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北境的麒麟儿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北境的风,像一柄磨得锋利的老刀,总带着一股子刮骨的寒意。 即便是被四壁巨岩合围的霜锻大厅,也无法完全隔绝这股寒气。风从石柱的缝隙间挤进来,呜呜作响,撩动着高悬的数十面黑底金纹的旗帜。旗帜上,张翼欲扑的狮鹫栩栩如生,那是亚丁大陆北境守护者——阿斯特家族传承千年的徽记。 大厅中央,是一片由巨大青石铺就的演武场,石面光滑如镜,却又密布着无数深浅不一的刻痕,每一道都诉说着一次汗水与钢铁的交锋。 此刻,场地的边缘围满了人。他们身着厚重的皮裘或精良的铠甲,神情肃穆,呼吸间带出的白气,很快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这些人,是阿斯特家族的长老、旁系亲族以及最精锐的护卫。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在场中央的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其中一个,是格雷·阿斯特。 他刚满五岁,身材甚至比同龄人还要稍显瘦小一些。一身裁剪合体的黑色劲装,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猎豹。他手中握着一柄及腰的木剑,剑尖斜指地面,小脸上面无表情,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着对面那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孩,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与他对峙的,是他的堂兄,七岁的罗恩。罗恩紧紧抿着嘴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握剑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显然很紧张。 “铛——” 角落里,负责计时的老兵敲响了铜钟,声音浑厚悠扬,在大厅中回荡。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瞬间,罗恩便发出一声稚嫩的低吼,双手举剑,迈开双腿猛地冲了过来,带起一阵小小的风。他没什么技巧可言,只是想用年龄和体重的优势,将眼前这个备受瞩目的堂弟一举压垮。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 然而,格雷没动。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没看到那挟着风声劈来的木剑。直到剑锋距离他的额头只剩最后一尺,他才动了。 他的动作不大,只是微微一侧身,右脚如蜻蜓点水般向后一撤。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妙到毫巅地让罗恩势大力沉的一剑,贴着他的鼻尖挥空。巨大的惯性让罗恩的身体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门户大开。 机会,只在这一瞬。 格雷没有丝毫犹豫,左脚向前滑出一小步,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手中的木剑没有去攻击,而是用剑身轻轻一拨罗恩失控的脚踝。 “啪”的一声轻响。 罗恩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板上,扬起一阵微不可见的尘埃。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一丝冰凉的触感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是格雷的木剑剑尖。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快得让人几乎没看清。没有激烈的交锋,没有力量的碰撞,只有一次精准的闪避和一次聪明的借力。 霜锻大厅内,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一阵克制而整齐的掌声响了起来。长老们抚着胡须,赞许地点着头。那些身经百战的护卫们,眼中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异与欣赏。 这孩子……是个天生的战士。 格雷收回木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罗恩身边,伸出小手,将还愣在地上的堂兄拉了起来,低声说了句:“你太急了,罗恩。” 罗恩的脸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大厅尽头的高台上缓缓走下。他身着一袭绣着金边狮鹫的黑色公爵礼服,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跳上。他所过之处,无论是长老还是卫兵,无不躬身垂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艾德里安·阿斯特公爵,亚丁王国北境的守护神,格雷的父亲。 他走到格雷面前,巨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格雷完全笼罩。他没有笑,也没有立刻夸奖,而是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大手,捏了捏格雷的肩膀,又让他摆出刚才闪避的姿势。 “发力过早了半寸,”艾德里安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大提琴的弦音,“如果你能再等一息,让他的力量完全用尽,你的反击会更省力,也更完美。”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而非教导。 格雷仰着小脸,认真地听着,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点了点头:“我记住了,父亲。” 艾德里安的嘴角,这才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他那只足以轻易捏碎岩石的大手,轻轻地放在格雷的头顶,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发。 “做得很好。”他终于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但要记住,天赋是神祇的恩赐,也是最沉重的枷锁。你生在阿斯特家,就必须背负起这份荣耀与责任。北境的安宁,未来将由你来守护。” 他顿了顿,视线越过格雷的头顶,望向远处一个同样站在人群中的少年。那少年比格雷大上几岁,面容清秀,眼神却有些复杂。 “凯尔的根基比你扎实,你要多向他学习。从明天起,让他做你的陪练。”艾德里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 “是,父亲。”格雷乖巧地应道。 他并没注意到父亲眼神的落点,更没在意那个名叫凯尔的师兄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 此刻,他只觉得父亲宽厚的手掌,是他整个世界里最温暖、最坚实的依靠。他看着父亲转身走上高台的伟岸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 守护北境。 这个词,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太过遥远和宏大。但在格雷的心中,它幻化成了一幅具体的画面——他将像父亲一样,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让父亲为他真正地骄傲。 阳光从霜锻大厅顶端的气窗投下,化作一道道光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那是格雷·阿斯特记忆中,最明亮的一天。 第二章:光与影的陪练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阿斯特城堡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凛冽。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边只泛着一层鱼肚白,寒霜便已给庭院里的每一片落叶都裹上了银边。 格雷被仆人从温暖的被窝里唤醒时,天还未亮透。他有些不情愿地揉着眼睛,但一想到今天的训练,那点睡意便被兴奋冲淡了。 他将要和凯尔师兄一起训练了。 在格雷简单的世界里,凯尔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比自己大五岁,今年十岁,却已经能举起五十磅的石锁,父亲说他的炼体基础是同龄人中最扎实的。更重要的是,他总是很安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像家族里其他半大孩子那样吵闹。 穿戴整齐后,格雷小跑着来到城堡东侧的私人训练场。这里比霜锻大厅小得多,但器械更为精良,是专为家族嫡系子弟准备的地方。 凯尔已经到了。他穿着和格雷同款的黑色劲装,身形挺拔如一杆小标枪,正在一丝不苟地做着热身运动。看到格雷跑来,他停下动作,脸上露出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 “早,格雷。”他的声音清澈,像山涧里的溪水,“公爵大人吩咐过,在你身体完全长成之前,训练的重点是协调、反应和对身体的精微控制,而不是力量。” 格雷用力点了点头,认真地听着。 “我们从‘梅花桩’开始。”凯尔指了指场地中央一片高低错落的木桩,“规则很简单,你不能用手,只能在上面行走、跳跃,直到我喊停。中途掉下来,就要重新开始。” 格雷看了一眼那些木桩,最高的几乎有他胸口那么高,桩面只比他的脚掌宽一点。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 “开始吧。”凯尔的语气不容置疑。 格雷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第一根最矮的木桩。他走得很稳,小小的身体保持着极好的平衡。但在跳向第二根稍高的木桩时,他的落点偏了半寸,脚下一滑,便摔了下来。 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沙子,倒也不疼。 “重来。”凯尔的声音平静无波。 格雷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再次踏上木桩。 第二次,他在第三根木桩上掉了下来。 “重来。” 第三次,第五根…… “重来。” 凯尔就那么站在场边,双手抱在胸前,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他从不呵斥,也不鼓励,只是在格雷每次掉下来的时候,用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重复着那两个字。 半个时辰后,格雷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呼吸也变得粗重。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抬起都无比艰难。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只知道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那句冰冷的“重来”。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严酷的训练。父亲虽然严厉,但总会给他喘息的时间。 又一次从木桩上摔落,格雷趴在沙地上,不想动了。 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是凯尔。 “很累?”凯尔蹲下身,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炼体之路,本就是用汗水和痛苦铺成的。每一次你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正是你身体在突破极限的开始。公爵大人对你期望很高,格雷,你不能让他失望。” 他提到了父亲。 这三个字,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格雷疲惫的身体。他咬了咬牙,抓住凯尔的手,站了起来。 “我……我还能继续。”他喘着气说。 凯尔赞许地点了点头,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冷光。他扶着格雷站稳,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记住这种感觉,格雷。痛苦,会让你变得更强。” 接下来的训练,是闪避。凯尔用特制的软木球投掷格雷,速度不快,但角度极其刁钻,总是瞄准格雷最难受、最意想不到的死角。 每当格雷狼狈地躲开,凯尔都会精准地指出他的错误:“重心太高了”、“腰部转动不够”、“你的眼睛在看球,而不是在预判我的手”。 他的指导细致入微,无可挑剔。格雷发现,在凯尔的指导下,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力,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提升着。他开始由衷地佩服起这位师兄。 他觉得,凯尔师兄是真的在为他好。 晨曦的微光终于化作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训练场。两个时辰的训练结束了。 格雷几乎是瘫倒在地的,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两名仆人立刻上前,一个用柔软的毛巾为他擦汗,一个端来温热的、加了蜂蜜的牛奶。 “小少爷,您辛苦了。公爵大人吩咐过,训练结束后要立刻进行药浴,以疏通血气,修复劳损。”一个年长的仆妇心疼地说道。 格雷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准备离开。他回头,想对凯尔说声谢谢,却看到凯尔正默默地将那些散落一地的软木球,一个一个捡回筐里,又拿起扫帚,清扫着被他们踩乱的沙地。 城堡里的阳光,似乎总是更偏爱那些身份尊贵的人。它照在格雷被众人簇拥的身上,温暖而明亮。而凯尔,则被格雷小小的身影,挡在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里。 “凯尔师兄,”格雷有些不忍,“这些事让仆人来做就好了。” 凯尔直起身,冲他笑了笑,笑容和煦如春风:“没关系。整理器械,也是训练的一部分。你快去吧,别着凉了。” 格雷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位师兄的敬意,又深了一分。 他被仆人拥着,穿过洒满阳光的庭院,向着温暖舒适的浴室走去。 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凯尔脸上的笑容,便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凯尔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格雷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沙土的双手,又抬眼望了望那间属于格雷的、有着巨大落地窗和温暖壁炉的房间。 良久,他拿起最后一个软木球,放回筐里。那只温和的手,在无人看见时,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凭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颗淬毒的种子,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悄然破土。 第三章:狮鹫的低鸣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时间如同北境冬日里结冰的河,在寂静中缓慢而坚定地流淌。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在凯尔近乎残酷的陪练下,格雷像一块被反复淬火的精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蜕变。他的身形依旧瘦小,但肌肉线条却变得紧实而流畅,眼神也愈发沉静。如今,他已经能在梅花桩上如履平地,甚至偶尔还能在凯尔投掷的软木球雨中,找到那一瞬即逝的反击机会。 他的进步,快得令人心惊。 城堡里的仆人们私下议论,说小少爷不愧是公爵大人的儿子,血脉里就流淌着战士的荣耀。而长老们在偶尔观摩后,更是捋着胡须,连连赞叹凯尔教导有方。 每当听到这些赞美,凯尔总是谦逊地微笑,说这全是格雷自身天赋出众的功劳。他表现得越是得体,就越是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与信赖。 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躺在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房间里时,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却是格雷在训练中那近乎本能的、远超常理的反应速度。 那不是技巧,而是一种……天赋。一种他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 这天清晨,凯尔带着格雷来到训练场的一角。那里,不知何时被布置出一条狭长的通道,两侧和头顶,用细如发丝的银线,悬挂了上百枚黄铜铸成的小风铃。 “这是‘风铃走廊’,”凯尔指着通道,语气平静,“今天的训练内容,就是从这边走到那边,期间,不能让任何一个风铃发出声响。” 格雷探头看去,只见那些风铃挂得密密麻麻,彼此间的空隙,窄得 едва容一只手掌穿过。这不仅考验平衡与柔韧,更考验对身体每一寸肌肉、每一次呼吸的极致控制。 “这……这不可能吧?”格雷瞪大了眼睛。 “对现在的你来说,的确不可能。”凯尔淡淡地说道,“但对未来的你,必须可能。开始吧。” 格雷深吸一口气,他已经习惯了凯尔的严苛。他没有再抱怨,而是脱掉了鞋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通道。 “叮铃……” 他才走了两步,肩膀就不小心蹭到了一个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出去,重来。”凯尔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格雷退了出去,第二次尝试。这一次他更加小心,像一只猫一样,弓着身子,放缓呼吸,慢慢地向前挪动。 “叮铃铃……” 这一次,是他的头发。 “重来。” 汗水,开始从格雷的额角渗出。他发现这比之前的任何训练都要耗费心神。他必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身体与风铃之间的距离上。 一个时辰过去了。格雷最多的一次,也只走到了走廊的一半。他的精神已经高度紧绷,双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颤抖。 凯尔始终站在出口处,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最后一次。”凯尔看了一眼天色,缓缓说道,“如果这次再失败,今天的午饭就不用吃了。” 惩罚。这是凯尔第一次明确地提出惩罚。 格雷的心猛地一紧。他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不服输的倔强。他再一次踏入风铃走廊。 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专注。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和那些冰冷的、沉默的黄铜风铃。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肌肉的收缩,都变得清晰可闻。 一步,两步……他顺利地走过了一半。 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但他不敢去擦。 三步,四步……距离出口只剩下最后几步的距离。 也就在这时,他脚下的石板有一块微不可查的凸起,他的脚尖被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向左侧倒去。那边,是一片密集的风铃。 要失败了! 这个念头在格雷脑中一闪而过。他不甘心。 在身体即将撞上风铃的那一刹那,一股莫名的、灼热的气流,突然从他的脊椎深处涌了上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肌肉,竟奇迹般地充满了爆发力。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常理的姿态,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扭。他的腰像没有骨头一样柔软,他的手臂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划过,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所有的风铃。 最终,他的双脚轻盈地落在了出口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整个风铃走廊,一片死寂。 成功了?格雷愣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些不敢相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刚才那股灼热的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他抬头看向凯尔,想从师兄那里得到一句肯定。 但他看到的,却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迷茫与难以置信的脸。 凯尔死死地盯着格雷,嘴唇微微张开,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格雷身体扭转的那一刻,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从格雷的皮肤下透了出来,一闪即逝。 那光芒……那光芒…… 凯尔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在公爵的书房里,偷看过一本关于家族历史的古籍。书上记载着,阿斯特家族最纯净的血脉中,潜藏着来自上古神话时代的力量——狮鹫血脉。这种血脉觉醒的最初征兆,便是在极限状态下,身体会爆发出淡金色的光芒,获得短暂的、超乎常理的力量。 这……这是“血脉之力”的低鸣! 凯尔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他引以为傲的扎实根基,他每天清晨第一个来到训练场,深夜最后一个离开……他付出的一切,他所有的努力…… 在这个五岁的孩子,一次无意识的爆发面前,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是输在不够努力,也不是输在不够聪明。 他只是输在了出生。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烙下一个充满了嘲讽与不公的印记。 “师……师兄?”格雷看着凯尔惨白的脸色,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声。 凯尔猛地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脸上再次挤出了那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做得很好,格雷。”他走上前,拍了拍格雷的肩膀,手心却是一片冰凉,“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有天赋。” 他说“天赋”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却又很重。 那天傍晚,艾德里安公爵在书房召见了凯尔。 “我听说了今天的事,”公爵坐在巨大的橡木书桌后,十指交叉,神情威严,“格雷做得怎么样?” “小少爷……他成功了。”凯尔低着头,恭敬地回答。他没敢提那道金光的事。 “嗯。”艾德里安似乎并不意外,他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凯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努力的孩子。但你要记住,努力,只能决定一个人的下限。而血脉,才是我阿斯特家族真正的根基,是决定上限的东西。” 他看着凯尔,眼中带着一丝长辈的提点与告诫:“好好辅佐格雷。你的未来,取决于他的未来。” 走出书房,冰冷的夜风吹在凯尔的脸上。 他抬起头,看着城堡主楼那间属于格雷的、灯火通明的房间,耳边反复回响着公爵的话。 “血脉,才是我族真正的根基……” “你的未来,取决于他的未来……” 凯尔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他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狰狞。 第四章:阴影下的草图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自那日之后,凯尔变了。 但这种变化,无人察觉。 在格雷面前,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慈爱”。他不再一味地要求“重来”,而是在格雷疲惫时,主动让他休息。他会像一个真正的大哥哥那样,为格雷擦去额头的汗水,甚至会用自己省下来的零用钱,买来城里最受欢迎的蜜糖浆果,作为格雷完成高难度训练的奖励。 格雷很喜欢这样的凯尔师兄。他觉得,师兄终于不再那么“可怕”了。他把自己在训练中的所有心得,毫无保留地与凯尔分享,包括他偶尔能感受到身体里那一闪而逝的、奇特的“热流”。 每当这时,凯尔都会微笑着倾听,眼中充满了“欣慰”,并鼓励他:“这是好事,格雷。说明你的身体,正在适应更高强度的训练。你要学会去掌控它。” 他的温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格雷牢牢地包裹起来,让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凯尔的另一面,则像阴影中的藤蔓,疯狂滋长。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城堡的器械库。那是一个终年弥漫着铁锈与机油气味的巨大石室,里面堆满了各种训练用的器械——从石锁、木人桩,到复杂的、由齿轮和发条驱动的机关。 器械库的管事,是一个名叫索尔的独眼老兵。他曾是公爵最勇猛的扈从之一,在战场上失去一只眼睛后,便退下来负责此事。他脾气古怪,不喜与人交谈,但对勤快懂事的凯尔,却颇有好感。 凯尔总是在训练结束后,主动留下来帮索尔整理器械,擦拭保养那些精密的零件。他手脚麻利,话不多,总是在老兵最需要搭把手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 “小子,对这些铁疙瘩这么有兴趣?”一次,老索尔看着正专注地给一个齿轮上油的凯尔,难得地开口问道。 凯尔抬起头,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索尔大叔,我想多了解一些。公爵大人说,一个真正的战士,不仅要会用武器,更要懂武器。” 这句话,显然取悦了老兵。老索尔那只独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说得好!”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使蛮力。来,小子,我来教教你。看到这个大家伙没有?” 他指着墙角一台半人高的、构造复杂的金属机器。那是城堡里最高级的训练器械之一——“怒风”发射器。它能以极高的速度,连续发射出大小、重量不一的特制石球,用以训练战士在战场上的闪避和反应能力。 格雷曾经在父亲的监督下,用这台机器的最低档训练过。 “这东西,最关键的,就是这个,”老索尔指着机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铜制阀门,“这是安全阀。它能保证发射器在长时间高速运转下,内部的压力不会超过临界点。一旦超过,它就会自动泄压,保证机器和人的安全。这可是当年矮人工匠的杰作。” 凯尔凑上前,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仔细地听着。 “那……如果这个阀门坏了呢?”他状似无意地问道。 “坏了?”老索尔哼了一声,“这可是矮人锻造的‘记忆青铜’,结实得很。除非……”他顿了顿,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阀门接口处一个微小的销钉,“除非这个精钢销钉,因为反复的震动和热胀冷缩,出现了肉眼看不见的细微磨损,导致阀门在某个关键时刻,无法完全闭合。那么,一瞬间的压力过载,就可能让下一颗射出的石球,速度和力量都远超设定。” 老索尔只是当作战士间的知识传承,随口一说。 但凯尔,却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了心里。 精钢销钉……细微磨损……压力过载…… 一个模糊的、恶毒的念头,在他脑中渐渐成形。 接下来的日子,他一有机会,便会溜进器械库。他不再只是帮忙,而是开始“学习”。他向老索尔请教如何拆卸、保养“怒风”发射器。老索尔对这个好学的孩子毫无防备,倾囊相授。 凯尔很快就掌握了机器的内部构造。他发现,那个关键的精钢销钉,被安装在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需要用特制的工具才能拆卸。而且,它的磨损,的确很难被察觉。城堡的规矩是,每三个月,才会由专人对这些大型器械进行一次彻底的检修。 而现在,距离上一次检修,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一个完美的计划,像一张草图,在他心中一笔一笔地被勾勒出来。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独自接触到那台机器,并进行手脚的机会。 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格雷,心甘情愿地站在这台机器前,接受最高强度测试的理由。 一天下午,训练结束后,凯尔看到艾德里安公爵将格雷叫到身边。公爵将格雷高高举起,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让他骑着自己,在庭院里开心地大笑。阳光洒在父子俩的身上,温暖得刺眼。 格雷的笑声,像无数根针,扎在凯尔的心上。 那是他做梦都想得到,却永远也无法拥有的温情。 他默默地低下头,转身走向阴影。心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那刺眼的阳光,彻底蒸发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他积攒了数年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银币。 第二天,他向管事告了半天假,理由是去城里给生病的妹妹买药——一个他杜撰出来的、根本不存在的妹妹。 他没有去药店。 他走进了城南最混乱的、三教九流混杂的黑铁巷。他用兜里所有的钱,从一个终日与废铜烂铁打交道的、贪婪的铁匠铺学徒手里,换来了一小瓶无色无味的、具有轻微腐蚀性的液体。 那学徒告诉他,这东西,只要一滴,就能让最坚硬的精钢,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变得脆弱不堪。 回到城堡,凯尔将那个小小的瓶子,藏在了自己床板的夹层里。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那张用嫉妒、不公和仇恨画成的草图,终于完成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笔。 现在,他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风雪交加的、适合发生“意外”的日子。 第五章:训练场上的恶意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北境的第一场雪,总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午后,悄然降临。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阿斯特城堡的尖顶上。细碎的雪花,起初还只是羞怯地试探着,很快,便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夹杂着呼啸的寒风,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苍白。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户外训练。 凯尔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迅速积起的白雪,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今天。 午后,城堡里的大多数人都躲在温暖的壁炉旁,抵御着突如其来的严寒。器械库里,老索尔正围着火盆打盹,鼾声如雷。 凯尔像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器械库。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墙角那台冰冷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怒风”发射器。 他熟练地打开机器侧面的盖板,找到了那个被他研究了无数遍的、控制着安全阀的精钢销钉。他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瓶子,用一根磨尖的木刺,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滴无色的液体,精准地点在了销钉与阀门连接的最脆弱的关节处。 液体迅速地渗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关上盖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悄然离开。 他找到格雷时,格雷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窗台上,用手指在凝结着白霜的玻璃上画着小狮鹫。 “格雷,”凯尔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穿上你最厚实的衣服,我们去霜锻大厅。” “下雪天也要训练吗,师兄?”格雷有些意外。 “正因为下雪,才要去。”凯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和蛊惑,“我想到一个好主意。还记得‘怒风’发射器吗?我们今天,就用它来做一次最高强度的压力测试。你最近进步很大,我想,是时候让你真正见识一下自己的极限了。” 他顿了顿,凑近格雷,压低了声音:“下个月就是家族年终大比了。想象一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你在‘怒风’的最高难度下,毫发无伤。公爵大人……会是多么的惊喜和骄傲。” 父亲的惊喜和骄傲。 这几个字,像一道魔咒,瞬间点燃了格雷眼中所有的光芒。他所有的犹豫和懒散,都在这一刻,被对父亲认可的渴望,烧得一干二净。 “好!”他用力地点头,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开始翻找自己最厚实的训练服。 霜锻大厅里,空无一人。高大的石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呼啸的风雪声,从门缝里灌进来,让这里比室外还要阴冷几分。 凯尔将“怒风”发射器缓缓推到场地中央。他一边装着训练石球,一边对兴奋不已的格雷说:“记住,格雷,这和我们平时训练不一样。机器是死的,它不会留情。你必须拿出百分之百的专注,调动你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尤其是你感受到的那股‘热流’,试着去主动引导它。” “我明白!”格雷认真地做着热身,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即将挑战极限的激动。 凯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了机器的控制台后。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第一轮,难度三,十颗石球。开始!” 凯尔按下了启动按钮。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一颗石球呼啸着射出。格雷的身影在场中灵活地闪转腾挪,轻松地避开了所有的攻击。 “很好!第二轮,难度五,二十颗!”凯尔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鼓励。 难度在不断提升。格雷的表现,也超乎寻常地好。他似乎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身体里那股灼热的气流,在他的意志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他的每一次闪避,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仿佛不是在躲避危险,而是在风雪中,与死亡同舞。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里,传来一阵阵狮鹫般的低鸣。 凯尔站在控制台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手,稳稳地放在难度调节的拨杆上。 “最后一轮了,格雷!”他高声喊道,“准备迎接真正的挑战!难度七!五十颗!” 难度七,那是连城堡里最精锐的护卫,都不敢轻易尝试的级别。 格雷没有畏惧,反而更加兴奋。他 (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来吧!”他大喊一声,双脚微分,摆出了一个完美的戒备姿势。 凯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的光。他猛地将拨杆,推到了“七”的刻度上,然后按下了启动键。 “嗡——” 机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刺耳的轰鸣。石球像暴雨般倾泻而出,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 格雷的身影,在石球的暴雨中,化作了一道黑色的闪电。他躲闪,他翻滚,他跳跃,他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力,发挥到了极致。 二十颗……三十颗……四十颗…… 他成功了!他几乎毫发无伤地,撑过了最猛烈的一波攻击! 机器内部,在长时间的极限运转下,压力已经积蓄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那个被腐蚀过的精钢销钉,在巨大的剪切力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 第四十一颗石球,发射。 就在这一瞬间,销钉,断了。 安全阀,失效了! 积蓄的所有压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唯一的宣泄口。 “砰——!” 一声巨响,仿佛炸雷。 第四十二颗石球,以一种完全超出了物理常识的速度和力量,脱膛而出!它不是被“射”出来的,而是被“炸”出来的! 它没有飞向预设的轨道,而是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诡异的弧线,直直地射向了刚刚完成一次闪避,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格雷! 太快了! 快到格雷的眼睛,只捕捉到一团模糊的黑影。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血脉深处那源自上古狮鹫的本能,再次爆发。他拼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强行将自己的身体,向侧后方扭转了半分。 就是这半分的距离,救了他的命。 那颗毁灭性的石球,没有击中他的胸膛或头颅。 它,正正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双腿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响彻了整个空旷的大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格雷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两条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的腿。 没有痛觉。 一瞬间的麻木,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然后,无边无际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袭来,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身下,迅速地漫开一滩刺目的鲜红。 霜锻大厅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凯尔。 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恐惧与悲痛。他冲到格雷身边,颤抖着,似乎想去扶他,却又不敢触碰那两条血肉模糊的腿。 “格雷!格雷!”他大声地呼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腔,“快来人啊!救命!出事了!” 他跪在格雷身边,看着那张因剧痛而扭曲、惨白如纸的小脸,看着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黑曜石般的眼睛。 在他的眼底最深处,在那片无人能窥见的、被阴影笼罩的灵魂深渊里,一朵微小的、带着狂喜的火花,悄然绽放。 一切,都结束了。 风雪,仍在窗外呼啸。只是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洁白,而是永夜的开端。 第六章:碎裂的神器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阿斯特城堡的喧嚣,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当艾德里安公爵那张阴沉如暴风雨前夜的面孔,出现在霜锻大厅时,所有惊慌失措的仆人和卫兵,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噤声。 他没有咆哮,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走过去,弯下腰,用他那件珍贵的、绣着金边狮鹫的公爵礼服,将昏迷中血肉模糊的儿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然后抱着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大厅。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如山。但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仿佛能感觉到,那座山,正在无声地崩裂。 格雷的寝宫,一时间成了城堡的禁地。除了公爵本人和家族首席医师——白发苍苍的埃尔文大师,任何人不得靠近。 浓郁的草药气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温暖的房间里弥漫。壁炉里的火焰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埃尔文医师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用了两个时辰,耗尽了自己毕生所学,才终于将格雷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他剪开格雷被鲜血浸透的裤子,那两条曾经充满力量和美感的腿,此刻已经变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青紫色的混合物。 艾德里安就站在床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用北境最坚硬的岩石雕成的塑像。 终于,埃尔文医师疲惫地直起身,他走到艾德里安面前,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声音沙哑而沉重: “公爵大人……命,是保住了。”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千钧之重。 “但是他的腿……骨骼,是粉碎性的。即便用最珍贵的续骨膏,也只能勉强让它们重新长合,但会留下永久的畸形和脆弱。更糟糕的是……”埃尔文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无力感,“……主神经已经彻底坏死。这意味着,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无法站起来。 这五个字,像五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一个无法站起来的炼体者,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狮鹫。剩下的,只有从高空坠落的命运。 艾德里安沉默了良久。久到壁炉里的木柴,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先下去休息吧,埃尔文。” 医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在看到公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艾德里安走到床边,坐下。他看着格雷那张因失血而毫无生气的苍白小脸,看着他紧闭的、仍在微微颤抖的眼睑。 他伸出手,那只曾经能将格雷高高举起的大手,此刻却有些颤抖。他想去抚摸儿子的脸颊,但手在半空中,却停住了。 最终,他的手,缓缓地落在了那两条被厚厚绷带缠绕的腿上。 隔着绷带,他依然能感受到下面那令人心悸的、骨骼的错位与断裂。 这一刻,在他眼中的,仿佛不再是自己儿子的腿,而是一件他寄予了全部心血与希望的、独一无二的传世神器。一件本该绽放出万丈光芒,却在即将成型之际,被意外击得粉碎的神器。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属于父亲的痛苦。但那痛苦,很快便被一种更为冰冷、更为沉重的情绪所覆盖。 那是失望。 是身为阿斯特家族领袖,对一件“报废品”的,最纯粹的失望。 他收回手,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尊正在风化的雕像。 一个时辰后,凯尔被带到了书房。 他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脸上挂着泪痕,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与恐惧。 “公爵大人……是我的错!”他泣不成声,“我不该……我不该提议进行那么高强度的训练……格雷他太想……太想让您高兴了……他甚至开始主动催动血脉的力量,可他太小了,根本控制不住……是我害了他!请您责罚我!” 他的证词,天衣无缝。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好心办了坏事”,以及格雷自己的“好胜”与“冒进”。他把自己,完美地摘了出去。 艾德里安坐在书桌后,面无表情地听着。 “机器呢?”他问。 “索尔大叔检查过了,”凯尔抽泣着回答,“他说……机器没有任何问题。可能是……是长时间的极限运转,加上天气太冷,导致了万分之一概率的压力失控……是……是一场意外。” 意外。 艾德里安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意外。难度七的测试,必须由他亲自在场监督,这是城堡的铁律。凯尔擅自带格雷进行测试,已是重罪。 但他没有说破。 因为,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了。 神器,已经碎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几近昏厥的凯尔,这个他收养了多年的战争孤儿。这个孩子,天赋虽然远不及格雷,但足够努力,足够忠诚,也足够……完整。 “起来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这件事,到此为止。对外就宣称,是一场不幸的训练事故。从今天起,你的训练量,加倍。” 凯尔愣住了。他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加倍的训练? 他猛地明白了什么,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但他立刻用更大的悲伤,掩盖了过去。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沙哑:“是……公爵大人。” 当晚,艾德里安召集了所有的家族长老。 在昏暗的烛光下,他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格雷的炼体之路,已经断了。”他的声音,在古老的会议厅里回响,冰冷而决绝,“但他毕竟流淌着阿斯特的血。我将带他前往王都,测试术士的资格。” 长老们一阵骚动。术士,那是传说中的存在,整个亚丁大陆,数百年也未必能出现一个。其测试之严苛,希望之渺茫,近乎于无。 “公爵大人,这……”一位长老忍不住开口。 艾德里安抬起手,制止了他。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说,“如果他能成为一名术士,阿斯特家族,依然会是他的荣耀。如果不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如果不能,那这件碎裂的神器,就将被彻底地,遗弃。 因为阿斯特家族,北境的守护者,不需要,也供养不起一个无用的……废人。 第七章:沉默的旅途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格雷是在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中醒来的。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拆散了,又被胡乱地拼接在一起。意识如同漂浮在深海中的一小块浮木,挣扎了很久,才勉强靠岸。 他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寝宫里那熟悉的、雕刻着狮鹫家徽的天花板。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他松了口气。他想动一下,想从床上坐起来,但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立刻从他的下半身传来,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低头看去。 他看到了那两条被白色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腿。它们就那么直挺挺地放在那里,像两条不属于他的、冰冷的木头。 他试着,想让自己的脚趾动一动。 没有反应。 再试一次。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意志,像往常一样,下达了“动一动”的命令。但那命令,却如同石沉大海,在传递到膝盖以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比剧痛更可怕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是恐慌。 他张了张嘴,想喊人,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像小猫一样的呜咽。 房门被推开了。 是他的父亲。 艾德里安公爵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礼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醒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格雷看着父亲,眼中充满了乞求和无助。他想问问自己的腿怎么了,想让父亲像以前一样,抱抱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 “埃尔文说,你恢复得不错。”艾德里安似乎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情绪,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说道,“再休养两天,我们就动身去王都。” 王都? 格雷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 “你的炼体之路,已经断了。”艾德里安的声音,像北境冬日的寒风,没有一丝温度,“但阿斯特家族的血脉,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我们去王都,测试你有没有成为一名术士的资格。” 他的话,很清晰,很理智。 但格雷听到的,只有前八个字。 炼体之路,已经断了。 断了……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父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三天后,他们启程了。 格雷是被仆人像一个易碎的包裹一样,从床上抬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一辆宽大的马车里的。他全程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城堡里的仆人们,远远地站着,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他看到凯尔师兄也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对他挥了挥手。但格雷总觉得,凯尔的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艾德里安没有扶他,也没有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他自己跨上了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 格雷乘坐的,是另一辆专门为他准备的、内部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负责在车里照顾他。 车队,缓缓驶出了阿斯特城堡。 格雷靠在车窗边,回头望着那座他生活了五年的、雄伟的城堡,在风雪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前往王都的路,很漫长。 马车在积雪覆盖的官道上,缓慢而颠簸地行驶着。 最初的两天,艾德里安甚至没有进过格雷的车厢一次。他总是骑着马,与车队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个尽职的护卫,而不是一个父亲。 到了第三天,风雪变得更大了。艾德里安才不情不愿地,坐进了格雷的车厢。 宽大的车厢里,只坐着他们父子二人。 壁炉烧得很旺,很暖和。 但空气,却冷得像冰。 艾德里安靠在车厢的另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他没有看格雷,也没有和他说话。 格雷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尽管他已经感觉不到膝盖的存在了。他偷偷地看着父亲的侧脸,那张曾经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和安全的脸,此刻却像刀削的岩石一样,棱角分明,冷酷无情。 他很想开口,问一句“父亲,我的腿以后会好吗?”,但他不敢。 他怕得到的,是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答案。 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和壁炉里木柴的燃烧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突然,马车的一个轮子,似乎压到了一块被雪覆盖的石头,整个车厢猛地一震。 格雷小小的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掀起,向着对面的艾德里安撞了过去。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口中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父亲!” 艾德里安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向自己摔来的儿子。 在那一瞬间,格雷以为,父亲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伸出他那强壮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他。 但艾德里安没有。 他只是眉头微皱,身体向后一靠,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同时,他对着车厢外,冷冷地喝道:“稳一点!” 格雷重重地摔在了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 并不疼。 但他的心,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摔得粉碎。 他趴在地毯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艾德里安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儿子,然后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一刻,格雷终于明白了。 有些东西,比他的腿,断得更彻底。 他默默地,用自己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狼狈地,爬回了自己的角落。 他没有哭。 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车轮,依旧在“咯吱咯吱”地响着,载着他们,驶向那未知的、渺茫的希望,也驶向那注定了的、冰冷的结局。 第八章:死水之魂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经过半个多月的颠簸,阿斯特家族的狮鹫旗帜,终于出现在了亚丁大陆的腹心——王都,“圣辉城”的地平线上。 和北境那被风雪磨砺出的粗犷与肃杀不同,圣辉城是一座沐浴在阳光下的、用白色巨岩砌成的辉煌之城。高耸入云的尖塔,宏伟的拱门,宽阔得足以让十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熙熙攘-攘、衣着光鲜的人群,无一不彰显着王国的富饶与强大。 格雷靠在车窗边,默默地看着这片繁华。 这本该是他未来要宣誓效忠、用生命去守护的城市。但此刻,它的每一分光鲜,每一分热闹,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渺小。 他就像一个来自乡下的、见不得光的残疾孩子,被这巨大的、光明的城市,衬托得愈发卑微和可怜。 车队没有在城中停留,甚至没有前往阿斯特家族在王都的府邸。在穿过了大半个城区后,他们径直驶向了城西一座被古老森林环绕的独立山丘。 山丘之上,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通体漆黑的高塔。 那便是传说中的术士高塔。 它看起来非常古老,塔身似乎是由一整块浑然天成的黑色岩石雕琢而成,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也没有一扇窗户。阳光照在上面,竟被完全吸收,不反射一丝光芒,给人一种深邃而诡异的压迫感。 马车在塔前的空地上停下。 艾德里安翻身下马,他没有自己去抱格雷,而是对车里的老仆吩咐了一句:“带上他。” 老仆应了一声,将格雷从车里抱了出来。格雷的身体很轻,像一片枯叶。他被抱着,第一次抬头,完整地看到了这座决定他命运的高塔。 塔的大门,是一扇没有门环也没有任何雕饰的巨大石门,此刻正紧紧地关闭着。 艾德里安走上前,伸出手,在石门上以一种奇特的、富有节奏的韵律,敲击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沉闷,仿佛敲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片刻之后,沉重的石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穿灰色亚麻长袍的人,从门缝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很年轻,但面容却像木雕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睛是纯黑色的,看不到一丝光亮,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艾德里安·阿斯特公爵,”灰袍人开口了,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导师已在星辰大厅等候。” 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们的来意。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示意老仆跟上。 他们穿过幽深而狭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燃烧着蓝色的、没有温度的火焰。在火焰的映照下,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扯得扭曲变形。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无比空旷的圆形大厅。大厅的穹顶,是一整块巨大的、透明的水晶,上面用不知名的银色物质,绘制着一幅繁复精密、缓缓流转的星图。置身其中,仿佛正站在浩瀚的宇宙中心。 大厅中央,矗立着一块半人高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晶石。晶石的周围,刻画着一圈圈神秘的符文。 一个比接待者更为苍老、身形枯槁的灰袍人,正背对着他们,仰望着头顶的星图。他便是灰袍人所说的“导师”。 “把孩子带过来。”导师没有回头,声音苍老而空洞,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 老仆抱着格雷,走上前,将他轻轻地放在了那块黑色晶石前。 艾德里安站在几步开外,神情肃穆。 导师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皱纹,一双眼睛,更是浑浊得看不清瞳孔,仿佛已经看尽了千百年的岁月。 他低下头,那双浑浊的眼睛,落在了格雷身上。 格雷被他看得浑身发冷,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彻底看穿了。 “伸出你的手,”导师缓缓说道,“放在感应石上。” 格雷有些迟疑,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艾德里安的目光,没有和他交汇,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照做。 格雷深吸一口气,伸出自己小小的、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的手,慢慢地,放在了那块黑色晶石的表面。 晶石的触感,冰冷刺骨。 他紧张地等待着。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会发光,或许会有声音,或许……会有奇迹。 一秒。 两秒。 十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块被称为“灵魂感应石”的圣物,在他手的触碰下,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漆黑,光滑如镜的表面,倒映出他自己那张苍白而无助的小脸。 格雷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导师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像是怜悯又像是漠然的情绪。他抬起头,看向艾德里安,用那苍老空洞的声音,宣布了最终的判决: “公爵大人,很遗憾。” “他的灵魂,如一潭死水,无法激起一丝涟漪。” “命运的丝线,在他这里,是断裂的。他没有成为术士的资格。” 宣判结束了。 简单,直接,不可置疑。 艾德里安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悲伤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对着导师,微微躬了躬身。 “感谢您,导师。打扰了。” 他说完,便走上前,将还把手放在感应石上、怔怔发呆的格雷,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不再温暖。 格雷被他抱着,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冰冷的、决定了他命运的黑色晶石。 他看到晶石的镜面上,倒映出父亲那张冷硬的、再也看不到一丝温情的侧脸。 他明白了。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将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他像一个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任由父亲抱着他,走出了这座庄严肃穆的、埋葬了他最后希望的高塔。 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第九章:雨夜,被遗忘的行李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离开圣辉城后,车队没有向北,折返回那片熟悉的、属于阿斯特家族的茫茫雪原。 车轮转向,沿着一条崎岖的商道,驶向了南方。 南方,是格雷从未去过的方向。那里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只有连绵的丘陵和潮湿的、属于温带海洋的空气。 马车里的沉默,比来时更加浓稠,像凝固的沼泽,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艾德里安公爵,自离开术士高塔后,便再也没有看过格雷一眼。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陌生的风景。 格雷也不再试图去寻求父亲的关注。他像一只受伤后,躲回自己壳里的小兽,蜷缩在车厢的角落,用厚厚的毯子,将自己连头到脚都裹起来,只留出一双眼睛,麻木地看着车厢顶上那单调的木纹。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己正被带往一个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 五天后,车队在一个名叫“溪谷镇”的偏僻小镇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小镇,房屋低矮,街道泥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的霉味。 天色已晚,淅淅沥沥的秋雨,开始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 艾德里安吩咐车队,在镇上唯一一家还算体面的旅店住下。 格雷被老仆抱进一个二楼的房间。房间很小,陈设简陋,但壁炉烧得很旺,驱散了些许寒意。老仆为他换了药,又端来一些温热的肉粥。格雷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便躺下了。 身体的疼痛,早已被内心的麻木所覆盖。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而在他对面的房间里,艾德里安·阿斯特,这位北境的守护神,却毫无睡意。 他没有点灯,只是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被雨水打湿的、泥泞的街道。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烦闷的声响。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戒指。那是阿斯特家族传承了上千年的族长信物——狮鹫之戒。戒面上的黄金狮鹫,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格雷出生的那天,当他从接生婆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时,内心那份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满足。那是他的血脉,是他荣耀的延续。 他想起了格雷三岁时,第一次拿起木剑,便能稳稳地站住,眼中没有丝毫孩童的胆怯,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专注。那时,他便知道,这孩子,是天生的战士。 他还想起了不久前,在霜锻大厅里,五岁的格雷,以那般惊艳的姿态,击败了比他年长的堂兄。那时,他心中充满了何等的骄傲与期望。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一头更为强壮、更为耀眼的金色狮鹫,将翱翔于北境的天空。 可现在…… 艾德里安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枚戒指。 他耳边仿佛响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艾德里AN,记住,你首先是阿斯特家的族长,是北境的守护者,然后,才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家族的荣耀与使命,高于一切。” 高于一切。 是的,高于一切。 阿斯特家族,镇守北境千年,对抗着来自永冬之地的未知威胁。这份使命,沉重得容不下任何的软弱与私情。家族需要的是一个强大、完整、能继承这份责任的继承人。 而不是一个……废人。 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破碎的神器。 艾德里安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的神色。雨水顺着窗户的缝隙渗进来,一丝冰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为了家族,为了北境,为了那传承千年的使命。 良久,他睁开眼睛。眼中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已褪去,只剩下岩石般的、不可动摇的决绝。 他推开房门,走进了格雷的房间。 壁炉的火光,柔和地照在格雷熟睡的小脸上。或许是梦到了什么,他的眉头,依旧是微微蹙着的。那两条被绷带包裹的腿,安静地放在被子下,像一个无法被忽视的、残酷的烙印。 艾德-里安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他曾经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孩子。 最终,他俯下身。 他伸出双臂,给了格雷一个有些笨拙,却异常用力的拥抱。他能感觉到儿子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动了一下。 他将嘴唇,凑到格雷的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 “好好睡一觉,格雷。” “一切,都会好的。” 说完,他松开手,站直了身体,再也没有看床上的孩子一眼。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黑暗中,格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刻,格雷并没有完全睡熟。父亲那突如其来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拥抱,和他那句奇怪的话,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他想开口问些什么,但父亲已经离开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格雷听着那哗哗的雨声,心中那份不安,越来越浓。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直到天快亮时,疲惫才终于战胜了恐惧,让他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当他再次醒来时,是被窗外透进来的、刺眼的阳光唤醒的。 雨,停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照顾他的那个老仆,不见了。 格雷的心,猛地一沉。他撑起身体,大声地喊道:“父亲?父亲!” 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有自己那带着一丝惊惶的回音。 他挣扎着,想爬下床。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东西。 一个沉甸甸的、用上好皮革制成的钱袋。钱袋的旁边,还叠放着一件崭新的、用厚实毛呢料裁成的、足以抵御寒冬的厚衣服。 格雷怔怔地看着那两样东西。 那是……什么?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发疯似的,用双臂支撑着自己残废的身体,一点一点地,从床上蹭了下来。地板冰冷刺骨,但他感觉不到。他用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狼狈地,移动到了窗边。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扒着窗台,抬起了头。 窗外,是雨后泥泞的街道。 旅店的门口,空空如也。 那辆载着他的、宽大的马车,不见了。 父亲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不见了。 那些穿着阿斯特家族制服的护卫,也全都不见了。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整个世界,除了他自己,和这个陌生的、散发着霉味的小房间,一切都消失了。 他被留下了。 像一件被用旧了的、不再需要的行李,被随意地,丢弃在了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格雷扒着窗台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指节已经发白。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感觉肺里像被抽干了空气一样,一阵阵地发痛。 他想哭,却发现自己,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想喊,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这就是父亲所说的“一切都会好的”。 原来,这就是那场漫长旅途的,最终目的地。 原来,他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五岁的格雷·阿斯特,在他被父亲抛弃的第一个清晨,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有时候,远比最寒冷的永冬之地,还要冷。 饥饿与乞食者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格雷不知道自己在窗边站了多久。 或者说,是“扒”了多久。 他的双臂早已因为长时间支撑身体而酸痛不堪,但他感觉不到。他的世界,被压缩成了窗外那片小小的、泥泞的街景。他反复地看着每一个从旅店门口经过的行人,心中抱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幻想。 或许,父亲只是去办什么事了。 或许,那只是一个玩笑,一个太过残忍的玩笑。 或许,下一刻,那辆熟悉的、悬挂着狮鹫旗帜的马车,就会重新出现在街角。 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欺骗着自己。时间在他的世界里,失去了意义。太阳从东边升起,又缓缓地移到头顶,阳光透过玻璃,将他的影子,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拉得越来越短。 直到一阵“咕咕”的、无法抑制的响声,从他的肚子里传来。 是饥饿。 这个世界上最原始、最诚实的感觉,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封闭的感官。随之而来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身体深处那股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弱。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老仆端来的那碗肉粥,他只吃了几口。 他必须吃东西。 他必须喝水。 这个念头,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清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这个小小的、陌生的房间。他该怎么做? 喊人吗?可这里,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呢?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知道,门的外面,是一段长长的、通往楼下的楼梯。 楼梯……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曾经,他能以最快的速度,从城堡最高的塔楼,一口气跑到最底下的地窖。而现在,这短短的一段楼梯,却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但饥饿感,是比毒蛇更凶猛的野兽。 格雷咬紧了牙关。他将父亲留下的那件厚衣服,笨拙地穿在身上,又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紧紧地塞进怀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一只被折断了后腿的狼,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开始向门口,一下一下地,艰难地挪动。 每挪动一下,手臂的肌肉都酸痛得发抖。每挪动一下,那两条无用的腿,在地板上拖动时发出的“沙沙”声,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 从床边到门口,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却用了将近一刻钟。 当他的手,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的门把手时,他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打开门,外面是旅店那条昏暗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便是那道通往楼下的、陡峭的木制楼梯。 格雷看着那深渊般的楼梯,犹豫了片刻。 然后,他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楼梯,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用双手,撑在身后高一级的台阶上,然后,将自己的身体,向下一级,重重地“墩”了下去。 “咚!” 尾椎骨传来一阵剧痛。 他忍着痛,再次用双臂支撑起身体,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咚!” “咚!” “咚!” …… 他就这样,用一种最原始、最屈辱的方式,将自己一级一级地,从楼上“挪”了下来。他不敢去看周围,他怕看到任何一道目光。他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些被踩得油光发亮的木质台阶。 当他的身体,终于接触到一楼那坚实的地面时,他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远征。 旅店的大堂里,有几个正在喝酒的佣兵,和一个擦着桌子的、身材肥胖的旅店老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奇怪的声响吸引了过来。 他们看到了一个衣着华贵,却弄得满身灰尘的残疾男孩,正狼狈地,坐在楼梯的尽头。 老板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一种了然的、带着几分轻蔑的同情所取代。他认得这个孩子,是昨天跟着那个气度不凡的贵族大人一起来的。 看来,是被抛弃了。这种事,在这些南来北往的镇子里,并不少见。 “小家伙,你的大人呢?走了?”老板走上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格雷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老板,嘴唇因为干渴而有些开裂。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 他不知道钱的价值,他只知道,父亲把这个留给了他。 他解开袋口,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铸造精美的金币。 当那枚金币,出现在格雷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上时,整个大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几个佣兵停止了说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而旅店老板的瞳孔,则猛地一缩。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钱袋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这种代表着巨额财富的金币。 他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那份轻蔑的同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贪婪。 但他掩饰得很好。他脸上堆起了虚伪的笑容,弯下腰,用一种自以为和善的语气说:“哦,可怜的小家伙。饿了吧?来,我给你拿吃的。” 他从格雷手中,接过了那枚金币,手指在触碰到金币时,微微抖了一下。然后,他转身走进后厨,很快便端出了一大块黑面包和一碗还算干净的水。 格雷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抓起黑面包,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面包又干又硬,剌得他喉咙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他又端起水碗,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这是他五年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 但也是最香的一顿。 在他埋头吃喝的时候,老板已经将那枚金币,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看着格雷怀里那个鼓囊囊的钱袋,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 等格雷吃完,他立刻换上了一副不耐烦的面孔。 “好了,吃完了就赶紧走吧。”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收容所。你待在这,会影响我的客人。” 格雷愣住了。他看着老板那张瞬间变得冷漠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快走!快走!”老板不耐烦地催促着,甚至伸出手,推搡了他一下。 格雷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明白了。 他默默地,低下头,用手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像来时一样,一点一点地,向着旅店那敞开的大门挪去。 那几个佣兵,看着这一幕,发出一阵哄笑。 当格雷挪出旅店,刺眼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喧闹的、泥泞的街道上。马车驶过,溅起肮脏的泥水。行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会为一个坐在地上的残疾男孩,停留哪怕一秒钟。 他该去哪里? 他不知道。 他就那么茫然地,坐在旅店的屋檐下,抱着怀里那个钱袋,看着眼前这片完全陌生的、充满了嘈杂声音的世界。 就在这时,几个身影,围了上来。 是三个比他大上几岁的男孩。他们衣衫褴褛,头发像鸟窝一样乱,脸上和手上,都布满了污垢。他们是这个小镇上,真正的“原住民”——一群靠偷窃和乞讨为生的流浪儿。 “嘿,小瘸子,”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男孩,蹲了下来,脸上挤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迷路了吗?需要帮忙吗?” 格雷警惕地看着他们,将怀里的钱袋,又抱紧了一些。 “你看你,衣服都脏了。”另一个瘦小的男孩,指着格雷身上的泥土,殷勤地说道,“我们带你去个干净的地方,好不好?”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格雷围在了中间。 格雷感到了危险。他想向后退,但他的身后,是冰冷的墙壁。 “你怀里抱的是什么?这么紧。”高个子男孩的视线,落在了格雷那鼓囊囊的胸口,眼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 “让我们看看嘛,别这么小气。”瘦小的男孩笑着,突然伸出手,向格雷的怀里抓去。 格雷惊呼一声,拼命地用双臂护住钱袋。 但他的力气,怎么可能比得过这三个常年打架斗殴的流浪儿。 高个子男孩一把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用力向外一扯。另一个男孩则趁机,将手伸进了他的怀里,一把就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拽了出来。 “到手了!”他兴奋地大喊一声。 “不!还给我!”格雷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那是我的!还给我!” 那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 他挣扎着,想去抢回来。但高个子男孩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狠狠地踹倒在地。 “滚开,小瘸uff子!” 三个男孩得手后,发出一阵得意的哄笑,转身就跑,很快便消失在了混乱的街角。 格雷趴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整个人都呆住了。 怀里,空了。 钱袋,不见了。 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靠,没有了。 秋日的风,吹过潮湿的街道,卷起几片枯叶。 五岁的格雷·阿斯特,在他被父亲抛弃的第一个下午,趴在异乡的泥水里,第一次,尝到了“一无所有”的滋味。 第十一章:泥泞中的第一口面包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当最后一个抢走钱袋的流浪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时,格雷趴在泥泞的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摔碎了的小小雕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父亲的背影,师兄的笑容,家族的旗帜,训练场上的汗水……所有属于过去的一切,都像退潮后的沙画,被现实的海浪,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空了。 所有的一切,都空了。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委屈和绝望,如同积蓄了许久的火山,在他小小的胸膛里,轰然爆发。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哭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父亲面前不敢流泪的、坚强的阿斯特家的孩子。他只是一个五岁的、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无助的格雷。 他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放声大哭。他哭自己那两条再也无法站立的腿,哭父亲那冷酷无情的背影,哭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温暖的家。他的哭声,从最初的尖利,慢慢变得沙哑,最后,只剩下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路过的行人,会好奇地看他一眼,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走开。没有人上来询问,更没有人伸出援手。 在这座繁华而冷漠的城市里,一个残疾孩童的悲伤,廉价得如路边的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他的眼泪流干,喉咙也因为嘶喊而火辣辣地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白日的喧嚣,慢慢褪去。一盏盏昏黄的油灯,在街道两旁的店铺里亮起。晚归的行人,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 秋夜的凉意,开始像毒蛇一样,顺着他湿透的衣服,钻进他的骨髓。 更可怕的,是饥饿。 那只刚刚被黑面包和清水暂时安抚下去的野兽,此刻又在他的胃里,苏醒了。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躁,更加凶猛。它疯狂地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浑身痉挛,眼前阵阵发黑。 哭,是填不饱肚子的。 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烙印在了格雷的心里。 他停止了抽泣,缓缓地,从泥水中抬起了头。 他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不再是为了向谁复仇,也不再是为了质问那个“为何”,而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这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卑微的执念。 可是,该怎么做? 他茫然地看着这条渐渐变得冷清的街道。他想起了那个抢走他钱袋的流浪儿。他想起了他们是如何生存的。 偷窃?乞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两条无用的腿。他连走路都做不到,又怎么去偷? 那么,只剩下……乞讨。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的自尊心。阿斯特家族的继承人,北境未来的守护者,要去沿街乞讨? 这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但胃里的那只野兽,在疯狂地咆哮着。 他挣扎着,用双臂,支撑起自己肮脏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到了一个相对避风的、两栋房子之间的狭窄巷口。 他学着自己曾经鄙夷过的、那些街边乞丐的样子,蜷缩起身体,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一些。然后,他伸出了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沾满了泥污的小手。 一个穿着体面的商人,哼着小曲,从他面前走过。他看到了格雷,眉头一皱,厌恶地向旁边绕开了两步,仿佛格雷是什么肮脏的垃圾。 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急匆匆地走过。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 格雷伸着手,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持而变得麻木。每一次有脚步声靠近,他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揪紧,充满了羞耻与期待。而每一次脚步声的远去,都像是在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踩上了一脚。 半个时辰过去了。 他的手心,依旧是空空如也。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阵诱人的、温暖的香气,顺着风,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是烤面包的香味。 格雷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像一只循着血腥味的饿狼,用尽全身的力气,循着那股香气,在地上艰难地爬行。 他爬过了半条街,终于在街角,找到了一家面包店。 店里灯火通明,温暖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飘出来的。他看到,一个胖胖的老板娘,正将一盘盘金黄色的面包,摆上货架。 格雷不敢靠近,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只会被人像垃圾一样赶走。 他悄悄地,挪到了面包店的后巷。 后巷里,堆放着一些空面粉袋和杂物,又脏又乱。一个半满的垃圾桶,立在墙角。 突然,面包店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那个胖老板娘走了出来,她的手里,端着一个铁盘,上面放着一些烤焦了的、黑乎乎的、显然是卖不出去的面包边角料。 她走到垃圾桶前,毫不犹豫地,将那些黑面包,“哗啦”一下,全都倒了进去。 然后,她转身回了店里,关上了门。 格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垃圾桶,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食物! 就在他准备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时,一个瘦骨嶙峋的黑影,从另一边的阴影里,蹿了出来。 那是一只和他一样饥饿的野狗。 它显然也闻到了香味,熟门熟路地跑到垃圾桶前,将头伸了进去,叼出了一块最大的、烤得像木炭一样的黑面包。 野狗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趴在地上,准备享用它的晚餐。 格雷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那只野狗,又看了看垃圾桶。他的胃,在疯狂地抽搐。 是放弃,然后在这里,静静地饿死? 还是…… 去抢? 从一只狗的嘴里,抢夺食物? 阿斯特家族的荣耀,父亲的教诲,战士的尊严……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而可笑。 他只想吃东西。 他只想活下去! 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凶狠的戾气,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的眼中,闪烁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光芒。 他不再犹豫。 他像一头真正的、被逼入绝境的狼崽,用双臂支撑着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发出一声沙哑的、充满了威胁的低吼。 那只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口中的面包掉在了地上。它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格雷毫不畏惧。他死死地盯着那只野狗,眼中没有丝毫的退缩。他从地上,摸起了一块小小的石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野狗砸了过去。 石子砸在野狗的鼻子上,虽然不重,但却激怒了它。 野狗狂吠一声,向着格雷扑了过来。 格雷没有躲闪,而是迎着那张腥臭的大嘴,用自己瘦小的身体,狠狠地撞了上去。 一人一狗,在肮脏的后巷里,翻滚、撕咬、扭打在了一起。 最终,当野狗在他肩膀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后,似乎也厌倦了这场没有意义的战斗,夹着尾巴,呜咽着,跑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格雷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肩膀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感觉不到。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块掉在地上的、沾满了灰尘和泥水的、黑乎乎的面包。 他赢了。 他艰难地爬过去,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块面包,紧紧地,抓在了手里。 他没有立刻吃。 他只是抱着那块面包,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一样,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爬回了之前那个避风的巷口。 他找到一个堆放着废弃木箱的、相对干燥的角落,蜷缩了起来。 然后,他才低下头,就着冰冷的夜风,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 面包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上面还带着泥土的腥味和垃圾的酸臭。 但格雷,却吃得无比香甜。 他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将那块黑面包,全都吃了下去。 当最后一点面包屑,都被他舔干净后,他蜷缩在木箱的阴影里,抱着自己的膝盖。 他没有哭。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了迷茫,没有了绝望,也没有了对过去的留恋。 只剩下一种,最纯粹、最原始、也最坚韧的东西。 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第十二章:老骗子与小饿狼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时间,对于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的、被拉长了的痛苦。 格雷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个名叫“溪谷镇”的地方,待了多少天。他只知道,太阳升起,意味着新一天的饥饿与挑战;太阳落下,则意味着他可以暂时蜷缩回那个堆满废弃木箱的、属于他的“巢穴”,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肩膀上被野狗咬出的伤口,没有得到任何处理,在肮脏的环境下发炎、化脓,最后又凭着他那源自北境血脉的强悍体质,奇迹般地自己结痂、愈合,留下了一道狰狞的、如同勋章般的疤痕。 他变了。 这种变化,比身体的伤痕,更为深刻。 他的眼神,不再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天真与迷茫。那双曾经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如今变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只有冰冷的警惕和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冷静评估。 他成了一个“专业”的乞食者。 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盲目地向所有人伸出手。他学会了观察。他发现,镇上那些穿着体面的商人,大多心硬如铁,从他们身上,连一个铜板都讨不到。反倒是那些挎着篮子去市集买菜的妇人,尤其是带着孩子的,她们的心肠要软一些。只要他蜷缩在她们必经的路上,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无助与倔强的眼神看着她们,偶尔,便能得到半块面包,或是一枚沾着泥土的土豆。 他还学会了规避危险。他认得那几个抢走他钱袋的流浪儿。他们是这片区域的“霸主”。每当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地出现,格雷便会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拖着残废的双腿,以最快的速度,躲进最阴暗的角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的“家”,就是那个位于面包店后巷尽头的、由几个破木箱围起来的角落。那里,是他用鲜血和伤痕,从野狗和其他流浪儿手中,夺来的领地。任何敢于靠近的生物,都会遭到他最凶狠的反击。他会像一头护食的狼崽,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用石块,用牙齿,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去捍卫自己那份卑微的安全感。 他的世界,变得简单而残酷。食物,领地,生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那一天,一个奇怪的人,闯入了他这片灰暗的世界。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格雷难得地讨到了一整个苹果。他没有立刻吃掉,而是像往常一样,揣在怀里,准备带回自己的“巢穴”。 在他爬过镇中心那个小小的、还算热闹的市集时,一阵喧哗,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圈,圈子的中央,站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鸟窝的老头。 那老头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手里举着一个破旧的瓶子,正唾沫横飞地向围观的镇民们吹嘘着:“看一看!瞧一瞧!来自东方古国的神秘圣水!包治百病,无效退款!风湿骨痛,一抹就好!脱发秃顶,三滴生发!只要一个银币,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他的表演,滑稽而夸张,引得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哄笑。 “老伊莱,又在骗人啦?”一个卖鱼的贩子,高声嘲笑道。 “你那圣水,昨天还说是矮人山脉的‘地心神乳’呢!”另一个裁缝铺的伙计,也跟着起哄。 被称作“老伊莱”的骗子,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瞪着眼睛,一脸严肃地说道:“愚蠢的凡人!神物的名号,岂是你们能随意揣测的?它昨天是地心神乳,今天,它就是东方圣水!这叫……这叫与时俱进!” 人群笑得更厉害了。 格雷蜷缩在不远处的墙角,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笑。 他那双被生存磨砺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穿过那些嘲笑的人群,落在了那个被称为“老骗子”的伊莱身上。 他注意到,这个老头,看似疯癫,但他的眼神,却和那些真正的疯子,完全不同。 在那浑浊和夸张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种异常锐利和清明的东西。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几分嘲弄和几分悲凉的眼神。当他与围观者互动时,他的视线,会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精准地判断出,谁是单纯的看客,谁是潜在的“客户”,谁又可能揭穿他的骗局。 这是一个……同类。 不,他比自己,要高明得多。 格雷的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除了“威胁”或“食物来源”之外的第三种情绪——好奇。 从那天起,在他的“狩猎”路线中,便多了一个目的地。 他会在保证自己能找到足够食物的前提下,悄悄地,去观察那个老骗子。 他看着老伊莱,用三枚铜板的成本,从草药店买来一些最普通的香草,捣碎了,兑上井水,装进瓶子里,然后,成功地用一个银币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急于治疗自己丈夫风湿病的、忧心忡忡的农妇。 他也看着老伊莱,试图用塔罗牌的戏法,为一个路过的、看起来很有钱的商人“占卜未来”,结果被商人的护卫,一脚踹在屁股上,狼狈地抱头鼠窜,引来满街的哄笑。 他还看着老伊莱,在一天行骗结束后,独自一人,坐在镇上最廉价的酒馆门口,用骗来的几个铜板,换来一杯最劣质的、兑了水的麦酒。他喝得很慢,浑浊的眼睛,看着远处夕阳下连绵的丘陵,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深邃到可怕的孤独。 格雷不懂那是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这个老骗子,和他一样,也不属于这里。 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行李。 一天傍晚,格雷像往常一样,叼着一块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还算完整的面包,准备返回自己的巢穴。 他刚爬进那条熟悉的、堆满杂物的后巷,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咒骂声。 “该死的老骗子!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格ר看到了老伊莱,正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从巷子的另一头,冲了过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怒气冲冲的、手里还拿着擀面杖的壮汉,看样子,是面包店的伙计。 显然,老骗子今天的生意,又搞砸了。 格雷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向着那堆废弃的木箱后面,缩了缩,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伊莱像一只被追赶的兔子,在狭窄的巷子里左冲右突。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可以藏身的、由木箱组成的角落。 他毫不犹豫地,向着格雷藏身的地方,冲了过来。 就在他即将扑进那片阴影的瞬间,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从木箱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冰冷的、充满了警告意味的眼睛。 那是一双,属于狼崽子的眼睛。 老伊莱愣住了。 他看到,在那堆破烂的木箱后面,蜷缩着一个他有些眼熟的、双腿残疾的小男孩。男孩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块黑面包,正用一种捍卫自己生命般的姿态,死死地盯着他。 那一刻,一个洞悉世情、玩世不恭的老狐狸,和一个饱经沧桑、凶狠警惕的小饿狼,他们的目光,在昏暗的巷子里,穿越了杂物与阴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老伊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饥饿,看到了痛苦,看到了警惕,甚至还看到了一丝……他非常熟悉的,被世界背叛后的、刻骨的孤独。 而格雷,也在老伊莱那双一闪即逝的、惊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同情。 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几分诧异的,审视。 “站住!你个老东西!” 身后的怒吼声,打断了这短暂的对视。 老伊莱回过神,他没有再试图闯入格雷的“领地”,而是灵巧地一转身,从另一个堆满空酒桶的缺口,蹿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两个壮汉骂骂咧咧地追了过去,巷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格雷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很久,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块黑面包。 然后,他又抬起头,看向老伊莱消失的方向,那双如狼一般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名为“思索”的涟漪。 第十三章:一份烤肉的交易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自从那晚在巷子里,与那双狼崽般的眼睛对视之后,老伊莱发现自己的生活,多了一项新的、也是唯一的乐趣——观察。 他成了一个反向的猎人。 在过往的几十年流浪生涯中,他见过太多的乞丐,太多的流浪儿。他们中的大多数,眼神都是空洞的,麻木的,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对食物最原始的本能。他们被动地承受着饥饿、寒冷与欺凌,如同阴沟里的苔藓,无声无息地生,又无声无息地死。 但这个小瘸子,不一样。 伊莱花了三天的时间,像研究一个复杂的骗局一样,研究着这个孩子。 他躲在市集对面的草棚下,看着这个孩子如何精准地判断出,哪位路人是值得他“投资”一次乞讨的对象。他看着他在得手一枚铜板后,并没有立刻去买面包,而是小心翼翼地藏好,继续忍受着饥饿,直到确认安全后,才去换取最廉价的食物。 他蹲在面包店不远处的屋顶上,看着这个孩子如何像一头真正的野兽,用石块和低吼,将另一只试图闯入他“领地”的、比他高大得多的流浪儿,硬生生地逼退。在那一刻,这个孩子身上爆发出的那股狠厉之气,连伊莱这个见惯了生死的老江湖,都感到一丝心惊。 这根本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是一个披着孩童外衣的、身经百战的灵魂。他冷静,聪慧,坚韧,并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最深刻的、刻在骨子里的不信任。 伊莱活了六十多年,骗过贵族,耍过佣兵,从最森严的监牢里逃脱过,也在最繁华的赌桌上挥霍过。他自认为看透了人心。但在这个小瘸子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他许久未见的、最纯粹的、未经雕琢的璞玉。 一块,在泥泞中最深处,却依旧闪烁着顽固光芒的璞玉。 一个有趣的想法,像一颗种子,在他那颗早已枯寂的心里,悄然发了芽。 第四天的傍晚,寒风比往日更加刺骨。 伊莱用他好不容易骗来的几个铜板,没有去换那杯熟悉的、兑了水的劣质麦酒。 他走进了一家肉铺,买了一小块还算新鲜的鹿肉。然后,他又厚着脸皮,借用肉铺的火炉,将那块鹿肉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他拿着这块用油纸包着的、滚烫的烤肉,像一个即将去投喂一头多疑小兽的饲养员,径直走向了那条熟悉的、肮脏的后巷。 他没有直接闯进去。 他只是站在巷口,靠着墙,慢悠悠地,打开了油纸包。 一股浓郁的、带着油脂焦香的肉味,立刻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对于一个长期以干面包和垃圾为食的人来说,这种味道,是世界上最无法抗拒的、最致命的诱惑。 伊莱等了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 他便看到,巷子深处那堆废弃的木箱后面,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脑袋,悄悄地探了出来。 那双熟悉的、狼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手中的烤肉。 伊莱甚至能看到,那个孩子,在用力地,吞咽着口水。 但他没有冲出来。他只是警惕地,躲在阴影里,像一头面对着陷阱的野兽,在评估着危险。 伊莱笑了。他要的就是这种警惕。 他晃了晃手中的烤肉,故意让那香气,飘得更远一些。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传到巷子深处。 “小家伙,我们……来做一笔交易,怎么样?” 巷子里的那个小脑袋,没有动,眼神里的警惕,更浓了。 “很简单。”伊莱自顾自地说道,像是在和空气说话,“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镇上那些只会打架的蠢货,聪明得多。你的眼睛,很毒,很准。” 他撕下一小条烤肉,放进自己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咀嚼声,继续诱惑道:“而我,是个老头子了。眼神不好,腿脚也不利索。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帮我看到危险的眼睛。比如,市集上什么时候有巡逻卫兵经过,哪个倒霉蛋看起来像是刚发了横财,哪个小贩的摊位最好下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看着巷子深处,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你,做我的眼睛。而我,负责这个。” 他扬了扬手中的烤肉。 “我保证,你以后,再也不用去跟野狗抢东西吃。每天,都能有这样一块热乎乎的肉。怎么样?这笔交易,很公平,不是吗?” 巷子里,依旧是一片沉默。 格雷死死地盯着那个老骗子,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食物。 热乎乎的肉。 这个诱惑,是致命的。 但是,这个老骗子,为什么要找上自己?他有什么企图?做他的眼睛,会有什么危险?如果被卫兵发现,自己会不会被打死?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 他不再是那个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天真的阿斯特家的孩子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看着老伊莱那张布满皱纹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笑脸,却感觉,自己像是在与一条最狡猾的毒蛇,对峙。 “为什么……是我?” 终于,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营养不良,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伊莱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孩子,没有立刻扑上来抢夺食物,也没有因为恐惧而逃跑,而是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他果然没看错。 “因为你够聪明,也够狠。”伊莱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语气变得有些严肃,“最重要的是,你和我一样,都是被扔进这片泥潭里的石头。我们不属于这里。所以,我们只能抱在一起,才能不被淹死。” 格雷沉默了。 “抱在一起”这个词,让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微微触动了一下。 “我……要怎么相信你?”他又问。 “你不需要相信我。”伊莱将手中的烤肉,向前递了递,“你只需要相信它。这是定金。今天你吃了它,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带一份新的来。如果你觉得我还算守信用,那我们的交易,就开始。如果你觉得我是骗子,那你也白白吃了一顿饱饭,不亏,对不对?”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格雷看着那块近在咫尺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烤肉,又看了看老伊莱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的眼睛。 他挣扎了很久。 最终,饥饿,战胜了理智。 他从木箱的阴影里,一点一点地,挪了出来,第一次,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老伊莱的面前。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块肉。 而是抬起头,用那双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看着伊莱,一字一顿地说道:“肉……必须是热的。而且,不能比这块小。” 伊莱愣住了。 随即,他爆发出了一阵畅快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充满了欣赏与喜悦,“小怪物,你可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他将那整块用油纸包着的烤肉,都扔给了格雷。 “成交!” 格雷一把接住那份沉甸甸的、带着余温的馈赠。他没有说谢谢,只是抱着那块肉,警惕地看了伊莱一眼,然后,迅速地,缩回了自己那片黑暗的、安全的角落。 伊莱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转身,背着手,慢悠悠地,向着酒馆的方向走去。 今晚,他喝不到酒了。 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笔,这辈子,最划算的买卖。 而在巷子的深处,格雷蜷缩在木箱后面,狼吞虎咽地,啃着那块他从未吃过的、美味的烤肉。 肉的温度,顺着他的食道,滑进冰冷的胃里,然后,化作一股暖流,流向四肢百骸。 这是他被抛弃之后,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虽然他知道,这份温暖,只是一场交易。 但对于一个在永夜中行走了太久的人来说,即便是来自魔鬼的篝火,也足以让他,奋不顾身地,靠过去。 第十四章:骗子的眼睛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老伊莱是个守信用的骗子。 至少,在“食物供给”这件事上,他无可挑剔。 自从那天达成交易后,每天傍晚,无论他当天的“生意”是好是坏,一份热乎乎的、分量十足的食物,都会准时出现在巷口。有时候是一块烤肉,有时候是半只烤鸡,甚至有一次,是一碗撒着葱花的、香喷喷的肉汤面。 对于一个在饥饿边缘挣扎了太久的人来说,这种稳定的、可预期的温暖,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幸福。 格雷的回报,也同样准时。 他不再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蜷缩在巢穴里。他开始像一只真正的地鼠,将自己的活动范围,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溪谷镇最繁华的几条街道。 他用他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默默地记录着一切。 他记住了镇上那两队巡逻卫兵的换班时间,精确到每一次交接时,领头的卫兵会习惯性地在哪家酒馆门口,停留多久。 他记住了市集上每一个小贩的性格。哪个卖水果的大婶心肠最好,哪个卖皮具的工匠脾气最暴躁,哪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谷物商人,其实是个会克扣分量的奸商。 他还记住了,那些经常在街上游荡的、属于不同团伙的流浪儿们,各自的“领地”范围和不成文的规矩。 每天傍晚,当伊莱将食物递给他时,他便会将这些白天观察到的、看似琐碎的信息,用最简洁、最沙哑的语言,告诉伊莱。 伊莱从不多问,也从不评价。他只是默默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偶尔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没有虚伪的关怀,只有最纯粹的、基于信息与食物的交换。但一种奇特的、如同猎人与猎犬般的默契,正在这种冰冷的交换中,悄然滋生。 直到第七天。 伊莱在递给格雷一块烤得流油的羊腿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就走。 他蹲了下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凑近了格雷。 “小子,”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准备捕食的、兴奋的光芒,“明天,我们要干一票大的。” 格雷啃着羊腿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伊莱。 “明天上午,镇长的老婆,会带着她那个宝贝女儿,去‘珍妮珠宝店’。”伊莱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八卦,“那个女人,我观察她很久了。虚荣,愚蠢,但爱她的女儿胜过一切。而且,她最近似乎很焦虑,总是在祈祷。一个又蠢又有钱,心里还有鬼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肥羊’。” 这是伊莱第一次,向格雷,展露他的“獠牙”。 “明天,你不用去别的地方。”他指了指珠宝店斜对面的一家杂货铺门口,“你就待在那里的货箱后面。你的任务,还是和以前一样,盯住巡逻的卫兵。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还要盯住那只‘肥羊’。盯住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盯住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仆。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就用我们说好的法子,给我信号。” 他们约定过三种信号。 咳嗽一声,代表卫兵来了,需要尽快结束。 连续咳嗽三声,代表有大麻烦,必须立刻逃跑。 而第三种,则是……发出一声痛苦的**。这代表着,出现了计划之外的、无法预料的紧急情况。 “干好了,这根羊腿,明天,你会得到一整只。”伊莱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战前动员”。 第二天上午,格雷早早地,就挪到了那个指定的、位于杂货铺门口的货箱后面。 这里的位置很好,既隐蔽,又能将珠宝店门口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一辆华丽的、由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在珠宝店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天鹅绒长裙、体态丰腴的贵妇,在一个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女仆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约七八岁、像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女孩。 正是镇长的老婆,和她的女儿。 格雷将自己的身体,又向阴影里缩了缩。 他看到,老伊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街角。 今天的伊莱,和平时那个疯疯癫癫的骗子,判若两人。他换上了一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灰色长袍,乱糟糟的头发,也用一根布条,束在了脑后。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棍特有的庄严表情。他手中没有拿那瓶可笑的“圣水”,而是拄着一根用不知名木头制成的、盘根错节的拐杖。 他像一个真正的、来自东方的神秘预言家。 伊莱没有直接上前,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镇长夫人带着女儿和女仆,走进了珠宝店。大约一刻钟后,她们才再次出现。小女孩的手上,多了一只亮闪闪的银手镯,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而镇长夫人,则一边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一边和女仆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 就是现在! 伊莱动了。 他拄着拐杖,像是偶然路过一样,从她们面前,缓缓走过。 就在与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伊莱的脚步,突然一顿。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充满了震惊和悲悯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哦,命运的蛛网……”伊莱用一种咏叹般的、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喃喃自语,“多么可惜……多么明亮的一颗星辰,却偏偏要被乌云所笼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镇长夫人的耳朵里。 镇长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奇奇怪怪的老头:“你说什么?” 伊莱没有理她,他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小女孩,仿佛陷入了某种神秘的幻境。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火焰与海水,在她的眼中交织……一半是无上的荣耀,一半是……唉,是无尽的泪水……”他摇着头,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荣耀的冠冕,为何要用泪水来浸泡?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个疯子!”旁边的女仆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再不滚开,我就叫卫兵了!” 但镇长夫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格雷看得清清楚楚。 在听到“泪水”这两个字时,那位夫人下意识地,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伊莱的“预言”,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焦虑的地方。 “住口,玛丽!”镇长夫人喝止了女仆。她走上前,用一种半信半疑的、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对伊莱说:“这位……大师,您……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伊莱这才仿佛从“幻境”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镇长夫人,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夫人,有些命运,是不可说的。言说,本身就是一种惊扰。我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命运窥探者,无意冒犯,请您见谅。” 他说完,便拄着拐杖,转身欲走。 这种欲擒故纵的姿态,反而让镇长夫人更加坚信不疑。 “大师,请留步!”她急忙上前,拦住了伊莱,“求求您,告诉我,我女儿的命运,到底会怎样?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吗?钱……钱不是问题!” 伊莱停下脚步,他为难地看着镇长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既然您如此诚心……那我就破例一次。但这里人多嘴杂,命运的低语,不喜喧嚣。” 他用拐杖,指了指不远处一条僻静的小巷。 镇长夫人立刻会意,她吩咐女仆和女儿在原地等待,自己则跟着伊莱,走进了那条小巷。 格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像一尊石雕,蜷缩在货箱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口,同时用耳朵,警惕地分辨着街道上所有的声音。 马车驶过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孩童嬉闹的声音…… 突然,一阵整齐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街角传来。 是巡逻卫兵! 格雷的心猛地一紧。他看了一眼巷口,伊莱和镇长夫人刚走进去不到半分钟,骗局才刚刚开始,现在打断,必然前功尽弃。 他冷静地判断着卫兵前进的速度和方向。他们会从珠宝店门口经过,但不会停留。只要伊莱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决定,再等一等。 脚步声越来越近,格-雷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卫兵的视线稍稍向巷口偏移,他就立刻发出信号。 幸运的是,卫兵们目不斜视地,从巷口前走了过去。 格雷松了口气。 但他的心,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一个新的、更危险的状况,出现了。 他看到,那个名叫玛丽的女仆,脸上带着一种极度不屑和怀疑的表情,正悄悄地,向着巷口的方向,挪动脚步。她显然是不放心自己的女主人,想去偷听,甚至,是想当场揭穿这个“骗局”。 这个变故,是伊莱没有预料到的。 如果让这个精明的女仆闯进去,一切都完了!伊莱不仅拿不到钱,还很可能被当成骗子,直接送进监狱! 连续咳嗽三声?不行,那样伊莱只会立刻逃跑,同样是前功尽弃。 怎么办?! 格雷的大脑,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那源自战士的、在无数次训练中磨砺出的、于瞬息之间判断战局的本能,被彻底激活了! 他需要一个方法,既能阻止那个女仆,又不能惊动巷子里的两个人,更不能暴露自己。 就在那个女仆,即将走到巷口,准备探头张望的瞬间。 格雷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约定好的信号。 他只是抱着自己的双腿,将头埋进膝盖,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断断续续的**。 “呃……啊……好痛……”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穿透力。那份痛苦,真实得不像是装出来的,因为那就是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的真实感受。 这声突如其来的**,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个正要去偷听的女仆,被吓了一跳,猛地停下脚步,循声望来。 那个在马车旁等候的车夫,也好奇地探出了头。 甚至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都停止了玩弄自己的手镯,用一种带着几分害怕、几分同情的目光,看着蜷缩在货箱后面的、那个可怜的“小乞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再关注那条僻静的小巷里,正在发生什么。 那个女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去偷听的打算。她厌恶地瞥了一眼格雷,仿佛他的**,弄脏了这里的空气。 格雷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重新将自己,缩回了阴影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次痛苦的痉挛。 他成功了。 他用自己的痛苦,为伊莱的骗局,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也是最安全的时间。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 镇长夫人一个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几分感激的平静。 而老伊莱,则从巷子的另一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骗局,成功了。 当天傍晚,当伊莱再次出现在那条熟悉的后巷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的笑容。 他递给格雷的,不再是一块烤肉,而是一整只油光发亮的、还冒着热气的烤鸡。 在烤鸡的旁边,还放着一根金黄色的、烤得香甜软糯的玉米。 “小子,”伊莱将食物放在地上,看着格雷,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名为“欣赏”的东西,“今天,你干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没有问格雷,为什么没有用约定好的信号。 他只是说:“你那声‘好痛’,叫得……可真是时候啊。” 格雷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抓起了那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鸡肉的鲜美,玉米的香甜,在他口中绽放。 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食物的乞食者。 他成了这场危险游戏中,一个能为自己,赢得战利品的、真正的合作者。 第十五章:更高明的骗术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日子,在一种奇特而稳定的节奏中,一天天滑过。 格雷发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需要每天为了下一顿饭而焦虑,也不再需要像野兽一样,与同类或野狗争夺发霉的面包。 伊莱是个慷慨的“雇主”。 随着他们合作的日益默契,伊莱的“生意”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他骗来的钱财,从零散的铜板,变成了成串的银币。而格雷的“薪水”,也水涨船高。 他的晚餐,从最初的一块烤肉,升级成了用陶罐装着的、热气腾腾的炖菜,里面有软烂的萝卜、香甜的土豆,还有大块的、炖得入口即化的肉块。偶尔,伊莱甚至会奢侈地,带回一小瓶新鲜的牛奶。 充足的食物,让格雷那具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他的脸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瘦小的四肢也渐渐长了些肉,看起来,终于有了一点五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但真正成长的,是他的内心。 伊莱对他的“教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了。 这场教导,没有书本,没有课堂,只有最真实的、发生在溪谷镇街头巷尾的“案例分析”。 每天傍晚,当伊莱带来食物,听完格雷一天的“情报”汇报后,他会像一个考较学生的老师一样,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小子,今天在铁匠铺门口,你看到那个丢了钱袋的行商了吗?” 格雷点点头,一边撕咬着手中的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看到了。他哭了。” “他为什么哭?”伊莱追问。 “因为丢了钱。”格雷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错!”伊莱用一根鸡骨头,敲了敲格雷的脑袋,“他哭,不是因为丢了钱,而是因为他丢的是‘不该丢的钱’。你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还有老茧,说明他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商,而是个辛辛苦苦跑长途的小贩。那袋钱,可能是他全部的身家,是他老婆孩子过冬的依靠。所以,他才会哭得那么伤心。” 格雷愣住了,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记住,小子,”伊莱的语气,带着一丝告诫,“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会骗人的东西。你要看的,不是眼泪本身,而是流泪的原因。看透了原因,你就能看透人心。” 又一天。 “今天,你看到那个卖皮具的,和老婆吵架了吗?” “看到了。他骂得很难听。” “你觉得,他是个坏人吗?” “是。” “错!”伊莱又敲了他一下,“你只看到了他骂人,但你看到他老婆脸上那块新的淤青了吗?你看到他悄悄地,把自己那份午餐里的肉,都夹到老婆碗里了吗?他是个脾气暴躁的混蛋,但他爱他的老婆。一个心里有爱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这种人,我们不能骗。因为他的钱,是用来给老婆买药的,骗了,会遭报应。” 格雷沉默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骗”,也是有规矩的。 伊莱的教导,就是这样,融入在每一句看似不经意的对话里。他教格雷,如何从一个人的衣着、谈吐、眼神、甚至是指甲缝里的泥土,去判断他的身份、性格和弱点。 他教格雷,什么是真正的贪婪,什么是虚假的善良,什么是隐藏在愤怒之下的软弱,什么是伪装在谦卑之中的傲慢。 他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将自己毕生积累的、关于“人性”这片丛林的生存法则,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只他亲自挑中的、最聪明的狼崽。 而格雷,则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一切。 他的大脑,就像一个精密的分析机器。他开始不再满足于仅仅“看到”,而是学着去“看透”。他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深邃,仿佛能穿透人那层虚伪的皮囊,直视其内里那点或肮脏、或脆弱的灵魂。 终于,在一个月后,伊莱觉得,时机成熟了。 他选中了一个新的、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来自王都的退役军官。据说,他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才提前退役,回到这个小镇养老。王国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他用这笔钱,买下了镇上最大的一座庄园。 “这个家伙,不好对付。”伊-莱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军人,意志坚定,不信鬼神,很难被普通的言语动摇。而且,他身边总跟着两个精锐的护卫,我们几乎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放弃?”格雷问。 “不。”伊莱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越是坚固的堡垒,攻破它,才越有成就感。对付这种人,你需要让他看到一些……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东西。你需要让他,对这个他自以为已经了如指掌的世界,产生怀疑。” “什么东西?”格雷感到了好奇。 伊莱神秘地笑了笑:“跟我来。” 那天深夜,伊莱第一次,带着格雷,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巷子。 他抱着格雷——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抱起他,格雷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酒精、汗水和尘土的、并不好闻的气味,但不知为何,却感觉很安心。 他们穿过沉睡的小镇,来到了镇外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边。 月光如水,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的虫鸣和风吹过芦苇丛的沙沙声。 伊莱将格雷放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 “小子,看好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接下来你看到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 格雷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今晚的伊莱,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伊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伸出了他那只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干瘦的右手。 他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诵着某种古老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咒文。 周围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粘稠了起来。 格雷敏锐地感觉到,风,停了。虫鸣,也消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又压抑的力量,开始在他们周围汇聚。 然后,在格雷那双因震惊而猛然睁大的眼睛里。 一团小小的、柔和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突兀地,在伊莱那脏兮兮的掌心,亮了起来。 那光芒,不耀眼,不炽热,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纯粹的生命力。它在伊莱的掌心,缓缓地盘旋,拉伸,变幻着形状,像一个调皮的、拥有生命的精灵。 格雷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了。 他见过父亲修炼炼体时,身体因为气血奔涌而散发出的、狂暴的暗红色光芒。 他也听过传说中,圣骑士祈祷时,身上会浮现出的、神圣的金色光晕。 但眼前的这一幕,与那些都不同。 这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宁静、也更加神秘的力量。它不狂暴,也不神圣,它就像是……这片夜色的一部分,是这流淌的河水,是这吹拂的微风,是这天地间,本就存在着的一种,不为人知的呼吸。 光团在伊莱的掌心,舞动了大约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随着伊莱缓缓地张开五指,它便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悄然熄灭,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周围的空气,恢复了流动。风声,虫鸣,也再次响起。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幻觉。 格雷怔怔地看着伊莱那只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伊莱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脸。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用他那沙哑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问出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问题。 “这……是什么?” 伊莱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那招牌式的、狐狸般的笑容。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子,这,就是我说的。” “比骗术,更高明的……骗术。” 第十六章:掌心里的星空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从河边回来后的整整两天,格雷都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依旧沉默,依旧警惕,但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聚焦于食物和危险。更多的时候,他会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想从那脏兮兮的掌心里,找出那个夜晚,曾经亮起过的、不可思议的秘密。 伊莱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他依旧每天带来热乎乎的食物,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出巢穴。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当伊莱将一碗鱼汤放在格雷面前时,格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动。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伊莱,用他那沙哑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三天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 伊莱笑了。他知道,鱼,上钩了。 “我不是说了吗?是更高明的骗术。”他撕下一块面包,蘸着鱼汤,慢悠悠地吃着。 “不。”格雷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不是骗术。我见过杂耍艺人的戏法,他们需要油,需要磷粉,需要藏在袖子里的机关。但你……你什么都没有。那光,是从你手里,自己长出来的。” 他的观察力,细致入微。 伊莱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他看着格雷那张写满了“求知”与“渴望”的小脸,第一次,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好吧,小子。看来,用‘骗术’这个词,已经骗不了你了。”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面包扔回碗里,“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他靠在墙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巷口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什么?”他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格雷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乱糟糟的市集。”伊莱没有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市集上,摆满了各种各样你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好东西。比如,让火燃烧的‘火’,让水流动的‘水’,让风吹拂的‘风’……我们把这些东西,统称为‘元素’。” “而我们每个人,都像是这个市集里的顾客。但我们手里,没有金币,也没有银币。我们唯一拥有的‘货币’,就是我们自己的‘精神’。” 伊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所谓的魔法,小子,其实很简单。它不是什么神祇的恩赐,也不是什么血脉的传承。它就是一门‘生意经’。一门教你如何用你那点可怜的‘精神’做本钱,去从这个巨大的市集里,‘买’到你想要的‘元素’,然后,让它为你做事的……技巧。” 这套理论,新奇而粗俗,却让格雷听得入了迷。 “那……为什么有的人能成为魔法师,有的人不能?”格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术士高塔。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了。”伊莱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有些人,我们称之为‘天才’。他们天生,就和卖‘火’的那个摊主,或者卖‘水’的那个老板,关系特别好。他们甚至不用花钱,就能从人家那里,‘赊’到一大堆好东西。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元素亲和力高’。” “而我们这种人,”伊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格雷,“我们是穷光蛋,是黑户。市集上所有的老板,都不认识我们,也不愿意搭理我们。我们想买东西,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用更值钱的‘货币’,去硬砸!”伊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激昂,“当你的‘精神’,被千锤百炼,变得像钻石一样坚硬、纯粹时,你根本不需要去讨好那些摊主。你只需要把你的‘精神钻石’,往柜台上一拍,告诉他,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我全要了!他自然会屁颠屁颠地,把东西卖给你!” 格雷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地触动了。 “可是……”他犹豫地,说出了那个一直压在他心底的噩梦,“王都的术士导师说……我的灵魂,是一潭死水。” “狗屁!”伊莱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那帮待在高塔里、脑子都发霉了的老古董,懂什么?他们只懂得如何跟那些‘摊主’拉关系,搞人情世故。他们看到一潭死水,就觉得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最平静的水面下,才藏着最深、最可怕的暗流!” 他凑近格雷,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小子,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上你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更能磨砺一个人的精神?被至亲背叛的痛苦,与野狗抢食的屈辱,在泥泞中挣扎的绝望……这些东西,是最好的熔炉!它将你灵魂里所有软弱的、无用的杂质,全都烧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是最精纯、最坚硬的内核!” “那帮‘天才’,他们的精神,或许像一堆蓬松的棉花,看起来量很大。而你的,小子,你的精神,或许,已经是一块小小的、却无坚不摧的钢锭!” 伊莱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格雷的脑海中炸响。 一潭死水…… 原来,是这样吗? “想不想……亲眼看一看,你自己的那潭‘死水’?”伊莱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格雷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伊莱满意地笑了,“现在,闭上你的眼睛。” 格雷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别去听,别去想,别去感受外面的世界。”伊莱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引导性,“把你的所有注意力,都收回来。回到你的身体里,回到你的脑子里。现在,向内看。像你观察街上的行人一样,去‘观察’你自己的内心。” “你会看到一片黑暗,一片虚无。别怕。那是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的东西。现在,你要做的,不是去驱散那片黑暗,而是……沉下去。” “沉到最深处,去看一看,你的那潭‘死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格雷按照伊莱的指导,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从嘈杂的现实世界,不断地抽离。他不再能听到巷口的风声,也闻不到鱼汤的香气。 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纯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就像一个潜水员,正在潜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自己的海洋。 他看到了。 正如伊莱所说,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就好像,宇宙诞生之前,那片永恒的虚无。 这就是……我的灵魂吗? 格雷的心中,泛起一丝悲凉。 果然,是一潭死水。 但就在他即将要失望地“浮出水面”时,他看到了。 在那片无垠的、死寂的黑暗的最中央。 有一个小小的、针尖般大小的光点。 那光芒,非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它又异常的顽固,任凭周围的黑暗如何吞噬、如何挤压,它依旧坚定地,在那里,散发着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亮。 格雷好奇地,将自己的“意识”,向着那个光点,慢慢地靠近。 当他离得足够近时,他才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一团光。 那是一颗,只有米粒大小的、形状极不规则的、透明的晶体。 它看起来,像一颗未经打磨的钻石。它的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小的裂痕和棱角,显得粗糙而丑陋。但它的质地,却又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坚硬。 那微弱的光芒,正是从这颗晶体的内部,散发出来的。 它就像一颗孤独的、被遗忘在宇宙最深处的恒星,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黑暗。 这是……什么? 这是……我? 就在格雷怔怔地,看着这颗奇特的晶体时,外界,传来了伊莱的声音。 “小子,醒过来。” 格雷的意识,被这声呼唤,猛地拉回了现实。 他睁开眼睛,巷子依旧是那条巷子,鱼汤依旧散发着热气。但他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你……看到了什么?”伊莱的表情,看起来很随意,但他的眼神,却透露出一丝紧张。 格雷沉默了片刻,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描述了他看到的景象。 “一片……很大的黑暗。” “然后呢?” “黑暗的中间……有一颗很小的、会发光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硬邦邦的。” 伊莱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格雷,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热的喜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小小的巷子里,来回地踱步。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他任何一次行骗时,都要激动。 良久,他停下脚步,重新蹲在格雷面前。 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惊叹与期许的眼神,看着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残疾男孩。 他伸出手,想像一个真正的老师一样,去摸摸他的头。但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格雷瘦弱的肩膀。 “小子……”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郑重。 “你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更了不起。” 第十七章:枯叶的舞蹈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自从那个夜晚,窥见了自己掌心里的“星空”之后,格雷的世界,就变得不再一样了。 食物依旧是第一位的,生存依旧是每天必须面对的课题。但他有了一个新的、比填饱肚子更让他着迷的目标。 他想让那颗在他灵魂深处、孤独地对抗着整个世界黑暗的“石头”,再次发光。 甚至,他想让那束光,冲出他这具残破的身体,去触碰一下,这个真实而冰冷的世界。 伊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变化。 “看来,你这只小狼,已经不满足于只在自己的窝里龇牙咧嘴了。”一天傍晚,伊莱一边将一包用荷叶裹着的、还冒着热气的肉饼递给格雷,一边用他那惯有的、懒洋洋的腔调说道,“你想把你的爪子,伸出来?” 格雷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伊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既然你这头小怪物这么着急,那我们的‘课程’,就进入下一阶段。” 他从自己那件破旧的长袍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已经完全干枯卷曲的枯叶。 他将这片枯叶,放在格雷面前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看到它了吗?” 格雷点了点头。 “好。”伊莱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从今天起,你的新任务,就是让它‘动’起来。” “用手?”格雷有些不解。 “用手?”伊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如果用手就行,那还要我这个‘老师’干什么?不,小子,不是用手,不是用嘴去吹,更不是用你那两条可怜的废腿去踢。你要用的,是你脑袋里的那颗‘小石头’。” 他指了指格雷的额头。 “我跟你说过,你的精神,就是你的‘本钱’。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钱袋子(意志晶体),现在,你要学的,就是如何从那个钱袋里,掏出‘钱’来,去‘花’。” “你的那颗‘意志晶体’,就是你所有力量的源头。你要做的,就是像一个最精巧的纺织女工,从那块坚硬的石头上,‘抽’出一根看不见的、属于你自己的‘丝’来。然后,再用这根‘精神之丝’,去拨动,去缠绕,去命令那片枯叶,让它为你跳舞。” 伊莱的描述,充满了奇特的、诗意的想象。但格雷,却听懂了。 从那天起,他们的“巢穴”——那个堆满了废弃木箱的、肮脏的角落,变成了格雷专属的、也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冥想室”。 每天,在填饱肚子之后,格雷便会盘腿坐下,将那片枯叶放在面前,然后,闭上眼睛。 他一次又一次地,沉入自己内心那片死寂的黑暗。 他一次又一次地,凝视着那颗悬浮在无垠虚空中的、倔强地散发着微光的“意志晶体”。 然后,他开始尝试,从那颗坚硬的“石头”上,“抽出”一根丝来。 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要痛苦一万倍。 那颗晶体,是他所有精神与意志的凝聚体,坚硬得超乎想象。每一次,当他试图将一丝精神力从中剥离出来时,都感觉像是在用自己的指甲,去生生地,从一块花岗岩上,抠下一粒沙子。 他的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剧烈的、仿佛要将脑袋撕裂开来的头痛。 有时候,他会因为精神力消耗过度,而直接昏厥过去。醒来时,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没有放弃。 伊莱也从不安慰他。 当看到格雷因为痛苦而脸色惨白时,他只会靠在墙边,冷冷地嘲讽道: “怎么?觉得痛了?这点痛,比起你被人打断腿,比起你趴在泥水里和狗抢食,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魔法是花园里的散步,是贵妇人的下午茶?我告诉你,小子,这是在用你的灵魂,去和这个该死的世界角力!每一分力量,都是从你自己的骨头缝里,硬生生榨出来的!软弱的家伙,早就被碾成粉末了!” 这些刻薄而残忍的话,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打击。 但对格雷而言,却像是最有效的强心针。 是啊。 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连一无所有、与狗争食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他连被父亲像垃圾一样抛弃的绝望,都挺过来了。 他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一股狠劲,从他心底最深处,被激发了出来。 他不再将那颗晶体,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将它,视为一个敌人,一个囚禁着他力量的、顽固的堡垒。 他要攻破它! 他要征服它! 他日复一日地,用自己那点微弱的意志,去冲击,去研磨,去撕扯那个坚硬的内核。他的精神世界,变成了一片惨烈的战场。他无数次地被撞得头破血流,无数次地被撕扯得精神涣散。 但他,从未后退一步。 终于,在一个风很大的夜晚。 当巷口的寒风,吹得木箱都在吱吱作响时,格雷再次进入了冥想。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去“抽”,去“拉”。 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记忆,都凝聚了起来。 他想起了,训练场上那颗带着恶意的石球。 他想起了,术士高塔里,那句“死水之魂”的冰冷判词。 他想起了,雨夜里,父亲那个决绝的、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无尽的痛苦,无尽的屈辱,无尽的不甘……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股黑色的、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狂潮! 他对着那颗悬浮在黑暗中心的、孤独的晶体,发出了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声的嘶吼。 ——给我!动起来!!! “嗡——”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怒火,那颗一直沉寂的“意志晶体”,猛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的裂缝,出现在了它的表面。 然后,一丝比蛛丝还要纤细,却又带着一种钻石般坚韧质感的、闪烁着微光的“能量”,被他硬生生地,从那道裂缝中,“拽”了出来! 成功了! 格雷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他强忍着那股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块的虚弱与剧痛,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这根来之不易的“精神之丝”,让它穿透自己内心的黑暗,向着那片充满了光与声音的、真实的外部世界,延伸而去。 这又是一种全新的、奇妙的体验。 他感觉,自己多了一种新的“感官”。 这根“精神之丝”,就像他探出的一根无形的触须。他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能“感觉”到木箱粗糙的纹理,能“感觉”到……石头上,那片枯叶冰冷的、了无生机的触感。 他控制着那根“触须”,轻轻地,落在了枯叶最卷曲的那个边角上。 然后,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念,下达了一个最简单的命令。 ——翘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那片在他面前,静止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仿佛早已死去的枯叶。 它最边缘的那个小角,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幅度,微微地,向上,翘了一下。 然后,又落了回去。 动作很小,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 但格安,却怔住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那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枯叶。 然后,他的嘴角,在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脏兮兮的小脸上,第一次,向上,微微地,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比任何笑容,都更加明亮、更加动人的东西。 是希望。 在巷口的阴影里,一直默默观察着一切的老伊莱,将手中的酒囊,放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对着一片枯叶,露出那种奇怪表情的小男孩。 他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慰的笑意。 这只小狼,终于,长出了他第一颗,虽然还很稚嫩,却足以划破黑夜的……獠牙。 第十八章:钱袋里的铜板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那片枯叶,在格雷的意念下,跳了整整一夜的、笨拙的独舞。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巷子时,格雷已经能勉强让它,在石头上,翻一个身,或者,向左边,挪动一小段距离。 他的脸色,因为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而惨白如纸,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像两颗被雨水冲刷过的黑宝石。 伊莱打着哈欠,提着一壶热牛奶和两个面包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石头上那片已经快被“折磨”得散架的枯叶,又看了看格雷那副既疲惫又兴奋的样子,嘿嘿一笑。 “不错,小子。看来,你已经知道,怎么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他将食物放下,“但是,一个真正的‘大生意人’,光会掏钱可不行。他得学会,一次掏好几家的钱,还得让别人,看不出是他在掏钱。” 说着,他又从地上,捡起了两片大小不一的枯叶,和原来那片,并排放在一起。 “今天的任务,”他指着那三片枯叶,“让左边那片,翻个身。让中间那片,立起来。再让右边那片,绕着前两片,转个圈。做到了,才有晚饭吃。” 格雷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同时操控三个目标,并且让它们各自做出不同的动作? 这比单纯地移动一片叶子,难度何止高了十倍! 这需要将他好不容易才“抽”出来的那一根“精神之丝”,再分裂成三股更细的丝线,并且,还要一心三用地,去分别控制它们。 他试了一次。 结果,那三片枯叶,只是像被风吹过一样,同时、杂乱无章地,颤抖了一下。 而他的脑袋,则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地砸中,剧痛无比,眼前金星乱冒。 “蠢货!”伊莱毫不留情地骂道,“你的脑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思考!不是用来当一团浆糊!谁让你用三股一样粗的力气了?那个最小的动作,就用最细的线!那个最复杂的,就用最粗的线!连这点‘成本控制’都不会,你还做什么生意!” 在伊莱刻薄的叫骂声中,格雷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痛苦的折磨。 他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终于在一次精神力彻底耗尽前的尝试中,勉强让那三片枯...叶,同时完成了伊莱要求的、那套滑稽而怪异的“集体操”。 就在格雷以为,自己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伊莱却认为,他的“基础”,已经打牢了。 “好了,小子。”伊莱看着已经能熟练地,让三片枯叶在空中飞舞的格雷,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学徒’了。是时候,让你接触真正的‘生意’了。” 他从自己那破烂的行囊里,掏出了一个同样破烂的、打满了补丁的旧钱袋。 他将钱袋,挂在了十步开外的一个木箱的钉子上。 然后,他当着格雷的面,往钱袋里,扔进了一大把东西——几颗光滑的石子,一枚生锈的铁钉,一个掉了漆的木头骰子,还有一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掉了线的衣服纽扣。 最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泛着暗淡光泽的铜板,“当啷”一声,也扔了进去。 “看到没有?”伊莱拍了拍那个鼓囊囊的钱袋,“这里面,就是一笔‘生意’。有真金白银(铜板),也有毫无价值的垃圾(杂物)。” “而你的任务,就是坐在这里,用你的‘线’,伸进这个钱袋,在不触碰到钱袋本身,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把里面那枚,唯一值钱的铜板,给我‘钓’出来。” 格雷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任务的难度,与操控枯叶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枯叶,是开放的,他可以从任何角度去触碰。而钱袋,只有一个小小的、收紧的袋口。他的“精神之丝”,必须像一根真正的、最纤细的绣花针,精准地穿过去。 更何况,钱袋里,还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干扰物”。 “小子,记住,”伊莱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一个强大的魔法师,不是看他能制造多大的爆炸,掀翻多少辆马车。那是莽夫才干的蠢事。” “真正的艺术,在于‘无声无息’。” “在于,你从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眼皮子底下,偷走了他贴身存放的军饷,而他,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在于,你让一个富有的商人,在你面前吃了天大的亏,事后,他还感激涕零地,把你当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这,才是魔法的最高境界。一门,关于‘控制’与‘欺骗’的艺术。” 格雷被伊莱的话,深深地吸引了。 他看着那个挂在远处的、破旧的钱袋,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炽热的斗志。 他要把它,“钓”出来。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最残酷的一击。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的“精神之丝”,甚至连那个小小的袋口,都还没能成功地穿过去。 他的“线”,太“软”了。在空气中,稍稍遇到一点阻力,就会发生偏移。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精神力高度凝聚,试图让那根“线”变得更“硬”一些。但每一次,都因为控制不稳,而直接碰到了钱袋的侧面,引来伊莱毫不留情的嘲讽。 “你是想偷钱,还是想直接把钱袋抢过来?动静这么大,三条街外的聋子都听见了!” 到了下午,他终于成功地,将“精神之丝”,伸进了钱袋里。 但里面那片漆黑而复杂的“新世界”,让他彻底迷失了。 他能“感觉”到里面有很多东西,但他无法分辨,哪个是石子,哪个是铁钉,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铜板。 他尝试着用“精神之丝”,去缠绕一个他感觉像是铜板的物体。结果,“钓”出来的,是一颗圆溜溜的石子。 “啪嗒”一声,石子掉在地上。 “恭喜你,小子。”伊莱鼓着掌,脸上挂着假笑,“你成功地,偷到了一颗一文不值的石头。也许你可以把它卖给隔壁那个正在修房子的石匠,换半个黑面包?” 格雷的脸,涨得通红。 他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钓”出来的,是那枚生锈的铁钉。 “哦,这个不错!”伊莱的嘲讽,变本加厉,“也许你可以用它,来修补你那双漏风的破鞋?” 挫败感,如同潮水,将格雷淹没。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精神被撕扯的剧痛。到了傍晚,他的脑袋,已经痛得像要裂开一样,眼前的事物,都出现了重影。 他趴在地上,几乎要放弃了。 “怎么?这就撑不住了?”伊莱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想一想那个把你腿打断的师兄,他现在,正在北境的城堡里,享受着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想一想你的父亲,他又是如何像扔垃圾一样,把你扔在这里的。你所受的这点苦,和那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你的‘线’,不是线!它太粗了,像根蠢笨的麻绳,怎么可能穿过针眼?把你的恨,你的不甘,你的愤怒,全都给我,压缩到那根线上!让它变成一根看不见的、最锋利、最恶毒的针!去刺穿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东西!” 伊莱的话,像毒药,也像良药。 格雷的眼中,再次燃起了火焰。 他咬着牙,重新坐起,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去想“缠绕”,不再去想“拨动”。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字。 ——刺! 就在这时,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墙角蹿了出来,它似乎是被钱袋里那枚铜板淡淡的金属气味所吸引,悄悄地,向着那个木箱爬去。 正在高度专注状态下的格雷,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 一种源自血脉的、对危险的厌恶感,让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凝聚成了一个无形的、最尖锐的点!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那股凝聚到极致的精神力,便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地,向着那只老鼠的方向,“刺”了过去! “吱——!” 那只老鼠,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蛰了一下,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蹿进了黑暗之中。 而格雷,则是在那一瞬间,浑身一震。 他“看”到了。 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精神力,是如何凝聚成针,又是如何在一瞬间,爆发出那样的速度与力量。 原来……是这样! 他找到了那种感觉! 他不再理会那只老鼠,而是立刻,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那个钱袋上。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 他将自己的精神力,再次凝聚成那枚看不见的、闪烁着寒光的“毒针”。他精准地,控制着它,穿过了那个小小的袋口,进入了那片黑暗的、充满了杂物的世界。 他不再去“触摸”,而是去“感知”。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石头的冰冷与圆滑,铁钉的粗糙与尖锐,木头骰子的干涩与棱角…… 然后,他“感知”到了。 那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带着一丝温润的、冰凉的金属触感。 是它! 格雷的意志,高度集中。 他的“精神之针”,在那一刻,仿佛幻化成了一只最灵巧的、无形的手。它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所有的障碍,精准地,夹住了那枚小小的铜板。 然后,向上,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碰到钱袋一丝一毫,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那枚泛着暗淡光泽的铜板,仿佛被月光牵引着一样,悄然无声地,从袋口,升了上来,悬浮在半空中。 然后,在他的意念控制下,轻轻地,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他摊开的、脏兮兮的手心里。 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 格雷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那枚铜板。 成功了。 就在这时,一个热乎乎的、带着甜腻香气的东西,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个撒满了白色糖霜的甜面包圈。 格雷抬起头,看到老伊莱,正站在他面前,那张布满了皱纹的、刻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老父亲看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终于考中了状元般的、难以言喻的骄傲。 “小子,”伊莱将面包圈,塞进格雷的手里,“今天的晚餐。你……应得的。” 第十九章:酒杯边的幽灵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霍格·坦普尔是个极其规律的人。 这一点,整个溪谷镇的人都知道。 这位在北境战场上失去了一条左臂的退役军官,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出现在镇上那家名为“橡木盾”的酒馆。他从不与人拼桌,总是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最安静的那个位置。他会点上一杯最烈的黑麦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银币,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那枚银币,一言不发地,喝完整杯酒。 然后,他会收起银币,付过酒钱,准时在四点前离开。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那枚银币,据说,是他所在军团,在赢得“冰风隘口”那场惨烈战役后,由王国亲自颁发的纪念币。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左臂,也失去了所有并肩作战的兄弟。 “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伊莱对格雷如此评价道,“这种人,意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能与过去,再次产生连接。” “我们的‘生意’,就是要给他,造一个这样的‘连接’。” 行动的日子,选在了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这样的天气,酒馆里的人会更多,声音也更嘈杂,更适合藏匿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小把戏”。 伊莱换上了他那件“预言家”专用的灰色长袍,但并没有拄那根显眼的木杖。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来躲雨的落魄旅人。 而格雷,则提前一个时辰,就被伊莱悄悄地,带进了酒馆的后院。他被安置在了一个堆放着空酒桶和杂物的、紧挨着大堂墙壁的储物间里。 这个储物间,又黑又潮,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发酵了的酒精味。但它有一个好处——墙壁上,有一个被老鼠啃出来的、拳头大小的破洞。 通过这个洞,格雷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样,将酒馆大堂里的一切,尽收眼底,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的心,跳得很快。 这和在巷子里练习,完全不同。外面,是真实的世界,是充满了未知变数的人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紧张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颤栗。 下午三点整。 酒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被准时推开。 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独臂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猎装,即便只有一条手臂,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侵犯的气场。 他就是霍格·坦普尔。 霍格径直走向他那张专属的、靠窗的桌子。 而伊莱,则像一个算准了时间的演员,恰好在同一时刻,端着一杯麦酒,“不经意”地,坐在了与霍格相邻的、也是唯一空着的一张小桌旁。 两张桌子,离得很近。 伊莱没有看霍格,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自己的酒,眼神迷离,像是在为什么事而发愁。 霍格也同样,将那枚擦得锃亮的银币,放在了桌上。银币的正面,是王国狮鹫的徽记;背面,则刻着“冰风隘口”的字样和一串日期。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格雷蜷缩在黑暗的储物间里,透过那个小小的鼠洞,死死地盯着那张桌子,盯着那枚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光芒的银币。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伊莱依旧没有动静。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完美的、能切入话题的时机。 就在这时,酒馆的另一头,几个喝多了的佣兵,开始大声地吹嘘起自己过往的“光辉事迹”。 “……我跟你们说,那次在‘血狼峡谷’,我一个人,就干掉了三个兽人!一斧头下去,脑袋就像西瓜一样裂开!”一个络腮胡大汉,唾沫横飞地吼道。 伊莱的眼睛,亮了。 他要的时机,来了。 他像是被那边的吹嘘声所触动,也像是单纯的自言自语,他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用一种只有他和霍格才能听清的、充满了沧桑与悲凉的声音,低声说道: “血狼峡谷的兽人……呵,一群只懂得嚎叫的畜生罢了。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真正的战争,是没有声音的。只有风,和雪,还有……兄弟们,在你怀里,慢慢变冷的温度……”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进了霍格的耳朵里。 霍格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他转过头,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坐在他身边的、落魄的老头。 伊莱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依旧自顾自地,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他伸出自己那只布满皱纹的、微微颤抖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袖管,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个动作,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致命的模仿。 霍格的瞳孔,瞬间收缩。 因为,伊-莱抚摸的,正是他自己失去手臂的那个位置! “你也……”霍格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忍不住,开口了。 伊莱像是被惊醒了一样,他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霍格,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袖管,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容。 “哦,这个啊……老朋友了。在‘冰风隘口’,留给那些长毛的雪怪当纪念品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冰风隘口!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在了霍格的心上!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死死地盯着伊莱,想从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但伊莱的表情,真诚得毫无破绽。 “你……也是第七军团的?”霍格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伊莱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将目光,缓缓地,移到了霍格桌上的那枚银币上。 “第七军团……早就没有了。”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空洞,“就像这枚银币上的荣耀一样,早就被风雪,埋葬了。剩下的,只有我们这些……不愿离去的……孤魂野鬼罢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着霍-格,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神秘的笑容。 ——这是信号! 躲在储物间里的格雷,在那一瞬间,将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了起来。 就是现在! 他将自己那根早已准备好的、凝聚成“针”的“精神之丝”,穿过那个小小的鼠洞,越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枚静静躺在桌上的银币上。 他能感觉到,银币那冰冷的、带着一丝主人体温的触感。 他能感觉到,霍格那灼热的、充满了震惊与怀疑的视线。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因为紧张而疯狂跳动的心。 ——起来! 格雷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他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了那根看不见的“精神之丝”上! 然后,在霍格那双因为震惊而猛然睁大的眼睛里。 在伊莱那副“恰好”也同样“惊愕”的表情中。 那枚代表着荣耀与死亡的、沉甸甸的纯银纪念币,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违背了世界上最古老、最不容置疑的法则。 它,轻轻地,从橡木桌面上,向上,漂浮了起来。 一寸。 仅仅一寸的高度。 它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了半空中,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手,给托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酒馆的喧嚣,似乎都离霍格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枚,如幽灵般漂浮着的、他此生最珍视的银币。 这……是什么? 幻觉? 魔法? 还是……那些长眠在冰风隘口下的、不愿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 他的世界观,他那用钢铁和鲜血铸就的、坚不可摧的唯物主义信念,在这一刻,被这轻轻浮起的一寸距离,狠狠地,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悬浮,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 格雷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他意念一松。 “啪嗒。” 银币,重新落回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声脆响,也惊醒了陷入巨大震惊中的霍格。 他猛地,像触电一样,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而伊-莱,则恰到好处地,扮演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共同见证者”。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那枚银币,又指了指自己,嘴唇哆嗦着,一副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来的样子。 最后,他只是抓起自己那顶破旧的帽子,对着霍格,胡乱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惊恐和不安的表情。 “不……不关我的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也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他甚至连酒钱都没付,便像见鬼一样,从座位上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馆,消失在了外面的雨幕之中。 他走得,如此仓促,如此狼狈,仿佛真的是一个被卷入了某种超自然事件的、无辜的路人。 只留下霍格·坦普尔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反复地,看着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看桌上那枚,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银币。 第二十章:我的名字,叫格雷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在那次酒馆的“灵异事件”之后,老伊莱就像从溪谷镇蒸发了一样。 他不再去市集上兜售他那可笑的“圣水”,也不再拄着拐杖,冒充什么神秘的预言家。他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但这反而让霍格·坦普尔,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一个真正的骗子,在得手(或者说,即将得手)之后,只会想方设法地,再次接近目标。而只有被卷入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件中的、无辜的可怜人,才会像那个老头一样,因为恐惧而选择躲藏。 霍格开始疯狂地寻找伊莱。 他不再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去“橡木盾”酒馆。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溪谷镇那几条泥泞的街道上,来回地踱步。他向每一个他能看到的镇民打听,描述着那个衣衫褴褛、只有一条手臂的落魄老头。 但没有人知道伊莱的去向。 他的寻找,持续了整整三天,一无所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那个老头可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镇子时,他在一次路过面包店后巷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那个他有点印象的、双腿残疾的小乞丐,正蜷缩在墙角。他的面前,摆着几颗小石子。他正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一个奇怪的、他从未见过的符号。 那符号,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又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 霍格的脚步,停住了。 因为,他认得这个符号。 那是第七军团,一支早已被解散的、专精于夜间突袭的斥候小队,内部使用的秘密联络标记之一。它的意思是——“我在老地方等你”。 知道这个标记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些早已长眠于“冰风隘口”下的兄弟们,就只剩下……那个老头! 霍格的心,狂跳起来。 他立刻明白了。这不是巧合!是那个老头,在通过这个可怜的、不会说话(他以为)的小乞丐,在向他传递信息! 老地方…… 霍格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他没有去打扰那个孩子,而是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奔跑的速度,向着镇外的河边冲去。 果然,在那个他们曾经“共同见证”过神迹的、长满了芦苇的河滩上,他看到了那个他寻找已久的身影。 老伊莱,正独自一人,坐在那块平坦的岩石上,对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一口一口地,喝着劣质的麦酒。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无比萧索与孤独。 “我找到你了。”霍格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伊莱像是被吓了一跳,他猛地回头,看到是霍格,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慌和戒备的神色。 “你……你来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向后退缩,“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和你没关系。”霍格走上前,他的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一丝恳求的交流,“我只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是他们……回来了吗?” 伊莱看着霍格那双充满了血丝的、写满了痛苦与期盼的眼睛,沉默了良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唉……坐下吧,坦普尔长官。”他拍了拍身边的石头,“既然你还是找到了我,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 霍格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一个曾经统领千军的军官,和一个市井骗子,在此刻,竟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那不是鬼魂,长官。”伊莱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神秘,“人死之后,便归于尘土。但有些强大的、不甘的‘执念’,会因为某些原因,被束缚在他们生前最珍视的物品上,无法离去。” 他看了一眼霍格腰间佩戴的、那柄象征着军官身份的指挥刀。 “他们,不是回来找你的。他们,是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你。” 伊莱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霍格的心脏上。 “他们,是‘冰风隘口’下,所有兄弟们的执念。”伊莱的声音,充满了悲悯,“他们不恨你,长官。他们只是……放心不下你。他们看到你,唯一的幸存者,却每天都活在过去的痛苦里,无法自拔。他们想告诉你,让你放下,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那枚银币的浮动,就是他们,在用尽最后的力量,向你传递这个信息。他们希望,你能看到,然后,忘了他们。” 霍格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那只唯一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脸上,第一次,有两行滚烫的,却又无声的泪水,滑落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牙,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在战场上,被砍断手臂都没有哼一声的铁血军人,在这一刻,被伊莱这番虚构的、却又无比精准地切中了他所有痛点的言语,彻底击溃了。 “我……我该怎么做?”良久,霍格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该怎么……让他们,安心地离开?” 伊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狸般的光芒。 “执念,需要被净化。”他缓缓地说道,“你需要一个‘仪式’。一个能承载他们所有共同记忆的、纯净的、不带任何凡俗欲望的‘媒介’,去洗刷掉他们附着在上面的悲伤。” “媒介?是什么?”霍格急切地问。 伊莱看着他,用一种充满了神圣感的、悲天悯人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那笔,沾满了他们鲜血的、你至今,都舍不得动用分毫的……王国抚恤金。” 三天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还是在这片河滩上,伊莱主持了一场盛大而庄严的“净化仪式”。 他让霍格,将那整整一箱子、沉甸甸的金币,都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围绕着那堆金币,跳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状如疯魔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 而格雷,则躲在远处的芦苇丛里,用他那根越来越熟练的“精神之丝”,卷起河边的沙土,在金币堆的上空,制造出了一场小小的、看起来十分神秘的“沙尘旋风”。 当旋风散去,伊莱告诉霍格,兄弟们的执念,已经被净化,回归了大地。 而这些被“净化”过的、承载了太多悲伤的金币,则成了“不祥之物”,必须由他这个“命运的使者”,带去遥远的神庙,进行最后的封存。 霍格,对此,深信不疑。 他甚至亲自,帮伊莱,将那沉重的箱子,抬上了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辆破旧的驴车上。 在分别时,霍格向伊莱,行了一个标准的、第七军团的军礼。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真正的平静。 “谢谢你,”他对伊莱说,“也替我,谢谢他们。” 伊莱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溪谷镇的街道时,一辆破旧的驴车,载着一个老头和一个残疾的孩子,晃晃悠悠地,驶向了通往南方的、更远方的道路。 驴车上,伊莱哼着不成调的、快活的小曲,心情好得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而格雷,则靠在那个装满了金币的箱子上,默默地,看着身后那座他生活了数月的小镇,在晨雾中,渐渐远去。 “小子。”伊莱突然开口了。 格雷抬起头。 “骗子的生涯,到此为止了。”伊莱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们现在,有钱了。有大把的时间。所以,我想问你。” “你想不想,学一点……真正的,能让你,重新‘站’起来的东西?” 他第一次,没有用“骗术”这个词。 他说的,是“站起来”。 格雷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朝阳下,显得无比真诚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驴车,恰好驶上了一道山坡。 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了他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脏兮兮的小脸上。 他不再是阿斯特家的麒麟儿。 他也不是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乞食者。 他只是,格雷。 一个,即将踏上全新旅途的,孤独的求道者。 第二十一章:老伊莱的魔法笔记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驴车,在颠簸了十数日后,终于驶入了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 这里是“奔流城”,亚丁大陆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 与溪谷镇那种内陆小镇的闭塞与泥泞不同,奔流城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海洋带来的、咸湿而自由的气息。宽阔的石板街道上,随处可见肤色各异、操着不同口音的商人、水手和冒险者。高大的仓库、热闹的酒馆和鳞次栉比的商铺,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繁华而又混乱的景象。 伊莱选择这里,作为他们新的起点。 因为,这里足够大,足够乱。大到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独臂老头和一个残疾孩子的来历;乱到,足以将他们那箱来路不正的金币,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座城市巨大的财富洪流之中。 他没有选择住在豪华的贵族区,也没有下榻在龙蛇混杂的码头旅店。 他用几枚银币,在城西一个由手工业者和普通平民聚居的、相对安静的街区,租下了一栋带小院子的、两层高的石头房子。 房子很旧,但很坚固。 当伊莱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那扇吱吱作响的木门时,一股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产生的、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格雷被伊莱从驴车上抱下来,放在了院子里。 他看着眼前这栋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败的小房子,又看了看伊莱那张挂着一丝得意笑容的脸,眼中,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怎么?小子,不满意?”伊莱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别跟北境你家那个跟皇宫似的城堡比。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巢穴’了。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走进去,而不用担心被赶出来的巢穴。” 接下来的三天,是格雷这辈子,过得最奇特的、也最不真实的三天。 伊莱卖掉了那头任劳任怨的驴和破车,然后,带着格雷,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顾家的老爷爷一样,为他们这个新“家”,添置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们去了家具店,买了两张结实的木床,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和几把椅子。伊莱甚至为那个空荡荡的壁炉,添置了一整套铁制的炉具。 他们去了集市,买了成袋的麦粉和土豆,熏制的咸肉和香肠,还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将那个空空如也的厨房,塞得满满当当。 伊莱还买了很多书。一些是讲述亚丁大陆历史的厚重典籍,一些是关于地理风貌的游记,甚至还有几本最基础的、教小孩子识字和算术的启蒙读物。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伊莱总是显得兴致勃勃,而格雷,则像一个沉默的、被动的影子,被伊莱抱来抱去。他看着那些崭新的、属于他们的东西,一件件地被搬进那个小房子,心中,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三天的傍晚,当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后,伊莱烧了一大桶滚烫的热水。 “好了,小子。”他指着那个散发着蒸汽的木桶,“进去,把自己洗干净。把你身上那股属于溪谷镇的、又酸又臭的乞丐味,全都给我,洗掉!” 格雷看着那桶干净的热水,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在伊莱的帮助下,褪去了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的衣服,坐进了温暖的水里。 当温热的水,包裹住他全身的皮肤,浸润他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时,一种久违了的、舒适到几乎让他想哭的感觉,传遍了四肢百骸。 他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洗掉的,不仅仅是几个月来积攒的污垢,更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趴在泥泞中与狗争食的记忆。 洗完澡,伊莱扔给了他一身崭新的、用柔软棉布制成的衣服。 当格雷换上新衣,第一次,站(或者说,坐)在这栋属于他们的小房子的穿衣镜前时,他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男孩,依旧瘦弱,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那两条畸形的、无法动弹的腿,依旧是他身上最刺眼的烙印。 但他的头发,是干净的。他的脸,是干净的。他的衣服,也是干净的。 他的眼睛里,不再只有狼一样的警惕和冰冷,而是多了一丝,属于人的、安稳和迷茫。 他不再是那个阿斯特家的麒麟儿了。 但他,似乎,也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巷口的……小乞丐了。 那晚,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房间里,壁炉烧得很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整个屋子,都映照得温暖而明亮。 伊莱和格雷,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他们的面前,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伊莱亲手炖的蔬菜肉汤。 这是他们在这个新家里,吃的第一顿晚饭。 吃完饭,伊莱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倒腾他那些瓶瓶罐罐,或是捧起酒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沉默了良久。 “小子。”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 格雷抬起头,看着他。 “还记得,我离开溪谷镇时,对你说的话吗?”伊莱问。 格雷点了点头。 “我说,我要教你一点,能让你重新‘站’起来的东西。”伊莱的目光,从火焰,移到了格雷那两条无力的腿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现在,我就告诉你,那是什么,以及,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步:基础。从明天起,你的生活,将由两件事组成。第一,跟着我,学识字。”他指了指墙角那堆崭新的书籍,“一个真正的强者,他的强大,绝不仅仅在于力量,更在于头脑。一个看不懂地图,读不懂历史,算不清账本的文盲,就算拥有再大的力量,也终究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莽夫。” “第二,冥想。”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每天,至少四个时辰。你必须风雨无阻地,去‘看’你内心那颗小石头。你要熟悉它,感受它,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让它变得更亮,更大,更坚硬!这是你所有力量的根基,比你的命,还重要。”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步:理论。等你什么时候,能把那本最厚的《亚丁大陆通史》,一字不差地,从头到尾读给我听了,我,就会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伊莱从他那破旧的行囊最深处,极为珍重地,取出了一本笔记。 那本笔记,看起来比伊莱本人还要苍老。它的封面,是用某种不知名的、暗红色的皮革制成,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在中央,用银线,绣着一个和术士高塔里很像,却又更加繁复、诡异的星辰符号。 “这,是我这辈子,所有心血的结晶。”伊莱抚摸着那本笔记,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格雷从未见过的神情,“这里面,没有一个字是废话。它记载了,我对魔法,最本源的理解,以及……一些真正的,能撬动这个世界规则的‘屠龙之术’。我把它,叫做《伊莱的魔法笔记》。” 最后,伊莱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格雷的腿上,这一次,却充满了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第三步:实践。当你完成了前两步,当你那颗‘意志晶体’足够强大,当你吃透了我的笔记。那么,我们,就来实现那个承诺——让你,重新站起来。” 格雷的呼吸,猛地一滞。 “魔法,或许,无法让你死去的神经,重新活过来。”伊莱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力量,“但是,足够强大的魔法,可以让你,无视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们可以,用最坚硬的‘土元素’,为你,重塑一双,比钢铁还要坚固的腿!” “我们甚至可以,用最轻盈的‘风元素’,将你托起,让你,从此摆脱大地的束缚,像风一样,自由地行走,奔跑,甚至……飞翔!” 伊莱的话,像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格雷的面前,轰然展开! 用土,重塑双腿…… 用风,凭空行走…… 这,已经超出了格雷所有的想象。他怔怔地看着伊莱,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如同太阳般炽热的、对未来的无尽渴望! 他想站起来。 他做梦,都想站起来! “当然,”伊莱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那狐狸般的笑容,“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他看着格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从今天起,你得换个称呼了。别再整天在心里,叫我‘老骗子’。” “你可以叫我……” “……老师。” 格雷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了他食物,给了他一个家,又给了他一个全新世界的老人。 他张了张嘴,那个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词汇,在他的喉咙里,滚动了很久。 最终,他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叫出了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说出口的词。 “……老师。” 第二十二章:沙盘上的名字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奔流城的生活,对于格雷而言,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他生命中前五年所有的记忆,都与北境那凛冽的风雪,和训练场上冰冷的钢铁联系在一起。而后的那几个月,则是溪谷镇泥泞的街道,肮脏的巷口,和永无止境的饥饿。 他从未想过,生活,可以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展开。 每天清晨,将他唤醒的,不再是冰冷的寒意,或是腹中剧烈的绞痛,而是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的、带着海洋咸味的阳光,以及楼下厨房里,传来的、伊莱那五音不全的、跑调到天边的哼唱声。 他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雷打不动的、近乎刻板的规律。 清晨,是格雷的冥想时间。他会盘腿坐在自己那张干净的、铺着柔软床单的木床上,闭上眼睛,沉入自己内心的那片黑暗星空,日复一日地,去凝视、去感受那颗属于他的、孤独的“意志晶体”。 上午,则是他们的“识字课”。 伊莱的教学,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 第一天,他没有拿出那些给小孩子看的、画着苹果和猫咪的启蒙图画书。 他在院子里,弄来一个装满了细沙的浅木盘,然后,用一根树枝,在沙盘上,写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却又带着一种奇特韵味的单词。 “G-R-E-Y。” “E-L-I.” “E-L-I。” “小子,”他指着沙盘,对坐在旁边的格雷说,“认识你自己,是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步。这个,是你。而这个,是我。把它们,刻进你的脑子里。” 格雷看着沙盘上那两个陌生的符号。 Grey,格雷。 Eli,伊莱。 他知道,那是他们的名字。是他自己,和眼前这个,给了他新生的人的名字。 他看得无比认真,那份专注,仿佛不是在看两个简单的单词,而是在解读一段来自上古的、神圣的符文。 因为双腿残疾,双手也因为长时间的爬行而变得有些僵硬,他无法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拿起树枝,去练习书写。 他能用的,只有他的眼睛,和他的大脑。 他就像一个最偏执的雕刻家,用他那强大的、被锤炼得无比敏锐的意志力,一笔一划地,将那几个字母的形状,深深地,刻印在了自己的记忆宫殿里。 伊莱从不催促他,也从不强求他的进度。他只是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他那永远也喝不完的劣质麦酒,任由格雷,对着那两个单词,发呆一看,就是一整个上午。 学习,对格雷来说,是一场全新的、同样艰苦的战斗。 他很快就发现,记住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形状,并不难。真正难的,是记住它们的发音,以及它们组合在一起后,那千变万化的含义。 他的舌头,因为长期的沉默而变得僵硬。很多单词的发音,他总是无法念得标准。 伊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他纠正。有时候,为了一个最简单的卷舌音,他们会重复上百次。伊莱的耐心,好得让格雷觉得,他根本不是那个在溪谷镇,会因为骗不到钱而破口大骂的无赖。 在学习上,格雷展现出了与他修炼时,如出一辙的、近乎自虐的狠劲。 有一个夜晚,他因为始终记不住“明天”和“昨天”这两个词的区别,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索性不睡了。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窗外的月光,用他那沙哑的、如同乌鸦般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诵着: “明天......昨天......” 那份偏执与专注,让深夜起床倒水喝的伊莱,都感到一阵心惊。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很久,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脸上,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捡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在系统的、每天长达四个时辰的冥想下,格雷对他内心的那片“星空”,也越来越熟悉。 他发现,伊莱是对的。 知识,真的是一种力量。 每当他学会一个新的单词,理解一个新的概念,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多了一分。而这份认知,会像一滴看不见的甘露,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他内心那颗“意志晶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原本粗糙、暗淡的“石头”,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速度,变得……更加的明亮,更加的凝实。它表面的那些裂痕,似乎也在一点点地被抚平,散发出的光芒,也从最初的、随时可能熄灭的萤火,变成了一颗虽然微小,却光芒稳定的……星辰。 而他从其中“抽”出的那根“精神之丝”,也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容易控制。 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将那三片枯叶,在空中,组合成一个简单的、不停旋转的三角形。 两个月后,他已经能磕磕巴巴地,读完一本最简单的、写给孩童的童话故事书。书里,讲述的是一个勇敢的骑士,如何打败恶龙,救出公主的故事。 格雷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 他问伊莱:“为什么骑士不直接和公主,骗走恶龙的财宝呢?那头龙看起来,又蠢又富有。” 伊莱听完,愣了半天,然后,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大笑,差点把嘴里的麦酒,全都喷出来。 时间,就在这样,充满了学习、冥想、和各种“歪理邪说”的探讨中,飞速地流逝。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 格雷坐在院子里的那张小方桌前,他的面前,摊开着那本厚重得像一块砖头一样的《亚丁大陆通史》。 他已经能完全流畅地,阅读上面的文字了。 他知道了,在北境之外,还有着广阔的中央平原,和炎热的南方沙漠。 他知道了,在亚丁王国之外,还存在着信奉不同神祇的、其他的人类国度,甚至,还有着传说中的、与世隔绝的精灵之森和矮人地城。 他还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除了战士的“战气”和魔法师的“魔力”,还有着牧师的“神术”,德鲁伊的“自然之力”,以及……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与神魔签订契约的“术士”。 他的世界观,被前所未有地,拓宽了。 伊莱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安安静静读书的男孩,眼中,满是欣慰。 他知道,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他走到格雷身边,将那本他珍藏已久、也让格雷觊觎已久的、暗红色封皮的笔记,放在了桌上。 “小子,”他说,“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格雷的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轻轻地,抚摸着那本笔记的封面。 他看着封面上那个,他曾经画了无数遍的、由银线绣成的、神秘的星辰符号。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伊莱,用一种清晰的、不再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读出了那个符号的名字。 “星——之——涡。” 伊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没错。”他说,“现在,翻开它吧。欢迎来到,一个……真正的,骗子的世界。” 格雷怀着激动的心情,用微微颤抖的手,翻开了那本神秘笔记的第一页。 书页由某种不知名的、泛黄的莎草纸制成,触感温润。 而整张书页上,只用一种优雅的、如同流水般的字体,写着一句,让他永生难忘的、也奠定了他未来整个魔法之路基调的话。 ——“所谓魔法,不过是,以最小的代价,去撬动世界,以达成自身目的的,一门最高效的……手艺。” 第二十三章:世界是一把锁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那本暗红色封皮的笔记,摸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如同人类皮肤般的温润质感。 格雷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将它捧在自己的腿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封面上那个用银线绣成的、名为“星之涡”的神秘符号,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写着开篇语的第一页。 在“所谓魔法,不过是……一门最高效的手艺”那句话之后,便是笔记的正文。 伊莱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看起来歪歪扭扭,漫不经心,却又在转折处,带着一种不羁的、锐利的锋芒。 格雷的目光,落在了第二页的标题上。 《第一章:先忘掉你听过的所有关于魔法的屁话》 仅仅是这个标题,就让格雷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在开始学习这门‘手艺’之前,你必须先把你的脑子,清理干净。把你从那些吟游诗人、乡下神父、甚至是所谓的皇家魔法师那里听来的,所有关于魔法的、愚蠢的、自相矛盾的屁话,全都给我,扔进茅坑里去!” “他们会告诉你,魔法,是神祇的恩赐。放屁!如果神真的那么慷慨,为什么不让每个人都会搓火球?难道你家门口那个因为缴不起税,快要饿死的鞋匠,就不够虔诚吗?” “他们还会告诉你,魔法,需要‘天赋’,需要所谓的‘元素亲和力’。这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高明的一个谎言!什么叫‘亲和力’?我来告诉你。这就好比,你爹是开酒馆的,你从小就能免费喝酒,于是你就觉得,自己天生就有喝酒的‘天赋’。而那些需要花钱买酒的可怜虫,就是‘没有天赋’的。这套说辞,不过是那些魔法权贵们,为了垄断知识,巩固自己地位,而编造出来的、最无耻的借口!他们用‘天赋’这道看不见的墙,将无数真正有潜力的人,都挡在了门外。” “所以,小子,记住我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原则:魔法,无关神祇,也无关天赋。它只关乎……你自己。” 格雷读到这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伊莱这番尖酸刻薄,却又直指本质的言论,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心中,那座由术士高塔的判词,所建立起来的、名为“天赋”的监牢。 他抬起头,看向正躺在摇椅上,悠闲地抽着烟斗的伊莱。 “老师,”他问道,“那……如果没有天赋,我们,要靠什么?” 伊莱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懒洋洋地回答:“笔记,会告诉你答案。” 格雷低下头,继续读了下去。 笔记的第二章,标题更加古怪。 《第二章:关于如何成为一个有钱的精神富翁》 “……上一章,我们推翻了‘天赋论’。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们真正的‘本钱’,到底是什么。就是我常跟你说的,‘精神力’。” “为了让你那颗小小的、还没发育完全的脑袋能够理解,我们继续用‘做生意’来打比方。精神力,就是我们的‘货币’。” “但是,‘货币’和‘货币’,是不一样的。街上那个卖面包的傻大个,他口袋里,可能有一百个铜板。而我,或许只有一个金币。你觉得,谁更富有?” “魔法的世界,也是如此。精神力,分为两个维度:‘量’和‘质’。” “**‘量’,就是你口袋里货币的总数。**它决定了,你能做多少次生意,能买多少东西。一个精神力‘量’大的人,可以连续扔十个火球,而一个‘量’小的人,可能扔一个,就头晕眼花,得回家躺三天。‘量’,是可以通过最笨的办法——也就是冥想,像个吝啬鬼一样,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慢慢积攒起来的。” “但是,小子,真正决定一个魔法师高低的,是‘质’!” 伊莱在这里,用墨水,画了一个大大的、重点强调的圆圈。 “**‘质’,就是你货币的‘面值’!是你的购买力!**它决定了,你花同样的‘力气’,能买到多好的‘东西’。一个精神力‘质’高的人,他的精神力,是金币,是钻石!他只需要花一个金币,就能让一条河,为他改道。而那些只有铜板的家伙,就算把他累死,把那一千个、一万个铜板全都扔进去,最多,也只能让那条河,起一点涟漪。” “那么,如何提升‘质’?” “答案,依旧和天赋无关。提升‘质’的方法,只有一个——锤炼!” “就像铁匠,把一块普通的铁矿石,反复地折叠、捶打,去除所有的杂质,最终,才能得到一块削铁如泥的百炼精钢!你的精神,也是一样!” “你所经历的每一次痛苦,每一次绝望,每一次挣扎,每一次在崩溃边缘的坚持,都是一次最有效的捶打!你所学习的每一个知识,你所理解的每一个道理,你所看透的每一个人心,都是在为你的精神,增加‘含金量’!” “所以,小子,别再为你那所谓的‘死水之魂’而自卑。那潭死水,正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淬火池!而你内心那颗被苦难压缩到极致的‘意志晶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坚硬、最纯粹、成色最高的……精神钻石!” 读到这里,格雷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因为兴奋,而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原来,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不是惩罚,而是……恩赐! 是一种,比任何“天赋”,都更加宝贵的恩赐! 他贪婪地,翻开了第三页。 《第三章:世界是一把锁,而你要学会做一名万能的锁匠》 “……好了,既然你已经有了最值钱的‘货币’,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该如何‘花钱’。” “这个世界,被无数看不见的‘规则’和‘法则’,牢牢地锁着。水,为什么往下流?火,为什么会燃烧?石头,为什么那么坚硬?因为,它们都被各自的‘锁’,给锁住了。” “而所谓的魔法,小子,其实就是一门‘开锁’的手艺。” “传统的魔法师,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他们会告诉你,‘火’这把锁,是红色的,需要一把红色的、形状像火焰的钥匙,才能打开。于是,他们就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这把‘火之钥’。他们成了‘火系魔法师’。” “这种做法,在我看来,愚蠢得就像一个只会用一把钥匙,开一扇门的笨蛋锁匠。” “而我的理念,则完全不同。” “我不管那把锁,是红的还是蓝的,是方的还是圆的。我的目标,是直接用我最坚硬的‘精神钻石’,去打造一把……‘****’!” “这把‘****’,就是你那根,可以随意变化的‘精神之丝’,或者说,‘精神之针’。它,不属于任何元素,正因如此,它才能,模拟出任何元素的‘形状’!它,不与任何元素‘亲和’,正因如此,它才能,不被任何元素所‘束缚’,从而拥有,去撬动、去驾驭任何一把‘锁’的可能性!” “当你能将你的精神力,随意地,变成最锋利的针,最柔韧的丝,最坚固的网,最沉重的锤……那么,小子,恭喜你。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锁’,在你面前,都将形同虚设!” “而你那颗‘死水’之下的‘意志晶体’,不偏不倚,不亲和任何元素,绝对的自我,绝对的纯粹……它,正是用来制造这把‘****’的、最完美的、独一无二的……‘钥匙胚’!” 读完这一章,格雷彻底地,被震撼了。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创世的闪电,轰然劈下,将他过去所有关于力量的认知,都劈得粉碎,然后,又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宏伟、也更加合理的姿态,重新建立了起来! 世界是一把锁…… 魔法是开锁的手艺…… 而我,要做一个万能的锁匠…… 这套理论,是如此的离经叛道,却又是如此的……强大!它完美地,解释了他所有的一切!解释了他为何被判为“死水之魂”,又解释了他为何,依旧能撬动那片枯叶! 他抬起头,看着伊莱,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狂热的、最纯粹的崇拜。 眼前的这个老骗子,这个酒鬼,这个在市井中靠着坑蒙拐骗为生的无赖…… 他根本不是什么骗子! 他是一个,真正看透了世界本质的、伟大的、孤独的天才!是一个,敢于向整个世界的“常理”,发起挑战的……真正的革命者! “老师……”格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我明白了。” 伊莱看着他那副样子,得意地,从鼻子里,喷出两个烟圈。 “明白就好。”他慢悠悠地说道,“把这本笔记,给我从头到尾,背下来。等你什么时候,能把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你的骨头里,我们,再来谈下一步。” “谈谈如何,用你这把还很稚嫩的‘****’,去撬开第一把,真正有分量的‘锁’。” 格雷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低下头,将全部的身心,都沉浸到了那本散发着墨香与智慧光芒的、暗红色的笔记之中。 窗外,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 第二十四章:尘埃里的蝴蝶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奔流城西区,那栋带小院子的石头房子,仿佛成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院子里的那棵不知名的老树,经历了三次叶绿与叶黄。墙角下的青苔,蔓延了又退去。而那扇终日紧闭的木门,也变得更加斑驳。 对于奔流城里的大多数人来说,这里只住着一个古怪的、嗜酒如命的独臂老头,和一个几乎从不出门的、双腿残疾的古怪孩子。他们就像两颗被冲上岸后,就再也不愿回到大海的鹅卵石,安静地,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在这份与世隔绝的安宁之下,一场漫长而又汹涌的蜕变,正在悄然发生。 六岁。 对于格雷而言,这一年,是与那本《伊莱的魔法笔记》的、艰苦卓绝的战斗。 他已经认识了足够多的字,但他发现,读懂笔记里的每一个字,和真正“理解”它们,是两码事。伊莱的语言,充满了各种古怪的比喻和跳跃性的思维,很多段落,他需要反复地、逐字逐句地去揣摩,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因为无法用手做笔记,他用了一种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背诵。 他将自己的大脑,构建成了一座宏伟而又空旷的“记忆宫殿”。而那本笔记,就是这座宫殿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藏品。 笔记的每一个章节,都被他设立成了一个独立的“房间”。 第一章《忘掉屁话》,是宫殿的大门。 第二章《精神富翁》,是金碧辉煌的主厅。 第三章《万能锁匠》,是摆满了各种工具的工坊…… 他每天,都会花上大量的时间,用自己的“精神”,在这座宫殿里,漫步。他将伊莱的每一句话,都变成房间里的一件陈设,一块地砖,一根柱子。他反复地“触摸”它们,感受它们的“质感”,将它们,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灵魂之上。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精神力,最高强度的锻炼。 有时候,伊莱会看到,格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伊莱知道,这孩子,又在他的“宫殿”里,流连忘返了。 七岁。 格雷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记忆和背诵。 他开始,对那本在他心中,如同圣典般的笔记,提出了第一个“质疑”。 那是一个傍晚,在例行的“学术探讨”时间。 “老师,”格雷看着笔记中,关于“如何撬动水元素”的章节,皱起了眉头,“您在上面说,水,是无形的,也是最顽固的。撬动它的最好办法,是在它下游,用精神力,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堤坝’,去‘推’它,改变它的流向。” “没错。”伊莱吐出一口烟圈,得意地说道,“这是我当年,淹掉一个子爵的酒窖时,总结出的宝贵经验。怎么,有问题?” “我觉得……不完全对。”格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推’,需要消耗巨大的力量。如果要改变一条小溪的流向,或许可以。但如果,是奔流城外那条‘奔流河’呢?我们所有的精神力加起来,恐怕,也不够它推一下的。” 伊莱的眉毛,挑了一下:“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我觉得,不应该是‘推’,而是……‘引导’。”格雷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再大的河流,它也有自己的‘中心’。就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它的轴心,是它最稳定,也最脆弱的地方。我们或许,不需要去和整条河角力。我们只需要用一根最细、最坚韧的‘针’,去轻轻地,拨动那个‘中心点’。就像……四两拨千斤。” 伊莱叼着烟斗的嘴,微微张开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时间的思考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荒谬,而又无比真实的感觉。 ——这小怪物,好像……要比当年的我,更聪明。 当然,作为一个老师的尊严,让他不可能当面承认这一点。 他只是用烟斗,敲了敲格雷的脑袋,哼了一声:“歪理邪说!等你什么时候,能用你的‘针’,在不弄湿自己的情况下,从一杯水里,把水分成两半,再来跟我讨论,怎么去拨动奔流河!”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从那天起,伊莱在笔记的空白处,写下了他第一条笔记的笔记: “关于‘引导’理论的可行性探讨……或许,这小子的想法,是对的?” 九岁。 这一年的格雷,已经褪去了所有属于孩童的稚气。 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虽然依旧瘦削,但常年的冥想与充足的营养,让他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如同深潭般沉静。他不再需要伊莱的催促,学习与修炼,已经像呼吸一样,融入了他的生命。 他已经能将整本《伊莱的魔法笔记》,倒背如流。甚至,还能就其中的某些观点,与伊莱,展开长达数个时辰的、激烈的辩论。 而他的精神力,也早已今非昔比。 他内心那颗“意志晶体”,已经从最初的米粒大小,成长到了指甲盖那么大。它不再是粗糙的、布满裂痕的,而是被打磨得如同最完美的钻石,晶莹剔透,光芒内敛。 而他能从其中“抽”出的“精神之丝”,也从最初的一根,变成了数十根,甚至上百根。每一根,都纤细如发,却又坚韧如钢。 一个晴朗的午后,伊莱将格雷,带到了院子里。 “小子,”他说,“这三年来,你读了上百本书,把我的笔记,都快翻烂了。是时候,让我看看,你这只小狼,到底长出了多锋利的‘牙’了。” 格雷点了点头。 他盘腿坐在地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伊莱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院子里,一片寂静。 突然,一阵微不可查的气流,在格雷面前的空地上,开始盘旋。 地面上的那些细微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尘埃,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上汇聚。 它们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团灰蒙蒙的、不断蠕动的尘雾。 伊莱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格雷,在用他那上百根“精神之丝”,像无数只灵巧的手一样,从地面上,筛选、捕捉着这些最微小的颗粒。 这份控制力,已经堪称恐怖!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团尘雾,在格雷的意念操控下,开始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它被压缩,被塑形,被雕琢…… 多余的尘埃,被悄无声息地剥离、抛下。剩下的,则被以一种最精密、最完美的方式,重新组合、构建。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又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美感。 大约一刻钟后。 一支出现在格雷面前的、栩栩如生的造物,让伊莱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江湖,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只,完全由尘埃构成的……蝴蝶。 它的体型,与真实的蝴蝶,一般无二。 它的翅膀,薄如蝉翼,上面的纹路脉络,清晰可见,甚至连那些最细微的斑点,都被完美地复刻了出来。它那两根纤细的触须,微微地向上翘着,带着一种灵动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颤动的生命感。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操控”了。 这是……“创造”! 是用最卑微的尘埃,去模拟,去复刻,神祇的造物! 就在伊莱震惊得无以复加之时。 那只悬浮在半空中的、静止的“尘埃蝴蝶”,它那对薄薄的翅膀,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比优雅的幅度,缓缓地,向上,扇动了一下。 没有风。 也没有声音。 只有一片,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和一份,足以让任何魔法师,都为之汗颜的,绝对的、完美的……控制力。 格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件“作品”,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然后,他意念一动。 那只美丽的尘埃蝴蝶,便“噗”的一声,重新散开,化作一捧普通的尘土,飘飘洒洒地,落回了地面,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伊莱看着这一幕,久久没有说话。 他走到格雷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敲他的脑袋,也没有说任何嘲讽的话。 他只是伸出自己那只粗糙的、布满了老人斑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格雷的头顶,揉了揉他那柔软的黑发。 “小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动的、欣慰的颤抖。 “你的牙……已经足够锋利了。” “是时候,去咬开这个世界,那坚硬的……外壳了。” 第二十五章:黑市里的臭咸鱼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在格雷用尘埃,凝聚出那只振翅的蝴蝶之后,他陷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瓶颈。 他的精神力控制,已经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精微的程度。但他发现,他所能操控的,依旧只是那些没有“意志”的死物——枯叶,石子,尘埃。 他曾尝试着,用他的“精神之丝”,去触碰院子里的一只蚂蚁。 但就在他的精神力,即将接触到那只蚂蚁的瞬间,一股微弱,却又极其顽固的“抵抗”,从蚂蚁那渺小的身体里,反弹了回来。那是属于生命的、最原始的、自我保护的意志。 他的“精神之丝”,在那股抵抗面前,被轻易地弹开了。 “你的‘钥匙’,已经打磨得足够锋利了。”伊莱看着陷入沉思的格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但你至今为止,开的,都只是些没有上锁的、虚掩着的门。是时候,让你去见识一下,那些真正需要用‘力气’,甚至需要用‘技巧’去撬开的‘锁’了。” “而且……”伊莱摸了摸自己那已经空空如也的钱袋,脸上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狡猾的笑容,“我们那点从霍格长官那里‘净化’来的金币,经过这三年的挥霍,也快见底了。是时候,重操旧业,干一票大的了。” 格雷知道,伊莱所谓的“钱快花完了”,只是一个借口。 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打破这三年来,近乎与世隔绝的平静。 “我们要去哪?”格雷问。 “一个好地方。”伊莱神秘地眨了眨眼,“一个能买到任何东西,也可能让你,失去任何东西的地方。一个……臭鱼烂虾与龙肝凤胆,共存的地方。” 第二天,伊莱推着一辆特制的、方便格雷乘坐的木板轮椅——这是他这三年来,最得意的木工作品之一——带着格雷,走出了那个僻静的小院。 他们没有走向奔流城那些繁华的商业区,而是穿过了一条条狭窄、潮湿的巷子,来到了码头附近,一个充满了鱼腥味和海水咸味的、混乱的区域。 最终,他们在一家毫不起眼的、门口挂着几串风干的臭咸鱼的干货店前,停了下来。 店铺很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的腥臭味。一个独眼的、满脸横肉的胖老板,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把大蒲扇,驱赶着嗡嗡作响的苍蝇。 伊莱推着格雷,走了进去。 独眼老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买鱼?” 伊莱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自己那只仅存的右手,在满是油污的柜台上,用手指,轻轻地,敲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不符合任何正常节拍的韵律。 独眼老板脸上的懒散,瞬间消失了。他那只独眼,猛地一亮,像探照灯一样,在伊莱和格雷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格雷那两条畸形的腿上。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意味深长:“哦……原来是有‘新鲜的货物’,要处理啊?还是说,想给这小家伙,找点‘零件’?” 伊莱只是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银币,扔在了柜台上。 “老规矩。带路吧。” 独眼老板麻利地收起银币,走到店铺最里面,掀开一张盖着货物的油布,露出了一扇通往地下的、暗门。 “进去之后,是死是活,可就跟我的臭咸鱼,没关系了。”他阴阳怪气地说道。 伊-莱没有理会他,只是熟门熟路地,推着格雷,走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一条由粗糙的石头凿成的、螺旋向下的阶梯,出现在他们面前。阶梯两侧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些发出幽幽绿光的、不知名的苔藓,勉强照亮了前路。 空气,变得愈发潮湿和浑浊,混杂着泥土、草药、金属、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格雷能感觉到,随着他们的不断深入,周围的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让他那颗“意志晶体”,感到微微兴奋的东西。 那是……游离的、无主的“能量”! 大约向下走了一百多级台阶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如同城市广场般的地下溶洞,出现在了格雷的面前。 溶洞的顶部,悬挂着无数巨大的、闪烁着五彩光芒的晶石,将整个空间,都映照得如梦似幻。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地下暗河,在溶洞的边缘,缓缓流淌,发出“哗哗”的水声。 这里,就是奔流城的黑市。 与地面上那喧闹的市集不同,这里,有一种诡异的、压抑的安静。 上百个摊位,沿着溶洞的岩壁,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但却没有一个人,大声叫卖。所有的交易,都在摊主与顾客之间,低声的、几乎是耳语般的交谈中进行。 而在这里活动的人,也同样古怪。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穿着宽大的、带兜帽的斗篷,将自己的面容,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中。少数没有遮掩的,也大多是些面目狰狞、一看就不好惹的角色。 格雷看到,一个腰间挂着两柄淬毒弯刀的瘦高个,正在和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袍里、只露出一双闪烁着绿色鬼火的眼睛的人,交换着一个不断蠕动的、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他还看到,一个身材魁梧得像头巨熊的、脸上布满伤疤的佣兵,正在他的摊位上,兜售着一颗还在散发着寒气的、不知名魔兽的眼球。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危险、神秘和机遇。 伊莱推着格-雷,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顾客,不急不缓地,在这些摊位间穿行。 “小子,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这里,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地面上的那些法律、道德、荣耀……在这里,全都是狗屁。唯一通行的规则,就是‘价值’。只要你有足够的价值,你就能在这里,换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力量,财富,知识,甚至……生命。” 格雷的眼睛,像两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眼前这光怪陆离的一切。 他看到了,被关在笼子里、正在用流利的通用语,咒骂着摊主的魔化乌鸦。 他看到了,泡在巨大的玻璃罐里、还在随着某种韵律,微微跳动着的、据说是来自“深海娜迦”的心脏。 他还看到了,一些被雕刻成古怪人偶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诅咒娃娃”。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汇集了整个大陆所有阴暗面与奇珍异宝的……魔窟。 伊莱的目标很明确。 他带着格雷,来到了一个专门贩卖各种魔法矿石的摊位前。摊主,是一个瘦得像根竹竿、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 “老山羊,我需要十块,成色最好的‘静谧之石’。”伊莱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这不是伊莱老弟吗?”被称作“老山羊”的摊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失踪了三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哪个女人的肚皮上了呢。怎么?发财了?居然有钱,来买这种学徒才用的玩意儿?” “少废话。”伊莱不耐烦地说道,“开个价吧。”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激烈的讨价还价后,伊莱最终,用三枚金币,买下了十块鸽子蛋大小、通体漆黑、散发着微弱精神波动的“静谧之石”。 “这东西,能帮你,在冥想时,更好地屏蔽外界的干扰。”在离开摊位后,伊莱对格雷解释道,“也能让你那根‘精神之丝’,变得更加稳定。是我们这种‘穷鬼’,在修炼初期,性价比最高的辅助材料。” 就在他们买完东西,准备离开黑市时。 格雷的目光,被旁边一个毫不起眼的、贩卖各种古董和旧货的摊位上,一件东西,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几乎被当成垃圾,随意地扔在角落里的、已经生满了铜绿的、巴掌大小的残破金属牌。 它之所以吸引格雷,是因为,在那金属牌的中央,用一种古朴的、与众不同的工艺,刻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符号。 ——星之涡! 那个,与《伊莱的魔法笔记》封面上,一模一样的符号! 格雷的心,猛地一跳。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拽了拽伊莱的衣角。 伊莱有些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当他的视线,落在那块残破的金属牌上时,他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瞬间,凝固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如同万年冰窟般的寒意,从他那只独臂的身体里,一闪即逝!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离他最近的格雷,却清楚地感觉到了。那股气息,比他见过的北境最可怕的暴风雪,还要冰冷,还要……致命! 伊莱的脸色,在短短的一瞬间,变幻了数次。有震惊,有怀念,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猛地,回过神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而又严肃的姿态,一把,将格雷的头,按了下来。 “别看!别碰!跟紧我,我们立刻走!”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的停留,推着格雷,用最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向着黑市的出口走去。 仿佛,那块小小的金属牌后面,隐藏着什么,足以将他们,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恐怖秘密。 第二十六章:亡魂与猎人 - 亚丁大陆 - 云上看雪 从黑市那家散发着腥臭味的干货店里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奔流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码头方向,传来了水手们喧闹的歌声和酒杯碰撞的脆响。 但这一切的热闹,都与伊莱和格雷无关。 伊莱推着轮椅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的脚步,快得几乎像是在小跑。他不再走那些僻静的小巷,而是专挑人多、光线昏暗的地方穿行,并且,还不时地,警惕地回头张望,像一只被惊扰了的、随时准备择路而逃的老狐狸。 格雷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伊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他从未感受过的、混杂着恐惧、愤怒与刻骨仇恨的、冰冷的气息。 他知道,一定是那块金属牌。 那块刻着“星之涡”符号的、残破的金属牌。 一回到他们那个位于西区的小院,伊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将院门和房门,从里面,死死地闩上。 “砰!” 那根粗大的门闩落下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格雷的心上,也彻底隔绝了屋外那片属于凡俗世界的安宁。 伊莱没有点亮油灯。 他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在黑暗的房间里,开始粗暴地、近乎疯狂地,收拾东西。 他将厨房里那些坛坛罐罐,全都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他将那些格雷还没来得及读完的书籍,也胡乱地塞进一个麻袋。他只留下了最值钱的金币,一些能长期存放的干粮,和他那本暗红色的、神秘的笔记。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焦躁与不安。 “老师,我们……”格雷看着他反常的举动,忍不住开口。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现在!马上!”伊莱粗暴地打断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离开奔流城!去……去南边的大沙漠!不,沙漠里目标太大……去东边的群山里!对,躲进山里,他们就找不到了!”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无头苍蝇般的野兽,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这是格雷第一次,看到伊莱,露出如此……软弱和恐惧的一面。 他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智珠在握的“导师”,而变回了一个,被过去的噩梦,追赶得无路可逃的、可怜的“亡魂”。 格雷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黑暗中,将他们这三年来,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这个名为“家”的温暖巢穴,一点一点地,亲手拆毁。 在伊莱将那本《伊莱的魔法笔记》,也要塞进那个装满了杂物的麻袋时,格雷动了。 他用双臂,支撑着身体,从轮椅上,挪了下来,挡在了伊莱的面前。 “站开!小子!我们没时间了!”伊莱低吼道,眼中布满了血丝。 格雷没有动。 他只是抬起头,在那片昏暗的、几乎看不清彼此表情的黑暗中,用他那双亮得惊人的、冷静得可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伊莱。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却在说着一切。 ——我不走。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甚至是带着几分压迫感的姿态,去“对抗”他的老师。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食物和知识,就能被满足的孩子了。 他是一个合作者,一个同伴。 他有权,知道真相。 伊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他一手养大的、眼神倔强如狼的残疾少年,看着他那不容置疑的、探寻真相的目光。 他那股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狂躁,竟然,在这片冷静的注视下,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 伊莱才用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开口。 “你……真的想知道?” 格雷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吧……”伊莱自嘲地笑了笑,“反正,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告诉你,也无妨。至少,让你死,也死个明白。” 他从怀里,摸出了他的烟斗和烟草,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了它。 那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他此刻那颗混乱的心。 “那不是什么杀手组织,也不是什么邪恶的秘密结社。”伊-莱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烟雾,模糊了他那张苍老的脸,“恰恰相反。在很久以前,‘星之涡’,是这个大陆上,最荣耀、最理想主义的……一个学者联盟的名字。” “我们……”他用到了“我们”这个词,“……我们这群人,不信奉任何神祇,也不属于任何王国。我们只相信,知识,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理。我们试图用魔法,用炼金术,用星辰的轨迹,去分析,去解构,去打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早已逝去的怀念与骄傲。 “那时候,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自由、也最快乐的一群疯子。我们分享彼此所有的知识,我们为了一个理论,可以争论得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但喝完酒,我们依旧是最好的兄弟。” “那本笔记,就是那个时候,我思想的雏形。而那个符号,就是我们共同的、象征着‘探寻真理,永不停歇’的……徽记。” 格雷静静地听着,他能感觉到,伊莱在说这些话时,灵魂深处的悸动。 “但是……”伊莱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充满了痛苦,仿佛在咀嚼着玻璃碴子,“……任何最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任何最伟大的理想,也最容易,被最卑劣的欲望,所污染。” “联盟里,出现了一个……叛徒。” “他认为,知识,不应该被分享,而应该被垄断。力量,不应该被用来探寻真理,而应该被用来,奴役众生。他渴望,成为新的‘神’。” “于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夜晚,他用一种我们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最恶毒的禁忌魔法,污染了我们共同的研究成果。一场……猎杀,就开始了。” “联盟,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曾经的兄弟,变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追求真理的圣地,变成了相互吞噬、相互猎杀的人间地狱。” 伊莱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仿佛要将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而我……”他看着格雷,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无法掩饰的脆弱与悲伤,“……我,就是那个地狱里,靠着出卖了所有能出卖的东西,才侥幸,爬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一个亡魂。” “那块金属牌的出现,意味着,那些‘猎人’,那些被那个叛徒所控制的、昔日的兄弟们,已经追到这里了。他们,是来清理门户的。清理掉我这个……不愿屈服的、最后的‘余孽’。” 故事,讲完了。 虽然,只是些破碎的、充满了隐喻的片段。 但格雷,已经明白了。 他明白了,伊莱为何,会从一个伟大的魔法学者,沦落为一个市井骗子。 他也明白了,伊莱那玩世不恭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深沉的、血海深仇般的痛苦。 “所以,我们必须跑。”伊莱的声音,再次变得虚弱而急促,“趁他们还没完全确定我的位置……” “不。” 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了他。 是格雷。 伊莱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我们不跑。”格雷重复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钢铁般的坚定,“你说过,跑,是懦夫的行为。” 他看着伊莱,那双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两颗寒星。 “你说过,我的精神,是钻石。我的意志,是钢锭。” “你说过,我是你教出来的,最聪明的‘锁匠’。” “那么,一个真正的锁匠,在面对一把更难开的‘锁’时,是会选择转身逃跑,还是……想办法,打造出一把,更锋利的‘钥匙’?” 格雷的话,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进了伊莱那颗早已被恐惧和绝望所占据的心里! 是啊…… 我为什么要跑? 我躲了这么多年,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从大陆的最北端,逃到最南端。我以为,我能逃掉。 但结果呢?他们还是找上门来了。 既然,无路可逃。 那么,为什么,不干脆,停下来,转过身,亮出自己的獠牙? 伊莱看着眼前的格雷。 看着这个,被他从泥泞中捡回来的、残疾的、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孩子。 看着他那双,比任何利剑,都更加锋利的眼睛。 一股早已熄灭了不知多少年的、名为“斗志”的火焰,在他的胸膛里,重新,剧烈地,燃烧了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不再是那个孤魂野鬼了。 他有了一个……传人。一个,比他更狠,更聪明,也拥有着更无限可能的……传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莱突然,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大笑。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那原本因为恐惧而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重新,挺得笔直! “说得好!小子!说得他妈的太好了!”他大声地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战意,“没错!我们不跑了!跑,是留给那些‘猎物’的!从今天起,我们,要做‘猎人’!” 他走到格雷面前,将他,从地上,重新抱回了轮椅上。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的锐利和明亮。 “但是,在那之前!”他看着格雷,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必须!变得比现在,强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十块,他们从黑市,好不容易才买回来的“静谧之石”。 “从明天起,没有识字课,没有历史故事了!” “我将对你,进行地狱式的、真正意义上的‘魔法训练’!” “我要把《伊莱的魔法笔记》里,那些我本来打算,让你十年后,才能接触到的、真正的‘屠龙之术’,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都,刻进你的骨子里!” “我要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锋利、最恶毒、也最令人恐惧的……那把‘****’!”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