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她遇见一场死亡,却异常美丽。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八日,农历腊月三十,俗称“除夕”。这本就不该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岁末年初,正是团聚的好时候。 在老家,农历新年前一天最热闹。 上午,孩子们跟父母到街上采买,爱吃的娃娃一早就起床换上新衣服等着去买糖。下午,镇上的商店都关了门,大人们要早早回家,贴春联,摆桌子。 今年的这个时候,我在花都。 早上六点还守在一间不大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而此刻的花都要比往常清净许多。 放眼望去只有摆动的树枝孤零零看着风刮过,还不时被它撩走几片叶子,落到路边一辆老旧的银灰色桑塔纳上。 车就停在我们便利店对面,离人民公园不远,连结三东大道西和天贵北路的小道上。前面的大灯下边补着一道三寸长的黄漆,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口子,又像是它浑然天成的第三只眼,聚精会神盯着四周。 想起过往,我不禁在心里咒骂:天晓得从前是哪个不长心的把我骗到这儿,说这里富得流油,看全国人民都是穷鬼。 不过说实话,从平凉到花都的小半年,几个街区逛下来,眼前那种破烂车还真少见。 由此倒可以联想到一点——车主应当是个毫无档次,而且粗糙至极的人。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多虑了。 因为打那辆车停在那儿起,凡我留意,它都像报废了一般,搁置在路旁。 昨天,跟同事闲聊,无意提起,他半带嘲讽的态度同我想的如出一辙。 “车?”根据我的提醒,他瞥了眼窗外。 稀疏的阳光泛出猩红,透过绿化树的叶子零碎的洒在深蓝色车窗上,那种玻璃总是会最大限度挑逗起人内心里原始的偷窥欲。 “不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嘛。”同事脱口而出。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被那不起眼的外表蒙骗了,于是提醒道:“不奇怪吗?三天了,没人从车上下来,也没人来把它开走。” 他一边清点货架把过期速食品塞给我,一边毫不在意的说:“大惊小怪。说不定是哪个偷车贼两眼一抹黑,脑袋犯浑偷的,得手之后才发现自己干了件蠢事,然后就把它扔在了路边。免得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 听到这,我忍不住回头,心里竟然起了一丝贪念,要是家里能有这么辆车倒腾些贝母、冬花会省掉不少力气。 越过便利店的促销海报,我平静的看着,并且期待那辆车发生点儿什么,哪怕是交警过去贴张罚单也好。 突然,一只胳膊从背后卡住我的脖子,一只手强行将我的头扭了回来。 “亲爱的,等你下了大夜班,我带你出去嗨皮,怎样?” 店长的脸紧挨过来,带着黏着的湿气。 他是我同事,也是我来到这座城市以后交的第二个男朋友。一个毫无好奇心,又乐于聊骚的人。 我用手里的篮子撞了他一下,把脸扭向收银台,那是整个店里的监视点,从早到晚都躲在角落散发着隐秘又敏锐的红光。 他解下腰上的深色围裙,扔到一堆过期食品上,捏起我的下巴,说:“乖,明天早上来接你。” 跟着,他抬高手臂,一张嘴不由分说裹夹着我的唇。 我猜监视器那头将会不断重播这段让人兴奋的画面。我全情投入,因为他身上那股让人无法拒绝又欲盖弥彰的坏。 同时,也为了我来到花都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不让自己陷于孤单之中。 自他走后,将近午夜,店里来了几个人。他们穿着深蓝色长袖衣服,领口和衣襟都粘着灰,一看就是附近工地的打工仔。 他们要了几瓶啤酒,又从货架上拿了些麻辣味的零嘴,围坐着聊天。其中一个手里提溜台收音机,里面播放的内容和我不无关系。 “近些年,随着都市生活节奏加快,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如雨后春笋般在城市兴起。可不管如何包装,都难免会让不需要的人产生鸡肋感……” 我一边开酒,一边从心里发出冷笑。电台里说话的人肯定不是单身,所以他不知道深夜的一碗泡面和散发着添加剂香味的串串能给人带去多少安慰。起码有了它们的陪伴,不会让一个人的夜空荡无物。 “工头说明天要来个新伙夫,你们知不知道?” 他们当中最胖的那个率先打开话匣子。 坐他旁边,皮肤黑亮的人,嘴里叼着牙签,喝了口啤酒,满不在乎的说:“管他妈的是谁,只要做的难吃,老子照样掀桌子。” 同行的人似乎都怕他,纷纷拎起酒瓶,附和着。只有那个掏了钱却没要酒的人,坐在那儿不出声,歪着脑袋,不停调换收音机频率,直到听见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脸上才露出微笑。 “老王,又想干那事了?”黑脸家伙调侃道。 众人发出戏虐的狂笑,我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收银台里无动于衷。一是对这种荤段子习以为常,二是要给刚进来的顾客拿烟。 他们口中的“老王”有点儿腼腆,也不争辩,只是轻轻拍了拍黑脸的肩膀,说:“听老大哥一句,明儿李全来了,难吃你们也忍着,大不了咱们晚上来这开小灶。” 胖子听他话里有话,急忙说:“王哥这是知道内.幕啊。” 老王摆摆手,“我个泥瓦匠,能知道啥内.幕。不过是跟工头一起抽烟的时候,听他说,这人叫李全,是大老板亲自安排过来的。” “不会是派来盯咱们干活的眼线吧?” 话已至此,众人沉默下来,几口清空了瓶子里的余酒。 曲终,人散。 一番无味的热闹之后,长夜慢慢过去。收银台下面的抽屉震得我两腿发麻,我利索的伸进去一只手,关掉闹钟。它像只突然被宰的公鸡,长鸣之后鸦雀无声。 距离约会还剩不到半小时,也是整个夜班下来最难熬的时候。 眼前的这座城市仿佛被清空了一般,静得让人心慌。我急于找些事情填补,便又想起街边那辆车。 没错,就是那辆停了三天的灰色桑塔纳。 它再次走入我的视线,带着我曾经的期待。 一个身穿黑色夹克,头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左顾右盼走过去。那扇“焊死”的车门终于在他敲击车窗之后有了明显的松动——车门敞开,从里面探出半副身子——出来的男人也是同样打扮。 不过,我发现他比外面站着的那个人高出一头。 还有,他的裤子不是灰色。 他朝来的人微微点了下头,拎着一塑料袋半透明的黄色饮料,如一阵乘夜兴起的黑风,徐徐而来。 虽然看不清商标,但以我仅有的零售经验,我相信那是某个品牌的乌龙茶。 “先生您好,购物时请将物品存放在收银台。”我音调平和,礼貌有加的说。 他滞钝的双眼似乎有些诧异,但并没有将那些饮品放到我面前,而是扫了眼我头上的灯箱,点了份加蛋加肠的手抓饼,然后他向我询问附近哪里有垃圾箱。 因为车的关系,所以我格外留心他的模样。 一张寻常的面孔,声音不高不低,是普通男人该有的模样。除了付款时他特意将塑料袋由左手换到右手,然后略显笨拙的掏出左边上衣口袋里的钱包。 难道不是用右手更加方便吗? 收了钱,我指向斜后方,眼瞅着玻璃门外。他心领神会,大步走出去。只听见哐当一声,早上的垃圾箱果然空的可以。 一根烟的工夫他从外面回来,手抓饼已经做好,放在收银台旁边。 “你刚刚不在,所以我给它放了两种酱料。”我提着包装纸递给他。 “给我一瓶矿泉水。” 他有些冷漠,但我知道我应当尽一个售货员的职责,“两元。” 他拿出五块钱。 我故意将找回的零钱和矿泉水分别拿在两只手里递过去。此时,他不得不伸过右手。虎口和食指指腹有些僵硬,厚厚的茧子像两块被风吹干了的胶水粘在上面。在我老家只有常年出苦力才会留下这么个印记。 他接过东西在玻璃窗前的石台旁坐下,那是店里专门给顾客安排的用餐地点。 很快,便利店陷入一片沉寂,比一个人的时候,更难熬。 我不得不打开音响,让那些躁动的乐符在我们之间跳跃。我跟着节拍,在升起雾气的玻璃窗前挥动手臂,外面的世界随着我不断后移的手,一点一点在我们眼前摊开——晨光,长街,还有美人——她穿着一条火红的裙子,如同朝阳,在一片混沌不清,瞌睡不止的阴天里跑出一抹红霞。裙子下白色的肌肤和袖口的珍珠一样让人赞叹,暗红色及颌短发下隐约可见一对蓝宝石耳环,尤其隆重。 感受到来自身旁的目光,我故意说:“走那么急,应该是去约会吧。”话出口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突然涌出个调皮的想法,便伸手敲了敲玻璃,然后无辜的站到“肇事者”身后。 他来不及躲避,指节引发的震动早已发出一串闷响。 在背景音乐的掩盖下,室内听不到窗外任何声音,但我们看得到女人回头时风吹起她的短发,刚好有一绺从额头飘落在她小小的鼻峰上,露出尖翘的鼻头和小巧的下巴,还有那双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的精灵似的眼睛。 “她不是去约会。”眼下这位一直保持冷静的人终于开了口,“个子不高的女生通常不会选择低跟鞋去见喜欢的人。” 听他这样讲,我方才注意到女人脚上那双渐行渐远的黑色玛丽珍鞋,鞋跟高度不超过三厘米。基于自己的缘故,我很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你说说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一个女人如此精心打扮?” 也许是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好奇,也许是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念念不忘,那一双滞钝的眼睛突然拉长视线,闪出光亮,像动物世界里觅食的猎豹,举目眺望。 这就是男人啊! 我拿走放在大理石台上的白毛巾,转身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张惊惧苍白的面孔。 “我见过她。不过昨天是黑头发……” 玻璃门夹进来的凉风顺着我的脊背向上,一个冷颤之后我意识到便利店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快步走进收银台,拉开下面的抽屉。 里面放着两部手机,白色是我的。但我毫不犹豫将手伸向它旁边——专门用于电子收银的黑色电话。 昨天晚上来来往往,只有两个人选择刷卡,一个叫李晓光,另一个就是她——施念。 周遭的一切都跟着两首歌之间的切换陷入沉静。 “欢迎光临!” 门口突然响起模拟人声,吓得我差点将电话摔到地上。 “做什么亏心事被我撞见了?” 店长走过来,我匆匆按下退出键,将手机放回原处。 “哪有亏心事,就核对一下收入金额。”我分明是在查看那位美丽女子的名字,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只好心虚的反问他,怎么来的这么早? 他笑了,极其暧昧的说:“当然是为了你啊。” 好在,我反应迅速,摊开手掌,指尖轻轻碰了下他按在桌子上的手,报以微笑,“乖乖等我。” 值得期待的约会是一件非常能激发女性荷尔蒙的事情,女人们愿意为它花上大把的时间,我也如此。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我细细端详自己的脸,嘴唇换过三四种颜色之后,依然觉得暗淡无光,这真是前所未有。 或许,我缺少一抹像施念唇上那么明艳的大红色。 我擦掉嘴上的橘粉,涂了一层透明的润唇膏。然后,打开衣柜,拿出一双棕色高跟鞋套在脚上。 “我打算买一支大红色口红,怎么样?” 从更衣室出来,同时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进入我狭窄的视线。我的店长男朋友,来接班的店员,还有早上那位扔掉乌龙茶买矿泉水的男顾客。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他毫不客气的开门见山。 男友很快将目光投到我身上,为了避免误会,我爽快的回应道:“昨天晚上,施念来这买过东西。” 我竟然还没忘记这个该死的名字。 可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盯着收银台一角,说:“我需要看看监控。” “我没这个权利。”我迟疑了下,继续说:“你也没这个权力。” 他利落的从右边上衣口袋里掏出黑色证件,手指轻轻一拨,身穿制服的证件照下方写着工作单位和名字——王见。 “谁有查看监控的权利?” “店长。”一直沉默的店员好像要拿五好市民一样积极配合。 第2章 chapter1 王见用自己的移动设备下载了昨天晚上便利店里的监控视频。一出门就被从北边烂尾楼方向开来的白色轿车接走了。 那栋烂尾楼有七层高,项目距今已有七年。老花都人都记得,当年拍下那片土地的开放商誓要将其打造成亚洲第一高楼是怎样的雄心壮志。无奈项目初期时逢二零零八年,当第一高楼遭遇百年不遇的金融危机,势必会被拦腰斩断。 如今时过境迁,日复一日等待被盘活的它,早已于无声处销声匿迹,成为流浪汉和杂草的避风港。 这天早晨,还在熟睡中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七年后,它还会得到关注,以一种傲人的姿态。 楼下那一排闪烁的警示灯仿若节日的烟火,让阴云笼罩下钢筋水泥铸就的,残躯似的冰冷框架焕发出非同一般的矍铄。 而这一切更像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当太阳爬上屋檐的时候,那里只剩风吹过的小草,在摇摆。 王见坐的车,一路向南开,终于在四个交通灯之后,停了下来。他推开门,扶着车窗,抬手说:“施小姐,请下车。” 坐在最里面,被叫出姓氏的女人,脸上并无惊讶,甚至于眼色轻巧。她顺着临街一块儿醒目的蓝牌子往右看,有一栋三层高的小白楼。端正肃穆,犹如眼下这个男人散发出的气质一个样。 施念手提裙摆从车上下来,和王见并肩而站,平行视角只能换来越不过的肩头,她的视线极其压抑。 “大概需要多久?” 从案发到现在,王见第一次听到施念开口说话,声音虽然年轻却意外的不尖锐,那股柔和带着强烈的镇定。只是王见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放松,依旧眉头深锁。 “做笔录的时间长短要看目击者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多少。” 施念对这个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她抬头看着王见的眼睛,说:“我看到的,不就是你看到的。” “但我们视角不同。” 施念没再说下去,转身走向小白楼。 迎面吹来的风扬起她的裙摆,从远处看红和黑交叠在一块儿,像寒山披上了晚霞,分不清是冷是暖。 花都是个雨水丰沛的城市,像今天这样积云密布也属常见,没人会因为天气的压抑而停下脚步,更不要说在这个特殊的地方。 施念走进去,如同一股南下的西伯利亚寒流,瞬间冻结了里面所有的喧闹。 她被安排在一张堆满文件夹并且享有独立联想电脑的办公桌前坐下。 施念搓了搓自己发白的手,耳边忽然一热。 “这个更有效。” 她抬头,接过热水,道了声谢。 王见向她介绍自己旁边,身材圆润的男人,冯大志。 例行询问笔录,至少要有两名工作人员在场,施念并没有因为陌生而表现出任何拘谨。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说:“开始吧。” 冯大志和王见坐到桌子另一边,分别向她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我叫施念,是一名临床心理医生,和廖晓乔是医患关系。” 冯大志胖乎乎的手顿了下,王见瞟了眼记录,补充道:“廖晓乔,二月十八日早六点二十分,跳楼身亡。” 大概是职业练就了他们的无所畏惧,对于死亡,冯大志的手更像是一台冰冷的机器,毫不犹豫写下一个生命的终点。 施念继续说:“她患有内源性抑郁症,属于双相障碍,躁狂和抑郁交替。还有,未分化型精神分裂。是我回国以后接手的比较复杂的病例,因为最近病情有所好转,昨天她说要和朋友一起去华严寺散心,当天晚上就住在了附近的度假村。今天早上四点半左右我接到电话,是她打来的。语气很不平静。我判断她有发病倾向,所以引导她说出所在地点之后,就赶了过去。接下来,是王先生和我的共同经历。” “为什么不直接报警?而且是不是应该选择更有效的交通工具?” 施念眼光一动,轻声说:“原来是你。” 冯大志手又一停,转头看着王见,不料被一团废纸砸个正着。 “看什么看,记!” 冯大志抿着嘴角,落笔时嘴唇微翘,默念——原来是你。 施念说:“我坐的车刚好在快到时熄了火,所以才能和王先生有一面之缘。至于你说的报警,我想我应该先确认现场情况才能有所行动。否则不是浪费公共资源?” “那另一位死者,李全呢?” 来的路上,王见手机一直在响,大概那就是为什么此刻他能准确叫出两位死者名字的原因。施念并不为此感到惊讶,就像她也不好奇为什么他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一样。 她说:“我到的时候,他就躺在那儿。” “已经死了?”王见追问。 施念喝了口热水,“如果因为我没有确定他是否死亡而拨打120,造成了过失,我想法律会原谅我的懦弱。当时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拿着刀的患者身上。” “这不是你的错。”冯大志突然插话,他的于心不忍倒是抖出施念的心疼与无奈,让王见没有理由在这条线上继续追问下去。 此时,旁边楼梯恰好传来声音,有两个人从二楼急匆匆的跑下来。 冯大志用胳膊肘拐了下王见。 从他们的眼神中施念看得出,刚跑出去的是这栋小白楼里比较有分量的人物。 没一会儿,那两个人从外面进来,重新走上楼。不过他们身后多了一位西装革履,拎着黑色公文包,头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的男士。 冯大志调侃道:“又是律师。看样子来头不小。这是谁的案子有眉目了?” 王见不耐烦的啧了一下。冯大志回神正好看到施念。她捧着水杯,热水抽出的轻烟棉纱似的浮在她眼前,沉静的与周围,格格不入。 “施小姐,有机会我想看看廖晓乔的病历。” “可以。”施念答应过后,眼神中又显现出一丝犹豫,思考了半分钟,接着说:“因为其中涉及到病人*,如果没有调查令,我只能将她的诊断交给你。” 她提出的条件不无根据,也不过分,王见应下之后正要继续询问,却被楼梯上再次响起的脚步声打断。重重的,循循渐近。 “领导!” 冯大志起身时拽了拽王见的袖子。施念坐在那儿依旧云淡风轻,没有半点变化。 领导看着王见皱起眉头。 “跟我来。” “我这还有活儿……” 不等王见找到托辞,领导看了眼冯大志,命令道:“这里交给你。” 施念明白“这里”指的不是别人,所以她抬起头,正好撞到王见趁领导转身的工夫回头给冯大志使眼色,大抵是要等他下来再做笔录。 王见跟着上楼,迎面遇上那个刚进来,衣冠楚楚的律师。 他下楼,一步一声,脚上油光锃亮的皮鞋显得不同凡响。因此在冯大志的基础上,王见判定,这是个有钱的律师。 如今,在律师当道的年代里,有钱,意味着他要么是各种大案要案的常客,要么就是某位名望人士身上的铠甲。他们擦肩而过,王见发现律师脸生得很,显然不属于第一种。他一边琢磨,一边盯着,直到那人走出这里。而他自己也在之后的一瞬间撞向领导厚实的背。 “想什么呢?”被撞的人并没有斥责王见,只是定在门口等他回答。他挠挠头,牙疼似的支支吾吾。 “你啊,改不掉的冲动和执拗。” 楼下,冯大志对着施念干坐了二十分钟,期间起身给她添过一次水。她不动声色,他亦无话可说。 等待的焦虑慢慢爬上冯大志的腿,一上一下抖的厉害,好几次都磕到桌沿。 “要喝水吗?”施念问。 冯大志摆摆手,正要开口讲话就听到楼梯有了动静,他迫不及待的跑过去。 “你可回来了。” 普普通通一句话,被冯大志浑厚的嗓音说得好似有千年的回响。 施念抬起眼光往楼梯那看,王见正向她走过来。 他拿起桌子上的记录本,翻了一遍说:“施小姐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签个字。” 施念只大概扫了一眼便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问:“这样就可以了?” 王见点头。 施念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知是想起刚才的经历感到心有余悸,还是真的塑料凳软了一条腿。总之,她差点儿摔到。幸好王见搭手扶了一下。慌乱间,她恰巧碰到他的外衣口袋,里面兜着一块儿东西,坚硬的外壳透出金属的冰凉。 离开时,施念从包里掏出名片,“如果有任何案子上的需要可以随时打给我。” “要是心理咨询呢?” 施念笑了,“当然更好。不过只能给你打八折。” 跳脱了案子,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反而让他们看上去温暖许多。 不过让王见感到奇怪的是,施念刚一出门,就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街边,而她显然正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他顺手将名片放进口袋,指尖碰到兜里的移动硬盘。突然,他像一团燃起的火焰,浑身一紧,握着拳头,跑了过去。 “施小姐!” 施念停下脚步应声回头,王见几步来到她跟前。 “王先生不是这么快就遵从内心的召唤来找我吧?” “啊……”问询笔录已经做完,王见完全是一时冲动跑过去,既然骑虎难下,他索性开口问:“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听过李全的名字?” 施念十分肯定的说:“我不认识他。除了他颈动脉流出的血,我已经回忆不起他的样子。至于你的问题,这似乎也不是多么特别的名字,或许从前听过也说不定。” 她没否认,但这恰恰引起了王见的疑虑。 根据监控显示和店员的回忆,前一天晚上施念的出现正好是那群打工者在讨论这个叫“李全”,新来的伙夫的时候。 “人的记忆会出现片断性遗失,但大部分都会保留在潜意识中不被察觉。当现实与潜意识重合的时候,尤其是在给自身造成重大影响的时候,遗失的记忆就会被召唤出来。这种重合不仅会使经历者记忆深刻,某些部分还会通过梦境得到重现。所以,我们经常会籍由梦境达到似曾相识的境界。” 讲台之上,施念对于客座教授的身份显示出超凡的适应力。报告结束,她微笑着和大家挥手告别。目送走几个前来表达敬意的同行之后,一个人对着身后的屏幕发呆。 这一个个,她亲手敲上去的黑体小字,此时正刺痛着她的眼睛。 第3章 chapter2 “你那案子怎么样了?” 冯大志滋溜了口方便面,回说:“我这不加班写报告呢嘛,十五之前就能结。你呢?”问完,他反倒不怀好意的看向王见,笑嘻嘻地说:“是不是蹲点都蹲出尿结石来了?” 王见抢过他手里的快餐杯,骂道:“滚蛋!老子有神器。” 冯大志怼了他一下:“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装什么上古神器,不就是喝完的饮料瓶嘛。瓶口小,流量少。”说着,他从下面柜子里掏出一瓶乌龙茶递过去。 王见撇过脸,狠狠塞了一大口方便面。 “哎!你别给我吃光了,这可是最后一包存货。” “想吃?” 王见挑起一筷头子面,不吝残忍的朝他吹了吹。一股香气醇厚的红烧牛肉味引得冯大志两眼发直,口水翻飞。 “给我看看报告,分你一半。” “三分之二!” “四分之三!” “成交!”冯大志边打开文档,边说:“你顺便帮我看看措辞。大过年的,我可不想报告刚交上去就被打回来。” 他雀跃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下,转头一看,汤还是那碗汤,面已经不再是那碗面。当他意识到王见口中所谓的四分之三是个什么意思的时候,再去争辩显然毫无意义。因为当事人正对着电脑上那些血腥的取证照片细细咀嚼。 “王见,你知不知道自己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挺变态的。” 冯大志看着他双眼发直的状态,俨然已经堕入另一个空间。外界于他就像天上的烟花,没等到目的地就散了。还好他手里的鼠标不时发出微弱的点击声,成就了他和真实世界的唯一联系。 李全面向墙壁,表情狰狞,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盯着烂尾楼第七层楼梯的某个角落,黑色瞳孔好像看到世界上最后一束光,满是生的渴望。只可惜他被割断了喉管和动脉,血从不远处的一床旧被褥开始,渗透了一整条爬行轨迹。灰色墙壁上还有他挣扎时留下的血手印,但很快这一切都随着他的一命归天画出一条弧线。 接下来是廖晓乔的照片,死寂的脸庞除了对丑陋的厌弃再无其他,一身骨肉躺在楼下的沙地上,和所有选择这一方式结束生命的人一样,没留下上天赋予的完整容貌和躯体,瘫软、松散。似乎所有力气都用在右手上,不甘心的攥着那把杀人刀。 可不论眼下所见有多么的生无可恋,王见依然坚信,假如再给这些人一次机会,他们定不会重蹈覆辙。 因为悲惨的巨大和伤痛的深刻。 鼠标移至下一页,是医生出具的关于廖晓乔精神状态的详细诊断。施念陈述在前,所以王见特别留意诊断内容。说不出为什么,他对施念的好奇似乎到了不信任的程度。 “你觉得她怎么样?” “谁?”冯大志急忙将杯里的汤喝干净,生怕王见突然回过神来。 “这个案子的目击者。” 冯大志把快餐杯放到一边,擦擦嘴,说:“好看。是那种难得的干净的好看,就跟白色风铃草似的。” “我是问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又不是给你找媳妇呢。而且,你见过涂着红嘴唇的风铃草?” 冯大志哼了一声,自嘲道:“找媳妇,也得有人能看上我啊。而且,咱们这工作……”后面的话他瞅了眼王见,咽回肚子里。话没说出口,却让俩人都陷入沉默。 冯大志抬起胳膊搭到王见肩上,安慰的拍了拍,相视间又不约而同的苦笑着。 “不过说实在的,你别看那个施念说话柔声细语的,但就算站到她跟前,也感觉离得很远。那种距离感像个天然的屏障,让人说不明白,总之心里不透亮,不踏实。” “雾里看花。” 冯大志不能再同意的点头,接着说:“这份诊断就是他们医院出具的。我去找她那天,她没抹红嘴唇,真的像风铃草一样干净。” 王见手一顿,箭头形的鼠标变成直线慢慢圈出几个字母——ptsd。这是办案过程中常遇到的一种心理疾病。他有所了解,中文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廖晓乔的病症远比他想象中复杂的多,那之前施念说自己因为担心而赶到案发地显然合情合理。 可是,廖晓乔怎么会有ptsd呢?这毕竟不是感冒发烧,随便什么人都能得上。而且如此严重的心理疾病为什么不入院治疗?最重要的是,十六岁的廖晓乔个子虽然高,但体型偏瘦,即便李全身体有残疾,可精神状态不佳的她有足够的力量一刀封喉吗? 还有施念,为什么会在前一天晚上去那么远的便利店买烟?而且从警局离开的那天她为什么上了廖家律师的车?…… 纵使冯大志的报告上证据确凿,前后有理有节,足够判定这是一起因心理疾病引发的意外,但王见心里有太多疑问需要解答。 即便这件案子早就不是他负责,他心里却有股莫名的坚持要找到答案。 “恐怕你得换个航班了。” 施念白大褂脱到一半,护士推开门,莞尔一笑。笑容里不乏遗憾和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她看到护士指尖掐着的号码条,继续手上的动作,说:“是不是我一走就没人帮你写学习汇报了?这么舍不得。” 护士调皮的眨了下眼,理直气壮的回道:“这叫站好最后一班岗。”说完,她转身朝门口摆摆手。 施念坐到椅子上摇头的工夫,患者已经站在门口:“施医生。” 因为职业习惯,施念对人声里包含的情绪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察觉。听到对方的气定神闲,就不是出自病人之口,或者病人家属中的任何一种。 她抬起头,嘴角悬起一抹笑,“王先生。” 再见施念,王见的感受截然不同。 无可质疑的专业性,不是换个背景,换身职业装就能解决的。就像马鞍只能按在马背上,专家诊室里站着的也只能是施念。 进到诊疗室,他似乎明白了之前冯大志的坚持——风铃草。 施念桌上摆着一束开得正好的风铃草,带着被阳光亲吻过的柔情衬着她素净的脸。 “王先生,不是来我这赏花的吧?” 施念转身去给他倒水,王见眉眼一抬便将整个诊疗室尽收眼底,等施念回身的时候,他就躺在治疗椅上。 “廖晓乔是在这儿接受心理治疗?” “不全是。”施念递过水杯,说:“她比较特殊。” “病情特殊,还是……” 王见这口水喝的恰到好处,没人看不出。施念也只是浅笑,缓缓的说:“都特殊。病情、背景、还有和我的关系,不知道王先生关心的是?” “你们的关系。” 施念放下杯子,看着窗外,天上的云滚滚而来,似乎带来不少心事。她又是一笑,短促、紧迫,“从医患关系,到她的朋友,还有她父亲的朋友。”王见喉头动了一下,却听到她继续说:“我和她父亲本打算五月去欧洲结婚。她还说要当我的伴娘。” 短短几句话,施念不仅将自己和廖晓乔的关系和盘托出,并且也明确了她们之间并无不合。一时间,诊疗室里只能听到墙上的时间拨着秒针,一下一下走着。王见转头,看到桌子上廖晓乔的照片,眉头簇动,嘴角不自觉下沉,目光因为眼睛骤然变小而聚焦在一点,无法移开。 “有伤心事?” 王见愣住了,施念的手轻轻划过自己的脸,解释道:“微表情,心理学的一个研究方向。” 大概就是因为如此缜密的研究,才让心理学在国内传播多年,依然改变不了普通人心中如同算命先生一样的存在。 王见从椅子上坐起来,一张口,问了个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问题。 “为什么回国呢?” 施念走去窗边,转了转阳台上的绿植,说:“这个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吗?” 本就跟案情无关,王见为自己的心血来潮感到抱歉,点头说:“当然。”跟着,他起身,问:“你,辞职了?” 听到这句话,施念不免有所触动。王见拿起她刚刚放下的杯子,敲敲说:“跟我一样,都是一次性纸杯。”又瞟了眼衣架,“白大褂上还有摘下姓名牌留下的针孔。最重要的是刚刚那位护士的证词。” “刑侦学?” 王见摇头,“破案是门艺术,客观存在的证据需要主观联想。这是我一个老师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施念笑了,“说这话的人不像个警官,倒是像我同行。” 王见只是抿嘴不回答,可答案早就在施念眼里。 她端着胳膊,像个研究员,里外审视,问道:“王先生有几年没晋级了?” 闻此,王见态度强硬,否认说:“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查案。” 施念不慌不忙,转身坐到椅子上,双腿交叠。 她说:“我深信不疑。不过,只有相似的经历才更容易让人产生情感投射,不是吗?” 她身下的那把椅子稍稍低于躺椅的高度,恰好可以仔细观察病人的一言一行而不被察觉。“请停止分析,我不是你的病人。”王见对此深感厌恶。 可施念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反驳道:“那为什么我不是你的犯人,却还要接受你的怀疑?” 针锋相对的下一秒如果不是剑拔弩张,就是一拍两散。王见此刻依然坚持不走,自有他的理由,只是施念不确定那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不过在这之前她可以肯定的是跟廖晓乔的死有莫大的关联。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和她联系。”施念将刚写好的纸条递给王见。 “朱珠。” “送你进来的护士。就是她父亲将我引荐给廖东威,替他女儿看病。而且,她也是我即将挂牌营业的私人诊所的合伙人。” 说完,施念走去旁边推开门,手里拉着旅行箱。 她和王见错身而站,再一次肩并肩,脚上的跟鞋抬高了她的眼光。 “王先生,为什么缠着我不放?” “这不是纠缠,是为一个无亲无故,到死都没人来认领,并且身患残疾的老人,找出背后的秘密,是告慰。” “秘密?告慰?”施念轻蔑的重复道:“不可告人的事情,你心里没有吗?告慰了他,谁来告慰你?” 她的话像一枚细不见形的针,扎进王见的身体。心脏停拍的那一秒,他听到施念离开的脚步,想动却分.身乏术。 他努力将自己从失意中叫醒。转眼看到桌子上的日历。 日历下面的空白处有一条黑色签字笔留下的信息:can-ktm。 走出医院大楼,他拨了通电话。 第4章 chapter3 飞机从机场起飞的时候是在夜里,天上看不到星月,施念被厚重的云和深沉的夜压得喘不过气,一路上双眼紧闭,即便有颠簸也不曾睁眼看过。 起飞前,她和乘务长沟通过自己不需要任何服务。所以,她躺在那儿,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睡下去。或许,能这样一直睡下去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冰凉的指尖开始变得暖和,身边不时有空乘人员来来去去。她不堪其扰,翻了个身。耳边传来轻柔的低语:“施小姐,不好意思……” 是乘务长的声音,她转身坐起,毯子从身上滑落到手边。 “……廖先生特别叮嘱,如果旅程中您没有任何需要,早上一定要我们将它送到您手里。” 别人的惦记有时是一种捆住手脚的束缚,它会把真诚的拒绝变成无理取闹的儿戏。 施念接过透着乳白色液体的玻璃杯,每咽一口都要忍受喉咙发出的刺痛。直到将空了的牛奶杯送还到乘务长的手上。看着那一脸关怀,她竟觉得有些可笑。 临近中午,机舱里愈发热闹起来。 经济舱里的人声鼎沸过度到头等舱已变成窃窃私语。施念勉强睁开眼。 那一刻,她竟哑口无言。 飞过边境,眼下的重峦叠嶂,高山雪顶,刀片似的凛冽在天地之间,毫不遮掩,荡气回肠。如同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直直劈开了她的心。 她从明信片大小的窗户看出去,却不止看到明信片上的浮光掠影。 下沉的飞机不断拉扯人心,闭着眼的施念,心中沉淀出一抹化不开的苍茫。 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飞机降落在特里布胡凡机场的跑道上。舱门一打开,春风将尼泊尔的阳光满满的吹进来。 再见,花都,那终日不散的云。 不知道是尼泊尔的机场不够大,还是这里本就人多。从下飞机那一刻开始,施念完全体会到了所谓的“拥挤”。她拉着箱子,看似淹没在人群中,却出奇的好认。因为那一身来不及换下的西装套裙和一件不苟言笑的风衣,足以令她与游客划清界线。 “施念。” 她路过一位打领结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却不得不因此停下脚步。 “施小姐,您好。我是德瓦利卡酒店的经理,廖先生为您预定的皇家套房,欢迎您的到来。” 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女人一生中所期待的幸福似乎正摆在施念眼前,只是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关于惊喜的蛛丝马迹。她甚至于第一时间回头,警惕的看了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归途的疲倦,也有启程时的欢呼不断。 只有她,似乎和这一切都无关。 不过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让人感到乏累的空气。 “等我一下好吗?十七个小时的味道,恐怕马祖龙也遮不掉。” 经理动了动手腕,鼠尾草与海盐挥发出的香味犹如海风吹过少年的脸。 他微笑着说:“我在门口黑色商务车上等您。” 施念的高跟鞋在褐色岩石纹地砖上发出明快的声响,渐渐高昂,声声不竭,直到经理走出大厅,而她已悄然站在洗手间门口。 “一会儿怎么走?” 洗手台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问另一个披着长发的姑娘。施念身前胖胖的卷发英国女人给她腾出位置。她往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像股用来传输讯息的无线电。 “坐大巴啊。我查过攻略,可以直接到泰米尔街下车。” 说完,长发姑娘转身去了厕所。扎马尾的女孩儿留在原地,从包里掏出一条绿色绣粉花长裙,还有一条粉色头巾,对着镜子缠裹起来。 洗手台上没有肥皂,凉水把施念的手冲得发白。她看着女孩儿,嘴角露出狡黠的笑。 经理在商务车前站了二十分钟,迟迟不见施念的影子。抵达口涌出的人群里偶然可见几副亚洲面孔,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还有她身后穿着类似纱丽服的女人。可惜,都不是他等的人。 他一再确认时间,最后径直朝大门走去。 全世界的女厕似乎都因为同样的原因而遭到抱怨。门口等待的人渐渐将他包围,他有些尴尬却依然恪尽职守。 洗手间里闪出个人影,从缝隙看过去是张线条柔和的脸。他在队伍里穿梭,从队尾一路向前,激动溢于言表。可下一秒,这位经理就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失望。走出来的人有一头让他感到沮丧的黑色长发,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全然没有施念的样子。 她,好像人间蒸发了。 可这是尼泊尔啊。 经理尾随着一波人群,失落的走出大厅。眼前只有那个扎马尾的中国姑娘。他看着,心思却在别处。 “李月,快点儿!就等你了。” 大巴车上的姑娘,打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机场方向招手。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儿跑了起来,头发在脑后,一摆一摆。 李月上了车,车门渐渐关闭。她顺着过道一直往后走,在倒数第二排停了下来。坐在后面的人开了窗,一阵风吹起同伴的头发。她们看到一抹粉红从车窗飘了出去。 特里布胡凡机场建在山峦之间,不现代,也不可爱。简陋的建筑甚至于是老旧的,好像已经在这等了千百年,恰逢那一抹粉红,让一切都有了颜色,娇俏的、不羁的、暧昧的…… “我的头巾。”因为讶异,李月和同伴一起回过头,“真的是你!好巧啊。” 戴墨镜的女人微挑了下嘴唇。 “我叫李月,这是我同学许慧。” “施念。” 她的声音冰冷到没有丝毫亲近感可言,面前的两个姑娘只好讪讪的回过身。 “她是谁啊?”许慧跟李月耳语。 “刚在洗手间,你去上厕所的时候,她给我三千块人民币,买了我在淘宝上三百八淘来的纱丽。” “你疯了,卖那么贵。” 李月拽了拽许慧,说:“你看她皮箱。不是富婆,就是个有钱的……”她伸出手,拇指压着小手指,利落的比划出“三儿”。 “不赚白不赚嘛。反正,咱俩的房费可是解决了一大半。你花不花?” 许慧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施念,嘴上有些打结,“我……” “行了,这时候你可别圣母附体。人家跟咱们是不会再遇上的!” 大巴在路上开了二十多分钟,施念没摘下过墨镜,甚至连动都没动过,她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一件事上。 “还有多久才到啊?”李月不耐烦的问。 许慧安抚道:“再等等,下一站就是泰米尔街了。” “不行了,老娘的屁股都要颠开花了。”说着李月从座位上起来,横在过道,两手叉腰左右晃动身体。刚觉得有些舒展准备坐下,没想到司机迅速从飞奔模式无缝切换到紧急刹车。由于作用力和惯性使然,李月的身体在经历不能自已的向后倒之后,又像低飞的燕子似的向前俯冲。 许慧坐在里面,手臂不够长,没能及时抓到她。眼看就要撞上前面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李月死死的闭上眼,心里无限感慨……这下只能听天由命了。 “下车吗?” 她的胳膊被从后面伸过来的手紧紧的拽着。 李月劫后余生似的转过身,朝施念点头:“下、下。” 许慧提着箱子跟上来,煞白的脸,小声说:“谢谢。” 三个人混在队伍里下了车。这一站之后大巴空了一半。 站台上,许慧拉着李月走到施念身边,扭捏矫饰的相互推搡,似乎是有话要说。 “你们走哪儿?”施念先开口问。 许慧指着左边说:“我们要先去办理入住。你要不要……” “我走这儿。” 施念拖着箱子,转身向右走。 那条路很窄,两边的商店里卖着各种各样的手信。喀什米尔的披肩、廓.尔.喀.刀,还有纸灯笼……箱子滚轮发出的声音在一处挂满彩色灯笼的地方戛然而止。 她一眼就看到最上头的那个。 “你好。” 店主先是用中文和她打招呼,这超出了施念的预期,她反应一下,回说:“你好。” 接着店主用流畅的中文再一次向施念证实,在尼泊尔,中国人是非常受欢迎的。又或者,受欢迎的是他们钱包里的钱。 “红的也好看,很适合美丽的你。” “我只要这个。” 施念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卢比递给老板,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提着白色灯笼,继续向前走。 出了巷子,是个狭小的十字路口,这儿的人比商业街少很多,施念站在原地喘了口气,打算看看新买的灯笼。 刚抬手,她的腿突然被什么东西箍住了。施念低头一看,是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黑漆漆的小脸,一双油黑水灵的眼睛望着她,然后慢慢伸出小手。 原是过来乞讨的。 施念摸摸他的头,准备拿出钱包。可就是这个动作,好像牵动了某个隐藏的机关,一时间从各个角落里涌过来七八个不小的孩子围在她身旁,她像一块儿深陷泥潭的木头,动弹不得。只能一手抓紧自己的行李箱,一手将新买的灯笼举得高高的。 就在她寸步难行的时候,远远听得一声:“跟我走。”施念竟鬼使神差的任由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将自己揽在怀中。 走出困境,走出泰米尔街,不知向哪儿,却走得越来越远。 远到她不再能听到乞讨者的笑声和抱怨。 他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帮助自己?所有的问题都化成了旧皮革的味道,紧紧贴着施念的脸。 “等等。” 男人被叫停脚步,施念站到他面前,那是一张好看又苦涩的脸,凹陷的两颊把高挺的鼻子和凌乱的胡茬显得营养不良,好在他有一双琥珀色眼仁儿和一头跟施念一样长的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想了想,“阿波罗。” 施念收回眼光,转身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 “达芙妮。” “达芙妮,你该一直向南走。” 施念没回头,也没改变方向,顺着脚下的路向前。只是嘴角带着笃定的笑,说不定这就是那个叫阿波罗的乞丐说的“向南”。 第5章 chapter4 从某个街角开始,施念意识到自己闯进了大观园。 她看到越来越多涂着艳丽色彩的庙宇和神像,矗立在阳光中。日暮前的夕阳给它们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如同神来之笔,写满岁月悠长。 旅行中的人们在庙宇间穿行,每一座神像前都留有他们的祈祷——焚香、双手合十、鞠躬……但愿那一刻,人们都是虔诚的。 施念看着太阳的方向,知道自己正是从北来,往南走。 她拉着箱子路过一尊特别的神像。 它身黑如碳,怒目圆睁,头上带着骷髅做成的冠冕,六只手臂所持之物不尽相同。最令人畏惧的还是它脚下踩着尸体,手里提着头颅的样子。 人们在此排队敬香,施念只是远远的看着。 片刻,便离开。 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至。 离开神像,她只走了几步就被拦下来。对方是个长相淳朴的尼泊尔小伙子,讲的一口撇脚英文。尽管发音不太准确,但施念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自己遇见查票的了。 七百五十卢比换了一张杜巴广场门票。 她掂量着,不禁笑出声。那一句“往南走”,原来是想帮自己逃票。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个运气不好的人。”施念把门票举过头顶,念出印在左下角的英文。不过,她说的不是“感谢您对遗产保护的贡献。”而是,“thankyou,apollo。” 出了广场再往南有一些零散的家庭旅馆,门口立着的牌子上写道:可短租,可长租。施念挑了家外观看上去最干净的,走了过去。 旅馆敞着门,柜台里有一个上了年纪身体发福的妇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小伙子说了句:“你好。” 一路走来,施念已经知道他的用意,便遵从当地摇头表示同意,点头表示不同意的习俗,摇摇头,证明自己是中国人。 小伙子微笑着从柜台里出来,将施念迎进去。他中文很好,向施念介绍自己叫巴哈杜尔,还有他的妈妈,夏尔马。 “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英雄。” 施念说:“是个不错的名字。” 巴哈杜尔一脸骄傲,他妈妈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啊。才有的名字,前几天。”夏尔马的中文显然比她儿子差很多,不过她慈祥的笑容可以化解一切尴尬。 施念决定在这儿住下来。 她从背包里取出护照、身份证和visa卡,到柜台做登记。巴哈杜尔拿着证件端详了半天,又把登记表送到施念面前,问:“这该怎么写?” 因为她递交的是香港身份证和护照,所以上面大多是繁体字。两个证件加一块儿,巴哈杜尔只认识“中”。施念自己填好入住表后,将它交给巴哈杜尔。 “你……” “我叫施念。”她把卡递了过去。 巴哈杜尔看看,说:“又是这种卡。”他拿起来询问站在门口的夏尔马,“妈妈,凉壬哥的那种卡,是不是刷不了?” 夏尔马笑着说:“叫姐姐,到了。” 施念疑惑的看着巴哈杜尔,他解释说:“美元。我们这里可以付现金。” 交过钱,算是完成了所有入住手续。 施念拎起箱子准备上楼,巴哈杜尔接过去,说:“三楼,太高。我帮你。” 如果英雄意味着挺身而出,助人为乐,那巴哈杜尔的名字无疑十分贴切。施念跟在他身后,从柜台右侧上楼。这里是民宿旅馆,设施自然不比酒店。他们脚下的楼梯窄得犹如一线天,怕是夏尔马那样的身材上上下下时要格外小心。 幸好,她住在一楼,后院的一间屋子里。 听说没有特殊情况她是不会随便上来的。至于什么样才算特殊情况,巴哈杜尔笑着说,他也不知道。因为就没见她上来过。 三楼有两间房,施念住在最里面,推开窗就能看到杜巴广场。 “你看西边,路对面就是我们这最有名的独木庙。它只用了喜马拉雅山上的一棵巨木。北边是玛珠神庙,典型的帕廓达建筑。” “帕廓达?” 巴哈杜尔走到窗边,像个导游朝杜巴广场方向指点一二,“我们这的古建筑分三种,像玛珠神庙那种多层顶檐的塔庙就叫帕廓达。锥子一样的石头建筑叫锡克拉。最后就是那种半球形底座的佛塔,叫寺度巴。” 施念看他对眼前的景象如数家珍,就知道他一定无比热爱这片稍显脆弱的故土。她说:“英雄,你知道这个词在汉语里的意思吗?” “力挽狂澜?”意外的讲出一个成语,他得意的看了眼施念的反应,紧接着否认道:“一定不止这个意思。还有爱,对不对?” 施念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弯着嘴角说:“你配得上这个名字。” 巴哈杜尔忽然害羞的点头,施念不知道他为什么否认,正要开口安慰,他说:“其实这都是凉壬哥告诉我的,就连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 从进到旅馆开始,这已经是施念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让她有些好奇,“他也是中国人?” “不,他来自美国。” 施念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身材健硕,胸肌发达,小麦肤色,金发碧眼,整日穿着短裤和拖鞋全世界疯跑的男人形象。或许他还应该戴副眼镜,毕竟研究中国文化对他们来讲不是一门简单的课程。 “他就住在你楼下。等他回来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凉壬哥是我见过最棒的男人。” 不被期待的热情有时候等同于麻烦。施念耸耸肩,暂且谢过。 巴哈杜尔离开以后,她索性坐到窗前,看着太阳把最后的光亮任性的涂满整个加德满都。那是个无比神奇的时刻,它倾尽所有将绚烂赐予每一座神庙,在塔尖之上开出鲜艳的太阳花。而后,便落的无声无息。 加德满都,迎来黑夜。 施念依旧坐在窗前,似回味,也沉默。整个过程对她来说太快了,好像只在眨眼间。她去燃了只蜡烛,立在桌角。 烛光映出挂在墙上的白绢布,上面写道:诸行无常。 一入夜,楼下沸腾起短暂的喧哗。没多久便有一人从中脱离,上楼的脚步如踏水行舟不落痕迹,似乎并未受到夜里断电的影响。施念房里的地板震了一下,是那个“最棒”的男人回来了。 她收回眼光,恰好路过放行李箱的柜子,那上面摆着她下午买来的小灯笼。施念转身拉开抽屉,从里面又拿出一只蜡烛放到托盘上,看着烛光渐渐燃起。然后,小心翼翼将它挂到窗前。 微弱的火光,时高时低,映得白色灯皮泛起暖霭的黄,可爱到让人移不开眼睛。此时,放在床上的手机铃声大作,她瞥了眼屏幕便将头埋在胳膊里。 最后的最后,她走了过去,声音如同飞在暗夜里的蚊子。 “我到了。” “还好吗?” 施念想想,倒是细细的笑出声。 “怎么了?”廖东威不紧不慢的问。 施念说:“没什么。想起白天的遭遇,觉得还挺有趣。” “我倒是也想看看你捉弄人的样子。” 廖东威说的是机场接机的酒店经理,而施念想的显然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她语气渐缓,“我不过是想看看真正的尼泊尔。” “恩。” 廖东威回应的简短,却时隔很久。 跨越千山万水,施念都能闻到他指尖残留的雪茄味儿,那股碳焦里飘出的香气能让人得到片刻安宁。 她静静的等着…… “还记得在诊疗室,我问你‘为什么是我?’你说,因为我有个女儿。可是晓乔……”廖东威的喉咙好像突然被东西卡住,他有些颤抖却决绝到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接着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对吗?” “等到哪一刻提起晓乔你不再心疼,你也就不会再和我说同样的话了。” “会吗?” “会。”施念把电话放在枕边,看着天空慢慢出现一弯月牙,看着整个杜巴广场像个婴儿睡得酣畅淋漓。她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失去的东西无可取代。” 他们的通话一分一秒过去,里面传来不住的哭泣。这是施念第一次听到廖东威为了女儿的离开放声大哭,发白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 瞬间的戛然而止,让她这里又归于平静。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仅仅是因为危机感的应激反应导致认床,失眠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何况刚到加德满都不久就遇上了停电。她忽然起身,手伸向挂在床尾的背包,从里面拿出耳机线插到手机上。 打开音乐文件,里面种类繁多。流行古典,乡村摇滚,统统被她一扫而过。直到出现alpha(阿尔法脑波)的音乐文件,施念才停下,指尖却划动它下面一个叫alisa的音频,重新躺到木板床上。 放在胸前的两只手牢牢握着电话,她用尽浑身力气挑动手背细细的筋骨,每一道都像刚剥皮的柳条,泛出青白又清晰可见。 直到电话不堪重负,耗光仅有的电量。她摘下耳机,睁开眼,却不得不先擦干眼角渗出的泪。有趣的是,她停止了流泪,却还依稀听得到呜咽声。 “我还在哭吗?” 施念无奈的摇摇头,从背包侧面掏出个白色小药瓶。 一片、两片、三片……呜咽声还在耳边徘徊,真切的让她如同身临其境。她走去窗边,声音从冰冷的窗子飘进来,自下而上在空旷的街上回荡。悲伤像一股暗流,流过黑夜,流进施念的房间。 早就燃尽火光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白色的纸皮像窗棂流下的一滴泪。 这儿,有人在哭。 施念探出头,望着楼下漆黑一片。 第6章 chapter5 早上七点,加德满都从婴儿般的甜睡中苏醒,迅速长成了一个叛逆少年。所有噪杂与喧闹只用了十二个小时就一气呵成的灌输到每个街道。施念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揉了揉眼。她看过太多日出,早已对照亮天空的万丈光芒失去兴趣。 就在她起身时,余光里瞥见一个人影在旅馆前门一闪而过。那人随便抖落衣襟上的灰尘,空气中便多了些熟悉的味道。施念回头张望,却只看到街上川流不息。 熟悉的味道混在陌生的面孔中似乎在朝她微笑。 却又不见了踪影。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她不喜欢这样的失眠后遗症,索性换了件衣服,走出房间。 隔壁和她昨天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儿动静。整个楼层都是她踩着木地板发出的吱吱呀呀,像一阵不厌其烦的抱怨。 她扶着栏杆下了一层,想到昨夜的哭声,脚尖就变了方向。 二楼的走廊和三楼一样,又不一样。 木地板都掉了红漆,露出原木色,连上面斑驳的点子都透着相同的可怜。施念站在边上扶着墙壁往里看,这里的廊道比上面宽一些,长一些,也暗一些。 她数了数,这一层有三间房。 “施念姐,下来吃早饭啊。” 巴哈杜尔冷不丁在楼下唤了声,施念像只偷吃油的小老鼠,收回已经迈出去的那只脚。然后,故作镇定的沿着楼梯内侧走下去。 因为住在这儿的人少,早饭就在柜台上凑合。上面放着大盘子饭和小碗菜。说是菜,但施念几乎辨认不出其品类。 巴哈杜尔说:“把dhal淋在米上就可以吃了。” 施念看看他的盘子,米饭已经去掉大半,推测应该不难吃。她便将木豆糊浇到米饭上尝了一口。也许是初来乍到还不适应这里的香料,又或者是失眠导致胃口不佳。粘稠的汤饭一直在她嗓子里打转。 “好吃吧。”巴哈杜尔笑得灿烂,“我妈妈的手艺在这一带可是非常有名。” 夏尔马从厨房出来,她笑容可掬的样子,让施念不自觉的跟着弯起嘴角。 “好吃。”她说。 “你会做菜吗?我们家的厨房,可以随便用。” 施念耸耸肩,“我想我用不到它。” 她扫了眼桌子上的账簿,问:“怎么不见其他人呢?” 巴哈杜尔边擦嘴边回道:“凉壬哥一早就出去了。” “这里只有我们俩?” “三楼原本住着一对夫妻,你来之前他们刚好离开,去了博卡拉。二楼,被凉壬哥自己租了下来。所以,是的,暂时只有你们俩。” 施念眨眨眼,虽说做心理医生这几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生活无论贫富,都是各有各的苦,但那个哭声竟然属于一个爱好旅行的美国人,这确实让她感到意外。 巴哈杜尔忽然低下头,小声说:“凉壬哥不太喜欢别人靠近他房间。” 这算是提醒,也算是对她刚刚等同于偷窥行为的善意警告。施念到尼泊尔本就是一场慌乱的逃离,她并不打算与任何人产生瓜葛,更何况还是个初步判断有难言之隐的人。只是心中难免尴尬,不觉红了脸。 “凉壬哥!” 巴哈杜尔兴奋的从柜台里跑出去,门口斜进来一道长长的影子。他的头,就在施念手边,垂到耳下的头发,不修边幅。 施念正准备起身离开,外面的人已经走到她身边。 熟悉的旧皮革味道,她皱了皱眉。 “凉壬哥,这就是昨天我跟你说的施念姐。”巴哈杜尔捂着嘴,小声说:“漂亮吧。” 凉壬看了眼施念,反过去问巴哈杜尔,“比辛格还漂亮?” 如果说前一秒钟施念还怀有主动的歉意,那这一秒,她决定重新坐回椅子上,不为别的,就想看看眼前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英雄,你喜欢的姑娘叫辛格?”施念故意不看他,把眼光全部放到巴哈杜尔身上。 巴哈杜尔站在两人中间,无辜被调戏,整张脸就像后院开得映山红。他津了下鼻子,抱怨道:“你们合起伙来对付我,倒不像刚认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凉壬抓住他胳膊,塞给他一罐酸奶。 “这是我走了你的后门,在辛格那买的。” 巴哈杜尔盯着他,问:“还有吗?” 凉壬扎紧口袋,敲敲他的脑袋,说:“这罐是留给夏尔马的。” 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纠结于“二老”(老婆、老妈)问题,巴哈杜尔拿上酸奶飞快的离开。此时,夏尔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整间旅店只剩下他和她。 凉壬走进柜台,将兜里的酸奶摆放到账簿旁边,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吃不惯?” 施念感受了下周围的气氛,问道:“你在和我说话?” 凉壬看了她一眼,继而又低下头写东西,“这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浪费的人了。” 一大盘和着汤汁的饭,只吃了一口,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施念端起盘子,起身上楼。 “拿回去倒掉,更浪费。” 施念停在楼梯上,看在凉壬昨天下午给自己解围的份儿上。她挤出一丝微笑,说:“我只是不习惯和假洋鬼子面对面吃饭而已。” “你是哪里人?”凉壬的声音很有力量,像从远山呼啸而来的风缠住施念。他漫不经心的翻开昨天的登记表,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香港。难怪。” “难怪什么?” 凉壬看都不看她,继续低头写字,无所谓的回了句,“真洋气。” 谁听不出这是绵里藏针的话,但是施念并不生气。她反而笑了,端着盘子边走边说:“英雄所见略同。” 凉壬在一页崭新的纸上写下施念的名字,对着它皱起眉头。 楼上传来关门声,这栋古老的房子显然已是风烛残年,凉壬抖掉纸上的木屑,将登记表放回原处。 回到房间,施念在窗前站了很久,远远看到巴哈杜尔在街头的一间酸奶铺子前吆喝生意。他身后站着一个姑娘,梳着中分低马尾,大大的眼睛,黑亮有神。她猜女孩儿的睫毛一定又浓又长,否则怎么能遮挡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幸福。 夏尔马从外面回来,老远就朝着自家门口咧嘴笑,还没进门,凉壬就迎上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像母亲疼爱小儿子一样,摸摸他的头。 凉壬送夏尔马进到旅馆,忽然向后退了半步,抬起头,直挺挺的看着楼上的人。施念突然心里一紧,浑身上下僵直的像块儿木头。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眼神的力量,如同沉入海底的巨石,缓慢却正中下怀。 直到凉壬挑起眉心,莫名的笑着走开。施念才抬起手,仔细摸着自己嘴角的弧度。很意外,她好像摸到了那个叫辛格姑娘的脸。 只可惜那个笑短暂到来不及记忆,便有人不再承认。 心理医生总是有千百种办法让自己和别人相信,一个微笑包含很多意义。对于施念,其中最不可动摇的是她坚信自己是在为找到一个值得研究的样本而高兴。 她见过凉壬超越平常的自我掩饰,从路见不平的阿波罗到深夜哭泣的伤心人,哪一面是他?又或者,哪一面都不是他。甚至于施念站在这里已经迫不及待给他扣上病人的帽子,随后又想出一百种方法拯救他。 毋庸置疑,施念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这只要翻看她在麦吉尔大学攻读临床心理学时的研究论文就知道。 如果不是意外,她应该还在加拿大继续攻读博士。但人生不是开火车,必须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这些年她的生活更像半旧的小汽车,偶有抛锚才是常态。 施念低头搅拌盘子里的饭,然后,舀了一勺放到嘴里。 果然,她是吃不惯。 她端起盘子走去洗手间,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又转身坐到床上,对着窗外的喧闹,一口一口咽下去。 吃完饭已经到了下午,她把盘子送到楼下,却看不到一个人。 “英雄?” …… “夏尔马?” …… “凉……” 施念将下一个字混着不断反胃的食物深深咽了下去。她走去厨房,在一口立着的缸里舀了碗水,把盘子洗干净又在楼下坐了会儿。碰到几个想要住店的背包客,只好告知他们这里只有一间房。那些人站在门口有些遗憾,正要走,施念问他们来尼泊尔之后有没有尝过这里的酸奶。 她把他们带到辛格的店铺,发现原来凉壬早晨买的东西叫“莱昔(lassi)”。背包客们一人买了一个,看他们离开时满足的表情,施念觉得一定很好喝。 可惜,她下楼时没拿钱包。 “给。” 辛格拿起一瓶递给施念。她连忙摆手,窘迫的说:“我没带钱。” “不要钱。”辛格看着巴哈杜尔家的旅馆问:“你就住那儿吧?” 施念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是啊。” 辛格说:“我听英雄说过。拿着吧。” “我一会儿来给你送钱。” 辛格笑着摆手,“真的不用。因为你的帮助,我今天都卖光了。”她一边说一边收拾摊位,“要是好喝,明天再来。” 临别时,施念夸赞辛格中文讲得非常好。辛格笑了,露出浅浅的酒窝,长长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呵护着眼里的幸福。她略带羞涩的说:“是英雄教的,他说这样可以卖得快些,不用在这晒太阳。” 晒太阳。施念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满满的暖意。 她捧着莱昔,走回旅馆。进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二楼,只有凉壬住的房间拉着窗帘。像是一直没人,又像一直都在。 夜幕降临,这里如约停电。施念在洗手间门口点了盏油灯,细细的火光照进逼仄的空间,半明半暗,像某部老电影,泛黄的色调裹着肌肤在雾气中愈发朦胧细腻。洗发水打出的泡沫混着水珠从她白嫩的肩颈滑到深处。 “恩?”施念倒抽一口凉气。 第7章 chapter6 停水。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尼泊尔。 施念半睁开眼,摸到洗澡前搭在洗手台上的白浴巾。短发里的泡沫化成水珠顺着她饱满的额头流到眼睛里。先前点的油灯,被她走出浴室时不小心踢翻了。微弱的光感一瞬间变成深不可测的黑暗。整间屋子,里里外外都透着股陌生。 她索性闭上眼摸索着向外走。 “夏尔马……英雄……巴哈杜尔……” 施念边走边换着法喊他们的名字,回应她的是楼下异常的安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在每一次心跳之后。突然,角落里伸出一只手,绵实有力,牵着她朝一个方向走。她眼睛被泡沫辣得睁不开,试探道:“是你吗?” 前面的人没回答。 施念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帮我打点儿水吗?” 她记得厨房里有一口缸。 凉壬推开门,她顺着门框摸到冰凉的墙壁,便紧贴着站好,所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瑟瑟发抖的样子连落难的凤凰都算不上,顶多是一只大难临头的落汤鸡。 施念听到关窗的声音,接着手腕一暖,手心里多了条毛巾。 “我去烧水。” 施念听着,想起刚来时他说的那句“跟我走”,一样的不由分说,却一样的让人感到踏实。她定定的站在门口,擦干眼睛和肩膀上的水。 屋子里回荡着碳火加热时发出的噼啪声,凉壬关上门,走过去说:“你打算一直站在那儿。” 施念扯着胸前打结的浴巾扣,抿了下嘴角,像是为拒绝靠近而释放的信号。 “不怕感冒?尼泊尔可没有香港那么好的医疗条件,把头疼脑热当成不治之症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定……” 施念动身坐到沙发上。 凉壬看着她从自己身边经过,闻到一股温柔的女人香,他摸了摸鼻子,随手拿起柜子上的书,坐到施念对面。 “in(《心理学公报》)”这无疑也是施念经常看的杂志,她问:“你喜欢心理学?” “准确的说,我研究心理学。” 施念怀揣着的那点儿惊讶很快就被笑容掩盖,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凉壬把杂志往旁边推了推,露出半边脸,说:“你也有研究。” 施念耸耸肩。 没多久,暖水壶发出蜂鸣。施念正要起身,凉壬压低手势,站起来。他走到卧室旁边,推开一扇小门。从门缝里看过去,一堆烧得发红的炭火上冒出白白的蒸汽。 隔间虽然不大,但他这里倒是比楼上宽敞很多。 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为什么还要租下另外两间呢?如果仅仅是怕打扰的话,那么施念觉得自己此刻坐在这里简直就是个不识眼色的不速之客。 “走吧。” 施念回过神,看到他手里提着的暖水壶,问:“去哪儿?” 凉壬指了下对面,说:“你想拿回去自己用?在这里烧壶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施念坐在那儿,局促的要紧。她感觉自己就像个衣架子,光秃秃的挂了条浴巾。她当然明白凉壬说的不容易,也没想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不过…… “我只有这个。” 她再次握紧浴巾扣。 “没关系,我有办法。” 作为常年探听*的心理医生来说,因为了解太多人性私密的部分,所以深知承诺的不可控。这个行业里的人很难从心里上相信或者依赖别人。施念更是如此。可这并不妨碍她跟在凉壬身后。 或许是因为泪水洗涤过的“同病相怜”吧! 施念看着凉壬的背影,想起昨晚的呜咽,不禁感到揪心。 “你……”凉壬回头看看她,又看了看旁边的木桶,打量着说:“对你来说高了点儿。我可以抱你吗?”他转头问施念。 虽然这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请求,可是放眼当下,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办法。何况凉壬说得那么干净利落,把所有私欲杂念都甩得甚远。要是不同意,倒显得是自己多心了。 施念一手抓着浴巾,一手搂着他的脖子。那个怀抱比看上去的更加结实。施念的呼吸轻浅的打在他颈肩,像只迷失方向的毛毛虫,到处乱窜,一会儿工夫,凉壬的耳朵就红了。 “我自己来吧。” 施念边说,边伸手够水壶,凉壬把它踢开了一点儿,“烫!”说着,他挽起袖子,“我给你冲头发,这样省水。” 施念的手分明没有碰到热水壶,脸颊却犹如被红碳烤过般滚烫。 调好水温的水盆就放在木桶旁边,她仰起头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凉壬。 原来那件旧皮夹克下竟然是件尖领水洗白衬衫,配上他半长不短的头发和蓄得乱七八糟的胡子,简直妙不可言。 施念扭头笑了。 但笑容仅持续了不到两秒就变成了目瞪口呆,她真切的看到凉壬胳膊上的针孔。昏暗中,细小的针孔就像个无底洞,将她深深吸进去。 “好了。”凉壬一只手挡到施念眼前,她忽然打了个冷颤。即便看不到,但她依然能感受到凉壬一点一点放下袖子,一点一点掩盖掉自己的困境。 当他拿开手的那一刻,施念选择比视而不见更可怕的心盲,她笑着说:“帮我去楼上拿件衣服好吗?打开衣柜左数第一件。” 凉壬走到门口,又听见浴室里的人说:“还有毛巾,在洗手间里。谢谢。” 他没答应,只是将门轻轻关上。 借着洗手台上微弱的烛光,施念隐约看到头顶天花板的纹路,头发上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上。她不耐烦的抹了一下,却是无济于事。来到尼泊尔之后,她发现很多事情都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她甚至没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不去琢磨凉壬。 她几乎可以肯定,凉壬是某种物质的依赖者。而这种依赖最怕陷入到孤独的情绪中,一旦被情绪掌控,那种寂寥就会变成另一种吵闹,无限放大。 极其痛苦。 但是作为心理学的研究者,凉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方法蠢到无可救药。 可施念又不得不理解他,说到底不过一句“卢医不自治”。 “也许我可以。”施念牵动嘴角,轻言轻语。 凉壬心里的疙瘩是什么呢? 她第一次无法看穿病人的畏惧,也是第一次对病人没了把握。刚刚建立起信心,一时又没了方向,无奈的低下头。 外面的门吱扭作响让人心慌,随后利落的脚步越来越近。 她娴熟的勾起嘴角,等待着她的病人。 “凉壬哥。” 巴哈杜尔扒着敞开的门缝往里看。凉壬麻利的将手里东西扔到衣架上盖好,飞身坐到沙发上,缓了口气,说:“进来。” 大门再次被推开,巴哈杜尔一个健步蹦到沙发上,摇晃着手里的照片,兴奋地说:“你要找的这个人,我在泰米尔曼达拉街的酒吧好像看到了。是不是个子在一米七五左右?当时灯光有点儿暗,大概是短脸,额头横宽,眼睛细长,眼尾……” 凉壬突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喝水吗?” 巴哈杜尔愣了下,不知所云的抬起头,借着屋子里两盏新点的油灯,恰好看到洗手间门前的衣架上露出一截黑色的裙摆。裙子不长,反着缎面光。 他压低嗓子,贱笑道:“难得啊。从没见你带女人回来过。漂亮吗?” 凉壬瞪了他一眼。 他立马坐正,对着洗手间方向,大声说:“凉壬哥,你晚上早点休息,千万别太累了。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巴哈杜尔正乐在其中,迎面飞来一本杂志,亏得他眼疾手快抓到凶器,逃过一劫。他把杂志抹平,放到沙发上,蹑手蹑脚的站起来,指向门口,然后脚底抹油似的开溜。 凉壬平复了一下情绪走到洗手间,敲敲门。 “进来。” 他推开门就看到施念两只胳膊挂着木桶边,脑袋歪向左边,嘴角抿成一条线。 “想说什么?” 施念摇摇头,转过身,双瞳剪水,笑意盈盈。 桌子上的油灯燃尽一半,洗手间里有了响动,门口的两根蜡烛被风吹得抖了抖身躯。然后慢慢的,烛光化作两颗星辰,映出施念纤细的脚踝和雪白的双腿。 她迈开步子,黑色丝裙流光一样贴合着她的曲线,一寸一寸靠近凉壬。他点了一根烟,隔着烟雾,不咸不淡的看过去。 “医生从不建议别人抽烟,哪怕是心理医生。” 凉壬听见她说的话,猛的吸了一口,小火星很快窜到他指尖。他用力一捻,将烟蒂扔到手边的铁盒里。 “抱歉,我研究的是犯罪心理。” “那就好。” 凉壬还没弄清楚她这三个字的意思,他感觉腹部坚实的肌肉触到一阵柔软,一只手臂猝不及防的横过自己身前。 “借个火。”施念叼着刚到手的烟说。 凉壬吸了一口气,冷冷的笑了。原来那是为寻找同类而放的烟.雾.弹。他不是第一次给女人点烟,却不得不承认,眉清目秀的女人抽烟会让人心疼,于是他负责任的提醒道:“吸烟有害健康。” 施念吐了个烟圈,背靠到沙发上,“吃饭容易长胖,也没见有人戒了。容我在这抽完它好吗?我那可没这种宝贝。” 凉壬抬手,请她自便。 “一根烟的时间,犯罪心理学专家能了解临床心理医生多少?”施念看似在自言自语,却留有足够的沉默等待凉壬的回答。 “身高一米六,体重四十三公斤,身材偏瘦,不过……”他看了一眼施念胸前的凸点,“……ccup。还有那个锁骨纹身,如果没看错,它刚好盖住了一颗红痣。如果没有猜错,你在国外生活的时间不短。”紧接着,凉壬停了一下,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明亮,“你不是来尼泊尔旅行的。” 施念吸了口烟:“你多久没看过尸体了?” 凉壬没说话。 “身高一米五九点五,体重四十二点七。”施念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它是c+cup。” “还不错。”凉壬点头道:“起码我想知道的,都是正确的。” 施念手里的烟还剩最后一口,她放到桌边,“留给你。”然后起身离开。 “你又了解我多少?” 凉壬的话牵绊住施念,她背对他,昏暗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听见她说:“你离开美国至少两个月,离开工作岗位至少半年。而且,你也不是为了旅行来到这。” 凉壬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施念停下来,转身问他:“为什么在泰米尔街角假扮乞丐?” 第8章 chapter7 “为了让你找到这里。” 就是这样一个听上去极度不着四六的答案,施念都无法从他眼中辨出真假。 她无谓的笑了,为自己刚刚在洗手间里的异想天开。或许,想要治疗他,只有抛弃从前所有已知的经验和理论。 恍惚间,她想起多年以前刚到医院实习时的场景。那时候带她的老师手上也有这样一个专业背景强大的病人。诊断过后,老师只说了一句:变成他,才有机会治愈他。 施念抬头看着凉壬的眼睛:“明天要继续在泰米尔街头当流浪汉吗?”问完,她并没有等候回答,只是浅笑着,转身离开。 狭长的木走廊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黑色裙子随着她摆动的身体反着光,两条光溜溜的腿,前后摇曳。月光腻在上面像玉蚌刚吐出的珍珠,白亮白亮。 “嘿!”站在走廊尽头的人朝凉壬抛出眼波,“明天算我一个。” 拒绝需要短暂的间隙,而凉壬恰恰没有这个机会。 他站在门口,看着拐角处光芒消失。 一大早,施念爬起来在衣柜里找出那套在机场洗手间里买来的纱丽穿到身上。从廖晓乔出事到现在,她难得像昨晚那样安然的闭着眼睛度过。此刻站在镜子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仔细想来这还要感谢凉壬。 这几年,施念已经想不起自己治愈过多少病人,但能让她记住的是那些治愈过程中自己获得的快乐。 即便,那快乐是偷来的。 “施念姐,你昨晚睡得很早啊。”巴哈杜尔对迎面走来的人说。施念看了眼坐在柜台前的凉壬,挑起半边眉梢,问:“早吗?” “早!都没看见灯笼亮。”夏尔马从厨房出来插话道。 施念嘴角一弯,坐到凉壬正对面,敲敲桌子:“早。” 凉壬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瓶莱昔推到她面前。 “早饭不是木豆糊吗?” 巴哈杜尔凑过来说:“一开始是准备四人份的。不过凉壬哥昨晚太累了,所以他多吃了一份,就到辛格那给你买了这个。当是赔罪。” “太累?你干什么了?” 施念的明知故问像是心照不宣的挑衅。凉壬一口饭没咽下去,被呛了个正着。他趁巴哈杜尔转头跟夏尔马说话的时候,抹了下嘴,凑到施念耳边小声说:“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施念不以为然,边吸着酸奶边眨眼道:“我回去的那么早,之后你干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凉壬突然把手伸到施念面前,吓得她向后让出半个身子,差点儿摔倒。还好巴哈杜尔反应快,拽住了她。 “小心啊!”巴哈杜尔回头盯着凉壬的手,从牙缝里挤出细碎的声音,“哥,你这怎么搞的!”埋怨的语气简直像发现孩子未婚先孕,又无可奈何的父母。 施念站在那儿瞧见凉壬红艳艳的掌心,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 她下意识用指缝撩了撩头发,阳光下那抹艳丽在凉壬掌心开成了花。她默不作声的退到楼上。很快,楼梯被结实的脚步踩响。 施念就靠在墙壁上,等候被发现。 凉壬走上来,眉目清晰,唯独对她视而不见。 施念转身跟着他,直到他肯停下来。 “我为我的头发向你道歉,对不起。” 凉壬顺手拄着旁边的墙壁,身体前倾刻意压低眼光看着她:“这个道歉我似乎不能拒绝啊?一个跟女人头发计较的男人,听上去特别没有风度。” 施念笑了,这正是她设下的光明正大的圈套。 “说吧,你有什么办法?” “还有烟吗?” 听到这儿,早已经原谅她的凉壬不得不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悔意。他毫不客气的在施念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但也是虚声恫吓,只是没想到她的额头还是红了。 有一秒,凉壬垂着的手向前动了动。但是很快就被另一股力量拖住攥成了拳头。 施念问:“烟,还有吗?” 凉壬从兜里掏出烟盒,将最后一根塞到她嘴里。施念叼着,拿起柜子上的打火机,坐到沙发上。烟蒂烧着的火星比昨天晚上退得快了些。每一片烟灰都被施念小心翼翼的抖落到铁盒里。那些不小心飘到桌子上的,她都会用指腹粘起来再放进去。 眼看剩下最后一口,她心一急,步子迈的大了些,被一团来不及吞下的氤氲呛得直咳嗽,白净的脸蛋透出粉红。 凉壬走过去把烟蒂从她手里拿开:“你要是喜欢这个牌子,周六我再去买。” 施念摆摆手,说:“好了。” “什么好了?” 她拿上满是烟灰的铁盒,站起来拉着凉壬往洗手间走。到了水池边上,她让凉壬摊开手心,然后把里面攒的烟灰一点一点涂在上面。她纤细的指尖像一缕猝不及防的风,划得凉壬心头发痒,他下意识的握紧手掌,里面一阵温热。 “对不起。” “稍微等会儿,再用透明皂洗一下就好了。”施念扭头去拿毛巾,她自然的反应让凉壬的尴尬也跟着烟消云散。 “就这么简单?” 施念转头说:“不然要多难?你是在哪里念的书,这点常识都没有。” “(宾夕法尼亚大学)。” 施念让他摊开掌心,把打湿的肥皂涂到上面,凉壬看着手上残留的染发膏渐渐褪去,好奇道:“你们大学里的课程有教这个?” 施念鼻息里哼出笑意:“当然没有。小时候我妈妈染完头,那些染发膏不小心弄到手上就这样弄。” “你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 话音一落,他们的聊天陷入突如其来的沉默中。 自来水哗哗的淌着,两双手被水冲的冰凉。 过了好一会儿,施念说:“她死了。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她边问边摸着水池里冰凉的白瓷,一双眼睛冷冰冰的盯着流水,台面上的镜子映出一抹诡谲的笑,“笨死的。” 声音还是她的,只是冷淡至极。她把头压得非常低,凉壬的手像把梳子,一丝不落的由上到下轻抚她的短发。 一下,又一下…… 施念眼里噙满泪水,却还故作轻松的玩笑说:“我头发掉色,你不怕再被染红啊?” 凉壬笑了:“反正你也爱抽烟。” 她亲眼看着自己落下的泪被喷涌而出的自来水冲进下水管道,一个人的悲伤看起来总是这么卑微。 巴哈杜尔在楼下整理登山装备,听到楼梯有响动,便伸长脖子,说:“施念姐,我接了个登山团,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施念一下来就看到地上摆满了工具,帐篷、雪铲、氧气瓶……她用眼睛挨个过滤了一遍,拿起把三节登山杖说:“难怪早上你反应那么快,原来是个运动健将。” 巴哈杜尔骄傲的说:“我们民族,登山就跟你们上班一样。” 施念回头看了眼凉壬,他认可的点点头。 “可我还没来得及买登山装备,下次吧。” 巴哈杜尔站起来说:“行!反正我经常往山上跑。你们要一块儿出去?” 施念把登山杖放到他背包上,看着外面说:“我想随便转转。” 巴哈杜尔一边捆帐篷,一边说:“那你跟着凉壬哥就对了。这里除了我以外就他最认识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看一遍地图就能找到所有地方。” “这么厉害?”施念转身打量着凉壬,目光尤其犀利,如同两道奇怪的射线把他照个精光。 凉壬:“……” 巴哈杜尔收拾好行李,三人一起离开旅馆。后来,在辛格的酸奶铺子分道扬镳。巴哈杜尔自然是要在离开前恋恋不舍的去和喜欢的人道别。 而另外两个人则站在十字路口发呆,准确的说只有施念一个人看着老旧不堪的加德满都茫然四顾。 “你想去哪儿?” 已经找不方向的施念脑子里闪过一个地名,“泰米尔曼达拉街,该往哪边走?” 凉壬怔在原地,冷冷的说:“不要试图干涉别人的生活。” “好像是有人说让我找到他?” 二人相对而站,凉壬的眼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走近一步,说:“那并不是求救信号,伟大的临床心理医生。” 眼看气氛就要降到冰点,施念也往前迈了一步,忽然露出笑脸:“那今天就去当流浪汉吧。反正咱们两个发型这么像,说不定别人会把你和我当成兄妹呢。” 凉壬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暖,眼眶里荡起柔波。那一秒,施念的心跟着蹦了一下。 她喜欢在他眼睛里看到的自己,一个仿佛拥有这世间最好礼物的女人。 凉壬耷下眼皮,转身向北走。 春天里的加德满都有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那是所有风景里最美妙的背景。蓝天笼罩下的城市沐浴着正好的阳光,深邃的巷子里开满颜色鲜艳的花。走在路上如果碰到悠闲自在的牛,那绝非偶然。 这里的人们不会厌烦它发臭的身体和污秽的粪便,只要它想,它甚至可以自由进出每一间店铺。 凉壬将施念带回泰米尔,她一头就钻进买唐卡的铺子,新奇的看着墙面上铺开的各式各样瑰丽的宗教画。有曼陀罗图案,也有藏传佛教的神明。之前她路过这里,因为拖着行李不方便,所以只是匆匆瞥了眼。 这会儿,可是要一张一张看个仔细。 转了一圈,她拿起两个巴掌大的唐卡问:“你喜欢哪个?”身后虽然人声不断,却唯独听不到凉壬的回答。 施念回头一看,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男人天生不喜欢逛街,就像女人生来讨厌臭汗。性别特征决定性质不同,所以她也没想求全责备。 “就它们吧!”她决定道。 然后,转身将挑好的黑金唐卡和宝石缀制的唐卡交给老板。 因为在很久之前她对唐卡的价格有所耳闻,所以付钱时也是早有准备。 老板回头将刷卡的回执单交给施念,她拿起笔正准备签名,忽然身后响起刺耳的尖叫。她转过身就看到凉壬从斜对面的铺子往自己这里奔,飞似的,穿过大半条街道。脸上担惊受怕的样子,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施念摸摸口袋,后悔自己没带手机。 第9章 chapter8 收回眼光,施念才注意到唐卡店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硕大的身材严丝合缝堵在门口。眼里散出慵懒的光,脚上迈着缓慢的步子,仿佛是对刚刚那些惊声尖叫的嗤之以鼻。 老板从收银台出来安抚受惊的顾客,施念被围作一团的人群孤立在外。只有黄牛越来越近,近到它额头上的犄角已经扎到她胳膊。 施念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用当地语言和它打了个招呼,“(你好)。” 黄牛眨眨眼,像是听懂了,抖抖耳朵,转身离开。 生在尼泊尔的黄牛,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动物。它既不需要像猛虎猎豹那样用武力彰显强大,也不需要真的像牛一样过着任人差遣的生活。它在这里获得的自由和尊重,足以让其他动物羡慕不已。 黄牛的离开让午后的唐卡店恢复了街头小店才有的热闹。即便刚刚有人觉得害怕,但它的出现,终归是拨动了这里的一根弦,给人声鼎沸的泰米尔街头添了个意外之音。 施念拿着唐卡走出门,刚好迎上跑过来的凉壬。 “给。”她把黑金唐卡递了过去。 凉壬凹陷的脸颊血色翻腾,他神情紧张的盯着施念,看都不看她递过来的东西:“我不信这个。”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入乡随俗。就算不能斩妖除魔,总不能拒绝心想事成吧?”施念嘴上占尽道理,但凉壬会不会收下,她对此没有丁点儿把握。 到了下午,泰米尔街上的观光客越来越多。要是在街上硬把东西塞给他,于两人实在难堪,也不合适。就在施念犯难的时候,她看到凉壬手里多了个袋子,便借口拿来看看,想把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进去。 如此一来,不知道凉壬是被她之前的话说动了,还是在乎那袋子里的东西,舍不得给别人瞧,伸手便拿走了唐卡。 穿过商业街,横着的马路上有个集市。商贩们席地而坐,吆喝声如蝇蚊之音不绝于耳。听上去几乎全是当地官方推广的尼泊尔语,不过仔细分辨,其中也不乏夹杂生硬的英文。 凉壬攥着唐卡走在前面,发白的骨节分明是在用力,可脚上却压着步子,一下都不快,只是不见后面的人跟上来。 他停下脚步,等了半分钟,依然不见施念的影子。转过身就看到她站在马路中间,盯着左边不远处一个卖花的摊位发呆。 凉壬几步走到她身边:“去看看吧。” 施念摇头:“不了,还是去当乞丐吧。说不定还能赚到钱。” 说完,她挽起袖子,朝异国他乡的第一桶金前进。 过了集市,面前有两条路,一条窄巷、一条大街。施念没有片刻犹豫选择前者,因为直觉告诉她,这里离遇见凉壬的那个十字路口最近。 尽管女人的直觉充满先天优势,可毕竟这里是尼泊尔,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国度。三秒之内做出的决定,都无法预期后果。窄巷两边站满了人,施念一进去,便像唐僧到了盘丝洞,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就像闻见鱼腥味的猫,一点都不掩藏自己流下的口水和眼里赤.裸的光。他们不断用英文询问施念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你从中国来?” “……”施念想把这个胖子的舌头熨平。 “多大了?” “……”这个瘦子就像筷子成了精。 “叫什么名字?” “……”谁能把这个龅牙赶走,他的口水已经喷到施念的裙子上。 她吸了一口气,忍耐着继续向前走。 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人,站到施念面前,堵住去路不说,还跟着她闪躲的脚步,边挪边问:“漂亮妞儿,结婚了吗?” “她结婚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算不能昭告天下,但也足以吓退施念身边的阿猫阿狗。何况,她已经被某人揽入怀中,以正视听。 结了婚的女人尽管恪守妇道沉默不语,享受着身边旧皮革的味道。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竟还意外的多了些香甜。 之前聚到施念身边的人一股脑的散了。凉壬搂着她往前走。施念瞥了眼,忍不住笑他另外一边身体的僵直。 “笑什么?” 施念小声说:“你演技太不自然。”她正要去拉他左手,却发现一簇鲜红,“集市上的花?” 她欣喜的声音让这束花变得尤为漂亮,仿佛每一片花瓣、叶子都在跟着她的笑容极尽绽放,浓墨重彩,如同这座城市。但她过于激动的反应,也让这束花多了些额外的意义。 凉壬搂着她的手突然用了下力,施念看到他面露犹豫,便解围道:“是买给夏尔马的吗?” 凉壬松口气:“想帮她拿回去吗?” 施念看看,说:“算了吧。我想你拿回去,她会更开心。” 在离巷口还有不到十米的时候,施念稍一用力就从凉壬怀里挣脱,继续走在前面。只是,她一米之内的身后跟着个手拿红花的粗犷汉子。 “那天你就是坐在这儿吧?”施念站在一栋建筑物的东南角问凉壬。 等他点头确认,便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怕脏?”凉壬坐过去问。 “怕,怕不够脏。”施念盘着腿,手托下巴,眼睛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穿梭。她不看凉壬,又像是在跟他讲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假扮乞丐吗?” 凉壬蜷起一条腿,闭着眼睛,背靠在石阶上,“恩。”了一声。 “乞丐不止蓬头垢面,衣衫不洁。他们每天都在尘土飞扬的户外找寻生机,哪怕是一个垃圾箱都不会放过。可你的手,指甲太干净。”说着施念抓起一把土扔到凉壬身上,“这才有点儿像。” 凉壬倒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倒在后花园里享受时光的公子哥,一面晒着太阳,一面露出浅笑,看似闲谈的问:“那你知道自己哪儿不像个乞丐吗?” 施念回过头,短发在她眼前扫过,她拢了一下头发,淡淡的说:“气!质!” 从这以后施念没再转头,因为她感觉得到背后一直都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即便隔着加德满都的漫天飞沙,也没有削弱那道灼热的眼光。 她宁愿若无其事的做一个受宠若惊的人,也不愿从他口中辩出一清二楚的缘由。 好多事,都是如此,一出口就乱了,一问便散了。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地坐着,没有一句话,却好像分享了很多事。 几个孩子围住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要到了一美金。 施念笑了,凉壬也笑了。 这才是正宗的美国佬。 孩子跑去街边的小店换了好多卢比放在地上,凉壬皱起眉头,施念也眉目紧锁。他们有五个人,那些钱没法平分。好在,孩子们用分剩下的钱买了零食。 两个人好似卸下无比沉重的包袱,胸前一起一伏。 过了很久,太阳已经光芒不及,施念听到身后的人问自己为什么选择那条路。她说是直觉。 “直觉在我这总是对的。因为即便是错的,我也会走下去,走到它变成对的。” “是非曲直单凭意念就能改变吗?” 施念捡起一颗小石子攥在手里,那种生硬又尖锐的东西不论掌心多热多软都无法将它融化。她笑容干涩,平淡的说:“事情的对错,不在自己心里,就在别人嘴里。” 太阳落山,街上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乞讨的孩子带着笑容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在最后面的小女孩儿忽然蹲到凉壬身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卢比塞到他手里。然后,红着脸,害羞的跑掉。 凉壬像个充好电的机器人从地上站起来,伸过一只手到施念面前,“带你去个地方,敢不敢?” “鬼门关,还是奈何桥?”施念故意将攥着沙粒的手伸过去,尖锐的小石子在两只手里寻找间隙,他们握得越紧,就越疼。 “天堂。” 凉壬走在前面,施念看着他渐渐没入眼前这些斑驳、老旧甚至有些破败的建筑物里,哪敢相信这儿还有天堂。 尽管她怀疑这座老城,却没有停下脚步。跟在凉壬身后,或者走在他前面,仿佛成了施念一种没有光环的荣耀。没人会拒绝荣耀带给自己的满足和喜悦,施念也一样。 他们走到一条名为特里戴维的路上,虽然这里在泰米尔和新皇宫之间,却像穿了隐身衣似的隐匿于繁华与喧闹中。出奇的安静,却异常美丽。 路的西面是几棵菩提树围成的扇形露天戏台,隔水相望的是层层叠叠的看台,看台上铺着青草垫。他们来的时候那里坐了很多情侣依偎在一块儿,聊天,看书,不被打扰的笑容俨然世外桃源般美好。 “就是这里。”凉壬指着东边一扇小门说。 施念走过去,那是一扇不事张扬,不起眼的门。门两旁红砖垒成的墙壁爬着半截青藤。她看看漆白门梁上的蓝字,重复道:”” “ofdreams(梦幻花园)” 施念一脚踏进门里,犹豫着问:“天堂?” 凉壬点头。 第10章 chapter9 梦幻花园没有加德满都的气势恢宏,却如它的名字一样,到处都是梦幻般的小巧玲珑。 他们沿着白石路走到北边,那里有一栋白色圆顶建筑,像一颗光洁的白翡翠镶在青草铺开的绿绒垫上。站在二层展开的露台眺望,刚好可以将整座花园尽收眼底。 绿色的草、白色的屋、红色的顶,每一处都充满了精雕细琢的气质。仔细闻,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带着大雨过后的青草香。在老旧的加德满都城里,这儿确实美得像个天堂。 “我从来没想过,巴洛克式的建筑可以美得如此清新脱俗。” 凉壬倚着栏杆,在施念转头和他说话之前,先移开了眼光。远处被高山隐去光芒的太阳将最后一束光照到他身上,明白的勾勒出他透着古典气质的侧脸,如同一面古老的镜子,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光。 施念看着,那条不久前才在自己心里设下的防线变得愈发模糊,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研究,还是在欣赏。 “去吃饭吧。”凉壬说。 “你请客。” 他抽出小女孩儿给的一百卢比,抖抖说:“当然。” 花园南边的角落里藏着个难得一见的咖啡厅,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已是夜色.降临,两人刚在门口站定,淡灰色的玻璃窗就被点亮。 施念感慨道:“真是时光久远啊。” 凉壬看看头顶的白光,觑着眼睛,说:“我更喜欢农耕时代。” 施念在旁边小声问:“是因为穿的少吗?” 门口的服务员想必是不小心听到了这段对话,抿着的嘴唇忽然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个笑容比刚才真诚许多。她一手挡在身前,一手给他们推开门。 凉壬和施念被带到咖啡厅一个幽静的角落坐下。 进门时,施念注意到这里的每张餐桌上都放了一株鲜花,且各不相同。她和凉壬面前的玻璃瓶里也插着植物,不过不是开得正好的花,而是两根翠绿的龙舌兰。 施念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敲响玻璃瓶,“你知道龙舌兰的花语吗?” 凉壬微微向前,穿过两片龙舌兰的缝隙看着对面,“你想说什么?” “我猜,她把你和我当成情侣了。” 正说着,服务员拿了两份菜单走过来,张口推荐的就是情人套餐。凉壬不动声色的继续翻看,听见对面刷的一下合上菜单,说:“就这个吧,谢谢。” 服务员离开的瞬间,施念拿起杯子喝了整整一杯水。喉咙下咽时发出连续的声响,生生吞没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她刚放下杯子,就看到服务员的微笑。然后,一杯美式咖啡就出现在她面前。 果然,意外就是一个尴尬接着一个尴尬,而且一浪更比一浪高。 凉壬喝了口咖啡,脸上带着迷之微笑,淡淡的说:“还不错,不尝尝吗?” 施念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嗓子里冒泡的嘟嘟声。 大概是这里物资太匮乏,在最后一道餐品上齐以后,施念扫了眼小票上的价格,情侣套餐不过就是两杯咖啡,一些薯条,还有两块非常甜腻的蛋糕。倒是贵的可以甩隔壁泰米尔两条街。 “买单。”她趁凉壬去厕所的时候叫来服务员,递过去一张卡,“没密码。” 凉壬从洗手间出来以后发现和施念一起吃饭的角落空了。她站在廊下,面向花园,单薄的背影被一层朦胧的光照着,瘦瘦的。外面起风了,她抱了抱自己,却困不住下边飞扬的裙摆。 施念转过身,撞上一道眼光,正是她在泰米尔街角席地而坐时不敢回头看的眼光。 幸,与不幸。 一瞬间木讷的大脑,已经无法做出判断。 只是隔着玻璃门,他们好像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个故意不动声色的人。 片晌,施念笑着摆摆手,门在她眼前被推开。凉壬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便不再看,走得飞快。 施念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却怎么都撵不上。跑着跑着,她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头埋进架在腿上的胳膊里。 夜里的凉风在她周围流窜,可她并不感觉冷。她知道凉壬就在附近。离她最近的电线杆后面,穿着衬衫的背影一闪而过。他倚在那儿看了会儿。终于,朝这边走来。 “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什么?”委屈的声音盘旋着向上。 “我不花女人的钱。” “你以为我不知道一个纯粹研究犯罪心理的人,工资有多少吗!何况还是个失业人员。”施念蒙着头,语速又低又快,凉壬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什么?” 施念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没什么。有人愿意打肿脸充胖子,我有什么好顾及的。” “什么胖子?” 显然,凉壬没有在语言极其丰富的中国地地道道的生活过。 “走不走?”施念不耐烦的问。 幽长僻静的马路上,夜灯恍出两个影子,时快时慢,你快我慢……直到他们把月亮远远甩在身后。 旅馆里透着亮,施念说:“英雄回来了?” 光是从柜台照出来的,凉壬摇头:“不会。徒步登山没有这么快。”他推开门,看到夏尔马睡在长椅上。 “是在等我们吗?”施念有些愧疚,夺过凉壬手里的花,走过去轻轻拍醒夏尔马,“送给你的,喜欢吗?” 夏尔马笑了,从椅子上坐起来,摊开手心,里面有张攥成团的纸条。施念拿过去,她却指向凉壬,说:“下午辛格送来的,说是巴哈杜尔……” 夏尔马话没说完,施念也只匆匆看了一眼,纸条就被凉壬夺了过去。然后带着它跑进辨不清方向的黑夜。 施念蹲在长椅旁,花枝在手中折断,夏尔马站起来,问她:“要个瓶子拿上去吗?” 她回过神,说:“这是凉壬送给你的。” 夏尔马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线,摸摸她的头说:“拉里格拉斯,永远属于你。”然后走去柜台,蹲在下面翻了会儿,拿上来一个大玻璃杯,没有半点儿花瓶的优美。可她依然笑着朝施念招手。 粗犷的瓶口正适合这些坚硬的花枝。夏尔马随意摆弄了两下,推到施念面前,说:“拿走吧。在尼泊尔如果遇上拉里格拉斯,就是爱神降临的时候。它会眷顾你的。” 施念握着瓶口的手紧了紧,还是将它放在了柜台上。夏尔马打了个哈欠,睡意爬上她厚厚的眼皮。施念头枕着手背,轻声说:“去睡吧。” 夏尔马从柜台出来,施念也准备上楼。 “这是……”她听见声音,回头看见夏尔马捡起地上的袋子。那是凉壬在手里拎了一整天,也舍不得给她看一眼的袋子。 里面抖落一抹白色,夏尔马抓着一角扯出一件华美的纱丽。米白色的布料上缀着金黄的珠片,四边是惹眼的枣红,上头还绣着庄重的金色纹理。尼泊尔是个神奇的地方,它总能将看似遥远的东西搭在一块儿,然后让你欲罢不能。 夏尔马没说话,只是看着施念。她转身上楼,嘴角的笑戳动眼里的光。 旅馆三楼又亮起灯笼,微弱的光勉强将窗口照亮。烛光下的剪影,伫立在窗边望着路口。 床上的手机一直在响,先是廖东威,接着是朱珠……循环往复。施念动也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空气中依稀还有的旧皮革味道。而纸条上那个陌生的名字,让她感到惴惴不安。 “艾瑞克,是谁?” 没人能告诉她答案。 窗台上接蜡油的铁盘凝成了乳白色,凹底变成小山。施念站在那儿,又看到了日出,对于她来讲,早已没了新鲜感。可阳光照到窗棂的一瞬间,她眼睛里突然放出光,一抹灼心又狭窄的光,似夜幕下的闪电,击中不远处那副摇晃的身体。 她抽身而去,门被推得吱呀作响。夏尔马在楼下听到上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来了。” 凉壬走进来,低着头,声音疲倦不堪。 夏尔马看看他,又回望楼梯,期待的眼光和脚步声一同消失。 这间旅馆始终是太小,太.安静,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意放大。她知道上面的人大概不会下来了,回头问:“吃早饭吗?” 凉壬看到柜台上那一簇旧了的拉里格拉斯和旁边放着一块儿叠的方方正正的纱丽,说:“不了。” 他走过去,放下一罐莱昔,拿起纱丽上楼。 木台阶不比石台阶安稳,每走一步就会发出空洞的响声,像敲击的鼓点发出庄严的宣告。施念蜷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直到脚步声近了又远,才睁开眼。 她赤着脚下床,打开门,白纱丽和莱昔规矩整齐的放在门口。她蹲下去,伸手触摸上面挂着的体温,每一寸都是暖和的。她把它们捧到怀里,重重的关上门。 回到房间的施念着了魔一般,将整洁的床铺翻的乱七八糟。终于,在床缝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打开手机,廖东威的名字就在通话记录最顶端,后面缀着的两位数,在红色标识下显得咄咄逼人。施念把凉壬送来的白纱丽铺在床上,躺在上面,静静听着手机里的等候音。 第11章 chapter10 电话那边传来沙哑的问候,喉咙充血让廖东威的声音听上去不甚疲惫:“昨天去哪儿了?” “随便转转。” “其实很久以前我发现,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比想象中脆弱很多。” 他说的,施念又何尝不知道? 只是此刻她眼前全是身下的雪白。她盯着一颗折弯的珠片,反问道:“是吗?” “如果你在尼泊尔走失,恐怕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因为,我们只能通过一根看不见的无线电通话。和你在一起,时常会让我忘记自己是个商人。” 他在调侃,也在提醒。施念明白一个晚上不接电话已经触到他的底线。 “我挺好的。你呢?” 可她的回答听上去是那么的心不在焉。廖东威知道自己很难问出个究竟,便说:“我在飞机上。” “你好像不是地球人。” “怎么讲?” 施念摸着头上的金丝边,说:“你每天都在飞机上。” “知道吗?晓乔也这样抱怨过。”或许是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再提起廖晓乔,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反反复复的悲痛,那种干脆冷酷的能让人淡忘许多事。 施念忽然意识到,或许她对于廖东威也是那般的可有可无。有些话在不需要鼓起勇气的时候,反而能说的自然而然,“我们就到这吧。” “那我明天再打给你。” “我是说,我们分手吧。” 电话另一端只是淡淡一笑,“施念,你知道我的年纪,不是像你们一样年轻,所以很多时候我无法遵从你们的习惯。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比你们更注重仪式感,婚丧嫁娶都要像个样子。所以,我不觉得这件事情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喜欢上别人了呢?” 施念脱口而出的话,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引起廖东威的恐慌。 他说:“以你的年纪,那很正常。在你回国之前,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享受这段时光。” 廖东威冷静的声音像法庭上庄严的宣判,好像一切都应该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有他才有权力宣布这件事该何时结束。这一刻,施念觉得自己就如同他办公桌上的一纸合同,等候廖总审阅。 然后凭他决定,是去,是留。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的看着自己的无足轻重。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不堪,也没有别人看来的难堪。 有的是无限的解脱。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结婚吗?因为你有个女儿,而我不能生育。” 明明是非常残忍的话,施念却笑着讲完。 她将电话倒扣在床上,推开面前那扇半开半掩的门。沙沙的脚步声,从走廊一直传到电话的另一端。 “谁?” “一个被你结过婚的女人。” 施念在巷子里被一群男人围着的场景立刻浮现在凉壬的脑子里。他捻了捻手指,那份柔软依然还在。 “什么事?” 施念笑说:“好事。” 很快,里面的木地板唱歌似的咿咿呀呀。结实一些的发出闷响,松动的则唧唧歪歪,此起彼伏的声音直至凉壬推开门。 他站在施念面前,赤.裸着上半身,周身还蒸腾着水汽,水珠顺着肌肉的沟壑,阴湿了勒在腰上的绷带。施念不经意扫过他的小腹,结实的如同裸.露的山峰,绵延着的腹毛盘踞在要塞地带。 人们通常把距离敏感带近的地方释放出的挑逗信号,称为性感。施念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强壮到性感的男人,就像清纯到妩媚的女人。 可遇,不可求。 她跟在凉壬身后走进房间,小心的控制着跟他的距离,却控制不住自己的面红耳赤。 “随便坐。我去冲下头发。” 在这个对施念来说,不算陌生,但也不完全熟悉的空间里,凉壬给了她绝对的自主权。她不必等待谁的批准,大可以于此闲庭信步。 洗手间传来的水花声也让施念似乎感到了温暖,她发现即便一个人待在客厅什么都不做,也不是件令人孤单的事。 她靠在窗边,像个女主人俯瞰自家门前的来来往往。 或许,这才是日子。 凉壬擦干头发,从衣架上扯了件套头衫,“什么好事?”他边走边问。 施念举起怀里的花盆,说:“送你的。” 她进来时,凉壬就注意到她手上的绿叶植物,“这是什么?” “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尼泊尔的地图上没有介绍。”施念有些得意的把花盆放到窗台上,对着阳光普照的地方将它摆好,背过身说:“这是金盏花。书上说,它是通知圣母玛利亚怀孕的花朵。” “那你也一定知道它代表了救济。”凉壬挨着施念,两手撑在窗台上。施念隐隐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背后厮磨。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解释说。 凉壬突然笑了,她感觉背后嗖地一下,回头一看,花盆被他拉到窗帘后面,“那你不知道它除了要光照充足,也需要轻微的荫蔽吗?” 施念松了口气,“当然。就像人一样,如果一直神经紧绷也会出问题。” “真是个医生。” 施念承认道:“这的确是个戒不掉的后遗症。你呢,有没有什么戒不掉的东西?” 凉壬走去门口,虽然时间短暂,却足够让他思考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他拿起红色木柜上放着的手表戴在手腕上,轻巧的说:“hai洛因。” 原本该让人毛骨悚然的物质在凉壬口中随意的就像一条“口香糖”。即便从看到那些针孔开始,施念就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凉壬亲口确认的那一刻来临时,这三个字就像十字架上的三颗木钉,将她牢牢的钉在原地。 她看着凉壬拉开木柜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二十毫升的药剂瓶,然后远远的扔给了自己。她握着药瓶的手心全是冷汗,汇集在一起足以没过里面剩下的三分之一液体。 凉壬坐到沙发上,掀起盖在矮桌上的花布,里面有几支没开封的注射器。 施念的心好像被那些针尖刺到一样,砰砰直跳。 她攥着东西的手紧了又紧,终于走过去。 坐在凉壬对面,她弯腰拿出一支注射器,撕开塑料包装。坚硬的针尖刺破药剂瓶的乳白色胶皮,她秉着呼吸,将里面的液体吸入针筒。 “我记得是在这个位置。”说话时,她的针尖已经准确按在记忆中凉壬胳膊上有针孔的位置。 这一切就像一场赌博。 等待刺入静脉的瞬间,施念的赌注是自己,她要赢的是凉壬。 “疯子!” 她看着胳膊上渗出的红点和地上摔碎的注射器,异常平静:“没错,我是疯子。那你呢?不过就是个靠这玩意儿逃避现实的傻子。不,连傻子都知道这东西只会害人!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明知故犯。你同意吗?聪明的犯罪心理学专家。” 凉壬拿起药瓶,随意摆弄了两下,琢磨着问:“你有给病人开过镇痛剂吗?” “当然。” 施念看着凉壬将药品标注的背面放到手心,药剂的名字瞬间清晰可见。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一双眼睛,专注而黯淡,仿佛被什么东西夺去了它应有的光芒。 好在,都是假的。 原以为在他夺走注射器的时候是自己赢了。 没想到,还是输了。 她低下头,提了口气到胸膛,从凉壬手里拿过小瓶子。 当凉壬拿着这个东西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输了,因为她的眼里自始至终看不到别的东西,哪怕是瓶身上显而易见的药品成份。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像个心理医生? 施念眼前愈发的模糊,只闻到满屋子的旧皮革味。耳边不断回荡着老师的话:变成他,才有机会治愈他。 “为什么骗我?” “这不是欺骗,只是说出你的怀疑。” 凉壬起身去隔间,拎出一壶热水,在客厅的储物柜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宽口窄底的橘色玻璃杯。 滚烫的水浇到杯底,白色蒸汽青烟似的袅袅婷婷浮出水面,烘的人无比温暖。 施念捧着水杯,手指渐渐恢复知觉,“下午要去哪儿?或者打算去见什么人吗?” 凉壬看着她,反问:“你呢?” 施念避开他的眼光,怕自己脱口而出问起纸条上那个陌生的名字,然后便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关于艾瑞克的追问。 男人最怕自己掩盖的事情被刨根问底。 施念也怕。 因为答案往往比想象残酷。 她喝了口水,垂着的另外一只手一直拨弄着身下的绿色立绒沙发。 第12章 chapter11 “可以把这儿借给我吗?” 凉壬没说话,转身走回卧室。 先前他不想被打扰,所以租下二楼所有的房间。为的就是从楼梯口开始,这里进进出出不再有其他人。可外面的那个女人偏又是他自己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也许是因为施念的皮肤太白,让那晚站在暗处的他无法忽视;也许是见她第一面的那天阳光太暗,让他只记住了那双闪亮的眼睛…… 总之,即便她半低下头,即便此刻自己已经回到卧室。他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她睫毛洒下的阴影里有一片灰暗。 坐在沙发上的施念不停转动手里的杯子,从炽热到温吞,那扇关着的门始终没有一丝响动。她不是个不识趣的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离开。 “盖在身上。” 起身要走的施念被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挡住去路。 凉壬把毛毯放在沙发上,又转身回到卧室。他推开门的时候,施念几乎看不清里面任何细节,那扇唯一接收光亮的窗户被厚实的粗布窗帘捂得严严实实。 施念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是看着一只巨大的蝙蝠淹没在黑漆漆的洞里。 再看看客厅,阳光像个顽皮的孩子,肆无忌惮的在每个角落撒欢。施念躺到沙发上,将头埋进旮旯,但愿这个角落也能有他喜欢的黑暗。 她惦记的睡着了,做了一个无比现实的梦。 梦中的她和除夕那天一样,穿了条大红色的裙子在马路上穿行。迎面走来许多人,一张接一张的脸庞让她感到应接不暇。 她分辨不出他们的模样,只是不顾一切的向前走。 突然远处有个地方特别亮,她看到一个少女缓缓转身,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下着雨。 “施医生,我疼。” 这个声音犹如万箭齐发般扎在她身上,瞬间的疼痛让她回过神,她发现除了自己和廖晓乔,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红色摩托车头盔。 廖晓乔和她之间隔了一条马路,不宽,但很远。 眼前车水马龙的街上,人和车似流水线一样,恍恍而过。 她想问晓乔这是阴曹地府还是锦上天堂,可还没等她开口,就看到晓乔盯着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蔑视的笑。 一个身材矮小,走路跛脚的男人正从她身边经过。 隔着头盔的玻璃面罩,施念看到一张方脸上的大嘴和藏在眉间的痣,还有一双小而无光的眼睛,也死死的盯着自己。 哪怕他已走到对面,可眼睛却好像分离了似的,留在她的身边。 施念站在那儿不禁打个冷颤。 回过神,路对面空了,她找不到关于廖晓乔存在过的任何蛛丝马迹。只好边跑边喊她的名字。周围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栋四处透风的大楼里回荡,一遍又一遍。 “我在这。” 廖晓乔的声音从楼顶沉下来。 施念疯了似的往上跑,差一点儿从第六层跌落,期间不知是谁伸手拉了她一下,她扒着楼梯爬到七楼。 一上去便看到地上的血和墙角躺着的人。 眼前种种,一如昨日。 她走到镂空的水泥台旁,和廖晓乔并肩而坐,两只脚垂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楼外。只要一个不小心,随时都可能跌落到眼下的广阔天地中,粉身碎骨。 或许会死吧! 施念知道这是个梦,可想到这却不由得笑了。 “你还好吗?” 廖晓乔说:“我去了地狱,见到了妈妈,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为什么这么做?” “什么?” 施念回头看到地上躺着的人,血正从他的脖颈处汩汩往外流。 廖晓乔忽然拉起她的手,向身体之外的空旷处伸展,阳光在她们指尖结出了星点,“我们喜欢你的手。它应该一直这样干净下去。” “可你才十六岁……”施念颤抖的声音,如同鸟儿的悲鸣。 廖晓乔用她狐狸似的大眼睛看着施念:“做了你十六岁时想做的事。不好吗?” 她尖尖的眼头里细着的悲伤。 施念心疼的看着,却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摇头。 “你骗人!”施念的否定让廖晓乔变得暴戾,她激动的吼着:“告诉我,我没有错。告诉我,我做的是对的!他就是那个人,不会错的。” 很多时候,人们都对时间寄予厚望,幻想自己所历经的坎坷会被雕琢打磨。直到多年以后转过身,才发现,要淡然的说一句往事如烟,太难。 有些宽容济世的话,就算咬碎后槽牙,还是说不出口。 施念那双毫不掩饰恨意的眼睛里,同样也会流露出疼惜。 “我从没想过原谅你说的那个人。”她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手腕坚硬却颤抖,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掌控刀尖的方向,“可你才十六岁,再过一个十六年,你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你。美好的,痛苦的,只有活着才知道。” “可我不后悔,因为我没有遗憾。”廖晓乔看着远方,阳光映在她眼里,把一切都看得平静安然。 “虽然我只有十六岁,但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我记得你跟我说,‘凡是幸福无法治愈的,任何药物也无法治愈。’所以,我早就无药可医了。你呢?爱过,或者被爱过吗?我从来不相信你答应嫁给廖东威是因为爱情。他是个商人,不懂你。” 施念有些恍惚,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她开始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告诉自己这是梦中的廖晓乔,却觉得那些话完全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 “死亡带来的解脱仅限于绝望,可爱情从来都不是死亡的绞刑架。” 廖晓乔的声音停了,施念手上也空了。她拼命想要拉住纵身一跃的女孩儿,可无论现实,还是梦境,结果都一样。 女孩儿从她手上挣脱的一瞬间,娇俏的脸上带着笑,仿佛一朵长在崖上的花,被风吹落。 然后,在灰黑色的地上开出一片鲜红。 生死较量,终究回天乏术。 回过头,施念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只感觉胸口发闷,一阵恶心。接着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四周墙体坍塌,就在她坠落的一瞬间,有一双手拉住了她。 “看着瘦瘦小小的,力气还挺大。” 听到声音,施念睁开眼,面前是灰黑色的木地板,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到上面。身上的毯子和某人的胳膊缠在一块儿拉住了她。 “做噩梦了?”凉壬坐到她脚下问。 施念攥了攥放在毯子下面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梦有时好像能使底层的东西重见阳光一样,把一些深藏的经历挖掘出来。这种情况真是太奇妙。” 凉壬把手边的纸巾递给她,琢磨似的看着她说:“斯特姆培尔也许没想到,这种奇妙有时意味着糟糕。” “他怎么会想不到呢?好的、坏的,都是这儿做出的选择。”施念摸摸自己还跳动的心脏,不由得冷笑。 她一笑,便使眼前的黑夜更加沉默。 凉壬走去门口的柜子里拿出两根蜡烛在施念手边的桌子上点燃。 “对不起。” 烛光微醺,映出凉壬的笑,“哪里对不起我?” 施念低下头,这声对不起该从何说起?把他当成研究样本,还是怀疑他沾染毒品?好像不论哪一样说出来都不值得被原谅。她只好稀里糊涂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全当她在这里痴人说梦吧。 凉壬看出她的难以启齿,便一笑了之。 这大概是犯罪心理专家对临床心理医生的谅解。不溯缘由,不问过往。以最大的宽容接受她的真诚。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凉壬看着施念脑子里不断想起这段话,却意外发现,有一种动容是某人浅浅一笑,便化了烛光。 “饿了吧?” 这是许多天以来施念第一次感到饥饿,且还大张旗鼓的饥肠辘辘。她捂着肚子,又看看外面,夏尔马此时大概已经睡了,“最近的餐馆在哪儿啊?” 凉壬指着卧室旁的隔间,说:“那儿!” 第13章 chapter12 施念跟在他身后,看他走进卧室,自己却像个妖精一样站在门口,停在孙悟空画的结界之外。凉壬猫腰蹲在地上,打开床边立着的矮柜,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里面摞着的两排杯面。 “过来选个自己喜欢的味道。” 施念下意识看了眼紧掩的窗帘,小心地迈了进去。 从进到旅馆开始,施念就闻到楼上楼下散发着一股木质发霉的味道。可凉壬的卧室不一样,她鼻息间流动着满满的檀香。 走过他的床,白色枕边放着黑色钱夹。她猜那一定是用了很久,因为钱夹的边角已经磨损的厉害。 “就这个吧。”施念指着百胜厨拉面说:“好久没吃了,还有点儿想念。” 凉壬皱了皱眉头,问她:“你以前总吃这个?” “对于留学生来说,没有比方便面更美味的东西了。” “你不会做饭?”凉壬站起来,高大的身材挡在施念面前,把问题变得居高临下。 施念撇撇嘴:“在成为一个合格的厨师之前,我想先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无奈,路漫漫兮。” “你……”凉壬欲言又止。 施念跟着他去到隔壁,跃跃欲试的手在门上敲了两下,调皮的眨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部分人最初选择心理学,是因为想要治愈自己内心的创伤。或者,是家人的。” 施念并没否认,只说:“可能吧。但中国有句话叫:卢医不自治。意思就是,你虽然是犯罪心理领域的专家,却也不见得能准确侧写出伤害自己,或者家人的嫌疑人。” 她的话音未落,凉壬提着开水的手一抖,不小心浇到地上,烫到了他的脚。 “怎么样?”施念跑过去,蹲在他脚边,紧张的卷起他的裤脚,“让我看看。” 凉壬把热水壶放到一边,拉起她。 施念看着他从自己眼前经过,搭在台子上的手不经意碰到刚烧开的水壶,指尖的灼痛让她清楚的感受到那里面滚烫的热水。如果它赤.裸裸的渗到皮肤上该多么焦灼。 可是凉壬,甚至在走路时都还尽量保持着挺拔。 她吸允着自己火辣辣的指尖,心里软的发酸。 客厅的烛光起初还在摇摆,然后上下跳动,终于在凉壬关上门以后恢复了平静。不知从几时开始,施念也像它似的,心被芯儿换了,很多感受都变得不由自主。 甚至于有些行为她自己都无法用专业的角度给出适合的解释。 比如,此刻。 她摸着墙壁从隔间出来,打算去卧室找药。指尖划过墙上的涂料,有的地方湿,有的地方干。那片最凉的地方就是凉壬的卧室,像个地窖,阴冷又没有半点儿光亮。 施念摸索着往前走,一只脚不小心踢到床边放着的铁箱上。她被绊倒在床铺上。瞬间的疼痛像通了电似的从脚趾抵达心脏,砰的跳了一下。她咬着牙,手举过头顶,一点一点试探,终于够到床头的木柜。 她记得那下面是放食物的地方。如果没猜错,上面扁而窄的抽屉才是放日常用品的地方。所以她毫不犹豫的用食指勾住抽屉外面的铁环将它拉开,然后把手伸了进去。 这个柜子之前被凉壬手机上的光照得锃亮,让她误以为它非常结实,没想到抽屉下面只是一层薄薄的木胶合板,脆弱的似乎只要一个指头就能戳破。 她小心的向里摸索,大概是空的。她索性摊开手掌一捋,竟触到一片生硬和冰凉。 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好像刚刚被抽屉咬过,惊讶之余又慢慢放下,小心的像个验尸官,将躺在里头的东西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枪管、弹筒、扳机、击锤……握柄。 他是个美国人,有这玩意儿很正常。 呆坐在床上的施念面向一片虚无,安慰过自己之后,不禁反问:这真的正常吗? 她回手合上抽屉,起身将坐过的地方抹平,又蹲在地上把刚才踢歪的箱子一点点挪回原来的位置。甚至将箱子在地板上划出的痕迹都小心的抹干净。 像没人来过一样,按照原路退了出去。 洗手间里传出水滴密集的打在瓷盆上的声音,齐刷刷的,如同倾盆大雨浇在施念身上,使她不堪重负,匆匆离去。 而门的另一边,无疑是漆黑的。 凉壬脚踩木桶,弓着背靠在洗手台上,像个麻木不仁的石雕,一动不动。直到隐约听到施念离开的脚步,他才抬起头。 片刻,又低下。 过了一会儿,二楼空荡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细碎紧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施念推开门,看到静坐在沙发上的凉壬,一双肩膀不堪重负似的微微下垂,多了几分意料之中的脆弱。他手边的圆桌上并排放着两碗泡面,还有一个针筒和少了一半镇痛药的药剂瓶。 施念什么也没说,走过去,蹲下身,解开他的鞋带。 “面好了。” 蹲在地上的人一贯沉默,自顾自将烫伤膏涂在他红肿的脚背上。她心疼,却不落一滴泪,因为眼泪是对弱者的同情。她好奇,却不多问一句,因为他有他的生活。 他不开门,她也不打算硬闯。 施念站起来,把烫伤膏放到镇痛剂旁边,说:“吃饭吧,我饿了。” 面条在热水里泡久了,软的不像样。从前施念最讨厌吃这种面,入口就吐。这个晚上,她坐在那儿,吃得不紧不慢,唯一的遗憾是面再多些就好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眼帘低垂。 施念走后,凉壬回到卧室。他把手电筒支在矮箱上,像点了一盏壁灯。脱下外套之后就倒在床上,习惯的摸了摸枕边。 忽然,他警惕的坐起身,拿过手电筒在床铺上找了半天。回头时,目光犀利的落到床边的木柜上。房间里回荡着两片木板摩擦的声音,嘶嘶的让人头皮发麻。 枪,安然无恙的躺在里面。 它旁边那些用来做标记的火柴棍也没有移动过。 他松了口气,低下头,隐约看到床和柜子中间的缝隙里有个黑色物件。 是他的钱夹。 他捡起来,弹掉上面的灰之后打开看了看。 半晌,关了手电筒,又合上钱夹,将它平整的放到枕边。 没有哪个地方的夜能像尼泊尔,黑得如此彻底,叫人心生畏惧。一如千百年前,没有火的人类,只能靠群居抵御自然的暴力。那时的人们以为孤独是因为看不见,直到黑夜里有了灯,它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的孤独,他的孤独和我的孤独。 凉壬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在这个房间里他一定是第一次这么做。粗布上的浮灰在月亮拉出的光弦上跳跃。楼上洒下一片烛光到他窗前,长街上两个影子交错站立。 陪伴,依旧是驱赶孤独的不二之法。 此后两天,施念和凉壬心照不宣的守着这个秘密,每晚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各自的窗前,却鬼使神差的在白天相互躲避。夏尔马虽然外表笨拙,但也看出些端倪。 早上凉壬离开前都会到辛格那买罐莱昔放在柜台上,顺便再把施念的早饭吃光。他前脚刚走,后脚楼梯上就有了声音。 不管施念如何打着哈欠掩饰“睡意”,她眼里的血丝和黑眼圈,总是骗不了人。 “出去啊?”夏尔马叫住施念,把莱昔递过去,说:“早饭。” 施念接过去玩笑道:“我一会儿要去门口好好看看,这里是不是大酒店嘞。” 夏尔马眯起眼睛,笑着说:“污水池旁有梦幻花园,贫民窟里藏着德瓦利卡,再冷漠的人到了这,也会心中有爱。谁让这里是尼泊尔呢。” 她一连串的话语不像闲谈,而像是一种热情洋溢的歌唱。歌唱她日日夜夜生活过的土地,歌唱她眼中的爱情。 施念看着凉壬渐渐远去的背影,低头浅笑——或许,该让他也听听。 “我走了,日落时回来。” 夏尔马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目送施念离开。 加德满都这座老城,又在阳光下热闹起来。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从杜巴广场一直蔓延到小街上。街两边的商户大多是感激的,只是有时他们也不理解,那些端着相机到处乱拍的人,究竟在拍些啥? 夏尔马从来不觉得自己住的这些老房子哪里漂亮,甚至有些讨厌,就像讨厌自己臃肿的体态。可无济于事,不是吗? 赘肉一直跟着她,她也一直住在这。 不过,总有事情能让她很快将这些苦恼抛之脑后。她看到两个女孩儿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争吵。一个声音很大,一个也不甘示弱。她侧过身,仔细一听,原来是两个中国女孩儿迷了路。 她拄着台阶站起来,拍拍手,走上前:“需要帮助吗?” 第14章 chapter13 女孩儿看着眼前体态臃肿的妇人,又警惕的看了看她身后,确认没有其他人跟来,才开口说:“我们想去奇特旺,可是找不到车站。” 夏尔马一只手搭在眉上,抬头看了眼太阳,说:“就算找到车站,你们也去不了。” “为什么?”长发披肩的女孩儿问。 “去那边的车,每天早上七点出发。” 女孩儿几乎没有怀疑夏尔马的话,看看手表,已经九点,焦急地问:“这可怎么办?” 两个姑娘,一人拖着一个行李箱,大概是想找到车站以后直接出发。 夏尔马笑笑说:“你们今天可以先在我家住下,明天一早我找人带你们去。” 扎马尾的女孩儿拉过长发女孩儿,小声嘀咕道:“不会骗咱们吧?” 看看四周全是陌生的当地面孔,两人交换眼色过后,不免胆战心惊。 夏尔马看出她们的担忧,又向前走近了两步,说:“我家是正当生意,里面还住了别的客人。” “谢谢,我……”长发披肩的女孩儿话还没说完,就被扎马尾的女孩儿拉走。她们行李箱的滚轮磕在路上,发出细碎的嘲笑。 夏尔马没有气馁,依旧对着那两个仓皇逃跑的背影,说:“要是没合适的你们再来。” 旅馆虽然不是夏尔马一家主要的收入来源,但巴哈杜尔在的时候生意总会好很多,起码他招揽客人的本领是一流的。夏尔马自认为刚刚学得有模有样,却没想到出师不利。 她不停的琢磨,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这一想便是许久,错过了午饭,也错过了时间。 施念迎着落日回来,老远就瞧见她一脸的忧愁。 “怎么了?”她蹲下问。 夏尔马看着她,有些失落,“我看到两个迷路的女孩儿,想帮帮她们。但好像被当成了骗子。” “怎么会呢?”施念边说边扶着夏尔马从台阶上站起来。 她摆了下手,摇摆着身体站起来,“大概是因为我想让她们住店吧。可我也就是试试。平时巴哈杜尔都是这么做的。” 施念有些听明白了,安慰道:“她们不是把你当成了骗子,只是把巴哈杜尔当成了朋友。” 夏尔马坐在屋里的长椅上,似懂非懂。施念从提着的口袋里拿出一板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放到她手上:“还没吃晚饭吧?” “这是什么?” “巧克力。” 夏尔马掰下一块儿放到嘴里,“真甜!你去一九零五那个餐厅花园的农贸市场了?” 施念把手放到唇边,唏嘘着说:“对啊。我是偷偷跟着凉壬找到的。他经常去那儿吗?” “怎么会。”夏尔马动动身子,边往里走,边说:“那个农贸市场只有每周六上午才开。不过他一来,就找到了。说是有个法国的探险家在那写过书,米歇……” 夏尔马有些懊恼,那似乎是个十分绕口的名字,施念接着说:“米歇尔·佩塞尔。” “对对对。你们真应该多说说话。肯定聊得来。” 施念笑了。 门口斜进来两个瘦瘦的影子,施念转头便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许慧和李月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化成了惊喜。 她们拎着箱子走进来,夏尔马闻声回头,看到她们也是又惊又喜。 施念冷眼旁观,想她们就是把别人当成骗子的两个“小骗子”。 “我们可以住在这吗?”许慧开口问。 她看着施念,那恳切的眼神显然把她当成了异国他乡的依靠。施念虽然不讨厌她,却不喜欢她身边的李月。她从木板凳上站起来,冷淡地回道:“我不是老板。” 夏尔马闻此,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可以、可以。” 施念转身上楼,许慧叫住她:“施念姐姐,明天我们想去奇特旺,你和我们一起吗?” 门外飘进来一股烟味,夏尔马扭头看到凉壬,连忙招手,说:“你回来的正好。她们想住店,你帮我给她们填填资料。” 李月看到凉壬的时候,一双眼睛像刚充好电的蓄电池,源源不断的放着光。她拽着许慧的袖子,窃喜道:“我的菜。” 许慧瞟了她一眼:“你的菜不是抖森吗?” “落魄版的国产抖森不是更让人心动。”许慧不解,李月在她耳边说:“至少我们讲的都是中国话。”然后她便撇下许慧,走去柜台,用尽一路上前所未有的积极从背包里掏出证件送到凉壬面前,“你好,我叫李月。” 凉壬扫了眼证件,沉下目光,转而跟许慧说:“你的。” 许慧刚把身份证拿出来就被李月抢走,递过去,接着说:“她叫许慧。” 凉壬不动声色,眉眼一落便将两人信息填好。拉开柜台下的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放到桌子上,“三楼。” 李月翘着小指,收起钥匙,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节松动的楼梯被踩的吱扭叫了一声,凉壬看到一抹白色消失在拐角处。 夏尔马走到柜台里面跟他商量:“她们明天想去奇特旺,英雄不在,你把她们送过去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说:“我只能把你们送到车站。”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们不要有过多的期望,李月和许慧自然听得出来,也是心中有数。当一脸痴迷的李月意识到凉壬准备抽身离开时,她飞快的提起箱子跟在后头儿,“能帮个忙吗?” 她站在楼下,声音大得可以。偏偏前面的人充耳不闻,脚下的楼梯发出连续的声响。 “我来吧。” 夏尔马从后面跟过来,猫腰正打算拎起皮箱,楼梯上又传来一阵更急促的脚步声。凉壬拎起她和许慧的两只箱子一口气走上三楼。 施念就靠在楼梯口的墙壁,长裙及地,眼神懒散,像是在等人。李月和许慧还在二楼,听到她说:“明天我也去奇特旺,听说那里有森林和猛兽。你说要是在森林里迷了路会不会挺有意思?” 她们两个好不容易从狭窄的楼梯走上来,正准备跟施念打招呼,她已经转身走回她的房间。 凉壬将行李放到地上,一句话都没说,下了楼。 许慧拍拍李月的背,喘了口气说:“别看了。快把东西拿进去。” 沉静多日的旅馆,因为她们的到来而变得聒噪。施念躺在床上,耳边都是隔壁搬东西和说话的声音。 “那个男人真是太帅了。”李月激动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 许慧:“是挺酷的。你献了半天的殷勤,人家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你。” “那有什么关系,来日方长。” “你倒是信心满满啊。” 李月推开窗,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高兴地说:“不然呢。” “我看未必。”许慧把箱子狠狠踢到床底下,倒在上面,说:“你看他一点儿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如果不是那个阿姨,他肯定不会帮咱们把行李提上来。” “这起码说明他尊老爱幼啊。” 许慧无奈的摇摇头,“是是是,只要是你李大小姐看上的,就哪哪都好。” “那当然。你看他不说话时的样子,站在面前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只要他深邃的眼睛看上我一眼,就不由得让人脸红心跳。还有他说话的时候,更是不得了,那种荷尔蒙爆棚的低音炮,简直让人一秒就缴械投降。还有还有,你注意到了吗?他简直就是个天才,咱们两个那么长的身份证号码,他只看了一眼就能一字不差的记下来,实在是太酷了。” 许慧哼了一声:“实在是太花痴了。” “我说错了吗?”李月反问道。 许慧没了声音。 施念不可抑制的坐起身,竟然在心里估量她究竟是无言以对,还是默许认同。 就听到李月又嚷嚷道:“你脸红什么!我可跟你明说,这菜我吃定了。你不许抢。” “发什么神经。”许慧把毛巾扔过去,“你别忘了抖森可是来自腐国。万一,他是弯的呢?” “怎么可能!抖森是腐国第一直。他,肯定也不例外。” “就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刚才走在后面一直在看什么!”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是女哒。” ……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就听到墙那边传来施念的声音。 “谁?” 许慧和李月惊讶的捂住嘴巴,互相瞪眼。 “是我。” 对李月来讲,这个声音无疑更加有吸引力。她一步跨到墙根,把耳朵贴在上面。 施念拉开门,风从背后的窗子吹进来,她半低下头,把飘在脸颊的头发别到耳后,恰好瞥到凉壬手里的烟盒:“来给我送这个?” “买多了,除了你也没人要。” 施念望了眼右手边,说:“进来,放桌子上吧。” 隔着薄如白纸的墙壁,李月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人的脚步一轻一重,一前一后,走进房间,还关了门。 施念倒了杯水。 凉壬抬手,说:“别麻烦了,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施念拿起倒给他的水,喝了一口:“说吧。” “明天六点出发,晚上别睡太晚。” 施念笑了:“就这事?” 凉壬也感觉到自己的多此一举,起身要走。 “不晚。”施念说:“你睡的不晚,我就不晚。” 听到如此耐人寻味的话,李月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被咬了一下,瞬间变得灼热。 第15章 chapter14 凉壬走后,三楼异常安静。 施念在这里多日,本就没什么动静。只是苦了李月和许慧,从眼神到手语,无不考验着她们的默契。 夜幕降临,三楼窗前的灯笼如约亮起。只是楼下少了一抹影子。施念坐在窗边,小心的把自己藏好。 他不来,她也不许自作多情。 “我才洗了一半啊。”李月顶着一头泡沫从洗手间冲出来,气愤道:“真倒霉!这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像尼泊尔这么破烂的地方了。” “就算站在那儿骂一宿也是白费力气,还是想想怎么解决你头上那一坨吧。”说着,许慧给她指了条明路——墙那边——施念的房间。 李月赌气说:“我不去。你看她哪次看见咱们不是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许慧笑了,“你说你好歹也是个标准的九零后,怎么骨子里还有那么严重的男权思想。哦,男人高高在上就是魅力无限。轮到女人就是高傲自大了?况且人家为什么那样,你不知道?” “我说不过你。爱去你去,反正我不去。”李月一屁股坐到床上,头发上的泡沫化成水珠,吧嗒吧嗒落在白色床单上。 许慧拉了她一把,说:“我去。但你站好,别弄得到处都是水。晚上还要睡觉呢。” 走廊里没有光,许慧点了根蜡烛照亮。越往里面走,烛火颤得越厉害。就像她的小心脏,说不上为什么,每次看到施念的时候都扑腾的厉害。 不过许慧非常清楚,自己这种紧张的感觉有别于李月的害怕。尽管李月自己并不承认她怕施念,但许慧看得出,她怕的不是一点半点,不然干嘛费尽力气挤兑她。 “有人在吗?”许慧从门缝里看到微光,轻声细语地问。 里面沉静了几秒后响起皮鞋踏着地板发出的哒哒声音。只是那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了好久,就是不见开门。许慧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再次抬起手准备再次敲门。 “有……施念姐。” 门开了,施念站在她面前,手里端着满满一盆水。许慧看得出,她并不避讳隔墙有耳这件事,就像月光从敞开的窗子照进房间,自然又坦荡。 反倒是许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李月她只是有点儿怕你,没别的意思。” 施念冷笑了下:“这儿每天都停电,不定时停水。回来以后,搬走吧。” 她说话时,口气生硬,不是劝说,更像命令。 许慧端着水盆回到房间,刚推开门,就看到李月叉着腿坐在椅子上,气势汹汹的对着墙壁撒泼:“老娘在这里住定了。谁爱搬谁搬!” “那这水还用不用?” 李月狠狠地瞪着墙壁,仿佛那上面满是施念的脸,咬牙说:“用!为什么不用。” 她走过去,端起水盆走去洗手间。 第二天一早夏尔马在楼下喊他们吃饭。施念从房间出来,正好碰到站在门口穿着长裙的许慧,她背着双肩包,不停的催促里面的人。 许慧听到开门声,也转过头,不觉眼睛一亮。 施念穿了一套军绿色工装,挽着袖子露出半截细白细白的胳膊,勒紧的裤脚扎在黑色马丁靴里,帅气利落。全副武装却又不失美感,像极了电影里某一时期的女特工。 施念从她们门前经过时,正巧李月走出来,“她这是要去打仗?” 许慧看看李月,撇嘴说:“她要是去打仗,你这是要去干什么?逛夜场?” 李月摸了摸长外套里面露出的大半截腰,顺势滑到黑色皮裙上,拍拍说:“我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吃饭的人多了,柜台自然放不下,夏尔马昨晚就叫凉壬把放在后院的木桌子搬进一楼休息厅。施念刚在木桌前坐下,就听见楼梯被纤细的锥体敲的嗒嗒响。 许慧扶着李月刚走下来,凉壬头也不抬地说:“把高跟鞋换了。” 施念夹起一粒米放到嘴里,她肯定,只要自己一抬头便能迎上李月挑衅的眼神。如果是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她自然不用回避,大可将那样的眼神完璧归赵。可也是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低着头,若无其事的吃着那粒嚼不烂的米。 李月和许慧再次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凉壬已经吃完饭。李月特意坐到他身边,本应该是欲语还休的少女情怀被她的皮裙和烟熏妆演绎成迫不及待的勾引。 只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一开口,还是个内心矜持的小姑娘,“谢谢你啊。还要送我们……” “别吃了。” 李月惊讶抬起头,她不敢相信自己想了一宿的开场白,还没讲完就被凉壬打断。 “不吃完多浪费。”施念把和成浆糊的米饭硬着头皮往嘴里送,那种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和这种食物接触的感觉就像有千万条虫子在身上爬一样,让人抑制不住的竖起汗毛。 她囫囵个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之后,面前的盘子已经被凉壬拉开。 “上去收拾东西。” 虽然许慧和施念的接触并不多,但在她眼里施念可不是个唯命是从的人。所以当施念听到凉壬近乎命令的口吻,二话不说站起身上楼时,她惊讶的打翻了手里的汤汁。坐在一旁的李月看着凉壬和施念一前一后上楼的背影,闷闷不乐。 “快吃吧。一会儿被你弄成蜂窝煤了。”许慧一边擦桌子一边说。 从加德满都到奇特旺的班车停在泰米尔东区坎堤路。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些远。施念跟凉壬走在前面,后头儿是两个背着大包,上气不接下气的姑娘。 “他怎么能走那么快。” 李月瞪着施念,堵气道:“我要是什么都不拿,能比她走得还快。” 许慧停下,摆手说:“我不是说她。” 隔着眼前的薄雾,她看到那个走在前面,身材高大的男人,结实的如同一棵橡树。肩上的黑色旅行包挂在他身上就像一颗橡树果,小小的却浑然天成。而那个走在他身边的女人不时抬头张望,好像那树,那果子,都是她一个人的。 凉壬停在路边,看了下时间。加德满都已经很久没起雾了,去车站的路上,除了那些半结晶状的小水滴浮在空气里,眼下就只剩他们四人。 长街里,空空荡荡。 “是不是来不及了?” “你们换个方式去吧。” 凉壬和施念说话的声音一丝不落的传到那两个还在后面蠕动的人耳里。 她们终于加快脚步,跑了过来。 “我们是要迟到了吗?”许慧拉了下肩上的背包问。 施念皱着眉,放在兜里的手指不停搓着里面的衬布,好像要将每一寸纹理都在指腹中捻平,“以这个速度,恐怕也没有别的结果。” 李月扔下背包,撒气的踢了一脚,说:“你这是在怪我们?是,我们走得慢。那你呢?你要是背着这么大的包,还不如我们走得快呢。” 施念看着她,不说话,冷冰冰的眼光好像要将她身上仅有的外套剥落,戏虐的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呵呵而过…… “你什么意思?”面对施念的沉默,李月急了。她指着施念,说:“你不就是因为我高价把纱丽裙卖给你,所以怨恨我吗?你别以为冷着脸,别人就都欠你的。你还给我听好了,咱们那是现场交易,一手钱,一手货。我一没抢,二没逼迫。我是卖的高,可你也是愿意买。” 施念走上前,问她:“你想我怎么对你?” 李月说:“别给我找不痛快。” 施念忽然笑了,“没了?” 李月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点头说:“没了。” 施念盯盯的看着她,李月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就听见她说:“你花多十倍的价格买了件三十八块钱质量的东西,我不管。同样,我多花十倍的钱,买了什么东西,你也管不着。至于我冷不冷着脸,那是我的事。所以,你痛不痛快,是你自己的事。别以为自己的心结都是别人系的。不好意思,我懒。” 说完,施念转身要走,凉壬突然拉住她胳膊,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对许慧和李月说:“要么背包走人。要么背包走人。” 完全相同的两句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只是不论哪一种,都足以让许慧和李月意识到,施念归他保护。那厚重的声音就如同一枚炸弹在云雾缭绕的旷野中发出轰响。 许慧瘫坐在背包上,有气无力的问:“还走吗?” 倒是李月,不知道是傻了,还是醒了。她拉起许慧说:“都到这了,不走还能去哪儿?别忘了,咱们是去奇特旺是有任务的。” 七点一刻,他们到达坎堤路停车场。地上的车轮印隐约可见。 第16章 chapter15 许慧发愁道:“恐怕坐火箭也来不及了。” 这个感慨并不突兀,顺理成章的成为他们的担忧。在尼泊尔即使路不好,司机们也从来都不会开慢车。看着脚下早已半干的印迹,约莫着车已经开出去很久了。 李月还在负气,所以只是远远的站着,也不说话。 许慧身边没人可以商量,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问施念和凉壬,“现在该怎么办啊?” 凉壬看了看手表:“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北面的汽车站坐公交车到婆罗多布尔。到达之后,再打车走二十公里到莎拉哈。” “听上去好麻烦啊。” “第二个就是去租辆车。” “我选自驾!”站在最远处的李月终于开口说话。 许慧皱了下眉头,问:“那会不会很贵啊?” “不便宜。”凉壬话音一落,她们便不约而同的看向施念。 李月看似凛冽的目光里暗含柔软,理解为歉意也不为过。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大概都是用来形容她的。只是,一想到尼泊尔首都城市里的公交车,施念也没犹豫,同意了她们的决定。 一行人从汽车站辗转到租车行。这里的薄雾多了些呛人的汽油味儿。 租车行的门还关着,门口停了几辆破旧的大吉普。硬朗的线条,还有斑驳的车漆,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施念看到车行旁边有条小路,歪头瞧了瞧,说:“我去看看。” 凉壬嘱咐道:“别走远了。” 五分钟后,施念和老板从一南一北两个方向,同时出现。 许慧和李月跟着老板先进到店里,施念拉住凉壬,“这里的车牌为什么有两种颜色?” 凉壬指着门口的大吉普说:“简单的解释就是黑色车牌可以在包车返程的时候做载客业务,绿的不行。你看到绿车牌了?” “恩,停在后面。硬件比外面这些好很多。” 凉壬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抹讶异,“你还懂车?” “修也行。只要手头有工具,都没问题。”说完,施念摸了摸嘴角,挑逗的看着他,“是不是有点儿崇拜我?” 凉壬抽身离开走在前面,平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崇拜就崇拜,那么大个的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施念站在原地心有不甘,把脚边的沙石踢出老远。 四下安静的早晨,是一天里最吝啬的时候,它从没想过要包容任何声音,哪怕是一只鸟儿从头上经过,它扇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划动耳朵里细软的汗毛。看着被自己踢飞的石子儿嘎嘣脆的落到地上,施念浮躁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转身往车行走。刚迈出一步,脚还未落地,她模糊的听到有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 她蹲下身,紧了紧鞋带,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 车行拐角的木柱子后面露出一双驼色翻毛皮的大头鞋,一整套黑色冲锋衣,一个大鼻子男人伸手压了压头上的黑色渔夫帽,帽檐下一双鹰眼盯着车行门前,施念蹲着的地方。 “干什么呢?”凉壬走过来,顺着她镜子反光的方向正要转身,施念拽着他的裤腿说:“脚麻了,扶我起来。” 起身后,她故意站到凉壬面前,说:“你不是一个人先跑了吗,还来找我干嘛?” “她们想和你商量租车的事情。” “现在是个什么结果?” “猜猜看。” “黑牌。” 凉壬叹了口气:“你呢?” “你也猜猜看。” “绿牌,安全第一。” 起初,施念没说话,只是盯着凉壬的眼睛看了半天。后来,她好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笑着说:“根本就不是她们想找我商量吧?” “重要吗?” “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两个聪明人讲话,即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凉壬直言道:“是我,希望你去做这个决定。” “没问题。” 施念快乐的像个小马驹,一路跑到车行。 “老板!我要租车。” 李月手里的笔差一点就落款,许慧看到施念,跑过去说:“姐,我们……” 施念不耐烦的摆了下手,老板识得眼色,过去招呼。 “我要租绿牌车。” “我们可没那么多钱。” 施念对李月的闲言碎语早已置若罔闻,没想到许慧在她旁边,也跟着小声说:“姐,我们都是准备毕业的学生,真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有说过和你们平摊车费吗?”施念在老板出具的单子上签下名字,指着李月说:“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大概是觉得施念替她们解决了出行的费用,李月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施念说:“租黑牌车,平均一个人多少钱?” “车费一千五,司机三百,每人平均六百。” “谁说就我们三个人的?” 施念走过去和老板耳语了半天,许慧和李月都闹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只有凉壬从头到尾站在门口,一直默默看着她,仿佛知晓了一切。 老板带他们到后院,施念径直走到一辆方正的白吉普车前,拍拍车前盖说:“开门。” 门一打开,她直接跳了上去,坐在驾驶员的位置。 “下来!” 凉壬一只脚蹬在车门上,绷起的裤管里藏着不可撼动的粗壮力量,那是施念见过男人最好的样子。 她趴在方向盘上,并不打算抵抗,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这上面的人,只有我会开车。我下去,它自己能走吗?” 凉壬皱了下眉:“你知道这一路上要途径多少个弯道,坡道,峡谷,斜岭?” “你不是打算这个时候给我普及地理知识吧?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晚了点儿吧。不开玩笑,我没你那个脑子。所以,要么你来,要么就省省吧。” 说完,施念伸手去够车门,凉壬顺势拉住她胳膊,将她拽下来,自己跳了上去。他把施念的背包扔到副驾驶,扳着脸说:“上来。” 施念给老板使了个眼色,那人乖乖的将手里的钥匙交给凉壬。她撇了下眼光,抬起头转身走到另一边,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时的震颤,和她左胸膛里面的小东西一个样,突突的让人无法自持。她打了个响指:“刚刚说黑车牌多少钱?” “一千八,三个人,每人六百。” 施念看着凉壬的侧脸,抿着嘴唇,骄傲的脸上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那四个人呢?” “四百五。” 施念跟许慧说:“你们就这个数。至于剩下的,他和我aa。” “这样不好吧?”许慧小心翼翼的说。 “好。” 凉壬的声音沉闷中带着片刻欢愉。 车子开出加德满都,施念瞄了眼后视镜,一辆银灰色同体积大小的吉普车跟在他们身后。一时间,她脑子里混沌一片,手指又开始不停的搓着手里的东西。 “要吗?”凉壬眼睛看着路,从皮夹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施念。她从椅子缝里瞥见身后睡着的两个人,接过烟盒,说:“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别人羡慕的地方。” “你也一样。” “或许吧,它现在就是我的镇定剂。” 施念把一盒烟凑到鼻尖,仔细辨认着烟丝里旧皮革的味道。 第17章 chapter16 离开加德满都,那座最不像首都的中心城市,车子一路在山上盘桓。放眼望去满山的翠绿,如同一件丝绒长袍披在一位凹凸有致的少妇身上,透出别具一格的慵懒。 只是看久了,那份闲适的慵懒也会变成乏味的倦怠。 施念把背包放到脚下,两条腿蜷在座位上。这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不禁让凉壬想起从前,他在联邦调查局行为分析部工作时的经历。 四年前,他们部门曾经协助费城警方破获过一起诱拐儿童案。嫌疑人是个面相和善的社区工作人员,艾米丽。 职务的天然属性让她有机会了解到社区内每个家庭层出不穷的情感问题。长期的工作投入,让她一度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这些家庭的救世主。直到退休的那一天,她像个平常人一样穿梭在街道上,她发现,自己就像每家每户门前放的邮箱一样,不过是用来存放旧新闻和牛奶而已。 至于每扇门里的吵闹,多年来没有丝毫改变。 那一瞬间她觉得她花尽半生为之努力的工作像个笑话。 她无法接受。 凉壬在她卧室里发现一本日记,扉页上写着:《familybible》。艾米丽把她经手过的所有家庭矛盾调节做了尽可能详细的记述和分析,得出一个看似正确的答案——孩子。 而日记本上也写到拯救家庭的根本就是要弱化孩子身上的野性,像人类驯服犬类那样驯服儿童。 最终,他们在一栋废弃的别墅里找到那些被拐骗的孩子。 凉壬始终无法忘记当时的情景。那些孩子,面前放着盛满狗粮的盆子,巧克力色的狗粮里参杂着剔透的碎玻璃。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牵引绳,他们能做的就是像施念这样抱着自己,不堪恐吓,不胜孤独。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曾无所畏惧的给他们每个人以拥抱。 而此刻…… 面对施念,他似乎有所顾忌。 只是施念并未察觉。她抱着自己,漫不经心的打量眼前的风景。 脚下这条盘桓在山上无休无止的羊肠小道,狭而窄。路旁连个保护的栏杆都没有。自从他们出了加德满都,头上的云雾就变成了细雨,让这条本就不好走的路,多了几分危险,稍不留神就可能掉到下面的山涧里,摔得渣都不剩。 而最让施念担心的并不是眼前的危险,她留意着每一个没有路标的弯道,一切的一切全凭司机个人经验。 有那么一瞬,施念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车子忽然减速,停在路边。 睡眼惺忪的李月看到司机横过半个身子到副驾驶旁,她用脚踢了踢许慧,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他们在干什么?” 许慧睁开眼,看到凉壬从副驾驶位子上抽出安全带,然后倒手将它插到安全扣上。 他跟施念说:“前面有急转弯。” 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旧皮夹克下裹着的身体一样,强悍、内敛、可靠。 正是这份不动声色,让施念相信,有时冒险也不意味着失败,尤其是在有人陪伴的时候。就算是粉身碎骨,能葬在这片安祥的土地上,滋养着拉里格拉斯的芬芳,也不失美好。 车子重新发动,施念撩起一侧头发,转身问后面的小女孩儿们:“还睡吗?” 许慧看着眼下的路况,紧张的直摇头:“不了。我们盯着。” 这话要是从李月嘴里说出来,施念一定会反问她:“你盯着有什么用?”可是,许慧……也许正是她的谨小慎微,让施念不得不口下留情。 她浅笑着转过身,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干涸的嘴唇碰到烟蒂,就像饥饿的人遇上美食,口腔里瞬间分泌出的唾液慢慢浸湿了过滤嘴里的纤维。她轻轻嘬了两下,烟头上的小火星如同无数条小火蛇纠缠在一块儿。 她把点好的烟送到凉壬面前:“上路烟。” 施念说得轻巧,只是把后面两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吓得脸色煞白,偏偏凉壬这个“外国人”不忌讳这些,伸长脖子叼了过去。 回头她又点了一根,含在自己嘴里。 前面的弯道,小于九十度角,直直的看过去,就是山涧。 施念摇下车窗,风和雨呼啸而来。 后面安静极了,她却好像在冷眼旁观。 一霎间,便是笑着吐了口烟。 任何擦肩而过,都只是在眨眼之间,哪怕濒临死亡。施念的身体随着凉壬的方向盘轻轻一摆,后面紧接着爆发出惊呼,“凉壬哥,你太棒了!” 对于许慧和李月这无疑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劫后余生,她们相拥着抱在一起,鼻涕眼泪一样不少。直到浸湿对方的衣衫,李月方才有所反应,推开许慧,严肃的问:“他叫凉壬?” 许慧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许慧勾勾手指,在她耳边说:“想知道?陪我去厕所。” 李月激动道:“我也想去,刚才的弯道真是吓尿了。” 凉壬那边也开着车窗,前面尽是风,吹得呼呼响。后面坐着的人虽然内急,却没一个好意思张口。施念动了动,凉壬立刻转头看她。 “找个地方停下来。” 凉壬看了下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 施念手托下巴,斜了下眼神,说:“内急。等不了。” 凉壬踩了脚刹车,李月的头正好撞到施念的座椅。她刚要发牢骚,被施念啧的一声打断,“下车。休息五分钟,该干嘛干嘛。” “你呢?”凉壬问。 “我又没像水牛似的,喝那么多水。” “施念姐。”许慧拉着李月从后面跑回来,红着脸问:“你知道这附近哪有厕所吗?” 看她们的样子,施念也知道这话不是在问自己,她看了一眼活地图,凉壬指着前边的草丛说:“看到了吗?” 三个女人不论大小,不约而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路边的草地俨然成了露天公共厕所。几个男人背对马路,站成一排,行方便之事。 许慧和李月顿时脸红到脖子。 “要不咱们走吧。”这是除了租车以外,李月第一次打从心里真正妥协。 施念瞥了她一眼,“一路上都是这种情况。你能忍两小时就上车。” “可是……” 李月话还没说完,施念从背包里掏出一条羊绒围巾递过去。 她们刚走,凉壬也打算下车。 “你干嘛去?”施念抓着他胳膊,眼神坚定的说:“走远点儿。” 凉壬打量着她粉红色的耳朵,笑说:“这种事,即便转过身,我们也不吃亏。” 施念细着眼光,回道:“别人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吃亏的。” “你怎么知道?” 想起李月刚到旅馆那天晚上跟许慧说的话,她便撒手,待凉壬下车后,比划着让他转了个身,恨不得像菜市场挑货的阿姨一样,挑剔的说:“这么好的货,不光我知道。” 如此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话,凉壬自然不懂,不过他还是回头看着路边,自言自语,“这队也排的太长了。看来我还真得换个地方。” 施念紧绷的脸瞬间融化,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 前面大巴里的男人都在排队上厕所,一波接一波。即便施念接触过临床医学,对人体结构已经烂熟于胸,但那些毕竟是躺在解剖室里的标本,和眼前的景象有着实质性的区别。 她感到极度不适,从车上跳下去,蹲在路边干呕。 “晕车?” 凉壬递过来一瓶水。 施念回头,脸颊潮红,“哪来的?” 凉壬指向大巴,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他们挥手。 “干净的,放心喝。” 施念抿了下嘴,粗糙的唇纹像干裂的大地生出一道道口子。 “谢谢。”她接过去,喝了一口,刚好抑制住胃抽筋引发的呕吐感。 她站起来摸了摸轮胎上的摩擦痕迹:“差一点。” 凉壬点头道:“恩,差一点。” 从山坡下爬上来的许慧和李月,手里摇着围巾,好像大胜归来一样,旌旗招展。 四人回到车上准备出发,施念说剩下的路她来开,但被凉壬拒绝了。这还是李月第一次见到他对施念说不,坐在后头儿兴奋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往后的两个小时里,他们又历经了几个险峻的弯道。 许慧和李月似乎有了抗体,渐渐的不再在意脚下的路,也不再煞有介事的全神贯注。她们有说有笑,天南海北的聊着天。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她们就会意识到,下一处便是弯道。 因为每个弯道前,施念都会点两支烟。 她一支。 他一支。 不管她们两个人如何声势浩大,也无法走进施念和凉壬的世界。那个被烟雾包裹的世界,到处都是他们沉默的交谈。 他们四个人就像属性完全相反的冰与火,无法融合,却也不妨碍在这世界上共存。 第18章 chapter17 天空开始放晴,白色吉普车在苍青色的雾障里徐徐向前,阳光穿过重云,从裂缝中迸射出光芒,一米又一米的跟着他们。窗外起伏的山峦渐渐平缓,连接着眼前一马平川的稻田地。绿色的稻苗齐刷刷在眼底铺开,把头上高远的天空,映得湛蓝。 施念觉得它和一副画,像极了。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的麦田》。”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的麦田》。” 施念转头看着凉壬,他明亮的眼睛和自然的笑容像是对彼此心有灵犀的嘉奖。 那一刻,这个人像个调皮的孩子,一下钻进她心里,然后在那里肆意玩闹嬉戏。她想,她愿意做一个幼师,而他最好永远也不要长大。 车子继续向着远处的地平线前行,车轮周而复始的发出碾压声,如同戴着鬼面,喋喋不休的巫师,碎念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咒语。 “这是哪儿?好美啊!”许慧手扒着车窗,由衷的发出赞美。 “德赖平原。南边连着印度。”凉壬说话时眼光只扫到旁边,施念的睫毛严丝合缝的贴着眼下微微隆起的卧蝉,白净的脸蛋被雨后的阳光晒得泛红。 李月问:“那我们可以开过去吗?” “……” 凉壬皱了下眉,他无法对如此漏洞百出的问题进行回答,只把手往后一伸,说:“围巾。” 坐在后面的两个人这才看到副驾驶位子上的施念靠着车窗,脑袋一沉一沉的睡着了。 在还有不到两公里就能抵达奇特旺国家公园的时候,凉壬把车停在了街边小卖部的门口,他让许慧和李月进去买些驱蚊的东西,自己和施念则留在车上。一个睡意正浓,一个静静的看着小卖部门口做饭的人。 这里的人还在用相对原始的烹饪方法。身穿粗布条纹裙的女人蹲在地上,把做菜用的食材放到一块儿平整的石板上,然后用手里的石头将它们碾碎,躺在石板上,零碎的个体让凉壬想到记忆中某个残忍的案件,脑海中那些历历在目,触目惊心的场景竟然让他此刻感到些许的解脱。 他平静的看着妇人把石板上流着红色汤汁的番茄,混着大蒜、辣椒,一股脑用手刮到铁碗里。 他们晚上吃的大概是手抓饭。 凉壬拿出手机,拍下一帧画面。 许慧和李月从小卖部出来,一路窃窃私语,直到上了车才敢放开嗓子。 “这里不会都是那么做饭吧?想想都觉得咽不下去。” 施念听到说话声,睁开眼,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倒是李月积极回应道:“我们刚才去小卖部买东西。看到他们做饭的过程,真是不忍直视。” “怎么了?” 李月扒着座椅,把脑袋伸过去,说:“你问他吧,他刚才拍照片来着。” 施念好奇的看着凉壬:“多严重的事情,还值得在您这备案?” 凉壬嘴上说没什么,可发动汽车的时候手指特别僵硬,分明有些紧张。施念瞄到他放在挡风玻璃前的手机,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什么?” “就是做饭的方法原始了点儿,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我倒要看看有多原始。”施念眼疾手快,在凉壬反应之前将手机握在掌心。轻轻一划,屏幕亮了,“你的安全意识也太差了。开锁不是指纹,起码也要弄个密码啊。” 凉壬一句话都没说,施念将他的沉默理解为嗔怒。 她在加拿大生活的那几年,早已充分体会到*对于外国人是一件认真到不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情。凉壬讲普通话时虽然没有美籍华裔的婉转腔调,但那天在咖啡厅,他可是说的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 “就算是刀耕火种的年代不也是用手嘛,还能原始到哪里去。”说着,她将手机放回原来的位置。 心理学家从不吝啬给自己找台阶的本事。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家旅馆门前。这已经是一路走来的第四家。李月和许慧先下车去旅馆打听空余房间。没一会儿,许慧推开门朝他们招手。 “还有两间房。” 李月和店主一起跟进来的人比划。 “两间!” 怎么住? “储物间也可以。” 老板根本听不懂凉壬所谓的储物间是什么意思,他反复比划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像个只会摆姿势拍照的观光客。 “去下一家看看。” 凉壬说完,转身推开门。李月的五官已经抽到一块儿。许慧的步子也慢了很多。 从加德满都到奇特旺,上百公里的长途跋涉后,四个人又马不停蹄找住宿,这些颠簸足以让两个二十出头还没走出象牙塔的姑娘感到年华瞬间老去。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们去别处看看。” 施念这样说倒不是有多体谅她们的辛苦,她担心在尼泊尔的旅游旺季,一转身连最后这两间房都没有了。 她和凉壬开车走遍拉普蒂河东岸的所有旅馆。不是晚了一步,就是谢谢惠顾。 最后,只好又回到那两间房。 办好入住手续,他们提着背包走去各自房间。凉壬和施念住在最里面。许慧和李月在最外面,虽然靠近大厅有点儿吵闹,但价格相对便宜。 李月进门前数了数,自己和凉壬之间隔了四个陌生的房间。 不过,他们和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凉壬的名字都是她从许慧嘴里听说的,而许慧是从夏尔马那里打听到的。 她看着另外两个人走进同一间房。心中不禁疑惑,一个持有美国证件的男人和一个持有香港证件的女人,怎么会在尼泊尔遇上,而且看上去还那么一拍即合。 看着心猿意马的李月,许慧说:“担心你男神把持不住?” 李月扔下背包,躺到床上,“这次旅行,我算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恩?” 她把自己的手举到眼前,振振有词道:“如果命运有双看不见的手,就应该叫缘分。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许慧坐下问:“什么?” “就是穿越大半个地球也能睡到的人。” “你说他俩会……?”许慧像个观众,举起双手啪啪啪。 李月翻了个白眼,“一路上眉来眼去,迟早的事。” 第19章 chapter18 一走进卧室,施念大概明白眼前的这个房间为什么会价格高到空着了。 凉壬走过撒满玫瑰花瓣的大床,把背包放到桌子上,说:“我睡地上。” 施念看了一圈,房间里除了立着的白色柜子,地上的圆桌和两把椅子之外,能休息的就只有眼下这张双人床。 “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两个足够成熟的人是不会相信男女在床上所谓“楚河汉界”的把戏。 不过,大白天他们这样面对面长久的坐着,好像还是第一次。 凉壬坐在椅子上,眼神专注的盯着床榻一角,旁边就是施念的腿,纤细匀称。她坐在白色的大床上,身后的两只手不停摩挲着棉布单,刚洗过的床单有着僵硬的纹理,指尖划过被面,那种粗糙感让她心里发痒。 或许,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摸上去也是这种感觉。施念的眼睛跟着她的心,将那棱角分明,平静中充满克制和性感的下巴收进眼底。 凉壬的喉结上下滑动:“我去外面看看。” 施念眼光一沉,笑了。 她把他送到门口,然后转身走进洗手间。这里的水比加德满都好,冰凉清冽,打在脸上会让人瞬间清醒。 洗过脸,施念躺在床上,来尼泊尔之后好像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去想,可一时间,她又被像掏空了似的,什么都想不起。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苍白的天花板放空,然后静等出去的人早点回来。 “忘拿钥匙了?” 她听到敲门声,走去玄关,拉开门看见的是许慧。 “施念姐。” “要进来坐吗?” “不了。我就是过来问你和凉壬哥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森林里骑大象。” 施念挠挠头,“还有别的活动吗?” 许慧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畏惧,笑嘻嘻的问:“你是不是害怕啊?” “不是!”施念穿着拖鞋,露在外面的脚趾,动了动,“你们在大厅等我。” 两分钟后,施念换了双鞋,关门的瞬间她深深的沉了口气。 许慧和李月站在大厅里,面向门外的小花园,隔着玻璃看着站在树下抽烟的凉壬。施念才发现,他吸烟的动作没有信手拈来的娴熟,也没有历经世事的沧桑,甚至有些笨拙,像个青春期里偷父亲烟抽的叛逆小男孩儿。 早已成为风景的人不经意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演员。众目睽睽之下,他被一口生烟呛得直咳嗽。站在房子里的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发出嘤嘤笑声。 他们沿着拉普蒂河往南走,途中遇到有人在给大象洗澡,施念和凉壬便借口留在了河边。 象主人拿着一块儿砖头,在大象厚实的背上和脚底摩擦。 被驯服的大象温顺的像个宠物,边洗澡,边和游客互动。当有人骑到它背上时,它也不反抗,只是在某个指令之后用鼻子将背上的人卷起扔到水里。 灰色的大象像座冰冷的石山,听着重复的命令,做着重复的动作。一旦让被戏弄的人和观看的人乐不可支,它便可得到赞赏。毕竟,游客的笑声在这里等于财富。 施念盘坐在草地上,捡起石子儿扔到河里,溅起的水花终于让大象动了动耳朵。这是只属于它的条件反射,不需要等候任何人下达命令。 “没有动物生来就是为了取悦人类的吧。” “别那么悲观。换个角度,这也是一种自然。”凉壬分明就站在她身后,可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她猜他一定是在眺望远方,所以声音才会那么悠扬。 凉壬经过她身边,走向手拿砖头的男人。他们在离施念不远的地方交谈,可是说些什么,她听不清。不过看他们脸上都挂着古怪的笑,依稀可以感受到愉快的氛围。 少顷,凉壬跑回来叫施念:“走吧。去感受一下生活的另一面。” 他摊开的掌心里有一片金色,握上去春意盎然。 “摸一下。”凉壬指着大象的头说。 第一次,施念把这种庞然大物看得如此清楚。它的皮肤远不止粗糙可以形容,每一寸纹理都像是匠人费力雕刻而成。在如此近距离的视觉压迫下,施念想,如果没人驯化它,怕是它只要抬抬脚自己就会如蝼蚁一般葬于此。 可她并不害怕。 因为从前有人跟她说过,看一个人,或者动物,是否善良的,只要看他们的眼睛便知道。大象的眼睛里满是平和的与世无争。 她伸出手,细幼的掌心抚摸着它身上树皮一样的沟壑。 突然,大象扬起鼻子。 它好像吸干了整个拉普蒂河的水,将施念从头到脚淋个彻底。她愣在那儿,直到大象张开嘴发出欢呼才回过神看到它调皮的笑脸。 原来,大象会笑。 施念转过头,有人也在笑,好看的耀眼。 她摸摸自己湿哒哒的短发,不动声色的退到大象身后。象主人就在她左边,她给了他一个眼神,紧接她耳边响起口哨声。下一秒,便是凉壬的大雨倾盆。 施念的笑声不比在场的任何人小。 她扬起水花,问:“生活的另一面是什么?” 凉壬脱下外套扔到岸边:“是惊喜!”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曾说:自然界的竞争不过是混乱在渴望有序。 施念想,也许它们需要一种支配,在人类对它们不构成伤害的前提下,可以制造出最单纯的快乐。 凉壬和施念站在河里,像两个幼稚的孩子,挽起袖子和裤管跟大象嬉戏。他们像主人一样用砖块给它洗澡,偶尔也要接受它调皮的反抗。象鼻里喷出的水一点儿都不比广场上的人工喷泉少。所以后来它一起事,凉壬就把施念护在怀里。一个人背后溅起的水花,开着两个人无尽的快乐。 黄昏渐至,大象被主人带走。 浑身湿透的两个人筋疲力尽的躺在岸边,粘在他们身上的衣服被太阳晒得渐渐跟皮肤分离。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漾开。 快乐,如同潮汐,有来时,就会走。 “走吧。” “恩。” 落日藏在远山背后,天空被映得如同一块儿旧日的荧幕,泛出掉色的黄。凉壬和施念,高大和娇小,他们行走在其中,像归巢的倦鸟,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路向北。 玫瑰色的拉普蒂河从他们脚下流过,静静地流向他们没去过的远方。 前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截从岸边捡来的树枝。每走几步,便有一小段从指缝里漏出去。树枝扔光了,施念也停了。 她说:“我想喝酒。” 凉壬一手拿着外套搭在肩头,一手插着裤兜,他一点儿都不胖,那些肌肉附在他身上,看着精瘦。夜里奇特旺起了风,他的衬衫着魔似的贴着他的身体发抖,让施念忍不住想去抱一抱。 他抬起眉眼,把外套披到施念身上,“先回去换身衣服。” 施念相信他有办法,一如相信他额头上的忧愁,那三三两两的抬头纹,虽然细腻,却如象纹一般深刻,可以轻易取得别人没来由的信任。 走进旅馆门前的小花园,右数第一间客房的玻璃窗上露着两颗脑袋,脸上带着世俗的笑,仿佛早已把施念和凉壬的关系看得通透。 许慧和李月计划好时间在他们一进走廊的时候,推开门。许慧盯着施念身上的外套问:“施念姐,你们下午玩的怎么样?” 李月不耐烦的啧了下,“这还用说嘛。你能不能问些有建设性的问题。” 许慧反问道:“什么叫有建设性的问题?” 李月正准备做示范,就听到凉壬开口:“一会儿去喝酒。” 施念跟在他身后走回房间,听到李月和许慧兴奋的连连称好。 十几分钟后,他们换好衣服从房间出来,第一个房间的门也紧跟着打开。施念甚至可以想像出那两个女孩儿耳朵贴在门上探听走廊里一举一动的样子。 旅馆的隔音效果真是极差,或许是因为墙体太脆弱的缘故。 施念关上门,顺手摸了下墙壁。 四个人沿着拉普蒂河走了一会儿,李月问:“是这边吗?” 凉壬一个人走在前面,不说话。施念跟在他身后,也是充耳不闻。只有许慧小声安慰着:“散步嘛,应该很快就到了。” 凉壬停在茅草和竹子盖成的小屋前,回头说:“到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 许慧说:“乡村酒吧?” 李月不禁打了个冷颤:“听着怎么那么慎得慌,跟山村老尸差不多。” 叫她这样一说,许慧也有点儿害怕,站在那畏首畏尾。 “走不走?” 施念没她们两个高,但此刻站在她们面前,却带着自上而下的压迫感。 或许,这就是李月说的“高傲”。 一种让人不得不妥协的高傲。 酒吧里的热闹将外面的清冷一扫而光。 许慧和李月四下观望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容得下四个人。在一众簇拥的人影中,一个女客人从角落里的圆桌起身,朝他们走过来。 女人梳一头深褐色长发,鼻梁挺拔,灰绿色的眼珠闪着锐利的光,像夜里捕食的波斯猫。个子很高,至少一米七,穿着平底鞋,踮起脚跟在凉壬耳边说了会儿话,接着叫来服务员帮她们把圆桌上的酒拿到外面去。 离开前,毫不吝啬的送了凉壬一个吻别。 施念从凉壬身边经过时,特意停了一下,“猫为什么喜欢吃鱼?” 凉壬看了她一眼,不作解释。 刚坐下,李月有些按耐不住的说:“这样喝酒实在太无聊了,咱们玩儿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 对于这个提议,许慧第一个给出回应。她怼了下李月的胳膊,眼珠滴溜转了一圈,说:“自从来到尼泊尔,我感觉每天都在冒险,还不够啊!要不直接真心话吧。你说呢?姐。” 施念喝了口酒,眼角眉梢尽是心思。她知道这是小姑娘们撩人的把戏,却还是同意了。为什么呢? 她的酒瓶微微一斜碰到凉壬的岩杯,“你呢?”她问。 凉壬摇头,“你们玩儿。” “你太没劲了啊。”李月抱怨道:“亏我还对你一见钟情,以为你是多潇洒的一个男人。没想到这么婆婆妈妈。” 李月的话粗中有细,但并没有触动凉壬分毫。他继续喝着自己杯里的威士忌。 施念浅笑着转过身,一双眼睛便是长在他身上。直到他抬起头,四目交接,施念的眼神变得难以捉摸。她的指尖在岩杯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印迹,就像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烙在凉壬心头,“你不会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吧?或者,你就是个在逃犯?” 为了回敬她,凉壬凑得更近了。他沉下呼吸,几秒钟后,敲敲桌子,“开始吧。” 李月把手机放到桌子中央,打开一款专为这个游戏设计的app。从她开始四个人轮番点击屏幕,停在大冒险选项,便跳过。停在真心话上,就回答。 施念和凉壬从未玩过这样简单的游戏,根本不知道里面会有多没底线的问题。 当然,他们可以选择跳过,但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游戏开始,小女孩儿们的兴致明显高于另外两个人。她们摩拳擦掌,对于“真心”更是来者不拒。 在她们轮番回答完自己内裤的颜色和暗恋过几个人之后,施念彻头彻尾认定这是个无聊至极的游戏。凉壬似乎也是如此,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回头看吧台的时间了。 许慧把手机交给施念时,她正在喝酒,李月打趣说:“别着急,一会儿有你喝的。” 她不以为然,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初恋在几岁?” 面对如此毫无新意的问题,施念似乎每个毛孔都缩了一下,一瞬间的冷颤让她决定拿起酒瓶。凉壬抓住她的手腕,步步紧逼:“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啊,施念姐。你这么好看,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就说说吧。”许慧在一旁又敲边鼓,又戴高帽,像个等待开释的虔诚信徒。 施念沉默了一会儿。 其他人都以为她是在回忆过去,或许初恋对她来讲,真的是有些久远。尽管施念外表看上去和许慧、李月相差无几,但她们偷瞄过她的入住单,八三年生人,三十二岁,比她们整整大了十岁。 “没有。” 她终于开口,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怎么可能?”李月惊讶的差点儿就说出老处女三个字。 许慧低头喝了口酒。 李月说:“玩游戏不带唬弄人的,不然玩着多没劲。” “那你们告诉我,初恋是什么?” 许慧眨眨眼:“初恋就是心里非常渴望见到对方,可等见到时,连手都不敢牵。终于鼓起勇气拉手,回家就能兴奋到飞起。” 李月的眼睛突然蒙了一层灰,淡淡的说:“自他之后,没人能再让我跑出几条街,就为了假装和他不期而遇。” 施念扭过头,问:“你呢?” “男人的第一个性幻想对象。皮肤雪白,身材姣好,还有一头海藻般的长发。” “爷们!” 李月竖起拇指,跟凉壬碰了下杯。 施念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努力搜寻可以对号入座的人,“没有。” 片刻,她又问:“不信?” 李月和许慧都叹了口气,施念没再说话,仰头畅快的喝起来。 凉壬夺下她的酒瓶,“我信。” 施念笑了,孤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笑,嘲笑自己的过往,也嘲笑这个愚蠢的决定。 “为什么在这里?” 停在屏幕上方的手指动了动,许慧小声补充:“这里,可不是指奇特旺。” 凉壬低沉的嗓音里淡淡吐出两个字:“找人。” “找谁?”李月迫不及待地问。 大概从在加德满都的小旅馆见到凉壬开始,她就对他充满了好奇。 “游戏规则是不是每次只回答一个问题?”凉壬回避的答案只有施念知道,而她也不得不承认,除了那人的名字以外,自己也知之甚少。 “是。”许慧拦着李月,“得按规则来,不然他们该不玩了。” 一轮过后,手机又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李月点到轮空,却面色难看。 等到许慧,这个过程又要比其他人漫长了许多。她虽然长相温柔,性格随和,但是偶尔有点儿神经质。四个人里只有她每次在点击屏幕之前都要求神拜佛。 下手之后,她睁开眼,小声念道:“说一个难忘的人。” 施念盯着屏幕,倒非常希望回答问题的是另有其人。 许慧想想说:“我最难忘记的是福利院里的童姐姐。” “说名字。”李月不满的敲敲桌子。 “童谂。” 施念无意转身,却不小心将桌子上的酒瓶打翻,碎了一地。酒吧里各种声音叠加在一块儿,服务员根本无暇顾及角落里的碎裂声。她自己蹲到地上,拾起玻璃碴扔进桌子下面的竹编垃圾桶里。 凉壬推开椅子,蹲了下去。许慧和李月也打算过去帮忙,但被他抬手阻止。他一边捡起深绿色的啤酒瓶,一边漫不经心的问:“还继续吗?” “为什么不?麻烦你再帮我重新开瓶酒。” 施念起身的时候,地上白色的啤酒沫正在逐渐消减,后来它们化成了一股水,就像乡村酒吧里的拉普蒂河,从她脚边缓缓流走。 “既然是难忘的人,只说名字似乎难以让人相信啊。” “就是。这个名字,连我都没听你提起过。” 这一次,李月倒是难得的附和着施念。不外乎是让她讲讲童谂的故事。 许慧撑起胳膊,手像一捧荷叶似的托着下巴,美美的看着施念,“她像你。” 施念浅笑了一下。灯光昏暗的角落陷入沉寂,只有凉壬喝了两口威士忌,酒精滑过喉结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性感。 “她是我在慈爱福利院认识的姐姐。我还记得她来福利院的时候是冬天。 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她只穿了一条到脚踝的白裙子和一双白布鞋,连嘴唇都是白的。院长打了一把黑雨伞到门口去接她,确切的说应该是去接她身边的两个警察。 当时我们好多孩子都趴在窗台上,看着她走到黑伞下,又走进来。 六七岁的孩子是最淘气的,可是见了她,大家都不自觉的安静下来。她站在那儿,像个落魄的天使。头发和衣袖上还有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在福利院的日子里,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榕树下。我就偷偷的跟着,后来被她发现了,她不说话,也不生气,只是拍拍身旁的空位对我浅笑。” “我舅妈不是在市儿童福利院领养的你吗?”李月突然插话,一语道出她们的关系,让许慧有些尴尬。 “是因为慈爱福利院起火,我们才去的那里。不过在这之前,因为我们福利院地角偏僻,体量又小,所以上面早有把它归到市儿童福利院的打算。如果不是院长一直坚持,可能在童姐姐走之前就实施了。现在想想,我非常怀疑当时是有人故意纵的火,好让合并的事情水到渠成。不然,当时怎么会只烧了厨房和档案室?而且还是在我们出早操的时候,没有半点儿人员伤亡。” 对于许慧这个故事,李月显得并不在意,反而觉得有些没头脑,“这么说,你和她也没相处多长时间,怎么就成了难忘的人?” 许慧摇头:“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可偶尔还是会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有的人不一样,只要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童姐姐是这样的人,施念姐也是。”她转身看着施念说:“你知道吗,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差点儿激动的上前认亲。还好,你鼻尖上有颗小痣,还有一头短发。不然,就真的闹笑话了。” 李月扑哧笑了,“我说你是不是傻,长头发就不能剪成短头发啦。” 许慧说:“我当然知道。可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留这么长的头发吗?因为在福利院里的每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要剪成短发。我们的生活老师,是个身体浑圆,有点儿刻薄的人。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怕她,即使心里不愿意,哭着也要剪完。只有童姐姐,一声不吭,用手握住剪刀,血顺着刀刃流到老师手上,把她吓得半死。所以,她是我们福利院里唯一留长头发的女孩儿。” 李月似乎被吓着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个神经病吗?” “你根本就不懂!”许慧为她的菲薄感到愤慨,转身把手机递给施念,却不小心碰到施念的手,“怎么这么凉?” 施念看着对面的窗户,说:“有风。” 李月回头一看,把凳子往凉壬身边挪了挪,“我说怎么背后一直凉飕飕的,奇特旺的天气还真怪,中午那么晒,这会儿冷得跟秋天似的。” 她正说着,施念随意敲了下屏幕。 许慧伸过脑袋,失望的叹了口气,“施念姐连初恋都没有,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李月跟着瞧了一眼,坏笑着说:“谁说没有初恋,就没有初夜的?”她撑起上半身,站在板凳的横梁上,凑近了些,问:“什么感觉?” 施念动了动手里新开的三百三十毫升啤酒,也许是不想回应李月有点儿猥琐的笑,也许是默认和不爱的人发生关系的那个夜晚让她感到难以启齿。 施念咬着瓶口,把酒往嗓子里灌。 这种猛烈的喝法除非酒量极好,不然放下瓶子的时候就是她烂醉如泥的时刻。 凉壬推开李月,夺过酒瓶。施念趴在桌子上,笑着说:“可以吗?” 许慧怯懦的看着凉壬,他捏着酒瓶的手,指节白发,露在外面的手臂,绷紧的肌肉看上去和骨骼一样坚硬。最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凉壬凹陷的脸颊可以清楚的看到皮肤下的咬牙切齿。 “施念姐,是不是喝多了?”她小心地问。 施念摇摇头,寡淡的眼神让嘴角的微笑变得苍白无用。 凉壬脱下外套披到施念身上,从黑色裤子的大兜里掏出钱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带着她离开。 尼泊尔的酒有多醉人? 施念是这里第一个被背着走出酒吧的姑娘。 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男人向凉壬投来艳羡的目光。 沿着拉普蒂河往回走,晚风冰凉凉的吹在身上,施念下意识的搂紧怀里的人。 “你真暖和。” “那就抱紧了。” 施念点着头,小声说:“放心吧。我不会放手。” 相互拉扯纠缠的姿势,早已让人分辨不清,究竟谁不会放手,谁又舍不得放手。 凉壬松动的袖口,被肌肉用力的撑满。他似乎比施念抓的更紧。 他背着她走了很久,直到施念呼吸渐渐均匀。凉壬问她,“为什么要来尼泊尔?” “听说站在高山上,离两样东西最近。” “什么?” “向上天堂,向下地狱。” “它们都一样。”凉壬看着流向黑暗的拉普蒂河,轻声说:“都是对死亡的宽恕。” 施念笑了,眼泪打湿凉壬的衣领,她抬起手臂,伸向黑暗处高大的山峰,指着那里说:“如果我能活着离开尼泊尔,回去以后就好好的。” 凉壬放慢呼吸,任由眼泪在自己肩上化开。 回到旅店,凉壬将施念放到床上。 四下安静的夜,连飞禽走兽都守着日落而息的规律入眠,偏就是一墙之隔的近处,传来男女燥热的缠绵声。凉壬皱了皱眉,转身去洗手间投毛巾,出来的时候看到施念一手抓着木床头,一手扶在墙上,摇摇晃晃的爬起来。那个早已迷蒙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刀子似的扎在白墙上,嘴里还振振有词:“混蛋,放开她!我叫你放开她。” 凉壬走过去将站都站不稳的她拉回到床上。 施念挣扎着,满头大汗。汗和泪水混在一块儿淌了一脸。她看着凉壬,空洞的眼睛里藏着数不清的绝望。 她拉着凉壬的手臂,指甲陷进肉里,可喉咙不断重复的声音,飘轻,“救救她,救救她……”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怜惜,凉壬不明就里的将她揽入怀中。她越抖,他抱得越紧,直到无数个循环之后,施念脱口而出:“救救我。” 凉壬突然感觉自己使不上力气,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一堆散沙,那句话之后便像被风吹走似的活生生从怀里流向四面八方。 “别害怕。” 他把她包裹在被子里,拿起随身携带的黑皮包,走出房间。 静悄悄的廊道,一声巨响。 刚回到房间的许慧和李月打开门,看到走廊深处的第五个房间,门敞着。走廊里的感应灯长久的亮起,钨丝发热烧出的光一越照进昏暗的房间。 她们跑过去,看到白色门上一个重重的脚印和里面一把黑色的枪,枪口正对着床上吓得发抖,衣冠不整的男女。 拿枪的,不是别人。 跺门声惊动了其他房间的房客,李月抓着许慧的手连忙解释:“我们把钥匙弄丢了,老板刚好不在,没事的。” 因为房里的人不敢声张,所以其他房客也只是张望了一下就关上了门。 “你们也回去。” 凉壬充满张力的声音,不容有商。 没一会儿,走廊里远远的响起“咯噔”一声,锁心划过铁片,卡进锁槽。 凉壬看了一眼披头散发,淌了一脸黑色睫毛膏的女人,说:“穿好衣服,拿钱走人。” 女人拖着被子战战兢兢拿起床头柜上的十美元零钱揣到她的牛仔裤兜里,然后把地上的胸罩、衬衫、外套,一样样穿起来。 床上那个举手投降的男人,按耐不住:“我们不是买卖关系。” “当然不是。但明天早上我还能见到你,那就说不定了。” 女人穿好衣服,不知所措。 凉壬说:“祝你和你的男友,今晚好梦。” 女人诧异的看着他,他将脚边打开的钱夹踢了过去。女人捡起来,头也不回的跑出旅馆。凉壬收起枪,床上的人终于松了口气,瘫软在那儿,羞臊的感受着屁股下面的一滩湿热。 “虽然坏了你的好事,可是如果明天不想别人回来抓贼的话,就立马离开。”说着,凉壬拽出床垫下面那沓钱扔到男人身上,转身走开。 男人一边捡钱,一边委屈道:“真倒霉。”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口传来回应,“还有更倒霉的。既然是不义之财,你可以考虑留下当作修理费。” 几分钟后男人走出房间,正巧遇到刚回来的老板。 “回来的可真是时候。”男人嘀咕了一句,但自知理亏,把偷来的钱扔到柜台上,“退房,剩下的是修门费。” 老板一头雾水,可还没等开口,男人已经离开。 一出门,他就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别以为自己是雄性动物,就可以到处用液体占地盘。” “狗才那么占地盘呢。”他话虽接的顺溜,可转念一想就觉得哪儿不对。正要找躲在暗处骂自己的人算账,转身就看到烟头上烧着的火光照亮那张冷酷的脸,撒腿便跑。 凉壬眼都没抬,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抽烟,直到最远处的房间里亮起灯,他用食指念灭烟头,火光瞬间变成灰烬。 “怎么了?” 他把包扔到床上,扶住磕磕绊绊下床的施念。 “老有只鸟在我头上叽叽喳喳,吵得我睡不着。” 凉壬拿开她手里的拖鞋,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她放在床头的手机在响。 “先去躺好。” “有鸟……” “……我来!” 施念点点头,栽倒在床上。 耍酒疯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赖也最幸福的事。女人至少应该在爱的人面前大醉一次,如果他见过你的疯狂失控,就不会怀疑日后你的温柔善良。 施念的确有些失控。可看上去比平常善良许多。 凉壬把栽倒在床尾的她再一次放好,盖被子时发现她脚上沾了灰。那条用凉水投好的毛巾,过了这么许久也有了温度,他坐在床尾,一点一点将粘在她身上的污秽擦干净。 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打电话的是一个叫廖东威的人。他又看了眼施念,虽然躺在床上的她还睁不开眼睛,但是两根眉毛已经拧做一团。 凉壬按掉电话,摸了摸她的太阳穴,那儿的神经疼得直跳。 他把电话调成静音,坐在施念身旁。一整夜,较劲似的,把电话握在手里,看着另一个男人,打了一整夜的电话。 初生的太阳迸发出光亮,一扫昨日的阴霾。 酒醒后的施念睁开眼就看到身旁坐着的凉壬。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就连现在的颓废都让人觉得别有味道。 她伸出手,想要摸他下巴上又长了一点儿的胡茬。 “醒了?”凉壬闭着眼睛,抽回施念枕着的胳膊,“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她坐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刚洗过的衣服,身上每一处都透着僵硬。 “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凉壬睁开眼,握着电话的手突然用力,又瞬间松开。他起身把电话放到床头柜上,说:“昨天晚上廖东威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哦。” “不打算回一个?” 凉壬看着窗外,语气试探的暧昧。只可惜施念看不到他的脸,捕捉不到任何和情绪有关的表情,不过她注意到那只叉在腰上的手不停摩挲着衬衫。 “你很在意?” “在意什么?” “他给我打电话。” “你想多了。那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说完,凉壬转身走去洗手间。 施念折断僵硬的自己,跟着下床,在他关门之前,手啪一下拍在上面,目光直白的几乎赤.裸,“撒谎。” 凉壬看见她眼里的自己,不自然上扬的嘴角,手不经意拂过眉梢,所有下意识的动作都自然极了。自然到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包括他自己。只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下意识”在施念面前,本身就是个破绽。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我故意表现出来,迷惑你的呢?” 他的话好像是在提醒施念别忘了他自己是个更加专业的犯罪心理学专家。 她所用的伎俩,他都懂。 可急着撇清的凉壬又忘了,很多时候人都会自动忽略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去选择那个即便不够真实,但依然足够让自己满意的话来入耳。 施念就是这样。 她靠在门上,从她的世界里发出声音:“他是个有钱人。” “是一个你要嫁的人。” “对了一半。” 施念定定的看着那个把脸埋到水池里的男人,沉默了。她等着他能问得更多,他却只想一心当个逃兵。她只有转身离开,才不至于那么难堪。 没多久,洗手间里的水声停了。 “我去安排乘舟的事。” “一会儿我去大厅跟你们会和。” 施念坐在床上背对凉壬,看着手里的电话,苦笑。她把凉壬支开不让他再回来,是不想他在自己面前为难到无所遁形。 可她随后把电话扔到床上置之不理,又是为了什么呢? 浴室里的花洒打在施念身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短发,鼻尖的痣,锁骨上的花型纹身……每一处都被她轻轻抚过。她冷眼旁观,仿佛那是借来的身体。 旅馆敞开门做生意,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许慧他们坐在客厅里等施念的时候,已经有三拨人来找过住宿。可惜,这里没有一间空房。 当第四波人涌进来的时候,恰巧施念从廊道里走出来,玛瑙红的长裙艳如锦缎,两条细腻光洁的腿在开衩处若隐若现。这个大厅里没有人不注意到她,她却若无其事的抹了下嘴唇,微微蹙眉。 “走吧。” 许慧和李月似乎看傻了,嘴上回应着,“走……走。”身体却依然坐在沙发上不动。直到凉壬拨开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她们才像找回灵魂的两个人起身追赶施念的脚步。 到了河畔,许慧和李月跑去挑独木舟。凉壬看着水里映出的一抹红色,说:“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你是说这个?”施念抹了下嘴唇,将手指上的红色送到凉壬眼前,“也不见得人人都喜欢黑色,可有些时候,你还非穿它不可。” 凉壬懂她的话里有话,可越是懂就越看不明白她眼里复杂的情绪。 是悲,是恨,还是释怀,对过去的既往不咎? 单凭她眼里忽而散去的光,凉壬便不想再妄加揣测。 他问:“为什么是红色?” 施念捡起脚边的石子扔到水里,坠入水中的石子荡起涟漪将她的倒影打碎:“如果葬礼是黑色的,你觉得死亡该是什么颜色?” 第20章 chapter19 许慧和李月在河面的独木舟上招手,施念转身走过去,凉壬眼前徒留一抹红。 上了舟,撑篙人光着脚站在船尾。他穿了一身青灰色的衣服,挽着裤脚,手握长竹棍,慢慢将船推到河水中央。拉普蒂河的水表面平静,实则波涛暗涌。施念坐在那儿,贴着船底的身体还能感觉到下面滚滚而过的流水。 不过,这不是最惊险的事儿。 “你说咱们会不会碰上鳄鱼啊?”许慧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回头问李月。 李月攥着手心,情急之下又回头问施念。毕竟她虚长几岁,虽然面色冷清,但冷清有冷清的好,起码这个时候看过去能让人安心许多。 施念手托下巴,扭头看向右岸,五米远的地方。李月好奇,也跟着看了过去,僵直的手惊讶的捂住嘴巴。 一只长吻鳄,耷拉着眼皮趴在河滩上,一动不动。 “它在睡觉?”施念本想问船夫,不料被后面凉壬直挺的身体截断目光,看着她说:“晒太阳。” “还真是好兴致。” 凉壬身体微微前倾,小声对施念说:“它不是兴致好,是吃撑了。” 施念斜着眼睛又看了眼岸边,鳄鱼爬在那儿,肚皮浑圆。可是,余光中她瞥见凉壬脸上颇为得意的一抹笑,“你骗我?”如此简单的质问,倒是听不出半点埋怨。 不过施念对这种冷血动物的习性似乎颇为好奇。 她越过凉壬,又问向船夫,只是船夫仅仅回给她一脸茫然。施念以为是自己刚刚说得太快了,导致船家没听明白。当她正试图慢下来,一字一句讲清楚的时候,凉壬突然伸过手捂住她的嘴巴。 他们的独木舟在靠近水面上半个凸起的洞穴时后退了一段距离,待水面平静后,换了方向。 就在后退的那瞬间,施念看到水面下浮着一片巨大的阴影,阴影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像召唤死神的灯,黑暗、冷漠。在和它对视的那一秒里,她心中竟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是后面伸过来的那只手,掌心里渗出汗。 她轻轻拍了拍凉壬的手背,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心有余悸。 凉壬松开她以后,那只手立马握成拳头来掩饰它轻微的颤抖。 “没事了。” 他轻如羽毛的三个字,竟然像濒死前的救命稻草,让施念燃起一丝希望。 “原来有牵挂的活着,是这样。” 李月顶着一张煞白的脸,不解地回头看她,说:“大姐!什么时候了,你还作诗?你知不知道刚刚那家伙是只短嘴的鳄鱼。” “可怕吗?” “不可怕吗?” 施念遥望着水下的阴影,说:“我见过比它更恐怖的东西。” 李月不信,“还有比冷血动物更吓人的?” “人。” 李月不屑的转过身,“骗小孩儿呢!它就是吃人的。” 也许在正好的年纪,死亡是她能想到最恐怖的事情。 也许她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施念的意思; 也许,她永远都不会懂。 但是,一个人如果对死亡还有恐惧,那说明他对生命一定还有敬畏。所以漂流在这条奇特旺森林公园里的大河上,人们会不自觉的像小时候躺在母亲怀抱中吸吮乳汁那样,变得安然。而最惊险的事儿也在自然的抚慰中变得无足挂齿。 没多久,独木舟上的人就因为河两岸密集的鸟洞而忘记了刚走过的鳄鱼潭。 他们继续向前,渐渐的,河岸上停摆的独木舟变多了,施念知道,他们要上岸了。 许慧和李月先从舟上蹦下去,抢在众人之前,蹲到河岸拐角。那里可以捕捉到阳光下蜿蜒的河流和对岸飞起的白鹭。 施念走在最后,红色的裙摆拂过脚下的黄土和地上的绿草。只是一不小心,最美的画变成了最窘迫的尴尬。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到裙摆刮在树枝上,稍一用力定会撕出一条长口子。 迎着朝阳的施念的脸,被一道阴影扫过,那长长的影子径直走过她身旁,然后无声的蹲了下去。两只手细致的拆解缠在树枝上的裙角。风从河对岸吹来,荡在施念身后,凉壬的眼前铺开一片玛瑙红。 “嗨,看这里。” 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许慧,大风经过的世界里响起快门声。 “红色不适合你。” 凉壬抽出树枝间缠绕的裙摆,抬头对施念说。 “那你觉得什么颜色适合我?”施念想起泰米尔街上的铺子,想到自己买的唐卡和凉壬放在她门前的纱丽,“白色吗?” 凉壬提着裙摆走到她身旁:“起码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任何跟死亡相关的讯息。何必难为自己,也难为别人。”说着,他放掉手上攥着的裙角,走向许慧。 “这绝对是我拍过最好看的照片。”许慧拍拍李月的肩膀,把相机递过去,说:“你看看,美不美。” 李月从地上站起来。 她刚刚也拍到一组十分满意的照片,白鹭飞过河面,有高有低,有动有静。最重要的是原生态的背景让画面极具视觉冲击力。 因而心情大好,对许慧也多了些耐心,伸手说:“最好看?那你一定是没看到我拍的。毕业展上,我这张照片一定是署名:摄影师,李月。” 两人交换相机,彼此欣赏,李月看到许慧拍的照片,有一瞬间,她感到头皮发麻。那是一种从心底里生出的毛骨悚然。这张照片没有遵从阳光十六法则,也没有遵从景深法则,甚至连构图都找不到教科书里的规矩。 可就在看到的那一秒,李月感觉心脏受到重重一击。 拉普蒂河两岸的风景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优美,反而是照片里施念被风吹动的红色裙摆将它的脆弱变得触手可及。李月忍不住把照片放大,寻找隐藏在其中的细枝末节。 她看到施念苍白的脸,和她身后的背景一样脆弱。可她眼角眉梢的笑,又是如此顺从。蹲在她身后的男人,紧绷的身体仿佛是这片原始森林的统治者,散发出粗犷的征服力量。可只一样,就让这狩猎似的张力十足的画面峰回路转。 凉壬抬头的瞬间,眼神并没有直视镜头。他注视着施念的背影,无比温柔。 极力回避的情感,从来都是在阴差阳错中暗自流露。 李月拿着相机,神色黯淡。 “删除键在哪儿?”凉壬走过来,顺手拿过相机问。 李月转身看向许慧,她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凉壬的一念之差,让背后伸过来的手趁虚而入。施念拎着相机带,把东西甩给许慧。 “晚上把照片传给我。” 她提着裙摆,落落大方的从三人空隙间穿过。 许慧朝凉壬吐了下舌头,表面上唯命是从的跟在施念身后,实际上是为了自己的毕业作品借坡下驴。经过李月身边时,她拿捏表情明显失了分寸,三分得意的眼神除了让李月感到无地自容以外,更让李月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都是吹嘘,实力打脸。她回看了眼凉壬,被忤逆之后竟然一脸平静,起初下沉的嘴角此刻也悄然扬起。 “神经病!” 怒气冲冲的李月找不到其他宣泄的词语,唯有把这几个字重重的说出方能让堵在心口的东西得到片刻喘息。 在奇特旺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们躺在岸边的长椅上等着夕阳落幕。如果文艺是刻在摄影师骨子里的东西,那李月的执拗就像此刻的太阳,照耀着许慧和施念。她说她要拍出能让人虎躯一震的作品。 施念开始有点儿欣赏她的持之以恒。不过,她觉得自己这会儿更应该在附近的修车铺,和凉壬一起闻着让人作呕的汽油味儿。 回程之前,为了确保他们的吉普车能在山路上安全行驶,凉壬把车开去了附近的检查点。并且,拒绝施念同行。 她知道他心里藏着事儿,碍于职业却不能多问一句。心理学教会了她善解人意的同时,也教会她适可而止。为了抑制自己胡思乱想,她索性换了身衣裳,躺在这儿。 许慧躺在那儿,不时瞥向施念。只是她脸上那副巨大的黑墨镜把她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许慧只好小心的坐起来,再躺下去。 “有话说?” 施念摘掉墨镜,坐起身拍拍旁边的空位。 许慧抿嘴笑,凑过去,说:“她在那儿拍来拍去不理我,我一个人躺那儿怪无聊的。” “想聊什么?” “回国以后,我还能和你联系吗?” “因为我像你说的那个人?” 许慧点头,又摇头:“说实话,你们的眉眼真是像极了。如果只是从发型,或者其他表面的东西去辨别,我也会恍惚。但是,这几天让我真正觉得你和童姐姐之间有的区别,是温度。” 施念看着她,微微皱了下眉。 “她是冷的。彻头彻尾的冰冷。你不一样。”许慧笑着说:“你只是外表看着冷,其实你心是热的。” “她是说你拉大旗作虎皮!”李月把相机挂到脖子上,坐到对面。 许慧啧了一下,她很少这样直白的表达自己的不满,“你不好好拍毕业作品,跑过来搅和什么啊。” 李月一拍大腿,说:“我这是替我舅舅、舅妈过来给你把关,免得你拉个比自己年纪大的就想认姐姐。” “我是从小就想有个可以聊天的姐姐。你难道不想吗?” 李月嚯的站起来,看人的眼神变得凛冽很多,许慧似乎想起了什么,直说:“对不起。” 施念不想当朋友反目的见证人,眼神故意飘向别的地方。 “算了!”李月摆手,“就你这智商,谁跟你当姐妹谁倒霉。” 听到这,施念看了她一眼,许慧也笑了,拉过她的手说:“那这里不就是你最倒霉吗?” 作为一个旁观者,又是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心理学医生,施念非常清楚眼前这两个女孩儿的性格。李月开朗坚硬,许慧内向柔软。都说性格迥异的人无法成为真正的好朋友,但从她们来看,如果性格反差可以达到南北两极的程度,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圆。 消气的李月重新回去平台上拍照片。 许慧看着她背影说:“其实她也挺可怜的。” 施念不知道是不是宇宙吸引力法则在作怪,自从她选择心理医生这条路之后,她已经听了无数个关于别人的故事。 虽然她内心拒绝,但依然会条件反射的做出引导。 “看得出,她对年纪稍长的女性有抵触情绪。” 许慧低头,小声说:“或许是因为那件事吧。” 第21章 chapter20 施念调整了下姿势,面向许慧,双手交叠着搭在肩头。她是个心理医生,时刻做好了聆听的准备。尽管,她并没有这份义务。 李月并非独生子女,她有个姐姐,叫李灵。个性和李月正相反,在长辈眼中属于天生的乖巧懂事。不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极少让父母操心。 三年前,李灵有了男朋友。她的高中同学,是一名警察。这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当她把男朋友带回家之后,李灵从前顺风顺水的生活被就此打破。因为她男朋友不是普通的警察,搞刑侦。 家里面虽然认可这个人,但对他的职业却耿耿于怀。所以,李月父母就想让他换个岗位。 回国前,施念为了在治疗中能够因地制宜,对国内基本的家庭关系做了普遍性研究。她发现,在越来越多元化的社会关系中,想要做到除了让家人认可爱情之外,不挑不拣把女儿嫁了,几乎不可能。 何况李灵的父母也只是对未来女婿的职业有所抵触,相比于更加物质的要求,从家庭稳定和人身安全考虑,无可厚非。 “李灵也这样想?”施念从许慧的眼神里得到另一种答案,点头说:“明白。生理和心理因素决定女人在婚姻生活里会更有奉献精神,这同样也决定了我们的爱比男人更加包容。所以,有时候会一叶障目,对实际的状况和危险视而不见。” “话是这样说,可当危险真正来临的时候,人也不是鸵鸟,把头插到沙子里就能万事大吉。” 说完,许慧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整理激动的情绪。看得出,相较于和李月的朋友关系,她对李灵应该更依赖一些,更像亲人。 李灵的选择果然没有超出施念的预期。在家人和爱人之间,她几乎和所有少女一样,选择了后者。也正是因为这个矛盾点,她渐渐和家里产生隔阂,甚至在外面偷偷租了房。 当然,她的男朋友也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两个人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 在婚姻这件事上,李灵的坚持就是那条大腿。父母见自己女儿毫不退让,与其等他们有了孩子以后再接纳,倒不如顺顺当当让他们把婚结了。 父母的妥协本该让这一切有个美好结局。 可惜,意外发生了。 准备结婚的李灵在街上置办家居用品时,遇到了亡命徒。人在陷入绝境,失去理智的时候,总会把怨气,或者希望,转移到不如自己的弱势群体身上。 当时只身一人的李灵不幸成为歹徒的筹码。 而那次追捕行动,执行者就是她的未婚夫。 国家禁止个人拥有枪支。可是那个歹徒有。她爱的人,也有。 李灵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等着未知的结果。或是平安归来,或是千疮百孔。后来,在歹徒的威胁下,她男朋友把枪扔了,可这并没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好,反而在心理上加重了李灵的危机感。 再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颗子弹射穿了歹徒的头,淌了一地的血把李灵的鞋都染红了。 “她患上了ptsd,没法在像从前一样面对自己的爱人。他们被迫分手了。” 许慧讶异的看着施念,“你怎么知道?” “我是个心理医生。” 许慧呢喃道:“要是能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说不定李灵姐也不会跳楼自杀了。” “跳楼自杀”这四个字像四把匕首,在靠近施念的时候,冷不防的刀尖出鞘,依次扎在她心口上。 “有些事注定了就是那样的结局,我也无法改变。” “医生也这么悲观吗?” 施念说:“每个医生在接受病例的时候,都会预先想到最差的结果,然后怀揣着沉重奔向光明。整个过程,本身就是悲观的。” “要我说,最悲观的事情不外乎碰上一个自私的男人。” 许慧越过施念,看着站在她身后的李月,说:“其实王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不然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单身。” “他就活该单身……” 李月和许慧的争执在施念耳畔渐渐模糊,混沌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名字清晰可见。她想起自己离开医院的那天,王见看到廖晓乔照片时的样子,那种悲从中来原是有感而发。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廖晓乔的案子会从王见手上移交给别人。还有,王见为什么抓着自己不放?于他而言,自己是他打开心结的救命稻草。 可廖晓乔终究不是李灵,真相追查到底也是徒增伤感罢了。 但是,施念可以肯定,王见不会放弃。 “施念姐,你说嫁人应该嫁个什么样的?” “有钱的。” 李月两手一拍表示赞同。 施念看向许慧,浅笑着说:“或者,喜欢自己,对自己好的?” 许慧频频点头。 关于这两点,施念都不以为然。 她说:“如果有天遇上一个人,你对他所有的缺点都能视而不见,这样的人,千万别嫁。” 许慧一头雾水,反驳道:“可这就是无所不能的爱情啊。” 李月不屑的哼了一声,说:“谁说爱情无所不能,它还能让人死啊。” 施念坐在两人之间,并不理会她们的争执。她忽然问自己,凉壬有什么缺点呢?似乎是没有的。可她还是不死心,左思右想非要找到一样不可。 他的缺点,大概就是穷吧。 起码比廖东威穷。 施念笑了,仿佛那是不可多得的优点,好到足以让人放心的嫁给他。 她自言自语:“或许,也能让人生。” 太阳落山前,世界骤然安静。树上的鸟,地上的兽,统统被染上了红晕,像个沉睡的醉鬼,闭了嘴巴。只有不远处用茅草盖的亭子里传来脚步声,地上的沙石被挤压的吱吱扭扭。这人一定不轻。 施念侧过脸,瞥见一双驼色翻毛皮大头鞋。 她站起身,说:“我去下厕所。” 李月和许慧举着相机,气息微弱的恩了一声。 此刻她们眼中只有前方影影绰绰的紫光。 转身时,施念瞧得一个黑影在角落一闪而过。她在前头走着,仔细听着跟在后面的脚步,越来越近。忽然,她在一处空旷的地方蹲下身,后面的人找不到临时遮挡物,只好假装继续往前走。 外面的公厕不分男女,除了那儿,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前脚进门,施念后脚起身,靠到门上。 里面的人听到声闷响,正要推门,就听见外面的女人说:“别动。月黑风高,我要是大叫一声,你可有嘴说不清。” 男人想了想,收回手,“我就过来上个厕所,和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施念轻蔑的笑了下,打断他的胡说八道,“从加德满都跟到奇特旺,上百里的路,还不认识?那你跟我说说都认识谁?” “我就是出来旅行的人,谁都不认识。” 施念一边东拉西扯,扰乱他的思路,一边在心里盘算到底是谁派人跟踪自己。想想出发前得知自己行踪的人,她胡诌了一串名字,直到说到“廖东威”,里面的人立刻否认。 施念笑着抖了抖腿,转身对厕所里面的人,说:“出来吧。”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暴露了,那人迟疑了很久,施念伸手拍拍门说:“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有什么用。出来,我给你点儿有用的线索,好让你回去交差。” 男人推开门的时候,不光看到了施念,还有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男人。 “麻烦你转告他,我上次在电话里说的事情不是玩笑,也不是心血来潮。希望廖先生认真考虑。当然,即便他考虑的结果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会改变。还有……”杀伐果决戳穿谎言的施念,语气忽然柔软了许多,她抿了抿嘴角,说:“回去告诉廖东威,我喜欢上一个爱穿旧皮衣的男人,长发却不沧桑,干净又满腹心事。如果有人问起,你可以告诉任何人,我想要的幸福,一半是我,一半是他。” 此刻,如果施念抬头,她一定会看到面前这个人眼里的诧异。 如果她回头,也一定会看到匆匆离开的另一个男人。 “回去告诉他,我会好好的。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生活。” 施念回到看台,躺椅周围没了人。李月和许慧不知踪影,她只好站在木栅栏旁,把自己丢在晚风里。这一刻,她觉得黑蒙蒙的天格外清晰。 “回去吧。” 她转头,风撩动她的短发。有趣的是,她发现自己头发的长度长在男人身上,竟然有点儿邋遢。 “去哪儿?”她问。 凉壬说:“旅馆。” 她又问:“一起吗?” 凉壬手里的烟头,一闪一闪的亮着,就像他的呼吸,有点儿急促。 “不了。”一片氤氲中落下重重的三个字,“你先走。” “给你留门。” 凉壬对着眼前的黑暗说:“我住旁边那间,你自己早点休息。” 施念停下脚步,回头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知道她问的是租下另一间房的时间。该告诉施念,是她让自己救她的那个晚上吗?凉壬抽了口烟,缓缓的说:“刚刚,老板说有空房。” 施念没说话,鼻息里哼出笑意,眼神落寞。 一路上星光黯淡,她摸黑踩着脚下的石子和翘在上面的树枝,头也不抬的往回走。 半夜,凉壬推开旅馆花园的门,眼前一片黑暗,如果不是最头上的房间亮着灯,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加德满都。 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倏尔停在房门前。他看着从施念房里渗出来的光,白白的,像一片霜腻在门缝上。 施念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看着门前那一双脚,站定,又离开。 第二天一早,凉壬从房里出来敲了敲旁边的门,空荡的回响似无人之境。门和他昨天晚上回来时看到的一样,虚掩着。 他推开,里面空荡、干净。找不到一丝有人住过的痕迹。 旅馆老板正在前台算账,计算器的声音被走廊里传来的脚步掩盖,施念回头便看见凉壬从里面跑出来。 “时间还来得及。”她背起背包,说:“她们两个还没收拾好,我可以先上车吗?” 车停在旅馆后面的街上,整个奇特旺就只有这一条主街,所以即便没有人引导,许慧和李月也能轻松找到。 施念坐在车里,凉壬靠着车头站在外面。 近来,他的烟瘾大了,动作也越来越熟练。手上的香烟没断过。 一辆皮卡从他们车边经过,扬起了灰,沙尘暴似的涌进车里。施念捂着嘴,摇上车窗。就在她横着身体,准备关上驾驶位的玻璃窗时,车门突然开了。 凉壬掏出钥匙,跳上来直接给汽车打火。 “怎么了?” 第22章 chapter21 凉壬的手无形中被拉扯住了某根筋,血管和筋骨一并凸起。近乎颤抖的手腕用力转动钥匙,车子低沉的从排气筒里泄出两口气。施念抓住他的手,一瞬间的冰冷让她感到害怕。 “凉壬。”她小声叫他的名字,旁边的人却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想要开车追出去,“凉壬!”施念的声音大到几乎可以震动那扇还没来得及关严的车门。 她抓住他的胳膊,抬头看着他平日里克制的眼神因为刹那激起的愤怒而变得猩红,白色眼球布满脆弱的红血丝,像一头愤怒的,伺机报复的野兽。 “等等她们。”施念商量着。 眼前被卷起的尘土随着皮卡的消失,像雨后放晴的天,渐渐烟消云散。不久之后,街口出现两个女孩儿。她们提着背包朝车里的人招手,脸上的笑看上去漫不经心。 凉壬紧握方向盘的手慢慢坠了下来。 许慧正抬手去拉车门,垂在脸颊的长发就被前面关门时带出的风吹起。她满心欢喜的和凉壬打招呼,却被一个擦肩而过所冷落。 “你们吵架了?”李月爬上车问施念。 “吵架”这个本该情侣之间用于情感考验的词,此刻用在施念和凉壬身上似乎也并没有显得突如其来,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们对彼此的关怀早已超出了所谓的朋友。 是暧昧吧。 作为心理医生,施念早已经习惯对各种情感现象进行深刻而又准确的总结,只是她不确定凉壬是不是也这么想。 透过倒车镜,她看着凉壬去了街头一间小卖部。 “一会儿我们可能不会直接回加德满都。” “为什么?”许慧不解。 “还要去哪儿?”李月摸着自己的钱包,说:“我们的预算可没那么多。” 倒车镜里再次出现凉壬的影子,徐徐而来。 “不管去哪儿,你们的钱,我出。”施念一边盯着倒车镜,一边说:“条件只有一个,闭上嘴。行还是不行?” “行……”李月话一出口,就被许慧伸过去的手挡住了嘴。她无奈的看了一眼许慧,两人点点头。 凉壬打开车门,一步跨上去,“我们去蓝毗尼,费用我出。” “好啊,好啊。”李月接完话,抿了抿嘴角。 许慧瞟了眼施念纹丝不动的背影,说:“不用你出钱,正好我们也没去过。” 此时,距那辆皮卡离开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以本地司机的开车速度,他们很难撵上。施念沉默着,只希望凉壬已经恢复理智,以免路上出现意外。 可她又忍不住去想,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他变得如此疯狂?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凉壬身边的黑色皮包上,那里面揣着的东西让她感到惴惴不安。 车,晃晃悠悠走上前途未卜的路。 “怎什么不说话?” 施念放下遮阳板,掏出背包里的白色药瓶,问:“有水吗?” 在她的提醒下,凉壬才意识到自己的慌张。他明明刚从小卖部出来,却两手空空。只是,李月和许慧对他魂不守舍的反应似乎太过平静。 凉壬说:“前面应该还有商店。” 施念把药片扔到嘴里,“很多东西都是不等人的。” 她用牙齿将厚厚的药片咬碎,氟伏沙明的苦味从舌尖蔓延开,直到中枢神经渐渐麻痹。阳光照进车厢,如同一床柔软的棉被盖在她身上。 施念把脖子上挂着的丝巾包裹住脸颊,轻声说:“我可能需要睡一会儿。” 眼下狭长的地带,仿佛是一条长长的鞭子抽打在青山绿草间。猛地一下,便有了这条笔直的路。白色吉普车行驶在土黄色的路上,远远看过去,只觉得飘出窗外,抖动的蓝丝巾美丽又可爱。 施念有双可怜的眼睛,一闭上,睫毛洒下的阴影便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画出一道浅浅的灰。幸而她长长的睫毛不甚浓密,足以让她在半梦半醒间洞察身旁人的一举一动。 凉壬眉目深锁,眼神专注,甚至连眨眼的时间都刻意控制在一定的频率上,不容有失。这是施念第二次见到他失态,所以她很容易将皮卡上的人联想到那晚出现在纸条上的名字:艾瑞克。 车子忽然停下来,施念以为是未眠的自己暴露了,顺势转了个身,背对凉壬。一双半睁半合的眼睛恰好扫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 她定定的看着,想赌一回。 凉壬下了车,站在马路边上点了支烟。过往车辆在他扬起的大手下一一减速。施念不动声色的看着手表,凉壬过马路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很多。但她顾不上思虑,只等到凉壬前脚走进小卖部,后脚她便坐起来,一边回头看着两个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姑娘,一边将手伸向驾驶座位旁。 黑皮包上的拉链像上了锈似的卡在三分之一处,好在施念手小,顺着仅有的一点儿空间就把手伸了进去。就在她指尖摸到枪膛的时候,许慧忽然踢了下脚边的塑料袋,李月靠在她身上,皱着眉头动了动。 施念屏住呼吸,胳膊悬在半空中,等到许慧咂摸了两下嘴安静了,她才警惕的回过头,恰好看到凉壬从小卖部出来,背风站在马路对面。 凉壬抽完最后两口烟,从嘴里拔出仅剩的烟蒂扔到脚边,然后捻灭火星,抬头第一眼便是目光炯炯的落在对面停着的白吉普车上。 他似乎察觉到了车里的异样,提着塑料袋迅速穿过马路。施念听到路上的汽车因为紧急制动而发出的嘶吼,和那些车子里传出来的生硬语气。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个国度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他们之间互不相同。但当咒骂降临时,所有短促且激烈的语气都如出一辙。 凉壬拉开车门沉了口气,把买回来的饮料和水果放在驾驶员的座椅上,位置不偏不倚,刚好盖住他的黑皮包。 放好东西,他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将歪倒在手动变速器上的施念扶正。 “到哪了?”施念擦着嘴角问。 凉壬看了下时间:“还有五十分钟到蓝毗尼,你可以再睡会儿。” “正好。”施念将头上的丝巾整理了一下,又弯腰从脚边的背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扭头说:“剩下的路我来开。” 凉壬皱了下眉,疲倦的脸上担心隐约可见。他犹豫的说:“这是手动挡。” “那有什么问题?”施念歪着脑袋,“就算前面是山涧我也要试试。” “山涧?” “在哪儿?” 后座的两个姑娘在超强的自我保护精神召唤下,终于从酣睡中醒来。 施念拍拍驾驶椅说:“山涧没有,马路女杀手倒是有一个。” 许慧和李月看着她把驾驶员椅子上的塑料袋扔给凉壬,然后迈开腿,一下从副驾驶横跨过去,都不约而同伸长脖子,咽了咽口水。 凉壬见她睡醒后兴致正高,又看了看眼下平坦的路,也没再阻拦。坐好之后他把手伸过去,想从驾驶员屁股下面抽走自己的皮包。 “你干嘛?”施念抱住自己问。 凉壬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夸张的动作,搭过去的手放到座椅上,说:“拿回我的东西。” 施念故意将皮包死死的坐在屁股底下,问:“里面有很贵重的东西吗?” “没有。” “那放哪儿不一样!况且还有比我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 李月和许慧坐在后面偷笑。 车里一度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施念借势将凉壬推开,边打火边问:“你这里不是真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吧?怎么有点儿硌屁股?” “那东西在里面,不硌才怪。”李月在许慧耳边窃窃私语。 施念动了动后视镜,看着她问:“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李月不回话。 凉壬把后视镜摆回原先的位置,胳膊架在车窗上,说:“开车。” “开就开。”施念把皮包从屁股下面拿出来,凉壬知道她在逗自己,所以连手都没伸,只用余光就瞥到她拿着包的手晃了一圈,然后稳妥地放到她背后。 车子上了路,从第一脚油门开始,施念的车技不仅超出两个黄毛丫头的预期,稳健程度甚至也在凉壬想象之外。 “我也是个老司机。” 施念戴着墨镜,漆黑的镜片将阳光照耀下的骄傲反射到车厢的各个角落。 凉壬说:“回去的路你开。” “不行。” 如此不假思索的否定出乎凉壬意料,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怕。” 这个回答,简单的很施念,却又非常不像她会说的话。总之,意外到让人猝不及防。谁会相信那个在奇特旺还对死亡充满期待的红裙子女人,此刻坐在这里说怕。 “怕什么?”凉壬问。 施念说:“我不怕一个人死,但怕别人死在我手上。尤其是你。” 凉壬不再说话,他将头转向窗外,发现自己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好好的欣赏风景。不管是很久以前,还是不久之前。 此刻的安宁,是施念给的。 也是施念,让他觉得,不论山巅还是低谷,尼泊尔都美得像个天堂。 凉壬心里忽然有种感觉,如果施念离开自己,那他的世界似乎又会回到一片灰暗之中。不拉窗帘的卧室,不点灯的房间,还有灰色的尼泊尔。 “睡吧。你想找的说不定就在梦里。”施念的声音不紧不慢从一旁飘到凉壬耳边。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一边开车一边治疗,确定不会走火入魔?” “如果可以执着一念,谁还郁郁寡欢?所谓的心理问题无非是在现实和自我之间不断被拉扯,才会让人受制于情绪,跨不过那道障碍。要我说,能疯魔才不白活。” 凉壬不说话,只是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作为心理医生,施念是专业的。 作为心理疾病患者,她也是专业的。 所以就像她自己说的,很多情况下都是“卢医不自治”。就如同最好的医生遇上最棘手的病情,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是最满意的那一方。 她需要帮助,一个区别于所有专业手段的非常规治疗方法。 会是自己吗? 凉壬希望如此,却又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他们在尼泊尔,一个对于他随时会滋生出许多可能的地方。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前方神明聚集的地方就是天堂? 第23章 chapter22 蓝毗尼。 施念对这里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最初知道它的时候,那是高中某堂选修课上,她听老师介绍《大唐西域记》时讲到……菩萨生已,不扶而行于四方各七步,而自言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今兹而往,生分已尽。’随足所蹈,出大莲花。 她清楚的记得老师说,诞下佛祖的地方有棵树,叫无忧。 无忧树,无忧亦无愁。 虽然当时施念只有十几岁,但在她的意识里对那样无忧无愁的生活倒是十分渴望。只是对于那时年纪尚轻的施念来说,蓝毗尼就像世界尽头的世界,遥远,朦胧,甚至于隔在人世的另一边闪闪发光。 所有的向往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后来,那堂课还没结束,她就悄悄从后门溜走了。 她以为蓝毗尼是个自己永远都不会到达的地方。 “到了。”凉壬转头看着杂草丛生的路边说。 李月扒在车窗上左右张望,“我滴个乖乖。这就是蓝毗尼?” 许慧拍拍她,指向车窗外,示意让她下车。 四个人在吉普车前站成一排,平坦的草地从他们脚下一直蔓延到天边,直到远处蓝绿交接。晃动树木的风滚过草皮欢脱而来,许慧鼓起胸膛准备迎接春风拂面,刚张开嘴,一辆大卡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扬起的飞沙一并吹进她嘴里。 “早该想到的。”李月捂着口鼻说。 许慧边咳边问:“想到什么?” “这就是尼泊尔,美不过三秒!” 凉壬挡在施念面前的手,足足遮住了她一整张脸,躲在避风港后面的人,笑的心满意足。 她问:“接下来去哪儿?” 凉壬抖抖头上的灰,观望着说:“右边。” 对于方向他总是如此肯定,施念也从不质疑。遇见凉壬之后她好像肩负着一种叫跟随的使命。她走在他身边,收起了所有刺眼的光芒。 他们沿着土路往前走,终于走到一段只有在国内地级市(从前的县城)才能看到的六棱形红白水泥砖铺成的小道上。 “前面是……?” 施念说:“resort(花园度假村)” 李月左顾右盼,除了正对面有一栋黄屋红顶的二层小楼外,其他地方零星散落着的尽是一些茅草屋。 “是不是这么高端?”她有些怀疑。 凉壬挂断电话,回头说:“经理在大厅等我们。还有……”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月,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将目光投向李月。一瞬间,李月脸色微漾,手足无措。只听到他说:“蓝毗尼就是个村落,每天只能供电两小时。这里是我唯一能找到全天供电的地方。” 李月意识到自己的多嘴让他感到不快,笑着说:“那很好啊。” 他们四人住进一栋茅草屋的两间房。 不过,格局有了细微的改变。 许慧、李月毋庸置疑要住在一起,只是她们房间还多了一张单人床。 凉壬拦下施念,“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顺着凉壬的眼光,施念扯了下肩上的背包说:“我先暂时替你保管,出门前拿给你。不然在这儿折腾完,回去还要整理。” 说完,她转身拉开右边的房门。凉壬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也回到自己房间。 “施念姐,你知道吗,这屋子里有个大浴缸。” 李月倒在大床上叹口气道:“她刚进来,当然不知道。” 施念看出李月还在为她刚刚惹恼凉壬而感到痛苦。 被自己喜欢的人嫌弃,这大概是她那个年纪里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有心无力的事情。 施念把背包放到桌子上,靠着床头说:“你知道吗,凉壬是个美国警察。” 李月忽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施念。许慧见她语塞,便问:“真的吗?” 施念点头说:“而且工作性质类似于中国的刑警。主要负责犯罪心理分析。” “那他怎么在尼泊尔?” 施念耸耸肩,“辞职了。又或者,因为失误被辞退了。都有可能。” 听到这,李月像一株被霜打过又满血复活的植物,挺直腰板,说:“一定是他主动辞的职。” 许慧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当然。像他这种看过一遍就能记住所有信息的天才,怎么会有失误?” 施念转身打开背包,看到最上面横放着的手.枪,说:“可他终究还是个警察。” 在李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讨厌害死姐姐的王见,还是痛恨那份特殊的职业。也许,她只是单纯的恨王见,但如果他不是个警察,那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夫。 又或者,她只是对那份职业有偏见。如果是这样,该如何解释自己喜欢凉壬? 两扇挨着的门,其中之一传来响动。凉壬离开半分钟后,施念问同住的另外两个人要不要出去转转。李月绷着脸,一脑门子官司,摆摆手。许慧看她心烦,决定留下来陪她。 施念一个人出了门,远远看到凉壬骑着自行车离开。 她记得进度假村时,门口停了很多人力三轮车,一口气跑过去,坐到上面,说:“追上骑车的人。”随后,她从兜里掏出卢比塞给车夫。 有钱除了能使鬼推磨以外,还能让磨盘转动的更快。虽说三轮车因为体积的原因比不上自行车灵巧轻便,但车夫蹬起来的速度一点儿都不含糊。和尼泊尔开汽车的司机比起来,也算个追风的中年大叔。 施念眼看自己离凉壬越来越近,情不自禁的偷偷笑起来。就在他们齐头并进的时候,施念掀起头上三轮车的篷:“嗨。” 凉壬抖了下车把,转过头,第一次,他的眼角笑出细细的纹理。 他摆手,说:“下来。” 施念瞥了他后车座一眼,说:“除非你载我。” “我载你。” 施念出神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他说出“我载你”那一刻,她恍惚听成了另外三个字。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离“爱”,这么近。 “师傅,停车。” 下车时,施念掏出兜里仅剩的钱给车夫,一脸幸福的说:“我要去坐自行车了。” 车夫拿着钱一脸懵b(茫然),他大概第一次见到坐个自行车都能感动到眼眶泛泪的姑娘。要么太穷,要么太富。他掂量手里的钱,看着走远的两个人,心想她一定是后者。 如此,便可把多收的钱心安理得揣进兜。 “你给了他多少钱?” “五百。”没一会儿施念又说:“一千。” “不会是一千五吧?” 她想了想,笑着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蓝毗尼的梵语有可爱之意,而此时施念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就是它最好的诠释。前头蹬车的凉壬,并没有因为后座增加重量而减速,反倒是脚下生风一般用力向着太阳奔跑。 远远的就能看到迎面隆起的山坡上,一截白色金顶塔尖戳破周围绿色树冠围成的屏障,独立着。 “那是世界和平塔。”凉壬似乎忘了自己单独出行的目的,指向远处说。 施念坐在后面探出头,和煦的阳光里到处弥散着旧皮革的味道。她张开双臂,向着周围的山,周围的树,周围一切不会老去的自然,说:“真美。如果可以这样走到天涯海角就好了!” 凉壬忽然拉了手刹,转动的自行车轮胎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眼光扫着施念的裙角,说:“我们走一段吧。” “好。” 施念站到他身边,两手空空。 凉壬:“我的东西……” “我忘记拿了。” 即便知道她是故意的,凉壬也没法责备。说不上为什么,他对施念的宽容已经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自行车的轮毂在凉壬身旁转动,比刚刚慢了许多。 施念跟上去说:“你自己都说了,前面就是世界和平塔。而且,这里是什么地方?蓝毗尼啊,就算不信的人,到这来总要有点儿敬畏之心吧。那东西带在身上,不太好吧。” “我没说过要带到这里。但也不代表你可以把它私藏起来。” “为什么?” 凉壬站定,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安全。” 对施念而言,如果此刻世界上还存在对她有威胁的东西,那一定是凉壬的眼睛。只肖一眼,她所能感受到的心惊肉跳,远超出她自己的想象。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吗?”施念说话的时候眼光闪烁,旋即转头看向别处,故作轻松的说:“我以为我做的滴水不漏。” 车轮重新转动,凉壬走在前面,说:“有个成语叫:东窗事发。” “我这可不是什么阴谋。我是为了……”施念咽下最后一个字,无谓地笑了笑。 “你背包的拉锁链。”凉壬回忆道:“我离开的时候,你脚下的背包拉链是在右侧,可你从里面取太阳镜的时候却是从左边拉开。而且你还霸占着我的皮包,负隅顽抗。” 施念恍然大悟:“还有个成语,叫百密一疏。” “就是这样。” “可许慧和李月是怎么知道你包里有东西的?” 想到那一夜施念脱口而出的“救救我”,凉壬知道这大概会成为埋在自己心中,永远的秘密。 “我叫她们帮我拿过包,大概是那时候知道的吧。” 施念半信半疑,却不再追问。 不知不觉他们走了很远,眼前是一棵被石砖围起来,挂满经幡的菩提树。树下有一排红衣僧人在打坐,他们身前放着黄色布包和一只化缘钵。偶有信徒经过,或跪拜在菩提树下,或跪拜在他们面前。 风是这里最诚实的说客,吹动头上的经幡,也将他们诵读的经文吹到各个角落。闻声而来的信徒也渐渐多了起来。 “你要找的人也信这个?” “一个把生命当祭祀的人,心里已经没了信仰的底线。信什么,还重要吗?” 第24章 chapter23 施念追问道:“那你呢?” “我?” “信仰什么?” 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任耳边远山近寺响起钟声。菩提树下打坐着的僧人手持念珠,肩背布袋,擎着钵多罗,一个一个离开。他们走过的地方泛起灰尘,身后洒下的阳光却干净无比。 “钟。”凉壬说:“祈祷的钟声。它每敲一下,就对这个世界原谅一次。” 施念手拂五色风马旗,看着上面的经文,若有所思。 钟声停了,她也笑了。 她说:“人们愿意原谅冒犯,原谅过失,却始终没法从心里原谅伤害。当然,这其中还要除去真正的圣人。” 凉壬说:“幸好,我只是个普通人。” 施念走到他对面,伸出一只手,“幸会。同类。” “我们一样?” “不一样吗?”施念翻了下手背,说:“同样爱着这个世界,却也同样恨着某个人。” “我想还是有区别的。” 尽管凉壬这样说,他还是握住了施念递过去的手,那样一只纤细又柔软,如同易折的花枝般脆弱的手。 “你打算怎么找到他?” “不应该先问他是谁,或者我为什么要找他吗?” “你肯说吗?” 凉壬推动自行车,拍拍后座,等施念坐上去以后,他说:“人和人之间的联系不会被地域和时空斩断,即便有的远隔重洋,有的过了十年八载,可该遇上的人终归会遇上。” 绕过路上的水坑,凉壬回头看了眼施念,她肆意发呆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打趣道:“这么听来,你们还挺有缘的。只是比起你跟我似乎还差了点。” “有天你会知道我们之间不是因为缘分。” “那是什么?” 凉壬说:“天意。” 傍晚,天色昏沉,太阳像个喝醉的少年,顶着红红的脸蛋,也许是想多讨口酒,也许是为了某个心爱的姑娘,迷糊又赖皮的在西天挣扎。顺着它最后洒下的暧昧,施念看到一棵开满金色花朵的绿树。 “那是什么树,围了那么多人?” 凉壬说:“无忧树。” 就是它。多年之前,施念对尼泊尔的唯一了解。 她心里一动,转身说:“我想去看看。” 凉壬晃晃掉链子的自行车,蹲在地上,抬头说:“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 施念绕过人群,来到树下。 无忧树的叶子和菩提树一样,泛着青绿的光,但它没有菩提叶子那么细长的尖。花色和形状也不若菩提那么温柔。一整个树冠上开满金黄色的花,让人忍不住想摘下。 如果说菩提树像个清秀儒雅的世家小姐,那无忧树就是娇俏可人的市井女郎,人人得以亲近,人人得以欢喜。 她看着,心中竟有些懊悔,自己怎么会错过当年最应该学习的课程?想到这,她不由得把眼光收回,转头去看那个蹲在路边修车的男人。 可就在她望过去的一瞬间里,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她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可关于他长相的信息像一列到站的火车,轰隆隆的出现在施念脑海中。 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短脸,额头横宽,眼睛细长,眼尾……这些都曾是那个晚上她在洗手间里听到巴哈杜尔跟凉壬形容的某个人的样子,分毫不差。她甚至可以轻声说出被凉壬咳嗽打断之后的话,“眼尾下垂。” 站在人群之中的男人,朝她露出微笑,任凭他有多刻意把嘴角摆出迷人的弧度,施念仍看得到他眼中想要吞噬黑夜的冰冷,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她推开身后的人群,一口气跑回凉壬身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看见……” “看到什么,慢慢说。” 僧人们晚课的诵经声从各个国家在此修建的寺院中传出来,施念忽然意识到,这个地方不应该,也不可以被打扰。她捋了捋自己的衣襟,顺气后,说:“我看见无忧树开的花了。你什么时候能把车子修好?” “快了。” 凉壬一手放在车轴上,一手转动脚蹬,辅助链条慢慢归位。施念趁机回头找寻那个男人,随着渐渐散去的人群,他也不见踪影。 “看什么呢?” 施念回头,错愕道:“你不盯着链子,看我干嘛?” 凉壬:“……” 如果这是个可以回答的问题,答案无非就那一个,他的眼里有施念。泰米尔街头手提白灯笼的施念,夜里坐在街上撒泼的施念,马路对面吉普车里忽然消失的施念…… 他能看到她,即便闭上眼睛。 “你想不想去看看?”确认他要找的人不在后,施念毫无顾忌的问出口。 凉壬举起沾满油污的手,说:“这样去,不太尊敬。” “你不是信仰钟声吗?” “可我没说过心中没有敬畏。毕竟他的精神普渡众生。” …… 蓝毗尼的花园度假村是许慧和李月在尼泊尔住过条件最好的地方,二十四小时供电,免费无线网络,重中之重是浴缸里盛得下满满的热水。 李月从浴室出来,头上箍着松散的白毛巾,一如重获新生般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是有钱人该过的日子。” 话一出口,她惊觉到原来简单的满足竟然如此幸福。在她一直生活的地方,她从未在意过这些,电、热水、网络……甚至于其他生活中所需要的存在都如太阳每天会升起那样平常,且应该。 她从未因此而感到过幸福。有时甚至会因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不幸。从前她所羡慕的大房子,在眼下二十平米的空间里显得华而不实。 “饿了?”许慧坐到她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月摸着刚响过的肚子,说:“现在要是有一份烧鹅摆在我面前,那我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烧鹅没有,烤鸡倒是有一只。” 施念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塑料袋。透明袋子在橘黄色的灯下泛出油光,焦糖色的烤鸡溢出烘干油分的轻脂香和淡淡的蜂蜜味儿。坐在床上的两个人一块儿蹦了起来,吞咽口水的声音像和谐的二重唱一样,此起彼伏。 “尼泊尔真是个能让人幸福感爆棚的地方。” 施念瞥了眼李月,转头问许慧,“她怎么了?” 许慧笑着说:“洗了个热水澡,正忘乎所以呢。” “还挺可爱的。”施念从背包里拿出换洗衣服,转身去了浴室。 她刚进去,就有人敲响浴室的门。 “怎么了?” 许慧问:“施念姐,你们吃过了吗?” 她对着镜子脱掉最后一件衣服,眼睛直直的看着自己锁骨上的纹身,说:“都吃了吧,别浪费。” 许慧又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能感觉到门外人的高兴。 她拧开水龙头,密密麻麻的热水打在身上,地上,玻璃上,还有任何它想落下的地方,然后溅起朦胧。她看着眼前的白雾慢慢将浴室包围,每一寸都不可逃脱。就像原本一无所知的大脑,终有一天会被记忆填满,好的、坏的,统统无法回避,烦恼源于此,痛苦也就源于此。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施念曾告诫每一位患者,生活应当保持快乐,可她自己却始终找不到快乐的方法,直到遇见凉壬。和他在一起,自己变得无暇顾及苦恼,好像那一切和他给的快乐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们的相遇从被阳光晒过的旧皮革味道开始,而那恰恰也是施念记忆中最快乐的部分。她想起多年之前山坡上的房子,想起木栅栏围成的小院,想起院子里养着的小鸡小鸭,一群毛茸茸的动物,撅着屁股跑来跑去。 夏天,母亲和自己穿着布衫,把家里唯一一件皮大衣搭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晒。一边晒,母亲一边将粘灰的纹理擦干净,仿佛到了冬天这件皮衣的主人就会回来穿上它。 多少年过去了,施念只记住了被阳光晒过的旧皮革味儿和母亲看见皮衣时的笑。从来,没人穿过它。 后来…… 她背过手把开关拧到左边,瞬间流出的凉水激得她瑟瑟发抖。她伸手去拿洗发水,不小心将沐浴露打翻。 “没事吧?”李月敲门问。 施念蹲在花洒下,嘴唇被咬的血色全无。 李月趴在门上听了听,回头跟许慧说:“应该是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没事。” 施念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李月和许慧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便关了灯。 “谁?” 凉壬躺在床上看书,听到敲门声问。 外面没人应,只是执拗的又敲了两下。 凉壬放下书,看了眼时间。这么晚过来敲门的人,他心里大概有数,只是这不言语的风格不像他印象中的施念。 他打开门,迎进一地月光。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廊下,他意外的感受到门旁有团紧缩的黑影。 “你怎么蹲在这?” 施念抱着自己,抬头说:“明天我给你晒皮衣,好不好?” 她的笑,点亮了蓝毗尼的月光,一如昨日的母亲。 第25章 chapter24 凉壬看着她扬起的脸上流下水痕,淡淡的说:“进来,把头发擦干。” “恩。” 施念的眼睛在夜里特别亮。她从漆黑的角落里看过去的时候,凉壬仿佛看到夜晚空旷草原上一只躲避追捕的小鹿,秀美的眼睛尽是慌张与逃亡。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扩张,每根汗毛都在不可避免的跟着她眨眼而轻微颤动。 心里的疼惜驱使一个男人把手伸向那个楚楚可怜的女人。 “怎么这么冰?” 施念借着力气,起身说:“我用凉水洗的澡。” 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让凉壬费解,他问:“你们那儿没有热水吗?” 施念走进房间,一头扎进浴室,回问:“毛巾在哪儿?” 凉壬跟在她身后,靠在门上,说:“这儿。” 他自是擎着毛巾等施念回头。 “这是女人的小秘密。”施念把毛巾搭到头上,一左一右垂在脸颊旁,白毛巾在灯光下把她的皮肤映得雪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像雪地上蒙了一层碎金纸,闪闪发亮。 她回身走进卧室,凉壬随后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她识趣的凑过去说:“告诉你也无妨。女人洗澡呢,最好不要用热水。” 凉壬翻动一页杂志,继续沉默。施念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国家地理》杂志内页上刊登着二零一四年摄影奖照片。自然类的冠军——《大迁徙》——黑白底色,一只角马正跳过马拉河,河两岸有不计其数的角马在等待与被等待中守候。 “旅行像不像一场迁徙?” 凉壬合上杂志,反问道:“为什么是凉水?” 那一刻,凉壬的心思被施念一眼望穿。若说女人是心口不一的动物,男人何尝不是心眼不一?看着东,心里却一直想着西。 她抿嘴笑了起来,直到把凉壬的好奇心放到最大,才缓缓地说:“因为要保持胸部的坚.挺啊。” 正当,且无法不让人想入非非的理由,犹如一个魔咒,让凉壬不自觉将眼光落在她白衬衫下隐约可见的两颗浑圆。 “你……” “怎么了?” 被窥视的施念,反倒毫无顾忌的坦坦荡荡。 凉壬把搭在床边的皮夹克披到她身上,准确的说是背面朝前的罩了上去。靠近的时候,施念闻到他身上透着股干净的香皂味。 “你用过香水吗?”凉壬低头看了她一眼,施念像小狗一样,把鼻子凑到他胸前,嗅了嗅,说:“真香。” 凉壬退了一步,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发出警告,“不要试图越过那条线。” 施念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不在乎的说:“美国街上还不是到处都是不穿内衣溜达的女人。莫非你骗了我?不,你一定是骗了我们所有人。你的身份是伪造的。” “那都是妇女,你也是?” 施念甩甩头发,挑起眉眼,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施念所有的半遮半掩都带着胡搅蛮缠的样子,只是凉壬束手无策。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从心里往外享受这份无理取闹。否则,他为什么不打开门把她轰出去? 凉壬动了动身体,退回到椅子上。 “这么晚了,回去睡觉。” 施念故意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眯着眼睛,说:“你要是真想撵我走,早就去开门了。” 被看穿心思的人,自然骑虎难下。凉壬索性心一横,起身准备去开门。施念忽然抓着他的手,“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去门口说吧,说完你就可以走了。” “你要真这样想,我现在就随了你的意。” 施念把毛巾往床上一扔,起身要走,凉壬把她的胳膊牢牢锁在手心,像抓沙子似的四条指缝密不透风,“说吧。什么事。” 施念一张嘴话还没说,意外的先打了个喷嚏。 “回去坐好。” 凉壬转身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不让我走了?”施念鼻音浓重的问。 “下次记得用热水洗澡。自己都已经把自己当妇女了,还隆胸给谁看。” “我这是真的。”说着,施念挺了挺胸脯。 凉壬无奈的摇摇头,走到床的另一边抖开被子从后面披到施念身上。 “我今天看见那个人了。” “谁?” “艾瑞克。”凉壬的手悬在半空,施念说:“你要找的就是他,对吗?” 她感觉背后沉下一片阴影,床的另一边陷下方寸,沉默良久。 他们背对彼此,却意外的敞开了心扉。 凉壬慢慢告诉施念,那个人叫“吴耀”,和他一样是美籍华人,四十岁的年纪,是个有名的医生。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还是学校的客座教授。 他甚至还讲了自己去听吴耀医学讲座的经历,但对寻找他的原因只字未提。 “听上去,不像个坏人。” “心理医生都是从别人口中判定目标人物性质的吗?” 施念歪着脑袋,说:“看上去,也不像。” 凉壬冷不防的回头,怔怔的看着施念的侧脸,似乎是有话要说,却迟迟没有张口。施念转身,说:“其实,是他先看到的我。” 凉壬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好像这是个不容忽视的细节。 “你知道的,人的感觉神经系统十分敏锐,只要在一定范围内,当一个人注视着你的时候,凭谁都会有感觉。我想我那会儿就是感觉到了,所以转过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而且,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没有闪躲,还朝我微笑。”施念回忆起吴耀的笑脸,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过笑得有点儿诡异。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我了,只是眼神很冷。” 凉壬起身说:“回去睡觉。” “怎么又赶我?” 他走到门口,敞开门,说:“明天天一亮就回加德满都。如果不希望被落在这,现在就回去。” 施念能感觉到凉壬的认真。他是实实在在的赶自己走,也是真真切切的不做挽留。既是这样,她何必让自己难堪? “我见过的日出不会比你少!” 施念两手摸进牛仔裤兜。一手掏出枪,另一只手拿出白色药瓶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刚出门,她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下来,转身脱下外套扔给凉壬。 这一夜,对于施念来说,比往常任何一个不眠的晚上都难过,她面对着墙壁,不断将身体贴向冰冷的石墙,企图让自己从这并不明朗又搅动人心的感情中清醒过来。 其结果,是让人失望的。 她靠近的那面墙,慢慢变得温暖。 而她也继续闻着身上沾染的淡淡的旧皮革味道聊以慰藉。 第二天,天没亮,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许慧问。 凉壬站在外面说:“准备一下,二十分钟以后出发。” 李月迷迷糊糊听见要走,跟着抱怨,说:“不喂食就想让我们起得比鸡早。” 许慧披上衣服,过去开门。凉壬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施念,他说:“早饭已经放在车上。二十分钟以后就会凉,要么出发,要么留下。” 他的声音极度镇定,以至于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李月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拍了拍施念,说:“别睡了。不然,听他那口气,说不定会把你扔在这。” 这时许慧关了门,转身跟李月说:“他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大好。两只眼睛红红的,挺憔悴的。” “那是心情不好吗?有一种雄激素爆棚叫一夜不合眼。真不知道,一个个都是从哪儿借来那么多不可告人的心事。” 许慧指着洗手间,说:“行了,快去洗脸吧。” 施念起床的时候,许慧和李月已经在整理背包,距离凉壬规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四分钟。 许慧小声说:“来得及吗?” “不知道,反正要是我肯定来不及。你帮我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李月一边装包,一边请求帮助。 许慧拉上背包拉链,抬头就看到她脸上没化开的粉底霜。 “你可真行,把脸化的像个大花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热闹,施念从洗手间出来,拎起床头柜上的背包走出门。 “她收拾好了?”李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看墙上的钟,正好还剩下一分钟的时间。 许慧拽着她的袖子说:“快点儿吧,要是施念姐上了车,凉壬哥可真的会把咱们扔在这。” “你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吗?每天被虐还屁颠屁颠的跟着。说好了,回去之后,咱们和他们各玩各的。” 李月声音不小,可是此刻除了奔跑,许慧也顾不上其他。 他们出发时,天刚亮。远方泛起的鱼肚白,被李月锁在相机里。 因为起得太早,所以吃过早餐后,两个年轻人便在后面昏昏欲睡。李月的口水一滴一滴流到施念肩膀上,湿热的液体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她皱了下眉,将李月推到一旁。 只可惜转弯过后,李月的脑袋又重新回到施念肩头。 她沉了口气,说:“停车!” 随后便跳下去,打开副驾驶车门,把座位上的背包扔到李月旁边。那姑娘没心没肺的把背包抱在怀里,继续淌她的口水。 等施念重新坐在凉壬旁边时,他递过去一瓶水和一片药。 “介于这个药的副作用,我是不建议你长期服用,不过以你目前的状态,恐怕还需要它。” 对于自己能从中度抑郁恢复到偶发性的抑郁神经症,施念做过最努力的治疗就是及时用药。即便她在情感上始终没有得到安慰,但理智上她从没放弃过自己,哪怕为此要经过长久且黑暗的药物治疗。 她咽下药片,问:“有什么副作用?” 作为医生,这一问逃不掉明知故问的嫌疑。凉壬不语,施念紧接着又说:“她们听不见,你尽管说。” 凉壬瞥了眼后视镜,目光突然变得尖锐,仿佛那镜子中藏着让人心惊肉跳的秘密。施念跟着看过去,一辆银灰色吉普车在距离他们五十米的地方紧紧跟随。 第26章 chapter25 刚启动的车子像个蹒跚的婴孩,慢慢向前滑动,施念不顾危险推开门,跳了下去。凉壬迅速拉起手刹,后座睡觉的人在意外中醒来。 李月和许慧睁开眼就看到凉壬从皮包里掏出手.枪别在腰上,并且没头没尾的丢下一句“呆在车上别动。”然后他就像一只逆流而上的木舟,向着车流的反方向奔跑。蓝毗尼的风吹起黄沙,吹动他的衣衫,却唯独吹不乱他向着某人而去的步伐。 两个女孩儿无疑被他严肃而凝重的神态所震慑,手牵手,静静等在车上。 施念在路中央站定,目光坚定。她知道自己就踩在生死线上,几米之外开来的吉普车和几米之外赶来的凉壬。但她不会后退求生,因为有些事她需要自己弄清楚。 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早已做好拼尽全力也不会让她置于危险之中的准备。凉壬毫不犹豫拔出手.枪,枪口对准迎面而来的灰色吉普。 所有不幸中总会给人留有一丝庆幸。 吉普车司机在距施念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停下车。他慢慢撒开方向盘上的手,摸了摸自己依然建在的脑壳,惊出一身冷汗。 惊诧过后,施念来不及害怕,直接冲过去将四扇车门统统打开,车里的所有,一览无余。只是,除了司机和后座上放着的一箱水果,里面再无其他。 “他呢?”施念嘶吼着问。 司机怯怯地回道:“车上除了我,没有别人。” “租你车的人,在哪儿?” 司机虽然在和施念说话,但眼睛始终盯着凉壬手上已经拉开保险的枪,吞吞吐吐的说:“奇……奇特旺的时候就走了。” 施念压抑的怒火从眼里迸发出来,瞪着他问:“那你为什么会出现这儿?” “我是个旅游司机,得把车开回去啊。” 他庞大的身体里发出怯懦的声音,瞬间让施念察觉到自己的疯狂和失态,她没想到自己对廖东威的抵触已经到了无法预估的程度。 施念扶着车门,手渐渐松动,“对不起。” 道歉是种温和的语言,它的尾音永远都轻柔的让人无力责备。司机的原谅大概是出自于真心,因为不远处的男人在女人道歉时收了枪。 “我想这是场误会……” 施念耳边还回荡着他的谅解,她试图将自己打开的车门都关上,想为刚刚荒唐的做法负责。只是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那一刻,她知道收拾烂摊子的将是那个抱住她的人。 许慧和李月偷看到凉壬拔枪的那一刻,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再回头,老老实实的在车里等着。直到许慧从倒车镜里瞥见凉壬抱着施念跑回来,她才跳下去问:“怎么回事?” 凉壬没做半点解释,只是冷淡的对李月说:“你拿背包坐到前面去。”随后又让许慧坐到最里面。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才将施念小心的放到后排座位上。 “她怎么了?” “没事。” 凉壬把施念脸上粘着的头发轻轻掖到耳后,又用手擦了擦她额头渗出的细汗,跟许慧说:“照顾好她。” 许慧点点头,她给施念整理围巾和衣服的时候觉得她就像睡着了一样,身体软软的。只是,那张血色全无的脸,看着让人担心。 他们的车子重新上路,速度明显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快。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其他原因,总之坐在前面的李月睡意全无,而此刻她宁愿自己可以像施念一样睡过去,如此就不用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看着眼前每一道转弯担惊受怕。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凉壬是个危险的男人。她想起施念说的,“他终究是个警察。”不管过去,还是现在,美国还是尼泊尔,凉壬是个警察,危险就会随时降临。这样的男人,她不敢碰。 至此,她也弄清楚了一件事,对于王见和他的职业,自己心里不是恨,是不敢。 她没有姐姐李灵的勇气,也没有施念的无所畏惧。 这样的男人像狮子,征服等同于他们的尊严。她不想为任何人颠沛流离,哪怕是因为爱情,也不行。 车子顺着盘山路不断向上,她看着初生的太阳,目光炯炯。 施念从晕厥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自己的围巾,屋子里有一股旅行中独有的馊味。 “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 她看到桌子上的水杯和瓶盖上放着的棉签,抿了下湿润的嘴唇,说:“谢谢。” “不用谢我,我想大概是你的药起作用了。” 施念眨眨眼,“它起没起作用我不知道,但我的确受到它副作用的干扰。” 凉壬正在给她重新倒一杯热水,听见她的话,不由得笑了,“人的长相有时候真的会说谎。” “你被骗过吗?” “从前没有。” 施念笑着说:“现在也没有。” 她端着水杯,眼睛不时偷瞄凉壬,直到他问:“有什么想说的?” “我们可以从医学角度探讨一下氟伏沙明的副作用问题吗?像真正的医生那样。” 凉壬知道自己逃不出她的圈套。 “说吧。” “我……性冷淡。” “你把它完全归咎于药物副作用?” 施念耸耸肩,“大概吧。又或者,是天生的。你知道吗,生理高.潮我只在医学书的名词解释上看过。” 凉壬咳嗽了一下,这是他改变话题之前的惯用手段。他撑开百叶窗的挡片,看着外面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因为没有遇上对的人。” “你怎么收费?” 凉壬转头看着她,眼里全是荒诞。 “我承认,我不如你赚得多。但这不应当成为我出卖*的理由。” 阳光从细扁的夹缝中照进来,施念看着它在凉壬高贵且正直的脸上画出明暗线,不禁哈哈大笑。 “你觉得我是需要花钱来解决生理需求的人吗?而且,郑重提醒一下,你说的那种行为是违法的。别害我。”施念把水杯放到桌子上,清清楚楚的说:“我是在问你,单纯的心理辅导,你怎么收费。” 凉壬尴尬的回了句,“看心情。” “理解一下,就是看脸喽。你觉得我行吗?”施念下床,走到窗边。 “行!”凉壬干脆的回答,让施念感到意外。 他明知道这份肯定对于施念来说不仅仅是她自己想要寻求治疗那么简单。她更想的是深入自己的内心。有多想?那种迫切从之前的种种试探中可见一二。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凉壬都在以打太极的方式把话题岔开。 为什么今天不行? 他不是不懂此刻的妥协意味着双向治疗的开始,也意味着施念从此将一本正经的走进他心里。这个娇小的临床心理医生,究竟会在自己心里翻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正好的阳光照进来,凉壬感到脸颊发烫。 “为什么见到那辆银灰色吉普车那么激动?” 他一张口,使得他自己刚刚那一系列的疑惑变得心如明镜。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想了解施念,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想。 而关于凉壬提出的问题,施念并不意外。在这之前,从她决定要到凉壬心里看一看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做好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准备。尽管结局是无法预期的,但她知道任何事情在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前都要付出代价。作为走进凉壬世界的唯一代价,她从没算过搭上自己的秘密到底值不值。 施念说:“叫上她们,我们边走边说。” “不必了。” “我不是回避问题,是担心天黑前到不了加德满都。” 凉壬表示理解,“我也没别的意思。她们先走了。现在路上只剩你和我,只要你休息好,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走了!为什么?” 凉壬把床上的围巾拿起来,披在施念肩上,说:“你会问每一个离开的人原因吗?很多时候,只是恰好到了他们该离开的时间而已。” 施念轻声说:“还记得廖东威吗?那个在奇特旺给我打过很多电话的……” “有钱人。” 凉壬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飞快的驶入正轨。 施念琢磨的看着他的侧脸,莫名的笑了:“你到底是介意他给我打电话,还是介意他有钱?” 凉壬瞥了眼后视镜,说:“现在的重点好像不是这个。” “他是我的前任未婚夫。听着是不是有点儿怪?”凉壬不说话,像台老式座钟,滴答滴答,脸色一成不变。施念继续说:“就在出发去奇特旺之前的租车行,我隐约感觉到被人跟踪,但我不确定他的身份。车开出加德满都以后,我看到一辆银灰色吉普远远的跟在后面。虽然司机的长相有些模糊,但我认得那顶渔夫帽。是那个跟踪我的人。后来,我就在离开奇特旺之前,识破了他的身份。是他派来跟踪我的。” 凉壬回忆起那天落日前,在一个不太美妙的地方,听到他此生认为最美妙的一段话—— “我喜欢上一个爱穿旧皮衣的男人, 长发却不沧桑, 干净又满腹心事。 如果有人问起, 你可以告诉任何人, 我想要的幸福, 一半是我; 一半是他。” “所以……” “所以,你以为刚刚那辆银灰色的吉普车还是他。” 施念点头说:“也是我自己神经太紧张了。” 凉壬想告诉她,也许她是对的。那辆车依然是廖东威派来监视她,或者说监视他们的。不然,一辆专供旅行的车,为什么返程的时候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司机? 不过是换了个人而已。 “既然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 施念赞赏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显得我在你心里特别重要。” 凉壬:“……” “怕失去吧。在我来尼泊尔之前,他女儿刚刚离世,而且是非正常死亡。以一种残忍又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他。” “和你有关系吗?” 那一瞬间,施念几乎全身僵硬,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故作轻松的说:“我是她的主治医生,如果说没有关系,谁会信?” 凉壬听得出她话里的悲伤,想要安慰,却被施念断然拒绝。她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这一切都是个错误,不该发生的错误。” 车子以某种灵活的方式在跌宕起伏的山峦里行驶,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绿过之后,还是绿,就像乏善可陈的生活,一天过后,又是一天。以至于我们对身边的人常常抱有超乎合理的期待。 施念问:“你呢?为什么看到有车跟在后面,那么紧张?” 第27章 chapter26 “我有紧张吗?” 施念转头看着凉壬脸上模棱两可的笑,还有嘴里叼着的香烟。此刻,答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因为眼前的云雾缭绕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她和凉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加德满都之外的地方。 她只需要像现在这样静静的等着,等到有一天凉壬对自己和盘托出,那才是属于一个女人的征服——无声无息占据一个男人的灵魂,从此不再离开。 她摇下车窗,外面的风卷进来,带来赞同的呼啸。 旁边超车的人经过时不断向他们挥手。俄顷,又随着一首歌远去。 悄悄的,有歌声被风吹来,吹到凉壬的耳边——“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施念脖子上的红丝巾在风里飘动,划过眼前的青山,留下清流一般的歌声。 她婉转动人的声音比此刻手机里唱歌的男人更加沁人心脾。 …… 同行的另外二人先到了加德满都。 李月马不停蹄的奔向旅馆。许慧一路追问她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先走,她只是冷冷的甩下一句“你可以选择不和我一起。我不勉强!”李月平时不管如何骄纵蛮横都还带着不可言说的可爱,只有这次,她的决定尽是不可置疑的坚定,让许慧除了盲目跟从之外,无法苟同。 “起码,我们应该等施念醒了以后再走。” “左一个施念,右一个施念,她到底是你什么人?”李月停在一间酸奶铺前面,质问许慧,“说到底,你和我才是法律意义上的亲戚。施念是谁?” 酸奶铺前梳中分的姑娘,用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们。许慧觉得脸上挂不住,一口气跑回旅馆。 李月有些气馁,小声说:“她就是个冲到马路中间不顾危险拦车的疯女人。谁跟她在一起,谁倒霉。” 李月故意隐藏掉凉壬的名字,因为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确定自己和凉壬之间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只是,她依然想让自己相信,和施念在一起的是另有其人。像这样一时三刻的欺骗不正是少女最愿意做的有情梦。 “看什么呢?”巴哈杜尔从柜台下面站起来问。 辛格回头说:“你们家是不是又多了两个住宿的?” “这你都知道。我看以后就你看店,我出去带团。赚了钱,咱们也像那些有钱人一样,去澳洲旅游。听说那儿有种鼠类,能长到一人多高。” “你就做梦吧。”辛格从外面的摊子上拿了一罐莱昔递给他说:“待会儿施念回来了,你拿给她。” “为什么?”巴哈杜尔问。 辛格说:“他们没走之前,凉壬哥每天都会来这儿买上几罐,说是给夏尔马。可夏尔马跟我说她不喜欢,又都偷偷的还了回来。你说,他是买给谁的?” 下午三点,日头偏西,巴哈杜尔正在柜台上打盹,听到门口传来刹车声。抬头一看,是一辆白色吉普车。凉壬从驾驶座上面下来,绕到了另一边。 “姐,回来了。” 巴哈杜尔跑过去,看到施念时不觉一惊。打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巴哈杜尔就觉得她应该是住在雪山顶上的人,浑身白的发光。可就是那样也看不出丝毫的不健康,此时再看到她,大概是长途跋涉的原因,整个人暗淡无光,像一卷蒙了灰的卫生纸。 “走很远,累了吧?” 凉壬把手里的背包递给他说:“你扶她上楼,我去还车。” “交给我,放心吧。” 尽管巴哈杜尔这样说,也在很小心的这样做。凉壬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施念,直到他们上了楼梯,拐了弯。 到三楼,施念路过第一间房时停了下来。 “她们回来了?” 巴哈杜尔想起之前那两个人逃难似的夹着大包小包出走,怀疑地问:“夏尔马说你们是一块儿走的,她们怎么先回来了?” 施念似乎可以猜到原因,但仅仅是猜测不能与人说。她笑了笑,往自己房间走。 开了门,一股阴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是木头在水里泡了很久怎么都晒不干的味道。 “辛格说前几天这里一直在下雨。你们去的地方怎么样?” “路上天气还好。”施念推开窗,陡然进来的风把纸灯笼吹得摇摇晃晃。她站在窗口,看到吉普车停在辛格的酸奶铺子前。 “酸奶早就卖完了。”巴哈杜尔有些得意的说。 施念抿嘴笑,不说话。 “姐,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夏尔马给你做。” 离开加德满都这么多天,如果说有什么吃的能让施念回味,辛格家的莱昔当属第一,也是唯一。她看见凉壬两手空空从酸奶铺子出来,摇头说:“不吃了,我想睡会儿。” “这雨后的太阳最暖和,晒得人发困。你休息吧,我下去了。”巴哈杜尔把背包放在桌子上,转身走去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对了,姐。有件事刚才忘跟你说了。旁边住的两个姑娘走了,临走前那个叫许慧的女孩儿把你留在登记表上的电话抄走了。还让我把她的电话号码交给你。” 偶然遇见的人,就像旅途中看到的风景,即使美好,但带不走的也只能叫过客。施念拒绝道:“放你那儿吧。” 凉壬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施念早就习惯了加德满都到晚上不供电的情况,听到他的脚步声才注意到对面窗户洒出的灯光。她走到床头,扳了一下墙壁上挂着白灰的闭火,咔哒一声后好像能听见电流的声音,顺着墙壁的电线一路走,直到点亮她头顶的灯泡。 瞬间的明亮让施念不适应的觑了下眼睛,恍惚间听到身后响起敲门声。不等她张口,外面的人说:“是我,凉壬。” 如此严肃又刻板的自我介绍,不禁让施念想到英国电影里的老绅士,忍不住笑了。她走过去开门,笑着的眼睛还故意挑剔的打量着眼前的人,说:“怎么不先洗个澡,换件衣服?” “巴哈杜尔徒步的时候拍了些照片,让你下去一起看看。” “他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懒!”凉壬简短评说,眼睛却一直盯着施念,仿佛是在跟她较量,明知道这是借口,她也会相信自己,并且跟随。 “好。” 关上门,施念走在他前面。 凉壬曾经接受过残酷的实战训练,自那之后他走路都非常小心。因为训练时他们被教训最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后背——人最脆弱的防线。出任务时他们都是通过相互依靠来保护彼此。即便是现在,凉壬也在无时无刻实践着这条守则。 他悄无声息又无比紧密的跟在施念背后,下了一层。在二楼的楼梯口,施念打算继续向下走,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住她的手,说:“别走了。” 她怔住了,时间有多长,她不确定,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十秒,也许要再久些…… “他在我房间。”凉壬跟她说话时并没松开她的手。 “这样进去?”施念举起被凉壬牵着的手问。 “如果你想的话。” 施念挣开说:“我从不做自作多情的事。” 凉壬还没来得及说话,走廊尽头的门就开了,巴哈杜尔伸着脑袋说:“让你们过来帮我选照片,你们怎么还站在那儿。” 施念侧身看着凉壬,好像是在问他怎么回事? 凉壬捻了捻指尖的余温,把手放进口袋里,说:“他想选一张,洗出来送给辛格。” 施念转身上楼,凉壬再次拉住她,低声说:“帮帮忙。” “帮忙?” “或者我也可以为你做什么?” 施念抬头,毫不含糊,“第一,你不能动不动就把我赶走。” 想起蓝毗尼的那个晚上,凉壬点点头。 “第二,明天你哪都不能去,就算出去也得把皮衣留下来。” “又要晒皮衣?” 施念眨了眨眼,“行不行?” “可以。但是明天不行。” 施念挣着胳膊往楼上走,凉壬一把拉过她,两只胳膊将她牢牢锁在墙壁和自己之间,“除了明天,哪天都行。就算你想天天晒,也没问题。” 凉壬说话的时候,施念缩着脖子,因为她感觉那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一股脑的钻进自己身体里,痒痒的。 她点点头。 “还有第三吗?”凉壬问。 “第三……”施念推开他,边走边说:“看心情。” 凉壬走在后边,抿嘴说:“就是看脸了,那我应该还不赖。” 她撇撇嘴,正要推开门,巴哈杜尔同时从里面把门打开,两个人被彼此吓了一跳。 “没事吧?”凉壬走过来。 巴哈杜尔扶着门,说:“你问的是谁?” 施念走进去,说:“我没事。” 话音一落,凉壬绕过巴哈杜尔跟着走进去。 “相机呢,我看看。” 巴哈杜尔走到沙发旁边,站着端详了会儿施念,说:“姐,你下午吃什么了?” 施念靠在沙发上,等着他继续,巴哈杜尔憨笑着说:“这会儿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是吗?看来最近是有点儿药物依赖。” 凉壬从卧室出来,拿着换洗的衣服去洗手间,路过沙发时抬头看了眼,说:“灯光是暖色的,所以你看她才觉得脸色好。” 巴哈杜尔跟着也抬头看了眼灯泡,站到光线最强的地方问:“姐,这样看我是不是白了点儿。” 施念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卡片机,拿起来说:“让我看看雪山的雪有没有把你映得白一点儿。辛格喜欢长得白的吗?” 巴哈杜尔坐下,挠挠头,“我没问过。” 施念说:“这相机是你的?” “不是,凉壬哥借我的。” 施念划过加密相册,淡淡一笑,“摸着手感不错。” 第28章 chapter27 巴哈杜尔坐到施念身边,看着自己的照片,说:“是啊,可惜一路上我只知道按那个大钮。” 施念翘起挡在拍照键上的食指,心想大概除了这个按钮之外,凉壬也不会把其他功能告诉他。不然没人能抵挡住加密相册的诱惑,毕竟好奇心是驱使个体行为的内在动机之一。 “这张好吗?”巴哈杜尔指着显示屏问,施念回过神,说:“挺好的。我再看看前面。” 接下来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巴哈杜尔朴实单纯的笑脸,或近或远,或明或暗。巴哈杜尔最大的特点就是皮肤黝黑,牙齿洁白,笑起来人畜无害。只是每张照片除了背景不同,表情都相似到一成不变。要想从中挑出一张来送人,是件既简单又不容易的事。 随着施念不断点击按钮,照片里白色强反光背景渐渐变成绿色,这大概就是他一整条登山路线的回溯。施念揉了揉眼睛,继续翻看。 “这是哪儿?”她把相机里的照片放大,指着巴哈杜尔身后类似于墓碑一样的东西问。 洗手间的门开了,里面蒸腾出的皂油味儿带着淡淡的竹香。 香味慢慢飘到沙发后,凉壬低头看了一眼,头发上的水珠不小心滴到施念手背上,霎时的温热转眼就变成清凉。 她抬手,把相机凑过去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一旁的巴哈杜尔不说话,他的沉默对于凉壬更像是一种考验,考验他聪明的脑袋里到底能装得下多少东西。年轻的男人很少能把持住自己争强好胜的一面。 凉壬把毛巾放到红色木柜上,拿起一个淡黄色的玻璃瓶递给施念,“辛格特意留给你的。” 施念有点儿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她一边喝一边听凉壬说话。 “我没记错的话尼泊尔历史上克拉底族的后裔拉伊人是实行土葬的。他们的财产继承人会用死者留下的财物在通往小村的路上修一座乔塔拉。” “那是什么?”施念问。 巴哈杜尔说:“乔塔拉就是歇脚的地方。” 凉壬点了下相机,“就是你看到的地方。他们会在那儿立碑并写上死者的信息,然后在旁边种上一棵菩提树。” “祈福?” “差不多,算是纪念和为后人积德。” 施念点点头,牙齿咬着吸管,瞄了眼巴哈杜尔,噗嗤一下,笑了。 “笑什么?”凉壬问。 施念拍拍巴哈杜尔的肩膀说:“英雄,你是不是特别崇拜他?” “恩!我要是能长个凉壬哥那样的脑子就太酷了。” 施念不以为然的说:“等你真长了个什么都能记得住的脑子,就知道什么叫痛苦了。人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当下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期望。聪明的脑子里大多装的是记忆,而记忆多半是痛苦的。” “真的吗?” 施念放下手里的莱昔,说:“在人的意识里通常认为伤疤才是成长的勋章。和快乐相比,教训更值得被铭记。” “凉壬哥,你有什么痛苦的事情吗?”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沉寂。 三个人,三种呼吸,各自吐露着心事。施念微微颔首,目光瞥见凉壬抵在桌角上已经发红的膝盖,说:“英雄,你说像你凉壬哥这样的人,以后墓碑上应该刻什么?” “那么久远的事,可不好说。不过我看电视上演的,国外的碑上好像都刻,叫墓……” “墓志铭。”凉壬问施念,“你觉得我的墓志铭应该是什么?” 想起夕阳照耀的世界和平塔下飘动的经幡和回荡的寺钟,施念说:“当祈祷的钟声响起,你将被允许放下所有的罪孽深重。” 凉壬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没错,这就是他所认识的施念。像一本菲茨杰拉德写的书,所有心性跃然纸上,却又叫人讲不出其中的妙处。 这大概要归功于她眼睛里天生的迷离吧。那种迷离叫人望而却步,也叫人跃跃欲试。 巴哈杜尔坐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所以。指尖在桌子上不耐烦的打着拍子,“我们还是选照片吧。” “选好了。”施念把相机放到桌子上。 凉壬拿起来,轻轻拨了一下按钮,施念选定的照片紧挨着自己设定的“加密相册”。他皱了下眉,端着相机的手将屏幕拨回巴哈杜尔的笑脸。 施念说:“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你在徒步的终点,也是最高点拍的照片。” 巴哈杜尔起身走到凉壬旁边,看了眼说:“是啊。可我觉得这张笑得不太自然。” “辛格看到,说不定会爱上你的勇气。况且,你应该让她知道,你的牙齿和山顶的雪一样,又白又甜。” 即便施念的话,像个害羞又迫切出现在爱人面前,半遮半掩的少女,但凉壬听到了她鼓动巴哈杜尔亲吻辛格的意思。抬头时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和施念的眼光相撞,那份赧然变成了两个人脸上心照不宣的笑。 “这张行吗?”巴哈杜尔问凉壬。 “送女人东西应该听从女人的建议。” “当然。前提是我是一个真心希望你们两个好的女人。” 巴哈杜尔拍拍凉壬身后的沙发说:“那行。后天你帮我洗出来,我送给辛格。” 他的话不得不让施念有所察觉。因为就在进门之前,关于自己想要晒皮衣这件事,凉壬也只对明天的时间有异议。 这让施念意识到明天或许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漫不经心的插话问:“为什么不是明天呢?” “明天是荷丽节,狂欢的日子。” 施念转而看向凉壬,笑着说:“原来是这样。” 巴哈杜尔被夏尔马叫去楼下帮忙,施念关上门之后就在门口徘徊,凉壬坐在沙发上看着,任由她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世界里晃来晃去。 “明天我穿那套白纱丽,怎么样?” “你喜欢?” 施念靠在门上说:“还不赖。” “不行。” 凉壬的回答出乎施念意料,刚刚她分明看到凉壬嘴角的笑,就是这个不加防备的反应,让她误以为他喜欢自己的喜欢。所以,才会在这里做她从前不会做的事,讲她从前不会讲的话。即使她无比清楚在凉壬面前的才是真实的自己,但这个自己也仅限于在他面前。 可被拒绝的这一瞬间,她感到被真实的自己所羞辱。 这种羞辱让她进退维谷。 凉壬走过去,把她身后敞开的细细的门缝关严,说:“明天我也不会穿那件皮衣。” 他赢了,施念脸上渐渐恢复笑容,像尼泊尔无处不在的拉里格拉斯在它爱的季节里悄然绽放。 从巴哈杜尔说话时的样子,施念几乎可以判定明天是个重要的节日。为什么在重要的节日不能盛装出席?这其中的原因,施念不想再追问。因为到了明天,总会知道。 第二天一早,施念按照凉壬昨晚的叮嘱穿了一件深色衣服。下楼时,她拐到凉壬那儿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回应,拧了下门把手,卡在一周的三分之一处。在这之前,走廊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一直被窗帘挡着,今天却意外的还这里以光明。 施念索性推开窗,让阳光从老旧的窗棂照进来,带着股新鲜的味道。 她想起刚来时自己曾站在楼梯口小心的窥视这里,那种隐秘又恐怖的气息,以及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时巴哈杜尔善意的警告,都让她记忆犹新。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远在上个世纪,发生于那个不属于自己的施念的世界里。 楼下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为了躲避在寻找合适的落脚点。施念放轻脚步走下楼,一眼就看到夏尔马宽大的身体藏在敞开的门后,还不时向外张望。 她过去问:“怎么了?” 夏尔马转过身,吓得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扬了施念一身。 黑色的外套上沾满紫色粉末,施念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夏尔马笑呵呵的说:“荷丽!荷丽!” 看,有些事情根本不用急着寻找答案。 时间能解答所有的客观存在,不是未来,就是现在。 显然,某人昨晚的建议是对的。荷丽节应该穿着不喜欢的旧衣裳。 凉壬从外面回来,看到旅馆里施念穿着被涂紫的衣服,跟夏尔马一起高兴的说:“荷丽!荷丽!”那一刻,他有种错觉,施念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眼角眉梢的欢乐都是女童才有的天真烂漫。 施念看到他,跑过去问:“这就是他们的荷丽节?” “恩。” “有点儿意思。”施念擎着笑脸,和街上成群而过的人们挥手。 凉壬递给她一包玫红色粉末说:“跟我来,带你去看看更有意思的。” 他拉着她,像个贪玩儿的少年,涌入人群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街头一直蔓延到视线所不能及,施念混迹其中,竟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泰米尔街角乞讨的孩子们正围着那日赐予他们美元的外国人,大肆进攻。周身洒满各色颜料,身材高大的家伙竟然笑得合不拢嘴,即便是回击也带着欢愉。 “小心。” 凉壬将施念拉到怀里,一颗红色“炸弹”在他后背开了花,施念眯着眼睛傻笑,嘴角沾到溅起的水滴。凉壬捧着她的脸,手指像块软绵绵的橡皮擦,轻轻抹掉她唇边的一点红。 他们望着彼此,施念感受到自己起伏的胸膛里涌动的呼吸和无限的快乐。她情不自禁将双手揽在凉壬腰上,环着他。 就这样环着他,幸福的看着他。 一颗黄色水球在他们之间炸开,不远处传来巴哈杜尔不怀好意的笑,凉壬牵起施念往人群更深处走,大概是要去找巴哈杜尔“报仇”。只是期间每经过一处,他都像个偏执狂一样替施念挡掉红色颜料。 “这里人多,一定要跟紧我。” “没问题。” 施念看着前面水泄不通的路,如果他们不松开手没人过得去。她对凉壬说:“这个节日本就是艳丽的。放心。” 凉壬抓着她的手握紧之后,小心的撒开。 施念追着他的背影,走到人群中央。在这里,她可以快乐的把手上玫红色粉末撒到来往人的身上,也开心的接受他们把鲜红的颜料涂到自己脸上。 所有人既像丛林里飞舞的彩蝶,色彩斑斓;又像马戏团里的小丑,笑声不断。欧洲人、亚洲人,游客、居民,富人、穷人,成人、孩子……他们的兴高采烈填满了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 荷丽是个节日,也是场纯粹的狂欢。 又有一群人从旁边街道涌过来,熙熙攘攘将她包围,她努力走出人群追赶凉壬的脚步。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 第29章 chapter28 施念回头时看到一个男人,张开血盆大口朝自己微笑。或许是周围的气氛过于欢乐,她非但没觉得那张涂满红彩的脸面目狰狞,反而被那双目光缱绻的眼睛所桎梏,怔在原地。 街上喧闹着的是掩盖众生的嘈杂,他们之间却流动着一丝平静。 “吴耀(艾瑞克的中文名)。” 施念辨出他的模样,在心里喊出他的名字,可嘴上没有半点儿声音。只是手上失了力气,整包颜料从指缝抖落到地上,溅起玫红色粉末。 不过那娇俏的颜色还没来得及在空气中散开,就被吴耀扔过来的巨大的红色水球浇得偃旗息鼓。施念被砸中的瞬间,周围爆发出欢呼:“荷丽!荷丽!……”她身边的每个人都举起双手庆祝般齐声高喊,仿佛快乐的不得了。 施念低头看着一大片红色在自己下.体晕染开,混着染料的水顺着裤管流到地上,很快和脚下那片玫红交融。 她一动不动,僵直在原地。 凉壬被身后的人群涌到马路另一边,等他摆脱人群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施念的影子。巴哈杜尔从街对面跑过来,东张西望。凉壬逆着人流把他拎出来。 “看到施念了吗?” 巴哈杜尔拄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的摆手说:“我还想问你看到辛格没呢。” “没有,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你以为?”巴哈杜尔站到街边的石墩上张望着说:“我刚还看到你和施念姐在一块儿呢,这会儿不也冲散了。” 凉壬跳到另一个石墩上:“要不是你朝我们扔水球,我们也不会走散。” 巴哈杜尔一脸茫然的看着他,摇头道:“我没扔。” 如此坦荡又简单的否认让凉壬心生歧义。 他亲眼看着一颗黄色水球在自己和施念之间炸裂开,他的衣襟上现在还有颜料干后留下的印子,就像地球上某块寸草不生的沙地,轻轻一抖还能扬起尘土。 这种真实,让人无法忽视。 而此时最让凉壬不能忽视的是今天他眼里快乐的施念。 “我去找她。” 凉壬跳下石墩拍了下巴哈杜尔的屁股说。 “这么多人,你去哪儿找啊?” 巴哈杜尔看着从泰米尔方向涌过来的人群皱起眉头。 凉壬挥了挥手从杜巴广场逆行走向泰米尔。很快,人群中他挥舞的手掌变成指尖。再到后来,便和远处的人头一样,成为一个微乎其微的点,消失在人海中。 荷丽节,街上所有的商店都关着门,整个城市里的人倾巢而出。此刻要想找到特定的某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鱼贯而出的脚步凌乱繁杂,可又不失秩序,他们和每一个身边人一样,尽管不知道前方是哪里,那里有什么,却依然快乐的向前走着。 只是,如此的漫无目的倒把逆流而上的脚步显得愈发孤独。 凉壬就像一丈白布上的黑点,聚焦了所有眼光。他清晰的辨认着迎面走来的每副面孔,红色、绿色、黄色、紫色……这世上的花有多少种颜色,他们的脸上就涂了多少种颜料。 人是一种极其害怕孤单的动物,所以他们不断渴求旁人的肯定,也更愿意在人群中寻找类似的伙伴。就算有一天全世界都在为他振臂高呼,他也能注意到不被照亮的角落里,有个独自抱膝的家伙。 那是同化世界里不被允许的孤单。 所以,一路走来,凉壬顺理成章成为他们想要感染的对象。 他被路过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快乐的袭击,而他仅仅用手把双眼擦得铮亮。即便嘴里含着彩色的苦味,也没有片刻停留。 直到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成了这场狂欢的终结者。 淅淅沥沥的雨声浇灭了所有的热情。躁动之后的突然安静,让整座城市看上去更加疲倦。人们拖着身体四处逃窜躲雨,每栋屋檐下都有席地而坐的人,发呆的看着地上彩色的水汇成河,流走。 凉壬走过杜巴广场旁的街道,这是他一天里第二次从这儿经过走向泰米尔。 建筑物下的人,招呼他过去躲雨。有用英文的,也有用中文的,甚至还有用尼泊尔语的……可凉壬的眼睛始终盯着每一个过路人的脸,用力的生怕错过。 春雨像场感冒,来的突然走得轻巧。天边渐渐亮起红色的晚霞,日头毫不留恋的和这座城市告别,仿佛在说:“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 凉壬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加德满都是个电力匮乏的城市,它的每个街区都要忍受阶段性停电,纵使这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在方寸之地点一支蜡烛过夜,却也会像一个饱受饥饿的人不会拒绝食物一样,奢侈的享受着供电之后的明亮。 眼下狭窄的巷子被两旁房里的灯照得通明,包括那一串从街头到旅馆前的湿脚印,每一寸都看得清楚。 夏尔马坐在客厅的长椅上,看到浑身湿答答的凉壬,吓了一跳。 “那么大的雨,不知道躲躲!” 说着,她蹒跚着去柜台里拿了条毛巾出来。 凉壬只拿它擦了擦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手,抬头看着融到夜色里的三楼,问:“施念回来了吗?” “下雨之前就回来了。”夏尔马把递过来的毛巾,推过去说:“你用,不怕脏。” 凉壬说:“我去洗个澡就干净了。” 夏尔马接过毛巾,跟着走到楼梯口。她垂着眼帘,有些犹豫,张开的嘴片刻之后有了声音,“她不高兴。” 凉壬回头看到夏尔马比划着眼睛,有些紧张的问:“她哭了?” “没。”夏尔马接着用手拍拍腿,“都是红的。我和她说话,她好像也听不到……”没等她说完,凉壬飞快的跑上楼,夏尔马跟不上,只好对着空有余响的楼梯说:“没哭。更难受。” 凉壬站在门外,抬起的手犹豫着落下。 空荡的走廊里回应他的是掌心的灼热和房间内的一片安宁。 他小心的加重了口气说:“是我。” 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他干净的手掌贴在门上,稍一用力,像月光划破乌云一般,轻巧的将外面仅有的光亮,从门缝带进房间。凉壬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看着躺在床上的施念。 过了很久,察觉到她匀称的呼吸之后,凉壬准备动身离开。 眼看这扇门就要在他面前关闭的时候,他注意到窗前的白色纸灯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还在滴水的裤子。那是她今天外出时穿的喇叭裤,裤脚还有磨破的毛边。 “明天穿一身旧衣服。”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之所以会长情,是因为她们把始乱终弃都用在了衣服上。” “那就穿你以后都不会再碰的。” “懂!穿完就扔掉。” 施念的话留在昨天,笑却在凉壬眼前。 窗台下,碎了一地的纸灯笼,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被关上的门震动。它们晃着不知所措的身体,零碎而又哀怨的诅咒那条应该被丢弃的裤子。 第二天阳光正好,昨天的雨水在一片光芒万丈的炙烤下蒸发殆尽。凉壬拎着皮衣出门,巴哈杜尔叫住他说:“哥,外面现在热的嘞。” “我不走远。” 巴哈杜尔站在门口,看他去了辛格的酸奶铺子,没一会儿从里面出来就直接往回走。 “还真是不远。”巴哈杜尔挥手调侃道。 凉壬扔给他一瓶莱昔,上了楼。 他把皮衣和酸奶一并放到施念门口,敲了敲门,撒腿跑到楼梯口,躲在后面悄悄的看着。大约过了十分钟,整层楼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渐渐急躁。 “施念。” “……” “施念。” “……” “施……” 门,吱扭着被风吹开。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挂在窗口的喇叭裤像一面旗子,飘扬的裤腿不停抽打着风,发出响声。地上零碎儿的纸灯笼被吹得到处都是。 凉壬把带来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摘下那条被她洗过的裤子,将自己的皮衣挂在窗口。没一会儿,阳光把它晒得发烫,风渐渐把那股晒过的皮革味儿吹得满屋子都是。 施念的枕边湿了一块儿。 凉壬拿起她床头放着的药瓶,是空的。桌子上有一粒散落的白片,他把它掰成两半,把抖落的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 “安眠药。” 施念的声音带着噤声之后的沙哑。 凉壬促着眉头,沉了口气。 “饿了吧。我去给你拿吃的。” 施念拉住他袖口,白衬衫泛出的光把她中指和食指因硬物摩擦后发起的水泡映得晶莹剔透。 “洗干净了吗?” 凉壬知道她问的是那条裤子,点头说:“恩。” “帮我扔了吧。” “好。”凉壬摸了摸她粘着颜料的头发。 他的眼光故意避开被子里施念瑟瑟发抖的身体,而是随着她的一双眼睛盯着床头柜最里面的角落。他无奈的看着施念眼睛里那些恐惧畏缩却又满是攻击的戒备,一时间想起那些在街头流浪的猫狗。 施念的眼神和它们像极了,分明已经浑身是伤却还要倔强的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先吃饭。然后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凉壬把早饭放到她能够到的桌子上,随后出了门。 顺着雨水冲下来的腐臭味儿,凉壬找到一个垃圾堆,里面堆积着各种*的东西,包括烂掉的拉里格拉斯。加德满都不是个环境优雅的城市,甚至于有点儿不像城市。可就是在这个地方,漫山遍野开着象征爱情的花。 凉壬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顺手烧了其中一条裤腿。待上面的红色被燃尽之后,他踩灭火苗,把它永远的扔在了那个早该属于它的地方。 “不想知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吗?” 施念戴着墨镜,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凉壬停下来问:“知道尼泊尔最出名的休闲活动是什么吗?是冥想。” 早起到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自问自答。 施念停下脚步,开口说:“有烟吗?” 凉壬掏出一盒新烟塞到她手里,“这一路上随便抽,等到了那儿,我们所依赖的东西就都不需要了。” “不需要?你为什么不早去?” “早去?没人能治愈一个想生病的人。” “现在不想生病了?” 凉壬回头看着她说:“我想好。” 施念弹掉烟灰,把剩下的烟蒂放到嘴里猛吸了两口。透过自己吐出的烟圈,她看到斜对面帕廓达塔庙下两个熟悉的背影。 第30章 chapter29 许慧拉着李月在加德满都随处可见的一个神庙下歇脚。 “还没拍到满意的照片?” 李月鼓捣着怀里的相机,摇摇头。 “那怎么办?” “把徒步的时间推迟吧。我想在这儿再转转。反正就你和我,晚点儿也不要紧。” 许慧叹气道:“我当然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的签证只有三十天。至少要给徒步留出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样算下来,可是没几天能让咱们折腾了。” 李月看着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舍的说:“可我真的还想拍点儿关于人文的照片。” “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许慧主义还没说出口,忽然就红了脸。 李月把镜头对准她,咔哒一下,按下快门。 许慧激动的问:“你干嘛?” 李月撇嘴说:“没事。就是忽然想起一句诗,色不迷人人自迷。” 许慧捂着脸,小声说:“你到底还想不想在这多留几天?” 李月把相机往怀里一揣,仰头说:“先跟我说说,办法是谁想的。”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李月没搭理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许慧在她身边有点儿坐立不安,开口前挺起胸膛做了三个深呼吸。李月正要甩手起身,许慧拉住她说:“王见!” 说完便死死的闭上眼,等了一会儿,感觉身边没什么动静,许慧才慢慢把眼睛睁开,试探地问:“没生气吧?” “我在想我该生谁的气。是那个愿意为他去死的人,还是像个傻子似的等着他的人?或者气他魅力太大?岂不是太抬举他了。” 李月说得直白,许慧好像被点到名字一样低下头,轻言细语道:“昨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了。” “呦,你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比我姐有福气。” “什么啊。”许慧掰着手指,说:“他是问我在孤儿院时候的一些事情,我顺便跟他提起咱们在尼泊尔签证快到期了。他告诉我可以去加德满都的移民局办理延期。” 李月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他问你孤儿院的事情干嘛?” “其实也不是问我。”许慧吞吞吐吐的说:“是问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福利院里的童姐姐。” “哎呦喂。当警察就是有这点儿便利条件,想跟谁谈个恋爱,都能把人家查个底朝天。你不害怕?”李月故意栽着半个身子靠近许慧。 “我怕什么。我又没做过坏事。而且,他过问我这件事肯定也不是因为你说的原因。”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你人间蒸发的童姐姐回来犯事了?” 说到这,许慧不免有些气急败坏,一个人不知所以的拔腿往前走。大概是越想越生气,她猛的回头大声说:“他不光问了童姐姐,还提起了施念姐,按你的逻辑,是不是她也犯了事!” 话音未落,她来不及停下脚步就踉跄着撞到别人身上。 “你们,吵什么呢?”施念扶住她问。 许慧脑袋嗡的一下,因为她不确定刚刚自己愤怒之下说出的话有没有被施念听到。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直视被自己撞到的施念,只好一味的假装肩膀疼,然后用余光瞥着施念的脸色变化。 “她怎么走了?”凉壬看着追过来的李月转身朝反方向走开。 许慧正好找到台阶,道歉之后,立马跑去追李月。 “你不知道?”施念的语气稍显冷淡。 “知道什么?” “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 说完,她便一个人快步走开。面对乌烟瘴气的街道,她的眼睛也跟着蒙上了一层灰。不出所料,王见到底还是没放弃追查。施念相信这是他的选择,可也知道他不会因为获得真相而感到快活。 …… “王哥,您来找我们老大。” 石灰色老楼房的过道窄得犹如一线天,说话的人站在门口,他身边还挤了另外一个梳着背头的男人,俩人正对着头顶的灯泡吞云吐雾,把光弄得恍恍惚惚。 王见走近一些才问:“他在吗?” “在。不过里面有个vip客户。” 透过折叠防盗门,王见看到一个盘着头发,双肩微垂,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女人背影。他瞄了一眼,识相的等在门口。 梳背头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双喜递给他。 “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叫无双。” 王见笑了,“我记得去年你叫这个名字。” 说话的人挠挠头,陪着笑脸,连说:“职业需要,职业需要。” 里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那种一步一响的声音听上去高傲的不可一世。因为廊下太窄,刚得了无双这个名字的男人让到楼梯上。王见背过身,面向墙壁,不必亲眼见证都能感觉到身后飘过一股凛冽的风。 “别装了,进来。” 伸手拍他后背的男人叫刘心,长相斯文,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和王见是大学同学。 房间里面是个一室的大开间,一左一右摆了两张桌子,真假无双一人各占一个。顶头靠窗的地方摆了张大桌子,桃木色,至于是不是真桃木,没人在乎。 刘心拉开椅子,王见注意到他身后玻璃窗上的广告红字——留心侦探社——掉了颜色。红地板早就被来来去去的鞋底磨成了黑色。屋子里占地最多的就是资料柜,如果不抬头看棚顶,还真不容易发现这里刚被粉刷过。 “不打算换个好点儿的地方。” 刘心举起茶杯,摇着脑袋说:“换到哪去,现在哪里不是寸土寸金。再说,我们这行,讲究的就是隐蔽。有句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想到刚刚从这里走出去的女人,王见不得不同意的点点头。 刘心一口气喝掉半缸水,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撂,“说吧。” 王见迟疑的看着他,“说什么?” “你来这找我,不是让我陪你去喝酒吧。说你要我办的事情。偷拍,跟踪……” “调查一个人。”王见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推过去说:“这些钱,够不够?” 刘心把信封按在手心里,他是个行家,用手一试就知道这个厚度该有多少钱。他把信封退还到王见面前,“我欠你的,可不止这些。给我你要调查那个人的基本资料。” 王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个小u盘,“她在这里的记录不多,户籍也是香港的。所以调查起来有难度。” “要是从正规渠道就能轻易获得,你还找我干嘛。”刘心边说边在电脑上打开文件,“挺漂亮的,看样子也不像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王见摇头说:“算是个证人。” “你怀疑她作了伪证?” “不确定,我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她隐瞒了整个案件中至关重要的部分。并且……” “那个被掩盖掉的部分和她有关?” 王见盯着屏幕,想到便利店店员的证词,不禁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照片里的施念。 “查吧,有消息随时通知我。” 刘心转头看着他,说:“那也要随时能找得到你才行啊。还是跟其他客户一样,定期把调查进展发到你电子邮箱。” “我最近都在休假。所以,会随时跟进。” 刘心突然把电脑关了,极其正式的审视王见,一板一眼地问:“你不是看上她了吧?” “谁?” 刘心啧了一声,下巴努向电脑。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人长的漂亮,有学识。不然就是个证人,你这一本正经的家伙会找我?” “她有男朋友。”王见解释说。 “有男朋友怎么了,这年头结婚还有出轨的呢。” 王见敲了一下刘心的脑袋,说:“你是不是捉奸的活干多了,忘了自己也是警校毕业的了。” 刘心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威胁道:“你可别侮辱我的职业啊,我只负责提供线索。小心我把调查她的事情搞砸了。” “跳楼。”王见看着桃木桌角说:“她是一场精神疾病患者行凶后跳楼的目击证人。” 作为王见的挚友,刘心当然知道李灵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玩笑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安慰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该向前看了。” “我也想。” 王见背过身,停了半刻,离开侦探社。出门前他把信封扔到“老”无双的桌子上,“调查总有用钱的地方,开门做生意不能赖账。” 从刘心那儿出来以后,王见开车到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工地。因为据店员讲,李全本应该第二天到工地帮厨。 不过,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连第二天的太阳都没见到。 “停下!停下!”一个皮肤黑亮,嘴里叼着牙签的人拍了拍王见的车前盖,大声呵斥,“你是不认字,还是瞎,没看见‘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我找人。” “谁。”男人厉声问道。 王见摇下车窗,把手伸到窗外,打开证件,说:“你。” 男人明明有些不知所措,却佯装威武的问:“找我啥事?”随后又小声嘟囔了句,“我可没犯法。” 王见从车上下来,直接问:“李全,听说过吗?” “没有。” 王见手指弹着车门,嗒嗒的响。像某种警示,步步紧逼。 “听过,但我不认识。” 王见拍了下车门问:“谁认识?” 男人不经意的瞄了眼正在施工的大楼,王见远远的看到一个大腹便便带着安全帽站在众人身前的中年男子。 “他是谁?” “我们赵老板。” “谢谢。” 王见扔给他一盒烟,男人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我带你去。对了,我叫李凤年。” 这人王见有印象,那晚从便利店带走的监控虽然没有声音,但画面里属他最嚣张。 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正好赶上一群人从楼上下来。李凤年猫着腰跑过去,跟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耳语了两句,看样子像是助理。没一会儿,他又跑回来,把王见带到工地指挥中心的板房里。 “张强,过来给王警官倒杯水。” 李凤年朝窗外吼了一嗓子,没一会儿一个身型和王见相当的男人进来给他倒水。转身出去的时候差点儿撞到门框。 “小心点儿。”李凤年拽了他一下,将他推出门,“笨手笨脚的。” 王见注意到张强裤脚下面露出的纱布,问:“怎么弄的?” 李凤年半坐在桌子上,耷拉着脑袋,说:“前段时间帮着老王推砖,小车翻了正好砸了他的腿。现在干不了重活,就给我们打打杂。你别看他笨手笨脚,但人笨吧有笨的好处,听使唤。” 王见从板房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迎上张强怯懦的眼光。那个眼神和他的个子反差极大。只是除了小心翼翼,王见并没看到他身上所谓的愚笨。 “王先生,你好。我是赵先生的秘书,小孙。” 王见知道他们的赵老板并不打算亲自出面,便和孙秘书握了下手。 “我知道您是为了李全先生的事情而来,但我们老板也是爱莫能助。” “因为廖先生?” 听王见提起廖东威,孙秘书尴尬的笑了,“是,也不是。作为雇主,我们老板是因为看到李全先生拾金不昧的品质,所以才让他到工地帮忙。事后对于他的遭遇,也感到惋惜。这是据李全先生自己讲的从前他生活过的地方。” 王见接过纸条,想到这应该是自己在此能获得的最大信息,便将它揣到口袋里。 离开前,他问孙秘书,“你们老板知不知道为什么李全会离开他生活过的地方到这来?” 孙秘书摇摇头。 “十六年前,他因为酒后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准备到你们这来工作的那天,正好是他刚出狱一个星期。” 第31章 chapter30 王见驱车前往李全家乡的路上时,脑子里一直在回想孙秘书听到李全劣迹时的表情,眼里的错愕和自己翻阅卷宗时一摸一样。不受支配的交感神经,终于让一个滴水不露的人失控的展现出瞳孔放大的惊讶。 这无疑增加了他手上地址的可信性。 老旧的桑塔纳在通往莲花镇的高速上发出低沉的吼叫,恰如垂暮之人对世界的反抗,倔强、拼命、不妥协。 可终究,没人能和时间为敌。 车子坏在离镇里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眼前成片的稻田带着浓浓的人情味儿荡在风里。王见拉开副驾驶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张照片揣进外套内侧的口袋。 刚一下车,凉风顺着裤腿一直爬上王见的腰,一阵酸痛让他不自觉的津了下鼻子。他裹了裹外套,立起衣领,缩着脖子往前走。 看着远处的二层小楼和脚下的沥青路,王见不免苦恼。十六年,李全离开的这段时间是城乡发展最快的十年,这种发展足以让他生活过的地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莫说他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就算是李全自己,也不见得还认识现在的莲花镇。 那还会有多少人还记得他? 想想案发到现在联系不上一个和他有关的人,王见不由得皱起眉头。 “车坏了?” 入镇之后第一栋房子里窜出个年轻小伙子和他搭话。仔细一看,脸上还沾着黑油印子,蓝色的衣服肘部和膝盖都磨得发亮。距离一米有余就已经闻到油气味儿。 王见看了眼他身后立的牌子,说:“是。能过去给看看吗?” 小伙子手搭在脑门上,远远一望,撇嘴说:“两百。” 王见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 “别想了,这就我们一家修理部。不管外来的还是镇上的,都在这弄。” 王见虽然觉得蹊跷,但还是点头说:“行,走吧。” 小伙子打开摩托车座,利索的把工具箱往里一放,招呼王见坐到后面,俩人奔着停车的地方开过去。 到了以后,小伙子围着桑塔纳来来回回走了两圈,蹲在地上用扳手敲敲右后轮和前轮,说:“扎胎了。” “只是扎胎?”王见前后看了看,想起下高速之后挡在马路右侧的石墩,便是清楚了。他蹲在地上说:“全镇就这么一个修理部,生意挺红火吧?” 小伙子一边拔下钉子,一边说:“凑合吧。” 王见笑了,“那一定是这儿不怎么来人啊。” 小伙子借拿工具的时候背过身,不搭腔。因为还有事情要打听,王见也不打算深究。 “好了。”轮胎旁边的人站起来说。 王见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 “之前说的可不是这个数。” “之前也没说只是扎胎啊。你看我这车值两百吗?要不你开走?” 小伙子白了他一眼,心里大概已经想出一百句骂他抠门的话,可还是把钱塞进上衣口袋,准备骑摩托回去。 “干嘛?” 王见抓着车尾灯不撒手:“找我三十。” 小伙子把包一甩,说:“你还来劲了。” 王见摇头,摊开另一只手,冲着阳光仔细的瞧那根钉子,自言自语:“你们家应该还有不少这样的钉子吧。也不知道这镇里有没有派出所?” 小伙子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正打算认倒霉掏钱,王见忽然按住他的手,说:“不找也行。我跟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 “你们这以前是不是有个叫李全的?木子李,全部的全。” “这儿姓李的人多了。我也不能都记得住。” 王见把钉子揣进口袋,拍了拍。小伙子松了口气,指着前面的路说:“顺着路一直往下走,丁字路口右转,走到第二个岔路口,靠左边停,那儿全是姓李的。” 按他说的,王见开车找到一片村落。入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沥青路一直修到每家每户。如今,这里已鲜有过去的土平房,要么是砖房,要么是二层楼房。再有钱点儿的人家甚至能盖到三四层。 王见把车停在路口,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这里的人还和过去的农村一样,赋闲在家的女人们拎着小板凳,三五成群的结成小帮坐在阴凉地方聊天。 李全今年五十四岁,所以王见打算在他们之中挑选看上去五十以上的人问一问。 很快他便把目光锁定在树下扇扇子的老媪身上。毕竟是要回忆过去,女人念念不忘的本事是男人望尘莫及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记忆都比男人老得慢一些。而且她们也更愿意去关注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您好。” 围在老妇人身边的几个少妇纷纷回头注视着说话的陌生男子,她们打量人的眼神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世俗。 老妇人停下手里的扇子,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问:“你是谁啊?”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王见决定撒个谎。起码不应该让李全因为自己的身份,在死后遭到非议。 “我是房地产公司的秘书,小孙。” 听到房地产三个字,妇人们炸开了锅,至于他叫什名谁,都不敌那三个字来的响亮。她们纷纷挪动椅子,让出老媪面前的一条路。王见走过去,伸手说:“您叫我小孙就行。” 老媪点点头。 王见继续说:“我跟您打听个人,李全,木子李,全部的全。就是他,您认识吗?”他掏出刚刚装进口袋的照片送到老媪面前。 那是在李全身上找到的唯一财产,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他站在一家种子店前面,梳着平头,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却依然笑得灿烂。或许是因为他身旁站着的女人吧,虽然那还是张黑白照,但看得出女人身上沉静的气质和彬彬有礼的样子,跟眼下这些妇人,大不相同。 “他腿脚不好。”王见补充道。 “瘸。”随着老媪轻轻的吐出一个字,王见的心扑腾跳了一下。老媪跟着问:“你找他?那得去很远的地方。” “谁啊?” “就是从前镇上开种子店的那个瘸子。” “他不是老早就被抓了吗?” “干什么缺德事了?” …… 妇女们开始议论起来,交头接耳间王见也听到了很多意外的揣测,有好有坏。 他说:“我不找他,我们老板想让他去我们那儿工作,所以派我过来打听打听。” “坏。”老媪毫不留情的给李全定了性。 妇女们也跟着变了脸色。 王见有些尴尬,转身对她们说:“我可以跟她单独谈谈吗?” 世俗的人有一点最好,好面又识得眼色。妇女们拎起凳子,嘟囔着回家做饭,便散了。只是走的时候,看王见的眼神略微让人不快。 王见坐到老媪身边,说:“您能给我讲讲吗?我好回去跟领导汇报。” 老媪指着照片说:“我今年七十了。在我们这,看到现在都没一个男人能像他娶得那样的女子。还被他害死了,你说坏不坏?” 她讲的跟王见从卷宗上了解的内容一致,李全酒后失手捅死了自己的老婆,不难看出,就是照片上的女人。 他正要点头,老媪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说:“可你也别真这么跟你老板说。他的种子店,家里的房子、地,因为没人打理早就被分了。这儿,他是回不来了。老天爷没让他在里面一命抵一命,那就是还让他活着。是不?” 王见安慰的附和道:“是吧。说不定它还另有安排。” 只是结局都一样。 王见带着善意有所保留。 “可惜了。”老媪摸了下照片中女人的脸说:“可惜了她和她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叫李什么啊?”王见刻意加重语气来掩饰自己的明知故问。 老媪摇头说:“是她自己的。跟妈姓童,单名一个谂。要不是碧心一个女人带孩子困难,怎么会嫁给个瘸汉。不过话说回来,童谂要是他们俩自己的孩子,就不一样了。谁能舍得让自己的孩子缺爹少娘啊。那么好看的孩子,就是没福。” “你看看这个。”王见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照片,老媪拿到眼前看了好一会儿,笑着说:“恩,好看。这皮相一瞧就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我们这可养不出这么水灵的,除了当年的童谂。” 王见笑了,收起廖晓乔的照片,说:“我们老板的姑娘,学画画的。说最近要到这边采风,您要是见着,帮忙照应啊。” 老媪点头道:“没问题。” “那您知道童谂后来去了哪儿吗?会不会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 老媪说:“肯定不会。沈自华当年要是有情有义也不会抛下她们母女一个人跑回城里去。说白了,就是怕困在这乡下一辈子。趁着当年下拨的最后一批返城名额跑了。上哪儿找去!说不定连名字都改了。” “那一个小姑娘自己怎么生活啊?” “去了孤儿院。” “您有她照片吗?”王见主动请缨道:“我们老板人脉广,说不定能帮着找找。” 老媪摆手说:“没有。别看那姑娘当时只有十几岁,主意可大了。去孤儿院之前把他们家所有的照片都烧了,一张不剩。再说,你也别费事了。谁会原谅一个害死自己亲生母亲的人?蹲的再久,也抵不过恨。当时,镇上有几个跟她一块儿上学的孩子,还吵吵着要替她报仇呢。何况她是亲眼看着她妈妈被李全杀死?作孽啊。” 回城路上,王见打开录音笔,反复听着老媪的话,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越是听上去让人心潮澎湃的证词,其中越是隐藏着耐人寻味的秘密。 他把车停在路边,接起响了多时的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刘心的声音,“哪儿呢?我这有点儿关于施念的信息,你一定感兴趣。” 第32章 chapter31 王见回城以后天都黑了,他驾轻就熟的把车开到夜市,停在隔街的马路上,拎着在街边买的烤地瓜走进一个七拐八拐的露天烧烤摊。 “这!” 刘心来的早,挑了个大棚背后,最安静的位子。看到王见,他站起来挥挥手。 王见把烤地瓜往塑料桌上一扔,回头跟老板要了杯热水。 “烧烤配白水,你还挺有个性。” “开车来的,一会儿怎么也得把你送回去吧。” 刘心剥了一粒花生扔到嘴里,说:“今晚我去你那儿。两个单身狗,凑合一宿是一宿。” “我不同意。你哪来回哪去。” 刘心把怀里的牛皮纸袋往桌子上一拍,“凭这,去你那住一宿,行不行?” 王见的手刚要碰到袋子,刘心一把抽回去,搂在怀里。 “老板,来两扎冰啤。”王见头也不回,抬手示意老板点菜。 东西一上来,两个人饿狼似的闷头开吃,话都顾不上说。王见开了一天的车,只喝了两瓶水,他抬头看看刘心,就知道那人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原本应该立刻进入主题,想到俩人的遭遇,他又回头点了四十串肉,打包带走。 大吃大喝结束后,刘心摸摸肚皮,把牛皮纸袋交给王见。 俩人打了车,回到王见家。 门一推开,刘心吓了一跳。 他仔细阅览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后,说:“我上次来,还是李灵在的时候吧。三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不好吗?” 刘心看着一屋子的粉色物件,本能的摇摇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转而猛烈的点头,说:“好的不能再好了。” 王见给他倒了杯水,“坐吧。” “哪儿?” “随便。” 刘心拨弄了一下沙发上的y,谨慎的夹坐到粉色沙发垫上。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调查的资料都在袋子里呢。等以后有进展我再拿给你。” 王见按住他的肩膀,“你自己说的两个单身狗,凑合一宿是一宿。现在想走?” 刘心呵呵的干笑着,“原谅一个纯直男的我怎么拯救一个少女心的你。”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女朋友的,这样会好很多。” 刘心喝了口水,压制已经激发出的一身鸡皮疙瘩,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调查下去发现这个施念没有任何问题,我觉得她作为心理医生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王见坐到地上,抬头问:“你想说什么?” “起码她非常专业。” 王见捡起地上的靠枕扔过了过去,刘心本能的躲开却没想到撞个正着。既然无法改变身在花丛中的事实,他索性把靠枕夹在腋下倒在沙发上看起电视。 既来之则安之,做起来可没有说上去那么简单。好在,刘心也是专业的。多年的侦探生活早已让他习惯在各种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打盹,吃饭。 没一会儿,王见就听到背后传来呼噜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打开手里的牛皮纸袋。 关于施念,他有太多的不解。又或者说,她好像有很多的秘密藏在身后等着揭开。 资料上第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赫然写在开头。施念于一九九九年被香港富商施万启助养。既然是助养,就代表在这之前她就有可能是香港身份,而且在香港有亲人。继续往下看,王见发现更有趣的是,施万启助养施念以后,曾把她带回家,但很快又把施念安排住在施万启妻子关美仪以个人名义买下的房子里。 “施念,施万启……”王见琢磨着两个人的名字,听上去像是有某种特殊的关联。他试图在资料上寻找到这种隐秘的联系,结果一无所获。 以施万启当年的能力来说,想要隐匿一个人的背景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施念究竟是什么来路? 王见继续翻阅手里的资料。 作为助养人,施万启在施念身上的花费可谓毫不吝啬,甚至是真的把她当成亲闺女一样抚养。施念在香港全程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期间只英文补习费用,就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这也为施念顺利进入有北方哈佛之称的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打下了基础。 难道施念是他的私生女? 这个解释是王见此时能给出的最合理的推测。 “他们的关系,很复杂……” 刘心躺在后面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最不像梦话的梦话。 王见从他身底下抽出遥控器,关上电视。一时间屋子里陷入黑暗,他顺着墙壁摸到一盏台灯,小心的拎到自己坐着的地方,重新捡起资料。 资料上记述了施念在大学期间的许多成绩,包括在被sci收录的国际权威性杂志上发表过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研究,影响因子达到六分。而那时的她仅仅是硕士二年级的研究生。 这样的成绩在任何一所高校都值得受到关注,并且想要拥有继续攻读博士的资格也变得理所应当。而施念恰好是在博士研究开始之前回到香港,没多久之后又来到花都。 王见重新将资料翻回到最初,他发现施念来到花都的时间正是在施万年去世的三个月之后。如果按照平常人的想法,不难猜测到她是因为没了资助,所以不得不放弃学业。可是根据刘心的调查显示,施念在去加拿大的第二年便开始自力更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施念留给王见的疑问却越来越多。他关上台灯,黑暗围过来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一片沼泽之中,有一股力量不断向下拖着他,他越是用力挣扎就陷得越深。 刘心睡梦中划动胳膊,不小心拍到王见身上。惊醒的他发现自己正呓语着李灵的名字,瞬间的心痛让他无法入眠。 地上的灯又亮了,他翻至最后一页。 施万年死于交通意外事故,地点不在香港。 是蒙特利尔。 凌晨时分和一辆运输车相撞,开车的是他自己,车上也没有其他人。刘心说他们的关系很复杂,应该是从此处得出的推测。 麦吉尔大学就在蒙特利尔,施万启去那儿还能看谁? 王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他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拨开白纱帘看着太阳从一大片云彩后面露出头。 刘心醒来以后,地上只有昨天交给王见的牛皮纸袋。他顺着香味摸到厨房,“看完了?” 微波炉叮的一下响了,王见摆摆手,让刘心进来帮忙。 “有什么结论没?” “暂时没有。” “你就没觉得施念和施万启之间有点儿什么?”刘心趁着王见思考的时候,把筷子伸到他碗里,一本正经的捞了口泡面。 王见把碗推到他面前,说:“你侦察要是有偷吃这么专注,当年也不会挂科领不到毕业证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刘心捧着碗喝了一大口汤,“当年跟美国的联合培养也没打开你的脑洞,怎么就一点儿联想能力都没有呢。有时间多看看《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不愿意看书,看电视剧也行啊,《神探夏洛克》。” “破案是门艺术。但也要基于现实。你给我的那些资料,难不成我要推理出他们有私情?” 刘心擦擦嘴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我给你个方向,你沿着这个去调查一下。”王见把一张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交给刘心,上面画了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图,乍看之下难免让人头晕。王见指了指最开始的部分。 刘心点头说:“她之前的经历我不是没调查,只是一时之间查不到那么全面。至于这个关美仪,你想从她身上了解施念,这个太有难度了。” “怎么个难法?” “自从施万启去世以后,她把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己深居简出。” “他们没孩子?” 刘心摇头。 王见不解地说:“既然没孩子,又助养了施念,按理说让她接手管理才更合理啊。” 刘心哼了一声,“你呀,简直就是天真。你想想施念被助养的时候已经多大了,关美仪年轻的时候也是施万启的左膀右臂,那么精明的女人会把打下的江山交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手上?这不摆明了让人看笑话。” 长期为有钱人做地下婚姻关系调查的刘心揣度人心的话倒是解开了王见心头的疑云,施念放弃学业回到花都也许并非是她自己的意愿,很有可能是关美仪促使她如此。 而一个人能支配另一个人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是什么?除非她手上握有这个人的秘密。 “所以说,你真的应该考虑一下我说的那种状况。施万启当年也是商业奇才,是英雄总有过不去的美人关。” “施念当时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怎么了?你别忘了,她也会长大。” 王见眼光闪烁,一时间将得到的所有信息重新排列组合,良久才说:“还是不对。施念亲口说,自己没有恋爱过。” 刘心惊讶的把喝了一半的水喷了出来,“这你都知道!” 王见没说话,定定的看着桌子上的资料。 “有人跟着她?” 王见依然沉默。 刘心打从心底里赞叹道:“不愧是三十二期最佳学员。尼泊尔那么远你是怎么办到的?” 第33章 chapter32 尼泊尔有很多冥想中心,大多建在寺院里,但凉壬要带自己去的地方在哪儿,施念也不问,只管跟着他一直往北走。俩人到了一个办事处模样的地方,凉壬回手卸下她身上的包抗在自己肩上,说:“上车。” 他背后有辆中巴,里面站满了人,施念用眼睛丈量了下剩余的空间,凭她的身材挤上去应该不成问题。但再一看凉壬,他长长的影子像条河横在施念脚下。 “你呢?” “别管我,你先上去。” “我和你一起。” “不后悔?” 施念两手插兜,向前跨了一大步,昂首挺胸站到凉壬身边,坚定执拗的摇头。 凉壬细细的嘴角掩不住笑。他忽然转身,面对施念伸出胳膊环着她的腰肢,那一刻施念感觉自己脚下轻飘飘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一种叫幸福的气体让她不自觉的踮起脚尖。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感觉自己在凉壬怀里失了重,像只气球被拦腰抱起,然后被扔到车上。 “凉壬!” 施念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眼里满满的慌张,她努力向前走却被刚上来的人挤到中间闪出的空隙里。凉壬在她站定的地方敲了敲车窗,指着车顶,说:“我就在上面。” 车里的人被窗外的声音吸引过去,一时间目光都集中在施念身上。没人仔细去听她嘴里轻念出的五个字——“你给我等着。”倒是那张被愤怒涨红的脸让旁人错认为是娇羞无限。 出发后,车子依然向北开。凉壬坐在车顶上,风刮着头发在耳边嗖嗖的响,眼下全是来往车辆扬起的灰,一个不小心沙子就能糊满嘴。车里虽然挤,但是这份儿罪,他不想让施念受。况且,一个姑娘也不该受这罪。 凉壬看着周围的糙老爷们,眼前竟然浮现出施念刚刚生气的样子。 在满是异国腔调的交谈中,他开始有了想念,对那个执拗到有点儿可爱的女子。 他抽了口烟,看着不断远去的城市,决心等着她。 可是,他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期盼过,一个小时只当一秒钟才痛快。他想,最多等自己抽完这根烟。所以,他恋恋不舍的把烟卷上的火星掐灭。等到心烦意乱的时候再抽上一口。 只是他没想到,下一口烟会来得那么快。 不到两分钟,他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在叼着的烟头上点燃*的火苗。 上下窜动的火苗突然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差点将剩下的烟全部烧掉。凉壬小心的将火熄灭,隔着云雾缭绕看着从车尾爬上来的人。 “这里多宽敞。麻烦那个抽烟的跟司机大哥说一声,可以走了!” 凉壬拖着两个背包坐到她身边,弯下腰,拍拍车窗,大喊了一声:“走!” 他的眼睛,没再看远去的城市和倒退的风景,一味的被这个姑娘占据着。 可是直到下车,施念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中巴停在西瓦普里国家公园门口,沿途有很多山间别墅,再加上这里天然的好空气,不难猜出加德满都的富人大多居住在此。冥想中心在半山腰,站在上面向下看,那座古老的城市如同掉了色的古老物件盘踞在山脚下,时时刻刻提醒人们它历经的岁月和难以捉摸。 再往上,寺门就在眼前,但是进去之前,所有外国学员必须将护照钱包装到一个黄色信封中写上编号,然后跟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通信设备,书籍等一切可以让人产生依赖的东西一起寄存在他们规定的地方。 有人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那些坚持不下来的人中途逃跑。 冥想的第一步大概就是与世隔绝,断了平常人的所有念想。但它又有别于宗教信徒活动,短短十天的课程,只是给大多数人内观提供心神安定的场所。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经等待很久了。”从冥想中心走出一对情侣,男人诵着泰戈尔的诗把女人逗得咯咯笑。 “多久?”女人问。 男人动情地说:“十天,已经很久了。” 施念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部流行的爱情电影,不觉心里发麻。而那种麻木恰是短暂的怯懦之后带来的无限渴望,没有人不渴望爱,就像没有鱼离得开水。 “我们也会这样。”凉壬的声音突然在施念头上响起。 “哪儿样?”她问。 凉壬抬头看着寺院里的金色佛塔,说:“禁语,十天。” “或者更久。” 施念一只脚刚要迈进去就被凉壬拉了出来。他眼睛定定的看着,不同她讲一句话,却又像是说了很多,那些有的没的,他统统都认,只要进去前能再听一听施念的声音。 “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并没有做到。” “下次,我不会再扔下你。” 施念一脚迈进冥想中心的门槛,没有回头。不是不想,只是广播里面播放着冥想期间不得不遵守的戒律。 学员之间禁止有任何形式的沟通,手势、眼神等等都不允许。课程进行期间要守五戒:不杀生;不妄语;不淫邪;不偷盗;不使用烟酒和毒品。 遵守神圣的静默——身体、言语及意念的静默。 这对于施念并没有多难,从前她可以整日不说一句话,都不觉得憋屈。但凉壬的话像粒种子埋在她心里,等待十日之后开出想要的花。 她跟着前一个人排到女生队伍的尾巴。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树,树干极粗,枝叶茂盛。看上去少说也有百年。以此为界,凉壬站到属于男人的那一边。 来到这里之前,施念一直以为多愁善感的女人才是世界上最容易迷失的物种,她们的内心需要比男人获得更多的关注。可当两支队伍泾渭分明的一字排开时。她发现,在这个*的世界里,谁都没比谁好一点。 “你的。”分号码牌的人抬头看了眼施念身后,笑着说:“你真幸运。” 幸运? 直到她拿着牌子,按照上面的号码推开房门,才知道所谓幸运,不过是她一个人住了两个人的房间。 这里的住宿条件要比想象中好很多,除了整洁之外,她看了下手里的作息表,发现最下边特意标注说明,冥想中心二十四小时供电和热水。想来要比山下的加德满都幸福许多。不过,用处倒不是很大。 因为作息表上也明确规定了熄灯和起床的时间:晚上九点半睡觉,早上四点钟起床。 尽管禁语,施念依稀听到其他房间传来的叹息声。 整理好床铺,她拉开窗帘。虽然两栋楼离得很远,但她可以肯定住在自己对面的是凉壬。因为她看到窗子外面挂着的皮衣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起风了,皮衣轻轻摆动,那股旧皮革的味道好像一直都在。 在冥想中心,男女完全分开管理,彼此连影子都见不到,所以生活里最易让人冲动的情感在这里反而成了最容易遵守的戒律。晚饭结束后,施念同桌的女孩儿牵着手窸窸窣窣离开。按规定,所有戒律从明天开始正式执行,包括禁语。 吃饭时,她们几次想跟施念说话,都被她的漠然冷淡回绝。 回到房间她发现对面亮着灯,窗帘上移动的影子像个跳跃的黑洞紧密的吸引着她的目光。她坐在床边,不知不觉跟着周围一起陷入黑暗。 天亮之前,施念从浅度睡眠中醒来,活动着压了整夜的胳膊,俯身拉上帘子。四点钟起床铃响起时,她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洗漱完毕,第一个来到大厅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等候四点半开始的冥想。 内观究竟是什么? 没人能说得清。就像生命给每个人讲的故事一样,即便它们都有相同的开始和结尾,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故事主线。有人为钱,有人为名,有人享受着爱,也有人怀揣着恨…… 所有修行不过修心,闭上眼,前尘往事跃然纸上。 你的,就是你的,和别人一样。 不管内观是什么,路就这一条,终点不过是找到“自我”。 施念闭上眼,是个冬天吧,风卷着雪花飘得到处都是。落在树上,房子上,车上,还有她身上。不美,又出奇的冷。她踩在雪上,每一脚都有一尺深,没着她光溜溜的小腿。羽绒大衣的边角擦着雪面,划出长长的轨迹。 身后有一道光,照过来,除了让她看清自己,没有一点儿温暖。可她依然回过头,看着那辆车和车里坐着的男人。 那天他刚好四十四岁,人到中年,体态微微发福,但是模样依然端正,看着不过三十六七的样子。鼻子上架着副金丝眼镜,一身西装,文雅的不像个商人。 不是商人,商业奇才施万启还能是谁? 施念看着他一路闯过红灯奔向自己,和之前那个义正严辞给自己披上衣服的男人截然不同。 “如果我就这样顺水推舟的做了。早晚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感到恶心。你是个心理医生,你比谁都清楚,角色替代的意义。我是……父亲。” 突然出现的红色货车擦着施万启的黑色轿车,开出一片洁白。 她为他最后一刻出现的笑脸,落下眼泪。 更远的山上传来寺里的钟声,施念离开大厅时,它轻轻敲了六下。 第34章 chapter33 吃过早饭,施念坐在院子中央的花坛边上晒太阳。她喜欢春天,因为不管之前经历过酷暑还是严寒,从这个时候起,每段生命都是新的。 花,草,甚至背后的阳光,都带着初生的味道。 初生是什么味道? 她拨弄花草的手指不小心被叶子划破,细细的口子里渗出血,她含在嘴里有股腥味。 集合的铃声再次响起,楼里的人涌向大厅。不过,他们不再像迷途的羔羊那样三五成群。更多的人已经开始习惯独来独往。大概是因为那种相见却又不能言语的感觉太折磨人了。 施念拍拍身上的灰,跟着走进大厅。 她没想过,切断所有外界干扰的内观,竟然是一件无法自控的事情。只要闭上眼,从前遇见过的人和事都像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跃然眼前,忍不住要找自己聊一聊。 第一次见到廖晓乔的时候,是在她那个堪比足球场大的家里。廖东威说只要她躲起来,没人能找得到。除了那条长满斑点的狗。 施念看着他鬓角偶然冒出来的白头发,摇头道:“那是因为它想找。” “我是她的父亲。”廖东威用极具权威的口气回应施念的话,仿佛他才是那个更关心廖晓乔的人,确认无误。 施念不留情面的回击说:“也仅仅是个父亲。” 当他再次抬手看表,施念已经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她叫佣人把斑点狗带过来,接过牵引绳,顺便对廖东威说:“如果廖总还有事的话,可以先离开。我有它帮助就够了。” 在施念见到廖晓乔之前,廖东威对她的印象逃不过尖酸刻薄四个字。这并不是施念的臆断,而是从他敬而远之的眼神中可见一斑。不过施念并不在乎,因为在她心里也满是对薄情寡义之人的鄙夷。 是什么契机改变了他们对彼此的印象? 施念嘴角下沉,无奈的笑了。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和很多人一样,她之所以选择这个人作为结婚对象,其中的合适要大于两人之间的感情。 在施念看来,适合的婚姻就像一双大小刚好的平底鞋,不一定好看,但起码穿在脚上不必遭罪。 而爱情和婚姻的关系,在她看来更像灰姑娘和她的水晶鞋,幸运的是水晶鞋能带着灰姑娘找到王子,不幸的是那种材质的鞋只有一双。 她之所以愿意穿上平底鞋,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水晶鞋。 大理石地面盛着施念轻巧的脚步,她跟在斑点狗身后慢慢靠近三楼拐角,一处幽闭的房间。廖东威大步向前,正打算推开门,施念拦下他,轻轻拧了下门锁。斑点狗闻见廖晓乔的气味,激动的扒开门扑到她怀里。 施念并没有主动现身,但她相信廖晓乔看到了自己。 连续七天,都是如此。她像个忠实的仆人,把廖晓乔最亲近的东西带到她身边。第八天,施念拒绝了廖东威的邀请,整个上午待在自己的诊疗室里,直到下班前,她办公室的门才被推开。 她坐在椅子上,对廖晓乔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 “来了。”她亲切的语气像是在等候一个多日未见的旧友。 廖晓乔警惕的看着诊疗室里发白的一切,墙壁、座椅,还有施念的脸。她站在门口,酷暑时节即便她身穿长袖长裤,但是由内而外的颤抖还依稀可见。 施念把冷气调低了两度,半截袖下露出的两条水葱似的胳膊被激出一片鸡皮疙瘩。廖东威站在廖晓乔身后,有些不好意思,他试图让廖晓乔脱下外套,但是他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施念把他请到外面。 “您可以在这里等,也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结束前,我会打电话通知您。” “我在这儿。” 施念扫了眼跟在他身边,手提公文包的秘书,点头说:“可以。我让朱珠给您安排一间休息室。但是有一点,请您务必遵守。” “什么?” “我的病人,如何治疗要听我的。您不必,也不能对我的病人在治疗期间发表任何出自于父亲立场的命令。至于该如何配合,我会在得出诊断之后跟您商量。” 廖东威非常清楚,来到医院以后,他从头到未只跟晓乔说过一句话,就是让她脱掉外套,而施念的话明显是在针对他这一行为。 还有什么比不识好人心更让人无奈的?廖东威点头道:“交给你了。” 推开门,施念看到侧躺在椅子上的廖晓乔。她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上下抖动,像把漂亮的羽扇。只是年纪不大的她,因为常锁眉心在额头的中间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纹路。 施念倒了杯热水放到旁边的圆桌上。 “我会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廖晓乔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少女的忧愁。 施念手搭在白椅子上,问:“我能坐在这吗?” 廖晓乔没说话,动了动脚尖。 施念坐下说:“你得过感冒吗?” 廖晓乔睁开眼,盯着白色天花板,说:“我已经活了十六年了。” “一年里平均有两次流感高发期,要知道感冒也是有致死率的,但经历了三十二次都没有影响你长大,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吗?况且,十六岁,未来对于你,真的太长了。” 廖晓乔笑了,干裂的嘴唇像一块儿发硬的塑胶挤出一道道纹理,“可我觉得每一天都过得特别辛苦。如果不治疗就会死,我不一定会来见你。” 正是“不一定”这三个字,当时让施念感到心里一亮。 她以为她会好的。 事实上,廖晓乔只是想有个人可以记住她,记住她的经历。她从没把希望放在父亲廖东威身上,至于那条斑点狗就像是她投错胎的姐姐,会先一步离开也说不定。 廖晓乔日复一日的囚禁自己,直到有一天,在漆黑的储物间里她看到站在门外的施念,冷冷的笑了。 从那时起,在每个睡不着的晚上,她都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自己短暂又悲剧的一生。因为她要把自己的故事完整的讲给施念听。 廖晓乔说她骨子里就是个精神病。 因为精神病人生下的孩子注定也是个精神病。 她说她已经记不清她妈妈的模样了,只记得有一天,她站在楼上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然后大头朝下跳了下去。那时候廖晓乔只有四岁,她甚至还指着飞下来的女人,高兴的说:“妈妈,真美。” “你能想象一个整日疯疯癫癫的女人变成蝴蝶的样子吗?”廖晓乔看着施念的眼睛,笑着说:“比你还美。” 施念看着她,那层水雾之下是无尽的愧疚。 “这是她的选择,和你无关。” “或许吧。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疯的吗?听说是从我出生的那天开始。”廖晓乔看了眼圆桌上的水杯,说:“明天,我可以把照片拿来放在这吗?” 施念点头答应。 “很快,你就会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 施念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的脸,似乎已经识破了那个秘密。 廖晓乔又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累了。今天就到这吧。明天,我再来。” 第二天,施念一早下班。朱珠跟在她后面,提醒着:“廖晓乔预约了一天的时间,她还没来……” “她不会来了。” 朱珠愣在门口,问:“你怎么知道?” 施念脱下白大褂,说:“起码,这两天不会来。” 果真如施念预言的那样,廖晓乔连着几天没有出现。朱珠对她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还开玩笑,叫她“预言女帝”。 施念当然不是什么预言家,她只是比一般人更加理解让一个人把自己受到伤害的故事讲给别人听,需要多大的勇气。 第五天,施念的门响了。 外面下着雨,廖晓乔的裙子湿了半截。 “我自己来的。” “愿不愿意换身衣服?” 廖晓乔从门口走进来,身上像被水泼过了似的淌了一地。施念把运动服递给她,却引来她的嘲笑:“好歹你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至于这么想嫩回十六岁吧。” 施念敞开更衣室的门,说:“衣服吊牌还没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码数应该是一六零。” 廖晓乔撇嘴道:“没错。只是我不喜欢亮粉色。” 尽管她不喜欢这个颜色,但廖晓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承认这才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色彩。日光灯下的她,那张蜡黄的脸竟然像打了柔光似的泛着粉白。 她坐到椅上,看到自己带来的照片已经被施念擦干装进一个橘黄色的相框里。 “很漂亮。” 廖晓乔躺下说:“就是没有半点廖东威的模样。” 施念玩笑道:“我是个心理医生,不负责亲子鉴定。” “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还用得着鉴定吗?有一个廖东威每天站在我身边提醒我的身份已经够受的了。再来一个……” “放心。不会的。” 廖晓乔闭着眼睛,说:“我可没有阻止你们在一起的意思。反正我早晚都会离开,有个人陪他也好。” 施念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自己不应该通过廖东威去间接获取廖晓乔的精神状态反馈。她表演给他看的同时,也一并迷惑了自己的判断。 甚至于她还在诊疗室里表演给自己看。因为没有一个少女能像廖晓乔那般轻松的讲出被自己侵犯的经历。 她说:“在事情发生之前的晚上,我在电话里跟廖东威大吵了一架,他在国外,家里只有阿姨,我借口散心去了远郊一处刚开业的酒吧。你知道的,意外总是喜欢钻空子。” 廖晓乔把自己的遭遇简单的归结为“被钻了空子”。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可以把叛逆美化成顽皮,把酗酒放纵说成是享受青春。 此时的施念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冥想。 第35章 chapter34 “你知道廖东威为什么找遍全城的心理医生也要给我治病吗?因为他愧疚。”廖晓乔看着她自己的照片,眼里全是陌生与仇恨,似乎相框里面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的确表达过这样的情绪,但不仅仅是对你,还有你的母亲。” 廖晓乔不以为然的反驳道:“可是我知道,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他自己。我也知道他不愿意面对我,因为我长得和我妈妈像极了,听说也像那个人。他只要看到我就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放妈妈走。也许他放手了,她还能活。你说在男人的世界里,面子是不是比人命还重要?” 施念不愿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一个十六岁女孩儿口中说出来的,有时候过早的成熟并不意味着聪明,那只会让懂他的人更加心疼。可她想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安慰廖晓乔,只说:“他想弥补。”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错误怎么弥补错误?” 如果不把廖晓乔当成一个病人,施念倒是动了另外一个念头。或许将来等她的病好了,她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医生。 毕竟,只有趟过河的人才知水深浅。 “你知道吗?”廖晓乔说:“每次廖东威顺着我的时候,我都无比痛恨他的懦弱。每次别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我都想杀了自己。” 施念扫过桌子上的录音笔,比荧黄色信号灯更刺眼的是她触摸到廖晓乔近乎山崩地裂的自虐症,“所以,你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报复自己?” “也是在替我的生身父母赎罪。你一定想不到,被强.暴的那个晚上,我看见漫天的星星,它们闪闪发光照在我身上,我反倒觉得自己干净了。” 尽管廖晓乔这样说,可施念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紧张。那双小狐狸似的眼睛,全程一眨不眨的盯着桌角,像使劲楔进去的钉子一样,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能跟我讲讲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吗?” “有什么好处?” 廖晓乔此刻很清醒,施念知道现在是跟她拉近距离的唯一机会。 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秘密?不怕我说出去?”廖晓乔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施念身上,看着她嘴角的浅笑问。 “我知道你不会。” 廖晓乔的聪明是可以预见的,以至于施念不得不对她所描述的信息产生怀疑。虽然她的遭遇是既定事实,但对于廖东威一直渴望得到的关于施暴者的信息,施念觉得廖晓乔在某种程度上做了掩盖。 而关于施暴者的信息通过沟通认证,为可公开资料储存在施念的电脑里供廖东威私下调查使用。 …… 刘心从王见家出来,每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他,直到他停下来:“想说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后不干警察了,可以考虑来我这儿。什么待遇那些虚的我就不说了。哥们儿就仨字儿,合伙人。” “我先谢谢你。”王见拍着刘心的肩膀,言不由衷的问:“一年能赚多少钱?” 刘心抽出一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叼在嘴里说:“哥们是真佩服你的能力,远的不提,就说你能在千里之外找人盯着施念,只这样就无人能及。” “无人能及的是天意,不是我。” 刘心不相信的反问:“有没有这么巧?尼泊尔是有多小,随便什么人都能遇上。” “中国大不大,我不还是遇上你了。” 说完,王见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对师傅说:“慈爱路一百三十八号。” “你们一起的?”师傅看着路边抽烟的男人问。 王见摇头:“不同路。” 十几年前,慈爱福利院还在一座山上,很少有车能直接到达那里。如今,郊区划归到城市管辖,路自然通畅了很多,但不变的是依然那么远。王见坐在出租车里看着自己从四车道的主干路一直往东走,路两旁人工栽植的绿化树渐渐变成山坡上自然生长的小树苗。 他摇下车窗,风从半山腰的别墅区吹来,让他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荒凉。 望着眼下的高贵与宁静,谁还能记得很久之前,这里曾经专门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王见让司机把车停在山脚下,他准备走上去。 下了车,他掏出一根烟,摸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打火机。 山上的风大,远远的从山坡上吹过来一股子烟味。 “大爷,借个火。” 王见叫住前面穿灰色运动服的男人,几步跑了过去。那人肩膀略宽,体态匀称,虽然帽子遮住了他的头发,但微微佝偻的肩膀出卖了他的年纪。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时间拉扯着他脸上松垮的皮肉一直垂到下巴,像只年岁将近的猎犬。威严还在,只是模样比王见想象中还要老。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扔了过去。 王见点燃香烟以后甩灭了手上的火,把烧干的火柴棍扔到路边。 “谢谢。” 老人一边摇头,一边径直走过去捡起王见刚扔到地上还冒烟的火柴,说:“水火无情,还是小心点儿好。” 王见听着,下意识瞅了眼山坡上的房子,他想眼前那个蓝顶白面的房子应该就是慈爱福利院的旧址。便问道:“您住在这里吗?” 老人摆手说:“一场火之后,就搬走了。现在,要有多少钱才能住在这儿啊。” “那您知道这原来有个福利院吗?” 老人看着他,端详了一会儿才说:“你是谁啊?” 王见抽了口烟,说:“我女朋友小时候在慈爱福利院。所以,我过来看看。” “她叫什么名字?” “您是?” 老人笑着说:“我原来是这里的门卫。那些孩子进进出出,没我不认识的。” “她叫童谂。” 王见鼻息里冒出余烟,遮挡了他撒谎之后羞红的脸。 “童谂。”老人一边小声琢磨,一边捻着手里的火柴棍,直到炭灰把手指染黑,他眼里闪出一丝光,“那孩子在这的时间不长吧?” 王见说:“不到半年。” “那就是她了。” 按说童谂和王见现在调查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她不过是十六年前的一个受害人。甚至于她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过得好不好,王见都不清楚。可到目前为止,他能想到和李全还有关系的人就只有她。 也只有她能告诉王见,除了她以外,李全还有没有结下过别的恩怨。 在王见内心深处,一直对廖晓乔突然发病选中李全这件事存有疑虑。华严寺到烂尾楼,虽然不远但也不是两三步之内能偶然碰见那么轻巧的事。况且,李全遇害地点在七楼。就算廖晓乔有轻生的念头,那里有那么多比它高的地方,怎么就选在了那儿? 如果说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命中注定。 那注定也分天意和刻意。 王见要弄清的恰恰就是这一字之差。 天意让王见遇上了当年福利院的门卫,直觉告诉他,找到童谂是注定的事。尤其是此刻。 他冰凉的手指被渐渐窜上来的火星燎得发疼,“我和她虽然认识不久,可已经有了结婚的打算。只是我对她过去的状况还不是很了解。” “那孩子不爱说话,刚来那会儿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后来福利院搞演出才知道那孩子唱歌好听着呢。不过那之后没几天她就被领养了,至于领养她的是谁……”老人顿了顿,“如果当时档案室没被烧的话,应该还能查到,可惜……” 他扔掉了手上的火柴棍。 关于慈爱福利院的那场火,王见从许慧那儿听说过。一场火烧掉了福利院大部分资料,他们转到市里以后,现有人员资料都是重新录入的电脑,而那时候童谂已经不在了。 “其他人呢?比如院长,他会知道吗?” 老人叹了口气:“也就他知道了。不过,他前年这个时候就走了。临走前我答应他每年都来这里看看。也不知道还能替他看到什么时候。” 提到死,谁会不怕呢?有人说越老越怕死,其实不是。年轻时不怕死,是因为觉得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情,就算有人无意撞上了,心底的恐惧到底要比老人少一些。毕竟“无知者无畏”。 可年轻时那些嚷嚷着为了爱情,为了梦想,甚至不为任何原因,只一心想尝试死亡的人来说,一旦支撑着活到像眼前人那个越走越远,步履蹒跚的年纪时,又都舍不得了。 王见掐灭手里的烟头,他所期望的线索,断了。 催促的喇叭声从背后传来,而且越来越近。他往路边站了站。 “王先生,你怎么在这?” 刚开上来的车停在他身边,他回头看到车里人和他说话的人,还记得眼角下边的痣。 “朱小姐。” “叫我朱珠吧。施念就这么叫我的。” 王见点点头,“你住在这?” “不是我。施念住这。她不是去尼泊尔了嘛,我隔几天就来她家看看。对了,她到了那边之后跟我说,如果再碰见你,就把一段音频交给你。可是我放在医院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她家看看吗?” 这样的邀请让王见感到突如其来,但他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朱珠的车开得缓慢,可就算再慢,他们最终还是到了施念的家。 那栋蓝顶白墙的别墅里。 “你随便坐,我去她书房。” 朱珠把王见一个人留在客厅,他可以毫不避讳的审视一个女人的闺房。可眼下各式摆设透出的冰冷,让他又不得不怀疑,这里是不是个女人的家? 所有的内饰,或黑,或棕,立在煞白的空间里,让人感到出奇的冷静。 王见发现无论办公室,还是家里,都找不见任何关于施念的照片,合影都没有。仿佛这些地方都与她无关,她可以随时来,也可以随时走,不留下半点痕迹。 “王先生,你有移动硬盘吗?” 他随朱珠走进书房。 没想到那里面比客厅还要清冷。厚不透光的帘子从棚顶一直垂到地上,整间屋子里只有桌上摆放着一盏复古绿台灯。 “我虽然帮她看家,但她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这里也只有这一盏灯,您自己小心。” “看来她还不喜欢光。” “聪明的人都有点儿怪癖。就像我们去山里露营,她也从来不去。还跟我们玩笑说,小时候差点儿在深山老林里丢了性命,有心理阴影。心理医生有心理阴影,你说我们能信吗?” 王见笑了笑。 朱珠接过他手里的硬盘,把电脑里一个署名为alisa的音频传了过去。 “alisa是谁?” “你不知道?”朱珠反问后看了眼王见,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他眼里的迷茫,“是廖晓乔的英文名。” 王见感觉手心冒汗,此刻他心里翻涌的激动已经让他来不及去想施念做笔录时说的话,“因为其中涉及到病人*,如果没有调查令,我只能将她的诊断交给你。”甚至于施念为什么在走后会交代给朱珠做这件事? 诸如此类问题,也只是在他的脑子中一闪而过。总之,王见只想尽快听到硬盘里的音频内容。 第36章 chapter35 “前面拐角靠边停。” “你住这?”朱珠前后看了看说:“很有生活气息嘛。” 王见看着旁边狭长的绿化带,想起从前李灵挽着自己在此散步的情景,轻声说:“所以我很喜欢这儿。” 下了车,他晃晃手里的移动硬盘,“谢了。” 朱珠连忙摇头:“千万别谢我。我只是按照施念的嘱托把东西交给你。” 看着她融进来往的车辆里亮起车尾灯,王见脑子里忽然出现她刚刚夹着眼睛的笑,就像那对红得锃亮的车灯,让人感觉有那么点儿不自然。 他攥了攥手里的东西,转身回家。 客厅里放着的台式电脑他很少打开,上面的按钮几乎没有任何磨损。屏幕亮起的瞬间,出现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海边。王见看着照片里的李灵笑了,仿佛她哪儿都没去,就在那里静静的等着自己。 一段微弱的电流声之后,alisa的音频在他耳机里响起。 “能跟我讲讲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吗?”施念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听不出半点儿起伏。 “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秘密?不怕我说出去?”起初,廖晓乔还如死水一样凝固的声音突然起了波澜。 “我知道你不会。” 王见静静的听着录音里廖晓乔对一个男人的细微描述,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十指有茧,穿了一身水洗布的衣服,粗糙又廉价。 “他戴着红色摩托车头盔,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看见一双细长的丹凤眼。” 王见心里一紧,至此他终于明白廖晓乔复杂的精神疾病由何而来。 强.暴,对于一个十六岁女孩儿来说,大概是一生都抹不掉的阴影。如果施念是为了保住她最后的清白和廖家的名望,显然该保护好这份录音。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能拿到这份录音是朱珠的自作主张。 可她为什么这样做? 耳机里接下去的话又让王见迅速把注意力转向别处。 廖晓乔说:“我会把它带去很远的地方,不告诉任何人。” 它,指的是什么? 被侵犯的事情? 可她已经告诉了施念。即便廖晓乔再年轻,也应当明白一个道理,当秘密从自己口中说出去之后就变成了消息。 除非,她又从别人那里接收到不可宣扬的消息,那“它”就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秘密。 王见推断,那个“它”极有可能是施念先前所讲的“我的秘密”。 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王见反反复复播放录音,只听到施念清浅的笑。 情急之下,他移动鼠标想再一次打开音频,却不小心点到旁边的文件。当便利店的监控画面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围坐在圆桌旁的四个打工者,根据他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已经可以辨认一二。 李凤年,叼着牙签,骨子里就带着痞样。老王,唯一一个不喝酒的。还有那个话痨胖子,从头到尾就看到他在说话。只是,那个坐在李凤年旁边一直低着头的男人。 这段视频王见看了不下二十次,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脸。 张强。 在他抬头的一瞬,王见认出来,他是工地上那个因为砸坏了腿只能端茶倒水的男人。 对于像他这个身型的人来说,存在感极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没有值得别人关注的特质,要么是自己故意隐藏不想得到别人的关注。 大个子的张强站在人群中也算突出。 他为什么要自我隐藏呢?疑问像团迷雾渐渐将王见包围。 他把进度条拖到最开始,又停在张强抬头的那一刻,发现他们在便利店的整个过程中,张强只抬过一次头,而他抬头的动作恰好是在屏幕右下角的门被推开的瞬间。 王见点了下空格,施念走进去的画面一气呵成。 是巧合吗? 他点了支烟走到窗边。 王见清楚的记得上一次在家里抽烟时,也是案子上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不过那会儿李灵还在,她一生气把房子里所有的窗户统统打开,然后自己穿着衬衫站在窗口,吹着冬天里的冷风。 自那以后,他没在家里抽过烟。 但也是那一记冷风,让他脑子忽然转起来。靠这么个技巧破案,他也算是第一人。 王见推开窗——“灵,又到春天了,风都暖了。” 他朝看不到尽头的夜里吐了口烟。 不知道尼泊尔的晚上会不会也是守着眼下的万家灯火却依然感到寂寞? …… 施念坐在后院的台阶向下看,半明半暗的加德满都横在脚下,像揉碎的星子撒了一谷底,忽闪忽闪放着光。她把眼光放到远方,试图找到夏尔马的家,那个她和凉壬不约而同选择落脚的地方。 看了许久,眼睛酸了,慢慢蒙起的水雾把底下密密麻麻的光点连成片。 施念叹了口气,打算起身,撑在台阶上的手突然被一颗小石子儿砸中。她正要回头,听到身后的林子里有脚步声,铺满杂草断枝的地上传来绵密的声响。 她重新坐到台阶上,弯腰捡起打中自己的石头,拆下包裹在上面的纸条。 “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 是啊,有时候快乐就跟做梦似的。 来到尼泊尔之前,施念从未觉得夜晚是美妙的。她仔细回忆发现,与其说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夜晚带给她的快乐多于恐惧,不如说这种愉悦和踏实是某个人带给她的。 她再次摊开纸条,凉壬写的一手好字,就像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偏偏他不是。 施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站在她身后,隐藏在树林里的人,像个黑洞,深深的吸引着自己。以至于让她罔顾那些所谓的“清规戒律”,一心回头。 隔着山上飘下来的雾霭,他们静静的看着彼此,像春天里两座画地为牢的雪山,遥望着又渐渐融化,汇成一条河。 凉壬笑了。 施念也笑了。 清亮的钟声响起,他们破戒了。 “看来我们都是凡人。” 冥想期满,施念跨出门槛调侃道。 “是人都会犯错。” “我们犯的是什么错呢?”施念看着凉壬久违的侧脸,咂摸道:“是淫邪吗?” 凉壬转头,拿过施念手里的纸条,一本正经的教育她:“这是非常纯粹的解惑,就像冥想老师的答疑一样。只不过,我的疑惑不属于他。” 他们取回证件的途中,施念突然停下来,问他:“你心里的正义是什么?” “真相。” “你觉得自己能看到真相吗?” 凉壬低下头,半垂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施念只有在他不停摩挲的指尖里感受他挣扎在痛苦边缘的正义。 “来支烟吗?” 施念把烟盒递给凉壬。 “没碰它之前,能。” “你知道我几岁开始抽烟吗?”施念勾住凉壬的脖子,踮起脚,注视着他的眼睛。微弱的火星在两根连着的烟头上燃烧,“十五岁。” 施念被烟燎过的嗓子,格外飘渺。 “所以,我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了。” 凉壬淡淡的说:“心理医生不需要真相。你们需要的是让人相信的能力。” 公园门口停了两辆中巴车,里面坐满了人。施念把玩着眼看就要掉下来的车尾灯说:“我们走回去,好吗?” “普通人正常走速是每小时五公里。一般成年人可以坚持七小时。从这里到加德满都有四十公里,还不包括上下坡。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 “你以前最远走过多少?” “徒步百公里。” 施念把身上的背包打开拿出护照和钱包,剩下的一并扔到路边的深沟里,“这不就行了。” “有时我真的看不懂你。” 施念笑着说:“能让你看懂的都是罪犯。” “说得我好像是个清道夫。” “清道夫先生,现在烦请您把我这个不明方向的群众带回家。” “家?”显然,凉壬对施念把旅馆当成家,感到惊讶。 施念不以为意,点头道:“是啊。孤家寡人,两袖清风,不是我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吗?” 想起之前施念提到她母亲的样子,凉壬不觉慢下脚步,“除了你母亲,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施念看着田埂,声音由近到远,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轻轻落下:“你是想问我父亲吧?” 凉壬面露难色,仿佛那不是他心甘情愿问出口似的。 “我也是哺乳动物,怎么可能没有父亲呢。只不过,我没见过他而已。当然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会去找他。” 他们沿着土路走了很久,谁都没再说话,最后施念忍不住问:“不觉得我决绝?” 凉壬摇头。 “也不劝我?无论如何那都是我血浓于水的父亲啊。”施念模仿起惯于道德绑架的人们的样子时,真是讽刺极了。 凉壬摇头:“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意志,背叛自己的想法呢?” 施念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他和自己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也许很快,也许……”尽管凉壬把声音压得很低,施念还是听到他说:“不走了。” “不想家吗?” 凉壬停下脚步打量着施念,笑笑说:“有话直说好吗?” “你的父母……” “我母亲叫凉思茵。父亲,我更习惯叫他杰拉德老师。我还有个弟弟叫凉殊。他们都生活在费城。三岁时,我随母亲去了美国。对于我的生父,母亲说他头脑聪明,智慧过人。当然,我从来没去怀疑过她的话。因为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想让你交待的这么彻底。” “可是,我想告诉你。” 这世上有多少人期盼的生活,不过就是身边有个稳妥的人在现世安好的日子里把那些你不曾参与的过往摊开在你眼前。 一句“我想告诉你”便是心安。 第37章 chapter36 “其实,我也有个可以称得上是亲人的人。他叫施万启。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爱他一辈子。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他。可你知道,没人愿意去相信年轻人的爱恋,那种短暂对于四十多岁的人来说,如同儿戏。” 施念看着凉壬,以往警惕的眼睛突然变得毫无防备。犹如一栋窗明几净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娴静温柔的少女。 他看见了,或许也只有他看得见。 “他说当我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感激他不曾占有我的身体。可我感激他的又岂止这一件事。我感激他把我从困苦中拉出来,感激他给了我全新的生活和一个全新的生命。如果,你遇上的是过去的那个我,她恐怕没勇气站在这里,看着你……” 施念冰凉的呼吸被一股温热包裹,凉壬舌尖的温度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重逢。她为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久到她以为爱情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而梦醒时分的心痛就是归宿。她以为所谓婚姻无非是那个断送世上所有善男信女爱情的地方。 所以,在此之前,即便理智如她,也不过像个绝症患者,病急乱投医的去相信那些魔咒似的宣言:长久的幸福不过就是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这让她差点儿和一个自以为合适的人结婚,然后过一段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荒唐不已的生活。 施念紧紧抱住凉壬,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让她感到后怕与庆幸。 什么是爱情?她说不明白,但她觉得那其中一定包括他凌乱的胡茬刮着自己的下巴,然后在刺痛中红了脸。 原来所有美好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平淡,尤其是爱情。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其中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另一个都愿意为此多看上一眼。 那些把婚姻过成白开水的人到底还要爱情背多少年的黑锅? 远处扬起漫天黄沙,卷土而来的中巴和他们擦身而过时爆发出强烈的欢呼,犹如新年的烟火,犹如大海的波涛,但是所有的惊天动地都在他们相视而笑中变得空无一物,风平浪静。 春风是个无比美妙的东西,绿了脚下的田埂和远处的苍山,也红了眼下的脸颊和遥远的杜鹃。 “在尼泊尔如果遇上拉里格拉斯(杜鹃),就是爱神降临的时候。它会眷顾你……” 施念想起那日夏尔马跟自己说的话,她像个先知预言了所有的命中注定。 夜晚洒下的漆黑从天边越过高山在他们脚下化成两道紧紧相连的影子。从冥想中心到加德满都,从日出到日暮,施念一直走在凉壬身边,手里也全是他掌心的温度。可是直到此刻,看着浅铜色路灯笼罩下的凉壬,他周身泛着柔和的光,像梦一样。 施念依然不敢相信,他们相爱了,像梦一样。 “我们……” 凉壬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你看。” 如果不是额头那一抹真实的吻,施念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沉寂的建筑是白天里熙熙攘攘的宫殿广场。夜晚给它蒙上了一层不容置疑的肃穆,它沉默的立在眼前,仿佛在告诉世人,千百年来它独立于此,不曾妥协。 “除去喧嚣,这才是加德满都最真实的样子。” 凉壬的声音在空旷的庙宇间回荡,也许是有神明作证的缘故,施念终于相信,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可靠的。她忽然缩起身体,恨不能钻进凉壬怀里,跟他二合为一。 四下无人的广场,月亮像一把打开时间大门的钥匙挂在天上,它轻轻洒下一抹光,让这里的每一处建筑看上去都无比新鲜。施念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尼泊尔艺术发展的黄金时代——马拉王朝。 在她身边陪着她,护着她的,不是别人,恰是那时最英勇的骑士。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公主。” “公主殿下,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 施念仰起头,“曾经有人给我指过一条路,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还记得。” 凉壬看着南边,说:“不久前有个被困的女人,穿着这个世界上最难看的纱丽出现在我面前。恰好,我给她指了路。” “没想到那件最难看的纱丽成了我的幸运符。” 施念拉着凉壬重新走上她来时走过的路,如果不是之前走了几十公里,现在的她一定会幸福的跑起来,没有什么比身边哒哒的脚步声能更使她快乐。 “小心!” 凉壬抱住差点儿摔倒的施念。 她抬起头,眼前是那尊特别的神像。身黑如碳,怒目圆睁,头上带着骷髅做成的冠冕,六只手臂所持之物不尽相同。脚下踩着尸体,手里提着头颅。 它的每一寸模样,施念都记得。 “我就是从这里离开以后被景区检查人员逮住的。” “黑贝拉伯,也有人叫他大黑天。很多教徒来这里祈祷,因为传说他可以毁灭看到的一切。” 施念站那儿定定地看着,“那他一定是个寂寞的神。” “听说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说谎,就会死于非命。” 施念笑了,转头问凉壬,“你相信这种非黑即白的二元思维吗?” “我更相信这是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心理暗示。你呢?” 施念耸耸肩膀,“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有神经敏感症,导致无法给出一个固定的答案。信或不信,都在一念之间,我也一样。” 凉壬举起双手表示赞同,“就像买白裙子还是花裙子,穿高跟鞋还是平底鞋,吃西餐还是中餐。” 施念拉下他的胳膊,挽在怀里,“以后不要用你过往的经验来揣测我。每个女人也都略有不同。” 凉壬揉了揉她的头发,嘴角的微笑盖过了眼里的怅然。 回到夏尔马家的旅馆已是深夜,街两边的房子没有一间开着灯,黑洞洞的连成一片,看上去像块儿巨大的补丁。施念靠在凉壬身上,瘫软的几乎快要睡着。 凉壬转身抱起她,走上二楼。 ****** 王见还在休假,手机关机,除了家里刘心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索性上去碰碰运气。他敲门的手稍一用力,没扣牢的锁芯自己开了。刚进去,刘心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泡面味儿,顺着玄关往里,看到一块儿白板立在沙发对面。 “王见。” 刘心叫了一声,没人回应。他从白板背面绕过去,目光瞬间凝聚。板子上写满了各种人物关系,他知道的,还有不知道的。 李全:受害者。 廖晓乔:凶手? 施念:目击者? 工友,李凤年、老王、胖子、张强。 最后一个人名被红色马克笔圈了出来,拖出一道长尾巴,箭头直指施念,格外刺眼。并排的四个工友下面还写着一个名字——童谂。(谂同“审”,思念。)刘心不认识这个字,特意用手机查了下。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童谂后面也拖出一条的尾巴直指受害人,王见标注的是“继父女(共同生活型)”。而它后面紧跟着的四个大字让刘心不自觉地拿起桌子上的马克笔画了一道——下落不明。 他放下手里的牛皮纸袋,坐到沙发上静静的看着,显然从一开始王见就不相信廖晓乔是凶手。刘心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怀疑王见怀疑的是施念。可那个叫张强的又是谁?他和施念又是什么关系? 工地上的打工仔……刘心拿起手边的牛皮纸袋摇摇头,以他看来,施念不可能跟这样的人有关系。从施万启助养她开始,她就被带入香港的上流社会。根据调查,长久以来,施念接触到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刘心看着张强和施念之间的红线,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并不质疑王见的推断,毕竟他有当年侦查学专业第一的成绩。 会不会是施念被助养之前认识的? “工友……” 刘心显然已经知道王见的去处。 “王警官。” 李凤年从工地出来,手里攥着塑料袋。 “买东西去?” “是啊,给他们买点儿日用品。你这是路过?” 王见用脚尖碾灭烟头,嘴里冒着青烟,说:“恩,去前面看看。” “不是又有什么大事情吧?” 李凤年凑过去,说得极其小心。 王见摇头,“私事儿!”他打量着李凤年手上的塑料袋,问道:“这种跑腿的活,上次我来时不是那个腿被砸坏的人在干吗?” “你说张强啊。你走之后没几天他就不干了。按说干我们这种粗活的人被砸一下休息几天就好了。他也不知道咋整的,老也不见好。越瘸越厉害。” “所以你就趁火打劫,把他这闲差接下了。” 李凤年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这不是跟您一样,为人民服务嘛。” 王见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半盒烟扔给他,“张强家在哪?” “你打听这干啥?”李凤年拿着烟,寻思了一会儿突然变了脸色,紧张的说:“他不是坏人。平时就蔫巴的不说话,活还是认干的。也没啥不良嗜好。” “不好烟酒?”王见严肃的脸好不容易带着一丝笑意,李凤年也放松下来。 “上次看他觉得面熟,想跟他打听个人。” “王警官,你就是来办这私事的吧?” 王见看到李凤年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滑头的人。他不打算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凤年。 迫于威严,李凤年吞吞吐吐的说:“莲花镇。” 听到这个名字,王见如同撞见老鼠的猫,浑身上下竖起汗毛。 第38章 chapter37 莲花镇。 李全入狱之前生活的地方。 张强、李全、童谂,这三个名字就像一套九连环,真实存在而又不可分离。当所有巧合凑到一块儿的时候,王见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几分虚实。他坐在车里,脑子不断回忆在莲花镇时那个老媪说过的话。 “我今年七十了。在我们这,看到现在都没一个男人能像他娶得那样的女子。还被他害死了,你说坏不坏? ……可惜了她的孩子。跟妈姓童,单名一个谂……谁会原谅一个害死自己亲生母亲的人?蹲的再久,也抵不过恨。当时,镇上有几个跟她一块儿上学的孩子,还吵吵着要替她报仇呢。何况她是亲眼看着她妈妈被李全杀死? ……说不定连名字都改了。” 直觉告诉王见,张强和童谂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但他绝不会是嚷嚷着替童谂报仇的那些孩子之一。因为见到张强的时候,王见留意到他闪躲的眼神里藏着隐秘的光,天生怯懦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的。 正是因为掌握着张强的这一性格,所以王见才会对他看到施念时抬起头的动作感到特别。为什么他会在施念进门的时候抬起头? 王见似乎在封锁黑暗的墙壁上凿开了一个洞,顺着洞口透进来的不止有光,还有灰。 老旧的桑塔纳沿着城际高速驶向来时的路。 …… 天亮之前总是特别黑,施念从旧梦中挣扎着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在黑暗中看到身边人熟悉的轮廓。 “睡的好吗?” 凉壬的声音像流动在暗夜里的光,让施念忍不住去感受那份炽热。她伸手抚摸着凉壬的胳膊,一片专属于男人身体的火热烧得她口干舌燥,只叹了声:“恩。” 于凉壬,施念清浅的喘息如同一根长长的绒毛,细细的骚动着他的交感神经,他知道自己早已控制不住那颗为她跳动的心,却不想在回来的第一晚就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何况,施念说过的话他都记忆深刻。 在服务区的旅馆里,施念曾经开诚布公,毫不掩饰的告诉自己她对男女之事的冷淡——“你知道吗,生理高.潮我只在医学书的名词解释上看过。” “你……” “我可以等。”凉壬抓住施念从小腹开始不断向下摩挲的手,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颤抖,“不要勉强自己做任何事,即便是为了我。” “你不是说过,也许我只是因为没有遇上对的人。为什么不试试呢?凉壬,我喜欢你。”施念看着他,眼里藏着闪闪的星光。她深吸了一口气,起伏的胸膛紧紧的贴着另一个赤热的身体,她在他耳边轻念道:“我爱你。” 凉壬抓着她的手腕,像一个聆听召唤的神兽,猛地将施念压在身下,恰到好处的力量非但没有让施念感到一丝疼痛,反而让她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情不自禁的跟着抖动。 “遇见你以后,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爱会跳过喜欢。” “有吗?” 凉壬点头,俯下身,说:“就是你。” 如果这世上还有比我爱你更能令施念动容的话,她想一定是这三个字——“就是你”——这种强烈的宿命感让施念感到情不自禁的欢喜。没有什么能比命中注定更让人俯首称臣的了。 她甘愿做.爱情的不二臣。 施念闭上眼,在他继续开口之前,吻上了凉壬的唇。 也许正是这种心甘情愿让施念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鲜活有力,她第一次觉得床上的自己不再是一棵冰冷的,等待枯萎的树。她用自己纤细的胳膊怀抱着凉壬结实的身体,两条瘦弱的腿紧紧盘在他腰上,每一次冲击都让她感到真实且美妙。 她不能自己的笑了,不知疲倦,和爱的人共赴巫山*。 事毕,凉壬怀抱施念,问:“施医生,对我的治疗还满意吗?” “我想我可以戒烟了。你呢?” 凉壬看着她说:“我只在想你的时候才碰那东西。所以,你有的受了。” 施念滑进被子里,小声道:“来者不拒。” “真的?” 凉壬掀开被子一角,施念听到窗外的风声,担心的问:“不会下雨吧?” “想出去?” 施念像只怕冷的小猫,用冰凉的鼻尖蹭着他的肋骨,说:“跟我去剪头发,好吗?” 凉壬摸着施念垂在耳边的短发,说:“女人还真是掌控欲非常强烈的动物。” 施念轻声说:“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去的样子。” 凉壬吻了她额头,沉声道:“放心吧。不会下雨。” 施念不解,抬头看他。他抬抬手,说:“金盏花如果在早晨七点之前开花,那今天就会是个大晴天。” 顺着他指出的方向回过身,施念才发现,原来之前送给他的那盆金盏花,早已被他从客厅拿到了卧室。 “如果是七点之后呢?” 凉壬说:“下雨。” 施念看着那盆开得正好的花,眼睛渐渐模糊成一片金黄,她问:“你什么时候把它拿进来的?” 凉壬从背后把她揽进怀里,“你拿着注射器试探我的晚上,陪我坐在客厅里安静吃泡面的晚上,我发现自己爱上你的晚上。” 施念依偎在他怀里,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淌过她笑靥如花的面。因为刚刚得知原来爱情早已在不经意时敲了门,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笑着哭。 施念是个从不睡回笼觉的人,却在这个清晨,睡得格外踏实。 太阳渐渐高升,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施念脸上,她抖了抖睫毛,看到凉壬站在窗边的椅子上把厚重的帘子换成印花白纱。 “吵到你了?” “也该醒了。” 施念拿起床边放着的白衬衫穿在身上,衬衫下摆刚好遮到她臀线以下的位置,朦胧的遮掩着私属地带。 她走过去扯着窗帘问:“怎么想起来换这个?” 凉壬说:“其实我来之前它一直在这。现在只是把它换到它应该在的地方。”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问施念,“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 施念踮起脚,挂在他身上,反问道:“你说哪方面好多了?” 凉壬瞟了眼衬衫透出来的雪白,手指落在施念锁骨的纹身上,摩挲着说:“我希望你都好。” 施念吻了他的唇,笑说:“我会的。只要你把头发剪了。” 凉壬拉开窗帘,探出身子向西边的理发部看了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含了口水,对着手里的剃头刀猛的喷出,随后一只手捻着刀片,从头到尾把水捋下来。他把滴着水的手在身前被染发剂染的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抹了抹,转身回去继续给里面的人理发。 凉壬皱眉,说:“你可以吗?” 施念问:“什么?” “剪头发。你连染发膏沾到手上都能搞定,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施念背过身,两手向后搭在阳台上,说:“做实验没工具怎么行?” 凉壬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拿着柜子上的手机,匆匆出了门。 施念趴在阳台上,想起很多天之前自己也曾这样悠闲地看着下面人来人往。只不过那时,是在客厅。而此刻,在这个不大的卧室里,她无疑成了这儿的女主人。 她朝走向理发部的凉壬摆了摆手,不小心蹭到了金盏花黄色的花粉。凉壬说金盏花在早上七点钟以前开,就会是晴天。 沐浴着阳光,看着白色袖子上染着的一点淡淡黄,施念笑得灿烂。 理发店的位置坐东朝西,所以施念在楼上能把门口看得一清二楚。玻璃窗前,凉壬和一个学徒买了把剪刀和电推。为此,他付了四千卢比。在尼泊尔,这可不便宜。 她以为凉壬拿到工具后会马上回来,事实证明,她想错了。凉壬拿着东西又往里面走了走。施念探出头,也只能模糊的看到一个打电话的背影。 没多久,他从理发店出来,脸上没显现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手不自觉地掏出兜里的香烟。拿出烟卷的那一刻,他抬起头,看到二楼的窗前,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短发女人,默默的微笑。 凉壬把手里的烟塞回烟盒,然后把它送给了过路人。 “要戒烟了吗?” 施念站在凉壬身后,一边给他剪头发一边问。 凉壬闭着眼睛,轻轻“恩”了一声。 “为什么?” “因为现在有比它更让我值得上瘾的东西。” 施念发现他左耳的下边有根白头发,便贴着发根悄无声息的给它剪断了,“你知道吗,男人戒烟就跟女人减肥一样。” “我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反复无常。” “我信。可是又有点儿害怕。” 凉壬回头问:“害怕什么?” 施念放下剪刀,笑笑说:“一个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凉壬仔细思考过后,同意的点点头。 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热恋中的女人所期待的答案。施念一面皮笑肉不笑的说:“很好。”,一面伸手去拿电推。 凉壬先她一步把东西拿在自己手里,说:“我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不去保护你。不管你是谁。” 施念蹲下身,看着他说:“我是谁?我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后来发现人都是靠性质去区分的。比如:男人、女人……而我,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可即便这样,也有想过堵上所有的运气好好爱一回。” 第39章 chapter38 凉壬忍不住摸摸她的短发,说:“把头发留长吧。” 施念拿过他手里的电推,站起身。 黑色电推上的半截银色钢片将窗外正好的阳光反射到施念的眼睛里,她微微蹙眉,说:“我可不是一个听话的女人。” “我也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男人。” 来往的行人听到临街旅馆的二楼里传出嗡嗡声,他们好奇的抬头看着,却不知道那声音是金盏花装饰的窗台后面,电推划过木梳发出的动静。 凉壬那一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蓄起的长发终于在施念的剪刀下和过去一刀两断。 “或许我还可以帮你刮胡子。” 女人明朗的笑声和男人深沉的欢愉,交融着,一阵阵传到窗外。盛开的一大朵向阳的金盏花下又催发出一小粒不知何时会绽放的花骨朵。 对于施念来说,眼下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而这种全新的生活竟然还带着她曾经不敢想象的幸福。 “施念姐。” 巴哈杜尔的声音从三楼一直传到二楼,施念拉开门,对着楼梯口说:“我在这。” 巴哈杜尔一转身就看到从凉壬房间里探出头的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边走边说:“我还在想这么早你不可能出去啊。” 说着,他抬手确认了下时间。 施念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巴哈杜尔往客厅里瞧了瞧,“凉壬哥不在吗?” 话音刚落就听到卧室开关门的声音,生锈的合叶吱吱扭扭刺得人耳膜生疼。巴哈杜尔正嫌弃的挤眉弄眼,但是当剪完头发,刮过胡子的凉壬站在他面前时,他脸上一时错位的五官变得异常聚集。 “笑什么,不好吗?”凉壬板脸问。 施念看着被自己剪坏的作品,憋着笑说:“这是纽约时尚。英雄!”说着她把巴哈杜尔拉进门。 “你剪的?” 巴哈杜尔手藏在背后小心的比划着,施念眨眨眼。 “好,简直再好不过了。” 凉壬打量二人的表情,转身走去洗手间。 门外爆发出强大的笑声,凉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拧开水龙头打湿双手,把参差不齐的刘海一并摸到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 “你的技术还要再练练。” 巴哈杜尔惊讶的看着凉壬,说:“哥,你还敢让施念姐剪啊。” “有何不可?” 巴哈杜尔被他笃定的眼神噎住了喉头,连说了三声:“行行行。” 施念撞了下巴哈杜尔的肩膀,嬉笑着说:“英雄,你不是一直崇拜他吗,要不要我给你剪个一模一样的发型?” “不行!” 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巴哈杜尔的拒绝早在施念意料之中,倒是好奇的看向凉壬问:“有块儿现成的试验田,练练手不是正好?” 凉壬走过去指着剪刀和电推说:“我的。”,随后又拉起施念的手说:“也是我的。” 踏进门的几分钟里,高.潮迭起的剧情足以让巴哈杜尔目瞪口呆,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十指交扣的两只手,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施念身上的白衬衫是属于凉壬的。 “哥,你怎么做到的?” 施念看着巴哈杜尔的样子,拍拍凉壬的胸膛,说:“你又多了一样值得他崇拜的地方。不过,这次你错了,是我。”她向前探出身体,在巴哈杜尔面前打了个响指说。 巴哈杜尔傻笑着忽然红了脸,“姐。晚上我请你喝酒。” “叫上辛格一起吧。” “她……” “你不是打算让我教你吧?”施念抓起凉壬的手摇摇说:“我教他,不行的吧?” “当然!”凉壬坚定的说了句“男女有别。”又担心巴哈杜尔听不懂这里面的意思,补充道:“叫着辛格一起。” 太阳落山不久,他们四人便结伴来到泰米尔曼达拉街酒吧。来的路上巴哈杜尔一直在介绍这个加德满都最出名的酒吧街。 可它有多著名对施念来说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名字在她的记忆里和一个对凉壬很重要的人联系在一起——吴耀(艾瑞克)。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巴哈杜尔跟凉壬提及这个人就是在这里出现的。 想到这,她的心砰砰直跳。 “施念姐?” 许慧的声音从吧台一直蔓延到门口,施念停下脚步,身边的三个人也寻声看过去。 “是他们啊。” 辛格眯缝着眼睛,试图在昏暗的灯光中辨出一二,巴哈杜尔敲了敲她的脑袋,说:“你忘了,就是之前住在我们家的两个姑娘。” 许慧站起身不停地摆手,李月瞟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喝酒。施念本想自己过去打个招呼然后再和另外三个人坐到别处,没想到凉壬比自己走得还快,拉着她一并坐到李月旁边。 “来。” 李月拿起酒瓶像在奇特旺一样,碰了下凉壬的玻璃杯。 “祝我们有情人……” “终成兄妹!” 李月撇撇嘴。 凉壬和施念看着彼此,笑了。 “你们上次不是说要去徒步吗?”巴哈杜尔问。 许慧说:“本来离开你家之后是要去的,但是发生了些事情耽搁了。” “明天,我们明天离开这儿。” 施念看了看许慧惊讶的表情,猜到这是李月刚刚做的决定。年轻时最酷的事情不外乎说走就走。她喝了口酒问:“不需要向导吗?” 许慧看向凉壬,“需要吗?” “世界十大高峰有八座在尼泊尔境内,所以不论往哪个方向,最好不要自己走。” “那向导会不会收费很高啊?” 提到钱许慧就会变得特别拘谨,李月拉着她走到辛格和巴哈杜尔身边,坐下说:“要不咱们四个赌一把。” “赌什么?” 李月敲敲酒瓶,“二对二比喝酒。如果你们赢了,六个人的酒费我俩出。如果我们赢了,你免费带我俩去徒步。当然,你也可以带上别人。不影响你赚钱。” 巴哈杜尔想想说:“可以啊。” 辛格拉了下他的袖子,小声说:“我酒量不行啊。” 施念在一旁笑着说:“放心,不论输赢你和英雄都没损失。” 夜色渐深,酒吧也越来越热闹,身边的四个人更是喝得热火朝天。凉壬忽然叫来服务员把他的威士忌换成了啤酒。 “我们也赌一把怎么样?” 施念耸耸肩,“赌注,说来听听。” “我赢了,从明天开始你听我安排。” 施念敲了敲桌子示意服务员开酒,“我倒很乐意听听你想怎么安排我。” 凉壬看着她的眼睛,说:“离开这儿。回到你的家,或者我的家。我想我的家人见到你会很高兴。” “你呢?”施念问,“不打算和我一起?” “我还有件事没完成。” 施念点点头,“赌一把。我赢了,你就和我一起离开这。” “你不会赢。” “我没输过。” 空酒瓶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长队,吧台的人越聚越多,他们之中不时爆发出欢呼和口哨声。辛格看着李月和许慧充满杀气的眼神就知道巴哈杜尔跟自己输定了。她拉着巴哈杜尔的胳膊,趴在他耳边说:“她们连徒步雇向导的钱都没有,你真打算让她们付酒钱?” 巴哈杜尔余光看到另一边也在拼酒的施念和凉壬,尽管只有两个人,但身后的空酒瓶一点儿都不比这边四个人少。 “我认输。” 许慧听到结果,激动的将一口没咽下去的啤酒喷了出来。她立马弯着腰穿过人群跑去洗手间。辛格拉着巴哈杜尔凑到凉壬他们这边。两个人旗鼓相当,一瓶之后又是一瓶。 “她这样喝下去行吗?我过去跟施念姐说说。” 李月坐在后面,手撑着脑袋,笑着说:“就算喝死,她也不会认输的。” 巴哈杜尔起身说:“我去跟凉壬哥说。” 这次李月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凉壬如此认真,她倒有些琢磨不透,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凉壬是个几乎无条件跟施念妥协的人。正因为这样,她才清楚的知道在凉壬心里自己和施念比起来没有半分胜算。她不相信一个男人在确定关系之后会转变的这么快,尤其是自己喜欢过的男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场赌注他不能输。 他们究竟赌的是什么呢? 巴哈杜尔走过去,摸着凉壬的口袋,说:“哥,你电话一直在响。”他压低音量,“行了,施念姐的眼睛都红了。” 凉壬一手拿着酒瓶一手伸进口袋,手机上的确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但他毫不留情的按掉了第四个。 许慧从洗手间出来,对着电话说:“你等一下。” 她穿过人群,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男人的脚,她急忙道歉,那人也是一笑了之。 “凉壬哥,找你的电话。” 许慧的声音中断了这场比赛,施念放下酒瓶一口气跑去洗手间。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和巴哈杜尔一样,惊讶的看着凉壬把手伸出去接过许慧递给他的电话。 “不要再找我。我说了她不是你该怀疑的对象。” “是与不是,都要等我找到张强才有定论。老师,你说过真正的正义就是找出真相。这是每个研究犯罪心理的人一辈子的责任。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很残忍,但是即便您爱她,也不该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王见的话让凉壬想起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样子,那一年的联合培养是他第一次当老师,面对世界各地的精英学员,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自然也让人难以忘怀。 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说:“我早就不是什么联邦行为分析专家了。” 第40章 chapter39 “我早就不是什么联邦行为分析专家了。” 说完,凉壬挂断电话。 李月随即把目光聚焦到许慧身上,她几乎可以确定电话那边的人自己也认识。 “到底怎么回事?”她小声问许慧。 许慧咬着嘴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刚从厕所出来就接到王见电话,他问我能不能找到施念,我就说咱们都在一起,然后他让我把电话给凉壬。你说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月哼了一声,说:“被警察盯上能有什么好事。” 酒吧洗手间在圆形舞池后面,穿过一条木道便是。 狭窄幽暗的走廊被前面溢出的彩光恍得人发晕。施念步子虽然有点儿凌乱,但她并没喝多。她小心的避开廊道里搂在一起亲热的男女,推开洗手间的门。 又是一个狭长的空间,里面被分成若干个独立卫生间。最外面的门里不时传来男女爱欲缠绵的声音,一阵阵叫的人心慌。 施念只感觉胃胀,她贴着洗手台一直走到最里面,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蹲在地上倒出胃里多余的东西。 没一会儿,一道阴影从门下边的间隙里溜进来。施念瞥见门外有一双深棕色登山鞋。 她擦了擦嘴,问:“谁?” 外面的人踮了踮脚跟。 “谁在外面?” 施念放下马桶盖,半蹲起身,一只手按下水箱的同时,另一只手伸向门上坏了的锁。 但是酒精的麻痹作用已经显现,她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很多,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门锁,眼前胶合板做成的白门就已经被推开。 吴耀和她一块儿站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身体牢牢倚着背后的门。 施念看着他,不说话。 “不觉得意外吗?” “你说哪方面?” 吴耀点头道:“看来他已经把我给你做过介绍了。” 施念反问道:“意外吗?” 吴耀笑了,摇头说:“当然不。这就是凉壬啊。一个聪明绝顶又自以为是的人。” 施念撇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弯起的嘴角让人生厌。 “请你让开。” “我是打算让开的,不过你的态度让我觉得很无礼。” “无礼?”施念不禁鄙视道:“突然出现在女厕所的男人竟然要和我讨论礼貌?” 吴耀不屑的笑着说:“拜托,这是酒吧。你听听隔壁的声音。” 施念不堪其扰,渐渐麻木的四肢让她不觉得后退了一小步,手撑在水箱上,说:“凉壬很快就会过来找我。” “那又怎么样?” 施念吊起半边嘴角,说:“你说他看到你在这会怎么样?我猜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吴耀做出惊恐万分地样子,下一秒忽然把脸凑到施念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不会让他找到我。因为你不想失去他。” 施念用力推开他,吴耀比看上去的还弱。他整个身体撞到隔断上,哐当一下打断了隔壁的缠绵。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贴在胶合板上大笑着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追我到这里,还非要亲手弄死我吗?” 施念拉着门的手忽然松了,一直缠绕着她的问题眼看就要听到答案,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害怕,一双手不自觉地发抖。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只听见吴耀骄傲的说:“因为我杀了他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施念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好像有一只手死死卡着她的喉咙。尽管脸色苍白,她却依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吴耀说:“有趣。我可以再多告诉你一点,回去看看他的钱包你会明白一切。” 施念并没有停下脚步,没有给吴耀任何嘲笑她,或者嘲笑凉壬的机会。她继续向前走着,如这夜色里的一道白光。 她站在舞池中央看到凉壬把手里的电话交到许慧手上,头顶的霓虹灯在她苍白的脸上开出五颜六色的花,她闭上眼随着音乐摆动身体,想象着此刻是令人感到快乐的荷丽节。 午夜渐近,六个人在酒吧门口分道扬镳。 许慧和李月向东往她们住的地方走。巴哈杜尔送辛格回家,所以带着她向西。施念指着前面的路说:“这是南向吧。” 凉壬说:“是。” 回旅馆的路对于施念来说变得异常艰难,她脑子里不断回忆着吴耀的话。走着走着,忍不住嘲笑自己说:“人啊,就是不能脑子太好。” “你是在说我吗?”凉壬停下脚步问。 施念看着他的脸,点点头。 “我的脑子是用来给你指路的。”说着,凉壬走向分岔路的左边。 施念看着他融到夜色中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 “为什么想让我离开这?” “难道你想在尼泊尔一辈子?这里不是等待你的天堂,也不没有你要的地狱。这儿就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古老的城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不和我一块儿离开?”到嘴边的话又被施念咽了回去,因为刚刚在洗手间里,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说的对。我们该快点儿回去做些有意义的事。” 施念拖着凉壬的胳膊在夜里跑起来。 不久之前,他们也曾在这样的路上走着,施念甚至还坐在地上耍过赖。因为那时的她和他还不是恋人。彼此陌生的两个人都在小心的试探着对方,也小心的保护着自己。 她该去看他钱夹里的东西吗? 施念看着凉壬的侧脸,挤出一丝笑。 楼梯口,凉壬欺身吻在她额头上。而后那冰凉的小东西一路吻到她的肩颈,她下意识用双手搂住凉壬的脖子,曾让她苦恼的东西随着深吻烟消云散。凉壬用结实的手臂拖住她纤细的腰,温热的手掌让她感到浑身酥麻。 她像一汪春水,只为眼前的高山流淌。 凉壬从容的推开门。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锁门的?” “只要你来,我不会锁门。” 施念猛地跳起来,两条腿死死的盘在凉壬腰间,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只在这一刻,她相信他所有的话,包括他爱她。 他们拥吻着彼此,凉壬毫不含糊的把她压在还留有昨日气息的床上,摸着她的头发说:“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每天都能闻到这味道。” “有什么不可以?” 施念一个转身将凉壬压在身下。这是她第一次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以一种驾驭般的奇特姿势。她用手一遍遍抚摸凉壬额头上的细纹。 “痒。”凉壬抓着她的手说。 “那这样呢?” 施念俯身吻在他的额头上。他闭上眼,脸上露出安慰的浅笑。凉壬从不相信理智是情感的奴仆,直到遇到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所有的思考和平衡一瞬间被打破。此刻,他只想随了自己的心,占据她整个身体。 自然选择了雄性和雌性,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并让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在调和中慢慢靠近彼此,他们之间生出的爱意是那么的捉摸不定,又是那么的让人心旷神怡。 施念曾以为蓝毗尼是这个世界尽头的世界,遥远,朦胧,甚至于隔在人世的另一边闪闪发光。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带着她走到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此刻又要带着她走向另一个幸福的地方。 她笑意盈盈的声音还在凉壬耳边回荡。 “你听过一句源自亚美尼亚的谚语吗?” 施念的手指拨弄着凉壬刚剪过的头茬,问:“哪一句?” 凉壬忽然起身将她笼在自己身下说:“谁要懂得多,就要睡得少。” 施念直直的看着他,眼神交互过后,不好意思的拍了他一下,“你实在是……” “怎么了?” 施念瞥过脸,小声说:“你说怎么了。这才刚刚……” 凉壬用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想什么呢。我是说,咱们两个之所以睡得少,是因为懂得多。” “照你这么说,所有失眠症的人都是因为懂得多喽。” 凉壬笑着坐起身,“对啊。” 施念小声嘟囔道:“狡辩。” 凉壬回手拨弄了几下她的短发,说:“我去洗澡。” 浴室的水声从客厅一直传到卧室,坐起身的施念突然打了个冷颤,她扯着被角掩在腋下。搭在外面的两只手纠缠了许久,终于慢慢伸向还有余温的那一边。游移在枕头下面的手碰到钱夹的那一刻,差点儿就要缩回来。 “我杀了他最爱的人。……回去看看钱包你会明白一切。” 黑色钱夹放在施念的手心里,看与不看都在她一念之间。 “我母亲叫凉思茵。父亲,我更习惯叫他杰拉德老师。我还有个弟弟叫凉殊。他们都生活在费城。三岁时,我随母亲去了美国。对于我的生父,母亲说他头脑聪明,智慧过人。当然,我从来没去怀疑过她的话。因为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想让你交待的这么彻底。” “可是,我想告诉你。” …… “遇见你以后,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爱会跳过喜欢。” “有吗?” “就是你。” 此刻,施念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叫做言犹在耳。她握着钱夹的手不住的颤抖。 “明白一切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比享受一个男人的爱还重要?” 她不断在心里重复的问自己这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问题。 不同的是,从前,她是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去询问咨询者的想法。而当下,她终于体会到患者的难以抉择。 猜忌并不是女人的特权,有时她们只是想确定你是否是真的爱她,或者只爱她。 第41章 chapter40 施念打开钱包,看到透明相片夹里放着一张照片。一个少女,站在凉壬身边,手捧鲜花,开怀大笑,一切看上去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我杀了他最爱的人。” 是她。 施念合上钱包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拖着被子站到窗前,暗黑色的玻璃上反出她的模样。 “把头发留长吧。” 她闭上眼想象着自己一头暗红色的短发慢慢长长,然后,就变成了照片里女孩儿那深棕色长发的模样。女孩儿的眉眼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对琥珀色的眼珠。不过她长得更加立体生动,是个让人难忘的混血美女。 凉壬最爱的就是她。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施念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 凉壬从浴室出来看到卧室虚掩着的门里一片黑暗,他轻手轻脚的走进去,坐到施念身边,一双大手轻轻划过她“睡熟”的脸颊。 “累了吧,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轻的好像要飘到很远的地方去。施念闭着眼,一动不动。脑子里回想着刚来加德满都的第一个晚上,那时的夜和现在一样寂静,长街上蔓延着楼下悲伤的哭声。 一个能让男人流泪的女人该有多幸福。 施念默默的问自己:“会是一个合格的替代品吗?” 凉壬起身走到另一边,掀开被子,躺在她身旁。有几次,施念想要拿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可每当接触到的时候又不知所以的,安然的轻轻搭在上面。 一整夜,对于施念,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醒的这么早?”凉壬睁开眼就看到施念苍白如雪的脸,“昨晚没睡好吗?” 施念笑了笑。 凉壬起身穿衣服准备去给她买早餐,施念突然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凉壬回头时眼里显然多了些疑问,“你怎么了?” 施念摇头说:“没什么。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把自己丢了。” 凉壬俯身摸着她的脸说:“放心。那只是个梦,就算你真的把自己弄丢了。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多么美的情话! 施念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她滑进被子里,小声说:“我还想再睡一会儿。”旋即闭上眼。 外面响起锁心聚合的声音,她的心却像要爆炸了一般狂躁的跳动着。 吃过早饭施念借口换衣服回到自己房间,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嫉妒,只存在了一个晚上就已经让她感到窒息。她无法忍受心脏抽动的滋味,她需要治疗。 施念盯着自己的旅行包,从里面翻出药瓶,多少粒氟伏沙明可以抑制住这种心痛?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大把药,她差点忘了自己是个拥有开具处方能力的心理医生。 如果心理医生被治疗抑郁的药物杀死在异国他乡的小旅馆里,该是件多么让人耻笑的事情。先不说别人,想到这,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末了,她从手心捡起两粒扔进嘴里。 “换好衣服了吗?”凉壬敲门问道。 施念从衣柜里随便扯出一条连衣裙套在身上,走过去开门。 她说:“我想去个地方。” “哪儿?” “去看看黑贝拉伯。” 凉壬在她颤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紧张的自己。 从旅馆到杜巴广场只有脚下这条路,凉壬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可是这次他的脚步异常沉重,仿佛施念要去看的不是黑贝拉伯神像,而是要带着他去面见一场不可辩驳的审判。 广场上每天都有这么多人,他们手中多半都拿着金盏花,或者像本地人一样穿着彩色的纱丽穿梭在其中。只有施念穿一条黑色及踝长裙,在人群中犹如暴风骤雨前的一阵风,长驱直入,走向她要去的地方。 今天,黑贝拉伯神像面前的人不多。 也许是忌惮他的威严,就像施念说的,一个能毁灭所看到一切的神注定是寂寞的。 “我敢站在这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你敢吗?” 施念问的果断,因为她记得凉壬跟自己说过——“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说谎,就会死于非命。” 这是多么沉重又残酷的惩罚,寥寥数语,或许都无足轻重,竟然会要了人的性命。但也正是这种不可撼动的神咒才会让人们忌惮,从而带着虔诚的心。 凉壬说:“你想问什么?” 施念要问的很多,只是看着他,所有的话都变得难以出口。 良久之后,她问:“我叫什么?” “施念。” 费尽所有力气她不过问了一个看上去再可笑不过的问题。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想到凉壬钱夹里的女孩儿,施念胸口又开始发闷。 “你爱过几个人?” 凉壬说:“很多。我的父母,兄弟……” “我问的是爱人。”施念故意加重后面两个字的读音。 凉壬把视线从施念身上移开,看着黑贝拉伯的双眼说:“一个。” 施念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一个是谁,自己?还是照片中的姑娘?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一个永远无法被打败的情敌是谁? ——死人。 逝去的人在活着的人心中就犹如断臂的维纳斯,他会用所有关于美好的想象来弥补生命留下的残缺。还要再继续问下去吗? 施念定定的看着凉壬,僵硬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松动。她决心这是自己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所以她背过身,用力挺直脊背,说:“为什么要我离开这里?” “因为你会妨碍我要做的事。” 凉壬一定是没看到施念眼里的祈求,所以才会说得如此干脆利落,仿佛她就是个碍手碍脚无益于自己的人。 “我会离开这。”说完,施念突然笑了,那笑声里满是自嘲,“但我说过的吧,我不会是一个听话的女人。” 凉壬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对他来说,今天加德满都飘着白云的天似乎低了许多,远处那些岿然不动的山似乎也近了许多,只有施念好像远了许多。 他摸摸身上的口袋,干瘪的连烟丝都找不到。 凉壬就是这样一个干脆彻底,从不给自己任何机会后悔的人。 哪怕,他此刻已经开始后悔。 “施念姐,有事吗?”巴哈杜尔带着七八个徒步的人正在往山上走。他扫了眼前面两个连滚带爬的姑娘,转而对着手里的电话说:“对啊,我们早就到了,正爬山呢。” 电话那边问:“你们走的哪条线路?” “卢卡拉到戈扣和珠峰大本营。你问这个……” “如果我明天过去,要怎么跟你们会和?” 巴哈杜尔喊停队伍,站在原地缓了口气,说:“明天一早有加德满都直飞卢卡拉的飞机,坐上飞机之后大约四十五分钟就能到。我带着队伍走慢一点儿,你让凉壬哥去楼下柜台的抽屉里找一下我这边的徒步路线,他看一遍就能带你找到我们。” “我一个人去。” “啊?” 经常行走于高山之间的巴哈杜尔显然不会有什么强烈的高原反应,但是此刻他有点儿怀疑自己的听力。 施念重复道:“我一个人去。” 巴哈杜尔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以至于嘴巴开始打结,“那……那下了飞机之后,你一定要找个当地的导游。然后再给我打电话。记得找到导游之后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重要的事情总是要反复提醒,可就在巴哈杜尔想要说第三遍的时候,电话那边传来忙音。许慧背着背囊,走过来问:“施念姐要来吗?” “是啊。” “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模样,我还以为是死神来了呢。”李月亏了他一句。 巴哈杜尔没有反应,只是默默收起电话。 许慧接着问:“她和凉壬哥一起吗?” 巴哈杜尔这才有些反应,说:“就是不一起才奇怪。” 李月突然笑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没和你那个小情人吵过架?” 巴哈杜尔两颊通红地说:“没有。” 李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在中国有句古话叫,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 “这是成语吗?” 李月点头说:“算是吧。” 许慧拍了她一下,“你别逗他了。” …… 挂断电话,施念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着被自己反锁上的门。起初,她满心期待着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甚至还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无理取闹时发脾气的样子。渐渐的,她觉得那扇被自己锁死的门哪怕响一下也是好的。 直到窗前洒下月光,她才意识到凉壬不会来了。 他为什么不来问问自己是不是生气了?或者,只是过来跟自己笑一下。那样她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乌云也许就散了。 施念抱着自己,一颗心像坠入深潭的石子,不断下沉。 半夜,夏尔马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楼,停在凉壬门前敲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回应。无奈之下,她只好继续踩着狭窄的楼梯向上。刚到楼梯口,她探出头,就看到施念门前坐着一个人影。她看过去的同时,那人也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要招手,凉壬已经从地上起身向她走来。 夏尔马问:“你坐在那儿多久了?” 凉壬轻声嘘了一下,扶着她边走边轻声说:“没多久。” “没多久?”夏尔马不相信,看他起身时浑身的僵硬就知道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怎么不进去啊?”夏尔马追问。 凉壬笑笑没回答。 他说:“巴哈杜尔说你平时都不上来的,有什么事吗?” 夏尔马想起自己的事情连忙说:“你帮我把挂在墙上的照片取下来。今天是巴哈杜尔爸爸的忌日。我想擦擦。” 凉壬低头看了眼时间,刚过十二点。 第42章 chapter41 夏尔马的房间极其简单,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柜子,一张照片,还有她自己一个人。凉壬从未问过巴哈杜尔他父亲是怎样离开的,夏尔马也从未提起过关于她先生的点点滴滴。 除了今晚。 凉壬站在椅子上向前倾斜着身子,以他的身高伸出手才刚刚够到相框的边缘,真不知道当时他们是怎么把它挂上去的。 从他碰到相框的那一刻开始,他几乎能感觉到夏尔马全神贯注时的微微颤抖。就是这个不自觉的动作足以让人感受到她对先生的满满爱意。 照片上的男子就像老了以后的巴哈杜尔,虽然满脸皱纹,但看上去神采奕奕。 夏尔马接过照片用手抹了抹浮在镜面上的灰,手指刚好停在照片里那人上扬的唇角边。 “又是一年过去了。” 凉壬扶着夏尔马,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拿起柜子上的抹布把原木色的相框擦了一遍,又一遍。 凉壬说:“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很爱你。” “我也是。他是我见过最有活力的男人。”夏尔马的声音有些颤抖。 “其实不管他在哪儿,都会知道你也很爱他的。” 夏尔马看着照片叹了口气,“可是有些话就应该早点儿说。不然等到没人可说的时候就只剩悔恨了。” 夏尔马的话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旁人听的。她转头看着凉壬,语重心长地说:“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凉壬扶着她坐到床上,蹲下身说:“之前从来都没听您提起过。” “那是因为我心里有愧啊。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后来他早上离开的时候我都没去送他。谁知道梅且勒莫会发生雪崩,他带着徒步旅行团就那么留在了那儿。吵架时的怨气是我跟他说过的最后的话。我……不敢再说我爱他。” “我也是。” 凉壬尽量弯起嘴角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些,只是挂在他脸上的不是笑,而是一种十分明了的惆怅。他一直坐在施念门前,却没有推开门走进去的勇气,因为他骗了她,也骗了那尊正义的神。欺骗之后的愧疚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哪怕只是在门上轻轻敲一下。 帮夏尔马把照片挂回去以后,凉壬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床上的枕头软软的塌下去一块儿,他心里一紧,转身坐到旁边的矮柜上。 他舍不得破坏施念在这间屋子里留下的每一个痕迹。 三楼寂静的走廊里响起行李箱滑动的滚轮声,在加德满都待了这么久,施念的东西还是那么少。 少到一只箱子就能装下她的所有。 她站在一楼的柜台前,把房门钥匙挂在那束早就枯了的拉里格拉斯的干树杈上。转身时,墙上的时钟刚好响了七次,外面的天还隐约的黑着。 施念走了,穿着来时那一身绿纱丽。 凉壬在自己窗前点了一只蜡烛,烛光恍着他窗台上挂着的白灯笼。 七点一刻,指节一般细小的蜡烛燃尽了,旁边放着的花盆里,一朵小小的金盏花在避开所有眼线之后悄然绽放。 八点,微微亮的天空开始飘起雨。 “但愿你到的地方有晴天。” 凉壬走下楼。 他跟夏尔马要来施念房间的钥匙,把手里的白灯笼挂到她的窗前。 屋子里干净的近乎没有一丝人情味儿,仿佛空了很久的样子。凉壬坐在施念的床上回想着她留在记忆中的蛛丝马迹。 加德满都到卢卡拉,飞机一路上升,不到三十分钟又一路下降,变幻之快让施念来不及适应。闭上眼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身边还有凉壬的余温,只可惜睁开眼睛之后的现实是机舱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卢卡拉到了,请带好您的个人物品。再会!” 空乘人员面向施念,微笑着提醒道。 她拎着箱子从飞机上下来,站在卢卡拉的入境口跟眼前玻璃窗以外的停机坪上那个带着最后一点儿加德满都气息的东西告别。 “或许,我们不会再见了。” 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像某种尖锐的物体刺痛着施念,她下意识握紧行李箱的拉杆,指甲抠破了发白的关节。 …… 离开工地以后,王见驾驶着桑塔纳直奔莲花镇。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不会只靠臆测去断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的脑子,总是不停的把这几个人联系在一块儿。还有那段被施念抹掉的录音,像个魔咒一遍遍在他脑子里回放。 她究竟掩盖了关于她的什么样的秘密? 王见急于挖出真相,恨不能此刻给自己的车按一双翅膀飞起来。 时隔不久再次来到莲花村,这里的一切他都驾轻就熟。高速路口下的马路右侧依然放着个石墩,他拿出后备箱的扫帚将左边路上的钉子扫了个干净。镇子口修理部的小伙儿听到汽车声推开门,和王见对视一秒后,果断退了回去。 “等一下。” 王见从车上下来,跑过去拉住门。 小伙子一脸不情愿的说:“怎么又是你?” “常来常往。”王见掏出二十块钱,帮我看看车。 “你这车也没毛病啊?”小伙子走出去说。 王见笑了,“还挺失望?” “你这个人是来找茬的吧!”小伙子不耐烦的怼了他一句。 王见摇头说:“我找人。” “我这是修理部,又不是警察局,警察都没你忙,天天过来找人。”小伙子发了一顿牢骚,拿过王见手里的二十块钱,问:“这次又找谁?” “张强。” 小伙子皱着的眉头突然开了,笑说:“这名字在我们镇上能找出一百个,你信不信?” “三十出头,高个,背微驼,不爱说话,看人时眼神总是闪躲。” 王见一字一句讲出张强的特征,小伙子眼睛一亮,仿佛那人就站在他眼前,“啊!是他啊。你上次去的李家村沿着村里的主路一直往下走,走到头就是。” “下面是张家村?” 小伙子摇头说:“他们家是李家村里的外姓人。” 按他给指的路,王见一直开下去,路尽头确实有一间房,只一层,和村里面别的人家比寒碜了不少。他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年迈的老爷子扛着铁锹向他走来。 老人看到汽车下意识的让路,一不小心跌进门前的沟渠里,好在里面没有水。 王见连忙下车去拉他。 “没事儿吧?我送您回家。” 老爷子说:“不用,这就是我家。”他一笑,脸上的皱纹比脚下的沟渠还深。 “您是张强的……?”王见故意拖长音节,因为他不确定眼前的人是老来得子还是另有隐情。 “我是张强的爷爷。” 王见说:“我是他工地上的朋友。” “朋友?”老爷子的态度明显比之前冷淡了许多,警惕的问:“他在工地没事吧?” 王见察觉到他的不安,连说:“没事没事。我就是办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您。” 老爷子将信将疑。 从沟渠里上来后,他拍拍裤脚上的土,抬手说:“进屋吧。” 刚才匆忙间王见并没有仔细看清张强家的房子,这会儿在门口等老爷子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是村里唯一一间土房。大门是木板做的,虽然刷了一层绿漆,但被虫子驻出的洞还依稀可见。 大门开了,院里养了两只鸡,看见访客它们倒像主人一般扑腾起翅膀,不是欢迎,就是送客。王见意识到,张强家里只有祖孙二人。 “我们在工地的时候,张强跟我说他最惦记您。” 老爷子把铁锹绑在院里的篱笆上,没搭话。依旧是抬起弯曲的手臂,往屋里指了指。 王见前脚进去,老爷子后脚关上门,问:“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张强的朋友啊。” 老爷子横着脸上的每一根皱纹,仔细看了看王见的脸,过会儿才说:“我们家孩子从小到大跟我说过的话用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只有那孩子。你到底是谁?” “您说的那孩子是童谂吗?”王见试探问道。 直到听见童谂的名字,老人的脸上才有了些许放松。 “我真是张强的朋友。”王见乘胜追击。 他顺兜掏出一盒烟递过去,老爷子摆手,拿起窗台上的烟袋,点着了。旱烟的味道比香烟重很多,王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我们家张强在工地上还好吧?”老人的声音透过一片白烟,缓缓地传到王见耳边。 看着眼下家徒四壁的房子,王见点头说:“好。您放心。” 老爷子突然长叹了口气,说:“因为我们是村里的外姓人,再加上张强从小性格孤僻,以前村里除了那个丫头,没人愿意跟他玩儿。后来那丫头走了,他也进城打工了。我一直担心他在外面挨欺负。没想到……” “我们都会照应他的。” 老爷子边咳边说:“我岁数大了。他有个朋友好,有个朋友好。关于那丫头,他还跟你说啥别的没?” 王见笑笑。 “哎。”老爷子又叹了口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我们这个家哪能装得下那么个水灵的姑娘。就算她……” 老爷子似乎陷入了回忆,却欲言又止。王见看得出,虽然张强的爷爷年事已高,但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即使这其中另有隐情,也恐难再打听到其他事情。 未免老人家担心,王见没有说出张强离开工地不知去向的事情。离开前,老爷子还嘱咐王见,“回去你一定要好好跟张强说,让他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别想那姑娘了。” 除了童谂,张强没有任何朋友,离开工地却没有回家,他会去哪儿呢? “童谂。” 王见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个虚无又实在的名字,找到张强会找到她吗? 童谂、张强、李全三个人如同一个豌豆荚里的豆粒,似乎只要掀开掩盖在他们身上的那层外壳,一切都会豁然开朗。王见向左打方向盘,车子往案发时的烂尾楼方向开去。 第43章 chapter42 从机场出来,卢卡拉的天气比天气预报上说的要糟糕的多。施念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白云,总感觉落在身上的雨冰冷的不够真实。 等车的时候,她特意点开加德满都的天气预报看了一眼。 那里也在下雨。 如此,她觉得和某人的分离并不遥远。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司机摇下车窗问:“你是施念吗?” 来接她的是一个体型精瘦,皮肤油亮,善于登山的夏尔巴族男人。也是施念昨天联系好的导游。 上了车施念拨通电话,自然是打给巴哈杜尔。随后她把手机转交给司机,听着他们用尼泊尔语交谈。 陌生的语言在耳边回响,施念坐在后面漫不经心的看着眼下的风景。曾经在加德满都看到的遥远的山峰,此时近的好像只有一公里。山峰上不但积着厚厚的白雪,阴雨天里还有云丝绕在它身上,仿佛是高山戳破了天。 “那是自然最厉害的武器。”导游把电话递给她,跟着看了眼远处的高山说。 施念收起电话,“麻烦在前面的公厕停一下。” 几分钟后,她换了一身衣服站在导游面前。 “你不应该穿白色的,徒步会经过雪山。” “我只有这一件厚衣服。” 雨水打湿了帽檐上飘动的羽毛,便是听话的贴在她脸颊上。 他们的车停在一座高山脚下,再往上都是一些弯弯曲曲的土路。以这辆车的体量显然没法上去。徒步开始前,导游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雨伞交给施念。 她接过去道了声谢。 导游看到她留在后座的行李箱,问:“这不拿走吗?” “扔了吧。” 施念撑起伞,像只蜗牛一样慢慢向上爬。 导游拎出一个袋子说:“我拿这些东西跟你换怎么样?” 施念头也不回,只答:“行。” 两小时之后,雨非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他们只好先在沿途的一家旅馆稍事休息。 山上的风比平地上硬了许多,施念的嘴唇被吹起一层干皮。她坐在炉火边上,细细的咬着嘴皮,脸颊烤得发红。 “你不看看我这里都是什么?” 施念瞥了眼黑色的袋子,说:“随便什么都行。或者你不给也行。” “那可不行。我当导游赚你的钱天经地义,但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你看看。”导游把袋子往她身边踢了踢。 施念拉开拉链就看到放在最上头的雪铲,“登山装备。” “都是些山上能用得着的东西。不过,下了山就不一定了。”说着,导游挠了挠头。 “谢谢。” 导游看着打在玻璃上的雨滴,好奇的说:“你就这么上山,不是找死吗?” 施念勾勾嘴角,“八成死不了。我命硬。” 导游重新打量了施念一番,觉得是自己低估这个女人了。她不是找死,大概是一心想死。即便如此,又跟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呢?他只要把她送到目的地就好。 “走吧。”他站起身说:“我要赶在巴哈杜尔他们到没有电话服务区之前把你送过去。不然,就真的联系不上了。” 施念跟着他继续向更高的地方走,雨还在下,她身上刚烘干的羽绒服又湿了一半,雨水透过外套冰凉的贴着她的手臂。 路上每隔半个小时巴哈杜尔就要给施念打一次电话确认她的位置。他们在山的南面走了很久,雨终于停了。 “咱们可要走得更快了。雨一停,巴哈杜尔那边就要出发了。不然会耽误行程的。你可以吗?” 导游回头的时候看到施念拄着伞,瑟瑟发抖,她身上的外套被淋湿了一大片,之前羽毛一样飞舞的领子此时像落汤鸡一样爬在施念肩头,还有她脚上的鞋,整个成了漏水的船,走一步就渗出一些水。 “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不用。走吧。” 施念从后面赶上来,站到他前面,指着岔路口问:“该走哪边?” 导游抬手指向左边。 下过雨之后的山上土和水活成了泥,除了增加每一步的重力以外,还多了些润滑作用。时常爬山的导游走在前面好几次差点儿滑倒,好在施念及时伸出雨伞。 两个人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天黑之前,也在巴哈杜尔到达无服务区之前找到了他们。 “我可是把她安全送到了。” 巴哈杜尔看着一身雨水的施念皱起眉头,“我答应过凉壬哥要好好照顾你的。”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导游一脸茫然,倒是刚进来的许慧插话道:“他怎么自己不来?” “凉壬是谁?” 几个人围在炉火旁开始闲聊,施念蜷在角落的石凳上,好像他们说的那些都跟她无关。冰凉的雨水裹在身体里开始变得温热,它们蒸发成水汽慢慢离开,施念却感到一阵阵发冷。 “施念姐,晚上你跟我们住一起吗?”许慧凑过去问。 她睁开眼才发现屋子里的人已经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们四个。 “有单独的房间吗?”施念问巴哈杜尔。 “还有一间。” 李月走过去拽起许慧,揶揄道:“我说你能不能少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许慧尴尬的站起身,小声说:“施念姐,那我们先回房间了。” 等他们离开之后,施念坐来,潮湿的后背在墙上印出一片水渍。她挪了挪腿,转头跟巴哈杜尔说:“拉我一下。” 巴哈杜尔这才注意到她潮红的脸颊和近乎干裂的嘴唇。他连忙伸出手,施念的手心散着滚烫的热。 “施念姐,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施念否认说:“刚才炉火烧的太旺,烤的。” 巴哈杜尔为难地说:“不如明天我让那个人把你带下山吧。你休息好了再……” “明天早上记得叫我。” 施念关上门之前,用尽所有力气挤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她一定是想告诉巴哈杜尔她很好,可以随时出发。只可惜在她弥散的眼神里巴哈杜尔看不到半点儿精气神。无奈之下,回到房间的巴哈杜尔拨通了凉壬的电话。 “哥,施念姐病了。可能是被雨淋感冒了,手心滚烫。喂……?” 一个小时之后,睡梦中的巴哈杜尔听到自己的电话嗡嗡响,他下意识拿起来,只听到里面传来凉壬的声音:“明天让她在原地等我。” “你怎么来啊?” “我租了一辆车。” “开夜车太危险了,不如明天早上你坐飞机到卢卡拉……” 巴哈杜尔听到砰地一下,接着电话里传来发动机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辆有年头的大吉普。 “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前,巴哈杜尔听到那边放起音乐,他知道凉壬这是打算连夜赶来。 加德满都出城的路上,星月尽掩,四下黯淡,只有两束光从一辆红色吉普车前的两只灯眼发出,在崎岖的路上一闪一闪。车里的音乐在整个山谷间回荡,像一封长久的,饱含深情的书信,在唱词人口中娓娓道来。 《laprimavez》 vidi(英文翻译:isawyou) 佳人得初见 ri.(ifellinlovewithyoureyes) 惊鸿照影来 ami,(ilovedyou) 至此情深处 amare.(athegrave) 随我入孤坟 querida,(coydearest) 吾爱亲且近 vida.(saviorofmylife) 救我于凡尘 (r) 盼君多坦荡 sdelatuvida.(yourlife’s) 与君长相知 第44章 chapter43 第二天,施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靠近床铺的地上。睁开眼,眼前有许多长尾巴星星窜来窜去。她扶着床边坐起来,两只胳膊无力的颤抖着。幸好地上不脏,身上的白羽绒服也只是蹭了些浮灰。她一边拍打衣服,一边伸手去够桌子上的小圆钟。 外面的天还是灰蒙蒙的,让她误以为时间还早。 十点二十。 施念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 尽管还有点儿晕眩,但她确定自己没看错。 她努力回忆昨天晚上进屋以后的经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虽然想不起昨晚的事情,但是不管是睡了一夜,还是晕了一夜,总之经过一夜的休息,她的体温降了不少。 施念摸摸自己的额头,温吞吞的,没前一天那么烫。 她敞开羽绒服,里面的衣服被汗浸出一股味道。她起身,打算去换身衣服,才想起来昨天自己把所有的行李都给了导游。 交换回来的是放在门口的黑色袋子。她裹着外套踉跄的走过去。袋子里除了登山用品,还有一个望远镜。施念拿起来看了看,忍不住笑了。 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现在只想有身能替换的干净衣服。 可惜…… 她去洗手间简单的洗了把脸,推开门的时候迎进来一阵风,吹起她羽绒服厚重的衣角。因为完全记不起巴哈杜尔住在哪间房,所以只好先去大厅里等等看。 一进门,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朝她微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施念问她:“你知道昨天徒步的那些人住在哪儿吗?” 小姑娘依然一脸微笑。 施念明白她听不懂中文。正当她想要换成英文的时候,她余光扫到女孩儿打着赤脚,便没再问。 她在大厅里坐着,打算仔细看看这间旅馆。 房子建在半山腰,虽然整体为木质结构,但看上去比钢筋水泥还结实。施念里里外外兜了一圈,仍然没见到半个人影。她开始觉得无聊,甚至还有点儿焦虑。 “你是施念吧?”一个包着头发的女人推开门走进来。 施念回说:“是的。” “这是巴哈杜尔让我交给你的。” 施念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就知道这是巴哈杜尔拜托许慧写的。纸条上一排整整齐齐的方正小楷写着: 施念姐,徒步旅行一路跋山涉水,路途艰险,你身体欠佳不适合即刻动身,请在此地等候凉壬哥。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落款歪歪扭扭的“英雄”二字,确是出自巴哈杜尔之手。 就这样被撇下了?施念收起纸条,非但没有被抛弃的恼火,反而有点儿苦恼。室内温和的光线打在玻璃上,她站在前面,看着自己一副病来如山倒的样子,脑子里想的全是凉壬什么时候到。 可转念一想,明明是自己决定离开,现在看来分明是自己离不开他。 施念琢磨着问旁人:“这附近有卖衣服的地方吗?” 妇人回说:“没有。” 看着窗外一片苍山峻岭,施念忽然笑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商店。 难道真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吗? 灶台下堆着一堆烧过的黑色木炭,施念看着竟然想到凉壬压在枕头下的黑色钱夹。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 妇人一边篝火,一边说:“你要是想换身衣服,我可以回去给你拿身干净的。” 施念知道自己的初衷不是为了取悦凉壬,他们又不是没有坦诚相见过。不过是她潜意识里的嫉妒在作祟罢了。她希望再见到凉壬时自己是完美的,起码要比照片上的女孩儿美。 真是多此一举。 施念说:“不麻烦了。” 然后起身从大厅离开。 刚推开门,施念就听见放在床上的手机响个不停,拿起来一看,是一串陌生号码。 “你好。”因为感冒,施念的声音还有些不利索。 “施念姐,我是许慧。” 施念把电话拿到眼前看了看,想起巴哈杜尔曾经告诉过自己,许慧离开旅馆时在登记本上抄走了自己的电话,接着问:“有事吗?” “李月不见了。” 电话那边全是许慧急促的呼吸,施念眉头一紧,说:“你们不是和巴哈杜尔在一起吗?” “刚刚自由活动,李月说她去附近拍照片,但是已经过了集合的时间,她还没回来。” 施念想想说:“报警。我帮不上忙。” “可我在尼泊尔只认识你啊。” 任谁都能听得出许慧现在的泪流满面。 施念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在旅馆的西南方向,大约八公里外的一个湖泊周围。” “等在那儿,我现在过去。” 挂断电话,施念穿上羽绒服,出了门。 好在落脚的旅馆是正南向,让人很容易就能辨别到西南方。施念拿出手机准备打给许慧,只见屏幕闪了一下忽而又暗了下去。再按住开机键,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时候没电还真是让人糟心。 施念只好先收起电话,摸索着朝许慧说的地方走。 自施念离开之后,旅馆便空了。主人锁上大厅的门去外面捡柴,凉壬到的时候只看到门上拴着一把黑色锁头。 他一边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一边给巴哈杜尔打电话。 “施念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我走的时候给她留了张字条,让她在旅馆等你。” 凉壬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又上到二楼,挨个敲了一遍房门,“她不在。” “施念姐不在?!”一天之内接连走失两个人,巴哈杜尔显然不淡定了,他近乎崩溃的反问道:“施念姐不在旅馆能在哪儿?” “她应该在来这的路上。” 巴哈杜尔回过头看到许慧站在身后,畏畏缩缩的看着自己。 “你们在哪儿?”凉壬问。 巴哈杜尔喘了口气,说:“旅馆西南方的湖泊。” 挂断电话,巴哈杜尔质问许慧:“你为什么要给施念姐打电话?” 许慧擦擦眼泪说:“李月走丢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在这儿我只认识她……” “我不是说过我帮你找吗!” “可你还要带队不是吗?这么多人难道都肯陪着我找李月吗?” 因为太过担心,平时温温柔柔的许慧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也是,没有什么比失去能更让人感到害怕的了。巴哈杜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该回的没有回,该来的也没有来。巴哈杜尔的电话再次响起,他转身便看到凉壬。 “这儿!”他扬起手。 “施念呢?” 巴哈杜尔小声说:“还没来。我以为你们会在来的路上遇见。” 凉壬环顾四周,满眼都是雪山,六千八百六十八米的阿玛达布朗峰,八千四百一十四米的洛子峰,还有遥远却隐约可见的珠峰。每一座都裸.露着威严且险峻的山峰横跨在大地上。 “李月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玫红色。” 巴哈杜尔站在许慧旁边补充说:“施念姐穿的白色羽绒服。” 从他微弱的声音里,凉壬听到的几乎是绝望。白色的雪山,白色的羽绒服……“你们先把李月找到。” “那施念姐怎么办?”许慧问。 “我去找。” “对不起。”许慧抓住凉壬的胳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道歉,却被他另一只冰凉的手轻易的忽略掉。 看着他原路返回的背影,许慧流着眼泪说:“如果施念姐找不到,我该怎么办?” 说实话,巴哈杜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凉壬青筋暴露,眼球充血的样子。或许此刻他能杀人也说不定。 中午太阳冲破云层将它的万丈光芒照在山上,白花花的雪反射着耀眼的光。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是凉壬的眉心愈发深刻,好像是刀子划出的一般。 在这茫茫之地,想要找到施念无疑更难了。 “你看那石头缝里是不是露出一块儿红色?”一个背着大包,身穿蓝色冲锋衣的女人拉了下她身边站着的男人。 男人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喊道:“找到了!李月找到了!” 徒步团的一干人等闻声赶到。 巴哈杜尔组织三个身体健硕的男人跟他一块儿溜到山坡下,在巨石后面找到了昏迷的李月。 看着她撞破的额角还在淌血,许慧一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她应该是在附近拍照片的时候滑下去的。不用担心,我已经给医疗队打了电话。”巴哈杜尔把手里的相机交给许慧,“一会儿医疗队来了,你陪着她下山。” “我……可是……” “我会给凉壬哥打电话说明情况。”巴哈杜尔回头看了看自己带的团,继续说:“我让他们直接带一个导游上来,等交接完了,我和凉壬哥一起找施念姐。” 送走来接李月的医疗队之后,巴哈杜尔给凉壬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李月摔伤了的同时,也得知施念还没有被找到。 从旅馆到高山湖泊的八公里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施念又去了哪里? 巴哈杜尔一面往回走,一面努力用他不太聪明的脑袋仔细回想。想到山谷口那个被叫做死亡之谷的地方,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第45章 chapter44 一路上巴哈杜尔都在祈祷,施念千万不要迷路在那个被称为死亡之谷的地方,否则……,一想到上午凉壬得知施念走失后的眼神,他竟然不自觉地跑了起来。 快到山谷口的时候,巴哈杜尔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升起轻烟,细细的、徐徐的。 凉壬背对他,瘫坐在死亡之谷对面,右手旁一堆烟灰随着谷下吹上来的风,一阵起,一阵落。靠近时,巴哈杜尔又看到一根烟头从他口中拔出,然后被他轻易的扔到烟灰之中,奄奄一息的轻烟绕着他掐灭烟头的手指,格外幽怨。 “凉壬哥!” 赶在他把手再次伸向烟盒之前,巴哈杜尔叫了他一声。 可是,他好像听不见似的,不回头,只是机械的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巴哈杜尔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说:“相信我,咱们一定能找到施念姐。” “来一根吗?”凉壬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递到巴哈杜尔面前。 “我,不会抽烟。” 凉壬突然笑了,嘴角涎着苦涩,说:“她会。” 淡淡的两个字让巴哈杜尔心里一沉。 “你知道去奇特旺的山路吧。我们开车过去的时候,不管前面的路多险,她都会在我旁边点两支烟。她一支,我一支。她那是在壮着胆子和我出生入死。虽然她总是把生死挂在嘴上,但我知道她是个胆小鬼。” 巴哈杜尔正要安慰凉壬,却见他忽然坐起身,两手搭在膝盖上,头沉到胳膊以下,声音犹老钟,发出闷响,“你说她现在会有多害怕?” “凉壬哥,我们……”说话间,巴哈杜尔注意到凉壬左手小指边缘向下的地方被沙石磨出了一道血印,“哥,你的手。” 凉壬抬起头看他,眼圈泛红,“我要下去。” “不行。”巴哈杜尔激动的站起身,“施念姐那么聪明,是不会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的。她有可能和李月一样滑了一跤摔倒在哪个石头旁,或者……” “沿途所有地方我都找遍了!”凉壬把烟头扔进死亡之谷,“这是最后一个地方。” “如果施念姐真的在下面,她也不会希望你去找她的。” 巴哈杜尔吼出实话,可听上去却无比刺耳。 “我不会再放她一个人走。”凉壬脱掉外套扔给巴哈杜尔,说:“如果我没上来,你就把这件衣服邮寄到匡提科fbi学院,dr.roy收。” 巴哈杜尔抱着衣服坐在死亡之谷的边缘。 他听见风在山谷里呼啸,像是某种悲鸣。 …… 施念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旁边的灶炉堆里还烧着火。火光照亮这间不大的土房,以及她被绳子捆住的手脚。 劫财?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值钱的家当不过一件羽绒服,施念打消了这个想法。 劫色?她从地上爬起来蹦到窗边,方圆几里安静的连只鸟都没有。 忽然,窗子外面,一个圆圆的,类似于婴孩头部大小的东西出现在施念眼前,吓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才发现只是块儿石头。 不过举着石头的是一双活生生的手,慢慢的一张脸出现在施念眼前。 “好久不见。” 看到吴耀,施念下意识的想躲开,她往旁边动了动,不小心踢到地上的箱子,踉跄了两下,终于还是倒在了上面。 吴耀推门进来,面带微笑说:“喜欢这里吗?” 施念瞪了他一眼,吴耀不以为意,继续自说自话,“这可是我费尽心思才为你找到的拉乌特族的房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找这间房子吗?因为他们所有的房子都是女人选址,女人建造。所以,它理所应当见证一个女人的生和死。你说对吗?” 施念静静听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封住嘴,显然吴耀想要和自己说话。可他想听到的是什么呢? 凉壬! 自己和他之间唯一的连结就只有凉壬。这也许就是她的一线生机。 施念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说:“一个把生命当祭祀的人,心里早就没了信仰的底线。还在这儿滔滔不绝的谈生死。” 吴耀打量着她,像在进行动物实验一般的仔细。 施念又说:“这是凉壬送给你的原话。” “哼。”吴耀对此嗤之以鼻。 他说道:“这样的话还是留给被他抓起来的莫特森吧。你知不知道莫特森是谁?” 施念不说话。 “那凉奈呢?” 施念皱了下眉头,一个和凉壬只有一字之差的名字,很难不引起她的关注。 吴耀肆意的狂笑着,直到施念冷冷的问:“他们是谁?” “是啊,他们都是谁呢?”吴耀忽然蹲下身把手伸进施念的羽绒服里,一只手在靠近胸部的地方游移,“告诉你之前,我要先弄清楚你到底是谁。” 他从侧兜里掏出施念的证件,举在她脸庞对比了一番,“果然是张值得凉壬神魂颠倒的脸。和凉奈像,又不像。” 施念心里咯噔一下。这样的对比无疑让她最先想到的是凉壬钱包里那女孩儿的脸。 “他们……” “是兄妹。”吴耀站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兄妹!这样的关系完全超出施念想象,或者更明确的说,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你说她是凉壬最爱的人。” “爱情,远比你以为的脆弱,不是吗?我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模棱两可的表达,就动摇了你对他的信任。你有多爱他呢?还是因为太寂寞?” 听着他的话,施念如鲠在喉。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被我说中了。” 施念注意到他轻微抖动的左手和眉心渗出的细汗,能让一个暴徒感到紧张的东西是什么呢?吴耀说他杀了凉壬的妹妹,然后又把自己绑到这里…… 施念脑海中闪出答案——“爱”。 她笑了,带着无情的嘲讽,说:“我怎么会寂寞,真正寂寞的是没人爱的人。比如,你。” “没人爱我,没人爱我……”吴耀忽然变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萎缩的蹲在地上,嘴里不停重复同一句话。 慢慢的,他抬起头,从两肘之间射出一道阴冷的眼光,盯着施念说:“我是不是表演的很好啊。啊?”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瞬间抓住施念的脖子,指缝间露出她被掐红的皮肤。施念丝毫没有挣扎和反抗,只是看着他那双出离愤怒的眼睛。 “妈的。” 吴耀骂了句脏话,却把自己吓了一跳,瞬间松开手,由上至下的捋顺着自己的衣襟。 徘徊在窒息边缘的施念,终得喘息。她放肆的笑出声,却满是冰冷和无情。 吴耀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一个赫赫有名的医生竟然出言不逊,而且还打算用如此不高级的手法致人死亡。你确定自己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客座教授?” 吴耀看了眼窗子下边的箱子,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没错。我是吴耀。我是医生。我有一百种能让人窒息的方法。不过,我忽然改变主意了。不打算让你这么早死。因为你比她们都有趣。” 她们? 施念看着他走向木箱,想象着除了凉奈以外到底还有多少人死在他手里。 “别想了。我一共解剖过两个人。哦,不对,即将多出一个。”吴耀回头看着施念说:“你猜第三个是谁?” 他手拿针筒走过来,里面装着一小节透明液体,“别怕,这东西会让你忘记所有痛苦。” “凉壬曾让我离开尼泊尔。” 吴耀准备注射的手在听到施念说的话之后停了。 “可见,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不可能。”吴耀反驳道。 施念笑着说:“有什么不可能?从美国到尼泊尔,他一直都跟在你后面,盯着你。” 吴耀下意识转过头,警惕的看着门口。 “莫特森是谁?” “闭嘴!” “你的替罪羊吗?” “我让你闭嘴!” “或者是你的同谋?凉壬说有一种行为叫做伴随性犯罪,所以他只是先把他抓起来,然后再来收拾你。” “闭嘴!h!” 盛怒之下的吴耀把针筒扔在地上,胡乱抓起一把草塞进施念嘴里。挣扎中,施念趁机把针筒踢进了火堆。 吴耀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力气非常大。施念被他打到在地,然后又被他扯着外套拖行到一根木柱旁。他捡起地上的绳子把施念自下到上牢牢的绑在柱子上。 “你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凉奈的吗?”提到凉奈,吴耀就像个嗜血狂魔一样,眼睛里闪现出贪婪的光。 “我跟她说,你哥哥在我家喝多了,你来把他接回去吧。没想到那个蠢货竟然真的来了。我扒光了她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后让莫特森趴上去。莫特森是谁?他是个智障,智障你知道吗?那种体验,如果不是我帮忙,他一辈子都无法体会。然后,我把凉奈由生到死的整个过程都存在了相机里。我拿给你看。” 吴耀把木箱翻了个遍,从最下面掏出一个卡片机。施念看着他拿过来的相机,胃里一阵抽痛。凉壬借给巴哈杜尔拍照的相机和眼前这个一模一样。 吴耀一边开机,一边发出变态的笑声。 “你看!” 施念的脖子被绳子固定在柱子上,她没法转头,只好闭上眼睛。她想这是自己此刻能给凉壬留下的最大的尊重。 “我让你看。” 吴耀拿起相机砸到施念头上,血从额头顺着脸颊滴到了他的相机上。 吴耀心疼的擦着屏幕,发现相机里早已是空白一片。 “我的照片呢!” 或许在那个加密相册里。 施念微微睁开眼。 第46章 chapter45 吴耀注视着施念,琢磨她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屑的眼神,瞬时抬起手肘抵在她的下巴上,吼道:“说!我的照片在哪儿?” 施念看着他,轻蔑的笑了一下。 他将稻草从施念嘴里抠出来,锋利的指甲划破了她的嘴唇。施念抿了抿嘴角,血腥味儿顺着齿缝一直抵到喉头。 “味道还不错。”施念冷笑着说。 吴耀渐渐松开手,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异常兴奋的说:“你也喜欢这个味道,对不对?可惜,这世上没几个人懂。” 从见到吴耀的那一刻起,施念除了是和凉壬有关系的女人之外,对待危机的冷处理,显露出她专业心理医生的素质。 她初步诊断吴耀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症。 俗称:精神分裂。 如果能引导出他人格中的其他部分,或许可以找出他脆弱的一面,逃过一劫。说不定还能活着见到凉壬。 施念问:“谁懂?” “我啊。” “你是谁?” “我是谁?” “告诉我你现在是谁?” 施念连续而快速的发问,像一阵暴风骤雨,不给吴耀任何喘息机会。渐渐的,吴耀的眼神里开始显现出卑微,嘴角不甘寂寞的流露出放荡的笑。 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声线变得十分温柔,“我是莉莉。茉莉花的莉。” 根据精神学科长久的研究发现极端环境下容易造成人格变异,从而使患者分裂出不同的人格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可是像吴耀这种能够分裂出异性人格的人还属于极少数。 所以,施念觉得这个莉莉对他来说有特殊的存在意义。很有可能是造成他人格分裂的诱因也说不定。 “莉莉。”施念一直看着吴耀的眼睛,以随时观察他的变化。然后小心的说:“我是吴耀的朋友。” “朋友?别闹了。他像个幽灵似的怎么会有朋友。你和他上过床吗?”吴耀眼神挑逗的看着她。 施念骗她说:“上过。” 吴耀凑近了些,脸贴脸看着施念。突然,他张开嘴,用舌尖舔了下她嘴角流出的血,悲悯的说:“真是个不幸的姑娘。他从前不会这样的,和我在一起时,他是个十足的hism。” 很显然,吴耀和莉莉是hism(简称:sm)关系,而莉莉所承担的角色是处于主导地位的sadism。这就更容易理解吴耀为什么会分裂出一个女性人格。 尽管这个信息足够让人因同情而动摇,但和打算活下去的信念相比,施念选择了无视。她轻声说:“吴耀从未跟我说起过从前。” 接着听到两声女里女气的大笑,“可能是害羞吧。毕竟那时候他还小,连青春期都算不上。” 听着莉莉讲述吴耀不堪的过往,施念忽然意识到他虽然变了音调,却是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普通话。 “你家在哪儿?” “家?”他的眼神变得悲伤,并且不断重复这个字,倏尔笑着说:“我跟他妈妈是同乡,也是同行。脱衣舞娘听说过吗?纽约四十二街听说过吗?” 施念无动于衷。 他抬手便是一个耳光,嘴上说:“没劲。怎么他找的都是这么没有情趣的木头人。” 这句话点醒了施念,吴耀并非随意挑选目标,他有自己的挑选原则。他口中所谓的没情趣大概是指曾经被吴耀伤害过的女孩儿和莉莉截然不同。没有烟火气,没有风尘味儿,最重要的是在吴耀的潜意识里认为她一定要是干净。 像凉奈。 想到她,施念心口不自觉的抽动了两下,压缩的气管让她忍不住咳出声音。 吴耀回过头,目光犀利。 “她跟你说什么了?” 施念看着吴耀,“她说,你嫉妒凉壬。” 这虽并非莉莉亲口所说,但却是施念推断出的。之所以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她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激怒吴耀,看看情急之下的他会不会还显现出其他人格。 结果,吴耀还是吴耀。 “那个贱人是我成人后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说着,吴耀掏出脖子上的红绳,上面系着两块儿氧化了的灰白色骨节。他反复摩挲着边缘,说:“死了很久了。怎么还乱说话?” 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把窗口下的木箱拉到施念身边,掀开盖子,施念看到里面应有尽有,手术刀,针筒,还有一些不明成分的药剂,等等等等。 她知道这一次自己逃不过了。 冰凉的液体顺着胳膊上的静脉一点点融进施念的血液里,她几乎能感觉到身上沸腾着的血液在慢慢冷却。 注射完毕后,吴耀瘫坐在她脚边,将手里的打火机点燃,熄灭。再点燃,再熄灭。 “我嫉妒他?我们都是生活在美国的外籍人士,凭什么他是移民,有父母,有亲人,有体面的生活。而我却要从小生活在红灯区,连难民都不如。为了过上他唾手可得的日子,我耗尽了心力。”吴耀抬起手,拽着耳边的头发把假发套整个拿下来,“我根本就不嫉妒他,我恨他!因为他,我还杀了世界上最干净的女孩儿。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 吴耀抬头看着施念。施念渐渐放空的眼睛里只留下一抹如他头顶般光洁的影子。 醒来时,施念发现自己变换了姿势。 她平躺在一块儿架起的木板上,手脚被牢靠的固定在四个角上。那一刻,她没有害怕,反倒觉得自己像被捆绑在十字架上等待重生一样。 “上帝拯救人的灵魂,医生拯救人的*。而我,负责把它们统统摧毁。” 吴耀很讲究的带上口罩,施念觉得他是担心一会儿血溅到他的脸上。因为洁癖是每个医生的通病,即便是罹患人格分裂的医生也不例外。 她眨眨眼,轻轻哼了一下。她惊讶的发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放心,我给你注射了麻醉剂。一会儿,你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 “你喜欢欣赏别人看着自己去死的过程?可就算如此,你的灵魂也不会活过来。” 吴耀从一排手术刀中选中一把扁头尖细的拿在手里,说:“每个人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不都是在注视着自己直到死亡吗?我只是把这个过程缩短了一点。”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撑起一小段距离放到施念眼前,然后强调了一遍,说:“只是缩短一点。” “好啊,我等着你用干净的手术刀取走我肮脏的灵魂。两个肮脏的灵魂交互在一起就不会在乎地狱有多深。” 施念看着手术刀的刀尖停在自己的喉头之上,她平静的看着吴耀,如同解脱了一般。 “我和凉奈只是长得像而已。你看到我眼睛里和她不同的东西了吗?” 吴耀摘掉口罩,像个提线木偶,一眼不眨的看进去。 “没有你想要的纯净,善良和美好。是仇恨。是报复。是所有灰暗的东西。”随着施念的语气渐重,吴耀拿着手术刀的手在发抖。 “我也是个心理医生。我没法拯救病人的*,但我更不会拯救病人的精神。我会把他们推到不受情绪控制的深渊里,然后再控制他们。我对一个刚满十六的女孩儿进行过催眠治疗,并且把自己仇恨的对象种到了她的记忆中。让她以为那就是曾经强.奸她的人,然后再借她的手给自己报了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报仇吗?” 施念一边描述着无比恐怖的事情,一边展露笑容,吴耀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就听到她继续说:“因为那个人杀死了我妈妈。杀死了我妈妈……”吴耀耳边全是施念刺耳的笑声,“我就是这样对那些愚蠢的警察说的,没想到他们竟然信了。然后那个人在监狱里待了十六年!其实,我妈妈是我杀死的。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对她说: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然后,她真的就去死了。” 看到吴耀眼里一瞬间放大的瞳孔,施念不屑的扬起半边嘴角,“我不是天使,是恶魔,是会拉着你下地狱的恶魔,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没有任何回答,静止几秒钟后,手术刀噹一声掉到地上。吴耀用自己颤抖的手撕下一块儿胶带封住了施念的嘴。 接着,屋外传来痛苦的哭声。 躺在木板上的施念沉了口气。从在分岔路口被袭击到现在,她第一次流下眼泪。泪水流过伤口,带着火辣辣的疼痛。 得以喘息的几十分钟里,施念曾经试图通过晃动身体使绑在身上的绳子松动,但她发现自己躺在这儿僵硬的就像个活死人。 “他是个有名的医生。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客座教授。主攻外科手术,兼修药理。” 凉壬对于吴耀的评价在施念脑子里回荡。或许他给自己用的是一种特别的麻药。 这不得不让施念放弃逃跑的念头。 外面的门被推开,吴耀捡起地上的羽绒服,问:“手机在哪儿?” “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了想,在这个地方和凉壬同归于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从美国追我到尼泊尔,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 在紧急状况下,越是想要保护的东西就越会倾注更多的关注。即便施念是个心理医生,也逃不过这个条件反射。 她的眼睛轻轻扫过羽绒服左边的大口袋。 吴耀顺手摸进去,“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看着恶人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然后在时间的折磨下死去。两个人换你一个的命,可要慢慢的好好的活着。” 他拿出手机,按动开机键,漆黑的屏幕没有任何反应。 “忘了告诉你,我手机出门时就没电了。” 吴耀掏出自己的电话,趴在施念耳边说:“告诉我他的号码。” “抱歉,我记忆力不好。” 他掐住施念的脖子,骨节发出让人心寒的咯噔声。在施念看来,如果要用凉壬的命换自己的命,她宁愿这样离开。索性,她终于可以安详的闭上眼睛,惨白的脸上渐渐显露笑容。 “你知不知道凉殊?凉壬又有没有对你谈起过凉思茵?如果你死了,我会不负众望的把他们都送给你当礼物。什么才是送给死人最好的礼物呢?我想也是死人吧。” 吴耀变态的声音萦绕在施念耳边,让她从死亡边缘爬了回来。 “我说……” “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吴耀把手机举到施念眼前,“虽然我非常怀疑你刚刚讲的故事有几分虚实,但我已经不在意了。因为我忽然发现和要了你的命比起来,我对跟凉壬一起死这件事更感兴趣。” 第47章 chapter46 挣扎在死亡边缘的那一刻,施念反而更加清醒。 她看到吴耀被嫉妒焚烧着身体,看到他渴求挣脱又自甘堕落的心理。她知道就算自己死了,吴耀也不会停止伤害。 所以,只有活下去她才能真正帮凉壬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施念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电话你可以打,但打通后要我来跟他说。” 吴耀笑了,“那是自然。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非常爱你。” 施念报出一串数字,吴耀拨过去之后把手机放到她耳边。 里面传来嘟嘟声,像个连续不断的咒语让施念慢慢恢复平静。 “喂。” “是我,施念。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墓志铭吗?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也喜欢那句话。还有……”她顿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爱你。” 吴耀深陷到施念温柔的声线里,仿佛这些动情的话都是在对他讲。他恍惚的样子如同灵魂出窍,根本没在意到施念把手机从木板搭的高台上摔了下去。 大概是在逃的缘故,吴耀用的东西看上去都特别简易。手机跟儿童玩具店里的模型一样,落地生花,摔得稀巴烂。 不等施念解释,迎面一个耳光扇过来,重重打在她太阳穴上,看着眼前模糊的光景,她笑了。 “谁打来的?”刚刚苏醒的李月躺在病床上问。 许慧看着一串陌生号码,说:“施念姐。” “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她说我爱你。” 李月支撑着坐起来,“切!那一定不是打给你的。凉壬!” “凉壬!”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用一种大事不妙的眼神互相看着对方。反应过来的许慧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凉壬,只是她不知道施念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所以害怕的心颤,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凉壬哥!凉壬哥!”巴哈杜尔对着死亡之谷大喊:“施念姐找到了。” 此刻,正悬在峭壁上的凉壬望了下身后的峡谷,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笑容。他不顾被岩石划破还在流血的胳膊,全身上下好像突然间有了力量,爬上去的每一步都显得轻而易举。 “在哪儿?” 巴哈杜尔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低声道:“许慧说刚刚施念姐给她打过电话,说‘我爱你’。” 只凭这三个字,凉壬就知道施念的情况远比走失更糟糕,他甩开身上的绳子说:“吴耀,一定是他!” “你要找的那个人?他为什么带走施念姐?” 凉壬来不及多做解释,着急问:“还说其他的了吗?” “还有……”巴哈杜尔攥着拳头,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想想说:“她说她也喜欢跟你说过的墓志铭。” ——“你觉得我的墓志铭应该是什么?” ——“当祈祷的钟声响起,你将被允许放下所有的罪孽深重。” 看着陷入思考的凉壬在峭壁边缘徘徊,比起不知身在何处的施念,巴哈杜尔更担心眼前人的状况。他大气不敢喘的跟在凉壬身后,生怕稍有闪失他就会坠入深渊。 “桥塔拉!”凉壬停下脚步,回身问:“附近有几处桥塔拉?” 巴哈杜尔想想说:“不多,就三处。施念姐会在桥塔拉吗?” 凉壬边走边说:“墓志铭是她看到你站在桥塔拉前面拍照时说过的话。一定没错。” “那我们该去哪个呢?三个桥塔拉在三个不同的方向。如果每个都走一遍肯定会耽误时间。” 凉壬捡起地上的衣服,摸了摸口袋里的相机,说:“哪个桥塔拉附近有民房?” “都没有啊。” “封闭空间呢?就是那种便于进行集中清理的地方。” 看着凉壬通红的眼睛,巴哈杜尔能感觉到此刻他心里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一边挠着脑袋,一边四下观望,努力回忆,“有!”巴哈杜尔兴奋地说:“库姆炯往戈扣峰方向的桥塔拉后面有拉乌特人搭的临时居所。” 从昏厥中醒来的施念渐渐恢复知觉,她看见吴耀坐在门口悠闲地抽烟,氤氲笼罩着他的脸,眼神迷离怅然。 “莉莉。” 施念轻唤了一声。 吴耀回过头,微微一笑。 “你有想过离开现在的生活吗?” “离开?除了用身体赚钱,我别无所长。” 施念躺在木板上,笑说:“或许,你也可以换个地方,用脑子赚钱怎么样?” 隔着层层烟雾,吴耀慢慢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施念身上,从头轻抚到脚,说:“除了被轻视,没人会相信一个妓.女的智慧。不是吗?” 施念慢慢将呼吸调整到和吴耀同步,然后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是在触摸他变态皮囊下的怯懦灵魂。 “我相信一个能让男人心甘情愿把钱拿出来的女人,绝不是仅仅依靠下半身冲动那么简单。何况,你是一个调.教出最厉害的外科医生的女人。” “你说吴耀?他就是个胆小鬼。” “没错。”施念挑了下眉心,嘴角露出笑。 被吴耀的另一个人格松绑后施念并不打算就此逃走。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建在高处的桥塔拉说:“我会带你去一个真正用智慧赚钱的地方。” 出门前,施念将捡到的针剂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傍晚,高山上的太阳闪着鲜红的光,把远处的白雪照得瑰丽无比。施念拖着脚步每一下都小心翼翼,她走在吴耀的左侧,时刻观察着那双眼睛的变化。 “施念姐!” 在眼看就要到达桥塔拉的时候,巴哈杜尔的喊声彻底唤醒了吴耀。施念来不及逃跑便被他一把抓住。千钧一发之际,凉壬从背后掏出枪,直指吴耀。 可他并不害怕,笑说:“我们终于见面了。” 吴耀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刮过施念的脸,她想转头躲开却被卡在脖子上的手拽了回来。 “放开她。” 没想到,这是重逢时刻,施念听到凉壬说的第一句话。 她张开嘴,被锁住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可以放了她,只要你从这跳下去。” 吴耀让凉壬跳下去的地方就是他身后的峡谷。施念站在边上,从下面吹上来的寒风像把刀子刮着她的皮肤。 看着渐渐靠近的凉壬,施念拼命摇头,只是体型瘦小的她早已无力挣扎。 凉壬站到和他们平行的地方,脚边的石块儿不小心被蹭落到谷底,如此坚硬的东西坠下去以后连回音都没有。巴哈杜尔手捧着凉壬交给他的外套,不知所措。 吴耀戏虐的看着凉壬说:“先把枪扔下去。” 很多个晚上,凉壬不止一次幻想过,有天他会拿着手里的这把枪为妹妹报仇。所以,离开美国的时候他特意在枪里装了两发子弹,一颗送给杀人犯吴耀,一颗留给警察凉壬。 如此,即便是以暴制暴,他也算没有侮辱那枚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徽章。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把手.枪扔进了峡谷。 “放了她。” 吴耀吻在施念脸颊上,轻声说:“我说过,他一定非常爱你。” 他残留在施念耳边的笑像一团柴油烧出的尾气熏得她阵阵作呕。 因为凉壬的言听计从,此刻吴耀脸上的笑是那么的志得意满。 人在最得意的时候也是最疏于防范的时候,施念从他松动的掌心逃脱,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兜里,一个转身,便将针管插.进了吴耀的动脉。 血,顺着针孔噗噗的往外流。 那样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散出明亮的光芒,忽而又散了。 吴耀曾经用来麻痹患者的液体流进他身体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凉奈天真的眼睛和莉莉邪恶的笑。 生活曾经带给吴耀痛苦,但也有过希望,只是他选择记住的是不堪和仇恨。 所以,在他倾倒入峡谷的那一刻,就要消亡的身体反而使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吴耀在众山之巅,微笑着和自己告别。 “你不该来的。” 施念瘫坐在峡谷边缘对走来的凉壬说。 “就算有一天你把自己弄丢了,我也会找到你。” 凉壬冰凉的吻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 施念像只走失的小狗终于可以蜷缩在主人安全又温暖的怀抱里。 到了巴哈杜尔他们之前入住的旅馆,凉壬抱着施念走上二楼。 她总是喜欢住最角落的房间,可即使这样,也避不开人们索求的眼光。 旅馆女主人站在楼下问巴哈杜尔:“白天出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回来怎么这样了?” “被动物追的摔到山谷里了。” “摔的?”女主人不大相信,又问:“那抱着她的男人是谁?” 巴哈杜尔看着他们进到房间,回头说:“爱人。” 凉壬把施念放到床上时不小心碰到她胳膊,她的呼吸明显比刚刚重了许多。看着她苍白如雪的脸上绛红色的手指印,就像看到落在枝头断翅的玉蝴蝶,让人心疼。 凉壬拨开黏在她脸颊的头发,说:“我去烧水。” “我想和你说说话。”施念拉住他的手。 凉壬搭坐在床边,说:“处理好伤口,你想说多久都行。” 施念大概是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躺在那儿无力的眨眨眼。 他刚要动身,门外响起敲门声。 “凉壬哥,我在楼下烧了热水给施念姐拿上来。” 巴哈杜尔站在门口把水和药箱交到凉壬手上,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进去瞧瞧施念。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把他给吓住了。” “最好全世界的男人都觉得你丑。这样你就哪都去不了,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 “不嫌我碍手碍脚?” 凉壬用湿毛巾一点点擦掉黏在施念脸上的土和草屑,看着她脖子和四肢被粗麻绳勒出的血印,还有被砸破的额头,忽然停下手,轻声说:“对不起。” 第48章 chapter47 “对不起。” 这三个字似乎在凉壬心里酝酿了很久。 或许是从他接到王见电话的那天开始算起,或许是从他第一眼看到施念开始算起,又或者是从他不知不觉的爱了,又无法自持的拥有开始算起。 总之,当这三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刻施念感受到一股迎面而来的沉重。 她勾着凉壬垂在床边,冰凉的手,问:“你说我算杀了人吗?” 凉壬把毛巾放到一旁,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别担心,你只是消灭了一个恶魔。况且那真的是正当防卫。不过,如果是我先开了枪,那就……” “你不会的。”施念搂着他的胳膊,往他身旁靠了靠,“我也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凉壬叹口气说:“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所以,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 他打开药箱,先用酒精给自己洗了手,然后把棉签伸到酒精瓶里,拿着它一点一点清理施念身上的伤。 尽管他已经非常小心,但却控制不了自己发抖的手腕。 试了几次之后,他不得不停下,深吸一口气以缓解此刻心口发出的疼痛。 施念说:“没关系,我不疼。” 凉壬说:“对不起。” 施念说:“不怨你。如果一开始就听你的,离开尼泊尔,或许就碰不到他了。” 凉壬说:“对不起……” 施念抬头看着他额头渗出的汗,笑着问:“你究竟还要说多少句?” “说到我自己原谅自己。” 施念忽然把手放到他唇边,轻声说:“你听见了吗?” “什么?” “我心里为你敲响的祈祷的钟声啊。” 凉壬摊开毛巾敷在施念脖子上,温热的液体混在粗糙的毛巾里刮蹭着她脖子上磨破的皮肤,疼得她簇起眉头。 “别总想着逗我开心。那只会让我更难过。” 施念一眼不眨的看着他说:“是不是要我大声指责你,你才会好过些?” “应该是。” “凉壬,你个挨千刀的,竟然敢放老娘一个人离开,害得老娘差点儿丢了性命。如果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施念有气无力的喉咙里叫喊着泼妇一样的数落。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除非你十分爱一个人,否则怎么会仅仅为了让他好过,而变得粗俗,变得幼稚,变得不顾生死。 “不会了。除非是你自己愿意,否则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放你一个人离开。”凉壬亲吻着她的手背,看着她手腕上的伤痕,摇头道:“不,我想即便你愿意,也不行。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要看着你。” “我知道。” 两人说着话,施念又耷下眼皮不觉睡着了。 凉壬脱掉她身上破烂不堪的外套,发现她胳膊上有一个细细的针眼。用酒精棉擦拭过后,针眼泛着紫红。他回身从自己的外套里掏出相机。那个他许久不曾翻看的加密相册,终于在这个夜里重新被打开。 他屏住呼吸快速移动里面的照片,直到看见一张特写,停了下来。 照片里一片雪白的皮肤上有一粒格外刺眼的紫红色针孔,凉壬咬紧牙关换到下一张,照片上的凉奈好像睡着了一样,躺在简易手术台上。 凉壬走回床边,摸了摸施念胳膊上同样有针眼的位置流下眼泪。 他想这世上如果真的有因果,那吴耀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遭受一切可能使他痛不欲生的刑罚,才能赎清他留在人世的罪恶。 半夜里,施念从浑身酸痛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凉壬怀里,他伸过来的胳膊轻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忍着骨骼里透出的酸麻伸出手将他的手压实在自己身上。 “醒了?”凉壬抬起手臂,轻声问。 施念看了眼他悬起的胳膊问:“你就这样放了一夜?” 凉壬给她掩了掩被子,说:“我怕弄疼你。” “睡一觉,好多了。不信你放上来试试。”说着,施念就去拉凉壬的胳膊。 他轻放下她的手说:“我一定会找出他合成麻醉药的药理配方。” “和普通的有什么不同吗?” 凉壬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经历,一双眼睛在本就黑暗的夜里暗淡无光。 “你知道我为什么辞去工作吗?” “为了给凉奈报仇。” 凉壬无奈的摇头,“如果有确实的证据,我想以公职人员的身份逮捕他会更容易。不过当时所有的证据只够拘捕他的从犯莫特森。” 施念问他:“为什么?” “因为凉奈最后是自杀。除了莫特森给她带去的侮辱,更让她承受不住的是身体疼痛的折磨。吴耀不仅是个医生,他还精通药理。他在过程中给凉奈注射的麻醉剂含有特殊成分。他给她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注射药剂缓解疼痛,要么自己注射安乐死结束生命。我曾经在他家地下二层的实验室见过那种淡黄色的液体。也请专家分析过成分。” 施念平静地说:“还是没有办法对吗?” “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关系的。”施念揽着凉壬的腰,说:“他给我注射的只是普通麻醉剂。” 凉壬不相信,反问道:“你确定?” 施念点头说:“确定。你说的淡黄色液体是他准备给我注射的第一支药剂,但是被我踢到火堆里了。那东西似乎制作起来没那么容易,所以他的工具箱里只有那一支。” “那你胳膊上的?” “就是药剂量大一点儿麻醉剂。”施念用手按了按胳膊上的针眼,“一点儿都不疼。” 说话间,她又打了个喷嚏。 凉壬把她伸出来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因为施念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长途跋涉,所以只巴哈杜尔一人先回了加德满都。凉壬陪着她住在高山上的旅馆里,说是世外桃源也好,说是二人世界也罢。总之对着茫茫雪山,凉壬前所未有的看清自己心里所想,从今往后,无非“施念”二字。 “看这里!” 凉壬回过头就看到她站在楼上,举着相机。两个人的嘴角就像挂在雪山顶的上弦月。 明亮,美丽。 …… 从莲花镇到花都,王见觉得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可是他又觉得自己眼见着就能抓到光明。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张强的出现,愈发强烈。 王见的车停在烂尾楼下,他抬头看着眼前这栋空荡荡的大楼,想到的却是李灵从天台上跳下去的情景。 那天他在所里办案,手机扔在值班室。回去睡觉的时候,才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李灵打的。等他把电话打回去,对方已经处于无法接通状态。没一会儿,他接到李灵父亲打来的电话,交谈的内容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却也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的。 “可能跟死比起来,不能和你在一块儿更让她感到恐惧。所以,她走了。” 三年过去了,王见无时无刻不在自责中度过。或许,他接了李灵打来的电话,结局就不一样了。或许,他早一点儿离开刑警队,他们的结果也不一样了。或许,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李灵的生命中。 “做刑警就该孤独终老吗?我可没那么怕死。” 思念之所以痛苦,大概就是话还在耳边,却找不到说话人存在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王见用手指揉了揉眼角,他早就习惯把应该流出来的眼泪生生的憋回去。 对于这次重新勘查案发地,王见其实并没有抱着能够有重大发现的希望。毕竟,除夕那天早上,他也是目击证人之一。 正如施念所说,她看到的,也正是自己看到的。 他怀疑过施念吗? 王见问自己,答案是确实没有。 他只是觉得施念一直在遮掩,那些她身上保有的神秘的东西才让人心生疑虑。 至于自己为什么抓着这个案子不放?他想是因为李灵。 因为廖晓乔和李灵一样在年轻的时候选择以跳楼这个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她们同样患有创伤后遗症,因为他认定她们同样是受害者。 是的,从一开始王见就不曾把廖晓乔当成凶手对待。 是先入为主吗? 还是真的因为私人情感左右了自己办案时的方向? 正当王见疑惑不前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强穿着一件黑色帽衫,帽子遮住了一整张脸,如果不是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腿,王见也不敢确定眼前拎着黑塑料袋的就是他。 王见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上七楼——李全的遇害地点。 但是这里早已没了当时的血腥味儿,有的只剩下一床被子和一个背囊静靠在墙角。 张强把塑料袋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半块儿面包,过期牛奶,剩下的全是拾荒者们最喜欢搜集的空塑料瓶。 张强坐在自己的被子上,对着他面前空旷的楼体,说:“我知道你会找到我。” 王见从他身后的柱子后面走出来。 “饿了一天了,等我吃饱了再走,行吗?” 说着,他捡起地上的面包,吹了吹上面的灰塞进嘴里。 自始自终张强都没有回头看过王见一眼。 可王见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哀伤,从那双不时颤抖的肩头。 第49章 chapter48 每个人都有流泪的权力,就如同每个人都拥有生存的权力一样,无可撼动。 张强的眼泪为谁而流? 王见不得而知。此刻,他唯一明确的是等着眼前这个男人吃完饭,然后自己将会花大把的时间听到一个关于莲花镇的故事。 至于故事的主人公是李全,还是童谂? 他想,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永恒的时间,唯有等待让它变得漫长。 在张强吃饭的十分钟里,王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不急了。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放松的十分钟,因而他甚至希望即便再长点儿,也没关系。只是,张强似乎看够了眼前的风景,喝了一口过期牛奶之后站起身,一瘸一拐的来到王见面前。 “不等了?”王见问。 张强像犯人一样抬起手腕,将两只手合拢在一块儿送到王见眼前。 “人是我杀的。” 这五个字,他说得格外平静,仿佛是在叙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情,没有波澜起伏,没有心有不甘,甚至连事出有因的无可奈何,王见都听不出来,更不用说夺人性命之后的忏悔。 在铐上张强的一瞬,王见的心随着扣住锁心的那一下彻底的踏实了——他始终坚信着廖晓乔,如同他爱着的李灵一样,坠楼不过是她们寻求解脱的方式,人格依然是清白的。 回警局的路上张强跟王见要过一根烟,除此之外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张强坐在副驾驶,把车窗摇的很低。狂风如柱,直挺挺的吹进这辆老旧的桑塔纳里,在他和王见之间形成一个天然屏障。 他陌生的看着整个城市在自己眼底流过,嘴里叼着的烟始终没有点燃。那一刻,王见想,他一定是在怀念某个人。又或者,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同那人告别。 没有点燃的烟里留着的都是他的舍不得。 推开警局的门,办公室里只有冯大志一人。 “给我准备一间审讯室。” 冯大志回头看到王见,惊讶的问:“你不是休假了嘛?” 王见紧缩的眉头牵动耳后。 冯大志起身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面目清秀,一双眼睛空无一物,只是右耳上别着的烟和他极不相称。让那乖顺的模样里透出叛逆。 “102。”冯大志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扔给王见,“我和你一起吗?” “等一下吧。” 王见带着张强进到审讯室,独立且封闭的空间里隔音特别好,门一关上就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像一座孤岛。 张强坐在一张木桌的对面,和王见相距一米远,棚上没灯。王见拉了下手边的绳子,一盏台灯闪出铮亮的光。 张强依然静如止水,只是微微屈了下眼睛。 王见手指敲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突然,他停下来说:“我去倒杯水。” 张强看着他开门,看着从门缝里泻进来的光,带着枷锁的手腕轻轻动了一下。 往后,他所有的自由都将被囚禁在这里,不见天日。 冯大志从桌子下边抽出一打纸,“你确定他是除夕命案的凶手?” 王见站在饮水机旁点点头。 “看着也不像啊。” 谁天生就是杀人犯呢? 王见拿着纸杯,说:“跟我进去吧。” 他把热水送到张强手里,只说了两个字。 “喝吧。” 张强仰头,眼睛看着杯子里渐渐减少的水。 “紧张吗?”冯大志问。 张强不语。 王见坐回位子上,掰了下台灯,把光不偏不倚的送到张强脚下。 “找到你之前,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张强一双眼睛盯着脚边的光,依然不说话。 “莲花镇。”王见继续说:“这个镇子按姓氏划分了好多村。我沿着李家村一直向下走,找到了那里唯一的一家外姓人。” “他还好吗?” 沉默许久的张强终于开口,被润色后的声音透着回响。 王见说:“他好不好,都在于他唯一的亲人好不好。” 张强笑了。王见猜不透,继续说:“我们聊了很多。他还跟我提起了一个女孩儿。”话已至此,张强忽然抬起头,失神的眼睛好像一夕间找到了寄托。 “童谂!”王见加重语气,“他叫你不要再惦念这个丫头。你们不是一类人。” “我和她只是朋友。” 王见追问道:“那李全呢?童谂的继父,你为什么杀了他?” 兜兜转转,终于落在了正题上。 冯大志伏在案边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张强交待,他好一字不差的进行记录。 “因为,他该死。” 张强奇妙的断句让王见意识到,他骨子里对于杀死李全这件事的坚持,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 “没人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换句话说,无论他做了什么,只有客观存在的法律能决定他的罪行。我没这个权力,法官没这个权力,你更没这个权力。” 王见一口气说完,张强第一次抬头和他对视,眼神里的平静几乎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寒光中透着的剑拔弩张。 “你恨他?” 等了片刻,王见又说:“你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等我找到童谂,一切自然会真相大白。” “和她没关系。”张强握着的拳头渐渐放松,两只手颤抖着交叠在一块儿。 这次,换成了王见沉默。 他们之间相隔一米,流动着的空气无声无息,就好像在进行一场关于沉默的比试。相互博弈的关键,只看谁的手握住了对方的软肋。 对此,王见再自信不过,他两手推着桌边,身体渐渐向后靠。 “童谂……”先开口的人主动认输,王见又重新坐正身体听张强继续说:“她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姑娘,最好的人。我是李家村唯一的外姓人,从小到大只要是差不多大的小孩儿接近我,都只是为了欺负我。直到她出现……” 在张强的世界里,爷爷是亲人,带着不可撼动的家长权威。一直以来,张强除了听从,并没有从爷爷身上得到过任何安慰。 可是,自从童谂出现后,他灰白的生命里突然有了颜色。这不仅仅因为她也是外姓人,而是她天生的开朗感染着张强。 “你为什么总是低着头走路啊?” 上学路上,习惯低头走路的张强身边多了一个小伙伴。一个个头不高,身形瘦小的女孩儿,她总是穿着一条灰蓝色的裙子,梳着马尾,像只小鸟在他左右徘徊。 “地上有漂亮的叶子吗?”童谂蹲下身,捡起一片泛黄的树叶送给张强,“你真厉害,这地上的叶子确实挺好看的。” 这是张强收到的第一份来自朋友的礼物。 受尽欺凌之后偶然出现的美好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清楚的记得,当时童谂忽然跑了起来的样子。她跑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整个人跳着朝他挥手,并大喊着:“这里的树叶更好看。” 第一次,张强鼓足勇气抬头看着前方。 路两旁的大树上,树叶黄得耀眼,童谂的笑也好看的耀眼。 “她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朋友。”张强再次强调说。 王见问:“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刚刚回忆时张强眼里流露的平和,瞬间变得警惕,“只要知道她过得好就够了。” “这么说你们还有联系?” “没有。” 王见说:“如果被我们查出来你有所隐瞒,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张强忽然笑了,“我杀了人。” 他在告诉王见,对他来说不会有比这件事更糟糕的后果了。 王见自信满满的说:“我们会找到她的。因为她是唯一和李全有关系的人。” “要她收尸吗?如果是这样,当时我就应该一把火给他化了。” 冯大志停下笔,瞪了张强一眼。 倒是王见,自始自终都很平静。因为他坚信,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需要找到张强的作案动机。 “你杀害李全,是不是因为当年他失手杀死了童谂的母亲童碧心?” 当王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强虽感到吃惊。不过,他还是摇头说:“不是。” “那是你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张强停顿了一下,说:“不是。” “到底因为什么!”冯大志拍案,没起身,但呵斥的口气足以表达他的愤怒。 张强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沉默的看着走神的王见,冯大志提醒的拐了下王见的胳膊。 而王见自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维中。 他被自己刚刚审问时提到的“私人恩怨”四个字吓了一跳。因为这让他想起离开莲花镇的时候,张强的爷爷反复叮嘱要自己转告张强放弃童谂。而且末了的欲言又止就像个巨大的谜团一直笼罩着王见。 他决定做一个大胆的推断。 “你杀了李全并不是因为他对童碧心的过失,而是因为他毁了童谂,毁了你曾经认识,并且一直喜欢的女孩儿。” 尽管这个推断不被人伦所接受,尽管王见的话撼动了坐在他身边的冯大志。但张强的反应,却应证了他的话是正确的。 正确的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正确的带着悲痛的吼叫。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王见任由张强发泄着他心中的积怒,看着他像个孩子失去最心爱的东西那样,任性而又悲伤。 第50章 chapter49 王见敲敲桌子,示意冯大志同自己一起离开。 他们站在审讯室之外的玻璃窗前,张强并不知道那块儿在他看来完全漆黑的玻璃后面正有两双眼睛盯着自己。他肆意挥洒着泪水,扭曲的五官和他的心一样难以平静。 刚刚还气愤到拍桌子的冯大志,似乎感受到这其中令人不耻又无比压抑的痛苦,低声说:“那个李全……” 王见双手交叠在胸前,看着张强,平静地打断,问:“我是不是错了?” 看到王见眼里的犹豫,冯大志愣住了。片刻,伸手勾着他的肩膀,拍拍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公道,我们要做的是还公道以真相。至于对错,谁能说的算呢?” 再推开门,坐在审讯室里的人情绪已渐渐平复。正如冯大志所说,他们的工作是为了还公道以真相。即便揭开的真相总是带着他们意料之外的残忍,但不论是李全的遇害,还是他曾经给别人带去的伤害。今夜,都要有所了结。 王见和冯大志分别坐回自己的位置。张强手边的小桌板上又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我可以把这支烟抽了吗?” 张强说的,是他右耳上别着的香烟。 王见点头,冯大志从自己兜里掏出打火机,走过去给他把烟点着。 刚抽第一口,张强皱了皱眉,平常不抽烟的人很难一下适应气体占据整个口腔的干涩感,他拿起手边的水喝了口。 “太久不碰这东西了。”张强看着烟头上的火星说:“我还记得第一次抽烟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冯大志低头看了眼登记的资料。张强,三十二岁。 他问:“什么时候不抽的?” 张强看着掉落的烟灰说:“她走之后。” 她,便是童谂。 张强说了很多童谂初到李家村时候的事。他说她的家原来住在离村子不远的半山腰上,家里养了很多小鸡小鸭,以至于她母亲嫁给李全以后也惯于这种质朴的生活。虽然李全在镇上开了个种子店,说起来也算当时第一批个体户,家里也还富裕,但童碧心坚持养家禽的决心就同她每年夏天都要把一件旧皮衣拿出来晒一样。 为此,李全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等她把皮衣晒好之后,到了秋天,趁童碧心不在家偷偷将它拿出来穿在自己身上。 有一次,被刚从外面回来的童碧心撞见了,两人大吵了一架。 也是那次,童谂第一次知道她父亲姓沈,虽然她随了母亲的姓,但名字里依然有父亲的影子。而且“谂”和“沈”不仅同音,更有思念之意。 她和张强说:“我妈妈一定非常爱我爸爸。我将来也会像她那样不求回报的爱上一个人吗?” 张强说:“我们都会的。” 这是童谂跟他分享的第一个秘密。 孩子是最容易获得快乐的一群人。这场家庭风波没过多久便在童谂心里烟消云散了。他们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等到傍晚再同一帮伙伴玩耍。 每个人的童年都各有各的不同,但充斥其中的快乐总是相同的。 遇到童谂之后的张强显然体会到了其中的美好,直到有一天,他敲响童谂家门,叫她一起去上学的时候,打开门的不是童谂,而是童碧心。 她母亲站在门后,大门只拉开了一半,就连她的脸也只露出了一半。虽然只有半副身影,但从她那红肿的眼睛,煞白的脸,还有灰黑色的眼底,张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伤。 童碧心说:“童谂今天身体不舒服,你帮她跟老师请个假吧。” “她怎么了?” “生病。” “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张强的脚步向前挪了半寸,却被关门声拒之在外。 直到此刻坐在审讯室里,张强都在自责,或许那天他推门进去,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起码对于童谂来说,他可以让她早十七年得到解脱。 那之后的第三天,他终于见到了童谂。 她依然穿着灰蓝色的裙子,梳着马尾,站在门口等他。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张强远远的看过去,再也看不到她身上闪着的光。那苍黄的愁容像一张积压在箱底的旧报纸,落满了灰尘。 一路上童谂都没说话。张强走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他不像童谂,几句话就能打开别人的心结。天生的木讷让他即便察觉到有事情发生在童谂身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可当童谂踏进校门的那一刻,笑容又回到了她脸上。 她热情的和每个人打招呼,同学、老师面面俱到。他们拉着她有说有笑,只有张强注意到她脸上偶然流露出的疲惫。 放学后,所有人都走了。童谂坐在第一排发呆,张强坐在最后一排忍了许久终于走到她身边。 “放学了。”他说。 童谂点头回:“我知道。”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枝上,童谂站起来问他:“有烟吗?” 张强说:“我可以去弄。” 童谂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等他。张强跑到三公里以外的庄稼地,趁种地的人在田里忙活,从他们放在路边的衣服兜里偷出两根烟。 黄昏中的小树林,余晖穿过树与树的间隙照进去,斑驳的树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两个年轻的孩子网在里面。他们蹲在地上,小心的划着火柴。火柴头上那粉红色的小东西哗一下着了,没一会儿就烧得浑身发黑,然后被童谂用手指将它捻成灰。 “烧得不疼吗?”张强问。 童谂说:“疼。但不是最疼的。” 他们回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张强把童谂送回家,听到门里传来李全的咒骂。不难猜出那些所谓的“不会下蛋的鸡,惦记别的男人的烂鞋……”都是他用来羞辱童碧心的话。 童谂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去,直到李全大声说道:“既然你不愿意给那丫头改姓,那你就欠我李家一个孩子。母债女还!” 这一吼就像砸在平地上的响雷,着实震住了张强。那一天,他看到童碧心的时候,想到了童谂会遭遇的所有可能,却唯独没想到李全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张强扔下书包,眼看就要推开门的时候,童谂抓住了他的胳膊。 “回家。” 张强不动,他忍着所有力气准备和李全决一死战,“我叫你滚啊!”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童谂骂人,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童谂的无助。十五岁的女孩儿,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儿,此刻站在他面前如同门前历经风雨的花,在风中瑟瑟发抖。 张强走了,他听到童谂心里的乞求,也听到她轻声说的那句对不起。 这是童谂的第二个秘密。 很快,春天来了。 人们都以为时间会带来新的希望,其实,时间只会带来更多的秘密。 一天,童谂和张强照例在学校的树林里抽烟,不过这次童谂只是叼着它,并没有真的将它点燃。 张强以为童谂不习惯爷爷的旱烟,便问:“不喜欢?” 童谂沉下眼光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听说抽烟对胎儿不好。我妈说再过段时间,肚子大的就看不见脚了。” 张强死死的咬着后槽牙,嘴里的烟断成两半,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被他嚼碎吞进肚子。 “我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不会让那个恶心的人得逞。我一定,会让他断子绝孙。” 张强不知该说什么,走上前,划着了火柴。 童谂摇头,摸摸肚子说:“我已经剥夺它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起码应该让它现在好好享受。” 她吹了一口气,烧着的火柴灭了。 回家路上,张强几次停下脚步,他想问童谂要怎么做才能不生下这个孩子,可是断送一条生命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是沉重的让人张不开嘴。 分别前,童谂想拍拍张强的肩膀,可是抬起手才发现他已经高到自己够不到的程度了。只好安慰道:“放心吧。我已经有办法了,而且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转身前,童谂终于笑了。 那一笑像埋藏在冬天的小草,熬过所有寒冷之后,终于在适合它的春天里崭露头角。 “我已经有办法了。” 张强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全都是童谂的笑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就这样愚蠢的相信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无意中听到老师们谈起童谂,说她生了病,有段时间不能来上学。 张强满心欢喜等着她病好的那一天。他甚至还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偷偷栽了好几棵从别人家园子里移植过来的花。 他想再过几天,等这些花开了,童谂就会回来了。 一切又都是从前的样子了。 某天夜里,张强家的木门被敲得震天响,幸好他们家在村子的边缘,附近没什么人家。否则,邻居一定会以为这院子里的爷俩得罪了什么人,或者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爷爷岁数大,身体僵硬再加有轻微的耳背对响声不敏感,所以从木板床起来的慢。张强一个激灵站起来后,大步走出去。 推开门就看到童碧心满脸惊慌的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像黑色的泉眼,不停的往外淌水。 “童谂……童谂……” 她嘴里不停的重复着她女儿的名字。 第51章 chapter50 “童谂怎么了?” 童碧心绝望的看着张强说:“不见了。你们除了学校以外还经常去哪儿?或者你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想去哪儿?” 两个人站在门口说话的时候,张强的爷爷推开里面土房的门,问:“谁在外面啊?” 张强回说:“我同学的妈妈,要我去帮个忙。” “哦,那你快去快回。天都这么黑了,搞不好还要下雨呢。” “知道了。” 张强扶着童碧心吓得发软的胳膊从门里跨出去,转身关上自家大门。 出门后,张强追问:“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童碧心神色犹疑,不敢正视张强的眼睛。 “我知道她的事情。”张强表达的十分含蓄,他的眼光较童碧心更加闪躲。仿佛那个错误是他造成的。 如此一来,童碧心更加着急,嘴里反复念叨着童谂的名字。 张强问:“你找过哪儿了?” “村子里都找遍了。李全,还在别的巷子找。” 即使张强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有一肚子的火,可此刻他只能冷静的思考童谂有可能去的地方。他回忆着前段时间童谂跟自己说有办法解决孩子的问题时的样子,一双眼睛朦胧的看向村南面的山。 南方的山不高,但是树木繁多,一个人找起来恐怕要费些力气。他跟童碧心说可以去山上看看。两人便顺着小路往南走。 在空荡的山里童碧心和张强终于可以放开嗓子喊童谂的名字,一声出去回音还没散就接着另一声,一遍又一遍。 “血!” 童碧心被低矮的树丛绊倒,慌乱间摸到粘在树叶上的粘液,虽然已经冰凉,但那股腥味分明是血。张强听到声音从另一边跑过去。他们顺着血迹在树林深处找到了童谂。 树林里的风吹着她身上灰蓝色的裙子,可裙角却纹丝不动。她身下流出的血打湿了下半身,一条裙子服帖在她腿上,像一层斑驳的皮肤,丑陋不堪。 张强说他记不起那天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记得他把施念放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整个人好像融进去了一样,十分吓人。他看着她被推一个医生和护士送进一间简陋的诊疗室里。 然后童碧心跟他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李全来了看你在这,不好。” 张强起初没动,他必须知道童谂的状况。 直到童碧心说:“就算为了童谂,你也不应该留在这。” 张强离开诊所,推开门,爷爷说的雨终于下了。 他走在雨里,身上的血被大雨一点一点冲走,那是童谂的血,他却感觉是自己要死了。可他不能喊出声,因为村子里到处都有杀人不见血的嘴。童谂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开始在雨里跑起来,用尽所有力气在雨里跑起来。 回到家,身上的血大部分已经被冲干,只有染在衣服前襟儿的还没掉。爷爷一直坐在家里等他。到了那个岁数对死亡的嗅觉就如同小狗闻到肉一样敏感。 他问张强,“是哪个同学要你帮忙啊?” 张强没说话,走到灶台边上把脱下的外套扔到脸盆里。 “是不是童谂那丫头啊?” 张强蹲在地上两只手泡在凉水里使劲儿的搓衣服,不过依旧不说话。 其实,就算他不说,他爷爷也能猜出来。 整个村子里就只有那孩子跟他玩儿。 “这是童谂的第三个秘密?”王见问。 张强说:“不。第三个秘密是自那之后,童谂就再没有机会做母亲了。” 王见清楚的听到冯大志在一旁愤愤不平的喘息。 十六年□□够李全偿还对一个人一生所造成的伤害吗? 何况他还失手杀了她的母亲。 “怎么不说话了?”这次换成张强询问两名坐在对面的警官。王见和冯大志一眼不眨的看着对面这个已经没有少年模样,却依然带着少年时才有的爱恨分明的男人。 说实话,这是他们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慰?同情? 这些怕都不是张强需要的。 “接下去该讲讲我是怎么杀了他的吧。” 那是除夕前一天,冬月二十九的晚上。因为工地的大锅饭实在难吃,用他们的话讲就是拿回老家喂猪,猪都不吃。张强被工地的工友拉着,一块儿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改善伙食。 因为天气有点儿冷,所以他们几个人点了几瓶啤酒。 张强虽然在外面打工很多年,但很少喝酒。起初他只想坐在一旁,直到胖子提起老板准备在工地上新加一个做饭的人,这时老王开口说那人叫李全。 那一刻,张强觉得自己多年前停止跳动的心脏终于复苏了。 他拿起桌子上的啤酒,连着干了两瓶。 冬天的酒凉,喝到肚子里只会身子发热,但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那件他想了很多年却苦于现实一直没法做的事情,终于在那个夜里让他看到了希望。 借着酒劲,他和工友们说了好多话。别人都以为他喝多了,所以变得话多。其实,他是在无意中有意的打听关于李全的下落。 显然,他们当中老王是知道最多的。 而老王平时也是最关照他的。 所以,张强自然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老王说李全是个瘸子,这让张强更加确定明天要来工地做饭的李全,就是他要找的人。 后来,老王又说,老板之所以会把李全安排进来,是因为有一天李全捡到了一份夹着支票的文件,一直等在原地,直到老板的秘书回去取,他便把东西还给了他们。 老板原本是要按照支票面额的百分之十给李全钱,但他说他只想有个安稳的地方睡觉。每天睡在烂尾楼里,又冷又害怕。 说到这,张强冷着脸牵动嘴角,满满的不屑,“做了亏心事当然会害怕。” 王见问:“你是什么时间去到烂尾楼的?” “凌晨三点从工地后院出发。几点到的,我没有表,不清楚。不过从工地到那儿也就十多分钟吧。” “凶器从哪儿来?”冯大志问。 张强说:“是我进城打工时买来割绳子的。” “可是最后为什么凶器在廖晓乔手上?” “廖晓乔?”张强模棱两可的重复着,似乎和这个名字从未有过交集,直到回忆的光闪现在他眼睛里,他说:“原来她叫廖晓乔。” 王见问:“你认识她?” 张强摇头,“不认识。不过,她是那天唯一一个看见我杀人的人。” 凌晨三点多张强到了烂尾楼,从第一层开始找。因为烂尾楼附近没有什么建筑灯光,他只能一点点排除,但凡里面立着个什么东西有点儿阴影,他都要走过去看一看。 又担心脚印被发现,所以他特意把鞋子脱了。就那样找到第七层的时候,他看到地上有一片黑影,抹黑过去一看,正是李全躺在那儿睡觉。 不会有比那时候还好的机会了,张强想都没想,上去直接一刀了结了李全的生命。 “痛快,前所未有的痛快。”张强说。 等他起身时才发现第七层另一边楼梯的角落里卷缩着一个黑影。张强走过去的时候,她虽然在发抖,但两只眼睛瞪得像两盏灯似的。 张强跟她说:“你走吧,你可以当作没看见,也可以去报警。” 她只是问了句:“那个人是不是叫李全?” 张强说:“是。” 她悲伤的面庞忽然像抹了蜜一样慢慢漾开微笑,她将手伸向刀柄说:“你走吧。回去记得把手上的塑胶手套烧了。还有,最好别按照原来的路回去。” “你的腿……?” “走到三楼从后面跳下去时摔得。” “所以第二天你故意帮老王推拉砖的车,也是故意把它弄翻砸到自己的腿。” 张强说:“是。” 王见皱着眉头问:“你知不知道廖晓乔最后跳楼自杀了?” “知道。”和刚才的理直气壮不同,现在正在说话的张强,声音中带着颤抖。 “你有没有想过廖晓乔为什么那么做?” “或许,她跟李全也有仇吧。” 王见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追问说:“你是先于廖晓乔到那的,还是比她到的晚?” “她比我早。我觉得她应该下午就到那了。” “为什么这么说?” 张强回忆道:“她起初应该不是在七楼,而是在六楼。因为六楼的角落里有一堆食品袋。她应该是入夜之后,等李全睡着以后才偷偷爬上去的。” “一个富家千金,怎么会跟一个刚出狱并且露宿街头的乞丐有什么瓜葛。”冯大志在一旁小声嘀咕。 廖晓乔,李全,正如同事所说,他们之间不会产生任何瓜葛。究竟是什么事把他们联系到一块儿?而且还可以同时把张强和廖晓乔这两个人联系到一块儿的…… 或许不是事件,而是人。 王见看着张强说:“你当时选择逃走,并且听从廖晓乔的建议,不惜从楼上跳下去把自己的摔断腿,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支撑你这样做,对吗?” 张强否认道:“没有。” “是童谂对吗?你知道自己可能会再见到她。所以,你才想活着。” 张强抬起头,目光如炬。 王见问:“你认识施念吗?” 第52章 chapter51 听到施念名字的时候张强用无比陌生的眼神看着王见,仿佛从未听说过。可当王见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眼神变了,变得让人难以捉摸,仿佛他的生命中从来只有一种可能。 “冬月二十九那天晚上,你在便利店里,唯一一次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进来的那个女人,就是施念。” 张强刻板的脸终于有所松动,不自觉上扬的唇线像迎着春风自然而然盛开的花,慢慢显露。王见期待着会听到一个令人兴奋的答案,而且他相信那个肯定的答案早已在张强的表情里暴露无遗。 “不认识。” 张强冷冰冰的说了三个字,断送了王见的期待。他忍不住追问:“既然不认识为什么你抬头的时间和她进去的时间如此吻合。” 张强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仿佛是在回忆那天的场景,铐在手铐里的两只手不停的摩挲。 “那天晚上,天有点儿冷。比之前的冬天都冷。那么冷的时候有人开门送进来凉风我当然会抬头,何况进来的还是个美女。” “她是廖晓乔的心理医生。也是整个案件的目击证人。” 对于王见的补充张强显得不为所动,“那又怎么样呢?” “她还对廖晓乔的诊疗记录做过删减。” 张强依旧淡然的回说:“这其中的原因你应该去问她,或者去问廖晓乔的监护人。” 他说的没错,而王见不必求证也知道其中原委。 对于廖晓乔曾经遭受的暴行,廖东威作为城中的人物自然不会选择报警这种看似会把事情扩大化的方式,但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有效又低调的方式获得嫌疑人的情况,那种人从来不会只犯一次错,只需要在掌握那人的基本面貌后,另外找到他的其他罪行,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施暴者送进监狱。 而这个最有效又低调的方式不外乎是通过廖晓乔的心理医生获得,所以那段音频才会特意被施念标注为可用于治疗以外用途。 王见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是想进一步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童谂和施念是不是一个人?” 张强睁开眼,看着头上的灰白色棚顶说:“不是。” “那童谂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王见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个纸袋是前几天刘心留在他家里的,“童谂于一九九九年离开慈爱福利院,而施念一九九九年被施万启助养。” “同一年里被收养的孩子多了,是不是每个都是童谂?而且你知道童谂离开福利院的具体日期吗?” 张强坐起身,看着王见。就是他嘴边那抹得意的笑,让王见联想到另外一件事。 “慈爱福利院那场火?” “我烧的。” “你知道故意杀人和故意纵火分别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吗?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当年慈爱福利院那场火,是你一个人烧得,还是有同谋?” 张强说:“我一个人。” 王见不是一个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但他始终恪守着的信条是爱会使人向善。他从没想过爱也是趋势人犯罪的原动力,就如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爱成了最初的原罪。 “你有没有想过你爷爷,他那么大年纪,唯一的愿望不是让你光宗耀祖,也不是让你传宗接代,他只希望你能平凡安稳的过完这一生。” “王警官,你的生活过得踏实吗?” 张强的反问忽然让王见说不出话。 “人的一生之所以不踏实是因为对生活,对人有所亏欠。现在我坐在这感觉很踏实,即便明天就被送上刑场,我也会踏踏实实的迎接死亡。我爷爷是个明理的人,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与其让一个人每天在忐忑中度过,还不如告诉他,他担心的事情发生过了。不早不晚,就是现在。那样他的心也就落地了。” 张强被带走之前,站在门口又说了一遍,“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心理医生。如果你认识,请带我向她问好。” 王见问:“说什么?” “她长得真漂亮。” “如果有可能,你想让她来看你吗?” 张强摇头,然后笑了。 “我想和自己告个别。” 正如他自己所坚持的,张强拒绝了一切探视。进看守所前他把一张银.行卡交给了王见,里面的二十万存款是他这些年在外面打工的全部积蓄。 …… 在卢卡拉的半山腰住了几天之后,身体渐渐恢复的施念决定提前和凉壬一块儿返回加德满都。 “这是租的车?”施念摸着车前盖上的红漆问。 “买的。” 凉壬打开车门把她抱了上去。 “没想到你还是个隐形的富豪啊。” 施念此话多半是在开玩笑,凭着这辆车的外形和内饰,还有老旧程度,折合成人民币绝不会超过三万块。 “多少钱?”施念凑过去问。 凉壬从后面扯过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和你一样贵。” 要不是他的提醒,施念还从未想过衡量一下自己的价值。只是,她没想到在凉壬心里自己竟然同一辆车的价格不相上下。 她提着毯子赌气说:“那它最好是全世界最贵的车。” “难道不是吗?”凉壬笑着摸摸施念的头,发动了这辆日夜兼程带他奔往幸福的红色吉普车。 车里依然放着那首《laprimavez》。 不过,在太阳下听它比在月亮下听它,好多了。 凉壬看着施念,她帽子上的白羽绒像水下的浮草随着车体的摇晃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妈妈书柜里看到的一首徐志摩写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少年时的他曾在脑海中幻想过这样的画面,却都不如眼前的美好动人。 “看路。” 施念轻声提醒着,红了脸。 凉壬转头,眼前不过是尼泊尔随处可见的土路两旁生长着随处可见的树,可他却抑制不住的想笑,而且嘴角上扬的越来越厉害。 这路上的每棵树都知道他在高兴什么,施念也知道。因为美好的爱情总是会给人带来发自内心的愉悦。即使偶尔有吵闹,偶尔有脾气,但只要长久的看着那个人,脸上就是会不自觉的微笑。 什么样的爱情才叫美好? 施念定定的看着凉壬。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如是而已。 卢卡拉到加德满都并不远,回程的路上也是颇为顺当。他们到巴哈杜尔家的旅馆时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施念从车上跳下去差点儿被当成奇葩动物,引来参观。 她站在那儿正要脱掉羽绒服,凉壬突然从后面走过去把帽子扣在她头上,捏着她的下巴,一脸坏笑,说:“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谁了。” 施念跟在他身后不服气的问:“和我在一起很丢人吗?” 巴哈杜尔听到外面有吵闹声,走出来看到他们,喜出望外。 “欢迎回来。” 施念走到巴哈杜尔面前,掀开帽子问:“我的样子很丢人吗?” 没想到巴哈杜尔看一眼之后竟然笑了,他一边抿嘴一边指着自己的嘴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施念姐,你脸上沾了什么啊?” 施念摸摸自己的脸,嘴唇上面糊了一层早餐留下的奶油和番茄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凉壬站在一旁,乐呵呵地说:“我觉得挺可爱的啊。” “你!”施念一只手重重的拍在柜台上,“给我拿一把钥匙。” 楼梯响起脚步声,旅馆里来了新客人。巴哈杜尔把凉壬介绍给他们,转身正要介绍施念的时候,只见她头上扣着羽绒服的大帽子,趴在柜台上一动不动。 凉壬走过去,指着身旁一坨白色的东西,说:“这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吉祥物。” 施念小心的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拧了他胳膊一下,凉壬笑着说:“也是我的爱人。” 偷偷擦干净嘴巴的施念,抬起头,转身和客人打招呼。 人都走了以后,巴哈杜尔把钥匙交给施念,还是三楼她住过的那间房。 “施念姐,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脸那么红。” “热的。” 说完,施念转身上楼。巴哈杜尔在后面叫着说:“你不等凉壬哥了?” “他不是有自己的房间吗!” “没了!而且他还欠着预定你那间房的房费呢。” 施念停在狭窄的楼梯上,转身看到凉壬拎着行李箱跟在自己身后。 她问:“你的房间呢?” 他说:“退了。” 她再问:“为什么?” 他没说。 “因为他把全部家当都拿去买那辆车了。”巴哈杜尔指着外面的红色吉普说。 施念站在楼梯上又问了一遍:“那车多少钱?” 凉壬回说:“和你一样贵。” 之前积攒下的不快,此刻,在施念心里烟消云散。 她回身上楼,边走边说:“恭喜你凉先生,你傍了个富婆。” 凉壬几步便走到她身边,一手拎着自己的行李,一手揽着她,在狭窄的空间里紧贴着施念,走上楼。 巴哈杜尔在下头故意问:“我的房费呢?” “放心,我傍了个富婆。” 楼梯上回荡着嗒嗒的脚步声和三楼传下来的笑声。 第53章 chapter52 第二天,施念一早醒来,摸着枕头上的余温,正好凉壬推门进来,“这么早?” 施念趴在他的枕头上说:“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凉壬把刚买回来的莱昔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反问道:“什么日子?” 施念穿上他的衬衫,走到客厅,半坐在桌子上,说:“星期六啊。” “你想去农贸市场?” 施念拿开他正在喝着的莱昔,凑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一起去吃一顿米歇尔·佩塞尔的老虎的早餐,怎么样?” 凉壬点了下施念的小鼻头,说:“好啊,你昨晚的表现值得嘉奖。” 看着眼前,他脖子上浅浅的一小撮紫红色印记,施念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后退着舒展自己久战之后发酸的身体,笑说:“再接再厉。” 她正要起身离开,凉壬拉住她,问:“你不会想就这样出去吧?” 施念低头看看自己光着的两条腿,说:“我爱惜自己的名声,更爱惜你的声誉。放心吧,早有准备。” 凉壬看着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从里面拎出一个黑色背包,然后拿出一匹白纱。白纱四周绣着枣红色的花纹,花纹上镶嵌着彩色珠宝。施念把它抖开在阳光里,每一寸都被照得闪闪发光。 她转身走进去,让纱丽贴着自己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 “怎么样?”施念问。 “我以为你把它扔了。” 在卢卡拉山脚下,导游和施念物物交换过后,准备把她的行李移到后备箱,打算带回去看看有什么可以留下用的,还有哪些可以拿去卖的。施念接过换回来的装满登山装备的黑色背包犹豫了。 “我可以从里面拿走一样东西吗?就一样。” 她重复的语气听上去十分迫切,再看看簇拢的眉心纠结起眼里的焦灼。导游以为她一定是把十分重要的东西落在里面了,想都没想便把箱子拿出来打开在她面前。 施念回忆着,站定说:“差一点儿。” “幸好,你没有错过它,我也没有错过你。” 清晨,巴哈杜尔伸着懒腰从后院走向大厅,眼还没有完全睁开就看到一对手牵手离开的背影。他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施念和凉壬有说有笑的样子从模糊到清晰,后来又渐渐模糊。 他看着又笑着倚在门上,感觉自己正被那股洋溢着的爱情所感染。 一九零五餐厅的国际农贸市场只在每周六上午开放,流动在这里的人群多是像施念和凉壬这样的外来客。本地人很少会跑到这儿来买一些少见又贵的东西。 餐厅也只是把花园开放出来,所以有好多人是在这里吃早餐偶然撞见了这一场景。 他们淹没在人群和商品中,像一对认识了很久的恋人,又像即将组成家庭的爱人,不慌不忙的挑选着有益于家人健康的蔬菜和彼此爱吃的水果。凉壬每一下拿起和放下的动作都让施念感受到岁月静好四个字。 “谁要是能嫁给你,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想嫁给我了?” 施念不小心说出了心声,又被毫不留情的戳穿,一时间女孩儿的赧然让她感到慌乱。她随便从摊位上拿起一样东西学着凉壬的模样放在鼻子下面闻。 “阿嚏。阿嚏。阿……” 施念止不住的打喷嚏,凉壬回手把香料从她手里拿开。 “这是什么啊?”施念边揉鼻子边问,微弱而零碎的声音就像个一问三不知的孩子。 “肉桂条。这都不认识,以后怎么……”凉壬看看手里的深褐色木条似的食材,又看看施念无辜的样子,摇头说:“算了,谁让我打算娶一个富婆回家呢。又能赚钱又能做饭,这个要求太荒谬了。” “你说什么?” 凉壬刮了下施念的鼻子,“我说我打算娶你回家。以后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做饭带孩子。你会赚钱,我体力好,生养十个八个应该没问题。到时候房前屋后全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到处叫我们,爸爸妈妈……” 施念一直笑着,下沉的睫毛划出两片阴影,不经意刺痛了眉心。 凉壬问:“是不是很幸福?” 她避开他的眼睛,微笑着点头,“是啊,一定会很幸福。” 忙碌了一上午的集市终于在餐厅的钟声里收起摊位,本打算在那儿吃早饭的两个人最后只是坐在花园里喝了杯咖啡,便结束了行程。 凉壬拎着满满一袋食材,却像长了翅膀似的走得飞快,因为他说他要给施念做一顿大餐,一顿足以会让她心动到可以产生跟他共度一生想法的大餐。 回到旅馆,凉壬占用了夏尔马的厨房。 施念面前的水龙头哗哗淌着水,下面接着的铝盆已经满到溢出来。 “你怎么了?”凉壬关上水龙头,用手背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是不是累到了?” 看着她愈发沉重的脸色,凉壬擦干手,担心道:“咱们去医院吧!” 施念突然张开手,环着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是有点儿累了,上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凉壬抱着她两只胳膊一用力就把她夹出了厨房,“听我的话,上去等着。饭很快就好了。” “真的不用我陪你吗?” “只有你身体好了,才能陪我更久,不是吗?” 施念在他怀里点点头,凉壬撒开手以后她还迟迟不肯离去,直到墙上的时钟在十一点整的时候响起,她才舍不得的松开手,转身上楼。 其实,没有这顿饭她依然想要嫁给他。他所憧憬的美好生活,曾反复出现在施念的梦里。 只是别人总说梦是反的。 凉壬站在大厅里,抬头看她,不时地说:“马上就好。” 或许,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千叮万嘱才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站在二楼,施念停在廊道口还能听见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她靠在楼梯上,细细的听了好久才离去。 回到房间,那满是烟火气的厨房在一瞬间里就和她没有半点儿联系了。施念把客厅和卧室里的几扇窗户统统打开,四月的尼泊尔已经开始翻滚起热浪。她坐在窗边,想象着上午在农贸市场时凉壬描绘的生活,时光久远,儿孙满堂,不觉弯起嘴角。 和最爱的人围坐在炉火旁,身边依偎着属于他们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个,也是不能再好的幻想。 不觉间,一滴泪打湿了施念的手背,将她小心的从想象中拉回现实。遥远的西边,不知是谁在那放了一把火,太阳还未到落山的时候就出现了一大片的红霞。那红霞映得人两眼发晕,施念扶着墙壁站起来,额头上都是汗。 她恍恍惚惚的走进卧室,随手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刚倒下,就听见床头柜里的电话嗡嗡响。拉开抽屉,里面整齐的躺着两只手机,一个是她自己的,一个是凉壬的。 从卢卡拉回来以后她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充电。 施念撑起身体,准备把电话拿去给凉壬。可是电话刚拿到手里就停了,她不经意的扫了眼床头柜上打鸣的小钟,时钟有条不紊的报出时间和日期: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十二点整。 这边声音刚落,那边手里的电话重新响了起来。 施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看着屏幕亮一下,暗一下,如同伫立在茫茫大海上的灯塔,在黑夜里照亮她眼前的航线。 “老师……”施念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王见的声音,“今天给你打这个电话,我就是想告诉您除夕那个案子的进展状况。杀害李全的凶手找到了,不是廖晓乔。至于之前向您求证的关于施念和童谂的关系,现在看来意义不大。从凶手的供词和证据看她并没有参与其中,童谂就更不可能了。而且凶手也坚称自己不认识施念。所以,不管施念是不是莲花镇的童谂,我都要祝你们幸福。不过,说来我也算你们的半个媒人。” 外面传来脚步声,施念抬头看到凉壬端着一个青灰色石板,上面放着四个她最爱吃的菜和两碗白米饭。 可是,她闻不到任何香味。 她眼前掠过的全是和凉壬共同经历的种种过往。她问他,为什么在街头假扮乞丐。他说,为了让她找到这里。她曾以为这不过是句辨不清真假的玩笑话,现在想来当时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真诚确实是带着满满的诚意。只不过,是她自己选择了视而不见。 在蓝毗尼时,她以为他们的遇见是被一种莫名的缘分指引着。可凉壬却说:“有天你会知道我们之间不是因为缘分。是天意。” 施念忽然明白这两个字的真正意义,不过是凉壬没有说完整的“天意弄人”。 “施念。”凉壬轻唤了声她的名字。却见她笑中带泪对电话那边说:“施念就是童谂,童谂就是施念。对于廖晓乔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电话里传来刺痛耳膜的瓷碗碎裂声,紧接着王见听到的是慌乱之中的忙音,他们的通话就此中断。当他再次回拨过去时,只剩下呼叫失败的回复。 他的手机上,显示着北京时间: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十四时十一分。 第54章 chapter53 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十四时十一分,在任何一个时区上都不过是普通的一分钟,但对于尼泊尔来说,却是毁天灭地,经历浩劫的时刻。 当那些已经在杜巴广场矗立长达几个世纪之久的神像从神龛中跌落的时候,当遥远的山峰在大地上颤抖的时候,整个加德满都陷入黑暗之中。 太阳依旧在头顶闪耀,但是人们眼中看不到任何光芒。顷刻间扬起的尘土代替了从前种种,人们哭喊着:“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他们的神庙塌了。 曾经以为垒筑在它们周围,无比坚实的砖块儿一瞬间被泼洒出去,如同一碗水,如同一把粉,就那样散落一地。 厚重的尘土和零碎的建筑恰好掩埋了连日以来游客们抱怨的满地鸽子粪。可此时坐在一片废墟之上的他们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又无比渴望这个时候的自己能像鸽子一样长出翅膀,飞过这满眼狼藉。 坐在床上的施念感觉到床体异常强烈的晃动,身体一瞬间的麻木让她意识到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老旧的旅馆早已经不住如此折腾,常年被雨水腐蚀的木窗棂发出阵阵碎裂声。山崩地裂远不如眼前世界的顷刻坍塌更让人感到窒息。 地震发生时,凉壬就站在门口,他完全有机会从这里跑出去。可是此刻,他正用身体给施念撑起了眼前唯一的光。 阳光在重叠的板缝间穿梭,最后从凉壬肩膀上扛起的木缝里透了进来。那束光犹如涌动在干枯的深井里的一股暖流,细细的照着施念的额头,让她在废墟中看到生的希望。 凉壬说:“慢慢把你的头摆向两侧。” 施念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的颈椎,便按他说的,轻轻将头摆向两侧,只是不小心牵动了跌倒时磕破的嘴角,血沾着灰和木屑一半回流到嘴里,一半淌在脸上。她又试图活动下半身,但是她的脚被一块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压着,无法动弹。 凉壬趴在她身上,曲着手肘给她撑起了一片狭窄的呼吸空间。施念看着他把左手从两块儿石砖中间抽出来,瞬间纠结在一块儿的眉头,在他碰触到她的脸时,化开了。 他抹掉施念脸上的灰,笑着说:“你还没吃上我做的饭呢。我说了,要是你吃了我做的饭……” “我也不会跟一个骗子共度一生。” 凉壬没有辩驳,只是低下头调整呼吸,片刻他抬头看着施念,“现在这种状况恐怕也由不得你了。如果没人过来救我们,这也许就是你和我的一生。” 原来放在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卡在施念头上偏左的位置,钟面被压力挤得粉碎,玻璃碴落在板缝和地上,但它依然嗒嗒的走着。 时间就是这样一个即便天地混沌,也永不停歇的东西。 “从现在开始,我还能坚持四十分钟,四十分钟之后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性命攸关的时候,凉壬反倒轻松了似的,渐渐苍白的脸上始终带着笑。他问施念:“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算是遗言吗?” 他们看着彼此,却是笑了。 施念说:“我就是童谂。” “讲些我不知道的。” 施念感觉有股温热渐渐渗透到自己的左肩,她正要转头去看,凉壬皱了下眉心,问:“右手能动吗?” 施念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腰。 “现在这个样子,我可什么都做不了。” 施念用余光看到一根带钉子的板条扎在他右肩上,自己左肩上的温热正是他的血一点点渗进来。而且,他的嘴唇也因疼痛微微发抖,可他便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这儿开玩笑。 施念只觉得生气,“有力气在这里想入非非,不如闭上嘴想想怎么出去。” 说着,她在他身下动了动。 凉壬收拢胳膊,把她牢牢的护在身下,说:“别动。” 那一声之后,施念听到再次塌陷的声音,余震过后凉壬艰难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额头上的汗,一瞬间像是洒上去的水一般。 施念知道那根扎在他肩膀上的钉子扎得更深了。 “别动。” 施念抱着他的腰说。 “这个姿势很难不动啊。” 说着,凉壬抬起左手伸向施念的右边握住一根突出来直指施念太阳穴的尖木棍。 “把眼睛闭上。和我说说话。” 施念何尝不知道凉壬所有挑逗的话都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其实余震过后她就已经看到了那根尖尖的木条。也无比清楚,如果不把它拿走,或者掰断,以每两分钟一次余震频率计算,自己恐怕活不过三分钟。 在奇特旺的时候她跟凉壬说过,如果能活着离开尼泊尔,回去以后就好好的。可是,如果不能活着离开…… “我觉得,这也许就是因果。” “因果,你知道什么叫因果吗?”凉壬用力推开木条时,右肩流下的血滴到了施念脸上,“因果就是你明明来尼泊尔寻找金盏花,却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拉里格拉斯。” “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觉得廖晓乔的死不是偶然,而是一场由我主导失误的医疗事故。我不应该对她进行催眠疗法,更不应该用自己的经历换取她的经历,让她产生现实和虚拟的错位,误以为李全就是那个带着红摩托车头盔的人。” “你确定不是她自己想要发生的情感转移?” 施念耳边传来木条的断裂声,凉壬起伏的胸膛贴在她脸上,她听见一阵快速的心跳。 “其实,你也只是想尽快帮她找到侵犯她的那个人,不是吗?而且,廖东威不肯报警,你是唯一能帮到廖晓乔的人。你不是说过,每个医生在接受病例的时候,都会预先想到最差的结果,然后怀揣着沉重奔向光明。整个过程,本身就是悲观的。而且,有些结果是注定的,谁都没法改变。” “你……” “那天我在。那天,奇特旺的日落特别美。” “我……” “那天我还听到了一首非常美的诗。后来我想了很久,叫《爱上一个穿旧皮衣的男人》怎么样?” 施念闭着眼睛感受那份来自另一个身体里的心跳,听到的却都是自己的回应,她没法不爱他,可又没法爱他,因为她无法给他一个他期许中的未来。 “就算我当时是真心的,可也是在我不知道你接近我的真实目的之前发生的。现在你觉得我会和一个欺骗我的人在一起吗?” “我们不是正在一起吗?说不定还会死在一起。” 凉壬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晃动,施念想要稳住他,不然钉子会扎得更深,又想给他暂时止血。刚刚塌陷发生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身上的纱丽被扯断了一段,或许那些被刮碎的布料可以包扎他的伤口。 施念往左边看了看,两拃远的地方挂着一条白纱。 她刚一动,凉壬一把按住她的手,说:“别动。再坚持一会儿。” “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凉壬笑了,“放心,尼泊尔的诸神如果灵验会祝你达成所愿的。” “什么意思?” 凉壬盯着透光的地方说:“我在黑贝拉伯面前撒了谎,那天我让你离开并不是因为你留在这里碍手碍脚,而是我没法在你面前杀人,即便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你也知道,在黑贝拉伯面前撒谎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施念果断的说:“我也根本不相信。” 没一会儿,她又重复道:“我根本不会相信那样的传说。” 凉壬浅笑着说:“很快就会知道了。” 施念早就听不到头顶时钟的滴答声,只是觉得凉壬的脸越来越苍白。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命啊!这里有人受伤了!” 从前还是童谂的时候,即便遭遇种种不幸,她连吭都不会吭一下。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呼救,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凉壬活着离开。她甚至在嘴上说着不相信神明的时候,心里在默默祈祷,只要凉壬活着出去,她愿意一命换一命。 “别喊了,这里还没有救援队赶来呢。” “你怎么知道,万一他们来了,只是没找到我们呢。” 凉壬看着缝隙里的光,说:“如果有人来,光线会因为遮挡而变暗。要保存体力知道吗?从现在开始你不许说话,听我说。” 他说了很多,从如何判别外面有人,到外界施救过程中要如何保护好自己不受伤,直到最后他谈起和王见的相识。 那是他刚去行为分析部不久,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对来自世界各地的警界精英讲述行为分析在案件侦破时的参与过程。王见是众多学生中问题最多的一个,再加上凉壬本身的中文水平很好,所以整个交流过程非常愉快且深刻。他说,那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惺惺相惜。 后来,王见回国之后他们依然保持联系。偶尔他也会以顾问的身份给王见解答疑惑。直到他离开美国,追踪吴耀到尼泊尔的时候路线恰好经过中国,因为彼此身份的特殊性,那是他和王见自上次课程结束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知道凉壬去尼泊尔的目的后,王见强烈反对。他说的道理,凉壬都懂。但那一刻,凉壬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阻止他非正规手段的报复。 可是,命运之所以神奇正是因为它的未知。 后来,在加德满都,凉壬遇上了施念。 那个可以阻止甚至左右他行为的人,出现了。 凉壬趴在施念身上,越来越重。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你知道为什么冬月二十九那天晚上我会出现在便利店吗?因为我准备亲手了结过去。” 第55章 chapter54 冬月,二十三。 李全出狱第一天。 施念从看守所一路跟着他。他比十六年前瘦了,也老了。原本只是腿有些瘸,现在连背都驼了。从里面出来的李全手里什么都没有,只穿了一身蓝灰色的棉布衣裳,脚上穿了双黑布鞋。 他站在路边,上了一辆小汽车。 看守所在城郊,一路上的山山水水还有十六年前的模样。只是越往城里走,那旧时的模样就越所剩无几。李全专心的数着这里的每一栋高楼,并没有十分注意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小汽车。 况且,那种通体黑色,连车窗都是黑色的小汽车在路上随处可见。 他在城东客运站下了车,也是小汽车的终点站。没走两步就被几个黑车司机围了起来,和那些人周旋了好久,李全终于脱身。 施念看着他走进售票大厅,不用想也知道他要去的地方。 她比他早一步到莲花镇,车子停在高速路口。三十分钟后,李全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再往前走几公里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可是他迈出的步子却犹豫了。 眼前的莲花镇早已不是当初的莲花镇,入镇后的第一家店恐怕也不是当初那个属于他的种子店了。 他站在原地,慢慢的转了好大一圈,绿色的庄稼地,红色的小楼房,还有不远处停着的黑色小轿车……他定定的看着那辆小轿车,摇摇头。 没了,他曾经生活过的镇子没了。 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施念坐在车里看着他走过马路,在对面等了很久,又坐上了返城的长途汽车。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和流浪汉只有一步之遥。 李全从长途汽车站下车之后,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南方的冬天,那股寒冷直抵人心。他在一个商场门口下了车,从一堆减价的衣服里拿了一件羽绒服。 施念看了眼价格,三百六十块。 掏出钱,李全又犹豫了,可最后他还是把手里仅剩的四百元交了出去。 至此,没了钱的无家可归之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汉。 他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施念也跟了很久。直到他停在一栋废弃的烂尾楼下,抬头仰望的那一刻,施念知道他找到了流浪汉的避难所。 李全站在那儿,只感觉身后嗖的一下,回头的时候,又看见一辆黑色小轿车,扬长而去。 回到医院后,施念坚定的心动摇了。 曾经的恶人在十六年后沦为流浪汉,这虽然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自己真正面对他的狼狈不堪时,那种说不出的情绪却是在她意料之外。 直到第二天,廖晓乔浑身湿透的站在她面前,不禁让她想到多年前自己走失的那个晚上。后来她在医院里醒来,外面也是下着那么大的雨。雨声掩盖了她的脚步,没人发觉她走到了门口,听见了医生和母亲的对话。 母亲哭泣着问:“以后真的没有任何可能了吗?哪怕是一点,她还那么小。” 医生说:“正因为她小,所以在器官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状态下又遭遇重创,再生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没有可能。” 那一刻,施念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郁郁寡欢的她想要把心里所有的痛苦发泄出来,否则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在沉默中死亡。 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她对母亲恶语相向,曾经李全侮辱过母亲的话,她全都拿过来用在了母亲身上。那个时候,她的精神完全是堕落的。她没办法腾出空间去思考,当一个女儿用“不会下蛋的鸡”来形容自己的母亲时,对于母亲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何况,最后她红着眼眶,一字一句的对母亲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应该以死谢罪。” 又哭又闹过后,施念感觉自己整个人空了。她枕着菜刀在西屋睡觉,直到天黑依稀听见客厅里两个人喝酒的声音才醒过来。 自从三年前母亲检查出来不能再生之后,李全就养成了每天晚上喝酒的习惯。只是平时只有他自己坐在那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喝酒。那天客厅里分明有两个声音,一男一女。 起初施念懒得理会,直到外面吵起来。她担心母亲吃亏才爬起来,开门时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而且那大锁是平时拿来锁大门的。 她看到李全已经喝的歪歪扭扭,但坐在他对面的母亲还是清醒的。没过多久李全便不省人事。施念以为这场无休止的吵闹终于暂停了,却没想到母亲从盘子下面拿出一把刀,刀柄握在李全手里,而她握着李全的手。 母亲回头看着门后的施念,门上的玻璃晕出一团哈气,施念使劲拍打着门,直到那把白亮的刀刺进母亲的身体。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天灰蒙蒙亮了,施念的尖叫声刺破了黎明的宁静。李全的呼声也就此终止。当邻居砸坏锁头把施念从屋子里放出来的时候,警察带走了李全。 母亲的血淌了一地,施念蹲在那儿摸了摸,都已经凉了。 她记得自己在山上那天,身体里流出的血是热的。整个下半身通红一片。 死亡,是红色的。 她经过。 母亲经历过。 而最应该经历的那个人,却躲在这个世界里苟且偷生。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情。 为此,施念筹划了五天。 她要了解烂尾楼附近的一切,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在便利店出现。并且偶然的听到了李全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再不行动,李全怕是要就那样安稳的过一生了。 回到家她开始收拾东西。 这么多年,她不认为自己有家。再大的房子也不过是个临时居所,她所有的东西就只有一只行李箱那么多。随时可以离开。 整理好箱子,她去浴室洗了个澡。 那天,她用的也是凉水。 从浴室出来,她穿上事先挑好的红色裙子,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嘴唇上的那抹大红,是她扎破指尖流出的血,来来回回涂了两遍。 最后,她从厨房选了一把,听说快到可以切碎骨头的刀装进了包里。 之前叫好的车已经等在门口,计划正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可是计划的最大敌人就是变化。她刚坐上车就接到了廖晓乔的电话。 “施念姐,我找到了一个人。” “和同学去寺里也能遇见熟人?” “不是我的熟人。是你的熟人,那个强.奸犯。” “你现在在哪儿?” 廖晓乔看看周围说:“一栋烂尾楼。” “你不要动,我去接你。” “晚了……我已经把他杀了。” “如果不是廖晓乔,或许此刻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杀人犯。” 施念推推身上的人,他的呼吸渐渐微弱。 忽然头顶的光暗了一下,施念用尽力气捡起手边的木棒敲打旁边的生铁。 巴哈杜尔安顿好夏尔马之后跟着救援队回到杜巴广场,他带了些帮手回到旅馆。因为地震正好发生在周六的下午,所以还有很多人在家里睡午觉。尤其是旅馆,大部分的顾客为了避免暴晒也喜欢这会儿呆在房间里。 他和五个人分四个方向搜寻,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如果遇到余震起码可以有个支点。 “这边好像有声音。” 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站在夏尔马家旅馆的位置招手。 巴哈杜尔带人跑过去,他们趴在上面确认声音的位置,因为没有专业的救援工具,他们只能用手一点一点扒开土块,砖块,水泥,钢筋……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终于看到一只胳膊。以这条胳膊为圆心,他们小心的扒开了周围的杂物。终于,从下面救出了第一个人——一个昨天才入住到三楼的背包客。 他出来时意识还很清醒,但是左脚脚踝因为之前卡在墙缝里已经变了颜色,巴哈杜尔拍拍他的肩膀说:“活着最重要。” 几个人把他放到简易担架上,他拉着巴哈杜尔的衣角,指了指下面。 “还有人?” 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点头。 “知道了,我会把他们救出来的。” 巴哈杜尔几乎可以判断,他能感知到的应该是跟他住在同一层的凉壬和施念。 刚刚已经有四个人去安置伤员了,身边只剩下一个人,这让巴哈杜尔有些慌。他看见远处跑过来的救援队,激动的喊:“这下面有人。” 二十分钟后,通过拆解墙体他们终于打开了一道求生的大门。只是躺在下面的两个人都已经失去意识。 男人趴在女人身上,女人一只手搂着男人的腰,另一只手里攥着木棍。 从上面看,他们就像一个人。 救援人员把他们分开时,施念握着的木棍从手上滑落,但另一只手仍然拽着凉壬的衣服不肯松开。 她模糊的听到巴哈杜尔问救援人员,“他怎么样了?” “伤得比较重,必须马上送医院。” 凉壬还活着,施念终于踏实的放开了手。 第56章 chapter55 “您又来了。” “她今天怎么样?” “放心,医生说恢复的很好,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谢谢。” 施念连续几天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反反复复问护士同样的说话。就像一首单曲无限循环。可当他坐下来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变成了一部史诗级的连续剧。先从他小时候开始讲到如何接手家业,再到后来的家庭变故,还有他人生最大的意外——遇见自己。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廖东威说了他们认识的这几个月以来都不曾说过的话。 其实不用睁开眼,施念也大概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正是因为这种了然于胸反倒让她没了想要睁眼的*。 因为她明白,醒了,眼前就看不到想见的那个人了。躺在这儿,闭着眼,起码还可以假装这不是别处。 她默默的告诉自己,这是巴哈杜尔家的旅馆,身边空了是因为凉壬早起去给自己买莱昔了,而她只要这样静静的等着,他总会回来。 “我托人打听过,他已经被送回美国接受治疗了。听说进展还不错。” 廖东威坐在施念旁边,说完话看着她一直僵硬的手渐渐有了反应。食指的指节连动到小指,每一下都让他感到无比振奋。那种激动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刚接手生意签下第一份合同时的心情。 “你醒了?”廖东威站起来,俯身到施念眼前。 躺在病床上的她刚睁开眼就看到白色背景下一个身穿黑色西装,扎着蓝色条纹领带的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张椭圆的脸上依然带着他最喜欢的黑色边框眼镜,还有他惯常梳的,容易暴露年龄的大背头。 “几天没见,你怎么变唠叨了。” 施念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十分不便。 她一醒过来就急着拔掉那东西。 “别动。我去叫医生。” 施念的手停在鼻息下。不是因为她变得听话了,而是廖东威说的头两个字让她想起废墟之下的凉壬。在下面的时候,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别动”。 按过呼叫铃之后,很快有人推门进来。 医生给施念做了检查,说:“恢复的很好,也很快。八点一级的大地震救上来之后只是四肢有些擦伤、扭伤和缺氧,这种状况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我建议最好再去心理科看一下。” “您是担心我出现asd(急性应激障碍)和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听廖先生说您本身就是一名心理医生,但干咱们这行的都知道‘医者不自医’这个说法。” 施念点头道:“谢谢您,我会去的。” 医生走后,廖东威重新坐到她身边,“看来那个爱穿旧皮衣的男人把你照顾的很好。” 他的话,让施念想起自己给凉壬剪头发那天。凉壬说:“不管你是谁,我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不去保护你。”其实,他知道自己是童谂这件事,也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早。 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只字未提。 一直以来,他不光保护着自己的生命,更是小心的呵护着自己的秘密。 施念点头道:“你也听见医生说的了,确实还不赖。” 廖东威看着施念笑了,额头顶起两道淡淡的横纹,感叹道:“英雄常有,而救美的机会不常有。我们……” “错过了恋人。” “朋友。” 廖东威伸过手来,施念却犹豫了。 她说:“如果在我做完一件事之后,你还能向我伸出手,我一定会义无反顾的迎上去。” 听着她的话,再看看她坚定的眼神,廖东威只好再伸出自己另外一只手,双手合十,说:“好吧。” 他的秘书在外面敲门,提醒道:“廖总,开会的时间快到了。” 自从认识廖东威开始,在施念眼里觉得他就像个闹钟,什么时候用餐,什么时候开会,什么时候签字,什么时候起飞,只要秘书预定好时间,他都会准时响起,毫无例外。 廖东威走到门口,施念突然叫住他,说:“谢谢你。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可能躺在异国他乡的病床上。又或者更糟糕的连张病床也没有。” “不客气。” 廖东威转身离开前,留下了一抹微笑。还是他惯常的样子,绅士的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可就是这般毫无缺点的样子让施念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究竟少的是什么呢?施念并不想深究。因为于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昏迷期间在床上躺了太久,施念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儿刚从车间拉出来塑好型的木板,后背僵硬的厉害。趁护士不在,她蹑手蹑脚的穿上鞋,溜到窗边。 五月春花落尽,渐入初夏。没想到医院的花园里还有好些禾雀花在开着,一簇一簇倒挂在枝头,像一串一串淡紫色的葡萄透着诱人的酸甜。施念看着,忽而又想起在尼泊尔的日子,那漫山遍野的红杜鹃,还有人们手里的金盏花。 她好像习惯了那样的浓墨重彩,竟然觉得眼前的景色清淡了些。 人,也清淡了些。 “你怎么下床了?” 施念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护士已经推开了门。她的病号服被风吹起衣角,露出马脚的样子被逮了个正着。 她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耳边的头发,乖乖回到床上。 “有人来看你了。” 说着,护士把她刚刚拔下的针头重新扎进她的血管里,“再这么淘气我可是要跟廖先生告状的。” 听护士的口气,她已经把施念当成了廖东威的女朋友。 “我和廖先生……” “施念。” 站在门口的朱珠打断了施念的解释。她似乎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想必也听到了护士之前的“威胁”。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尴尬的气息在她们之间蔓延着。 “进来啊。”施念招呼道。 朱珠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盆花,风铃草。 “这是你办公桌上的那盆,我一直帮你养着。怕你这里太单调,所以就给你拿来了。”说话间,施念和朱珠一同看了看周围。虽然医院的装修到处都是单调的白色,但施念住的这间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有一束鲜花。 小护士笑着,在一旁插话道:“廖先生可是安排专人每天都让他们来给施小姐换一次花的,前几天施小姐没醒的时候这里都是红玫瑰。” 看她一副认定的样子,施念已经懒得解释,只想要打断她的话,便说:“看来我还是和绣球花有缘,一换成这个就醒了。” 她们在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这时恰好有人来把护士叫走了。 施念对朱珠说:“你可是我醒来以后见到的第一个朋友。” 朱珠把花盆放到窗台,坐回来说:“骗我呢吧,护士都说了廖东威可是每天都来的。” 施念想想,浅笑着说:“也不知道他还算不算朋友。” “当然不算。他是你未来的亲人。” “亲人?如果能做朋友,已经再好不过了。” 施念分明是话里有话的意思。朱珠拉着她的手,问:“你们闹矛盾了?” 施念摇头,“和他相处这么久,我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情绪起伏。” 朱珠甩手质问道:“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让我这个单身狗嫉妒。” “这有什么好嫉妒的?不说他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这个有廖大老板当护身符的人,需要我帮什么忙?” 施念打量着朱珠,从她进门开始,提及廖东威的名字就越来越频繁,而且每当施念想要直视她的时候,她都会看似无意的把目光移开。直到此刻,她就坐在旁边,施念仍然无法看到她的眼睛。 “我现在人在医院不方便出去,你能帮我把一份资料交给负责医疗事故鉴定的医学会吗?” “医疗事故?医院从没接到过你的患者投诉啊!” “你终于肯和我对视了?” 朱珠看着施念,突然红了脸。 施念问:“说吧。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我……”朱珠似乎难以启齿。 施念拉过她的手说:“其实,我也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朱珠赶忙问:“什么事啊?” 施念说:“如果鉴定成立,我可能会被吊销执照,那之前和你说好一起开私人诊所的事情,可能就要搁置了。” “没关系。” “没关系?” 施念看着朱珠,越想越觉得不对。 之前是她不肯在医院当护士,死活缠着自己出去开心理诊所。为此,她还和她的院长老爸争执了很长一段时间。久战之下好不容易取得胜利果实,这会儿她坐在自己面前,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没关系? “你……”施念欲言又止,依着她的性格,并不喜欢揭穿别人,以至于让彼此难堪。 朱珠低着头说:“我把你电脑里的录音给王见了。” 一时间病房里陷入安静,施念冷静的思考了两分钟后,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廖东威?” “我……”朱珠咬着嘴唇,脸颊憋的通红。 施念说:“我在尼泊尔的时候就跟他分手了。所以,你如果喜欢可以去尝试着接近他啊。况且,你们认识的时间可比我要久。” “可我觉得他喜欢的还是你。” “朱珠,你听我说,根据科学研究表明,过了青春期以后,一见钟情这种事发生的概率非常低。感情是真的可以培养的。当然你还需要搞定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哪两件?” 施念看着她伸出两根手指,说:“你父亲,还有廖东威。” “我父亲完全没问题。我自己出去开心理诊所那么大的事,都搞定了。这件事不会比那件难的。至于廖东威……” 施念明白朱珠的犹豫,虽然廖东威在自己的感情里失败了,但并不代表别人就没有使他幸福的权利。 她说:“我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作为心理医生还是能看透一二。表面看,廖东威的确是个成功人事,可是内心还挺保守的。对于太大的年龄差距可能会有排斥。所以,你要做好攻坚战的准备。” 朱珠目光坚定的说:“我会坚持到底的。毕竟我还年轻啊,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大不了就这样一直陪他耗着。” 看她说起廖东威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施念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爱一个人不是给他伤害自己的权利,而是给他让自己幸福的权利。 她想,在这茫茫人海中,她能给予幸福的,只有凉壬。 而朱珠,则是那个可以给廖东威幸福的人。 施念把朱珠的手放在手心里,说:“录音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就是打算把廖晓乔这个病例送到医学会做事故鉴定。所以,没关系。” 第57章 chapter56 施念把研究室柜子的钥匙交给了朱珠,那里面装着她曾经接手过的病例的完整分析以及治疗方案。廖晓乔的病例就放在打开柜子后的左手边第一格第一份。 因为时常拿来翻看,朱珠打开柜子之后看到装资料用的牛皮纸袋边角都破损了。想到自己之前的行为,她觉得十分羞愧。所以,这一次拿到资料以后她就立刻将它密封起来。 历年来,医疗事故鉴定从来都是患者,或其亲属投诉到医院,或者相关的管理部门,然后再由鉴定方进行资料收集。像施念这样,由医生自己提出来,几乎没有先例可循。 直到送往医学会的前二十分钟,朱珠还在劝阻施念,让她考量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做。毕竟她要承担的风险不只是一个鉴定结果那么简单的事情。在国内,她有可能会被吊销行医资格。 也许一年,也许十年,或者永远的失去做临床心理医生的资格。 施念说:“我应该给廖晓乔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去吧。” 那天下午,日头像着了火一般炙烤着大地,施念站在窗前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爽。她觉得天蓝得可爱,树绿得好看,就连吹进来的风都带着一股美妙的花香。 护士叮嘱她离窗前远一点儿,她却笑着说:“我想我可以出院了。” 医生下午查房时,见她气色不错,便同意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后遗症或者其他并发症显现,施念就可以出院了。 这对施念来说是个让人身心愉快的消息,毕竟医院的饭菜实在不能有助于她恢复健康。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醒来有一杯莱昔的生活,但其实那东西有多好喝呢?她突然像失去味觉了似的回忆不起那个味道。只知道拿在手心里的时候有淡淡的余温。 这些天她不太敢回忆在尼泊尔发生的事情和走过的路,因为那里的每一点都有凉壬的影子。好几次,她觉得自己伫立在窗前的时候都看到一个穿旧皮衣的男人一闪而过,可冷静下来,她便知道那不过是幻觉。 出院那天她的病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希望我没有那么不受欢迎。” 朱珠顺着声音回头,惊叹了一声:“王警官!” 其实,早在他开口的那一刻,施念就已经知道来的是谁,迟迟没有抬头,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方式面对王见。 这个唆使凉壬在尼泊尔监视自己的人?如果这样,非愤怒不可以对。 但是仔细想想,他又确实称得上“半个媒人”。不然,那场偶遇可能还要等很久。 难道要微笑以对吗? 施念抬起头,目光清冷。 “王警官的案子还没结吗?” 听到她的话,王见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着实尴尬。 幸好朱珠插话说:“我去办出院手续,麻烦王警官在这里站好岗。” 王见感激地点点头。 朱珠离开后,王见依然局促的站在门口。 施念虽然在收拾东西,但目光时不时的还能扫到他。 “进来吧。”她走过去,像在诊疗室那次见到的一样,给他递过去一杯水。 王见坐在椅子上刚要开口说话,施念一抬手便给他打住了,“我知道你不是来专门道歉的。因为在你心里始终认为那是你的职责所在。况且,在尼泊尔的时候,我多少也了解了一些你的情况。当然,我现在在你面前也是透明的。” “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了吗?” 施念走到窗前,背靠阳台,微微颔首。 “首先,我不认为我追查真相是错的。这点你说的很对。但是,我要为我不当的取证方法向你表示歉意。你也许不知道,我除了让我的老师在尼泊尔试探你以外,我还找了私家侦探调查过你的背景。” 施念听着,忽然笑了。这和她从第一眼见到王见开始对他的判定,一模一样。执着,对于自己热衷的事情有超于常人的热情,必要时还会采取不择手段的方式。 施念说:“你应该庆幸你选择了一个十分适合自己的职业。” 王见反问道:“是吗?” 从这两个字里,施念听到了不确定,她问:“后悔了?” “想听实话吗?” 施念笑了,“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骗得过我的话。” “有那么一点。” “因为李灵?” 王见点头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他们把廖晓乔的案子移交给别人,也是考虑到你的状况吧。” “是啊。我想如果我不打开这个心结,就没有资格做一名合格的警察吧。” 施念说:“虽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点儿艰难,但我还是建议你适当的时候可以请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王见问:“你行吗?” 施念耸耸肩,“两天前,还行。现在我的行医资格还处于保留阶段,随时都有可能终止。” “你?” “哦,我忘了现在我是个自由之身,不受监视。所以你一定还不知道我把廖晓乔的病例送去医学会做医疗事故鉴定了。” 王见放下水杯,问:“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或许是责任吧。就好比,你是个警察,肩上扛着的是保护人民安全和社会稳定的责任。而我是个医生。听过希波克拉底誓言吗?为了病人本人的利益,我将采取一切必要的诊断和治疗的措施,同时,我一定要避免两种不正当的倾向:过度治疗和无作用治疗。如果病人经我治疗无效而死亡,这个非常重大的责任应当促使我虚心检讨我自己的不足。” 听着施念背诵她的职业守则,王见沉默了。他现在才意识到张强口中那个最好的姑娘,最好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度以为那样的话,只有被爱情蒙住了眼睛的瞎子才说的出口。这一刻,他竟然也理解曾经站在讲台之上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的老师为什么会爱上当时还是个来路不明,甚至身负嫌疑的女人。 施念身上带着洗尽铅华的纯粹。那种纯粹是经历过最坏的坎坷后依然保留在她身上的淡然。 王见毫无过渡地提起凉壬,“听某人说,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凉壬对于施念,就像她人生中的一场终极大考,在付出了全部之后,对结果,她既期待已久,又不敢碰触。 个中缘由自是那早就注定了的结果——曾经想在十六岁就结束自己生命的施念,在第二个十六年后遇到了一个人,让她忽然想活的再久一些,回来的这段日子里,她躺着的时候,坐着的时候,站着的时候,想了一万个可以和那个人走下去的理由,但只有一个否定的声音,让之前想的一万个理由像泡沫一般付之东流。因为再长的时间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她想,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再当一回母亲,而这个遗憾之所以会成为她这短暂一生中最令她悲伤的,无非是因为她将为此而离开她最爱的人。 朱珠回来正好听到王见的话,便说:“施念的手机……” “我不用手机了,以后要是成了无业游民也没什么人好联系的。” 施念拦下了朱珠的话,借口显得并不高明。 王见只是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朱珠问王见:“你这是要走吗?” 王见说:“是啊。” 朱珠说:“正好,出院手续都办完了,她的包沉死了,你帮我拎到车上吧。” 朱珠上楼的时候,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前,一下楼就看到她的车被夹在了中间,紧跟着车屁股后面停了一辆老旧的桑塔纳。 “谁停的车,要不是看它太破我一定给他砸烂!” 施念笑着说:“你现在去砸也没人拦着你啊。” 朱珠瞥了眼说:“算了吧,别我还没动手,回头车主来了非说那保险杠是我弄凹的。” 王见说:“不会。” 施念也说:“不会。” 朱珠瞪了他们一眼,“就你们知道。” 施念摇摇头,坐进车里。 王见跟着把包放在了她身边,关门前,他说:“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如果和他有关,你还是忘了吧。我没原谅你,更不会原谅他。” 说完,施念伸手去拉车门,王见手上用了下力,车门纹丝未动。 他说:“如果地震那天你披在身上的外套还在,它左边的口袋里有一样东西是凉壬留给你的。他说,里面有他最喜欢的照片。” 车门砰的一下,关得严严实实。 朱珠问:“凉壬是谁?” 施念低头不语。半分钟后,朱珠看着王见开走了停在自己身后的桑塔纳。 “我的天,你是不是知道?” “我不知道。” 施念的声音有些僵硬。 朱珠指着窗外说:“你不知道那车是王见的?” 这件事,施念当然知道。她不知道的,是凉壬什么时候把东西放进自己口袋。还有,他最喜欢的照片长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 “我穿回来的衣服你帮我放哪儿了?” 朱珠一边打火,一边说:“扔垃圾箱了啊,你不是说从头开始嘛。” 车子稳当的向前滑行了半米的距离,突然响起警报,朱珠回头看着右边敞开的车门,还有一个飞奔着的背影,喊道:“你要去哪儿啊?” 第58章 chapter57 推开车门之前,施念犹豫过,她还记得在凉壬房间里,自己半开玩笑的跟巴哈杜尔说:“人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当下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期望。聪明的脑子里大多装的是记忆,而记忆多半是痛苦的。” 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人之所以高级是因为即便有些记忆对他们来说是痛苦的,但他们仍然不愿忘记,这种不愿被遗忘的记忆常被称作感情。 在心理学上也被称为情感体验。 尽管有时情感体验给人带去的痛苦远大于*的伤害,可人们依然像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拥有这种神秘而又强大吸引力的情感体验,也被叫做.爱情。 施念正是被这种情感驱使着,推开车门,一口气跑到医院后面的垃圾中心。 “你跑到这干什么?”朱珠跟着追过来,边喘气边质问她。 施念盯着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绿色垃圾桶,眼里早已蓄满泪水,“你说它会在哪里?” “什么啊?” “我穿回来的衣服。” 看着排在眼前的十一个垃圾箱,朱珠只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熏晕了,随手一抬指向中间的说:“可能在那儿吧。” 平时警惕性最高,头脑最清醒的施念,昏昏沉沉,几步冲向中间的垃圾箱,义无反顾的掀开盖子,开始在里面寻找凉壬留给她的答案。 “我瞎说的啊。”朱珠看着她的样子也跟着着急,“你等着,我去问保洁。” 二十分钟后,朱珠拉着保洁来到垃圾中心的时候,眼前一片狼藉。原本就是放垃圾的地方,有些脏乱差似乎也是被允许的,只是十一个垃圾箱像被一场龙卷风吹过似的,统统倒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凌乱的洒了一地。 施念坐在它们中间,回头跟朱珠说:“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 朱珠走过去把她拉起来,“这儿当然没有啊,你的衣服被保洁阿姨拿走了。” 施念擦干眼泪,抬头看到一个五十多岁,两鬓斑白,穿着淡绿色保洁服的阿姨站在自己面前。阿姨把一大袋子的衣服放到地上,解释着:“我是看它们还挺新的就想拿回家,里面的东西我绝对没有动过,你们可千万不要投诉我啊。” 施念只顾从里面找东西,朱珠笑着说:“她也只是想给你们的垃圾做个分类。” 保洁阿姨勉强陪的着笑脸,点头说:“我一会儿找人把这弄好。” 施念的手在一堆衣服里来回翻腾,终于在一件米色外套里摸到一个扁扁的长方体。她不记得自己曾把这样一个东西放进口袋,小心的从里面拿出一部手机。 “你就找这个?”朱珠惊讶的看着施念手里有点儿古老的东西。 施念摸着屏幕上碎出的花纹笑了,边笑边用手擦干净上面积下来的灰。 吧嗒一下,一滴水落到了黑色屏幕上,紧接着又是一滴。 从不在人前表露悲伤的施念,坐在地上哭了很久。久到一旁的朱珠从外在的惊恐适应到内在的平静。保洁阿姨被朱珠打发走了,因为她声称这些垃圾她们会自行处理。 清凉的晚风吹来了红色的霞光,脚边渐渐染开的红晕把施念拉回现实。她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把手机塞进裤子后面的兜里。一个转身,又不放心似的把它拿出来放到上衣外套的大口袋里。放好后,弯着腰捡了一会儿垃圾,她又挺直腰板,拉开外套拉链,把手机端端正正的放进贴着身体的夹层里。 “我跟你说个地方绝对安全。” 朱珠一边用塑胶手套的袖口蹭脸,一边走过去跟施念说。 施念看了她一眼。 朱珠指着自己浑身上下最突出的那两点说:“这儿,绝对安全。” 施念看着她,一条大红裙,一双高跟鞋,挎着名牌包,伸出两只戴着瓦绿瓦绿塑胶手套,半蹲在垃圾桶前面的造型,噗嗤一下乐了。 “回来这么久,想看你发自内心的笑还得靠出卖局部,我可真不容易。” 施念点头道:“知道不容易,就且捡且珍惜。” 等到她们把地上的垃圾全部重新扔回垃圾箱以后,太阳都落山了。还没完全黑下来的天上,依稀能看到一弯白月牙。 先前还嫌东嫌西的朱珠,现在正体力不支的瘫坐在地上。 “我发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捡过这么多垃圾。不对,是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垃圾。” 施念拍着她的肩膀,说:“谢了。” “你干嘛去?” 朱珠拉住正要起身的施念问。 她说:“我去把衣服给阿姨送回去。” 朱珠借着她的力量站起来,再次转过身审视自己的作品,不禁感慨:“我说施医生,之前我也是低估了你的战斗值啊。你一个人用二十分钟破坏的现场,我们两个人竟然用了两个小时才恢复原样。你当时是疯了吗?” 施念没回答,只是掏出她捡回来的手机,背对朱珠,伸长胳膊摇了摇。 朱珠第一次见施念高兴到连背影落下的肩头都在微笑。 回家的路上施念一直握着捡回来的手机。 “没电了?”朱珠问。 施念摇头。 朱珠看了眼裂开的屏幕,问道:“坏了?” 施念摇头,随后说了句:“可能吧。” “不想打开看看?” 施念把电话重新揣进兜里,问她:“鉴定的事,怎么样了?” 朱珠回说:“我已经把材料都交上去了。” 施念看着窗外,淡淡的说:“我也跟廖东威说了。” “他还好吧?” “好不好,可要你自己去确认。我和他现在虽然不是仇敌,恐怕也不能说是朋友。” “施念,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真的!” 朱珠的语气里充满感激,她觉得施念之所以提出医疗鉴定,有一半的原因是想跟廖东威划清界限。如果没有这个医疗事故鉴定,廖东威说不定这辈子都会惦记着她,说到底施念还是帮了自己。 “你别想多了。我这么做和我们三个人的感情没有半点关系。” 到了慈爱路,施念家门口,她下车,拿出行李箱,随手关上了朱珠的车门,站在她旁边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有人教会了我什么叫正义。” 朱珠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趴在车窗上问:“什么叫正义?” 施念说:“真相。” “是它主人教你的?” 施念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手机,沉了口气,笑着说:“是。” 那一笑,如同夜晚浮动在暗处的一颗星,朦胧的照亮了一方天地。 朱珠不知道那手机的主人是谁,但她能感觉到正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不仅取代了廖东威,还改变了施念。 以前的施念,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像个行走在黑夜里的旅人,回家后从不会急着点亮一盏灯。 外面响起汽车的蜂鸣,施念不知道那两盏泛红的尾灯将会去向何处,但她想,它们终归会到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很多个夜里,她都和现在一样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月落日升,那时候她觉得被黑暗吞噬的世界冰冷的像个怪兽,而她只是怪兽脚下微弱喘息的一棵草。她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去,却又毫无办法的只能看着玻璃窗前战战兢兢的自己。 她嘲笑过。也反抗过。最后,却只好缴械投降。 那样的无助曾让她以为自己只能是一棵草。 可在尼泊尔的那片天地里,她竟然开出了花。 施念看了眼放在身边的手机,心想或许这就是凉壬跟她说的“因果”。她本是要去尼泊尔寻求解脱的,谁想到会遇到爱情。 这夜越是漫长,她就越确定自己对凉壬的爱。好几次她拿起手机想要打开看一看,却都在插电的那一下停住了。 爱,不应该是自私的。 爱,应该是给予和祝福。 施念像个虔诚的祈祷者,独坐在玻璃窗前,借着信以为真的信条,一遍遍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打扰凉壬的生活。 她把所有大道理摆在面前,劝了自己一整夜。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谎言”——她可以为了凉壬所憧憬的生活,而放弃他。 渐渐的,东方亮起鱼肚白,她盯着耀眼的光,眼前却映出凉壬的轮廓。 她疲倦的闭上眼,默认了自己的前功尽弃。 她的心随着充电器插下去的那一刻,扑腾扑腾乱跳。碎裂的屏幕开出白花,施念迫不及待的点开相册,没想到封面竟然是自己安然熟睡的侧脸。 施念不记得她拍过这样的照片,放大后才看到车窗外模糊的人影。 那天,在进到奇特旺公园之前,他们的车曾停在一家小卖部前面。 李月说:“我们刚才去小卖部买东西。看到他们做饭的过程,真是不忍直视。” 施念问:“怎么了?” 李月把脑袋伸到她和凉壬之间,说:“你问他吧,他刚才拍照片来着。” 原来,她们都错了。 凉壬的记录从来都不曾有关于别人的生活。他的镜头下只有她,那个鲜活的相册里每一张照片,都是她。 加德满都,奇特旺,蓝毗尼…… 我们曾走过许多路,却不曾想过某一天我们会成为别人眼中最珍贵的风景。 情深,情至。 第59章 chapter58 救援队根据巴哈杜尔提供的个人信息,在施念和凉壬胸前分别贴上了红色和蓝色标识。 “他们是情侣,不可以安排在一起吗?”巴哈杜尔拉住其中一个救援人员问。 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身穿黑色外套,头戴黄色安全帽的男人朝他走过来。男人的左臂上缠了一条红丝带。巴哈杜尔知道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救援队队长。 “不可以。”他坚定的说:“我们只负责救援,治疗归医务人员。而且为了便于各个大使馆统计伤亡人数,我们必须将他们分开。” 巴哈杜尔无能为力,只能跟着两副担架一直往前走。到了街口,他停在原地,看着一左一右的施念和凉壬被分别抬上两辆救护车。 烟起灰落,地上的两对车辙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无限延伸。没人知道它们的终点在哪儿,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重逢。 凉壬被送到医院后,很快被医疗团队诊断为臂丛神经损伤。右臂或部分功能丧失。因为在地震中受伤的人员众多,源源不断的担架罗列在地上,在一片痛苦的呻.吟和亲人的哀嚎中,临时搭建的医疗点只能先对他进行简单的常规治疗。随后医务人员将他的情况报到大使馆。 美国时间,早上八点,医生准时推开211病房的门。他从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只袖珍的银白色锤子,边敲打病人的胳膊,边说:“连续这么多天,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厌烦。” 凉壬笑着说:“你也是。”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是为了你的医疗费。” 为了回敬医生的冷笑话,凉壬撇嘴说:“谁还没点儿期待呢?” “那你期待的是什么?” 凉壬看着自己一动不能动的右手,说:“奇迹。” 医生拍拍他的肩,“会有的。” 护士推门进来,到了带凉壬去康复中心做手臂复健的时间。医生离开前,特意叮嘱道:“给你个建议,找个漂亮女孩儿当目标,你会好得快一些。” 凉壬抬起左手放在心上说:“她在这里。” 整个复健室里算上工作人员,只有两个人。凉壬平躺在一张黑色牛皮包边的窄床上,护士抓住他的手肘和手腕,向耳朵的方向抬起,拉直手肘。如此简单又无趣的动作,现在单凭凉壬自己根本无法完成。就算在护士的帮助下,他也做不到。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躺在这儿,根本不敢正视自己的胳膊,总觉得护士手里摆弄的是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假肢,无比诡异又带着无限惊恐。直到医生同意他可以自由使用电话,他托母亲买来一部新手机,才算渐渐从中获得安慰。 在医院里,无论是工作还是养病,日子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单调的无聊中。护士们偶然谈起凉壬却都异口同声的觉得他十分有趣。这个集合了东方英俊面孔和西方高挑身材的男人,在她们眼里似乎有那么点儿“恋物癖”。 当然她们这里所谓的恋物癖并非指医学上和性相关的物品收集习惯,而是他们觉得凉壬对他的手机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 从他住进病房那天开始,那间病房里陆陆续续出现过很多人,有型有款的帅哥、性感冷艳的美女……形形色.色。可都没见他有过什么激动的表现,最多就是脸上一直挂着礼貌的微笑。而那样的微笑,在这里的每个护士也都沐浴过。 唯独当他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会忽然变得像一头奔跑在苍茫草原上的狼,迷离的眼睛在一瞬间迸出光亮。 她们偶尔会聚在一块儿猜测打电话人的身份,可几乎都是异口同声:一定是女朋友。 “不好意思,暂定一下,我接个电话。” 凉壬拿出手机,旁边的护士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反而十分乐意的站到一旁等候,然后对着他,露出迷之微笑。 凉壬接起电话,没有寒暄,直接问:“施念怎么样了?” “我去医院看过了,她刚好今天出院。状态……我想总比还住在医院的你要好。” 凉壬长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王见说:“你的话我也带到了。” “谢谢。” 他们又接着聊了些别的,但站在一旁的护士看得出没一会儿凉壬的眼神就又开始涣散了,明显无法集中精力。 挂断电话前,王见说:“我有个问题……” “问吧。”凉壬干脆地说。 “你们在尼泊尔分开之前有发生什么不愉快吗?” 凉壬反问道:“你说呢?” “我打的那个电话?”王见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觉得不是,或者不全是。如果她真的是因为你做了我的卧底而生气,可你最后倒戈她也是清楚的啊。况且,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也没感受到特别大的敌意。我,她都肯原谅,怎么还会揪着你这个从犯不放。” 起初凉壬还陷在当局者的迷惘中,王见的一番话倒是点醒了他。他仔细回忆地震之前施念的一举一动,问道:“关于童谂,你能透露的信息有哪些?” “会不会……”王见醒悟道:“你们有没有聊到未来,比如家庭,孩子?” 凉壬是个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说:“真是个傻瓜。” 这几天,vip病房里的护士们终于有了新的八卦——凉壬的女朋友是“仨瓜”。 他们没事的时候就会聚在一起讨论,仨瓜到底什么来历?有什么意义?其中一个护士说:“他说起仨瓜的时候非常温柔,能让人感受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快乐。” 站在他们当中,正说话的这个,就是那天给凉壬做复健的护士,她还模仿着汉语发音,又说了两个字:“十年。” “什么十年?” 护士们被突然多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一位眉目清秀,气质有余的妇人翩翩的站在他们身后。 “思茵。”这两字他们倒是说的清楚。 凉思茵从电梯出来,远远的就听到他们在讨论和凉壬有关的事情。只是夹杂在英文之中那含糊的中文发音听的她心痒,不觉问出了声。 护士把她带去凉壬的病房,一路上大方的跟她谈论起自己在凉壬旁边听电话的过程。凉思茵听着心里非但没觉得儿子的*被侵犯,反而笑得开心,目送护士离开前,还道了谢。 不知道什么原因,病人房间的大门上,窗户总是做的又小又高。凉思茵进去之前先踮着脚往里面看了看。 凉壬站在窗前,手机放在身边的阳台上。这样看过去他似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那只垂在阳台下的右手。他脖子上爆出青筋,凉思茵看的清楚,十分心疼。 她敲敲门,轻声说:“儿子。” 凉壬紧绷的左肩一下子松垮下来,他收起电话,摸了摸自己的右臂,转过身。 “您怎么来了?凉殊最近准备毕业论文,您应该抽空去看看他的。” 凉思茵拉着凉壬坐下,说:“这你都知道,看来他已经来过了。” 凉壬点点头。 凉思茵说:“他那么忙还时常过来看你,我一个人在家偶尔过来看一看儿子,不应该吗?” 凉思茵的话有理有节,凉壬无法反驳,只好笑着认同。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来适应不同的生活。更需要时间去找回从前的生活。但也请你理解一个妈妈的心情,好吗?” 凉壬握着妈妈的手说:“我当然理解。” 凉思茵拉起儿子冰凉的右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一刻,她眼圈通红。好在她的笑容淹没了即将落下的泪水。正是这股坚强的力量让凉壬挺起胸膛。 “对了,刚刚在外面的时候我听那些护士说你有女朋友了?” 凉壬跟着向门口看了一眼,问:“他们怎么说的?” 凉思茵见儿子并不反驳,脸上也没有为难的神色,索性放开了学着美国人的发音说出不知所云的中文。 当她讲出“仨瓜”的时候,凉壬还是一头雾水。跟着听到“十年”,他便明白了,是自己在康复中心接电话的内容泄露了。 八卦,应该也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吧。 凉壬看着母亲的样子,不禁发笑。 “你笑什么?”凉思茵问。 “妈,您还记得小时候我学美国人的口音讲中文被您用尺子打手心吗?” 想到从前,凉思茵连连点头,“我还记得当时正好是杰拉德下班回家,他吓唬我,说我这样会被剥夺监护权。” “老师可不是吓唬您。如果当时不是我甘心受罚忍着不出声,您一定会被勒令去上情绪控制课程。” “是啊,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转眼,我都老了。”凉思茵继续追问:“能和我讲讲你喜欢的人吗?” 凉壬笑了,“她叫施念,是个心理医生。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儿,和您有点儿像。” “那也一定像我们凉奈吧。” 凉壬点头。 “我想‘喜欢’不能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 “你爱她?” “我爱她。”在母亲面前坦诚自己爱上另一个女孩儿,对于男人来说似乎不是件简单的事,何况凉壬一再肯定的说:“我非常爱她。” …… 一年后。 廖家大宅。 初夏,是刚剪过的草坪味儿。 管家叫人拿来梯子,他脱下燕尾服,一步一步接近坐在树枝上的女人。 “您怎么上来了?” 管家说:“施小姐,您还是下来吧。这些活交给我们,明天就是婚礼了,您万一有个闪失我没法跟廖先生交代啊。” 施念向前驱着身体,把手上的玫瑰花绑在一大片绿树叶底下,站起身说:“您不用担心,这个高度就算没梯子我也能蹦下去。倒是您,这么大年纪,摔一下我也没法跟他们交代啊。” 站在树底下的人像小松鼠似的,一个个仰着头,嘴里不停的劝阻着。众目睽睽之下,施念只好把手里的花交出去。 管家爬到树上,拉着施念把她安全的移交到梯子上,看到她落地的那一刻,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 廖家以前的阿姨还认得她,远远走过来,只管她叫施医生。管家坐在树枝上冷冷的啧了一声,阿姨方才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的口误。 施念笑着说:“您要是习惯,就这样称呼也挺好的。” “那怎么行!” 管家从树上下来把手里的花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很快窜到树上,开始美化工作。 “廖先生把婚礼安排在家里,我们就应该做到完美。一个称呼都不能错,知道吗?” 阿姨怯懦的看着管家,小声回:“知道了。” 施念站在两人中间,有点儿左右为难。一边是恪尽职守的严肃管家,一边是偶有闪失的迷糊阿姨,三个人里只有她来打破这个尴尬的气氛了。 “阿姨,芭比在哪儿?我好久没见它了。” 芭比,是廖晓乔养的那只斑点狗的名字。提到它,管家终于卸下威严转身离开。阿姨带着施念去看它,一路边走边说,自从廖晓乔不在了以后,芭比好像也得了抑郁症,整天缩在角落里。 “以后能常常看到你,它一定能好起来。” 施念说:“但愿吧。” 找到芭比的时候,它正缩在院子后面的石头底下。看到施念的时候它激动的站起身,尾巴不住的摇摆跑到她跟前,只是围着她转了两圈之后,又回到石头下面,眼睛里满是落寞。 施念想在这儿陪陪芭比,阿姨就一个人先离开了。 她走到芭比身边,坐在地上,一边摸着芭比的头一边跟它说话。 “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我把你的小主人带回来了。” 芭比的尾巴摇了摇。 “对不起。我知道在你面前我没法说我已经尽力了,但是以后我替她照顾你,好不好?” 芭比乖巧的舔了舔施念的手。 “那我们可说定了。” 第60章 chapter59(完) 第二天,镜子前的施念宛如出水芙蓉,一袭白色薄纱长裙在脚边画出弧线。化妆师过来在她脸颊扫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腮红。礼宾员送来腕花,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的脸说:“真好看。等你结婚时穿上婚纱肯定更好看。” 施念问她:“新娘子准备的怎么样了?” 礼宾员回:“她说就等你这个伴娘验收了。” 施念提着裙摆从侧面走上二楼。 新娘的房间是正东向,上午阳光明媚。推开门,满满的花香扑面而来。朱珠转过身,扯动裙摆上的钻石,闪闪发光。造型师正准备给新娘带皇冠,施念走过去说:“我来吧。” 朱珠看着她,说:“你今天真好看。” 施念笑说:“我哪天不好看?” 朱珠想想,点头道:“也是。” 带好皇冠,施念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圆润的脸颊,轻声说:“你今天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廖太太。” 听到这个称呼,朱珠再也无法矜持的笑出声。 幸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被治愈的病毒。屋子里的其他人被她所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一瞬间,快乐的气息充满房间。 施念问:“梦想成真的感觉好吗?” 朱珠说:“不能再好。” 婚礼正式开始前,朱珠把身边的人都请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她和施念。 她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廖东威的家里俯视着他的花园,喷泉,草坪……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梦一样。”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一切的一切都共同属于你和廖东威。” “谢谢你,不要打断我。”朱珠拉紧施念的手,说:“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你在他心里依然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即使我现在穿着这身婚纱站在这里,可只要你点头,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是廖太太。所以,谢谢你。” “说完了?”施念把朱珠拉到窗前,指着窗外问:“你看到树上那些玫瑰花了吗?看到园子里的彩带了吗?看到草坪尽头的观礼亭了吗?这里的每一样都写着一个叫朱珠的女人的名字。以后也只有你的名字才能和廖东威并排出现。我是你的朋友,是他的朋友,是你们共同的朋友。所以,一直以来,我对你们只有满满的祝福,没有你所谓的退让。你的婚姻生活永远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明白吗?” 朱珠看着眼下的情景,笑着笑着哭了。 施念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经历过廖晓乔的遭遇,你不想你肚子里的小小廖重蹈覆辙吧。所以,你要相信你先生对你的爱。” 说着,她弯下腰,对着朱珠的肚子轻语着,“小小廖啊,你要快点儿长大,然后告诉你妈妈,你是爸爸妈妈爱情的结晶。” 朱珠破涕为笑。 门外传来一丝响动,施念转身叫人,“院长,阿姨。” 院长走在前面,问:“丫头这是怎么了?” 朱珠抹掉两行泪,说:“没事儿。” 院长是个风趣的人,走过去安慰道:“舍不得爸爸妈妈了?舍不得咱们就不嫁了。” “爸。” 看着朱珠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样子,施念忽然觉得有些羡慕,可是羡慕过后的落寞她只能一力承担。 她转过身,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 “婚礼倒计时五分钟。”随着管家的声音落下,化妆师进来给新娘做最后的补妆,新娘的父母也被管家带往举行仪式的地点。 走上红毯之前朱珠和伴娘还在窃窃私语,看着施念脸上的笑,廖东威也释然了。他牵着自己的新娘缓缓地走向红毯的另一端。 日暮时分,廖家大宅蒙上了一层暖霭的橘色,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发红。施念借口自己喝多了,提前离席。 走之前,她和阿姨一道去拿了芭比的牵引绳。 “离结束还早。” 廖东威站在一根石柱旁边,不近也不远。 “不早了。而且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再待下去我怕自己真的醉了。”施念看到从远处走来的朱珠,微笑着说:“我把芭比带走可是经过你们家女主人同意的,你没意见吧?” 廖东威刚要开口,施念抱起斑点狗抢先说:“来芭比,跟他们再见。” “我叫司机送你。” 施念早就看到一个站在路灯下无所事事的人,摆手道:“不用了。我和警察一起走,安全。” 他们离开后,王见说:“我就这么成了你的挡箭牌?” “什么叫挡箭牌?”施念摸着斑点狗的头说:“芭比,你是挡箭牌吗?” 王见的桑塔纳从大宅里开出来,半山腰上两盏车大灯徐徐的闪着微弱的光。 施念是个不喜欢回头的人,这一次,她离开廖家却一直看着身后那栋渐行渐远的建筑,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带着她一路下山离开自己的家时一样。 她知道所有的观望都将是最后一眼。 以后,不会再来了。 “后悔吗?” “你指的是那一方面?” 王见握着方向盘,笑意朦胧。 施念看着芭比,说:“以后你跟着我不要后悔才好。” 王见把施念送到家,下车前施念邀请他进去坐坐。他没有半点儿婉拒的意思,只说:“恭敬不如从命。” “给。”施念递过去一杯水,王见接过去说:“别人都是泛泛之交,你和我好像应该叫泛水之交更贴切。” 施念坐到沙发上,笑说:“下次,请你吃饭。” 王见站在客厅中央,左右转了两圈,时不时还停下来做出一副耐人寻味的样子。 “和你上次来的时候对比,有什么不同吗?” 王见说:“你这样问,我感觉很受侮辱啊。墙上多了这么多明晃晃的照片,就算是个普通人也看得出来啊。” “不好意思啊,王警官。” “这是在哪儿照的?” 施念看都没看,仅凭他手指的方向,便回道:“奇特旺。那会儿我们刚从拉普蒂河的船上下来。我的裙子被树枝挂住了。” 王见打量着相片说:“我从没见过老师这样。” 施念喝了口水,问:“你认识的他是什么样?” “冷静,克制,对每个案例的分析都极具个人尊重。” “尊重?” 王见走到施念面前,说:“是的。他尊重生命,尊重受害人,甚至是嫌疑犯。所以,我十分敬佩他。” 施念看着王见,忽然挑起眉心,“我想,你今天来不仅仅是个挡箭牌。” 王见佩服的点头道:“真是什么都逃不出你的眼睛。” 施念没给任何回应,因为她想听王见继续说下去。 “他在等你。他说,只要你去,无论多晚他都会等你。” 施念说:“我知道。” 离开的时候王见问施念,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保持一点儿神秘感吗?那样一眼就被看穿心思,不会让另一个人感到紧张吗? 施念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之间不需要秘密,遮遮掩掩的心思只会成为日后矛盾的源头。” “那你会去找他吗?” “只要他愿意等,我就会出现。” 没有约定时间,没有约定地点,施念凭着自己的心坐上了飞往尼泊尔的客机。机舱里的陈列还和一年前一样,就连空姐的微笑都带着久违了的熟悉感。 透过明信片大小的舷窗,施念仔细的看着那些曾经被她错过的蓝天白云。 到中转站的时候,她主动找到空姐询问有氧舱里芭比的情况。 空姐说:“放心吧,小家伙精神着呢。” 近来,施念的牵挂越来越多,她却一点儿都不怀念从前那个孑然一身的自己。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当一个人把爱当成责任的时候,他所肩负的亲情、友情、爱情,足以让他画地为牢,举步维艰。可当一个人把责任化为爱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便是遇水发芽,遇风开花的美好。 特里布胡凡机场建在山上,经历过地震后,这儿的状况比施念想象中要好。因为从前的它就没有那么富丽堂皇,所以此刻站在这里,也不觉得落魄不堪。 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确实少了很多。 施念牵着芭比,上了出租车。 “小姐,去哪儿?” “德瓦利卡酒店。” …… 加德满都市政大厅,undp(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办事处。 “处长,这是灾后国际技术援助的详细列表,需要您签字。” “你们组长呢?” 巴哈杜尔憨笑着说:“您知道的,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去。不过,他已经把后续的工作都安排好了。请您放心。” “他是国际组织派来进行援助的,就算没安排好,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处长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对了,他的名字用中文该怎么说?” 巴哈杜尔找到一张空白纸,整整齐齐的写好之后,拿到处长面前,“凉!壬!” 又是一年的春天,加德满都大街小巷都开着鲜艳的拉里格拉斯。凉壬走过市场,从花农手里买下一束,就那样攥着一直走到杜巴广场。他给广场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起初他们看到证件的时候,还主动要求带他进去参观,现在他们只是平静的招呼声:“又来了。” 凉壬也是例行公事的点点头。 地震之后,加德满都的游客少了一半,这里自然也清净了许多。尤其赶上这种阴雨天,杜巴广场的人就更少了。 凉壬沿着广场的主路一直往北走,直到遇见那尊刚刚修好不久的黑贝拉伯神像。他把花放在身边,坐到它脚下。 雨,淅淅沥沥的打湿了石阶,打湿了花瓣,也打湿了凉壬的眼睛。他眼看着一个手捧金盏花的女人从风雨里走来。 他低下头,梦里的那个人也曾在风里,在雨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样走来。她身上裹狭着的白纱丽在浓墨重彩的尼泊尔宛如一阵清风,悄然吹进他心里。 “送你。” 他抬头,看着那一捧金盏花,笑了。 雨水沾湿了施念脚边的裙摆,那是一件洁白又美丽的婚纱。 “你的头发长了。” “刚好可以盘起来。”施念说:“地上的花是送给夏尔马的吗?” 凉壬说:“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