高玄武看得心下不忍,忙高声吩咐厨房道:“一碗热汤面,要大碗的!”里头陆墨应了,高玄武见他父女着实可怜,又问道:“老伯,打哪方来?” “五乡镇,听说黑龙岗的山贼要下来,人就都跑了。我们父女本不是本地人,一下子没了去处,听人说前边有个六坪村就奔这头来,没想到跑了这大半日都不见个人,不会是走错了?” 高玄武知道过了这芦花荡前头是有个六坪村,不过走雷津渡确实是条远路,金璜当初叫他来这儿只是为了守住这个口,更多的人手她放在了近路的方平渡。这对父女看来真不是本地人绕了个远,冤枉跑了这些路。 “是有的,虽然您老绕了个路但还是能到,过了这芦花荡就是。” “哦…能到就好,就好……”老者舒了口气脸色稍缓,眉目间也少了几分担忧,秀姑也喜上眉梢冲着高玄武羞涩一笑,一时间高玄武突然觉得她其实长得还挺好看的…… “面来了!” 陆墨端着小盆似的面碗出来,果真是萧青儿的手艺,雪白的面汤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儿,不见肉丝油珠却实实在在地满盆生香。老者一见这面的超常分量便知是店家故意招待,一迭声道谢不止,又招呼女儿赶紧吃面;秀姑非说自己不饿吃不了,老者便不再推辞,父女两人一人一口一起吃着这热腾腾的面条。高玄武见状悄悄退回柜台里头,心里也跟着热乎起来,心想这也算是做了好事功德一件,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欢喜,对秀姑也多瞧了两眼;谁知秀姑也似有意,总若有若无地眼波流转脉脉含情,高玄武看似若无其事内心怦怦跳得厉害,不敢再看只得低头佯装算账,将手中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个山响。 没等老丈和秀姑吃完这碗面,一阵纷乱的马蹄由远及近。高玄武心内一紧,迅速和内堂陆墨交换个眼色,心想不会是黑龙岗的人到了吧。果然马蹄声在店门口停了下来,一阵吆喝大约七八个人吵吵嚷嚷的进了店,围着三张桌子坐下,对着店内不断打量。高玄武注意到老者和秀姑似乎很受了惊吓地缩在一起,便打定主意要护他们平安离去;于是忙脚不沾地的迎上前去。 “几位大爷,来点什么?” “废话,吃饭喝酒,你说要来点什么?!”来人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地道山贼,匪气十足。 “十斤牛肉,十斤好酒,赶紧上来!”高玄武向厨房交待,见陆墨跟他比划暗号,知道萧青儿已经开始了准备,现在他所要做的,只是拖延几分钟时间。 “敢问大爷,是何方大王啊?”高玄武凑上前,跟为首的大胡子胡扯。 “哼,说出来吓破你的胆!黑龙岗的三爷听说过吗,‘宁上刀山,莫逢黑三’,识相的就老实点儿!” 高玄武心说这帮龟孙子你们终于来了,忽然听到秀姑轻轻“呀”的一声想是被吓到了;这下倒好,所有人贼兮兮的眼光全都集中到了秀姑身上,大胡子站起来嘿嘿笑道:“唷,真没想到,这儿还藏了这么俊俏个妞……”说罢就向秀姑走去,一双色迷迷的贼眼在她身上来回绕了几圈。 “三爷,菜来了!”高玄武抢过陆墨刚端出来的酒肉挡在大胡子面前,赔着笑脸把大胡子劝回座位,笑道:“这位姑娘是小店客人,请三爷不要为难……” “滚开!”大胡子不耐烦地一掌推开高玄武。“本大爷的闲事你也敢管,活得不耐烦了!老子今天就要定了她……”说罢又起身向秀姑扑去。 没走两步,大胡子轻飘飘软了下去瘫在地上,群贼大惊。 “你什么人,敢跟我们撒野?!” “漠北高玄武!”高玄武站直身子掸掸袖子,转身护在老者桌前:“黑龙岗的人,今天一个都别想走!老人家你们快走,西北一里半就有渡口,过了就是六坪村。” “牙,高玄武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下五罗散,不用强攻的吗?”此时萧青儿不再饶舌吴侬软语,只是很不满高玄武如此高调的举动,在厨房纳闷地问陆墨。 “看上人家姑娘了呗,怕人家吃亏,英雄救美。”陆墨讥讽地笑笑,眼见高玄武被山贼们团团围住,却没有半点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这人真是的,要让金璜知道,又没好果子吃!”萧青儿埋怨完高玄武,推推陆墨:“那你出去帮帮他,赶紧料理完了,免得一会儿金璜怪到我们头上。” “咱不管,让他自己解决吧。”陆墨搂过萧青儿,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就给他点苦头吃吃,让他记住,不能乱看别的女人。” 这话萧青儿听来无比受用,嫣然一笑道:“好,咱不管,就让他自己料理吧。” 高玄武一边应付着山贼们,一边目送老者和秀姑渐渐远去,一直纳闷怎么厨房里的两人睡着了似的没有半点动静。好在他功夫了得以一敌多也不是难事,不到一株香的功夫便大获全胜,将七八个山贼全部撂倒在地上,一屋子的哭爹喊娘。(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一 此时只听 “咯咯”一声娇笑:“武先生,侬好功夫,好了得呀!” 萧青儿和陆墨拿了绳索从厨房出来,把地上的人一个个绑了丢在墙角。“武先生英雄救美,人家小姑娘好感激的。”见高玄武黑着脸不搭话,萧青儿干脆坐到了他面前:“这要是给金璜知道,恐怕武先生就当不了英雄了。” “哼,她知道怎么了?”高玄武有点心虚,心想刚才的情形可都叫萧青儿他二人看见了,保不准不会在金璜面前参上一本,可嘴上还绷得一本正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何惧之有?” “高兄啊高兄,”陆墨在一旁接上话茬:“路见不平固然不错,见异思迁可大大的不对。” “见异思迁?!”高玄武有点气急败坏,他真没想到陆墨给自己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我哪有……” “砰!”地一声打断了高玄武的辩白,原来萧青儿早已跑到门口放出信号,告诉金璜大功告成,赶紧带人过来。高玄武见状也不再辩解自己是不是见异思迁,径直走到大胡子面前解开他的穴道,厉声喝道:“说,偷的东西藏哪儿了?” “我…不……”大胡子有气无力。 见他还不老实,高玄武心头火起,反手一个巴掌掴在他脸上。“你说不说,东西在哪儿?!” “我…不是……三爷刚才…被你…放走了…………”大胡子怕再挨打,撑着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歪着脑袋晕死过去。 “什么?!”高玄武一惊非同小可,连陆墨萧青儿也是大感意外。他又连着逼问了好几个山贼,才基本弄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原来那卖唱的老者正是黑龙岗头目黑老三,乔装打扮跟山贼们串通好了演这一出瞒天过海的苦肉计;而那秀姑,却正是黑老三最宠爱的姨太太。一时间高玄武悔恨交加,头脑里一片嗡嗡乱响,却是一片空白。 “自作多情了吧?”萧青儿冷笑道:“还在发什么愣,金璜这就过来了,还不快去追真身!” 高玄武闻言才如梦方醒,一溜烟地抢出门去。 金璜在方平渡守了几日,正等得不耐烦,忽然见了西北方位半空中萧青儿的信号,心下大喜,忙撤了众人自己快马加鞭向雷津渡赶来。正走到半路,听见有人哭嚎: “老爷我错了…饶我这一次吧……” 又是谁家家常,金璜无心细听,可接下来的一句却让她不得不停了下来。 “看上那高玄武了是吧,我叫你看……” 金璜内心一跳,怎么会有人提到高玄武的名字。她翻身下马偷偷凑到近前,刚拨开草堆只听一声惨叫,前方数十步一个女人倒在地上蒙住双眼,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她对面的老者右手微曲鲜血淋漓,地上赫然扔着两颗眼珠!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今天干脆送你一程!”老者恶狠狠道,左手一送女人无声地倒在地上,竟是一刀毙命。 眼看着老者骂骂咧咧地打算离开,金璜飞快地寻思着这事会和高玄武有什么关系,心中一动站了出来:“等等,站住!” 老者也没想到草丛里还伏着个人,回头一看顿时拔腿就跑。可他哪儿跑得出金璜的手心,不多时便撞上了金璜的匕首尖,无路可去。 “说,你们怎么会认识高玄武?” 这老者正是刚从小店里瞒天过海逃出生路的黑老三,被杀的女人也正是秀姑。眼见金璜这副来势汹汹的架势,黑老三再笨也猜到了来者何人。见她并没识破自己身份只是一味逼问怎么识得高玄武,料定金璜和高玄武关系非常,索性双膝一并跪在地上:“姑奶奶饶命,都怪小的媳妇不好,招蜂引蝶勾引男人,小的已经看不过把她给结果了,姑奶奶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 金璜听了他这一句“招蜂引蝶勾引男人”早已火冒三长,心想好哇高玄武你不老实给我待着,倒有闲情逸致沾花惹草,恨不得登时痛痛快快甩他几个耳光。她手上匕首一紧,厉声问道:“高玄武呢,他人在哪儿?” “在,在店里……”黑老三赶紧答道。“山贼劫店,高英雄让我们先走……” 话没说完,金璜几个起落已在五丈之外。黑老三悬着的一颗心好容易咽回肚里,侥幸着又拣回一次性命。 “五行门也就不过如此,金璜高玄武,你们就慢慢斗着吧!” 黑老三有些得意地换了身粗布衣服,又踢了脚秀姑的尸体,眼见四下无人便将一个小小布包塞进腰间,大摇大摆地向雷津渡口走去。 “高玄武,你给我出来!” 金璜人还没到,声音早远远传了过来;她一进店门只见萧青儿站起来伸个懒腰:“总算来了。” “高玄武呢?”金璜在屋里扫视一圈并未见到高玄武,转头冲着萧青儿嚷嚷:“在哪儿,叫他给我滚出来!” 萧青儿一摊双手:“鱼儿给漏啦,黑老三跑啦,这不,才追去了。” “什么?!”金璜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这倒好,跟人勾勾搭搭不说还把我的事给全砸了锅,高玄武你死定了!” “咦,你怎么知道……”萧青儿很好奇,秀姑跟高玄武暗递秋波也就不过半个时辰,这事她没说陆墨没说,金璜是怎么知道的? “半路上我碰见个老头子正杀了他勾引男人的贼媳妇,人家说得明明白白,这不知廉耻的就是高玄武……” “呀!”萧青儿忍不住惊呼出口:“金璜你也走眼了,那老头子,正是你要找的黑老三啊!” 黑老三到了雷津渡口,正愁怎么半天没船,一艘板舱渔船从荡湾里悠悠划出。艄公是名年轻汉子,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看起来十分精壮结实;经过雷津渡时他抬头默默看了黑老三一眼,也不招呼,撑着船慢悠悠向荡心划去。 黑老三正犹豫着此船能不能上,身后遥遥传来了一声大喝:“黑老三,你往哪跑?!”正是高玄武赶到了。 这下黑老三乱了阵脚,赶紧招呼船家过来:“小兄弟我要过去,麻烦你快过来,价钱好说!” 渔船听了黑老三的招呼,竟也慢慢划了过来;不等船靠岸黑老三赶紧跳了上去,嘱咐船家赶紧开船,生怕被高玄武追了上来。 “小兄弟,快划到对岸,我这儿五两银子,全归你!” 高玄武赶到岸边时,船刚划出两丈之外。高玄武真气一提正向船上跃去,只见艄公长篙一挥:“回去!”一股莫大力道向自己推来,高玄武只得矮身闪避,硬生生落回岸上,小船正好也借力送出三丈。可不能再让黑老三跑了,高玄武十指发力打出几枚石子,眼前一亮只听“啪”地一声,一条死鱼落在身侧,鱼身上竟扣下了他发的所有石子。 船上有高人!高玄武内心一跳,正想看个清楚,小船却已慢慢悠悠,划到了八丈开外。高玄武无法看清艄公模样,只觉得身形十分眼生,根本不记得见过这号人物。 “高玄武!”金璜和萧青儿双双赶来,正见高玄武对着小船发呆,金璜一掌重重拍在他肩头。“你干的好事!黑老三呢?” 高玄武沮丧地摇摇头,低声道:“船上有高人。” “什么高人,过来比划比划!”金璜很不服气,起身就要向小船追去。 一样物事冲着金璜凭空打来,力道颇大;高玄武眼尖手快,一手拖住金璜一手接了飞来之物,两人勉勉强强落回岸边,再差半步就跌入水里。 “是什么?”萧青儿上前问道,她也看出了有些不对劲。 高玄武展开刚才夺下的纸团,缓缓念道:“还君明珠尚有时”,念罢他十分不解,转头问金璜:“这是什么意思?” 金璜夺过纸条一看,顿时像打了霜的茄子:“完了,看来金珠是拿不回来了……” 黑老三两次三番死里逃生,心想可真是老天保佑,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去,心里早把神仙菩萨拜了个遍。回过头他见这位出手不凡的年轻艄公只是划船一言不发,便眉眼堆笑地凑上前去搭话:“小兄弟,多谢你了,到了对岸不如请你喝酒,交个朋友怎样?” 谁知对方摇摇头,低声道:“不必了,我这船是到不了对岸的。” “什么,你竟把金珠给弄丢了?!” “哪能怪我,黑龙岗和盗贼工会有染,他们都是串通好的……” “这金珠是我们定情之物,你倒好,竟给弄丢了!” “哼,弄丢了又怎么样,还不知道谁跟人偷偷摸摸勾勾搭搭!” “你说谁?!” “你说我说谁?!” 眼见金璜和高玄武吵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萧青儿正寻思着是劝架好呢还是回去找陆墨好,忽然看见对面荡荡悠悠,又划来了一艘小船。 “有船来了……是龙渊!” 小船在岸边停住,金璜和高玄武终于暂时停止了争吵。 “龙渊奉南帮主之命特将金珠归还,另送上活鸡十只鲜鱼十尾,鸳鸯一对比目一双,恭贺金门主芳诞。” “金珠怎么被南小雪拿到了?”金璜有些迷惑,接过金珠见高玄武还在恶狠狠瞪着她,忙理亏地转过身,藏进怀中。 高玄武突然醒悟:“刚才的船,难道是你们素雪帮的……” “不错,刚才正是本帮新任白虎令,奉帮主之命在此等候黑老三;如有得罪请高公子多多包涵。” “白虎令不就是新任的……”萧青儿心领神会。“最近有所耳闻,有所耳闻。” “萧门主真乃消息灵通,”龙渊笑道:“南帮主已和更盟主相约,今晚要邀天国之门给金门主祝寿,届时帮主也会正是将白虎令介绍给大家认识……只怕又难免要劳动萧门主亲自下厨,有劳萧门主了。” “如此甚好,小雪更漏现在何处?何时能到啊?” “就在后面,喏,已经来了——” 夕阳余晖中,湖心慢慢出现了另一只船的轮廓。由于水面有些薄雾,众人看不大清楚船上几人的面目,只隐约可见撑船艄公身材高大,正是刚才载黑老三离开的那人,龙渊口中的素雪帮新任白虎令。 还有便是黑老三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哎哟姑奶奶呀,我错了呀……哎哟,哎哟…您二位饶了我吧,再不敢了我……饶命呀…………”(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二 辽国*西京道 胭氏台,西京最热闹的酒肆,羊皮上散落着南朝的梅花盏,火光摇曳中舞动的是女人从皮袄里露出的肩膀和小腿,扎实的淡棕色,充满了奔放的诱惑。一个裹着狐裘的男人依倒在乱红丛中,倒拎银刀,正和着节拍击盏而歌,与他同行的商客都放肆的纵声大笑,更有北朝豪商已按捺不住,站起来手舞足蹈。 “北朝丢了太子,顾不得这西京道,倒让咱们占了便宜,这笔买卖做成可当一两年的利润。” 那男人斜瞄着场中北商,低声笑道:“马匹生意,自是让人眼红,可惜南北两朝市绝已久,咱们也只好浑水摸鱼。” “唐兄看来深蕴此道,在下驽钝,之前竟在行中未曾听说唐兄名号?若非晋阳刘老爷子保举,还真不敢跟唐兄走这一单。” “哪里哪里,”自称‘唐禄’的男人推杯换盏,道,“我家多在云贵蜀中往来,若非这马市的诱惑,也绝难至北道。这次还多亏李兄指引,我只拿家父吩咐的那些数目足矣,其余的……” “好说好说,有钱大家赚嘛!哈哈。”李光听得他这样说,早已是心花怒放,这次若顺利回到南朝,多赚的何止三成? “苏目儿!怎么不见禾哲?”其中一北商是此间熟客,喝得高兴,便寻起相好来。 苏目儿袄裙一甩,佯怒道:“人家早跟了阿仁老爷,只得我这没福气的伺候你。” 唐禄笑道:“原来北朝女子也有这般娇憨之态,有些味道!” 苏目儿听他调笑,又见是座中难得的英俊多金,顺势便依了过来:“这位客人,倒是见识过不少女子?” “见笑了,不过是些南朝莺语软红。” 苏目儿只听懂南朝二字,捧盏笑道:“我在这方也遇见过些,都是些装模作样,忸怩之辈,怎如咱契丹女儿畅快,来,公子,再饮一杯。” “碧桃绿梅各得其色,” 唐禄乘酒在苏目儿手上拧了一把。 “苏目儿,你把唐兄伺候好了,说不定也买个宅子把你供起来!”几个客商在一旁哄笑起来。 苏目儿眼中秋波流转,啐道:“我可不敢指望禾哲姐姐那般的福气,阿仁老爷这么大的官儿。” “可别这么说,”唐禄看得心中一荡,笑道,“唐人有诗云,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苏目儿北朝****出身,哪里懂得这些,还赶着问这萧郎何人。唐禄见她娇憨,不免逗她玩耍,却闻隔间有男子低声笑道:“唯朝颜不解弦歌,空付雅意。” 朝颜俗称牵牛花,乃是平常艳色,这男子言语中的嘲笑之意苏目儿虽听不懂,却恼他打岔。唐禄从屏风缝间一瞅,那男子似乎依窗独酌,便鞠道:“兄台既闻弦歌,何妨移步同乐?” 那男子也不推辞,令歌女移开屏风。他身材修长,灰色直衣外披杂色皮袄,腰束淡青丝绦,极平常的行商打扮,远胜此间歌女的精致面容已说明了他南人的身份,但即使淮扬之间,又能有多少这般的颜色。 唐禄和众客商俱是一愣。那男子已向唐禄抱拳道:“叨扰了,刚才说话的可是这位兄台?” “在下唐禄。” “在下萧离,雪夜独思故园,闻唐兄是风雅之人,望能一叙,方才出言不逊,还望唐兄莫怪。” 唐禄此时早将苏目儿抛了脑后,携了萧离的手拉他入席:“正愁无人唱和,萧兄快请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古往今来的诗词逸事,甚是投机。过了一会儿,唐禄将一锭银子塞在李光怀中,附耳道:“你们只管快活,我与萧兄一见如故,当另寻一处好好亲热亲热。” 李光狭促的一笑:“唐兄真是艳福不浅。” 唐禄干笑一声,便携‘萧离’在热闹的歌舞中悄然而去。 深黑的夜在胭氏台高举的火把之上堆积着云层,萧离在冷风中收去柔弱的神情,俊逸的眉眼间清冽逼人。 “你这等只堪挑灯看剑的角色,竟骗得我好惨,”‘唐禄’笑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也罢,便借此处热闹。” 两人也不出胭氏台,另要了一间上房,又让唐禄的家仆包了隔壁房间喝酒玩耍。 “经年不见,你似又清冷了几分。”“你却是又风流了几分。” 半晌沉默,萧离才道:“此番,连累你和老师了。” 唐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摇着:“我不过罚俸三年,闭门思过而已,师尊更是远在洛阳,与他无碍。想李陵当年以别将之身,都已牵连众多,你真是胆大包天!” “圣上乃是仁德之君,”萧离叹道,“云平他……” “他是有功之臣,你毋须担心,且担心你自身便可。” “书彦,云平不知究竟,当以忠义为先,绝无可苛责之处。” “我当然知道,”唐禄点点头,“那位贵人呢?” “自然是与我同路。” 唐禄长舒了一口气:“我总算没白替你挨骂。” “其实萧素非推他过来,我不过是接着罢了。” “此话怎讲?” 那日耶律洪赦和萧燕然从地道逃出雁门关,本欲回营,却不料萧燕然揭出萧素是萧尤远鹰犬,耶律洪赦不由得有些犹豫,幸得两人都是行商打扮,随身略有银钱,便寻了个小镇落脚,静观其变。 且不说雁门关碍着关外辽人,不敢派大军搜寻,萧素这边虽四处设卡,一副紧张模样,却也只是派了小股军队出外四处打听。 “虽然山南一带仍是南朝属地,萧素似乎也太小心了。” 萧燕然低头挑着面块,闷笑道:“人家丢了太子都不舍得卖力些找。又不似南朝,丢个将军虽然可惜,总不至于动荡格局。” “萧素果然在打什么小算盘。唉……” 萧燕然听到耶律洪赦忽如其来的一叹,疑惑的抬起头来,见到桌上的四枚铜钱。 “只剩这些了,” 耶律洪赦的表情很是尴尬,他自出生以来,见过征战杀戮,见过勾心斗角,却从未见过如此捉襟见肘的局面。 “我有一个妹子曾说过,”萧燕然不禁也感叹道,“人总该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货与帝王那些玩意儿,关键时候不能换饭吃,如今才知所言非虚。” 耶律洪赦沉默许久,忽道:“你这妹子可许有人家?” 萧燕然差点没被面汤呛着,忙答道:“年初时已嫁得如意郎君,有劳耶律兄费心了。” 两个麾下千军万马的男人,对着这四枚铜钱,复又叹了口气。 清晨,一支马队带着南朝贩来的丝绸离开西京往北方走去,领队的商贾骑在马上,心满意足的回头看着他的商队,尤其是新收的这两个伙计,一个不说话只管埋头干活,一个为人机灵,还会算帐,要的工钱又低,真是划算。 “吉答,把油布拉好了!要是打湿了货,买了你都抵不上,”管事的伙计见老板往这边看,忙卖力吆喝到。 那个高个子的新伙计跟在车后,用力拽了拽堆满雪珠的油毡子,用力猛了,抖了一脸都是雪尘。其他伙计都指手画脚的嘲笑起来,他却还是面无表情,拍拍身上的雪往前走着。不远处,跟他同来的汉人伙计朝这边瞄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是赞许还是忧虑的复杂表情。 走了一阵,风雪忽然大了起来,道路上堆积的雪都没到了小腿,遇到大点的雪堆,都要好几个伙计才能把车推过去。 “你!用点劲!没吃饱啊?”管事的不耐烦的吆喝着,有意无意的用鞭子指着几个汉人。 “呸,小伍,别搭理他,”王富贵使劲蹬着脚下的浮雪,小声跟身边新来的道,“好像他不是南人一样。” 那人笑笑的,不自觉的,把重心往左边移了移。 ‘吉答’看在眼里,突然走过来,站在他右边,低头用力推车。 “我可不会承你的恩的,”‘小伍’低声道。 “但是我承你的恩。” “你我各有打算,又何必客气,把那个还给我就行了。” 车翻过雪堆,马绷着劲,往前紧跑了几步,把推车的甩在后面。耶律洪赦乘这当口,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给萧燕然,萧燕然抽出里面的物事,飞快的塞进了靴筒里。 “停下!停下!”前面的人用契丹语吆喝道。 “出什么事了。” “你们都不知道啊?”一伙计凑过来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说道,“不是有传说太子丢了么?肯定是查这个的。” 王富贵哈哈笑道,“太子?往咱们这堆人里查?放你的屁吧。” 果然有几个辽国士兵举着画像,抓住伙计,一个个比对过来。 “萧素的兵,” 耶律洪赦盯着那队士兵的腰牌,小声道。 “有认识的吗?” 回答是摇头,“看运气吧。” 那边笑道:“看画师的手艺吧。” 也许画师苦于耶律洪赦并没有痣或伤疤这种容易表达的特点,士兵们转了一圈,也就放商队过去了。 又走了约一个时辰,道路渐渐崎岖起来,忽然后面有一队骑兵吆喝着追了上来。 “又是干嘛啊!”领队嘀咕道,“今天真够倒霉的,也不知道黄历是什么日子。”一面赔笑着迎上去。 “各位军爷,前头都查过了,我这商队是正经生意,您瞧……” 那队长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他新招的那高大伙计面前,右手扣胸跪倒:“殿下,属下护驾来迟,请太子殿下责罚。” 耶律洪赦认出这是萧素军中的近卫,的确是认得自己的,只好冷冷道:“你们起来吧。” 那商队里众人早傻了眼,领头的忙扑过来伏在地上道:“太子殿下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 “行了,本太子不过借你个方便,” 耶律洪赦一挥手道,“你们走吧,这事不可对外宣扬,不然……” “小得知道,小得知道!太子爷发话了,还不快走!”他一骨碌爬起来,踹了还在发愣的王富贵一脚。 “走吧,”耶律洪赦接过骑兵递过来的缰绳。 “还请太子稍候,”卫队长一挥手,道,“一个都不要留。” 箭雨豪不留情的向商队的后背扑去,那些商贾和伙计甚至还没弄来得及回头,已经惨叫着倒在地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们好大的胆子!” “殿下,这是萧大人吩咐的,小人也只是听命行事。” 耶律洪赦心知与他多说也无用,只好压下怒气,眼神焦急的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搜寻。 “报,没有找到,”上前翻查尸体的士兵小跑到队长身边,小声回报道。 队长看了耶律洪赦一眼,恭敬的垂首道:“请殿下上马。”然后低声吩咐士兵,“把值钱的东西拿走,要弄得像抢劫。” 耶律洪赦上了马,故意放松缰绳缓缓的走着,用眼角余光一瞄,发现他身旁的骑士将弓挂在鞍前,而未收起,不禁心里一阵寒意。 奇怪的是那骑兵队长也并不催促,而是默默的跟在他左后方。大约走出一里地,眼看就要下山,一组组的巨石罗列路上旁,耶律洪赦眼角一跳,腿下本能的猛夹马腹,马窜跃而出,耳畔“哗”的一声,堪堪避过劈下的长刀。 回头,十数闪闪幽光的箭头正对着自己。 “萧素老贼,果然等不及就要下手么,” 耶律洪赦压抑住激烈的心跳,冷笑着抽出随身的小刀,打算做拼死一搏。 “太子殿下,对不住了,”那队长举起长刀,却忽然转身劈倒左右持弓的骑士,高声吼道,“殿下快走!萧素老贼要……” 两把刀插进了他的身体,却有更多的人扔下弓箭拔出刀,高呼着:“保护殿下!”调转马头冲向身边的同僚。 这忽如其来的变化让耶律洪赦一愣,随即纵马没如巨石阵中,羽箭在呼啸着掠过耳边,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紧追不放。 石阵中忽然传来一声口哨,一道眼熟灰色的人影挥了挥手,隐没在石头后。 耶律洪赦心一横,奔那方向奔去。 地上那是……马疾驰而过,雪地中似乎没着什么?还来不及细想,很后一串惨嘶,马匹纷纷翻倒在地。 那人飞身上前,夺过骑士脱手的长刀,毫不留情的劈下,雪地里顿时一片鲜红。 耶律洪赦勒马回身,接过他扔来的刀,飞快了结果最后两个不死心的骑士。才看清,雪地里是上好绸缎拧成的绳索。 匆忙挑了一匹脚踝未受伤的马匹,两人并骑向东北方向奔去。“你什么时候躲在这的?” 耶律洪赦忍不住问道。 萧燕然道:“我只是觉得刚才那关卡的几个士兵眼神不对,刚才在这里休息的时候,就顺了点东西没走。” “哦,”耶律洪赦冷冷答道。 绕过这道了山岭,沿着河岸疾驰一段,萧燕然停下来查看了四周:“似乎摆脱他们了。” “是么?”耶律洪赦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冷哼一声,挥刀向萧燕然劈来。 萧燕然抡刀挡下,沉声道:“你干什么!” “你当我是笨蛋么!这里地形复杂,就算你是神仙下凡也不可能算到他们会在那里下手。这些人根本就是你派来的。” “太子殿下这么以为?”萧燕然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你以为你用左手就能胜我么,” 耶律洪赦见萧燕然左手持刀,忿然扬起下巴,用尽全力挥刀逼上。 萧燕然用左手抵挡着耶律洪赦凌厉的攻势,不免有些吃力,却依然是不急不慢的说:“其实我要杀你,不出手就可以了。” 铛的一声,长刀擦过萧燕然鬓角钉入岩缝,耶律洪赦狠狠的盯着被逼退山壁前的对手:“你不杀我,是因为你想要的更多。” “是。” “那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你在马邑就能知道我假扮护卫混入你方营中,又何必问我为何知道萧素要在哪里动手?” 耶律洪赦深吸了口气,将刀拔下:“你赌得很大,你真的以为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萧燕然笑道:“那就要看殿下肯不肯接受我的条件了。” 山岭上,一个女子注视着山下的两个人的身影,然后转身消失在了乱石中。(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三 狂风卷携着黄沙呼啸着,眼前是枯瘦的沙柳,在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古河道中挣扎着伸向天空。 “西夏军队,”哨兵喊道。 西北边昏黄而崎岖的地平线上低矮的滚滚烟尘,三五成团的,默默的聚集着,向永定城压来。 “终于来了吗?”高大的青年抱着手臂,皱眉望着尘土,传令兵匆匆从他面前往来着,过了许久,有人报到:“请孟将军到正厅。” 此时永定城中有品绪的武将几乎都集中到了正厅,大厅正中悬着一卷寮鹰图,主将郑延德端坐中位,正布置着城防。 “孟云平,你领五百人守东门,未得号令,不得擅动。” “末将领命。”孟云平单膝跪地接令,心中不禁一黯,又是东门,东门面朝矶子岭,山上怪石嶙峋,多得棵树都没有,极为难走,党项人放着面朝河滩平原的西门,南门不攻,有空来攻东门才怪。 同僚中范益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是鼓励还是劝慰。空气里弥漫了一种紧张的气氛,除了郑延德洪亮的声音,便是盔甲摩擦的沙沙声。 宋朝在面朝夏国咽喉处筑城,夏国自然是倾力来攻,大有志在必得之势,而永定城如今勉强算是初具规模,能否抵挡住这场攻击,人人心里都没有数。 “将军,为何不乘西夏军队尚未集结,先打它个措手不及。从西北尘头来看,西夏人急于行军,显然是骑兵先至,此时天旱水浅,若能由五千精兵借风沙隐蔽,沿着古河滩绕道其侧,定能拔得头筹。”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众将凝重的思绪。 “大胆!”郑延德猛拍案几,喝道。 厅中鸦雀无声,孟云平忙转头寻找刚才说话之人。 那是席末一个青年武将,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见得那双眼睛,竟带着凛然的寒光。 “你可知未得主将许可,在这儿胡乱说话是何罪。” “杖责二十,”那青年跨前一步低头跪下。 郑延德冷哼一声:“少年轻狂,西夏骑兵的厉害,怕是你做梦也想不出。” “本朝以来,我朝对西夏骑兵从来只守不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军敢冒险出击,”依然是平稳的语气。 “你!” 孟云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妄言进退,军中乃是立斩之罪。 那青年武将抬着头,这一回,看得分明了,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似比孟云平还要年轻些许,面容清俊而神情坚定。 “将军,其实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属下认为……” “的确,这也许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座中部将闻言纷纷站起身来,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够了,”郑延德喝止众将,“我朝筑永定城扼李贼之咽喉,示军威于国门,怎能做偷袭之举,我军当堂堂正正迎战西夏,让他们看清楚****的气度与威严。” 厅中安静下来,不知道谁先开了头,高呼到:“扬我军威!扬我军威!”这呼声一波波的蔓延开去,整个院中只见振臂高呼的男儿。 孟云平与跪在厅中那青年对望了一眼,那双彻亮的眼睛里仿佛有一丝失望的神情,转瞬即逝。 郑延德终于挥手止住了激动的军士,低头道:“我记得,你原本是宁将军的部属吧。” 那青年道:“是。” “宁将军肯把爱将割爱与我,我十分感激,念你是求功心切,此番先饶你一次,不得再犯。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众将便都领命去了。 “孟将军。” 孟云平点领部下,正要往东门去,闻听身后有人呼唤,正是那青年武将。 “在下萧燕然,”他横过手中的长枪,笑着抱拳道。 “萧将军,”孟云平一面回礼,疑惑道,“你这是……” “将军让我来助你守东门,现在我是你的副将了,唤我燕然便可。” “求之不得,正愁没人说话,”孟云平笑道,“我带你去看看这永定城最无聊的东门。” 萧燕然一愣,两人随即同时大笑起来。 “这就是黄羊都懒得来的矶子岭,无定河在南边,那边分出条沙河沟,流过永定城,再往北……” “滩头原,正对着山口,就是西夏进入陕西道的必经之路。” 孟云平赞许的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得守住这里。” 萧燕然转头望向西南方向,昏黄的天空下,滚滚尘土已经越来越近,握枪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孟云平顺着他看的方向,心中狠狠一坠。“看这尘头,西夏人最多傍晚就能整编好队伍。”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战,”萧燕然微微挑起嘴角笑道。 “明天吧,最好是明天,”他默默道。 萧燕然一愣,回头看到肃立一旁的兵士紧握刀鞘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夹杂着黄沙的风吹动战旗,不安的翻卷着。 然而他们的渴望一战的心情都落了空。 西夏军队在三箭开外停住了,居然不紧不慢的开始扎营,从永定城城头望出去,白天是风沙中不断延伸的黑色,夜晚是不断延伸的火光,一点一点的,将能看到的黄土大地慢慢覆盖,像无边无际的绝望,慢慢吞噬着守城将士的士气。 “他们在等什么!” 不安的情绪在永定城各个角落流窜着。 “这些自作聪明的西夏人无非是想削弱我军士气,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郑延德拍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消耗得起。” “那是,那么数万人空放着,岂非坐吃山空。” “李帛原没有那么傻,”萧燕然压低声音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云平在心底点了头,却也想不出西夏人到底是想干嘛。 “报,将军,沙河沟不知为何断流了。” 郑延德猛然站起,惊愕道:“什么!快去看看。” 众将面面相觑,每个人的心里此时都明白了。 “上当了。” 西夏人用大军吸引住宋军的注意,然后偷偷潜到无定河上游,堵住了永定城唯一的水源。 “将军,”范益急上前两步道,“让我带五百人,连夜去拆了西夏人的水坝。” 郑延德摆摆手:“西夏人必定有所准备,你去也是送死,赶快命人在城中打井。” “报,将军,打了两口井,未曾有水。” “报,五口井了,还是没水。” “……” “将军,已经四天了,城中存水已快用尽,让属下突围吧!” 范益再次跪倒,恨声道。 郑延德摇摇头。头顶上依旧是骄阳风沙,银州本就是少雨之地,加之今年大旱三月,想在这石岭沙丘上的永安城打出水来,简直是妄想。 “将军,退兵吧,拼全城之力,还有希望突围而出,再做打算。总比旱死在这里的好!” 郑延德冷冷道:“林浩,你说什么?” “此时突围还有希望,将军,退兵吧,就算还有水,面对这西夏大军我们也没有胜算。” “惑乱军心,拖出去斩了!” “将军!” “再有人敢说退兵,下场和他一样!” 郑延德吼道,“武将为国捐躯是无上的荣耀,辛辛苦苦建成的永定城,绝不能拱手让给李贼!再去打井!” 萧燕然往前走了半步,却被孟云平拉住了,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是在坐以待毙!” 孟云平面对着那双被怒气占满的双眼:“我明白,可是刚才你站出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是来送死的吗?” 萧燕然低下头,苦笑道:“是,我的确不是来送死的。永定城的地理位置让西夏人无法做成合围之势,退军至少可以保住这城里两万将士。” 孟云平晃了晃腰间半空的葫芦,默默走到城墙上一个嘴唇干裂流血的士兵身旁,低声道:“润一下吧,含着,别马上吞下去。” 萧燕然望着城外黑压压的西夏军队,狠狠将长枪插进土墙里。 “我去求将军让我和范益突围,总比坐在这渴死的好,”孟云平把最后一点水分给士兵后,斩钉截铁的说道。 萧燕然看了他一眼,忽然猛的拔出枪,头也不回的走了。 黄昏,血一样浓厚的黑暗慢慢吞没了永定城。士兵们颓然靠在土墙上,还有人不甘心的用干裂流血的嘴撕扯着干硬的面饼,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响声。 孟云平和范益两人黑衣紧靠,背缚长刀,身后是五百名面色凝重的士兵。 “萧副将,”孟云平干笑道,“……” 他看看气氛紧张的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东门只怕就归你管了。” 萧燕然随手扔过来一个东西,也低声道:“作为你的副将,我会尽量替你收尸的。” 孟云平苦笑了一下,接住那只装着小半壶水的羊皮袋子,在嘴唇上碰了碰,转身递给了身后的士兵。 一个接一个的,宋兵从墙头上悄无声息的滑进黑暗里,城墙内外都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干枯沙柳的沙沙声和远处无定河流淌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片喊杀声,远处的山路上腾起一片火光。 “是西夏人!”一个老兵绝望的吼道,“是西夏人的声音!他们被西夏人发现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四 那些火光慢慢的围拢,疯狂的舞动着,慢慢收紧,城墙上的守军的心也被慢慢的揪紧了。 然后,那些依稀能听到的属于汉语的高喊渐渐听不见了,火光也像是被什么吸着,向山脚稍微移动了一会儿,便停下来,渐渐收紧了包围圈。 “不行了,完了……” 不知道是谁哽咽的声音。 “马蹄声!哪里来的马蹄声!”有人惊呼道。 就像是从黑暗的世界中一跃而出,通往上游的半途中,惊雷般的响起一片马蹄声,向火光冲去,那些火光狂乱的飞窜起来,一个个摔落在地上。 “快啊!”看着黑暗中那些模糊的影子往城门狂奔,城头上的弓箭手纷纷紧张的握住了弓,向上天祈祷他们能早一点回到弓弩的保护范围内。 城头的人还未缓过气来,又是一阵惊呼:“西夏骑兵!” 风一般疾速的火光和呼喝声沿着河岸掠过,那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西夏骑兵。 “走,快走!”孟云平挥舞长刀劈倒穷追不舍的西夏兵,感觉到大地在脚下的颤动。 他身后的骑士默默弯弓搭箭,一动不动的面向北方,士兵和战马退潮般从他身边涌过。 “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收尸,”骑士淡淡道。 “我还没死呢!” “哼,”羽箭破空声响,作为回应,无数的破风声扑面而来。“那还不走!” 孟云平头也不回的撒开腿往城门奔去,此时城墙上传来一阵惊呼。如果孟云平此时有空回头,他会看见那个骑士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仿佛为西夏骑兵指引着方向般,一边挥枪挡开箭雨,一边慢慢向城门退去。 “这个人疯了”的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那些在黑暗中狂奔在最前面的骑兵忽然滚倒成一片,后面的冲上来,立刻惨呼一片。 “绊马索……”孟云平喘息着瞪大了双眼。 以那骑士为首的弓箭手们有条不紊的以半圆形的姿态慢慢退回了城门内。余下城下气急败坏西夏人的徒劳的羽箭。 郑延德沉默的看完这场毫无意义的努力,默默的走下了城墙。 “你……”孟云平看着系好战马的萧燕然,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绝望,更深的绝望。 “范益伤得不轻,我们,至少尝试过了。”他自言自语道。 一滴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 是泪水还是…… 雨水! 下雨了! 无数人冲出来拥挤在空地上,朝着天空张开了干裂的嘴,伸出手。 暴雨倾盆。 西夏人开始攻城了。 黑压压的士兵蚁附在城墙上,鲜血混合着雨水浇在城墙上,将黄土的夯实的墙染成诡丽的橘红。城楼上不断投下土块,石头,弩箭。 黄土地上百年难遇的暴雨,浇得攻城和守城的都睁不开眼睛。孟云平撸开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挥刀劈开冲破雨雾闯进自己视线的敌人。耳畔都是混合在轰鸣中的喊杀声。远处无定河波涛开始汹涌。 日复一日,直到城墙上堆满了鲜血被冲刷干净的尸体。 “将军!刘副将也阵亡了!将军!城门经不起再一次的冲击了,咱们真的挡不住了。” “闭嘴,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绝不能放弃!” “……” 郑延德捡起尸体堆中的旗帜,默默将它插在城楼最显眼的地方,独自面对着城外。 “沙河沟,”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萧燕然忽然开口道。 在这连日的暴雨下,沙河沟依然几乎没有水。 萧燕然和孟云平对望一眼,眼中一亮。 “将军,给我们三百人肯定能行,西夏军现在肯定已经放弃了水坝。” “哪里还分得出那么多人,”一旁的尉官冷笑道。 “一百人,再没有多的了,” 郑延德头也不回的沉声道,“在西夏人攻城前,赶快走!” 怪石嶙峋的山路在暴雨中格外的难走,几乎是手脚并用,甚至还有几个人失足落下山崖,才接近了西夏人堆坝的山口。狭窄的河道处堆满了用胳膊粗的绳索固定的巨石,装满石块的竹笼,坝后的水位已经涨到了惊人的高度,正不停的溢出。 “估计再一两天,这坝就要塌了。”孟云平道。 “但是我们等不到了。” “但是这要怎么办?”孟云平望着不断往外渗水的石块堆。 萧燕然拔出刀,道:“砍掉这些绳子。” 一支羽箭哚的擦着他的耳畔钉在石缝上。 “西夏人!” “挡住他们。”萧燕然喝道,头也不回的挥刀砍向绳索和竹笼。 “燕然,他们人太多了!”孟云平焦急的吼道。 然而那个人就像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 “好!”孟云平也拔刀跃上石堆,疯了一样的砍下。 越来越多的箭落下,石堆上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石块翻滚着滑落,更大股的水从石头间涌出。 “我,下辈子会转世成……刺猬吧,”身旁微弱的声音带着笑意说到。 那个人,身上也许有五六支箭,皮甲和衣服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机械的重复着劈砍的动作。 居然还能说笑,孟云平在心里哼道,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来了。自己身上插的箭恐怕不比那家伙少吧,他心想。 一块巨大的石头翻滚而下,伴着下面的一阵惊呼和惨叫,洪水如脱缰的野马一跃而出。 成功了! 孟云平抬起头,看见萧燕然同样拼尽全力的笑意。 一声凌厉的号角在远处响起。 城,破了…… 那个笑容凝固在了眼角。萧燕然的身体一晃,消失在汹涌扑下的泥浆中。水坝终于完全的崩塌了,没有了束缚的水夹带着泥浆巨石疯狂的向下游冲去。 “还是来不及了,”萧燕然被洪水淹没的瞬间,刺耳的号角昭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下一秒,泥浆堵住了眼睛,耳朵,无法呼吸,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只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努力拖出水面,孟云平! “放手!到高处去,这里也快塌了。” 孟云平死死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一只手拽住萧燕然,从牙缝里咬道:“至少要来得及,给你收尸。” “给我滚!”萧燕然扣住能抓住的唯一石头,拼命往上爬,“我还没死。” 两人挣扎着爬上最近的一块巨石,洪水从他们脚下一直奔流到永定城前,城墙前的古老河道一片汪洋。 看不见宋军了,还没进城的西夏军被冲得七零八落,只有那孤零零的战旗,依然飘扬在关楼前。 永定城陷落了,两万守军几乎全部战死,西夏人战死四万,被淹死八千。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过了夏至,白昼长了,知了一日比一日叫的欢,太阳地下根本站不住人,能不出门的便不出门,不得不出门的,也溜边走,借着沿街的屋檐躲躲那逃过后羿夺命箭的三足金乌。 此时日上三杆,靠水边的、近山阴的茶楼酒馆生意都很好,路过的、行商的乃至密谋行事的都喜欢往这里坐坐。 北大街上倒有一个例外,璜字号钱庄里也是人头济济,有路人奇道:“此地莫非大家都知道不要让银子藏在家里睡觉,而要放在钱庄生利钱?”一个刚打算进去的大婶道:“小哥儿不是本地人吧,这里凉快,各色点心也不错,还有免费的茶水,没有最低消费,本地人谁不喜欢来这里。” 一道厚门帘,隔开内外两个世界,门帘内果然是清凉的很,许多大婶大妈拿着一早在集市上买来的菜,坐在位子上一边拣菜一边聊着家常,真正在柜上的没几个。 那小伙子喝着漂着冰块的水,不由嘀咕道:“还有冰窖,还随便让人喝,这么做生意还没倒?” 一口气干完,他走到柜边,伙计看见他,笑容可掬:“客官,有什么可以效劳?”他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玦,伙计看了看,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道:“恭迎贵客临门,后堂请。” 一大妈放下手里的豆子,诧异跟邻座道:“在这坐了也有五六年了,这句话说的次数,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美玉何处寻?” “昆仑山下采。” “千里何人送?” “常山赵子龙” “阁下是……” “律王座下特使,奉命来此,交付订金。” 说起来……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如今冬至到了,坐在雁门关的城头,金璜非常的沮丧,萧青儿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南小雪和沙漏销声匿迹一般,只是偶尔有听说她们的消息,所谓“不要迷恋姐,姐只是个传说”一般。 萧燕然在和朝廷来人在楼子里商量什么军国大事,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重要的是,首先,她回不了京城,那里不仅有律王,还有杜书彦,各收了委托费,但都没干活。其次,那就是无聊啊,寂寞啊,空虚啊,士兵是不会跟她聊天的,而她也不想见到那些吃了她的鸡蛋的人,以免起了杀心。 一会就该去劫粮了,为什么就这样答应了萧燕然,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虽然军中粮食很重要,但是对自己来说,最多背五六十斤,背五六十斤稻子还不如背五六十斤银子,真没劲啊……不如,就这么跑了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逃单了。 背起新鲜出炉的鞋底饼,装满一皮袋的水,漫无目的慢慢晃出关口,守门的将士,一脸同情的看着她,“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哼!” 没多时就遇上了倒霉的押粮队伍,掀了车子之后,还是没有找到鸡蛋,深深的叹口气,继续向北前行。 走了没几天,她就深深的明白为什么辽人时不时的犯境,这鬼地方真冷啊,四下一片白雪茫茫,即无树来也无草,指望长粮食那更是不可能的了。路遇一户辽人家,一家老小和羊只瑟缩在一起,角落里为数不多的干草,看样子是这几只羊的最后口粮,而冬天,还很漫长。男主人会说一些汉话,金璜向他表达了自己想去都城的愿望,找了个借口说是去找亲戚。 鉴于在这户人家烤了火,金璜决定出去帮忙弄点草回来,省得将来万一战阵相见,念及还欠别人一份人情,下起手来也不够利落。 雪深至膝,扒拉了半天,也没扒出多少草来,被深深压在雪下的黄草,形容猥琐,说不定羊宁死也不吃,唉…… 灰暗的天空又飘起了雪片子,金璜看了看筐里的草,大概只有二十斤左右,叹口气,转身往屋子走。北风传来远方一唿哨声,似乎有人迅速接近,而且为数不少。金璜生怕遇到上次的那队辽兵,迅速蹿回小屋。刚把筐子里的草倒出来,小屋就被包围了,男主人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进来一个猎户打扮的人,男主人指着金璜,又说了一堆咕里咕噜的话,然后对她说:“他们能捎你走一段,从他们落脚的地方到城里最多一百里路。” 坐上雪犁,感受风一般的速度,事先拿着层皮子挡着也没用,没多会儿,脸就冻麻了,只能全心运气去抵御这辈子没见识过的寒冷。心中早将萧燕然骂了个十次八次,狠狠的将二十几个鸡蛋的帐,翻成了五千两银子。 坐在城关里看兵力布防图的萧燕然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继续沉思。杜书彦经过:“燕然,好歹多穿件衣服。”萧燕然笑道:“正好练练内功。” “早知道好好练内功了。”金璜哀怨的在雪里走着,走到城门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眼看着城门就要关,不知哪来的精神,拔足狂奔,总算是安全进门。 先找到了璜字号钱庄,该死的居然已经打烊了,这会子去哪才好。问了几家,皆与伙计掌柜语言不通,比划了半天,也互相不解其意,只得顶着个大雪再出去问。 找不到住的地方,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吧,就算语言不通,随便指个菜牌,总归不至于饿死吧,难吃就难吃。就这家吧,还用汉辽双语写的招牌,唯一认识的三个字就是“忘忧楼”。 按照之前的想法,随便指了两个菜牌,结果一份是黑漆漆的汤,还有一份是尚未怎么凝固的鲜血拌饭…… “啊!难道这里是兰若寺!”金璜自言自语,声音大了点。本以为没人听懂,谁知老板娘抬头道:“你这姑娘好生无礼,说我这忘忧楼是鬼屋吗?”十几天没听到汉语,陡然听见,一股亲切感浮上心头,金璜几乎是扑到柜台前:“你你你,你的汉语说的真好。”老板娘皱了皱眉:“奴家本就是汉人,说了这许多年,自然说的好。” 金璜一拍桌:“我要宫保鸡丁,注意,是鸡丁。”老板娘继续低头算账:“没有,这地方,鸡是金贵之物,只有皇族才能吃得上。”(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五 虽然已是二月间,小石村却反降下一场雪来,路上人烟稀少,城门当值的兵士都搓手笼袖的,缩在城门洞里懒得动弹。 “这他妈什么鬼天气,倒春寒也忑厉害了。” 另一个苦笑道:“眼瞅着也快关城门了,忍忍得了。” “这会儿子,辽狗都嫌冻,鬼才来这儿!” “呀,你看,”同值的用胳膊肘顶了顶他,“还真是见鬼了。” 远远的,灰白的土路上来了几架大车,为首的一辆车银鼠皮的顶子,一般子高的河套马,不急不慢的朝这边驶来。 “这是哪路神仙?”四个兵卫这会儿都忘了冷,齐刷刷的一溜排在城门口伸着脖子看。 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车队才到了跟前。四辆大车齐刷刷的停稳了,待马蹄溅起的雪末子都落稳了,才有个小厮笑嘻嘻的从车里探出头来,递出一张文书。 那当兵的上来接过一看:“路引倒是齐全,可这车里俺们按规矩,还是得验看验看的。” 这话音未落,一锭银子已噗通一声落在雪地里,只听得那小厮笑道:“这车里都是些女眷,不太方便,还请通融通融。” 那门卫捡起银子掂量掂量,冷笑道:“你当这是啥地儿啊?我呸。你拿回去吧。” “嘿!你小爷我……” “安平,别戏耍了。”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毡帘子呼啦一声,人已站在地下。 他三十不到的年岁,面容清秀,一头乌发用黄梨木簪子随手绾了,手抄在灰蓝色棉布衣的袖筒里,懒懒的笑着。 那门卫见了他,傻愣了一下,喃喃道:“喂,喂你们快过来。” 另外三个一激灵,已齐刷刷单膝落地:“萧将军!” “赵平,陆五六,张老五,小刺头,不错啊,没给咱雁门关丢人。” “萧将军……您真回来了?” “该搜就快搜吧,我还得进城祭拜田老将军呢。” “是!” 进了城,萧燕然也懒得上车,便慢慢的在车边走着。 “喂,你还挺认人的嘛,”一个女子不屑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萧燕然笑道:“是啊,我可没有见着襄阳王叫庞太师。” “我呸!” 这小石村一条大街,六条小街,十几道巷子,不多会儿,已到了长街头武督巷的边靖楼。雪住了,竟有些夕阳,将边靖楼门前道道白绫映得血红。 “来者何人?”一名校尉上前拦住了车队。 小厮笑嘻嘻的递上名帖:“恼烦这位将军给通报一下,我家公子求见刘将军。” 那校尉白了小厮一眼,转身大剌剌的进去了。 等了半天,那校尉才出来,斜着眼道:“进去吧。” 宁安平低着头,小声嘀咕道:“这刘青田可不得了了,见了名帖还能这态度。” 萧燕然也不以为意,道:“安平,你先带两位姑娘去客栈歇下,我拜会了刘将军便回。” 进了边靖楼大堂,一位四五十岁的髯须武将端坐厅中,全身披挂外裹着一件白麻袍子。萧燕然进来,见他纹丝不动,便笑着拱了拱手:“刘老将军。”那武将看了他一眼,方开口道:“萧将军,论理说该我给你见礼的,可我这身上挂着田老将军的孝,不得不得罪了。择日你开堂领了大印,我刘青田再赔礼不迟。” “刘将军说得在理,萧某此来是为田老将军上炷香,叨扰刘将军了,可否为萧某引路?” “嗯,”刘青田一偏头,“李头儿,你带他去吧。” “谢过了。” 跟着那校尉进了后堂,正中供着靖北将军田烈武的牌位,萧燕然捻了一支香,撩袍跪下,低声道:“老将军,以后的事,您就放心交给我吧!”然后恭敬的拜了三拜,望着那牌位沉思了一会儿,才转出堂来。 李校尉仍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道:“刘老将军说公务繁忙,请您自便。” 萧燕然笑了笑,也不恼,自顾自出了大门,往巷口走去。 刘青田见他去得远了,才从偏厅出来,往堂中一坐,拍桌恨道:“不知道圣上在想什么,竟然找来这么个小白脸,启不是让辽狗子笑咱们大宋无人!” “刘将军,我听说,这人倒是在雁门关做过一任守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圣上赐他归了原籍。这次田老将军去得突然,杜尚书和王丞相都力荐他接任,才特旨召回的。” “那些朝廷上的懂个屁,都是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他要能当得起个将军,也不至于给贬回原籍去,”刘青田使劲叩着桌子,“糊涂啊!!” 李校尉见刘将军气头上,也不敢再说,只是不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担忧的叹了口气。 小石村只有一家客栈,所以倒也不用担心走错,不过萧燕然跨进祥福客栈大门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只见几个满身油污的厨子一人一个茶杯,呆呆的站在门口做迎宾状,还依依不舍的扭头望向往厨房方向。 “掌柜,这是?” “公子,您是不知道,”掌柜标志性的一甩毡帽,颠颠儿的从柜台后跑出来,“刚才来了两个姑娘,要了几间上房,一桌菜。其中一个姑娘到厨房溜了一圈,大发脾气,把我的厨子都撵了出来,也不准人进去,一个人在里面忙活呢。公子,您是打尖呢还是住店?” “我吃饭。” 正说着,一个夹杂着蜀中方言的女声清脆亮堂的从厨房里传出来,“呛海椒火要小,弄不弄得来嘛,干海椒都给我烧胡了,恼火得很。哪个切勒肉嘛,这么厚,不晓得啷个儿熬得出灯盏窝儿。”然后厨房门帘一掀,一盘热腾腾油光锃亮的回锅肉崩的一声稳稳当当砸在桌子上。紧接着出来一个青衣小袖打扮的女子,一手托着金黄的炒玉米粒,一手端了盆红亮的水煮鱼片,利落的往桌上一放,也不往门口看,便亮嗓子道:“我估摸着你也到了,喂!都下来吃饭了。” 一个黄衣姑娘蹬蹬蹬风刮似的下了楼,往桌上一看,便嚷嚷开了:“我的宫保鸡丁呢!鸡丁!不要肉丁!” “有没有鸡这问题你要问掌柜去。” 掌柜闻言,吓得一下子闪出门外去了。看得其他客人和厨子小二们一愣一愣的。 萧燕然终于摇着头笑起来:“真是不得一刻清静。” “是啊,公子,”宁安平擦着汗从人群里钻出来,耳语道,“还好那两位直接奔关外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热闹成啥样呢。” 萧燕然便在众人的注目下,大大方方的走到桌前上首的位置坐下,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挽了挽袖口道:“吃饭吧。” 也许是家教得体,也许是怕一说话就夹不着最后一片回锅肉,吃饭倒是格外的安静。半炷香过后,萧燕然,萧青儿和金璜三人满意的捧着茶杯喝起茶来,唯独宁安平可怜巴巴的往自己大半碗白饭的碗里刮着最后一点油星儿。 “这掌柜居然不认识你?未免也太差劲了。”金璜小声问道。 “这掌柜是新来的,小二是新来的,就连厨子也是新来的。说起来,我还欠着以前的掌柜几个白水鸡蛋的钱呢。” “我的鸡蛋!”磨牙声阴恻恻的响起。 “安平,别刮了,我去给你弄点儿泡菜吧,”萧青儿于心不忍的站起来。 “喂,作为一个……那啥……你出门还带泡菜坛子?” 本已经掩上的客栈大门嘣的一下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出头武将打扮的男人满脸兴奋的站在门口。 “哎呀,孟大人,您怎么来了。”掌柜忙巴巴的迎上去。 孟云平潦草的一点头,眼睛直的盯着饭桌边那个喝茶的男人喊道:“燕然,居然是你!刘老儿竟不提早跟我说一声!”说完上来照着肩膀就是一阵猛拍。 “云平兄,云平,”萧燕然一边笑,一边去格他的胳膊,“听说你在关上,哪敢扰你。” “少跟我拽文,银州一别,已是三年了,你倒混得不错。” “不错个屁,还不是跟你一火坑里。你那毒拔净了吧,可没跑进脑子里?” “你这厮,见着我没一句好话,想老子交代在你前面,门都没有!走!我那喝酒去!” “你那?怕喝醉了走不回去是吧?掌柜的,拿五坛酒到我房里。” “你放心,最后那坛肯定是我的。” 两男人一边互相拆台,一边雷厉风行的上楼去了。留下楼下三人目瞪口呆的盯着楼梯。 “你认识他比较久,几时见他这样说话的?”金璜碰了下萧青儿的胳膊肘。 萧青儿茫然的摇了摇头。 宁安平这会儿终于吃完了饭,抹抹嘴道:“虽不是没有,那也是我家公子还在的时候了。”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倒唏嘘起来。 掌柜借着收拾碗筷的便利蹭过来,小声问道:“您家公子这是什么来头?孟大人可是这雁门关田老将军的偏将,辽狗子面前,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金璜白了他一眼:“偏将算什么,那可是,咳……” 话没说完,便被萧青儿和宁安平两人拖走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六 “可惜啊,要是杜病鬼也在这儿就好了。” “人家是斯文人,跟我们两个粗人说不到一块儿,况且,有酒没女人他是断不肯来的。”萧燕然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脸色无恙,但眼神里已有些迷离。 “嘿嘿,”孟云平把坨红的脸凑过来,“就凭刚才那两位姑娘,我保证他跑得比兔子都快。” “是,不过是反方向,那两个他可招惹不起,”萧燕然见孟云平笑得诡异,忙补充到,“我也招惹不起。” “我可是差点就开口叫弟妹了。” 咣一声,孟云平直接被踹到了地上。萧燕然迅速在脑海里比较了下若是他叫出来,他们两谁会死得比较快。 “刘老头这会儿肯定在府里跳着脚的鄙视你,你信不信?”孟云平爬起来,换了个话题。 “这我信,我去见过他了,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我觉得奇怪的是,云平,”萧燕然顺手拍开第五坛酒,“田老将军是怎么死的?” 孟云平猛然按住了萧燕然的手,提过酒坛倒了满满两大碗:“这里不是地方吧,燕然。” 萧燕然一怔,难得老实的点了点头,爬起来去开窗,“靠,好热。” “你小子想醉死是吧,喝成这样还吹风!”孟云平一把把他揪住摁回椅子上,“不喝完别想溜。” 隔壁。萧青儿和金璜竖着耳朵听了半天。 “没声音了。” “估计喝醉了吧。” 萧青儿打了个呵欠:“冷死了,我得睡了。” “原来没有宵夜吃么?”金璜说着也钻进了被子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隔壁有人敲着坛子大声唱大江东去。 萧青儿翻了个身,喃喃道:“你刚才就该说不认识他……” 天蒙蒙亮,金璜就被肚子的咕噜声吵醒了,摸下楼来找点吃的,却见萧燕然已在那里就着腌地萝吃荞麦面了。 “你这厮,早上不头疼么?那个孟啥啥呢?” 萧燕然披着宽松的长棉袍子,长发用青丝带随意的束着,嘴角挑着笑:“他昨晚非要回关上,也不知道冻死在半路了没有。” “哦,小二,再煮碗面。那么,萧将军,我们今天干点什么?” “随便逛逛,反正圣旨走得慢。” 萧燕然说随便逛逛,还真就是“随便”逛。一会儿和路边卖菜的大婶讨论下地皮菜的老嫩,一会儿问问荞麦的收成,顺便打听下精煤的价钱,连矿里的八卦也能听上半天。 “喂,这条巷子来第三次了!”金璜打着呵欠嚷到,“你是不是真的是路痴啊!” “小石村只有这么大。” “你这个逛法,都够逛到雁门关再逛回来了!索性我们去关上瞧瞧。” 萧燕然摇摇头:“圣旨不到,我也不能去关上。” “金璜,这糖干炉不错。”萧青儿在前面挥着手喊到。 “我要!” 忽然,一道寒意爬上了金璜的脊背,“谁?” “什么?”萧燕然左右看看,却不见可疑的人,倒是看见刘青田正路过离他不远的地方。 “刘老将军。” 刘青田却当是没看见他似的,径直往前走去,渐渐远了,但是风依旧吹来那边愤怒的低吼:“从来没见过带着女眷上边关的!军纪败坏啊!!!” 萧燕然望着远方挑了挑眉。 逛到晌午,忽见传令兵急匆匆奔来,远远就拜倒道:“请萧将军到城门接旨。” 城门前已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从城门卫兵,到偏将刘青田,单等他来。宣读圣旨的是一个中年发福的文官,慢条斯理的,说话偏又不清楚。萧燕然费力听了半天,方弄明白,此人名叫方德庸,乃是新上任的小石村守备。 回到边靖楼,接了大印,刘青田这才满脸不情愿的拜了主将,吩咐人去收拾屋子,却见那青年将军用布裹了帅印,大步往门外走去。 “萧将军,你这是干嘛?” “去关上,不然待在这里做什么?”萧燕然浅笑道,眸子里凛然的光。回头低声吩咐宁安平,“还照从前一样住右玉营上,不用特别收拾了。” “那个守备到底是跑来干嘛的?”坐在马车上,萧青儿好奇的问。 萧燕然干脆的回答道:“节制我的,免得我想不通开城投敌了。” “燕然,”萧青儿歪着头看了看他,“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实在想问的话,问安平也可以,他是个碎嘴。” “公子!”宁安平探进头来,委屈的瞪了萧燕然一眼,又回头赶马了。 “好吧,不知道小雪她们有什么收获,我在小石村留了记号,她们知到雁门关来找我们,”金璜坐马车坐得烦了,伸了个懒腰,“我说你,不用换身衣服么?好歹要像主将的样子。” 宁安平忽然有些悲愤的外面答道:“到了会叫他换的!” “诺,”萧燕然指了指安平的位置,“不过军营里带女眷有所不便,你们……” “孟云平已经安排好了!就当是厨娘!”外面继续吼到。 “安平,你这是怎么了?” 马车快至右玉营,孟云平亲自带了人马来迎,萧燕然便唤过踏雪,和他并骑进了大营。早有人将广武城里那口箱子送来,萧燕然见了,颇不情愿的叹了口气:“其实这些也没多大用处,何必呢。”却被宁安平冷着脸拖进了营帐。 新任厨娘甲金璜和厨娘乙萧青儿跟着兵士们在空地上溜达了许久,顺便熟悉了地形和哨兵巡逻路线,忽听得大帐那边一阵骚动,便不甘人后的挤了过去。 “金麟长枪芙蓉貌,出阵犹闻兰陵曲,”金璜自言自语道。 “什么?” “从别人那听来的。” 用来形容眼前这个人也姑且合适,擦得锃亮的鳞甲外金狮兽头束着天青色团花袍子,发却不绾,在脑后用亮银箍束了,张扬的散在风里,衬出高挑的鼻梁和丹青勾画般的眉眼间,再无人能及的清冽狂傲。只是薄唇浅笑,似有了些沙场秋风萧瑟, “这个人是萧燕然么?或者说,这个人才是萧燕然?” “喂,那两个厨娘,在那看什么看,还不回伙房帮忙。” 金璜眼中寒光一闪,却被萧青儿拽住了,耳语道:“还有七成的款没收到呢。”金璜才压住火,转身间瞥见孟云平,那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萧燕然,眼神格外的复杂。 “喂,安平,那个孟云平和萧燕然到底什么关系啊?”憋着一肚子火、想着七成尾款好不容易刷完了锅子的厨娘甲这会儿缩在宁安平帐里。虽然活累点儿,但是有孟偏将关照,行动倒还算自由。 宁安平看了眼灯火明亮的营帐,叹道:“公子又要说我碎嘴了。” “那是大公子还在的时候了,公子和孟将军都在银州,随安西侯抵御西夏。那时候两人年纪相仿,斗过一阵,没想到最后成了挚友。有一次中了西夏人的埋伏,一队人马都战死了,是孟将军为公子挡了暗箭,救了公子一命,听说那还是毒箭,孟将军的命差点儿就没捞回来。公子虽不怎么提起,但他那性格,必是要报还孟将军的。” “那杜病鬼是谁?” 宁安平憋不住笑了:“堂堂的杜尚书之子!他们两常取笑杜公子不会武功,身子又弱,叫他杜病鬼。” 金璜在心里默默的冷汗了一把,这人不会武功?开什么玩笑。 转头和萧青儿对望一笑,这下子明白为啥灵楼会如此不遗余力的帮萧燕然了。 “安平啊,”金璜站起来赞许的拍了拍宁安平的肩,“你还真挺碎嘴的!” “喂!” 外面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雪珠子来,篝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除了巡夜的哨兵,将士们差不多都睡了,只有中军帐依旧亮着灯。 “你们也回去歇了吧,我给公子拿件皮袄过去。” “行!对了,安平,你知道你家公子为啥常常对着地图看到深夜吗?”金璜走到门口奸笑到。 “啊?” “因为他是个路痴!” 帐里炭火烧得很旺,但背着火依旧抵不住阵阵寒意,一张地图斜搭在几案上,孟云平压低着声音正描述着根据探报所估计的辽军布兵情况,萧燕然不时质疑一下,常常就争论开了。执意要跟来的方德庸听是完全听不明白,又不肯走,这会儿子已经窝在火盆旁盹着了。 “孟将军,公子,已是丑时了,加件袄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方德庸揉揉眼睛坐起来:“啥?都丑时了?萧将军,下官……(呵欠)……下官先告退了。” “小伍,送方守备回帐,另外,叫人把我的铺卷拿过来,说晚了我就在这边歇了。”孟云平招呼道。 “这么一说,倒有些饿了,”萧燕然笑道,“安平,让厨娘弄两碗羊奶来。” 过了会儿,厨娘甲不情愿的端着羊奶来了,并且很不满的放下就走时,萧燕然正借口困倦,在帐外雪地里吹风。 “粮不多了,去弄点如何?顺便娱乐一下。”厨娘甲出营帐的时候,这么一句恰好的在她耳边响起,于是,她很愉快的走了。 “燕然,你也不嫌冷,”孟云平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羊奶钻出来,“我看今日也说不完了,早些歇着吧。” 萧燕然紧了紧肩头披着的褂子,自言自语道:“也好。”(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七 “劫粮?”萧青儿蹲在灶前烘着鞋底饼,大铁锅里小米粥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挺好玩的。不过你上哪劫?劫完了怎么弄回来?你确定能分辨出你劫的是辽人?” 金璜望天半晌,噌的站起来:“我去问路痴借张地图。那个,给我包几个饼子,多放芝麻和葱花。” “不用跑了,”宁安平钻进帐里道,“我给你拿过来了。” 金璜接过那张粗糙的地图,仔细的看了半天,疑惑的抬起头:“你确定这地图可靠么?” “这我怎么知道啊。” “好吧,”她站起来拍拍手,“要是劫不到粮,我就说是地图有问题。喂,萧青儿,你去不去?” “不去了,我也发现了好玩儿的事情。” “什么好玩的,你居然不告诉我?当心我回来掐死你。” “嘿嘿,”萧青儿阴森的一笑,哼着歌翻着饼子,就当没听到。 于是,厨娘甲就揣着可疑的地图和一沓鞋底饼出发了。 “我大宋今日上下和睦,就未有大灾,辽国竟然在此时无端起事,不知所谓何故,”萧燕然把玩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细竹筒,若有所思的皱着眉。 “辽国还讲什么道理?”刘青田冷哼一声,“这些根源庙堂之上自有人斟酌,我等边将考虑如何退敌便是。” “十万辽兵,二十万白银,三十万匹丝绢,刘将军怎么看?” “强取豪夺!真是蛮横之极!”刘青田拍案怒到。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萧燕然正色道,“我觉得他要得太少了。” “萧将军,”一直没开口的方德庸紧张的站了起来,“你哪能这样讲呀?辽国如此的咄咄逼人,你到觉得他们好心了是勿拉?哎哟,圣上为此事可是着急得夜夜睡不着觉的呀,当臣子的要懂得为圣上分忧好伐?这样的玩笑是不好开的。” 方德庸的口音粘糯且快。萧燕然严肃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哭笑不得,加上刘青田也义愤填膺的瞪着他,孟云平只好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在此时,外面报道,太常寺少卿徐鸿到。 此人乃是京城派来与辽国和谈的使节,四十岁上下,身形消瘦,下颚留着一撮黑亮的胡子,不苟言笑,行动间颇有些威严。 “萧将军,”徐鸿拱手揖道,“明日将与辽使与马邑相会,不知萧将军可做好准备?” 萧燕然见他面有决然之色,不免出言劝慰:“徐大人不必担忧,辽人从来敬佩胆豪气壮之人,如你这般决心,必定不辱使命。” 徐鸿略冷笑道:“萧将军却知徐某抱着何等决心?” 萧燕然笑了笑:“无论徐大人如何打算,萧某明日自当亲帅卫队护卫大人前往马邑。” “这决不可……若有闪失……” “徐大人是有大丘豁之人,何必多虑?” “那徐某明日在驿馆恭候萧将军,”徐鸿告辞后便要离开,却听得萧燕然低声道:“徐大人,萧某冒昧问一句,圣上可有嘱咐?” 徐鸿脚下一顿,头也不回的答道:“此时无可奉告。” “燕然!”孟云平一边掀开帐帘进来,一边急冲冲的道,“你不能去!” “云平兄,你是嫌我不知外交礼数呢?还是担心我武艺不精不足以保护徐大人?” “此事玩笑不得,若是萧素得知你和徐鸿俱在他营中,你觉得他会怎么做?他可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么?” “我只是在城楼上射过他一箭,他应该认不出我,”萧燕然翻阅着案上文书,随口答道。 “那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会不认识你!”孟云平几乎是低吼着。 萧燕然看了孟云平一眼,笑道:“你是听谁说的?” 孟云平怒道:“萧素引以为平生大耻,雁门关内外还有人不知?” “我射中的是他的后肩……对了,刘老爷子怎么说。” “在那儿跳着脚骂你不识大局呢,”孟云平的音调顿时颓然。 “慢慢来吧,”萧燕然道,“有你和老爷子在这,我去去马邑有什么好担心的?” 孟云平道,“这萧素是个厉害角色,就当田老将军在时,也吃了他几次亏,你千万要当心。” “我自有分寸。” “你什么时候有过分寸?”孟云平瞪着他,狠狠的叹了一口气。 次日,越过荒草遍野残雪斑驳的雁门山,便是辽国朔州马邑边境。孟云平终究放心不下,随行到雁门山南的西径寨接应。 看看身边三十骑卫兵和神情瑟缩的方德庸,徐鸿想起远在东京的圣上临行前赐给他的那道口谕,心中不觉随着眼前的景色苍凉起来。 “想当年汉武帝少年鸿志,在此地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是何等的雄心?而我大宋,何日才能建此功业,再归燕然。” 萧燕然抬起头,以为徐鸿叫自己的名字,但是他立刻明白,徐鸿所感慨的是标志着大汉彻底击败匈奴的燕然山。 徐鸿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到:“圣上曾跟我说,萧将军机敏灵活,依雁门山之险势,可挡百万师。” 萧燕然笑道:“我倒希望能有一日,陈兵三十万,与大单于邀战与此。” 说话间,北方忽腾起阵阵烟尘,刺耳的号角声破空穿云,迎接他们的辽兵到了。 萧燕然麾下三十骑卫兵见此阵势,个个打足精神,毫无惧意。唯独方德庸在四处顾盼,紧张得手足无措。徐鸿开口斥责道:“我等乃是代表大宋国威,你面色惊惧,岂不败坏我君臣威严,显我大宋懦弱?” 方德庸只得硬着头皮强打精神,亦步亦趋的跟在徐鸿马后,被辽兵簇拥着来到马邑行营。 萧素早已在帐外等候,他方额浓须,目含精光,一看便知是厉害人物,身后两名卫兵打扮的青年,其中一个面容英挺,虽只是恭敬的站在萧素侧后,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精悍。 双方依礼节拜会过后,萧素便请徐鸿入帐,其余卫兵都按规矩留在帐外等候,而那名青年,却理所当然般的随进了帐内。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天色渐暗,徐鸿才和萧素一同走出帐外。萧燕然见萧素虽依旧是面带笑容,他身后的辽人却多有忿然,便知徐鸿绝没有让他们占到便宜,忍不住在心里为这个身无半点武力的男子道了一声好。 “徐大人,”萧素似是不经意的扫了徐鸿带来的卫兵一眼道,“我们商谈了两个多时辰,你带来的卫兵竟然能站在帐外纹丝不动,连雪都不掸一下,我萧素手下亲兵怕是也做不到,真是佩服。” 徐鸿心下也有些惊讶,但依旧平淡的说:“这些不过是代州城临时调来的士兵,倒让萧大人见笑了,大宋捧日军的军威,绝非这些人能比的。” 萧素笑道:“那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若边境之界依然纠缠不清,萧大人或有机会也未可知。” “徐大人好大的口气,”萧素抚掌大笑,“萧某在此静候佳音。” 徐鸿无意和他争嘴上输赢,转身道:“我们走。”方德庸闻言大喜,不禁催促道:“萧将军,走吧。” “等等,”萧素喝道,“方守备刚才是叫谁呢?我好像没有听清。”他的眼神直直盯在萧燕然脸上。 萧燕然单膝跪下,道:“报萧大人,方才方守备是唤小人。”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姚绍,乃是刘青田将军麾下一名校尉,方大人初至边关,弄不清楚武将的官阶,托个便利都唤作将军。” “哦,我怎么听得是个萧字呢?” “萧大人,”方德庸惊得一身冷汗,连忙陪笑道,“在下是南方人,萧、姚念起来都差不多,还请莫要见怪。 “那你认识萧燕然么?” “见过萧将军,但未曾说过话。” “那你回去告诉他,”萧素冷笑道,“他的那份厚礼,我必重重答谢。”话音未落,腰畔长刀呛然出鞘,直劈萧燕然头颅。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方德庸大张着嘴,竟吓得发不出声音。 白光闪过,头盔咣当一声在雪地上滚出丈余,长发披散肩头,萧燕然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丝毫未动。 徐鸿跨前两步,怒道:“萧副使,你欺人太甚。” 萧素看着神色自若的“姚绍”,大笑道:“姚校尉好胆色,我失态了,失态了。快快,拿杯酒来给这位姚校尉压压惊。” 萧燕然这才起身道:“不过一头颅尔,又非寸厘江山,何惊之有。” 徐鸿怕萧素再生事端,忙招呼其余卫兵,详怒离了辽营。 见他们走出视线,萧素身后的青年冷声道:“既然知道他是萧燕然,刚才为何不杀他?” “殿下不必着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如今面子还没扯破,不能这么做。” 耶律洪赦盯着他们去的方向看了许久,转身道:“也罢,既然那个人连他都能出卖,拿下雁门关,不过是早晚的事。” 风刮的越发的紧,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风声萧萧在耳边刮过,不知以后又会是谁家天下(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二十八 见天色渐暗,徐鸿等人还未归来,孟云平正焦急的派人打探消息,忽见前拨探子急冲冲的回来:“孟将军,马邑边界忽然出现了几大队辽军,约有数万人!” 孟云平“啊”的一声站起来,这些辽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心头一凛,忙叫西径寨主点一队人马,前五十里去等候徐鸿他们。若这萧素假借和谈之名暗渡陈仓,甚至以此诱杀宋使……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却不知萧素此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何人如此大胆,没有他的指令,竟然调动万余大军直逼边境。正着人调查之时,一封密信送到了耶律洪赦手中。这封信乃是韩王萧尤远所书,信中道,你父王病入沉疴,知宋使欲借和谈拖延时间,特让舅舅我派骑兵三千,步兵八千为壮侄儿声威,早日立功还朝,父子方能见上最后一面。 “好个韩王,他这是逼战!”萧素接过信后冷笑道。 “我看那徐鸿颇为强硬,却不知他背后的宋庭究竟做何打算,索性逼他们一逼,也是好的。” “殿下,您可别忘记了陛下交代的话。” “萧卿你放心,我非贪功恋战之辈,不过是想试试这雁门关的水,究竟能有多深。” “那么当下?” “就先拿舅舅的兵一用吧。” 心急火燎的等到天蒙蒙黑,隐约有一队人马出现在北方小路上,孟云平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叫打开寨门,亲自去迎上前去,见了那两人劈头就道:“辽人在边境似乎有进攻的打算。” 徐鸿大惊,忙回头去看萧燕然。萧燕然也是一愣:“没想到他们真这么干,萧素果然也被蒙在鼓里。” 孟云平听他说话,疑惑道:“莫非你事先有所察觉?” “云平兄,先给你引见两个人,”萧燕然指着身后两个小个子卫兵道,“这是南小雪和更漏两位姑娘。” 孟云平看着凭空多出来这两个人:“她们是?” “我来之前让她们先出雁门关打探辽国动向,才知除了萧素以外,调动军队的另有其人,且我们才能顺利绕开辽军回来。虽萧素碍着使节身份不能痛下杀手,不保证其他人不会。” “这个其他人是什么人?” 萧燕然皱了皱眉头:“想宋辽开战的人。” “那我们需赶快回雁门关去做准备。” “的确,不过,”萧燕然望着北方,喃喃道,“应该能拖延几天。” 回雁门关的路上,徐鸿简述了谈判经过,辽人利用宋辽边界不清的老问题,诬陷大宋在边境上修筑城楼,威胁辽境,徐鸿也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结果不欢而散。也许萧素也因此默许了另外一个人的行动。 “萧将军,刚才有飞鸽传书来,”卫兵双手捧着一只细竹管呈上,萧燕然检查了腊封,抽出细纸条捻开一看,笑着将字条拍在案上。 孟云平凑过来,上面只有四个字,“自己去捞”。 “找一队人马,到小洄水屯等着去。” “捞啥?这冰刚破,你急着捞鱼还是捞乌龟啊?” “明儿你就知道了。” 伙房。 更漏挨着灶坑,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铺着干豇豆,大肉,豆干的刀削面,正稀里呼噜的吃着。 “还是这边的合口味,辽国竟是牛啊羊啊,那膻味洗都洗不掉,”南小雪感慨的吃了两口,忽皱着眉停了筷,“怎么没鸡蛋呢?这卤里头没鸡蛋哪行。” “鸡蛋又不好运输,在这可是金贵玩意儿。” “哎呀!”南小雪懊恼的一拍大腿,“这次走得急,只带了两筐子鸡蛋,在西京早卖光了。你不知道,其实啊,这里的右玉鸡品种可好了,个大肉厚,鸡蛋花儿打出来澄黄的,炒碎了,啧啧,真跟桂花儿似的,要在大饭馆里做那桂花翅,还非它不可。可惜了连年征战,也没几个好好养鸡的,我决心在这里开一个素雪帮雁门关养鸡场,嗯,一只鸡每天下一个蛋,一个蛋孵一只小鸡,小鸡长大又下蛋……” 很快,南帮主就沉醉在了雁门关养鸡场的美好幻想中。 看着沙漏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萧青儿奸笑到:“都吃饱了吧。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出了大营,转过一个小丘,有一个洞口很隐蔽的小山洞,下面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萧青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三支火把,塞给南小雪和更漏一人一支。更漏摸着石壁正要往下走,忽看见手上的黑灰,变色道:“这是朔州矿脉,脉中常有无色无味之气,遇火爆燃,不能点着火把下去。” “更盟主果然是行家,不过挖到此处,矿脉已竭,只是借早先的矿井风道,且新开之处我也设有风箱,日夜有人专职灌风,可放心的下去。” 更漏闻言,才跟着萧青儿下井,果然道内凉风阵阵,连火把都吹得不停摇晃。顺着井往下走了约有一里,又横着走了一段,便见前面有火光,一个老汉正领了一批青年在哪里奋力的挖掘着。见了萧青儿,那老汉忙走过来:“门主,此处应已过了关城,只是要接那黄牙井,还有好一段,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挖。” “廖头儿,这位更盟主与江南霹雳堂素有渊源,精通火药,你看能不能加快些进度?” 那老汉面有难色,道:“门主,你不是不知道,这火药炸的,地皮子松了可是撑不住的,危险得很啊。” “我算计着距黄牙井底还有半里不到,辽兵此时已经到了边界,光手挖是来不及了,只好用非常法。门架子撑严密着些,应能应付一时。” 廖老汉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更盟主意下如何?” 更漏瞪了萧青儿一眼:“你挖个坑在这儿等我呢?我若不答应,等你挖好怕是辽人都拿了银两回家喝酒去了。不过,你把我亲家拉来干嘛?” “你亲家配药是一把好手,嗯,我想,帮你配配火药应该也是手到擒来吧。” “义不容辞!”南小雪斩钉截铁的说。 “亲家你觉悟真高,”更漏汗颜道。 “要是被辽人占了去,我的养殖场怎么办!一定要把辽狗挡在雁门关外!” 到第二日申时,守在小洄水的士兵回报,发现上游飘下不少装载着粮食军械的大车,虽然好些都撞散了,东西也不知沉没何处,漂得满荡子都是箭矢。但还是得了有三十辆车的物品。 孟云平惊道:“这可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太神了。” 萧燕然心情大好,也笑道:“还真是天上掉的。辽人若不急着攻城,也不用运这批粮了,哎,不知道是金璜运气太好呢,还是我运气太差。” 原来那日金璜拿了萧燕然给的地图,便发现雁门山上有一由北向南的支流,正好与辽军运粮路线相交,便打定主意,直奔山口等着。果然,第二日黄昏就有押粮的车队远远而来,金璜数了数,五十五辆大车,只有四五百名辽兵,便想,这萧素还真大方啊,不摆明了给我抢么。 她哪里知道,萧尤远仗着自己行动隐秘,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来劫粮,又不想被萧素发觉,所以才只派了这点士兵。 粮道沿着河岸,一侧峭壁,乃是最凶险之地,辽兵到了此处,也是格外的警惕。 金璜把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道:“我就想不通,这会儿子警惕还有啥用。”伸脚把面前的大石块猛的踹了下去。 这些石块都是用粗绳相连,一个拉一个,顿时,峭壁上几长排大石夹杂着碎石泥土毫不留情的砸向辽兵,崖下顿时一片惨呼。 金璜拍拍手,顺着备好的绳索飞身而下,摸出匕首乘乱解决掉几个小头目。待扬尘落稳,只见跑得七零八落的辽兵惊恐的望着正拿匕首抵着押粮官的自己。 “这位……这位女侠……你这是……”押粮官惊魂未定,一下子不知道该问什么。 “把鸡蛋交出来!” “鸡蛋?”押粮官更惊讶了,“我们从来不运鸡蛋,那没法运。” “我呸!要不是你们攻打雁门关,萧燕然会在那,他不在那,会拿走我的鸡蛋?他不拿走我的鸡蛋,会分给值夜的将士?不分给值夜的将士,我会拿不回来?说到底都是你们的错!把我的鸡蛋交出来!” “女侠,这个,真没有。” “没用的东西,”金璜悲愤的晃了晃匕首,“喂,你们,把车给我都扔河里去。” “这个使不……”押粮官话没说完,一蓬鲜血从他的咽喉喷出,早没了生气。 “没鸡蛋还敢罗嗦,还有谁想试试?”金璜在粮袋上蹭干净匕首,笑道。 没来得及逃走的辽兵只好自认倒霉,七手八脚的把车推落河里。 金璜掰着指头算了一算:“就杜某人那点儿酬金,不够我杀这么多人的……算了。”看着辽兵把最后一辆车也丢进了河里,便挥挥手道:“回去好好养鸡!下次多送点鸡蛋来。”然后,在辽兵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消失了。 点完粮食,肉干和弓弩箭矢,萧燕然忽然想起什么来:“云平,去请徐大人到我帐中。” “萧将军,你找我?” “嗯。这两天事情太多,都忘了告诉你,我在马邑见到一个人。” “哦?是什么人?” “辽太子耶律洪赦。其实徐大人你也见过了。” 当时的画面在徐鸿脑海里一掠:“莫非,就是萧素身后那个青年,难怪看起来气宇不凡。” 萧燕然点点头:“辽国这次的行动实在太怪,索要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却来了个太子,两国使者刚打了个照面,大军却已逼至边境。徐大人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鸿摇摇头:“这两****也翻来覆去的想过,也未曾理出一个头绪。不过,那二十万两白银,却不尽然。”说着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书信放在萧燕然面前。 辽国新提出的议和条件,宋辽两国以分水岭为界,既是说,大宋以雁门山为界,割地七百里,就连雁门关天险也成两国共有。 萧燕然慢慢将信放下,道:“徐大人,不日就将开战,到了此时,可否与燕然交个底?” 徐鸿眼神闪烁,似是不知如何开口,思虑半晌道:“萧将军的胆识我也见识了,到时候,将军勿怪我徐鸿陷将军于两难。” 说着伸出手去,蘸茶水在几案上写了四个字。 予所欲取。 萧燕然只觉心中一恸,七尺男儿几乎落下泪来。他摊开手掌,缓缓将这四个字抹了,就像要把这四个字从自己心中抹去。(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战争篇 城楼上的旗帜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中翻飞着,起伏的沙丘间交错着一片又一片刺眼的积雪,刺骨的寒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城墙高处焦灼的来回踱步。 一匹黑马从远处巨大的沙丘后窜出,笔直的朝着城门冲来,那高大的身影探出身子,借着月光努力辨认着,随即疯狂的挥起手中的令旗。 沉重的大门在寒风中打开了一条缝,那黑骑丝毫未减速,箭一般没入了门内的黑暗。 哲克行三两步从城上冲下来,顾不得髯须上冻结的冰霜,一把揪住翻身下马的骑士:“出什么事了?” 那骑士满身血污甚是狼狈,有些嘶哑的嗓子硬声答道:“我们遇到了埋伏。” “什么!六郎呢!不是有甘明接应吗?”哲克行不可置信的抬头往早已紧闭的大门望了一眼,用力举起了手中的令牌。 一双鲜血还未凝固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月光下,骑士冷硬的眼神告诉他,援军已是徒劳之举。 ”小王子主力大军明日就到。” 哲克行心头咯噔一下,失去惯常依赖的六弟和强敌大军压境的双重打击让他脑子里嗡声作响,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年轻的骑士:“那现在怎么办?” 在城楼上,哲克行计划了各种可能,却从未想过,大敌当前自己竟会询问面前这个未及弱冠的青年的意见。虽然身为哲家克字辈的长子,哲克行以宽厚著称与军中,但领军之能远不及他的六弟,实际上的哲家军统领,哲克衡。也许他内心清楚,自己也及不上这个常年跟随弟弟的偏将。 至少,他看起来异乎寻常的冷静。 被询问的骑士果断的说出了他的计划。哲克行只是一点头,立刻集合军士,城楼上下奔忙起来。 “小王子殿下,哲克衡一死,这青川城就是我们格达部囊中之物了,哈哈哈。” “苏木尔,不要掉以轻心,哲家不会乖乖把城池交出来的,一会儿攻城时,你可得多卖点力气,速速拿下。” “王子殿下放心。” “王子殿下,”前方的探子神色慌张的策马奔回,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最终不得不请王子亲自到沙丘上去看一看。 小王子塔萨不十分不耐烦的带着亲兵,登上了旁边最高的沙丘顶,扑面的冰风中,远处矗立着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城池。 冰封之城。 在大漠滴水凝冰的黑夜里冻成的城墙。任何人也别想攀上这堵墙。 “混蛋。”小王子狠狠的一掌拍在马鞍上,惊得战马半立起来,”跟我来。” 从冰封的城池望去,一队铁铠骑士高举着赤红的王旗往城门奔来,倨傲的一字排开在百尺外。当中的骑士翻身下马,缓缓解下了腰间华丽的金色刀鞘。 “退后,”哲克行压着嗓子喝道,前排的兵士连忙退离了城墙边,唯独一个人站着不动,竟是那年轻的黑衣骑士。 塔萨已经拔出了刀,曙阳之光的咒文从刀身划过,瞬间,巨大的金色光弧将狂风斩断,破碎的寒冰坚土在刀气的轰鸣声中四射飞溅。 武力低微的兵士绷紧了浑身肌肉,仍然被卷上城楼的强大气息轰得东倒西歪。撕扯得呼啦乱飞的战旗间,黑衣的骑士稳稳的举起了手中的弓。 风之鸣兮,万豁之中。 雨之落兮,万籁之空。 拉弓,离弦。 天地忽然寂静。 羽箭清冽的尖啸悬停在小王子的额头,金属箭头与狂暴的气流同时应声而碎,一片肉眼几不可见的碎片,不经意的,擦破了王子高傲的额头。 忽然一切归于平静,只留下城墙上巨大的刀痕和一丝极细的血线。 小王子翻身上马,高声喝到:“立此为凭,他日必取青川。” “回答我,城楼上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骑士伸手取下自己的头盔,阳光斜斜掠过他英挺的鼻梁和耳畔垂下的发,淡棕色的清澈双眼毫无畏惧,而略失血色的薄唇还带着倨傲的笑。 “寒山,萧燕然。” “霸刀的威力果然可怕,”望着滚滚烟尘消失在沙丘之后,哲克行心有余悸的叹道。 “如果他有本事使出第二刀,也不会轻易撤军了,”身背双刀的魁梧男子面无表情的匆匆走上城楼,“燕然?” “不会再来了,”黑衣骑士轻声应道。 哲克行略一点头:“入夜后仍需谨慎。”便带领亲兵继续奔忙防务去了。 那魁梧男子似乎不太放心的环顾四周,最后眼光落在黑衣骑士被气劲划得鲜血淋漓的手臂和颤抖的双肩上。 “武军使,不用担心,”他始终站在城楼最前方,“我会守到明日天明。” 武宁威退后了两步,这个距离,隔着风声便听不见那骑士声音里几乎无法压抑的哽咽,看不到阳光在他眼中折射出的泪滴,艰难的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大漠漫长的冬季也终究会过去,高捧着明黄圣旨的钦差穿过丧仪白布还未取下的青川城门,跪在他面前等待宣读圣旨的,是帝国唯一以战功受封一品命妇的女性,哲老夫人,和她的儿孙家将众人。 “……朕不忍哲氏族人世代受边塞之苦,令三月内迁入京郊封邑,钦此。” 匍匐在地的老妇人平静的抬起头,由她的长孙将她扶起,接过龙头拐杖,静静的打量着面前的钦差。 “老夫人,请接旨吧。” “好……很好……” “太夫人!小王子刀痕仍在,您这一去,青川城……” “住嘴,”拐杖重重一跺,哲老夫人厉声喝道,“圣上的恩典,岂容你一个外姓偏将在此无理吵闹,给我架出去!” “老夫人息怒,”大太监抬头撇了一眼被军使拽出去的萧燕然,似笑非笑的劝慰道,“老夫人知道圣上的苦心便好。” “萧燕然你疯了!”进了一旁无人院落,武宁威拽着萧燕然的肩盔一把把他丢到墙边。 “六郎尸骨未寒,这青川城就要拱手让人,这哲家几十年的血汗,就这样拱手交给别人吗?” “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清楚再说话。” 萧燕然背上一层冷汗,人顿时清醒了过来,心头一凉,索性蹲坐在地上:“便是无法了吗?圣上?呵呵,对了,青川城应该有个县令吧,哈哈哈,谁呢?谁能挡住小王子的霸刀呢?” “老夫人刚才……” “我又没疯,我知道老夫人保我之意,不是哲家家将,便不至于一生在京郊消磨了。” “天命难违,”魁梧的汉子,也不得不低下了头。 “你本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军,跟着瞎感叹什么。青川城……终究是守不住了,哲家走了,青川城六万百姓,他们能去哪里呢?” 从那一天起,哲老夫人便责令非哲姓族人,不得再入府中,哲家人有什么样的挣扎和争吵也不得而知。 至三月初,开了祠堂,请了战死城下的哲老相公及其长子,四子,五子,侄子三人,家将十六人,孙辈八人,以及崭新的哲克衡的牌位送上马车,沉默而长的马队鱼贯穿过城门,往东北数里,缓缓转道向南,往京城走去。城墙上渐渐化去的坚冰,一缕一缕的淌着水,像是青川城无声的眼泪。 最终,便只剩下城楼上的两个人。 “你可以调回京城了。” 武宁威笑笑:“京城?热死人了。边疆如此广阔,离了青川,总还有去处。” 当年十月,小王子来袭,青川城破,县令死节,数万百姓被掳往宁川,曾经繁华的商贸要地最终付之一炬。 ………… 两年后 “该死该死,真是该死!”银丝镶嵌的铜手炉重重摔在地上,装饰着三爪蛟纹的盖子咕噜噜的一路滚到帐口,画出一道灰痕。 一个正掀开帐门的中年男子弯下腰拾起炉盖,左右看看跪了一地的仆人:“殿下为何发怒。” 裹着厚厚银貂披风的青年男子从铺着软毛皮的马扎上站起来,手指着中年男人怒道:“都是你,都是你劝我做什么该死的靖边使,说什么促成南北两国联姻是大功一件,你看看现在,联姻还没谈好,小王子的大军已经直逼天门山,眼看就要打到白河子,你说我怎么办!” 中年男子笼着袖子,不知是恭敬,还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的腰身总是微微佝偻着:“老仆恭喜殿下,若能抵挡住小王子,则可弥补殿下军前无功的大憾。” 端王气急反笑:“哈哈,你还恭喜我?把我骗到这冻死人的鬼地方,和这些又脏又臭的当兵的、牛啊马啊牲畜些混在一起,你看看我这个月过的什么日子!本王一辈子都没遭过这种罪!你们这些不长眼的,还不把手炉给我送上来!” “殿下,为了大计还请忍耐。” “谈判我可以忍,那堆膻气冲天的帐篷和北朝胖子我都忍了,叫我去打仗,门都没有,开什么玩笑,那可是霸刀塔萨,随便找个边将去送死就行了!朝廷花那么多钱养他们不就是干这个的?本王堂堂的亲王,怎么能做这种粗鄙勾当。” “殿下,”看着眼前积怨爆发,行动大失身份的端王,中年男子也只得劝慰道,“殿下熄怒,怎会让殿下亲临战场,不过从后指挥便是。” “指挥什么,”端王接过仆人送上的添好碳和香片的手炉,也觉得有些失态,定了定神坐回马扎上。 “如今殿下坐镇,广武驻军敢不拼死抵挡,同时部署永定,天安两路驻军成合围之势,依属下之见,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塔萨必然退兵。” “我明白了,”端王嘴角一抽,“你这是用我做饵吸引塔萨的注意,万一两军来迟一步,呵呵,我就可进英烈祠了。张伯,往日我对你言听计从,可是这件事,我告诉你吧,别说半月,我半天都不留,你以为官家心里,真在乎这点军功吗?” 被称作张伯的中年男子撇了一眼端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终是低声道:“老仆知道了。”缓缓的,掀开帐帘退了出去。 深秋的寒气阵阵卷着扫不尽的枯叶,朱雀大街两旁装饰的彩带无精打采的在风中飘动着,南北两国联姻的大事未成,西北小王子横插一脚直破天门山,现在还占据着白水河一带准备过冬的样子,而之前风风光光的靖边使二皇子,草草在广武城抵抗了一下,便受了风寒仓惶逃回京城,一直躲在王府里养病避不见客。 然而婚庆愈近,二皇子的病却久久不见好,几番商议,无奈之下,皇上只得选中了并不得势的五皇子担任靖边使,为公主护驾。也有宫中传言,说是庆王殿下主动请缨,陛下方有此安排。 九月十五日,祭拜过列祖列宗,被册封为顺德公主的当今的第四个女儿,登上了西去的马车,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在萧瑟的秋风中离开了京城。 杜书彦打了一个喷嚏。 云墨赶紧放下窗上的棉帘,又将炉里的炭火拢了拢,换上一枚香片。 “不好不好,”杜书彦连连摇头。 “哪里不好?” “这些事情若得二八佳人来做,不失为一副美景,可惜只有你在这儿,哎……” 云墨冷笑一声,沏上热茶道,“公子今天也不用去端王府吗?” “殿下忙着装病,我们这些做属下的,要积极配合。等会儿你去一趟龙桥,府里的那船佳果鲜藕应该到了。” “这就去,”云墨从架上取了厚棉袍,一脚跨出门,又回头道,“我去请二八佳人来伺候公子。” 龙桥码头人头攒动,往来客商都想赶在运河结冰前备齐越冬的库存,河一封冻陆运的价钱便会两三倍的往上涨。隔着一条仅能通行一辆马车的小路,十几间茶楼沿着码头一字排开,九月堂凸出的门堂斜斜的挤在这条小路与板桥大道的交汇处,隔着蓝布棉帘,二楼上人头攒动,后院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货物和马车,玲琅的名目在屋檐下一排账房面前的流水簿上淌过,每一厘银钱都是干净的。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后院门口, “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从黑棉袍中抽出手,将面前看完的账本塞进书架上,“客官要的货,似乎有些为难。” 坐在他对面华服青年显得有些局促,手指不自觉的捻着袖口上翻出的貂毛:“掌柜不要说笑,玉观音做得保,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客官,莫怪在下眼拙,您不像是收得起这货的人。” 华服青年手指一顿,哼道:”掌柜眼高,做生意讲究的是钱货两讫,谁画这押有甚要紧。” 掌柜从桌上一叠账本中取过一本,翻开皮面,头也不抬道:“百花谷、血色盟两家,都觉得不要紧?” 华服青年脸上一红,很快又镇定下来:“那两家不提也罢,我要找的是最好的。” 掌柜盯着账簿,点着头道:“是啊,你们需要最好的。你看这条,先太子忽然病故,庆王在西山围猎被歹人追杀,给王府已经招了不少流言,偏刘秀木落马,冯瑞慈任五门司指挥,莫看这官职不高,若需行事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工礼户刑虽未可知,到底人心难测。不过本朝与北朝合泽部联姻,最合适的人选不应该是穆塔萨么?合情合理,又绝不会牵扯到某位贵人。” 华服青年虽然越发紧张,但总算还能沉住气:“看来掌柜已经查过我的身份了。” 掌柜笑笑:“我当然要知道是和什么人在做生意。” “掌柜只管回答,做不做这单生意?” 掌柜叹了口气,“当然可以做,只是,我要和能拍板的人面谈,地方你们挑,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正经的生意。” 门外适时的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小厮躬身进来,在掌柜耳边轻声禀道:“杜府的云管事来了,在楼下等您。” 掌柜起身笑道:“您看,正经生意来了,您请便吧。” “云公子,久候了,”掌柜一打棉帘,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 面容白净清秀的青年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两人分宾主坐下。“听说掌柜昨天到了一批船,我来问下我订的那些蔬果到了没有。” “云公子消息灵通,昨儿个傍晚到了,这刚卸下来,正要着人送到府上,还劳烦云公子亲自跑一趟。” “我今天来,是要麻烦掌柜,帮我再追加十筐越橘。” “云公子,这可叫我为难了,眼见着船期紧张,只怕也就能再走十天的货,这京城各大家都有生鲜水果的订单……” “我既来,掌柜自然是有办法,价钱可按上价记账,到西角门上,有人会给你单子。” “哎,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云墨便起身躬身谢道:“劳烦掌柜了,我过几日再来叨扰。” “云公子客气了,张三,送送公子。” “公子……”云墨掀开帘子,看到在窝在榻上杜书彦一动未动,只是案几上多出一堆剥得整整齐齐的瓜子壳,不禁楞了一愣,轻咳一声,“我回来了。” 杜书彦忙指着抱着瓜子盘的瑞珠道:“她吃的。” 瑞珠抬头见云墨进来,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溜到地下站着,垂着头行了礼,立刻贴着墙根滑出去了。 “没点规矩。” “你说谁?” “……我说瑞珠。”云墨一边顺手收拾着瓜子壳,一边道,“掌柜确实有生意。” “有细节吗?” “那个人没有见过,是个生手。掌柜不会和生手详谈的,我过几天会再去一趟。” 杜书彦放下手中的书:“备马车,我要去留秀坊。” 留秀坊的酒楼飞檐,正对着一汪平如明镜的小蒼湖,湖畔秋叶瑟瑟,五彩纷呈煞是好看。所以虽然刮着秋风,楼上锦衣公子们也舍不得设屏风,席上酒炉香炉就着笔墨,颇为热闹。见杜书彦沿着楼梯上来,公子们纷纷让出个暖和的位置,鞠道:“状元郎到了,失礼失礼。” “诸位客气了,我虽大病一场,现倒是也都好了,与常人无异,只可惜落得一身清闲。” 几个素日交好的公子忙劝慰道:“不过是错过今年的恩典,只要身体大好了,朝廷必要重用的,贤彣不必忧虑。” 鸿胪寺少卿张钰冷笑道:“诸位莫要替他担忧,不过是想逃过迟到的罚酒罢了,今日有我做纠席,卿莫做此想,还不快快满饮此杯,将诗文做来。” 杜书彦抚掌大笑,将酒一饮而尽:“莫急莫急,待我捻个好韵。” 酒令行过几轮,众人散坐赏景,杜书彦手抚阑干,远眺落日,轻声道:“日暮西垂,管郎不在宫中当值,还有心游乐,不怕左将军知道了责罚?” “一时也未落,不然端王殿下怎能安心在府中养病,杜公子如此聪明人,倒来问我?” “若是真能安心养病……” “那就不是我等该关心的了。” “也对,如此美景当前,何必着意无用之事,不如进去再喝一杯?” 面庞方正的青年笑着拜拜手:“吟诗作赋那套我受不了,略站会儿就走了,明天还得入宫当值。” 杜书彦便拱拱手,自转入席间。 “公子既不时在端王殿下府上走动,又何必再着人打听王府的事,”黄昏涂下的重重阴影中,马车缓缓碾过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云墨轻轻抖着缰绳,不解的问道。 “端王殿下疑心极重,他结交我这个闲人,是为了父亲的威名,但以父亲刚正严苛的声名,他是不敢妄求党附于他的,所以与我往来不过做做样子,摆个贤王的姿态罢了。各府府兵头目皆出十三卫,他们倒是消息灵通,只可惜终究是外院。” “殿下这一离京,端王府那边不可能没有动作,若要动什么,也离不开外院。” 杜书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那倒未必。” “先太子素来体弱,但不曾想竟真走在了前面,这太子位一直空悬着,朝臣们无端生出多少心思。” “陛下家事,谁敢置喙呢,再说陛下这身体,外臣要见一面也难。码头上你看紧一点,这时节,出什么事都是大事。” “是,公子。” 杜书彦撩开帘子,笑道:“既已放了你出门,你本不必来给我当这差事,漕运司领掌事衔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我这小小翰林见了你,也该叫一声老爷。” 云墨笑道:“府上管事的薪水我可支了整年了,您要赶我出门,可是不退的。” “财迷。” “谢公子教诲。” 五日后的傍晚,最后一艘货船停靠在码头,忙碌了一天的院子渐渐安静下来,杂役们将搬完货剩下的空木箱依墙堆好,准备关上木栅栏院门,一个穿着朴素黑棉袍,中等身材,看起来毫无特点可言的中年男子捧着一只小紫檀箱子慢慢走了进来,杂役看也懒得看他,依旧低头推着沉重的木门。中年男子缓缓走过空荡荡的院落,穿过屋檐下狭小的巷道,消失在层叠错落的灰色屋顶间。 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的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水缸和一张长案,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子身姿笔挺,一笔一划,慢慢的在纸上写着蝇头小楷,掌柜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似乎毫不在意。掌柜捧着紫檀箱子看了一会儿,轻轻将箱子放在长案边上,转头便走开了,灰衣男子就像没看到一样,精准均匀的笔画丝毫未停顿,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院中打转,而桌上的这张宣纸,连纸角都未颤动一丝。 等他写满这张纸,轻轻吹干最后几个字,捧在手上满意的看了两眼,仔细叠成四折,走到堂屋中的铜火盆前将纸烧尽了,才折回来拿起箱子,又顺手拿了温在屋前炭炉上的食盒,将箱子里厚厚的一叠文书铺在几案上,捧起食盒,慢慢的边吃边看。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围着柜台吃晚饭的伙计听到帘子一响,见灰棉袍的男人一手托着食盒从后面出来,忙撂下碗小跑上前接了食盒:“叶爷,您怎么过来了。” “柜里还有多少存货?” “大掌柜吩咐了,后半个月都不出货,备着叶爷您要用。” “拿给我看看。” 伙计忙从柜子下面抽出一本账本,叶飞把柜台上的油灯朝近前挪了挪,摊开账本一页一页仔细的翻看着,看到满意的,就拿朱砂在页脚上点一个红点,正看着,楼梯一阵咚咚咚乱响,一个皮肤极白的姑娘,披散着头发,怀里抱着木桶瓜巾,肩上搭着麻布巾,从楼上冲下来,看到楼下众伙计可怜巴巴的挤在大榆木柜台一头,另一头空落落独坐着一个灰衣人,嘴里惊讶的嘿了一声,脚下不停,呼啦一下窜进布帘后头去了。 灰衣人摇摇头,嘀咕着:“乱七八糟。”便把手里的一页翻过去了。 过了半晌,伙计朝着布帘子后招呼了一声:“出来吧,叶老板走啦。” 那白面姑娘才松了口气,从帘子后面钻出来,看她刚洗好的湿漉漉的头发早没了热气儿,也不知道在后面躲了多久。 “叶飞不是酉时准时睡觉么?怎么会在这儿,吓死我了。” “谁不是呢。金璜,说起来你和叶爷不是一期从院里出来的吗?怎么混成这样?” “什么叫混成这样?我好歹也是玉院的殿首,”金璜依着柜,顺过伙计面前的瓜子碟嗑起来。 “玉院,啧啧,天院,啧啧。” “啧什么啊,生意不是一样的做,哪一回谁又是丢了货似的。” 伙计嘿嘿一笑:“玉院就那几号人吧,人家叶爷的生意,看见没,”伙计朝着锁着那黑鲨皮的厚账本的柜门重重拍了两下。 “切,让我也随便挑货,什么钱赚不了。” 那伙计一乐:“别说,马玉衡,朗日格,耶律达达什么的给你,你敢捎么?去去,别这儿闲聊,上头看见了我可受不住。” 金璜翻了个白眼,将一碟瓜子倾在袖子里,抱着木桶,蹬蹬的上楼去了。穿过木廊的天桥,顺着陡窄的木梯下到黑暗曲折入迷宫的小巷子里,几扭几转,翻墙跳进了一个没门的院子。 有两个翠衣女子出来,接过金璜手中的木桶浴巾便退下了,留下金璜一边从袖子里掏着瓜子,一边往屋里走。 “姑娘来迟了。” “澡堂子排队,”金璜反手掩上门,偌大的屋当中立着一架墨玉屏风,屏风前红木嵌大理石的圆桌上孤零零点着一支烛,边儿上还有一叠玫瑰瓜子。 金璜毫不客气的坐下来就剥。 一身青色细布袍的青年负手立在屏风旁,道:“老板走了什么货?” “金主是谁我还不知道,请得了叶的,也就那几个人吧,可不只是钱的事儿。” “姑娘这么说,在下心里有数了。我家主人还有一事相询。” 金璜一边剥着金灿灿的纯金瓜子瓤往袖里揣,一边嘟囔道:“快问罢,不然要赶不上宵夜了。” “叶挑的人里面,可有胡人?” “我真怀疑你家主人到底是人是鬼。” “在下权当姑娘这是恭维话。” “店里得用的胡人不多,都挑上了。” “西北边儿走生意的,姑娘还认识什么人?” “我们这行规矩大着,哪里去认识外面的人,可还要命不要,”冷笑一声,攥着沉甸甸的衣袖,推门走了。 杜书彦接过云墨递来的鲜蔬单子,用笔圈了几列批上人名,便递给垂手候着的老家人:“呈给老爷看看。” 见老家人退出院门,杜书彦才皱了皱眉:“都挑上了,这是要干大事啊。” “公子,您看要不要先通知殿下?万一并非……” “殿下孤身在外,再谨慎也不为过,你命人先知会殿下;月黑门那边,你去定一个西北边境的孤活,告诉金,叫她一定接下来。” “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管城若是下了值,请他去潘家楼二楼等我。” 边疆荒茫,浮冰下缓慢流淌的永定河,就如同荒野上支离破碎的一划,再远去群山连绵,如银龙逐浪,鲲鹏卷腾。依稀可见的永定城石垒沧桑,城头上一柄刺眼的红旗在风雪中翻飞。 一只年轻有力的手在风雪中轻轻的卷起书卷,几乎悄不可闻的叹道:“好壮丽江山。” “王爷,”身旁中年男子无不担忧的劝道,“天色不早了。”他身量虽高,但习惯性的弓着背,面皮白净松弛无须,竟是大内的宫人。 装饰最为华丽的马车上,素洁如玉的手挑开厚重的枣红幔帘,一个温柔平缓的声音道:“山河常在,哥哥何必贪恋须臾美景。” “妹妹所言极是,”衣饰华贵的青年苦笑着点点头,转身上了前一辆马车。一行仪仗尊贵的车马队伍踏着积雪缓缓向永定城走去,风雪在他们身后迫不及待的掩埋了细碎落索的足迹。 车马抵达城下,已是天色昏黑,仰头看永定沉厚斑驳的城墙,历史的沧桑伴随着寒风扑面而来,漫漫荒草中锈迹斑斑的铸铁架上烧着熊熊的篝火,在浓厚的阴影中,永定城的文武官员两边排开,裹着拖地长棉袍的中年官员瑟瑟缩缩的来到马前,拜到:“知军王加拜见庆王千岁。” 踏下第一辆马车的身量高挑,面容沉静的青年男子,延禧庆王宋夙,当今的第五子。在众多文采俊秀的成年皇子中,庆王却以胆识武艺著称,是以当今和他的哥哥们都以上好的辅国之材待他。在浑浊的权力旋涡中,人们纷纷猜测,母妃早逝的庆王,是想靠尚武这一条路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本朝重文轻武已是是世人共知,在十余年前麒麟将军去后,甚至再没有第二个武人踏上过金殿陛前的玉阶。而今西朝小王子霸刀横行,北朝虽有内耗,仍如伏虎****窥视边界,南朝上下徒有唇舌翻飞,终究无计平戎,竟至当今公主自叩金阶,请以身北嫁换取和平。 庆王站在马车前,不知抱着何种心情的听知军王加读完和亲的诏书,无不讥讽的说:“王军使明白本王的来意了吧。” 王加慌忙叩倒:“下官已等候公主与殿下多时,只是……”他颇畏缩的支吾着,转头去看身后的守将徐稳龙。 “徐将军有何话,请讲。” 徐稳龙上前两步,稳稳抱拳道:“前方天门山战事吃紧,城中兵勇往来喧哗,刀兵阵列,请恕末将不便请殿下进城。” 按剑立于庆王身侧的戎装青年愤然道:“天家使团,岂是你说了算的,不进城?若是有分毫差池,你担待不起。” “明昭,”庆王摆手,“徐将军若敢不让使团进城,自然有所打算。” “殿下!他轻蔑天使,乃是不赦之罪。” “此时乃是战时,此地乃是战地,别人不懂,你还不懂吗?” 徐稳龙单膝触地,垂首道:“下官已在城外三里处为使团备好了营地,叩谢殿下宽宏。” 庆王点点头,转身欲登马车,回首时雪霁云散,漆黑的夜空中星辰寥寥,唯一颗亮星傲然孤悬。 “北落师门……” “殿下?” “没什么,去吧。” 特意准备的营地早已经烧上了篝火,备下羊肉稠酒,巡逻的兵士也是精细挑选,穿戴齐整,精神抖擞的等着迎接庆王。一行人到了营地,公主等女眷自有得力的侍女婆子安排妥当,徐稳龙则把庆王等人请进暖帐,分宾主坐下,殷勤的劝酒劝肉,一时气氛热闹起来,仿佛宾主俱欢。 杨明昭立在帐前,见侧方岩壁上哨卫的火光隐约,通往山脊和石城的小道没入黑夜,远处树影长草在风中摇曳,偶有落单的孤雁凄唳,只觉心头难安。 远处忽然传来急密的马蹄声,嶙峋的石壁旁一排火光顺着狭窄的山道如游龙蜿蜒而上,顷刻已至营前,一排火光左右分列,井然有序的列队于营门两侧,正中的骑士翻身下马,摘下头盔与覆面巾单膝跪倒,垂首禀道:“天门郡武卫营十三都都统萧燕然拜见徐统领。” 过了一会儿,徐稳龙才从中帐出来,慢慢走到营门,厉声道:“为何现在才来?” “接统领军令,属下携部从古尔河星夜兼程赶回,不敢怠慢。” 徐稳龙回头看看大帐,沉声道:“且先不论你怠误之罪,殿下已至,速随我前去拜见。” 萧燕然回头向侧后的高大骑士一摆手,将缰绳递给小校,便随徐稳龙向大帐走去。而营外军士同时起身,在营地西侧有条不紊的拴马扎营,其间竟不闻人言马嘶。纵然是见惯了禁军整肃的杨明昭,心下也不禁有些惊讶。 不消片刻,那都统已退出帐来,朝杨明昭拱手施礼,便穿过营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年轻将领手捧一件厚披风,出现在杨明昭面前,“将军似乎颇为心忧?” “边关未宁,职责所在,”杨明昭点头谢过,一边系披风一边打量面前的男子。 他甲胄朴素,旧牛皮刀鞘也灰暗无光,身姿笔挺,是边塞风霜雕刻的英挺和坚毅,转头看了看杨明昭所见的画面,忽露出一个不知是轻蔑还是自嘲的笑容,叹道:“关山莽莽,待何日重头。” “将军何出此言?” “末将失言,”他抱拳一鞠,匆匆转身而去。 杨明昭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不禁自忖,那柄剑若出鞘,是否应是寒光夺目,如耀星辰? 夜至三更,待士兵收拾好帐中的杯盘酒渍,庆王习以为常的起身换下官服,对身边的宫人曹德让道:“你去叫明昭进来休息,再打盆热水来。” 布帘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被掀开,杨明昭在帘前拜道:“谢殿下。” “快进来吧,此时已无外人,你何必又这样,”一身常服的庆王,在只有杨明昭在场的时候,方带着些许轻松的语气。 “这是属下的本份,公主殿下那边……”虽然是刻板的回答,杨明昭的表情却十分轻松。 “皇妹车马劳顿早已歇下了,有长德在,你可放心。” 杨明昭这才点点头,在帐边坐下。 “说了不用这般生份,你也饿了许久了,”庆王招呼杨明昭坐下,笑道,“你看,他们还特意调了人马来。” “徐稳龙竟然还有这份心思。” “是兵部。” “兵部?隔着这么多层,来调一个都?” “虽然京里预警,但现在风平浪静,不能做得太扎眼。” “西朝人马四处潜行,居心叵测,又有刺客之流,属下实在放心不下。” 庆王拍拍杨明昭的肩膀:“想来徐统领麾下也不尽是无用之辈,不用太过担心。明昭?” 杨明昭恍然回过神来,笑道:“属下多想了。” “适才谁在帐外和你说话?” 杨明昭指指身上的披风:“送东西的。” “累了一天,你吃好了早些休息吧,我帐外有兵士护卫足够了,”说着庆王捧起一卷文书翻阅起来。 “谢殿下。” 在永定城修整了两日,天门山传来战报,忽如其来的大雪掩盖了喀斯塔湖,小王子的军队不得不向西撤离,在南麓活动的西胡马队也消失了踪影,北上草原的道路,显得平静了许多。使团决定在寒流翻过天门山脉前,赶往大草原。 “这队边军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和番语。” 庆王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整齐列队的骑兵,甲胄整肃,没有发出丝毫响动,点了点头,“让他们跟在使团后面,”便低头踏上了马车。 华贵的旌节和车马辚辚而行,皇家护卫崭新的甲胄在白日下闪闪发光,而一队褐衣轻甲的马队沉默的跟随在使团旁。 使团沿着流过胡林戈壁边缘的塔河蜿蜒的足迹,缓缓往北走去,天门山绵延的身影耸立在西边,仿佛纹丝未动,景物枯燥不变,只有几个小小的盐湖,在远处滑过视野。 眼看日头渐渐西垂,摇晃了一天,众人都有些疲惫,领路的侍者焦急的盯着不远处的河滩,心里盘算着是否来得及在日落前做好饭,贵人们的餐食是不敢怠慢的,若是晚了,今天又只能啃冷饼子了。正想着,山坡和荒草拖长的阴影剧烈的晃动起来,骏马的嘶鸣和冲锋的呼喝踏碎了满地倦怠的夕阳。 “护驾!” 疾旋的马队腾起沙尘,侍者惊慌失措的抱着马头,直到一个骑士拽住他的马头将马拖到辎重车后,羽箭铎铎的扎入厚重的木箱,从马上跌落的骑士摔在黄沙里,惨叫声瞬间便被马鸣吞没。 杨明昭忙着指挥人将庆王和公主围入队中,而常年身在京城的两名副将面对忽如其来的袭击,一时竟显得有些晕头转向,正焦急间,一队灰褐的马队如离弦之箭从使团侧面跃出,如长刀一挥的弧线整齐划一的斜劈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手提长枪,拨开羽箭跃马入滩,一枪将前方胡人挑在马下。他身后的骑士们纷纷拔出刀,河滩上顿时血花四溅。护卫军趁机整理好队形,拆下木板盾,结成一个临时却稳固的防御队形。河滩上虽然战况激烈,十三都的骑士却井然有序的保持着互相之间的距离,如一条牢固的锁链稳稳拖住了敌人的步伐。 蒙面的黑衣胡人见偷袭不成,而己方人马数量不足,打了一声唿哨,且战且退,很快退过了浅滩,调头消失在浓重的山影中。 庆王见敌人远去,忙下车到公主车前安抚着公主和女官们,护卫军们一边包扎伤员一边重整队伍。 “是马贼吗?”杨明昭迎上纵马奔回的骑士,心存侥幸的问道。 “不是,”萧燕然翻身下马,在短袍上擦去手上的血迹,断然道,“这里没有如此训练有素的马贼。” “那这应该只是试探,”杨明昭心里叹了口气,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那个蒙面胡人。” “武者,不,至少是个武师,他还没有出手,”萧燕然嘴角挑了挑,显然并不担心,他抬头望望四下已列好队的使团,“这里不能扎营了,前面山上有个废砦,地势险峻,应可维持一夜。” 杨明昭点点头,抬手道:“请都统带路。” 上山的道路已经荒废数年,道边的碎石不堪重负的在马蹄下滚落山崖,好在有惊无险,一行人摸黑抵达了砦中,西北干旱少雨,石砌土夯的围墙倒还坚实,众人草草打扫一番,勉强立了几顶帐,又胡乱用些面饼充饥,贵人女眷们一日惊吓劳累实在支撑不住,且睡下了。 杨明昭四下观望了一番,这石砦确实地势优越,虽非极高险,但道路狭窄不能并行,只需数人便足以看守,倒是带上来的护卫军人数颇多,此时不轮值的,只能挤在几处平坦的地方闭目打盹,恨不得和马一般站着睡了。 此时小校送来一张面饼和半罐清水,杨明昭走到崖边,撕下半只饼递给坐在火把旁的萧燕然,萧燕然站起身来,看看墙内已收拾停当,便熄了火把,两人在黑暗里默默的啃着白面饼。 山下隐约的火光里,一群兵士和仆妇在货物的阴影里忙活,远处胡骑警惕的转悠着。 “这些货物不会被抢吧,若是失了公主的嫁妆……” 一个年轻的仆妇见着胡骑在附近转悠,心里惊慌,失手将一罐水摔碎在地,带队的内侍气急败坏的冲上前去,反手一个耳光将那仆妇扇倒在地,嘴里也不知道骂些什么,还补上一脚,将那笨手笨脚的仆妇赶回货车后。 那些胡人看了一会儿,便打马走了。 “不必须的物品放在砦下无妨,明日这些辎重车辆依旧按原计划前行。公主殿下的陪嫁虽然珍贵,然而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您说呢。” 杨明昭忧虑的皱了皱眉,道:“明日下山,胡人必已做好准备,都统可想好出路。” 萧燕然笑道:“正欲与将军参详。” 天未放明,使团趁着微弱的天光,绕过石梁下山。 “明昭,这条路是去往何处?”庆王骑在马上,警惕的看着四周山形,问道。 “翻过这山,穿过枯水的巴格塔湖,沿途多有泥泽,胡马的优势无法发挥,只要能坚持到古尔河,便有边军接应。不知公主殿下……” 蒙面披着兜帽的公主在马上微微颔首,低声向身边仆妇耳语着,那仆妇道:”禀殿下,公主幼年常与哥哥们一同骑马,不需担忧。” “不管发生什么,都请将军与殿下公主尽力前行,张老六十分熟悉沼泽的地形,会为将军引路。” 刚下至平原,胡马腾起的烟尘便从北方碾卷而来。 “来得好快,”庆王撰紧了缰绳,哼道。 “将军,”萧燕然勒转马头,回首望了一眼杨明昭,杨明昭点点头,一直紧板的脸上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呼喝亲卫马队裹着庆王与公主,绝尘而去。 隔着一片荒土,昨日黑衣胡人身后,跟着一个髯须满面的高大胡人。 横枪而立的萧燕然不禁有些惊愕:“怎么是你?” “那位贵人得到使团南下的消息,连夜将我从星辰之地召回,他说,若我能摘下南朝珍珠,便会赐予我与霸刀一决高下的尊荣,”那胡人右手放在左胸口,用吟唱般的语调说道,“高玄武不胜荣幸。” “这里交给你了,”黑衣胡人一个呼哨,大半马队随着他继续向北追去。 “张玄,董长生。” “在。” “拦住他们。” 一道劲风越过荒原直劈向十三都的骑士,蓝色的寒光在半空中卷起,镪的一声击碎了刀风。 “那位贵人没有给你这么多人头钱吧,”面不改色的英俊骑士笑道,长枪上已泛起寒气。 “亲爱的真神,感谢你的提醒,一想到上次为你付的五十个金币(违约金),我的心都在滴血,这一次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如此斤斤计较,真的能当上霸刀门主?” 空气被巨大的力量震动,沙尘汇聚成巨大而锋利的洪流。 “问我的刀吧。” 铺着冰霜的湖滩泥泞难行,马鼻喷着重重的白汽,艰难的前行着。 “马已经很累了,必须停下来休息,”杨明昭向庆王禀道。 在前面带路的老六有些无奈的点点头:“前面有个石滩,还算可以站人。” 庆王焦急的皱眉回头看看来路,浮着薄薄白雾的平原上没有丝毫胡马的踪迹:“只能这样了。” “有路能绕过这片湖滩吗?” 老六见庆王询问,忙躬身答道:“要过日月山,除了大路和这条路,还有一条沿着山脊的小路,但是那条路此时已经结冰,更加难走。” “这几条路在哪里汇合?” “大路是沿着山谷到塔库草原,另外两条路会在古尔河汇合,那里有我们的马寨。” “还有多久能到?” “我们已走了六成。” 一行人聚起马匹挡风,吃了些干粮,刚歇了口气,只见远远的两匹马奔来,顿时都紧张起来。 老六搭手一望,忙迎了过去:“兴哥!” 来人奔至近前,滚身下马,老六忙扶住他递上水壶。那人水也来不及喝,忙抱拳跪倒在杨明昭面前:“请将军快走,胡人已经过了流沙坡,张董两位队长拖不了太久。” “萧燕然呢?” “将军有所不知,胡人派出了穆萨的师弟,霸刀门高玄武。都统派我们拦击胡人,自己抵挡高玄武。” “霸刀高哥之子高玄武?”杨明昭一边起身招呼卫兵整队,一边问道,语气里似乎有些疑惑。 “正是。” “他一人?”杨明昭楞了一下,“对付霸刀的高玄武?” 耶律兴哥接口道:“萧统领当年在青川城一箭破霸刀乃是某亲见,杨将军有啥好担心的。” 老六心道不好,兴哥是个粗人,哪里知道朝廷和青川城的纠葛,忙偷偷拉了他一把:“兴哥是胡人,言语粗鲁,望将军见谅,还请殿下快快赶路,只怕胡人不久就追上来了。” 古尔河潺潺的水声已在耳边,胡人的马队却生生截在了路口。杨明昭运起气盾护住公主和庆王等人,黑袍统领带来的人马绝非庸手,虽然遭遇边军的一路缠斗,还是保存了不少气力袭击使团。 “李清,张駭。” “属下在。” “是时候给他们看看南朝精兵的气势了。” “请将军放心。” 南朝禁军一系皆习正气令,可运天地正阳之气,聚气成兵,此时李张二人,一人运气为弓,一人运气为箭,百箭齐发转守为攻,瞬时压制了胡人的圣火阵。 黑袍并着急,冷冷道:“阁下还不出手。” 他身后的蒙面男子笑道:“统领沉不住气了?” 黑袍哼道:“这些禁卫我还不放在眼里。此地三国交界,弄出事端你我的主子都没法交代,阁下还是不要再摆架子的好。”说完拔出弯刀,刀擎火光向杨明昭劈去。 杨明昭一直盯着在旁指挥的黑袍,只见他忽然拔刀冲自己而来,倒有正中下怀之感,气府一凝便举剑迎上。 “正气令这种老套的功法,能练出这般水平也是不易,”黑袍嘲笑到。 “有用就行,”杨明昭大开大阖一路猛攻,和他沉稳的作风竟大不一样。 庆王紧护着公主,漆黑的眼眸一丝不落的观察着战场的局势,他授意杨明昭与部下猛攻,便是想趁胡人阵脚不稳时可带公主冲出包围。但是,敌方军中那个灰衣蒙面人流露的如毒蛇一般湿滑寒冷的气息,却让他感到十分的不安。 空隙! 庆王向公主略一点头,猛夹马腹,如离弦之箭从被刻意拉扯成两段的战局中突围而出。黑袍大惊,调转马头的瞬间,寒冰箭雨贴着庆王的马蹄落下,将几个正在转身的胡人钉死在地上。 “混蛋!”黑袍用胡语骂道,“养马的南狗!” 手提双刀的男子带着一队紧握弓箭的士兵踏着浅滩冲过来,霎时间便将庆王和公主护在了当中。 “不要白费力气了,”庆王朗声喝到,“我已向王帐派出斥候,草原狼的速度,我想阁下应该有所耳闻。” “就凭这些人?”黑袍哼到,“只怕你等不到北朝人来救你。”却不免心头着急,那双刀将看起来来者不善,若是真惊动了塔库草原的北朝亲王帐,只怕会引出一场大战。无奈之下,他回头望向一直站在原地的灰衣人。 那灰衣人抬着手,一颗细微的冰尘飘落在掌心的热气间,他一皱眉,忽如一只灰鹞冲天而起,直扑向庆王。 众人见此生变,纷纷飞身扑向庆王马前,那灰衣人一挥手,只见那些士兵面色一僵,竟毫无征兆的倒了下去。“这是什么妖术,”杨明昭大惊,一掌轰开黑袍,也顾不得他后招如何,双掌一合一道巨大的气盾在灰衣人和庆王马队之间张开。 灰衣人冷笑着手成剑指,当空一划,那坚固浑厚的气盾只若一张薄纸在虚空中断为两截白烟。 眨眼灰衣人已到庆王面前,杨明昭只觉得心底从未有过的绝望,仿佛四周的空气被贴着皮肤抽走,寒如刀割。 冰晶在他脸上带出了一丝血痕。 “这是……” 一块巨大的冰岩轰然落在灰衣人向庆王挥出的手指前。 灰衣人一脸惊愕,手指直直的点在冰岩上,愣了一刹之后,才变指为掌,愤然将冰岩生生拍碎。 冰岩后,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戎装青年。 “一击未成,玄气已断,你该走了。” 灰衣人眼角抽搐着,因为蒙着面,竟看不出他是在笑。 一声惨呼从马队中传了出来:“公主!公主殿下!快来人啊!” 青年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没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我的玄冥针。” 本站在庆王侧后的顺德公主,此时倒在马下,眉心上一点泛黑的血,已是气息全无。 庆王扑下马,紧握着顺德的手,仿佛想留住她手心里最后一点热气。四周的兵士分毫不敢动弹,灰衣人冷冷一笑,将保养得极好的一双手收回袖筒里,跃上马背,头也不回的往南走去,黑袍本还想说点什么,但惧于他刚才那一手,也只好收束队伍追了过去。 “都统,”双刀将走近面色苍白,似乎在闭目运气的青年,悄声道,“现在该如何?” “张董那几个兄弟受了重伤,叫王渌带人去湖边,”他垂下眼,朝牵马侍立一旁的杨明昭低声道,“将军,先回寨吧。” 杨明昭沉重的点点头,命左右扶起庆王,让两个健壮的仆妇抬了公主的尸身,一行人缓缓向马寨走去。 将公主的尸身安置在匆忙打扫出了一间营房中,还未来得及让仆妇收拾更衣,一个年轻女子面色凄切的冲了进来,正是那晚在砦下被内侍打骂的年轻仆妇。她扑倒在尸身上,失声痛哭道:“阿芷!为什么会这样!我对不起你!阿芷!” 杨明昭忙跪下,在她耳畔轻声劝到:“殿下请节哀,此处人多眼杂,不能让人知道。” 那女子这才抹了抹眼泪,缓缓跪坐在地上,虽服饰粗朴,却掩不住她身上自然流露出的贵气和优雅。 “你答应过我,不会让阿芷出事的。” 此时两旁的人都已退开,杨明昭挺直着腰垂头跪在地上,“末将无能,请殿下责罚。” “责罚你,又有什么用呢。阿芷是诱饵,哥哥,你们,又何尝不是诱饵。”公主颓然道,“你出去吧,我想陪阿芷一会儿。” 杨明昭只得磕头退了出来,命左右看好营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公主如何?” “虽然悲伤,但精神尚好。” 庆王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如何,便转言道:“死伤的兵士都安顿了吗。” “都安顿好了,边军有自己的军医,听说颇为得用。” “那个,萧统领,”庆王顿了顿,“你不觉得他赶来的太快,不合常理?” 杨明昭忙道:“殿下不用忧心,我已留意看过,他马蹄上全是冻泥,应是运寒气将泥土冻结可跑马,才比我们行动快上许多。” “此人境界似乎在你之上?”庆王说着,抬头仔细看着杨明昭的表情。 杨明昭笑道:“不只是在我之上,只看刚才那一招,虽不致大师,但只怕已是摇光境。” 庆王思忖着:“似乎老杨将军,便是摇光境。” “正是。” “我最欣赏的,便是你的气度,”庆王叹道,“军旅之人穷一生之力,恐怕也仅能至摇光。此刻一个边境牧马的统领竟也能入摇光境,而你却能无丝毫妒恨惊愕,非我所及。” “殿下言重了,”杨明昭忙抱拳躬身,他性格刚直,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惊叹,羡慕,赞赏,却从没有过一丝的嫉妒。况且那人的双眼,如平湖倒映星辰,宁静而光华夺目,又怎会让人生出妒恨。 “我该见见他,”庆王想了想,“现在时机不好,还是等从王庭归来吧。” 杨明昭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便多问,便垂首退了出来。 下着大雪,兵士来来往往的马寨亦是如此萧瑟,不知是刻意布置或真心,往来的人面上都透着悲哀与肃穆。 杨明昭在雪里站了半晌,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唤过身边站岗的一名边军问道:“你们统领呢?” “应该在正厅。” 杨明昭问了正厅所在,绕过几架正在整理行李的大车,寻了过去。 说是正厅,其实只是开阔场地后木杆搭成的一个大棚,前后透风,当中摆着两排椅子,大概是寨中议事之所,远远便能看见几个人或坐或立,正在商量着什么。 “杨将军,”当中坐着的人笑着起身迎道,“正要命人去请将军来商议明天之行,只是……”他上衣束在腰上,精赤的肩膀上一道狰狞的刀口淌着紫黑的血。他身旁的消瘦男子捏着一卷涂着药的绷带,好险没有因他忽然站起来而糊自己一脸。 杨明昭忙抱拳道:“是我唐突了,应着人通报。” 萧燕然笑道:“简陋如此,哪有通报一说,将军不斥末将冲撞便是,杨将军随意坐吧。” “这是霸刀所伤?” 那伤口两边肌肤青紫一片,想来是受伤以后为了追上使团,用寒气封住伤口,冻伤所致,杨明昭思及此,不免暗觉心惊。 萧燕然接过绷带,将伤口缠好,整理了衣衫,又过来重新见礼。 “将军无需担心,不过是皮肉伤,没有动刀气。” “萧统领的意思是?”杨明昭立刻听出他话中有它意。 “霸刀穆萨是我的死敌,但是高玄武不是,他是我的朋友,”寒风从厅中灌过,其他人都已离开,只有萧燕然与杨明昭对坐在空旷的武场前。 “那为什么?” “比起朋友之谊,他还是更爱钱,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告诉我,请那灰衣人的不是穆萨,而是某位当朝贵人。” “什么!”杨明昭大惊而起。 “敢问将军,如果公主亡于送嫁途中,庆王殿下会如何?” 杨明昭背后蒙上了一层冷汗,“他的真正目标,不是公主……” “那个人的来历,请问将军能猜出多少?” “我所能想到的远远不够,”杨明昭坐下来,定了定心神,“若真是朝中有人干的,只怕到了王帐便有消息。” “将军为何如此笃定?” 杨明昭摆了摆手,表示不便说。 “如此一来,四周应该还伏有眼线。” “我已命人向附近牧民番部采买补给,顺便散布庆王殿下悲伤过度病倒的消息,只需伪装几日使团停留在寨中,足够殿下一行到达王庭。” 杨明昭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立刻去禀报殿下。” 帐中,卸去了盔甲的青年接过武宁威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将凌乱的发髻散开,顺手抓过外袍披上,不想动作太大牵动了肩上的伤,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搞什么?”那背负双刀,大喇喇跨坐在箱子上的汉子哼道。 萧燕然放下手,俊秀、英挺的脸半掩在长发下,略略有些苍白。 “有个暗伏的杀手,我疏忽了。” “哼,哪家的杀手?” “管他呢,反正现在是阎王家的了。” “呸,”武宁威啐道,“真见鬼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次咱们摊上大事了,”萧燕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把两只脚翘到箱子上, “月下玄宫都肯插手,必是大事。” “夺嫡,”萧燕然叹了口气。 武宁威正色道:“徐稳龙是否?” 萧燕然摇了摇头,“徐大人,只是想派我们个吃力不讨好的活罢了。他还没那个胆子。只是我没有想到,玄冥一叶竟也趟了朝堂的浑水。” 武宁威的目光落在萧燕然垂下的右手上,那只可控强弓破黄沙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便知道,封冰破玄气那一招,萧燕然是吃了暗亏。 “如今,我们当如何?” 在暮色的掩护下,一行马队顺着马寨后陡峭的岩壁折转下山,借着石壁浓黑的阴影一路往北奔去。 远方是辽阔的海西草原。 马队转过最后一面陡峭竖立的赤红石崖,庆王不禁勒住了马,怔怔的抬头观望。 陡峭的石壁上,凌空篆刻着整篇寒山帖。 “……遥山寒雨过,正向暮天横。隐隐凌云出,苍苍与水平。何时凝厚地,几处映孤城。归客秋风里,回看伤别情。”庆王负手道,“好笔力,好纵横。” “殿下,眼下赶路要紧,”杨明昭低声道。 庆王回头看看戴着斗笠的公主,点了点头,策马而去。 “滴水穿石,流冰勘岩,此间多少恨。” “待殿下抵达王帐,他们就知道上当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萧燕然挑眉笑道,“唯死战而已。” 杜书彦噌的一声拍案而起,将满身风雪,刚从码头取信回来的云墨吓了一条,直望着杜公子手中的密函,不敢说话。 “月黑堂,”杜书彦咬牙道,“这群废物,跟了月黑堂这么久,竟然才知道天殿的叶飞就是玄冥一叶,真是太小看他们了。” “金是有意隐瞒消息?” 杜书彦冷笑一声,“从消息来看,月黑堂秘密隶属于玄宫这件事,只有天殿的人知道。如此大好消息,我得想办法让端王殿下知道才行。” ”那殿下那边……” 杜书彦摇摇头:“不够,若只是叶飞,殿下身边人足够护他,然而他是玄冥一叶,已入大念师界的高手。我们派去的人不能渡河,否则必授人以柄,殿下身边那些人……不知能不能坚持到黄河岸。” 云墨拾起案上一本册子,翻开道:“据杨将军传回的消息,殿下身边有这些人可用。” 杜书彦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念师之界长风、临江、凭栏、摇光。杨明昭眼下是凭栏境,萧燕然,摇光境与大念师界看似一步之隔,却如隔江海。但是……若能竭力拼死,也许能拖住叶一时。” “公子,此人与我们素无瓜葛,只是临时充为护卫……” “那就是他职责所在!”杜书彦眼中寒光一闪,“我不在乎他的生死,我只要时间!” “给他一个拼命的理由。” “是,”云墨垂首道。 茫茫的白雪覆盖了草原,北朝雪白的王帐上挂满了五彩的毛毡编制的花带,金色与银色的号角吹响着雄浑的乐声,高堆的篝火几乎将冬天融化。在盛大的庆典中,蒙着鲜红盖头的顺德公主静静的站在旋转舞蹈的北朝女子中,显得格外的孤单。而她的夫君,北朝王子泽德,卷曲的黑发上束着鲜艳的发带,胸前依照南朝的风俗系着一朵鲜红的绢花,举着满满一杯羊奶酒,大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嘛,不,不,我们是亲戚,亲戚嘛,哈哈哈,好得很嘛。”庆王礼貌的回以北朝礼节,抬头远远的看了公主一眼,苦笑着饮下了王子递来的羊奶酒。 “我们就此告辞了。”按照北朝风俗,送嫁的女方家人只能送到婚礼大帐前的栓马柱,接受男方家庭献上的奶酒和食物以后就要告辞,以表示对男方的尊重和信任。但是,北朝女子三日后可以回娘家参加自家的庆祝舞会,公主,却不可能回去了。 送嫁的使团渐渐的走远,庆王仍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回过头去,那个越来越小的红色身影在一片欢腾的海洋中孤独的,宁静的,如定海针般的伫立着,直至消失在雪幕中。 赫连山如波涛翻涌过原野,马队沿着蜿蜒的小路曲折向上,荒草中倾倒着一次又一次被马蹄践踏过的石碑,眼前是壮阔美景,耳边又仿佛听到公主温柔的低声道:“山河常在,哥哥何须叹息。” 这不是结束,这是一切的开始。(未完待续。) 第二章 回马寨的一路格外宁静,宁静的荒草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庆王,看着彼此。 “你去带萧燕然来见我,”庆王慢慢翻着手中的书信,曹德让忙答应着。 ”不是你,”庆王抬起头,瞥了一眼门前的杨明昭,杨明昭忙领命。曹德让顿时明白过来,躬身退出帐外。 俊美的青年单膝跪地,按照礼节低垂着头。 “起来吧,”庆王抬手到,“明昭,把这个拿给他。” 萧燕然接过书信,慢慢看着,嘴角渐渐浮出了笑容。 “统领为何发笑?” “殿下,末将领护卫之职,殿下若有闪失,末将依律当斩,又何愁末将不尽心,不拼命?” “军法森严如此,依旧有怯战惜命之鼠辈,甚至阵前投敌。唯其心愿往,方能成事。” “所以殿下要用哲家的性命,用我青川旧人的身份要挟于我?” “不,”庆王起身,道,“统领对哲家有情,乃是忠义,我不愿要挟忠义之臣,忠心,是要挟不来的。我希望统领有必死的决心,却不希望统领战死于此。”说着,他接过书信轻轻放进了火盆中,“身处边地卑职,却有心如远山,统领一定怀有莫大抱负。” “殿下要末将如何?” “我要你的忠心。” “末将忠于南朝,从未有异心。” “我,要你的忠心。” 萧燕然脸色一凛,复抱拳跪下,“殿下有重整边塞、守土开疆之志,末将百死愿往。” 北方寒流忽至,透明的湖面下冻结着巨大的白色气泡,墨蓝的湖水深不见底。 一行马队顺着湖岸往南飞奔,隔着干枯积雪的河床,巍峨的天门山脉伫立在地平线上。 风雪中,雪花以不自然的角度飞散着,似乎空气中布满了看不见的力量。 雪地中信马由缰的灰袍男子低声道,“哼,逃到天门山又如何,只要远离京城,便足够了。” 蓝色的冰面上,悄无声息的划出了数道白色的弧线,蜿蜒向马队袭去。 一声惊嘶,马匹挣扎了一下,在碎裂的冰块中踏入湖中,深红的鲜血顿时染红了蓝白的湖面。 “保护殿下。” 两层气息将马队团团围住,寒气让雪花变得更加沉重。 两队人马静静的对峙在冰封的湖面上,一道紫针划破冰风,直射庆王面门,丝毫没有收到阻挡,忽然,被紫光带起的数道寒气,如细蛇般攀上紫气尾端,紫针被坠的一斜,速度也减慢了不少,斜斜擦着庆王的肩掠过。 随后的几道紫针,也被寒气拖累,偏离了方向。 叶面色阴沉,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破我的玄冥气?” 萧燕然看看叶,看看他身侧一个瘦小的灰袍人,笑道:“金,这次躲不了了,再不过来帮忙,若是我失了手,你可拿不到钱了。” 叶面色一变,一道紫气朝身侧扫去,而那灰袍人早有准备,已腾身跃起,掠入庆王阵前。 她这一翻腾,兜帽落下,竟是一凤目俏面的绝色佳人。 可是佳人此时却满脸的气急败坏:“萧燕然,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坏我好事!” 萧燕然未曾想过传递消息的金是一女子,也是一愣,低声道:“月黑堂不养废物,金姑娘应可助我一战。” “助你个头!跑路费你出啊!” “若不助我,也便不需要跑路费了吧。” 金一跺脚,回头喊道:“你们傻站着干什么!能怎么闹给我闹起来。”又压低声音道,“叶怕分神。” 杨明昭忙一挥手,卫兵们敲击盾牌或扯着嗓子呼号,一时鼓噪震天。 然而就这般可笑混乱的局面,叶手中的紫气,竟稀薄了不少,气得手指都微微发抖。 “这些伎俩就能打败我?可笑,”叶阖目凝神,一时冰面上紫烟翻腾。 杨明昭脸色大变:“殿下,请退开。” 紫烟凝化为无数条细线,如毒蛇张口噬来,穿过人马,带起道道血线。 一时湖面寂静,五条冰柱冲天而起,直袭向叶。 杨明昭的正气盾上穿透了几个窟窿,自己也浑身是血,他身后的庆王除了脸色发白,竟毫发未伤,周围的兵士就没那么幸运了,破碎的盾甲沾满鲜血散落一地,不少人倒地呻吟,还能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湖面的碎冰如龙鳞拱起,萧燕然手提长枪,指挥着条条冰龙与毒蛇翻卷缠绕。 叶抬手拨弄着紫烟,冰龙绕着他飞舞,而他衣袂纹丝不动,渊渟岳峙。 “摇光,我还不放在眼里。” 他手腕虚提,如持笔在手,在半空中挥毫而下,紫色的毒蛇幻化成段段小楷,明灭幻暗,冰龙在其中冲突,虽气势万钧,却无着力之处,字印在龙鳞上,却势如破竹。 萧燕然单膝着地,长枪支撑着身体,千疮百孔的冰龙颓然逶地。 忽然,叶身后暗金一道,他手并剑指,恰恰接住金光,一抖手,金的身形出现在冰面上。 “时机不错,”叶冷笑道,“试炼院后,唯欠一死。” 金恨恨的看着他,咬牙道:“当年你杀不了我,便该我杀你。” 萧燕然已站起身来,不远处杨明昭祭出数道气旋,护在他身侧。 长枪卷苍龙,寒光破铁衣。 然而,不动的是,叶。 “够了,”叶皱眉道,透着黑气的紫线吞噬着碎冰块和鲜血,朝着庆王扑去。 “还早,”紫线疯狂的卷上横在面前的长枪,被巨大的力量撕扯起来,长枪重重钉入冰面,被钉住七寸的毒蛇疯狂噬咬着英俊青年的身体,直到被冰封,碎裂。 隐身暗处的金看得心里发紧,死在她手中的目标,不是没有过骄傲的、强大的,然而没有一个人像面前这个青年这般,用生命写着巨大的坚持。她甚至暗暗庆幸,这个人不是她的目标,暂时。 两道恢弘的气剑劈开虚空,向叶劈去,叶翻手几道气针,轻轻挡下。 “帮我,”一道气声落入金耳中。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需要杀叶,”那边笑道。 “哼,怎么干?” 杨明昭重重的摔倒在冰面上,叶大步踏过浮冰,已到了庆王面前,“殿下,好走,不送。” 庆王正视着叶,身姿笔挺,镇定庄重,叹道:“可惜你一身修为,迷途难返。” 叶指尖紫针轻弹。 金色疾风劲卷。 “死女人,还在啊,”叶挥手一束紫针,钉向金藏身的方向。 风圈外沉坠的寒气将紫针拉向了地面,圈内热气蒸腾着水汽旋流升腾,在强风的助力下,直接云端,散落地上的兵甲和护卫的尸体在巨大的寒气下瞬间染白又被强风吹成粉末,热汽又拉扯着风冲向天空,行成更强劲的风卷,扯起湖中的水。 金惊愕的瞄向萧燕然,正好看到他嘴角的鲜血不受控制的一滴一滴滴向地面,仿佛没有那杆长枪,他立刻就会倒下,又仿佛,那杆笔挺的长枪,才是他的身体。 巨大的水龙卷直接天际,在可怕的寒风中冻结成顶天立地的冰柱。 风声渐寂,所有人在无声中松了一口气。 忽然,冰柱破开一道裂缝,裂缝渐渐穿透天地,冰柱轰然崩塌。 “以为这就能挡住我?你太天真了。” “我没有,”萧燕然有气无力的笑道。 叶这才意识到,杨明昭和庆王,早已经不见。 “你,去死吧,” 萧燕然的眼底深深印着一丝不甘。 “混蛋,我可要命!和报酬!”金在心头骂道。 天地中,毫无征兆的充满了巨大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的威慑力。 比那道冰龙卷更壮观的黑影冲出湖面,只一瞬间,大念师便消失在巨大的牙齿间,粉身碎骨。 金被这强大的威慑和恐怖镇压得无法移动脚步,只想跪下来等末日降临。 流传千年的诅咒,世代不得踏入圣湖祖训的源头,噩梦的真身,湖下沉睡的渊龙。 萧燕然显然再没有力气对抗巨龙的威压,他放在长枪,垂首跪在巨龙面前,微闭着眼,苦笑道:“这下玩大了。” 沉默的渊龙懒懒的咀嚼着牙缝里的残渣,转头,看着湖畔踏着碎冰步步走来的人。 庆王。 渊龙似乎对在它的龙威下还敢向它走来的人类感到很好奇。 龙与真龙之子静静的对峙着,仿佛用了万年的时间。渊龙咂咂嘴,似乎对刚才的食物十分满意,转身渐渐沉入了水底,破碎的湖面在它身后封冻,恢复成苍茫的白色冰面。 金心头重压一空,怅然若失。跪在冰原上的萧燕然哭得泣不成声,仿佛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 踏着夕阳的余烬,疲惫的马队终于走进了永定城的城门。 徐稳龙匆匆奔出大营,他身后武厅中的阴影中,端坐着两个面色凝重的身影。 不一会儿,徐稳龙将庆王迎入武厅,手足无措的侍立在门口,似乎对厅中之人颇为忌惮。 那两个人见了庆王,立刻起身拜倒,待庆王在正中坐下,便垂首侍立两侧。 “我知道二位师座身份特殊,不得踏出国界。此番劳烦师座,只因有人见我身单影薄,远离京城,便以为可轻可欺,一路还需处处关照。”庆王一字一句的说道,徐稳龙听在耳中,只觉得寒风里背上阵阵冒着冷汗。 “此次出使有惊无险,乃是上天庇佑,”庆王冷笑道,“徐军使好生安顿我的属下,想来此番,城中应军纪整肃可以留人了吧。” 徐稳龙心头暗骂王加之前为了讨好端王出的馊主意,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忙命人安顿了庆王一行。那两个前来迎接庆王的武人,一个随庆王走了,另一个却依然端坐厅中,徐稳龙也只能跺足泄愤。 毕竟,正神司的上座,不是他一个小小边将得罪得起的。 本来正神司作为研习道术的正统学院,忽然为了庆王这个特殊的学生派出两名上师座,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是渊龙意外的苏醒,倒让他们有了“夜观天象,北方黑气涌动似有不详,恐伤及殿下贵体,特派上师查看”的借口。 “那件事办妥了吗,”庆王靠在软垫上,阖目调息。带着辎重车队赶到永定的曹德让,刚进了帐篷,便被庆王吩咐了差事。这会儿正恭恭敬敬的垂手笑道:“自然是妥当了,徐稳龙再不长眼,也不能为了一个他不敢用也用不了的人,得罪殿下。” “回去补一份文书,将萧燕然先调进我的府兵里。” “殿下您先将息着,这些事不劳您费心。” 坐在一旁的杨明昭听闻徐稳龙并没有为难萧燕然,眉间刚有一丝喜色,忽又想到:“那个金?” 庆王摆手道:“那是杜贤彣的事,你别管。你身上伤如何?” “请上师调息过了,并无大碍。” “明日便启程回京吧,一日不在京城,便生多少事端。” “遵命。” 武宁威一路送到山下,将马后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递给萧燕然:“弟兄们一点心意。” 萧燕然笑笑接了:“别我走了就想偷懒,会回来收拾他们的。” “弟兄们特意叮嘱,”武宁威沉声道,“到了京城,一定去看看京城十八街的姑娘。” “我呸,”萧燕然笑道,“关他们鸟事。行了,我走了。” 武宁威点头道:“替我问老太太好。” 萧燕然抿紧了嘴唇:“一定。” “保重。” 月下玄宫篇 春风微暖,垂柳新芽,城头遥看青草碧,枝上点点未摘花。 京郊水岸虽清风尚寒,却也挡不住沉寂了一冬的游意,眼见春闱将至,青年士子们纷纷邀伴携友,迫不及待的出城踏春,也许是想纾解一下压抑的情绪。望邑台高处早被有钱有势的人家占满了,远望去彩帘纷飞,细纬铺地,几乎无处落脚。普通出身的游人,多半都在对岸河堤上散坐,或鞠水玩耍。 一辆灰斑骏马拉着轻便马车,昂着头骄傲的穿过或疾或徐的行人,一路直奔向望邑台上,台上远远见了,便有几个华服青年迎过来,那赶车的童子见状,忙勒住车轻巧的跃下,取下垫脚凳,还没来得及打帘,车中人已探出头来,笑道:“你们今日可舍得早起了。” “我们****都得早起练功,比不得贤彣兄这般清闲,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领头的高大青年朗声笑道。 若是旁人听着这话,必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车上来人,京中竟无人不识,乃是吏部尚书杜云的独子杜书彦,因为母亲体弱,孩子生下来也带着一种奇怪的弱症,气府不凝,无法修行玄门道术,杜老尚书请遍天下名医名师也无法,乃是杜家一大憾事。 杜书彦眉头一动,用折扇敲敲那青年的肩头,笑道:“****练功?直说不愿念书罢了。” 旁边的青年们闻言都哄笑起来,旁有人说道:“贤彣你病了几日,大约还不知,子仪已入了职方司,不日便赴广茂郡上任了,故有此聚。” 杜书彦方叹道:“原来如此,我竟不知。”一边口中道贺,一边让云墨从马车上翻出两本书来,道:“巧的是最近正在研习北语初步和大食通译,段兄千万别嫌弃。” 段庄满面愁容,了无生趣的接过书,垂首道:“早知如此,哪里还敢打趣你。” 这群青年,皆是出自官宦世家,从小一同读书游猎。虽多多少少都修习道术防身健体,但通过修习进身的也只有素不喜经典的段少爷,终究春闱才是正途。刚沏过两轮茶,话题已转到了不久将要到来的大试。 “听说皇上身体大好了,不知会不会亲自主持殿试。” “恐怕没有传闻的那样好,听说主持殿试的还是端王,贤彣你常在王府走动,可有消息?” “庄回万万别这么说,”杜书彦正色道,“不过年前端王得了几卷珍贵棋谱,让我去整理,我也实在按耐不住观谱之心,不然这时节……”他摇了摇头,面上似乎颇有悔意。 庄远道细观他神色,颇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道:“咱们身份不比寻常人,当以谨慎为是,不过若知道一二,可莫枉同学之宜啊。” 王若勤,朱为庸,李望几个也围过来,满脸堆笑。只有不参加考试的段庄,端着茶杯在一边看热闹。 杜书彦长叹道:“罢了罢了,难为你们设这个局。其实我知道那点儿事,说与你们也无妨,只要有潘家楼杂色九碟冷盘,王家楼三十年陈酿,梅园殿首抚琴……” 不待他说完众人已笑着满口答应,七手八脚上来按住他正扳着数的手指:“行了行了,就你那点爱好,我们都应了。” 杜书彦便压低声音道:“主持殿试的确是端王,策论里还是莫要提边事为上,毕竟轻启边事,穷兵黩武,为民不利,朝廷当韬光养晦,与民休息。” 然后又就些小节上提点一二,最后道:“毕竟与殿下交往非深,这些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诸位当自有主意。” 众人听了都默默点头,心中却各有计议。 杜书彦看着他们的神色,自己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忽觉茶水已凉,便着云墨重新沏来。席间又谈论起诗词歌赋,庄远道和李望七嘴八舌争着要去安排杜书彦要求的饮宴,朱为庸向来沉稳,只静静的坐在一旁,举杯赏花。 席间以段庄与杜书彦交往最厚,两人起身散步至台口,望着缓缓弯过平原流向京城的河水,段庄叹到:“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卞河水了。” 杜书彦拍拍他肩道:“你兄长卷入太子一案还未能脱身,少师大人恐怕顾无余力,广茂郡总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况且你虽不爱那些古书,可广交急智谁人与你相比?职方司乃是你才能挥洒之所,何必叹气?” “只是我这一走,家中无人,家父家母还望贤彣多加照拂。” “你大哥不过是被牵连,又是少师之子,不会羁押太久。皇上仁厚,身子又大好了,估计很快就放还,你不须多虑。” 段庄点点头道:“贤彣如此说,便是了。”他兄长段易诗文俱佳,在太子宫中任职,当日太子于饮宴上暴毙,参加宴会的一干人等都下了大狱,厨子侍女畏罪自杀数人,却没追查出元凶,加之入冬以后陛下几乎都卧床不起,故拖延至此。顿了顿,又道:“端王如今如日中天,但贤彣你走得如此近,我总觉得不妥。” 杜书彦心头微微泛起一丝暖意,面上却不能露出来,只笑道:“我自有分寸,你还信不过?” 段庄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想了想,笑笑撇开了,道:“我们去看看,他们倒是争出晚上谁做东了没有。” 这初春的天气,真是瞬息万变,晌午还和暖温煦。下午忽刮起风,一时骤冷,竟飘下小雪来。 一行人又舍不得散,庄远道提议道:“贤彣不是要去梅园吗,这里走小路过去应是不远,可着家仆去潘家楼等买些酒菜来,我们先去听琴取暖。” 众人立刻答应,一行车马便顺着小路逶迤而行,往京郊梅园行去。 虽说是不远,但是也没人走过这条小路,顺着林道田埂拐了几弯,天气又冷,公子们渐渐有些焦躁起来。 此时,从岔道拐出一骑,不紧不慢的走着,似乎去的是同一个方向,杜书彦便着云墨问道:“敢问这位公子,请问此处到梅园还有多远?” 那青年骑的是北原的高头骏马,见云墨问他,客气的俯下身来,掀开斗笠,笑道:“公子问错人了,我也是第一次来,不过方向是不差的。” 杜书彦从车内看去,那人面容英挺,气度不凡,便相邀道:“既是同路,如此风雪天气,何不下马同车而行?” 那人笑了笑道:“谢这位公子,风雪在下倒还习惯。”说罢抱了抱拳,策马前行。 果然一条直路,不多时便到了梅园,此时梅花都已谢了,瘦横斜的墨枝在薄雪中,油然生出写意的味道来,远远的见有车马,仆人们早已经在通往草堂的院门口铺好了草席,免得这些贵公子踩在雪泥地上脏了脚。 迎客的年轻婢女们立在草堂前,见客人来了,忙送上热茶和刚烧好的暖手炉,跟随的仆从自有人引去别院喝茶。 杜书彦歪在垫上,捧着热茶,若有所思的顺着窗格往马棚方向望去,忽听打帘声,一个芊芊身影灵巧的穿过珠帘,两个婢女一左一右,一个抱琴一个捧香,三人向堂中诸公子道了万福,放好琴案。那女子才笑道:“一时雪急,怠慢了各位公子,梅儿先拂一曲告罪。” 梅园梅儿姑娘的琴是乐坊一绝,在京城文人雅士心中的分量,甚至压过了她绝色的容貌。然而杜书彦想到段庄将别,身边这些人明里暗里各为其主,一时只觉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听琴,略坐了一会儿,推说方便,独自出了草堂,往园中走去。 草堂后另有一座小院,院前系着一排骏马。杜书彦心中奇道:“风雪天气,竟还有这许多人骑马出城。”忍不住悄悄走近,隔着疏密得当的树篱往内张望。屋内颇是热闹,两个抱琵琶的姑娘坐在下首,埋头弹着春江花月夜,而座中之人忙着喝酒聊天,并没有谁认真在听。主座上穿着紫带压边墨色长袍清瘦老者,正低声与身边墨绿道袍的白须道长说笑,座下几人服饰也非紫即绿。 “五仙观的玉宇道长,”杜书彦皱了皱眉,那绿袍道士他是认得的,“他竟亲自接风,看来玄宫这次来的不是一般人。” 他不敢久留,心里盘算着如何着人探查,一边信步向前走去。忽听得院侧草庐中隐有琴声,有一男子低声歌道:“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河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那声音低沉,词里飞扬意气,曲中铿锵激昂,直听得杜书彦胸中豪气激荡,块垒尽扫,忍不住赞道:“好一个何惧万里一征程。” 琴声戛然而止,草庐中人推门而出,一见杜书彦便笑道:“竟是公子。” 杜书彦见是刚才的马上男子,心中隐隐莫名欣喜,施礼道:“一时情难自已,打扰阁下了。在下杜书彦字贤彣,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也颇意外道:“原来是尚书公子。在下萧燕然,字宁远。” “萧燕然,”杜书彦心中一动,难道是……“阁下似乎不是京城人士。” “杜公子好眼力,”萧燕然笑道,“在下本是青川人氏,因得罪了上官,只得到京城投靠亲友。” 杜书彦警觉道:“听萧公子刚才所言,似乎认识在下?” “尚书公子文冠京城,棋中圣手,区区虽居京城不久,但京城四公子之首,又怎会不知道。” 杜书彦极擅察言观色,见他毫无防备的轻松道来,放心了几分。那人风度气概颇得他心,早生结交之意,虽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谨慎为上,却又舍不得扭头就走,踯躅道:“萧兄见笑了,市井传言,不值一提。不知萧兄客居京城何处?” 萧燕然知他与友人同行而来,自然不便在此久谈:“暂时借住在京西三全观中。” 杜书彦拱手道:“今日多有不便,改日上门拜会萧兄。” 萧燕然客气了两句,目送杜书彦的身影消失在草堂后,冷冷一笑,将目光投向了隔壁人声鼎沸的院落。 不管是心存疑虑,还是心生向往,那日之后,杜书彦都没有去拜会萧燕然。进京论黑龙现身事的道界,赴京赶考的举人,停滞了一个冬天终于开始运转的政权核心,轰然爆发出无数的信息需要处理,直到春闱,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杜府那间小小的书房。 答完最后一句策论,将考卷交给考官,踏出宫城,见御街上梨花纷飞,杜书彦忽长出了一口气,命云墨将马车赶回,自己顺着长街,悠闲的往潘家楼走去。 不料刚走了几步,两个街道司的小吏大呼小叫的围着一匹俊美的大黑马,似乎是想把它拉走,又不敢靠近。 杜书彦正心道,这马好生眼熟,忽见茶楼上下来一人,一边牵马,一边连连告歉。那两个小吏见这马神骏不凡,想来主人定非凡人,也不敢多言,只想着赶紧打发走了才是。杜书彦眼前一亮,忙赶上两步,笑道:“萧兄别来无恙?” 萧燕然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埋头走出好几步,方惊道:“杜公子为何在此?” 杜书彦被这莫名一问,只得客客气气道:“梨花满地,不觉意动,便弃车马而往。不知萧兄欲往何处?” 萧燕然苦笑道:“闲人一个,不过随便走走罢了。” 杜书彦道:“前日欲拜会萧兄,却听闻萧兄已搬离了三全观。” 萧燕然叹道:“不知京中为何忽聚集各家道门,道观里都住满了,我等俗家只得搬出来。” 杜书彦自然知道是黑龙一案,却只含糊应了,道:“醉仙楼的春桃酒不错,若萧兄无事,不如楼上一叙。” 萧燕然眼角瞥到远远在树影下歇脚的卖花郎,心头掠过一丝阴影,眨了眨眼,笑道:“那便劳杜公子带路。” 杜书彦几乎同时感觉到了那道异样的眼神,不动声色的与萧燕然低声闲聊着,沿着大路往醉仙楼走去。后面那人果然假装整理了一下筐中所剩无几的花枝,便远远跟了上来,见两人上了酒楼,竟大大方方在楼下石阶前坐着,不时还吆喝两句。 杜萧二人心头都打着算盘,默契的选了个靠窗的单间,默契的铺了四碟蜜饯,默契的闲聊着窗外的风景,直到小二殷勤送上酒来,杜书彦才道:“萧公子到京城也有一段时日了,不知在何处高就?” 萧燕然笑道:“不瞒公子,我只身上京,不过一二同袍旧友,虽也各处托人打点,想谋个护院的差事,奈何京城治安甚好,时局又如此,京城大户都不愿轻易招请外人。” 杜书彦托着酒杯,打量他一身粗布旧袍,又想起那匹强壮光鲜的大黑马,再想想不知所踪的第一杀手和北荒黑龙,不禁觉得护院这个差事听起来颇有些玄幻,随口应道:“话虽如此,我看萧兄也并不十分着急。” 萧燕然夹了一片酸杏:“急也急不得,时势如浪,逆水而行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争上游,”杜书彦截然道,从萧燕然嘲弄的笑容中他瞥见了一丝不忿,又或者,是一丝哀伤。 萧燕然一惊,已自觉失态。这杜书彦并没有富贵公子的高高在上,亦不格外殷勤,言辞恳切,淡如旧友,谈笑间便去人心防,果然是个厉害的人物。 转头想岔开话题,却见楼下的卖花郎已不见了踪影。 “杜公子约了朋友?”萧燕然放下杯子,手稳稳放在桌沿边。 杜书彦捻起一块碎银放在花架上,笑道:“我还以为是萧公子的朋友。” 砰的一声,房门飞开,几道紫烟噗噗打在翻起的桌面上,萧燕然拉着杜书彦从窗口翻身跃下,稳稳落在掠过的大黑马背上。 “好马!”杜书彦不禁赞道。 正午,街头行人极少,一个蹲在门口喝面汤的孩童,被疾驰而过的黑马和轻功卓绝的蒙面人吓得掉了碗。 “京城的治安确实很好,”杜书彦又叹道。 萧燕然猛然勒住马,杜书彦猝不及防狠狠撞在他背上,又未踏镫,忙滚身下马。只见街道已尽,十步外河岸疏柳,三个蒙面人立于柴屋上,手中弩箭已上弦。 萧燕然稳稳坐在马上,轻抚着马脖,而那匹黑马见河畔水草丰茂,竟低头吃起草来,丝毫不把蒙面人放在眼里。 僵持了一会儿,那三个蒙面人慢慢后退两步,跃下屋面消失在黑暗中。 “你若是想做护院,不妨来杜府。” 萧燕然笑了笑,抱拳告辞,顺着那条小巷疾驰而去。 杜书彦低头用脚拨了拨面前的土地,黑土中一道不易察觉金色花纹一闪即逝。那是遍布上京的法阵,只要灵力波动达到一定级别,就会被触发,以免有人在京城里随意施法以图不轨。 “控制得不错,”杜书彦摊开手,一粒几乎细不可见的冰晶落在他掌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客的来历可查到了?”杜书彦捧着书,头也不抬的问道。 “没有,”云墨解下披风挂在屏上,“不过听说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张介府那案子,端王判了斩刑,押下天牢待秋决。” 杜书彦冷笑道:“贩卖机密,本当处斩,端王真是嫉恶如仇,当机立断。想必圣上也夸赞他了吧。” 云墨立在榻前,想了想道:“公子为何要建议端王殿下速决?” “张介府是太子旧人,太子死后他当然要另择明主,他掌管军器,自然是与庆王走得近些,这事要是庆王从中插手,可是莫大的恩情,你说端王殿下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但是如今圣上精神清明,不比昨冬……” 杜书彦笑了笑,用手指扣着茶碗:“进来站这半晌,没见我茶凉了吗?” 云墨忙缩着袖子,提了炉上温着的小提梁壶给杜公子沏了一碗热茶汤,换了个话题道:“那个萧燕然,不知是什么来头,竟格外难查。” 杜书彦猛然听见这个名字,没来由的心脏漏跳了半拍,缓缓吸了口气,讥讽的笑道:“算了,他背后多半是白马司,你不该碰的,管好灵楼的事情就行了。” “不该碰的。”他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遍,沉声道,“张介府案的详情仔细说一遍,不要漏过一个细节。”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外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道:“公子,该更衣了。”不待回答,一个身量颇高的女子哗啦掀帘走了进来。 “瑞珠,”杜书彦差点一口呛住,忙放下茶杯,“不能让英儿先通报一声吗?” “哪里来得及,”瑞珠熟练的抖开外衣,“去晚了人多眼杂,公子又抱怨不得清净。今儿可要茯苓茜纱陪着?” 杜书彦想了想:“不用了,你备套男装跟着我吧。” 本朝将勾栏瓦肆分为三类,一为妓馆,主业是以色事人的生意,官员严禁往来其间,轻则罚俸,重则丢官;二为雅集,芙蕖阁、梅园等均为此类,其中歌舞乐姬皆为乐籍,虽说明文规定只佳节前后方许官员游乐,亦未十分严格。三为酒肆,以酒菜为业,亦有小班唱曲,但多为男子,常有相姑柳郎混杂其间,不能禁。 这潘家楼乃是酒肆中的翘楚,故今日道门之聚便选在此处,一时风头无两。说是潘家楼,其实是由抱厦相连的四栋三层小楼组成,其三为客楼,其一为厨房仓库店员起居用,当中一院,此时高搭彩楼,灯笼火把高低交错如繁星,四面共有十二口大缸,防走水之用,又九十九口小缸,或镀金或扎彩,贴着大红封条,便是准备的好酒。 此时天色尚早,只有几个清秀小倌在彩楼上唱着小曲儿。潘家楼的主人潘石亿亲自站在大门口,接待持帖而来的贵客,若没有这张尺余彩笺,便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挤进潘家楼去,当然,想要蒙混过关的,更是逃不过潘石亿圆脸上那双眯成了缝的眼睛。客楼上熙熙攘攘,堂倌们如蜂群般忙碌着,传菜端茶有条不紊,而几个位置最好的雅间,此时仍静静的掩着窗,从来有身份的客人总是晚到。 一辆精致低调的马车缓缓驶到潘家楼门口,杜书彦隔着青纱帘,忽然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他一身华贵的嵌银丝天青羽纹长袍,外罩银灰薄丝氅,勒着一条石青色绣海东青捕天鹅纹样的腰带,左手挽起的窄袖下露出一截划痕斑驳的旧牛皮护腕,长发一丝不乱的绾在亮银蛇纹冠里,斜斜簪一枝杏花,长身玉立,姿容俊朗,引得过往马车里的女眷们都忍不住挑帘偷瞧。 一个锦缎衣帽的富家书童从潘家楼里探出头来,拿着帖子跟潘老板说了几句什么,才忙忙赶到他面前,躬身道:“萧公子,久候了,将军请您楼上说话。”萧燕然笑着点点头,跟着书童消失在装饰华丽的大门里。 此时已华灯初上,热闹的烟火,冲破了天幕。 “哲克衡手下确实有几名悍将,”大马金刀端坐榻上的丘将军一手拿着信,半垂着略有些松弛的眼皮,保持着上位者的冷漠,“哲家戎马多年,也是该歇歇了。” 萧燕然垂手站在下头,淡淡的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本朝威服四夷,承平日久,不管是将军还是兵士都该过些太平日子。” 丘平虎放下信,抬抬头颇敷衍的说道:“哲六人虽不在了,他的部将我还是会尽力照拂的,张杨,你写封信,给他在北山营安排个位置吧。”说完端起茶杯,示意属下送客。 萧燕然却不理会那张杨引路的手势,叹道:“北山营,如今天下太平了,北山之狼,却在何处呢。” 张杨闻言,急得直挤眼,示意他不要多话。 丘平虎却当没听见,缓慢的吹着热茶。张杨松了口气,忙拉着萧燕然便要出门。 “末将生不逢时,未能得见北山虎狼的英姿,常怀景仰之心,今日得见将军,自不能空手而来,略备薄礼,一个时辰后奉于院中彩台,望将军笑纳。” 丘平虎皱了皱眉,待张杨送了客回来关好房门,忽从鼻腔中哼笑道:“和哲六一副德行。” 张杨是个性格谨慎的校尉,跟在丘将军身边也有多年,此时犹豫道:“今日多有贵人,这毛头小子弄出什么事只怕是不妥当,将军是否要早些回府?” 丘平虎巨大的身躯缓缓站起,松了松肩背,走到窗前看看院中正在表演杂耍的彩台:“哲六这小子要是送礼啊,”不待张杨搭话,他兀自笑了笑,道:“最好别收。” 却两步转回榻上,稳稳坐下来,自顾自喝起酒来。 杜书彦因是白松山苍涛院的寄名弟子,少不得备了礼,在白松山几位长老面前应酬了几句。又到正神司诸师座,玄宫各上师处闲聊,不想正遇着正神司不苟言笑的思端道长,饥肠辘辘、正襟危坐的下了两局棋,真是苦不堪言。好容易思端被人叫走探讨光明功法,杜书彦这才有机会溜回楼上,一边埋头疾走,一边盘算着不知云墨备下了什么好酒好菜,却一鼻子撞到了一个宽阔结实的背上。 “萧……燕然,”杜书彦捂着鼻子,一道寒光利落的落到他肩头。 “杜兄?”萧燕然已脱去丝氅,周身利落打扮,一手还拿着大约是蒙面用的黑巾。 “萧兄竟然也知道这避人的夹道,看来没少逛潘家园子啊,”杜书彦尴尬的笑道。萧燕然警觉的打量着他,面不改色的将匕首收回袖筒中,道中偶遇般行了个礼。杜书彦忙道:“杜某急着去吃晚饭,不便久留,萧兄还请自便。” 萧燕然冷笑着点了点头,竟然真自便的系上蒙面巾,跃身上梁,隐没在叠梁的暗色中。 杜书彦寻到夹道上的暗门进了房间,定下心来将之前收到的密信默了一遍,隔着院子,对面楼上一个高壮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丘平虎。 一个屡有战功的老将,身份贵重却渐渐远离权力中心,圈养在北山营养老的一只威风不再的猛虎。庆王不曾和他有过什么逾越的接触,却忽然下令灵楼注意他的动向,伺机拉拢,不免让杜书彦心生疑虑。 瑞珠熟练的将一只酥皮卤鸭去骨拆块,洗了手来,用筷子夹了一小片在杜书彦碟中,又斟了一盅酒,笑道:“今日不是拜会过几位仙师便无事了吗?怎么又发愁起来了?” 云墨面前一碗粳米粥早都凉了,见杜书彦进来坐下,忙捧起碗喝着,手中筷子不住的夹走卤鸭和胭脂鹅脯。 杜书彦笑道:“长身体的时候,容易饿。”一边示意瑞珠也坐下吃饭。 关起门在杜公子面前,他们便不是下人,自然也没那么多规矩。瑞珠一边挑着松仁拌马兰头,一边嗔道:“潘家楼这生意作得太精细了,一点新鲜马兰头,下面垫这么多腌的。” 杜书彦看着精心堆砌的从深碧到浅绿再到牙白的一叠小菜,忽停箸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转转。” 出了房门,杜书彦从指尖里凝出一丝气线,那只有他可见的线头若隐若现的浮在空中,带着他沿着走廊向东侧三楼拐去。 本占着三楼的诸家弟子,现在已用过晚饭,大多三三两两的聚在结满彩灯的园林里清谈听琴,又或据大厅一角品评道符,楼上人影寥寥。杜书彦一踏上东楼,那气线便打转起来,似乎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 “封界,”杜书彦望着空无一人,桌椅散乱的房间一皱眉,将腰间香囊里一块玉牌取出,故意挂在极显眼的位置,吸了口气,往前一踏。 咣当一声,一个茶杯擦着他的鬓角砸到门上,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一个蒙面人和一个道士正打做一团。 那个蒙面人他是认识的,毕竟是当着他的面蒙上的布,但那道人,着实让他脸上惊愕的表情真实了几分。 玄宫九殿的碧虚道长。 那两人也是一脸的意外。萧燕然瞥到杜书彦腰上的玉牌,一对英挺的眉毛不耐烦的挑了挑,似乎在说,怎么又是你。 只在一瞥间,碧虚手中的拂尘已经直拂向萧燕然面门,萧燕然灵巧的一脚踢开,朝杜书彦沉声喝到:“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匕首一翻直取碧虚咽喉。 杜书彦假装慌张躲避,却已经看出,由于有上京法阵,碧虚修为再高也无法施展,而单论武艺,却是萧燕然更强。 碧虚趁杜书彦不备,拂尘一卷,扯过他腰间的玉牌,挥手破开封界,从窗口一跃而出。 萧燕然气得一跺脚,也要跟着跃出。 杜书彦一把抓住萧燕然:“大庭广众之下刺杀玄宫殿主,你不想活了?” “为友报仇,机不可失!” “将军一身修为,何不留待北拒强戎,西逐平夏!” 萧燕然一愣,一抽袖已跃出窗口。 杜书彦怔怔的立在房中,自觉情急失态,暗自咬牙。 院中一片哗然,法阵的金光已冲天而起,寒气如刀,萧燕然手提寒冰长枪,满院追砍碧虚。碧虚不是不想用法力,而是他本身修为太高,被上京金龙禁武大阵封得死死的,连十之一都施展不出来,又不精武艺,闻声赶至院中的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眼看就要被刺于枪下。 忽然平地生云,一声犀利的狼嚎破空,一个巨大的狼头叼住萧燕然,重重摔在柱子上,萧燕然见这狼头,不惊反怒,两眼圆睁几乎瞪出血来,不顾阵符金光紧随,在柱上一踏,飞身刺向碧虚。碧虚一脸邪笑,气浪竟然不受金光所制,手一推,半空中群狼扑向萧燕然。萧燕然只一柄长枪,面对狼群,朗声喝道:“仲帅!今日末将为你报仇!” 碧虚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一条赤蛟气势万钧的冲散狼群,光华散后,一个银盔红衣的女将持枪傲立,楼上威严的声音道:“仲帅的仇,轮不到你。” 丘平虎扶窗立于楼上,威震八方。 萧燕然看了一眼女将纤腰上挂着的宣武令,那是可在京城施展法力的信物,提枪正欲上前,忽被人从身后猛一拽,低声道:“此仇已报,不走更待何时。” 仓皇间已被人拽着出后门,上了马车。 “杜公子两次三番阻挠,所为何事?”萧燕然揪下黏在身上的气息,狠狠摔在杜书彦面前。 “你有本事全身而退?” “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杜书彦并不生气,而是笑道:“以丘平虎的本事和气性,碧虚今日断无生路,你仇已报,任务也完成了,还有什么问题?” 萧燕然抬头瞪了杜书彦一眼:“杜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谁干活?” 杜书彦道:“你又是什么人?你又为谁干活呢?” 马车正缓缓走过热闹的州桥大街,杜书彦抬手敲了敲车厢壁,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下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萧燕然单手扶匕首,警惕的盯着杜书彦的举动。 杜书彦将车帘掀开一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收回来。 手上端着,两碗腾着凉气的凉瓜粥。 “你要蜂蜜的还是山楂的?” 萧燕然放开握住匕首柄的手,轻哼了一声:“谁吃那么甜。”接过山楂口味的,靠着车厢三两口拨完,推开白瓷碗,抱拳道:“杜公子,后会有期。”说完掀帘下车,飞快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 杜书彦望着人群,自叹道:“他日未逢花,汝与花同寂,如今……” “公子,”车外唤道。是云墨匆匆赶来。 杜书彦慌忙收敛心神,令云墨上车,马车又如若无其事般向前行去。 “碧虚当场毙命,丘平虎已入宫请罪了。” “这样,下一步棋就好走了,”杜书彦满意的点点头,“真是多亏了这人。” 云墨好奇问道:”公子,那是什么人?” “殿下的人,”杜书彦冷笑道,“殿下可是不虚此行,狼帅****,这积年悬案竟能有解。” 五年前****征讨西戎,途中遭遇暴雪,不幸战死西北。昔时边事荒颓已久,北山营早已不负当年麒麟风帜,虎狼比肩的盛名。朝廷抚恤之后,竟连****手上那枚神器狼魂的下落都没有过问。 狼魂怎么到了碧虚手上?他一个玄宫门人,要至刚至猛的軍门山狼魂做什么?萧燕然是如何知道的?他怎么能迫使碧虚使用狼魂?又怎会有为****报仇一说? 萧燕然此时已回到了借宿的西道会馆,换上往日的粗布袍,向主人借了三柱香和一个小香炉,望北祭拜,窗外树影稀疏,明月高悬。 待香燃尽,他才低声道:“窗外的朋友请进来吧。” 一个纤细的身影翻身跃入,房中烟雾微荡。来人掀开兜帽,竟是刚才的女将,这姑娘容貌端秀,剑眉星目,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英气。 “见过撷英将军,”萧燕然以军礼拜道。 许忆君高傲的摊摊手便算作回礼了,她义父丘平虎虽势不如前,但是当今太后极看中她的才能,令她训练女兵巡视内城,并赐上京宣武令,去年秋明池比武,她手中赤蛟长枪更是风头无俩。 这样的人,自然无需和萧燕然客气,开门见山道:“你是何人,如何知狼魂之事?” 萧燕然毫不客气的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白河残魂,寒山后人。” “白河还有幸存的残部吗?”许忆君冷笑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败军当斩,”萧燕然轻声道。 许忆君嘴角动了动,冷笑道:“那你将当日情形讲来听听。” 萧燕然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先后坐了,便在月色中将当年一战细细道来,听到白河大雪,许忆君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我照顾着伤员,稍稍落后了些,当时暴雪来得突然,一下子便被冲散,我们杀了战马躲在马腹中,才免于冻死。而后西戎突袭,仲帅战死我都未亲历,然而……待我们找到仲帅遗体,发现狼魂戒已经丢失,当时以为被西戎夺走,然而再三寻访,西戎并没有强到能压制无主狼魂的高手,倒是查到了一些其他的线索。” “什么线索?” “有人密报了镇北军行踪。所以我猜测拿走狼魂戒的和这密报者是同一人。” “你怎么查到是碧虚的?” 萧燕然苦笑道:“我若有本事查到碧虚,便不会等着许多年。” “你怎么能逼碧虚使出狼魂?他要狼魂做什么?这么多年,他可是一点破绽没露过,可见并非觊觎狼魂战力。” 萧燕然摇头道:“也许是修行功法或破境,我没有研习过玄宫功法,并不知他用处。至于我如何确定碧虚会放出群狼……”他犹豫了一下,道,“这是狼魂的秘密,知者甚少,你可问丘将军,群狼何王,我想以将军和仲帅的交情,应能知道一二。” 许忆君知他不愿再说,便点点头:“我会回禀将军的。”说完也不客套,直接从窗户跃了出去。 萧燕然楞了楞,笑道:“这姑娘的性子真急,是吧。” 一个消瘦男子从隔壁走过来,讥讽的笑笑,似乎想嘲笑点什么,却闭了嘴,单膝跪下。 萧燕然倒是没什么反应,因为那男子跪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不知何时现身的巨大白狼。 碧虚的狼群不是他着急放出的,而是被狼王唤出的。 附身在萧燕然的苍火冰枪中的,雪狼王。 那只巨大的野兽威严的蹲着,若不是这间房间早已用符咒封印,那巨大的威慑力,只怕早已经将整个会馆的人都惊动了。 “谢谢你,”那消瘦男子低声说,月光照在他脸上,原来正是在天门山时跟在萧燕然身边的军医越思归,“帮我报仲帅大仇。” 原来当日在镇北军中的人,不是萧燕然,而是越思归。 萧燕然抬高左手,衣袖滑落露出半旧的小牛皮护腕,突围之时,折六郎亲手给他系上的护腕。惨然一笑:“刀林剑雨,谁无长恨。” 如果白河一战狼魂戒中群狼有王。 如果与六郎陷阵之时便持苍火冰枪。 如果雪狼王不是秘密。 如果雪狼王的主人依然在世。 如果……(未完待续。) 第三章 阳光正好的春日午后,风是软的,草是香的,这个时候若是手中有新茶,再有一碟甜糕蜜饯,找个软垫靠着,那才是不辜负大好春光。懂得享受的人不少,所以这大白天的,八卦楼里坐了不少茶客,此地名为八卦楼,却与阴阳五行并无关系, 老板姓花,生意做的很大,茶楼也许是盈利最少的一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在八卦楼呆的时间更多些。多是三三两两坐一处谈天说地,二楼靠窗那里阳光最好,有个女子独自一人坐在那,胳膊肘支在桌上托着腮,一双眼睛似闭非闭,似乎被这暖融融的阳光给晒得睡意绵绵。 新坐下来的这桌官差打扮的客人聊起昨夜在城里发生的灭门大案。 “哎哟,你没见着赵家那院子里,啧啧,血流成河啊,一家几十口,没跑了一个!” “李二哥,你说这是多少人下的手啊?” “从手法上看,最多不超过两个,很可能只有一个。” “呵呵,又说笑话了,一个?几十口人别说里面有大半是壮丁,就算都是女人,也能把凶手抓成破布条。” “要是吓傻了呢?” “张三回来不是说了吗?从验尸的情况看,那些人并不是只想着逃跑,还是有反抗痕迹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个武林高手吧?唉,真头疼,县太爷限咱们一个月结案,别说不知道是谁,就算知道是谁,咱们哥几个,能拿得下这人?” “罢了,不提这事了,现在那个什么高手不是和张三一起在验尸上的伤痕吗,一会儿回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日头西移,已是黄昏,那女子方才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夜市上卖吃食的小贩已推车出来,各色煎烤之物的香气随风忽忽悠悠的直往鼻子里钻。她起身下楼,正巧遇上掌柜的正向花大老板交账。她笑道:“花公子一向可好呀?” 花君彦见了她,笑咪咪:“金姑娘这是来结账的吗?一杯雨前龙井,一碟四色糕,承惠一两银子。” 这两样在别处最多也就是一百个大钱,金璜竟然没有大叫奸商,特别爽快的拍出一锭碎银,掌柜的将银子收下,金璜站了一会儿,奇道:“咦,你们这八卦楼是不找零的吗?” 掌柜的十分困惑,拿出方才那锭碎银掂了掂:“这就是一两啊。” 案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副极小的秤,名为“戥子”,专用于称量金银、贵重药材,掌柜自然是识得的,只是这戥子,比寻常见的还要再小上一圈,秤杆上的星也细密许多。 金璜将那碎银往秤盘上一放,手指灵巧的将秤砣一拨,将它凑在掌柜面前:“看,一两一分。”掌柜的只觉嘴角一阵抽抽,一斤是十六两,一两是十钱,一钱是十分……一两一分,大约就是一两银子上沾了片羽毛吧,不,不是羽毛,是柳絮! 按如今市价,一两银子兑1000个铜钱,这一分银子连一个铜钱也兑不着,掌柜的十分为难,扭头看看花君彦,却发现花君彦十分认真的在埋头看账本,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掌柜的心中掂量着:我是他二叔请来的,今儿这才第一天,看他与这小娘子挺熟,莫不是两人联手要给我个下马威? 想到这层,掌柜的赔笑道:“失礼失礼。”说着便取出一文钱:“这是找的零。” 金璜嫌弃的看了一眼:“我给你的是银子,你却找我铜钱?若是来年二十万个铜钱才能换一两银子,那我不是亏了?” 掌柜想了想,寻了半天,找出个最小的银子,都不能叫银锭,只能叫银渣,当面一称,也有2钱多重,金璜也不接,只扭头冲着花君彦笑道:“你找了个好掌柜,贴了十倍的钱替你打理生意。”花君彦抬头道:“也不知二叔许给王掌柜多少月俸多少抽成,够这么贴的。” 掌柜的自诩商场上见过风浪无数,不是没见过寻衅泼皮,但那些无赖只为求财,这位少东家把话搁这,可是明摆着绝了花钱消灾的路了。 僵持半晌,金璜冷笑道:“怎么说,让我在这站着也不是办法啊。”掌柜的只觉冷汗浸透衣衫,花君彦此时正巧翻完账簿的最后一页,随手丢开,笑道:“以金姑娘的身份,亲临小店已是小店之福,还说什么钱不钱的,下人不懂事,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金璜重重叹口气:“在你们这耗了这许多时间,只怕老魏头的酥饼又卖完了。”正说着,一个小童手里抱着藤条小筐,里面放着五块沾着芝麻的金黄色酥饼:“买来了买来了,老魏头一来,我就冲在第一个。姐姐快趁热吃。” 金璜接过小筐,从荷包中取出一锭足有二两重的银子:“谢谢你,来,给你钱。”小童摇头道:“不要这么多,五个酥饼只要两个铜钱。”金璜笑道:“剩下的是你帮姐姐排队的钱呀,时间,就是钱。” 小童望着花君彦,见他点头了,方才接过:“谢谢姐姐。” 望着金璜离去的背影,掌柜的不解道:“东家,这是怎么说。” “说什么?难道我想什么做什么还要向你汇报?这是二叔的授意?”一直笑盈盈的花君彦不知何时,一张俊脸面沉似水,“我花家的生意,该怎么做,自然是我说了算。” 掌柜的偷偷擦了擦额上细汗,花君彦复又笑道:“王掌柜累了?这八卦楼的生意确实不比畅音阁轻松。不知二叔为何要调王掌柜来呢?” 将他调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夺权,这花家产业中,二叔花英几乎是处处安插眼线人手,就算沾不得利润也对账目了如指掌,唯独这八卦楼,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一点消息也拿不着,花英疑心这是老爷子留给大哥最肥的生意,只是他也想不通,从这茶楼所售来看,就算市价翻上十几倍来卖,也不过是个市井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意,为什么会守得这么严实,莫不是有什么暗门子? 可惜王掌柜在这站了一天一无所获不说,还被花君彦金璜联手给了个下马威。 “花大少爷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泼妇来找碴,他又亲自盯着,恕老朽无能,实在无法查到。”当天晚上,王掌柜便向花英请辞。 帮凶金璜开心捏着刚刚从花君彦那里接过的银票,抹了抹刚吃完酥饼的嘴,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此时县衙的仵作已经得出结论:赵家的灭门大案,凶器为匕首类短刃,力度角度一致,基本可判定是一人所为。 本朝开国之时有宵禁之令,初时极为严苛,违令者杖责四十,到后面,社会安定,再加之官员要早早上朝,王孙公子要寻欢作乐,一早一晚,早起的要吃早点,晚归的要吃宵夜,慢慢的禁令虽未解,但也没有严格执行过。 已是三更天,软红楼边上的侧巷里,仍有一个小摊,一个暗黄的灯笼在风中被吹得直打转,一张小四方桌边放着三个小板凳,小小的挑担一头是火红的炉子,另一头放着碗筷调料等杂物,这小摊只卖馄饨与阳春面两种,主要光临的客人是在软红楼买醉不留宿的客人,虽说软红楼里不缺酒菜,但这小摊的生意也挺好。 眼看着最后一拨客人离去,软红楼门口的大红灯笼被吹熄,朱红大门被关上。小摊老板收着碗筷准备收摊,却听见身后有人懊恼的说:“呀?已经卖完了吗?”转身却是个女子,蜡烛昏黄,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出她一身暗色衣衫,收拾得干净利落,头上耳边也是簪环全无。老板愣了一下:“这么晚了,姑娘你怎么还一个人在外头?” “你不也是一个人在外头?” “我要做生意。” “我也是在做生意,馄饨多少钱,面条多少钱?” “都是五文。”老板不再相问,一个单身女子还能做什么生意,说不定是个流莺,罢了罢了,上门就是客,管她的钱是哪里来的。 重扇起灶中火,却发现馄饨与面条都不多了,若是要馄饨,只有八成,若要面条却是更少,只有六成。他正犹豫着,感觉身边有异,转头却看见那女子正站在身边勾着头看:“都不够了呢。”老板问道:“那姑娘是要馄饨呢,还是要面条呢?” 那女子偏着头想了想:“搁一起下吧,我都要了,反正你带回家去明儿也不能用了。” 调料极是简单,那姑娘吃的倒是挺香,看样子是真饿了。不仅将馄饨和面都捞了个干净,连面汤都喝了几大口,这才心满意足的擦擦嘴:“多少钱?” 老板说:“5文。” “不对吧。”那姑娘看着他。 莫不是遇上了想赖账的?不能吧,这年头还有没有天理了,小摊都会有人想赖账? 那姑娘眨巴着眼睛:“馄饨有八成,面有六成,加在一起有十成四的份量,快多出半碗来了,还只收一碗的钱?这么做生意你是要亏的。” “哦,方才姑娘不也说了,剩下这点带回去也没用了,算我送给你了。” “不行不行,老板,你莫不是算不清这账?没关系,我帮你算。馄饨有八成,那便是4文,面条有六成,那便是3文,我当给你7文钱才是。”说着便将手中的七枚铜钱递过去。 云聚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 房内有个美人坐在梳妆台前,慢慢的梳着头发,两对蜡烛的焰头忽得向内倒,她漫不经心开口道:“再差一刻不回来,我就要执行‘天消’了。”她身后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方才那吃面的姑娘站在窗边,笑道:“我哪次不是准时准点回来的,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派你跟着我,你就是想蹭一笔出差费吧?” “我呸,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掉钱眼里了。”美人嗔道,站起身瞪着她:”你不回来我就不能出去,还有钱说!衣服上都挂着葱花呢,半夜三更还吃个不歇。“ “要不下回我请你?” “千万别客气,堂堂玉殿殿首金璜在小摊上吃东西不嫌丢人,我刑堂还是要脸的。”说罢,美人如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刮过,从二楼轻飘飘跃下,几下纵跃,便隐入黑暗。 金璜站在窗口望着她去的方向,扁扁嘴:“脸是什么,能吃么?”自己想起了名菜扒猪脸,不由笑起来。 房内有一大桶热水,试试温度正好,她将门窗关好,将衣服脱下,不小心牵动肩头伤处,嘴角猛抽了一下,抬眼却发现浴盆旁的小几上放着几样熟悉的东西:金创药、干净纱布,还有一张字条,娟秀的字迹却口气一点也不秀气:“没伤洗澡有伤擦擦,想作死就带伤洗澡,死了不付钱。”她叹口气摇摇头:“明明是个体贴的人,何必嘴上这么不饶人。” 只是肩上有伤,又不是被人凌迟了,有什么不能洗的,洗! 疲累之极的时候泡在热水里的那滋味别提多美妙了,金璜将身体在水中舒展,她身材健美结实,无一丝赘肉,只是有许多伤疤留在如丝缎般光滑的皮肤上很是可惜,她自己对此却没什么不满,还能看见这些伤疤,说明命还在,老天已经很给面子了。 只是当她看见腰腹间那块微微凸起的菱形疤痕时,眼神便黯淡下去,这处伤,不是第一次受伤,也不是最重的一次,但是它却让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同人眼中的金璜自然是不同样的,但没有一个人用阴郁冷酷来形容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最黑暗的那块地方,便是因这伤而开启。 水已变凉,金璜站起身,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忽然抓起放在一边的衣裤,复又坐了回去,就在这一瞬间,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威风凛凛的衙役冲了进来,他见了金璜现在的模样,不由一愣,金璜早用衣物将自己挡了个严实,然后适时的尖叫起来,尖叫的时候眼睛也没闲着,这衙役看着挺小,最多十几岁吧,奇怪,怎么会有衙役冲进来。 那衙役捂着眼睛:“你,你先把衣服穿上,然后跟我走。” 金璜趴在盆沿上笑道:“衣服都湿了,怎么能穿呢,小女子身犯何罪,大人也得先让小女子知道才是呀。” “装什么装!”小衙役气势汹汹:“你犯了宵禁,依律当罚,少废话,快穿上衣服出来。” “黄昏之后小女子便一直在屋里,哪里也没去,怎么会犯了宵禁呢,小女子冤枉啊。”金璜一脸的无辜。 小衙役指着她:“别装傻,你在宵禁之后,还在软红楼边吃了一碗馄饨面!我都知道!” “……”金璜眼神陡然变冷,她十分确定当时在附近根本没有人的气息,难道自己果然能力低下到连这样一个小衙役在身边都没有发觉?她的脑中急速飞转着各种念头,是杀了他灭口,还是溜之大吉? 她一面慢悠悠的将湿衣服穿上,一面问道:“这等细节都知道,大人莫不是当时正巧从软红楼出来?哎呀,那大人岂不是也犯了宵禁?” “谁去那地方!面摊老板是我爹!” 听到这,金璜才松了口气,原来是面摊老板回去跟他说的,顿时对自己的武功又信心满满:“那令尊岂不是也犯了宵禁,怎么就来找我?莫不是看我一个弱女子好欺负?” 小衙役想了想:“本县的人知根知底,不受宵禁所限!你住客栈,一定是外地人,说不得要盘查盘查!随我回衙门去验路引文书!” 金璜软磨硬泡,总算说动小衙役将包袱内的干净衣裙递来,并转身对着墙角直到自己将衣服穿好。 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进衙门,但是预想好的都是天牢、大理寺、刑部之类的顶级机构,去的理由也必然是惊天动地,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因为犯了宵禁,跟在一个半大的小屁孩后面去衙门领罪。 “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暗处,刑堂的那位美人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形象。 完全可以预见的,县太爷对于这位严肃认真的小捕头抓回来一个犯了宵禁的女子,掩饰不住一脸“你有病啊?”的表情。他努力把表情调整到慈祥的模样,对小捕头说:“小常啊,本官知道你是做事十分认真的人,但是,真的这么着急,一定要在四更天把本官叫起来就为了查她的路引文书吗?” 常捕头眨巴着眼睛:“大人不是经常跟我们说破案贵在神速吗?” “啊……是啊……”县太爷努力克制住打呵欠的冲动,“人已经抓到了,你的工作到这里为止,下面是本官的事了,你回家歇息吧。” 常捕头走后,县太爷盯着金璜看了半天,看得金璜心里直发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娇滴滴道:“青天大老爷为何这样看着奴家?” 县太爷慢悠悠说:“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金璜摇摇头:“奴家并不知大老爷所指何事?”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县太爷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金璜眨眨眼睛:“县太爷莫要开奴家的玩笑,奴家只识得几个字,县太爷拿《中庸》要来考较奴家学识吗?” “昔日梁上姑娘,今日一口一个奴家,本官实在是不习惯啊……”县太爷摇摇头,捏着嗓子作女声:“这几页也背不下来,连累本姑娘在梁上守了一夜!废物!听你颠来倒去的念,本姑娘都会背了!” 金璜眼珠转了转,心想这事似乎有点熟悉啊,难道这人就是当初那个笨的要死的读书人? 那是她刚出道时候的事了,堂里当然不会把重要的活派给新手,那些家大宅大,护卫侍从众多或是自己就是个高手的目标,根本也轮不到她。只能接一些因为家庭纠纷而买凶杀人的业务。这位县太爷小时候不学无术,后来用父亲遗产捐了个官,在等候补的时候,寻思着不能干等着,还是得读点书才行。 开始读书的第一天,好歹书上的字都认识,却有些句子不明其义,实在是背得辛苦,万万没想到,突然梁上跃下一个蒙面姑娘,嘲笑了他一番,竟将他念过的章句一字不差的全背了下来,原本他该大声叫“有贼”,结果被精彩的背诵表演惊呆了,直到那蒙面姑娘离开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 “梁上君子,哦不,妹子都如此了得,我好歹将来是要做官的人,怎能比她还不如?”意外的打击让县太爷提振精神,读起书来全身都是劲,这事大概金璜自己都不曾想到。 如今听这位县太爷说起当日种种,金璜一直保持着茫然的表情,心中却是暗道惭愧,当初去他家的原因是收了另一个候补生员的委托,要偷他那张候补状,在梁上一直等待时机,想等他睡了再动手,谁知这笨蛋背了一晚上都没背完,还挺执着的一直在背,听得她十分暴躁,一激动就现了身形。虽然任务最终还是完成了,但毕竟毫无意义的露了行藏,还因此去刑堂领罚。想想也是当时年轻不懂事啊…… 金璜其实现在特别想问的是,候补状丢了,怎么还能做县太爷。 “你是不是把我的候补状拿走了?”县太爷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着实把金璜吓了一跳,虽然到现在金璜还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但是如果这会儿在县衙里动手,实在不合适啊,不是怕打不过值班的衙役,是没人付钱,白白杀了一个县太爷实在是太亏了啊,万一以后有人愿意付高价把这人杀了,那岂不是这笔钱赚不到了。 正沉浸在回忆往事中的县太爷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可能有性命之忧,兀自滔滔不绝的在说:“如果真的是你的话,那我还真得谢谢你。” “啊?”被县太爷的脑回路震惊的金璜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当初那候补状的经办人啊,坏了事,凡是用他签发的候补状做官的人,全部被革职,永不录用。我因为丢了候补状,便也死了心,正巧次年便是明经科考试,被姑娘提点之后,我日夜苦读,一举考上,才能今日与姑娘重逢。” 原来是这样……并不想跟你重逢呢……金璜心情复杂,人的际遇真是奇妙,总有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让人羡慕嫉妒。 听完县太爷声情并茂的说了一大篇,金璜还是不承认:“大老爷自有福星护体呢,只是此事与奴家有何关系?” “姑娘就别装了,姑娘的眼睛很特别,当年初见,虽是蒙了面,但那双眼睛,实在是让人难忘。” “……如何难忘?”金璜等着听到一些动听的词语,什么剪水双眸、宛如秋水、顾盼生辉之类的。 “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我真的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女子有姑娘这样的眼睛,虽然眼睛不大,但是从里面能看出鄙视、唾弃、嘲讽、不屑、自傲等等复杂的情绪,一边看着姑娘的眼睛,一边听姑娘背书,这才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读出个名堂来,我堂堂男儿,怎么也不能落在女子之下!” 听到最后一句,金璜闭上眼睛。 “别闭了,我知道,一定是方才那些情绪又出现在姑娘的双眼里了。” 金璜猛然睁开眼睛,县太爷只觉那双眼睛透着血红,煞气逼人,那是要杀人的眼神。 “淡定,淡定,姑娘不要这么激动嘛……啊,姑娘既然来了,不如聊聊赵家灭门案吧。”县太爷这句话让已经处在抓狂边缘的金璜冷静下来,对,这才是重点。 “大老爷既然觉得小女子便是那飞檐走壁的人,怎么还敢单独与小女子面对面呢,不怕小女子手起刀落,将您的大好头颅给轻轻地摘下来?”金璜知道不承认也没什么用,索性大大方方的聊起来,反正还是不直接承认。 县太爷微笑道:“艺高自然人胆大。” 金璜全身绷紧,全神看着眼前这个怎么瞧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只觉一阵头晕眼花:“看不出来,堂堂县太爷,还能买得到鸡鸣五鼓返魂香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说着说着已全身脱力,只能勉强坐在地上。 县太爷微笑道:“姑娘,本来你也算是我的恩人,不过,既然你自己想不开跟着捕快到了衙门,又太看不起我,没注意到迷香,那么,身为被上头逼着破案却毫无线索的我,也只好让姑娘再帮我这最后一个小忙了。江湖女杀手,一夜屠尽赵家满门,应判斩立决。姑娘,你看这样可好?” 虽然杀手的工作套装里有处理迷香的解药。——但是没带。 虽然不是没有办法处理眼前的困境。——但是现在还真不至于拼命。 所以,金璜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找来绳子,把自己捆了个结实,还打了个很难看的结,鸡鸣五鼓返魂香本就是迷药中最便宜最普通的一种,所以药效很快也就过了。县太爷悠哉游哉的坐在她面前:“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查出真凶,二是替真凶去死。” “大人这么草菅人命真的好吗?” “挺好的,你敢说你手上没沾过血?” “像我这么大的正常姑娘家谁没沾过血?” 县太爷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姑娘家。” “今天见着了是不是感觉特别荣幸?” “不跟你胡扯,摸着良心说,是不是杀了你也不算冤枉?” “大人把绳子给解开,小女子这就摸摸良心。” “别摸了,反正你也没这东西。” “大人懂得真多。” “给个准信,行还是不行?” 金璜嘴角慢慢弯起个弧度:“行啊,大人把我解开,我现在就去查。” “张嘴。”县太爷从书房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在金璜眼前晃了一晃。 以前听说江湖上吃了之后,如果几天内不服解药就会暴毙的神奇毒药,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看见了,这尼玛的还是县太爷吗?这是什么邪教的教主吧。金璜深深叹了口气,当初怎么就没看出那个如白痴般的书生,竟有这么江湖的作派,当初为什么雇主下的单不是把他给剁了,真是…… “可是……”金璜微微低头,忽然站了起来,身上的绳子脱落在地,“我不喜欢被人逼着做事。” 县太爷当场惊的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去,他指着金璜,却只能说出:“你你你你你……” “淡定,淡定,我不会杀你的。”金璜施施然坐下来,“其实你不要求,我也会去找那个人。这王八龟孙根本就是模仿我的手法,但是我根本没有接到过这单任务,现在连堂里都误会是我接了私活没上报,派了刑堂的人要我回去受罚。好不容易才说动那姐姐宽限我几日找出凶手。只是我势单力薄,资源不足,至今也只查出一点点线索,现在只知道人一定没有出这个城,还请县太爷动用官家的力量帮帮忙。” 那县太爷果然也有非常的胆识,就这么会儿功夫已冷静下来,居然脸上还挂上了微笑:“姑娘有此想法,为何不早说,也不必对姑娘失礼了。” 金璜就笑了笑:“大人可有给小女子机会?” “也是……” “本来小女子做这件事,只算是私事,只是大人这么从中插了一手,便算是委托小女子做事了,那么依规矩,大人要下订单的哟。” “我若不下订单,你不也得去做?” “是的,但是大人已经将小女子绑了来,小女子做为一个有名号的杀手,也是有尊严的,若是就这么平白被人又是下药又是捆绑,还没找补回来,那岂不是让同行耻笑,以后也难谈出个好的价格来了。如果被雇主绑一绑倒也没什么,就算是试试身手,如果不是……小女子只好杀了大人雪耻了。” 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是现成的,县太爷大笔一挥,签了订单,双方签字画押。 “原来你叫韩凤仪,倒是个风雅的名字。”金璜小心将纸上墨迹吹干,“听起来将来可以做大官。” “承金姑娘吉言了,姑娘芳名也是不错,又是金又是玉,看着就贵气十足。” “别眛着良心胡吹了,许多人都说这是个大俗的名字。” “那是他们不懂,大俗即大雅,何况璜乃礼器,周礼有云:即以璧礼天,以琮礼地,以圭礼东方,以琥礼西方,以璋礼南方,以璜礼北方。姑娘又时常穿着一身黑,黑色乃为玄武正色,正应对北方。姑娘将来必有好事应在北方。” “哦……”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应该是好话。 韩凤仪的上头给的时限是一个月,金璜的上头给的时限是半个月,所以,韩大人这边完全没有异议,相信金璜一定会特别认真努力的去寻查真凶。 “那么,金姑娘可否说说有什么头绪?我也将这几日县衙里查到的情况说予姑娘听。” 仵作这里查出死者身上伤痕全为一招毙命,匕首类短兵器,有些死者虽有反抗,但都没有伤到凶手。赵家的护院中,也有不少拳脚功夫不错的,但竟然都无一幸免,这凶手的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先不说赵家有没有在外头招惹出什么是非来,单说这人刻意模仿我,难道只是为了坑我?可是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派,就算手上又多添几十条人命,也不会太在意,而且也没在墙上写杀人者金璜,他到底是图什么呢?”金璜在纸上写上“赵家、金璜、凶手”。 “有这么几种可能,一种是那个凶手自己动手习惯其实和我一样,并不是坑我,不过这不可能,连刀口都是冒充我的匕首,我的匕首刃口有齿,是从前出任务时磕坏的,一直没修过,赵家人的伤口上也都有齿留下的痕迹。一种是又想坑我又想干掉赵家,还有一种是又想坑我又想干掉赵家又想坑你,命案不破,你这官也当的没啥前途了吧。” 韩凤仪对这样的分析并不感兴趣:“所以,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没结论,如果只是为了某样东西,不至于灭门这么狠,如果要灭门,那一定是为了泄愤。我查过,赵家是走镖的,这种人,一般是黑白两道都关系不错。总不能是为了坑我,随便找一家灭门吧,我似乎没惹到过这样的人。”金璜咬着笔杆,一脸愁苦。 窗外天色已亮,金璜表示要出去找点吃的顺便打听些消息,韩凤仪送她出角门的时候,正巧遇上小常捕快,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金璜得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年轻人,好好干。”说罢扬长而去。 小常捕快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一脸意味深长的县太爷,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韩凤仪笑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赵家大院这会儿已经被衙门用封条贴上,大门落锁。不过如果杀人放火连门都进不去,还怎么混。 所以现在金璜就站在赵家的花园里,显然当日凶手有进入过花园,这里的花花草草被踩倒一片。在县衙看过尸体的位置图,这里应该是最后几个人毙命之所。那么,第一个死人是谁呢?金璜在赵老爷与夫人的房里,发现了一截被打断的蜡烛,也发现窗纸上有一个小小的洞。不知道是什么暗器飞进来打灭蜡烛,看来,应该这屋里的人应该是第一个死人。记得图上当时死的是一个侍妾,老爷与夫人并不在屋里。所以,凶手四下乱转悠,应该是为了找到真正的目标。以他的身手,应该不至于惊动这么多人,所以,他到底图个啥?半夜三更赵家的惨呼惊动了周围的居民,却没有人敢出门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赵家人真的已经死绝了吗,有没有逃出去的,或是当晚不在的? 金璜愁苦的从赵家出来,望望头顶的太阳,想着根本没有头绪的案子,一点胃口也没有。怏怏的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前,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咦,这位姐姐你怎么坐在这里呀?”身后的黑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约摸七岁的小子正低头看着她,金璜站起身,顺口扯了个谎:“没什么,就在想赵家这么一大家子,怎么就被人杀光了,那人得多厉害啊。”那小子鬼鬼祟祟的对她说:“我都看见啦!” “看见什么?” “凶手。” “别闹了,那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凶手?” “一个大满月,特别亮。我起来尿尿,看见有两个人站在屋顶上,然后赵家大院子里面就有人在叫。第二天听说,都死啦……” “小孩子别骗人,衙门说没人看见。” “他们根本没有问我呀。” 正说到这里,门里有人喊:“小豆子,你在跟谁说话?回来把酱缸抬出去晒晒。” 小豆子答应了一声,便挥挥手:“我娘叫我啦。”金璜微笑着点头,看着那门复又掩上,纵身跃上屋顶,细细查看痕迹。果然让她给找到了,那两个人也算得上是高手,只将屋顶青苔踩出了浅浅一点痕迹。不过只是这么浅浅一点,也足够了。 从脚印大小、位置来看,两个人身高相差甚远,可以说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孩,站在这个位置,正巧能看见的是赵老爷与夫人的卧室,过了照壁,便是赵大少爷住的院落。 难道是被抛弃的女人带着私生子回来复仇?哦哟,那可真是个狗血大戏了。这倒也能解释为什么要灭门,啧啧,为爱疯狂的女人总是比较可怕的。金璜一边感叹,一边跃下屋顶,沿着想像中的路径将那晚的血案重演一遍。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到最后她突然想到一点,出刀的都真的只是一个人吗?“那孩子上哪儿去了?总不能一直背在背上” 为什么不能背在背上,如果是个身量轻巧的孩子,拿着匕首,趁人与大人交手之时,冷不防的捅上一刀呢?(未完待续。) 第四章 “照你的意思,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动手杀的人?怎么可能。“韩凤仪根本不相信金璜的话。 金璜眨眨眼睛,十分不解:“小孩子怎么不会杀人?你以为女杀手年过十五,男杀手年过二十,就突然就会杀人了?” 看着面前的这个“年龄不是问题”的最佳代言人,韩凤仪愣了半晌,还是摇摇头:“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这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金璜冷笑一声,也不想再与他多做争执:“我马上还要去赵家宅子一趟。” “光天化日之下,不太好吧,毕竟有衙门的封条。” “放心,我不走门。” “若是被别人看见,岂不坐实了你是凶手?” 对于这么纠结的男人,金璜开始暴躁起来:“那你想怎样?” “我陪你去。” “啊?!” 金璜长这么大,从没如此拉风过,轿子那是坐过不少次,但从来没体会过衙役鸣锣开道的高级礼遇,到了赵家之后,衙役将大门上的封条取了下来,她堂堂正正从大门走进去,韩凤仪对左右道:“这是京里来的特使大人,特使大人有什么差遣,你们都要照做,不得有误。”复又转向金璜:“那么,一切都拜托特使大人了。下官先行告辞。”说罢,转身离去……离去……去…… 这是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正午的阳光晒得金璜有些头晕目眩,韩凤仪是中邪了还是被附身了?招呼不打一声,怎么就成什么特使了,他想干嘛? 衙役的窃窃私语将她的神志唤醒:“怎么特使会是个女人?”“对啊,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时候女人也可以做官了?” 金璜脑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借口,冷冷道:“本特使父亲乃是刑部尚书,得知此地灭门大案迟迟未破……”后面她说了什么胡编乱扯的玩意儿,已经没人在意了。 嗨,不就是个官二代么,大概是个被宠坏的大小姐,想要学人破案什么的,嘁,这是尸体都被收拾掉了,一地血污的时候这大小姐怎么没来,要是来了,肯定给吓的哇哇大哭。——大多数衙役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这位大小姐站在这里,想来也就是随便走个过场,摆摆样子,到时候说查不出来,还不就拍拍屁股回家去了,难道还认真追她的责么,没得让这么多人陪着她在这大日头底下跑一趟,拖上些时日,直接报个无头公案,不就得了,瞎折腾白费劲。这么想着,衙役们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轻蔑之色。 “你们几个去把正厅再好好搜查一遍。小常,你过来。”金璜简单的分配了一下任务,那些衙役们一边摇着头一边往正厅走:“看,就是走个过场,正厅还有什么可搜查的,早就查过了。” 被指名要跟着金璜的小常,随着金璜往赵老爷与夫人卧房走去,到了门口,金璜令小常停下脚步:“你仔细看,这门窗,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小常仔细盯着门窗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区别来。 “窗纸被换过了,门在贴上封条之后,又开过。” “你怎么知道?” 金璜看着他,摇头叹气:“啧啧,这点观察能力,怎么做捕快?” “真的看不出来啊。” “你答应我,完全听我的话,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准多问,不准违命,我就告诉你,如何?”金璜笑得眼睛弯弯。 小常看着她的表情,犹豫再三,终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好,我答应你。” “因为窗纸上原来有吹针的洞,现在没了。门……是我开的。”金璜无视小常咬牙切齿的表情,右手指向房门:“去,把门开了。” 虽然恨的牙痒痒,但面前这位毕竟是县太爷韩大人亲自带来勘查现场的特使大人,小常就算是生了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对特使大人失礼,这是单纯的官场礼仪,绝对不是因为看见这位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却生生的将全红木的拔步床给举了起来,这是赵家夫人当年的嫁妆。为炫耀十里红妆,这床是整张抬进张家的,抬它的人得有八个壮汉…… “哇!”小常还没有从方才被女壮士惊到的状态中缓过来,金璜飞身踩着桌子飞身上了横梁,身形轻巧如燕,落在梁上也无响动,连灰尘都没激起来,小常只张了个嘴巴,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愣在那里干什么?韩大人发的俸禄不是让你在这里张着大嘴看我干活的!”金璜抬手,袖袋里的一颗梅子飞落在小常嘴里,小常一惊,闭上了嘴巴。 居高临下往往看的清楚许多,她还嫌不够亮,索性起身将房顶上的瓦给顶开,阳光洒进房间,小常抬头看着她,哪里还有初见时那个犯夜女子的模样,逆光的金璜站在房梁上,腰背笔直,发带被风吹动,仿佛整个人是长枪所化,英气逼人。“可惜是个女人。”小常心中无限感慨,如果这是个男人的话,大概茶馆里说书先生嘴里的那些百万军中取上将人头的赵子龙,大概就是这模样了。 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对女子轻蔑的态度全部收了起来,只静静的等待金璜下一步的指示。偌大的卧室内,一切陈设都是正常有钱人家的摆设,并没有什么特别,那些箱子柜子,早已被衙役翻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站在高处看,这房间的实际面积,与在外面看的实在有些差距,总感觉应该还有一间屋子。金璜脑中迅速闪过房屋占地面积以及屋内实际面际的叠图对比,没错,就是那里,拔步床后应该还有一块面积。 “小常,你去敲敲那边的墙,是不是空的。”金璜指着床后那块墙面。 砖墙被拳头擂动,隐隐传出回音,小常抑制不住激动:“是空的。” “砸开。” 几个衙役将砖墙砸开,墙后是一个夹层,里面只有几个铁皮柜子,内装有十几本账本,记的不过一些往来账目。想这赵家做的是江湖生意,总有一些红账黑账,藏在这里也没什么稀奇。金璜拿起其中一本细细翻阅,不由笑道:“看来这县城附近十里八乡的山贼土匪,跟这位赵老爷,交情都挺不错的啊。” 所有账本翻上一遍,无非是送了哪位山大王的礼,又接了什么不该接的货,对于金璜来说,这没什么特别,倒是有两笔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什么会有好几笔钱送去给了城西成衣铺?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八卦楼…… 城西的成衣铺。 式样比起京里也不算落后太多,款式齐全,金璜左挑右挑,不是嫌颜色老,就是嫌款式旧,总也不满意。老板娘笑起来妩媚非常:“今日有一批上好料子制成的新货到了,是京里最时兴的款式,连公侯小姐都喜欢呢,姑娘要不看看?” “老板娘真会做生意,怎么称呼啊?” “奴家姓廖。” “廖老板这里有什么好货,都拿出来,给我瞧瞧。” 拿出几件,果然色泽娇艳不俗,料子摸在手里舒服的很。刺绣花纹很是奇特,“这不像苏绣啊?”金璜问道。 “姑娘好眼力,这是羌绣,花式比起见惯的苏绣,另有一份野趣。” “这里离苗疆那么远,一批料子运过去,再运过来,真是不容易。” 老板娘笑道:“哪里需要这么麻烦,请绣娘过来不就好了。” 金璜点点头:“老板娘真有远见。” 正说着话,里屋帘子被风吹起,一位异族装扮的女子正在绣架前埋头刺绣,还有一个小孩子坐在窗前理线。金璜跨了一步过去:“哟,这位就是……”老板娘忙将她拦住:“她们娘儿俩刚从山里来,胆小的很,见不惯生人,姑娘不要吓着她。” “这批货里,最便宜的是哪件?”金璜漫不经心地问道。 老板娘眼里闪过一丝鄙视,却笑容不减,指着一件素净唯有袖口带花纹的长裾:“这件。” “好,除了这件,全都给我包起来,本姑娘全要了。” “哎?” 当那抹淡蓝色的身影飘进大门的时候,八卦楼的掌柜就开始头疼,这位跟少东家有千丝万绪关系的难缠女人怎么又来了,而且好死不死,少东家今天又在,莫不是少东家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又故意叫她来整自己吧。小二自然也是认识金璜的,点头哈腰的将她引上楼上雅座,但求到时候若是又有什么与掌柜纠缠不清的时候,不要影响到其他客人。 不过金璜却没有上楼,她走到掌柜面前拍拍桌子:“你们少东家在么?” 这话说的掌柜心里一颤,哎呀妈呀,两大煞星这是要相会啊。花君彦听见动静,挑帘从后堂出来,见了金璜也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听着少东家这么说,掌柜的心放下一大半,至少说明,这回不是两人有预谋的相见。金璜难得的一本正经:“借一步说话。” 进了里屋,关上门,金璜问道:“你几时还从唐门进过货,不怕别人再也不敢买你家的茶叶了吗?” “此话从何说起?” 见花君彦一脸的困惑,金璜也不多废话,将袖中一卷账本递与花君彦,看着账本上赵记镖局的记号,花君彦眼中的迷惑之色更重,翻了几页,他闭着眼睛想了许久,睁眼道:“想来,这是我那二叔所为,我并不知情。” 金璜将账本收起:“这账本是从赵家的秘室里找出来的,想来是见不得光的重要事项,看这日子并不久,小心那些唐门来的东西。”花君彦点点头,复又笑道:“你怎么不怕就是我主谋?”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你是主谋与我何干?若你是主谋,给我一笔封口费就是了。”金璜笑着踏出房门。 走在路上,两位衙役迎面走来:“特使大人,韩大人请您速回县衙有要事相商。” 书房内,桌上堆着那些账本,金璜将袖中卷着的那本取出随手与其他账本丢在一处,韩凤仪神色不悦:“你怎么擅自将证物拿走?”金璜笑笑:“达到目的就行了,何必讲究这么多。” “那么,你达到什么目的了?”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需要进一步的确认,给我点时间,明天自有答案。” 虽然觉得很不靠谱,但是看着她如此自信加之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好主意,也只得搁下。 夜深了,金璜一身夜行衣打扮,在夜色的掩护下一路飞奔至城西成衣店,刚刚落进院子,耳边便有细微不可闻的破风之声,她伏身躲过,还未及站起,便感觉到背后有人,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花香,她向前蹿出数步,回身道:“迷香都做的这么花哨。”金璜冷哼一声,院中有人说话:“这样还未倒下,看来姑娘当真了得。不知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莫不是买的衣服不趁心要退换?” 院中灯笼次第亮起,方才有人说话处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廖姓老板娘,金璜笑道:“老板娘做着两份生意,难怪住得起这么大的屋子。真是令人羡慕。” “姑娘中了云蒸霞蔚还不倒,才真真的让人羡慕,看样子也不是普通人,不如姑娘报上名号,我们交个朋友?” “金璜。” 原本一脸放松的廖老板听见这两个字,顿时脸色一变,身形后撤,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身影从左侧呼啸而来,金璜身子及时避开:“说好交朋友的呢?”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身影从背后侵来,一击得手,金璜右臂顿时不能动弹,原本握于手中的烟火弹也掉落在地。 廖老板眯着眼睛道:“金璜,就代表着去死吧。” 对于自己的名字为什么等于去死这件事,金璜不是特别的服气,虽然干的这行的确是招人恨,目标人物的亲友想报仇、委托人想黑吃黑、衙门要破案,同行抢生意。但是要说月黑堂内部,金殿、月殿、风殿、水殿、土殿,哪个不是杀人如麻,玉殿不过是个五殿之外的附加而已,虽然除了玉殿之外,还有一个也独立于五殿之外,那就是天殿,天殿与玉殿,一个是月黑堂精英,一个是呃……玉殿这么多年来,似乎都没有正经的接过一单生意,总是在刺探情报、偷东西、挑拨离间,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金璜当上了殿首,这不就是因为整个部门只有金璜杀过一个人吗? “等等,我们有什么仇什么怨?”金璜向后跃开避开那绣娘斜挑上来的一剑,终于忍不住问了句最可笑的问题,往日听人说起什么“我就让你死个明白”,然后被目标反杀什么的,都是当笑话讲的,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解说来龙去脉上的人可不是闲着没事找死么。然而,此刻她特别希望对手能有倾诉的欲望。 老板娘给予的回答是呼啸而来的两枚暗器,啊,看来对面的三位也并不想成为日后同行的笑柄呢,金璜自嘲的想。攻势越发的急,长剑、短刀、暗器三样的搭配堪称完美,此时金璜徒有招架之功,好在玉殿最大的长处就是——逃走,毕竟刺探情报偷东西,得手了之后可不就是要马上溜。要说打架,金璜最多也就是欺负欺负土殿和水殿里的普通人,而且还得是一对一,要说逃跑,哦不,轻功,就算是在天殿的殿首叶云面前,金璜也敢说,整个月黑堂内,论轻功,若她认了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成衣铺与赵家到底有什么关系现在金璜一点也不想知道了,飞身跃出高墙的时候,她只觉右脚踝有一丝丝疼,并没放在心上,不过在如迷宫般的深巷兜了几圈,便听不见三人的声音了。金璜微微喘息着,刚抬脚想走,却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右脚麻到毫无知觉,掐了几下都不觉得痛。更可怕的是,这麻痹的感觉,从脚踝漫延到膝盖,盖过大腿,她抬手点住腰腹上的神厥、大横,左腿上的伏兔、血海,总算将这麻痹控制在右腿。拖着这条废腿想跑就没这么容易了,她相信那三个人还没走,一定在找她。 她慢慢的起身,认真的想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没记错的话,绕过前面这排房子,就是县衙后门了,虽然韩凤仪那书生并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杀手行业规矩一般不与朝廷官员起冲突,因为他们经常会变成委托人,或者成为售价高昂的目标,免费杀掉是谁也不想看见的。 虽然感觉好丢脸,但是,似乎寻求他的庇护是现在最省心省事的方法,金璜咬咬牙,迈出十几步,便听见有人冷笑道:“在这里。”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金璜这会儿不良于行,绣娘微笑的看着她,老板娘温柔地说:“是不是觉得腿很麻?放心,一会儿就不麻了。” 是啊,死人是不会觉得腿麻有什么问题的。金璜倚着墙,手中紧握着始终相随的金色匕首,知道此番必死,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么多年来,她实在是很累了,一步步走到今天,奔波辛苦并不算什么,这些年夜夜扰她安宁的却是同一个噩梦,死了就不用再做梦了。 见金璜如此表情,老板娘也是有些意外,挑眉道:“视死如归,不愧是月黑堂殿首,只是若你的亲友知道你死了,还会不会如此轻松相对?” “亲友?呵呵……我可没有这种东西呢。”金璜懒懒一笑。 “啧啧,混成这样,难怪玉殿拿的银子总是少的可怜。”这讥讽的调调,有一种谜之熟悉感,但声音却很陌生。 本以为是刑堂的紫绡在街上溜达正好遇上,站在屋顶上的却是个不认识的夜行装束的女子,借着月光看不清长相,不过看这打扮,也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莫不是同行? 被陌生人奚落实在是很不开心,金璜摆摆手:“姑娘是来看热闹的就一边坐着,别戳着你。要是来帮我的,就请先把前面这三位请走。要是来帮这三位的……我会骄傲的。” “好呀。”话音方落,那姑娘大大方方的坐下来,从右边袖袋里掏出一条手绢,从左边绢袋里抓出一把瓜子搁在手绢上,慢条斯理的磕起来……“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见那姑娘似乎真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样子,绣娘挥剑又上:“纳命来。”金璜手中金芒暴涨,原本不过一尺长的匕首,竟成两尺短剑,虽不比绣娘的长剑,却也是一寸短一寸险,这厢堪堪接住绣娘三尺青锋,那边再防着小孩子的双刀就十分吃力了,好在背靠墙壁,加之两人夹攻,老板娘暗器不便出手。 不多时,金璜便露败象,左支右挡、破绽百出,右臂结结实实的挨上了一刀,手上不由一松,短剑落地,她捂住伤口,平静的看着一剑双刀向自己砍来…… “哎,笨呢。”随着不屑的话语一同落下的还有带着劲风的瓜子壳,如漫天花雨般向那两人射去,两人迅速后撤躲开,老板娘抬眼冷冷瞪过去,却对上了那姑娘满不在乎的脸,老板娘跃上屋顶,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两枚暗器,那姑娘身子后仰,平贴着屋顶瓦片躲过:“不要一言不合就扔暗器,我只是个看戏的,就是话多了点,不爱干净了点,不至于就要打要杀的吧?” 有这么一闹,金璜趁空俯身左手捡起短剑,直攻手持双刀的小孩子,那小孩子虽然招式凌厉,但毕竟只是个孩子,对敌经验不足,竟被瘸了一腿的金璜刺中左肩,小孩子还不曾哭叫,那绣娘却是心疼非常,把孩子抱在手上后退到金璜无法攻击的范围,仔细检查伤口,又是上药又是包扎,小孩子扁扁嘴,眼泪终于没憋住,他一边努力抹掉脸上的泪痕一边说:“娘,一点都不疼,真的。”绣娘让孩子站在一边,一步步向金璜逼近:“你杀了我相公,又伤我孩子,今天不取你性命,誓不为人。” 听着这血泪控诉,金璜一愣:“你相公是谁?”复而猛省:“啊,你是李悦的妻子?” “想不到你还能想得起来这死在你剑下的人。”绣娘恨的牙痒,一剑刺来,金璜头一偏,没刺中:“你听我解释。” 上面那姑娘与老板娘正在对峙,忍不住插了一句:“因为她长这么大就杀了这么一个人。” 金璜皱眉道:“不要胡说八道。” 老板娘对于她俩居然聊起来了的轻视态度非常不满,右脚使力,屋上瓦片直向那姑娘扑去,那姑娘百忙之中还插了一句“怎么,你还杀人如麻了?” 在民房上又打又闹,又是揭瓦又是聊天,早就惊动了城中巡逻士兵,喧闹的人声与明晃晃的火把从远处渐渐围向这里,老板娘一挥手,绣娘抱起小男孩,三人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黑暗中。 再抬头,那姑娘也不见了。 来人都认识这位京中特使,七手八脚将她抬回县衙,韩凤仪得知此事匆匆赶来:“姑娘竟然伤得如此之重,都是我的不是。”金璜忧郁的看着自己的那条腿:“皮肉之伤没什么,这条腿被毒针刺中,现在完全没有感觉,须得找到解药才行。” 金璜对毒药一窍不通,韩凤仪正好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解药也只好去找成衣铺那位廖姓老板娘要才行。只是此时只怕那成衣铺已是人去楼空,找不到了。金璜反倒安慰韩凤仪,待天明之后再想办法。 ============ “这位姑娘,你一路跟着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廖老板娘笑盈盈的看着跟的不远不近的夜行衣姑娘,那姑娘将手伸出:“解药拿来。” 廖老板娘笑意不减,手中却暗暗扣住数点寒芒:“不是说只是看戏吗,怎么,还帮她要解药?” “嗯。” “你们是朋友?” “不,有人委托我保护她。” “真没看出来,那方才你怎么不和她联手?” “哦,因为委托费给的太少了,只保不死,不保活的舒不舒服。” 老板娘嘴角有些抽搐:“真是个讲究人。” 那姑娘笑道:“那是自然,我天殿上上下下都是讲究人,跟那种不入流的玉殿完全不一样。” 大夫将金璜身上所有的皮肉伤处理完毕后,便离开,金璜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懒洋洋的说:“走了记得把蜡烛吹了。”等了许久也没见动静,还感受到一股灼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金璜睁眼,韩凤仪站在床前,一脸的忧心忡忡,她不由觉得好笑:“怎么,你担心我?” 韩凤仪点点头,不管真的假的,金璜心中生起了一股感动,只是这感动还没维持多久,就听见打破幻想的下一句:“万一你腿瘸了,那这案子可怎么办啊。” “那就拿我的人头交差好了,就说是我一人所为。”金璜笑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韩凤仪本是玩笑之语,没想到却勾出她这句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金璜长叹一口气:“跑了一夜,我很累了,想睡觉。”韩凤仪只得吹熄蜡烛离开房间,心中一阵难受,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揉揉鼻子,虽然直接拿她顶罪这事自己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则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在幽深的小巷中,两人对峙着,老板娘笑道:“我为什么要把解药给你?” 那姑娘想了想:“我有一块反复腌制三年的青城山老腊肉,还有一坛猴酒,跟你换。” 老板娘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回旋着一个想法:“这人是疯了吗?” “老板娘不妨划下道来,也省得猜来猜去。” 老板娘指着绣娘和孩子说:“金璜杀了她的丈夫,她是我好友,这事不能不帮。” 那姑娘沉吟片刻:“以我对金璜的了解,她从来不曾接过杀人的任务,也不会在没有收钱的时候杀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绣娘恨恨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把金色的匕首就插在我相公的胸口。” “可是万一是别人用那匕首嫁祸呢?” “她的手就握着匕首!” “呃……” 这听起来就很难解释了,没事好好的握着自己的匕首插别人做什么。 “那,赵家满门,是你做的?” “不错!我打听到,正是赵家找了月黑堂,要取我相公性命。”绣娘咬牙。 那姑娘眨眨眼睛:“听起来好像就是她干的。但是,她真的从没接过杀人的任务,这事我可以确定。廖老板针上的苗疆之毒非同小可,还请赐解药,让她说个明白。” “她若是信口开河,我又如何得知?那可就是亏本生意了。”绣娘根本不相信金璜会说实话。 那姑娘道:“那若是杀错人呢?”双方僵持不下,此时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大街上已有人走动的声音,廖老板终是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法:“我这里有一颗服下后三日便会发作的毒药,也会把鬼降草的解药给你,等她可以走动,你就带她来城西成衣铺来找我,我们当面说个明白,到时候恩怨是非当面清,也请姑娘不要插手,我自会把解药给姑娘。” 听起来好像是把自己搭上做抵押了,那姑娘咬了半天嘴唇,终是答应了。 廖老板问道:“姑娘如此相帮金璜,是她亲友?” 那姑娘不屑的冷笑一声:“呸,才不是,在下白莹,月黑堂天殿辰字号杀手。金璜与我们殿首一向不和,之前总来天殿捣乱,殿首叫我要不断给她添堵,一直到她被刑堂处理掉。” “那你为何如此维护她?” “她要是中毒死了,我不就是没完成殿首交代的任务吗?” “……好吧,好像也很有道理的样子……”廖老板娘更加坚定了月黑堂的人都有点疯疯癫癫的想法。 白莹潜入金璜卧房的时候,还未交五鼓,床帐之后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如果这解药再晚一刻到,只怕金璜不死也要废了,她走向床榻,刚掀开淡墨色帐子,只感觉一点寒芒直指自己眉心,伴随的是懒洋洋的一声:“你是谁?” “月下美人独舞。”白莹从容的说出堂内切口。 金璜一愣:“黑林王者唯尊。你是……” “天殿白莹。” “哦,来看我笑话的?” 对她这态度,白莹毫不在意:“玉殿本来就是个笑话,已经看习惯了,这是解药,你要不要?” 看着她手里那粒黑乎乎,很可疑的药丸,金璜眨眨眼睛,白莹冷笑道:“怎么,不敢吃?”金璜鄙视的看着她:“这么大一丸,就这么吃下去可不得噎死,你就不知道要拿杯水过来。” “还指使起我来了。” “嗯,那我就不吃了,杀手中毒死倒也罢了,说出去是被噎死的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金璜将匕首收起,当真就这么打算躺下去继续睡觉。 白莹也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无赖之人,竟然拿自己的性命来耍性子,想着自己的任务是让她一直活到被刑堂干掉,不得不忍气吞声去倒了杯水,金璜自然不是真的想作死,见水来了也顺坡下驴,愉快的把解药给吃了。服药之后没多久,金璜只觉得困倦非常,陷入沉睡,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韩凤仪忧心忡忡站在她面前,见她睁眼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可算醒了。”金璜觉得他大惊小怪:“怎么,有什么事很着急吗?” “你睡了三天三夜,我怎么都叫不醒你。” “什么!!!”金璜本以为自己只是睡了几个时辰,竟然睡了这么久,到底是解药有问题,还是白莹动的手脚。她动动右腿,恢复如初,很好! 她掀被就跳起来,双脚踩地一瞬间却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好丢脸,若是让韩凤仪看见自己如此窘样,那就只好把他杀了灭口算了。金璜一边自嘲的想着,却被人扶着胳膊站稳,不习惯这种亲昵接触的她不由一愣,韩凤仪见她看着自己,有些尴尬:“我想……那个……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些吧,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把自己的胳膊砍掉,如果一定要砍掉,那我娶你好了。” “什么玩意儿。”金璜反手给了韩凤仪一耳光,“敢占我便宜!” 韩凤仪吓得忙松手向后退几步,躲过了耳光,却被椅子绊倒,金璜拿起自己的衣服,上面处处刀痕剑印,破烂不堪,根本不能穿了,她刚一愣神,却听见韩凤仪坐在地上小声说:“架子上是新买的……” 抬手将那身衣服拿过来一试,大小正合适,她笑道:“看不出,韩大人买女装的眼光还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想来总是给妻妾买衣服吧。” “还没成家,这是城西成衣铺子的老板娘送的。” “很好!”本以为那老板娘与绣娘母子已经远走高飞,正愁时限已至,刑堂的人大概要干脆利落的执行“天消”,很好很好,还来得及,睡了三天三夜,最后的时限是到今晚子时,她如旋风般呼啸出门,连韩凤仪说“厨房里准备好了糕点,要不要先吃点……”这句都没听见。 “她不吃,我吃。”门外站着一位白衣姑娘,笑眯眯的目送金璜一路火花带闪电的模样向城西成衣铺袭去。 “哎呀呀,这位姑娘,是怎么进来的?”韩凤仪惊慌失错的指着她。 白莹拿起桌上菱粉桂花糕咬了一口:“少跟我这装,我送药来的时候,那个偷听站壁角的人就是你吧。” 惊慌的神色从韩凤仪的脸上消失,换上了一张冷峻的面孔:“你……要告诉她吗?” 成衣铺之后有很大一片花园,正是金璜那天晚上与三人对战之处,在阳光之下,花红柳绿阵阵芳香,只是那剑拔弩张之气却一点也没有减少。三人站在花间凉亭之内,风吹过,却吹不散那凝重的气氛。 “你敢说,我家相公不是你杀的?” 金璜低垂着眼帘:“是,也不是。” 老板娘廖小竹笑道:“能让血手妖后这般沉默,想来是心中有愧吧。” “大概是吧。”金璜抬起头,“这件事确实与我有关,但李悦,却真不是我杀的。” 廖小竹笑道:“如果故事很长,那么我就去沏壶茶来,我们慢慢聊。” 那是在三年前,金璜奉命前往蜀中唐门,意在窃取唐门秘药的配方。唐门以机关暗器闻名,金璜虽然小心翼翼,没踩中机关,却误入药圃深处,药圃之内的暖房里,有两人正在说话,金璜只听见了“只有他才知道鬼降草在什么位置,留他一命。”“如果他死也不说,岂不也是白费功夫?”“听说他在下面羌族寨子里娶妻生子,若是他不肯说,就请他老婆孩子来。” “那,二爷,我再去试试其他的方子。” “好,你先去吧。” 金璜躱在一边,看着暖房里走出一个中年人,服饰华贵,在唐家的地位应该不低,为了能走出药圃,也为了找到委托人要的秘方,她悄悄潜行跟在那中年人的后面,顺利走出药圃。只是想要再入唐家的配药密室就没这么容易了,她只破了第一重的锁,却进不了第二重,试错一次之后,本已被破坏的第一道门,突然落下铁闸,将门窗封死,屋顶亮出数排锋利的箭簇,只听墙内机关运作,眼看着箭已上弦,金璜再怎么机灵百变,也逃不出变成刺猬的结果。 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半天却没有发生任何事,她诧异的睁开眼睛,第二重门不知何时打开,方才那个中年男人从门内走出来:“你是谁?” 抱着死定了的心态,金璜反倒轻松起来:“贼,来偷东西的,这是银库吧,防的这么严。” 那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看姑娘通身的气派,只怕不是为了金银珠宝来的。” “哦,那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要杀赶紧动手,不要耽误了我轮回的路。” 门内又走出一书童,对着中年男人恭敬一礼:“大总管有何吩咐?“ “去问问这位姑娘,到底是来唐门做什么的,谁让她来的。” “是。” 早听闻唐门的刑堂与月黑堂的刑堂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金璜狠命一咬后槽牙,毒囊破裂,这毒是京中神农门所配新药方,只要毒液入喉一滴,便是神仙难救,如果有入喉机会的话…… 那书童不知何时已欺身上前,一双看似只能拿笔研墨的手,却如铁钳一般,死死捏住她的下巴,牙齿明明已经贴在毒囊上了,却再也动不了一点点。 书童将毒囊取出,一脸嫌弃的随手要将它丢掉,却停下,困惑的闻了闻毒囊的味道,接着神色一变:“大总管,这是鬼降草的味道。” 唐门为了配制出一款新药,一直在尝试,其中主药正是鬼降草,研制出配方之后,却因药源地的一次山地滑坡,从此没了鬼降草的来源。唯一知道鬼降草在其他山头分布情况的李悦却投奔了神农门。 唐门大总管唐峰看着金璜:“鬼降草只能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上,神农门位于一马平川的京师,看来,他们是找出了人工培育鬼降草的方法,你说是不是呀?” “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哪知道。” “那么,我就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想死还是想活。” “如果用想的就可以活的话,秦始皇还出海找什么仙药。”金璜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唐峰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继续道:“你想活着走出去呢,还是想死在这里?” “别兜圈子了,大总管要我做什么?” “姑娘果然快人快语,一句话,如果你能将李悦带回来,我就放你出去。” “大总管这么聪明,一定给我备下了好药,防着我出去之后就龙归大海,再也不回来了。” 唐峰微笑着捋须道:“姑娘想来与神农门也是能搭上关系的,虽然我唐门一向看不上神农门,不过还是不冒险的好,看姑娘身手,应该是专做这刀口舔血买卖的,我唐门弟子众多,随便谁遇上姑娘,给下个绊,让姑娘完成任务的时候头痛无比,就可以了。” 真是个奸诈的混蛋,金璜咬着牙,只怕之后唐门的人就会如附骨之蛆,死缠不放,什么活都干不了,那真是令人暴躁。 “好,你把神农门要的灵犀丹配方给我,我也好回神农门找李悦,还有,这一单,只收全款,不收订金,大总管万一见着李悦,就心疼花出去的钱,把我给什么花花草草当肥料了,那可是不划算。” 对于她身处如此不利局面,还满脑子想着钱,唐峰不由为之钦佩:“姑娘真是个当家管账的一把好手。” “谢谢夸奖。” 神农门中,李悦正为药草浇水施肥,却见远远一位陌生姑娘向他招手,身旁有人认识的说这是月黑堂的人,曾经买过咱们的药。李悦便毫无戒心的走了过去,只见金璜微笑看着他。 “李悦?” “嗯。” “跟我走。” “啊?” 藏在金璜袖中的手绢上沾有唐门特制迷香,就算是李悦也一时不及反应,晕倒在地。 虽然金璜向来是胆大包大,但毕竟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毕竟这是弟子众多的神农门,带着一个大活人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实在是没这个勇气,一路打出去什么的,这种业务是天殿的范围,玉殿从来都是不跨界竞争的守规矩的人。 药圃里有一片存放农具的地方,从地上留下的脚印来看,这里只有一个人会进来,目测脚印大小,就是李悦自己了。金璜想着先把李悦放在这里呆一会儿,等天黑了再伺机溜走。梦想是美好的,只是她忘记了一点,李悦曾经在唐门呆过,如今又混的是神农门,那迷药对于一个长期与毒相伴的人来说,功效少不得要打个折扣。 “哎呀,你醒啦。”李悦睁开眼看见一张脸凑在他面前,一双丹凤眼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你……”李悦动了动,发现身上穴道被制,动弹不得,“你是谁?想怎么样?” 金璜对于他没有大喊大叫这件事很满意,于是回答的也非常利落:“我是金璜,想把你带回唐门。” 听见唐门两个字,李悦激动起来,“不,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金璜平静的说:“你可能弄错了什么,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不,三倍!” 说起酬劳什么的,金璜为难的咬着嘴唇:“半路弃单是没有职业道德的行为”(未完待续。) 第五章 杭州四月天,太阳尚在西边留着一抹嫣红,西湖边的勾栏瓦肆华灯初上,柔软的柳丝在春风的抚弄下,向路边的行人拂去,如多情的少女挽留情郎。可惜终是挽不住的,另一边的芳云楼才是行人的目的所在。 满堂宾客正言笑风声之际,芳云楼的大堂暗了下来,只见幢幢人影。大家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第一次来的问:“怎么黑了?” 忽的耳边响起了丝竹之声,并伴随着不常见的鼓声,踏着鼓点而来的翩翩身影站在半人高的台子上,悬在大厅当中的八角转心灯骤然亮了起来,随着,嫣红的桃花瓣,从空中如雨一般落在舞台上,那翩翩人影双手轻扬,长长白丝带仿若有了生命,在桃花雨中穿梭,那裹着纱罗的曼妙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只见满台的轻纱舞动。 舞停,乐止,大堂里一片寂静,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可听见那清脆一响。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抚掌高叫道:“妙,妙极,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了。”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爆出雷鸣般的喝彩。 “柳妈妈,她是谁啊。”说话的是城里盐商的儿子赵富贵。方才那跳舞女子的脸虽看不清楚,不过从那身姿看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有了美人,他这位有名的花花大少怎么能放过。 芳云楼的老鸨笑道:“赵公子真是好眼力,她呀,刚来这两天,今天第一次出来见客人。”赵富贵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拍:“今晚我要她。”老鸨还没说话,一个嘲笑的声音清楚地飘进赵富贵的耳朵里:“才二百两就想摆阔,真是笑死人了。”随着声音落下的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两人抬头,老鸨惊道:“沈公子……”赵富贵抬头,看见杭州府尹之子云岳那张傲慢的脸,虽一肚子不服,却没有说话。自古民不与官斗,区区小盐商又岂能与杭州府尹相提并论。 沈岳得意道:“柳妈妈,这美人儿今晚是我的了。”看着这张瑞丰钱庄的银票,柳妈妈如何不心动,却没有伸手去拿,无奈叹道:“沈公子有所不知,离依依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沈岳怒道:“好不识抬举,在这种地方,还装什么清高。如果今天她不陪我,今天我就把你这芳云楼给拆了!” “沈公子……这,这可使不得呀。”柳妈妈急的直搓手。 正着急之时,离依依慢慢从二楼走到沈岳面前,柔柔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一双素手轻轻按着银票推到他面前:“沈公子,依依虽身在烟花,却绝非轻贱之人,这五百两,还请沈公子收回去。” 从小被人捧大的沈大少爷,如何能受得了这股气,当下就变了脸色,扬手欲打:“你这贱人”。 这娇娇弱弱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如何能受得了,早有人别过脸去,不忍看。突然半道伸出一双筷子夹住了这狠狠一掌,沈岳双眼似要冒出火来:“哪里来的杂种,敢管本少爷的事。” “杭州府尹,不过是二品官,若你爹是一品,那你岂不是要将这杭州城翻过来了。” 沈岳咬牙:“你是什么人?” “苏昊天。” 方才还怒火冲天的沈岳,马上安静下来,态度恭敬万分:“苏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万望苏大人恕罪。”便急急离开。 离依依裣袖为礼,深深一福:“多谢苏大人解围。”苏昊天淡淡道:“举手之劳。”便坐下,继续饮酒,离依依转身离去。边上的灰衣男子笑道:“她今天第一个跟你说话,你却好生冷淡。”离依依低声问道:“柳妈妈,他是什么人?”柳妈妈压低了声音:“他呀,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人家说,只要他在的地方,准没好事。哎,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昊天,看来,人人都把你当成牛头马面了。” “低头喝你的酒。” “哈哈,被说中心事了。哎哟……” 自打离依依出现后,芳云楼****满座,柳妈妈天天笑的嘴都合不拢。那日之后,苏昊天一直没有出现,离依依也没往心里去。 一日清晨,睡眼惺忪的跑堂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却发现是一个浑身水淋淋,如乞丐一般的女子看着他,说:“我好饿……”仔细看看,身上还有血迹。跑堂的像看见瘟疫似的,忙着关门。却关不上,那女子一手抵门,一边望着他:“我好饿。”跑堂的急了:“快滚快滚。”她只得慢慢转头离开。在跑堂关门的一刹那,被从楼上下来的离依依看见了,忙吩咐道:“快把她叫过来。”跑堂的一愣:“依依姑娘,她那么脏,身上还有血,不知道是不是有仇家追杀,还是……”离依依扫了他一眼,跑堂的闭上嘴,马上开了门:“喂,喂,你过来。” 那女子茫然的转过身,离依依轻声软语问道:“你怎么在这?”那女子摇摇头:“不知道。”离依依微皱了皱秀眉:“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摇摇头:“不知道。”再问:“你从哪来?”还是那个回答:“不知道。”离依依上下打量了她半晌:“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呢?”依旧是摇头。 跑堂的低声道:“依依姑娘,只怕她是个傻子,快把她赶走吧,别让老板娘看见了。”离依依白了他一眼:“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多管。”又细声细气地说:“既然你没有地方可以去,那么就留在这里,天天有饭吃,好不好?”听见有东西可以吃,那女子忙点点头。 “来,先到我房间里,给你换身衣服。”离依依拉着女子便到自己的房间去了。跑堂的纳闷了半晌,还是不明白这个天仙似的离依依,为何会对这乞婆如此体贴。 看着站在面前的人,柳妈妈皱了皱眉头,脚大,肩宽,手粗,还一脸的茫然。跟邻街的二傻子倒像是一家人,芳云楼身材最差的姑娘站出来跟她一比,都是弱柳扶风。最平凡的姑娘站出来跟她一比,都是国色天香。 柳妈妈摇摇头:“依依,不是妈妈舍不得多请一个人,只是,你看她这样子,长的粗俗不堪,哪里能做得了我们这行。”离依依淡淡道:“依依自然知道,就她这样子,如何做的了姑娘,不过充个端茶送菜的小厮用便是了,也不用给她钱钞,管她吃住也就是了。” 见她如此坚持,柳妈妈也不愿为了这等小事便得罪了红牌姑娘,便答应下来,命她只准在后堂做事,不准到大厅去,以免她这长相影响了芳云楼的名声。为了好称呼,还给她起了个名字——丑奴儿。虽然丑奴儿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学起来倒也快。一面是后堂里的各项杂事,一面其他姑娘也时常使唤她帮自己做事。 “丑奴儿,给我打洗脸水去。” “丑奴儿,给我洗衣服。” “丑奴儿,给我拿胭脂水粉。” “丑奴儿,给我把饭菜端来。” “丑奴儿,给我……” 亏得她手脚麻利,一人应付这二十多个姑娘,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这么多人中,唯有离依依没有使唤过她,也许是因为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伶俐丫环,不需要再与别人抢这一个公用的。而且也再没有跟她说过话,好像这人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五月初七,新月如眉。 芳云楼依旧宾客盈门,忽得一声女子尖叫:“啊,杀人啦。”在檀云姑娘的房里,有一具男尸躺在那里,酒杯打翻在地,好像是猝不及防之间被人杀的。衙役和仵作很快就来了,验伤后发现,身上唯一的一点致命伤是心口的小孔,却不有血流出。仔细看来,伤口有一点白色,挑出之后发现,是一根白色的羽毛,已经被血染成了绛红色。 难道凶器竟是这根柔软的羽毛?仵作不敢相信,仍然在寻找类似铁针之类的暗器。“不用找了,是天凤白羽,它就是凶器。”伴着低沉的声音,苏昊天踏进房来。 “苏大人,您怎么也来了?”仵作有点纳闷,青楼死了一个人,值得惊动六扇门总捕吗?苏昊天仔细搜检了一番:“死之前,剑已经拔出来一半。”又看了看四周,窗纸上有一个小孔,“看来,是在窗外发出的。” “这屋子是谁的?”苏昊天问道,几乎瘫软成泥的檀云勉强走了过来,声音都在打颤:“是……是我的,大人,人可不是我杀的呀。”苏昊天笑笑:“知道不是你,你这手,也发不出天凤白羽来。他进来你知道吗?” “知道,他是我的客人。” “那么他进来后,你去哪里了?” “妈妈叫我过去。”柳妈妈连忙做证:“对,我是叫她到大堂去的。有个朱公子,非要见她,我只好……” “没问你,不许插嘴。”苏昊天冷冷的堵上了柳妈妈的话头。转头又问道:“还有谁进过你的房间。” “我,我怕这张大爷等的无聊,就让丑奴儿送酒来的。” “丑奴儿是谁?” “是专做后堂杂事的一个丫头。” “把她叫来。” 不多时,柳妈妈便将她领来了,苏昊天见了她一震:“是你!!!”怕事的柳妈妈忙道:“哎呀,她本来就来历不明,是我们依依见她流落街头可怜才收留她的,没想到竟是个杀人犯,大人快把她带走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丑奴儿见了苏昊天却无异样:“你是谁?我认识你吗?”苏昊天右手暗运真气,向丑奴儿肩上搭去,她“哎哟”一声坐在地上。苏昊天诧异起来,伸手搭上她的手腕。一张严肃的面孔微微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不知什么时候,离依依斜倚着门口,淡淡道:“莫非苏大人认识她?” 望着丑奴儿那张脸,苏昊天道:“岂止认识,非常的熟。” “既然如此,苏大人何不将她带走?” “带走?带到哪里去?”苏昊天奇怪道。 离依依一笑:“若是犯人,便带到牢里。若是朋友亲人,便养在家里。”苏昊天长长一声叹息:“都不是。”转头对柳妈妈说:“她不是犯人,不必紧张。” 听闻此言,提心吊胆半日的柳妈妈问道:“那她是……”“这你不必多问,让她继续****的活便是。”柳妈妈唯唯答应,脑中一片空白,没了主意。苏昊天看着周围那一圈的人,不由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话,离依依已经开了口:“你们也别围在这里影响苏大人办案,若苏大人要问询,自然会叫你们,都回去吧。丑奴儿,将檀云扶到赏春阁去休息。” “啧,出了人命案,就你不慌乱,你倒像这里的老鸨。”苏昊天啧啧道。 一阵风吹过,吹起她宽宽的宫袖,露出一节白藕似的手臂,离依依不经意的拢了拢:“哪里,依依也先行告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苏昊天笑了笑,又低头仔细查看,觉得凳子倒的位置有异,自己反复演练,发现,死者在临死前应该是面对着门的,如果他发现了天凤白羽射进来,应该是对着窗,那么说明,起先他是为了门口出现的人拔剑的,看来,凶手有两人。 回到衙门,吩咐手下去查明死者身份,自己在案前坐着,记录着现场的发现种种细节,有衙役来报:“禀大人,门口有人求见。”苏昊天放下笔:“什么人?” “他自称君彦。” “找我做什么?” “有关芳云楼的案子。” 会是什么人,苏昊天想了想:“让他进来。” 来者身穿墨色长衫,剑眉星目,手拿一摇折扇,见了苏昊天并不下拜,只拱手一礼:“苏大人。” 苏昊天本也是江湖中人性子,并不计较,只是看着他:“找本官何事?”君彦笑道:“是为那芳云楼命案而来。” “莫非,你知凶手是谁?” “这个么,自然是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君彥轻摇折扇,“我只是想告诉你,芳云楼的死者,死不足惜,你还是将精力放在别处比较好。” “足不足惜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自有律法判定。若你不说凶手是谁,算是知情不报,窝藏包庇。”苏昊天冷冷的说道。 看着他这样子,君彥将折扇一收:“言尽于此,听不听是你的事,告辞。” 君彥转身便欲离开,眼前只见人影一晃,苏昊天道:“六扇门岂是你想来就想,想走就走的地方,不说出凶手是谁,休想离开。” 一声冷哼,君彥身形一转,向窗口扑去,苏昊天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嘶啦”一声,袖子断了,君彥着恼,从怀中掏出一枚白色羽毛掷向苏昊天,苏昊天应变极快,腰向后一倒,堪堪避过这来势汹汹的暗器。 “原来是你!”苏昊天倒停住了脚步,“不知,你跟白羽先生怎么称呼?” “与你无关。” 苏昊天笑道:“当日白羽先生被仇家围攻,胸口中剑,掉下悬崖。从此天凤白羽在江湖销声匿迹二十年。这芳云楼里的死者莫非与当日围攻白羽先生之人有关?” “慢慢猜吧。”君彥从窗户跳了出去,几个起落,便无影无踪。 苏昊天并不去追,眯着眼睛想了一会:“这轻功身法,嗯,有点眼熟。”转头看了看钉在木柱上只留一个白点的白羽,自语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好霸道的功夫。”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有衙役进来报:“大人,死者身份查到了,名叫张风,碧落庄主。碧落庄在二十年前起家,现在以贩卖珠宝为营生,自离依依在芳云楼大张艳帜之后,他每天都去捧场。”苏昊天挥挥手,让他下去了。看来,有必要再去一趟芳云楼。 华灯初上,芳云楼后堂。 “丑奴儿,刚才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些衣服今天要全部洗完,明天要穿。” 接过丢来的几十件衣服,丑奴儿坐在井边,努力的开始洗,待所有衣服洗完,刚想伸个懒腰,却看到一双脚在面前,“没想到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会躲在这个地方当杂役。”丑奴儿一愣,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已在眼前,她笨拙的一闪,脑袋却撞到了井沿上,晕了过去,那人也愣了:“莫非她失忆是真的?”真失忆也好,假失忆也罢,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挺剑再刺,却感到手腕一震,他的剑生生被一枚白羽击歪了准头。转头看,却没人。 “见鬼。”再一剑刺下,被另一把剑拦下,他抬起头,苏昊天:“虽然现在不是光天化日,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在朝庭命官面前行凶杀人。” 那人挺剑道:“你少管闲事,她杀了我大哥,我要找她报仇!” “大哥?你是张风的弟弟?” “不错,我叫张岳!” 苏昊天摇摇头:“张风不是她杀的。” “就算不是她,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你有证据吗?” “没有。” “没有证据岂能因一已之断而夺人性命。” “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苏昊天嘴角一挑:“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既然如此,你还拦我?” “唉。”苏昊天长叹一声,“我想抓她很久了,不过这家伙一向狡猾,从没留下什么证据。” “你就当没看见。”一心替兄长报仇的人挺剑再上,苏昊天再拦:“不可能。” “明白了,你存心袒护这魔女。” “随便你怎么想了。” 金戈交击之声,张岳武功虽略输一略,但苏昊天尚要分心照顾晕倒的丑奴儿,一心二用之下,两人难分胜负。眼见缠斗半日,张岳心急,卖了个破绽,一剑划向丑奴儿,苏昊天忙去拦,岂料这是虚招,张岳左手甩出梅花镖直奔苏昊天右眼而去。 无声无息的一道白影闪过,梅花镖落地,上面插着的正是劲力无匹的天凤白羽。两人不约而同向白羽射来方向看去,还是没有人,只觉一阵微风拂面,倒在井边的丑奴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看来我们没必要打下去了。”苏昊天还剑入鞘,“告辞。”便向大堂走去,离依依姑娘的柔云舞正做到最后一个动作。灯光亮起,离依依看见台下的苏昊天,微微一笑,跳下舞台:“你又来了。”苏昊天很明显的感觉到周围敌视的目光如箭一般射来,他苦笑道:“离姑娘,如果目光能杀死人,我已经死了数百次了……” 离依依环顾一周,又是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到房间去说,免得苏大人死在别人目光之下。”柳妈妈刚想说些什么,离依依眼中寒芒一现即收,柳妈妈讪讪的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这恰恰被苏昊天看在眼里。 待回房坐定,离依依为苏昊天倒上一杯热茶,他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看着离依依,离依依忙低了头,拿手摸了摸脸:“怎么?我脸脏了么?” “我早该想到的,离依依,正是白羽先生的遗孤,名字叫白君彦吧?” 离依依神色不改:“依依虽是孤女,但也不用苏大人替我指定父亲。”苏昊天笑了笑:“何必不承认呢,死者张风,原是当日围攻你父亲的主谋,你替父报仇,情有可原,我自会从轻处置。” “哈哈哈……”离依依一改娇弱的样子,大笑起来,笑的直弯下腰去。 苏昊天剑眉一挑:“有这么好笑吗?” 离依依笑道:“你,你可真会想像啊,我是白羽的女儿,还……还叫白君彦,哈哈哈哈哈……” “难道不是吗?那天看到你的手臂,便知你腕力必然强于常人。而你在舞台上的动作,有许多是轻功身法,别人看不出来,我岂会不知。”苏昊天站起来,“你给了她多少钱?” “她?”离依依不解地看着苏昊天,“她是谁?” “越装越不像,她,就是江湖第一杀手白莹,化名丑奴儿的丫头就是她,你别说不认识。” 门口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越猜越错,分明是我给她钱。”白莹仍是一身粗打扮,眼中蕴着精芒,与蹲在井边洗衣的粗使丫头完全判若两人。 “既然两位都在,何不的把话说清楚。”苏昊天复又坐下。 “我找张风要前帐,他不给,带了数十弓箭手围住了我,身后是瀑布,身前是利箭,跳下瀑布九死一生,被射成刺猬十死无生,聪明如我,当然是跳下去啦。后面的事你也知道啦,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被离依依收留在这里。”白莹耸耸肩,“再然后,脑袋在井台上撞了一下,以前的事又想起来了,就是这样。” “张风到底是谁杀的?你问他要什么前帐?” “哦,我端酒进去,他看见我,便拔剑要杀,窗外飞来一根羽毛刺中他的胸口,就是这样。至于谁射的,我可不知道。至于前帐么……呵呵,白羽姓白,白莹也姓白,你说是什么前帐呢?” 听闻此言,苏昊天愣住了:“难道你才是白羽的遗孤?” “啊,终于明白了。”白莹伸手将苏昊天面前的茶端在手里,一饮而尽。 苏昊天转头看向离依依:“那这天凤白羽……” 离依依柔柔笑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天凤天龙,白羽黑羽的……” 死不认帐么,苏昊天叹息着摇摇头,有杀人动机的白莹无杀人能力,有杀人能力的离依依却无杀人动机。 白莹见他苦恼的样子一笑:“你也问了我许多问题,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喜欢我们依依姑娘么?” “什么!!!”苏昊天一怔。 “白莹,闭嘴!” “哎呀呀,害羞了,苏大人,这位腼腆的离姑娘,第一眼见到你就动心了哦。”白莹身子一转,向门外跃去,“你呢,问问你的右眼,喜欢她么?” 右眼?苏昊天猛省,或非天凤白羽,只怕自己的右眼早已交待了。当时离依依的目的旨在救白莹,而先出手白羽既容易暴露自己,又会缩短救人时间。她这么做,莫非真的…… 离依依柳眉一挑:“苏大人!若你没事,便请出去,依依倦了,想要休息。” 蹲在对面房上的白莹看着苏昊天被推出门去,房门紧闭,摇头笑笑:“这两个冤家……” “我们是不是冤家用不着你管,把欠我的钱还清了是正经。”不知何时,离依依出现在她身后。 “知道你轻功好,不用突然冒出来吓人吧。”白莹不满的撇撇嘴,“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说清楚,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又顿了顿:“真是女人心,海底针。这芳云楼里的海底针,可就更难捞了。” 离依依看着苏昊天离去的身影:“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怕他说出拒绝的话吧。明日我便要离开这里,到开封去,省得看着他心烦。”转头再看,白莹已不知去向,她冷哼一声:“跑的倒快,下次收你十倍的利息。” 走在路上,苏昊天脑中不停回响着那个问题:“你喜欢依依么?你喜欢依依么?你喜欢依依么?”好像有点喜欢,但又不能肯定,他自语道:“明天我就申请调到开封去,省得在这里呆的心烦。” 月下的两个人,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未完待续。) 第一章 一块丝帕 茵茵狂奔在夜晚无人的街道上,娇俏的脸蛋满是泪水,她本是轻香楼红牌姑娘,这一哭,梨花带雨更令人怜爱。 几个城里无所事事的小地痞刚刚结束了牌局,正要各自散去,却看见一个娇弱女子走在街上哭得伤心,借着十五的月光打量,长得倒是花容月貌,纵是脸上脂粉有些渍开,也不减颜色半分。看那通身的打扮也是与那些寻常为讨生计而抛头露面的贫家女完全不同。 不是贫家女,大家小姐必然也不会衣锦夜独行,想来是被叫了局子的姑娘,只是不知为何会一人走在路上。那些小痞子见色心喜,哪里还管为什么她孤身一人,早已嘻皮笑脸的凑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动手动脚:“哟,小娘子,怎么一个人走夜路啊?你怕不怕啊?让哥哥陪你一起呀?” 茵茵久在风尘,哪里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她咬住嘴唇,身子在秋天微凉的晚风中有些发颤。 “小娘子别怕呀,咱们不是坏人。” “对,不是坏人。” 有一眼尖的小痞子忽然发现,在青石地板上,竟有一串脚印,从远方一直延伸到面前这小娘子的脚下。秋风干燥,是什么东西会迟迟不干,进而留下脚印? 茵茵声音颤抖:“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小痞子误会了她的意思,更加心喜:“小娘子比我们还着急,好啊好啊,来来来,让哥哥好好疼你。”几个人七手八脚要将茵茵拖走。茵茵几番挣扎,哪里能挣脱开。 远方的屋顶上,一道黑影几个纵跃,已站在这群拉拉扯扯的人头顶,而他们却浑然不知。茵茵抬头,却见黑色人影背对着月亮,不由大声尖叫起来。那几个小痞子也看见那站在月下的黑影,那人手中握着一双匕首,锋刃上似乎还往下滴着某种液体。 左右看看,虽已胆寒,却谁也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先行逃开,其中一人壮了壮胆,大声问道:“你,你是谁?要,要干嘛?”那人没有说话,轻轻跃下屋顶,如落雪入水,毫无声息。 那些小痞子仗着自己人多,一哄而上,最靠近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如鬼魅般的身形蹿动,莫名的他们所有人便尽数摔倒在地,一时哀呼连连,根本爬不起来。 他完全没有理会那些惊慌的小痞子,径直走向茵茵,站定,伸出手,手掌向上。 “你……想干什么?”看他这模样,应是向自己要什么东西,但她根本不知道这人要的是什么,颤颤的将自己的项链耳环摘下,放在那人手上。 那人很不耐烦,大力撕开她的衣袖,茵茵此时反倒安心了些,方才酒宴上看见的那一幕,早已吓破了她的胆,此时只求能活命,让她干什么都可以。 谁料那人只是从她的袖中扯出一块丝帕,对着月光照了一照,转身就走。 意外得了一命的茵茵怔怔的看着那人的背影:“你……不杀我?” 那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夜空中只远远的飘来一句话:“又没人给钱。” 大富商张福清,生日宴被人刺杀暴毙而亡,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岂不是给本地治安一个大大的耳光,县令接到上头指令,限时一个月内抓到凶手,否则“你这官也不用当了。” 县令很头疼,别看这官职不过是小小七品芝麻官,但为了得到,他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苦读书考科举,脑浆都快被书本抽干才勉强考上个举人,托人走路子送礼,好话说尽,冷脸看遍,若是因为此事而功亏一篑,他的内心是拒绝的。为了那些送出去的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案子查到底。(未完待续。) 第二章 有钱人家就是事多 东方已白,原本应大开的四方城门,却紧闭其三,唯有一处开着,且有重兵把守,入城不禁,出城者要经过重重盘问与验查,士兵的刀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虽然出城速度极慢,却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每一个麻袋都要翻动,每一个箱子都要打开,每一个马车都会被详细搜查车厢与车底。 “大人,这真的是我媳妇,左邻右舍都可以作证。” “大人,这是我们镖局押送的货物,我们总镖头与县令大人多年的交情……” 以上,统统拦下,该怎么检查,还怎么检查。 远远的,一道人影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转身离去。 大清早,八卦楼里空无一人,谁会这么早来茶楼呢?打着呵欠的小二,刚开始擦第二张桌子,便看见一位衣衫朴素的单身女客大踏步从外面走了进来,那跨过门槛的模样,倒像是马上就要升堂的八府巡按,再看她脸上不施脂粉,也无首饰。 “这哪像个姑娘家。”小二心中暗想, 女客就这么坐在窗边,只要了一杯清茶,便开始发呆。她一脸哀怨的盯着面前的茶杯,茶杯上白汽氤氲,散入空中,如同她在心中不断自我否定的过程。 “要么骑马冲过去?不行,那么多士兵,很可能还没冲出去,马腿就被士兵伤了。” “要么用轻功冲过去?不行,城外这片地方是开阔地,跑得再快也无处藏身,很快气力耗尽就被赶上了。” “要么绑了大富人家的小姐要求她出门?大富人家的小姐没事出门干嘛……” 最后她无奈的长叹一声:“我怎么就没去学个穿墙术呢!” “若是世有穿墙术,何不学五鬼搬财更快些?”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一惊,立即转头望去。 大堂里依然没有一个客人,小二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只有一个身着暗青长衫的斯文公子站在柜台边,笑眯眯地望着她:“姑娘莫惊,我是八卦楼的少东家花离君彦,方才听姑娘说的有趣,不由接话,万望恕罪。” “不想向你通报姓名。”女客脸色并不友善。 花离君彦笑道:“八卦楼的茶好,雅间更好,姑娘可有兴趣?” 女客不耐烦的吐出两个字:“没钱。” “不另加钱,进了雅间还另赠果盘蜜饯。” 世上哪有这等做生意的方法,女客冷笑道:“老板如此殷勤,可听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面对如此态度,花离君彦也不以为忤,笑道:“姑娘何等人物,小店再有什么奸盗之事,姑娘又岂会害怕?若是我有点歪心,姑娘尽可以像对张富清……” 接着,花离君彦只觉得一道人影如闪电般掠到自己身边,兵刃的寒气停留在颈边。 “你是谁?”女客冷冷道。 “方才就说了,八卦楼少东家花离君彦。啧啧,果然人无名气不行,姑娘都记不住我的名字,真是伤心。”花离君彦故意做出哀怨的表情。 “不杀了你,我好像很危险的样子。”女客一双细长凤目眯起来,似乎在犹豫什么。 花离君彦刚想说话让她放弃这个想法,女客扶额叹息:“可是又没有人付钱杀你。” 这倒是个有趣的人。花离君彦放弃了之前的想法,决定与这个有意思的女杀手换个方式交流。 “姑娘应该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亮刀子吧,外头可是有很多衙门里的人呢。” 这么体贴的提议,怎么可以拒绝,女客收起匕首,花离君彦斯文一笑,右手做出“请”的姿势:“雅间才符合姑娘的气质。” 女客抽抽嘴角,心中暗想:“密室杀人的气质么?” 根本不是去雅间,花离君彦带着她大步到后堂账房,账房里满满账本,女客自语道:“看不出这小小茶楼还有这么多账目。” “哦,我不止这一项生意。”花离君彦一边解释,一边按下书架上机关,书架发出“咔咔咔”机括运行的声音,看似完整的书架竟向两边分开,中间是一条幽沉的下行暗道。 女客皱眉:“雅间还真特别。” “特别的雅间只给特别的你。”花离君彦笑道,取下墙壁上的火把点亮,望着她:“姑娘不要怕,我不会对姑娘做什么的。” “哦……”女客藏在袖中的右手暗暗捏紧,只须有一丝异动,就会有所动作。 两人走进地道,花离君彦抬手关闭机关,书架迅速合拢,外界的光线完全被隔绝,火把上跳跃的火光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虽是两人在行走,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地道回荡,花离君彦嘴角勾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方见一处房间,房间内只有几个箱子与一些桌椅,这房间之上有一斜窗,隐隐竟有亮光透入。 “已经在城外了。”花离君彦开口,“姑娘想要出去,只要从窗户出去就行。” “哎?” “都已经到了这里,姑娘还在怀疑什么?”花离君彦看她的表情,眉头依旧紧皱,不像特别开心的模样。 女客看着他:“我怕一走出去就是县衙大牢。”(未完待续。) 第三章 茶香 “若我早有这想法,姑娘进门的时候就该通知了官府,端着君山银针到姑娘的桌前,大概是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捕快。”花离君彦缓缓转身,微笑看着她。 女客没有说话,两人立在凝固般的空气中,微暗的房间里一片死寂,笼在衣袖下的右手,好像马上就要闪出一道寒光,将花离君彦毙于刃下。 忽然,女客轻笑,如春风轻指冰河破:“我叫金。” “只有一个字,不知是名还是姓?” 金扯扯嘴角:“不过一个代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好了,不要就起名问题纠缠不清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花离君彦没有说话,右手按在墙壁上,屋角无声无息地转出一张石几,上有一套茶具:“来尝尝真正的好茶。” 上好的银霜炭在红泥炉中燃起火焰,夹壁中引出的一股清泉注满银壶。看着赤红的火焰舔着壶底,花离君彦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圆形雕漆小盒,盒盖上雕着缠枝牡丹花样,朱砂色的盒内盛着墨绿色的团状茶叶,花离君彦不紧不慢的用竹制茶匙将茶叶拨入紫砂壶中。 金看着精致小盒,不由感叹:“买椟还珠,还是很有道理的。”话音刚落,那枚漆盒便被递至眼前,她不由一愣:“干什么?” “既然喜欢,那就送你。”花离君彦眉眼间满满的诚恳。 “这盒子是买茶叶都送吗?” “不,原来想着可以做了送予老主顾,只做了三个样品,后来发现这盒子制作颇为费时费工,只得作罢,另外两个送给朋友,如今我手上也只有这一个了。” 银壶中的水渐渐沸腾,在壶中咕噜作响,待水声渐小,花离君彦取过银壶,将沸水注入紫砂壶中,茶香四溢,金面无表情道:“你与张富清,关系不错啊?”金色的光芒,在她指尖闪动,停在花离君彦眉间。 原本祥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花离君彦只要说错一个字,金的匕首会毫不犹豫的取她性命。 “有人雇你杀我?”花离君彦手中仍提着满盛着滚水的银壶,“想杀我的人应该不少,你就这么白白辛苦,多没意思。” 金手指微微有些发颤,眼神露出一丝疑惑,花离君彦笑道:“啊,看来是药效发作了。匕首这么重,不如放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不知为什么,金感觉全身无力,用惯了的匕首似有千斤重,这会儿与花离君彦拼命一战未必不能,只是好不容易在月黑堂的试炼中活下来,对待生命的态度,还是有几分珍惜的。如无必要,这条命,能留着还是留着。 金对面子这东西并不是特别的看重,干脆利落的放下匕首:“你要杀我替张富清报仇?” 花离君彦慢条斯理的将紫砂壶盖上:“哎,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着急,有时候迂回一点才是达到目的的捷径。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金这会儿已坐不稳,斜倚在身后的软靠上,懒洋洋回答道:“我只是被下了软筋散,不是变成了白痴,花离君彦嘛,古怪的名字,从来没听过花离这个复姓。” “嗯,花离不是复姓,花是父亲的姓,离是母亲的姓,被安排的联姻,难得琴瑟和鸣,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算计,我父亲是花家长子,家业均在父亲手上,叔叔只得钱财却无产业,心中不忿,个中手段,不足为外人道。”花离君彦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眼中带着淡淡的伤感。 “至于张富清,呵呵……那是叔叔的朋友,同时也与八卦楼有些往来,我知道他想要将八卦楼的茶路控制在手中,只是迟迟未曾如愿罢了。” 金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莫不是你才是我的雇主?” “不,但是现在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所以,我也想知道,是谁杀了他。” “我不会告诉你的。” 花离君彦笑道:“也没想让你告诉我,即使你现在说,我也不会信。” “哦,所以……”金对这种兜圈子说话的人感到很烦,想想赵叔每次给她任务的时候,都是简单直白的时间地点人物,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个字,多么可贵。 “没什么,我只是想送你出城。” 金冷笑一声,继续等着下文。 “还有,我叔叔大概还会再继续找你,这一单千万不要接,会被灭口。”花离君彦试了试温度,将茶递到她唇边,捏住下巴,灌进去一些,很快,金的四肢又充满了力量。她站起身,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对。” “那你给我下药是为什么?” “怕你杀我。” 仔细想想,道理也是有的,毕竟当时匕首已经架在人家的脖子上了。金跃上窗棂,转身向花离君彦扔过来一个瓷瓶:“吃两粒,对身体好。” 花离君彦看着瓷瓶,唇边一抹笑:“不愧是这批试练场上走出的第一人,下毒功夫也是了得。” 远远传来金的声音:“多谢夸奖~~~~”(未完待续。) 第四章 黑心老板娘 远离官道不知多远,已是深山密林,星星的光芒似乎都穿不透这层层厚叶的遮挡,黑暗中原本已草木横生的小道,几乎看不清路径。金在小路上飞奔,熟练的跃过拦在路中的石头和如绊马索般的树根,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在之前十五年的岁月唯一可以踏足的区域,再远的地方,必须通过试练,被派出执行任务,才能到达,否则……金至今还记得许多年前,她就站在这里,看着一个想要私自离开的男孩子,就这样被乱箭射死在不远处的那棵树下。那具被牢牢钉在树上的尸体警告所有想违反堂规的人,下场会是怎样。很久很久也没有人为他收尸,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就没有了,也没有人介意,也许是被野兽叼走了吧。 对外面的世界,金不是没有向往,但也没有这么执着的愿意用性命去换取。记事起就与同龄人在金院中长大,一起学文习武,和一些人关系一般,和另一些人关系不错,还跟两个人关系很好。好到总是形影不离,还记得被罚三天不准吃饭的那一回,一个人偷偷藏了自己的一块馍在衣服里,另一个人藏了一瓶水,偷偷送到黑屋,结果自己吃得太慢,被巡查的人发现,害他俩挨了一顿鞭子。金后来不由自主的吃饭飞快,总被人说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外面的世界再美好,也比不上同吃同住这么些年的情谊吧……想到这里,金自嘲的笑了笑,那棵树下的人,曾经为自己带来的馍,真的很大很软很香,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而另一个……教会了她身为杀手最重要的一课,也让她从此对任何人都不敢相信。 “堂主等你很久了,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黑暗的道路尽头,传来冷冷的女声,这声音可不友好,事实上,所有月黑堂的人,都不是太想听见她,或是她同伴的声音,那是刑堂掌事凌霜,刑堂的人前来相迎,金不认为这代表着刑堂掌事认为自己能力出众,打算问她是否有意向去刑堂担任职务。 想着将要遭遇的事情,她原本轻快的脚步慢了下来,热孝时上坟的沉重感也不过如此了吧。 当年建造月黑堂的人,将山腹深深炸出一个大坑,又设置了重重机关,在外面根本就看不出来这里别有洞天,绝不可能误闯进去。而想要出去,也得是有堂主手令或任务单,否则不说那机关无情,每一个守着机关的人,对月黑堂都是死忠,十五道机关,十五个守关人,只要触动第一个机关,遇见第一个人,整个堂内都会知晓。当然,本来不是这样的,那个男孩子的事情出了之后守卫才加强了许多。 至于出去的人会不会不回来或是出卖组织,这个问题也不是很难,月黑堂有专门的药师,专门炼制各种古怪的毒/药、迷/药,定时发作,不回来就等死吧,据说死的挺痛苦挺难看。所以月黑堂的死士被抓的时候,咬起毒囊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毒囊里的药又香又甜,只需一滴就能解除烦恼。 走过灯火通明的前厅,绕过毫无装饰的石屏风,那是正堂,堂主坐在正中的交椅上,他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一双鹰眼看人的时候,像是能看见别人内心在想什么,堂主的过往也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那六十四路鹰爪功着实了得,似乎还有点铁砂掌的意思,这些年他已不再出手,但是数年前那几次出手,见过的人都说堂主轻轻捏了几下,那位横练铁布衫多年,罩门全无的高手便被捏得骨节寸断而亡,整个人都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根本只能铲起来,再扔出去。 每一位在金院的小孩子,都是听着这样或是类似的故事长大的,在他们心中,堂主就是不可战胜的神,万万不敢违抗。金自然也不例外,看着堂主高坐于上,整个后背都是冷汗,她自然知道堂主找自己是干什么的。在城里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堂里的眼线肯定早将消息传来,已过了将近十二个时辰,这整整一天都干嘛去了,这事总得交待清楚,游山玩水去了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从门口走到阶前,一共十四步,金在见到堂主的脸开始,便在盘算如何编一个合理的故事,当她跪在堂主面前时,故事已经完整的编好了。 “金,你可知罪!”堂主毫无感情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低头跪于阶下的金俯于地面:“属下未及时回到堂中交任务。” “那你可认罚?” “堂主,请听属下解释。” “哦?”堂主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你说。” 金将绣帕献上,说:“堂主,属下接到的任务是从张富清手中将它带回。” “没错,这点小事,要不了这么长时间。” “是,但是属下发现,这块绣帕已被张富清送给了窑子里的姑娘,那姑娘带着绣帕曾经去过城西一家绣庄里说想要把同样的花纹绣在衣服上,老板娘对这块绣帕上的花纹图样十分感兴趣,做了些仿品手绢,其中一件仿品便给了那位姑娘。”金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堂主。 堂主点点头:“说下去。” “那姑娘手中一件原物,一件仿品。除了她,没人知道到底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仿。属下生怕误拿仿品,跟着那姑娘很远取来绣帕,又潜入绣庄对比,那姑娘手上的绣帕与绣庄里那些仿品的织料质地和花纹用针一模一样,属下逼问她,才得知,她已将一块绣帕送予了一个心上人,是一个穷书生。属下又去了穷书生家,将那方绣帕取来,与仿品对比,确实有些许不同,这才敢回来复命。” “你倒是想得周到。”堂主手托绣帕,对着明晃晃的八宝攒心灯照了一照,冷笑一声:“可惜终是江湖经验不足,还是被那黑心老板娘骗了。她将关键的几道丝线挑了去,让这块绣帕毫无用处。”他抬手将绣帕狠狠甩在地上。 金跪在下面,连大气也不敢喘。 “罢了,这是你第一次任务,而且也没告诉你这帕子上到底有什么玄机,怪不得你。”堂主原本阴沉的脸稍许平和了些,“本来赐信物之礼应在午时举行,可惜你回来迟了,子时倒与午时正好相对,也适合在暗夜中行走的杀手,来人,将信物取来。” 一旁早有侍女托定锦盒,堂主令金上前,他亲手打开锦盒,盒内是圆润光滑,温润可人的一块玉璜,上饰有风雷纹,他将玉璜交在金的手上:“这一次,金院里只走出了你一人,今后要用心为堂里做事。” “是。” “先去休息领药,明日进城,找那老板娘,让她把挑去的那几道丝线,原样给我绣回来。” 金在心中暗暗叫苦,却也没办法,只得躬身退下,啊,那个叫廖小竹的老板娘,应该比较好对付的……吧……(未完待续。) 第三章 书生 初秋的太阳,总是那么的恰到好处,阳光暖清风软,晒在身上懒洋洋让人完全不想动弹。金就这么顺从本心的躺在河边的树荫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发呆。这是出了试炼堂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将会得到一件属于自己的信物,相比之前会自由一些。 想想可以随便到处逛,金的心情更加万里无云。在这里多呆片刻,等歇够了再走吧。 愿望是好的,只是现实总是有一些偏差。 耳边传来一个人的吟哦声,金仔细一听,那人念的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金虽然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不过猜他兴许是要备考的书生,饶有兴味的等着他继续往下念,谁知他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字,还时常说的颠三倒四,应该是放下书本,进入背诵状态。 “啧,这么蠢,基本已经告别科举了。”金一脸厌烦,又嫌被他念书之声扰人烦,干脆起身离开,离开时与那人擦肩而过,他坐在石上,手中捧着书,脚边放着柴,柴不多,就细细的几根,看来是打柴途中顺便看书的。 金心中摇头,书也念不好,柴也打得少,果然白无一用是书生,快步离开。原本完成任务以后就应该马上回堂里交任务,但是想着完成一件任务之后,也许马上又要再接一个任务,金本就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完全没有那么强的工作欲望,难得溜出来,何不愉快的多玩一天。 从小在月黑堂长大的金,未曾踏出堂内一步,刚来的时候因为任务压身,满心只有如何顺利完成任务,而完全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现在漫无目的走在山水间,看什么都新鲜。攀山登岭,与小兽同行,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看野兔吃草竟然看了这么久。 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只怕功也要变成过。金恋恋不舍的准备下山,一摸袖袋,不由轻呼一声:“不好。” 原来不知何时,她竟将那方绣帕丢失。绣帕是这次任务指定要求带回来的信物,张富清在宴上将它送予了红牌姑娘茵茵之后,便被金举手夺命,血溅当场。茵茵携帕逃出后,又被金抢了回来。记得进了八卦楼的密道之后,还摸了一摸,它老老实实的躺在袖袋中,应该是在城外晃的时候丢的。 金心中暗恨自己还没交任务就放松精神,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事情办完却丢了信物,月黑堂自成立以来,大概她是第一个吧,若是因此死在刑堂里,那会被当成笑话被人说很久很久。 事情已经发生,心里活动加剧,腿脚的活动也得加剧,赶紧解决问题才是第一要务。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西沉,金沿着方才来时的路尽已所能,施展轻功,边跑边想:“走在路上不会丢,能丢的地方,只有下午坐了一会儿的河边。那地方草木繁茂,绣帕应该不会被吹走。今日出城不易,也不会随便被人捡去。” 满怀着希望赶到河边,借着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四处寻找那块本白色的帕子。 直到星斗满天,依旧没有找到,金心中那深深的绝望,比看见重兵把着城门口更甚。她咬着嘴唇,眉头紧锁,脑中迅速闪过多种可能性。最终她突然想起那个蠢的要死的书生,也许是被他捡走了。 问题是……书生会在哪里住着呢,难道要搜遍全城?真是要命,想着这么多官兵搜了一夜也没找到自己,自己一个人去找另一个人,这得花上几天啊,何况现在城里守卫森严,这可不是自己送上门嘛。 越想越愁,星光下的小路悠长,河水哗哗的声音在耳边响,一切还是那么的静谧祥和,而在金的耳中听来,已是如同丧钟在敲响,如果今天晚上不能找到并赶回堂里,大概就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她沿着河边向西走,不知走了多远,只见着有破屋一座,内有微弱光亮,外面有荒坟几座,坟头间还飘动着鬼火,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并不觉得害怕,反正也不会比失手这件事更糟了吧。 屋里仿佛有人声传来,她心不在焉的走近,果然是有人在念书,声音耳熟,这可不正是白天见着的那书生吗?听他念的那些东西,竟然还是白天听到的那几句……这人的头是不是被门夹过了? 屋子实在是够破,破到四面透风,破到金完全不需要想任何主意就可以清楚看见屋里的一切。屋里只有一根火把,书生在点着头发和看得见字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点,柴禾大概有点湿,火把上突突地冒着黑烟。书生努力的念着,翻了几页之后,又将书覆在胸前,闭目背诵。 屋里最完好的大概就是一个长条案桌,上有早已熄灭的香炉一个,斑驳的佛像一尊,还有……金的双眼陡然亮了,一方白色绣帕,被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那案桌的一角。 这荒山野地的,金要是想直接闯进去拿了就走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是第一次任务,她是一个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人,如果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大开大合养成了习惯,那以后还怎么干这一行,只能像山贼土匪那样喊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想想就那画面,金就觉得背上一阵寒。所以,她决定等这个书生睡着了再下手。 等啊等啊……夜深了,那书生还在反反复复背着那几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金不由焦急起来,什么规矩什么好习惯,不要了!不能在三更之前赶回堂里,连命都没有了哪还来这么多臭讲究。 本已破败的房门,“嘭”的一声被人踹开,书生抬头,门口站着的是黑衣蒙面的女子,她大踏步进屋,喝道:“蠢成这样,别念了!”接着便将他今晚所念的三十多页《书经》尽数背出,念完最后一句,火把熄灭,书生只觉一阵风刮过身旁,星光下,那女子的背影越行越远。 当屋里再亮起来的时候,长案上那方绣帕已不见了踪影。(未完待续。) 第五章 定名 第一次的任务完成,金可以正式开始接单,在月黑堂的名册上有一容身之地。若是能成一殿之首,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选择接单或不接单,比如死士这种任务……谁爱去谁去。 目前唯一的特权,是有自己的房间。她正想自己打包了行李带走,寂静无人的金院忽然进来很多人,金一脸茫然的看着他们,为首一人行礼道:“姑娘且歇着,这些东西,由我等为姑娘送至玉殿就好。”接着一干人等手脚麻利的将床褥、小物迅速收起,仿佛只有眼睛一眨的功夫,原本满满的房间,只余下数架木床、几只凳子和两张桌子,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住过。 仆从们抬着箱子鱼贯而出,一路安静,不闻一声咳嗽,连脚步声也几乎没有,想来他们也是身上带着功夫的。 其实金一直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方才听那为首之人说是“玉殿”,心里其实有些不快,方才接信物的时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块玉璜,可不就是玉殿的信物么,若是天殿应是一枚天外陨石,若是密殿应是在身上隐秘处留下小小一块刺青。 玉殿,整个月黑堂里最不受重视的地方,基本上杀人放火的事都轮不到玉殿去做,玉殿的任务是打探消息、偷取偷放物品,报酬当然也不高,史上只有一位报酬最高的玉殿人士,他接单去偷了某位王爷与外族勾搭的证据,证据被传了回来,人没回来,尸骨不全,整张脸都没了,据说是被酷刑凌虐至死。 新卧室,十分宽大,房内陈设相比之前在金院,实在是好太多了。月黑堂在山腹之内,常年不见日月星,全靠人工照明,在金院的时候,一个大屋内也就三四枝灯,油烟熏得呛人。玉殿这房间里,竟不知光源是从哪里出来的,只是明亮非常。 仆从们将箱子放下,打开,将床铺摆设全部放好,井然有序,不多时便摆放完毕,为首那人躬身道:“我等皆侍玉殿,姑娘若有需要,请随时吩咐。” 金环顾四周,就问了一个问题:“这灯怎么灭?” 为首那人拍了两下手,周围一片黑暗,又拍了两下,又是满室光辉。 “姑娘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金被这神乎其技的设计惊呆了,其实她很想问这是怎么做到的,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丢脸了,于是摆摆手:“你们下去吧。”一瞬间满屋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第一次睡在这里,自认为从来都没有择席之病的金失眠了,过去的那些事和人不停的在脑海中如走马灯似的轮转,曾经为了一点小事闹过的人,曾经一同受罚时的相互抚慰,看着同伴死去的悲伤与无奈,还有……金此时觉得自己下腹的那个菱形伤口开始隐隐作疼。 “明明是伤在肚子上,怎么会心疼呢。”她自嘲的笑笑,闭上眼睛决定认真睡觉,只是眼角莫名的划下一道泪痕。 次日。 有人传信,叫金去赵叔那里一趟。 赵叔所在的地方是月黑堂整个运转的核心,所有的委托都是由赵叔那里接手并分派给不同的人。 金有些疑惑,昨天不是说自己的下一个任务是找老板娘,让她补上绣帕上缺失的部分么,难道赵叔又给自己安排了别的活?见了赵叔,这个壮年汉子笑眯眯的对她说:“恭喜出道任务完成,信物也领了吧。”金点点头。 “现在要把你的名字挂在名单上,若有人指名找你下单,拿的钱比分派的活要多很多哦。所以,你要写什么名字?” 金眨眨眼睛,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在金院的时候,大家都是自己高兴,随便起的名字,看着蝴蝶飞过就叫蝶,看着花开就叫花,还有什么碧水、大石的,以及那个看着叶子落下就说自己叫叶的。自己懒得操心这事,最后大家都定了名字,她还没有,想着住在金院,所以叫“金”,不过花离君彦对她说过,哪有这种名字。 好吧,如果名字不好,是不是接到好单的可能性也低了很多?她随手翻了翻名册,别的姑娘起的名字都叫什么“碧盈”“灵溪”“落枫”“飞霜”之类的,她觉得这名字实在是跟城里软香楼里的姑娘有一拼,同是世上最古老的职业,何必连起名风格都要一样。 她东张西望,最后看见自己腰间的那块玉璜:“那,就叫金璜吧。”(未完待续。) 第六章 落水 入城比出城要容易许多,清晨,城门洞开,金璜信步走进城门,出城的搜查依然很严,金璜心中有些小得意,搜得再严又怎样,本姑娘还不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那日对堂主说的话,半真半假,追上茵茵抢回绣帕是真,那个老板娘则鬼知道,她只是在执行任务前随便闲逛,无意中发现茵茵曾经去过闲云绣庄,仅此而已。 什么仿品,什么调换,都是为了把那游山玩水加寻找丢失绣帕的十二个时辰找补回来而已。 不管了,不就是补上个丝线什么的吗,大不了把那绣庄老板娘抓来,让她看着样子差不多,随便补上一些也就是了。反正要是堂主还不满意,横竖都是老板娘的事,左右盘算一番,全无漏洞,金璜对自己的计划满意极了。 大概因为全城正在严加搜查,原本道路两边满是小摊,现在变得空空荡荡,伴着秋风卷落叶,莫名的生出一份凄凉,之前金璜对一家面摊的排骨汤面特别满意,此时再入城,本想着再吃一回,却发现面摊原来所在的位置只有几只狗懒洋洋的趴在地上晒太阳。 要去闲云绣庄,从坊间穿过比走大道要快些,像金璜这种性急之人,自然是选择最快的方法。这一片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与城东那些深宅大院完全不一样,低矮的房檐,爬满青苔的墙角,砖墙上糊着的泥在风吹雨打中掉落,露出本体的青砖。不厚的墙壁挡不住房里的声音,有劈柴声,烧火声,打水声,还有母亲斥责小儿的声音,丈夫出门的声音,这与月黑堂的清晨完全是不一样的世界。月黑堂的清晨,只有练武声,还有被打伤的人哀嚎声。每次被起床锣惊醒,整个人都带着哀怨的情绪,哪像这市井生活,满满都是人间烟火,哪怕是斥责,也是叫孩子好好吃饭,丈夫出门妻子相送,叮嘱着“早些回来”,金璜心中有些发酸,在月黑堂,从来都听不见这样的话,虽然每一个走出生死门执行任务的人,都有可能再也回不来。据赵叔说,其实这也是传统,月黑堂里关系再好的人,目送对方出去的时候,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也许是一种迷信吧。 心中正感慨万千,却听见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对世界满是好奇的金璜竖起耳朵,顺着声音摸过去,隔着矮矮的院墙,只听里面妇人的声音震天响:“这两日不开张,叫我们吃什么喝什么,你还不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官老爷要抓人,抓不着人就净街,你这么能耐,你去把县太爷要的杀手给抓来,我就出摊。”丈夫极不耐烦的反驳。 咦,这声音听着耳熟,好像就是那卖面条的摊主。 不知道他们此时若是知道县太爷要抓的杀手就趴在他家的门板上偷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好像自己害得别人夫妻失和了呢……金璜突然觉得良心不安,做点补救好了。 她大大方方敲响了那户人家的房门,前来开门的汉子,正是那摊主,看见门口中站着陌生的女子,摊主背后的妇人见有个女子来敲门,心中警钟大响,将丈夫挤开,上下打量着金璜:“你是谁?” 金璜心知她这是在吃醋,笑笑:“两天没吃着汤面,想得很,街上总也找不到,四处打听才知道你们住在这里。” 妇人虽还是疑惑不解,但听着仿佛是主顾的样子,紧张的情绪放松大半:“哦,这样啊,那里面请,给你下一碗就是了。只是院里杂物多,姑娘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有好吃的站着也可以。”金璜随那妇人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长型,种着些蔬菜瓜果,还堆着不少杂物,妇人叫男人去煮面,自己搬出一张小方桌并一只竹椅,又召呼一个小男孩端来一杯水:“来,姑娘坐,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姑娘可是我家的老主顾?这么早就来。” 金璜点点头:“先前在尊夫摊上吃面的时候,听他说,是想多挣些钱给你买身新衣裳,说你看中了一套闲云绣庄的裙子,只是太贵,买不起?”方才还气势如虹的妇人突然红了脸,低头道:“嗨,随便说说,那么一套裙子,够我们家吃一年的,哪能当真?” “万一实现了呢?” “不能不能,有那套裙子的钱,不如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让阿毛去读个私塾,别像他爹似的是个睁眼瞎。”小男孩这会儿坐在葡萄架下,扭头道:“我才不是睁眼瞎。” “对对对,我家阿毛,怎么也得识文断字,起码过年时的春联不用找张秀才写了,省了十个大钱。” 不多时,面条就好了,碧绿的葱花是刚刚从院里的泥土里摘下,闻着便芳香扑鼻,只是面条似乎放的久了些,男人窘迫道:“两日净街不曾出摊,这面条是前日剩下的,家里也没新做……若是姑娘吃不惯,我现擀了去。” “不用不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人,别做了白搁着也是浪费。”金璜拿着筷子大口吃起来。 吃完一抹嘴,她从袖中掏出领任务时得的一两银,那是她这几天全部的费用,塞在妇人手中,那妇人惊慌起来:“这么多钱,找不开。” “别找了,送孩子去上学,三年之后秋闱少不得取得童生回来,等他长大功成名就,你就是诰命夫人啦。” “哎哟,承您吉言,这么多钱,我不能收。” 金璜笑道:“等将来阿毛成大官了,再把钱还我就是。” “不行不行……”妇人追过来硬要把银子塞回给她。 金璜一扭身跃上院落围墙,妇人在墙下张大了嘴巴,不知她怎的就飞上去了。她搓着手大声问道:“哎,姑娘那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啊,将来也好找啊。” 呃……说起这个就尴尬了,名字倒是可以随便说,家住哪里这是个问题,金璜随便编个谎:“我是户部尚书的人,若将来阿毛成大官了,还给户部尚书就好。” 不想再与妇人纠缠,她便飞身跃下围墙,只听见妇人惊呼:“隔壁是……” 哎呀,脚尖碰着地才觉得不对,这哪是地,根本就是一个大水坑,金璜一时反应不及,半个身子落在水里,腰侧锦鲤环绕,脸蛋荷花映照……脚下软软往下陷,显然是污泥。金璜心情是低落的,应该看一眼再跳,还好只是水坑,若是什么翻板机关,那简直死得太冤了。 “咦,你是何人?”岸边有人说话,正懊恼的金璜抬头望去,逆着光,容貌看不太清楚,却是个挺腰拔背的端庄女子。 “不好意思,从隔壁掉下来的。”此时金璜只觉丢脸无比,只想马上从水里爬出来溜走。 那女子在一旁取了根竹竿递给她,这才把双脚从泥里给拔了出来。 站在岸上,脚上的厚泥淹到了小腿肚,全身湿透,水流顺着身子淌,整个人如同一只落汤鸡。“打扰,我这就走。”金璜此时恨不得会遁地术,马上消失。 “等等,你这样子如何能出去?我有几件干净的旧衣服,姑娘身材与我相仿,如果不嫌弃,就换上再走。”那女子的声音温柔似水。 “好。”这会儿再推辞谦让什么的就太没意思了,真这么走出去,只怕人人都要多看自己几眼,再被官差盯上多盘问几句,平白惹麻烦。 那女子将金璜带至自己房间,打开樟木箱子,寻了一身淡蓝色衣裙出来,转头却发现金璜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这才猛省她是怕泥脚踩在屋里弄脏了地。 “是我疏忽了,应该让姑娘先洗个澡才是。来人,准备沐浴香汤。”那姑娘一声吩咐,几个丫环答应一声,在前引着金璜往浴房走去。 浴房虽小,但装饰的极有意趣,摆设之物虽不奢侈,但每件都能看出此间主人品味不俗。洗澡所用之大手巾、澡豆、香胰子在小架上一应俱全,连装它们的盒子都是成套漆盒。 澡盆里还飘着花瓣,这比玉殿的浴房还要好啊……金璜洗的几乎舍不得出来。 待她沐浴完毕,外间的矮柜上放着一套淡蓝色的衣裙,说是旧衣服,无论是从色泽或是从布匹纹路看,最多洗了一水,与全新并没有什么区别。 待金璜穿戴完毕走出浴房,被丫环领着去见那姑娘致谢,金璜恭敬道:“不知姑娘姓名,容我日后重谢。” 那女子笑笑:“不必,一套衣服罢了,我多的是。我叫廖小竹。” 啥?!(未完待续。) 会推理的老板娘 面前就是本次任务的目标,但是现在自己刚刚用了人家全套的沐浴用品,现在还穿着人家的衣服人家的鞋,突然翻脸威胁人家必须马上把少了的丝线给补上,这也太不要脸了,金璜虽在月黑堂长大,但是对于堂规没有强行规定的礼义廉耻还是有那么一些些,人总得有点出息,不能跟猴子似的,吃着人家的拿着人家的,还打人家。 想是这么想,但是任务总归要完成,不然回去不好交待。 金璜红着脸低着头,从洗澡时也放在身旁的鹿皮袋中取出那方绣帕,递在廖小竹面前:“老板娘见过这帕子吗?” 廖小竹接过,奇道:“咦,羌绣,你怎么会有?” 此时的金璜,脑中已编好了一套故事:“这是别人送我的,看着有趣,但仿佛针脚有些跳线,看着着实可惜,有心自己补上,可惜十指生柴,不擅女红,早听闻老板娘这闲云绣庄绣工了得,今日本想前来拜访,不料却从墙头落下,见笑见笑。” 廖小竹捂嘴笑道:“走大门也好,跳墙头也好,横竖达到目的了。我且先看看。” 她领金璜行至绣房,绣房内照明极好,与别的房子完全不一样,几处采光口设计的恰到好处,即不会让阳光直射,也不会影响光源,金璜叹道:“这房子盖得真好。”廖小竹铺开绣架道:“嗯,刺绣之前挑线特别讲究,须在柔和的日光下,不然便会有色差。” 金璜眨巴着眼睛:“不外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什么色差。”廖小竹闻言,指向绣架:“昨日绣竹叶,用的都是绿色的线,姑娘看这些线的颜色可有什么不同?” 一眼望去,金璜只能说出个墨绿、深绿、翠色、浅绿、黄绿便说不出来了,但眼睛望过去,分明有十几种,若是一样一样的单拿在面前,很难说出这束丝与上一束有什么区别,放在一起就发现真的不一样。如果是在黄色的油灯下,浅绿也会看成黄绿,拿错几丝,在渐变的一大片绿色上看,差距就很大了。 “果然区别很大。”金璜不由叹服。以前听人说起过绣娘年老之后眼神便会变的很差,都是因为年轻时用眼过度的关系,由此月黑堂的药师还专门配了些养护眼睛的内服药,做杀手嘛,要是眼神不好杀错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金璜从荷包中取出几丸包好的清肝明目丸递给廖小竹:“这是我家祖传秘方,隔几天吃一粒,护眼养肝的,谢谢你借我衣服穿。”廖小竹微笑接过:“姑娘客气了,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我叫金璜。”这名字是第一次告诉别人,金璜心中还有一些小激动。 绣房的门被风带上,发出很响的一声,廖小竹低眉抚着绣帕:“这块绣帕,到底是从何得来?” 金璜忽觉心头一紧,莫不是有什么破绽,面上却不露声色:“是个姑娘送的。” “这块绣帕是我从苗疆土人那里得来,本城大财主张富清前几日刚从我这买走,而当天,他就死了……”说到这里,廖小竹抬眼看了金璜一眼,金璜脸上的表情写着“啊,真的吗?我什么都不知道。” “难不成金璜姑娘与张富清还有一段渊源?”廖小竹看金璜的样子就像是看杀人凶手。 金璜看着廖小竹的眼睛:“一位姑娘送我的。” “寿宴之上我也在,张富清把绣帕送给了软香楼的茵茵,这是我亲眼所见。”廖小竹嘴角的笑变冷,“你不会还要说,你其实是软香楼的人吧,那我不妨再告诉你,茵茵当晚没回软香楼,倒在街上,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已是疯了。”(未完待续。) 考不上还要挣扎的人生 突如其来的变化,金璜脑中飞速运转,瞬间已想出了几个借口,又自已推翻,静默的两人之间有一种诡异的气氛,眼看着剑拔弩张,金璜其实早已发现这细胳膊细腿的老板娘手上茧痕并不是被针磨出来的,想来也是练家子,虽然不知道水平怎么样,不过在这里起冲突也是不好。 忽然门口有人走近,一个侍女的身影映在门上:“韩公子来了,小姐是否要见?” 胶着被打破,两人面上同时一松,廖小竹道:“我马上就去。”她看了一眼金璜,金璜心念电转:“可万万不能伤了她,万一把她惹急了,胡乱绣点什么东西,我又看不懂,回去还不是得挨罚,能不撕破脸,还是留一份情面比较好。”想到这里,她展颜一笑:“等老板娘送走了这位贵客,我再来请教。”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那位韩公子正等在前厅,有些局促的坐在椅上,一只小小的建窑黑釉兔毫盏握在他手上,茶面上以点茶技法绘成的飞燕穿林图案一丝未乱。 “韩公子怎么不喝茶?这茶可是万花茶庄最顶尖的上品呢。”廖小竹人未至声先到,韩公子闻声站起,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还没说话,便像见鬼一般,大张着嘴巴,手一松,兔毫盏落在地上,幸好铺着地毡,并未打破,只是将一杯茶汤洒了个干净。 “你你你……”韩公子指着跟在廖小竹身后的金璜。金璜见了他,面无表情,心中波澜大兴,哎呀妈呀,这不是那个住在破屋里,死活背不得书的白痴书生吗?他怎么来了?看他那穷样,不像是消费得起闲云绣庄的人啊。她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企图从韩公子身边飘走,韩公子问道:“你是那位丢了绣帕的姑娘吗?” 金璜干笑:“啊,这位公子,我们见过?” 韩公子比手划脚:“对啊对啊,就是那天你坐在树下,然后你走了以后,我看见一块绣帕落在你坐的地方,就捡了起来,本想也许有一天再见到你可以还,可是那天晚上,被一个黑衣蒙面人闯进屋里抢了。” 廖小竹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道:“什么人这么无聊,闯进屋里只为了抢块帕子?” 书生搓手道:“这,我也不明白,但是我捡了人家的东西,没有物归原主是其罪一,还让东西在我手中遗失,这是其罪二,听闻闲云绣庄手艺非凡,老板娘见多识广,所以想来求老板娘,替我绣件一模一样的帕子,好还给姑娘。既然姑娘就在这里,先受小生一拜,以表歉意。”说罢真就躬身俯首,向金璜深施一礼。 金璜脑子转再快,到这一步也是卡住了,僵硬的站在那里看着书生施礼,脖子缓缓扭向老板娘:“老板娘与这位公子很熟?”老板娘笑道:“这位韩凤仪韩公子原也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出身,所以从前有些来往。”金璜眼里分明写满了“吹牛”,韩凤仪低声道:“大家族里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事,还请小姐不要深究个中情形了。” “哦。”金璜想着大概是像传奇话本里说的什么嫡庶之争吧?想来这位公子是庶子什么的,被大娘赶了出来,兴许每月还有少少的一些生活费接济,这应该也是他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不做工,居然还没饿死的原因吧。 金璜想想,笑道:“一块帕子而已,我有的是,公子不必把这些都放在心上。”廖小竹听着这句,不由轻笑出声,金璜倒是把她方才说的那句话现学现卖了。 廖小竹笑道:“韩公子过几日就该参加秋闱了,不知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就走,幸得这里离京城不远,不然单是路费就要愁死,现在也就是烦一烦前后那几天的食宿罢了,实在不成,住鸡毛店也行。”韩凤仪低叹。 忽然他手被人拿起,紧接着掌中一重,低头望去却是一小块闪亮亮的银子。金璜站在他面前:“反正你也考不上,不如就当去京城逛逛好了,吃好点,喝好点,见见世面,别让人像土包子似的。” 韩凤仪脸涨的通红:“姑娘怎可出言不逊,说这种不吉之语。” 金璜本来有些后悔,不知怎的脑中一热,张口就来:“就你这来来回回背书背不下去的脑子,能考上就怪了,你又这么穷,想来也不会送礼走后门。” 韩凤仪被堵的半天说不出话,张口结舌半天,猛然把那锭银子拍在桌上,扭头跑远,在门口还险些被门槛绊倒,勉强稳住身子,跌跌撞撞的逃离闲云绣庄。 金璜与廖小竹并肩站着,目送他远去。 “你说话太过份了。” “嗯……” (未完待续。) 没天赋还真挺让人绝望的 “那么,你来到底是为什么?”廖小竹施施然在软椅上坐下,拿出绣帕,一双眼睛却在金璜脸上扫来扫去。 金璜随意坐在廖小竹身边的椅上,指着她手中的绣帕问道:“这块绣帕,是不是少了几根丝线?” “是。” “你干的?” “不是。” “那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给到张富清手中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金璜眼睛望天,发了一会呆:“那,大概少了几根线?” “说不清,而且被拆的七零八落,东拆一点,西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廖小竹眉头微蹙,指尖在绣花上抚过,“奇怪,布上针孔里残留的颜色不对啊,看其他花瓣的对比,这里应该是浅粉色,针孔里留下的线绒却是绯红色。”这般细小的地方,如果不是廖小竹提醒,金璜还真的看不出来。 “之前你看见这帕子的时候,花瓣颜色是正常的?” “嗯,好好的为什么要换线,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廖小竹也陷入了深思,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绯红色的线很可能本来就是被压在浅粉色线下面的。我想起来了,之前我还说这花瓣的凹凸感有点奇怪,想着也许是当地人的刺绣手法,也没多想,如今看来,就是因为下面还压着一层线的关系。” “从针孔所沾的线绒很多都已经掉落了,所以,绯红线绣的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兴许是一个图腾,也许是当地人惯用的文字。”廖小竹放下绣帕揉揉眼睛,“也许只是线本身有什么玄机。” 金璜这会儿挺后悔没问清楚堂主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补上绣线,从何补起呢,那绯红色的线原本所在的位置也无从得知了,如果按普通的渐变规律补上,大概依旧交不了差吧。金璜觉得口干舌燥,一旁早有懂事的丫环备好茶水递来,一气饮尽,看着杯底的兔毫状白色釉面,她心想:“这兔毫盏越看越像是人的眼睛。”突然间猛省,浅粉色线被拆掉的地方……曾经留下绯红色线绒处的针孔……左右手各捏住帕子的一角,举起来,盯着看,双眼不由自主向内聚焦,廖小竹见她这样,不由一惊:“怎么变斗鸡眼啦。” 用这种方法看绣帕,果然有了很大的不同,原本只是普通的花朵图案,慢慢的,在金璜的眼中,在花的中间,出现了一张人脸,栩栩如生……只可惜少了五官,眼睛、嘴巴、鼻子、耳朵所在的位置,都是空缺,也正是丝线被抽去的地方。只能看出,是个男人,看脸型,挺英气,可惜没有五官,只能自己幻想一下。 金璜将看画的方式告诉廖小竹,廖小竹拿着比划了半天,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出来个究竟,看来看这种图,还得靠天赋,堂主想来是有这天赋的,不像金璜还要努力憋半天劲才能看出来,他随便拿着这么一看就知道了。 不知道如果按花瓣的颜色规矩补上行不行,金璜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向廖小竹开口,毕竟刚才还一番剑拔弩张,这么快却要求人,实在开不了口,却看廖小竹拿着绣帕,兴冲冲的往绣房走,她连忙跟上去。 廖小竹干脆利落的搬出线箩,红色系的线也是挂了整整一排,各种各样的红,她一一比对,挑出与绣帕颜色一样的绣线,拿着线,她却还不绣,手指在线上左拈右揉,看着细细的一根线,在她手中变成了更细的八根,又对着绣帕比了比:“嗯,差不多了。”她打开百宝柜,取出青竹制成的小巧绣绷,将绣帕绷上去,穿针引线,纤指如飞,看着就利落舒服,不多时便绣好了,她递给金璜:“现在再看看呢?” 金璜又凝神去看,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约摸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温柔嘴角带笑,两道剑眉更让整张脸都变得更有男子气概。“莫不是传说中的兰陵王?太好看了。” 看着她的表情,廖小竹一脸的郁闷:“我绣了半天结果看不着。” “没关系,我画给你看。” 廖小竹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待金璜画完,她忍不住问:“你画的是人?”(未完待续。) 眼神不好练不起来 “那么,你来到底是为什么?”廖小竹施施然在软椅上坐下,拿出绣帕,一双眼睛却在金璜脸上扫来扫去。 金璜随意坐在廖小竹身边的椅上,指着她手中的绣帕问道:“这块绣帕,是不是少了几根丝线?” “是。” “你干的?” “不是。” “那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给到张富清手中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金璜眼睛望天,发了一会呆:“那,大概少了几根线?” “说不清,而且被拆的七零八落,东拆一点,西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廖小竹眉头微蹙,指尖在绣花上抚过,“奇怪,布上针孔里残留的颜色不对啊,看其他花瓣的对比,这里应该是浅粉色,针孔里留下的线绒却是绯红色。”这般细小的地方,如果不是廖小竹提醒,金璜还真的看不出来。 “之前你看见这帕子的时候,花瓣颜色是正常的?” “嗯,好好的为什么要换线,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廖小竹也陷入了深思,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绯红色的线很可能本来就是被压在浅粉色线下面的。我想起来了,之前我还说这花瓣的凹凸感有点奇怪,想着也许是当地人的刺绣手法,也没多想,如今看来,就是因为下面还压着一层线的关系。” “从针孔所沾的线绒很多都已经掉落了,所以,绯红线绣的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兴许是一个图腾,也许是当地人惯用的文字。”廖小竹放下绣帕揉揉眼睛,“也许只是线本身有什么玄机。” 金璜这会儿挺后悔没问清楚堂主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补上绣线,从何补起呢,那绯红色的线原本所在的位置也无从得知了,如果按普通的渐变规律补上,大概依旧交不了差吧。金璜觉得口干舌燥,一旁早有懂事的丫环备好茶水递来,一气饮尽,看着杯底的兔毫状白色釉面,她心想:“这兔毫盏越看越像是人的眼睛。”突然间猛省,浅粉色线被拆掉的地方……曾经留下绯红色线绒处的针孔……左右手各捏住帕子的一角,举起来,盯着看,双眼不由自主向内聚焦,廖小竹见她这样,不由一惊:“怎么变斗鸡眼啦。” 用这种方法看绣帕,果然有了很大的不同,原本只是普通的花朵图案,慢慢的,在金璜的眼中,在花的中间,出现了一张人脸,栩栩如生……只可惜少了五官,眼睛、嘴巴、鼻子、耳朵所在的位置,都是空缺,也正是丝线被抽去的地方。只能看出,是个男人,看脸型,挺英气,可惜没有五官,只能自己幻想一下。 金璜将看画的方式告诉廖小竹,廖小竹拿着比划了半天,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出来个究竟,看来看这种图,还得靠天赋,堂主想来是有这天赋的,不像金璜还要努力憋半天劲才能看出来,他随便拿着这么一看就知道了。 不知道如果按花瓣的颜色规矩补上行不行,金璜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向廖小竹开口,毕竟刚才还一番剑拔弩张,这么快却要求人,实在开不了口,却看廖小竹拿着绣帕,兴冲冲的往绣房走,她连忙跟上去。 廖小竹干脆利落的搬出线箩,红色系的线也是挂了整整一排,各种各样的红,她一一比对,挑出与绣帕颜色一样的绣线,拿着线,她却还不绣,手指在线上左拈右揉,看着细细的一根线,在她手中变成了更细的八根,又对着绣帕比了比:“嗯,差不多了。”她打开百宝柜,取出青竹制成的小巧绣绷,将绣帕绷上去,穿针引线,纤指如飞,看着就利落舒服,不多时便绣好了,她递给金璜:“现在再看看呢?” 金璜又凝神去看,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约摸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温柔嘴角带笑,两道剑眉更让整张脸都变得更有男子气概。“莫不是传说中的兰陵王?太好看了。” 看着她的表情,廖小竹一脸的郁闷:“我绣了半天结果看不着。” “没关系,我画给你看。” 廖小竹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待金璜画完,她忍不住问:“你画的是人?” (未完待续。) 被两个老板堵住了 廖小竹叫来几个侍女让她们看,有些人看不到,也有几个可以看到,好在闲云绣庄的侍女,好歹也是会画几笔的,其中一人画技不错,将看见的英俊男子画下来,廖小竹又细问了几句看起来是怎样的一种模样,拿人取来针线,随手绣了数针,递予金璜,看似普通的一片竹叶中竟趴着一只小小飞虫,也与那英俊男子一般,是浮凸于竹叶之中的。 “你不是看不出来的吗,竟这么快就会了。”金璜原本觉得这廖小竹也没什么特别,没想到竟然如此手巧。完全忘记刚才差点要打一架的事。 “在针线女红上讨生活,总得技艺精深才能有一席之地。”廖小竹淡淡笑着,命侍女退下,复又问金璜:“好了,现在你的要求已经做到了,你也得说清楚,这绣帕怎么到你这里来的。” 金璜望着天花板,仿佛上面有金银珠宝古董珍玩,看得根本舍不得移开眼睛:“哎你这房顶修的不错啊。”,廖小竹见她装傻充愣,手指微抬,未等她继续动作,金璜突然弹起身跃出好远,廖小竹冷冷道:“跟我装傻,是没有用的。” “老板娘这么聪明的人,想必早就猜到了。以你猜的为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金璜笑得十分诚恳,“多谢老板娘帮忙,叨扰多时,就此告辞。”金璜此时已离大门不远,门开着,若她想走,廖小竹也拦不下她,只是…… 门口传来仿佛熟悉的声音:“咦,我刚来,你就要走?不如再坐一会儿。”一抹天青色的身影,摇着折扇,轻轻跨过门槛,满是悠闲自得之态,见到他,金璜却是悠闲不起来了,这人是前几天刚见过的八卦楼老板花离君彦。 廖小竹见是他来了,唇边一抹笑容:“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花离君彦盯着金璜,一面答话:“如果不想我来,那我就走便是。” 嘴上说着走,却依旧一步步向里走,离金璜还差十步的时候停下了:“前日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真是有缘。” 先前与花离君彦的小斗,是在毒物上,并不知其武功深浅,如今看他这模样,分明是要替廖小竹把自己留下,金璜岂是个老实听话的人,她一双眼睛笑成月牙:“是啊,真巧呢,上回花老板送的茶还没有喝完,今儿我还有要事在身,待下次再去照顾八卦楼的生意,告辞。” “有个免费的忠告,你要不要听?”花离君彦不紧不慢的摇着折扇,一双眼中满满的是诚意。 金璜这会儿看好了路线,心下大安,笑道:“那就说吧。” “金姑娘此时回去,想必很快又得出来,而且,大约要进京,所以,我想告诉你,若是再出来,且要进京,大概得有半年多的时间耗在外面,有些药的药效,还得姑娘自己把握,以及……”花离君彦微垂眼帘,本不欲说却终又说了出来,“这事是个死局,谁沾手都不会有好结果,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得看你的机缘造化了。”(未完待续。) 话唠的一对 花离君彦没有阻挡的意思,廖小竹一人也没兴趣与金璜做生死一搏,不过是一时兴起随便问问而已,不至于玩这么大。直到金璜的背影已经看不见,花离君彦这才悠悠叹道:“五十银子,就这么走了。” “咦?”廖小竹疑惑的看着他。 “官府出五十两通缉令,通缉杀害张富清的杀人凶手。” “啧啧,怎么才跟绣帕一个价,看来是没希望抓到人了。”廖小竹摇摇头,复又问道:“怎么,八卦楼是不是价钱卖得太高,没人光顾,要倒闭,所以你才来的?” 花离君彦负手背后,打量着那一架的绣品,笑道:“你这里随便一样,就够我那里几两好茶,若有一日倒闭,闲云且先行八卦紧随相殉,如何?” “呸,谁要跟你相殉。”廖小竹腮上微红,整理起架上货品:“不买就走开,不要挡着别的客人看货。” “除了我,还有别人么?”花离君彦笑道。 “呃,我……是不是来的有点不是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两人扭头,发现站着一个年轻人,脚下一双快靴,一身青灰色长衫,袖口被半新不旧的牛皮护腕束紧,一根紫檀簪将一头黑亮长发束住,却又留了一些头发垂于脑后。若是被老学究看见,少不得要说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像话,不守规矩。 廖小竹马上迎过去:“哎呀,是我怠慢了,这大日头下过来的,客官请坐,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不必了。”那年轻人微笑着摆摆手,“买块方巾就走。” “方巾?不知客官是自用还是送人?” “送人。” “不知要送的这位,喜欢什么颜色?平时穿衣有什么喜好?” 这个问题似乎特别难,那年轻人想了半天:“黑衣?不对不对,绿衣?也不是。嗯……现在外面的纨绔子弟都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 廖小竹低眉浅笑:“那可不好挑了呢。” “方巾还有很多种吗?”年轻人困惑不解。 “不然,客官自己看看,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廖小竹款款而行,将年轻人带到一整面墙的大柜前,里面整整齐齐挂着各色方巾的,“布料、纹样、花色都不一样,请客官随意挑选。” “嗯……”年轻人被这场景惊呆了,从来也不知道不过是一块方方的用来束发的布居然还有这么多花样,他想了想:“那,就拿这里最贵的吧。” 廖小竹笑道:“虽然闲云绣庄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但也讲究卖出去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合适,若是客官要送之人戴上方巾,两相不和,不说旁人觉得是小店的货品不佳品味低俗,对客官这位朋友的形象也是有影响呀。可不能只要贵的不选对的。如果公子实在不知道选什么,不如把那位公子的长相气质说与我听听,也许能挑到合适的。” 年轻人偏着头,想了半天:“他是个官宦子弟,气质儒雅一肚子坏水,看起来斯文有礼,笑眯眯的,心里不知道在盘算着把谁给卖了,看起来是瘦瘦弱弱的病秧子模样。” 廖小竹一边挑着一边想:“又送礼给人家,又把人损成这样,还是两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嘴上却说着:“不知这条可行?”手中捧着一块暗紫色方巾,上用银线勾出鸾鸟纹样,看着有一种神秘的高贵感。 年轻人想了想:“不知道戴上是怎样的?” “不如客官就替你这位朋友试试?” 年轻人点点头,将紫檀簪取下,放在桌上,又从廖小竹手中接过方巾,侍女领他去大穿衣镜那里照,廖小竹扫了一眼那根簪子,形状若如意,又饰以祥云纹,以寓平安如意。 不多时,年轻人就满意的回来了,见廖小竹看着那根簪子,笑道:“朋友送的。” 廖小竹心中一动:“所以用方巾回礼?” “老板娘果然冰雪聪明,不知这块方巾多少钱?” “十两银子。” 这价格显然是有些出乎于这个年轻人的意料之外,毕竟街边小摊上的一块方巾才三文钱,别处成衣店最好的方巾也就一百文钱。看他站在那里窘迫的样子,大约是钱没带够。 廖小竹笑道:“这块就送给你了。” “咦?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告诉我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啊。” “在下并没有说什么有趣的故事。” 廖小竹抿嘴一笑:“寥寥几句,就已经足够有趣了。” 一旁早有侍女将方巾包好,递给年轻人,年轻人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不是个纠缠不清的人,道谢之后便要离去,花离君彦忽然起身道:“这位军爷要送礼之人,一定是有极有品味的公子,我是城中八卦茶楼的老板,这里有些好茶,也请军爷一并带去送给那位公子吧。” “极有品味……看不出来”年轻人露出一抹笑容,“矫情事多倒是有的,不知这位老板又为什么要送茶叶呢?莫不是也因为刚才在下讲的有趣故事?” “呵呵呵,不,廖老板才喜欢这种故事,我只是希望那位公子若是喝得好,可以多多照顾小号生意,麻烦这位军爷了。”花离君彦深深一揖。 “哦,不客气。”年轻人笑眯眯的走出大门。 花离君彦看着廖小竹:“有趣故事?你是脑补了他和那位公子之间的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的事吧?你这恶趣味什么时候改改?” 廖小竹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你家的茶叶向来是供不应求,还要靠送茶?你心里那点鬼主意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看到他腰上那块寒山军的暗印了?” “啊,好巧,你也看到了?”(未完待续。) 工作总是做不完 “总觉得这个年轻人在哪里见过。”廖小竹沉吟半晌,实在想不起来,直到她回到后堂看见桌上那幅画,这才想起,那年轻人的眉眼与这张画上的人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意气风发,多了一些风霜与沉稳。 “这两个人长得挺像。”花离君彦端详着画,一样的剑眉星目,饱满的额头瘦削的脸,一样的英气逼人 “帅的人都是相似的,丑的人各有各的丑法。”廖小竹对此下了定义,“听说寒山军旧部里的多是英俊不凡之人。” “哦……”花离君彦不屑的随便应了一声。 廖小竹笑道:“怎么,不服?” 花离君彦望着窗外葱笼的草木低声叹道:“不服也没办法,寒山军已经不在,我说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帅,也无从比较了。” 一阵轻风吹入窗口,丝丝凉意直沁心脾,花离君彦微闭着眼睛。有些事情,不去想,也许可以假装它不存在,只是经不得有一丝一毫触碰到它的人、事出现,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相近,回忆便像洪水奔腾般涌出,曾经压下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廖小竹上前,轻轻握着他的手:“无能为力的事,不要想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将它们全部忘记。”花离君彦苦笑道,“今天,就让我放纵一回吧。” 做为一个任务已经完成的杀手,金璜迈着轻松的脚步往城外走去,在城门口却看见一个年轻人被守门人拦住,那人衣着普通,袖口用旧牛皮护腕紧束,一张脸上透着无奈:“我今天上午才进的城,怎么会与城里的杀人案有关系?” “单身出入的人都要有保人,否则你就在这里等着,看我们老爷什么时候写一份公函去你说的地方,等他们回信证实你真的是那里的校尉,再放你。” “西路军大营离这里一来一回得走三个月啊。” “这我可管不了。”守门人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 金璜听见“单身出入的人都要路引文书”,原本寻思着要么回去八卦楼找花离君彦再钻一次他的地道,却被守城门的叫住:“你也是一个人出城?” “不,他是我夫君。”金璜指着那年轻人,撒娇道:“夫君怎么走了,再不好,也是一家人,怎么能摔碗而出呢?这让人知道了,我还怎么活?” 守门人狐疑的看看金璜,又看看年轻人,他对金璜道:“既然是你夫君,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显然守门人方才已经问过年轻人的姓名,若是金璜答错,那就麻烦了。 金璜做娇羞状眼睛迅速向年轻人那里一瞟,年轻人果然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嘴型微微一动。 “萧嫣然。”金璜一边念出来,一边心中吐槽一个英俊小哥怎么起了这么娘的名字。 “嗯。既然你们是一家,怎么他刚才不说?” 金璜做势拿手帕抹泪:“都是我的不是,方才与夫君发生口角,夫君就跑出来了,说要回去,我……我……” “这事有何人作证?” “方才我们是在八卦楼里吵起来的,八卦楼的少东家亲眼所眼。”金璜心中笃定花离君彦一定会帮自己做这个小小的伪证。 守门人毫不含糊,当真派人去问,不多时,小兵回来时,回报的消息也证实了金璜没看错花离君彦。 “走吧走吧,别闹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枕眠,你们这郎才女貌的还闹,让光棍怎么办。”守门人挥挥手,将两人放走。 待走的远远,已然看不见城门时,年轻人向金璜拱手一揖:“多谢相助。” “没什么,我也要出城。对了,你怎么起了个姑娘的名字?” 年轻人一愣:“哪里像姑娘的名了?” “萧嫣然,嫣然一笑。” “哈哈哈,不是那个嫣然,是燕然,燕然未勒归无计,燕然山的燕然。”萧燕然笑起来很好看,原本隐隐带着煞气的脸也变得可爱起来。 金璜却从他身上闻出了熟悉的气息,那是只有沾了不少人命、经过数次生死之战的人才会有的气息,每次经过天殿的时候,那里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都有这种感觉,而萧燕然给她的感觉比天殿杀手身上的肃杀之气还要凛冽些。看他样子年纪也不大,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罢了,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在一条岔路,萧燕然转向通往京城的路,而金璜则走向另一处,两人分道扬镳。 “我叫金璜,说不定以后你还能照顾我的生意呢,告辞。”金璜挥挥手。 萧燕然愣住了,且不说按礼法,大姑娘不该随便告诉年轻男人姓名,这个“照顾生意”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是个……呃……稍微像样点的楼子里的姑娘,也不会一个人跑来跑去,她难道还是个暗莺之流,真看不出来啊。 金璜可不知道萧燕然心中波涛汹涌,她只知道现在得赶紧回堂去交任务,还能赶得上晚饭,由于杀手经常晚上干活,所以月黑堂的晚饭总是很丰盛,而早上,出任务的杀手多半还没回来,没任务的杀手也因为平时习惯晚上活动白天睡而起不来,所以,是月黑堂没有早饭供应的。 “很好。”堂主拿着补上丝线的绣帕看了一会儿,非常满意,叫来同样可以看得出人脸的画师,让他把那张脸细细描绘下来。金璜站在一边,看着在画师笔下,那个男子的脸慢慢显现,忽然生出了一种熟悉感:“这不是萧燕然么?”堂主见她惊讶的表情,问道:“怎么,你认识画中人?”金璜可不敢应声,谁知道这人是谁,万一是堂主的杀父仇人呢,说自己认识他不是自找麻烦,她忙答到:“不认识,属下只是觉得丹青一道果然有趣,属下也想试试看是否也能习得此艺。” 堂主摇摇头:“你好好做好玉殿的事就可以了。” “是。” “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你带此图进京,找清净观的无为道长,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二十年前的故人。” 哦,送趟东西嘛,这可简单了,金璜心情大好,觉得这是堂主给她出去玩的机会。 下一句话一说,她整个人都傻了,“找到薛烈。” 薛烈,月黑堂银殿的殿首,银殿专司长期潜伏卧底,上个月薛烈没有在约定的时间传回消息,银殿其他的卧底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玉殿派出了数人也没有找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月黑堂的规矩。 金璜感到烦恼,十分的烦恼……(未完待续。) 银子不是万能的,哼 京城,一国之中心,花花世界,只要有钱,可以买到四海奇珍,还有金发碧眼,红发绿眼,全身皮肤油黑油黑的各种胡人在街上走。 这对金璜来说,看什么都新鲜,街上吹糖人的手真巧,一小块糖稀在他手上左绕右扭,再一吹,就变成了一只抱着油瓶的小老鼠,还有拿着铜勺在石板上挥洒的糖画。金璜本只想买一个玩玩,忍不住把插在麦秸杆上的全买下了。 手里拿着十几个糖人和糖画,开头还觉得特别稀奇,拿着拿着就觉得腻了,正好看着街角有一群小孩子在玩耍,便向他们走去,把手里的糖人糖画尽数分了出去。小孩子们非常开心,齐声道:“谢谢姐姐。”金璜心里挺高兴,正想打听一下清净观在什么地方,却听见旁边的客栈吵吵闹闹。 只听一人说:“明日便开考,还请店家宽限几日,待放榜后,我必可高中,到时我将十倍答谢。” 接着便是小二不耐烦的声音:“每年多少人来赶考,多少高才都不敢保证自己必中,看你这穷酸样,也不像是能中的,少废话,今日不结清房钱,就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金璜探头一看,不由抿嘴一笑,这不就是那个死活背不下书的韩凤仪嘛?他也敢说自己“必可高中”,金璜觉得自个儿女扮男装进场指不定都比他强些。上回在县城里说要给他钱,让他就当来京里随便玩几天,他还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呵呵,这回惨了吧,没本钱摆什么清高,嘁。 接着一阵乱响,是小二动手将韩凤仪的行李尽数扔出去发出的声音。 韩凤仪急忙去捡,只是捡了这个又滚了那个,着实尴尬非常。 看着一个顶着斯文俊秀脸的书生在街上如此被人奚落嘲笑,金璜突然觉得应该再给他一耳光才更痛快,谁叫他当初跟自己摆清高。 于是她走到小二面前,拿着一锭银子:“这位公子的店钱,我付了。他还欠多少,二十两银子够不够?” “够,太多了……”方才嚣张的店小二,见被掀了行李的穷酸书生竟然有这么一个有钱美女资助,不由萎了下去,“这几日韩公子吃喝住用加在一起,三两足矣,足矣……” 金璜点点头,指尖用力,将这一锭银子硬生生的掰成两半:“这十两,还他之前欠的账,今晚给他开个天字一号房,再好吃好喝的招待。你看他的文房四宝都滚到泥里去了,哪里还用得,你再去给他买上好的文房四宝,剩下应该还有多,就都是赏给你的了。” 小二默默一算,店里最好的酒菜再加最贵的文房四宝再加上天字一号房的房费一起,大概还能剩个二两,这可比当小二累死累活三个月的工钱还高啊,他忙不迭的答应一声。见着韩凤仪还蹲在那里捡东西,忙招呼店里其他人:“都站着干什么呢,还不快来帮韩公子收拾行李啊。” 行李里仅有的一件长衫也落在了泥里,湿湿嗒嗒,韩凤仪将长衫拎在手里,正在叹气,金璜指着那件衣服对小二说:“还不快洗干净,烤干浆好熨平再给韩公子送到房里。” 小二又赶紧应了一声,生怕应迟了得罪这位大金主。 不过一刻之间,从被扫地出门到被奉为上宾,韩凤仪有些回不过神来,看见金璜站在那里,明明是微笑的表情,落在他眼里却是得意的嘲讽。他羞恼道:“我不用你假好心,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虽穷,也不是可以任你污辱的!” “哈?我拿十两银子污辱你?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全身上下哪里值得我污辱?”金璜不屑的唾弃道,“你有本事高中个状元,拿着呈榜甩在我脸上啊!” 韩凤仪咬牙道:“我一定可以高中。” “就凭你那连《尚书》都背不齐全的脑袋吗?” “走着瞧!” “好啊,考完了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店里呆着,放榜之日,我定会来这店里等着,看你高中状元!你要是中不了状元,又怎么说?”金璜不甘示弱。 “到时候,我就卖身给你,做你家下人!” “这么笨的下人,我还怕你把我家房子给烧了。这样吧,若你高中状元,我就在这向你磕头赔礼,算我有眼不识泰山。若你中不了,就给我磕头赔礼,为你的出言不逊和自以为是道歉。” “好!”韩凤仪一口答应。 金璜当即命小二拿过纸笔:“在场不知可有同期秋闱学子?” 有十余人应声。 金璜道:“不知诸君哪位可作保人,见证我金璜与韩凤仪韩公子的赌约?” 这年头,爱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了,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众人皆争先恐后的表示愿做保人,一张赌约上倒有十一个保人的名字。 金璜拿着赌约细看,复而一笑道:“这张纸看起来倒不像赌约,竟像是皇家贴出来的金榜,各位在上面有名的,个个必能金榜提名。” 这话说的众人眉开眼笑,皆道这女子会说话,独韩凤仪拉长个脸,金璜冷笑道:“似你这般不通,就算是中了头名那又如何,迟早得罪上司给撵回老家去。” 金璜也不知怎的,在别人面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偏生见了韩凤仪就不耐烦的很,大概是因为他实在太笨了吧。 一场闹完,明日便是秋闱,众人也各自散去准备明日行程,韩凤仪兀自还戳在那里瞪眼,金璜当场将那半锭银子拍在桌上:“考完到放榜是十日,这十日在店里吃喝住用的钱我先付了,本姑娘等着你高中状元,十倍还我。” 说罢扬长而去,把韩凤仪气得说不出话来。 金璜心情特别好,向人打听好清静观如何走之后,便离开。韩凤仪气乎乎的收拾东西,有好事之徒向他打听:“这姑娘对你真不错啊,是啥关系啊?”韩凤仪此时还是很生气:“她这般侮辱我,还叫不错?!我跟她没关系!” “拿着二十两银子来侮辱你?多少人家一年才花得了二十两,她长得又漂亮,若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肯花二十两来侮辱我,我也很愿意啊。” 韩凤仪“哼”了一声,便上楼去了,无论如何,明天也是三年一次的秋闱,休息好最重要,断不可为置气而当真睡马路上去,大丈夫能屈能伸! 清静观。 这座位于城墙边的小观不大,也不是初一十五,两进的观内一个人也没有,连道士也不知去了哪里。金璜信步踏入,东张西望,观虽小,但三清殿玉皇殿等等该有的神仙居所一样不少,鼎内香烟袅袅,已快燃尽,金璜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声。 她心下奇怪,难不成这道士是出去逛街了?不能吧…… 把这小小的清静观走了一大圈,还是鬼都没见着,兜到后面看见“客堂”二字,想着刚才在客栈尽顾着耍威风了,完全忘记吃饭,也许这客堂里还能有点剩的,至少有点米有点菜吧,出家人慈悲为怀,应该不介意她吃些的。 刚向前踏了一步,鼻尖就嗅到一股微微的血腥气,她心中一紧,加快脚步冲进客堂,果然看见灶旁有一双脚,地上一汪血迹,引来苍蝇群嗡嗡飞舞。 金璜深吸一口气,倒不是怕见死人,而是怕死的是自己要找的人,那这任务就可就完不成了。 她凑上前,发现死的那人穿着道袍,面朝下,一动不动,这无为道人,她之前也从未见过,本以为这任务特别简单,只要找到清静观,随便问个人,就能知道无为道人是谁,把东西一交就完事了,谁知道,这道观里现在连个鬼都没有,唯一的道士还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无为道人,若真是无为道人倒也好办,回去复命就得了,看堂主还有什么吩咐,若不是,还得再去把无为道人给找出来,不然堂主一定得说自己无能,只知道在固定的地点找固定的人,连一点积极主动性都没有。 “唉……”(未完待续。) 眼瞎是一种病 “我只是个跑腿送信的。”金璜尴尬的站在尸体旁边,徒劳的解释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的出现在凶案现场,还完全没有尖叫而是蹲在地上仔细检查尸体的行为不太正常。但是,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这种熊熊的好奇心让她可以暂时忘记正常人的做法。 就在她解开尸体的衣服,认真盯着那一刀致命的位置,还比划刀的力度、角度以及等等奇怪行为的时候,门口悄无声息的来了一个人,金璜多年的训练总算不是完全还给了师父,背后有人出现造成的压力感让她迅速警觉跳起来。 一手的血、被解开衣服的尸体……金璜第一反应便是赶紧否认,否认……咦,这人看着眼熟啊,这不是在小县城门口遇到过的那个武者打扮的年轻人萧燕然嘛。嗨,早知道是熟人,就不用这么紧张了,她这莫名其妙的自信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萧燕然脸上看不出喜怒情绪,一双眼睛从金璜脸上,看到她的手上,又挪到了地上的尸体上,金璜觉得这气氛实在太尴尬了,想找点话说,却见他大步走来,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伤口,抬头问金璜:“你来的时候,这里还有别人吗?” 金璜连忙摇头:“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不是我杀的。” “我只是问你还有没有别人,又不是问是不是你杀的,当然能看出来不是你杀的,插了这么多刀才死,你没这么蠢。” “哦,谢谢,不对……等等!你什么意思?”金璜心中一惊,双手已缩回袖中,若是一言不和,就要马上下手把萧燕然给干掉,虽然也算有点交情,他长得也不错,这么干掉也挺可惜的。 “哎,别激动。”萧燕然眼皮微垂,笑笑,“女孩子家不要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影响不好。这么冲动可不行。”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这么多刀才会死?我可是个弱女子呢。”金璜的双手又默默的露了出来。 萧燕然指着尸体上的伤痕与尸斑说:“这是长刀的痕迹,不是匕首。人是昨夜被杀的,你要是从昨夜开始站到现在,也算是脑子有病,嗯,是很有想法。” 金璜叹口气,又蹲了下来,与萧燕然一起查看尸体:“这死人生前也是个练家子,但是却几乎没有反抗就死了,莫不是生病了,或是被人下了什么药?不然就算是熟人,怎么也得抖两下证明自己没白练几年功夫啊。” “抖过了,可惜被对方完全压制,所以看起来像是没有反抗。” “你怎么知道的?” 萧燕然向一边的柴禾堆指去:“那里有一根木柴断了,断口是新鲜的,从中间折断,那么粗的木柴,只有人压过去才会断。” “为什么不是这个死人在生前毫无抵抗力的被人扔到了过去压断的呢?” “如果是毫无抵抗力被扔过去的,为什么不直接在那里捅死,还要挪到这里,岂不是很麻烦?应该是他,或是凶手倒在木柴上,然后爬起来,换到这里被杀或者是杀人。” 金璜已经把这尸体看了个遍,不想再看了,站起身信步走出屋外,玉皇殿前的青烟袅袅,升起最后一丝,然后那香头一点火便熄灭了。如果这人昨天晚上就死了,那这香是谁点的……是附近的信众?也是,正常人应该是上了香就走了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臭不要脸的往客堂里钻。 不过像这样的道观,里面标准配置的道士应该有几个才对,总觉得再怎么小,也是在京城里,再怎么破,起码也得有几个道童什么的吧。 而且这么久了,看样子也没别人来过,这是为什么。 站在院中,外面传进来的声音可以听得十分清楚,道观的门半掩,但就是没有人进来。背后脚步声传来,金璜正仰头看着高大的泡桐树,浓绿色的叶子被风吹得唰唰响,阳光如洒金般漏在地上,如果不是这里发生了凶案,那么搬把椅子坐在檐下,再泡杯茶,再来碟豆干花生什么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这香刚灭的。”金璜对萧燕然说,萧燕然也看见了那香炉里已燃尽的香枝。 “嗯。”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金璜好奇。 “找人。” “也是找无为道长的吗?” 萧燕然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她:“不,是归云客,无为道长不在这里。” “明明来得比我迟,你怎么知道他出门了?” “他没出门,一直都在清净观。” 金璜有点慒:“那不就是这里?” “这里是清静观!”萧燕然拉着金璜到门口,指着门上偌大的匾额上的第二个字:“安静的静,不是干净的净。” 金璜这下彻底觉得这个世界不好了。(未完待续。) 车祸现场 既然萧燕然才是真的要来这里的正主儿,把尸体扔给他处理也没什么不对。金璜迅速离开清静观,向位于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去。 清净观,一点也不清净,这里香火鼎盛,与方才那过了好久也没有人出现的清静观不一样,香烟袅袅直升天际,偌大一个道观被烟雾笼罩,站在城中随便一个地方,抬头都能看见它冲天的烟云。金璜连问路都省了,直奔着那烟雾蒸腾的地方而去。 进门之前,仔细看了一眼大门口的匾额——“清净观”,嗯,没错,就是这里,大门口的道童不知去了哪里,放眼所及之处,都是香客,金璜随着人流,向观内走去,在月老殿内看见一个为人解姻缘签的老道士,她恭敬问道:“请问无为道长在何处?” 那道士笑笑:“贫道正是。” 金璜有些惊讶,这道士看起来很有一派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模样,完全不像是要与自己接头的人,她想了想,还是问清楚比较好,别把东西误给了别人。 她笑道:“今日天气不好,想来又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无为道人微微抬眉望着她:“月黑之夜若有故人来访,秉烛夜谈倒也无妨。” 金璜又说:“大师方外之人,还有故人来访?” 无为道人伸出一根手指,遥指天外:“同道之人例是故友,来自西南边陲之地,怀锦绣而来,贫道盼之久矣。” 那根手指上,赫然纹着月黑堂的暗记,这无为道人果然是月黑堂密殿的人。金璜想要将那幅羌绣拿出,却听见背后有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道:“大师原来有客?” 金璜转身,门口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儒雅俊秀,与萧燕然那硬朗的英俊又是完全不同的气质。无为道人起身稽首道:“杜公子少坐,且容贫道为这位女施主解签。” 金璜看着无为道人不知道从哪里顺手摸来的签牌道:“女施主年少时命运坎坷,驿马始终不停,红鸾却未至。” 看他这神叨叨装神弄鬼的模样,金璜觉得挺有意思,故作一脸哀怨听他怎么继续往下编。 无为道人摸着胡子,又继续道:“仙山琴瑟相和鸣。仙山,又称海外仙山,琴瑟和鸣则是夫妻相和的大好兆头。这句话的意思是,女施主你的夫婿当是海外之人,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 金璜背对着杜书彦,因此也毫不吝啬的给了无为道人一个大大的白眼,她冷笑道:“难不成我还能被皇上封为公主,送到塞外和亲去?” “嗯……女施主命中并无皇族贵相。” “呸!” 金璜气哼哼的一拍桌子:“满嘴胡说八道。”向无为道人暗暗比出三根手指,意为晚上三更再来,便离去了。 与杜公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杜公子在看她,她抬头,正对上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眸子的主人软语安慰道:“姑娘也不必太在意这些,看姑娘气宇非凡,无论嫁到何处,也必然幸福美满。” “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特别中听吗?”金璜笑笑,离开月老殿,杜公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这姑娘的身形步伐,与寻常女子不同。” 无为道人笑道:“杜公子对家里的夫人们是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没有。”杜书彦尴尬的笑笑,身为户部尚书的儿子,娶了镇南郡主莫华为正室,又更有瑞珠、茯苓、茜纱三位美妾,家室和谐无比,四人情同姐妹,家中从无口舌纷争,人人皆道他享尽齐人之福,个中甘苦,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不说这些,我今日是找道长手谈一局的。” “听说公子昨日刚被圣上请进宫下棋,怎么今日还想下?公子真不愧是棋中一品。” 说着,便将杜书彦让进里屋。 全国最好的东西,都是往京城送的,京城里达官贵人多到数不清,路上擦肩而过的大车里不定是哪位公主或是王爷,除了那几个出了名的人物,其他人家的下人还都是挺低调有礼数的,有点磕碰也不过是互相拱个手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金璜平生见过最繁华的城市也就是那座小县城,不小心就到了京城这种档次的地方,光是看着城里宽阔大路上来往的行人与车辆,街边小贩叫卖的商品都觉得眼睛不够用,所以她就找了个临街茶楼靠窗的位置,单是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就看了一个时辰。 忽然,一辆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驰,车把式喊着:“让开让开。”行人慌忙让开,有避让不及的甚至在地上还摔了一跤。街上正忙乱成一片的时候,金璜便听见传来一声巨响,她将脑袋探出窗外,刚才那辆嚣张的马车已经侧翻在地,四匹马都倒在地上起不来,发出阵阵哀鸣。 造成这一事故的原因,大概是那个一身银盔的骑士,他正不停安抚着身边那匹高高壮壮的黑马,黑马四蹄俱是白色,看起来令人印象深刻。 “好大狗胆,竟敢冲撞王爷马车!”那车把式刚从地上爬起来,便指着那骑士大骂。那骑士不甘示弱:“笑话,如果不是你把车赶这么快,又如何会翻车!自作自受!” 车把式指着自家的车:“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说出来吓死你,当今皇叔律王!” “哦……吓死了。”骑士非常配合的回应一声,但是那脸上的表情却是带着三分嘲讽,三分不屑,三分高傲和一分的……杀气。 像金璜这种从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看着各种热闹就想凑,见此情景哪有不过去围观的?她仗着身形灵活,七挤八挤硬是站在了围观群众的最前线。 要不怎么说围观须谨慎呢,刚站定,那车把式的马鞭就甩过来了,他本想抽打那银盔骑士,不知怎的,那人身形突然矮下去,马鞭落空,直向金璜的面门招呼而来。 金璜欲动未动之时,眼前银光一闪,从斜刺里伸出一柄银色长枪,堪堪挡在她的面前,马鞭如毒蛇一般缠在枪柄之上。旁人替金璜发出一声惊呼,那骑士对她微笑道:“姑娘还请往后站,免得被疯狗伤着。” “你说谁是疯狗!”车把式一鞭又扬了起来。 两人在街中间你来我往,围观的人也越聚越多,负责京中治安的五门巡城司岂是吃干饭的,很快便赶来数十人,将他二人分开。 “何人竟在京中闹事?” 车把式昂首道:“我是律王爷的家人,好好的赶着马车在街上走,不知哪来的莽汉纵马行凶,将马车撞翻,还请卢大人主持公道。” 律王的名字一出,为首那人不由微微皱眉,转头又问那骑士:“你又是何人?不知道无令不可在朱雀大街骑马吗?” 那银盔骑士取出一枚篆刻金印,为首之人的眉头皱得更深:“折家……” 周围人有知道的人赶紧向旁人显摆自己所知广博:“这折家啊,可不得了,三代守着青川城,让北漠几十年来未向南朝进一步,去年圣上说折家久在边关辛苦,特意将折家老太太还有其余一干折家人等都接回京中享福。” “享福?你怎么不说青川城怎么了。” 众人突然安静下来,青川城……青川城在折家离开之后,便陷落,北漠小王子身负霸刀绝学,以精锐部队,不出三个月,便将北漠开国之后便未曾得手的青川城纳入囊中,这事,也是南朝许多人心中不解的大迷团。 “这位兄台还请悄声,我们刚才可什么都没听见,对吧?什么都没听见。” “对对对。” “刚才我只听见那边撞车的两个人在吵架……” 折家与律王,两边都惹不起,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五门巡城司的这位小队长觉得这事实在不是自己能处理的,便将说要将那两位请回五门巡城司,车把式高傲道:“不必,折家么,待我回禀王爷,想来王爷必有计较。” 那骑士冷笑道:“恭候大驾。” 说罢两人竟就这么各自走了,将那几十个五门巡城司卫兵晾在那里,为首那人不耐烦的挥挥手:“都在这边看什么?散了散了,都散了,还不走的就等着去五门巡城司的大牢里过年!” 众人一哄而散,金璜的目光却追着刚才那个提起青川城的人,那不是萧燕然么? “我说你手脚够快啊?”金璜追过去一拍他的肩膀,萧燕然未曾转身,反手便是一枪。所幸金璜反应够快,一个后翻,躲过这致命一击。 “哎,你是不是有病啊?”金璜挺生气。 萧燕然转头见是她,有些尴尬:“金姑娘……方才在下走神了,抱歉。” “走神了……抱歉……这要是寻常人可不就给你捅死了!好歹回头看一眼是谁再捅吧!” “对不起,我常年呆在狼群出没的地方,走在路上若是被什么搭了肩膀,那是绝对不能回头的,狼捕猎时,最喜欢搭人肩膀,若是回头,正好被一口咬住咽喉。”萧燕然解释道。 “哦,原来你也是头次进城……那你的亲朋好友搭你的肩膀,岂不都要枉死?” 萧燕然一脸认真的想想:“不会的,他们都是穿盔甲的。” “……”金璜有些无力。(未完待续。) 到青楼蹭吃蹭喝 “清静观的事怎么样了?” “埋了。” “找的人呢?” “没找到。”萧燕然抬头看看天色:“我还有事,告辞。” 西边,夕阳正收尽最后一抹余晖,金璜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然闲逛了这么久,无所事事的过了大半天,这是也是平生第一次了。 离三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金璜准备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一会儿再去清净观,岂料由于近日秋闱,考生、送考之人已将比较像样的客栈都包了个圆,完全没有空房可以住,她又没兴趣去住鸡毛店。 走了几条街,鼻尖吹过香风,耳边是姑娘温柔的声音:“贾公子,好久不见啊。”“赵大爷慢走……” 金璜静静的站在街上,面前这幢华丽的三层楼上挂着“清芳阁”三个大字,这里正是与杀手并列最古老的两大行业之——青楼。 她眼珠转了转,溜到后窗下,踩砖登瓦跃上二楼,寻了个没有灯的房间,推窗而入,这个时间姑娘们都已经出去陪客,过夜的还没进屋。本来只想找个地方休息,可是听着外面这么热闹,整个人心里痒痒的根本躺不住,她在屋里随手翻出一身衣服套上,便推门出去。 今日生意真是好,雅间也满满都是人,老鸨儿正忙着四处转悠,招呼贵客,姑娘们也是忙得如蝴蝶穿花,来去匆匆,竟没一个人发现多了个陌生人。 “再来个人去绮罗雅间。”老鸨尖尖的声音可谓亮彻九霄,这么多人竟没盖得住她一个人的声音,大茶壶四处找闲着的姑娘,见了金璜,虽觉眼生也没多想,指着她叫:“听见没有,还不快去。” 金璜对青楼的营生到底怎么操作完全不知道,只觉得姑娘们天天就是穿得花枝招展陪人聊天吃饭,就过着穿金戴银的日子,她们赚钱好像比杀手还快。时间还早,不如去围观一下好了。 她推门进门,低着头,余光一扫,看见屋里已有了几个姑娘,每个男人身边都左拥右揽着,独独一个新来的公子,身边无人,他笑道:“高将军太客气了,这若是让我家夫人知道……” 高将军大笑道:“杜大公子,男人到了这种地方,不过是逢场作戏,想来各位夫人们,一定能理解。莫不是杜大公子被家里妻妾淘空了身子,无力在外寻艳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那人说话耳熟,金璜微微抬头,那不是白天在道观见过的杜书彦么?都说京城很大,怎么见过的人就这么一遍又一遍的遇上……想想白天在道观也没露出什么底,她倒也坦荡荡的坐在杜书彦身边,学着别的姑娘模样,为杜书彦倒上一杯酒。然后就坐在一边,进入看戏模式。 席间所谈,不过是高德兴在西路军中的丰功伟绩,他此次从边塞被宣调进京述职,也是因为收复了被平夏久占的两座城池,虽是伤亡惨重,但当今圣上只看结果,不问死伤。 “高将军如此人才,这次金殿对奏,圣上一高兴,说不定高将军就不必再回那边塞苦寒之地受苦了,封个三品武威将军,在京里这花花世界好好的享受享受。我先敬高将军一杯!” 高德兴酒到杯干,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哎哟,你们可不知道,那地方,能呆上半年不发疯,也得是靠自个儿想得开了,要啥没啥,风一吹,泥巴吹一头的,鼻子里都能给倒出两桶来,屙个屎都得小心,拉完回头一看,屎没了,下回不定就自己给踩上了。” 席间人不以为粗陋,反倒哈哈大笑,金璜瞥见杜书彦似笑非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咦,他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未完待续。) 这算包养吗 酒席上的人们精神总是亢奋,你吹捧我盖世无敌,我夸奖你青云直上,金璜听着实在觉得没意思,努力忍住打呵欠的感觉,又偷眼看了一眼杜书彦,他的样子却似乎精神的很,时不时的抛出一两句话,让高德兴越说越带劲。 “高将军在西路军想必是驭下有方,有没有不听话的人啊?” 高德兴得意洋洋道:“总是有那么几个不识好歹的,收拾了就好了。本将军处处为他们着想,他们却想污蔑本将军,还卷着军饷逃了。” 杜书彦一脸愤慨:“什么人竟敢污蔑高将军,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可不是!”高德兴晃着脑袋,满脸通红,显然是喝多了,“又不是不给他们衣服穿,都是壮劳力,衣服里放那么多棉花做什么,没得把他们给热着。吃太好,一个个脑满肠肥的像猪一样,还怎么打仗!本将军是为他们考虑!” 高德兴身边一女子娇声道:“可不是么,这天气又不冷,看我们这些弱女子也不过是穿着纱衣,为了保持身段,每日也不过喝两口粥,怎么他们偏生这么娇贵呢,将军可不能惯坏了他们,若是士兵都如此娇惯,还怎么保护咱们呀。” “小美人说的对,哈哈哈,来,喝一杯。”高德兴将满满一杯酒嘴对嘴喂到那女子口中。 金璜低下头,掩住唾弃的白眼,忽觉得耳边一热似乎有人看着她,她凤目一斜,正巧看见杜书彦正襟危坐的君子模样,呸,到这种地方来还装什么君子。不过四下看一圈,其余男人都是拉着抱着搂着周边的姑娘,唯独杜书彦坐得端端正正,高德兴也发现了这一点:“怎么,杜大少爷对这姑娘不满意?张妈妈,再叫几个漂亮的姑娘过来!” 杜书彦忙阻止道:“不用不用,我与这姑娘相谈甚欢,就怕有人回头跟我家泰山大人嚼舌根,那我可受不了。” “哈哈哈。”高德兴大笑,“原来杜大少爷不是怕老婆,是怕岳父啊哈哈哈。” “高将军慎言啊,杜公子的岳父可是镇南王。” “切,镇南王算什么,老子还是西北王咧!”高德兴不屑的又是满饮一杯。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抚琴之声,琴声铿锵有力,不似女子,杜书彦的眼神向门外飘去,身旁有凑趣的对高德兴说:“杜公子与我等粗人不同,讲究的是琴棋书画,是个雅人。”高德兴大笑:“在这地方,要俗要雅还不就是老子的钱袋一句话,张妈妈,把这个弹琴的叫来。” 张妈妈去后不久,领进来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容貌俊朗颇有英气,与那些堂子里的相公气质完全不同。高德兴道:“你会弹什么曲子?” 看见来人的脸,金璜一脸震惊,不是说京城很大的吗,怎么今天就净撞见熟人了,这是谁啊,萧燕然啊! 这货会是在青楼里弹琴的琴师?鬼才信,莫不是同行?金璜开始感到烦恼了。 高德兴指着萧燕然:“你随便弹一首我们杜公子爱听的。” 萧燕然恭敬道:“光是听曲也是无趣,不如请杜公子身边坐着的这位姑娘随琴起舞更有意趣。” “滚你妹!”金璜心中奔腾着三个字,面上却是看不出来,“哎呀,奴家的舞姿不美,岂不让各位爷见笑。” “跳!”高德兴一拍桌子,“若是跳得好,赏银一百两。若是跳不好,就人头落地!” 什么鬼!金璜吓了一跳,心念如电闪:“那将军若是不想赏了,故意说奴家跳得不好,奴家岂不冤枉?” “这姑娘倒有意思。”高德兴摇晃着脑袋,“在座十个人,加上这琴师,有六个人说你跳的好,便是好。如何?” “将军的客人又岂会逆着将军的意思来?”金璜脸上虽是笑着,心中却已生出杀意,只不过正在犹豫是先砍萧燕然还是先剁高德兴。 高德兴不耐烦的一拍桌:“再废话,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一时间房间里如死寂一般无人说话,琴音忽然在耳边泠泠响起,萧燕然不知何时已坐下抚琴了。金璜还没想到到底先杀谁,站着也没事干,不如就随便跳跳吧。 她哪里会舞蹈,不过是将所学的那些技击之术放慢些,放柔些,配上乱抛的媚眼,将这些动作里的杀气尽数盖住。 忽而琴声一变,杀伐之声与金戈铁马相夹而来,杜书彦低声喃喃:“将军令。” 金璜的动作也配合着变得刚健有力,高德兴一时兴起,扔下酒杯也起身凑过去:“小妞好身段,来帐下天天陪本将军吧,哈哈哈……”一个前扑欲抱住金璜,金璜眼神骤然变寒,袖中寒芒就要出手。 琴声被一声巨响中断,萧燕然将琴摔碎,从琴身中取出一柄短剑,直向高德兴胸口刺来,高德兴虽酒醉,到底也是武将出身,本身闪身,将金璜抓住挡在面前,那一剑堪堪就要刺中金璜,金璜将身子一扭避了过去,纱质外衣被挑开,露出贴身里衣,高德兴早已趁机冲出房门大声呼救,萧燕然追上,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腿被人抱住,低头一看竟是杜书彦,杜书彦小声道:“何不留此身,北御霸刀,西逐平夏?”萧燕然心中触动,再看高德兴,人已冲到楼下,在大门口一晃就不见了,而杜书彦又是一副死也不会放手的模样,他只叹祸害活千年。 再回头想向金璜道歉,却发现她早已不在房内,杜书彦道:“你还有空管别人,赶紧走啊。”这风月场所闹出这么大动静,五门巡城司的人必不会坐视,想必马上就会赶到,萧燕然看了杜书彦一眼,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跳窗便逃。 一场聚会不欢而散,杜书彦回到家中,从怀中掏出萧燕然偷偷塞给自己的东西,是一块头巾,暗底银线绣着飞鸾,手工精细,看来不便宜,侍妾瑞珠端茶进屋看他笑得开心:“咦,公子怎么这么高兴,一向不是不喜欢参加这种人的宴席吗?” 茜纱上前为杜书彦更衣,看见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哟,这是哪个相好的送的呀?看你这么高兴,想来是送到心坎里了。” 杜书彦对这美妾的嘴巴一向都很有认知,倒也不以为忤,笑道:“当然是送到心坎里了,你几时能送到我心坎里呢?” 茜纱指着自己头上的发钗:“哼,你还不是从来都没有过我喜欢的东西?我最喜欢的发钗是茯苓姐姐送的呢。” “我可如何比你的茯苓姐姐呢。”杜书彦故意一叹。 正在一旁收拾桌子的茯苓忙喝道:“茜纱!胡说什么呢,别忘了我们的命都是公子救的!” 茜纱还没说什么,杜书彦忙打圆场:“罢了罢了,不过是开玩笑,自家里随便说说不要在意这些。” “公子虽是随和,我们也断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公子大恩我俩无以为报,即不能为公子生儿育女,也不能让公子享鱼水之欢,唯有对公子的一片忠诚。”茯苓俯身便拜。 见茯苓如此,茜纱在一边也跪下,杜书彦赶紧将她二人扶起:“我把你们带回来是希望你们幸福快乐的活着,不是想要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往后切不要再提此事。” 见两人还是很紧张,杜书彦摇摇头:“切莫动不动就跪,我整日被立规矩,回到自己宅子里还跟在宫里似的,实在不舒服。” 茯苓连忙称是,瑞珠笑道:“茶都凉了,你们也让公子先喝上一口茶吧。” 天将明,杜书彦忽然醒来,召来贴身书童云墨:“去查查萧燕然现在在何处。” 不多时,云墨回报,萧燕然出现在城东剪子巷里的一个羊杂汤的摊子上,那里出没的都是马上要启程的脚夫苦力,杜书彦猜到他是想混在镖队商队里出城,只是五门巡城司管制下的京城岂是可以让人随便进出的,昨天与高德兴闹了那么一出,想来一早这城门口都挂满他的画像了。 油腻腻的桌子,热气腾腾的羊杂汤,满眼是穿着补丁的衣衫的男人。剪子巷是许多车队出发的地方,一大清早出发的人喝碗便宜又饱肚的羊杂汤驱驱寒再好不过,这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富贵人家会来。 所以,当一辆罩着青布的马车出现时,他们都看直了眼睛,车把式是个约摸十四五岁年轻清秀的后生,他跳下车,对一个正埋头喝汤的人说了几句,那人抬起头,对他笑笑,摇摇头。那后生无奈的向车里望去,却见车帘被挑开,有人从车上飞一般的跃下,将那喝汤人的手腕一把抓住,对他说:“你不走,我就叫!” 这怎么听怎么诡异的六个字,却让那人老老实实的跟着上了车,车把式在桌上拍下五文大钱,也跳上车辕,扬鞭催马,驱车离去。 甘雨巷中,有一处黑色木门的小院,不知是谁家,常年不见人进出,却时常听见里面有响动,周围街坊都传这处住着某个大户人家的外室,有个小孩子说的有鼻子有眼,说亲眼看见一个俊秀的公子带着好几个侍卫来过这里,也看见了好几个美貌的小姐姐,只是再问,他也说不清楚。童言无忌!小孩的话最真!更坚定了大家的看法。 看着一室脂粉气浓郁的装饰,萧燕然有些哭笑不得:“我住这?” 杜书彦点点头:“这里是我置买的宅院,没人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且先上朝打探一下消息,千万等我回来,不要莽撞。”(未完待续。) 这年头,都不好混啊 金殿之上,高德兴正声情并茂的描述自己如何在京城这样的首善之地遇袭而五门巡城司竟然毫无作为,当今圣上安抚道:“卿家一路辛苦,竟然还遭遇宵小行刺,可有受伤?” “并无受伤。” “爱卿可识得行刺之人?” “看着眼熟,仿佛军中曾见过。” 圣上“咦”了一声,“爱卿素来驭下有方,治军极严,为何军中竟会出这等样的人?” 高德兴叹道:“臣想,那一定是贪污军饷的刘、张二偏将的心腹,见那二人被我军法处置,心怀不满,便要取臣的性命。” 圣上点点头:“此事一定要彻查清楚,否则岂不让朝中大臣皆人人自危!此事,由大理寺负责!” 大理寺卿连忙出班接旨。 退朝之后,杜书彦赶回外宅,将此事告知萧燕然,“大理寺行事向来是霹雳手段,千万稍安勿燥,不要在这时候与大理寺起正面冲突。” 萧燕然咬牙:“难不成,我就让那八千多将士冤魂难安?”他额上青筋暴起,胸中愤恨根本按捺不住,紧握成拳的手微微发颤,忽然觉得手背一暖,是杜书彦拍拍他的手背:“放心。” 不知怎的,虽然萧燕然只与杜书彦也只有数面之缘,但莫名的就觉得“放心”二字当真令他心境清宁,也许这外表纨绔的杜书彦,实际上有着神奇的魔力吧。他答应杜书彦,在事情解决之前,绝不轻举妄动。 小县城动辄可以关闭城门搜查疑犯,京城可万万不行,所以会被招进五门巡城司的人个个都是精英,跑得快、视力好、能写会画、记忆力极强,萧燕然大闹清芳阁之后,五门巡城司的探子远远的看了一眼萧燕然,当晚萧燕然的画像就发到各个城门口了。 折家大宅 折家老太太十五岁嫁给折老令公之后,一去京城已有五十余年,再回京华已是满眼陌生,对她来说,那贫瘠苦寒的青川才是她熟悉的地方,军营中震天豪鼓声、响彻群山的号角声,士兵出操的口令声,还有天空中飞过孤鹰的清啸……才是“故乡”应该听到的声音。 现在天天听见的是年轻俏丫环软糯的声音、树上小鸟“啾啾”的叫声、虽然宅子里也有一个很大的演武场,但是,哪里有青川城的天高地阔。 “祖母,我看到萧燕然的画像挂得到处都是。”孙子哲克诚在她近前悄悄的说。 “那个孩子怎么了?”折老太君很着急,当年在青川城的时候,她与萧燕然就如同祖孙一般,后来为了萧燕然的前途,不得不将他甩下,如今再听到他的消息,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哲克诚将打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燕然向来嫉恶如仇,武功又高,没有得手不知是什么缘故。” 听着哲克诚的口气有一种惋惜之感,哲老太君摇摇头:“你希望他得手?” “那当然,高德兴那厮克扣军饷冒领战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几回真想把他给剁了。” “你在青川都没真敢动手,这是为什么?” “哼,不就是因为他有后台。” “这不就是了,青川当时那样的情况,你都没敢动手,这里可是京城,唉……宁远那孩子要吃亏的……”折老太君深深叹息。 哲克诚虽然不是太能想通其中关节,不过看祖母这般,也猜到应是与朝廷里的事有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萧燕然当真上了海捕文书,那以后就得始终过着逃犯的生活,想想也挺憋屈。 “待我想想办法,你在城里找找那孩子,找到了就赶紧把他带回来,别让他落在高德兴手上。” “遵令。” “遵什么令,现在已经不是在军中了。这些习惯往后都改改吧。”折老太君平静的说完,转身回屋,折克诚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祖母的背影被雕花木门掩住。在青川的时候,她虽年过六旬,骑马舞枪毫不逊色,整个人的精气神硬朗的如同刚过不惑之年,可是这才回京城几天啊,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每天眯着眼睛看着宅院里那一方天空的样子,就好像被抽去了全部的生命力。他敏锐的感觉到,刚才提到萧燕然名字的时候,祖母的精神为之一振,青川城里那英气勃发的祖母好像又回来了。 折家的人四处秘密寻找萧燕然的下落,萧燕然没找到,倒是听到了一个爆炸般的大新闻:高德兴死了。这个每次兵败都能把责任推给别人、把功劳归于自己的高德兴竟然死了? 从杜书彦那里得知此事的萧燕然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仔细询问杜书彦:“真的死了吗?看到尸体了吗?” “真的死了,也看到尸体了。”杜书彦慢条斯理掏着折扇,折扇上的墨竹枝干劲瘦,长得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样。 对,得意非凡,这是现在萧燕然眼中杜书彦的形象。 “奇怪,高德兴得罪过你吗,为什么你比我还高兴?” “因为值得。”杜书彦神秘莫测一笑,“圣上又宣我入宫,少陪。” 虽然杜书彦说的话没头没脑,不过萧燕然也不是特别在意,就记住了五个字“高德兴死了”。银定城里被埋在崩塌城墙之下的八千士卒,还有消失在沉沙河里的刘全、张峰两位校尉九泉之下当瞑目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杀高德兴报仇,如今仇人已死,还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莫名的有一种空虚感,看着门口立着的五蝠临门的大石屏风,萧燕然想起杜书彦方才那得意的笑容,脑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高德兴,不会是杜书彦杀的吧。” 这想法冒出来,他又自己给否决了,杜书彦本身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肯定不会去杀人。买凶杀人,也不容易,高德兴武功高强,寻常人近不了他的身。最关键的是,高德兴宴饮还会请他,说明他与高德兴并无积怨,他为什么会要杀高德兴?百思不得其解。 西路军元帅被刺杀可是件大事,很快宫里也得到了消息。 这就是杜书彦为什么会跪在御书房请罪的原因。“陛下,是臣失职,还没有查到是谁刺杀了高元帅。”杜书彦瘦削的身子在御案前跪得笔直。 “还有多久?”御案之后,年轻帝王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的丢出四个字。 “给臣半个月的时间,定可查出。” “三天。” 杜书彦心中一紧,没有接话。 “三天之后若是没有消息,你就提头来见。” “陛下,时间太紧了,是否可以……” “朕不是跟你讨商量,是命令。” “遵旨。” “你也很久没有见到杜贵妃了,去看看她吧。” “谢陛下。” 外人只看见杜书彦经常被当今圣上召进宫赏花饮酒下棋,却不知每每以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为名的宣召背后,就是这样的棘手事件。 杜书彦心事重重被小太监引至昭华殿,先皇后无子早逝,圣上夫妻恩重并未再立,如今得宠的只有杜书彦的亲姐姐杜笑颜杜贵妃与兵部尚书冯瑞慈的侄女冯承禧冯德妃,两人俱儿女双全,圣上却迟迟未立太子。杜冯两家在朝堂上也是始终较着劲。 姐姐当初,应该是喜欢过身为五皇子的圣上吧,现在她是不是喜欢皇宫生活,杜书彦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只记得,姐姐进宫前一天拉着他的手说:“往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凡事遵从本心,不要顾及姐姐。” 当时的他并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么说,别家的小姐若是直接封贵妃进宫,那睡觉都能笑醒,怎么姐姐说的那么奇怪呢? 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一封落款为“涵凉殿故人”的密信就在他的面前放着,里面的内容他至今难忘…… 而与镇南王府 昭华殿里几十名宫女太监敬立,杜书彦与杜笑颜之间犹有珠帘相隔,两人说话也是恭恭敬敬,如金殿对奏,无非为天家尽心效力之类的话语。杜书彦知道姐姐没受什么委屈,只是担心自己而已。他也故作轻松,说自己过着无所事事的公子哥生活,从杜笑颜悠悠一叹中,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瞒过姐姐。(未完待续。) 啊,又车祸 一夜小楼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淅淅沥沥的雨从傍晚开始下起,在这样的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这样的雨可不是什么沾衣欲湿杏花雨那般的温柔,打在身上,寒气能让人身上一粒粒的起鸡皮疙瘩,又湿又粘,那感觉特别不好。 “春雨贵如油,下得满地流。哎,再这么下个几天,我的脚上那湿疹又得起了。”老张头抱怨道,他很穷,只有一双鞋,沾了水之后的布鞋如果全靠天气,那是完全别想干的,千层衲底的鞋,想湿不容易,想干更不容易,就算是夏天那大日头底下暴晒,也未必能完全让它干个彻底。 老张头只能每夜将它搁在灶边,让炉灰中捂着的那点微火慢慢将它烘干,当然,也是根本烘不干的,不过是干一点是一点,起码脚穿在里面舒服些,至于中间那块怎么也干不了的地方,哎,就不要在意这个问题了,希望在鞋子彻底烂掉之前,能有钱买双新的。 抱怨归抱怨,日子还是要过,生计还是很重要,睁开眼,不管多么不情愿,老张头还是起身,捅开了灶子,往肉眼可见的米粒里加了几大勺水,这就是一天的饭食了。 家里老伴去的早,女儿又远嫁,整个家里,只有老张头一人吃饭,也没心思讲究这许多。 阴湿低暗的房檐下,老张头抱着粗瓷大碗,一面抱碗吹着粥,一面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的雨,雨不算大,但是不打伞衣服一定会湿,“连续半个月这么个下法,这回玉帝到底给龙王下了多少要求啊?”老张头心生怨念。 喝这粥可省事,连筷子勺子一概都不用,就跟水似的,对着喝就行,老张头将粥一气喝干,扣着碗在地上甩了甩,连洗碗都省了。他看看天,叹了口气,挑起满是针头线脑,胭脂花粉的小货担出门去了。 走不了几步,小货担上的遮头布就被风吹开,将老张头浇了个透心凉。老张头倒也没表现出暴跳如雷的模样,反正,也就这样了呗,还能更糟么? 能! 风大雨大,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寥寥几个也是打着伞披着蓑衣贴着墙根匆匆赶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目的地去。老张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正在这时,突然从斜刺里蹿出一匹惊马,就横在老张头面前,他当时一惊,便坐在地上,小货担被暴跳如雷的马蹄踢翻,那些五颜六色的绣线、细心用漂亮纸盒包好的香粉,全部落在混着泥的积水中。他还来不及为这些货物损失而伤心,那匹红了眼的马,再一次扬起马蹄做人立状,眼看着就要向他身上踏下去。 老张头只感觉到被人突然搂住腰,腰间一紧,眼前景物急退,不知怎的,就离那匹惊马好远,他努力睁大眼睛,看见雨幕中,有一人跃上马背,双腿用力一夹,奋力扯住缰绳,紧着着,手中的剑鞘对着马屁股狠狠一抽,惊马发出一声长嘶,不多时,便安静下来,只“嗒嗒”的踩着小碎步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 待马背上那人跳下马,老张头这才发现,那降住惊马的竟是个女子,黑发高束,步摇金簪耳环在方才激烈的运动中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双凤目慵懒的半垂,似乎将眼睛睁大一点会累死她一样。穿着的是浅碧色的广袖大袍,绣着粉红色富贵牡丹图,颜色淡了,红配绿不但不乡气,反倒有自然界中红花配绿叶的和谐感。 这会儿,搂住老张头腰的手也放下了,老张头扭头望去,一个高个的年轻男子,服饰上就比那姑娘差远了,不知道洗过多少水的灰色外衣,腕上戴着一对旧旧的牛皮护腕扣住,头上只有一根暗色木簪子,想来也不甚名贵。 这两人,一贫一富,都是好人呐,这是老张头此时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老张头方才被马惊了,这会儿走在路上还觉得脚有些软,向前踏了一步,几乎栽倒在地,那个年轻人及时扶住他:“老人家小心些。” 那姑娘牵着马,向老张头走过来,老张头看着那匹马,兀自心有余悸,不由自主向后退。华服姑娘笑道:“别怕,有我呢。” 老张头叹道:“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啊。”向年轻人和姑娘一揖到礼,感谢救命之恩。 性命无虞,才有心思看掉落一地的货品,还有被踩碎的货担,想着生计无着落,不由又落下泪来。 那姑娘自然知道他落泪的原因,扬扬缰绳:“老丈别哭,让这马主人赔,若是不赔,便把这马卖了,这马挺不错的,怎么着卖出去的钱也够重置办一副货担了。” “谁要卖我的马?”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众人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见是个北朝异族打扮的人,难怪刚才那句话听着怪怪的,原来不是中原人士。 “你会说官话那就好办了,你的马惊了,差点伤人,把人家的货担也弄坏了,东西全碎了,要赔的。”那姑娘上前一边比划一边说。 “我的马一向很听话,无缘无故不会受惊。”那北朝人的态度还是那么生硬。说着,他还当真细细检查了起来,指着马耳朵边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痕说:“有人伤了我的马。” 年轻人听闻此言,走上近前,仔细看了看:“是被石子一类的东西打伤的。” 北朝人见有人为他说话,马上对华服姑娘说:“你看,我就说这不是我的马的错嘛。” 姑娘冷笑道:“马是不是弄坏了别人的东西,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是不是要赔,如果你不想让马以身抵债,那就你来赔。” “凭什么?” “凭你是马的主人啊,难不成还是我赔吗?” 北朝人本来南朝话就说的不溜,被姑娘一通抢白,憋得脸通红,哪里还能说出一句话来。此时那年轻人说:“这马是被打伤受惊也是事实,不能全怪他。” 姑娘见这年轻人竟然相帮异族人,脸上就写着不高兴三个大字,冲着他说:“那你的意思是,不怪他,这位老丈就得自己承担损失吗,他又有什么错,南朝人在南朝的路上走路,被北朝的马踩了,还得怪自己了?” 这话说的厉害,周围商铺里那些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好。 南朝与北朝最后一次交战,也就是三十年前,许多南朝人还记得当初与北朝死战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当然,也有许多人的父兄在与北朝一战中再也没回来,虽然两国签定了银水之盟,宣布停战,以求和平,但是,北朝二字,始终是南朝人心上的一根刺。 姑娘一番话,完美的挑动起了民众的情绪,北朝人环顾四周,皆是叫好的南朝人,更加不知所措。 年轻人说:“一码归一码,三十年前他还没出生吧,他的马因伤受惊也是事实,不能把责任都归在他头上。” 旁边茶楼里有人说:“这小伙子怎么总帮南朝人说话,难道是得了北朝什么好处不成?” 接着又是一干人在大声指责小伙子,老张头站在中间,摆手道:“可不敢这么说,没有这小伙子,我早就被踩伤了,你们可不能说他。” 姑娘这会儿听着围观者的话,也觉得这帮围观的人越说越离谱,大声喝道:“你们这帮只会站在一边闲磕牙的统统给本姑娘闭嘴,刚才我和他救人的时候,你们在干嘛,没出半分力,还越说越来劲!” 她刚才那么一下子就驯住烈马的英姿,众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哪里敢跟她呛声,万一这位姑奶奶一个不高兴,且不说拔剑出鞘给自己来个咔嚓,就是对着自己脑袋抽那么一下子,也是受不了。不过是起哄架秧子凑热闹打个嘴炮,也不至于做出头鸟。 周围安静下来,那姑娘问小伙子:“那你是什么意思?” 北朝人看着老张头蹲在地上边拾捡货品边抹泪的样子,心里也觉愧疚:“我,我都赔。” 小伙子说:“他到了我们南朝地面,马莫名被伤,我替他出一半。” 北朝人摇头:“不不不,这怎么行?我有钱我有钱。” 两人争来夺去,姑娘实在看烦了:“你们争什么啊,想给多少,就都给这老丈呗,看他这样子,生计也是艰难,今天这生意也做不成了,既然你们这么想争,就一起给好了。” 于是,老张头拿了足以再置办一副担子,以及足够吃喝一年的银子……感激涕零的走了。 雨渐渐停了,姑娘道:“江湖相逢也是有缘,不如我请两位吃顿便饭吧,也算是相识一场。” 北朝人深深的看了姑娘一眼,笑道:“这位姑娘倒是有意思,与寻常南朝姑娘不同,在下北漠高玄武,请教姑娘芳名。” “金璜。” 高玄武又转向小伙子:“这位兄台……” “萧燕然。”(未完待续。) 偶尔杀手也会白干活 今上的语气不急不徐,态度也一如往常,但是杜书彦心中明白,那短短几个字背后的沉重意义。圣上对待他,从来都不是蛮不讲理,为何这次要求他在三天之内抓住人犯,想来是圣上对他之前曾插手兵部之事有所不满,故意吧。 相信如果他没有在三天之内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圣上也不过是罚俸了事,不会伤及杜家,否则……杜书彦沉沉一叹,在家族和公理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家族的。 然而,杜笑颜的话,却让他又开始犯愁,杜笑颜说:“听闻弟弟之前有什么事不曾办好,惹得圣上不高兴,如果圣上有什么事情安排你去做,是杜家无上的光荣,你必须完成,否则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辱,还会连累整个杜家,包括本宫。” 往日姐姐从来不会插手他在朝中的事,而且当年出阁之前也曾对他说要顺从本心,这次说得如此严厉,想来是因为当今圣上对她有所指示。 杜书彦唯有点头称是,又随意聊了些闲话,便离开宫禁。 迈过重重朱门,层层红墙将奢华的帝王宫殿与外界完全断隔开,圣上的耳目却遍布全国,而自己,正是其中之一。杜书彦苦笑,当市井中那些喧杂的声音再一次进入耳中时,整个人才好像活过来。不知何时,背上已是汗透重衫,被风一吹冰寒刺骨。 难道只有交出萧燕然一条路?也许可以找一个死囚替身为他顶罪? 不行,此事事关重大,大理寺会严审此案,死囚可以替命,但是不会替死,一旦堂上翻供,那可是罪属欺君,更是泼天大祸。 脑中闪过无数个主意,又一一被自己推翻,杜书彦此时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过去多少事从来没有让他如此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过,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萧燕然明明不过是普通关系,何况他也是当真行刺高德兴,就算服法也不算白背罪名,为什么自己就是这么不想让他死呢? 大路上熙熙攘攘的往来人群透着生气与活力,杜书彦随意走进一间茶楼,打算歇一会儿再走,抬眼见招牌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八卦楼”。 这倒是有意思,杜书彦知道市井百姓称那些闲言碎语嚼舌根的事是八卦,也知道道家的阴阳五行八卦,不知道这茶楼却是取何义? 他进店坐定,伙计热情的上前介绍:“客官,本店有西湖龙井、信阳毛尖、洞庭碧螺春、金陵雨花、六安银针、君山老君眉各色名茶,不知您喜欢哪种?” “龙凤团茶可有?” 伙计顿时为难了:“哎哟,客官您的品味真不错,可惜那龙凤团茶每年是进贡给圣上,再由圣上分赐,小店可不会有那般尊贵的东西呀。” 杜书彦笑笑:“罢了,那顾渚紫笋可有?” 伙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柜台那里传来清朗的声音:“今年的顾渚紫笋不太好,不曾进货,这位公子不如试试越州的瀑布仙茗?” “也好。” 伙计下去准备,杜书彦笑道:“店家这里茶品倒是齐全。” “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要齐全的。”柜台后的人缓步走出,向杜书彦拱手道:“公子面带忧色,不知有何事烦恼?” “没什么,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 “哦?看公子的表情,可不止是小事,小店有一位茶艺师,点茶之术神通,可谓茶百戏大师,公子可以一观,聊为解闷。” “这倒有意思,不知在何处?” “请公子上二楼雅间。” 推开雅间门,站在当中那衣着华贵、满头珠翠,一双凤目似笑非笑看着他的人,不是金璜却又是谁。 经过上次清芳阁之事,杜书彦当然知道她不是什么寻常的青楼女子,所以他等着金璜开口说明。 “我是个拿钱替人办事的。”金璜开门见山,“听说你有事搞不定,要我帮忙吗?” “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月黑堂金璜。” “姑娘如何得知我有事?” “我说的。”老板花离君彦微笑。 清芳阁那里的事闹这么大,做为情报线满布的八卦楼自然不会毫不知情,而高德兴与萧燕然之间的恩怨,则是花离君彦猜的,之前西路军士兵吃不饱穿不暖的事,其实在边境上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而朝廷的军饷向来是如数下发,那就只能说明,背后有人故意克扣,而银定城惨胜的原因,也能猜出个大概。 至于萧燕然,花离君彦曾在闲云绣庄见过他,也见到他腰间有寒山军的印记,整件事被串起。 “那么,如何猜到与我有关?” 花离君彦笑道:“杜公子现下头上戴着的方巾,就是那位爷在闲云绣庄买的。” 杜书彦又转而向金璜问道:“虽然似乎不该问,但是,还是想问一下,是谁让你刺杀高德兴的?” 金璜把玩着耳边长发:“我自己呀,虽然免费杀人是不对的,不过,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当她得知高德兴克扣西路军军饷,致使前线士兵饥寒交迫,而且他谈及此事还一脸无耻模样,简直是克制不住的愤怒。 月黑堂中就算是个端茶倒水的仆役也从来不会冻着饿着,出道的杀手不出任务的时候更是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唯独在训练的金院里那十来年间,为了锻炼他们可以在任何环境下完成任务,严寒酷暑忍饥挨饿的日子那是常态,金院的训练项目不会因为谁三天水米未进就放松对谁的要求。如果打着打着,手软了脚软了,那就等死吧。 “克扣衣食还让人卖命打仗,他这种人就该死。”金璜语气森冷非常。(未完待续。) 吃喝大过天 太和楼上,三人坐在一处,交杯换盏和乐融融。萧燕然常在边关,高玄武本就是北漠人,两人喝起酒来都如饮水一般。金璜素来不爱饮酒,唯一喝过的酒也只是甜甜的米酒,闻着两人杯中浓烈的酒气便直皱眉头,默默捧着手中的香片,隔着悠悠然升起的水汽,一会儿看看左边的萧燕然,一会儿又看看右边的高玄武。萧燕然虽常年身在军中,但到底根还是在南朝,劲瘦颀长的身材比高玄武还是要小那么一圈的。高玄武难得的是虽有着北漠人的身材,脸上却不同其他北漠人一般被风霜过早吹老了脸,浓眉大眼看着便比萧燕然老实多了。 “不知高兄此来南朝是做生意还是寻人?”酒过三巡,萧燕然向高玄武问道。 高玄武一杯饮干,放下杯子,笑道:“都不是,出来玩玩,总说南朝人杰地灵,天华物宝,繁华得令人心醉,最近两国关系难得修复,可以互相往来,果然这一路走来,城市比起北漠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同,富庶的很呐。” 金璜似笑非笑道:“不不不,我们一点都不富,千万别再打过来了。” 高玄武当场被噎住,感觉说什么都是错。脑中绕了几圈,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见他如此尴尬,连萧燕然都看不下去了:“金姑娘,不要欺负老实人。” “哼。”金璜也觉得这会儿说这事不太合适,低头吃菜。 高玄武想来想去,还是憋出了一句话:“我们家是反对南下的,但是没有办法啊,每次决定南下的时候,都是草原上发生天灾的时候,牧草不够,牛羊过不了冬就要饿死,全族一致决定来南朝,不是我家一支可以阻止的。” “听起来,高兄家里在北漠皇族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萧燕然从高玄武方才的话里听出了点意思。 “什么能说得上话,人微言轻,也没什么用,罢了罢了,不要提这些伤心事,喝酒喝酒。”高玄武又是一口饮尽杯中酒。 看着两人一个想打探一个装傻,金璜觉得挺有意思,捧着脸嘴角上扬,高玄武看着她的笑脸,忍不住说:“金姑娘这一笑,比方才那副模样实在是可爱多了,美人就该多笑笑。” 长这么大,只有人夸过她轻功好、机敏过人,却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可爱,更没有人说过她是美人。月黑堂里美人很多,她们总是负责执行潜伏任务,而且十分顺利,在最绝望的时候也往往会有人愿意生死不计的相助,只因不愿见美人就此香消玉殒。每每揽镜自顾,金璜都会由衷感受到自己与她们的差距,因此只能苦练武功,她深信自己就算在菜市口处斩,围观群众也不会道一声可惜。 如今,却有一个人说她是美人?金璜第一反应是这人眼神有毛病,再仔细想想这高玄武来自北漠,那里的姑娘们都被太阳晒的黑黝黝,被风吹得皱巴巴,又加之草原上生活辛苦,人也老得快,所以,一定是高玄武没见过什么像样的女人,才会说自己是美人的,对于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称赞不能当真。 金璜这厢进行完一番自我解释,那厢高玄武向萧燕然打听起京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萧燕然说:“京中要说歌舞第一家莫若梅园,梅园里的菜也很好吃,如果高兄有兴致,不如我带高兄去见识见识。” “好啊,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高玄武很高兴。 梅园,金璜可是知道的,那里的姑娘们色艺双绝,只能看,不能碰,除非姑娘愿意。本朝禁止官员狎妓,若是被御史抓着,吃不了兜着走。看高玄武兴致勃勃的模样,金璜心中冷哼一声:“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金姑娘也一同去吧,我请客!” “啊?”金璜大张着嘴巴,虽然梅园不是青楼,也并没有禁止女客进入,但是那里自开张以来,好像,还真没有正经的女客去过。所以,高玄武是把那里当做一个普通的玩耍的地方了吗? 见金璜有些犹豫,高玄武一脸诚恳:“我初来南朝,就有两位出手相助,金姑娘豪气干云不输须眉,比我北漠女儿也毫不逊色,我只是想与金姑娘萧兄交个朋友。” “哦,好吧。”金璜点头答应。 梅园歌舞升平,宾客满座,萧燕然熟门熟路,带着高玄武与金璜从前厅兜到后堂,老板萧青儿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一样:“义兄,你不是被人通缉了吗?怎么这会儿还抛头露面?” 萧燕然笑道:“现在已经没事了,不然我岂敢在这里出现?来,介绍两位朋友给你认识,这位是北漠人高玄武,这位是金璜,就是她替我解围的。” “难得义兄前来,我定要与义兄多喝几杯才好,把你怎么脱险的事说与我听。”萧青儿确定萧燕然平安无事,大喜过望,命人马上在后堂准备一桌酒菜。 梅园最好的琴师不是别人,正是萧青儿,只见她素手调弦,一曲《风雷引》连对韵律不甚了解的高玄武都听住了。 “好久没弹琴,手都生柴了。”萧青儿笑笑,命贴身心腹芙蓉与素梅出去看着,“义兄,现在可否能说说,到底是怎么脱险的了吗?” 萧燕然指着金璜笑道:“那天,我在清芳阁正要行刺高德兴,不料却被杜大公子拦住,叫我不要轻易以身犯险。杜大少这一阻,高德兴那厮早跑没影了,我只道兄弟们的仇再无法可报,没想到,她突然就从楼上蹿了下去,那身法之快,竟是我平生未见,戈壁上的兔子都不曾这么快过……”正说着,他迅速下腰,躲过金璜朝他脑袋上召呼的一巴掌,“再后面的事,都是金姑娘干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见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金璜清了清嗓子,挺直背:“然后,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高德兴死了。”等了半天,大家还期待的看着她,萧青儿问道:“然后呢?”金璜挟起一筷子三鲜鸡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什么嘛……”萧青儿很不开心。 高玄武一脸认真的问:“那,你为什么要杀高德兴?他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他说我跳的舞如果不如他的意,就要杀我,我想杀他,又有能力杀他,所以最后杀了他,这算理由吗?” “不算,你完全可以不理他,自己跑掉,你绝对有这个能力。” “看他特别烦,这理由还不行吗?我可是听说有个案子,邻里之间就为了一文钱而杀人呢。” “不对。”高玄武摇摇头,“看你的气质眼神,绝对不是那种为了一点小事就置气的市井泼妇,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被他逼问得实在很烦,金璜站起身,双手叉着腰:“我就是市井泼妇!” 见她急了,萧青儿忙从中打圆场:“哎呀,来来来,都尝尝我这鱼羹,若是放久,冷了可就不好吃了,金姑娘快来尝尝,这鱼特别好,是太湖银鱼,肉细无刺,吃了对皮肤特别好,养颜的很呢。” 金璜闻言坐下,拿起勺向鱼羹伸去,途中却被右边另一只勺子挡住去路,抬头一看,不是高玄武是谁。金璜不明白高玄武这是发什么疯,不过她可不是随便就会退让的人,手腕一翻,勺子绕过高玄武的勺,向碗伸去,高玄武的勺紧贴过来,死缠不放,如影随形。 只见两只白瓷勺在鱼羹上纠缠许久不见分晓,坐在金璜左手边的萧燕然只觉眼前一晃,自己的勺子被金璜抄起,向鱼羹伸去,满盛一勺往嘴里倒去。 高玄武显然是没想到这招,金璜冷哼一声,将右手的勺子放回萧燕然的碗中:“这勺子我可没用过,要是嫌弃被我抓过了,就叫老板娘再拿一个好了。我说你,能不能好好吃饭,想跟我打,吃完饭再说!谁挡我吃饭,我免费杀了他。” 一声清脆的“叮当”,高玄武的勺子也放回自己的碗,他抱歉的笑道:“我只是想试试金姑娘的功夫。” “吃饭的时候试什么功夫!”金璜很不高兴。 “金姑娘虽然说是因为看高德兴不顺眼就杀了他,但从方才来看,虽然姑娘恼火非常,但下手依旧有分寸,这样轻薄易脆的瓷勺,竟然一点损伤也没有。”高玄武整个人本来就长得老实,配上那表情,简直就是让人无法质疑他有什么别的心思。 金璜冷哼一声:“打碎别人的勺子不用赔钱吗!别自作多情了。” 高玄武将酒杯斟满,向金璜举杯道:“方才是我孟浪了,自罚一杯,请金姑娘原谅。” “嘁。”金璜不屑道:“开心了喝酒,不开心了也喝酒,我看你喝酒喝得很开心啊,怎么喝一杯就成了自罚了,我也是想不通,得了,别闹了,让我好好把这顿饭吃完行吗?真是的,难得到梅园来,琴只听了一曲,舞没看到,连饭都吃不安生。”说着便埋头大吃起来。 从小到大,始终是带着七分饥与寒,能抢到就有吃,抢不到就没吃的,这是月黑堂训练这批孩子的方法之一,当最原始的需求都不能满足,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善良慈悲,都统统滚蛋。以自己能活下去为第一要务,活下去才能完成任务,如果稍微有一点手软,稍微有一点犹豫,都有可能导致身死事败。而这样长期的训练结果,便是让金璜除了对食物有十二万分的尊敬、下手时狠辣无情,还有便是吃饭时如风卷残云,如果不迅速将食物塞到嘴里,可能就会被别人夺走,也可能会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原因。 高玄武虽身在北漠,但身边的女子从来也都是没缺过饮食,从来没见过吃饭的样子好像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的狼吞虎咽状。萧燕然在边关倒是看过士兵在开饭的锣声响起时跑得好像野狗,但是从没见过有这样的女子。萧青儿身边的女子个个是行动如弱柳扶风,见金璜这般更是目瞪口呆。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十分奇妙,三个人看着金璜一人吃饭,很快,金璜放下筷子,宣布自己吃饱了。(未完待续。) 故人相见…… 吃饱了的金璜,明显态度好转了许多:“反正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那我就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吧。” 那天,她追着高德兴离开清芳阁,一路悄悄跟在他身后,高德兴的身份她自然是知道的,没敢马上出手,是怕他带了什么亲兵护卫,对付高德兴她还有一定的把握,若是一群人一拥而上,那就是妥妥的没在乱军之中了。 不过显然她是想多了,高德兴如今身在京城,大队人马自然不可能相随进京,便是那几百号人马的护卫营,也留在京城外五十里的地方驻扎,未经圣上宣召不得入城。高德兴只有四个贴身亲兵与他在一处,由于这日是在清芳阁宴请,连那四个贴身亲兵也不曾带在身边。 跟了很长一段路,高德兴转弯入巷,二十步开外,就是高德兴在京中的府邸,这会儿不下手,更待何时。金璜出手了,高德兴先是中了她的袖中暗箭,箭头上的毒药让他很快连站也站不稳,接着,便被金璜的匕首一把抹了喉咙。全程时间极短,高德兴连一声呼救也来不及发出,便倒地身亡。 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并没有人知道他是被何人所杀,律王早朝时出班启奏,由于高德兴在家门口被杀,在京城百官中的影响及其恶劣,这让许多官员十分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显然此事与清芳阁那个当场出手刺杀高德兴的男子有关,而五门巡城司的人竟然迟迟无法将人抓捕归案,可见无能。律王要求另换贤能接掌五门巡城司,立军令状破此案,以安定人心。 律王推荐的不是别人,却是大理寺丞冯诚。这冯诚一心想要向上爬,却苦无门路,在大理寺中,与众人关系并不好,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能耐了得,什么大理寺卿、少卿,都不过只是一些会拍马屁的无能之辈,暗暗怨恨自己没有好机会施展报负。这回不知怎的,律王竟会为他出头。 五门巡城司虽不是什么高官,大理寺丞调过去,也只高了半级而已,但这个衙门负责戍卫整个京城的安全,宫墙里的两万禁军由圣上直接调动,而这皇宫外的三万五门巡城司众人,可就由司长杨明远一人调配了。 “五门巡城司长调换一事容后再议,杨明远,朕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找出是谁杀害了高爱卿,否则,提头来见。”龙椅上的九五至尊,隔着冕毓,杨明远看不清他的脸,却也知道这已经是圣上与律王之间的博弈,若是不能找到凶手,圣上就不得不接受律王的意见,将五门巡城司的司长一职交给****诚。 “咦,皇宫里上早朝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你都知道?”萧青儿托着腮问道。 金璜笑笑:“那当然,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继续往下听就是了。” 仵作对高德兴的尸体进行反复查验,只能看出此人先是中了袖箭上的毒,无力反抗,而致命伤是脖颈处的大血管被匕首一类的轻薄兵刃割断,血尽而死。虽然清芳阁有很多人看见了萧燕然,但是萧燕然的琴里拿出的是一把长剑,与匕首造成的伤口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杜书彦由此解除了杨明远对萧燕然的通缉。 之后,杨明远提出的要求却吓了杜书彦一跳,他说他要见见那个刺杀未遂的人。杜书彦一开始装傻,假装不认识萧燕然,杨明远却拿出一枚小小的腰牌,上面用隶书写着“寒山”二字,正是寒山军的旧物。 杜书彦没有想到杨明远竟也是寒山军旧部,遂将杨明远带到萧燕然面前,本以为两人见面应是温馨场景,萧燕然见了杨明远倒是很开心,不料,杨明远见了萧燕然就是一耳光:“当年六郎对你的教诲全被狗吃了吗?你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刺高德兴!若你有个闪失,六郎九泉之下如何能瞑目!” 默默挨了一耳光的萧燕然低头不语,杨明远又继续道:“高德兴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萧燕然抬起头,“可惜,他不是死在我手里!” “啪!”又是一耳光,杨明远指着萧燕然骂道:“你如此冲动,迟早把六郎救出来的这条命给搭进去,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上,不如我现在就结果了你,也算落得个干净。” 杨明远一掌便要印在萧燕然的胸口,萧燕然不躲不让,依旧立在当场低头不语,那如霹雳闪电般的一掌却终是没有落下来,不是杨明远不忍心,而是被人架住了,杜书彦挡在萧燕然的身前,右手向上格挡,架开了杨明远的雷霆一击。 “杨司长,有话好说。”杜书彦温和劝道。 杨明远哪里肯听,又是一掌袭来:“你让开,我今天要替寒山军教训这小子。” 杜书彦又将杨明远掌风截住:“如今律王在朝中兴风作浪,若是两位还执着于自杀和自相残杀,岂不是让他得意?还请杨司长冷静。” 方才杨明远那一掌已是用了九成的功力,怎料想竟会被有名的病弱书生杜书彦给挡下来,他不由惊异道:“杜大公子何时习得这身好功夫?” 杜书彦斯文一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身子太弱,父母实在看不下去,找人教了些微功夫,强身健体而已。”杨明远自然知道,能挡得下自己的,绝非是什么此微功夫,不过杜书彦既然在朝中一直在装病弱书生,那必然是有自己的理由,他也不想再问,眼下萧燕然才是最让他头疼的。 “如今高德兴身死,如果五门巡城司查不出个结果,律王的人就会接管了!”杨明远愤恨不平地坐下,狠狠一拍茶几,茶几发出不堪重负的破裂声。(未完待续。) 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屋里一片寂静,杨明远气呼呼的坐着,萧燕然低着头站着,突然有杨明远贴身侍卫进来,对他耳语几句,杨明远忽然站了起来,脸色骤变,萧燕然不解地看着他,杨明远一字一句道:“折克诚在校场点兵!” “!”萧燕然双目睁大,在京城里住着的折家,不会不知道在京城里集结军队是什么罪名,如果不离自家校场,倒也罢了,只要踏上大街一步,那就是坐实了造反之名啊。他自然知道折克诚是为了谁点兵的,但是他却不能出去阻止,五门巡城司统领与钦犯坐在一起聊天而不是见面马上把他抓起来,也是个不小的罪名。 总之,现在萧燕然的存在已经给折家、五门巡城司,还有杜书彦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他昂起头:“我去自首就是,横竖高德兴又不是我杀的。” 杨明远抬起手,又想给他一耳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手放下来:“去自首之后,就由不得你了。你不能去。” “这事不了结,我出不了城,律王那里也必然也要生出事端,既然这事是由我而起,就由我结束好了。” “你信不信你下天牢当天就能被判斩,你被判斩的当天晚上折克诚就去劫狱劫囚劫法场!最后折家因为起兵谋反被满门抄斩!”杨明远气得一拍桌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脑子都是直的?!” 杨明远深吸几口气:“你说高德兴不是你杀的,有一个姑娘有可能是真正的凶手?杜病鬼也见过她?” 萧燕然点点头:“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谁。” “你给我安心在这里呆着,哪儿都不准去!”杨明远匆匆丢下这句话,如一阵狂风呼啸着出门去了。萧燕然不知他要做什么,想要跟着出去,却被门口的两个护卫拦住:“杨大人不回来,你不可以走。” 听着金璜描述自己当日的遭遇,萧燕然双眉一挑:“连这些事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是呀,不然靠什么吃饭呢?”她笑得很开心,“好啦,不要打岔,总之,杜公子就这么找上了我……” 那一天,天气晴朗,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金璜已经准备回月黑堂,正在城门口,却被人拦住了,拦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杜书彦。杜书彦将拦住她的手收回,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她跟过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相信杜书彦是不会白拦她的,金璜一个字也没问,便跟了过去。 七拐八弯,又进了一处深巷里的宅院,又进了房间,有个美貌女子为两人端上茶,将房门关上,便出去了,金璜知道她没有走远,想来是在放哨。 “到底有什么事,我还赶着回去吃晚饭呢。”金璜双手捧着茶杯,指尖不住在茶杯上敲击着。 杜书彦伸出五根手指:“让大理寺知道高德兴是你杀的,5000两白银。” 听着这数字,金璜心中猛然一跳,复又笑道:“让大理寺知道是我做的?那是要命的活,我的命可不止5000两白银。” 杜书彦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又站回金璜面前:“我保你没事。” “鬼才信。”金璜冷笑,“你以为我是白痴吗?你有这本事保我没事,那你直接去保萧燕然好了,找我算什么?”说着便要走。 杜书彦挡在她的面前:“你与他身份不一样,朝中有人一心要致他于死地,处心积虑寻他错处,你不一样,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身份,只说是被高德兴调戏,因此将他误杀,最多判一个流刑,一出城,相信谁也拦不住你。” “做梦!这会儿出去,明显就是收了好处去替萧燕然顶罪,你们的对头也不傻吧,他一高兴把我给斩立决了怎么办?我可不想与军队杠上。”金璜死活不肯松口。 然后,杜书彦做了一件金璜完全没想到的事……他跪下了。 户部尚书爱子、当今贵妃的亲弟、灵楼的楼主,给金璜这样一个没名没气的杀手跪下了。 金璜被吓得一激灵,闪身躲开:“你……” “所以,你就答应了?”高玄武认真的问,“想不到啊……你也会为了他一跪而如此卖力。” 一直嘻笑着的金璜,此时敛了笑容,幽幽一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脑子一热,便答应了。”她苦恼的捧着脸:“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杀手呢。不对,我一定是为了5000两白银而心动所以才答应的。哎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继续听我说。” 大理寺的大门岂是好进的,特别是金璜冒充的是青楼女子,堂上三司会审,金璜已是痛痛快快承认了是自己杀的高德兴,却被堂上的刑部侍郎吴剑抓住了重点,高德兴是一员武将,如果金璜当真是个娇弱的青楼女子,岂能随便就把高德兴给杀了。 吴剑惊堂木一拍:“分明说慌!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本以为自己身在月黑堂混了这么多年,挨上二十大板也没什么,但是她却没想到,刑部侍郎本是律王一党,有心人打起板子来,那下手是有门道的。看起来轻描淡写的一板子下去,却是疼彻心肺,皮肉上没什么,内里却是已受重伤,伤处的疼痛如火烧一般。 二十板子下去,金璜已是满头冷汗,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拖回堂上,吴剑冷冷道:“再不招实话,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后悔生在这世上!” 金璜咬着牙:“人是我杀的,还要我招什么。” 大理寺的代表,不巧,正好是冯波,金璜也是倒霉,三司会审,两司都是律王一党,冯波温和的问:“你倒是说说,像你这样的弱女子,是如何把高将军这样的武功高强的人杀掉的?” 金璜气若游丝:“高将军当时已酒醉,他见了奴家,便欲行不轨,奴家与他争执之间,无意摸到他随身匕首,高将军想要躲,醉酒无力没有躲开,就这么死了。小女子句句属实,如果大人不信,小女子也无可再说的了。” “高将军身上还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是沾毒的箭头作致,又是谁下得手呢?”冯波微笑。 金璜伏在地上,似乎已经晕过去了,冯波示意左右再泼水。金璜悠悠醒转,冯波又将问题问了一遍,金璜回答道:“这是那日之前,一位塞外而来的恩客所赠,奴家见那短箭有趣,便当发簪用,并不知道箭头上有毒呀。” 冯波冷冷道:“想来那位塞外恩客,如今必然不知所踪了?” 金璜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每日迎来送往,谁还记得谁。” 虽然明知她这是编的,但每个质疑都被她编了个理由堵回去,有新的质疑,还有新的理由,其间寻着空便用刑,夹棍,皮鞭,一溜下来也有十几样刑具了,只整得金璜死去活来,虽有内力护体,但也渐渐觉得心口发闷,快支撑不住了。 此时,另一位大人,都察院的陈练开口了:“罢了罢了,都这样了,她即已招供,就别浪费时间,赶紧判了吧。” “斩立决!”吴剑提议。 “斩立决!”冯波附议。 陈练奇道:“误杀不当判这么重。” 吴剑指着金璜:“她以贱籍之身杀当朝三品大员,本当重判!若不是误杀,当判剐刑。” “本朝刑律中,确有此条。”冯波点头。 陈练看着冯波指给他看的条文,也无话可说。 犯妇乔素雪,杀害朝廷三品将军高德兴,判斩立决弃市。 再之后,杜书彦找了死囚将她换出,也亏得瑞珠巧手易容,竟将吴剑与冯波也瞒了过去。只是金璜身上所受刑伤是真的,她不得不躲在杜书彦的别苑里藏了几天养伤。 听见她被施以重刑,高玄武着急问道:“那现在怎么样了?还疼吗?”金璜心中一暖,脸上却故作无所谓的样子:“早就不疼啦,干这我行这么娇气哪还能活下去。” 那边萧燕然半晌没说话,金璜用手在他面前挥了几下:“怎么,傻了?” 萧燕然艰涩的开口:“他只对我说,事情解决了,没想到……是让你……我怎么能让一个女子这样来救我。” “不救也救了。”金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我这不还活着么,记得告诉他,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结账快的活,找我啊。”(未完待续。) 感情无能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你这样伤害自己,会有人心疼的。”高玄武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金璜歪着头认真的数着:“杜书彦那厮肯定不会心疼,要是会心疼就不会让我去干这事。堂里的人也不会心疼,反正活着回去还能接单就行……”她扭头看了一眼萧燕然,笑笑:“至于他么,这会儿应该叫内疚?反正也不是心疼。” 她伸手取了一块做成玫瑰花形的糕点,掺了玫瑰露的糕点透着幽幽的玫瑰香气,如同那些惹人怜爱的闺中女子,她们那娇娇怯怯的模样,就是让人捧在手心上的,而金璜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楚,在月黑堂过日子,靠的就是完成任务,至于完成任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没有人关心。 如果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情绪里,对一个杀手来说,是十分危险的,没有求胜之心,精神软弱,就代表着死亡。 自试练之后,金璜便当每天都是赚来的,生死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每天都过得很随意,也不想着以后会如何,也许接下一场任务,便再也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想那么多对身体也不好,及时行乐最重要。 “多谢款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各位慢用。”金璜起身离席。 高玄武虽然没有起身相送,一双眼睛却紧紧粘在她身上,一直到她的身影穿廊过院,消失不见,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想再倒一杯酒,瓶里却已经空了。他将酒瓶放回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高公子还没喝够,我叫人再上便是,何必叹气。”萧青儿挤眉弄眼说道,显然她是知道高玄武在想什么,故意将话题绕开。 “你们南朝的女子……都是这样么?”高玄武想起她说自己如何熬刑时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心中不由的抽疼了起来。他一直觉得北漠的女子豪气干云,有事自己扛。南朝的女子温柔似水,事事需要有人为她们做主。没想到刚入南朝没多久,遇上的金璜,大大出乎他对南朝女子的印象。 萧燕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扭头看着萧青儿,萧青儿为高玄武满倒一杯:“每个女人,都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高玄武一口喝干。 “刚才怎么没留下她?” “留下她?”高玄武苦笑,“我还不够格吧。” 此时的金璜坐在清净观门口的台阶上,夜色已深,白天人来人往的道观,此时已空无一人,这个季节的晚风算不得凛冽,不过也已是透衣生寒,那天将东西交给无为道人之后,他又让自己办一件事,只是这件事必须在一个月之后才能办,否则她早该回月黑堂了。 在空气清凉的残月下,心底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慢慢的浮出来,白天她乐观而开朗,再困难的事情,在她脑中一过,总归能想到解决办法,从出道至今,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她,每次遇险也总是能化险为夷。但是……想到天殿里的那位,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疼。一起出道,当年在金院时,也并不比他差在什么地方,只因一念之仁,几乎把命搭上,更让堂主觉得自己心慈手软,最终进了玉殿,而不是天殿。 自那之后,对任何人的善意,金璜都觉得是那人别有图谋,任何人表示出对自己的好感,金璜都觉得会被捅上一刀。对陌生人她还能保持轻松,对那些已经显露出态度的人,金璜都感觉紧张的不行,就好像赢政面对着荆轲徐徐打开的地图。 今天高玄武显露出的关心与在意,她不是没有感觉到。所以,她匆匆丢下美味的饭菜逃开了。 这会儿被风一吹,头脑清醒之后,又觉得很沮丧,反正也不会真的有什么结果,到底在逃什么啊。(未完待续。) 韩凤仪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金璜便被街上那鼎沸的人声给吵醒,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这是谁家娶亲呢,这么大排场。仔细听听,还不止一处,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家同时迎亲?她睡眼惺忪的起来,打开窗户向外张望,没有看见迎亲的队伍,倒是看见了穿着整齐的一队人马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在几处客栈停下,蜂拥而来的人群马上把他们围住,他们拿出一卷纸开始叨叨,仿佛念到了人名,被念到名字的人欢呼雀跃,兴奋地不能自已。 啊,对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啊,被高玄武昨夜的行为扰得心绪不宁,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去看看韩凤仪怎么样了。生死那样的大事,金璜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但是对于看热闹瞧八卦的热情实在是熊熊燃烧。如果有人知道一个杀手会跟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那样,哪里人多往哪里钻,一定会惊掉下巴。 金璜动作迅速的将自己收拾整齐出门,尾随着那些报榜的人一家家的逛,也看尽了这些榜上有名者的表现,有人激动的晕倒在地,有人叫仆从向人群撒钱,也有人特别冷静,问还有谁上榜了…… 到了韩凤仪住的客栈,报榜人的锣鼓声将住店的举子们都吸引了出来,每个人满脸的紧张与希冀。 一个个的名字报过去,继续上演着晕倒冷静撒钱还有狂笑着夺门而出等等中举百态。 可是一直等到最后,金璜也没有听到韩凤仪这个名字。奇特的是,她也没有在人群里看到韩凤仪这个人。奇怪,这是什么情况,不中举就不中举,人都不在这等报榜算什么情况? 待众人散去,她向客栈伙計打听韩凤仪下落,伙计倒是认得她,毕竟当日一场大闹,还嚣张得往桌子上拍银子的女子不多。 伙计告诉她,韩凤仪在考完后的第三天就走了。 咦,就走了? 是家里有什么急事,还是……不可能,家里有急事也不会找到他,他有这本事,也不至于给家里人撵到山里苦读,还要靠自己给钱过日子了。 “不过这位韩公子临走时曾留下过一句话,说如果姑娘您找来,就说他有负于你,希望来日有机会再报答。” 什么有负于你……如果韩凤仪在面前,金璜一定给一个大大的白眼,说得好像是他中举后娶了公主,抛弃寒窑中苦守的糟糠之妻似的,呸。 他爱干嘛干嘛去吧,没有看到热闹,金璜不是很开心,毕竟来之前,她在脑中幻想了无数个场景,中举的、不中举的,总之,就是没有想到,人都不见了。真没意思,空有一颗看八卦的心,却没有看八卦的命啊。 离开客栈,金璜突然得背后一阵发毛,似乎有人在看着她,她没有转身去看,一切如常,闲庭漫步在街上逛,时而买两个包子,间歇再看看头花脂粉,高兴了还去临街的成衣店看看衣服。 过了许久,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还在。 她慢慢悠悠故意向出城的方向走去,高德兴的事一完,城门口守卫也没那么紧,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出城的女子与那个应该已经死掉的女死囚是同一个人。 快到晌午,该回城吃饭的人都已经回去了,想要出城的人也早就出了,这会儿虽是京城之外的大路,却也没多少人行走,金璜故意再向小路上走,只听得耳旁声声风吹树叶声、虫鸣声,还有远处小溪潺潺的水声。 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她停下脚步,淡淡地说:“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还是想动手?” “金姑娘,你误会了。”陌生的男子声音。 金璜转身一看,对面站着是个约摸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做书童打扮,年纪虽轻,眉梢眼角间却带着沉稳与冷静。 “我家公子说,想请金姑娘帮个忙,酬劳好说。” 听见“酬劳好说”四个字,金璜的眼睛都亮了,“原来是委托啊,好说好说,干嘛偷偷摸摸的,在城里随便找个地方不就行了。你家公子是哪位啊?” “杜书彦。” “我靠!”要是身边有个什么东西,金璜一定就砸过去了,这位爷的差事可不好弄,之前为了五千两银子,差点把小命给搭上去了,当时接单的时候只说是简单任务,为了他那一跪,哎,长得帅就是有先天优势,如果是像街上赵家肉铺的掌柜那般长相,跪到天荒地老也绝不会答应。 “公子就是猜到了姑娘会有这么激动的反应,怕吓到别人,才命我悄悄地来请姑娘。” “请就请呗,为什么偷偷摸摸跟在我后面。” “原想着是等人少的时候,或是等姑娘在什么地方坐下的时候再说,没想到姑娘这一路都是人烟稠密之处,而且一直也不曾停歇过,不得已只好一直跟着姑娘。” “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金璜无语望天,“现在可以说了吧,什么事?” “我家公子想请金姑娘,保护韩凤仪。”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么保护他?还有,我干嘛要保护他,要保护他多久?” “他如今被关在一处庄院里,此次科场有舞弊之事,他也牵涉其中,公子正在彻查此事,而他是重要的人证,待此案一了,姑娘的任务就结束了。” “多少钱?” “五千两,救出韩凤仪之后再给两千两。” “成交。” 如果在答应之前,金璜亲眼见过关押韩凤仪的庄院是什么样的,她一定会要求开价一万两。 这哪里个什么庄院,根本就是一个机关重重的堡垒啊,就算是北漠大军只怕都攻不下来。从外面看,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豪华大宅院,金璜趁着日头正亮,假装成采药女接近那里转了一圈,就被人赶开了,那里不知怎的守卫重重重,高墙深院,金璜又从旁边的山头远远一眺,隐约可以看见院子是按五行八卦阵的样子排着,里面再出些点什么翻板机关、一步踩错就万箭穿心的通道,一点都不会让人奇怪。 七千两银子不好赚啊,金璜很苦恼,她也问过为什么这人光是抓了韩凤仪,却没有杀他,书童云墨说应该是韩凤仪在考棚之外闹得太热闹,如果此时身死,那就说不清了,不如来个失踪,等某位大人把所有的证据都处理掉,到时候再放他出来,那时候,就算告到天上去,也没有真凭实据了。 “这主意真不错。”金璜由衷的佩服那位大人,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是杀掉算了,费这么大劲干什么。 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为了七千两银子,金璜得从这位深深佩服的大人手中把韩凤仪给弄出来,她对机关和布阵只是略有了解,玉殿这些年的活到底也是涉及了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只是……朝中人的机关,与外头的野路子应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吧。 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萌生出“如果有个搭档就好了”的想法,然后很快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 入夜,金璜换上夜行衣,周身收拾停当,潜伏在宅院旁边,避开守卫,轻跃上屋顶,陷在屋脊之后,细细观察院内情况,却发现院内被照了个灯火通明,守卫却不多。 守卫不多,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 要么说明韩凤仪果然太不重要了,要么说明里面那些机关暗道足以致人于死命,完全解放人力资源成本。 科场舞弊是大案子,金璜完全不觉得第一条理由成立。 守卫少不仅可以省钱,且让外来的人不容易混进去,不然随便偷身衣服,混进走来走去的巡逻队,低个头,谁也不会盯着谁看…… 现在就这么几个人,院子里又太亮,连个可以藏身的阴影处都没有,不好下手啊,“我的七千两啊,等着我。” 金璜忽然手中匕首一晃,向前直刺过去,面前,是高玄武一脸老实的笑脸:“好巧,在这也遇到你了。”(未完待续。) 靠谱的和不靠谱的 巧你个头! 哼,就知道他那天对自己示好是有企图的,金璜忿忿的想,一定是来抢生意的渣渣,想接近自己,抢先接到生意,或者是从中作梗。 杀手行业,虽说玩命,但那是拿到手的也算得上是暴利,只要有一成利,就有人肯用命去拼,何况这可不止是一成利,所以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塞北岭南……哪里少得了杀手组织。 对于某些难搞的目标,雇主可能会请多个组织的杀手,以确保行动的万无一失。 对于某些特别招人讨厌的目标,比如某个脸黑黑的,头上有月牙的,特别清廉又不好说话的官员,就会有多个雇主请多个组织的杀手,隔三岔五就去报道。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同一个目标,有人想杀他,也有人想保他,虽然杀手不做保安工作,但是,如果雇了另一拨杀手来把要杀目标的杀手给杀了,不就可以了吗? 所以,现在金璜十分紧张,不知道身边的高玄武到底是来抢生意的,还是跟自己作对的,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得提前把他处理掉才行,不然到时候他再加上守卫一起对自己动手,虽不一定会输,但这活一定干得很不开心。 “你来干嘛?”虽然不觉得他会说实话,但是先随便聊个天,顺便探探口风。 高玄武还是那一脸憨厚的样子:“我出来散步,看见你跑出城门,寻思着天快黑了,城门一关,你可上哪儿吃上哪儿住啊?特别担心你,所以也跟过来了,哎,你伤刚好些,怎么就跑这里来了。” “呵呵……”金璜心中暗想,“我可不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那么好骗,我都十六了!” 高玄武会说这些话,明显是心里有鬼,不然谁好好的会对见过两次面的人说这么肉麻的话,金璜这下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一定是有问题! “我吃过了,也不愁没地方住,你可以走了。”金璜直接了当,就看高玄武怎么接碴。 高玄武为难的抓抓头:“那可不行啊,你跑到人家房顶上来,万一被发现了,伤了你怎么办,我要保护你。” 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还装傻,装得太过用力,表演痕迹过重,真差劲罢了,今天先把这人处理掉再说,横竖这宅子里的守卫情况已经看过了,大不了明天再来。 金璜欲离开,却被高玄武拉住,她本能地反手就是一匕首划过去,被高玄武接住:“嘘,你不救人了?” “关你什么事!” “我真的是来帮你的。” “哦,好感人。”金璜脸上仿佛写着“你当我是白痴吗?” “你们南朝的女孩子,就是心思太多。”高玄武摇摇头,“这院子里的灯听说已经彻夜通明了三天了,南朝人真奢侈,点这么亮的灯,得多少蜡烛多少油。” 三天!金璜心中一动,这么说韩凤仪被抓到这里来三天了,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位高权重的人抹掉一切痕迹,如果今晚不将他救出来,大约以后也不用救了。金璜紧锁眉头。 她狠狠瞪着高玄武,好像要把他瞪出一个洞来,对方无辜的看着她。方才高玄武接住她匕首的那一下,她就知道高玄武的功夫显然是在自己之上的,只是不知道在生死相搏之下,会有多少胜算。 高玄武忽然默默的向一边挪开,金璜低声问:“你又想干什么?” 屋脊上被五脊六兽挡住的阴影位置,刚好让高玄武舒服的斜倚着:“你好像很烦我的样子,所以,我先在这里躲着,如果你有需要,再叫我。” 这话听在金璜耳中,显然是个威胁,这不就是要等着自己与守卫打起来的时候,他好下来,轻轻松松把自己干掉吗? 如果不是时间已经很紧迫,她一定会干脆利落的放弃今天晚上的行动计划,胜算太低,很难完成任务。 罢了,要是今天成不了事还栽在这,大概是天意吧,接了单就必须达到目的,这是金璜的准则,虽然之前听说过前辈接不住单子,凑巧没死而退款的事,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要么成事要么死,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所以,她咬咬牙,又看了一眼高玄武,身形如风中落叶一般轻轻落地,迅速隐在廊柱之后,高玄武没有趁机偷袭她,也没有跟下来。 几个守卫松散的站在不同的地方,并不走动,他们站的位置正好交叉互补,将全院的动静尽收眼底,唯一的机会,就是望向这个方向的人眨眼瞬间。 别的不行,金璜对自己的轻功还是有着绝对自信的。她看好入口的位置,身子倒贴在廊檐之下,每一次的起点与终点都是廊柱背后,她顺着游廊轻轻巧巧跃到入口旁,就等着最后一跃。 入口处却有三个守卫,站在门口,大门紧闭,只要守卫们不瞎,门开到能容一个大活人进出的缝隙,都会被发现的。 金璜这下有些烦恼了,正在此时,突然起了一阵狂风,直吹得灯笼摇晃,整个院子的光线随着灯笼的摇晃也变得明灭不定。守卫们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 等他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有灯笼微微打着晃,大门依旧好好的紧闭着,一切如常,太平无事。 那阵妖风起的还真是时候,金璜的心情还没有来得及欢畅一会儿,就看见了面前的五行八卦阵,方才虽然在屋顶已看到了一些,但是,大部分机关设定,是在屋顶之下的,根本就看不清楚啊。 她想了想,首先向泽位迈去,不管是谁设的五行八卦阵,总是按生死休伤杜景惊开的八门来设,生门即是出口,其他的么,就看设阵之人的良心如何了。 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的良心,这事显然也不能是金璜干的,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图,那图是云墨给他的,据说,这是当初设计这座宅子的人留下的建筑结构图,包括这个用墙设成的阵法。 按图所示,似乎挺简单,归妹位就是生门之位,但是,当她迈出第三步,踩在“同人”位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了,阵形突然发生了变化,墙在移动,她将火折子吹得更亮一些,发现前后两面墙向她夹来,并且墙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利刃,在火光的映照下闪出不祥的光芒。 “该死的,就知道画建筑施工图的人不靠谱!”(未完待续。) 机关 两面刀墙来势甚急,金璜已经来不及多想什么,身旁只有一条路可以避开刀墙,她别无选择,一脚便踏了进去,进去之后,又是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刀墙不见了,背后也变成了一堵实墙,看起来,也只能沿着这条道往下走。 前面的路比起方才更窄了一些,以金璜的身量,只觉得两边墙壁几乎紧擦着肩膀,“这要是来个胖的,还只能就卡在这了。” 往前走了两步,两边的墙壁上又有动静,几不可闻的细微,却在精神高度紧张的金璜耳中听来很清晰。在这种地方,要么就是墙来夹人,要么就是万箭穿心,或者前面就是翻板机关,下面无数尖刺什么的。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继续用墙夹人,这一夹一个准啊,根本躲不开。”金璜这么想着,她双手撑在墙壁上,滑滑的,好像是青苔一类的东西,她又俯下身子,在墙壁与地面交接的地方摸了一摸,也有一层厚厚的青苔,如果这是两面会夹人的墙,那也很久没人用了吧。 那么刚才听见的机关响动应该也不只是随便响一响以示存在,金璜决定赌一把运气,无论是上面射箭还是下面有翻板,都还是有机会避开的,比如…… 她双手双脚撑在墙上,轻轻巧巧的就紧贴着顶部,又慢慢向前行进,机关迟迟没有动静,也许这里的机关是有人踩在地上某一处,才会被触发的? 此时她无比的感激在月黑堂多年严格的训练,让她的手臂与腿脚充满了力量,不然在这黑洞洞,又不知到底哪里是尽头的机关暗道里,没多一会儿就该脱力摔下去了,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要给当年执掌金院的石大叔送一份厚礼。 前方似乎透出了亮光,金璜心情愉快之下,手脚又快了几分,不料一激动,一瓶金创药从腰间暗袋里摔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接着,两侧的墙砖突然移动,一排排亮闪闪的弩箭露了出来,瞬间,整条暗道里,只有无数箭枝的破空之声。 金璜的手脚所抵之处,正是机关箭口的位置,在墙砖挪动时,她已无落脚之处,在危急关头,及时将双匕首拔出,狠狠插进屋顶的砖缝中,整个人倒贴在屋顶,两只脚尖勉强踩在射箭口上方那一点点空间。 箭枝飞舞了很久,在金璜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箭雨终于停了。此时匕首也被身体的重量坠得从砖缝中脱出,好险,要是早脱出那么一点点,她就会掉下去,被射成刺猬。 现在她落在地上,机关再无响动,却没有逃出生天的侥幸感,因为刚才可以看见的那微弱的光线,看不见了。想来是因为自己方才触动了机关,所以机关又发生了变动。 唉,以前自己还曾嘲笑过别人在执行任务时,身上的零碎掉出来,被人认出身份,或是惊动了守卫,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啊,所以这次一定得活着回去,千万不能让那些曾经被自己嘲笑过的人知道自己也干了这么件事。 这里的活人守卫也当真松散,方才暗道里那一通万箭齐发,竟然这会儿再没别得动静,这是对机关死物太放心了吗? 眼前,是两条岔路,金璜将匕首在地上立起,松手,匕首倒向左边这条路,她拿起另一把匕首,立起,松手,这把匕首倒向右边那条路。 好吧,迷信走不通,只好从五行八卦的设置理念来分析了。从泽位,转同人位,按建筑图上的设计,应该很快就过了明夷位,到归妹,也就可以出去了,但是刚到了同人位,一切就发生了变化,从方才的情形来看,不是伤门就是惊门,肯定不是死门。 她蹲在地上排了半天,深感脑子不够用,同时后悔书到用时方恨少,为什么当初那个白胡子老头来教自己这班待培训杀手的时候,自己只觉得昏昏欲睡,完全听不进去。 经过多次失败的排演,金璜终于确认了目前所处的位置,此处是伤门,要转过杜门与景门之后,便是生门。 她向左边通道走去,注意落脚之处,果然一路顺畅,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大花园出现在眼前,哎呀出来了。她按住激动的心情向前迈了一步,踩在花园里那六角形的地砖上,地砖微微向下一陷,身边的花突然多出了许多,香气浓郁,不小心多吸了两口,金璜只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这是……西域的阿修罗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真是步步陷阱,金璜狠狠地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精神为之一振,提气向前蹿去,院落中有六条通道,对着六个门,道路与门长得一模一样,不知道韩凤仪会被关在什么地方。 她撑着越来越沉的眼皮,挨个检视着地上的痕迹,第二条通道的台阶上似乎有一些泥土的痕迹,没记错的话,昨晚刚下过雨,从泥土脚印的完好度来看,就是这一两天留下的。 推开第二间房门,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帘后还有一榻,榻上有人,背对着门侧卧着。看着那背影,应该就是韩凤仪没错。 经过方才那些凶险,金璜小心了许多,提着一百个小心,向床榻走去,榻上的人始终动也不动,她伸手扳过那人的肩膀,却发现是个陌生男子,她急忙要退,却因方才中的阿修罗花香,腿脚无力。 那人双眼陡然睁开,笑道:“大人果然神机妙算,真有人自投罗网。” 他出手扣住金璜的脉门:“说,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杜书彦?” 金璜心中暗自叹息,被抓住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下场,她心里清楚的很,牙关微动便要咬破槽牙中装着的毒囊,那人眼疾手快,扣住她的下巴:“想死,没这么容易。” 忽然,他的手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缩了回去,门口突然有人说话:“都说南朝人最重礼教,我看也不尽然,竟然有人抓着小姑娘的下巴不放,真是臭不要脸。” 金璜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高玄武站在门口的身影。然后,她就睡着了……(未完待续。) 纠结的少女心 待到悠悠醒转,金璜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柔和的灯光从左边透来,她转过头,发现高玄武坐在桌边,撑着脑袋打瞌睡,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高玄武便睁开了眼睛:“你终于醒了。” 金璜从床上猛然坐起,一阵眩晕感让她差点又栽回去,高玄武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扶住:“慢点,阿修罗花的效果没这么快退去。” “韩凤仪呢?”金璜完全不关心这是哪里我是谁,任务,目标,才是她此时心神全部挂着的对象。 听她这么说,高玄武很失落的样子:“好歹我也救了你,怎么先问韩凤仪。” “哦,多谢救命之恩,韩凤仪呢?”说的一点诚意也没有。 高玄武很认真的想了想“多谢救命之恩的下一句不应该是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吗?” 一个枕头就砸了过来,金璜从床上起身:“呸!哪看的三流坊间话本小说!我可没让你救我。韩凤仪在哪?” 高玄武眨眨眼睛:“走了。” “走了?” “已经被放走了,那个陷阱就是为了等你,或者说任何一个去救他的人,好逼问出到底是谁为他在背后撑腰。”高玄武毫无感情的说出这一段话,转身走向门口,生硬地说:“你好好休息。” “等一下!”金璜喊出声。 高玄武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静待金璜说话。 金璜紧抿着嘴唇,哼哼唧唧东张西望了半天,高玄武半天没听到她说话,向前走了几步,跨出房门。 看着门扇被无声无息地关上,金璜重重倒回床上,心里纠结不已,深深觉得自己刚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地混蛋啊,他把自己救了回来,从那个人手里救出来,而且又平平安安的把自己带到了这里,还一直坐在一边看护着,自己是什么态度,对他方才的样子比对待下人还不如。 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发什么疯,此时的金璜好像才回过神来,纠结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一时将被子蒙住了头,一时又猛地将被子扯下来,整个人都坐卧不宁。 不行,再这样下去大概今晚就会得失心疯! 她起身,披衣出门,这里是一处僻静的小庭院,圆月的光辉从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洒了下来,将院子里照得白惨惨一片。 对面那个厢房里,应该就是住着高玄武吧,金璜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素灰色的床帐将木床遮了个严实,床前放着一双男人的鞋子。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这是睡着了?哎,想来也是应该很累了吧。 金璜站在他的床前,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道歉?道谢?刚才早干什么去的了,这会儿在这站着有什么意义。站在那里短短片刻之间,心思百转,想了许多,又全部被自己否决,想走,又觉得自己特别蠢。 内疚、感激、自责各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金璜抓抓头发,仍无法平息心中起伏的情绪,突然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正要反手再来一个的时候,床帐突然被掀开,一个人影从里面蹿出来,抓住她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借着月光,金璜看见高玄武****着上身,光着脚站在自己面前,平素在月黑堂的那些同僚们训练的时候,也都是****着上身的,按说应该是见怪不怪,但是莫名的,她的脸就是突然发烫起来。 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又没有怪你。”高玄武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任务为先,一时着急才会那样。” 高玄武越是这样温柔,金璜从牙缝里迸出来几个字:“你不要对我这样好,这样我会觉得我是个混蛋。” 看着一向张牙舞爪的金璜变成现在这幅样子,高玄武不由心中一动,生出无限怜惜,想要将她搂在怀里,手刚搭上她的肩膀,她却突然向后滑出几步,高玄武的手尴尬的停在空中。 金璜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对不起,我……不习惯被别人碰。”她低着头,又向前走回去,抓着高玄武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身为一个杀手,的确一向全身都充满戒备,但金璜相比别人更是异常敏感,非常抗拒别人的触碰。高玄武的手掌明显感觉到她全身僵硬如石。 “不要勉强。”他笑笑,把手放下来。 “虽然我知道做你这行的,一向都很敏感,但是像你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过。”高玄武走到桌边,点亮蜡烛,金璜的脸在烛光下半明半暗,还是那幅纠结的模样。 看着她还是一幅僵硬的样子,高玄武岔开话题:“我跟着你到了那个房间,那个人其实功夫不怎么样,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凡是从花园进来的人都躲不开阿修罗花的花香,所以,我其实也没费什么劲。” “那你为什么不怕阿修罗花?” “我的家乡就是阿修罗花的故土,一到季节,漫山遍野都是,早就炼制出了解药。” 阿修罗花的故土,正是北漠腹地,金璜以前听说过,那里环境恶劣,有黑风暴,千里无人烟的砂土地,很久很久都不下雨,所以阿修罗花又被称为魔鬼花。 而高玄武,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阿修罗花附近生活? 仿佛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高玄武说;“别看阿修罗花生长的地方条件恶劣,开着阿修罗花的地方,总会有一种珍贵的宝石矿,我家就靠开采宝石和贩卖宝石为生。” 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金璜问道:“那你怎么知道韩凤仪走了?” “因为那个人说的。” “他竟然会说实话?” “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不怕死,忠于职守。” 高玄武的夸奖让金璜感到很受用,然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沮丧,韩凤仪被放走,说明证据已经被消除掉,七千两银子的任务……失败了…… 相信杜书彦不会苛责于她,但是身为玉殿殿首,金璜从来没有失手过,简直是太丢脸了,她冷静下来,认真想着是不是还能有补救措施。 既然顾及颜面而不杀韩凤仪,那应该就是考官相关的人物下得手。考官……有不少,韩凤仪会在放榜前就嚷嚷,应该是在考场看见了什么,也许是有人夹带而巡考并没有将那人抓出来,也许是考官也参与了传递。 现场巡考加考官有八个人,也许现在最好的主意是找到韩凤仪,问问他到底掌握了什么科场舞弊的证据,否则,一个落榜考生大言不惭的说考试有人作弊,谁信啊……(未完待续。) 老杜大人 心里有事,金璜翻来覆去睡不着,高玄武对自己是有好感的,这一点可以确定,但是高玄武是北漠人,高玄武身份很可疑,金璜摇摇头,决定去想想韩凤仪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韩凤仪应该会出现在人来人往,最多人可以看见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昭告天下,他没有任何事,没有人害他,因此,也不存在什么考场舞弊杀人灭口之类的事情。 把他找到,然后,也算勉强可以去见杜书彦了吧。 刚到四更天,始终没有睡着的金璜便起身了,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卖早饭的摊子正忙着扇风生火,路上只偶尔会有几个人经过。 金璜随手买了个胡饼,站在街边啃着,路的那一头传来马蹄声声,一辆看着挺华丽的马车不急不徐从金璜面前经过,看方向,大概是赶着上早朝的官员。马车在胡饼摊停下,车里有人吩咐车夫买上几个胡饼。 有意思,大官也吃这东西?金璜将手里最后那点胡饼塞进嘴,反手擦去了嘴边的芝麻。 杀气,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头顶传来,金璜本能的感应到了危险,双手一抖,袖中匕首便已滑入手中,头上瓦片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来了! 金璜抢先一步向对方攻击,然后……发现自己闹了个乌龙,那个屋顶上杀手的目标,应该是马车里的人,跟自己没关系,本来不该出这样的错,一定是因为没睡好造成的感知错乱。 可是这会儿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屋顶上的这位同行显然将金璜当成了这位马车里大官的保镖,一招紧似一招向她攻击。攻势如风,让她连喊一声弄错了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杀手的功夫与金璜差不多,很快,两人的缠斗招来了五门巡城司的人,杀手见一击不成,一个闪身,便蹿上屋顶跑远了。金璜见远方跑来拿着火把与刀枪的五门巡城司,心里打了个寒颤,也跟着跃上屋顶。只听马车里传来声音:“姑娘请留步。” 金璜扭头望去,马车的窗帘被打开,一个中年男子向她招手。 对哦,自己刚才是在救人,跑什么跑,这个大官说不定还会因为感激而给自己一笔钱呢? 混蛋,在想什么呢?若是被五门巡城司的人盘问家住哪儿,什么来历,那还得劳心费力的编上一通故事,何必为了不确定的好处去惹一定会出现的麻烦。主意打定,金璜提气,脚下一蹬,便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五门巡城司的巡逻队赶到,见了马车中人,半跪行礼:“拜见杜大人,末将来迟,大人受惊了。” “无妨。”这位风姿儒雅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杜书彦的父亲,当今户部尚书杜鹏宇。他望着金璜消失的地方,捋须微笑:“巾帼不让须眉啊,好,好!” 车夫躬身道:“大人,请上车,该走了。” 待到天亮,金璜在京里四处溜达,寻找韩凤仪,最后,果然在一处十字路口发现了他,他衣着整洁,看样子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就是有些疯疯癫癫的,嘴里喊着科考舞弊、秋闱不公什么的……旁人指指点点,都说这是一个落榜的考生,受不了落榜的打击,疯了。 看见站在人群中的金璜,被人指为疯子的韩凤仪如见了救星一般,冲过来:“金姑娘,你告诉他们,我没疯,我没疯啊,我真的看见了……” 金璜一脸怜悯的看着他,对周围人说:“这是我的侄儿,苦读十年,可怜未成功,大家就不要看了,就当行行好吧。”一面拉着韩凤仪:“走,我们回家去。” 韩凤仪万万没想到,金璜居然也会这么说,他愤愤甩开手:“我没疯,我没疯!” 在大庭广众之下,金璜还真不好对他用强,也不好与他有过多的肢体接触,正在纠缠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按住韩凤仪双肩:“跟姑姑姑父回家。” 金璜愕然,定睛一看,这个臭不要脸的人不是高玄武是谁。 到底还是高玄武力气大,双手看似这么轻巧巧的搭在韩凤仪肩膀上,韩凤仪便觉得如肩担王屋、太行二山,再也行不得一步。高玄武的嘴微微动了动,旁人听不见他说了什么,韩凤仪却冷静下来,低下头,高玄武在前面走着,他就老老实实的亦步亦趋。 走了几步,高玄武扭头看着呆立在原地的金璜:“别发愣了,回家吧,给侄儿做些好吃的,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金璜这才咬着牙紧跟上来,只能默认而不能反驳他,这事简直是太不爽了。 到了高玄武暂住的屋子,金璜左看右看没有人跟来,便将门插上。高玄武为韩凤仪倒上一杯水,请他坐下:“你在考场,都看见什么了?” “作弊简直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韩凤仪愤愤,对着桌子猛拍了一掌。 那日在考棚,韩凤仪看见巡考人偷偷给右斜对面的考生递了纸条,另一个巡考人,则是直接用了一张写满字的答卷替换了左斜对面的考生面前的白纸。 韩凤仪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待身着朱衣的考官前来巡考时,他突然大喊告状,将那两个巡考人是怎么与考生勾搭作弊之事,告知考官,本以为这位红色官袍的四品大员必可主持正义,岂料,那考官对他说:“放肆,扰乱考场纪律,来人,轰出去!” 原本听见说“扰乱考场纪律”的是那两个考生,不料,却见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竟是向自己走来,就这么被人架着,从考棚扔了出去,外面便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其中一个衙役还大声说:“竟敢在考棚里大声喧哗,快滚,不问你的罪,算便宜你了。” 韩凤仪只觉心中无限悲愤,这就是自己为之苦读的原因吗?他不服,在考棚门口大喊冤枉。 “之后我就觉得特别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韩凤仪看着手里的茶杯,“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路边的垃圾堆里。” “所以,到底是谁迷晕了你,你一点也不知道?” 韩凤仪摇摇头,金璜大失所望。 如果是与官员有关,那还是杜书彦自己查去吧,江湖人插手朝廷的事,那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金璜先找到了深巷里那个杜书彦的别苑,里面没有人。她自己觉得好笑,这大白天的,当然应该是在自己家中。 她又急急赶到尚书府,由于觉得自己是堂堂正正来找人的,所以,完全没有想过要翻墙越户,而是非常自然的从正门走进去,门子见她一个衣着朴素貌不惊人的单身女子说要找杜书彦,手里没有礼单也没有拜帖,心下先生了几分不屑之心,将她拦在门外不让进。 金璜懒得与他计较,打算兜到后面,从墙头越过去,转身刚走了两步,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尚书府门口,门子见状恭敬道:“老爷回府。” 车夫挑帘,放了下马凳,从车厢里扶出一人,不是杜鹏宇又是谁。 杜鹏宇见了金璜,先是一愣,然后又是一喜:“啊,姑娘,是你?” 门子当时就觉得腿有些发软。(未完待续。) 杜家秘事 早有人将杜鹏宇回来之事告知杜书彦,他将衣饰穿戴整齐,前去门口迎接父亲,却意外的发现一个不是太熟悉也不算很陌生的女子逆光背对着他,听见他从里面匆匆跑出来,女子转身,杜书彦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怎么会来这里,自己委托她做的事虽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但以她的身份,如此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实在是不合适,而且还正巧被父亲正面撞见,这下可糟了,或是父亲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好,之前并没有与金璜对好口供,万一两相说岔,以父亲这样的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手,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正当杜书彦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决定说金璜是杨明昭的表妹,他硬着头皮刚想开口,却听见父亲叫自己过去:“书彦,为父今日早朝路上被歹人伏击,多亏这位姑娘出手相助,快替我好好招呼这位姑娘。” 咦,杜书彦一脸茫然的看着金璜,以他对金璜的了解,这姑娘简直就是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没钱,什么都不会干的。 金璜尴尬地将头扭过一边:“呵呵,杜大人客气了……”一向伶牙俐齿的她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有救过家翁的女客前来,自然是由少夫人莫华亲自接待,金璜听说过杜书彦的大夫人是镇南王的郡主,心下有些轻视,郡主啊公主啊,都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手无缚鸡之力,也就只能在宅院里跟下人仆役、姨娘妾室斗斗心眼。 待进得内堂,金璜便看见正面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着妃色暗刻百蝶穿花图案长裙的女子,挽着头发,发上有金簪一对,压发玉蝴蝶一只,耳上简简单单两颗浑圆的白珠子,金璜却是识货的,这样大小又浑圆的珍珠,只能生在一种名为硨渠的大贝壳中,起码也得十数年才能养成。 通身的气派看着并不闪耀夺目,却是件件精品,处处细致。而看见莫华的脸,金璜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那双眸子看着带笑含春,完全没有攻击性,但她整个人人只是随意在那里一坐的气势,便是当家主母的样子,绝不可小觑。 见金璜过来,莫华忙热情上前相迎:“这位便是救了公公的金姑娘?姑娘看着娇娇怯怯,竟有如此身手?” 被她双手握住,金璜心中更是一凛:“这位杜夫人,手上的力气与老茧位置,可不是拿着绣花针啊狼毫笔啊就能练出来的。” 对于之前了解的镇南王资料,此时在金璜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南方诸国民风虽不及北漠平夏充满攻击性,但那里民族众多,各有信仰,将自己拜的神当做唯一,不同民族的村寨之间,时常会因各种原因而发生械斗。 这一代的镇南王年少即位,即位之后,长刀部与弯刀部曾因为天旱而抢夺唯一的水源,人多水少,为了各自的利益,两边各自拔刀对峙。 镇南王一方面派军队将这两边都给压了下去,同时也想办法去探测水源,最终在离旧水源地不远的地方,又打了一眼深井,清凉的井水泊泊涌出之时,长刀部与弯刀部两个首领激动的抱在一起,两个部落数十年来为了抢水源而时常发生流血事件的历史终于不再重演。 听说当初带兵弹压这两大部落的人正是年方十三的莫华郡主。金璜有些懊悔,这会儿才想起来莫华郡主当年的光辉历史。 而莫华与金璜一握之下,也心里暗暗吃惊,金璜的手上有几处厚茧,是常年握着刀剑一类兵器的手,随意牵起,便感觉到力量不输自己甚至在自己能力之上。 两个女人的试探,在看似姐妹情深的一牵中结束。此前早有下人来报,说门口有个姑娘说要找少爷,她心领神会一笑,对杜书彦道:“夫君,想来这位姑娘是找你有要事相商,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便带着屋里的仆从丫环走了个干干净净,顺手还把房门给关上了。 “尊夫人可真体贴。”看着被关上的房门,金璜心情有些复杂。 “是啊,特别体贴。”杜书彦撩袍坐下,“找我有什么事?” “韩凤仪出来了,被放出来的。”虽然说出自己失手的无能事实很郁闷,但是,该负的责任她会负,不会逃避,也不会掩饰什么。 杜书彦点点头:“今天早上我已经知道了,这是我的错,得知消息太晚,辛苦你了。” 一向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金璜突然得很惭愧,特别惭愧,如果是在月黑堂,失了手,不问原因,先来一顿责罚那是轻的,所以许多人都会变着法儿避重就轻,推卸责任。竟然还有雇主会主动说是自己的错,这还让人怎么好意思不认真干活。 茶杯被金璜紧紧捏着,杜书彦奇道:“怎么了,你很紧张?” 金璜干咳了一声,小声道:“没有!”又想了想:“科场的事是否还有补救?” 杜书彦摇摇头:“一着先机失去,就只能另寻他法。韩凤仪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和我一个朋友在一起,很安全。”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一个北漠人?叫高玄武?”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 “总之,注意他一些吧,北漠人进京,按例都是要查的,偏偏查探他的背景,竟然一点也查不出来。” “他说他家是在北漠腹地,长满阿修罗花的地方,那种鬼地方本来就人烟稀少,想来是你的探子也没有到那里吧。” “算了,先不管他。”杜书彦站起身,“还得麻烦你一趟,把韩凤仪送到别苑。” “嗯。” 金璜出门的时候,又遇到了莫华并瑞珠、茜纱、茯苓在花园里赏花,见她出来,莫华向她微微一笑:“金姑娘留下吃完饭再走吧。”金璜摇摇头,向莫华道别,莫华也没有挽留,只笑道:“以后还要仰仗姑娘多多协助外子。” 如果说正室还得做做大度的模样,可是看瑞珠、茜纱、茯苓三人也是一脸笑嘻嘻的看着她,完全没有把她当做假想敌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自己长相难看,完全不可能构成威胁? 想到这,金璜笑道:“四位为什么不觉得我有可能会进杜府成五夫人呢?” 快嘴快舌的茜纱接话道:“因为你长得漂亮呀。” “啊?”金璜很困惑,看看这四位:莫华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身冷艳的脸,气质那是高雅端庄;瑞珠眉眼温柔,见之可亲;茯苓与茜纱,一个古灵精怪、娇俏可人,一个隐隐带有男子的英气,有中性之美。都可算得上是美人。 “我家相公身边的漂亮女人,都是事业上的好助手,生活中的好对手。”被莫华瞪了一眼,茯苓微微吐舌。 莫华笑道:“金姑娘气质不凡,有不输须眉的胸襟抱负,又岂会做别人的五夫人?” “哦……”金璜不想再对此事追究了,抓紧把韩凤仪带去别苑要紧,又施一礼,便匆匆离开。(未完待续。) 桂花飘香 将韩凤仪带到杜书彦的别苑,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金璜哼着小曲扭着进了小院,一进院门感觉气氛不对,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根本没有人在。 这种时候,韩凤仪肯定是没心思出去逛的,高玄武也不可能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是有人冲进来,把他俩都抓走了?金璜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院子里很整齐,房间里也很整齐,以高玄武之能,就算输给对方,无论如何也会留下痕迹让自己知道。 厨房灶台里炉火熊熊,金璜蹲下往里看,除了木柴之外,还有一些布,她忙将那些布掏了出来,从未燃尽的部分可以看出这不就是韩凤仪来的时候穿在身上的衣服吗?难道这是杀人后焚血衣?仔细分辨后,确认这只是一些衣服,上面并无血迹。 金璜有些沮丧的坐在灶台的小凳上,脑中又响起了方才杜书彦说的话,他说高玄武很可疑,怎么自己就对他这么放心了呢?难道是被人骗的还不够吗? 看着灶洞里跳动的火苗,金璜看似发呆,脑子却在急速转动,到底高玄武会是什么人,他要将韩凤仪带去哪里,他为什么不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直接把韩凤仪找到然后带走?他完全可以不管当时身陷机关中的自己,然后就可以在街上找到韩凤仪。 问题太多,她却一个也解答不了。从离开小院到回来,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如果想要出城,早就已经走得找不到了。 现在应该怎么办,难道要回去告诉杜书彦自己又把事情给搞砸了?一而再,再而三,长这么大都没如此丢脸过,金璜将头深埋在双膝之间,说不出的郁闷。 许久,她站起身,向小院外走去,却正好迎面遇上韩凤仪与高玄武。高玄武心情很好的样子,韩凤仪虽然脸上依旧有愁容,却比之前好了很多,他身上穿着身新长衫,袖口领口还绣着简洁的花纹。 “你们到底去哪里了!”金璜其实现在特别想举起院里的石凳砸在高玄武的脑袋上,这明显就是高玄武出的主意把韩凤仪给带出去了。 “冷静冷静,我只是带他去了太白楼,尝尝好酒,你们南朝以前曾经有人不是说过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们去喝杜康了。” 看韩凤仪的模样,脸不红,也没虚汗,就是看那眼神飘飘乎乎的不太对,而高玄武一头一脸大汗淋漓,金璜嫌弃的问道:“你们喝了多少?” “不多不多,我喝了大概一坛子,有五斤。他喝的更少了,最多一斤。” “多久喝完的?” “就这么点量,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金璜扶额:“一斤酒,一炷香的功夫给喝完了?喝白水也没这么快吧?不觉得撑啊?” “不撑不撑,这你就不懂了,酒这种东西啊,越喝越能喝,喝凉水倒真的喝不下一斤这么多,你放心,你看,他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真没事,一斤不多,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五六斤是常事。”高玄武骄傲的说。 懒得跟酒徒说话,“跟我走。”金璜扯着韩凤仪的领子,就向小院外走去。 “哎,别扯别扯,这衣服可贵呢,高兄带我去闲云绣庄买的。”韩凤仪皱着眉头,企图从金璜的手里挣脱开。 闲云绣庄?金璜歪着脑袋问:“是不是里面有一个挺漂亮的老板娘?” “嗯。” “卖的东西都死贵死贵的?” “不贵,也就我们那一块原矿石的价格,就能买一身了。”对于高玄武来说,高档的布料还有精致的绣花,相比那种地下时不时就冒出来的矿石,高贵了许多。 又是一个死有钱人,金璜不想再多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完成任务,省得杜书彦想起自己其实并没有完成任务,要追回5000两的定金,进了口袋的东西若是想出去,那就很让人烦恼了。 “跟她走吧,跟我逛了这么久,跟她走走,也好,也好,我这身汗出的,得洗个澡才行。”院里有口井,高玄武从井里打上来水,拎起水桶就要从头往下浇,金璜见状忙阻止:“哎哎,你干什么呢?” “洗澡啊。”高玄武一脸奇怪的样子。 “这么冷的天,你刚喝了酒,还从百会穴往下浇冷水?这是要作病呢?”金璜将水桶扔在井台上,高玄武嘟嘟囔囔:“那怎么洗啊。” 高玄武被金璜拉到了厨房,金璜揭开大锅上的盖子,里面满满一锅滚水正在翻腾,金璜指着它:“用热水洗。” “噫……这是褪鸡毛吧,我要洗了,就熟啦!”高玄武的视线从金璜肩头投向大锅,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瓢:“你就不会往里添冷水吗!笨蛋!房间里有澡盆,赶紧洗了换身衣服。” 说罢就要出去,高玄武拿着半拉葫芦做成的瓢,立在灶台前,忽然一笑:“这倒真像是两口子了。” 杜书彦已经在别苑里等着了,见到韩凤仪那般模样,杜书彦挑眉问道:“他喝酒了?” 其实也没什么问的必要,肯定就是了。杜书彦命瑞珠端来醒酒汤:“这事很重要,我希望你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决定。” 金璜饶有兴趣的听着,不料杜书彦却对他说:“事关重大,还请金姑娘暂且回避。瑞珠,带金姑娘去赏花。” “什么嘛,神神秘秘的连我都瞒着。” “金姑娘不要抱怨啦,你看我,还不是也被支走了,他们男人的事,咱们就不要掺合了,最近这桂花开得正好,我们不如去采些做桂花糕吧。” 听见桂花糕三个字,金璜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时节的桂花最香,不管是做糕点或是做甜食糯食里,只要加一点点就为整道菜增色不少,而金璜最爱吃的就是桂花糕。 “哼,我还不稀罕听呢,走!”金璜走得比瑞珠还快。瑞珠无奈得向杜书彦笑笑,便将房门关上,向金璜追去。 待桂花糕做好,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瑞珠捧着一碟做好的糕要送到房里,金璜伸手抓下来一块,结果被糕烫得直跳,又扔回了盘子,她一面甩着手一面说:“你还想着他们干什么,人家在密谈国家大事,咱们吃了得了呗。” 瑞珠笑道:“这会儿应该谈完了。” 两人一同从厨房出来,穿过游廊,房间门果然开着,房里只有杜书彦一人。他抬头见两人进来:“他已经先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金璜觉得挺奇怪,这人一点都不懂礼貌,好歹也是自己带他来的,怎么走了也不跟自己说一声。 “事情紧急,就由我代他道歉吧,他已经去青云县了。” “去青云县干嘛,继续埋头苦读三年?” “当县令。” “啥?”金璜瞪大了双眼,“他他他他他不是落榜了吗?就算是中榜也要等候补,哪有这么快的。” “当然是有办法的。” “是把现在的县令杀了,然后冒名顶替吗?”这是金璜现在脑中跳出的唯一主意。 杜书彦无奈摇头:“不是什么事都要用打打杀杀的方式来处理的。”(未完待续。) 面店里的心灵鸡汤 算了,官场的事太复杂,金璜也不想搞清楚,万一知道的太多被灭口了多不划算,所以她决定不问了,目前看,韩凤仪的事应该算解决了,她正准备离开,杜书彦开口:“等一下。” 为什么要等一下,是不是要她退钱了?金璜的心在滴血,不过她心里也做好了这个准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事没成,那就应该负起应该的责任,她默默转身,等着杜书彦开口,杜书彦缓缓道:“还有两千两银子没拿呢,云墨。” “咦?”金璜有些诧异,看着云墨送来的两张银票,金璜摇摇头:“我不能要。” 一向爱财如命的金璜居然在银子面前说出“我不能要”这四个字,让杜书彦大大的惊诧了:“为什么不要?” “你的委托,是将韩凤仪救出来,我失手了。” “可是韩凤仪平安无事的出来了。” “不是我救的。” “这重要吗?” “重要。”金璜重重的点了点头,“我要严格执行契约。不是我救的,不算完成。” 杜书彦还想说什么,金璜就这么跑了……跑了…… 看着手里的银票,云墨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他看着杜书彦,后者冲他笑笑:“收起来吧,下次要再给她,只怕得比这翻上十倍。” 云墨将银票收起,心中暗道:两万两银子的活,金璜接得住吗? 拒绝了两千两,说起一点不心疼那是假的,金璜一边走一边伤感,高玄武迎面走来见她这副表情,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一问之下,他觉得有点好笑:“拒绝的时候耍帅,现在心疼了吧。” “拒绝是理智的选择,心疼是本能的反应。”金璜45度抬头望着天空。 “走,带你去吃好吃的,平息一下心情。” 金璜跟在高玄武后面走,心里很是不以为然,一个北漠人,哪能比自己这个南朝人更熟悉南朝京城里吃喝玩乐的事,虽然……好像……自己这也是头一回进京,而且也没去什么地方玩。 高玄武带着金璜绕来绕去,最后站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面,虽是不起眼,但排队竟然已经排到另一个巷子里去了。高玄武带着金璜直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跟第一个人说了几句话,又递了一块碎银,那人就走了。 “这得有五钱银子吧,就站这排个队?”金璜对土豪的想法不是太懂。 “事情没有什么值不值的,只要自己觉得值,那就是值。”正好有两个人从屋里了来,高玄武挑帘进门,找地方坐下。 “就这?”金璜半信半疑,这什么店啊,招牌上就写着食店,连个字号也没有,谁不知道这是食店呢,店里坐着那些正吃着的人不就能说明问题吗,要是不想立字号,干脆连招牌都可以省了。 正吐槽的带劲,高玄武说:“进去吧。” 里间也有招牌,金璜这才发现,原来食店前面是有两个字的,只是外头的那个招牌上字迹脱落厉害,几乎已经看不清了,里屋的也看不太清,依稀仿佛可以看出是“佳味”,嗯,佳味食店,虽然不算雅致,也算是通俗易通。 两人坐定,高玄武突然起身如离弦之箭,蹿到一个正在各桌之间游走的人身边,嘀嘀咕咕跟他说了几句,又指了指自己这桌的方向,那人点点头。从高玄武回来到坐定的这段时间,又有七八个人过去对他说了些什么,指了桌子的方向,那人都点点头,就进后厨去了。 “你们这是干嘛?”金璜奇怪的问道。 “点菜啊。” “这样子点菜……他记得住吗?这么多人,你们不会都点的是素面吧……”环顾四周,的确都是低头吃面的客人,除面之外,再无其他。 “这里的特色就是面,有三十多种浇头,可以随便选随便搭,我上回吃了几种,特别好吃。” “真的不会端错吗?”三十多种浇头,有人要个两样,有人要个八样,坐的地方也不固定,这人真的能记住哪儿是哪儿? “一会儿端过来你看看他有没有记错。我点的是排骨、肺头、三丝这三种浇头,给你点的是小炒肉、酱虾、爆鳝。” 不多时,面端上来了,细细看去,果然两碗都没错,金璜对这位老板肃然起敬,尝尝味道,也是不错。 由衷地赞了一句:“确实不错。” “听说这家店开了有四十多年了,一直生意特别好,四邻八乡的都来吃,店主却始终没有往大了扩,听说她是一个极有孝心的妇人,为了照顾病卧多年的婆婆,才开了这家店,关店也是极早。依我说只要有心肯坚持,就算条件不如人,总归是可以做成事的。”高玄武吸溜着面条,这话听在金璜耳中,心中一动,那不就是说自己吗?(未完待续。) 二十年前 子夜,清净观。 金璜依约而至,推门,却推不动,难道是有人把门从里面反锁了,她寻了处避人的阴影之处,脚尖轻点跃上墙头,仔细观察着院内的情况,却发现,门之所以推不开,是因为有人堵在那里,一整个人趴在地上,挡在门口。 跃下墙头,落地无声,她轻手轻脚靠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影,越看越像无为道人,凑近一看,果然是他……伸手探脉,却发现还探什么脉,皮肤触手冰冷,手腕僵硬,死了得有一两个时辰了。 金璜在他身上翻找,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什么线索,听见身后有响动,她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袖箭射了出去。 “我说……金姑娘,你要不要每次都这么冲动。”萧燕然的声音。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在我背后出现?”金璜毫无悔过之心。 “你,哎,算了,还真巧,上回我们相见的时候在清静观,你蹲在尸体旁边,现在在清净观,还是你蹲在尸体旁边,还真是到哪哪儿死人的体质呢。”萧燕然摸着下巴。 “是啊……特别是……还都不是我杀的。”金璜带着深深的遗憾,“你来干什么?” 萧燕然叹了口气:“他约我子夜相见,谁知道,他却失约了。” “他约你干什么?”金璜心里奇怪。 “你问他啊。”萧燕然冲着无为道人的尸体扬了扬下巴。 此时,金璜从无为道人身上找到了一块绣帕,拿出来抖开一看,不就是那块羌绣的帕子嘛?奇怪,这么久了,还留着呢。金璜看着帕子,又看了看萧燕然,突然发现,帕子上浮现的人像,与萧燕然有七八分的相似。 “哎,你是不是以前去黔州勾搭过什么姑娘?然后把人家抛弃,让人心心念念惦记你到今天?” 萧燕然接过帕子,他也看出了那幅画,他想了很久:“还真挺像我,不过,这胡子可不像我,我还没到蓄须的年纪。” “那会是谁……你爹!” “我都不知道我爹娘是谁。” “好巧,我也是。”金璜继续在无为道人身上翻找。 除了一封信,再也没有找到别的东西,那封信很黄很旧,还只有半截:“家中遭此大劫,Ru母钱氏携吾子刘成君脱身,望道兄收留,弟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 这是谁家给抄家灭族了,求人收留自己儿子的信。金璜看着无为道人:“道兄?不会是你吧,看不出来,一个在月黑堂混饭的人,竟然还会做这种善事。” “你不也会做善事吗?”萧燕然此时也蹲下,看着金璜手中那张信纸上的字迹。 “不给钱,我什么事都不做,别说是善事了。”金璜将手中信纸塞在萧燕然手中。 萧燕然的手指,在“刘成君”三个字上轻轻抚摩,被金璜看见:“怎么,认识?” “也许吧……” 无为道人身上再无一物,金璜又开始检查他的伤口,一剑毙命,左边第二三根肋骨的中间,轻薄的锋刃,快进快出,又准又狠,倒也好,死得不痛苦,金璜做杀手时间久了,看多了被抓住刑囚而死的同行,越来越觉得,不求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但求死的时候快且不痛。 她召呼萧燕然:“走吧。” “就这么走了?”萧燕然很惊讶,“他不是你的同门吗?” “我倒觉得,可以做为一个道人的身份下葬,对他来说应该是更高兴的吧。如果我动手埋了他,这算什么事?你不走我可走了。”金璜提气上蹿,轻踏瓦片,从方才进来的地方又出去了,萧燕然紧随其后。 杜府。 忙完一天公务的杜书彦打算在自家花园走走散心,不小心看见父亲书房里的灯光还亮着,他站在门口,见父亲站在桌前摇头叹息,眼眶中甚至含着泪,桌上放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年轻英俊的武将。 “爹,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杜书彦举步进门。 杜鹏宇急急想要将桌上的画像收起,杜书彦却说:“我已经看见了,爹,这不是我第一回看见您这样了,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 杜鹏宇深深叹了口气,抹去眼泪:“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爹只想告诉你,如果今生,你有什么事情是觉得应该做的,就一定要去做,否则,会终身遗憾。” 这话说的如长姐入宫之前对自己说的一样,只是现在姐姐已经更多的为整个杜家考虑,杜书彦将姐姐的叮嘱告诉他,他又是一叹:“你姐姐,她现在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心里装着整个杜家的生死荣辱,她这么做,很对,只是……唉……世间万般事,半点不由人啊。二十年前的一个决定,让我后悔到如此……希望你此生都不要遇到这样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的活下去。” 杜书彦的嘴角不由浮出苦笑:“爹,当初您送我去涵凉殿读书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我这一生,也不会是太太平平的了。” 麒麟将军 许多年前,本朝初创,先皇创业未半而中道崩俎,太宗接下太祖开疆扩土之任,将周边小国尽数收服,唯北漠因其气候恶劣,八月飞雪,平夏因其山高水深,地形险峻,因此始终未得手,常期以来,三个国家势力相互制衡,南朝独占土地富饶,气候宜人的平原与江南一带,因此,北漠与平夏时不时的总是想在南朝这里打秋风。 自开国以来,杜家始终为天家出谋划策,忠心耿耿。杜鹏宇至弱冠之年,接下祖辈心愿,入朝为官,结识了当时同样年轻的将军刘觥奕。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得胜回朝,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回忆往事,杜鹏宇整个人都好像年轻起来。 两个人一文一武,都是年轻人,同为朝廷栋梁,一聊之下非常投缘,虽然刘觥奕常年镇守定北关,但千里之遥也挡不住两个人的深厚友情,杜书彦出生的时候,刘觥奕甚至专程跑回京里探望,两个时辰之后,又奔袭千里赶回驻地。每年也会记得在杜书彦生辰的时候派人送上贺礼,如今杜书彦房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是刘觥奕在边关搜集来的东西。 当时的圣上对这两位臣子之间的往来看在眼里,却也没有说什么,让他们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文武大臣私下交情深厚在历代以来都是会被为君者猜疑的重点。 一场又一场的胜仗,如同传说中护卫圣君的神兽麒麟一般,圣上赐名为“麒麟将军”,可是后来与北漠的一场仗,却改变了一切。 秋冬时节,北漠又率军南下,袭击定北关,意图劫掠北方几处城池,原本有麒麟将军坐镇,根本不会有事,但是,当时还只是太子的当今,却因为被圣上遣往北方监军,年轻气盛又没有什么太多的经验,贪功冒进,误入敌军包围,致使十万将士命丧异乡。 战败的消息传来,十万将军的妻儿老小哭声震天,原本他们接到家书,说不日即可班师回朝,如此的急转直下,一时实在接受不了。原本就想将太子挤下去,自己做皇太弟的律王最为激动,俨然一幅为民请命的模样,要为那十万将军讨个公道。 十万条人命,就算皇帝再私心偏向太子,也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保住他,否则,将不得不换掉太子。 麒麟将军如何不知律王野心勃勃,毅然担下罪名,太子虽有心说出实情,但他也无法担下母亲一族的失望和有可能由此而来的朝中风暴。以往败军之将,也只不过是军法处置,最多削职为民,太子保证麒麟将军即使为民,也会供养他全家的生活。 可是,没有人想到,律王处心积虑的事情,岂能因为一个人主动站出顶罪就作罢? 他煽动起那些将士的遗族进京告御状,圣上正为此而烦恼的时候,又有原麒麟将军麾下副将自称从死人堆中逃出,亲眼见麒麟将军与北漠人有勾结,将十万将士带进圈套是刘觥奕故意所为,一时间朝中哗然,那人出示的证据一件件,每一件都证明麒麟将军在很长一段时间确实不在军中。 定北关的最高将领,在战事吃紧的时候,去了哪里? 更有人证明在一次战斗中,刘觥奕身先士卒,身受重伤后陷乱军之中,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一个多月之后才出现在定北关的城门口,双目失明,又养了月余方好。 这一个多月,他在哪里? 刘觥奕说自己逃入深山,被当地一个女子带回去养伤,但是却说自己当时双目受伤失明,伤势有些稳定,他就求那女子将自己送回定北关,因此来回的路并没有记住。 没有人证,也无法有物证,刘觥奕说的话虽然合理,却无法令人相信。 勾结北漠,里通外国,这是谋逆啊! 谋逆之罪,罪当抄家灭九族。 杜鹏宇得知此事之后,特意进宫求情,不料,圣上却不似往日那般温和纳谏,他只冷冷说了一句:“杜爱卿,若是没有实际证据,就不必再说了。朕知道杜家历代忠良,别无二心,只是你素来只在户部行走,军中之事,杜爱卿不必Cao心。” 只这么几句话,便让杜鹏宇的后背冷汗层层尽出,湿透衣衫。 看来圣上对他与刘觥奕之交早已不满,只是一直不曾说,如今这件事,看来也难说是圣上的主意,或是律王的主意。听圣上话中之意,大有以杜家整个家族要胁他不得再过问此事,杜家几代以来,皆为朝廷尽心尽力,家族世代的荣耀岂能因他一人朋友意气,而毁于一旦。 杜鹏宇跪在御案前,低头不语,圣上语气又缓和道:“知道你们俩关系不错,朕许你进天牢,再看看他吧。” 天牢之中,多是关押的朝廷要犯,身份重要,守卫森严,倒也干净整洁,并不似别处污水横流秽浊不堪。刘觥奕被关在较里的位置,身穿囚衣,手脚俱有镣铐,见杜鹏宇前来,摇头叹道:“何必又来,反连累了你。” 杜鹏宇抓着铁栏杆说:“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谋逆,你那一个多月到底去了哪里啊?” 刘觥奕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有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姑娘,天天细心照料着我,可惜我艳福太浅,还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就回去了,再睁开眼,身边还是我那些小兄弟。” “你可知道,谋逆之罪,罪及九族啊?” “我自然是知道的,如果……算了……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我不能害你。回去吧,跟我说那么多话,对你没有好处。”刘觥奕背过身去,不再发一言。 杜鹏宇心如刀绞,却也无法,只得回去。 刘觥奕的未尽之言,他猜到了,刘觥奕的幼子刚刚出生,谁不希望能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呢。 可是,以他与刘觥奕的关系,只怕身边早有明的暗的重重盯着,如果他敢将刘觥奕的儿子抱出来,只怕下一个抄家灭族的就是杜家。 他不敢,也不能,至行刑那日,他没有敢去法场,他无法面对刘觥奕,听着追魂炮的一声声响,他在家中哭得晕倒在地,几乎气绝。 ———————————— “这么多年来,这一直是爹心中放不下的事情,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想起刘觥奕,想起他希望我救出他的儿子,可是我却没有做到,九泉之下,我也愧对他。”杜鹏宇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何时,老泪又纵横一脸。 杜书彦这才明白,父亲对自己说,要遵从本心,不要让自己后悔是什么意思。 可是,世间万般事,半点不由人 离别 回到自己的房间,杜书彦想起自己与萧燕然的关系,岂不也像父亲与那麒麟将军刘觥奕一般,当今圣上比起先皇来说,更懂得使用权谋,先用同学之谊将自己一步步拉入与其他朝臣对立的地步,又以他的九五之尊将众人压下,给自己拉仇恨的是他,为自己解围的也是他,好人坏人都让他一个人做了。 身为圣上直属的情报组织灵楼的首领,他的身份不可以曝光,始终也只能以翰林院编修之名列席同僚。姐姐在后宫中备受恩宠,反倒成了别人说他是靠姐姐才得圣恩,甚至会因为一次次进宫汇报,而被人说成是圣上的娈宠。 这些他都可以不介意,从小父亲就告诉他,个人生死荣辱都可以置之度外,重要的是家国天下。 那么,如果是自己站在当时父亲的位置呢,如果当时要被满门抄斩的是萧燕然呢,怎么会怎么做?会拉着他不管不顾的逃走吗?他拍拍脑袋,将一头纷繁的思绪敲散。 “杜大公子干什么呢?头痛?”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一个刚刚自己正想着的男子。 “燕然,你怎么来了?”杜书彦惊喜万分。 “来告诉你,城里两个道观都出了命案,似乎与律王都有些关系。”萧燕然从怀中掏出绣帕:“你能看出来什么吗?” “这是什么?你吗?不是太像。”杜书彦拿着绣帕,看出帕上绣着的人似乎是萧燕然。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件遗物。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这竟然是个杀手给我的。” “金璜?”杜书彦问道。 “嗯,她这样子做杀手,能活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嘴上恶狠狠,却总是忍不住要多管闲事。” “怎么,你心动了?”杜书彦听出他话里的赞赏。 “怎么可能……那位北漠的高玄武已经看上这朵带刺的玫瑰了。我可没法跟他去争。”萧燕然笑笑。 杜书彦为他倒了杯茶:“是啊,你心里哪里还能放得下其他女人。” “呵呵,你又知道什么了?” 杜书彦没有接他的话:“金璜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杀手的职业道德,接下的任务一定会不折不扣的完成,也有一颗侠心,让她并非那般冷酷无情。做人不可太尽,否则过刚易折,像她现在这样,正好。”他想说而未说的是:这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人啊。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你对她也有意思?” “嘘,别让我的夫人们听见了。” “书彦,谁在你房里?”杜鹏宇的声音。 “啊,爹?”杜书彦有些惊慌,这么晚了,父亲从来都没有在这个时候来找过自己。 “是,是我一个朋友。” “我可以进来吗?” 杜书彦哪里敢说不,只得开门请父亲进来。 杜鹏宇进门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背对门坐着的萧燕然身上:“你是哪家的公子,为何这么晚了会到我家里,而且竟无人通报?” 萧燕然起身,向杜鹏宇行礼:“杜大人,深夜叨扰……” 当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杜鹏宇震惊了,一向斯文守礼的他,指着萧燕然半天,却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话来:“你……你你你你你……”萧燕然对杜鹏宇的反应十分困惑不解,他看了看杜书彦,杜书彦也不知父亲为何会如此激动。 接下来杜鹏宇说的话,更让萧杜两人茫然不解:“书彦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带走他,都是我的错。” 杜书彦突然心中闪电般的掠过父亲桌上那幅画,羌绣上男子的头像,还有眼前站着的萧燕然。 三者联系在一起,他看着萧燕然:“你,是被谁养大的?” “寒山军的指挥使。” “谁把你送去的呢?” “一个道士清云客。” “他怎么捡到你的?” “不知道,自我记事起,就是他一直在带着我,之前的事完全没有印象了。” 杜书彦心中对此事已有了计较,盘算着应如何安排人去弄清此事,便对父亲说:“他只是我一个朋友,也跟公事上有些往来,不方便从正门进入,还请父亲不要见怪。” 已经冷静下来的杜鹏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见笑了。”便转身离去。 “你爹到底怎么了?你刚才问了我一串又是什么啊?”萧燕然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必在意,老来多健忘,唯不忘故人罢了。”杜书彦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无为道人一死,金璜的任务也彻底告终,必须回到月黑堂了,她在八卦楼坐了好一会儿,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花离君彦笑道:“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看看外面的世界,下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了。”一向跳脱的金璜莫名变得十分伤感。 月黑堂的任务,天南海北,哪里都派,艰难险阻,总要完成,哪天就这么死了,也是很正常的。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直到这次,遇到这么多人,每个人对她完全没有避如瘟疫,也没有见面就要打要杀,让她感受到在月黑堂从来没有过的人情冷暖。 “我要走了。” “走了?” “嗯。”金璜起身,放下茶钱,走出八卦楼的时候,云淡风清,正是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