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煞意 大业三年,东都洛阳。 城门口,梁泉正等候着出城,他一身衲衣,在百姓中也不大显眼,垂眸的模样很是安静。 梁泉年幼被一老道收养,师徒二人在深山小观独居,直到老道去世后方才下山。 如今距离梁泉四处游历的时间已有三年,他来洛阳,也只是想亲眼看看这延续数千年的洛阳古都的伊始是怎般模样。 今上杨广建东都洛阳后,此地也开始繁华起来,不论是商人富豪还是普通百姓,也逐渐在此落地生根。 彼时才大业三年,距离杨广登基也刚刚三年。年轻气盛的天子虽不得人心,然刚上任的些许举动还算在规章内,其威严赫赫也压下了些许不满反对的情绪。 梁泉在洛阳内待的时间并不长,他仅仅只是游览几日便又出了东都。彼时的洛阳尚未拥有那经历岁月年华的雍容华贵,经历了战乱又重新再建,还是少了几分韵味。 梁泉本便打着巡游各地的打算,在出了洛阳后便一路往长安而去,雍容华贵的长安城乃是精华汇聚,浑然天成。天下游历若不能到那里看看,的确有些遗憾。 只是梁泉的打算很快便在路上夭折。 在离洛阳不远处爬山道时,梁泉听到稚嫩惊慌的吼声,爬到半山坡一看,这才发现山涧跌落了一只幼虎。 幼虎卡在石峰中挣脱不开,正两只小蹄子扑腾着想出来。梁泉把包袱解下丢到那石缝边减轻负担,搓了搓手往下爬。 救了那幼虎后,幼虎一直挣扎,一弯身竟又是跌到下头去,梁泉来不及想,跃下在半空中搂住幼虎,脚踝磕到了山壁生长的枝丫,剧痛猛然传来。 梁泉蹙眉,在空中调整了姿势落地,搂着幼虎检查了脚踝伤势,虽看起来并没有大碍,然至少半个多月不得赶路。 梁泉搂着还没长全牙的幼虎,听得一声震天的吼声,一只大虫猛地从山林中扑出,通体黑色,额间斑纹发白,其凶猛的视线在梁泉身上徘徊,烦躁不安的情绪蔓延开来。 道士垂眉看着幼虎,又松开手来,任着幼虎落地,用着稚嫩的小嗓子吼叫,似乎在应着母虎的声音。 那大虫爱怜地蹭了蹭幼虎,又舔走他身上的湿气,冰冷的视线在梁泉身上停留半晌,又低吼了两声,这才叼着幼虎离开。 梁泉的衣物早已浸湿,好在包袱掉落在丛林间,用树枝勾下来,待会换一身也便是了。就是这伤势很麻烦。 莫说绷带伤药,梁泉能寻出些草药来便是幸事。好在他这些年在外行走,为了有备无患,在包袱间的确准备了些东西。 梁泉一瘸一拐地爬出溪水,摸到了包袱先换了身衣服,这才卷着湿透的衲衣放到一边,又寻摸着伤药出来。 梁泉坐在大石头上检查着脚踝的伤势,那高肿起来的模样明晃晃地告诉他伤势的严重性。他低叹了口气,先上了药又撕了布条包裹起脚踝,摸了根树枝站起来,又把湿透的衣裳卷在另外的皮子里背起来。 他抬头看着山涧的情况,要回到刚才的山路上需要爬上去,然梁泉现在自然是做不到的。只能尝试着刚才大虫走的那条路了。 “……是这里吗?” 梁泉隐约听到个混着口音的声响说话,顿时站住。没半刻,黑虎的身影猛地从山林中扑出,视线盯着梁泉看了半晌后,又扭头朝着茂密的丛林吼了两声。 “来了来了。” 这声音更近了,一个小沙弥从枝叶中挤出来,踉跄了两下才站定,一眼便看到眼前有个清俊道长站在眼前。 “阿弥陀佛。” 小沙弥连忙合掌。粉嫩乖巧的小和尚看起来与身后的凶恶黑虎很是不搭。 梁泉行拱手礼。 小沙弥笑起来,可爱至极,双手合十,“道长别怕,这是寺中住持养育的虎子,只是放归山林后也一直守护着寺庙。” 他的视线落到梁泉的脚踝上,顿时道,“小僧被她的声音吸引而来,想必就是施主救了小虎崽,眼下道长身体不适,不若跟着小僧到寺庙休息?” 梁泉星眸微动,熠熠生辉。 “恭敬不如从命。”在这山道上,竟也有这样一间清幽的寺庙。 住持方丈在知道事情的经过后,便让小沙弥给梁泉准备了禅房,慈祥笑道,“这是道长同我们寺庙有缘,还望小道长不要嫌弃。” 梁泉连称不敢。 隋朝佛道并重,佛道的关系也算是融洽,因而梁泉因故而入佛寺暂居,倒也没有引起什么问题。且梁泉救了幼虎,又受伤有损,主持方丈自会挽留。 寺庙的生活很是安逸,和梁泉当初在山上的日子差别也不是很大,梁泉很是熟悉。他的伤势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小沙弥帮着温凉绑好绷带后,笑呵呵地说道,“山中很少有外人来,许多人害怕黑虎,都不敢留住。” 梁泉轻声道,“这是好事。” 小沙弥有点迷茫。 僧道越能与世无争,便越是好事。不然留下的更是麻烦,这不是个安定的时代,外来者越少,对这个小小的寺庙更是好事。 梁泉打定主意尽早上路,免得扰乱这里清净。 山中夜寺,唯有些许虫鸣鸟叫能证明此处的不同。梁泉靠着墙壁在看着经书,这是明德小沙弥生怕梁泉枯寺寂寞,特地给他拿来解闷。 只是寻常人也难以用经书解闷,佛道教典有所共通,梁泉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很快便入神了。 油灯的味道有些难闻,梁泉在听到啪嗒的声响后很快回神。在这个时代,黑暗中的光亮也是件极为难得的事情。他不欲浪费寺中的物什,很快便撑着身体下床,打算吹灭灯芯后便休息。 “哒——” 梁泉的动作顿住,他好像听到了些许动静。 寂静夜里,除了万物的声响,似乎没有任何不同的动静,好像刚才梁泉听到的只是一时的错觉。 梁泉扶着桌角有些不太确定。 “砰——” 梁泉猛地伸手握住他横放在桌面上的包袱,蹙眉等待了半天,外面的动静似乎又消失了,最后还是停住了动作。 那黑虎显然是在寺庙内,若是真的有贼人在,应该也有预警才是。 是他多心了? 梁泉又坐了半晌,收拾了东西打算安歇。 “哒——”窗边那处又传来声响,还未等到梁泉反应过来,便有人从那处翻身入内。 那是个面容俊美,气势狠厉的黑衣青年,左手捂着腰间,右手提着一口剑。 梁泉望去,虽看不见青年的伤势,但腰间已经渲染开大片湿迹。像是因为动作剧烈把原先的伤口撕扯开来,指缝间的鲜红触目惊心。 他抬头一瞥,漆黑眸子中,凶煞之意扑面而来! 梁泉从包袱里面掏出一个瓷瓶,看都不看就抛给对方。黑衣青年神色一凛,单手接住,并没有立刻动作,显然有所怀疑。 “这是伤药。” 那血色顺着他的手指侵染了瓷瓶表面,显得格外妖娆。 “嗷呜——” 屋外虎啸声骤然响起,梁泉的视线顿时落在黑衣青年的伤势上。 不好,那黑虎该是闻到了这里的血腥味! 猛兽本便对这些敏感,更何况是经过了寺庙洗礼,那黑虎比寻常兽类更有灵性。 “黑虎灵性天生,你的伤势血味太重,她虽不能立刻察觉,但发现这里是迟早的事。那伤药可覆盖血腥味,若你担心药中有毒,自可匀出一半给贫道尝试。” 梁泉面色如常地说道,像是没有发现对面黑衣青年周身气魄逼人,身份别有不同。 那黑衣青年在听到梁泉的话语后,面不改色把药水往身上倒,那架势简直把这伤药当做普通白开水那般,看得梁泉有些无奈。 那药好虽好,痛也是真痛。 那黑衣青年面不改色,唯有眉心微蹙。他态度果断,狠下重手后,那铁锈味顿时消失在屋内。山寺中隐约的虎啸声犹在,不再带着那么威迫紧张的气息。 那黑衣青年在那虎啸声渐渐远离后,宛若自个儿家中一般肆意,靠在窗窟窿下坐着,面色虽白,神情却淡,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梁泉,声音低沉,“你知道我的身份?” 气势乍然流露,不怒自威。 梁泉扶着桌角坐下,他的脚踝有些撑不住,“你双目清亮坚定,并非奸妄,贫道为何不救?” 意思不同,却回了他的话。 黑衣青年嗤笑了声,手握剑锋闪着清寒锋利的光芒,只是勾唇一笑间,便满是肆意张狂的神采。他微偏着头看着梁泉,“你这小道士就是靠着这样的烂心肠行走?” 梁泉敛眉,“贫道只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黑衣青年虽笑着,那眼中没有半点笑意,“无趣。” 梁泉并没回应,黑衣青年伤势严重,他自然而然让出了木板床,熄灭了油灯后就坐在桌边默诵经书,全然不管身侧在卧的许是穷凶极恶之辈。 他自幼从师,信奉的乃是三官大帝,所诵读的自也是《三官经》。 《三官经》不过寥寥千言,梁泉早已倒背如流。如此反复默诵,直到天光大亮时,恰好睁眼得见初霞的模样。 天光大亮,草木之气浓郁,静谧之处传诵着隐约念经的声音,显得平静祥和。 梁泉抬头看着那木板床上,黑衣青年正靠坐着床板,那把利器似乎没有剑鞘,他就这么松松抱在怀里,眉宇戾色未去,半阖着眼正在休息。 他昨夜的话不是虚言,这人的确是坚定自我之辈,眼神虽凶,并没有染着偷奸耍滑之色。然这青年也有处大问题,梁泉从他身上看出了漫天血气。 三官大帝乃天官、地官、水官合称,掌管人间祸福罪罚、生死轮回,阴阳救度等。常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道教中有上中下这三元祭祀,便是这三位大帝的神诞之日。 梁泉身有神异,又奉三官大帝,在相面上也颇有些功夫。不过这并非相人生死,辨认面相。 他看人的第一印象,不是由面相好坏或言行举止而得,只看刹那的气息,如同这青年漫天血气及满目紫光。 这青年身份定然不凡,更有着凶煞之气追随,这般漫天血光中仍能安然存在,又有着紫金光芒镇压,梁泉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帝王紫光,又身负冲天煞意,此人许是杨广。 2.阿摩 明德过来的时候,梁泉正站在屋前看着天色。 小和尚正是五六岁的可爱年纪,托着盘子过来走得有些艰难。梁泉毕竟是道士,同和尚还是不同,明德昨夜便说了会为他送吃食过来。 梁泉师傅所传授戒律时并没有强调荤腥一事,不过他跟随老道多年食素,早已习惯,同样忌口。见明德晃悠悠过来,他几步上前接过托盘。 明德的小嗓子脆生生,“道长身体不适,怎么能下床呢?” 梁泉单手托举着托盘,伸手摸了摸明德的小光头,垂眉轻笑,“不过是点小伤,没有大碍。多谢明德为贫道送饭。” 两人你来我往间说了几句,梁泉逗得明德笑眯了眼睛,正是两轮弯弯的小月牙,“道长多休息。” 梁泉目送着明德离开,转身又回了屋内,仔细地阖上门。 他正是知道明德要来,这才出外等候。 黑衣青年听着动作抬眸看他,冷冷淡淡,仿佛梁泉是个死物一般。 这人脸色变幻无常的能耐,梁泉也算是见识过了,他把托盘内的稀粥取出,“山中小寺,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黑衣青年冷声道,“你既不知我的身份,又不知道追杀我的人是谁,为何如此?”那话语中更为恼火的反倒是梁泉这种自然而然的照顾态度。 梁泉静静说道,“贫道并非护着你,而是不愿这山寺出事。” 黑衣青年:“……”这是说他自作多情? 这小道长忒气人。 * “小道长,你叫什么?” 黑衣青年神色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喝完了清粥后坐在梁泉对面问道。 “梁泉。” 梁泉自无不可言之处。 黑衣青年瞥了一眼,梁泉手里捧着的是明德给他的经书,昨夜还没有看完。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一个道士,看这佛经作什么?” 梁泉道,“融会贯通,自有好处。” “融会贯通?这倒是个好词。”那邪肆青年此刻收敛了神采,看起来安全无害。 他的伤势也不去处理,反倒是坐在梁泉对面盯着梁泉,好像是在看着什么稀罕物什。 梁泉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词语,此时是尚未出现的。只是这是个难以辨别的事情,寻常人又哪里会记住每一个典故的出处? “你想做什么?” 青年看着梁泉的样子太过入神,梁泉也不能全然放着他不管,放下书看青年时,那双眼睛依旧安静。 “礼尚往来,吾名阿摩。” 黑衣青年挑眉勾唇的模样,有些吊儿郎当,又带着煞意逼人,那把剑被他随意靠在腿边,这般轻佻肆意的态度下,那利剑果真斜斜插入地面,只余下剑柄靠着。 梁泉心中只闪过奇异的念头,走前或许该留下点抹平地面的钱财? 阿摩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然这是梵语ambā的译音,意思即是善女。摩乃佛名,又称摩摩尼。能为子女取这样的名字,又似是小名。父母崇尚佛教,该是对着孩子带着美好的期待。 “很美的名字。” 阿摩皱眉,待梁泉转头看他的时候,仍然没有松开。 梁泉不理,认认真真地说道,“你的伤口需要好生将养,这是贫道昨夜给你的药物,等伤势好些就离开此处吧。” 阿摩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想赶我走?” “你留在这里对寺庙的危害过大,若有人追杀于你,总会继续往里头搜的。”梁泉老神在在开口道。 这山涧复杂,梁泉当日随着明德小和尚爬山,后半截还是明德诱哄着黑虎驮着他上来。这般险峻地势,想搜个人没那么简单。 不过阿摩哪怕遮掩了痕迹,追杀他的人想寻到这山中幽静寺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阿摩差点没给梁泉气笑了,越过桌子欺身看他,梁泉几乎能够感受到贴面而来的淡淡幽香。奇怪的是,昨夜的血腥味道似乎没有染上多少,那股幽冷香味是与生俱来一般,随着阿摩的动作散发出来。 “你不怕我杀了你?” 那森冷语气含在阿摩那双漆黑眼眸中,嘴角上扬,俊美面容却没有半点实在笑意,冷得让人心眼发寒。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梁泉淡然念经,天衡万物,有所轮回,有生有死。不过是轮回所需,生于天地又归于天地罢了。 阿摩的指尖抵住了梁泉的嘴唇,偏头轻笑,“你是不怕死,那这寺庙中的人呢?”他弯眼浅笑的模样当真好看极了,可这话也当真不留余地。 梁泉微弯眼角,看起来同阿摩的笑容截然不同。 “贫道与你一同下山。” 阿摩的指尖顺着梁泉的脸颊往下滑动,在喉结那里停留半晌,轻巧地拎走玉瓶,无趣地瞥了他一眼,回转身去上药了。 他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对极了,一个烂心肠的人。 这世道可不需要甚么好人。 梁泉看完最后一行佛经,慎之又慎地合上书籍。哪怕这本佛经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也很是珍贵。东汉造纸技术发展,但目前还未到普及的时候。 明德下午又来了一趟,梁泉把佛经交给他后,就把小光头给送走,这才又端着东西进来。 梁泉说到做到,申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又在包袱里面取了笔墨开始写信,这一波动作显得自然淡定。 这当真是要打包走人的姿态。 “这是贫道备用的衣裳,你可以换下。” 梁泉拿起一身衣裳递给阿摩,那身道袍散发着皂角香味,很是朴素,和阿摩的模样不搭配。 阿摩的相貌天生贵气逼人,不论是何人都不可能把他错认为一个普通道士。 “我身上带伤,你脚踝受损,下山只是送死。” 阿摩抱着长剑靠在床柱边不愿伸手,梁泉也不恼,把那身衣裳放到阿摩身侧,然后拖了张椅子在阿摩身前坐下。 阿摩眼帘轻挑,看着梁泉靠近的姿态,幽幽地说道,“你是打算轻薄于我?” 梁泉微抬起的手僵在原地,这话说得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贫道只是打算治疗你的伤势。” 梁泉看了眼阿摩的腰间,那药虽能够暂时止住血,但是按着昨夜看到的情况,稍微剧烈的动作都能够让那伤口重新破裂开来。 “治疗?” 阿摩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泉,那微弯的弧度勾起肆意,眼底里毫无笑意,“小道长打算怎么做呢?”他逼近梁泉,捻起他的指骨抵住那腰间的位置。 梁泉的手指很干净,也很暖。阿摩的指尖却是冰凉,这炎炎夏日里,宛如冰冷泉水一般。 梁泉任着阿摩动作,掌心下是凹凸不平的伤痕,他甚至能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感受到伤口那柔韧触感,那横跨面积甚大,可昨夜今日的阿摩全然没有表现出来。 梁泉抬眸看了眼阿摩,安静道,“可能会有点痒。” 阿摩眉头刚蹙起,梁泉便低头看着那伤痕轻声念道,[唯三圣人,乃一太极。收!] 他用的,是言灵。 梁泉身有神异,但凡他所想所念,只要诚心有感,就会成真。 梁泉的话语同他之前所说的每一句话并没有任何的区别,阿摩甚至能够听得出来他在念的应该是《三官经》宝诰中的某一句开篇。 可听来带着宏大缥缈之感,梁泉面容忽而多了些奇妙玄乎,连垂下的眉眼都带着浩瀚厚重的威压。 一股瘙痒疼痛的触感从小道长掌心下压着的那处地方传来,剧烈难忍的感觉猛烈爆发,阿摩指尖微动,眉心微蹙,外放的邪肆收敛了些。 梁泉知道那种感觉多么难以忍受,可阿摩除了些微妙变化,一直平静安坐着,韧性超乎常人。 “应该好了。” 半晌,梁泉坐直了身子,抽回来手。 阿摩后背都湿透了,可面容不显半分,只勾着笑意偏头道,“这般肌肤相亲,就能够治好这伤势?” 梁泉扫了眼阿摩右手,那指尖一直按在他随身携带的长剑上,“换衣服吧。” 梁泉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这屋内没有半点遮拦,要换衣服,其他人就得出门去。 阿摩在梁泉离开后,神情全然消失,只留下一片空白。他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撩开了衣裳,那处巨大的伤势仿佛被人用无形的力量强行摸去,光滑的表面再没有半点痕迹。 伤口愈合了。 梁泉再回来的时候,阿摩已经换上了道服,那是梁泉备用的衣裳,倒是比他身上穿着的衲衣更加好看些。只是阿摩的气质和这平和的道袍还是有些格格不入,一眼就容易被看出问题来。 阿摩随意看了眼梁泉恢复正常的走路姿势,也没有说些什么,只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梁泉看了眼外面的日头,摇头道,“今晚。” 有黑虎在这里,他们要出入的确是个麻烦的事情。这寺庙虽小,但还是有武僧在,梁泉不想和他们起冲突。 他在包袱里面翻出了一个碧绿色玉瓶,道,“等离开的时候,把这药粉洒在身上,可以暂时压住味道。”兽类嗅觉最为灵敏,能瞒住就有很大把握能顺利离开。 阿摩没再说话,搂着那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泉把东西都归置好后,从包袱里面又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张来,打开细细看着上头的记录。 这是老道给他的粗糙地图,也是梁泉最开始出外闯荡时带着的东西,只是老道在山上隐居的日子很长,这地图也有些疏漏,梁泉每到一处都会重新进行勘误。 这一次本是来到洛阳,想着看看东都洛阳的风光,洛阳的情况还没有进行相应的改正,只是大头的问题倒是没有多少,还有长安…… 他旁边正百无聊赖地扯着他包袱穗儿玩的人,看起来没有半分应有的气质,更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富家子弟。若不是那偶然间显露的些许端倪,梁泉也怕是会给糊弄过去。 梁泉不过想了三息,便抛诸脑后,这又不是什么性命相关的事情,他下意识舔了舔下唇干裂的小伤口,用着毛笔标注着些什么。 挪到他身后的阿摩眼波微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泉的背影,眼眸幽深,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3.三官手书 子时。 阿摩跟在梁泉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漆黑山道,寂静深夜中,偌大的山体宛若巨兽,偶尔响起的动静似近似远听不清楚,银盘高悬在天际,可阿摩只能看清楚梁泉的身影。 “为何挑子时出来?” 阿摩用剑柄戳了戳梁泉的脊背。 梁泉不打算知道阿摩是怎么用那把没有剑鞘的剑戳他的,看着眼前的山路说道,“明德下午来的时候说过,黑虎的情绪不太对,应该是察觉到山中进了太多的生人。子时阴气重些,气息会弱些。”容易防备。 梁泉不是不能做些什么,可阿摩身份特殊,还是早些带离为妙。 阿摩默默戳剑柄。 梁泉淡定地往前迈了一步,明明看起来只是一小步,一眨眼就距离阿摩一丈远。阿摩一戳落了空,也不以为意,也没怎么动作,两三步就和梁泉并肩而行。 “送我下山后,小道长打算去哪里?”阿摩原本好听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寂静氛围隐约有着回声。 “去长安。” 梁泉道,神色渐渐变得更为冷静,这周围的感觉不太对劲。子夜本来就比寻常的时候更冷些,可这是夏时,怎么都不可能犹如冬日一般冰凉。 有着寺庙和阿摩在,应该不会有这种情况才是。 山寺能孕育出黑虎这样的灵兽,自是有佛光庇佑。阿摩又是身带帝王紫光,邪祟不敢近身,理应不会如此。 梁泉站定步伐,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伸手握住阿摩的手指。他的动作也不快,阿摩却没有闪躲,任由着梁泉动作。 梁泉谨慎地顺着阿摩的手指往上,顺着手太阴肺经穴摸了一路,这才松手道,“你被人暗害了。” 阿摩:“……”到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晚了? 梁泉之前就发现阿摩手指的温度比寻常人冷些,不过那时候没想到会有人用这些玄门手段来害人。 是他的历练还不够。 梁泉索性停下来,给阿摩解释道,“你被人贴了符纸跟随,又中了咒,这才一直无法摆脱追踪,又阻止了所有你传出去的消息。你误打误撞入了寺庙后,佛光压制住了符咒,现在离开寺庙,又开始活跃了。” 这山林漆黑,梁泉讲解的时候,倒也没注意阿摩的眼神。那双眼眸深邃漆黑,几近同周围的环境融合在一起,看着梁泉的眼神毫无波动,手指扣着剑柄上的雕饰,有意无意地滑过那锋利的剑锋。 可梁泉仍能听到他轻笑了两声,“那道长想怎么做?” “自是破了他。”梁泉眨了眨眼,没有半分畏惧。他做事总带着三分散漫淡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少有为难情绪。 他虚空一握,硬生生从阿摩身上扯下一张黄符纸来,那纸张刚被他扯下便自燃消失在空中。梁泉心知这早就下了禁忌,也没有理会。 他从包袱中取出几件东西,即便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也没有半分犹豫,拎着毛笔沾了沾朱砂,迅速地写上阿摩的姓名。 三张符写就,梁泉合在掌心默念了几句。一埋于土中,一飞入远处消失不见,最后一张被他捏在手心,寻着眼前的路走了不过片刻,听到潺潺水声。 他随手一扬,那黄符也随着飘走的那张一般飞起,飘飘扬扬地落入水中。 这番动作后,梁泉在阿摩身上轻轻拍了一记,阿摩顿时感觉身上一股暖流从他的掌心传来,顺着左手开始往上蔓延,眨眼间就到了全身,最后暖暖蜷缩在心口。 这数日一直盘旋的阴冷感骤然消失。 “这是何意?”阿摩挑眉。 “此乃三官手书。”梁泉仔细看了下阿摩的情况,那股阴冷已然消失。 三官手书从五谷米道所得,虽在外人看来早已是招摇撞骗的招牌,可梁泉自小练习,早已得心应手,更知道天道有常,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 写下姓名,一则置于山顶,一则埋入土中,一则安入水里,三张符后潜心祈福,三官大帝自有感应。 “刚才你写的是我的名字?”阿摩好奇道,“可若是假名又如何?” “天道自有记录,你既承认这个称谓,便挂了记号,又近在身前,哪里会弄错。”梁泉说完后,小跑着收拾了刚才翻乱的东西,然后才说道,“记号根除,你要是再联系人来,不会再被阻挠了。” 阿摩眨了眨眼,笑道,“哪里有什么人来救我,只有我一个罢了。” 梁泉也没说什么,带着阿摩继续下山。 等他们到了山脚时,天刚蒙蒙亮,正是晨光微熹,一缕紫光在天边闪过,薄薄的雾气弥漫在山林中。两人也已经走了一夜,直到看到了山下歇脚的茶摊方才停止。 茶老头看着两位道长从山中而出,打头的是个干净齐整的小道长,未笑便能从眼中看得笑意,清俊极了。而后面跟着的道长个头高些,很是俊美,只是看着总有点奇怪,那气质怎么都和这衣服有些不搭。 “老丈,一壶茶。” 梁泉轻声道,茶老头连忙给两人备好。 阿摩在梁泉对面坐下,看着精神头还好,饶有趣味地看着梁泉,“小道长打算去长安,不若捎我一程?” 那怡然自得的模样,倒好像梁泉占了个大便宜。 梁泉拎着茶壶给两人倒了满满两大碗茶水,“你并不想去。” 他语气笃定,如果阿摩是真的想和梁泉一起离开长安的话,梁泉也不必特地把他带下山来。 阿摩轻笑了两声,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苦涩的茶水,半心半意地说道,“小道长,可别再碰到我了,不然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梁泉认真地点头,“那的确是。” 阿摩耸了耸肩,却显得更为利索。 梁泉给几个竹筒都灌满水,然后看着天色,冲着阿摩行了个拱手礼道别,便大步地往官道而去,那姿势洒脱逍遥,竟是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阿摩撑着下颚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小道长,慢悠悠地喝着这三文一大壶的劣质茶水,滑入喉间的苦涩味道还是他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的味道。 “陛下!” 就在梁泉的身影消失没多久,大批的人马从道上赶来,更有几个黑衣人先行出现在阿摩身前跪下。 也不知道阿摩是什么时候和他们联系上的。 阿摩,不,该是杨广了。 杨广淡漠地看了眼身前跪着的人,又看着翻身下马跪在他身前的几个官吏,打头的人抢先说道,“下官无能,竟让猛兽惊扰了陛下,下官罪该万死!” 隋帝杨广从数日前在围猎场失踪至今,他们这些个负责猎场的人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总算是等到隋帝出现。 隋帝站起身来,随手把一直带着的剑丢给了跪在最近的侍卫,“砍了他。” 侍卫和官吏都一愣,侍卫立刻反应过来,起身往那说话的官吏走去。 生死间的巨大恐慌,让这个官吏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起身往后面跑去。可后面那大队人马都是隋帝的部队,怎么可能让他逃脱。且他双股战战,不过几步就瘫软在地上,只扯着嗓子哀嚎道,“陛下,下官无辜,下官无辜啊!是大司马不让下官去……” 还没说话,赶上来的侍卫手起剑落,宝剑锋利,立刻割下了他的头颅。靠得近些的几个官员被溅了一头一脸血,胆子小的立刻给吓晕过去。 整支队伍鸦雀无声,寂静异常。 “陛下。”侍卫用衣裳擦拭干净宝剑,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回来。 “赏你了。”隋帝随意地说道,丝毫没有之前剑不离身的模样。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茶摊,只见刚才给他们上茶的茶老头早就躲在后头,正小心地看着这里的方向,没想到一抬头刚好对上隋帝的眼眸。 茶老头看着他刚才一声令下就砍杀人的模样,早就把刚才他和小道长平静说话的画面丢到脑后,心里满是惊恐。 隋帝在袖子里掏了掏,身后的內侍立刻往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个荷包。隋帝嗤笑了声,“你倒是机灵。” 他勾着那个荷包,远远丢到茶老头面前,低声道,“安生做生意吧。”那声音清越微凉,有些听不清楚,茶老头也不敢动,等到那轰隆的声响消失后,这才敢抬头看着刚才那地方。 尸体,人头,血迹,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果不是茶老头身前还有着一个精致的荷包,他差点以为他是在做梦。他颤抖着打开那荷包,发现里头是金灿灿的金豆子,有好几十颗,还有几颗金花生,看起来圆胖可爱。 茶老头呆坐在原地,刚才那位……真的是天子? 远处官道上缓慢走着一只队伍,那动作虽慢,可那打头的标志让所有人都不敢轻忽,宇文家是隋朝的功臣,看着这标志都纷纷回避。 隋帝靠着那软垫喝着茶水,自然的样子让几个贴身伺候的人舒了口气。好在主子没出什么事情,不然他们的脑袋就甭要了。 只是按着隋帝的情况,今个儿对那个茶老头倒是法外开恩了。 隋帝最厌烦外头的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平日里那老头至少得丢掉一对招子,不然也是和那个官吏一样的下场,哪里还有那么好的待遇。 “派人去那山中搜,除了那山野寺庙,一个不留。” “诺!” 山林中,一群群不同的黑衣人莫名其妙地在山中绕来绕去,他们从夜晚就一直在这山中绕圈,直到天亮都没找着出路,本是来追杀人的,没想到最后竟陷入了鬼打墙的局面,连路都出不去了。 “哎呀。” 梁泉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忘记解除了。” 唔,总归是坏人,倒也没什么问题。 4.打回去 梁泉到了长安时,最后一双草鞋刚好给他穿破。 他按着地址,来到了长安城内一个小道观请求挂单,那道观的观主和梁泉的师傅是好友,他特地来此一趟,也是为了实现老道的遗愿。 这道观的观主名为沉静白,道骨仙风,看着就是大家。在得知老友的弟子前来,连忙到殿前来看,得知了老道去世的消息,颇为伤感。 老道留着一些字画,有些是给梁泉的,另有两幅画是给沉观主,嘱咐在次年八月前一定要送到,如今算算,也刚好是七月末了。 沉道长看着梁泉双手奉来的字画,似笑似哭,叹息道,“没想到了那个时候,他也还记得这事,真是难为他了。” 梁泉看着沉道长的模样,深知其中还有另外一番说道,不过也没有深究。在沉道长回过神来后,就顺着他的话聊了几句,然后就在此处挂单修行了。 出外云游,挂单的要求颇为严格,但沉道长出于对老友弟子的关爱,也没有考校良多,直接就把梁泉给留下了。 挂单修行虽是常态,不过梁泉也没有什么事情都不做,这里奉的也是三官大帝,倒是没有其他的禁忌,不过半月,梁泉就和道观里的人熟悉起来。 这道观不大不小,能在长安城内有这么块地盘,自然也是受到不少人的供奉。每日清晨梁泉都早早起身随着观内的师兄弟修行,很快恢复了以前在山上修行的习惯。 这日,因做饭的师兄有些不舒服,换了大师兄顶替上去,大师兄方和业务不太纯熟,导致现在都还没弄好。几个先过来的师兄弟就坐在那里说话,梁泉进来的时候,也被他们顺手给拉过去。 梁泉少话,不过人温和有礼,进退得宜,相处得很愉快,又和观主有旧,自然没有闹出什么矛盾来,彼此间相处也很好。 “梁师兄,你有没有听说过,前两日来求符的人,据说是陈贵人的母亲,高夫人。” 虽然是方外之人,可身处在长安城内,又有谁能真的做到是成为方外人呢?他们所聊的,正是前两天道观特地闭观半日的事情。 梁泉听着,也没插话。 隋朝信重玄学,为了求前程求姻缘而来询问方外之人的事情并不在少数,那小道士刚说的正是其中一个典例。 陈贵人出身有些不同,她是陈叔宝陈后主的女儿,如今正是隋帝的后妃,听说宠爱异常,更是为了她把陈姓子弟都给调回长安了,着实不凡。 陈叔宝早在仁寿四年过世,留下的妻妾过得孤苦无依,不过高夫人两个女儿都入了后宫,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隋帝至今年二十有八,膝下并无子嗣,虽立了萧皇后,后宫也有妃嫔,可一直都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自然是有了些不同的心思。 梁泉想了想,就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 当初洛阳城外那一遭,同刚才听闻的这一出,归根到底殊途同归。 按着梁泉这一日相处的感觉,要阿摩当真是杨广,那所谓的宠爱,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还没等这场八卦进行到最后,负责做饭的大师兄总算弄好了。他单手托着巨大托盘,把饭菜端出来,挨个用木勺子敲了一下,轮到梁泉面前就轻笑道,“梁师弟,你着实太瘦了些,该多吃点。” 大师兄方和相貌温和,仪表堂堂,可下手忒重,二师弟哼哼唧唧地说道,“大师兄为什么只揍我们不揍梁师弟。” 大师兄“砰”地一声把手里端着的饭菜放到桌面上,笑得非常温和,“吃完饭后跟我去练练,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话一出,众多师弟安静如鸟,乖乖吃饭。 等着大师兄端着饭菜去送给观主,这才有一个小道士顾清源扯着梁泉的袖子说,“大师兄是个武痴,又不喜欢人乱说话,你别担心。” 梁泉笑了笑,随着他点点头。 道观中的生活很是安逸,沉道长又是个低调行事的人,因而求上门来的大多都是一些求符祈福的事情,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 这日,梁泉给三清及三官大帝上了香,刚从殿门内出来,就看到平日里笑眯眯的顾小道士匆忙忙跑来,见着梁泉就道,“梁师兄,你有没有看到观主?” 梁泉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观主昨日便出门了,难道你忘了?” 今日三元观闭观休息,据说是有道友比试前来,梁泉也没在意,早晨避开前殿,如今才去上香。方才梁泉在殿内可是接连告罪,默念许久呢。 而观主沉静白昨日就出去了,说是寻访旧友。比试是早就下了帖子的,可这观中有大弟子方和在,寻常也遇不到什么事情来。 小道士哭丧着脸说道,“我给忘了,可眼下怎么办,刚大师兄同人斗法受伤了,他们叫嚣着要拆了观门呢!” 梁泉脸色一沉。 这道友间交手切磋也是常有的事情,带着人上门踢馆子,又狠下毒手,就有些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 梁泉跟着小道士往外走,轻声问道。 这小道士本来就有些迷糊,看着外头不对劲才往里面跑,看着梁泉态度平和,心中也安稳了许多,轻声说道,“寻常道观也偶尔会有切磋一事,通常都是三师兄四师兄他们出手,大师兄压阵。可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那纯阳观的人竟是如有神助,接连打败了二三四师兄,大师兄不得不出手,可也败了。” 胜败乃是常事,他们也不至于如何,可那纯阳观咄咄逼人,竟是要他们摘了匾额,拆了观门,他们如何能忍?! 梁泉听着,觉得有些不对。 若是正统修行的人,自然知道这道观乃是神灵栖息的场所,遇到些急躁的神又加之有通灵的继承在,天打雷劈也是常用的事情,怎么会做出如此逼迫的事情来? “近日来京城可有大事发生?” 梁泉只是在这里挂单,本是打算待半月就离开,可沉道长一直挽留,他也就留到现在,一心修炼,对外界事情一概不知。 瞅着眼前就是比试的场地,小道士脸色有些焦急,不过还是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突然说道,“一个月前,太史监传来消息,陛下打算广寻天下能人志士,如能得陛下青睐,将赠予国师。” 梁泉眨了眨眼,就是这个了! 道佛发展迅速,可还没有到兴盛发展的阶段,一旦得到隋帝看重,成为隋朝国师,发扬流派自然更加简单便捷,那可是倾尽一国之力,又可得天道庇佑,龙气加身,自有人耐不住! 三元观前殿供奉着三官大帝,后殿供奉着三清,左右偏殿也各有供奉神灵,虽说比不上传承久矣的道观,可也颇有能耐了。在前殿有一处空地,眼下三元观中的道士都围在这里,看着对面一行人怒气冲冲,两方对峙,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梁泉走到近前来,这才发现方和面如金纸,原本一个俊挺高大的人,竟是要数个师弟扶着才能站稳,梁泉一看就狠狠皱眉。 方和是三元观内的大师兄,是个武痴,寻常很是宽和,性情通透,最开始在三元观内,就是方和引着梁泉,他才这么快同道观内的师兄弟如此熟悉,见方和受伤如此,梁泉眉头顿皱。 他指尖夹着一张符咒,是刚从袖口摸出来的。 “赐福赦罪解厄,溥济存亡。”随着梁泉口中念词,那符咒骤然化灰,梁泉把那灰烬碾在掌心,一掌打在方和右上腹。 方和猝不及防受力,“哇”地吐出一口血水,那口血浓稠腥臭,一接触地面就发出滋滋的声响。 梁泉的动作太快,又加之三元观的道士都没有防备他,一时不察被他得手。扶着方元的师兄弟正欲大怒,方和却突然有了力气按住了左右两人。 他原本面色发黄,被梁泉这么一记,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褪去了黄色反倒是好事。 “是梁师弟救了我。” 方和语气虽虚,威严犹在,他这话一出,登时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到对面一行人身上。那口血滋溜的模样可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那打头的道士头戴巾帽,身披得罗,手挽着拂尘,道貌岸然,看着颇为正经。 他眼见着梁泉轻而易举逼出血液,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一甩拂尘,双手抱拳拱手,“功德无量天尊,贫道乃纯阳观观主纯阳子首徒张天穹,敢问道友是?”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只是个挂单之人。” 梁泉虽也还礼,可语气冷淡,让张道长有些下不来台。他自问在这长安城内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敬眼前这人一杯,反倒是落了自己面子。 “不知道友出面,是打算如何?” 张道长收敛了神色,神情淡淡,捋捋山羊胡,端得是出尘得道的模样。 梁泉手指比了比地界,面无表情,“自是让你划下道来。” 顾小道士站在梁泉身后,听着这话差点一个踉跄,怎么梁师兄看着温温柔柔的,突然就变得这么……匪气? 张天穹更是气了个倒仰,这是哪里来的野道士,怎么像个山野武夫! 梁泉自幼得老道教导,顺应的是道法自然,顺应天命。可反之修道之人也是逆天而为,其中的取舍端看自身。老道只教得梁泉静守,本心不变。又心性澄澈,得见开明。 挑事的自是打回去,万事从心即可! 梁泉和三元观本来就同出一源,在此挂单,又和众师兄弟关系融洽,自是不能让人欺负到门前来。 5.旧事 这比斗,往往也就是那么几种,可眼下场地有限,他们也不可能寻地脉探天机,因而便是最为简单的事情,斗法。 不同的派系各有其长,要让擅长符咒的和擅长近战的斗法本就是不公,可若当真遇事,也不可能有公平可言,因此这反倒是最为普通常见的形式。刚刚方和就是在比试中了张天穹一掌,这才落败。 梁泉听到比试规则,随意地点点头,“来吧。” 那态度让张天穹脸色微变,咬牙心道,他法力大涨,这三元观走了个沉静白,任谁都敌不过他,可刚才梁泉能逼得出方和体内的暗伤,至少有点能耐,张天穹也不敢轻忽。 纯阳观供奉的乃是真武大帝,又称荡魔天尊,本是道教战神,真武大帝曾发誓荡尽世间妖魔,除恶务尽,道法刚强,行事猛烈。其下的道士,自是势头刚猛,出手极重。 这比试刚开始,张天穹提着拂尘逼近梁泉,一甩高空双手掐诀,那拂尘竟是漂浮了起来,末端尖锐,近似箭尖!那拂尘仿佛有目,笔直冲着梁泉袭来。 纯阳观门下一贯用剑,张天穹能以这般法器脱颖而出,自也有自己的能耐。 拂尘来势冲冲,眨眼间到梁泉面前,似是逼得他无法画符闪身避让。 张天穹习练这招已有十数年,早已圆润异常,头尾并用,控制着拂尘追赶梁泉,丝毫不让。 梁泉初见张天穹,便感觉此人面目不正,虽身上带着正气,可外染的黑气更是不少,显然干了不少坏事。 那追赶梁泉的拂尘看似周到圆滑,实则因他过于急切吸纳外力,根基不稳,和法器的链接早已有了破绽。 绕场跑了一圈放松身体后,梁泉大概知道张天穹的情况,心念一动,双指并起在半空凌空画符,不过瞬息,首尾相接,当即亮起蓝光,竟是凌空而起,不需黄符依托。 那微亮蓝光猛地缠绕到拂尘上,来回僵持,那拂尘漂浮不得,被那符咒灵力裹着掉落地面。 张天穹脸色阴沉,他虽还能感觉到拂尘的联系,可却是驱使不动,不知道梁泉到底弄了什么符咒! 他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铃铛,晃着那铃铛看梁泉,这法器本是他压箱底的东西。好在被他下了禁制没人看得出来内在阴气。 要不是梁泉是个纯粹修符不能和方元一样近身,他早就不顾围观的人,跟刚才一样近身打残方元,总比现在容易得多。 那铃声荡漾,梁泉就觉得头脑一沉,魂魄好似要吸出体外。他心知这是摄魂的灵器,微微蹙眉,心中默念起三官经。 三官大帝的职责本就是消灾解厄,惩戒赐福,梁泉刚诵念数句,灵台顿清,一扫混沌。 张天穹没想到梁泉还能抵抗,顿时着恼,一手摇铃铛,一手掐诀,就要当场把梁泉的魂魄慑出。 梁泉感觉张天穹的用意,顿时心中恼怒。张天穹要是当真能控制着铃铛也就算了,可他还没有这般能耐,物不尽其用,反倒是让摄魂的范围扩大,不仅限制在这比武场地了。 梁泉担心师兄弟的安危,双指并合凌空画符,灵光微亮,刹那间化为一道漂亮长虹飞跃到张天穹面前。张天穹刚刚就被梁泉这道符夺走了拂尘的控制权,眼下又见这招,灵光更甚,当即绕场游走,不肯让灵光近身。 那灵光卷着长虹,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包裹住那铃铛,与张天穹争夺起来。张天穹要是松手,这铃铛就没了,他狠狠咬牙不肯放。 可那灵光不知怎的,本该只是夺铃铛,见张天穹不肯撒手,竟似赌气一般从张天穹握着铃铛的手指开始,瞬间蔓延到张天穹身上,把他整个人同着铃铛包裹在一处,层层缠绕成为一个蓝色人茧。 纯阳观的人大惊,张天穹是纯阳子首徒,自然也是能折服他们的人。 可这样的人竟是被梁泉轻轻松松打败了。这比试开始还没有多久,眨眼间就结束了,比如刚才张天穹和方和的比拼用时还短。 两派人马都没想到比试结束得如此之快,面面相觑了半晌,纯阳观那边出来了个弟子,面带尴尬地说道,“既然这场比拼是道友胜了,还请道友把我们师兄放出来吧。” 梁泉摇头,“我没有办法。” 纯阳观:“……” 三元观:“……” 梁泉的态度太过坦然,坦然到纯阳观的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梁泉倒也不是故意,他所用的符咒乃是老道教给他的荡清符,顾名思义,就是荡清邪祟。 张天穹自个儿寻死,原本他要是松手也就算了,可他强撑着不松手,那灵符感觉到张天穹身上的邪祟,可不是裹着他一块儿清理吗? 荡清符根源来自水官,没完全消除灾厄祸害前,是不会消失的。灵光既然缠绕上了张天穹,梁泉自也不会多事。 梁泉平时若是真的遇事,都是撒符解决,很少虚空画灵,这一次是事出突然,他也不能够让人回去他房间取东西,便只能这么处置。 纯阳观那般有些不满,站出来的那人道,“既然只是切磋,为何出这般重手?我们师兄要是不能出来,你们三元观打算如何?” 梁泉毫不客气,“我这符只会消灾解厄,他要是什么都没做过,自然不会被我这符缠上!还是问问你们师兄究竟做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吧!” 这荡清符对张天穹来说反倒是好事,要不是梁泉深知这符的根源秉性,他早就回收了。倒是便宜了张天穹。 纯阳观的人无法,正打算搬走张天穹,被梁泉拦下,闲闲地说道,“你们上门打伤了我师兄,就想这么离开?” “打斗切磋,受伤又作甚么要紧?”纯阳观的人不满。 梁泉轻哼了声,伸手点了点地上那口污浊,“你还是回去问问你们师傅,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再来打算你们大师兄的问题。” “没解决完,他可走不成!” 梁泉刚才轻松解决了张天穹,余下的纯阳观道士自认不是他的对手,见梁泉态度坚决,只能不甘不愿地离开。 顾小道士在后面扯扯梁泉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说道,“梁师兄,你这么厉害的呀!”那惊叹的小模样,让梁泉眉眼微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看着走近的方元说道,“大师兄,师弟越俎代庖,还望师兄见谅。” 方和捂着右腹摇头,面色苍白地说道,“要不是梁师弟出手,这次就让观内丢脸了。” 扶着方和的二师兄不满地摇头,“是那厮不知怎的暗算了大师兄。” 方和摆手,很是洒脱,“暗算也好,光明正大也罢,他终究还是打败了我,这就说明手底有真章。出门在外,难道还能要求敌人讲究道义?你们都该好好修修心了。” 方和是观内大弟子,说话做事自有周章,一言既出,众师兄弟都点头愿听。 顾清源担忧地看着方和的脸色,抬头看着梁泉,“梁师兄,大师兄刚才是怎么了?”方和刚才吐出的那口腥臭血水成了他心中不解的由来。 梁泉看着那蓝色茧子说道,“我刚才看过,纯阳观的道友大都一身正气,这是承自供奉祖师爷真武大帝,可这张天穹不同,正气中夹杂着黑气,该是走了旁门。” 方和刚才面如金纸,梁泉便知他肝脏受损,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右上腹盘旋着一团黑雾,这才念经暗送灵气,逼得这口血吐出。不然方和的身体会逐渐衰弱崩溃。 顾清源小道士皱皱小眉头,气呼呼撸着袖子就去揍茧子了,好几个师兄弟也过去了。 方和对梁泉说道,“纯阳观的观主和师傅是好友,是这张天穹心思狭隘目无尊长。这事不会牵涉到你身上。倒是这长安城不平静了,梁师弟若是不喜欢,该早做准备。” 梁泉点头。 到了下午,顾清源溜过来和梁泉说话,梁泉这才知道前因后果。 隋帝数月前在猎场出事,回长安后寻太史监颁布号令,至今长安城的佛道都因着这件事情而有些躁动。到底这些方外之人都有着自己的利益,谁不想自身扬名立万,让流派发扬。 顾清源靠在梁泉身边嘟哝着说道,“都是上次高夫人的缘故,她是为求子符而来,可祖师爷负责的也不是这个,师傅劝解后她又求了别的符,正好缓解了她多年失眠的情况,这才闹出了些传闻。” 三元观一向低调,突然被高夫人一宣传,自然引起了别些人的注意,继而成为挑刺的重点了。 沉观主回来时,正是纯阳观观主登门拜访那日,两个老道长在屋内嘀咕了半天,这才一同出屋。 纯阳观的人把张天穹并着法器一块搬回去太兴山,那茧子还在,不过那拂尘上的灵光早就消散,法器恢复。 纯阳子看着那拂尘叹了口气。张天穹是他的首徒,一贯是自信有才之人,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这个备受信重的徒弟入了偏门。 张天穹最后所拿的铃铛名摄魂铃,是偏门法器,的确是用来摄魂,也能拿来炼魂。张天穹出外游历得了这物,若是好生研究也不是坏事,可惜他偏偏被这急速增长的能力给迷昏了头脑,已是误入歧途。 那摄魂铃里头已摄了八人魂魄,源源不断的魂力供养着张天穹,又带着阴气,这也是他能暗中对方和下毒手的原因。阴气入体,可不就是坏事一桩。 沉观主和纯阳子是多年老友,这事出了后虽是私了,不过纯阳观的不少私藏也搬到了三元观,这才了了这段因果。 三元观对这消灾解厄,超度脱凡的事情也是轻车熟路,这摄魂铃就供奉在殿前,静待消除灾厄。 梁泉自沉观主回来后,一直潜心修炼。三元观虽一直有香客前来,不过后头的院子一直都很安静,做完功课后他时常在那里看老道留下的书籍。 这日,沉观主也是在这里找到他的。 沉观主笑着说道,“之前看到你用荡清符,老道就知你已经继承了你师傅的七成功力,那家伙死要面子,当初便说不寻到个天才,都不肯传承这身本领。” 高深的本领遇不到该有的继承,只是害人之物。 梁泉一直都是和师傅在山上独居,这种听师傅老友埋汰的经验也是少有,“师傅很少提起以前的事情。” “人老了,以前的事情又有什么打紧?”沉观主似是能理解这点,捋捋胡子说道,“不过有一桩旧事,老道本是打算不再牵扯你进去,只是你既然继承了你师傅的衣钵,兜兜转转或许还是得你来。” 梁泉眨了眨眼,轻道,“是师娘?” 沉观主一顿,“你师傅同你提过?”此时道士可以婚娶,并不忌讳红事,只是大多少有牵挂,真正娶妻生子的人还是少数。 梁泉的师傅就是少数中的一员。 梁泉点头,“只是偶然提及,并未再谈。” 沉观主叹道,“他的夫人早年间就去世了,是战事所累,全家遭难,这也是你师傅归隐的根源。不过老道去年才周转得知,他夫人当初其实还留了个遗孤。你师傅相人厉害,可算人不算己,这事未必知道。老道本是想着送信过去,没想到他已经去世了。” 梁泉蹙眉,“出事了?” 沉观主缓缓颔首。 数日后,梁泉收拾完包袱,正待出门。 可一开门就见着顾清源小道士委屈巴巴地蹲在门口,“梁师兄,你怎么这么快要走啊?” 梁泉看他可怜的小模样哭笑不得,顾清源才十三四岁,观中就属他年纪最小,自打梁泉过来后,他最喜欢跟着梁泉做小尾巴,昨晚听说梁泉要走如同天打雷劈,今晨早早就在外头守着了。 方和跟着过来,无奈地敲了他一记,“想什么呢,你梁师兄是出去有事,你以为是在玩闹?” 顾清源眨了眨眼睛,“我不能跟着师兄一起游历吗?” “你这年纪可不到。”方和迟疑,三元观中的道士都是到了十五岁后才出门,且要跟着梁泉,也得梁泉同意。 梁泉自无不可,点头应下。 方和当即去问过沉道长,便放顾清源出门了。顾小道士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地回去收拾东西。 他们这次出门是往蓝田山而去,收养了梁泉师傅遗孤的那户人家,据说就住在蓝田山,是一户李姓人家。 沉观主特地告诉梁泉此事,是因为蓝田山似乎出了些问题,事关师傅故人,梁泉自然答应下来。 蓝田山距离长安不远,等梁泉带着顾清源走了大半天,到城门口时,恰好是申时末。 顾清源刚进了城门就打了个寒噤,摸着胳膊有点奇怪,“梁师兄,这里怎么感觉怪怪的?”秋高气爽,的确常有凉风,不过骤然而过的阴寒可算不上常事。 梁泉看着这小城内的情况若有所思,有种奇怪的预感,“你跟紧我。” 顾清源点点头。 这里的人看着都有些昏沉沉的,偶尔有人还会撞到一起,可奇怪的是,碰撞的双方也就是原地站起身来,也不吵不闹,浑浑噩噩地继续走,看着更像是丢失了魂魄。 梁泉指尖微亮,在左眼上一画,开了阴阳眼。 这世间有鬼怪本是常事,人鬼殊途,通常而言各走各的路不会有所牵扯。梁泉开阴阳眼,也只是为了看看根源,岂料这一看,发现更多奇怪的事情。 他若有所思地关上阴阳眼,整座小城内,竟是连一只鬼都没有。 顾清源看不到这些,听着梁泉的话惊讶地摇头,“总不可能这里一直没有人去世吧?”就算没有陈年老鬼,可新生的鬼魂也总该是有的。 梁泉没说话,寻了个普通的店家来,那店小二看着也有些迷迷瞪瞪,但是在梁泉的询问下还是能说出话来的,“你问李家,你往这条街走过三个路口,再左转三次那条巷子就是。” 梁泉谢过这位店小二,带着顾清源往他指的路走去。 “梁师兄,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劲?”顾清源也发现了这里的人看起来有些奇怪,道路上很是安静,基本没有人交谈的声音。 梁泉轻声道,“这里的人都被吸走了生气,刚才那店小二经常见生人,有人打尖住店,来往阳气足,这才好了些。” 顾清源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两眼无神的样子,往梁泉身边又靠了靠。 寻到李家那条巷子时,正好天边最后的残阳也消失了,李家门口的两盏红灯笼摇摇晃晃,只照亮了门前那一小处地方。 梁泉上前敲了敲门环,顾清源又叫了几声,好半会才听到里面有人脚步声挪来,吱呀一声打开了门。顾清源小道士当即惊叫了一声,躲在梁泉身后不肯出来。 那开门的人半露出一张脸,头发披散,眼睛发着红光,看着更似黑夜中的怪物。 梁泉按住顾清源的手腕,轻声道,“莫怕,只是红灯笼照耀。”虽是这么说,他眉头微蹙,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人木然说道,“你想寻谁?”他声音虽迟钝,但眼睛有些神采,正紧张地看着前后,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李家李清河。”梁泉两手抱拳,拱手道,“贫道乃是来寻家师故人,不知李清河可在此?” 那人眼睛清亮了些,把半掩的门打开了,“我就是李清河,你们是谁?” 梁泉微笑,“家师与你有旧,此次特来助你。” 李清河嘴唇一颤,脸色更加苍白,像是想起了些可怖的事情,“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 梁泉看着李清河身后的人影,“略知一二。” 话音刚落,他扯着李清河搭在门上的手腕,用力一拉,同时右手伸入包袱取出符咒,抬手一撒,“定!” 李清河惊魂未定地看着距离他刚才位置只有半步的人影,颤巍巍地说道,“父亲——” 那黄符虚空漂浮在一人头顶,定住了他的身形。那人双目无神,双手成弓形,像是要撕扯着什么,看起来更似邪物。 李清河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纪,平日里只知道悬梁苦读,突遭这场变故,一个人苦撑了数月,终于有人知道他的遭遇,可不是心境崩溃,狠狠哭了一场。 好半晌后,李清河这才用袖子擦了擦脸,“让兄台……道长笑话了,实在是这数月一直无人相信我说的话,让我一直以为是我得了失魂症,没想到竟是真的如此。”说到最后,这清秀书生有些苦笑。 他把事情缘由娓娓道来,原来数月前,李清河开始发现,这里每到了晚上,小城内的人就开始失去理智,会抓那些正常的人,而正常的人被抓挠后,晚上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李家原本是属于正常的,可李父偶然被门房给抓挠了后,很快就剩下李清河一人。 面对着白日正常,夜晚发疯的家人,李清河着实苦恼难受,而且每到夜里,他需要躲避的可不止李家的人。只是不知为何,他即使被抓挠了也不会出事,可每夜这些人还是会围过来,那架势差点没逼疯李清河。每天夜里几乎不能眠,四处躲避这些追踪的人。 李清河抱着顾清源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就算我不会出事,可他们那虎视眈眈的模样,我都怕他们生吃了我……” 梁泉道,“ 这些普通魂魄的生力被不断汲取,虚弱到一定程度后就会被人所驱使,夜晚里最是容易使唤的时候。” “可他是怎么回事?”顾清源迷惑地说道,总不可能整个小城都出事了,就只有李清河一人福大命大。 梁泉看着那门口被定住的李父,面目狰狞,双眼无神,那看起来更像是传说中的鬼怪。 这已经是活死人了。 梁泉摇头,看着李清河说道,“所有人都中招了,只是体质问题才导致爆发的时间不同。” 李清河该是做了某件别人没做过的事情,又或者,他没有做过某件别人都做过的事情。 6.城隍 李清河带着梁泉和顾清源两人进了李家,一路上所有袭击过来的人都被梁泉用符给定住了,顾清源看着梁泉跟不要钱一般地贴符,羡慕地说道,“梁师兄好厉害。” 梁泉在前面戒备,闻言低低笑道,“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顾清源小道长眨了眨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开始幻想日后手捏神符,飞天遁地的日子,然后眼巴巴等待着梁泉的传授。 “先从每天一千张符练起。” 顾清源:“……” 旁听的李清河:“……” 梁泉不经意地说道,“家师说过,练符先练速,免得到时候掏出来死在画符的时候,岂不是很惨。”哪怕小时候没灵力,梁泉每天练符也是一千张,就当描个样子。 这么些年来他最终弄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倒也是托了这习惯的福。 “可、可是练符很费力气……”顾清源感觉受到了冲击,有了灵力后,哪怕画符失败都要耗费精力,一千张宛如个天文数字。 梁泉先入了李清河指点的屋,看了一圈后才让他们进来,“习惯成自然,倒也没什么了,最开始也就是从睁眼练到睡前罢了。” 罢了罢了罢了…… 顾清源萎顿了,道从脚下起,果真没有捷径。 李清河坐在椅子上,急切地看着最后关门的梁泉,“梁道长,刚才你说他们被人吞噬生气,是何意思?”说出那个字时,李清河的脸色很难看。 梁泉看着李清河道,“ 天底下总有人以为,缺什么补什么。自己没有,便往他处寻。眼下这小城内的人都成了活死人,而你之所以被驱赶,或许有人想要你的魂魄。你的生辰八字比较特殊,又是诞生于兵祸中,这些人想驱使你离开这座小城。只是没想到你生性坚韧,倒是撑到今日。” 顾清源看了眼李清河,“梁师兄,他是不是那种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奇特命格,所以才会被盯上?” 李清河也眼巴巴地看着梁泉。 梁泉摇头,把包袱放到桌面上,“恰恰相反,他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又遇兵祸,是至刚至阳的命数。” 初见时,顾清源看到的是披头散发的李清河,梁泉却仿佛看到了一轮半掩在云中的太阳,这李清河的命格极好,这些特殊的命格往往用在偏门中,有着大用处。 不过他那时还看到太阳中掺杂了点点阴气,倒是有些奇怪。这样的命格该邪魔不扰才是。 李清河这样特殊的命格,如果能作为阵心,亦或者抽出魂魄注入法器中,将会极大增加威力。 李清河听完梁泉的解释,脸色也没有好多少,“我自幼在这里长大,怎可抛弃父亲离开。”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孤儿,可李父对他甚好,李清河怎么可能抛弃他不管。 梁泉颔首,正是他这样的心思,方才救了他一命。 “此处有城隍庇佑,奸邪不入,因此他们只能引你出去加以谋害,倘若你不离开,便不会有事。” 李清河聪慧,立刻从梁泉话中推断出反话,“他们目标是我,如果我不出去,岂不是我父亲会一直如此?” “这就该问你的父亲,又或者这小城内的人到底做了些什么。”梁泉的脸色微沉,盯着他说道,“城隍庇护的是城池及城池内的百姓,可若是百姓作死,又能如何?” 梁泉话及此处,又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何事,是你没做,而其他人都做了的?”他入城后并未感觉到任何阵法的存在,排除掉这个,能朝夕间控制住整个城镇的人的法子,就不多了。 李清河脸色大变。 他嘴唇微动,看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难以言齿,花了好半晌才说道,“他们可能、吃了睚眦。” “数月前,夏日暴雨,河水暴涨,我们出去避灾,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河滩上有三丈高的巨兽,看起来形似豺狼。县令认为是天赐祥物,派人捉回去当做是他儿子寿宴的主食,摆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小城中的人应当都吃过。” 李清河说道最后,脸色青白,“我当时同他们说过,这或许不是祥兽,而是,而是睚眦,可他们不听。” 李清河从小爱读书,其父倒也娇养着,要什么给什么。看得多了,知道得也就多了。龙生九子,睚眦排二。其貌似豺狼,嗜杀喜斗,恣意妄为。 当日看到那豺狼如此巨大,李清河便想起这些,可这豺狼比起传说中的睚眦又小上许多,加之县令开口,又有谁会去想。 顾清源愤愤不平地说道,“人家在河滩上好好的,你们作甚把人吃了!” 李清河红着兔子眼,“谁能想到,睚眦竟能被菜刀砍死呢!”他当时也没想到啊。 顾清源:“……”这话没法接。 梁泉指尖敲了敲桌面,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应当不是睚眦,要真的是睚眦,凡间菜刀的确砍不得。你当真确认那是豺狼的模样?” 李清河迟疑地开口,“有些人说是麒麟,也有人说是普通虎狼。”不一而足,没有具体的说法。 顾清源哭笑不得,“看着都不一样,难道你们都没怀疑过问题吗?” 李清河茫然地看着两人,随即悲怆道,“还请梁道长救救他们,他们只是无辜受罪……” 梁泉面色不变,阻止了李清河的话,“你是家师之子,这事贫道既然插手就不会不管。只是这事,这小城中的人不一定无辜。”若不是贪图所谓的吉祥,就不会有这样的祸患。 不过事情前因后果还未有个确定,梁泉也不能妄下判断。不过此事他应下来了,自不会放着不理。 李清河讪讪,但随即一呆,“家师,之子?” “哦,抱歉,刚忘记说了。”梁泉露出微笑,温和有礼,“贫道是李兄生父的徒弟。” 李清河双目圆睁,又是一翻,登时昏了过去。 站在他旁边的顾清源吓了一跳,梁泉悠悠踱步过去摸了脉搏,“没什么大碍,就是这段时日担惊受怕,撑不住而已。” 顾清源心道,难道不是因为梁师兄你的介绍有点太直接了吗? 他把李清河扶到了床上,看着梁泉说道,“梁师兄,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暴涨的河水,突然出现的豺狼,还有那下令的县令都疑点重重。可端看晚上驱赶李清河的作势,那人又应该是进不来这里,的确有些自相矛盾了。 “明日去拜访城隍庙,城隍爷应该知道首尾。”梁泉道。 顾清源愣住,“这里有城隍庙?”他从刚才就想问了,城隍庙的信仰虽有,但并不是很多,长安城内就没有建造城隍庙。 梁泉看了眼这李家,他刚进来时贴了符咒,那些被抽取生气的活死人该是进不来的,“进城时,我感受到香火的味道,这里应该有人在供奉城隍。”只是很稀少。 次日,街道上喧嚣声起,来往的行人擦肩而过,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 李清河带着梁泉和顾清源躲躲闪闪往城隍庙走,顾清源用剑鞘捅了捅他,“白日又不会出事,你这样子做什么?” 李清河哭丧着脸,委屈地说道,“可他们黑夜里都抓过我,可疼了。” 梁泉注意力没在他们两人身上,而是落到了这条路尽头,那是一座小小的城隍庙,稍显破败的模样看得出平日里供奉不多,不过门口还是干净的,像是有人在打扫。 “这里只有一位老丈在打扫,平日里来的人也不多。”李清河说道,城隍庙的门是开着的,他们直接入内,里面的确冷清,没有半点香火。 老丈不过抬抬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又拎着扫帚扫地。 梁泉按着规矩上香,三跪三叩,顾清源也站在他身后,李清河瑟缩着不敢进来,就在门槛外和老丈面面相觑,百无聊赖地数落叶。 梁泉看了这泥塑的城隍像,双手连掐数个法决,一张请神符凭空飞起,徐徐燃烧。 香雾袅袅中,天色微暗,这殿中的气息有些停滞,就在顾清源以为失败的时候,一抹淡淡白光在他们眼前虚空浮现,一位身着官府的青年凌空而来。 这便是本地的城隍了。 “城隍爷。”梁泉行礼。 那身着官袍者淡声道,“是你召唤本府?” 梁泉恭敬地说道,“贫道来寻故人,发现此处不妥,不知城隍爷可知此事?” 城隍含着淡淡威严,“吞了草鬼,被人控制。” “城隍爷可知草鬼何解?”梁泉微讶,又问。草鬼种类繁多,不一而足,难以单独判断解除。 城隍摇头,他抬手遥指,“城外直走三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梁泉沉吟,眼前白光消逝后,城隍不再。可惜这里的城隍因信仰供奉的人过少,凝聚这短短片刻的身形已是极致。 不过,竟然是草鬼。 顾清源比不得梁泉,他只能隐约看到城隍的模样,也听不清楚城隍说的话,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些,顿时惊喜异常,“原来真的有城隍!” 梁泉伸手敲敲他的脑门,“当着城隍爷的面说什么胡话?” 顾清源捂着额头闭嘴。 李清河颤巍巍地冒了个头,“梁大师,我们去哪儿?” 顾清源忍不住露了个酒窝笑,这李清河打从清早起来,就逮着梁师兄叫大师,搞得梁师兄可嫌弃了。 7.厉鬼 城隍有所指示,梁泉心中有数,让顾清源跟着保护李清河,便往城外三里地去了。顾清源原本不乐意,可见李清河那扶不起的样子,只能努着嘴同意。 梁泉径直出了城门,一路上官道也无人,三里地后,道边冒然有个亭子,看着像是个古物,除了石桌子石凳子,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梁泉迈着台阶走了几步,在这寂静无人的亭子坐下,悠然自得地看着远处的风景,从这里倒是能看到山脉,景致很是不错。 “你占了我的位置。” 一道暗哑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刺耳。梁泉抬头看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站在身前,因着又带了兜帽,连底下相貌如何都看不清楚。 梁泉挪了个位置,那斗篷人也就在梁泉原本的位置坐下,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小城的方向。 “你是打算进去?” 梁泉看着他盯着那个方向的架势,更像是在看什么仇人。 “想,但进不去了。” 斗篷人竟也是回答了梁泉的问题。 “所以你找了别的东西代替了你进去?”梁泉状似漫不经意地说道。 “是。” 这一问一答倒是实在,梁泉不说话,这斗篷人也就安静地看着那方向,沉默不语。 直到暮色降临,斗篷人慢慢地站起身来,像是打算要离开。梁泉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纵使他们尽数吞了草鬼,可有着城隍在,也不会遭遇多大的灾难。” 斗篷人顿住脚步,沙哑地说道,“善人不救,这后来的城隍……哼,我等蝼蚁之争,在神灵眼中,只是过眼云烟。”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在梁泉面前消散开来,再无痕迹。 梁泉的拇指下意识摸了摸食指指腹,这个斗篷人从一开始就只是□□,他动手也无用,这才陪着坐了半天。他伸了懒腰走下台阶,好歹不是没有苗头。 梁泉回想着刚才斗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李清河还隐瞒了些东西没讲,这才是最关键。 而小城内,李清河和顾清源两人对面而坐,顾清源都要烦死李清河这人了。明明昨日看起来还好,今日不论去哪里,李清河都恨不得扒拉着顾清源的衣袖走路。 他本来个子就矮了些,拖着个李清河恨不得把他丢水里去。 “顾道长,你说梁大师能救回父亲他们吗?” 李清河喝着茶水,仍是不敢抬头看着他左近的活死人,顾清源顺着把茶楼内的人看了一圈,大都两眼无神,呆滞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如果李清河真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了几个月,折腾成这个样子也情有可原。 “梁师兄很是了得,你就放心吧。” 顾清源对梁泉是谜一样的崇拜,小大人一般安慰了李清河后,并没有动桌面上的茶水。 李清河疑惑地偏头看他,“你不口渴吗?” 顾清源摇头,理直气壮地说道,“要是这里头也有草鬼怎么办?” 草鬼是苗疆那边惯用的,据说世代母女相传,隐蔽异常。不知怎的出现在这中原腹地,又掺染上了阴气,不断地吞噬着普通人的生气。 临走前梁泉给了顾清源护身的符咒,他又缠着梁泉说了这草鬼的个中来由,恶心得他现在都吃不下东西。这小城中的任何吃食,他却是不敢碰了。 李清河脸色一僵,默默地把茶杯给放回去了。 “听说梁大师是我生父的弟子,那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李清河问道,有些憧憬的样子。 顾清源也不是很清楚,揣测着说,“梁师兄这么厉害,他应该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吧。听师傅说过,年轻是个绝才艳艳的人。” 李清河又问了些问题,顾清源能说的也基本说了。一来二往间倒是平复了些心情,李清河看着日头西斜,“都到这时候了,梁大师还没有回来,顾道长,你饿了吗?” 顾清源打算等师兄回来再说,可李清河态度诚恳热情,搞得他没法推拒,在李家厨房里进进出出,很快弄了一桌素菜来。 顾清源惊讶地说道,“你还会做饭?” 李清河笑着点头,“不过都是些普通家常,顾道长别嫌弃就好。我自己做的,肯定没有草鬼了。” 顾清源想想也是这个理,但他不知为何,真的不想吃东西。在李清河三催四请下才在位置上坐下,刚抬手夹了一筷子,门外便进来了梁泉。 梁泉刚进来就见顾清源丢了筷子奔过来,“师兄~你可回来了。”他看到顾清源这么腻歪乖巧的样子,笑道,“在城内待着害怕?” 顾清源摇摇头,也不说话。梁泉看着这屋内摆着的一桌素菜,又看着那站起来的李清河,他正冲着他们笑着说话,“梁大师回来得刚好,一起吃些东西吧。” 梁泉带着顾清源坐下来,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若有所悟。 他一直不说话,让屋内的气氛紧张起来。 李清河额头冒汗,望着屋内小声说道,“难道是那人进来了?”顾清源立刻拔剑,他的能力虽比不上梁泉,到底在三元观内待了这么久,也有一战之力。 梁泉伸手按住顾清源的手腕,小道士迷糊地看着梁师兄,就见他面色温和地看着对面的李清河,轻声说道,“那不就是你吗?” 李清河尴尬地用帕子擦汗,“这、这怎么可能,梁大师……” “你一个备受宠爱的富家子弟,为何会做这一桌饭菜。”梁泉抬手指了指这一桌素菜,偏头问道,“这也未免太急切了点。” 李家有门房车夫,李父又能给他寻来珍贵书籍,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小家安康。君子远庖厨,李清河应该不会厨艺才是。 霎时间屋内陷入了寂静中,片刻后李清河脸上怯懦尴尬的神色淡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梁泉,“你发现了什么?” 梁泉平静道,“贫道发现,原来你是个替死鬼。” 话音刚落,那桌饭菜竟被李清河暴涨的力道掀翻,杯盏汤饭冲着梁泉顾清源扑来,趁着他们闪躲之际,李清河猛地冲身后窗户扑去。 只听“滋啦”一声,李清河嘶吼起来,他扭曲着脸捂胳膊,手掌下血肉开绽,疼痛难忍。 桌面的菜肴都化作各种枯萎干涸的东西,而紧闭窗户上隐约能见一张黄符,鲜红的朱砂咒语在黄符上显现出来,微亮的灵光点亮了梁泉眼眸中的流光,“你出不去。” 顾清源看着那些东西,恶心得捂住了嘴巴,好险刚没吃下去。 随着窗户上的黄符亮起,这屋内三面窗户同样亮起这光芒,而梁泉又恰好站在正门处,阻挡了李清河唯一的去路。 李清河的声音变得喑哑,“道士,这同你无关。” 梁泉漫不经心地从包袱摸了一把黄符,“占着故人身躯,和贫道的干系可大了。” 在李清河眼亮红光后,梁泉心中的各种猜测终于串联到一起,差不多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李清河的说法,他能独自在这座诡谲的小城中生活这么久,就算是他命格特殊也是不可能的。城隍有言,这里的人都是中了草鬼,草鬼是蛊虫,没有畏惧命格的说法,李清河得以幸存定然有所缘由。 要么,他身上有宝器;要么,放草鬼的人是他。 原本梁泉的怀疑并没有完全落到李清河身上,可外面那位斗篷人的话,倒是给他提供了思路。既他能怀疑这斗篷人的话,李清河的话,是否从一开始就是在糊弄人的? 什么情况才需要这样大量的生气?濒死的人,还是死了的“人”? 恶鬼附身之人,易露红眼,那日虽有红灯笼作为掩盖,可那点疑惑一直藏在梁泉心里,直到今日彻底明了。 在梁泉道破“李清河”的身份后,“李清河”脸色大变,面露狰狞,“哼,你小道士毛没长齐就出来混,这些人合该为我所用!” 既然被梁泉勘破,“李清河”也不再掩饰,屋内阴风顿起,“李清河”的指甲暴涨,闪着尖锐寒光,冲着梁泉突刺而来。 梁泉把身后傻站着的顾清源扯开,反手一张符飘然而去,“李清河”堪堪冲到门口,见梁泉闪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心头顿喜,刚要迈步就背后剧痛,扭曲着脸色在地上打滚。 一张黄符悠悠自燃着,紧紧贴着“李清河”背后。这符咒燃烧的不是身体,而是作用在魂魄,。 “李清河”原本就是占据了他人肉身,经此符咒燃烧,厉鬼又畏惧地官,痛得目眦尽裂,宛如地狱业火焚烧,不得不从李清河身体里窜出来。 梁泉早有防备,右手晃了晃铃铛,一道淡灰色的身影猛地被铃铛摄入。 顾清源看着梁泉右手突然出现的法器,惊讶地说道,“这不是那张天穹之前拿着的铃铛吗?” 梁泉蹲在昏迷的李清河面前,“没错,荡清符的灵光消散后,沉观主把它给了我。” 荡清符把摄魂铃内的魂魄都超度后,梁泉又置放在三官大帝塑像下念了三天三夜的经,这才取着来用。 梁泉心中还存着些疑惑没有解除,李清河昏迷不醒,他只能把他安置在李家,又在周围贴上符咒防备,这才带着顾清源离开。 “梁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清源挠着头看着李清河。 梁泉看着灰扑扑的天,距离天暗下来,应该还有一个时辰,“李清河体内是个厉鬼,不知借助了什么法子藏匿在李清河体内,又给小城内的人下了草鬼,吸取生气为己用,增长寿数。” “可这厉鬼看起来也不怎么能耐……”顾清源嘀嘀咕咕。 “厉鬼藏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的人体内吸取生气,虽遮蔽了一身鬼气,又想借此替身存活,可两相消磨总得付出些代价。”梁泉解释,又看着眼前的道路,“不过城隍告知我去城外,这件事情定不止如此。” 那日“李清河”能靠近城隍庙,也有李清河这命格的原因。 “那我们现在去何处?”顾清源疑惑。 8.鹿蜀 府衙后院,库房里偷摸着出现了两道人影。 顾清源用衣袖捂着口鼻打了好几个喷嚏,眼圈发红地说道,“师兄,这里真的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这库房不知道多少年没整理过了,从书架到地面全都是灰尘,自打他进来久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到后头发现根本没人来这里后,他索性放开了胆子来。 梁泉寻着那书架上的标志,“希望战乱没毁掉这里的记录吧……找到了。” 他抽出最上头的一卷破烂竹简,走到桌面摊开来看,这竹简不知岁月几何,上头有不少地方都被鼠虫啃咬,模糊不清。 “……建德元年,王姓富人赈灾济民,百姓感念……”顾清源顺着梁泉打开的地方念下去,念了几句后疑惑地说道,“梁师兄,你找这个作甚?” 梁泉拍了拍顾清源的额头,“你去城隍庙的时候,难道没注意到城隍爷的生平吗?” 顾清源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城隍并非全是天生神灵,到了后头,有些是百姓供奉的忠臣义士,在死后被阴间授命城隍,继续庇佑一方土地。 城隍庙内的确有所记录,城隍爷曾名王顺。 “那城隍庙有些年头了,我刚才看了县志并无记载,这卷竹简上也唯有这一点记录。”梁泉若有所思,看着这库房内的卷轴竹简,突然又默默看着顾清源。 顾清源突然打了个寒噤。 …… 梁泉在小城内走动,他身边经过的百姓不少,但大多都是做着自己的事情,整条街道上几近寂静,没什么人说话。 这草鬼要解除,还得从根源上着手。梁泉细细勘查过整个小城,发现除了之前的李清河外,其他地方竟是连一个清醒的人都没有。 “梁师兄,梁师兄……” 顾清源瓮声瓮气说道,听着声音不太对劲,梁泉扭头看他,发现他眼红红鼻子也红红,委屈吧啦地看着梁泉,“我翻遍了库房里所有的记载,都没有其他关于城隍的记录了。” 梁泉好笑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轻念了两句话,小声得连顾清源也听不清楚是什么,就觉得声音很好听。 哎,他摸了摸眼睛,奇怪地说道,“不痒了?” “回去吧。”梁泉心中有数,带着小道士回了李家。这城内的人都有些问题,好在他们出门在外,身上都带着粗粮,将就着也没什么问题。 到了晚上,梁泉去看了看还昏迷不醒的李清河,这才回到大堂内。 顾清源抱着剑鞘有些迷糊,梁泉也没有叫他起来,任由着他继续睡着,自己在角落了寻了个位置坐下,然后把摄魂铃给掏出来了。 摄魂铃本来就是炼制来炼魂的,虽经过洗涤后散去阴毒,但摄魂的能力还是有的。梁泉经过简单的炼制后,能够感觉得到摄魂铃里头有个小小的灰色光点在。 梁泉翻手一动,铃声微响,一道半透明的魂魄就出现在梁泉面前。 那魂魄看不清楚模样,但目露红光,披头散发,刚出现就弄得满屋阴森恐怖,耳边隐约有着鬼泣声。 梁泉面色如常,看着这厉鬼说道,“你寻了李清河的肉身打算替代而活,就没想过会被这阳气抵消?” 李清河这样的命格,就算是厉鬼接近,也是容易灰飞烟灭,更何况是带着阴毒怨气的厉鬼。这眼前的魂魄虽是厉鬼,又不是鬼王级别,对李清河能造成的影响不大。 厉鬼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要是敢动我,我的主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梁泉:“……”你还记得半日前张牙舞爪的自己吗? “所以,你的主人是斗篷人?”临近午夜,厉鬼像是凝聚了些力量,魂体更加清晰了些,但是依旧智障,“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梁泉深吸了口气,伸手晃了晃铃铛,厉鬼的魂魄顿时散开了些,他惊恐尖叫了声,声音弱了几分,“你做了些什么?” “你若不说,我就直接让你灰飞烟灭。”梁泉捏着摄魂铃,眉目微蹙。这鬼物害人,又在面前絮絮叨叨,要不是为了外头的百姓,梁泉真的当场就送他去地府受罪了。 厉鬼脸色大变,往前飘了飘,“你们道士不是慈悲为怀,我又没做什么。” 梁泉轻哼了声,伸手点了点窗外聚集的人,厉鬼抬头看去,窗纸上倒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黑压压的影子无不是那些被他们吸引而来的活死人,微微亮起的符咒抵御住所有试图靠近的动静,但那细细抓挠声着实渗人。 “道士杀鬼,才是常理。你又犯下如此大错,灰飞烟灭算是便宜你了。”梁泉盘膝而坐,左手安放在膝盖上,右手作势摇晃起铃铛来,厉鬼的身形逐渐溃灭。 “停下——停下来,我说,我说——”相较于下午剧烈的疼痛,魂体泯灭时无声无息,却让更加恐怖骇人。 梁泉挑眉,两指捏住铃铛,“愿意说了?”他声音听来还有些可惜,那厉鬼心中大骂不止,却只能老实开口。 厉鬼不是本地人,只是死在这里,也记不住家乡何处。他在这小城里飘荡十几年,半年前在城外飘忽时,被一个斗篷人捉走,他许诺要让厉鬼重新获得身体,只要在李清河的肉身内待满一年,李清河的肉身就归他了。 而这小城内的草鬼,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按照着斗篷人的命令做事,就感觉到每日都有生气浸染魂体,日渐壮大。当日做法让他附身到李清河身上时,厉鬼也没注意他画的符咒是什么意思。 “他只让我把一只巨鹿送到河滩上,然后就算了事了。”厉鬼把事情说了一遍,那巨兽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看着很像是鹿,“整个小城的人都参加了那次宴席。” “所以之前的睚眦都是胡说八道。”所谓睚眦都不存在,只是一只鹿。 厉鬼尴尬地抓了抓脸。 梁泉沉吟片刻,“当真只是因为县令的缘故才全部人都参加了宴席?” 厉鬼迟疑了许久,然后摇头,“其实有点渗鬼,我当鬼也有些年头了,那些人看起来……把巨兽生吞活剥,面目可憎。”唇间染血,面容狰狞又哭又笑,那模样,在他看来比他还像鬼。 梁泉蓦然想起了些什么,起身晃醒了顾清源,“顾师弟,你下午在府衙寻找的时候,有没有看过任何关于鹿或者鹿仙一类的记录?” 顾清源迷迷糊糊地睁眼,想了好一会才点点头,“鹿仙倒是有,好像也是在建德元年,不过是在另外一卷里头。” 建德元年,山中隐显鹿仙,相貌奇异,声如歌谣。县令大喜,以为上天赐福。自此百姓安康,福寿俱全。 顾清源经过梁泉提醒,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拍手说道,“梁师兄,这里还是有名的长寿之地呢,我看县志记载,这里的百姓大都能活到七八十,而且也无病无灾。看起来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梁泉沉默半晌,抬头看着厉鬼,“李清河没吃那鹿肉?” 厉鬼嗤笑了声,“那小子刚被我俯身的时候,胆子忒小,别说吃了,连看见都不敢,一直扯着家里人不让吃。” 后来李父在他的饭食里偷偷掺了鹿肉,那时厉鬼已经控制了李清河的身体,因着斗篷人的关系,也没敢吃。 顾清源此时也彻底清醒了,看着梁泉对着无人地方说话,知道应该是下午刚捉到的厉鬼,刚随意地抬头,一眼看到窗户那密密麻麻的人头,伴着那恼人的声响,骇得他往后缩了缩。 “师兄,这些人怎么都围过来了?” 梁泉分发的符咒已经贴满了李家,按理说应该不会这样才是。 梁泉看着那围满屋子的活死人,慢慢说道,“有人等不及了。” 顾清源往梁泉这里靠了靠,吞吞口水,“这些人还有救吗?” 梁泉晃晃摄魂铃,把厉鬼给重新装回去,“草鬼难解也易解,只要草鬼主人愿意给解药就行。明日再去一趟城隍庙。” 顾清源有些不解,不过梁泉说的话他都听,好半会靠着床柱又睡着了,人也忒心大了点。 梁泉摩挲着指腹,神情微沉,到了后半夜才稍微休憩了片刻,晨光微熹时又睁开了眼。 屋外那渐渐退去的动静有些响亮,李家也开始有了下人打扫的动静,虽这些动静听起来有些迟钝,但比起晚上鬼气森森的样子,总算是有了点人气。 “哎呀——” 屋子内传来扑通的动静,李清河总算是清醒了。 李清河身上阳气过重,即使被厉鬼俯身了也没损失多少,休息了一天一夜就清醒了。当他捂着头惨叫了几声,眼瞅着门口冒出两个不熟悉的身影时,顿时一声尖叫堵在嗓子眼里,差点没闷过气去。 顾清源踱步过去给他背后拍了一记,把堵着的气给拍散,扯着他到旁边解释去了。 好半会后,李清河这才期期艾艾地跟着顾清源过来,还没开口就被桌面上的东西给吸引了注意力。 桌面上赫然是几块粗饼和最后一壶凉水,着实有些凄凉。 9.善恶到头 城隍庙因为香火很少,城隍爷又一直护着小城,导致他现身的力量不足。 经过上次那遭,梁泉打算设坛请神,至少在请来这段时间内,源源不断的供奉能持续更长的时间。 不过城隍信仰还未遍布各地,仪式也无定例,心诚则矣。 他们到了城隍庙时,庙内依旧只有老丈在庭院里面打扫,殿内外都很是干净,唯有庭院中树叶飒飒作响的微动。 这城隍庙内还有着些生机,同外面的死寂全然不同。这老丈或许是除李清河外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了。 梁泉在进殿前,到老丈面前作揖,恭声道,“贫道因有所求,打算在城隍庙内请城隍爷,不知老丈可愿?” 老丈闲闲地抬着眼皮,浑浊的眼球转动了两下,轻轻颔首。 梁泉又行一礼,这才入殿内。 这匆匆而就的仪式有些粗糙,梁泉站在城隍泥塑前,下有矮台,安放供奉。他立于台前,手执黄符文书,轻声默念。 这不是之前梁泉所用的请神符,而是更为庄严的仪式,随着梁泉的清晰吐字,旁观的顾清源李清河都感觉到耳边宛如响起声声钟鸣。 声音宏大,宛如开道。 黄纸无风自动,无火自燃,袅袅烟雾在殿内升起,梁泉松手,紧接着点燃三炷香,三礼九叩,而后才站起身来,复又插入炉子。 “弟子梁泉,经此城,遇祸事,潜心诚请城隍,断公正,得太平。” 日头微暗,殿内微微泛起风,城隍泥塑亮起光芒,眨眼间灵动起来,化作人形。那是先前梁泉所见的本地城隍,只是比起那时更加威严。 “是你。”城隍淡淡点头。既应承了出现,自是知道了梁泉所求。 梁泉轻声道,“贫道已知前因后果,唯有一个疑问,还请城隍爷告知。” “可。” “城隍爷在人间时,是否本为鹿蜀?”梁泉这话虽是疑问,心中早有答案。 鹿蜀异兽,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声音如谣。虽称为鹿蜀,和鹿可没有半分关系。 鹿蜀的皮毛能够让生灵多子多福,长生不老则是虚妄。世人愚昧,以记载为虚,眼见为实,才造成这场悲剧。 城隍颔首,“你很聪明。” 梁泉叹了口气,这可以解释很多的问题。 “建德元年,鹿蜀在这小城现世,被王顺所救。传言得食仙人者,可长生不老,福寿安康。因而鹿蜀被百姓所生吞分食,王顺为救鹿蜀而惨死。而后不知这些人是出于愧疚还是敬畏,奉王顺为城隍,可王顺不愿亦或者不曾出现,最终是您接替此任,认下王顺之名。”梁泉慢慢道来,语调微凉。 城隍一直没说话,在梁泉说完后,才点头。 这便是真的了。 旁听的顾清源毛骨悚然,摸着胳膊嫌弃地远离了李清河,李清河突遭嫌弃,一脸无措,他也听得很难受啊! “那一直在城外三里地等候的,该是王顺。”梁泉停顿片刻,又道。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那斗篷人不知在那处等待了多久,又怨恨了多久。可有城隍在内,他便一日不得入内。而他不知,那护着他深恶痛绝的小城,恰恰是一直他欲为之复仇的鹿蜀。 城隍微愣,面露顿悟,不到半刻,殿外天色骤暗,顿有风卷残云之势,鬼哭狼嚎声起,逐渐逼近城隍庙。小城内的活死人一个个都呆立不动,怔怔地看着一道黑风从城门席卷而来,直落到城隍庙前。 原本遮盖住城隍面容的华盖悄然消失,露出了清隽身形来,那尊仪容华像的神灵安静地看着一步步踏入殿内的斗篷人,那种空灵缥缈的感觉逐渐散去,他轻声道,“阿顺。” 那斗篷人猛地僵住在原地,抬头看着那泥塑像的位置,肉眼可见的轻颤使得斗篷人说不出话来,许久后,那兜帽掉落下来,一个骷髅头闪着两点诡谲绿光,死死地盯着城隍,光秃秃的牙齿啃了两下,才伴着咔哒声吐了两字,“秃鹿。” 城隍禁不住轻笑起来,他从前的鹿身有一处秃毛,是天劫后留下的后果,被阿顺一直挂在嘴上,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梁泉拎着顾清源和李清河从里面出来,关上殿门,冲着门外的老丈点点头,然后守在殿门外。 李清河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不住扯扯梁泉的衣袖,“顾道长,难道我父亲他们……”他有些说不下去。 梁泉目光灼灼,带着些许清幽光芒,“此地城隍原身是鹿蜀,虽开化得道,尚未与天同寿,怎会长生不老?”至于这次他们到底是被记载所迷了眼,还是被王顺所慑住心魄,对李清河来说也没有深想的必要了。 李清河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无法接受有人为了这样的事情,生吞活剥了神灵之物。而轮回不到百年,那王顺以此诱惑,竟又是前仆后继,其状凶恶,无法用言语表达。 顾小道士比李清河懂得更多,他紧张地看着寂静的殿内,“梁师兄,那骷髅……” 骷髅有魂,比普通妖物生灵更难,得有无尽无穷的怨毒,又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到眼前这地步。这王顺含恨而死后,历尽百年重新回来报复,也不知能不能收手。 梁泉手里虽捏着黄符,脸色不显沉重,“不会有事的。” 按着梁泉初见城隍时那闪亮殿内的道德金光,鹿蜀本该在死后登天,他是因为王顺才留任此处。 只不过鹿蜀为了王顺而化解怨恨,王顺却因为鹿蜀而堕落成魔,险些铸成大错。 不知谁才是因,谁才是果。 顾清源有些不解,还待再问,忽见殿内光芒大亮,冲破了阴沉的天际,随即无数碎光飘摇着从云端落下。啪嗒啪嗒声传来,竟是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势冲刷着整座小城,屋檐、树梢、街角、人……都被囊括在雨水下。 这光雨好看极了。 淅沥小雨中,寂静的小城恢复了嘈杂的人声。 梁泉听着一墙之隔迷茫又清醒的话语声渐渐变大,有些出神。雨打树梢,庭院中那古树的枝叶变得更加青翠碧绿,飒飒作响。 “梁泉。” 一道声响在梁泉心中出现,声音清彻幽冷,乃是城隍。 “此地罪孽因本府而起,自该本府而消。承你因果,本府有愧,此物赠予你防身。”梁泉手上骤然出现一物,刚一入手,他便知这是什么。 天阶碧色如水,雨停后,又是个干净的好天。 …… 三里亭外,李清河依依不舍地看着梁泉和顾清源,“梁道长,顾道长,你们这就要走了?” 顾小道士虎视眈眈地看着李清河,又凶巴巴地说道,“你可不许跟着我们走。” 李清河苦笑,即便李父这些人是因自身贪婪才导致这场祸患,可他毕竟抚养李清河长大,这些年朝夕相处,李清河也不能撇下他们离开。 李清河虽长辈归于道家,可人各有志,梁泉也不会强迫。给李清河留下些黄符护身,又教了些简单的符箓制法,这才离开。 送走了梁泉一行人,李清河回了小城,在经过城隍庙时,脚步一顿,转而进入殿内,虔诚烧香跪拜,礼数周道。他心中暗暗发誓,要让城隍庙的香火更加壮大,百姓不知因果,却不能只取不予,只顾享受。 等他站起身来时,突然发现在城隍泥塑左处,突然出现了一副壁画,壁画上的人物凶神恶煞,可画技近似涂鸦,看不清楚面目。 李清河心中顿悟,这是判官。 李清河在殿内站了许久,出来就打算寻那老丈捐钱塑像,耳边隐约有些话语,随风飘去,也听不太清楚。 “秃鹿,你的画技还是这么差,丑死了。”修为俱毁,说话还是这么欠儿。 “……你行你自个儿来。”比他的画技还丑。 城外官道,一高一矮的身影越来越远。 “师兄,这里的人会怎样?” “善恶到头终有报,贪多了总是需要还的。”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 …… 梁泉送顾清源到长安城门口,就停了下来。顾清源机灵,一把拉住梁泉的袖口,“师兄怎么不进去?” 梁泉游历的时候,身上带着的东西也不多,一个包袱就能够搞定,要是离开的话,也不需要特地再回到三元观。 “我打算四处走走,再看看他处风光。”梁泉指了指城门口,打消了顾清源偷跑的念头,“你的父母半月后会来看你,切莫淘气。” 顾清源是打小身体不好,被父母送给观内养着,这才给养活了。因距离挺远,每隔一年才会过来看望小道士,听梁泉这么一说,顾清源当即就沮丧了。也不知道梁师兄是怎么算出来的。 离开前,梁泉给顾小道士好好上了一堂,又清空了一半的黄符给他练习。他对他真心喜欢的人向来是大方的,顾清源就像一个可爱活泼的弟兄。 把小道士给送走,梁泉这才离开长安,往来时的方向走。蓝田山距离终南山很近,如果不是因为要送顾清源回去,梁泉在解决完事情后,估计就直接通过蓝田山前往终南山了。 半月后一个午后,梁泉拄着树枝爬山道,左侧是崎岖的山石,右侧直接是悬崖峭壁,高耸入云的山势,那白云飘飘仿佛触手可及。寻常人往下一望,膝盖都软了,莫说是继续往上。 好在过了这段,后面的山道开阔了些,视野也没再局限。 梁泉寻了块平地正打算休息,抬头一只松鼠抱着大尾巴蹲在树枝上,大眼珠子圆溜溜地看着道士,灵动又乖巧。 眼前嗖地一声,梁泉抬手接住了松鼠丢下来的松果,他掂量了两下,那松鼠突然口吐人言,“莫要继续往上,那里已经被金光寺那群老秃驴给占了。” 一只娇小可爱的松鼠,猛地用一把苍老沧桑的声音说话,就算是梁泉,也是扶着山壁才缓了缓神。 10.山中暖光 这只松鼠看起来娇小,实际上已经有白来岁。 松鼠这种生物能存活的时间有多长,梁泉也不知。不过这样的年纪,总不是什么寻常的岁数。 那老松鼠老神在在地踩在梁泉的肩头上,小爪子捧着梁泉刚给他寻来的新鲜松果,尾巴乖顺地拢在身边,“金光寺的人把上头都给包圆了,你再上去也看不到什么,反正也进不去,还是早早换个山头为妙。” 这寺庙名头不小,连老松鼠在深山野林的老妖怪都知道。 梁泉不紧不慢地往上爬,“贫道只是到处走走,并非有意而来,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 老松鼠嗤笑道,“你又不是傻子,怎么说出来的话跟傻子一般无二呢?” 要是这头顶上没什么奇珍异宝,这金光寺的人何以眼巴巴地跑来这荒无人烟的地头。 终南山听着名头再响,也不能摆脱这里高耸惊险的现状。 梁泉行到傍晚,这才带着老松鼠寻到一个山洞,在这里头安歇下来。老松鼠好意来劝说梁泉,被他这无谓的态度气得跳脚,甩着大尾巴离开了。 梁泉无奈,把余下的松果堆成一小堆放到洞口,然后盘膝打坐。 直到次日清晨,被老松鼠一颗松果给砸醒。 梁泉睁眼看着蹲在松果堆上的老松鼠,他正志得意满地踩了踩松果堆,对道士的做法很是满意,“你很上道,不枉费我特地给你把那奇珍异宝挖出来。” 梁泉:“……” 梁泉刚站起身来,一株小草猛地从老松鼠后面溜过来,两撇小叶子抱着梁泉的脚踝瑟瑟发抖。 老松鼠不满地看了那小草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小草儿真是不知好歹,要是继续留在那儿,你三天后就得被当做炼丹的主材了!” 梁泉语气稍显温和,这终南山果真是钟灵荟萃之地,接连遇到开灵的生物,“金光寺的主持方丈是个德高望重之人,如果发现这奇草有了神智,是不会如此的。” 老松鼠哼哼唧唧,抱着松果球打滚,“靠着别人的良心过活,真是天真。”他舔了舔爪子,地上的松果全部都消失了,甩着大尾巴离开了,“赶紧滚赶紧滚。” 梁泉不得不半蹲下来,才能看到那紧紧抱着他脚踝的小草儿。 那株小草真的很小,大概只有一寸长的根茎,也只有两片小小嫩叶,唯有头顶一颗小小的果实坠着,那两片小叶子正绕在梁泉脚踝上,还不时轻颤着,也不知道老松鼠是用什么方式把小草儿带来的。 梁泉指尖轻碰了碰,就感觉到小草瑟缩了一下,一个小小嫩嫩的声音传入梁泉心中,“怕……” 那孩童一般稚嫩的嗓音,让梁泉语气温和,“既老松鼠已经把你送来,这些时日跟着贫道便是,贫道为你再寻一处适合的场所。” 那小嫩芽似乎犹豫了好久好久,才一溜烟儿地顺着梁泉的脚踝爬到了肩膀上,然后又想了想,又爬到梁泉的头顶,小嫩芽儿抱住梁泉的发髻,然后才是一个怯生生的应答,“好~” 虽梁泉并不畏惧金光寺的人来,可老松鼠特地把小草儿偷出来,他也不能再继续往上走。老松鼠的做派面上虽看不出来,实际上还是能猜想一二。看似巧合,实际上这老松鼠的心眼,可比许多人来得多。 终南山虽指代山头,也有秦岭别称,往外扩散的山脉也能归属与此,向来有八百秦川的说法。 这山峰也是极多。 梁泉从半山腰上再下来,再没有像之前那般随意,而是特地寻了个灵气浓郁的山头再爬。 这一挑,梁泉便挑选中了这秦岭中的太白山。 太白山气势巍峨,又风雨无常,在夏日六月后,向来少有人能进去。便是那金光寺的和尚长老,在这临近十月的时间,也只敢攀上周边的山脉,这太白山是不敢登峰的。 在山脚下还好,可往上温度便越发下降,到了半山腰,梁泉呼出的气息都变得冰冷,满是白雾。 他发髻上的小草儿乃天生天养,倒是毫无感觉,这几日和梁泉相处久了,胆子也大了一点点,偶尔敢趴在梁泉的肩头上抱着脖子晃悠两下,可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一溜儿躲在发髻边。 梁泉搓了搓手掌,看着自己,又往上看了看天色,扯了扯嘴角低声道,[三官大帝庇佑,风雪不侵,外力勿扰。] 趴在发髻的小草儿动了动,顶上的小圆球颤了颤,像是体味到了什么玄妙的东西,可来不及捉摸就消失了。 小嫩芽不满足地搂紧了发髻,一道稚嫩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要~~” 梁泉听到了,也只作不知。 言灵能力他向来少用,这次是为了不把这小草带出秦岭,这才特地赶在这个时间上太白山。 次日午时,风雪交加,漫天雪地中唯有一道人顶着风雪前行,留下的足迹很快消散在风雪中,复又归于沉寂。 只是这道人颇为神异,虽行走在雪地中却不染尘埃,身上干净无尘。 梁泉往前又迈了两步,顶着越发大的风雪在一棵扎根悬崖峭壁的古树前打招呼,不知他和那古树说了些什么,不久后,他从头顶上把小草儿拔下来,而后小心翼翼地递给古树。 古树的枝丫大咧咧地伸过来,那小草儿的根茎就缠绕在树枝上,随着古树的动作而离开。 梁泉离开时,只有一颗小圆球留下来。 那是小草儿头顶的小圆球,他原本以为是小草儿的果实,岂料在梁泉帮着小草儿和古树交涉好后,那小草儿就把自个儿头顶的小圆球拔了下来,怯生生地递给梁泉。 梁泉不收,小草儿就在心灵神念中哇哇大哭,孩童稚嫩的哭泣逼得他不得不收下,这才破涕为笑,咯咯笑地被古树长辈接走。 已经到了此处,自是登顶才无悔,这太白山中开智的生灵不少,可大抵性格温和,多是古木,凶兽却是少有,他一路走来少有遇险。 待接近山顶时,梁泉脚步微顿,此时接近夜幕,漫山都沉静下来,他本也习惯。可那清幽安静唯有风雪声的山中,有一处亮着微光,看着很是温馨。 那不像是自然发出的光芒,反而像是蜡烛之类的灯火,在这千丈余高的山峰中冒然有此,反倒更似小说野志中常有狐妖诱惑的画面。 梁泉脸色平静,继续往前走。言灵犹在,他不解除,风雪于他依旧无害。 待又近了些距离,梁泉这才看清那是一处洞穴,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洞口,隐约得见精致布置,更似寻常家,也更像是狐妖所布下的陷阱。 片刻后,就在梁泉即将经过那洞穴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含着漫不经心的调笑意味。 “原来是小道长呀。”那听来亲昵的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那人眨眼间也出现在梁泉面前。 阿摩一身黑色衣裳,袖口衣襟处都绣着暗纹,看起来精致尊贵,相比较初次见面的狼狈,这一次两人境地倒是有些反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泉的模样,上扬的唇角犹带笑意。 梁泉冷静地开口,“原来不是狐妖。”一眼就看出是真货。 阿摩眉目微弯,“小道长把我当做狐妖,可还敢进来?” 那洞穴距离梁泉的位置也不远,梁泉翻身上了阿摩所在的地方,这才看清楚这洞穴的模样。这是山势中刚好往内收缩自然形成的山洞,洞穴有些浅,不过也能容纳数十人。 可就是这么简陋的地盘,硬生生被屏风挂账装饰得雍容华贵,连地面都铺着一层雅致地毯,别说是山中野趣了,顿时衬托得身处宫闱,连十几个侍从,并那深处坐着的几位道士也不显得奇怪了。 那些侍从一个个眼露精光,时刻关注着周围环境,看着就不是易于之辈。领头的侍卫在发现梁泉的时候就打算带人拦住他,没想到刚刚禀报上来,陛下自个儿去看了眼,然后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那里头的几位道长倒是抬眸看了眼,见是个穿着衲衣小道,哪怕看起来和陛下有些关联,不过他们自诩自身的能耐,倒也不惧任何人。 阿摩的视线在梁泉干净的衣裳下摆上扫了一眼,摆手让周边围着的人退下,“围着我作甚。” 他虽随意懒散,这些下属无人敢怠慢,一眨眼消失得干净,也不知去向。 “数日后会有暴雪,这里不安全。”梁泉淡淡看了眼,也没发问,只是站在洞穴口看了看天。 阿摩背着手站在洞穴口,低笑着道,“等的可不就是那天。” 梁泉:……隋朝要完,不是没有道理的。 11.龙脉 梁泉一见阿摩,便从他的面相中看出有些不大妥当,那漫天血光比以往更甚,凶煞之意扑面而来,更有紫光爆发,隐约有镇压之意。 这离别数月,阿摩手底染的人命愈发多了。 不过紫光仍能威慑住,证明天道承认,他人威慑不得。 梁泉和那群坐在里头的道士相对而坐,两手平放在膝盖上,阖目诵经,各自安静。阿摩正站在洞穴门口同着那几个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侍从对话,那轻微的动静被梁泉所忽视,侧耳倾听着外头的风声。 一股劲道从左前方传来,似有似无的力量猛地绕过梁泉,如狼似虎地冲着左边的包袱扑去。梁泉未动,流光划过,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虚影尖锐地叫了两声,瞬间化为虚无。 这一刹那的动静惹来所有人的关注,梁泉缓缓睁开眼,阿摩玩味儿地看着他,“小道长,那是何物?”他明显是看到了。 梁泉敛眉,阿摩有着帝王紫光在身,鬼神不近,合该看不到这些才是。 “山中鬼魅。” 只是一缕残破的执念,本该数日后消失,不知缘何失控了。 梁泉打开包袱,视线在里头扫了一圈,把一颗小圆球挑出来。碧绿色的小圆球在梁泉的掌心滚了滚,看着有点可爱圆润。 原本一脸平和坐在里头的道士们,有一人神色激动地站起身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未开口时,坐在最前面的老道士便摇头,他只能住嘴。可看着这个方向,准确来说是看着梁泉掌心那物的目光十分火热。 梁泉的指尖戳了戳这颗小圆球,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为山中精灵,不该跟着贫道。”小圆球顺着梁泉的掌心滚动到手腕处,虽没有任何言语,可亲昵举动可见一斑。 道士想了想,抬手把这物举到阿摩面前来,“这位身带龙气,气势宏伟,可庇佑于你。” 小圆球在梁泉掌心蹦了蹦,像是在思考,然后才慢吞吞地从手腕的位置又滚动到了梁泉中指指尖处,也不知道那圆润的样子是怎么保持平衡。 梁泉眉眼弯弯,气息温和了些,“阿摩,此乃木之精华,从神草凝结而出,已有千年光景才萌生有些许神智。佩戴着它可以淡化血气,净化灵台。” 阿摩接过这圆溜溜的小圆球,漫不经意地说道,“想必对它的好处更甚。” “化灵需经天劫,有你在,天雷劈不到它。”梁泉淡定如常。 这或许也是小草儿把它拔下来交给梁泉的缘由,它感觉这木之精华化灵的机缘或许在梁泉身上。 旁听的道士们:?? 阿摩身后的侍卫:!! 阿摩朗声笑道,“这倒是好物,便是答应了又如何?”掌心处绿光闪过,那颗小小圆球蹦跶着在阿摩耳垂落了跟脚,体积缩小了数十倍,几近看不清楚那颗原来的模样,就跟扎根了似。 阿摩随手摸了摸,便也不管它,只看着梁泉道,“数月不见,小道长还是这模样,是看得多了,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他淡定的态度让侍卫和道士纷纷移开视线,就连那不情不愿站起来的道士也坐下了。 阿摩席地而坐,靠着软垫,举手投足间有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慵懒贵气。 梁泉正低头收拾着包袱,指尖触及一物,那是鹿蜀城隍赠予他的物品,乃鹿蜀的皮毛所制成的披风。鹿蜀皮毛有庇护人多子多福的效用,但经过城隍之手,更似一件护身利器,有庇护加身,邪魔勿扰。 梁泉抬眸看了眼阿摩,沉思了两下,把东西卷巴卷巴又给塞回去了,“习惯了。” 阿摩挑眉,抬手摸了摸下巴,这可就不好了,岂不是这小道长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摸清了他的根底?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梁泉面前晃了晃,“这样子不公平。” 梁泉耐心地系完包袱,这才抬眸看他,“阿摩不也从一开始就打算祸水东引?”那寺庙的事情,认真起来能说道的地方可是不少。 阿摩咬唇轻笑,邪肆之意顿生,烛光微晃,映衬青年面容俊美,气息惑人,“那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梁泉面色如常,安静地说道,“你想做些什么?”眼前这人出现在这里,不可能只是想着欣赏这太白山的景色。 阿摩指尖搓了搓,脸色骤冷,血煞之意顿生,“不过是来逮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罢了。” 梁泉微顿,阿摩的身份已定,这样的人,何以需要自个儿特地从长安城内跑来这里,便是为了捕捉某物? 他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不过并未开口。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把包袱打开,然后把里面的鹿蜀披风抽出来递给阿摩,认真道,“戴上,免得出事。”木之精华还苏醒,能力不够。 要作死,得有底气。 阿摩的神色微僵,绷不住神情瞥了他一眼。 某处侍卫甲嘶了一声,被侍卫乙捅了一记,默不作声地继续巡视着周围的情况。 洞穴口被侍卫们用东西给挡住,但是那风声还是顺着缝隙进来,火盆等物在这屋内到底没有燃起,冷风顺着缝隙渗透进来,外侧的山壁满是结冰晶体。在往内早被里面那帮道士各显神通,抵挡住了这深入寒意。 风声越发大了。 角落里,梁泉闭目养神,沉入空彻轻灵的境界中去。 …… 他耳边微有孩童清脆的笑声,伴随着熟悉的老道声音,“梁泉,回来。” 那是,很久前的记忆了。 小梁泉乖巧地站在老道身边,好奇地看着门槛外头的高大身影,以及同样身侧同样矮小的人影。 那是日后小梁泉的新朋友。 新朋友有点奇怪,他不喜欢老道,也不喜欢三官观内的香火气,可是他从来都不会表露出来,乖顺地跟着老道一起动作,安静极了。 小梁泉嘟了嘟嘴,觉得他这样子不好,哒哒地在后山逮住了他。 “不可以骗人。” 新朋友眨了眨幽黑的眼眸,“你叫什么名字?”小梁泉委屈极了,明明之前才说过的事情,眨眼间又给忘记了! “我叫梁泉,栋梁的梁,泉水的泉。” …… 梁泉带着莫名委屈的情绪睁开眼时,天光大亮,外面的暴风雪停歇了些,风声微动,飒飒落雪从树枝上摇落,盖住了一丛在雪地中顽强存活的草苗。 他竟是睡着了。 梁泉起身,这山洞内的那帮道士都不见了,唯有门口还站着两个侍卫,以及最里头的阿摩。见梁泉有所动作,阿摩偏头看他,眼眸幽深,看不清楚神情。 梁泉往外走去,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挖了雪水净脸,又洗漱了后才回来,默默地从包袱里面扒拉出粗饼来吃。 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动作自是完全不同的,阿摩举手投足中带着天生的贵气,梁泉则是平和似风,若是一不经意就能悄然溜走。 阿摩目光灼灼地看着梁泉,丝毫没有移开他的眼神,就这么盯着梁泉吃完了朝食。 “贫道该走了。”梁泉平静地开口。 阿摩就这么看着梁泉平静地迈出了洞穴,他没有说话,包围着这洞穴的侍卫自然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位陌生道长的离开。 以梁泉的脚力,往上继续爬,至多三日就能到达山顶。在往上的过程中,梁泉也曾经看见有道袍人在山间走动,想来是跟着阿摩进山的人。 三日后,太白山峰。 梁泉在猎猎寒风中站定,身上的衣裳都随着风声鼓胀起来,然这等一览众山的气魄着实引人。 高耸山峰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横插在云雾中,蜿蜒曲折的山脉掩藏在远处漂浮的白云中,看不清楚奇骏巍峨的模样。 皑皑白雪从天飘落,风夹着雪在虚空中翻飞。 梁泉深吸了一口气,只嗅闻到此间浓郁的灵气,若不是这里太过偏僻难寻,想来世间有多少方外之人想来此处。 凭峰远眺,风景无限好。 梁泉在山顶上站了半天,临近申时才打算下山。正待梁泉有所动作时,他猛地站住,似有山峰摇晃的错觉。 梁泉伸手按住包袱细细听来,片刻后脸色微变,有人动了龙脉! 龙脉起兴自有定数,中原大地上大小龙脉数十条,有些一直沉睡从未苏醒,有些苏醒后化为朝代成为一代传奇,这并不只是传说中的东西。 而在这太白山脉中,作为秦岭主峰,自然也是沉睡着龙脉。日后或许会有苏醒之日,可如今隋朝中兴,不论日后如何,此时这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条,也不能再有第二条苏醒的龙脉! 梁泉一瞬间便了然阿摩偏生在这个寒冬季节带人入太白的原因。 他抬头看着风卷云涌的天,雷鸣阵阵,实实在在地叹了口气,飞身往山下跃去。要是当日以为梁泉不会手脚的张天穹看到此幕,估计要气死。 天光大亮,朝气勃发。 梁泉眼中,这座山峰上空,猛然爆发出的青白雾气和紫金龙气正鏖战一处,异常激烈。 若化为实物,该是山崩地裂也不能止! 12.争鸣 青白雾气并未凝聚成为龙,可仍然带着威迫的气势,和紫金龙气翻滚一处,厮杀时稍显落败姿态。 可随着几道金光源源不断地凝聚连接后,那青白雾气渐渐有了形状。 战场如此,天边黑云朵朵,瞬时凝聚了无数水汽,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一时间天地昏暗,不复刚才清明。 天数外的龙脉化龙自然要遭遇天劫,按着顶上那隐忍不发的天雷模样,等到成形时,也不知道是怎样天劈地裂的画面! 梁泉不时抬头看着天上的战场,随即扑入一处悬崖中,那猛烈的姿态在旁人眼中状似疯狂。落入两丈,刹那道士脚下大放光华,一道飞剑护送着主人急速朝着悬崖下方落去,不过眨眼的功夫,梁泉总算是看见事发现场。 这悬崖下有一平地,面积甚广,可树林丛生,茂密难寻,唯有中间有处方丈大小的空缺,此刻正被人画上复杂繁杂的法阵。 法阵四周有十八人坐镇,源源不断的精气从他们身上传入法阵,再从法阵反馈到青白雾气中,助这太白山龙脉化形。 梁泉定睛一看,便发现那十八人皆是光头和尚,那身上道德金光闪瞎人眼,法阵周围又有数十人护阵,衬托得对面人马有点稀疏。 这不大不小的空地各有两派人马,左则阿摩孤身坐镇,身后林子方有人马。右则繁杂法阵,那十八和尚被囚禁而坐,源源不断输送灵力。 阿摩百无聊赖地靠着树干,支撑着下颚看着对面叫嚣人马,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微眯起的眸子一闪而过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高高兴兴地打了个招呼,“小道长。” 他身上正披着梁泉数日前赠予的鹿蜀披风,挥手的模样显得甚是轻松。 梁泉平稳落地,那脚下剑气也消失无踪。甫一落地,他就感觉到右侧有尖锐的窥探感。 他抬头看去,打头的是个一身漆黑的男人,那漆黑衣裳包裹住所有能泄露消息的东西,只留下一双猩红的眼眸。 那不是厉鬼的眼睛,而是常年在草药熏染中蒸出来的眼睛。 是巫觋。 梁泉曾在西北处遇到过巫觋,那种沉郁的感觉他至今还记得。 巫觋擅医擅术,也不全是疯狂的人,就像普通人一般有好有坏,只是似乎他遇到的坏人比较多。梁泉默默地摸出了一把黄符,之前有一半给了顾清源,这事后得寻个地方好生练练符了。 那巫觋一见梁泉,嘎嘎笑道,“我这炼魂化龙大阵正缺少阵眼,倒是来了这么一个精纯苗子,真是天助我也!” 梁泉天生言灵,甚合灵气,自幼在老道身边修行,清透轻灵,正是压阵的极佳人选。那巫觋大手一挥,身后猛然扑出来十几个动作僵硬但速度灵活的僵尸。 梁泉暴退几步,挥手一撒,巫觋什么时候又和赶尸道士混在一处了! 他撒开的黄符似有灵智,一张张漂浮在半空中,围绕着梁泉形成一个小小的阵法,那些僵尸虽然围着梁泉形状各异张牙舞爪,可一个都不能近身。 巫觋皱眉,看着跪坐在身后驱使着僵尸的道人,“怎么回事?” 那道人摇头,“他那黄符沾染着地府冥幽之气,他们近身不得。”他们赶尸道人弄的是尸体,带的是鬼气,他都怕再靠近,他这十几个千辛万苦炼出来的僵尸反倒是被梁泉所控。 从这赶尸道士身后,尚有密密麻麻的黑影,也不知道到底害了多少人命。 巫觋厉声道,“那就让他们顶住!”他双手掐诀,开始叽里呱啦起来,那语速过快,连他身后的赶尸道人都听不清楚,但是他熟悉这个语调。 巫觋请神! 赶尸道人看过巫觋请来的阴灵驱走强敌,那轻松的姿态着实让人羡慕。 梁泉听着那叽里呱啦的语速立刻就知道那巫觋想要作甚,他顾不得他身边那些僵尸,摸出一张较为沉重的黄符,光是这重量就比寻常的黄符要重些。梁泉逼出指尖血滴落在黄符上,青光一闪,那黄符飘然而起。 “去!” 青光闪过,那黄符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出现在巫觋面前,趁着他诧异的瞬间紧紧裹住他的嘴巴,那还未说完的咒语被闷闷地困在嗓子眼里。 三官大帝在上,梁泉那道黄符带着一丝地官气息,有着正神威慑,猝不及防打断了仪式,使得阴灵不敢近身。 巫觋大怒,他已能感受到阴灵,却因为这该死的黄符而不能附身,可不管怎么撕扯这黄符都纹丝未动。 梁泉脸色微沉,这巫觋身上的浓郁阴气被这里龙争虎斗的战场所掩盖,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 请阴神并不是只能请一位,有时是就近请来,有时是请不到,不是想请就能请的。可眼前这位巫觋更像是和那位阴神绑定了一般。 梁泉若有所思地看着头顶的战场,或许这才是原因……助阴神吞噬龙脉? 他纵身一跃从这包围圈离开,就在刹那,围着的黄符咒圈乍然往外一扩,又猛地收缩,把十几个僵尸往内收拢。 僵尸虽无神智,可是会趋利避害,很快就被这黄符阵可怜兮兮地包裹起来。 梁泉抬脚往左边走去,刚刚走了几步又停顿下来。 他前方一步之遥的地方,下面也埋着阵法。 梁泉抬头看着阿摩,他神色轻松地看着他,和梁泉的视线对上,还留有余力地勾唇,“我都怀疑你这小道长是不是存着别的心思了。” 梁泉淡淡瞥了他一眼,“都比不上你故意引贫道过去。”这阵法凶险,护着阵眼中人,只防外敌,威力甚大。 梁泉一脚进去,怕是要丢了半条命。 “以小道长的能耐,自然不会如此。”阿摩轻松地笑起来,而后敛神看着对面平地上正神色狰狞的巫觋,语气极冷,“还愣着作甚!” 梁泉对阿摩的反差习以为常,耳边微风吹拂,他身后树林子里的道士列阵,冲天杀意顿起,乳白色的巨剑在半空中骤现,凌厉地冲着青白雾气挥下一剑! 青白雾气被乳白长剑斩断,一时间就算有道德金光也无法凝聚,趁此时机,紫金龙气一口咬断雾气尾巴,吸溜儿地抽取着青白雾气,那凝实的身形又更加清晰了些。 梁泉一看便知这是剑门的阵法,剑门道士深入简出,底蕴深厚,原来那日在洞穴中的道士出属剑门。 “你看到了什么?” 阿摩突然问道,梁泉低头看着坐在阵心中的阿摩,对着那些冲杀声侧耳不闻,也不知道这里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一条紫金龙在吸面条。”梁泉语气平静地说道。 阿摩:“……” 青白雾气本就是勉强被抽取出太白山,被剑气一砍,紫金龙又吸走了成形的灵气根基,不多时便溃散在这天地间,猛然往下坠落。 紫金龙气犹然不满,执意往下追赶。 梁泉一见,抬手缓缓做了个手势,原本消失了的飞剑又一次凌空出现,猛地飞到紫金龙气面前来,以渺小撼动那降临势头,“你不能尽数吸走龙脉。” 阿摩脸上冷意未散,抬头看着梁泉的漆黑眼睛还含着冰凉,“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他姿态慵懒地抬手,像极了一只在松活筋骨的巨兽,一举一动地带着流畅的美感。 梁泉席地而坐,双手掐诀,那飞剑急速地往上攀升,稍稍触及那紫金龙气的领域后,就开始不断地……绕着龙气跳舞。 不对,那不是跳舞。 仔细看来,还能清楚地分辨出那是在画着什么奇特的符号,但是总体从下面来看,那剧烈的扭动……还是像在跳舞! 那一群道士摆阵砍断了青白雾气的来源,正是松了口气,力道强悍者正上前和那赶尸道人以及巫觋搏斗,其中一个安然坐在后面的年轻道士正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师伯。”他伸手扯了扯坐在他旁边歇息的师伯,“师侄看到了一柄剑在龙气周边盘旋,是您送上去的?” 那老道士抬头看了看,发现师侄的“盘旋”都算是说得好听的了,实际上应该是在疯狂地勾引! 不对,他是怎么从一柄剑上面看出来勾引这个词?? 这群道士里头,唯有这老道士和这年轻道士天赋最佳,也只有他们能够看清楚上面的战场,其他人莫说是看到,甚至都不知道上方发生的争斗。 刚才那巨剑阵法就是由老道士和道士所控制,助以数十人灵力加持,这才让这两人脱力,无法上前应战。现在坐在下方看着那小小的飞剑和上头的紫金龙气盘旋,年轻道士忍不住笑意,“这是以小撼大?” 老道士伸手狠狠敲了他的脑门,“什么叫以小撼大,那龙气可是陛下!”瞎说什么胡话。 年轻道士和老道士倒是看到了梁泉的动作,可是他们都没把梁泉放在心上,稍稍一看便不以为意地移开视线,只是商量着这到底是谁出手。 那紫金龙气对这小小的飞剑不屑一顾,可随着小剑动作,它前进不得,那青白雾气倒是以飞快的速度回归太白山本身,不过瞬息便安然入地,山中的人都能感觉到那轻微的摇晃。 尘埃落定。 紫金龙气仰天咆哮了声,原本没有丝毫情感的龙眼看着那小剑很是恼怒,不情不愿将要回归到本身。只是它似乎当真生气,在离开前一甩龙尾,狠狠地把小剑给拍飞,小剑一眨眼消失在九霄云外,它这才心满意足地消散开来。 年轻道士眼睁睁地看着那紫金龙气人性化的动作……他好想要那把和龙气接触过的小剑啊! 好半晌,梁泉伸出手来,一柄小小的飞剑可怜兮兮地出现在他的掌心里,不满地蹦了蹦,像是受到巨大的打击。 梁泉耐心地哄道,“不怕,是它变笨了,以后会想起你的。” 小小飞剑打了个滚消失在梁泉手心,他这才抬头看着那从阵眼里站起身来的阿摩。 身披鹿蜀披风的华裳青年挑眉而笑,恰似暖冬花开。 13.天雷 隋帝离京并不是什么小事,长安城内忠心坐镇的人不少,饶是如此,这样的举动仍旧太过危险,此刻看着跟随杨广到太白山来的人不多,实际上山脚下还有数千兵马在等着。 好在到底是解决了。 梁泉抬眸看着眼前的情况,正有侍卫上前问道,“陛下,那些被围困的僵尸……”那人一边说着,眼神一边看着梁泉。 跟随隋帝前来的剑门道士之前在林子里布阵没注意,他们这些环绕在杨广身侧的侍卫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梁泉那些黄符轻松阻止了僵尸,他们原以为都是此前都是夸大了情况,可他们真正动手时,才发现那些僵尸刀剑不入,凶猛似铁,一爪子就能生撕下血肉来,还是那些剑门道长们一个个加入战局才好些了。 这陌生道士和陛下关系看似亲昵又离奇,轻而易举就阻止了那些血腥凶猛的僵尸,不得不让他们心生好奇。 梁泉挽手收势,那些黄符猛然收紧,一个个单独贴在僵尸们身上,全数被定住了身子。 “你们最好不要上手,有尸毒。”梁泉冲着侍卫首领淡声言道。 那侍卫首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得到了隋帝的应许后,立刻下去布置。 “既然这里没事,贫道该走了。” 梁泉看着各司其职的现场,感觉他这一次出场除了阻止了一波僵尸入侵和吸取龙脉外,倒是什么作用都没有。 杨广抬手阻止梁泉的动作,玩味地看着他。这还是头一个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份,却什么都没表示出来的人。 梁泉平静的眸子看着杨广,像极了波澜不惊的湖面,杨广忽而发现,从最开始见面至今,他似乎从来都没见过梁泉有过情绪变动。 他会笑,也会蹙眉。 但没有任何一种能让他感觉到这个人切实在眼前,像似飘忽不定的微风,一眨眼就消失了。 杨广挑眉,似乎对他这个乱七八糟的想法感到不满,继而说道,“小道长就这么走了,难道不可惜吗?” 梁泉在原地站定,看着远处嘴巴仍被束缚的巫觋,沉默了几息后对着杨广认认真真地说道,“贪吃不好,就算是龙脉也不能多吃。” 过分了,指不定那上头的天劫就忍不住劈在杨广头上。哪怕是帝王也如此。 杨广:“……” 梁泉早前的猜测没错,那巫觋的确是打算用太白山的龙脉喂养阴神。 阴神包括的种类极多,野神、散神种种不一而足。这巫觋所召唤的自然是野神,他时常用新鲜血肉喂养,得以让野神供他驱使。 十年前,此人得了一套炼魂化龙大阵,正是用大智慧大道德之人来催生龙脉成形,继而让龙脉脱胎换骨。 阴神吞噬了龙脉,得天地大造化,自然能蜕变成为正神,哪怕没有人间香火供奉,数十年内的时间也不会退散。 而这巫觋在这太白山躲了七八年,已经催生得这太白山龙眠即将成行。他自然也猜到了会有人来阻挡,手底下的能人异士也是不少。除开梁泉所见到的赶尸道人外,杂七杂八的偏门旁道人士也是极多,不过是在别处厮杀,眼下看不见罢了。 原本要定位也不是那么容易,这太白山终年积雪,十月早就大雪封山,光是冒雪上山就有难度,更别说在这整座山峰中寻人。要不是这巫觋等人贪婪,见着隔壁山头金光寺的那群和尚眼馋,最终去撸人露出马脚,最终如何犹未可知。 这临门一脚最终被隋帝带人踢破,七八年努力功亏一篑,反倒是成就了隋朝的国运。 梁泉虽堪不透,也不打算去算这隋朝的国运几何,不过杨广这一番折腾,倒是增益不少。 他过往虽残留了些后世记忆,可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同后世经历完全不同,许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梁泉也没有把历史放在心上。 “轰隆——” 天上雷声大作,原本还含而不发的雷劫轰隆作响,越发黑沉沉起来。雷声中飘雪依旧,洋洋洒洒盖住了先前的痕迹。 梁泉猛然抬头看天,又侧头看杨广,脸色严肃起来,“所有人都退到林子里去——” 他声音不大,清越似剑鸣,却传入了这偌大场地每一个人心中。 杨广蹙眉,梁泉对他言道,“天劫是冲着木之精华来的,对你无害,普通人靠近无用,离你越近死得越快。” 原本凝聚而行的天雷是为了太白山龙脉,眼下龙脉乖巧睡觉,这天雷也不吝啬,眨眼间又盯上了杨广身侧的木之精华,做一赔二。 能跟着杨广来此的尽数是他麾下精英,他听闻梁泉话语,眉宇狠戾,当机立断喝道,“退开十里地!” 不论当前的侍卫在做些什么,闻言尽数丢下从令,刹那间平地退得一干二净。 那些还未处理干净的僵尸就这么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另有那巫觋赶尸道人等被丢弃在平地中间,听着梁泉的话目眦尽裂,恨不得当场遁地逃走。 他们手上沾染人命几何,又闹出多少祸事,早就成为天道肉中刺,这不过顺手而为的事情,岂不是死定了! 那群剑门道士看着愈演愈浓的雷劫发愁,梁泉瞥了他们一眼,那柄小剑又一次化作流光出现在他身侧,认真对着杨广又道,“不必担心,天劫不会劈你的。” 杨广还未说话,那轰隆作响的雷云迫不及待地劈下第一道雷! 雷声乍响,径直冲着杨广劈来! 刚退开的侍卫:!! 有护主心切的侍卫急切往回赶,但还是来不及,刚刚迈步,那天雷便直直下落,直接劈在了……杨广的头顶。 众人就只见天雷一道接着一道轰隆隆地劈下来,声势越发浩大,看似越发激烈,可每一道都避开了杨广。 杨广:“……” 雷声愈演愈烈,碗口粗大的雷从天际破开,猛烈地劈向太白山顶,宛如史诗传说。电闪雷鸣间,整片大地都仿佛被撼动。 风雪中夹杂着雨,滔天雷鸣连连,连劈三十六道! 天雷下,鹿蜀披风把杨广护得好好,逸散开来的雷光对他一点伤害都没有。 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耳朵可能有点小问题。 梁泉就站在距离杨广不远的位置,天雷硬是没往他这里来一次,都是在杨广头顶直接炸开,轰隆作响的雷声几乎要震碎一切,倒是把附近的树林子劈了好几下。 乍然巨响后,天空大放光彩,原本堆积在头顶的黑云开始散开,阳光挣扎着从破散的雨雪中洒落。 杨广神色沉静,唯有捂着耳朵的姿态显露了刚才的危险。 梁泉摸了摸小剑,待小剑消失后,他几步走到杨广身前,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唇轻动两下。 [恢复。] 杨广眼睁睁地看着梁泉的动作,暖和触感捂住耳郭,他只觉耳朵痒疼,片刻后又乍然离去。 梁泉收回手,从衣襟里抽出了帕子擦手,看着杨广定定地看他,指了指他的耳边,“出血了。” 杨广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抽出了手帕擦拭,触及耳朵时,他脸色微动,“那木之精华呢?” 梁泉抬头看着杨广的左肩,“已经化形。” 杨广挑眉,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颗小小的水滴状硬物,仔细看来,却是发现里面睡着个不足指头大小的小人,外面结了一层小小的晶体。 “木之精华似主,它因你化形,承你因果,自会庇佑于你。”梁泉从包袱里面抽出了一条穗绳给这水滴系上成为一条项链。眼下木之精华只是在休息,等恢复后,自会和主人接触。 至于这时候人佩不佩戴项链,就不是梁泉所考虑的问题了。 杨广看着梁泉熟练的动作,似笑非笑地近身看他,“从前我们见过?”梁泉那微妙的姿态动作,总有些轻狂。 梁泉把弄好的木之精华塞回杨广手中,淡定地说道,“数月前不是在山中有缘见过一面?” 杨广低低笑出声来,神色魅惑,他伸手摸了摸梁泉的脸颊,又顺着捋了头发,“小道长莫不是被我逮到狐狸尾巴了?”那低沉温柔的模样,像极了情人的低声呢喃。 梁泉平静的眸子对上杨广的眼神,偏头轻笑,眼眸深幽,“你若是当真发现了什么,让你逮住又何妨?” 隋帝是何人,做事向来随性,此前狩猎出事,他回长安城便斩了数百人,牵连者甚众。此刻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调戏一个道士,在侍卫眼中也算不上顶顶重要的事情。 只有那些剑门道士看不过眼,不过被老道长叫了几声,也没人敢去看了。 这场地中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梁泉和杨广二人,默默做事,倒是显得他们两人格外清闲。 杨广帝王之身,清闲也是正常的,梁泉却是不打算多留,带着包袱就想走……走不动。 梁泉默默回身看着正扯住他袖子的杨广,此刻轻佻的模样又看不出半分帝王气概。 杨广性格诡谲,变化多端,梁泉看着他这般作态,也只是道,“阿摩莫要玩闹,贫道该走了。” 杨广恍惚,梁泉很少刻意说些什么,但有那么瞬间,他总以为他们是多年旧友。 14.巴陵 梁泉走脱不成,只能随着杨广一同回了长安城。 长安城内,一路上夹道相迎的百姓无不跪拜在地,悄然无声,这等肃穆下,可见隋帝威严甚重,无人敢犯。顺着官道,队伍一路直达宫墙,很快就入了皇宫。 梁泉随着杨广入了长安城后,这位帝王并不打算放人,而是直接带着梁泉入了宫内,反倒是把那群辛辛苦苦前前后后做了不少事情的剑门道士丢到一边。 好在后续太史监恭敬地把这些人都给安排好了,没有发生太多尴尬的场面。 梁泉甫一入宫,便觉得眼前一亮,隋帝身上的龙气如龙归大海,龙腾渔跃,很是舒畅。 此处当真才是龙气归属之地。 杨广一路畅通无阻,带着梁泉入了宫殿。梁泉虽跟随在他身后,可在杨广停下来的时候,才听到他认真和杨广言道,“贫道这般入宫不好。” 杨广挑眉,抬手让侍从给他褪下外衫,“有什么不好?” “会有娈童之祸。” 饶是杨广,也是顿了几息后才放下僵直的胳膊,扭头看着梁泉,琢磨了半晌才摇头,抬手让伺候的人下去。 再继续留着人,他或许得杀个干净才能清理谣言了。 梁泉跪坐在杨广对面看着他煮茶,行云流水的动作带着尊贵儒雅的气息,伴着对面那人的俊美容貌与不凡气度,若不是他是隋帝,想必是个很好的享受。 梁泉垂眉看着被推到面前来的茶盏,复抬头看着隋帝杨广,“阿摩带着贫道入宫,有何要事吗?” 杨广却没接着梁泉的话茬,挑眉看他,“小道长当真是不怕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这句话,不过那时候的身份通现在可是天差地别。 梁泉抬手摩挲着茶盏,那炙热的温度有些烫人,如同对面那位尊贵的帝王,“阿摩不也是不怕?” 隋帝懒懒地抬头,眉宇间的肆意凌厉至极,又在抬眸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化作眼眸里的波澜秋水。 离京登山,以身作印,若是寻常帝王,哪里会用自身做诱饵? 梁泉身怀奇异不假,隋帝一声令下也可召集千万将士,可方士神异,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也不是难事。 隋帝三番两次招惹梁泉,看着轻狂无意,又岂不是因为底蕴强悍,自持高傲? 只是道理都懂,说清就太傻了些。 …… 近日来,朝臣们得知,隋帝身边新出现一个道士。 隋帝向来谨慎,身侧跟着的无不是经年累月得到信任的侍从,这数日来出入都带着那道士,看着便让有心人心中不安。 朝会上,隋帝坐在御座上,距离御座不远的下处摆放着一张椅子。 位子上坐着位目不斜视的道长,年纪甚轻,姿态稳重,看着俊秀不凡。 这道士不言不语,和朝堂颇有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直到大司马牵扯到了他。 隋朝大司马的职位早就不是实权,在隋文帝和隋帝两朝后,开始成为一个虚职,只不过当今坐在这位置上的人,是个倚老卖老的性情,加之家世根底厚实,硬也是在隋帝眼皮子底下惹了不少事端。 大司马怒目看着梁泉,言辞凿凿,“陛下,这道士身份不明,目无律法,又无官职在身,怎可高坐殿堂!” 他态度激烈,把梁泉抨击得一无是处,声量之高昂,差点划破天际。 梁泉缓缓睁眼,正好对上大司马的视线。 在他眼中,大司马身上环绕着黑雾,没有半点生气。 通常人身上总是带着些一层生气,白中带黑。黑色是一个人的晦气戾气等汇聚,同时越浓黑,就业障越深,全黑时生气消散,这人在生死簿上属于待定客人。 大司马眼见这道长总算睁眼,又气冲冲地抨击了几句,这才情深意切地叫了两声,“陛下,陛下!” 隋帝抖了抖,默默地用袖子盖脸。 梁泉默默看了隋帝一眼,这才看着大司马,“你的死期到了。” 这平和的语气却是如此内容,梁泉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就连隋帝眼中也很是玩味,他还真的没想到梁泉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大司马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没撸袖子直接和梁泉干一架,只是他刚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弯下腰,捂着胸口难受得嗬嗬了几声,脸色胀红,一下子就栽倒在地。 旁边的大臣愣了好一会,忙不迭地上前扶了一把,手慌忙摸了吧脖子,好半会才颤抖着手指说道,“大司马、大司马死了!” 朝臣:!! 若说之前朝臣对梁泉的态度是不屑夹杂着好奇,此刻全然转变成为恐慌。此刻梁泉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直线上升,恐怖程度仅次于隋帝。 前后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隋帝,后有恐怖如斯话如预言的道士。 横批:难活。 掀起了一波朝臣恐慌后,梁泉闲闲地跟着隋帝退场,面对隋帝好奇的眼神慢慢说道,“他的大限已至,药石无医。”不是他的锅。 阎王要人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 隋帝挑眉,梁泉的秉性他也略知一二,倒也没以为是假话。 隋帝下令要奉国师,不管是真是假总该做个样子,梁泉很顺利地成为他的挡箭牌。而他在朝堂前出场了数次后,便飘然出宫不知所踪。 梁泉本来就是个游历闲散的道士,虽回了长安城,也只是传了个口信到三元观。 长安城也罢,其他地方也罢,对梁泉来说并没有根本的不同。 顾清源倒是收到了消息上门去,可是还没来得及见到人,梁泉就又一次从长安城内消失了。他失望地回到三元观后,被沉观主压着去后院修身养心。 阳春三月,大地化雪。 江都的冷飕飕寒意刚被扫走,轻而易举地留下一点冰凉的尾巴。街道上有人早早起来打扫门口,支起家伙开始埋头苦干。 好半会,炊烟袅袅,热腾腾的包子被放在蒸笼里面,散发着甜甜的味道。 这晚春时节,天边亮起总是晚了些,包子铺的郭老丈还在擦洗着桌面时,街角传来了声响。 郭老丈抬头看了眼,那是城门口的方向,大抵是趁着城门刚开就进来的行人。 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不再像最开始那么轻悄悄的,像极了一个人在疯狂地奔跑。大叔诧异地又看了看那个方向,便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前面跑来。 那人是城中的富家子弟王城,向来无恶不作,不知害死了多少个姑娘。可惜家大业大,也没人敢去报官。这早两日刚听说失踪了,没想到又出现在这里。 “救、救命!救命啊!!!” 那王城好容易看见个活人,惊恐的脸上露出惊喜,夹杂着惶惶然和恐惧,“救我,我给你钱,让我离开这个该死的巷子,救我,救我——”他急切伸出了手,那紧绷的力道几乎弯成了弓形。 王城的话颠三倒四,郭老丈只是皱着眉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什么巷子? 王城却是不理,一下子扑了过来,就在他即将抓住郭老丈的衣裳,骤然停下来,仰面摔在了青石板路上。 这街道上也不止郭老丈一人,有胆大好事者上前看了一眼,顿时一惊。 “他死了!” …… 江都是一个人杰地灵之地,钟灵清秀的美景总是让人流连忘返。而这样的江南集镇中,最为引以为常的便是那曲折古朴的小巷。 江都的小巷多到难以数清,又勾连串起,要是迷路了,或许还能迷糊地从南边的巷子口能直接通到北边的巷子。 梁泉顺着人潮入了江都,体会到了和长安截然不同的感觉。 每个地方都有着独特的韵味,而江都则带着细腻的水汽漂浮,含着脉脉温情。 梁泉会特地来此,实际上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杨广请他来江都寻一位名为张衡之人。 杨广为何会请梁泉来做这事,这张衡又是何人,梁泉一概不知,也不打算知道。 杨广提了,他想应下,也便做了。 江都甚大,梁泉想在这座古镇中寻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他慢悠悠的模样倒没怎么着急,寻了个客栈留宿,这才又出了门。 这客栈虽也能做素食,不过梁泉入门时便注意到这里头都是用的是动物油脂,有种特殊的香味,那就没什么差别了。 这客栈隔壁是间包子铺,应该是开了许多年了,墙壁上有一层厚厚的油烟熏黑的痕迹。 梁泉买了几个馒头,又要了杯温水,坐在木椅上慢慢地吃着,举止很是温和。 这包子铺的生意也不怎么好,来往的客人没几个。这门槛坐着的老丈神情有些颓然,在给梁泉结账时也有些不经心,算错了好几次。 老丈刚站起身来,门口就围住了好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脸色凶恶,活似别人欠了钱。 老丈一看到他就脸色大变,“你们又来作甚么,那王家公子不是我害死的!” 15.巷神 老丈想来不是第一次被他们缠上了,神情很是苦闷。 梁泉扯下一团软绵绵的馒头碎,老丈的手法很是老道,做出来的馒头劲道香甜,比上次在蓝田山小城那里连着吃了好几天的粗饼好吃许多。 郭老丈还在和门口几个家丁争执,可是奇怪的是,那几个家丁虎视眈眈,口气极其恶劣,但是没一个人敢动手。 僵持了好半天后,这群人才退开了些,可是也没有离开,而是在对面寻了个茶铺坐下来,怒目圆睁地看着这里。要是有谁想上门来这包子铺买东西,大都被他们给赶走。 梁泉原也是其中之一,可惜的是他背着门口而坐,那壮汉摆了好几个姿势叫人,梁泉都没回头。 郭老丈唉声叹气地收拾东西,这些东西算是糟蹋了。 “老丈,贫道想买五十个馒头。”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郭老丈扭头看了眼,店内坐着的年轻道长手里捏着最后半个馒头,轻声细语地说道。 郭老丈摇了摇头,“唉,道长不必为小老头着想,你一个人也吃不下忒多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梁泉不紧不慢地揪下一小块,“老丈可是说错了,贫道是喜欢这味道。” 梁泉执意要买,郭老丈也不能一直往外推,一边给梁泉用干净袋子装起来一边说道,“道长是从别处来的?” “老丈好眼力。”梁泉点头。 郭老丈叹息着说道,“哪里是小老头眼力好,道长要是这江都人,就不会来小老头这地方了。”这些天也只有几个街坊邻居敢来他这里,其余的人大都被王家家丁给赶走了。 这江都郡的太守乃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王家畏惧不敢乱事。可这王家来人也不闹事,就往门前一戳,谁敢上门? 梁泉数了数二十五个五铢钱给郭老丈,这才问道,“郭老丈可是得罪了他家?” 郭老丈叹着气把事情讲了一遍。 半月前,这江都郡里的大粮商王家的独子失踪了,两日后突然出现在街道上,暴毙在郭老丈面前。 江都太守把案发现场检查了一遍,最终认定和郭老丈没关系。 可王家却不相信,他也不敢和江都太守硬着来,就反复地来搞些小动作,让郭老丈无法做生意。 梁泉若有所思,看着老丈道,“老丈当时听到那王家公子提到了巷子?” 郭老丈点点头,“那王城反复说着巷子,又说走不出去,然后就直接倒下去了。” 梁泉回到客栈时,手里还带着那一大袋子馒头,他漫不经心地在袋子上贴了一张黄符,然后才把他们都收在包袱里面。 要是他人知道梁泉钻研出这样的黄符用到保鲜上,不知道作何感想。 次日,梁泉摸了几个馒头做朝食,然后才在又摸出了一张黄符,在背后详细地写上了张衡的生辰八字,然后翻过来又在正面仔细地画了符,连续废了两张后,梁泉停了下来。 他画符多年,到如今几乎不会失败,今日连费两张,要么是心神不宁,要么……是预警。 梁泉停下毛笔,阖眼默念了一遍经书清净灵台,这才又重新提笔,一笔挥就写成,灵符飘摇着往窗外而去。 梁泉带着些黄符出门,跟着那在低空飘着的黄符,这黄符是用来寻人的,只要知道生辰八字和姓名,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那黄符忽上忽下,过往行人仿佛看不到一般,眼睁睁地和这黄符擦肩而过,淡定如常。 梁泉看着那黄符去往的方向,脸色不变,心头却开始有些许疑惑。那是昨日郭老丈指点的地方,王家就在这附近。 半晌后,梁泉眼睁睁看着那黄符飘乎乎地从王家门墙越过去,一下子消失无踪。 那张衡在王家? 这倒是把梁泉想办的两件事情合二为一了。 王家。 一个小纸人嘿咻嘿咻地从门缝里“咻——”地挤进去,踩着小脚丫子在石子路上飞奔,那纸做的脚丫子不给力,一不小心踩水里拔不出来,还是懵了两下才又使劲给□□,然后断了。 小纸人黑黑的圆点眼珠子看了眼断脚,双手捧着断脚顶在头上,飞奔着往里头跑去,一手圈着断脚一手爬着石柱子,滑溜溜地爬到了窗边,从窗缝里又给侧身钻进去。 薄薄的纸人几乎没有声音,悄然无声地站在窗棂上。 偏厅内一站一坐两个人,站着的那个大腹便便,满头大汗。坐着的那个面容清隽,留着一小撮山羊胡,脸上还有些麻子。 王父擦了擦汗,看着坐着的人说道,“张大人,小犬这事……当真能活过来吗?”他语气颤巍巍的,看着反倒害怕那坐着的人。 那张大人摇头,“你也知他犯了忌讳,那巷神喜怒无常,你备好祭品,明日子时再看看吧。” 他说话虽轻,对面站着的王父却不敢怠慢。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这才送走了那位张大人。 王父叹了口气,把门外的人叫进来,“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老爷,都准备好了,就是……” “差什么还不快去准备!”王父怒喝了一声,胖胖的肚子都颤了颤。 “老爷,那清单上,还要、还要那郭老头的血。” 王父犹豫了片刻,顿时狠下心来,“没听到我的话吗?缺什么,就去补什么!”他语气阴森下来,家丁不敢再说,连忙退了出去。 独留下王父一人站在偏厅,许久后喃喃自语,“希望这张衡不是在骗我……” 窗外,一枚小纸人滋溜地滑下了石柱,撒欢儿地举着断腿往外跑,风一吹,索性就顺着风势飘飘起来,打着旋儿翻出墙壁,降落在了温热的掌心中。 梁泉站在巷子口摸了摸小纸人,轻声道,“脚断了?乖,别伤心,我这就给你弄好。” 梁泉把那小断脚和小纸人放到一处,在纸人身上重新画了符,这才又恢复,留着一条小痕迹慢慢恢复。 小纸人的纸脑袋扁了扁,顺着梁泉的衣襟爬进去,然后滑入了他的内衬,和小剑舒舒服服地呆在了一起。 小纸人在偏厅内听到的所有话,梁泉也听得一清二楚。 按着那王父和那张衡的对话,梁泉对这件事情的经过有了大概的想法,这两件事倒是当真混在了一起。 只是梁泉曾给那张衡算过一卦,这人官运恒达,晚年略逊,虽不至于高官厚禄,却也不是这等歹毒之人。 那里头的张衡,是真的张衡吗? 而那巷神…… 梁泉回头看着身后巷子口,幽深的巷子内没有任何动响,安静地矗立。 梁泉听过巷神,传说每一处巷子都会有着巷神,他们喜欢坐在墙壁上,有时会突然出现在走过巷子的人肩头上,很是喜欢捣乱。要是得罪了巷神,那终其一生都出不去这无穷无尽的巷子。 但若是被巷神知道了姓名,巷神就能轻而易举地踩着那长长的脚,走到背后呼唤,一旦回头就会被带走。 所以深夜独行巷子,要是有人在背后叫到自己的名字,切莫回头。 梁泉抬头看着天色,优哉游哉地回了客栈,不过在回到客栈前,他先拐去隔壁和郭老丈说了几句话,这才回去。 三月十五,子时。 郭老丈被绑着手脚丢到了巷子深处,他身边还围绕着很多东西,蜡烛纸钱果蔬算是里面最普通的,他左边还摆着一桶散发着腥味的木桶,以及他脚边还用血画了好几个看不清楚的字。 王父站在不远处和张衡说道,“张大人,这些,这些都得用真的吗?” 郭老丈看着那一处是纸钱,可在下面还用堆着一层金银珠宝,不过是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张衡冷哼了声,“你倒是可以试试看?” 王父缩了缩脑袋,别说试一试了,他连看一看都不太敢。 张衡又抬头看了眼月色,这才对王父说道,“差不多了,我会用郭老头的血引巷神出来,会有些危险,你待会自个儿小心……”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王父扯住了袖子,勉强扯开了笑意,“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去外面躲一躲?” 张衡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点了点头。 王父连忙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张衡站定不动凹姿势。 张衡继续凹姿势。 张衡动了。 他拔出了小刀。 他一把……割断了郭老头的绳子,同时敲晕了郭老头,然后扑到在那层金银珠宝上。 “哈哈哈发了发了!”他两眼发光,双手摆弄着那些纸钱,奋力地把最底下的箱子给挖上来。 什么鬼怪神灵,都比不得这眼前金灿灿的宝啊! “你喜欢金银珠宝?” “废话呢不是!” 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张衡,我这里有更多的金银珠宝,你要不要?” 张衡不耐烦地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就整个人僵住,目光呆滞看着对面墙壁上的影子。清越月光下,那影子从墙壁上弯下身来,下半身长得刚好和墙壁齐平,那诡异的弧度不是人类所能达到。 头顶有道森冷暗哑的声音传来,让他头皮发麻。 “张衡,你为什么不回头?” 16.王恒 啪嗒啪嗒—— 漆黑幽静的小巷内忽而响起急促的跑步声。 有人惊慌失措地在这看不清五指的巷子乱撞。 从张衡看到那诡异的影子后,他吓得滋溜地往前跑,什么金银珠宝什么钱不钱的全部都被他丢到了脑后。 此张衡非彼张衡。 他原名叫王恒。 王恒身怀武艺,可惜专做偷鸡摸狗梁上君子的事情,那日摸到张衡家中也实属意外。毕竟张衡两袖清风,要是真打算抠钱,那当真没有。 他也识得几个字,在敲昏了张衡后,发现他桌面上那封信,正是江都大粮商王家送来的。信中正是求张衡出手的事情。 原来这张衡是方士,可惜防鬼防神,不料身手不佳,竟是栽倒在一个贼身上。 王恒仔细琢磨了这书信的内容,断定这买卖可以做,当即就把张衡连人带嘴给堵上。然后开始了他习以为常的忽悠大法。 王恒做这样的事情早就习惯了,平素没干活的时候,他也是在拐骗大户人家中过活,流窜到江都后,倒是还没开始动手。 张衡被他喂了迷药,每日都迷迷糊糊的,加之王恒相貌不错,江湖道行也深,在王父这个老狐狸面前倒也不落下风,忽悠得风生水起。 就差最后一步! 王恒心痛得难以自已,就在两眼一抹黑往前跑的时候,他都在哀悼他那些还没来得及摸一摸的金银珠宝。 小钱钱是那么的可爱! 巷子黑暗曲折,月光好像完全被遮挡住了一般,王恒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只能顺着感觉走。两侧高耸的逼仄感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只能拼命抓着个念头狂想。 “嘻嘻——” 一个轻之又轻的恶劣笑声从他耳边擦过,王恒心头猛跳,更加担心起自己的小命。 没事。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只要绕过去……黑洞洞的前方好像是个潜伏的巨兽,他不断往前跑,好似是羊入虎口。 王恒心跳加速,立刻压下发散的念头,快到……他明明记得从这里绕过去就是出口! 眼前幽深且长的巷子像是在嘲笑着他刚才的想法。 为什么他到现在还走不出去!王恒终于压制不住心头蔓延开来的惶恐,脸颊的肉颤抖了两下。 他喘息着停下酸软的腿,膝盖都有些发颤,不知道跑了多久。王恒看着墙壁,咬牙想到,还不如直接从这里翻出去。 “哟,你不跑了吗?” 森森冷意从后面飘来,王恒听着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越来越近,那像是…… 一个人站着,从半空中弯下腰来和他说话。 “哒哒——” 王恒不敢说话,不敢回头,就在这么寂静的氛围下,他恍惚能够看到眼前漆黑一片的小巷似乎走来一个人。 他背后白毛汗随着身后的冷意而飙升,心跳又因为前面那影子而狂跳。 王恒绝望地想到,没想到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贫道没来迟?” 清越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王恒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模样。他一身普通衲衣,下摆处还打着个补丁,看着就像是个走错地方的破落道士。 这巷子黑漆漆,可这道士的身影清晰,王恒甚至看得出他星眉剑目,相貌清俊。 道士?! 王恒迟钝地想到这点,不知从哪一股力气猛地窜到这道士身后。 王恒的视线被蒙蔽,梁泉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巷子中间站着一个身材怪异的“人”。他的脚很长,和两侧的墙壁齐平,弯着的短小上身穿着短褂,戴着一顶蓑笠帽。 那蓑笠帽……梁泉蹙眉,他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似乎是全然的黑暗。 “道长?” 巷神嘻嘻笑了起来,连两条长腿也摇摇晃晃,“你可有什么心愿呀?”那俏皮的语气配合着那拉扯的诡异调子,让王恒登时浑身发毛。 “贫道什么都不缺。” 巷神晃了晃脑袋,像是说了句什么,伸手按住了蓑笠帽,砰地一声从巷子中间消失了。 王恒看着那个给他巨大压迫的“人”总算是消失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呼哧喘气,满头大汗,连粘着的胡子都掉了一半。 梁泉温和地看他,“贫道已经联系好了官府,不如请你跟贫道走一遭?” 刚打算用袖子擦擦汗的王恒:“……” 在来这里前,梁泉已经去王府那里把真正的张衡给救出来了。张衡以前是朝中近臣,和江都太守的关系不错,要不是张衡来江都的消息太过隐蔽,本也不会闹出这么一出来。 张衡恢复后,起来就先掐算了一番,又和江都太守这里一对质,当即就决定赶来这里。 梁泉本来就有些感觉,如此倒是证明了之前的想法,张衡也是玄门中人。 巷神出没不定,通常都只会逗弄人,少有真正闹出人命。王家公子王城的事情虽非虚假,但被巷神盯上,只能说明这人劣迹斑斑,死不足惜。 要是梁泉没进来的话,王恒至多在巷子内乱晃几天,倒也不至于真的丧命。他的气息虽浑浊,到底是白色居多,倒是比许多普通人都要干净。 该是常常劫富济贫了。 王恒垂头丧气地跟着梁泉,虽不知道他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就凭他能一句话让巷神消失,他都不敢乱来。 梁泉默默地带着人往前走了半晌,忽而停了下来。 原本随着巷神离开后变得明亮了些的巷子,眨眼间又被黑幕所遮盖。王恒原本放下的心猛地提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是不是祂又来了?” 梁泉看了他一眼,“祂从来没有离开过。” 整条巷子,不,应该说所有的巷子都是巷神的归属。他们现在可还没有离开这巷子。 王恒毛骨悚然。 梁泉看着啪嗒啪嗒又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高大的身子显得有些可笑,祂弯了弯身子,递过来一个人。 昏倒的郭老丈。 “多谢。” 梁泉接过昏倒的郭老头,让他靠着墙壁后,这才冲着巷神作揖行了个礼。 巷神踩了踩脚,地面震了震,祂伸手指了指梁泉身后的王恒,“你走,他留。”颇有种商量的感觉。 巷神之所以放走梁泉,是因为他刚才说过的话。 其实巷神本身不具备实现愿望的能力,但是祂要是开口问了问题,只有不要求任何东西的人才能平安走出来,口是心非的人或许还得再熬几天。 王恒哭丧着拽住梁泉的袖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梁泉微蹙眉,“你想了。” “我……”王恒底气不足,嘀咕了两句,“我心里想想小钱钱怎么了,铜板不可爱吗?金银珠宝不可爱吗?” “可爱,你顺便留下来陪着巷神一起可爱。” 梁泉面色如常地扯开王恒的鸡爪子,然后扶起了郭老丈往外走。 王恒慌忙想抓住梁泉,却胆颤心惊地发现他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梁泉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只听到身后的巷神咯咯笑了两下,大手掌按在他的肩膀。 呜呜救命他不想留在这! …… 巷子口候着的不止张衡一个,还有江都太守并数十个衙门的人。 张衡负手而立,看着巷子阴森的模样有些叹气。江都太守是个魁梧的人,最见不得友人这般模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唉声叹气作甚,那道长看着是个有能耐的,到时把人带出来不就成了?” 张衡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我着了道,那王城也不至于暴毙。虽他罪行当诛,可也不该死在鬼怪手上。” “那可未必。”江都太守翻了白眼,“那小子死得还算便宜了。” “太守,张大人。” 梁泉的身影随着他的话语同时出现在巷子口,就好似这黑幕中突然走出一般,也就是刹那间的事情。 江都太守刚也亲眼见着他是如何进去的,倒也没多么惊讶,只是皱眉看着郭老丈昏迷的样子,“这老头不会死了吧?” 他说话虽糙,但隐约听得出关心。 梁泉摇头,身边的府衙把人接了过去,“无碍,贫道早前给他贴了符,不会出事。”言谈间,一个小小的纸人奋力地在他身后攀爬着,两只小胳膊褥住梁泉一根头发,最后险险地挂在肩膀上,掩盖住了身形。 江都太守颇有趣味地看着梁泉,正想发问,突觉少了一人。 那王父出来的时候刚好被他们逮住,郭老头又出来了,理应还有个王恒。 梁泉语气温和地说道,“巷神正和他玩着呢。” 张衡忍不住开口,“你这道士好生不懂事,为何不把人带出来?人命关天,可是大事!” 梁泉视线落在张衡面上,这人不过中年,相貌堂堂,的确衬得上梁泉早先算出来的命数,“做的因,结的果。巷神不会平白害人性命,该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张衡气急,那王城早前不就是失踪数日,就直接暴毙而死!他正想和梁泉理论,却恰好对上了梁泉清澈如泉的眼神,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也算过他命数未尽,为何担忧?” 张衡皱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梁泉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 他们折腾这么一出,天都快亮了。 “贫道以为,有些时候,鬼神倒是比人好许多。”梁泉语气含笑,眼眸淡淡,却是没半点情绪。 江都太守伸手握住张衡的肩膀把人给硬扯回来,他上过战场淌过血,对危险的程度比张衡要更敏锐些。 眼前这道士看着温润无害,可方才说话时的模样,让他神经紧绷发凉,好似战场上拉紧的弓弦。 梁泉把郭老丈交给江都太守后就径直离开,天亮后,江都太守派人进去搜了好几遍,整个江都都翻过来了,无果。 王恒彻底消失了,再也没在江都出现过。 17.故人来 离开巷子后,梁泉烧掉了一直贴身放着的黄符。 对应放在杨广那里的黄符自然也会自燃,届时杨广应该知道可以去寻人了。 数日后的深夜里,梁泉随意挑了个巷子进去,没走几步就感觉到那种森冷的感觉。 巷神在巷子深处出现。 梁泉作揖,轻声道,“敢问巷神,那王恒如何了?” 巷神踩了踩脚,又踩了踩脚,弯着腰看他,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你打算带走他?” 梁泉偏头,眼眸认真地看着巷神,“不,贫道只是礼节性地问一声。”王恒罪不至死,问一声也算是尽了心力。 他囚了张衡却没害人性命,要了郭老丈过来也是为了逼真,到底没有害人。但劣迹斑斑还是事实,落在巷神手里不亏。 巷神笑嘻嘻地在梁泉眼前画了一个圆圈,圆圈中的画面展露出来。 那个不断奔跑的人影,便是王恒。 在梁泉眼中,王恒所在的地方近似迷宫,漆黑不见五指,不论如何奔跑都寻不到出路。人在里面多天,想来也是容易奔溃。 “他快出去了。”巷神意犹未尽地说道。 梁泉眨了眨眼,不打算去关注王恒最终会从哪里出来,又会何去何从。他伸手点了点巷神的蓑笠帽,“不知巷神可否告知贫道,那顶帽子从何而来?” 巷神按了按蓑笠帽,警惕地晃了晃腿,“不给。” 梁泉:“……”他其实也不是想要。 “贫道只是在上面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想来应该是同门,便想着同巷神打听打听,并非想夺走巷神的东西。”梁泉温声说道。 巷神并非天生天有,乃是从无数寻常百姓家的念想中诞生,无人献祭,无人跪拜,但只要有人心存念想,只要这些古朴的痕迹犹在,便会存在下去。 这点倒是比一些正统的神灵自在,可终其漫漫长生都不能离开巷子。 有得必有失。 梁泉分明看不清楚巷神的模样,却能感受到巷神长长的腿一直踩来踩去,最后听到一句,“只能看一眼。” 梁泉轻笑,接过了巷神递过来的蓑笠帽,可是没想到随着巷神脱下了帽子,在他的感觉中,原本高大诡谲的巷神突然变成了只有半人高的小模样。 巷神似乎还没有感觉到马甲掉了,还用着那沙哑森冷的声音凶巴巴地威胁,“只能一眼,不然我吃了你!” 那蓑笠帽和普通的帽子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当梁泉沿着帽檐摸了一道,脸上逐渐露出温和的笑意来。 他果然没有感觉错,这当真是师傅的手笔。 这么拽又欠,也是难得了。 “这蓑笠帽乃是贫道师傅所造,贫道也该有所孝敬。”梁泉在蓑笠帽上面抹了一把,像是放上去什么东西,这才挂在了巷神从深处早早伸出来的指头。 梁泉冲着巷神作揖行礼,随后从这漆黑阴森的巷子中慢慢走出,身影被巷口的暖阳吞没,这常人所不能见的巷子又恢复了死寂。 巷神往墙头一坐,大长腿靠着墙壁,正想抬手摸摸帽子,就见帽檐上倒挂着站了个小人。 白白的小人倒着站在帽檐上,生动活泼地活动手脚,然后捏住了巷神伸出的大手指,它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好几下,见巷神不动,自顾自地忙活起来。 巷神就见小人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纸,顺着帽檐就是一顿嘿咻奋斗,竟是开始擦拭起这顶不知道几十年没收拾过的蓑笠帽。 这股子灵动在巷神诞生之今也不曾见过。 这小人比梁泉随身所带的更小只,也更精致似人,手胖胖脚也胖胖,让巷神更加无措。 祂有点紧张地看着那小小的纸人,用着斗鸡眼看着倒挂着的小人,最终发现祂这高大的身躯根本和小人玩不起来,扁了扁嘴,祂抬手摘下了蓑笠帽,一眨眼又变成刚刚梁泉不经意瞥到的小身影。 半晌,巷子深处响起了半大少年的咯咯笑声,比起以往的惊悚,倒是带着些许活力。 …… 江面上,几艘富丽堂皇的游舫顺江流而下,周遭围着小船无数,更有精锐军队随行,船头飘扬的旗帜让所有其他船只都不敢靠近,纷纷靠岸或远离。 好在这支队伍倒也没有清场,就这般淡定地在民船中驶过。 隋帝站在窗边,身后有侍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那锦囊出了些问题。”他双手捧着个黑底托盘,脸皮子有些颤抖。 身着黑色锦袍的帝王随意地勾起那锦囊,打开了束缚已久的封口,看着锦囊底部燃烧殆尽的灰烬,眉眼微挑,“看来是时候了。” “下一处是哪里?” “陛下,是江都。” 这一列船队从一开始就引人注目,毕竟是隋帝下江南出巡,又怎么能够遮掩住各处关注的视线? 半月后,船队在江都靠岸,两日后才又离开。 江都一如既往,除了那两日的气氛有些躁动,随着隋帝船队离开又恢复了正常。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的声响充斥着生气。 有小童蹒跚学步,啪叽一声摔倒在路中央,胖胖肉肉的指头扯住了身前一富家子弟的衣裳。那富家子弟瞥了一眼,目光淡淡,小童的爹娘紧张地道歉,手脚僵硬地带走了懵懂的孩童。 梁泉淡定地喝完了最后一杯茶,感叹地想到,要是这等眼力功夫对他本人也有用,那当真是好事一桩了。 富家子弟带着两个侍从在街道上大摇大摆,晃悠着到了梁泉所在的茶楼,略过了茶楼小二的上前,径直地走到了梁泉桌前来。 梁泉默默掏出茶钱,富家子弟却是突然笑了,融化了脸上的冰霜,俊美面容灵动起来,“这小道长与我有缘,不如与我痛饮一杯?” 他虽是这么说,身后两个侍从猛地踏前一步,剑锋半露,赫然是威逼的模样。 小二眼睁睁地看着那富家子弟扭头冲着他笑眯眯地说道,“一壶茶。”他在心里为年轻道长叹息一二,转身就欢天喜地捧着赏银下去安排了。 隋朝不兴喝茶,在南方较为流行,而北方只有上层人士才开始重视这新兴的物什。梁泉就曾在宫内见过杨广自个儿泡茶。 不过那不叫泡,应该叫煮了。 梁泉看着这富家子弟顺其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我同小道长一见如故,合该互通姓名才是。小名阿摩,不知道长……” 梁泉眉梢含着无奈,“阿摩,你是何意?” 杨广眨了眨眼,语调带着笑意,“接头?” 这本该是梁泉在这里落脚的最后一日,之所以拖延到这时候,是因为梁泉发现他师傅曾在这里逗留了不短的时间。 那巷神便是最好的证明。 那蓑笠帽看着普通,实则遮掩了巷神的外表,增添了威慑执意,合该是颇费了一番心力。可那老旧的模样又和巷神原本的模样不大相称,他师傅性格顽劣,便是关照中也夹杂着恶趣,数十年都不曾改。 杨广寻来,这处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壶茶后,梁泉带着杨广回到了他所落脚的客栈。甫一进入客栈,杨广身后跟着的侍从就自发地在房屋外面守着,门也被关了起来。 一道白色从梁泉的衣襟闪现,杨广原本以为是他看错,不一会儿,一个小人费劲地爬上梁泉的肩膀,纸脑袋的小黑眼珠子傻乎乎地和杨广对上了。 简单的五官和扁扁的纸张模样,一看就是个纸人。 梁泉注意到杨广的神色,低头看了看肩头的小纸人,伸手摸了摸纸脑袋,温声说道,“怎么出来了?” 杨广挑眉,梁泉的语气倒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小纸人的小胳膊抱了抱梁泉的手指,爱娇地蹭了蹭,然后从梁泉的肩头跳下来,嘿咻嘿咻地爬到了桌面上,小纸人好奇地躲在灯盏后面对杨广探头探脑。 杨广看了眼梁泉,伸手捏住小纸人的……腰仔细端详,还认真想了想,这纸人有腰吗? “它的脚断了?” 杨广注意到这小纸人的脚有重合的痕迹。 梁泉在对面坐下,“遇水,会长好。” 小纸人似乎不排斥杨广,被杨广虚虚圈住,反倒是好奇地从握住的掌心里爬出来,撒欢儿地爬到了杨广的衣裳上,挂在佩饰上荡圈圈。 梁泉微微弯眉,“它很喜欢你。” 杨广漫不经心地任着个非人之物在身上玩闹,看着梁泉道,“张衡可是说了你不少坏话。” 梁泉从包袱里面取出地图,“那与贫道有何干系?” 他语气温和,说着冰凉的话语,“世上人千万,牵挂不过寥寥,贫道要是都担忧着,岂不是自寻麻烦?” 那语调似夏日井水,淌过冷冽的刀锋,溅落在清清水洼中。 杨广似笑非笑地勾唇,眼中含着兴味,简单用发带束起的乌黑头发放诞不羁地散乱出些许。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他一边打着拍子,在这临近江岸的茶楼吟了首诗。 此时正值暮色,可月在何处,星又在何处? 杨广眼眸明亮深沉,一眨不眨地看着梁泉。 墨发中,藏着一小抹白色,漆黑小眼珠子正悄悄地看着两人,纸胳膊圈住一缕散漫的发丝,懵懂地听着对话。 小纸人:“……”呜,好难,不懂。 18.山神庙 杨广把一不留神摔倒在他衣褶里的小纸人扶起来,垂眸看着那小人生龙活虎的模样,“你明日要去哪?” 梁泉敛眉,像是知道了杨广的意思,“巴陵。” 杨广抚掌而笑,“当真是幸事,与我正是同路呢。” 梁泉哪怕早就猜到,还是无奈摇头,再装! …… 张衡和杨广的会面很是平常,只是他对隋帝借巡游的名头出京感到无奈。 隋帝散漫随性,刚刚清洗了一遍朝中势力,尚是大权在握的时候,刚稳定人心后就抛开这些出行,要是宣扬开来名声可不好。 张衡原本是隋文帝备受重视的臣子,然在隋帝登基后数年被贬谪,而后不知所踪。 杨广之所以要借梁泉这局外人的手来寻张衡,是为了避开某些人的耳目。 张衡和杨广有何对话,梁泉并不关心。 杨广不在长安,而是出现在这处,本身带着种种蹊跷。但他要跟着梁泉,梁泉也没表现出什么异议,只是检查了随行的物品,很快就上路。 梁泉去巴陵打算走陆路,原本花费的时间不短。奈何跟着身边的人是杨广这等人物,在包圆了一切的衣食住行后,梁泉反倒有许多时间空闲下来,倒是把那张地图上面的空缺补足了不少。 杨广坐在车窗边看着奏折,膝盖上有个小纸人翻山越岭,好半会才趴在衣裳皱褶里面休息。 安静看东西的杨广收敛了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邪意,漫不经心摸着小纸人的姿态很是安闲。 梁泉收拾起笔墨,看着外头的天色,半个时辰后,该要下雨了。 杨广把最后一卷竹简丢到边上,懒散地靠在垫子上,“你在看什么?” 梁泉淡淡看他一眼,杨广看似孤身带着两个侍从和他一道,端看路上的安排,就知道他私底下还是有不少人马在跟随着。 “要下雨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寻个落脚的地方都难。 杨广轻哼了声,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是往边上蹭了蹭,然后把那还在扒拉着的小纸人提起来放到梁泉包袱里,“你这小纸人倒是稀奇,往常这些都不爱往我这里靠。” 杨广生于帝王家,但也经历过一段官宦时期,那些进进出出杨家的玄门术士不少,杨坚信任的来和也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就不爱出现在杨广面前。 梁泉没有回答,他仰头看着天色,脸色微沉,“让他们寻个地方停下来,要来不及了。” 杨广的反应总是敏锐,也不问梁泉是何道理,低声喝道,“加快速度,有合适地点立刻停下休息。” “诺!” 马车的速度立刻提起来,比之前也更加颠簸了。 梁泉抿紧唇线,看着那乌泱泱的天色喃喃自语,“雷劫来得太快了。” 两架马车一路飞奔,堪堪在电闪雷鸣之际找到了一座山神庙。这山神庙有人看守,在问过了庙祝后,他们在外殿寻了处地方修整,马车都安置到后头的棚子里去了。 这山神庙很小,进了他们这些人就显得拥挤,庙祝在确定他们无害后,就放着他们这群外来人待着,返身回去颂念经书。 杨广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了?” 梁泉回头看他,小纸人趴在他肩头也做了同样的姿势,明明没有生气的物什,在那刹那又显得格外灵动起来。 “有渡劫者。” 这同太白山那次木之精华的渡劫全然不同,天道对蕴含着灵气的草木会更偏爱些,而今日的雷劫带着击杀之意,这渡劫的人或妖手里性命不少。 妖物及鬼修等每逢千年渡劫,这是命数。 “太快又是何意?” 杨广伸手捏住小纸人的脑袋,那态度算不上轻。这些日子里,杨广已经明了,对小纸人来说,除了水之外,没什么是弱点。 至少打昏十几个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通常雷劫不会来得这么快,需要渡劫的也会寻个深山老林。这次速度这么快,恐有端倪。”天雷的目标只有渡劫者,可扩散面积可不算小。 杨广摸了摸下巴,“想这么多,可有解决办法?” “没有。”梁泉坦然道,天劫又非人能操控,又不是谁都能遇上个帝王之身来挡灾。 杨广扯着他袖子往回走,语调微挑,“难救该死鬼,那就回来吃东西。” “……哦。”梁泉掰碎了馒头,默默吃东西。 数息后,一直酝酿着的雷声猛然劈下,就在距离这地十几里处,一道道碗口大小的雷往下劈,空中电闪雷鸣,且愈发声势浩大。 这么点距离,对梁泉等人并不算远,自也是听到了。殿外狂风大作,有风顿起。 寺庙内门窗洞开,狂风乱作,雨声拍打着屋檐,敲击着看似脆弱的建筑。 梁泉蹙眉,从怀里掏出了数张黄符,还未看清楚他是怎么动作的,就一溜儿地飞到门窗上,各处猛地阖上,殿内化为平静。 唯有地面残留的水渍才能看到刚才的画面。 杨广饶有趣味地看着梁泉的动作,“你的黄符和他人的似乎不同。”很多都带着有趣的小功能,却也不似那些生杀讨伐那般狠厉。 梁泉低头看着怀里正往他衣襟爬的小纸人,“不同的流派总有着自身所长。” 杨广似笑非笑地勾唇,“小道长,三元观可没有你这所长。”他视线落在他那包袱上,鼓囊囊的大多都是他临走前买的馒头,还有那上头贴着的黄符…… 梁泉敛眉,从包袱中取出一叠早已绘制好的黄符,张张不同,“贫道师傅认为,个人有所不同,有所擅长就自己发掘。”能用便是,何须刻意追求神异。 …… 啪嗒—— 这场大雨仿佛席卷了天地,滂沱的雨势不断从天上冲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落在每一处屋檐。 雨声连绵中,山神庙的灯火就像飘摇的小船。 梁泉在梦中睁眼,待看清楚身处的环境时,又一次轻轻的叹息。 他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阿摩,你在作甚?”清脆软糯的孩童声传来。 “木木看书。” 小童嘟哝着“我才不叫木木”地靠过去,看着阿摩在偷看师傅房间的书籍。 “你偷看!” “我是光明正大的看!” “哼,小贼子。” 阿摩也不生气,“你不想学你师傅那些厉害的道法吗?” “……想。”小小声。 大孩子抱着小孩子窝在树底下看书,直到最后被老道发现,小观内鸡飞狗跳,站在中间的小梁泉左右为难地听着两人争辩。 “偷!” “拿!” “滚犊子!” “你不敢!” 一唱一和,还真跟说相声一般。 梁泉睁眼时,一双漆黑的眼眸正看着他。杨广半蹲着的位置距离他的膝盖不过一寸的距离,几近能够感觉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你在做什么?”梁泉的声音清淡如泉,同他这个人很是相似。 杨广轻笑了一声,眼眸中流转着魅惑的神色,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梁泉,“我在想……小道长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起来。” 梁泉几乎不用睡觉,寻常也只是阖目休息,并未真正地睡过去。这点差别,杨广清清楚楚。 梁泉摇头,丝毫不在意两人那微末的距离,径直站起身来,“天亮了。” 天的确是亮了,昨夜的大雨像是彻底冲刷掉了污秽,嫩绿树枝的晶莹水珠闪着微光,带着雨后清香。 侍从牵着马车出了山神庙,绕到前头来,庙祝送着他们到门外,目送着他们远去。 马车上,杨广突兀地开口,“他身上的血腥味很浓。” 梁泉平静地说道,“对。” 他没说只有他和杨广才能看见这庙祝,也没有说这庙祝身上血气和佛光交织,形同镇压。 昨夜的对话,要不是杨广麾下那俩侍卫精锐,见着他们同虚空对话,许要怀疑杨广疯癫了。 数日后,杨广丢下了马车,随着梁泉一同步行,连身后的两个侍从都没有带着。梁泉有些讶异,只听杨广轻笑,“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到处走,走到哪里都是打草惊蛇。” 梁泉敛眉。 杨广硬是要跟着梁泉去巴陵,定是有事,这事情或许同他要寻张衡有关。 此中谜团重重,梁泉不过一晒,就抛开了。 …… 寻常人或许以为帝王享受着世间一切,合该是金贵至极,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懂普通百姓的日子。 隋帝杨广的名头虽不怎么好听,但大抵印象也相差不远。 此刻他们坐在临河小镇中,躲在唯一一间客栈里头歇息,听着大堂里头歇脚的镖师吹水。 “嗝——我听说当朝皇帝是个,嗝,是个好色之人,听说那宫里都填满了美人儿。”一个年轻镖师抱着酒坛子撒酒疯,“要是都给了我享受,该是人间美事了嗝……” 旁边一个像是领头的老镖师一掌敲在他后脑勺,直接把人给敲晕。 “不会喝酒就别喝酒,老二,明个儿告诉他,这一趟镖扣一半的钱。” “哈哈哈,大哥,他就是年轻了些,别这么苛刻。”旁的人连忙给他说好话。 那老镖师不说话,锐利的视线在大堂内扫了一圈。这大堂内就两派人,他们这一群镖师占了中间五六桌,还有一桌坐在最边上,看着像是个道士带着个……普通人? 都是些寻常人,老镖师收回视线,“全都给我绷紧皮,别闹出事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响起来。 这处的对话尽皆落入那桌人的耳朵里。 杨广把怀里探出来头来的小纸人给按下去,抱怨似地说道,“它也忒活泼了些。”就算在外头,也忍不住要撒欢儿。 这桌上的菜肴泾渭分明,所有的荤菜都在杨广那处,所有的素菜都摆在了梁泉面前。 梁泉夹着豆子在吃,闻言道,“它在我这里不是这样。” 杨广挑眉,一锤定音,“所以它比较喜欢我。” 梁泉轻笑了声,倒也是不说话。 杨广却是从那一声笑声中听出些许不对劲来,眼眸中那点点疑惑像极了湖面的波澜,眼眸微阖收敛了所有的戾气。 当真是个眉眼极其好看的人。 19.妄语 这小镇上唯一一间客栈有的客房不多,梁泉他们属后来的,只剩下了最后一间上房。 梁泉不需休息,一间房自无不可。 梁泉的大包袱随着时日渐长开始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被他随手放到了桌面上。这屋内像是常年不怎么通气,带着陈旧的腐朽味。 小纸人从杨广的腰间做了个跳高,然后勤奋地推开了窗户,开始在屋内擦洗起来。 梁泉把小纸人捻起来放回桌面,“自个儿玩去吧,没事的。” 小纸人弯了弯胳膊,慢吞吞地凭空摸出了一把小剑! 梁泉笑了笑,在屋内踱步走了一圈,看着那在位置坐下的杨广道,“阿摩,今夜早些休息吧。” 杨广慵懒得像是只大猫,语调轻快地说道,“我觉得你话中有话。” …… 夜幕深沉,客栈内寂静无声,来往的客人早就酣睡,镖师的那几间房此起彼伏的鼾声几乎停不下来。 最里间就是杨广和梁泉盘下来的房间,杨广正在木板床上休息,而梁泉就着外头清幽的月光,在看着本古籍。 如此月色,银光似水,伴着窗外飒飒作响的声音很是幽静。 梁泉正打算翻页,忽而停下动作,片刻后悄然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前,身后传来杨广的声音,“你想去哪?” 那清晰的语气,活似他刚刚根本没睡下。 梁泉打开房门,“听到了些动静。”他闪身出去的动作很快,杨广跟着他的动作更快,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梯,悄然无声地站在一二楼交界处。 这楼梯经年未修,常有吱呀声,可两人走动时,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梁泉眨了眨眼,杨广的功夫果然不错。 “你听到了什么?”杨广耳语道。 梁泉看着那看似安静的房间,指尖轻弹,黑暗中,一把小剑极速地从那几间房外刺过,像是划破了什么禁锢,刹那间尖叫声起,听着正是昨日醉倒的镖师。 那种惊恐到极点的绝望叫喊,同晚间笑嘻嘻调侃形成强烈的反差! 杨广闲闲地打了个哈欠,浑身筋骨像是没活动开般靠在梁泉背上,“原来是这小子,我们回去吧。” 梁泉摇头,那道剑光微动,猛地回头穿破了窗户扎入惨叫的房间,与此同时,两侧的房屋扑出来数人,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模样。 有人踹开了中间的房子查看情况,也有人锐利地看着那站在楼梯的两人。 梁泉和杨广两人从楼梯走下来,那老镖头看着他们两人,眉间的皱痕更深,他拱手道,“不知道那小子哪里得罪了两位,还请手下留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屋内响起来老二惊悚的声音,“镖头,你快来看看!” 老镖头猛地回头看了几眼,还是压不住担心先进去了。 屋内点起了油灯,摇晃的灯火照亮了屋子。这客栈房间不太够,镖师这行也不宽裕,都是两三人住在一起。 这屋内也是两人住着,一进门就看见地面仰躺着个人。他双手紧紧掐着脖子,脸色涨得紫红嗬嗬地喘着粗气,那力道简直要把自己活生生掐死,身边两人都压不住他暴起的力气。 但这还不是最怪异的地方。 床边坐着的那个年轻镖师正脸色僵硬,单手握着随身的佩刀,肢体僵硬地把自个儿的肉一块块给割下来,胳膊上的肉都快给他割没了,“啊啊啊——镖头,救我,救……” 他嘴里不断发出惨叫声,却停不下来动作。 奇怪的是,这般浓烈的血味,却没有散出这间屋子。 老镖头耷拉下来的脸皮抖了抖,他走的路多了,见识过的也多,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他脸色阴沉,一抬头看见墙上钉着一把剑。 那剑平平无奇,在他看来就是普通的长剑。可那剑身亮着微光,在那层薄薄的微光下,一团张牙舞爪的黑色雾气正好被它钉在墙上,挣脱不得。 其他人都太过诧异,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 老镖头猛然回过神来,扭头看着站在门槛外的梁泉,电光火石间立刻明白过来,深深弯下腰去,“刚才是我有眼无珠,还请道长海量,救救他们吧。” 梁泉冲着他点点头,擦肩而过往墙壁走去,在经过地面时,一张黄符从他袖口里掉落下来,刚好贴在镖师的脑门上。 那镖师登时昏厥过去,掐着脖子的力道也渐渐松懈下来。 “你的魂魄很干净。”梁泉在墙壁面前站定,看着那团黑色雾气道。 不入轮回的鬼想要在世间度日,要么是厉鬼,要么有人供奉,余下的游魂都容易消散。 那黑色雾气挣扎了片刻,化作了一张扭曲的人脸,像是看穿了梁泉说和的意图,“他侮辱我!”那声音尖锐异常,听着像是个女声。 成了鬼,比人便多了执念,要是碰到了这女鬼的底线,化为厉鬼也是有可能的。 老镖头听着那道长和那诡异东西的对话,余光注意到那年轻镖师的动作随着人脸出现而僵住,没再继续动手。 梁泉抬眸,眼眸清亮,如同星芒倒映,“若当真是他的问题,自该处罚。” 人脸恨恨啐了一口,“我被埋在地下多年,动物把尸骨给翻出来,他一脚踩了我的头骨倒没什么,但他不能拿着我头骨当夜壶!!!” 那怨毒的语气恨不得生撕了年轻镖师。 哦,对,她已经开始在撕了。 梁泉停顿了数息。 杨广靠着门扉正好看到了梁泉的停顿,心头轻笑,不知为何他清楚梁泉正扼腕,有些后悔插手此事。 梁泉回头看了眼那年轻镖师的惨状,这才又看着那人脸说道,“他右手筋骨已经断裂,难以续上。这等惩罚也该是够了。” 他的右手算是废了。 那人脸恨恨地看着那年轻镖师,又畏惧钉住她的飞剑,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点头。 梁泉对老镖头说道,“这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端,合该他去处理。” 他详细地讲了给人家好生安葬的礼数后,这才拔出了剑。那团黑雾扩散开来,恶狠狠地在屋内又晃了两圈,这才离开了。 老镖头立刻派人去做,见着清俊道长打算离开,嘴里的话兜不住吐露出来,“不知道长可有法子救他……”他虽听不到女鬼的话,却听得见梁泉的说法。 这行走江湖靠得就是一身力气胆识,这手要是废了,和去了半条命也没什么差别。 梁泉在门槛前站住,语气温和,“常人不需相信鬼神存在,但对逝者该有敬畏之心。贫道要是给他续上了,这女鬼会纠缠他一生。” 老镖头眉间皱得跟小山似地,等回过神来,那门口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最后一句话也无从出口……既不能阻止,何不杀了她? 这念头在老镖头心里徘徊片刻,猛地一个激灵,立刻深深埋在了心里。 头顶上的房间里,有人帮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梁泉在窗边重新坐定,手中把玩着一把小剑。刚才他□□的时候,那柄剑就化作这小小的模样,“那女鬼一直护着这地方,并无罪孽,又不染人命,杀她作甚?” 杨广勾唇,“这便是你要我早早休息的原因?” 梁泉安静地看书,不理会杨广。 小纸人见主人不动了,悄咪咪地从肩头一翻身,垂直落体在桌面上,从梁泉掌心扒拉出了小剑,举着小剑就往杨广那里飞奔。 看着一只小纸人奔跑的模样总觉得有趣。 杨广弹了弹那纸脑袋,“真是蠢货。”声音却是极轻,带着抹不去的笑意。 小纸人扁了扁脑袋,把小飞剑又举了举,要给杨广看。 杨广刚伸出手掌,原本一直安静装死的小剑咻地一声飞起来,委屈地嗡嗡起来。 等等,杨广挑眉,委屈? 梁泉冲着小剑招手,那小剑化作流光投入了他的掌心,“你得罪了它。” 杨广:“……” 他竟是不知道,连剑都能有脾气了? 杨广感觉到手指边有动静,低头看着那小纸人正握着他的大拇指往前搬,看着小,力气却是不小,拖得他人都不由自主往前。 “你身边到底带了多少个这玩意儿?” “比你多一个。”梁泉掀开古籍,看起来像是打算全身心继续投入到书的世界去了。杨广刚想说什么,忽而想起脖颈上挂着的木之精华,顺手从梁泉包袱里面掏出个馒头砸他。 梁泉头都不抬,小剑窜出来扎穿了馒头,串着馒头满屋子撒欢儿。 杨广抬头看着撒欢儿的小剑,低头看着玩他手指的小纸人,就没一个性格和梁泉相似。 20.一封信 次日清晨,梁泉在和掌柜退房时,恰好听到他在嘟囔昨天那队镖师居然打起来了,还弄得屋子混乱,连墙上都有划痕。 梁泉的动作停了一瞬,默默地多数了一串铜钱。 杨广扑哧了一声,待梁泉回头的时候又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看着颇能唬人。 在外数日,杨广和之前有下属跟随时很是不同,更像是当初梁泉和他在寺庙中偶然撞见那般,行事不按常理,但也更平静些,没那么多戾气。 这小镇距离巴陵也不算远,等他们到巴陵时,也不过是半天的时间。 巴陵出名的湖泊众多,有不少文人骚客慕名而来,就是为了能够在这里亲眼观赏到这巴陵究竟是如何模样。 这也导致这巴陵人来人往,倒是和江都一般热闹。 梁泉入城后,还没有寻客栈,杨广就轻车熟路地带着他往巷子里头走,最终到了一处宅院。 这宅子很是干净,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伯,也没什么别的人,怕是杨广早就布置好的。梁泉在这里安顿下来后,便又开始看地图。 杨广看着梁泉全神贯注的模样挑眉,“这是你师傅留给你的东西?”梁泉说话坦然,言语间对自身出处从没有隐瞒,杨广也知道了不少事情。 梁泉的指尖在巴陵的小圆点上面点了点,而后言道,“家师在去世前曾留有两事,一则是送东西给故友,一则便是让贫道游历各地。” “这是你第一次出山?” “已有三年。” 梁泉把地图给收起来,耳边荡着杨广轻柔的问句,“你总不会是随意挑选了个地点。” 他敛眉,身后这人越想知道什么,这语气反倒是越发温柔,似是低声私语。 梁泉回身把越发靠近的杨广定在原处,手心里是无辜被拍的小纸人,“阿摩想做的事情,贫道并不知道内情,不必再在这点上费功夫。” 杨广从梁泉手下解救出了小纸人,“你这可是污蔑我,想想还真有些痛心。” 梁泉权当听不见,带走小纸人,早早擦肩走过,带着东西去了隔壁安顿。 当日杨广一身狼狈出现在洛阳城附近,后又在太白山遇到梁泉,经过江都一事后又随着他一同到这巴陵来。 一次遇见是巧合,两次遇见是巧合,总不能每一次都是巧合。虽看着每一次都没发生什么大事,梁泉清楚杨广疑惑几何。 要他是杨广,也该怀疑起梁泉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杨广不信巧合。真好,因为梁泉也不信。 梁泉的地图被他放在包袱里,而地图下面还压着一封书信。 那是沉静白的信,虽然可怜的顾小道士当初并没有在长安城内找到梁泉,但沉观主实际上和他见过一面。 这封信,也是他给梁泉的。 信是老道写的。 梁泉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的确是他师傅的信,师傅尤其喜欢在署名下面圈个小圆圈,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破习惯。 据说以前还有着好几个行走天下的马甲,每一个马甲下的字迹都不一样,可惜后来也因为圆圈习惯掉马甲,最后被师娘给扒光马甲。 那封信的内容梁泉只看了一遍,已经倒背如流,不过并不能看出什么来。 乖乖吾徒: 长话短说,你日后的道侣为师不甚满意,打个商量换一个?(涂抹数句)综上,还是换人最佳。 对了,三十年后的七月前,到巴陵走走,风光还是不错的。 为师留o 老道的信可谓是是非常通俗易懂,没有任何文绉绉的东西。 梁泉今年二十有二,据沉观主所说,这信是他师傅三十年前交给他的。那个时候梁泉尚未投胎转世。 不过梁泉知道老道的厉害,早早算出命中有个徒弟不是难事,不过再详细应该也是不能了。毕竟算人不算己,师徒关系也是人生中极为亲密的情谊。 被涂黑的字该是师娘动手的,梁泉不用细想都知道他那个师傅会说什么,绝不会只像那最终留下来的几句那么干净利索。 最后一句话看着像是随随便便加上的,但唯有这一句才是老道想要梁泉知道的。 梁泉直接忽略掉了老道前面乱七八糟的道侣发言,他现在都不知道他的道侣在哪儿呢。 次日清晨,杨广把梁泉从宅子里拖出来,带着他上了画舫,说是要好好欣赏这巴陵的风景。 这画舫或许是杨广的人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的,他们到了之后,画舫上的侍女立刻就准备了宴席。 梁泉站在船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岸上,又抬头看着晴朗干净的天空,“阿摩打算做诱饵?” 杨广站在他身后哼笑了声,“小道长这次可就猜错了,总是我做引,岂不是很过分?”他漫不经心地勾着个酒樽,眼眸含着肆意的轻佻,“请他们送上门来不是更好?” 杨广看起来是真的想要散心而已,懒散地在船舱内待着,手里还拎着壶酒。 湖面波光粼粼,他们到巴陵已是六月份,天气很是炎热,船板上很快就烫热起来。画舫上来往走动的侍女舵手也都靠着阴影走路,免得被这过热的温度灼伤。 待到下午时,小剑突然嗡嗡警示起来,一眨眼化为流光长剑,环绕在梁泉身侧预警。 梁泉对面的杨广扬眉,起身看着外面的景致。 原本平静湖面泛着白沫,浪花不断拍打着画舫,原本还能望见的江岸消失不见,连湖心岛也迷失在水面上不落痕迹。 莫说前后,或许连回头的方向都不知。 “小道长,我觉得同你一起,运气一直不怎么好。”杨广轻笑的模样完全没把外面的异样放在心上。 船夫也开始发觉不对劲,正在外面喊着什么,来往走动的侍女有些紧张。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数十个黑衣侍卫把杨广和梁泉团团围住,握着剑柄的模样虎视眈眈。 梁泉淡淡地掀开又一页书,“贫道自打随着阿摩一起走动后,遇到牛鬼蛇神的次数也比以往多了许多呢。” 杨广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可惜的是对他的形象倒是没有任何损毁。 湖面……不,这看起来更像是海面了。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忽而迷雾,开始遮盖住他们的视线,除了画舫,往外的景色也看不清楚。 杨广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船夫侍女,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是谁负责挑选这一次的人?” 那些围着杨广的黑衣侍卫中立刻有一人单膝跪下。 “自……”裁字还没有说出来,杨广就被梁泉按住了手腕。 梁泉并没有在看他,他刚抬眸在仔细观察着外面变幻莫测的雾气,但他按着杨广的力道不轻不重,始终没有移开。 “回去领三十棍。”杨广最终道。 “是!” 这个小插曲刚结束,似远似近的迷雾中有道鬼魅难辨的声音传来,“嘎嘎——你还想着回去?” 杨广捂了捂耳朵,“这笑声是我听过最难听的没有之一。” “闭嘴!”那声音的主人似乎被杨广的话激怒,连带着这迷雾也越发诡谲起来,隐约能看着雾气中有各种三头六臂的怪物成形。 “你来打我呀。”杨广闲闲地丢了这么一句话,其威力从波动越来越大的雾气中可见一斑。 “你给我等着!”浓雾扑朔迷离起来,翻滚卷起的云雾扑朔迷离,看不清楚内里的情况,但船上已有人因为那扑之欲出的怪物瑟瑟发抖,软倒在甲板上。 “我身边这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倒是过来啊!”杨广在梁泉身边非常嫑脸的引怪。 他见着梁泉的目光,笑眯眯地说道,“最近吃得有点多,脸大了些,这一两张脸不要也无谓。” 梁泉:“……”这绝对刚才阻止他下令的报复。 梁泉站起身来,扯着杨广的袖子往外走,径直离开了这群黑衣侍卫的包围圈,来到了船板上。在杨广示意下,那群黑衣侍卫只是握剑跟随。 船板上留有余温,踏上去还有些暖意。 蠢蠢欲动的雾气见人出来,猛地化为一只巨掌狠狠拍下,梁泉左手按住衣裳内铮铮作响的小剑,右手指尖微亮,一点灵光随着他的动作成符,漫天大水从下自席卷,化为水龙一口吞下巨掌! 天空飘扬起了点点雨丝。 梁泉低头哄着,“乖,他太渣了,不用你出手。” 这语气彻底激怒了雾中人,画舫前后左右浮现出四只相貌各异的巨兽,冲着画舫咆哮几声后便踏风而来。 梁泉连画数道符咒,合着水面波光,乃三官大帝中水官的主场,一时间蓝光大盛,画舫周围冲天而起数条水龙同巨兽撕斗,纷纷洒洒的水珠铺天盖地,浇人一头一脸。 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水的杨广默然擦了擦脸,戳了戳梁泉的腰,“你在报复?” “没有。” 杨广了然地点头,“你在报复。” 他按住腰间的锦囊,感叹地说道,“好在我这锦囊倒是防水的,免得小纸人又断了脚,这主人不亲不疼的,真是可怜兮兮的。” 梁泉:??? 不打招呼掳走它的人是谁来着? 脸大有理,无话可说。 21.心思 海上杂谈,曾言有巨兽冲天而起,踏浪而来。 似浓似淡,身形不聚,飘忽随风,眨眼既逝。 古人言,此为海市蜃楼。 梁泉听到有侍女瑟瑟发抖地和同伴说道,“我们要死在海上了……” “慎言!”旁边窝着的是个对梁泉有所信心的姑娘。 画舫周围,不断有水龙跃然而起,同新生巨兽鏖战。咆哮轰隆的声音不断在他们耳边回响,震聋发挥。 一层薄薄的水雾在外层包裹住了画舫,外面席卷如何,这内里还算是平静。 但这不能持久。 梁泉画符的速度从不是问题,但是画灵符需要消耗更多的灵力,而灵气不是无穷无尽。 海上不断涌现着新生巨兽,那雾中还时不时传来嘎嘎笑声,“来来来,要多少有多少,哟吼,又来一个。” 杨广挑眉,“你以为是在买菜一把又一把?可惜谁都看不上。” “我要把你的肠子都给扯出来!” “来啊,你倒是进来啊。” “你给我等着!” 诸如此类幼稚的话语你来我往,吵得梁泉神色微冷。 “聒噪!” 冷冷两字从梁泉嘴里跌落,顿时冷成冰渣子般砸碎在船板上,一时间不管是杨广还是雾中人都哑然无声。 梁泉敛眉,咬破指尖,染着血色开始画符。 这灵符不比往日的轻松,梁泉在刚才那场消耗战中都没有冒出冷汗,却因为这短短两笔就开始额头冒汗。 隐隐有种威慑从虚空中压下。 “……你在作甚!”雾中人的声音有些尖锐,听着颇为不详。 梁泉不理。 勾折转撇,红光大作,随着梁泉的动作,他身上也开始冒出点点红光来,那红光从梁泉的指尖开始蔓延开来,渐渐盖住了他整个人的模样,融入了红光中。 惊鸿乍现,一道巍峨魁梧的身形在头顶破开云雾,一手伸入了浓雾中,硬生生把一只似鸟非鸟似鱼非鱼的东西给扯出来。 雾中声音瞬间消失,迷雾溃散,片刻后,有一物从天跌落,撞击在船板上。 不过瞬息,那红光消失,梁泉摇靠在门柱上。 到底有些费劲了。 青光是地官,蓝光是水官,这两位所属的符,梁泉都基本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是天官的符就略显为难了些,以灵力做符更是如此。 杨广顺手搀住了梁泉,看着那被随意丢弃在船板上的东西嗤笑了声,“就是这不鸟不鱼的东西在捣鬼?还是直接炖了做汤罢了。” 随着这头奇怪的生物被扯出来,画舫周边的雾气也渐渐散去,滔天倒挂的水龙也猛然砸入水中,激起巨大浪花。 那似鸟非鸟似鱼非鱼的生物在死后渐渐化为一颗大贝壳,贝壳完全失去光泽很是暗淡。 在这水浪摇晃中,船上的人开始看到岸上的景色,湖中岛屿也开始出现在眼前。刚才的画面宛若幻影,刹那破灭,又回到了现实。 “转舵!要撞上了!”船夫刚松了口气,抬头就看见距离画舫不远处的礁石,脸色大变! 那礁石不过方寸之地,可撞上了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梁泉敛眉,伸手没入杨广怀里把那锦囊给掏出来,解开带子,顺手用受伤的手指在小纸人身上擦过,“去吧。” 小纸人蹦跶着自由落体,眨眼间就从他们眼前消失。 就在船夫竭尽全力打算转舵的时候,一股巨力从船头传来,就像是有人在侧面狠狠推了一把,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让画舫险之又险地擦过了那小岛。 半晌后,小纸人带着水珠,邀功似地在梁泉手心腻歪着,抱着梁泉的中指不肯动。 梁泉轻笑,“不许吸多,对你不好。” 小纸人喜悦地点了点纸脑袋,然后靠着他的手指不动了。 杨广挑眉,“这是何意?” 梁泉道,“血中蕴含着的灵气最多。”他刚才割开手指逸散出来的灵气,足够小纸人饱饱地撑上一年有余。 杨广正看着眼前的情况,却听梁泉轻声道,“不做饵?” 杨广勾唇,捏住梁泉指尖的伤口,慢条斯理地从尖往上挪,“小道长是在调侃我?”两人站得极近,呼吸几乎交缠在一处,“还是在担心我?” 梁泉认真点点头,“贫道的确怀疑阿摩出了问题。”他看着被水汽淋湿的画舫,几乎没有干透的地方,索性就席地而坐。 他向来大方直接,杨广倒也不在意,随意掀开下摆坐下。 原本掩藏在画舫上的黑衣侍卫在四处走动,没有任何人能靠近他们二人。梁泉摩挲着小纸人说道,“那东西叫蜃。” 蜃,大蛤蜊也。 传说海市蜃楼,除开后世人以为的解释,许多都是蜃所操控。蜃天生便会操控云雾,往往会造出精美楼阁等吸引人,以人为食。 这蜃功底深厚,该有数百年的年岁,喜水,藏在这洞庭湖不知多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才让梁泉有些脱力。 “蜃食人,性恶。阿摩乃是帝王之身,它本不该靠近你。”梁泉的声音有些淡淡。 不说帝王,寻常人都不可能这么频繁地遇到这些魑魅魍魉,梁泉游历三年也不过寥寥,自从和杨广遇上后,这撞见的次数愈发多起来。 不止如此,实际上,隋朝的气运犹在,哪个敢插手君王事? 杨广为隋帝,频繁遇事本就是不合常理的事情! 梁泉定了定神,细细观察着杨广周身,他已经许久没有观察过杨广的气运。可仔细看来依旧是冲天血光,紫光漫布,似乎并没有差别。 梁泉微眯起眼睛,敛眉细想,伸手按住杨广的手腕,[三官大帝在上,弟子请法眼。] 言灵无需灵力,无需请求,此言一出,梁泉眼前的景象大变! 血光占半壁江山,黑色不逞多让,另有紫金光芒稳稳镇压住两处不安分的躁动,梁泉眼中熠熠尽是光芒,几乎闪耀视野。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梁泉敛眉,同时敛去满目光芒,淡声道,“阿摩惹上麻烦了。” 黑色为不祥。 杨广眉峰微挑,隋朝的龙脉起于弘农,正是生龙活虎的时期,不该有这般衰退的情况。梁泉在外游历,自不会错过弘农这处,三年前便已经走过,当时情况并非如此。 梁泉心中一动,“此前太白山一事?” 杨广勾着唇角道,“那太白山的事情早有察觉,推迟到最后才去,是为了汲取龙气。”换句话说,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强.插一脚。 朝代更替是常事,要是气数尽了也便罢了,若是断在人祸理由上,的确难忍。 梁泉回望着越来越靠近的岸边,沉吟几许后才说道,“贫道当初去弘农,并没有发觉不妥。” 杨广轻声道,“来和当初算过,不管是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算不得好事。” 来和是杨坚身边最为信任的方士,他是在推算这事时反噬,在短短数月内就逝世,留下来不少未解的谜团。后续接手的张衡等人并不能全然接替,这才是隋帝广召天下能人的原因。 梁泉抿唇,他会选择来巴陵,是因为那封信。骤然有此遭遇,梁泉不禁怀疑起这中间的关系。 当年老道是否算到了这劫,这才巴巴地给未来的徒弟留了份信。只是他师傅依旧吊儿郎当,这信上什么指代都没有。 画舫很快就靠岸,他们回到了宅子里休整,而后梁泉才取来了他师傅的信。杨广垂眉扫了一遍,轻笑出声,“我倒是想看看小道长的道侣是何人呢?” 梁泉一本正经地拽过信,“你的关注点错了。” 杨广似笑非笑地摇头,“我倒是以为,你师傅对第一点才是看重呢。” 梁泉不理,低头又看了眼,这才道,“师傅既然要我来这里,便该有需要处理的事情。”总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样的信。 杨广忽然说道,“小道长不能用那能力?” 梁泉回头看他,他在杨广面前只用过两次言灵,在外行人眼中这同道法并没有任何不同。但杨广是除他师傅外唯一一位反应如此敏锐的人。 “贫道通常不会选择用它。”梁泉娓娓道来,他看着杨广的眼神真诚,含着温和的情绪。 言灵很好用,但他不以为没有任何代价,不是在现在,就是在将来。 杨广勾唇一笑,并没有再提及。 …… 夜晚,星光点点,有些黯淡。 屋子中跪着几个黑衣侍卫,杨广坐在椅子上,姿态散漫,神色却冷,“回去彻查清楚,朕要天和四年到开皇八年关于朕所有的行踪。” 他语气悠悠,像似漫不经意,轻挑起的眉眼含着无尽寒意,一瞥就让人身骨发寒,“不惜任何代价。” 梁泉和杨广各自回了房间后,梁泉抽出那份信,仔细看了几眼后,这才开始默默掐算起来,数次后他慢慢皱眉,像是发现了不好的事情。 他轻叹了口气,要紧的东西还没查到,倒是知道了阿摩的动静,当真是…… 梁泉摸了摸突然从衣襟里面冒出来的小剑,“乖,莫气。” 22.赑屃 次日清晨,杨广打着哈欠听完了梁泉的话。 “小道长是在告诉我,你昨日夜观星象,莫名心中一想,得到了大云山这个名字?” 此时梁泉和杨广两人正相对而坐,杨广慢条斯理地舀着他的小米粥,梁泉则是抱着个半大馒头在咬。 也不是杨广是何心理,昨日嘱咐的时候特地要求了铜盆大小的馒头,好在厨房做不出来,最后只做成了碗口大小,但也是需要两手才能拿过来了。 杨广笑眯眯地看着梁泉的动作,又说道,“小道长难道不解释解释?” 梁泉垂眉啃馒头,“贫道没有把阿摩当傻瓜看待。” “哟,小道长原来还是能够明白别人的言下之意。”杨广收敛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泉。 梁泉单手捧着大大馒头,左手揪下来一小块碎块递给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他肩头的小纸人,“贫道听从了阿摩的建议,回去后推算了下。” 杨广的事情不能放着不解决,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身上缠绕着的黑气的确是个祸患。但是推算帝王的命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梁泉最后只隐约得到了个结果。 至于用言灵干预朝代大事,梁泉从未想过。 杨广的视线随着梁泉的动作转移到那个小纸人身上,看着它高高举着那小块馒头,兴高采烈地在桌面上蹦跶,“你给它也吃不了。” “都可以让它高兴。”梁泉又揪下来一小块,然后又递给了小纸人。 现在小纸人有两块馒头碎了,馒头碎很小,但小纸人更小,它几乎完全被挡住身形。但它举着馒头碎的样子轻松得像是轻飘飘的纸。 杨广知道他不会从梁泉这里得知更多的东西,下令让人准备前往大云山,“可巧了,我收到的消息,也是大云山。” 梁泉不打算知道他这幅甜蜜蜜的笑容后面到底藏了多少血腥。 马车很快就开始派上用场,是的,就在杨广又一次被真切地袭击了一次后,显然有没有大部队并没有任何的影响。 梁泉对杨广诚实地解释了他身上的问题,正常而言,道法极为深厚的人才能看得出杨广这得天独厚的命数。基于眼下隋帝并没有皇嗣,那么全天下拥有帝王紫光的人就只有一个人。 走到哪里就会被哪里发现的典型。 隋帝表示这样子并不好。 梁泉虽是这么说,但是这天底下能当真做到随意就发现端倪的人也不多,有着天道看着,少有敢触犯天威的方士。 “阿摩,把木之精华给贫道看看。”梁泉轻声说道。 杨广看都不看就随意扯下项链递给梁泉,此刻他正看着窗外的一抹白色。 窗外的枝丫不知什么时候聚起几只小鸟,清脆响亮的鸟啼声正在婉转歌唱,乖巧小鸟时不时啄食着散落在窗台的馒头碎,仰着小脑袋又叽叽喳喳叫起来。 小纸人坐在窗棂上看着那灵动的场面,即使它没有任何表情,杨广依旧觉得它很开心。 杨广伸手把小纸人从窗棂带下来,“要走了。” 小纸人也不嫌弃杨广的粗暴,小黑眼珠子看着杨广,纸做的小手抱着杨广的大拇指,玩闹地在他手掌上翻跟斗。 “好了。” 杨广耳边刚听着梁泉的话,眨眼间眼前又出现一个小人。 木之精华被梁泉用言灵催生,苏醒过来了。 木之精华是个很安静的性格,虽然化身为小小人,也一直很安分地在项链上待着。倒是小纸人比较兴奋,窝在杨广的衣襟内陪着小木人。 有着木之精华在,它身上浓郁的木气能最大程度地掩盖住杨广的气息,以及保护杨广。 杨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如果你不催生它的话,需要多久才能够清醒过来?” 梁泉彼时正在看着窗外的景色,闻言道,“百来年吧。” 杨广:“……” 梁泉回头看他,低低笑道,“阿摩可以当做是传宗接代的宝物。” 杨广面无表情地看着梁泉,“相比较其他,我现在比较想弄死你。” 白劈了半天雷。 梁泉眉眼弯弯,眼波的笑意像极了一个刚捣完蛋的稚童。 那个笑容……有些熟悉。 杨广敛神,近在咫尺的梁泉也没看出什么,眼眸冷静得有些可怕。 大云山正是在巴陵不远处,马车过去的速度也很快,不到中午他们就开始爬山了。梁泉也不去问杨广知道的是什么线索,杨广也没有开口问什么问题。 他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才停下来稍作休息,梁泉站在山崖边缘往下看,看到了几眼清泉。那流水似是环抱着山腰往下,在日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芒。 梁泉回头看了眼杨广,轻声说道,“贫道先下去一会。” 他的行动很快,话音刚落,整个人便跃下山崖,那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杨广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梁泉脚下正踩着一道飞剑,徐徐地往下。 小纸人还骑在杨广肩头,“你的主人看着温和,比其他人倒是冷多了。”杨广眯起眼来,“来人,下去!” 梁泉落地,这处潺潺流水,源头皆是从这五眼泉水开始,蜿蜒曲折地往下流动,成为环绕着大云山的景致,恰是一处好景致。 梁泉敛眉,像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回头看着刚落脚的杨广,“阿摩带了多少人来?” 杨广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处地方,漫不经意地说道,“你要多少有多少。” 梁泉点头,“贫道要百人护阵。” 跟随着上山的人不足百人,杨广听到梁泉的话后,便让人把山下的人继续往上带,这需要足够多的时间,想来今日是弄不成了。 这里的位置尚可,泉眼附近的水域很是安宁,杨广带来的人就在这里驻扎,只是在梁泉的要求下,没有任何人靠近这片水域。 杨广和小纸人玩闹了一会,看着正站在潺潺流水边的梁泉,“你在看些什么?” 梁泉所能看到的东西,显然是普通人所不能看到的。 梁泉轻舒了口气,“这里的气息不太对劲。” 杨广纠正了他的用词,“是很不对。” 梁泉敛眉看着脚边的清清溪水,“你感受到了?” 杨广轻哼了一声,“我的确是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你总不会要来百人耍。” 梁泉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杨广也看不见他是什么神色,只听他轻笑了声,“贫道以为,阿摩说得没错。” 跟着杨广在一起,果然时时刻刻都能发现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尽管杨广的人在上半夜赶到了山上,他们不可避免地还是需要休息。梁泉独自一人坐在泉眼边,连小纸人都抛弃杨广坐在他的肩头,像极了这泉眼里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深夜,梁泉并未入眠。 大云山的夜色很美丽,寂静中带着些许安详,不论是偶尔响起的鸟鸣声亦或是耳边潺潺不绝的水声,都带着难得一见的安逸。 如果可以,梁泉并不愿意打破这处的寂静,哪怕这里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 杨广说得没错,任何一个人在要求有百人来压阵的时候,都或多或少能看得出不对劲。梁泉不愿意撒谎,但面对杨广他的确不能道出真相。 他缓缓伸出手来,一道莫名的火在他掌心跃动,很快,又显示出一只慢吞吞的小王八来。 ……不,这不是小王八。 这是赑屃。 赑屃,样似龟,喜负重,乃长寿吉祥之象征。 在蓝田山附近的小城里,附身的厉鬼曾谎称是睚眦出现,事后顾清源小道士曾嘀咕着说过这些是不存在的。 实际上,为何不能存在呢?既然能出现鹿蜀,睚眦赑屃等有迹可循,又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上古千万年,流传至今的只言片语,隐藏在古歌谣中的传唱,总是残留着不少本不该流传的蛛丝马迹。 赑屃虽是龙之九子,但性格尚且平和,这泉眼附近浓郁的凶煞气息与其全然不符。若当真是赑屃,也只会是入魔为凶兽。 是的,寻常人无法发觉,在这清澈透明的溪水,这鸟语花香的大云山中,竟有如此凶险煞气的感觉! 庞大而又古老的气息。 梁泉挥手散去这用灵力汇聚起来的景象,视线落到泉眼,以及这泉眼潺潺下不知处,最终选择阖上眼来,等待着天明时刻。 两个时辰后,天堪堪亮起的时候,梁泉已经在绕着溪水边不知道做了多少布置。 具体用杨广的话来说,就是在贴着乱七八糟的黄符以及迈着他完全看不懂的步法。 “阿摩,你知道你的声音很大吗?”梁泉无奈地停下动作,杨广靠在树干上挑眉,“或许是因为我才刚醒,又或者是我昨夜气得睡不着呢?” 杨广很敏锐,这百人一定有什么说道,但梁泉不肯告诉杨广这其中的玄妙。 梁泉伸出手指碰了碰小纸人,低声说着些杨广听不清楚的话语,“去陪他。” 小纸人轻飘飘地飞出了范围,一把糊在了杨广的嘴巴上。 梁泉沉下心来画着阵法,随着他的感知一步步踩位,仿佛无穷无尽的黄符飘洒下来,一张张地落在原本该有的位置上。 “阿摩,每一张黄符上,须得一人。” 尽数是荡清符。 梁泉的声音从阵法中飘来,不必杨广示意,早被要求的百人立刻步入,不必梁泉提醒,一个个都站在了位置上。 他们都是精锐的将士,服从已是天性。 “小道长,”杨广的声音似近似远,有些听不太清楚,随着梁泉的步法,越到后面,每一步就越发谨慎,“总该有个解释。” 梁泉似乎低声对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而后才扬声道,“这底下,有位龙子。”随后他又补上一句,“真的那种。”而且看起来随时蠢蠢欲动。 “我猜你有个绝妙的好主意?” 杨广的声音出奇镇定,比那些微微露出惊讶神色的侍卫要好些。 梁泉只是笑,杨广大概知道他要借用这百人做些什么,但他始终不肯开口。 的确有更为简单的方法,更直接了当,以及富含血腥的方法。 杨广知道后会如何选择,梁泉甚是清楚。 杨广身上的滔天血光又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他看似随性洒脱,可这俊美面容下,有着一颗冰冷坚硬的心。 任何东西都会骗人,但梁泉这双眼睛都不会欺骗他。 23.一个吻 杨广听不清楚梁泉的话语, 此刻他踏水而行,高悬着站在泉眼上。 “……九微震空,五星回旋, 万星应感……” 飘飘风起,杨广感觉到小纸人用力抱住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水汽弥漫, 他有些看不清楚这处的景色,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开始封锁。 跟着登山的人大多数都曾经跟着他们一起经过洞庭湖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骚动,这静谧氛围中只能听到梁泉的声音。 飘摇水声中, 他们听清楚了梁泉的声音,见清俊道人步法微动。他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然每一字一句都仿佛蕴含着偌大的蕴意。 随着梁泉的动作, 杨广清楚地听到了水流拍打岸边的声音。这里虽有泉眼, 但水流缓缓,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 梁泉手持流光长剑,神色肃穆地看着不平静的水面,沉声道,“请!” 他的指尖从剑刃划过,滴答作响的声音溅落水面,猩红扩散开来, 很快就把这看似清澈的水面染上血色。 一点万变, 站在黄符上的百人只觉得地动山摇, 水面剧烈震动起来, 一阵眩晕后险些站不住。 梁泉声如洪钟,厉声道,“稳住身形,不得离开位置!” 梁泉需要这百人生气,一旦离开黄符的范围,暴起的赑屃随时都能够夺取他们性命。一旦开始杀戮,就难以遏制。 唯有冲天煞意,急需净化者才会被围困此中。 黑衣侍卫反应极快,很快都稳定了自身,就在此刻,一道巨大的身影骤然从泉眼纵身跃出,溅落的水花洒满半空,涛声巨响后方才四肢踏水,巨大龟壳坚硬斑驳,而短小的尾巴在身后甩了两下,又转悠了两下。 破碎的水面迸射出水花来,因着那巨大的身形,水花巨浪,猛地溅落两岸,淅淅沥沥得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距离最近的百人浑身湿透,但都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任何一人因为这突发的情况而离开自己的位置。 梁泉是最中间的那人,但是洒落的水花却温柔地避开了他,仿佛这水也认得这人,轻柔地擦过脸庞,便悄然落入身边水面。 滴滴答答的水声不停,梁泉抬头看着半空中巨大的身影……那是赑屃! 赑屃形状似龟,身负龟甲,性和,曾于山河作乱,后被大禹所镇压。 “是谁在骚扰吾?”赑屃摇着脑袋,像是看不清楚眼前站着什么东西。 梁泉作揖,“贫道梁泉,见过赑屃尊者。”他语气温和,并没有因为这奇异的场合与玄妙的对话而动摇。 赑屃听音辨位,好悬才看到了梁泉的模样,嘟囔了一声,“怎么这么小?” 依着赑屃几丈高的身形,即便是嘟囔对他们来说依旧是巨响。梁泉深知他们的真身远不止现在这样,眼下不过是赑屃收敛了后的状态。 “小道无礼,扰了尊者清净。小道偶然路过此地发现尊者气息。然尊者性平和,却不知为何却有这般浓重的凶煞。”梁泉欠身,缓缓道来。 赑屃眼珠子转了转,憨声道,“吾之下,尚有睚眦。” 梁泉恍然大悟。 睚眦与赑屃同生同源,却不是相合的性格。同为传说中龙之九子,睚眦的性格可比赑屃差得太多了。 赑屃口齿生津,大大地吸溜了一口灵气,贪嘴地说道,“道士,你要是能一直提供这样的灵气,不如吾跟你走?”梁泉身上的灵力精纯世间罕见,便是赑屃也有些垂涎。 梁泉好笑地摇头,低声道,“贫道本以为是尊者入了魔,这才借着这百人布阵,借的是他们本身生气,可不能持久。”这百人随后该是身体虚弱数日,梁泉已经心里有愧。 赑屃失望地点点头,又低头踏着水面,“你打算镇压睚眦?” “草木已经开始枯萎,若是不得处理,数年后这里该寸草不生。”梁泉仰头看着赑屃的眼睛,环绕大云山而生存的村庄并不多,但也有数千人。 且睚眦喜好战争,从兵祸,一旦出世,天下将乱。 赑屃让开位置,倒是淡然,“祂本有伤势,吾同祂斗争数十年已到尾声,你这法子倒好。”再如何看不过眼,赑屃也不可能杀了睚眦,梁泉的法子若能镇压,反而是好事。 赑屃好不容易寻到这处清净的地方,又被睚眦打扰了数十年,要不是性格温吞,早就踩死那半死不活的睚眦了。 梁泉颔首,在水面坐下,滴水不沾。 双手掐诀,灵气从他指尖伤口源源不断地泄露出来,很快便顺着他所画的阵法蜿蜒而行,他的身体又开始汲取着天地灵气,顺着指尖再度流转。 赑屃贪心地又吸溜了一口,这才不情不愿地攀到虚空,距离那阵法远远的。 常人肉眼所不能见的白气从阵法百人的头顶溢出,顺着梁泉的牵引融入阵法中,以梁泉的灵气做引,在梁泉念完最后一句咒时,刹那光华乍放,刺痛得眼前生疼,只感觉漫天白光。 地动山摇间,只听得一声巨怒的咆哮,宛若震天动地,山石滚动,滔天巨响后,所有光芒剧烈收缩,很快什么都消失不见。 杨广捂着眼睛,酸痛的感觉让人睁不开眼,他只感觉到肩膀的小纸人似乎很是狂躁,在他肩头重重地踩了两下。 梁泉出事了。 杨广心里无疑有着预感,猛地睁开了眼睛。 巨大的赑屃,摇动的山石,飘扬的黄符……这些东西全数都消失了。那阵法百人或站或立,只是精神萎顿。 可原本坐在水面上的梁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广神情骤冷,“小道长呢?” 无人敢应,无人能应,连小纸人都消失不见。 他满身煞气,眉宇间狠厉顿显,“滚,都给朕去找!寻不到,提头来见!” “诺!” 若梁泉在此处,只能苦笑摇头,三岁看老,倒是真的没错。 波光粼粼,震荡过后的水面有些晃悠,可清澈见底的溪水中却不落半点痕迹。 泉眼往下溯源,有一巨大洞穴,不知有何布置,哪怕在水面下依旧干燥,又有顶头无数夜明珠镶嵌,其亮度更比寻常,温暖如初。 赑屃叼着梁泉趴到洞穴内,这才松开嘴,听着他啪叽一声,砸在了大大的纸人上。 不知什么时候小纸人从杨广肩头离开,顺着水流寻到了梁泉,又瞬间化开挡住梁泉的落势。 梁泉咳嗽了两下,捂住嘴,血液顺着他的指缝留下。他翻身坐好,这点动作就牵引到内伤,顿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强忍着喉间的痒痛,抬手摸了摸小纸人,轻声道,“回来吧。”梁泉拍拍他的衣兜,这处虽然没水,但是刚才小纸人寻来的一路上可全是水,小纸人的身体都快要泡开了。 小纸人委屈地蹭了蹭梁泉的手指,这才不情不愿地缩小靠在他的肩膀不肯离开。它的脚丫子早就泡开了,梁泉有些心疼地摸了摸。 赑屃哼唧地说道,“你是那不要脸的老胡子的什么人?” 不要脸的老胡子……听着这称呼,梁泉眼角动了动,又咳嗽了几声,感觉胸腹都疼痛起来。 “或许,他是贫道的师傅。”他斟酌着说道。 梁泉所认识的人里头,能有这样评价的人不多,只有一个。 “那个死不要脸的?”赑屃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梁泉,要不是刚才爆发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也不会回头去把落水的梁泉叼起来。 凡人生死太易,也不过是眨眼的事情。 梁泉垂眉,嘴里涌出来的血液越来越多,灵气从胸腹崩坏的地方溃散开来,他也懒得去捂住了,他声音越发轻,“师傅只是有些……顽劣。” 他的伤药都在包袱里,眼下也无处去寻。 梁泉的阵法实为冒险,本该是十位道法功德浓厚的道人合力,眼下身处大云山,底下又是蠢蠢欲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梁泉把大部分的压力都转嫁到自身,仅仅凭着自身灵气做引,填补了阵心。借百人生气勾连天地灵气,强行推动阵法,差点损毁根基。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也自可倒施逆行,借百个凶煞生魂,生前虐杀,凭他们死前戾气,以煞止煞,也可以得用。 在梁泉和百个侍卫间,杨广会做出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侍卫易得,梁泉难寻。 赑屃巨大的身形挪了挪,像是在找什么,很快回头叼了一根扭曲的枯枝回来丢到梁泉身上,“咬一口。” 梁泉倒也听从,只可惜四肢无力,最终还是小纸人捞了一把,递到梁泉嘴边。 梁泉咬了一口,那枯枝却似是灵丹妙药,甘露玉液一般渗透进梁泉的身体,很快便涌动着覆盖住那些受损的地方,灵气不再逃逸。 赑屃垂头看着这洞穴更底下的地方,惊奇地说道,“你这小道也不知从何处来的这一身精纯灵气,还真的把睚眦那半死不活地给镇压了。” 梁泉轻声道,“以尊者的意见,能镇住多久?” 镇压,就跟矛盾一样,起先是盾挡矛,或许一天会矛破盾。 赑屃咕哝着晃了晃尾巴,“你借用了天地灵气,勉勉强强几百年,不过祂重伤如此,或许更久点。” 梁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道黑影瞬间就遮盖住他的头顶,原是赑屃,“我说,那老不死的呢?”发现梁泉勉强算是故人相识,赑屃也没再端着架子。 梁泉抬头,“家师已经去世。” 赑屃一怔,慢半拍地说道,“啧,凡人就是命短。”自相矛盾都顾不上了。 五十年一眨眼就过去,凡人世间竟又是一个轮回。 赑屃虽是这么说,但梁泉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用龟壳蹭了蹭洞穴地墙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你倒是来得及时,我刚看过,那睚眦果然狡猾,最近几年和我争斗的都是分神虚影,趁机打算溜走。怪不得这两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梁泉喉间的瘙痒已经消失不见,声音恢复了正常,“贫道来此,是家师所引。”他把师傅的书信以及弘农龙脉的事情说了一遍。 赑屃对他并没有任何伤害的意思,这点梁泉感受得很清楚,倒是没有一点害怕。 赑屃沉吟了片刻,看着梁泉说道,“外面那人间帝王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梁泉语气温和,“阿摩就是阿摩。” 轰隆声起,赑屃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才在洞穴中间趴下来,梗着脖子说道,“离他远些,他命不久矣。” 梁泉一愣,回头看着赑屃阖上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他靠着墙壁站起身来,回头看着洞口的方向,最终对赑屃行了一礼,“小道谢过尊者。”而后梁泉便步履蹒跚地往洞口走,他的胸腹犹带灼热痛感,但比先前好了许多。 梁泉被赑屃带来的时候神智不太清楚,并不知道该往何处,站在洞口看了许久,这才探清楚这里是何处。 泉眼下方。 他回头观察了这洞穴大小,发现这里乃是顺着泉眼往下,最后牵引在大云山下。远远看来,就像是赑屃背负着大云山一般。 看来赑屃的确喜欢负重。 梁泉刚想把小剑带出来,身后疾驰的力道把他勾回去丢到边上,“且等着。” 赑屃睁开眼,圆溜溜的眼睛中是跋涉世事的沧桑,“我倒是想看看,这人间帝王的能耐。” 梁泉轻笑,“尊者又能知道些什么?”阿摩再如何,到底也是个凡人。 赑屃得意地摇头晃脑,“当初你那老不死的师傅最终还是我给凑成的,不让人呸呸呸,不让我掌掌眼怎么能行呢?” 梁泉闻言有些讶异,他摇头,“贫道和阿摩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赑屃的短小尾巴晃了晃,不小心把墙壁给拍下来几块石头,“这又有何干系?莫要惊慌。”祂像个长者一般宽慰了两句,无论如何都不让梁泉离开。 梁泉摸了摸正垂头丧气的小纸人,轻声道,“别担心。” 凡人的一生对赑屃等神兽而言太过短暂,不论是如何绚烂多姿的日子,一眨眼便成为过往逝去,如同转瞬即逝的流星。 “你不该希望他来接你?”赑屃嘟囔了句。 梁泉摇头,敛眉安静地说道,“贫道无需阿摩来救,他也不必来救。” 杨广是何人,梁泉失踪或许会对他有些许影响,可这影响对大业来说太浅太浅。丢了一个道士找不见,再寻一个便可。大云山比不得太白山的风云诡谲,但也是高山峻岭,堂堂隋朝帝王,又怎会在外盘踞? 他梁泉,只是个过路人。 …… 赑屃呼噜噜地睡着了。 哪怕他睡着了,那条灵活的短小尾巴还在不住的摇晃着,梁泉也没去理会,只是垂头看着小纸人的模样,轻手轻脚给它治疗。 “不听话,都说不能下水。”他声音轻柔地训斥着掌心的小纸人,连带着隐去身形的小剑都忍不住在小纸人身边晃悠,时不时用剑柄轻轻敲着它。 小纸人垂头丧气地趴在梁泉的掌心,一整张纸都紧紧地贴合起来,梁泉的指尖在它身上不紧不慢地勾勒着,完全不吝啬刚刚才恢复的灵气。 小剑在梁泉身边嗡嗡动了两下,还没怎么动作就被梁泉给按住,“当初说不要理会阿摩的是哪个呀?” 小剑:“……呜” 小剑和小纸人一起趴着垂头丧气。 梁泉把小纸人收回衣襟内的小袋,唯有小剑还悬浮在他身侧保护着,一如多年,不曾改变。 他也合上了眼。 大云山,不说漫山遍野,至少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杨广所带来的人。 杨广袖手而立,脚边溪水清清,潺潺流动的水流清澈见底,浅得几乎不能遮盖住人影。 “陛下,下游没有。” “陛下,山巅没有。” “陛下……” 杨广的麾下皆是精锐,精锐往往代表着高效。他们口中的没有,至少是普通人所能及的没有。至于梁泉道长眼中的世界,那对他们来说是遥远不可及的另外一个世界了。 梁泉彻底失踪了。 杨广在颁布命令后便彻底知道了这个事实,只是他依旧浪费了两个时辰的时间站在这泉眼边。 “陛下,天色已晚,再不下山,就得在山上再留一日。”侍卫头子在杨广身后躬身,这天色看起来不太对劲,明后日或许会有风雨,若是继续在此逗留,很是不利。 杨广敛眉,“留。”他话音刚落,天上轰隆一声,天色越发阴沉起来。 没人敢置喙隋帝的话,很快营地就搭建起来,不久后,啪嗒雨声溅落,溪水缓慢上涨。好在侍卫预料到这点,营地都搭建在高地上。 隋帝安静的时候,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梁泉消失的时候,小纸人也一同消失,所有梁泉残留下来的痕迹,或许只有今晨他让杨广穿戴上的鹿蜀披风,又以及他挂着的木之精华。 杨广把木之精华给摘下来,小人蜷缩着安静地看他。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小人,不足指头大小,比小纸人还不及,或许还得凑近才能够看得清楚那精致五官。 梁泉总是对这样的生灵更温和。 杨广冷哼了一声,戳了戳掌心的小人,“小道长在何处?” 梁泉说过的话,他可没有忘记。 它乃草木精华,这大云山中,它该是最熟悉才是。 小木人犹豫了一会儿,小小的胳膊举起来,正是朝着外面的方向。帐篷外瓢泼大雨,溪水暴涨,早就淹没了原先的岸边,好在这里的地势极高,没有被滔滔水流所扰。 谁又能想得到,平日里清浅的溪流,在雨天的时候会有这般滔天气势,一往无前地冲着山下咆哮而去,席卷了所有阻挡在面前的草木山石。 杨广踏出营帐的第一步,鹿蜀披风自然而然地发挥了作用,那倾盆雨势对杨广一点阻碍皆无。 他一步步走到山坡处,这里已经是最后的落脚地方,木之精华早已从项链中跳脱出来,然后伸出小胳膊指了指山坡下面。 这地势下,是泉眼。 数息后,杨广纵身而下,可谓肆意张狂,毫无顾忌。 你道我所思知我所为,却看究竟是何光景! 距离最近的侍卫扑过去,指尖擦过了杨广衣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隋帝眨眼间消失在涛涛洪流中,连一声响都没有! “救驾————” 这道粗粝嘶哑的声音环绕着山坡,顿时震撼了整个大云山! 梁泉猛地睁开眼,眼前占据他整个视线的正是还呼噜睡觉的赑屃。小剑正贴着他的手臂游动,小纸人还在休息。 他打坐的时候检查了自身的伤势,也不知道赑屃究竟给他吃的是什么东西,竟是把他的伤势愈合了八成,又更进一筹。 只是他还出不去这洞穴,也不知赑屃弄了什么禁制,梁泉一旦出了洞穴,眨眼间又会出现在距离赑屃三尺的距离。尝试过一次后,梁泉也不再想着出去的事情,而是安静打坐,想着在这个时间内休养根基。 梁泉自幼天赋异禀,经过老道的磨砺后层层递进,每每修炼自是突飞猛进,刚刚险些突破下一个关卡,只是刚刚却在临门一脚心头悸动,猛地又退了回来。 他心不静。 梁泉自幼长于山间,性情平和,不通俗事,外间大都是师傅及童年玩伴告知,少有这般无法平复的时候。 赑屃哼哼地掉转了个方向睡觉,还不忘说梦话,“安静休息。” 梁泉靠着身后平滑的墙壁,他最近可是时常梦见以往的事情,想来也是休息不了。 大抵还是杨广了。 赑屃的话并非没有影响,梁泉所见杨广之寿数尚未到极致,帝王紫光犹在,长安城内龙气跳跃,并没有任何端倪。 可这些上古巨兽的话,哪个又会随意轻忽? 大道九十九,留一线生机。又何尝不能更改? 梁泉忆起多年不曾回望的前世,隋二代而灭,大抵还是逃不过? 万物终有尽头,若是杨广自身为乱天下,他不会干涉变数。可若是……梁泉总不能不管。 “咔哒——”一声不祥的动静从头顶上传来,梁泉刚抬头,一道身影便径直地往下坠落。梁泉来不及动作,心神一动,小纸人乍然窜出去,舒展为大纸人挡住那人去势。 “我怎的不知,你还能变大?” 来人轻佻上扬的话语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收敛。 梁泉眼波微动。 杨广翻身从大纸人身上下来,拽下胸口的项链,唇角一勾,吐露的话语却不是那么美好,“来,停住是什么意思知道吗?停,住!你会飞不会停是打算早点换个新主人?” 小木人可怜兮兮地挨训。 梁泉敛眉笑,招手把大纸人给带回来,“好啦,你是最棒的。但是还是要休息。”好容易把小纸人给哄回去,他这才看着眼前横眉冷眼的黑袍青年。 “阿摩和木之精华开始沟通了?”梁泉轻道。 “小道长把这要摔死我的尝试当做沟通,那没错,我们的确是进行了一次友好互动的沟通。”杨广勾唇,可惜那笑容满是恶意。 梁泉捂额,他没有说你不该来这里,也不问阿摩来这里作甚。 他伸出手来,“你受伤了。” 杨广慢慢走近梁泉,那掂量的姿态像极了一只美丽巨兽在磨蹭着接受外来的味道,哪怕眼下杨广身后的赑屃更似一只巨兽。 梁泉牵住杨广的袖子,带着他在身边坐下,一板一眼地开始给杨广手臂擦破的伤口上药。 杨广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梁泉熟稔地弄好一切后,眉眼锋利如刀,伸手掐住了梁泉的喉咙,他力道不大,却正好按在那要害处。 “不若梁泉和我说说,你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杨广靠在梁泉肩头亲昵地说道,余下的手慢条斯理地清理着梁泉发髻上的枯枝。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叫出梁泉的名字。 “过路人。”梁泉敛眉轻道。 黑袍青年眼中没有半分笑意,嘴角挑起的笑容越发冷冽,他不经意地挑起梁泉的发丝,“我可不会去救一个过路人啊。” 杨广是什么人,自私张狂到了极点,什么时候会为了别人舍生忘死?莫说是天下得知了要笑话,就算是杨广自个儿,也从不认为如此。 梁泉把嗡嗡振动的小剑收入掌心,“阿摩想说什么?” 杨广状似亲近地蹭了蹭梁泉的鼻尖,“我们,以前见过?”他不是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语气却是截然相反。 梁泉沉默。 “你小子倒是机灵,居然躲过了我的察觉。”厚重的声音突地从后面响起,杨广猝不及防被腰间的力量狠狠甩到边上去,猛地撞到墙壁上。 杨广身上骤现一层绿色光晕护住他,尤以胸口为甚。木之精华由天地而生,又是草木精华,气息最为纯净自然,赑屃一时不察也是正常。 梁泉拦在赑屃面前,“尊者,手下留情。” 杨广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哪怕脸色苍白,俊美面容犹带诡谲,“原是赑屃尊者,这待客之道可不怎么好。” 赑屃四肢狠狠一踏,庞大洞穴内地动山摇,梁泉也是勉强扶住墙壁才站稳,更别说是杨广。 “放肆!尔不过一介凡人!”神兽上古至今的威压一释,杨广被压得膝盖发软,唇边带血。 杨广仰天长笑,满是兴味,浑身可闻倒牙的骨头摩擦声,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尊者若想杀了我,那请随意。” 杨广眼眸没有半点畏惧,眼里难以抑制的肆虐疯长,毫无顾忌地张开双手。 “你给我让开!”赑屃怒气冲冲地越过梁泉,杠铃大小的眼睛瞪着杨广,恨不得生撕他的血肉。 梁泉语气温和地说道,“尊者不是打算为小道考察,要是阿摩死了,您还考察什么呢?” 赑屃被梁泉的话一阻,思绪有了短暂的偏移,“就他这个样子,吾不应!”怒吼声在洞穴内回荡,整个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 梁泉往后走了两步,背部刚好碰到杨广的胳膊。他轻巧回身,漆黑的眼眸恰好对上杨广的视线,在杨广还未反应过来时搂住他的脖颈仰头一吻。 很轻,一擦既离。 轻之又轻仿佛无意擦过的吻后,梁泉抽身而离,偏头看着赑屃,“尊者说得不错,小道与阿摩的确是这般关系,还请尊者不要生气。” 他语气温柔,更像是在安抚赑屃的情绪。 赑屃不满地哼唧了两声,“死不要脸,死不要脸的徒弟,全是一个样子。”他怒而在地面上踏了两下,“不对,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梁泉张口就来,“十八年前。” 赑屃:“……”之前还不是不情愿?? 杨广在赑屃收束的威压下搂住梁泉,狠狠咬住他的脖颈,血腥味从口齿间渗出。他肆意地舔了舔那伤痕,紧紧按住梁泉的胸口靠在他身上,慢吞吞地开口,“尊者可还有话说?” 姿态缠绵暧昧到了极致。 赑屃很生气。 很生气的赑屃把梁泉和杨广都给丢出洞穴了。 洞穴外皆是水,梁泉一入水便自然而然地睁开眼,水官本是他所信奉的祖师爷,他自幼亲水,在水中游动也算是灵活。杨广正在他左前方,梁泉游动到他身侧,带着因冲撞而眩晕的杨广往上游。 波光晃动,水底的光线四处折射,看不清底下的画面,摇晃的水草从脚跟处缠绕而去。折射的光线有些明亮,梁泉带着杨广破水而出时,只见得正午日头耀眼。 寻人的侍卫一听这处的动静,连忙带人赶来,正好瞧见梁泉把杨广往岸上推。 杨广出水便恢复了清醒,低头看着仍踩在水中的梁泉,伸手止住后面侍卫的动作,拉着梁泉的袖子过来。 水不断地从杨广的衣襟、头发坠落,点点滴滴落入清澈溪水中,凌乱的模样却别具一格地美丽,“十八年前,你见过我。” 梁泉叹息,为杨广的执着,“阿摩,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干系?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贫道自会相助。” 杨广伸手撩起身前头发,扯着梁泉从水中而起,看着他略显狼狈的模样哼笑道,“小道长,有什么干系,是我说了算。” 他抬手落在梁泉的肩头,摩挲着刚才留下的齿痕,声音中带着点不满,“你阻祂作甚,祂不敢杀我。” 梁泉无奈摇头,“尊者确是不愿杀帝王惹怒天道,但你这般逗弄祂,总会过头。” 有恃无恐,得寸进尺,说得便是杨广这般性格了。 两人一身狼狈,回了营帐换完衣服后,梁泉这才感受到营地戒备森严,来往行走的侍卫将士比以往更多。 以及虽然很克制,但偶尔经过梁泉身边时很诡异的眼神。 梁泉站在营帐门口,看着身侧的侍卫,温和地问道,“敢问出了何事?” 侍卫脸色也很是诡异,挣扎了两下后,“属下能不说吗?” 梁泉继续微笑,“贫道以为,你会比较希望是自己说出口。” 侍卫脸色惊恐,连连摇头,把先前发生的事情一箩筐说出来,毕竟杨广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禁口。 梁泉原本脸上带笑,听完后,神情微沉,冲着侍卫致谢后便缓缓往杨广的营帐而去。 杨广的速度显然比他还快,梁泉来到的时候,两个侍卫长正好从营帐里面出来,见门外站着梁泉,他们两人主动避让,待梁泉进去后方才离开。 营帐内熏香的味道并不算浓郁,带着杨广一贯的清幽。杨广正跪坐在矮桌边看着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不过片刻便嗤笑了声,提笔就写,寥寥数字后便把这竹简丢到一边。 “坐。”杨广脸上不复刚才轻狂,眼眸中只有冰冷,随着梁泉步步走近后渐渐散去冷意。他冲着梁泉摆摆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梁泉跪坐下来,小纸人顺势从他的衣襟内跳出来,两三下翻滚到杨广身上,然后一溜烟儿消失在杨广的衣襟内。 “小叛徒。”梁泉笑着摇头。 杨广把两个小人一起解下来,然后放到矮桌上玩闹去,视线一直落在梁泉身上,“小道长,今个儿你要是给不出个解释,你就走不出这门了。” 梁泉敛神,“阿摩未免太过绝对。” 杨广漫不经心地勾起腰间的丝带,“推三阻四,若是换了旁人,早砍了你。”这状似抱怨的话语并没有惹来两人的注意。 梁泉对着杨广认真说道,“虽然阿摩带了鹿蜀披风,又有着木之精华在身上,能庇护寻常事。但是赑屃尊者乃上古神兽,贫道也不能敌。阿摩对这类事情切莫随性。” 杨广捋着散乱在身前的发丝,慢条斯理地说道,“小道长见过我正直老实的时候?” 梁泉一顿,诚恳地说道,“一次皆无。” 这大实话让杨广翻了白眼,随后才把一卷卷轴丢到梁泉身上,“看看这上面的东西。” 梁泉抽出卷轴的带子,打开来看了片刻,随即掩上认真说道,“这不是贫道该看的。” “你不该做的事情多了,难道你就没做了?”正撑着下颚看两个小人掰手腕的杨广没好气地说道。说真的,那小纸人的纸手真的不会被小木人给掰断??? 梁泉默默又打开看了起来。 待他看完后,杨广便冲着梁泉温柔地笑道,“小道长和我相交十八年,想来是非常愿意帮我这个忙的,对不对?” 梁泉有点想用衣袖挡脸,他是知道杨广气不顺,但是这种温柔笑意当真是招架不住。 “阿摩,”他认真地开口,“除了一事外,你都不用担心贫道会站在你的对立面。”杨广把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的核桃,比梁泉还清楚他话下的含义。 梁泉的性格如何,从他昨日的表现便能知晓,杨广最不喜的就是这些满口道义,张口经纶的人,可一再容忍梁泉,也不知多少次了。 梁泉收起卷轴,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刚刚的赑屃身上。 杨广对赑屃的问题一再发问,要不是梁泉认真解释了赑屃看似温和下的实际战斗力,杨广眼中跃跃欲试的光芒或许会引来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梁泉平静地开口,“赑屃一事事关重大,阿摩的人虽口风严密,但万事无绝对。赑屃尊者已经下了禁制,出去后不得和不知此事的人详谈。” 杨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泉离开后,杨广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内,下意识摩挲了下唇。 他们两人,无人提起这件事。 杨广眼神幽暗,浓郁黑色翻滚,他沉吟不语,神色越发危险起来。 最终,他露出极淡的笑容来,几不可察。 24.虚耗 离开大云山前, 他们又在山中停留了两日。 大云山大雨连绵,刻意赶路太过危险。杨广要侍卫扎营后,招了几个跟随而来的近臣商议事情。 梁泉并没有呆在帐内, 而是在雨中跋涉绕着营帐走了一圈,这才安心下来。那百个侍卫虽然有些虚弱, 大抵没有问题。 他已经确信, 当初师傅要他来此,或许便是为了镇压睚眦。又或许不是,但是走这么一遭,总归没错。 虽大害了一场, 但又因祸得福遇到了赑屃,算不得坏事。 大雨绵绵, 大云山的水势一再暴涨, 如果当初梁泉他们两人再晚一日出来, 怕是挡不住那冲势了。 梁泉迈步走到高坡上,从这处可以清楚地看着底下冲刷的溪水。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水浑浊不清,翻滚着卷走砂砾土石。 在这片漫漫水域中,一个龟壳慢慢地探出来。 有点大。 咳,是赑屃。 梁泉随意坐下,雨滴顺着梁泉的头发滴答落入土壤,渗透出的小水流顺着裂痕滴答溅入水面, 发出与那些从空中坠落的雨滴一般清晰的滴答声。 “你该离他远些。”赑屃的声音雄浑憨厚, 这般大的动静, 却唯有梁泉才能听到。 梁泉温顺地垂头, 看着那在水中沉浮的龟壳,“阿摩性格虽变化无常,但也不是坏人。” “呵。”赑屃冷哼了声,显然怀有不同的意见。若非赑屃与他师傅有旧,他也不会再次来提点梁泉。 梁泉微偏着头看赑屃,“尊者何尝不是喜欢阿摩,这才没下重手。” 赑屃:?? 他想把小道士给拽下水醒醒神。 梁泉敛神,雨水顺着他的侧脸往下溅落,他知道身后的几个侍卫正在踌躇着是不是要上前来。 “阿摩乃是小道旧时好友,他已然忘却,小道总不能不管。”梁泉轻声道,他知在赑屃眼中,这等事情不过过眼云烟,除开自身根基外,又有什么是能历经千万年冲刷? 赑屃咕噜噜地吹着泡泡,“你真不像他的徒弟。”那家伙性子狡诈,坑蒙拐骗不要脸,吊儿郎当没正行,怎么教出来的徒弟如此正经。 梁泉抿唇,露出个乖巧的笑意,“师傅也是这般说。” 赑屃往下沉,这次他的声音是直接出现在梁泉心中,“往北而去,你或许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巨大的漩涡后,水面上恢复了以往。 梁泉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看着身后站着的几个侍卫,“你们想同贫道论道?” 那几个原本还站着用眼神争论的侍卫立刻站直了身体,为首的那个侍卫踏前一步说道,“道长,陛下命我等跟随道长,以防道长有不时之需。” 梁泉用阿摩翻译器转了一下,这该是看住他别跑了的意思。 梁泉冲他们颔首,“至少记得撑伞。”他温声提醒,从他们身边擦肩离开。 侍卫们面面相觑,淋得最湿的人应该是道长自己吧。 梁泉进入营帐时,顺手取了张黄符贴在自个儿身上,一股暖流顺着胸口流转四肢,很快连衲衣都干暖起来。 小纸人从梁泉的衣襟里面翻出来,站在他的肩膀上抱紧发丝,靠近他像是在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梁泉才能听懂的话,随后梁泉包容地点点头,“想去便去吧。” 小纸人在他肩膀上翻了个跟斗,然后一眨眼消失在营帐内。 小纸人怕水,外面又是大雨天,从外面出不去,于是它一不做二不休钻洞。营帐中间出现个小小的洞穴,它使劲儿往下挖掘,感觉不到水汽后这才朝着杨广的营帐方向跑。 哼哧哼哧挖了很长一段距离后,小纸人才停下了小转轮似的纸胳膊。 噗——一个土疙瘩从杨广营帐内蹦跶出来,因为声音很小,也没人发现这个小小的入侵者。 小纸人贴着桌腿甩干净身上的泥,一抬头就看到木之精华扶着桌面往下看,刚好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纸脑袋扁了扁,小纸人高兴地爬到桌面上,和小木人排排坐。 小木人比它还矮,懵懂地含着拇指,仰头看着小纸人手舞足蹈,然后在杨广猝不及防的时候,顺利地把木之精华给带跑了。 “陛下,朝中的局势虽然稳定,但是大司马出事后,残留的势力一直在私底下接洽部分官员,这是名单。”侍卫首领把刚刚送来的消息递给杨广。 杨广却是看都不看这份千辛万苦才送上山来的东西,神色冷漠道,“主动接触的都杀了,剩下的先挪出长安城。” 隋帝简单粗暴的话语并没有惹来侍卫首领的诧异,记下来后才又躬身,把另外一份单独的小册子递给杨广。 杨广看了眼侍卫首领,这才伸手接过,方看了几眼便挑眉,“朕要你查了这般久,就只有这么一点消息?” 距离杨广要求至今,也不过几日。这是前头隋帝身边的黑衣侍卫按照惯例查了梁泉的事情,这才会这么快送来。 侍卫首领也不辩解,单膝跪下,“是臣之过。” 杨广把这小册子的内容看完后,这才慢慢点头,咕哝了句,“怪不得那小道长性格如此顽劣随性。” 侍卫首领低头,这世上最顽劣随性的主儿在嫌弃别人顽劣随性,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下属该如何反应。 昨夜坠水那幕,他们皆以为要以死谢罪! 杨广看完后把这小册子随手丢到炭火盆里面,“洛阳那边的情况如何?” 跪着的侍卫首领刚想回答,只听得内里有重物坠落的声音。他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来,但凡入内的人都会卸掉兵器,即便如此,侍卫首领还是迅速地挡在杨广面前。 杨广懒散地窝在软榻内,回想着刚才的动静,“小不点,带着小纸人出来。” 营帐内的大毯子下,两个小突起蠕动了两下,木之精华迅速地扯着小纸人飞奔,速度太快整只纸都飘起来了。 刚刚滚下来的镇纸差点没砸到它俩脑袋上。 杨广看着一眨眼排排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小人,伸出一根手指推倒了站在左边的小纸人。它扑哧趴在地上,顺便扯倒了愣愣呆呆的小木人。 “小道长派你来带坏小不点?” 杨广挑眉看它,似笑非笑的模样有些醉人。 小纸人疯狂摇头,都要怀疑那纸脑袋是不是要被晃掉了。杨广伸手按住它扁扁的脑袋,看着小木人,“回来。” 木之精华乖巧地跳入杨广的胸口带着,杨广冲着侍卫首领示意,他立刻退了下去。 梁泉在杨广捏着小纸人过来找他的时候,正好坐在矮桌前画符。 杨广径直进来,软靴在地毯上踩出一连串的湿脚印,“你在做什么?” 梁泉一笔挥就,直到这张符画完后才抬头看他,“画符,以防万一。” “你不是可以凌空画符。”杨广不经意地说道,在梁泉的对面坐下。 梁泉把这张黄符放到一边,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张新的,这也是最后一张了。他眨了眨眼,等下山后,他还得去再买些黄符朱砂。 “那不一样。”梁泉虽放好了黄符,但指尖的笔杆并未动弹,“灵力画符威力更大,但是消耗的灵气更多。提前准备总不会是坏事。” 杨广瞥了眼梁泉放在左手边画好的符咒,“要是你愿意用你那能力,也不需按部就班。” 梁泉索性把毛笔放下,看着杨广的眼睛说道,“贫道从未打算过。”梁泉一贯认为,有些事情不能因为有能力去做,所以应该去做。 言灵是一项非常强大的力量,太过沉迷其中,总会有无穷无尽的祸患。 哪怕杨广只是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梁泉也很清楚他曾有的打算。 杨广嗤笑了声,看着梁泉的眼睛满是冷冽,“小道长是在教导我?” 梁泉摇头,认真言道,“阿摩的想法如何,是阿摩的问题,贫道没有插手的余地,同样,也请阿摩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动手脚。” 杨广挑眉,语气暧昧,“你这可就是在无端端怀疑我了,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呢。” 梁泉摸着蹭在他手指边的小纸人,摇头道,“阿摩会这么做的。” 杨广摆摆手,像是把这件事情给撇开,“这就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平时也时常说话,要是真称得上认真的话也不少,怎么那些话就不能成行。” 梁泉敛眉,仔细想想后道,“寻常时开口,只不过是普通言语,若是贫道想用言灵,心中自会有这样的念头。” 动了念,才会真的成行。 杨广摩挲了下光滑的桌面,沉吟道,“要是有一天你想要争霸天下……”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梁泉打断了,“不。” 梁泉的语气有些严肃,“贫道不会参与其中。” 两人似是而非地打着机锋。 杨广挑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梁泉,要是我想威胁你,法子有得是。” 梁泉发髻有些散乱,几缕调皮地从后面散乱下来有些痒痒,他随手擦了擦,“贫道要是想杀了阿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杨广眼波破碎,像极了揉碎的湖光,“说好的十八年好友呢?”他的语气带着点缠绵的抱怨,拖得长长的很是不满。 梁泉无奈至极,笑也不是冷着脸也不是,阿摩打小就有这般磨人的能耐,“阿摩,十八年前,先帝派人把你送到三官观,那时你十岁,贫道四岁。后来你离开的时候发生了点意外,最终你忘记了以前的事情。” 他知道,阿摩一直想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意外刚好能忘掉关于你的所有的事情,而其他的事情却一点都没问题?”杨广勾唇。 那这失忆未免也太会挑了。 梁泉敛眉,“若阿摩想知道,合该问问你自己。”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随后不论杨广如何挑起,梁泉都不愿意回应。杨广怒而折腾起梁泉,倒是有了许多不应当的举动。 两日后,这扎根在大云山数日的队伍才开始下山。好在山路都比较稳当,一直到山下都没出现什么意外。 等到队伍在山下集结整顿后,队伍中一眨眼又没了最主要的两个人。 …… 大道朝北,虽这段时间气候很是湿热,但是越靠近北边,这北边就越发干燥,官道边的树木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两人两马在官道上并列而行,好在前后都没有其他的行人在,马儿慢走也没人催促。 打头的那马儿神情倨傲,其上的人也懒散地躲在兜帽下,牵着缰绳的动作都显得漫不经心,跟在后面骑着马儿的是位道士,相貌倒是好看,就是眼神太过沉静,超脱了眼下的年岁。 杨广按住兜帽,声音都飘起来了,“这破日头也太晒了。” 梁泉解下水壶丢给他,“贫道之前让阿摩不要跟过来了。” 杨广喝了几口水,缓了缓神,“既有了线索,岂能回头?”他声音恶狠狠地,恨不得把说话的赑屃给剁吧剁吧了。 他刚把水壶还给梁泉,突然想起一事,“你不是有那飞剑,难道不能带人?” 梁泉平静地说道,“它讨厌你。” 杨广:这么直白的吗? 梁泉安抚他,“往常它也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证明它实际上还是喜欢你的,只是口是心非了些。” 杨广若有所悟地看着那不知什么时候偷溜出来的小剑,一感觉到杨广的视线,小剑登时就嗡嗡嗡起来,那剧烈的程度颇有深仇大恨之感,“……我不这么认为。” 梁泉也感觉到了小剑非同寻常的动作,伸手握住它归拢到掌心,“它性格倔强了些。” “物似主人,这当初是谁给你的,你师傅?”杨广翻了个白眼,整个人都后仰着躺在马背上,也完全不考虑要是马儿受惊后该怎么办。 梁泉微妙地眨了眨眼,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两息后才移开,“你说的也是。” “你刚才的停顿是怎么回事?”杨广狐疑地看他。 梁泉摇头,只埋首往前走。 杨广眼神一眯,顿时伸手勾住了梁泉的袖子。梁泉不敢停下动作,生怕把杨广给扯下来,又不能驱赶着马匹离开,“太危险了。” 杨广毫不在意,优哉游哉的模样有些气人。 就在大中午的时候,身侧的林子忽而悠悠地响起了一声叹息,那声音飘忽,听着似近似远,又带着女子柔媚的声调,光是听着眼前便浮现了美人泣立的画面。 只可惜这大道上唯二的两个人,一个在百无聊赖地扯着别人的衣襟,一个看着两匹马顾不上听,完全没有领悟美感的能力。 又是一阵轻轻的叹息。 杨广忽而翻身坐正,“这也忒烦闷了些,不若早些赶路,到下一个城镇再说。” 梁泉收回原本牵着杨广马儿的手,“走吧。” 哒哒马蹄声起,一阵扬尘而过,两人两马朝着远方赶去。 远去的身影中,小木人悄悄探出一个小脑袋,身上显露出淡淡绿光。 一道半透明的倩丽身影出现在树荫下,脸上两个血窟窿盯着远去的两人,怨毒地抠着树干,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手痕。 半个时辰后,一道商队经过这处,大汗淋漓,前襟贴后背难受得紧。骑着马打头的壮汉摇头,“不成了,进林子歇歇脚。” 马车里有个娇俏的女声说道,“大哥,不是说逢林莫入吗?” 壮汉哈哈笑道,“我们又不是甚劳子绿林好汉,在树荫下歇息就是了。” 下人牵着马车在林子停住,壮汉担心有蛇虫,带着人在附近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停住了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下人面面相觑,连忙摇头。 壮汉皱眉,正打算抬脚时,又停住听了听,肯定地说道,“我听到了一位姑娘呼救的声音,你们随我来。” 那女声凄苦娇媚,含着莫大的苦痛,听着都让人忍不住落泪。 飒飒声音后,他们偏离原来的路线远走越远。 马车附近,娇俏少女在马车上待不住了,被侍女扶着下来活动,等了许久都不见大哥回来,心中有些惊慌,“你们见刚才大哥往何处去了吗?” 下人正抬起手,惊喜地说道,“公子回来了。” 娇俏少女喜悦地扑过去,看着他笑嘻嘻地说道,“大哥,你怎么……”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前壮汉猝不及防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力道之大,一下子就令她满脸胀红,窒息感让少女痛苦地挣扎起来,耳边只回响着下人惊恐的叫声……以及眼前那双血窟窿。 …… 却说梁泉和杨广两人还没入城,看着那城门口排着长龙的队伍,挑了家小茶铺就坐下了。卖茶的老婆婆拎着茶壶过来的时候,梁泉顺手就给接过来了。 老婆婆缺了几个牙齿,说话有些漏风,“你这后生很好。” 梁泉笑着摇头,自个儿取了茶碗给两人放下,这茶水也是简单,只有几片茶叶和水,味道有点甘苦。 杨广眉头都不皱地喝了一碗,看着梁泉慢悠悠地又给两人满上,“我怎么觉得你更喜欢这种?”当初在宫内的时候,也没看出来梁泉多喜欢。 梁泉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茶壶说道,“茶是用来冲泡的,而不是用来煮的。” 煮出来的茶水,再加上糖和各种各样的佐料,原谅梁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杨广挑眉,又喝了半碗,这才靠在身后支撑着茶铺的柱子上,视线在城门外候着的人群扫了好几眼,“通常不会查这么严。” 以往城防只会查过往行人的行李,以及和城墙上贴着的犯人画像,可眼下这城门口的衙役检查了每一个人的过所,没有带过所的人全部都被带到另一边去。 过所便是俗称的路引。 哪怕是有过所,进城前也会有人给他们画像登记,因而速度才会如此慢。 杨广漫不经心地说道,“要是按照他们这么搜查下去,待会你我都过不去。” 梁泉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掏出了过所。 杨广:“……我没有。” 梁泉眼中带笑,“难道你没有让人给你准备准备?” 杨广撇嘴,他虽然是打算严格掌控人口的流动,但是在此之前并没有明文律法要求一定要随身携带过所才能够进城,眼下被挡在门外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因此而进不去的。 他撑着手抬头看了看这城墙,不经意地说道,“要进去也不难。” 梁泉低低笑出声来,“堂堂一个天子,倒是需要自个儿爬墙才能过城。” 杨广笑眯眯地说道,“这般乐趣怎能够一人独享,当然还是得有小道长陪同方才是人生乐事啊。” 两人对话间,有一队后来的人马也到了,打头的壮汉默不作声地下了马,走到茶摊前买茶水。 梁泉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这像是一列归家的队伍,几个下人僵直着身体站在马车前后,拱卫着马车的安全。 他听见卖茶水的老婆婆在说,“江公子。” 该是这城里的人了。 这支队伍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匆匆入城了。也不知这江公子是何许人也,这城门口的衙役看了几眼就连忙放行。 杨广轻笑了声,“好多年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情了。”显然意有所指。 排队的人并未减少,这里是中转枢纽,走水路还是走陆路都大多在这里歇息,来往的人很多也是情理之中。 茶摊的生意也很不错,很多在后面排队的人都选择来这里歇脚,来的人多了,这说话的声音也就嘈杂起来。距离他们这桌不远处,有桌人已经聊得热火朝天,声音越发大起来。 “哎,你带了过所吧?” “没,看着眼前的架势,哪个不怕死的还敢往前凑?” “到底城里出啥事了,半年前我打这经过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我怎的知道,你还不如去问问这茶摊的老婆婆。” 说来就来,他们很快就把老婆婆给叫来,给多了茶钱又问这里的事情,顺带着也让旁听的梁泉杨广二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 四个月前,这城里就不停有姑娘离奇死亡,不论府衙再如何追查都没找到凶手的痕迹,后来就开始有谣传说是鬼魂作祟。半个月前,有道人前来做法,说是把鬼给驱走了,让来往的过路人不要进林子,留下这话后,道人就离开了。 原本这事便算是结束了,但是这几日据说有隋帝的队伍要经过这里,惹得这里的府衙方寸大乱,开始仔细盘查所有的过往行人,生怕有任何人在这段时间作乱。 梁泉看了眼杨广,他嘴角含笑,听得正起劲。老婆婆说话的时候,这茶摊里面大半的人都停下动作在听他们说话,安静得出奇。 茶铺内有人安静了些很正常,但这么安静却绝不是正常的事情。 杨广撇头看着梁泉手边的茶碗,新来的这一壶他压根就没动过。 梁泉察觉到杨广看过来的视线,两人都同时看着这壶放在中间的茶壶。 老婆婆注意到了他们,咧牙走过来,“后生怎么都不喝了?” 梁泉温和一笑,“已是足够了。” 杨广哼了声,靠着柱子冷笑,“怕是坏肚子了,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茶叶还是人骨,一股抹不去的血骚味。” 老婆婆仍是笑着,慈祥的笑容变得有点阴森恐怖。缺牙黑洞偶尔闪过一丝肉色,他们两人甚至听到了她吞口水的声音。 哪怕近在咫尺的人正在高声吆喝着,但似乎没什么人能看到他们这里的动静。 “两个都是俊朗公子,不若一个留着与我吃,一个同我作伴如何?”她嘻嘻笑道,脸皮子耷拉下来,眼珠近乎全白,浑身冒着阴森鬼气。 杨广捂嘴扭头,闷闷地说道,“要吐了。” “老婆婆”眼神闪了闪,咯咯笑道,“你是不懂个中滋味儿。” 杨广差点真吐出来。 作为帝王,他享尽荣华富贵后宫佳丽,哪怕他本质上挺讨厌胭脂水粉的味道,但不代表他欣赏不了美色。 这么奇特的“美色”他闻所未闻。 梁泉起身刚好挡在杨广和“老婆婆”面前,往后身后安抚似地按了按杨广的手腕,“虚耗。” 虚耗是恶鬼,专门喜好偷人钱财以及偷走欢乐的感觉,倒是还未有过害人的传说。但眼前这虚耗浑身血煞不是作假。 “哟,你倒是机灵。”虚耗调笑着换了个身形,变成个娇媚的大美人,扭着腰又走了几步,姿态诱惑至极。 梁泉深知虚耗原来的模样有些不堪,红袍牛鼻,单脚穿鞋着地,单脚挂在腰间。和眼前这个大美人的模样倒是截然不同。 “站住!”杨广靠在梁泉的肩膀上,拽下项链丢过去,“赶紧给我打死了事!” 木之精华一脸懵懂地被丢出来,一翻身落在虚耗的肩头。虚耗扭头一看这么一精致小人,顿时笑道,“莫不是要把这么可心的东西赠……” 小木人还没等她说完就挥着小拳头打上去,它可乖可听话,杨广要它作甚它便作甚,哈着小拳头就上去了。 虚耗本就没有自己的身形,所有的模样都是为了魅惑猎物所变幻,更多的能耐都在梦里。有梁泉在,她显然没成功地把两人诱惑入梦中,在木之精华的小拳头下,很快就受不住了。 这虚耗只有短短两百年的道行,又带着血煞气,怎么都抵不过活了一千年的装嫩小木人。 杨广靠着梁泉的背脊闷闷发声,“小道长赶紧超度了她。” 只要一想到刚才那老婆子“魅惑”的模样,他差点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梁泉垂眉,眼中有些无奈,“超度是佛家的说法,道家并不是这么用的。” 杨广完全不在乎,随意地摆手,“怎么都行,不行就烧死了事。” 那虚耗虽然被木之精华给捣成泥,可丝毫都没有影响她说话的能力,在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后,这虚耗惊恐地叫道,“我没吃过人,别杀我!别杀我!” 梁泉回头看她,认真道,“黑色带红,你吃过人。” 虚耗失声尖叫起来,“不过是几个负心汉,吃了又如何!你这道士好生不讲道理。”她夜半入梦,看过的东西多如牛毛,随意挑些不顺心的人吃了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栽倒在一个破道士手上。 梁泉也不多说,抬手一张符贴过去,正好贴在那团泥的中心,伴随着尖锐叫声,梁泉默默颂念起了三官经。 经书渺渺,无声无息。 三遍后,原本虚耗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堆小小的灰尘。 刹那周边无形的禁锢似是消失了,这一小堆灰尘也随着风吹散开来,一眨眼就不见了。 “茶摊怎么不见了?” “嘴里怎么这么腥臭?” “呕——这都是什,都是动物骨头!” 各种嘈杂的声音响起,似乎一瞬间他们突然从幻境中醒来,茶摊消失了,他们以为的桌椅不过是几个大石头和小石头,喝着的茶水都是腥黄的臭水。 纷乱声音后,好几个人抠着嗓子眼去旁边吐了。 杨广回忆起刚才他喝下的茶水,脸色登时也不好看起来。梁泉按住他的手腕,“最开始那茶是没有问题的。” 哪怕梁泉这么说,杨广的脸色并没有随之改好。 “你那符咒,是地官的?” 梁泉听着杨广主动转移话题,也随着点头,“的确,送她去地府。”轮回中,善恶终有报。 杨广抹了把脸,把木之精华又给塞了回去,无视了梁泉衣襟口要玩玩的小纸人,“回头你再给我解释,现在先进城。” 天色近黄昏,他们要是现在不进去,可就得在野外过一夜了。 杨广的确没有过所,梁泉又不愿意翻墙,因而只能给杨广伪造了一份。杨广捏着张黄符过了城门后,沉吟片刻,“你知道我会注意到这其中的缺漏吧?” 其他的道人要是也用这种迷惑的法子过城门,定然会让杨广开始警惕这点。 梁泉坦然说道,“贫道从来不逃。”日后被逮住的不正经同僚也不会是他。 两个人进城的时间的确有点晚了,等开始找客栈的时候,天色逐渐昏暗。 杨广熟知了梁泉挑选的随意,当即就按住了梁泉选客栈的意图,问了城里人后就直接寻了最大的客栈落脚,照例还是一间房。 杨广径直忽视了那掌柜的神情,不耐烦地敲了敲柜台,“这城里最好的酒家是哪间?” 掌柜忙不迭说道,“客官,就在对面的天下第一楼。” 杨广挑眉,回头望着那对过的酒楼,丢了一锭银子给他,“给我留着房间,回头再来。” 梁泉刚随着杨广进来,一眨眼就又给他拉出去,“你这么急切作甚?” “压压惊。”杨广面无表情地说道。 梁泉经过他这一提醒,回过神来想起他今日的遭遇,忍不住轻笑了两下,也没再说些什么。 梁泉对皮相并没有多么在意,美人也好,丑人也罢,他最先看到的,不过是第一眼的印象。 比如那诡异的江公子,还有看似慈祥的老婆婆。 杨广一气呵成把这天下第一楼的所有招牌菜都给点完了,随后让小二又拎了两壶酒过来,大有一醉方休的感觉。 梁泉坐在对面平静地开口,“阿摩应当知道,贫道不吃荤。”酒倒是能喝。 “里头素菜也不少,荤吃不得,酒总能喝吧。”杨广挑眉看他。 这天下第一楼倒也有昂贵的价值,所有的东西很快都端上来了,连同杨广要的两坛子梨花白。 杨广拍开一坛子喝了一口,这才勾唇问小二,“你们这城里,可是有位江公子?” 那摆菜的小二一愣,连忙回道,“的确是有,是江老爷的公子。江老爷是城内的大善人,我们都认得他们。” 小二在滔滔不绝说着对江家的崇敬之意,还没说完就被杨广给丢出去,“聒噪。” 梁泉还没动筷子,就见杨广夹着一筷子冬菇放到他碗里,“那江公子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善茬。” 那虚耗老婆婆在卖茶水的时候,正常的茶水和不正常的茶水都是看人下碟。但是当那江公子靠近的时候,那虚耗却是有些害怕。 早前以为那老婆子是正常人时,害怕个高大的壮汉也不是问题,但是这虚耗的身份拆穿了后,她害怕江公子,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了。 梁泉夹着一块冬菇吃了,鲜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 “他不是人。” 梁泉停下筷子,接过了杨广递过来的酒坛子。 “如果他不是人了,那他那整一队人,都不是人了。” 杨广拎着酒坛子靠在墙壁上,随后喝了一口,味道还算甘甜香醇,“他身上的,是那虚耗所说的那个?” 虚耗说的关于城内的事情应该是真的,这城中或许真的曾出现这么个祸害鬼。而那江家一行人,或许也是经过那城外的林子而出事了。 梁泉正在给两个小人做衣服,他手指灵巧,翻来覆去间一件小小的衣服很快就成形了,眨眼间点上了颜色,“入城的那条官道上虽有些不妥,却不太严重。” 若是有,早该发觉才是。 杨广哼笑了声,“那一行人可都不对劲。” 他出身官宦,又曾上战场征伐,杨坚入主皇宫后杨广更是在勾心斗角中活了许多年,这点子东西要还是看不出来,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梁泉双手纷飞,先是把小衣服给小木人套上,随后又把另一件衣服给小纸人换上,随后两个小人美滋滋地摸着身上的衣服,手牵手去窗台玩了。 这衣服虽是纸做的,但是有了梁泉的咒术,除了水外,刀枪不入,穿在身上的感觉也与一般布料无二。 “贫道的确感觉到了。”梁泉言道。 那江公子一行人,包括随行的家丁身上都带着翻滚浓郁的恶意,但奇怪的是,他们身上的生气并没有减弱。 他们是人,但又不是人。 江府,公子回来的消息成为了大喜事。 半年前,在城内开始闹事的时候,江老爷做主,让公子带着家妹去省亲,一走就是半年。家中老爷夫人想念得紧,好在总算是回来了。 只是江公子的身体不怎么舒服,在回来没多久就去休息了,姑娘回去陪着夫人,也没说些什么。 深夜,满室寂静。 江婉婷看着母亲昏昏欲睡的模样,娇俏脸蛋满是煞白,捂着嘴哆嗦着坐在床边,眼泪扑簌而落。 她现在回想起之前的事情都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原本可亲可敬的兄长变成了一个疯子,她差点被大哥活活掐死,但最后清醒过来的时候,却是昏倒在马车上。 江婉婷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死寂的白眼,她的侍女小芽正蹲在她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仁发白,瞳孔紧缩,看着不像是个活人。 之后一路上江婉婷靠在马车墙壁上都不敢说话,直到回家后才发现,那些家丁都还活着。 但一个个眼角青筋暴起,双目无神,走路的姿态僵直,和小芽一样。 虽然江婉婷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异样,但是大哥离开前看她的眼神,却让江婉婷心中一凛,那不是大哥会有的眼睛。 那双眼睛,含着浓郁的恶意。 是红色的。 要么大哥已经死了,要么有什么东西附在大哥身上。 此刻她坐在母亲身边,母亲半阖着眼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江婉婷赶紧擦了泪水,但她的心神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 夜色寂寥,更夫打着哈欠经过,正是困倦的时候。 刚抬头,就莫名觉得身前一片火红,好似旭日浴火,他擦了擦眼睛,顿觉不对,猛然往后一看! 江家忽然有火光冲天而起,烧红了整片黑夜。 更夫惊恐的铜锣声响彻了整条街道,街上其他人家被这火光浓烟惊醒,带着人赶着去扑救。 可惜的是,在这场大火中,江家一个人都没有逃出来,尽管邻里以及后续赶来的捕快都尽心尽力地想扑火,但还是没能成功,江家人似乎全数都死在了火场中。 府衙的衙役只能等着火势被彻底扑灭后,直到晨光微熹时带着捕快和仵作开始检查验尸。 梁泉到次日出门的时候,才从客栈其他人的议论中得知了此事。 杨广本来是坐在梁泉对面吃着包子,闻言视线犀利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这死得也太快了点。” 他的话又轻又快,倒是只有梁泉才听得见。 太巧了。 梁泉颔首,的确如此。 他掰了个白胖胖大包子,把一半递给杨广。 杨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声道,“又是包子?” 小道士未免也太喜欢了点。 25.江家 江家在这城内名声不错, 很多人都曾经受到过江家的帮助,得知这件事情,客栈内的人在提起此事, 有人悲痛难过,也有人破口大骂贼老天。 梁泉默默地啃着大包子, 甜香的味道在唇舌间荡开, “贫道待会打算去看看。” 杨广漫不经心把他手上那一半包子给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在桌面上摆放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梁泉看了眼,就移开了视线。 杨广显然是把他自个儿的玉玺拿捏着玩,在桌面上摆弄出来个四不像来。 四不像的玉玺很快就被小纸人给盯上, 正打算从梁泉的衣襟里面跳出来时,就被梁泉伸手按住。 小纸人这段时间跟着杨广玩野了, 以前这等场合是从来都不出来的。 “莫急。” 梁泉温声道。 小纸人似是知道了刚才的不妥当, 按头又缩回去了。 杨广眨了眨眼, 淡定地把碎屑给扫到一边去。 梁泉想去江家看看情况,杨广倒是随意,在饭后跟着梁泉去了着火的那条街道。 应该不能说是江家了,很显然,江家的这场大火烧光了所有的建筑,甚至还危及到了左右的人家,好在邻居没人, 才没那么严重。 但是江家上下包括下人一共五十几人全部葬身火海, 无一生还。 街坊邻里都在看着, 没有人逃出来。 梁泉他们到的时候, 整个地方都被捕快被包围了起来,烧毁的建筑横七竖八地倒着,浓烈的灼烧感犹在,整条街上都蔓延着焦糊难闻的味道。 好几个捕快站在街道上阻止别人靠近,梁泉和杨广自然也成为他们阻挡的目标,好在梁泉也不打算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这江家的情况。 杨广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声音有点闷闷的,“不是意外。” 他不过瞥了一眼便随口道。 烧得这么干净利落,死得这么彻底,火光冲天都没有一个人扑出来,不可能是意外。 梁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正站在中间的一个官员,他看起来四十几岁,满脸苦闷,在这地头来回走动了几下,忽而狠狠地踹了一脚江府门口的石狮子,神情绝望痛苦极了。 他听到围着不让普通人进去的捕快说了一句,“大人看起来难受极了。” 旁边的人又快又轻地接了上去,“谁说不是呢?大人和江老爷可是莫逆之交。” 梁泉默默地扫过那个中年官员,他身边围绕的狰狞鬼面铺天盖地。 他见过被冤魂报复的人,却很少看到如此凶狠数量的冤魂。黑色在那官员身边翻滚,浓郁至极。 梁泉侧耳聆听了片刻,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和刚才那两个捕快的话对比起来,这眼前的画面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通常而言,恶鬼缠身,除了倒霉外,总是有原因的。而最大的原因,就是你和它们有仇。 梁泉耳中所听到的那些嘶鸣,在像着他透露一个事实。 江家,死在了这个人的手中。 杨广见梁泉久久都不说话,在后面戳了戳他,“你在走什么神?” 梁泉扫了眼现场,正打算转身离开,灵敏地听到了后面的最后对话,“哎,听说少了几个人。” “少了谁?” “还没认全呢,谁知道少了谁,估计是不起眼的下人。” “听到了,七八个,也不知道哪个幸运……” 梁泉径直地离开了这里,杨广嫌弃地把手帕随手丢在这废墟中,把又一次冒头的小纸人给压下去。 “人是那官员杀的。”在离得够远的时候,梁泉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倒是把杨广吓了一跳。 杨广挑眉,“因为什么?” 梁泉摇头,“暂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杨广沉默半晌后道,“他不可能是亲自动手,这也算在他身上?” 梁泉迈步走在街道上,缓缓道,“这是不一样的。”因果报应,哪怕隔了千万层,源头终究是会被找到。 更何况,这官员在死前让他们知道了真相。或者是他们其中一人知道了真相。 “到底人会更恨持刀的人,还是幕后的人,对在生者或许是个问题,但是对死后的亡魂而言,答案只有一个。” 杨广漫不经心地扯住梁泉的衣兜,也没再问梁泉其他的问题。 梁泉的确看到了亡魂缠绕在中年官员的画面,长此以往,冤魂作祟,那中年官员吃不了兜着走。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个亡魂愿意用往生为代价回来复仇,那也是他们的选择。 “那些附身在江家人的东西呢?”杨广跟着走了一条街后,又耐不住地问道,“总不会也跟着被烧光了。” 梁泉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不就是了。” 杨广抬头看着他们停下来的位置,或许是沉迷在和梁泉对话以及暗戳戳和小纸人玩闹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拐入了一条神奇的街道。 现在还没到中午,本该是各种店铺开张的时候,可是这条街倒是奇怪,所有的店铺都门窗紧闭,哪怕偶尔还能听到对话,但是完全没有招揽客人的意思。 显得有些凄凉。 杨广的眼神有点微妙。 这是花街。 “你这小道长花花心肠倒还是挺多的。”杨广笑眯眯地说道。 “贫道不进去。”梁泉回头看他,表情很是正常,“是阿摩进去。” 杨广:“……” 问过我了吗谢谢。 花街白日的时候是不做生意的,只有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才会火热起来,迅速成为最热闹的地方。 来这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只有最边角上才有一个南风馆,剩下的都是漂亮姑娘。 老鸨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笑嘻嘻地用着手帕晃着,飘散的胭脂粉味道弥漫着整一条街道。 往常这条街道上来往的客人也不少,大多都是外地来的行商在路上寻点花花乐子,当然也有本地人悄悄摸摸地避开家里的母老虎出来寻欢作乐。 但自从城内接连好几次死人后,哪怕死去的都是女子,但是夜晚出来的人也少了,就连今日还发生了江家火烧的事情,引发热议。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虽然老鸨姑娘的确在招揽,但是那动作也不知道有多少敷衍藏在里面。 一个黑衣男子大步从街头走来,原本有些懒散的老鸨一瞥眼看到他,突然激动了起来,连声音都大了几分,“这位公子不若来这里瞧瞧?” 来烟花之地还能瞧什么?自然是花姑娘。 当老鸨成功把这人带进去的时候,只在心里笑道,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姑娘愿意为了这男子争破头的。 这年头,寻个又好看又多金的客人可是不多见的。 隔着一条街上,梁泉正无奈地看着他对面的杨广,“到底是换人了,你作甚还生气?” 杨广挑眉,笑眯眯地说道,“小道长在胡说些什么呢,我怎么就生气了?”他手上正折叠着小纸人,小纸人被叠成好几层,小黑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杨广,似乎不知道他哪里生气了。 梁泉自杨广手上接过小纸人,小纸人在他掌心舒展开来,然后安分地贴在他的手心里,似乎打定主意做一张普通的纸张。 木之精华有些担心,两只小小手扒着杨广的领口,悄悄地看着小纸人。 这两个小不点不知道私底下玩闹了多少次,关系早就今非昔比。 昨夜小纸人在趁着梁泉不注意的时候,还偷跑出去找木之精华。 小剑和它虽然是多年老交情了,但是谁不知道它心心念念着那只把它给打昏头了的龙,小纸人可不想和它说话。 小木人懵懵懂懂,乖乖巧巧的模样可人极了。 小纸人自持岁数比它大,每每都带着木之精华玩耍,等到两个主人召唤的时候才颠颠儿地又跑回去,惹来杨广主人一顿笑骂。 小纸人的小眼珠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杨广,明明没有任何神情,看着却像极了在讨饶。 杨广只能把小纸人丢给梁泉,面无表情又把木之精华给收了回来,“管管你家的孩子。” 梁泉正在画符,头也不抬地说道,“它很乖。” 杨广挑眉看着那小纸人嘿咻嘿咻地在爬背脊的模样,“哟,很乖哦,那你自个儿倒是看看它到底是有多乖。” 梁泉把黄符给收拾好,掏出一大把塞给了杨广,“收一些放着,有备无患。” 杨广扬眉,见梁泉又说道,“原本你是不用担心这些,但是基于你知道我也知道的原因,所以最好还是需要准备好。” 杨广看着这些黄符,挑了其中一张看了眼,“所以我就是直接丢出去就可以了?” 梁泉看了他一眼,“阿摩还想怎么着?”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原本以阿摩的能耐,光是站在这些魑魅魍魉面前就足以让他们倒退三尺跪地求饶,可惜的是阿摩现在做不到。” 杨广:“……”他感觉到了梁泉的人身攻击。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杨广从怀里取了张黄符出来,还没动作就被梁泉按住手腕,颇为无奈地说道,“阿摩,是贫道错了。” 那可是雷符,要是随意玩闹,闹出来什么总是不好。 杨广淡淡地看他一眼,虽没有说些什么,却是任由着梁泉从手里把黄符给带走了。 梁泉方才的提议,显然给隋帝陛下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导致隋帝陛下在派了手底下的暗卫去完成这个任务后,笑眯眯地发脾气。 无声胜有声的微笑攻击显然威力比寻常的时候更加惊人。 梁泉敛眉,把刚才还没有说全的事情给补完,“那江家虽然发生了火灾,但下手的人该是这城中县令,和江公子回来的时间刚好巧合在一起。” 杨广道,“小道长笃定只是巧合?” 梁泉认真道,“若是他们下手,贫道刚才应该能够感觉到才是。”但是那数十个冤魂的画面一清二楚,事情昭然若揭。 “附身的人都死了,他们能藏到哪里去?” 梁泉并不清楚附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凡这类能上身的,不是厉鬼幽魂,就是一些有着神异力量的东西,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身上的味道并不浓郁,那是因为他们借用了江家人的生气来挡住他们的味道,半生半死的时候正好得用。 但是他们出师不利,先是遇到了梁泉一眼勘破其中的不对,又是遇到了江家遭人放火,不得不脱离了江家人的身体离开。 这股气息在离开了人体后仍残留些许,很快就被到现场的梁泉给捕捉到了。 梁泉道,“阿摩,你可还记得刚才捕快所说的话?” 杨广随意挑拣了颗豆子,表情非常嫌弃,“少了八人。”他慢慢地咬着那炒过头的豆子,看着梁泉说道,“江家入城时跟着的家丁,是六个。” 梁泉点头,若是少了两人,这数字就刚好对上了。 杨广突兀开口,“昨日江家马车上,有两人。” 梁泉抬眸看他,只见他随口说道,“那重量不对。” 马车上有两个人,通常为一主一仆。 “走了八个,入城时却有九人,跑脱的人要么是江家公子,要么是江姑娘。”梁泉缓缓道。 杨广听完梁泉的话,凝眉笑道,“你发觉那江家公子与那些奴仆不同?” 他一语中的,发现了最重要的关键。 “昨日入城的时候,那马车帘子曾撩开一眼,贫道看到了江姑娘。她的情况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江家一行人共九人,唯独只有江姑娘没事,何其诡异。但梁泉刚才的话语,显然是把江家公子和那几个中招的家丁给区分开来。 梁泉淡淡地说道,“那江家公子的确诡异。” 半个时辰后,梁泉和杨广两人的门被敲响了。 杨广正单手拿着卷卷轴在看,另一只手随意地靠在膝盖上,“进来。”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是门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立刻就轻轻推开了门,转身阖上后,这才几步走到杨广面前单膝跪下,“陛下!” 杨广的视线还没有从卷轴上移开来,漫不经意地说道,“说吧。” “陛下,里面并没有任何的异样,客人来往的情况也没有变化。属下摸遍了所有的房间,并没有发现不妥。” 梁泉问道,“每个屋子都有人?” “对,各个接客的姑娘都在自个儿屋内。” 梁泉又道,“可有人受伤或者休息?” 那侍卫回忆,“只有一个,属下看到的时候,刚好有几个姑娘在她屋内探望。”据说生病的还是这家花楼的花魁。 梁泉眨了眨眼,“屋内共有几人?” “七人。” 这个熟悉的数字让杨广丢开了手上的卷轴,刚好对上了梁泉看来的视线。 找到了。 被紧急招来的侍卫名唤南宫明,在确定了这花楼的问题后,南宫明就留下来盯着这里,而梁泉和杨广两人……又回去了。 “你想先找到那个女人?”杨广还没等梁泉真的做些什么,就大概知道了梁泉的想法。 顺着留下的味道走了一路,最后堵住了那七个加一个人,生病了的“花魁”,探望的“人”,那最后一个逃出生天的名额,合该落在那位正常的江姑娘身上。 梁泉往江家的方向走,“贫道方才想起一事,或许能解了这桩疑惑。” 他们一路往北,已经开始靠近齐鲁之地。 南山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山海经》 梁泉幼时曾把山海经当做是故事来读,可随着岁数增长,这些宛如天方夜谭怪诞不羁的事情却开始成为日常。 鹊山的地点虽不明确,但数得出来的一座落在齐鲁之地,也便是山东。狌狌乃上古奇兽,人面兽身,其肉能使人飞快跑步,颇有助益。 然此刻梁泉想起来的,却是当初师傅在他耳边像悄悄话那般的玩笑,“传说狌狌把人的脸皮给撕下来覆在自己脸上,就能变幻成他们的样子,寻常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老道的声音带着沙哑,说话的时候含着浓浓的笑意。 梁泉当初眼巴巴地看着老道半晌,抱着他的小腿肚子一言不发,到了晚上还眼巴巴地瞅着老道不肯睡觉,让老道拽掉了一把胡子后悔。 老道当初虽是玩笑话,但他从不跟梁泉说假话。 那事情至此清晰了些,许是一只能附身的异兽带着几只狌狌扒了人皮入了城。 两人又一次回到江家的时候,似乎仵作已经把江家的尸骨都给捡好,全部运回去府衙一一比对,他们刚靠近便听到被围在外面的街坊对话。 “真是作孽,江公子也死了。好悬走脱了个姑娘,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是啊,你说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昨个儿不刚回来就遇事了,这人怎么也躲起来了?” “你这人说话贼难听,人家姑娘也许受惊了呢?” 梁泉听着他们的对话,并没有什么动作的时候,小纸人从他的指尖溜走,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这段时间一直看着小纸人的杨广反应迅速,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件事情。杨广看着梁泉毫无动静的模样道,“你让它去做什么了?” 梁泉摇头,“应该是它感觉到了什么。” 小纸人作为梁泉身上唯二一直携带着的小生物,并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除了怕水外,梁泉根本不担心它会出什么问题。 好半晌后,小纸人嘿咻嘿咻地奔跑回来,蹦跶了两下爬上梁泉的鞋子,一把扯住梁泉的绑带往前走,力道一大,一不小心就把鞋绑带给扯断了。 梁泉无奈,他以前的许多鞋子就是这么被小纸人给扯断了的,绑带散落下来,鞋子也就不合脚了。 杨广抬眸看了眼,转身进了对面的一家店。 梁泉顺着杨广的动作看了眼,那是一家鞋店。他也没有动作,就这么靠着街角落的墙壁,安静地看着小纸人。 闯祸了的小纸人垂着纸脑袋站在鞋子边,小黑眼珠子看着断掉的绑带,把扯断的那一头抡了抡胳膊用力一甩,一眨眼就给甩飞过屋檐。 站在屋檐下刚出来的杨广正好看到了那一截断掉的绑带就这么横飞过半空。 哟嚯,还飞得挺高。 梁泉就这么看着杨广一步步走过来,手里拎着刚刚买好的鞋子,径直蹲下来给梁泉换鞋。 梁泉猝不及防被杨广的动作弄得一惊,难得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杨广抓住了脚腕。 梁泉常年衣裳裹身,身上除了手腕也没有别处露出来,杨广握住的那一截有些异样的白。 被握住的地方有些滚烫。 他垂眸看着杨广,正好对上杨广抬头看的视线。 梁泉的眼神一贯是平静无波,此时带上了点点波澜,让一瞬间也有点诧异起自己动作的杨广全然丢却了刚才的那一点点奇怪的感觉。 “要是再这么顽皮,回头让小不点给你洗澡。” 杨广慢吞吞地说道,光明正大地在梁泉这个主人面前威胁小纸人。 小纸人缩缩缩地躲在了梁泉的鞋子后面。 杨广顺理成章地给梁泉换完了鞋子,他买的鞋子自然不比梁泉平时那随意的态度。 鞋子不仅合脚,而且踩着很舒服。 梁泉看着起身后一脸平静的杨广,清俊面容上露出几分犹豫,低声道了句,“多谢阿摩。” 杨广挑眉,偏头轻笑的模样俊美至极。 小纸人嘿咻嘿咻地爬到了梁泉的肩膀上,透过肩膀默默地看着杨广。 26.流星 杨广伸手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梁泉肩头的小纸人给拿了下来, “你发现了什么?” 他径直地把刚才的那个话题带过。 小纸人像是咿咿呀呀地想说什么,然后蹦着跳下来,站在路上指着小巷子。 这里靠近江府, 正是城中富贵人家聚集的地方,不过这里的暗巷也有不少, 小纸人刚刚消失的地方就是这里。 梁泉道, “它对这些很是敏感,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两人跟着小纸人往暗巷走,很快就陷入了逼仄的巷子中。梁泉想起了远在江都的巷神,也不知道如今如何了。 小纸人避开了地上的水洼, 刚绕开了两个水洼后,就被梁泉给捏起来放在肩膀上, “你同我说方向便好。” 小纸人坐在梁泉的耳朵上, 抱着垂下来的发丝点点头。 左拐, 右拐,直走,左拐,再左拐…… 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这里走了多久,终于是停在了一处非常阴暗的角落,这里是一条死胡同,两边的墙壁异常高耸, 遮挡住了大量的日光。 而地面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东西, 看起来废弃许久, 满是灰尘。甚至还能够看到一只肥硕的老鼠一眨眼从他们眼前跑过。 杨广早就嫌弃地站在了巷子口, 看着梁泉说道,“让小纸人把人给带出来。” 梁泉无奈地看了眼杨广。 杨广早早便听到了这巷子里头的粗喘声,这不是因为剧烈的奔跑,反倒像是极度恐慌所造成的。但让他进去带人,那真的是笑话。 梁泉步入巷子,踩碎了巷子口的一截枯枝,同时听到了巷子里头压抑不住的尖叫声。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贫道梁泉,江姑娘莫怕。”梁泉温声道。 不论这江姑娘昨夜到底是如何跑出来的,昨夜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杨广站在巷子口看着梁泉在安慰着里头的姑娘,神色莫测地仰头看着这巷子上艰难露出的几缕阳光,隔壁探出来的枝丫上颤巍巍地留着一朵半残的花,花瓣坠着摇摇欲落。 他方才为梁泉换鞋的动作如此自然,像是曾经做过许多遍。 杨广眼神深幽,他现在是越发好奇他当初和梁泉是怎样的一种交往了。 梁泉好看的眉眼以及他温和的态度总算是安抚了这位逃过一劫的江姑娘,带着她往外走。 江婉婷躲在梁泉身后,视线在触及杨广皱起的眉宇后,仿佛被烫到一般立刻移开。 这黑衣青年比起这位道长多了几分凌冽,那眉眼虽含着漫不经心,但是江婉婷看去的时候,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煞意,令她完全不敢多看。 江婉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江家着火前,江婉婷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里面。贴身侍女小芽并没有跟着她一起回来,似乎刚才大哥离开的时候,小芽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江婉婷更加确信小芽不对劲。 不,不只是小芽不对劲,应该是一整个回城的队伍都不对劲。 江婉婷不知道为什么刚好是她没有出事,但是眼下这诡异的场景,让她完全不敢懈怠。 从江母这离开的时候,夜色深沉,江婉婷在回了院子后就下定决心,次日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和父亲说清楚。 江婉婷经历了这些跌宕起伏的事情,精神早就有些撑不住了,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久,总算是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江婉婷发现她好像是在半空中的模样,漂浮着在院子里面走动,但是原本守夜的人全部都昏倒,看着像是睡过去一般。 但她心里莫名笃定,这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过去了。 继而视线越拔越高,江婉婷把整个江府的情况都收入眼底,府中大部分地方都着火了,浓烟滚滚,最严重的就是主院那里。可不知为什么,整个江府的人都没有丝毫动静。 江婉婷看着主院的位置目眦尽裂,恨不得直接扑过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动不了。 这是梦。她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她心里骤然生起了被窥探的感觉,一扭头,一道黑团在她不远处漂浮着,而在它下面,是昏死的大哥。 江婉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身手灵敏的“人”翻身过来,待她看清楚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身上穿着的都是府上家丁的衣服,但是那张脸…… 她惊恐地从床上滚落下来,那是血淋淋的人皮! 江婉婷在地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不是梦,屋内早就布满了呛人的浓烟,但是她守夜的丫鬟却软软地倒在了外间。 她连忙去拍他们,但是一路上没有人能够叫醒。江婉婷一路跑去主院,却在经过花园的时候被逼了回来。 滚滚浓烟挡住了江婉婷的视线,弄得她双眼刺痛朦胧,看不清楚道路。 她挣扎地抬眼,只能看见主屋被彻底烧毁,父母都葬身火海。江婉婷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 大哥出事,父母葬身火海中,家丁下人一个个都陷入昏迷,仿佛只留下她一人。 就在她陷入绝望情绪时,她猛然腾空而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拉起来,一眨眼便出现在了这黑漆漆的巷子中。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那江府的家丁服,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此刻江婉婷坐在客栈内,捧着暖手的茶杯,满眼婆娑,“小女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遭遇这般大难,若是、若是别的灾祸,小女也无话可说。可这一路上的事情,小女实在是难以接受。” 梁泉语气温和地说道,“江家并不是被他们放火烧的。” 刚才江婉婷的话语显然带着这样的意思,听着梁泉的话,这才又说道,“小女原本也是这般想,以那些东西的能耐,要对江家做些什么,也无需用放火这样的方式,但是……”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会害他们家。 梁泉道,“是县令。” “不可能!”江婉婷大惊失色,捂着茶杯力道加大,像是难以置信,“李大人和小女父亲乃莫逆之交,怎会伤害江家?” 梁泉面色如常,轻声道,“江老爷留着山羊须,左脸上有一点麻子。江夫人很是温婉,但有一颗泪痣。” 江婉婷身子摇摇欲坠,含着泣意道,“道长从未见过小女父母,是如何得知此事?” 梁泉道,“他们已经化身厉鬼缠着县令,不出一年,县令必定暴毙身亡,死后遭难,祸及子孙。” 江婉婷似是不信,却又在梁泉的话语下难以控制,泣不成语。 杨广淡淡看了眼梁泉,这人便是学不会撒谎,这等子话也不知道委婉一些……刚想到这里,他又想起这小道长此前的欺诈他木之精华的事情,轻哼了声,转身出了屋子。 梁泉在不久之后也出来,正看见杨广倚靠在客栈走廊尽头的窗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梁泉走到杨广身后,他正转过头来看着梁泉,“问出来什么没有?” 梁泉道,“贫道此前的判断或许需要改一改。” 杨广挑眉,似是有些不相信,“你知道了什么?” 梁泉同杨广并肩而立,语气温和,“这位江姑娘,之所以在林子中没有出事,乃是因为她本身的问题。” “她是飞头蛮。” 杨广凝眉,“这是真的?” 梁泉眉眼微敛,点头,“贫道在看到她前,也以为是杂谈,不过显然是真的。” 晋代干宝曾在所撰写的《搜神记》中记载,曾有吴国大将军朱桓偶见“落头氏”。《搜神记》一贯被当做所谓杂谈,杨广倒也是曾看过。 飞头蛮外形常为女子,夜半入睡后,其头颅会与身体脱离,自在飞行。但是在天明前一定要回到自身,不然天亮后便会死去。 梁泉道,“江婉婷还未意识到这点,等她知道后,就会开始学会控制。” 许是他们血脉中掺着上古痕迹,残留至今,在江婉婷身上显露出来。 杨广伸手拦住了梁泉,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梁泉用眼神表达疑惑。 杨广慢悠悠地说道,“你是打算就这么进去告诉她这件事情?” 梁泉沉默半晌,点点头,“不论江姑娘接不接受这件事情,这都是她需要知道的。”飞头蛮在能控制前,头颅的离开都是随机的,并不是每一次都会这么幸运,若是被外人发现,后果可不比今日。 她们这一族未定的事情太多,不早做打算,日后难料。 梁泉转身进去,不久后,房间内传来哭声,那悲痛恐惧的声音,让杨广突然想起了他的母亲。 独孤皇后是杨坚最爱的女子,作为国母,独孤皇后也一直是落落大方,从没有任何失态。 他头一次看到母后脆弱的模样,是隋文帝宠幸尉迟女后。独孤皇后第一次遭受如此重大的打击,却是来自她深爱的丈夫杨坚的背叛。 那浅浅轻轻的哭声,像是蜿蜒了十数年,在此刻因为那江姑娘的哭声,又一次重现在杨广面前来。 杨广烦躁地按住正爬到他肩膀上试图和小木人会师的小纸人,然后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和它玩,不如和我玩?” 小纸人疯狂摇头,啪嗒地从杨广的指尖滑出来,然后一股脑儿地跳到地面上,活似后面有只盯着它的狂暴巨兽正在不满地甩着尾巴。 梁泉重新出来的时候,杨广的脸色早就恢复了正常。 小纸人紧紧地抱着梁泉的小拇指,甚至把小短腿也给缠上去,然后把纸脑袋凹折进去,倒着靠在了胸前。 梁泉无奈地看了一眼小纸人,这样的姿势它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出现过了。 “你生气了?”梁泉轻声道。 杨广随意地摆了摆手,“要是我随时随地都发脾气,岂不是容易早衰?” 杨广这状似无意的话语,却让梁泉一下子想起了赑屃说过的话,心情有些沉重。 赑屃的话要是搁置到杨广身上,顶多引来他一阵笑话,便轻描淡写地抛开。 杨广有着莫大的自信从容,哪怕是赑屃这上古神兽的话,哪怕是所谓的天命,也不能阻碍他。 半天后,城门口又开始了喧哗。 梁泉站在客栈前,正好看到捕快推着板车过去,上面盖着白布。 城外林子处,寻到了七具尸体,正好是所有跟着江家出县城的下人,而且他们所有的人,脸都不见了。 前段时间刚刚闹出了数起凶案,昨夜又有江家纵火一案,这眨眼间早上又出了这凶杀案,闹得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不停地讨论着这件事情。 客栈内来往的行人多,也有走南闯北看多了事情的,当即就有一个人说道,“是不是山贼在城外劫走了江家的车队,然后弄了人皮面具,才进城来放火烧了江家?” 江家的情况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据说值钱的大件小件都不见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立刻反驳道,“昨日你也在城门口站着,难道你没看清楚那江公子的模样?” 那样子,哪里像是人皮面具? “咳,那也可以是威慑,剥了人皮,也不一定要用。”被反驳的人有些站不住脚,当即又说道。 各人有个人的想法,大家各自的意见也让整个客栈的一二楼都充斥着话语声。 江婉婷原本就被这变幻莫测的事情所打击到,眼下又亲眼站在楼上看到了这一出,当即情绪又有些崩溃,整个人在屋内呆坐了一下午。 等江婉婷冷静下来后,已经是晚上。 “道长,不知当日我大哥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江婉婷的性格出奇坚毅,在得知了家人的情况以及遭遇后,仍能迅速地冷静下来。 梁泉道,“那些假扮家丁的,应该是一种名为狌狌的异兽,至于你大哥身上到底是什么,贫道暂时还不清楚。” 狌狌是直接替代了江家下人的身份,但是附身在江公子身上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眼下也能弄清楚为何九人入府,最后只逃出来八人。 江婉婷是被狌狌所救,至于那附身在江公子身上的,倒是直接在火海中就直接脱离了江公子的身体。 “你是飞头蛮,在他们眼中,相较于普通人类,他们更愿意与你相处。”梁泉解释道,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林子中并没有取江婉婷性命,以及后面还救她出火海的原因。 在他们眼中,江婉婷是同类。 江婉婷沉默了许久,像是凝聚了浑身的力量后,才轻声问道,“不知道道长,可否让小女见见家人?” 梁泉敛眉,轻轻道,“人鬼殊途。”但他并没有拒绝。 江婉婷抿唇,娇俏面容很是苍白,连唇色都是极淡。 “道长,还请……”江婉婷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受到一股极其凌冽的视线,猛地打了个激灵,她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梁泉身后的黑衣青年,原本想说的话一顿,又给吞了回去。 他像是知道江婉婷想要说些什么。 江婉婷的心狂跳不停,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被黑衣青年盯着看时,她总是有这种感觉。 仿佛被一只凶猛巨兽盯住一般,那种异常危险的感觉让江婉婷不敢妄动。 也把心里头悄然升起的黑暗念头打消。 梁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杨广,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帮着江婉婷又开了一间房,就在隔壁。 江婉婷虽然是江家人,但是作为汉族女子少有出来抛头露面,没什么认出来这一位就是刚刚遭难的江家人。 月色皎洁,庭院洒满了银白光芒,摇晃的枝丫上散落着星芒,折射的圆月在池塘中摇动着,波澜微过,又是一阵皱痕。 梁泉在庭院中缓缓踱步,他身上换了一身较为宽松的道袍,比起那简陋的衲衣好了些许,衬得面白唇红,然那双眼睛仍是明亮如初,冷静依旧。 杨广站在窗前,随手从桌面上取了块镇纸丢下去。耳边划破空气的声音让梁泉抬头,伸手便抓住了这“飞来横石”。 梁泉轻轻启唇,“阿摩无聊了?” 声音虽轻,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了杨广的耳朵内。 杨广懒散地靠在窗台前,眉宇间栖息着难得的安逸,那些暴虐肆意在这一刻无比迅速地远离了这美丽巨兽,只留下略微柔和的神情。 “的确无聊。” 梁泉轻笑着说道,“要是阿摩不弃,今夜贫道带你去一处地方。” 杨广扬眉,单手撑在窗台上,翻身便从数楼高的房间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梁泉面前,“要是依旧无趣,小道长赔我什么?” 梁泉的视线在杨广衣襟冒出的小脑袋看了一眼,“阿摩当真是是不愿意吃亏。” 杨广眨了眨眼,伸手撩过梁泉肩头,取下枯叶,“这世上能让我吃亏的,可当真不多。” 除了那些世外之物,能欺辱到隋帝头上来的,也的确没有。 两人离开客栈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急速掠过的身影只是让行人有些诧异,待到守城的衙役诧异地握了握刀柄,只以为是一阵无意扫过的微风,殊不知有两人早就出城而去。 这暴掠过的身影在官道上并没有什么人看到,此时已经接近深夜,处处皆是寂静,连山坡上都满是安静祥和,偶尔有虫鸣声响起,也不过是眨眼间就停下。 梁泉站定的时候,杨广恰好在他身前停下。 杨广笑着看身后的梁泉,“小道长,你的武艺可当真不错,平日里可没见你表露出来?” 梁泉眉眼微弯,“难道阿摩以为,贫道当真凌水而站,不需半点倚靠?” 杨广耸肩,姿态优雅,背着手绕着梁泉走了一圈,“所以,深夜来此,难道小道长打算同我鏖战到天亮?” 那似有似无的感觉绕过梁泉,很快就消散在静谧的环境中。 梁泉牵住阿摩的袖子,带着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一处空旷的平地上,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银白光芒散落,仰头看去,一轮明月挂在半空中,唯有几处星光正暗淡的一闪一闪。 两人刚站定,天色微闪,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划破夜空。 杨广顺着梁泉的姿势抬头看去,眼前便是璀璨星辰! 无数星芒从天瞬息即逝,明亮的光芒在夜空滑过,燃烧着最后的光亮,用着无法回头的气势迅速地砸向大地,宛若熊熊燃烧的业火坠落。 杨广扭头看着梁泉,从他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一颗颗星辰的陨灭。 皎洁的月色仿佛被掩盖,夜空繁星点点,一眨一眨地伴着那些无数陨落的星辰。这片浩瀚广袤的星空,唯有广厦灯火才能与其争辉。 流星来得既快又美,不过瞬息后,那片绝美的星空便慢慢地恢复了宁静。 梁泉这才回头看着杨广,眉眼还带着浅浅笑意,“很美。” 杨广望着梁泉那残留的笑意,半心半意地点头,“很美。” 要是杨广还在长安城亦或者洛阳,眼下至少会让太史监的人去推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眼下有梁泉这么个人在身边,杨广也懒得去千里传信。 “你看出些什么来?” 杨广懒散地坐在草地上,完全没有半点形象,而就在距离他半步的距离,梁泉依旧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梁泉默默地说道,“贫道看到了挺好的未来。” 杨广撑着下颚看他,似笑非笑,“小道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种口花花的解释?” 什么叫做好,什么又叫做不好?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个定论的时候。 梁泉在杨广身侧坐下,看着那片广袤的夜空轻声道,“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阿摩若是不相信,也可以让太史监的人推算一二。” “就算我不说,那批人早就诚惶诚恐地开始 ,也没什么需要告诫的。”杨广摆了摆手,索性往后直接躺在了草地上,整个人倒是随意洒脱到了极点。 梁泉也不去管他,依旧抬头看着那片星辰天幕。 杨广的视线正好看到了远处尽头的林子,就在那若隐若无的视线中,他似乎一错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猴子的身体上挂着个人头,通常意味着什么?” 杨广幽幽地说道。 梁泉没有回头,“意味着你看到了精怪,阿摩真的是好运道。”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运道? 27.密道 杨广所看到的东西, 显然就是之前梁泉所说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那些原本以为应该在县城内的狌狌,眼下也到了此处。 杨广想起之前梁泉的模样, 忽而扯住了梁泉意欲起身的袖子,“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在这里?” 梁泉诚实地摇头, “贫道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只是选中了这里罢了。” 到了梁泉这个阶段,有些行为不过是有感而为。 等梁泉和杨广两人翻身而起的时候,那里的“人”早就离开了。 杨广停住动作,沉吟片刻后道, “如果最开始县城中的数起凶案和那林子里的事情有关,小道长又没有觉察到, 那么这动手伤人的事情, 是在我们离开官道林子后才发生?” 梁泉想了想, 随即摇头道,“江家出事,的确是在我们离开后,但是林子中这些东西的情况,或许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被贫道给忽略了。” 梁泉不能说百分百都能察觉到所有的东西,比如上古神兽。 当初睚眦那处是因为祂肆无忌惮地展露着凶煞本源,不然以梁泉的能耐也不能发现那里地异常。赑屃在那里数十年了, 也从来不曾出事过。 狌狌倒也罢了, 但是那附身在江公子身上的人…… 梁泉迅速在心里揣度了许久, 暂时有了个猜测, 默默地伸手往杨广的胸口摸去。 杨广看着如此淡定的梁泉,气笑着说道,“小道长,你这动作未免也太过自然了。” 梁泉刚把小木人的项链给拽出来,闻言茫然了片刻,又默默地给塞回去,认认真真地问道,“阿摩,贫道需要找木之精华问点事情,不知可否?” 杨广:“……”有毒。 片刻后,小木人还是到了梁泉手中,他敛眉温声道,“你之前,是不是在城外做了些什么?” 小木人摇了摇小脑袋,又点了点小脑袋,怯生生地含着小手指。 杨广凝眉,见着梁泉对他说道,“贫道现在才想起来,在入城前,经过那片林子时,的确感觉到木之精华的动作。但那个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它的动作屏蔽了贫道的感知。” 因此才丝毫没有感觉到林子里面更深处的异样。 杨广垂眉看了眼小木人,啧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不点,你还是和小纸人玩去吧。” 小木人:“……”呜。 梁泉和杨广两个人在这里并没有停留多久,杨广在这里,梁泉也不打算冒进,不过是回头看了一眼后,梁泉便带着杨广转身离开,倒是杨广显得有些不甘心。 两人回到了城内时,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候。 对普通人而言,这些满天星光并不为他们所知,也没有所谓的别人提前告知他们,这美丽的场景,大多数人都无缘得见。 当然对这些人来说,这样的场面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事。 星辰陨落,有新生,当然也有毁灭。 杨广站在窗前,看着依旧清澈的夜幕,回头看着梁泉,“你什么时候就推算出来的?” 梁泉正在和小纸人挽着手指,轻声道,“三日前。” 那正是梁泉提出要赶路的时候。 杨广不发一言,回头就上床歇息了。 次日,江婉婷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梁道长和那个黑衣青年之前的气氛变得有点奇怪,但是她也不敢去问,就是在心里想了想后,也没有开口。 也到了这个时候,江婉婷才发现,她还不知道那个黑衣青年的名字是什么。 她只是时常听到梁道长无奈又温和地唤着他,阿摩。 阿摩是个好名字,但是和这黑衣青年实在是太不般配了。 江婉婷也没有把这个想法表露出来,在吃了早饭后,小心翼翼地又提出了想去看看家人的想法。 梁泉并没有拒绝江婉婷的请求。 要是其他的官员,或许要见上一面的确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这城内的县令却是一个体恤民情,颇受爱戴的官员,很多时候都会外出走动,和普通的百姓交流。 这也成为了江婉婷的一个机会。 杨广并没有跟着他们过来,梁泉带着江婉婷来到了这李县令每次出来的必经之地,取下了早晨在腰间挂着的小葫芦。 这小葫芦看起来非常圆润,像是有了年头的老物件。 梁泉轻巧地取下了小葫芦上面的木塞,然后指尖在小葫芦口上滑过,又轻轻在江婉婷的左眼上划过,随着他的动作,梁泉轻轻念了一句咒。 传说牛眼泪能够开眼。 江婉婷只觉得左眼一凉,重新睁开地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梁泉只是为她轻轻推开了窗扉。 江婉婷在原地站了半晌,这才慢慢地走到了窗边。 楼下正好是李大人经过的时候,她还能听到楼下店铺的老板在和李大人打着招呼,李大人笑眯眯地和他说话,还问着这段时间城内的米价。 听着是一个多么好的官员啊。 江婉婷捂着嘴,泪流满面,左眼中倒映出来的画面,和右眼的温馨亲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席卷而来的黑气盘旋在李大人身边,那些若隐若现的面孔是那么熟悉,同时又是凶恶到了极点。江婉婷眼睁睁看着她父亲咬住李大人的脖颈,而她慈祥的母亲正用手撕扯着李大人的耳郭,余下缠着李大人的魂魄更是不知几何。 一张张惨白的面孔是那么的熟悉。 江婉婷上前一步,差点就脱口而出,但是在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就感觉到背后被人轻轻一点,她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梁泉清冷的话语在身后传来,“人鬼殊途,他们眼下已经不是你的亲人,也不再是你熟悉的人。” 眼前这些鬼也可以当做是厉鬼,因为报仇心切,完全失去了理智。 哪怕眼下江婉婷出现在他们面前,只会因为亲近的血脉而被他们吞噬,继而壮大自身的力量前去复仇。 至于这李大人…… 梁泉敛眉,天道好轮回,总会有报应的。 江婉婷眼泪不停地流,整个人颤抖了两下,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江家一贯乐善好施,也从不做什么恶事,为什么,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要不是她亲眼所见父母的情况,江婉婷是恨不得当场杀了那李大人! 那和善的面孔越看就越发地令人作呕。 梁泉看着那李大人的身影,又看了看江婉婷的模样,敛眉掐算了好一会,这才道,“根源还是落在江家身上。” 江婉婷有些茫然,完全想不出来江家到底哪里得罪了李大人。 梁泉认真地说道,“有因就有果。”他没有继续说话,让江婉婷一个人安静会,开始整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先是城内出现了命案,然后又是道人驱邪,接下来是茶铺的虚耗,紧接着是江家一行人入城,再接下来是江家被纵火,然后又是那狌狌救人…… 梁泉心中串联起来一系列线索,把前头的念头给推翻,或许一切的根源,就落在那李大人身上。 府衙,李木站在门外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府衙看起来并不是很大,又许多破漏的地方并没有得到修补,连屋顶也只是随意地用木板给钉上去的,显得破破烂烂。 李木回来了,这府衙里资格最老的捕头立刻凑上前来说道,“大人,那边出了点问题。” 李大人立刻就皱眉,看起来颇为不喜,“你是怎么看着的,怎么能够让人给逃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脖子,也不知道在挠些什么。 老捕头也不敢抬头看这个不得体的动作,而是小心翼翼地说道,“说是个武艺不错的年轻人,在带走了之后,我们的人跟着到了客栈。” 李大人慢慢地敛眉,“他们带走的是男是女?” “是个年轻女子。”老捕头连忙说道。 “哼,又是这种人。”李大人哼笑了声,像是极为不屑。 老捕头连忙附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偶尔会有些人大发善心,在那里带走一两个平头姑娘。一般情况下李木并不会做些什么,毕竟成人之美。 “你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如果这两天就离开的话,就什么都不要做。如果继续留着的话,想办法把人给赶走。”李木吩咐道。 这上头说隋帝要过来的消息,早早就把李木给吓了一跳。 虽说隋帝一直有下江南的习惯,但是没有哪一次是真的经过这里的,要是在这个当口上出什么问题,木可不想脱下他这头顶上的官帽。 老捕头立刻就离开了,李木松了口气,他这两天身子不利索,脖子一直发疼,也不知怎了。 还是寻点乐子松快松快。 他往着府衙后面的屋子走去,然后径直地经过一条鹅卵石路,然后才到了书房。 这书房的布置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寻常普通的摆放,就连桌面上摆放的文房四宝也是最为常见的。 唯一一点不同的地方,就是在中间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看起来奇形怪状。 李木进来后,先是随手关上了门,反着扣上,然后才几步走到了左边。 他站在书桌面前停留了一会,然后转身看着身后的书架,像是想要挑选什么东西,到那时好一会之后,他的动作却是停留在了书架上面的某一层。 咔哒两声后,整个书架在他面前横移开来。 这里竟然是一个密道! 李木撩起官袍下摆,迈步走近了密道。 他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了两下,然后整个书架又一次在他身后给阖上。 在李木进入书房的时候,不管是任何人都不能够靠近这里。他的话,在整个府衙里面就是最高的权威,没有任何人敢触犯。 他用五年的时间全然地树立起了这一点。 李木继续往里面走,也不知道这密道里面到底镶嵌了什么,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是还是看得清楚前面。 这条密道并不长,看起来像是近一两年才弄成的,他不过是走了片刻,便到了底。 密道的尽头是一个普通的房间,看起来有些狭小,但是住着一个人已经是足够了。 小小的房间里面有着床铺和桌子,眼下床铺上便捆绑着一个漂亮女子,只是面容苍白,形容枯槁,要不是手脚被囚禁,她恨不得一头撞死。 “李木,你不得好死!” 见着李木进来,她咬牙诅咒,恨不得李木横尸当场,暴毙身亡! 这个女子,赫然是本应该死亡的其中一个! …… 杨广在梁泉离开后,拎着小木人开始在城内走动。 这县令或许当真是个不错的官员,偶尔经过百姓的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对李大人赞不绝口,都认为要不是有李大人在,眼下的生活也不会这么安闲。 可这县城中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古怪感。 杨广漫不经心地离开一家酒楼,身上还犹然带着些酒味。 这城内见到来往的走商客人可多了,但是像杨广这般俊美却是不多见。但是寻常人也是看上一眼,再不敢看第二眼。 无他,太过犀利,危险的直觉总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救人一命。 杨广不经意地走过了几条街道,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较为荒芜的地方,这里看起来像是贫穷人家住的地方,但是也算是规划整齐。 太安静了。 整一条街道全然寂静。 杨广也是不经意的时候才走进这里,在发现这里的情况后,他微不可察地蹙眉。 “吱呀——”一声,距离杨广最为靠近的一户人家,有人正推开那木门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杨广站在门口,一时间连动作都顿住了。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头巾包扎着头发,撩起发丝的样子很漂亮,但是无神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死板。 杨广淡淡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依旧蹙眉看着这片区域,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 那女子踌躇不前,看着杨广站在门口的样子有些犹豫,却不知道杨广到底想做什么。 好一会后,才听到这女子低声地说道,“这位公子,你是打算……做什么?” 杨广完全没有自己已经站在别人门口许久的念头,在女子开口后,又看了她一眼,“这里是怎么回事?” 那声音含着三分漫不经心的懒散,又带着高高在上的优雅,在杨广刚开口的时候,那女子的脸色便隐隐变了。 她变得有些畏惧。 女子瑟缩着说道,“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杨广挑眉,回头看着这片死寂的街道,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女子,“没事,我会让你知道的。” 女子看着杨广的笑意,整个人恐惧地往后褪去。 杨广收敛了神情,摸了摸自个儿的脸,他笑起来那么难看?? …… 当梁泉回来的时候,不仅看到了杨广,同时还看到了被他强制性带来的女子。 梁泉的视线在杨广和女子身上来回徘徊了两下,慢悠悠地想到,他总算是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传出这后世淫乱的传闻了。 这人随随便便掳人的态度可不怎么好。 杨广慵懒地靠在床头,伸手把梁泉尚未看完的书籍给勾过来,“这人交给你了。” 梁泉:“……” 阿摩是把他当做断案的大臣吗? 原本是一次普通的外出,也不知道是怎么变成了眼下的场合。 被杨广强行掳来的女子显然非常害怕,哪怕是梁泉那一张清俊温和的脸都没有用了,但凡梁泉刚靠近她,都能得到女子颤巍巍的后退。 见到这个场景,江婉婷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带着女子去了隔壁安抚她的情绪。 梁泉在桌边坐下,伸手给自个儿倒了一杯凉白开,“阿摩,以后别这么随意掳人。” 杨广挑眉,慢慢地掀开了下一页,“我征询过她的意见,她既然没有回答我,便算是默认了。” 这人太会强词夺理。 梁泉索性没有理会他,只是安安静静的喝水,这静谧的室内,倒也没有其他的声音来打扰。 不久后,江婉婷才带着怯懦的女子过来,那女子显然在经过杨广的恐吓后,非常地依赖江婉婷,完全不敢离开江婉婷的身边。 江婉婷说道,“她叫做阿梅。” 阿梅是城里人,也是这城内货真价实的下等人。 梁泉在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不禁皱眉,连江婉婷也蹙眉地打断了阿梅的话,“阿梅,你怎么会这么说自己?” 阿梅在经过了江婉婷的安抚后,对江婉婷有一种雏鸟依赖的感觉,在听到江婉婷这么说后连忙解释,轻声地说道,“可这城内,就是这么划分的。” 能够住在这县城中央的人,就是上等人,围绕着这些庄院的居住的人,就是普通人,而他们这些住在最边缘的人,就是下等人。 杨广蓦然地说了一句话,“这县城中,没有乞丐。” 梁泉听着杨广的话,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城内的问题。 的确,这城内没有一个乞丐。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哪怕是长安城,在天子脚下,梁泉在入城的时候,也的确是在比较破落的地方看到了乞讨的人。 怎么会有一座城镇,没有任何一个乞讨的人呢? 阿梅哑声说道,“县令大人,把我们这些人都搬迁到最边上,不允许我们进入县城中央,也不让我们出城。每天都会在最靠近这里的街道上施粥一次。” 每天半碗稀粥根本熬不住,哪怕他们长大后想出去卖苦力,守着的人也不愿放他们离开。新生儿根本熬不住,前年阿梅的孩子便是撑不过去,丈夫也在去年发病死了。 阿梅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被那黑衣青年给带出来的。 事实上,她已经有三年没有走出那条街道了。 所有的底层百姓都被强制地要求搬迁到一处,同时被看管起来,有着施粥的名头,不论是什么人都会认为是李大人心善,特别是日积月累每天一次,长久下来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何人会不认为这李大人的能耐? 县城中没有了这些底层的百姓,又失去了乞讨的人,怎么会不让来往的人认为这是座好城镇,这县令大人也的确是个好官。 杨广冷笑了一声,把手上的书籍阖上,随手给抛到了枕头上。 “朝廷要求每个地方都必须有存粮,这些都是不能动用的。如果只是为了这点原因,不可能开仓放粮。这么一大笔粮食从哪里来?” 江婉婷也正在疑惑,就看到那黑衣青年犀利的视线落到她身上。 江婉婷脸色煞白,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江家是这城内的大善人,一直都在施粥放粮,那可是人人称道的好事。 而这样的好事,江家已经做了数年! 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出现在江婉婷心中。 她的神情渐渐沉寂下来,虚弱地靠在阿梅身上。 阿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位温柔美丽的大姐姐也是被那令人害怕的男人给吓到了,连忙挡在她的面前。 哪怕阿梅的身子也在不住轻颤。 梁泉轻叹了一声,“阿摩。” 杨广收回了视线。 江婉婷只觉得这短短数日,许多事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以为是父亲好友的李大人放火烧了江家;原本以为她只是个普通人,却有了所谓飞头蛮的能力,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恶心;原本以为江家一直以来的善人名头是她的骄傲,却不曾想到这背后或许有着如此肮脏的目的。 不过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广对梁泉说道,“你已经串了一条线?” 梁泉没有反驳。 杨广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梁泉微微蹙眉,看着杨广说道,“你打算做些什么?” 杨广笑眯眯地说道,“你或许不会喜欢的事情,小道长就别问了。” 梁泉蹙眉,阿摩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要大干一场。 杨广站起身来,几步站在梁泉面前,那么近的距离几乎能够嗅到双方的气息。 梁泉只听到杨广轻柔的话语,“玄学方面,是你的能耐,可世俗的事情,就是我的天下了。” 可这浓浓的霸气却是不能消弭。 哪怕现在阿摩看起来像是笑眯眯的样子,梁泉很是清楚,他是当真发怒了。 梁泉敛眉,挺好,他也不怎么高兴。 28.镇压 梁泉跪坐在矮桌面前, 手里拎着毛笔,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一身朱红色的小木人。 小纸人躲在不远处悄咪咪地看着这里。 梁泉伸手把小木人给拎起来,然后又抬头看着躲得远远的小纸人, “你给我过来。” 小纸人垂着纸脑袋小跑过来。 梁泉伸手敲在它脑袋上,虽然没有任何的威力, 但是还是让小纸人的脑袋低得更低了。 “有了伙伴, 怎么比平时还爱玩。” 梁泉寻常的时候喜欢画符,画符是让他冷静思考的方式,某种程度而言,这对他来说也算是消遣的方式。 他包袱里面常年备着朱砂和黄纸, 今日刚打开包袱,没在该有的地方看到朱砂盒子时, 他就有些疑惑了, 没想到寻到了后, 打开一看,里面咕咚泡着一只木之精华。 小木人刚刚化形清醒没多久,梁泉也知道它有些呆呆愣愣的,平日里一直是小纸人在带着它玩闹,这背后到底是谁引得它做出这样的事情,显而易见非常清楚。 梁泉抱着小木人离开了盒子,罚小纸人在桌面上待着不准动, 回头去给木之精华清理了。 等杨广沐浴出来后, 就发现这屋内就只留下了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纸人。 小纸人不比木之精华, 木之精华是集天地之造化, 最终才有了这么一小只,但是小纸人是梁泉用特殊的方式造出来的,眼下也只有两只,平素里是表达不出什么表情。 另外一只小纸人以前从未醒来过,刚清醒的时候就被梁泉赠予了巷神,而梁泉身边带着的这只小纸人,已经有了很多年的陪伴。 哪怕小纸人的纸脑袋并不能表达出什么表情,但是杨广看着它做出了抱膝的可怜兮兮的动作,还是第一时间就知道它又闯祸了。 杨广把擦头发的巾子随意地丢到了窗台上,在小纸人面前坐下来,“行吧,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小纸人犹豫地看着杨广,然后伸出小小的胳膊。 杨广垂头想起他原本胸前应该有的东西,脸色一下子微动,“你又带着小不点去玩闹了?” 小纸人嗖地一下把小胳膊给收回去了。 杨广勾唇,“你还知道害怕?” 小纸人显然默默变成一张纸,平摊在桌面上不动弹了。 等梁泉带着清爽干净的小木人回来的时候,正好看着杨广手心正揉搓着一小团纸。梁泉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那是小纸人。 还没等梁泉说些什么,小纸人在杨广的掌心松开,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三两下扒拉在杨广的大拇指上,小小的脑袋磨蹭了两下,意思非常明显。 小纸人:好玩!还要! 杨广:“……” 梁泉把小木人也同时放在了杨广的掌心中,看到恢复了原来样子的小伙伴,小纸人也一下子忘记了杨广,一把就扑在了小木人身上,连接着在掌心上打了两个滚,差点没跌落下去。 杨广收拢了掌心,随手把这两个小人给放在桌面上,这才看着梁泉。 “你没事画那么多黄符做甚?”杨广扫了眼这矮桌上的东西,差不多就知道了梁泉到底想想做什么,这一路上,杨广可没少看到梁泉在画符。 梁泉在矮桌面前跪坐下来,安静地说道,“这对贫道来说,只是普通的消遣。” 杨广沉默了一下,有人把画符当做是消遣…… 这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跟这位吊儿郎当的隋帝说批改公文是消遣一样天方夜谭。 杨广的头发并没有擦拭干净,还在滴滴答答地滴落着,他又不喜欢梁泉没事的时候在他身上贴符咒,梁泉不过看了几眼,无奈只能站起身来,把那条被他随手抛开的巾子给寻回来,站在杨广身后给他擦拭。 杨广察觉到了梁泉的动作,安然地享受着梁泉的动作,“寻常人,也不能够动我的头发。” 梁泉慢慢地把杨广的发尾包裹在巾子里面擦了两下,“也没人能让贫道给他擦拭头发。”自从梁泉自个儿钻研出了乱七八糟作用的符咒,他都是随意一张黄符就贴在身上,保证干净脱水无残留。 杨广嗤笑了声,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换了个肆意的姿势,手背撑着下颚闭目养神了。 江婉婷原本是在隔间安慰着依旧有些害怕的阿梅,好在江婉婷的陪伴还是有些作用的,阿梅在床上睡着了。 虽然夜色有些深沉,但是江婉婷一点睡意都无,整个人有些混乱。 她不太敢睡,虽然有着阿梅在身边,但是正因为阿梅在身边,江婉婷害怕她睡着的时候,脑袋又不知不觉地飞出去,到时候找回来麻烦,把阿梅给吓到也不是好事。 自从江婉婷知道了飞头蛮的事情后,这数日都是撑到凌晨才敢睡觉。 在还没能学会控制前,江婉婷是绝不敢放纵。 白日知道的事情,让江婉婷的心里异常复杂,一方面距离江家出事的真相又进了一步,另一方面,知道父亲慈祥的面孔后面不一定藏着一副好心肠,或许还是帮着李大人助纣为虐的人,江婉婷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她在屋内枯坐了好一会,站起身来,打算去隔壁间寻梁道长说会话,至少江家出事的原因,她是必定要知道的。 隋朝的主人犹带着鲜卑习俗的不拘一格,对女子的禁锢比前朝少了许多,梁泉又是道士,江婉婷并没有在意过多,抬脚就出了门。 虽然江婉婷知道梁泉和黑衣青年是在同一间房,但是她也知道道长晚上从不休息,因此也没想太多,可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 梁道长的房间和江婉婷的房间很近,正好是对面,江婉婷刚开门就看到他的房间门并没有完全阖上。 那半阖着的门扉透露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同时也把屋内的情况显露得清清楚楚。 江婉婷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的画面。 矮桌上摆着摇曳的灯火,那黑衣青年正矮身坐在桌子后面,姿态显然很是随意。那闭目养神的模样倒是让平日的锋芒收敛了几分,看起来更加俊美。 梁泉在他身后半跪着,眉目如画,正平静地给黑衣青年擦拭着头发。 江婉婷到现在都不知道这黑衣青年到底叫什么,但是她清楚这个人的戒备心到底有多强,不管是江婉婷还是阿梅,对这个人态度都是一样。 他非常危险。 这个在梁道长嘴中是个能无奈轻唤的人,是如此的锋芒毕露,危险至极。 但是眼下,他慢悠悠随着梁泉擦拭的动作而微动这身体,这幅样子又是如此柔和随意,就好像…… 一只美丽巨兽收敛了锋芒,他又重新变回了人。 江婉婷心里闪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心狂跳了两下,往后退了两步立刻阖上了门扉,转身回到了床边落座。 她想,她还是等明天再去找梁道长。 眼下的确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梁泉并没有察觉到江婉婷的动作,他到底不是真的武林高手,在给梁泉认真地擦完了湿淋淋的头发后,手指又在散乱的头发中穿插了两下,温和地说道,“阿摩,把包袱中的木梳递给贫道。” 杨广半阖着眼摸索了两下,随后把这个小玩意递给了梁泉,“你怎么备着这个?” 梁泉敛眉,眼眸正认真地看着杨广的头发,“阿摩以为贫道每日都是用符咒扎发髻的?” 杨广轻笑了声,声音从手背后咕哝出来,“要是小道长如此厉害,倒也不是不能。” 梁泉的动作很轻巧,一下下通着杨广的头发,直到彻底柔顺后,这才给杨广重新扎起来。杨广素日里的头发都挺随意地扎成一束,既然落在了梁泉的手里,到底是比平时认真了些。 杨广等梁泉重新站起身来时才睁眼,回头看了眼正在净手的梁泉,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小道长明日打算作甚?” 梁泉重新在矮桌面前跪坐下来,想了想才说道,“这件事情的根源已经清楚,但贫道想先看看到底那李木是什么心思。” 杨广坐正了身子,“你不是推算了?” 梁泉轻轻摇头,“推算只是给了贫道一把钥匙,到底如何开锁,还是需要靠自身。不是所有的钥匙都会告诉贫道,所有关于锁头的消息。” 杨广微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那所谓的道人,以及那些借着江家入城的人,与此事有莫大的关系。” 他下午的时候把南宫明给叫了回来,也不知道杨广给他吩咐了什么。 梁泉颔首,“昨夜在外面的山林中看到了狌狌,这说明他们并不能长久在这城内待着。” 杨广的视线在梁泉身上有意无意地扫过,随后摇了摇头,“那可未必,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害怕某个发现了他们问题的人。” 梁泉轻声道,“贫道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在他们面前现身,他们不会怀疑到贫道身上。” 杨广道,“之前是不会,但是昨夜和他们在外面直接对上了,那也就不一定不会了。” 梁泉敛眉,“狌狌能通过剥人皮来更换相貌,希望别再出什么事情。” 杨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漆黑眼眸中翻滚着看不清楚的情绪,“我有些好奇。” 梁泉的注意力落在了杨广身上,“阿摩好奇什么?” “我想知道,到底小道长到了什么时候,才会动用你的能力?”杨广的话题兜兜转转,又是回到了梁泉的言灵上。 梁泉却知道杨广这一次的发问没有之前那种种的问题,只不过是单纯地因为眼下的场合而发问。 他就是如此笃定地清楚。 梁泉这一次没有很快就回答,而是沉吟了半晌后才说道,“贫道不知道。” 杨广挑眉。 梁泉露出浅浅的笑意,如春风拂面,“贫道不能预测到未来的事情,以后贫道会怎么做,明日贫道会怎么做,贫道不知道。” 或许明日刚起身的时候,梁泉便认为需要动用言灵,或许直到这件事情结束,梁泉都没有用过。 “你倒是随意。”杨广的手指又成为了小纸人玩闹的场合,小木人正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盯着它那爱玩闹的小伙伴作死的全过程。 梁泉忍不住笑道,这笑容在摇曳烛光下是显得如此的温柔,“阿摩是在说自己吗?” 杨广在梁泉的笑容中问道,“我以前是什么模样。” 梁泉并没有避开这个话题,他的视线落在了正在杨广手指间翻滚的小纸人,久久没有离开。 杨广随着梁泉看向了掌心的小纸人,半晌后眉心紧皱,嫌弃地说道,“不可能。” 梁泉笑道,“阿摩,这可是你亲手裁出来的模样呀。” 就连一直冲着杨广嗡嗡嗡的小剑,也是当初杨广亲手刻出来的剑柄。 杨广脸上的表情越发嫌弃,跌坐在温暖掌心的小纸人一脸迷糊,小黑眼珠子莫名地看着杨广。 “……一脸蠢样。” “那也是从你那里学会的。” 杨广:“……”再见,友尽。 次日,江婉婷带着阿梅起身的时候,就敏锐地发现那位黑衣青年显然心情不好,而梁道长看起来,反倒是心情非常好的样子。 黑衣青年不知道是否尤爱着黑色,他的衣裳来来回回一直都是这色,且锦袍加身,姿态从容,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家族里头的人物。 江婉婷不敢招惹她,领着阿梅坐在了他对面。 梁泉温和地说道,“你们两个还好吗?” 江婉婷的脸色有些难看,只是摇着头,实际上她昨夜并没有休息。阿梅只是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然后也不说话。 梁泉为了两位姑娘,昨夜就让小二把早饭都送到了屋内。 杨广看着梁泉毫不犹豫又选择了白花花的大包子,忍不住扑哧了一声,也没有说些什么,悠闲地喝着酒。 大早上喝酒,也就只有杨广了。梁泉也没有去管杨广。 江婉婷在吃完早饭后,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意思,她想出去外面看看。梁泉仔细想了想,然后对她说道,“那位李大人认识你吗?” 江婉婷敛眉,“李木认识我,但是我稍微装扮一下,应该没有问题。”她想去祭奠一下家里人。 不管她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她毕竟是她的父亲,江婉婷不能够忘却他的恩情。 梁泉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阿梅,“阿梅姑娘呢?” 阿梅被梁泉称呼姑娘,连连摆手,然后才小声说道,“我想,想跟着姐姐。” 哪怕昨日她知道了江婉婷就是江家的人,但是阿梅心里对江家是感谢的。她不懂得到底什么叫做坏,什么叫做算计,但是江家的施粥在她看来是好事。 杨广笑眯眯地看着梁泉问完了两位姑娘,然后就把他给拉出了客栈。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街道上奏折,不过是几步后,杨广眉峰微动,还没有动作的时候,就被梁泉伸手按住。 杨广费解地看着梁泉的动作,“你到底是多熟练?”顺其自然的动作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习惯。 梁泉头也不回地说道,“只是盯着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昨日阿梅说了后,梁泉才知道阿梅如此害怕杨广的原因。他活生生地把守着街道的人给打残了。 杨广不在意地说道,“助纣为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摩的凶性太重,这不是好事。”梁泉的手也没有立刻从杨广的手腕上收回来,反倒是握住了杨广的手腕,牵着他在街道上走着。 也不是没有旁人用着异样的眼光看着二人,但是牵着人的那位道士走得坦然,被牵着的黑衣青年就像是关了闸的野兽,懒散的模样也不像是在意的模样。经过的人不过是多看了两眼,也没有再继续看了。 昨夜杨广刚在街道上走了一遭,这么俊美锋利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忘记的。 跟着梁泉和杨广的人自然是被李木派出来的人。 那老捕头在李木手底下待了五年,自然知道李木是怎样一个性子,在李大人下了命令后,立刻就让他的侄子过来盯着这处。 老捕头的侄子是这城里流窜的流氓,当然在老捕头的关系下,他还是有着正经的事情在做,在街道上开着一家胭脂铺,没事的时候逗弄几个小媳妇,也不敢做过火招惹了李大人。 这一次得到了老捕头的要求,他这个大侄子立刻就收拾了东西,在客栈外蹲点了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了老捕头所说的人。 梁泉和杨广在出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点,梁泉按住杨广的手腕就是为了这一点,两人在街道中慢悠悠地走着,看起来动作也不快,但不知怎的,也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就跟丢了这两人。 这人呆愣着站在街角,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能被老捕头要来做事情,自然是因为他对整个城内的街道都熟悉到了极点,不管是跟着什么人都从来没有跟丢的时候。 这大白天活见鬼了? 明明眨眼前还在,一眨眼就不见了!他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梁泉和杨广两人早就出现在了府衙外面,也注意到落在和府衙到底是什么情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这外面的墙壁看起来还有些剥落,看起来像是经久未修的样子。 杨广轻笑了声,“倒是会做样子。” 梁泉瞥了眼杨广的笑容,笑意显然完全没有抵达他的眼眸。 两人翻身入内,在大白天的时候干起了本应该在夜晚才应该做起的勾当。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府衙内的捕快也没有太高的戒备心。 他们早就习惯百姓对李大人的服从,也没想到会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偷摸摸地潜入府衙。 两人很顺利的到达了李木的书房。 梁泉轻声道,“他不在这里。” 早晨梁泉还特地为了李木而掐算了一番,得知他今日要出城的事情。 杨广道,“你要是能够把他给直接掐死,反倒是好事。” 梁泉无奈摇头,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直接推开了门扉。在杨广跨过了门槛后,梁泉反手把门给关上,然后在怀里掏出了黄符贴在了门上。 杨广回头看了一下,然后顺手扯了扯门把手,纹丝不动。 “倒还是挺好使的,你这关门的动作太熟练了。” 梁泉慢慢说道,“都是在你身上给练出来的。” 小时候坏事可没少干。 杨广无话可说。 自从梁泉打开了话匣子后,杨广时时刻刻都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梁泉的每句话都似乎带着深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坏习惯。 杨广摩挲了指腹,“我怎么觉得,被小道长调戏了一番?” 梁泉平和包容地说道,“错觉。” 在书房的中间摆放着一块奇怪的石头,那石头的模样稀奇古怪,也看不出到底有什么具体的轮廓。 梁泉看着这怪石沉吟了半晌,脸色微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往后退了两步,动作幅度虽然不大,却恰好挡在了杨广和这怪石的中间。 杨广脸色不变,视线在梁泉和梁泉身后挡着的怪石逡巡了一下,“小道长是在作甚?”这等戒备的态度是对他? 杨广面容未动,语调轻柔,但是梁泉知道阿摩生气了。 梁泉站定,索性回身看着杨广,漆黑的眼眸认真看着阿摩同样的黑眸子。 “阿摩,贫道不是在戒备你。”梁泉的话语总是有着这么强烈的说服力,他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轻轻地开口,“这本来应该是一块镇压石。” 杨广蹙眉,“镇压什么?” 梁泉敛眉轻笑,“赑屃。” “那只大乌龟?”杨广的眉头皱得更深,显然是对赑屃一点好感都没有。 梁泉无奈地阻止了杨广打算继续说话的念头,“祂是神兽,阿摩不要这样子。” 杨广耸肩傲然的模样有些迷人。 赑屃在上古的时候可是闹出了不少事情,后传言被大禹所镇压,至于镇压的场所到底在哪里,却是少有人知道。 但是刚才梁泉却是在这块怪石上察觉到了异样。 梁泉低头看着这块石头,尝试着伸手去举起来,但是两只手一起用力,这块石头纹丝不动,仿佛就长在了桌子上面。 这样沉重的力道……梁泉所有所思,嘴中轻轻地说道,“那个道士……” 杨广的反应也不慢,几乎是和梁泉同时说了出来,“那个离开的道士。”他的视线在这看似普通的书房内过了一遍,然后脚步轻移,往着里面走去。 “那个道人不是离开了,该是死了。”杨广随手把书架上的书都给丢下来,然后盯住了摆放在第三层的一本书。 梁泉微微敛眉,“阿摩是如何得知的?” 杨广漫不经心地握住了这本书,“那还需要想吗?”他用力一拔,整个书架发出了咔哒的声音,慢慢地往两边移开来。 他看着这条密道,慢悠悠地说道,“这李木阴险狡诈,和我的想法倒是差不多。要是有人知道了这么多东西还想离开,只能躺平了出去。” 梁泉无奈,站在杨广伸手拍开了杨广的手,推着他往前走,“阿摩不要这样。” 杨广丝毫不觉得刚才的话是在贬低他自己。 梁泉的声音在杨广身后响起来,“这石头上面气息不对,但寻常人也抬举不动。那道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小。” 梁泉在看到那镇压石时,迅速察觉到上面赑屃的气息,也因此知道为何赑屃尊者当初会特地让梁泉前往北方,或许根源便落在这里。 寻常人是决计不知道这么个东西,李木还大摇大摆地放在桌面上,显然是知道好歹,由此得知,那个道人给了他不小的助益。 这条密道并不长,里面的亮度也足以让两人看清楚脚下的路,很快就到了最下面的屋子。 梁泉在杨广站定的时候,也踮着脚尖从他肩膀看过去,恰好看到杨广蹙眉的样子。 “这里刚死了人。”这底下的空间狭小,血腥味还浓浓没散去。 梁泉的视线落在虚空的一点上,半心半意地随着杨广点头,“的确是。” 杨广一听梁泉的声音就觉得不大对劲,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梁泉抬头对着半空中出神的样子。 他顺着梁泉的视线扭头看着,然后把趴在他肩头的小纸人给拎出来,把它的纸脑袋对着那虚空的地方,“你看到一个人影了吗?” 小纸人乖顺地点点头。 杨广满意地点点头,把眼巴巴看着他的小纸人丢在了衣襟里面。 小纸人兴高采烈地开始和小木人玩起来。 “你们,是谁?” 那个半透明的身影在床榻上漂浮着,好奇地看着这闯进来的两个陌生男人。 梁泉欠身,温和地说道,“姑娘可还记得什么?” 女鬼露出灿烂的笑容,“小女想到了好看的落日。”她的声音不知怎地掺杂了些许寂寥,“真好看呀。” 梁泉默默地站了半会,忽而席地而坐,也不顾及这底下脏污的土地有多少血污,慢慢念起了《三官经》。 梁泉的声音不轻不慢,这经书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荡开,宛如推开了冥幽大门。 杨广明显感觉到这狭小的地方暗了一暗。 三官大帝在上,地官庇佑,轮回安息。 女鬼迷茫的神色渐渐消失,变得越发安详,看着梁泉的眼神带着感激,她落地深深作揖,“多谢道长。” 梁泉缓缓睁开清亮的眼眸,“姑娘不必多礼。” 女鬼重新又露出刚才的笑容,只是掺了些感伤,“小女懵懂活了十数年,连累父母担忧伤心,的确罪过。还请道长能帮小女把这个送回去。” 她手心虚虚托着一枚玉佩。 梁泉郑重其事地把这个东西给收下,女鬼的身形开始消散,幽冥地府的大门已经为她敞开,在她身后,两道若影若显的身影牵连着枷锁勾住了她。 “道长……”女鬼声音幽幽,“那李木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是在梁泉耳边擦过。 梁泉垂眸,轻轻道了声,“度人无量天尊。” 杨广不耐烦地把梁泉给拉起来,“你和那女鬼神神道道说了些什么?” 以杨广的敏锐,不难猜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李木也不过是人面兽心的人罢了,这样的人,杨广早就见得太多。 梁泉道,“那位姑娘只是告诉了贫道关于李木的事情。” 这城中接连出事的姑娘,竟是被李木所害。表面上这李木看起来温文尔雅,实际上却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他有着施虐的爱好,却不敢在外面显露出来,便造了那密道。 偏生又是个爱俏的,看不上平头姑娘,私底下掳走了数个富人家的女孩,再假装被杀。在接连引发了县城内的恐慌后,刚才那个女鬼是最后一个。 在床铺后面还有个木板门,再推开是个更大的空间,她们最早就是关在那里。 李木许是对自身很是信任,自诩在密道也不可能有人能够带走这些个姑娘,在床笫间可说了不少事情。而这些在刚才都被女鬼告知了梁泉。 两个人很快就从密道里面出来,重新站在了书房里面。但是梁泉还是不愿意杨广靠近这个镇压石。 “虽然以阿摩的心性骄傲是不会出事,但是这毕竟镇压太久,带着邪气,阿摩还是不要靠近为好。”梁泉认真解释。 杨广倒也没什么别样的动作,随意地靠在书桌上说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梁泉眨了眨眼,又重新眨了眨眼,乖顺地说道,“难道不是阿摩想做些什么?” 杨广难得摇头,眉宇间却是带着笑意,“你到底是靠着这张温润的脸骗了多少人?” 梁泉一本正经地摇头,“阿摩这可是谬论。” 杨广想做什么,实际上梁泉并没有完全猜出来,但是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原本那隋帝前来不过是个传闻,这一次或许会成为事实。 梁泉和杨广两人很快就从府衙出来,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梁泉还顺便带走了这块镇压石。 这石头的确很重,但是小纸人却轻而易举地把它给举起来,那模样就轻松得好像是在举着一块豆腐。 杨广目送着那小纸人的小胳膊撑着镇压石翻过墙壁离开,不自觉地捏了捏梁泉的胳膊。 梁泉和杨广两个人离开了府衙后,梁泉这才认真地说道,“阿摩,这样的行为太亲密了,不好。” 杨广的眉头都飞起来了,看着梁泉的样子就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笑话,“你是在对我说,不要对小道长你太亲密了?” 此时他们两人就站在府衙后面的巷子里,或许是因为府衙这里来往的行人比较少,他们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经过。 杨广往前走了一步,偏着头看他,“你想说些什么?” 梁泉一脸正直,并没有因为杨广的动作而有什么奇怪的反应,他的神情淡然,眼神没有变化,“阿摩,这不好。” 杨广的哼笑声就在梁泉耳边响起,带着若有若无的暧昧,“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小道长自己又在想什么?” 梁泉并没有回应杨广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杨广的指尖触碰了一下梁泉的脸颊,立刻便离开了,长身而立站在梁泉面前,了。 这漆黑的巷子难以看清,黑衣青年低沉地说道,“小道长,我想做的事情,还没有成不了的。” 杨广的声音带着阴沉诡谲,听着就不像是在认真对话,反而像是在宣誓。 梁泉伸手摸了摸杨广的脖颈,丝毫没有在意对面这人摄人的目光,柔声道,“阿摩要是不想做,那便不做。” 开口说话的人是他,撩拨得人生气后安抚的人也是他。 杨广眯起眼睛来,细细地描绘着梁泉的眉眼,低下头来就狠狠地在他鼻尖上啃了一口。 刚从梁泉衣襟口探出来头的小纸人看到这一幕,伸出小胳膊把它身边更娇小的小木人给按下去。 小木人被小纸人一胳膊给按下去,也乖巧地蹲着,没有任何的动作。 杨广舒心地露出笑容,牵着梁泉的袖子转身就走,那肆意的模样当真洒脱。梁泉不得不用袖子捂脸,那鼻尖火辣辣的疼痛犹在。 这等幼稚的反应实在不像是隋帝该有的作态,但梁泉是笑着的。 这样的阿摩,看起来很眼熟。 小纸人的动作比梁泉和杨广要快多了,等他们两个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小纸人早就跑完了一个来回,舒舒服服地跟着梁泉一起回来的。 那块镇压石被小纸人压在了枕头上,让那个原本木质的枕头一下子凹陷进去,整个都压坏了。 梁泉眨了眨眼,算计了一下,临走的时候还得给店家赔偿。 杨广摩挲着下巴想去看一看,还没等动作就被梁泉抬手给拦下了,“这块镇压石如今已经碎落成很多块,不然以小纸人的能耐是不能抬动。” 想要镇压赑屃这样的神兽,光是这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又怎么能够真的成功呢? 杨广点了点头,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江婉婷也带着阿梅回来了。 江婉婷今日原本是打算去江家旧址祭拜,但是还没等她走近那里,就被阿梅给拦了下来,小声地指出了好几个眼熟的人。 这些人都是以往一直在外面拦着他们不能出街道的人,虽然一直有轮换,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但是阿梅还是能眼熟地认出来好几个。 江婉婷一下子就猜出了李木的想法。 这江家的子弟如今就只剩下江婉婷一人,大哥和父母都葬身火海,不管李木对江家下手的原因是什么,到底还是打着斩草除根的念头,如今走脱的几个下人不要紧,但是她却是李木的眼中钉肉中刺。 江婉婷不敢托大,毕竟李木是认得她的,立刻就戴着兜帽往回走,好在阿梅认出得及时,他们还没有走到江家的街道上去。 梁泉听着他们的经过,对着江婉婷点头说道,“江姑娘的做法很好。” 江婉婷苦笑着说道,“梁道长可有收获?” 她的情绪从昨天就不太好,自从猜到江家一直在私底下助纣为虐帮助李木做那些事情,江婉婷到现在都觉得苦闷难受。 梁泉看了眼江婉婷,这才说道,“李木要杀江家,是因为你父亲一个秘密。” 所有的事情,全都是从半年前开始。 江婉婷蹙眉,娇俏脸上满是疑惑。 梁泉伸手点了点身后的镇压石,温声道,“这块石头,江姑娘可有印象?” 江婉婷轻挪莲步,认真地看了几眼,忽而惊讶道,“我看过这个。” 半年前,江家的船夫在走船时无意中捞上来一块沉重的石头,把渔网都给扯破了,也不知最后到底是怎么弄回来的。 江婉婷隐约记得那段时间父亲的情绪也不怎么好,但很快这点小事就过去了,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隔了半年又看到这东西,江婉婷不禁有点疑惑,“梁道长,这东西怎么了?” 29.清洗 梁泉把女鬼告诉他的事情娓娓道来, “这镇压石原本是用来镇压神兽,数十年前神兽挣脱而出,镇压石碎裂, 这只是其中的一小块,重达千斤。” 这块镇压石因为长年累月一直和赑屃共存, 沾染上了赑屃的祥气, 同时也沾染上了邪气。 古往今来,在大江大河投下镇压之物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有些地方是真的有水怪作乱,有些地方却是因为那稀奇古怪的地势导致。为了能够让百姓们安详过水, 各种方法都曾经施展过。 大江大河的确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出事的人多了, 这水面下也容易沾染上水鬼等物, 亦或者是久久不能散去的晦气。 这等晦气长年累月地积压着, 也不知道存在了多久,镇压石在镇压着赑屃时,久而久之也开始沾染上了这些邪物。 “这镇压石染上了赑屃的气息,看似能够给人带来好运,实际上底下的晦气更深,接触久了,容易造成神志不清, 甚至把内心深处的坏心思放大。”梁泉最后的话语, 让江婉婷猛然抬起头来。 梁泉对着江婉婷点了点头, “没错, 李木的确是个心思狡诈的人,但是这等错事他哪怕想过,按着他这些年在县城内的动作,是不该出现的。” 而所有的变化,都是从半年前突然出现。 江婉婷似喜似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杨广听着梁泉在给江婉婷等人解释,等到他说完后,这才不耐烦地扯了扯梁泉的衣袖,然后说道,“你们既然知道了这事,那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再缠着梁泉了。 江婉婷抿唇,唇色发白,想了许久后才欠身道,“梁道长,小女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梁道长能答应。” 杨广浑身的冷冽气息几乎能够冻结屋内的空气流动。 江婉婷脸色有些发僵,强撑着不动。 梁泉仿佛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股子气息,对着江婉婷温和地说道,“江姑娘请说。” 江婉婷松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梁道长,小女的父母已经逝世,小女不想他们还为此一直停留在这世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小女该做的事情,请道长送他们走吧。” 说到最后,江婉婷的眼角发红,声音忍不住抽泣起来。 梁泉欠身,“既是江姑娘的请求,贫道应下便是。” 江婉婷大喜,连声道谢后,也不敢再留在黑衣青年面前添堵,拉着阿梅就出来了。 她早就知道,那黑衣青年在梁道长面前,从来不曾真的发怒过,但是要是让江婉婷自己去对上他,江婉婷是万万不敢的。 杨广之所以一直没动作,是因为梁泉在后面按住他的手腕。 这个动作仿佛成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暗示,梁泉按住杨广手腕时,便隐约代表着一个请求。 杨广总是没有拒绝。 他挥手让梁泉的手腕离开,面无表情地说道,“小道长既然应下了,还担心我作甚?” 梁泉做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莫说是报酬,要是刚才江婉婷的请求是别个,哪怕是在梁泉面前跪着,他许是不会答应的。 梁泉会应下,是因为他想做。 此前不去做,是因他不想做,现在他答应了,也是因为他想做罢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杨广并没有去替梁泉拒绝的理由。 杨广似乎并没有生气,梁泉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而是收回了手,在怀里取出了一枚玉佩。 那是女鬼临走前的心愿。 梁泉微微闭眼,伸手掐算起来,女鬼离开前太过匆忙,只来得及告知她的姓名,其他的消息过少。 张家……就在两条街道外。 深夜里,街头一片冷清,唯有更夫还在走着。 出了江家的事情后,这每夜轮值的更夫比寻常的时候更加认真了些,生怕又一不小心出了其他的事情。 他咬着根酸涩的草根,单手拎着铜锣,还没走着两步,就看到一点点白色在他面前飘忽而过,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更夫在原地站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鬼啊——————” 撕心裂肺的响声在街道上响起,震起了无数深夜栖息的鸟雀。 一闪而过的小白点——小纸人完全没有把这个声音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回去,抡着小胳膊就是一阵狂奔。 它刚刚完成了它的任务,把一枚玉佩送回到她主人生前的父母手中。 明日那户人家会是如何欣喜如何悲伤,那是芸芸众生都逃脱不了的事情,小纸人感受不了这么复杂的情绪。 小纸人顺着屋檐跑了两步,轻飘飘地身子有点飘忽,一股脑撞在了毛绒绒的腿上。 它完全不感觉痛,软乎乎的小胳膊抓住了那毛绒绒的毛,好奇地往上看。 哇——好一张大饼脸哦! …… 小纸人一直没有回来,梁泉没有感觉到危险,因此并不是多么担心,只是回头看着身后正躺着看书的杨广,又开始画符。 梁泉并不忧愁过自身的安危,但是阿摩一直要跟着他四处游历,堂堂天子完全没有人跟着,反倒是容易出事情。 但是阿摩也不允许那些侍卫跟着太紧,往往总是隔着一两个城镇,这样子的距离太过遥远。梁泉为了阿摩的安全,便在他身上藏了不少黄符。 梁泉这些年来画符已经成为了习惯,灵力顺着笔尖沁入了黄符中,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眨眼间就画完一张。 数次后,梁泉停下动作,偏头想了想,反倒是放下了毛笔,开始打坐起来。上次他在赑屃那里打算冲关,可心思动摇,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又给收回来了。 今日不知不觉中,梁泉又有了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瞬息后,梁泉的气息便沉静下来,他身后的杨广似乎有所感知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又开始低头看书,并没有做些什么。 …… 梁泉又做梦了。 他还没有睁眼,就感觉到那熟悉的感觉,那是他很久以前就一直不曾忘记的气息。 “木木——你在哪里!” 一个大孩子从隔壁的房间里面出来,虽然只是穿着朴素的衣裳,但是那行走间的气派以及那眉宇间的傲气显露了他的身份。 房间的门被吱呀地打开,一个小人乖乖地站在门口,“阿摩,怎么啦?”小人说话的声音很慢很慢,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学会说话一样,实际上他前两天着凉了,嗓子眼不舒服。 大孩子握住小孩子的手,牵着他往外走,“你不是说你想看麻雀吗?” “麻雀呀?”小童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却抵不住眼眸亮亮的。 “你看。”大孩子带着他来到后面,两个人并排着抬头看着树上的鸟巢,“里面就有。” 小人用着憧憬的眼神看了好几下,这才失落地低头,“呀,看不着……” 大孩子撸起袖子,豪气地道,“我这就爬上去给你抓下来。” “阿摩,我怕。”小人扯住阿摩的衣裳。 阿摩却是不在乎,两三下就爬上了树,顺着树干往上爬,很快就爬到了树顶往鸟巢里面看,“都是蛋。” 阿摩有点失望,他知道下面的小人是多么渴望看到麻雀。 “阿摩,下来。”小梁泉鼓着脸喊。 阿摩半心半意地说道,“下了下了——”他一边转着别的念头一边往下,这一心二用的效果就是没踩稳,直接从树上掉下来。 梁泉敛眉,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阿摩的胳膊骨折了,而小梁泉会哭成个小花脸,趴在阿摩身上不肯走,然后……那是梁泉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还有言灵这般能耐。 小梁泉哭戚戚地希望阿摩恢复,然后在那一瞬间后,阿摩恢复了。 然后小梁泉病倒了大半个月,压根儿不能从床榻上起来,再然后,他脑中浮现了穿越前的记忆,彻底从小孩变成伪小孩。 梁泉知道他睡着了,也唯有他睡着的时候,他才会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来。 他应该是在打坐,可这种明知在做梦,但又不仅仅是做梦的感觉,太舒服了。梁泉以着一种愉悦的态度享受着眼前的场景。 杨广阖上书,凝眉看着梁泉一动不动的态度。 杨广一直都不知道梁泉睡着的时候是在想些什么,大多数的时候,他所能看到的梁泉都是清醒的,唯有少有的几次梁泉是睡着的。 此刻,梁泉那模样很是熟悉,看起来就像是坐着入睡一般。 按着往常杨广的习惯,他必定是要上前去看看的,但是这一次杨广却没有说些什么。把手上的书本随意丢开,阿摩躺下来,看着床帐好一会,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再顺手把探出头的木之精华给塞进去。 “乖乖睡觉,小道长可忙乎着呢。” …… 李木发现事情不对劲,是第二天回到府衙的时候。 他照着惯例回到了书房,却在打开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李木一脸震惊地看着空白的桌面,怒不可遏! “是谁闯入了这里?!” 李木怒气冲冲地把所有的人都拉出来询问,却没有任何人看见有人靠近这里。 李木的脸色微变,他瞬间就想到了什么,让老捕头看着这府衙的人,转身就进去了书房。 他打开了密道。 李木对自己的东西都是非常的谨慎,哪怕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密道,都暗地里做了处置。眼下他沉着脸色看着这密道内其他的脚印…… 真的有人进来了! 李木多年来养成的警惕心理让他立刻站起身来,转身就出了密道。 “老徐!”李木把老捕头给叫了进来。 “外头怎么样?” 老捕头一脸难色地说道,“大人,这里面没有人承认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是没有人进来啊。” 李木冷哼了声,他已经知道实际情况是怎么样,不管是谁进来了,那块石头的丢失和密道内的脚印都无疑表明了这一点。 “你现在去安抚外面那些人的情况,然后过半个时辰再来寻我。”李木阴沉着脸色说道,老捕头不敢怠慢,立刻就转身出去了。 在老捕头离开后,李木立刻关紧门窗,然后转身入了内里,打开了放在床边的一个大箱子。 这箱子看起来就像是放置陈年衣物的地方,但是掀开两层夹板后,最底层却是各种珍贵的软细。李木看都不看那些沉重难以携带的大件,摊开一块布,把那些精致漂亮的小物什都随手给收起来,然后迅速地包扎成一个包袱。 李木把官服换下,站在衣柜前迅速换好了衣裳,然后在自个儿脸上贴上了两撇胡子,又迅速地涂抹了些东西,立刻给自个儿换了张脸。 不管进来府衙的人到底是谁,但是他发现了密道内的情况,又带走了那块石头,李木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当机立断就准备离开。 就在李木收拾妥当的时候,他勾起那个包袱,然后单手推开床边那个沉重的大箱子,后面赫然又是一条密道。 李木不过是个小小县令,却已经是如此的谨慎小心,狡兔三窟,他也是不逞多让了。 “果真是妙极了。” 本该封闭寂静的室内,骤然响起了一把轻佻随意的嗓音,漫不经心的意味让李木连回头都无,立身就往前面的密道扑去。 “滋啦——”一声响起,李木还没来得及滚进去密道,衣裳便被人狠狠拉住,一把给甩到了墙壁上。 哪怕李木的身体素质早已经不比常人,突然这么一下撞击,整个人脸色都惨白起来。 李木挣扎着捂住胸口,看着那两个突然出现在这室内的人。 那个袭击他的人一身黑色劲装,手里握着半出鞘的剑,浑身气息近无,那双眼珠子看他的神采宛如在看着死物。 而靠在窗台的那人…… 李木脸上残留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仿佛看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 那人微挑眉峰,笑意渐浓,拉长着声音说道,“你倒是认得朕。” 李木变趴为跪,狠狠一个磕头磕倒在地面,“臣罪该万死!” 隋帝笑眯眯地看着他,俊美面容上没有半分冷肃,“你这话倒是有些稀奇,你何罪之有呢?” 李木浑身颤抖,根本没想到这位煞神当真出现在这里。哪怕一直听闻隋帝打算前来这里,可他万万没想到,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吞咽了两下,沙哑着声音说道,“臣……臣……”巨大的恐慌堆积在李木的胸口,完全没来得及吐露出来。 隋帝从侍卫身边走过,随手扯出了他的佩剑,锋利异常的剑刃闪着微光。隋帝手腕微动,亮了个剑花,偏头看着他,眼中漆黑,“既然你说不出口,那朕便来告诉你。” “借镇压石行事,你欲踏入修行之道。欲望动人心,你掳走了城中姑娘行虐。江家与你生异心,你便彻底毁了江家……”隋帝踱步走过去,那脚步声一步步仿佛踩在了李木的心弦上。 “不过这些朕都可以当做不知,毕竟你的政绩还算不错,前两年也一直是上等评价。”隋帝背着手,那长剑的剑刃刚好贴着他的脖子,这样危险的动作被他做出来,却轻描淡写一般简单。 李木突然一愣,心里狂喜。 他一直知道隋帝是个随性妄为的人,原本以为他是真的死定了,没想到居然能够网开一面! 李木立刻狠狠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声声到肉。 隋帝勾唇,“你那个主意倒是不错,人本来便是三六九等,如此划分倒也没什么……”李木讪笑,听着身前陛下的说话。 “可惜,那小道长可不喜欢这样的行为。”隋帝可惜地摇了摇头,话音刚落,局势骤变! 他手起剑落,狠厉至极,眨眼间便把李木的脑袋给割下来! 此剑何其锋利! 李木的脑袋滚落到地上时,嘴边还犹带着笑意,眼里却是显露出惊恐的神色,那喜惧交加的神情让这张脸变得如此奇怪。 隋帝的软靴踩在一片血水中,漠然地接过了身后侍卫递过来的帕子,而那刚刚染上血色的长剑已经被侍卫恭敬地接走。 杨广随手把手帕丢在李木的尸身上,神色冷漠,“外面处理干净了吗?” “已经全数处理干净了!”那侍卫单膝跪下,沉声说道。 李木完全没有注意过,在隋帝出现的时候,不仅里面是安静无声,就连外面也是一片死寂。 “起来吧。” 那侍卫恭敬地站起身来,两脚一并就在隋帝身后站定,耳边只听到陛下喃喃自语的声音,“哎呀,好在早早就支走了那小道长,不然回来岂不是要挨一顿?” …… 梁泉的确是早早就离开了城内。 原因是因为小纸人。 清晨梁泉醒来的时候,小纸人依旧没有回来,哪怕梁泉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当做儿戏。 以梁泉的能耐,他要是真的想知道什么,没可能算不出来的。 彼时刚刚醒来的杨广眯着眼睛说道,“它在哪儿?” 梁泉敛眉,开始收拾起包袱,“城外。” 杨广的视线在梁泉身上一停,“你去吧。” 梁泉刚好绑紧包袱,闻言回头看着杨广,正好对上了杨广一片平静的神色,“我的人今日会过来,李木的事情就交给我处置。” 梁泉也没有说些什么,李木的情况,原本就应该给隋帝负责。 两人很快就兵分两路,杨广继续留在城内,梁泉出城。而江婉婷在得知了两人的不同意图,哪怕她心里对杨广非常惧怕,还是留了下来。 她要亲眼看着李木的惨状! 梁泉顺着清晨出城的人一路往南,很快就回到了他们之前的山坡。他不过在这里停留几瞬,很快便注意到这里距离那片出事的林子并不是多么的遥远。 梁泉神色微动,小剑立刻便出现在他身边,嗡嗡动静昭示着危险。 “你是谁?” 一道柔美的身影在梁泉面前出现,若隐若现的模样看着有些骇人。她面容姣好,本该是个美丽的女子,却偏生因为脸上两个红窟窿而让人畏惧。 她的眼睛一片血红。 梁泉握住了小剑,温声说道,“姑娘有礼,贫道梁泉。” 漂浮在半空的女鬼往前挪动了一下,又停留了下来,“我记得你。”她偏着头,声音微冷,“你入了城。” 梁泉一顿,顿时知道这便是那原本在林子里面的女鬼。 他心念微动,不管是这眼前的女鬼也好,还是那在密道中消失的魂魄也罢,再加上李木那冤魂怨鬼缠身的模样…… 这块镇压石的威力太大,竟是影响到了这么多人。 寻常地方,可不是所有怨恨而死的人都得以在死后拥有意识,甚至自由行动,或者选择复仇。 当初蓝田山那个小城也不过仅有那么一个厉鬼。 这漂亮女鬼偏了偏头,“是你发现了我入城的事情。” 梁泉颔首,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做隐瞒,“没错。” 女鬼露出淡淡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阿大他们定要我出来。原来是害怕我被道长收了去。” 梁泉定定地看了眼女鬼的模样,敛眉道,“姑娘身上并没有杀意。” 此前她附身在江公子身上,且因为狌狌等伪装成人在她身侧,那些恶意盖住了女鬼身上的鬼气,让梁泉误以为她身上也含着恶意。 狌狌等异兽当然是把人当做异类,有恶意是正常的,但是这位女鬼…… 梁泉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欠身道,“夫人可是李木的妻子?” 女鬼面露诧异,缓缓落地,“道长是怎么知道的?” 梁泉道,“贫道曾去过李木的书房,里面有一幅画,同夫人有些相似。” 女鬼的情绪有些波动,轻声道,“是啊,当初可是他千求万恳地把我给求娶来的,没想到半年后就出了那样的事,的确难以想象。” 梁泉凝眉,耳边还回响着女鬼的声音,“我死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一直残留着这幅姿态,虽然看不见,但也挺好的。后来遇到了阿大他们,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轻笑的时候,很是温婉。 “过了半年,听说城内开始出现命案,接连几次后,我便知道是李木下的手。因此我便入了城,把李木给吓掉了半条命。可惜后来他寻了个小道士在城内下了禁制,我难以再进去。” 这里距离城内又不是多么远的距离,要想知道城内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多难。 梁泉一直安静听着女鬼的话,他看出来,她倒也不是想和梁泉交谈,只是一些事情在心内堆积了太久,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李木性子阴险毒辣,那小道士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可惜了。”女鬼轻声叹息,“后来,便是这江家的人……江家除了那姑娘,其余也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原本是山贼出身,后来遇到了李木,一拍即合,全都转了勾当。最终死在了李木手上,也是……因果报应!” 梁泉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也的确是难以预料。 他偏头听着这女鬼的话,眼波微动,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半晌后,梁泉从包袱里面掏出了那块镇压石。 这块石头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小,却有千斤重量,落在梁泉的掌心中,却轻飘飘的。仔细看去,原是梁泉在这石头下面贴了张黄符。 “夫人后来硬是借着江家人入城,是为了这物。” 梁泉语气轻缓,笃定异常。 女鬼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地点头,“的确如此。” “还请夫人把贫道的伙伴还来,这物便交于您手中。”梁泉并不贪恋,温声有礼地开口。 女鬼微微皱眉,那双红眼睛便转向了旁边,“我并没有让阿大去抓人,难道是……”她的话音还没有说完,旁边的林子里便滚出来一个身影。 一个人面猴身的异兽在地面上滚动,长而又粗的胳膊正在身上抓挠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了嘶吼的声音,听着却不像是在生气,反倒是在玩闹的喜悦。 梁泉敛眉,眼中满是无奈,轻轻叫了一声,“回来。” 狌狌的动作当即一顿,猛地抬头看望这个方向。 而就在狌狌毛绒绒的头颅上,一个小小的白点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小纸人在看到梁泉的那瞬间,整个纸片人都是僵硬的。它默默抬头看着顶上明亮的天空,一溜烟儿地滑下了狌狌地头,眼都不眨一下地往梁泉的方向跑。 梁泉伸出手来,小纸人怯生生地躺平在掌心中。 这一贯是它心虚的样子。 梁泉随手把那镇压石抛给对面的女鬼,收拢了掌心的动作,看着小纸人一脸无奈,“你可知道你惹出了什么事情来。” 小纸人安静乖巧躺平看他。 女鬼接住了这块镇压石,看着梁泉正循循善诱告诫着小纸人的模样,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欠身行礼道,“妾身名唤桐铃。” “若道长愿意,半月后,可来此一聚。”桐铃温柔地说道,“ 道长似乎有些疑惑,或许妾身可以帮您。” 她的身影渐渐往后飘远,那个滚落出来的狌狌也迅速地跑到她的身后,威慑地看着梁泉,同时又非常不舍地看着梁泉的掌心。 昨晚他和那个纸片人玩得可好了。 梁泉收拢了动作,欠身看着这一鬼一兽渐渐离去。 他知道这片山林的诡异定然不在这处,这里如此地靠近城镇,但是却一直没有闹出来什么动静,哪怕县城中也没有异样,足以说明这里定然内有乾坤。 如果不是这一次镇压石的问题,或许也不会出这么多事。 梁泉轻蹙眉,清俊面容上甚无表情,把小纸人给收回来衣兜内,回头看着县城的方向,也不知道阿摩如何了。 梁泉眉目如画,神情淡淡,随手拂过小纸人,引来它小小的握手。 小纸人疑惑地动动纸脑袋。 呀,好温暖。 好多,好多的灵力呀。 30.离开 梁泉在出城后没多久, 就迎面看到了好几骑侍卫打头,证明后面行进的队伍也在赶来,阿摩的动作倒是快速, 当真弄出极大的仗势来,真是…… 梁泉垂眸, 手指忽然掐算起来, 许久后,他眉头微蹙,返身便往县城赶去。 阿摩当真是好算计! 站在府衙内地隋帝颇为不文雅地揉了揉脸,轻声嘟哝了一句, “难不成那小道长真的发现了?”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他迈出门槛,整个庭院一片血色, 一刻钟前还满是人的府衙此刻安静异常。 江婉婷扶着阿梅, 两个人脸色煞白, 站在庭院最边角的地方。 她们两人早晨是跟着杨广一起出门,而后城门口的方向传来异动,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地面微微震动的声音响过后,一队肃穆威严的人马从街口进来,抬头的旗帜便让人不敢直视! 那大大的旗帜绣着隋字,那是隋帝出行才能有的规格! 哪怕没有人告知, 但是在看到那支队伍时, 街道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跪倒了下来, 就连江婉婷也不例外。 那支队伍声势浩大, 打头的黑衣侍卫神色肃穆,动作齐整,在经过这客栈时便停了下来。 为首的侍卫翻身下马,立刻跪倒在黑衣青年身前,声音坚定,“属下拜见陛下!” 这道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无疑是一道惊雷,也把江婉婷给劈傻了。 此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这支骤然出现的队伍宣告了李木的死刑,又带队赶往了府衙,在重重包围了府衙后,没想到之后又血洗了整个衙门!江婉婷原本以为隋帝只打处决李木,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连整个衙门都没放过。 “朕要人来接手,都到了吗?” 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眉宇间犹带戾气,含着不能抹去的血腥。 “都在城外候着!”侍卫答道。 “很好,让他们进城吧。顺便把府衙好好洗洗,刚好干净干净。” “诺!” 杨广出门的时候,门外恰好站着一人。 在重重侍卫包围中,面对着无数尖锐的长槍利剑,也唯有梁泉还能够一脸平静地看着府衙。 侍卫态度坚硬,提着的利器皆是锋芒,要不是隋帝出来及时,哪怕对面站着的人是梁泉,这群黑衣侍卫也会和梁泉混战。 梁泉却是没有任何畏惧,他的面容沉静,单手背在身后,望着众多侍卫身后的杨广一眼,漆黑眼眸中看不出神情来。 杨广一步跨出门槛,随意摆了摆手,这些个侍卫便立刻收敛了神情,动作一致地收回了武器。 “小道长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杨广勾唇,像是在说着天气如何。 梁泉神色如常,眉眼含着微凉,“贫道来得再快,也不如阿摩的刀剑快。” 杨广挑眉,似笑非笑地靠近他,“小道长生气了?” 此刻的道长眉目安静,连眉梢都含着冷意,一时间气氛有些僵持。江婉婷不过和阿梅两人颤巍巍地出来,还没绕过大门便看到了遥站在台阶下的梁泉。 在知道了杨广的身份后,江婉婷再不能用当初的态度来看待杨广,然此刻看着梁泉和杨广隐隐对峙的模样,江婉婷心中一颤。 梁道长切莫出事啊! 江婉婷的动作一紧,让阿梅的手腕有些发疼。阿梅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着那个方向,悄声说道,“江姐姐莫怕。” 她伸手捏了捏江婉婷的肩膀,声音如此轻柔,“梁道长气息纯正,可不是那些贪生怕死之辈。” 阿梅跟着他们一起几天,对这些人的感觉不能说十分准确,但是她一直在夹缝求生,对别人的情绪和态度非常敏感。 那位陛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而梁道长便是柔软舒适的清风。火焰的确是难以阻遏,可乘风而上,也阻挡不了风的流动。 梁泉是阿梅所见过最为淡然缥缈的人,阿梅安静地说道,“不会有事。” 梁道长不会出事,而陛下……阿梅偏头靠着江婉婷的肩膀,视线平和。 她心中原本痛苦多年的情绪早就随着发生的事情,渐渐被安抚了下来。李木已死,那所谓下等人的区域也消失了。再没有无法逃离的情况,也不会看着亲近的人活生生饿死。 自由总是让人最为渴望。 杨广的眸子很冷,在梁泉的话语后,围绕在杨广身前的侍卫又有些蠢蠢欲动,但是在南宫明的示意下,没有人敢动手。 梁泉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衙门,还有那衙门上的牌匾。数息后,梁泉转身,迈步往前走去,“回去吗?” 杨广一愣,可这微微讶异后,冷凝的气氛眨眼便被梁泉悄然打破。 他望着梁泉的清瘦背影,继而朗声笑起来,“当然要回。”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客栈,而这客栈早就被隋帝的人给接手,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包围起来。原本要是杨广的身份没有暴露的话,倒也没什么大事,但是现在已经暴露出来,侍卫自然团团护着。 梁泉和杨广两人先后入了客栈,跟在身后的南宫明却敏锐地察觉到,梁道长是那个先进去的人。 出门在外,其他人或许没什么讲究,但是这话可不能同陛下来说。 隋帝性子肆无忌惮,生杀灭罚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哪怕是最亲近他的人,也没人敢在他身前放肆。但是这道人…… 梁泉刚步入大堂,便回头看着杨广。 杨广这段时间对梁泉知之甚详,一看到梁泉这动作就微微蹙眉,“你发现了何事?” 梁泉微微摇头,伸手点了点他身后的方向。 南宫明刚刚走进来,抬头便看到梁泉的动作,他心里正疑惑着,便感觉到门外有人快速奔来。 南宫明心中一紧,转身便出去了。 梁泉平和地看着杨广,轻声道,“祝阿摩一切顺利。” 杨广微挑眉,身后南宫明又快速地回来,捧着个东西单膝跪下,“陛下,八百里军情加急!” 杨广随手接过,刚看了几行字,便立刻注意到上面的几个字眼! 高车袭击吐谷浑! 杨广气势骤变,原本在看到梁泉时就收敛的气息乍然而放,“南宫明,明日出发!”出发去哪,又是做什么,南宫明一概没问,应诺后便立刻转身出去了。 梁泉心中泛着微讶,他以前的确是能够掐算出来他人的情况,但是这需要他主动去做,以及主动用眼去看,但是眼下更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被动技能了。 干系己身,因缘有感。 梁泉伸手拍了拍肩膀上刚露了个头的小纸人,没有约束地让它爬到杨广身上去。杨广要是离开,它和小木人之间也是要分离的。 杨广眉宇残留着凛冽,看着梁泉的模样神色莫测。 高车袭击吐谷浑,吐谷浑向隋朝求救。但杨广从一开始对隋朝周边的这些国家便有着盘算,眼下吐谷浑主动撞到门前来,岂有不接纳的道理? 哪怕杨广再如何肆意,遇到这事也是需要回长安城坐镇处理。 只是这小道长……是怎么知道的? 杨广果真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次日便带着人离开。 这县城内因为隋帝的来之又走,也不知道闹出了多少传言。有的说是这里的美人吸引了他,有的说是这里的山水秀丽。但不论如何,这些流言下面都带着莫大的敬畏,或许是源自于那日血洗府衙的举动。 李木的罪证被揭发出来后,百姓震惊,但是随着这等无形的划分被揭露出来后,无疑是惹来了众怒。又加上江家以及那几条命案,足以掩盖了许多事情。 被杨广派来接任的苏华是个性格坚毅的人,刚上任便大刀阔斧地改了许多桩事,加上整个助纣为虐的府衙都换了人,行动起来也是迅速。 不过十日,城内的气氛便平静下来。 而梁泉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梁泉原本经过此地,便是有了赑屃的指教,没想到在这里却是发现了赑屃被镇压后的残留石块,能够顺便解决此事,也是好事一桩。 只不过赑屃所说的发现,却是一点都无。 对这点,梁泉也没有失望,本该早早离去,却又逗留了数日。 他之所以在这里留这么久,除了桐铃夫人的邀约外,也是因为江婉婷。 江婉婷是飞头蛮,这一点异样足以让寻常人避之不及,梁泉原本便是打算帮助江婉婷学会控制后才离开,不过其中到底还是出了点差错。 江婉婷的第二次失控是在杨广离开后的那夜,她接连数日都没休息好,日夜颠倒地撑着,但是李木受诛后,江婉婷的情绪显然高涨了许多,很快便连下午都撑不住而睡去。 阿梅也没有去打扰她,她知道这段时间江姐姐一直很紧绷,能休息也是好事。 下午阿梅去隔间寻梁道长学字,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被困死在一处,日后该如何也需要有个章程。 阿梅原本心中有些惶恐,没想到梁道长主动提出要教她习字。 多学一点东西总归是没错的,阿梅精神振奋了些,她知道时间不多,学习也很是认真。 黄昏后,阿梅打算去叫醒江婉婷吃饭,梁泉让她去后,便开始研磨墨水,阿梅很认真,之前研磨出来的墨水几乎都写完了。 梁泉虽然离开长安城,但沉观主也叫他要记得寄信,在阿梅离开后,梁泉想起此事,便打算把信给写好。 两刻钟后,梁泉把写好的信纸放到一旁晾干,随手把小纸人给拎回来放到桌面上压着。 阿梅去的时间,似乎有点久。 梁泉刚升起这个念头,便站起身来往外走。莫不是江婉婷出事了? 江婉婷的房间便在对面,阿梅进去的时候并没有阖上房门,梁泉直接便推开了,一打开门就看到阿梅昏厥在地,而床上…… 江婉婷的身体还躺在床榻上,而头的位置却空无一物! 头颅呢? 梁泉猛一回头,一个虚空漂浮的人头就空洞洞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江婉婷的头没有意识,连眼眸都无光阴沉,飘飘摇摇靠近着梁泉的动作显得僵硬发沉。如果是这样的话,莫怪阿梅会惊恐昏厥了。 梁泉神色平静,在江婉婷依旧靠近的时候,一张黄符就无风自动地贴上了江婉婷的额间,这漂浮着的头便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梁泉蹙眉,小纸人便悄悄地从门缝里面跑过来了。 小纸人和梁泉心意相通,在看到头颅时,它嘿咻嘿咻地把江婉婷的头给搬起来,举着两条小胳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安到了身体原来的位置上。 江婉婷的头在和身体接上后,自然而然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连呼吸也恢复了。 好在这门窗紧闭,不然要是江婉婷的头离开了,就难以追回了。现在虽是天黑,但是刚刚入夜,街上都是人,一旦出事,后果难以设想。 梁泉转身扶起阿梅,掐住她的人中,好半会阿梅才清醒过来。 醒来的江婉婷和阿梅的关系僵硬了许久,更像是江婉婷的自我厌恶,但是隔了两日后,在阿梅的努力下,江婉婷和阿梅的关系又胜似从前。 梁泉教导了江婉婷如何控制她的能力,不过更重要的还是落在江婉婷的心结上。 飞头蛮的头能离开身体,这对飞头蛮来说便是常事,和普通人需要吃饭一样如常。哪怕这个状况的确惊悚恐怖,但对江婉婷而言,依旧是需要掌握的常事。 十日一眨眼而过,梁泉在确定了江婉婷能自我控制后,就开始收拾包袱。 江婉婷心中虽然不舍,但也没有挽留,梁泉不是她能留下来的人。 江家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江婉婷不能再这里留着,她和阿梅打算离开这里,去别处过活。这世道女子总是艰难些,但是江婉婷还是有些信心。 梁泉并没有告知他们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这世上有异兽是一回事,知道有鬼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那最好从日后起也一直不知道,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梁泉并没有为他们做出什么,只是细心地关上了通往这道门的途径。 常人是何等幸运,才能一次次撞见?又不是杨广那般幸运。 梁泉打算先去城外待上几日,他发现了这里的异样,打算在山林中走走,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江婉婷在得知了梁泉离开的时间后,特地给梁泉准备了一身衣裳。 “道长虽然一直没有把外物放在心上,但是有时候准备点别的衣裳,也能方便行事。”江婉婷并没有把话给说死,轻声说道。 梁泉看着江婉婷送来的衣裳,针脚熨帖,足以看得出来做这衣裳的人很是用心。 梁泉欠身道,“江姑娘的好意,贫道心领了。只是这衣裳贫道不能收。”他轻笑着拍了拍衣角,“贫道曾答应师傅遵守戒律,不忍破戒。” 江婉婷不知道家是否是真的有这样的戒律,但是梁泉这般委婉的说法显然是拒绝了她的好意。江婉婷也不懊恼,面露笑意,“既然如此,请道长走好。” 江婉婷是独自来送梁泉的,阿梅还在城内收拾东西,等过几日她们也会离开。 梁泉温和地点点头,牵着马匹渐行渐远。 江婉婷目送着梁泉离开的身影,脸色微白。身后听闻一个柔和的女声,“江姐姐别难过。” “你怎么出来了?”江婉婷回头看着阿梅,只见那个小个子姑娘站在她身后,安抚地说道,“梁道长那种人心怀天下,是留不住的。” 江婉婷轻叹了声,摸了摸那身衣裳,“总是有些贪恋了,走吧。” “姐姐,这衣服要怎么处理?” “自然是留下,总不能随意浪费。我想想,我们可以女扮男装。” “姐姐的耳洞……” “那阿梅来。” “会不会太奇怪了……” 声音渐行渐远,两路人马背道而驰,相逢即是有缘,缘散而离,有始有终。 梁泉在官道上走了一路然后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开始拐上林子。他身姿矫健,步履如飞,那速度可比往常快得多了。 次日,一处山涧中,梁泉在溪边洗衣裳,阳光细碎洒落下来,打在脸上很是温和。 这溪水很清凉,入手发冷,但是很清澈。 梁泉用树杈把湿透的衣服架在火堆边,然后才在包袱里面掏出俩大馒头。 在离开的时候,梁泉的准备工作显然做得很充足。 这片山林很安静,虽然占据的面积很广阔,却没有任何猛兽。除了几群在山中奔跑的野鹿外,梁泉并没有看到大型的动物。 安静祥和的地方,灵气总是比往常要来得浓郁。 梁泉突破后,身体总是在不知不觉地汲取灵气,哪怕是真的累了,灵气流转几次后就恢复了精神。他在吃完大馒头后收起了烤得半干的道袍,然后站起身来。 飒飒—— 风声。 梁泉站定,侧耳听去。 身后枝叶摇动,轻微的声响如同清风拂过,没有异常。 枝繁叶茂的地方,总是时不时闹出这样的动静。有时候是机警的小鸟,有时候又是落叶悄然落地的声音。山林的声音是如此的复杂多样,带着不可重复的美丽。 梁泉面容沉静,长身而立。 小剑没有动静,便意味着没有恶意。 “远来是客,不如请出来与贫道一聚?”梁泉侧身看着左处,那里一直是安静的。 梁泉话音落下后,这处绿色微微晃动了下,一道波澜似的图景后,一只高大的狌狌从里面出来。 那狌狌的大脸毫无表情,手里拖曳着个人,他蹲立在原地看了许久梁泉的模样,这才把手里的人抛了过去! 梁泉眼波微动,小纸人猛然接住了那个被抛过来的身影。 好在狌狌抛得极高,小纸人才及时接住了。 如此大幅度的动作引起了那个人的痛苦呻.吟声,“嘶——你们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梁师兄!” 梁泉听着那第一个字便抬头看去,赫然是顾清源小道士! 近一年不见,顾小道长个子往上窜了窜,但笑起来依旧活泼。被小纸人给救下来后,顾清源一脸惊喜地看着梁泉,“师兄怎么在这里?” 梁泉冲着顾小道士温和地笑了笑,而后看着那只仍在警惕看着他的狌狌欠身行礼,“多谢桐铃夫人出手相助。” 梁泉在看到顾清源的时候,就把事情的大概给拼凑出来了。 他原以为是助纣为虐的道士,竟然是顾清源! 狌狌伸着粗长的胳膊抓挠了头毛,严肃的脸上带着恋恋不舍的好奇,视线狠狠地在小纸人身上扫了好几圈这才咆哮出声,回身扑入了那块波澜画卷。 那虚空的波澜很快消失,显然这是一个秘境入口。 这山林能和城镇两相平静的原因便是这个了。 梁泉解开了心头的疑惑,这才垂眸看着刚到他肩膀的顾清源小道士,“你怎么出来游历了?” 顾清源小道士听到梁泉问起这个问题,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我父母想让我还俗成亲生子。我不愿意,在告诉了大师兄后就偷偷跑出来了。” 梁泉挑眉,看着这个近一年没见过的小师弟,原本的稚气退散了许多,棱角分明,的确不像是以前那个娃娃了。 “沉观主也不知道这事?”梁泉问道。 顾清源笑眯眯地说道,“我当然不敢立刻告诉观主。我是在离开长安城半个月后才敢寄信回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些忐忑以及更多的兴奋。 梁泉眨了眨眼,垂头说道,“观主在三元观附近都有所布置,你要离开,三元观定然会发现。” 顾小道士在发蒙了好一会后,才回过神来梁泉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即就扁了扁嘴。 好吧,他所谓的离开,还是在观主的意料之中。 31.顾小道士 顾清源是偷跑出来的。 当然顾清源自己是不喜欢偷跑这个字眼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喜欢的是游历。 但是这一次游历似乎出行不顺,顾清源小道士都差点把自个儿的命给搭上去。 顾清源在梁泉身边坐下来, 接过大馒头,然后笑了起来, “师兄还是这么喜欢吃这些。” 梁泉只是笑, 随即说道,“你没出什么事吧?” 顾清源小道士扁了扁嘴,恶狠狠地咬了老大一口馒头,“要不是那臭老头!”他本来也是个活泼有礼的少年郎, 硬生生是压着嗓子骂了一句,显然被坑害不浅。 顾清源出来时, 并没有想到要去哪里, 都是闷着头随便走走。一路上虽然遇到了些事情, 手忙脚乱之后,大抵也就解决了。 “我到走到这里时,的确感觉有些不对,就掏了黄符。”顾清源又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说道,“李木那时候正好在城门口看到,就把我给请过去了。” 顾清源在三元观中待了这么些年, 虽然比不得梁泉这么能耐, 但是还是有些底子在。顾小道士被李木一嘴巴忽悠了后, 在城内认真走了一圈, 觉得可以帮这个忙,也便做了。 “本来事情就结束了,过了半月后他突然来寻我,请教修行的法门。李木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石头,既阴又邪,但是感觉着还有种温暖,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他狂喜地说能借助这东西修炼。” 梁泉闻言颔首,“那是曾是镇压赑屃的巨石上的一小块,你的感知是对的。” 顾清源原本在喝着水,听着梁泉的话当即狠狠地咳嗽起来,狼狈地捂着嘴巴,“咳咳咳咳……师兄!你是说,咳咳,赑屃??” 梁泉敛眉轻笑,偏着头看着顾小道士,“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把法门给教了出去?” 顾清源叹了口气,“三元观不仅有不传的法门,当然也有入门的法门,那李木装得似模似样,我也没多想。” 原本他就不相信那东西能作甚,但是李木看起来是个好官,又一心为民,那些时日他也听多了外面人对李木的评价,最终才答应了李木。 三元观自有传承,沉静白沉观主不是个能随意得罪的人,虽然比不得一些人来人往的道观,但也一直有着香火支撑。 三元观内,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传承。 观内供奉着三元大帝,前殿自然也有三清的法相在,沉静白在收徒的时候,并没有拘泥一定要选出个三六九等,有教无类。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天赋,在入门的时候,三元观会教导一些普遍的入门法决。但是这些只是最基本的东西,也是通常默认可以流传到市面上。这些是真的有用,只是效果比较缓慢一般。 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能够融会贯通的话,那也没有必要继续学更深的东西了。 顾清源的确教导了李木一些东西,但是后来在发现李木欺骗他后,顾小道士当然不满。只可惜初涉江湖的顾小道士可不是李木的对手,直接就翻车了。 顾清源气呼呼地又啃了一口馒头,“要不是后来被救了,眼下真的要去见三清。” 梁泉轻轻拍了拍顾小道士的肩膀,然后才说道,“是狌狌救了你?” 顾小道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吞下嘴里的东西后才说道,“师兄,我的确是被那异兽救起,是在一个女鬼的要求下。”他似乎也有些疑惑,嘟哝着说了两句后,这才看着梁泉道,“她叫桐铃。” 梁泉点了点头,果然是她。 话说到这里,顾清源好像才想起了什么一般,在怀里掏了掏,然后翻出来一小块玉片来。 “这是她让我给师兄的。”顾清源显然很好奇为何师兄和桐铃看起来有联系,但是他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梁泉,等着师兄的解释。 梁泉挑眉接了过来,这看起来像是上古的东西,不仅是那如玉一般丝滑的感觉,还有那若隐若现的感觉。这块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造就,但是那种浓郁的古朴感却是第一眼就印入心中。 一时探索不透,梁泉收入怀中,对顾清源道,“你既然是出来游历,不若跟着我一起。” 顾小道士高兴地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 在三元观中,顾清源最崇拜的人是大师兄,但是出了三元观后,顾小道士在心里偷摸摸换了一个崇拜的对象。 当初要不是沉静白不肯让顾清源出来,不然他早就偷溜出来找梁泉了。 梁泉对顾小道士的情况也不是很放心,认真检查过顾清源的身体后,这才松了口气。 顾小道士笑嘻嘻地说道,“桐铃夫人对我很好,也是她寻了东西治疗我的伤势。但是那里……”他张了张嘴,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顾清源紧张地看着梁泉,梁泉一脸淡定温和地说道,“这是禁制,不能说的话就不用说。” 这里显然有个秘境,顾小道士能平安入内又平安回来,已经是好事了,不能再奢求过多。 梁泉把顾小道士带过来的小东西贴身收好,很快就带着顾小道士离开。 “师兄,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顾小道士背着行囊上路了,在到达下个城镇前,他们只有一匹马,也走不了快路。 梁泉漫不经意地说道,“和阿摩一路往北走。” 顾清源愣了愣,伸手挠了挠头,“阿摩是谁?” 梁泉摸了摸身后跟着的马匹,她温柔地打了个响鼻,“是一位朋友。” 顾小道士的眼睛亮了亮,“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吗?师兄,以后我能见见吗?” 梁泉轻笑了声,“对我倒是位很好很好的朋友。”他身后的包袱动了动,小纸人探出个小脑袋来,“日后有缘,你们会见面的。” 好不容易和梁泉再见面,顾小道士的情绪有些激动,梁泉知道他的性格,也一直在应着他的话语。 两人一路往北,很快就越过齐鲁往更北方的地方去。 盛夏转凉,秋天转瞬即逝,气温很快就开始冷冽起来。梁泉一身衲衣依旧,顾小道士却是不得不再外面添了件衣服。 梁泉带着顾小道士在一个月内连续爬过两座山,一不小心地处理了几件奇闻异事,再悄悄送了几个鬼去见阎王。顾小道士在梁泉压阵的时候也出去练练手,几次后开始变得熟练起来。 深夜,破落村庄。 顾小道士小心地寻到了半截蜡烛,然后用尽浑身解数给这半截蜡烛点亮,然后转身给梁泉看着胳膊上的伤势。 梁泉受伤了。 顾小道士担心地看着梁师兄就着这昏暗的烛光开始给自己包扎,难过地说道,“要不是因为我的话,师兄也不会受伤了。” 他们最近走的都是山路,顾清源不小心中了猎人的陷阱差点跌落下去。下面全是尖刺,梁泉第一反应是让小剑飞出钉住了顾清源的衣裳停在洞穴墙壁上,然后小纸人才扑通下去救人。 原本以为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这陷阱却是个连环计的开头。顾清源在小纸人的帮助下刚从陷阱中露出半个头,远处有响声微动。 梁泉蹙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传来。 他抬头看去,眼前数只箭矢飞来! 梁泉不退反进,反倒是往前踏了一步,几张黄符从不远处放着的包袱中飘起,朝着那些箭矢包裹而去! 唯独有一只没被缠住,险险地从梁泉的胳膊中擦过。 梁泉没把这伤势放在心上,在把顾小道士拉上来后,他蹙眉让小剑绕着这处山林走了一圈,发现了一十八处陷阱。 处处致命。 顾清源也知道自己包扎的能力如何,刚才梁师兄已经给自己念咒止住了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梁泉的动作,“师兄没事吧?” 梁泉咬住带子绷紧,随即摇头,“只是外伤,这里不对劲,你不要随意走动。” 他们原本是打算在夜深前离开这里,但是现在发生了意外后,他们暂缓了脚步。 顾小道士恨恨地咬牙,“这些猎人也太过分了!设陷阱的确是常事,但是他们不怕害人性命吗?” 梁泉缓缓道,“这里靠近出入山口的道路……这陷阱针对的不是猎物,是人。” 顾清源诧异地说道,“他们疯了吗?!” 小剑发现的那十八处地方都被破坏了,猎人设陷阱捉猎物的确是常事,但是如此陷阱有伤天和,顾清源破坏的时候可一点后悔都没有。 但是要是真和梁师兄说的这样,就蹊跷了。 梁泉轻舒了口气,淡淡道,“出去就知道了。” 顾清源虽然点头,但是因为梁泉的受伤,情绪还是有些恹恹。 梁泉瞥了眼情绪不高的顾清源,有一句话还没有说,能让梁泉感觉到危险的东西不多了。 梁泉在上次突破后,还有了隔空触碰这样的小能力。刚才他能够在没接触黄符时让黄符腾空而去,也是因为这个。不过到底还没熟练起来,还是被钻了空子。 要是这件事情被顾小道士知道后,他的情绪肯定更加不好,梁泉也没有开口。他伤势的确不重,只是除了这里的箭矢外,其他的箭矢上都有毒,也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运。 次日起身后,梁泉带着顾小道士出山,泥泞的山涧小路很快变得宽阔,地面也更平整了些。 在靠近山脚时,他们开始听到人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顾清源好奇地看了眼梁泉,低声道,“师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梁泉没有作答,只是对着顾清源摇了摇头。他们脚步快,很快就出了山,还没等顾小道士松了口气,他抬头就看到路中间站满了人。 围着的人像是在激烈地辩论些什么,在看到两人时,为首的人倒抽了一口气,猛地往后暴退熟步,一下子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随着那人的动作,其他人紧随其后,一时间所有人都拔出了利器,山道上顿时一片寂静! 梁泉敛眉,指尖微动,小剑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漂浮着。 “你们是人?”清越的声音响起。 围住了出山口的那群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喝道,“该我们问你才是!” 梁泉偏头,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个开口说话的人。他声音低低缓缓,平和安静,犹如山泉 轻饶而去,“贫道乃游历的道人,无意中经过此地。并未感觉到什么。” 为首的那人三四十的模样,留着大胡子,一双眼睛犹如带着钩子般锐利,紧紧地盯着梁泉的模样,“你可有证据?” 顾小道士忍不住说道,“清者自清,尔等不仅在山中乱设陷阱,不顾人命,且威胁我等在先,当真以为我们是弱者不成?” 顾清源本来就年轻,热情活泼,但也有易怒暴躁的一面。先是梁泉受伤,后又被这群人无缘无故地威胁,顾小道士早就面色冷彻,想把对面的人怼得牙齿都掉下来! 那些利器的模样和山中的陷阱显然同出一批! 梁泉抬手止住了顾小道士和对面的冲突,忽而轻笑,恰如花开,“若是你们想做过一场,那便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贫道的剑快?” 梁泉人如其名,声音如泉,总带着清清的感觉,很是好听,温和有礼。 可对面的人听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这话中的意思,岂不是逼着他们亮剑! 大胡子眉头狠皱,身后伙计的躁动他也感受到了,不得不伸手安抚住他的手下。他咬牙想了想,最终还是摆摆手。 “……让他们走。” “大哥!”大胡子身后的人显然不是很满意。 大胡子神色狠厉,“我说的话都不管用了?!” 那群人不得不让开了路,一双双眼珠子恨不得钉在梁泉等人身上,宛如带着钉子般要把两人给勾下来。 在梁泉离开后,大胡子身后的瘦高个不满地说道,“大哥,你知道我们不能放走任何一个!” 大胡子深深叹了口气,一个棒槌敲在瘦高个头上,“我平日里让你们一个个都长点心,没看出来那青年的样子吗?” 瘦高个一脸茫然,就连他身边大多数人也都是这个表情。 大胡子还想叹气,就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那人看起来,四大皆空。” 大胡子原本满脸愁色,听到这话忍不住喷笑出来,把躲在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扯出来揉了揉头发,“虎了吧唧的,四大皆空是什么玩意儿你知道吗?” 他虽是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少年说话乱七八糟,但也唯独他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那人是道长也罢,不是道长也罢,显然不是那种以和待人的性格,或者说,那道人是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性子。 态度看似温和,实则不卑不亢,大胡子深信要不是他一直按捺着伙计不动手,那道人暴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小道士在走出了十里地才忍不住问道,“师兄,你刚才生气了?” 顾清源虽然不是敏锐的性格,但是也不是傻愣愣,刚才梁泉的态度,和当初纯阳观的人上门踢馆差不多。 软中带刺。 梁泉淡淡言道,“不过是咎由自取。” “……什么?”顾小道士一脸茫然,梁泉却不打算说更多。 顾小道士虽然迷惑,但是在他们进入城镇后,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 梁泉的伤势虽不厉害,不过他们还是打算在这城镇中歇息数日。顾小道士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没有休息,松弛有度,也不能一直紧绷着情绪。 …… 越往北走,城镇的风味就越发的不同。 江南总是带着温婉小调,可这北方却是大气粗狂的腔调。街道上来往的姑娘也比南方多了些,满街道都能听到那泼辣女子一口一个在怼人。 泼辣并不是个坏词,这只是不同人的性格。 人生在世,千万众人有千万般面孔,就是如此有趣自然。 梁泉抬手阻止了顾小道士看伤势的动作,温和地说道,“你且先去休息,昨日你没睡。” 顾小道士欲反驳的话噎住,讪讪地去了隔间。他昨夜的确是没有休息,一直装睡,就是生怕出问题。 梁泉在顾小道士离开后,视线才落在客栈窗边的镜子。 他敛眉回忆起刚才一路入城,发现了一处奇事,这里的许多地方,似乎都放着镜子。 梁泉漫步走到窗边,伸手抚了抚这镜子,确认这其中的确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是这面镜子却太过清晰了些。 梁泉挑眉,眼下有这般技巧了? 他把镜子又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随手在镜子后面贴上了一张黄符。虽然没有什么东西动摇梁泉的感知,但是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紧绷感在心头。 他轻轻弹指,又一张黄符嗖地飞过,很快就在顾小道士的房间安家落户。 顾清源心里存着事情,睡了一个时辰后又立刻爬了起来,溜达达地到了梁泉的房间,亲眼看着梁师兄安然无事后,这才笑嘻嘻地凑过来。 “师兄,我刚才在窗外看了看,你怎么贴符了?”顾清源自然注意到了梁泉的动作。 梁泉的视线还落在卷轴上,“有备无患。”然后又抬头看着顾清源说道,“不要靠近这里的镜子。” 顾清源挠了挠头,还没有注意到这点,“屋内有镜子吗?”他回头看了眼,在窗边发现了后才疑惑地回头,“奇怪,这么清楚的镜子,我还是头一次见。” 梁泉慢悠悠地把卷轴给卷起来,瞥了眼明晃晃的镜面,“手艺人的手艺的确不错。” 顾清源没有忌口,梁泉也没有让他继续吃大馒头,而是打算带他去楼下去吃饭,梁泉在刚出门的时候,微微蹙眉,伸手按住了肩膀的位置。 顾小道士走在前面,并没有发觉梁泉的动作,等到他回头的时候,梁泉已经把手给放下来,跟着他一起下楼。 梁泉等到顾小道士吃完后,回到房间后才温和地说道,“师弟,你的肩膀疼吗?” 顾清源一脸茫然,伸手握了握,“没什么事情。” 小纸人在顾清源没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只听见“刺啦”一声,小纸人的小胳膊拽住了顾清源的衣服,一下子就给撕开了。 这凶猛的程度把顾清源给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来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 梁泉无奈轻笑道,“怎么这么调皮?” 这么温和的声音,顾清源一怔,继而就知道这不是对他说的话。 顾清源扭头,一眼就看到了肩头站着的小人,他皱了皱眉,没有当机立断做些什么,而是看着梁泉说道,“师兄,发生什么了?” 在和梁泉一起去蓝田山的时候,顾清源从来都没有见过小纸人,就连以前在三元观内,梁泉身边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虽然在山中小纸人救了他,但是那时他担心梁泉的安危,也没有发问。 顾清源虽然没问,但梁泉偏头看了几眼,也知道他的疑惑,“这是小纸人。不过你且先看看你身后。” 梁泉灵力微动,在顾清源身后凝聚出一面水镜。 顾清源扭头看着那水镜中反射出来的模样,心头一惊! 衣服撕开的地方,赫然是一个黑色的手印,抓握的姿态异常凶猛,也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 32.镜子 顾小道士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看着这肩膀上的手印都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晌后才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梁泉淡淡地看了一眼, 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或许是一种标记。” 看着梁泉没有任何紧张的样子, 顾小道士也平静了下来,看着师兄在他面前踱步,小声地说道,“是在山中的事情?” 他非常敏锐, 显然还能记得当时师兄对那些人的态度。 梁泉摇了摇头,没有说是, 也没有说不是。 小纸人从顾小道士的肩膀上跳下来, 然后嘿咻嘿咻地爬到了梁泉的肩膀上, 梁泉伸手摸了摸它,然后才看着小道士说道,“不要去碰这里的镜子。” 完全相同的告诫,顾清源这一次不会把梁泉的话当做是普通的话语了。 两人已经进了屋内,顾小道士正认真端详着这里的镜子,好半晌后还是看不出什么,苦恼地说道, “师兄, 这里的镜子太清晰了。” 他站在镜子前是什么模样, 在这镜子中也是看得清清楚楚。顾清源还记得之前在三元观中也有一面镜子, 但是那面镜子看起来可没有这么清楚。 但是他记得,当时大师兄说过,这是最近长安城最为流行的东西,是一位信徒捐的东西其中之一。 既然在长安城如此风行的镜子都没这么清楚,这里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城镇,为什么会有比长安城更为技艺高超的手艺人? 梁泉敛眉,手里正握着一支毛笔,顾清源思考后得不出答案,就磨蹭蹭地靠到师兄旁边,看着他在写信。 “师兄,你在给观主写信?” 梁泉把毛笔给放下来,然后才说到,“观主上次要我记得给他写信。”上次那封信虽然寄出去了,但是还没有把顾清源的消息也写在里面,刚才想起来了,梁泉便把这件事情给记下来。 “回去打坐休息,明日再说。”梁泉并没有要和顾清源说什么的意思,而是催促着他去休息。 顾小道士眨了眨眼,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梁泉在顾小道士离开后,停顿了半晌,坐在床边褪下了道袍,他身后一面水镜悄然出现,同样照着肩膀的位置。 一模一样的手印。 梁泉沉吟些许,挥散了身后的水镜,把衣服重新穿好,这才垂眸看着眼巴巴盯着他的小纸人说道,“没关系。” 小纸人晃了晃小脑袋,伸出小胳膊来。 梁泉原本以为它要握手,伸出一根手指来,但小纸人却没有握住,而是绕着虚空画了个圆圈。 梁泉挑眉,他感觉到了一丝丝灵力波动。 “小道长?” 一道低沉冷厉的声音传来,活似刚刚从什么严肃的场合脱身。 梁泉低声道,“阿摩。” 梁泉轻轻地握住了小纸人,摸着它的纸脑袋,温和地看着它,“什么时候有了这般能力?” 小纸人是小时候梁泉和阿摩通力合作所造出来的,阿摩剪出了这两个小纸人,而梁泉则是用言灵赋予了它生命。 但是这个尝试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成功。 小纸人是在阿摩离开的时候才苏醒,而后就一直跟着梁泉,但是以前它的性格可没有这么活泼,当初在三元观内,它一直安安分分没动弹,导致顾小道士完全不知道梁师兄身边还有这么奇异的东西。 梁泉从来没有去探究小纸人的极限,一直娇宠着它,许是前些日子一直呆在梁泉身边汲取灵气,悄然地有了变化才是。 小纸人乖巧地坐在梁泉的掌心中,小黑眼珠子就这么听着梁泉和杨广的对话。 “怪不得刚才小不点一直这么不安分。”杨广懒散地说道。他一直佩戴着木之精华,刚才下朝后,胸膛前总有扭动的感觉。 要不是伸手的动作太过不文雅,他或许要一把把小木人给扯出来了。 梁泉轻声说道,“许是他们之前有了些联系。” 小纸人和木之精华的情感的确超乎寻常,时常呆在一起。 “要是他们日后再有了稀奇古怪的能力,岂不是要遭?”杨广随意地说道,继而一顿,语气变得兴致勃□□来,“小道长现在在哪儿?” 梁泉平和地说道,“在北方。” “……废话就不用说了。”杨广挑眉。 梁泉转移了话题,“贫道在阿摩离开前又看过一次,希望阿摩寻常不要让木之精华离身。” 杨广道,“我知道。” 杨广如此安分的回答,让梁泉眼波微动,眉宇间栖息着浓浓笑意,下一刻便是干脆利索的话语,“那么,再见阿摩。” 小纸人听得懂梁泉在说什么,小胳膊一动,又画了个叉叉。 梁泉:“……”可以说是非常的简洁明了。 在对面被猛然挂断了的杨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垂眉看着正坐在他膝盖上的小不点露出了极其温和的笑意。 “来,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木之精华·不会说话·小木人安静乖巧地看着杨广。 …… 深夜,顾清源小道士盘膝坐在床榻上,闭眼打坐,他的佩剑被他随手摆放在膝盖上随身携带着。 屋内漆黑,唯有窗边的月光洒落些许清辉,摆放在窗边桌子上的镜子恰好在银色月光洒落的范围内。 那镜子是用银饰打造的,其背后有着繁复的花纹,要不是上面贴着的黄符以及梁泉之前的告诫,顾清源的确是打算拿起来仔细看看。 此刻小道士沉浸在吐息中,面色平静,双手搭在剑身上,浑身宛如石像。 咔哒—— 那银镜的镜面无声地凹凸了一下。 仿佛狰狞的手印,正打算从中挣脱出来。但是紧紧贴在镜面背后的黄符红光一亮,寂静的屋内荡开一声尖锐的嘶鸣,无声无息地又消散开来。 黄符化为灰烬,而那面银镜也恢复了正常。 顾清远小道士无知无觉地打坐着,直到第二天…… “师兄——” 梁泉睁眸,平静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顾清源,“出什么事了?” 顾小道士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早就没有当初那种一惊一乍的感觉,会这么急匆匆进来,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超乎寻常的事情。 顾清源先是看了眼梁泉这屋内的银镜,这才疑惑地说道,“昨夜我那里的银镜出了点问题。” 他早晨睁眼时,并没有发现屋内的异样,要不是顾清源走到窗边打算关窗,甚至还没有注意到那一小撮灰烬。 一看到那黄符燃烧后的灰烬,顾清源立刻暴退好几步离开镜子,停留在门口仔细观察了屋内的摆设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 顾清源后怕地说道,“要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昨夜也不敢毫无知觉。” 梁泉翻身下床,漫步走到窗边细细查看了这银镜,那背后贴着的黄符好好的,的确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和顾清源一同回到顾小道士的房间,果不其然看到了黄符的灰烬。 梁泉顺手又给这银镜贴了两张,“你解开衣服看看后肩。” 顾清源依言而行,而且动作很快,显然昨天小纸人那麻利的动作吓到了他。 梁泉幻化出来的水镜刚好把他后肩的模样反射出来,这水镜明显是给顾小道士看的,梁泉自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手印的位置变化了。 顾小道士也看得清清楚楚,呀地说道,“本来是在肩头,现在挪到后心了。” 颜色更深了。 黑色手印原本是在肩膀的位置,但是眼下明显朝着后心挪去,而那里……是心脏所在。 梁泉眼眸锐利起来,看着那面铜镜,几息后又在上面贴了好几张黄符,彻彻底底把银镜用荡清符给裹起来,然后握住它狠狠砸到地面! 那银镜看起来清清爽爽,但那光滑的镜面在地面上滚动了两下,却一点破碎的痕迹都没有。 梁泉伸手一握,灵光闪动后,一柄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梁泉反手握剑,剑尖狠狠地扎在镜面上,随着灵光流动,那镜面终于发出破裂的声响,一股浓郁黑水从里面流出,在即将流散时被荡清符裹住,蓝光连连闪动许多次后,这才慢慢消逝。 顾小道士“嘶”地握住了肩膀,只觉得肩头整个滚烫起来。 但是那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就消失了。 梁泉没有大意,又丢了几张符咒后,这才迈步走到顾清源身后,凝眉看着几眼。 手印淡了。 梁泉敛眉,语气平静地说道,“这几日带着小纸人,遇到什么事情别强出头。” 小纸人闻言,嘿咻嘿咻地趴在顾小道士的头上去了,但是它比起平时更安静了些,也没有和小道士玩闹。 那种天真的热情,似乎只独属于梁泉和阿摩。 梁泉虽毁掉了顾清源小道士房间里的银镜,但是却没有动他房间里的镜子,而是带着小道士下楼。 这客栈人来人往的,许多人都在一楼吃早点。 老板就站在柜台后面清点,小二靠在楼梯口,见着有客人下来了,忙不迭地就迎上去。 梁泉要了六个大馒头和一壶水,然后寻了个位置坐下来。顾小道士话多一点,在小二端着盘子过来时,问了一嘴,“你们客栈里头的银镜挺漂亮,是在何处买的?” 小二眨了眨眼,原本笑嘻嘻地神情微变,“小的不知道。” 他砰地一声把东西砸在了桌面上,匆匆地跑开了,那样子活似后面跟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顾清源偏头看了眼小二的背影,清亮的眼睛对上了梁泉,“师兄,他很恐惧。” 他刚才和小二是面对面讲话,清楚地察觉到那神色微妙的变动,就像是兔子听到了苍鹰的名字……不,比那更为恐怖些。 梁泉颔首,手指摩挲着袖袋里面的碎片,“待会去走走。” 被那么多张荡清符包围着,那镜子后面的黑色消失无踪,梁泉用新的黄符包裹住之前,取了一块小碎片出来。 饭后,他们两人步出客栈,在街道上随意走动。看似漫无目的,实际上梁泉一直笔直地带着顾清源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顾小道士在梁泉身后嘀咕着,“师兄,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和你一样呀。”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师兄凭借着那块碎片立刻就知道线索了。 梁泉语气温和地说道,“别偷懒,多练习。” 在三元观内有意无意偷懒过好多次的顾清源:“……” 梁泉的步伐并不快,但在这不紧不慢的步调中,他们很快在一家店铺门前停下来。 这店铺看起来不像是其他店铺那么萧条,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明明隔壁的店铺门可罗雀,可这里看起来却是这么热闹。 顾清源抬头看了一眼,语气幽幽地说道,“……摆那么大一个镜子挂在店门口,当真不怕死。” 这家店很大,墙上悬挂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几乎能把对面所有的东西都给照进去。 但镜子除了最基本的映照功能外,换个思路来说,也可以认为是反射。 在店面上悬挂镜子,也可以意为把晦气都给反射出去。 梁泉这一次身上并没有穿着道袍,而顾清源也换下了衲衣,穿上了普通的衣裳。这固然有着掩人耳目的一面,但也是因为…… 那是他们最后一套衣服了,剩下的都晾着呢。 这是一件普通的店面,每一个柜子上面都摆放着不同的镜子,甚至有些镜子美轮美奂,连柄手都镶嵌着珠玉宝石,精致至极。 而这一些也正是女眷最为喜欢的。 梁泉瞥了一眼店内的情况,随即慢慢地往第二层走去。顾清源没有说话,安静地跟在梁泉身后。 这一层的人数就少了许多,但这里的镜子又比其他处更美丽了些,清晰得仿佛后世的镜面。 梁泉平静地站在一面银镜面前。 这面镜子和客栈里的银镜如出一辙,没有差别。 在顾清源眼中,这里的镜子虽然太多,但是来往的客人也多,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人上面。 但是在梁泉眼中…… 这里每一面镜子上面,都若有若无地缠着一层青色,而这青色在接触到人体后,又迅速地消失变幻,好似刚才那画面只是错觉。 梁泉往边上走,那里有个明显是掌柜的人。 “如果我想大量进货,你们可以提供多少?”梁泉单刀直入,直接了当地问道。 那掌柜似乎被梁泉的霸气给吓到了,停顿了好一会后才说道,“你要多少?” 梁泉镇定自若地说道,“要多少有多少,我打算卖去长安城的。” 这掌柜显然是被梁泉的话弄得开始盘算起来,拧着眉思忖半天后,才匆匆说道,“我得去请教下大掌柜。” 梁泉点点头,让这人离开了。 顾小道士压着嗓子低低说道,“师兄,你怎么撒谎呀?” 梁泉轻笑道,“我可不是在撒谎。” “可我们没有这么多钱呀。”顾清源疑惑地看着梁泉,待会要是掏不出钱……到时候还是让师兄先跑吧。 梁泉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那掌柜的从三楼下来,冲着梁泉说道,“不行,大掌柜的说,这些镜子都不能卖出城。” 梁泉挑眉,“你们二掌柜呢?” 这掌柜的停顿了一下,语气立刻不耐烦了起来,“快点走吧,不行就是不行。” 梁泉冲着他平静点点头,然后领着顾清源离开了这间镜铺。 顾清源迷糊地说道,“师兄,我不明白。” 梁泉怎么知道有个二掌柜的?那买卖又是怎么回事? 等到他们回到了客栈后,梁泉这才不慌不忙地说起来。 “镜铺里面所有的镜子都有问题。”此话一出,即便是原本猜到了的顾清源,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家店的生意极好,络绎不绝。这一天卖出去的镜子也得有几十上百,日积月累这么久,早不知道流落到多少个地方。 “师兄怎么知道那里有大掌柜二掌柜的?”顾小道士好奇道。 梁泉解释,“二层的掌柜起先是倾向于达成这笔生意,不然不会特地去三楼问过。但他下来后态度太过坚决。我怀疑这店内至少有两个真正的掌柜。” 而且意见不合。 “师兄,那我们怎么办?”顾清源抿唇。 梁泉望着窗外街道人群来往的声音,“且先去走走,看看这城内的情况。” 顾小道士颔首。 …… 深夜,在寂静无人的时刻,唯有些许虫鸣充斥在周围。 漆黑屋内,一面银镜安静乖巧地站在桌面上,背面是漂亮繁华的纹路,没有任何的遮挡。 镜面光滑,从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照到床榻上梁泉的身影。 嘟噜咕噜—— 无声无息的动静,镜面出现了不同的画面。 倒映在镜子中一脸平和的梁泉,他的肩膀赫然出现了一个狰狞影子,一手欲扯住梁泉的脖子,一手则是死死按在了肩膀上! 33.入山谷 夜色漆黑,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暗淡黄色中宛如掺着一抹鲜红。 守夜的更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走着,看起来更像是悠哉散步, 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看着平静无奇的街道上,有不少地方还亮着灯。 更夫嘟哝了一句, “怎么今个儿那么多人还没睡?” 梆梆梆—— 铜锣声在街上响起, 如今已是三更。 客栈,梁泉屋内。 黑色如同线条般在流动,一层层地叠加起来,便把整个室内的亮光全然吞噬。外面的月光恢复了正常, 却丝毫渗透不进来这里的地方。 可有一个地方愈发不对。 本该随着月光消失的影像依旧呈现在银镜里面。 那平整的镜面凸显了好几次,像是有什么东西打算从里面挣脱出来, 未果后, 大量的血液猛地从里面喷涌出来! 滴答粘稠的血液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大滩大滩的血迹铺满了所有的地方。 梁泉平静地坐在床榻上,身后那个漆黑的影子越发狰狞,掐着梁泉的肩膀更加用力。 虚空一声卡兹声,梁泉淡淡地睁眸,仿佛没有看到这屋内一片狼藉。 他端坐在床边,但是屋内却是沉浸在一片血水中,那滔滔不绝的红色从镜面中喷射出来, 哪怕屋内漆黑, 却也隐约得见不祥的红色。 梁泉未动, 一抹亮光骤然划破屋内封锁的黑暗, 狠狠地劈砍在身后虚无的影子上。 哪怕梁泉没有回头,那长剑也没有任何的犹豫。 尖锐刺耳的声音就在梁泉耳后响起,他神色不动,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住了一张黄符,片刻后,这黄符倏地贴在镜面上! 那喷涌血水被黄符给裹住,好似被强迫堵住的江流源头,在不甘心地突出来好几个地方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封住。 屋内一片腥臭味,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长剑在刺破了虚影后,就乖巧地出现在水面上,梁泉虚空踏在长剑上,两三下后走到这窗边,弯腰轻巧地取起银镜。 漆黑如浓的屋内,梁泉仿佛不需要光线一般,仔细地看着镜面。 这镜子还是如早晨观察的那样,要不是镜面上包裹着的黄符看起来有些可笑,这的确是一面精美好看的镜子。 梁泉伸手撕开了那黄符,然后平静地把这镜面对着自己。 镜面中浮现出一个男人。 一片漆黑的背影中,他的头发披散在身前,挡住了全部的面容,但是那熟悉的身影以及熟悉的衣裳,赫然是梁泉自己。 他咯咯笑着抬头,面容狰狞,青白交加,血色从他的眼眶不断滑下,他冲着镜面伸出手来,很快就突破了镜面,拽住了梁泉握着镜子的手腕! 梁泉垂头看了一眼,平和地说道,“这么黑,你辛苦了。” 镜中人:“……” ???????? 梁泉手腕反转,一下子挣脱出这镜中人的手,散开手来,这镜子就咕噜咕噜地掉在底下的血水去。 原本正打算爬出来的镜中人一挣脱出来就喝了一大口血水,呕得他脸色更加青白难看。 奇怪的是,镜面在接触到这些血水后,反倒是迅速地回吸。刚好挡在镜子口进出不得的镜中人咕咚咕咚地喝下了不少血水。 镜中人:我恨! 梁泉在镜面彻底地哐当摔在地面后,落地一脚踩在了镜子上,飞剑恨铁不成钢地刺穿了这银镜,伴随着微末的尖叫声,这镜子四分五裂,彻底销毁了。 梁泉踩在恢复了如常的地面上,回头看着窗棂,那里悄然地溜进来一抹月光。 他漫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扉,抬眸看着夜幕中的圆月,那明亮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经历的事情都是虚假的。 梁泉没有阖上窗门,而是走回来,蹲下身捡起来一块破碎的镜片,半晌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抓到了。 隔壁的顾清源终于能闯入这屋内,看着正漆黑地站在屋子中间的梁泉,“师兄,出事了?” 顾小道士方才在休息的时候猛然惊醒,一睁眼察觉到了隔壁似乎有什么动静,而那里恰好是梁泉所在的地方! 顾清源是比不得梁泉,但是在察觉到危险的时候,立刻就翻身下床奔了出来,为了不然客栈内其他人听到动静,他还贴了好几张黄符遮盖住声音。 但是门打不开。 不论顾清源哐哐哐地踹门还是用佩剑劈门,这门坚固得好似被什么鬼东西给保护了起来。 小纸人整个小身子都挂在门把上,可就是打不开! 梁泉微微眯眼,不就是鬼东西吗?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这地面,“无碍,我寻到了根源。” 顾小道士看着眼地面破碎的镜片,忽而惊讶地说道,“师兄,你是故意的!” 梁泉点亮蜡烛,回头看着顾小道士,“什么是故意的?” 顾清源扁了扁嘴,“你去镜铺做生意,还有你肯定偷偷把这银镜上的黄符给撕掉了。” 偷摸着做手脚被师弟给发现了的梁师兄完全淡定,他把小剑放到桌面上,让它能和从顾清源肩头上扑下来的小纸人玩闹,“哦,被你发现了。” 顾清源生气地鼓着腮帮子。 梁泉抬手戳破了小师弟的鼓鼓,在矮桌坐下来。 亮起的烛光扫去了黑暗,把屋内清楚地摆在了明亮中。顾小道士认真地看了一圈这屋内的情况,这才在梁泉对面坐下来。 “一股腥臭味。”他嘟哝着捂住了鼻子。 梁泉笑眯眯地说道,“刚刚这里都被血水给淹了。”他伸手指点了好几个地方,从门槛到顾小道士座下的软垫。 隋唐时期,外族的一些传统习惯也开始传入中原,高脚桌椅也开始在一些地方使用。但是大部分地方还是用传统跪坐的方式。故而不仅桌面很低矮,连坐的地方也很是低平。 顾清源吓得从地面一蹦而起,认真地端详了好一会那软垫的样子,随即捂住嘴巴。 嚯,有一抹血水正探头探脑地打算流出来。 梁泉平静地用刚才拿起来的碎片盖住了那血水,而后重新掀开,那里又变得干干净净了。 就算这镜片是安家乐业的好帮手,但是回想起刚刚梁师兄讲解的情况后,那种无法挥散的恶心感一直在顾小道士心头飘来飘去。 他绝不靠近这镜片一步! 梁泉看着顾小道士离开这里远远地,也只是笑着没有说些什么,而是把破碎镜片给收回来,然后说道,“去收拾东西,先离开这个客栈。” 顾小道士为难地看着又一个惨遭他们毒手的镜子,哪怕这上面的确附着鬼魅,但是这还是属于客栈的东西。 梁泉却是非常的平静,把包袱收拾完后,在楼下结账的时候,递过去的钱比该有的多了一倍。 非常熟练的动作。 顾小道士靠在门边看着外面来往的人,他在等梁师兄出来。 “嘻嘻,你过来吗?” 一道轻灵的声音在顾清源耳边传来,那距离近得仿佛她就在身边说话。 顾清源清楚地知道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慢悠悠地摇头,看不都不看一眼,“不去,再见。” 彼时梁泉正好走出来,顾小道士几步走到师兄身边,老实地说道,“师兄,刚才有鬼在诱惑我。” 那个刚刚还出现在这里的鬼:“……” 再见。 梁泉淡淡地看了一眼,那里只有一点点残留的痕迹。 “走吧。” 要诱惑顾小道士的话,显然是她选择错了人。毕竟小道士可是为了不成亲,特地从三元观跑出来游历的人。 顾小道士没有询问梁泉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一直跟着梁泉走,他们离开的方向和他们入城的方向刚好相反。 这里是入山的路。 顾小道士转念一想,想起了那些围在山路中间的人……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城外的官道上,很快就跨入了山路中。昨夜似乎下了点小雨,把原本平坦的山路弄得有些湿滑,一步一个脚印,难走得很。 眼前便是他们之前出山遇到人的地方。 梁泉看着这里的位置,凝眉又扫了左右两边的山壁。 这里偏僻得很,不像是常入山的地方。据他们所知,城内的人入山,大多都是从另外一条路进去。那条路平坦些,也不会遇到许多陡峭的山崖。 而这处更像是高高耸起的一线天,这高山中间劈开的道路从高空看下去又狭窄又紧,但是从下面经过的时候,还是比较空旷的。 从下往上看,两侧的山壁高耸入云。 梁泉伸手按住这山壁,慢慢地摸过去,笃定的态度仿佛他早早就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 片刻后,那白皙手掌在一个略显凹凸的地方用力按下去! “咔哒咔哒——” 山石摩擦的声音,连地面都有些震动。顾小道士低头看着那碎石滚落的模样,复又随着梁泉抬头。 那山壁中间,赫然空出了一整块地方! 顾小道士还是忍不住了,“师兄,这些镜子和这里的人有关系?” 梁泉颔首,脚尖轻点,翻身上了山壁。身后顾小道士也上来了,伸手按住了差点飘出去的小纸人,好奇地看着这里。 山壁并不是空荡荡的,而是从中间开凿出了一个洞穴。这洞穴看起来非常逼仄,只能单人通行,又因为阴沉黑暗,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顾小道士站在洞穴门口,要不是能感觉到那微弱的风声,他会误以为这里是个普通死路。 “你先进去,我断后。”梁泉伸手点了点洞穴,顾小道士颔首,立刻侧身进去了。 梁泉站在这里遥望着出山口,那山林安静地回望着他。 片刻后,梁泉才钻入了这狭窄的洞穴中去。 “师兄,分叉路?” “左拐。” 一路上黑暗的洞穴中有许多分叉的地方,每次梁泉开口笃定的模样就好像是在说天气一般寻常。 顾小道士知道其中有那镜子碎片的缘故,但还是有些羡慕。 梁师兄真厉害。 好半会后,他们一起听到了机关的咔哒声,应该是那洞开的洞穴又自动地恢复了。 他们走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顾小道士才感觉到前方好似有些许亮光。在黑暗中走了许久,哪怕顾清源根本不畏惧,但是在看到暖光时还是很高兴。 他三步做两步地跑过去,很快到了这光亮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然后整个人愣在那里。 梁泉伸手拍了拍顾小道士的肩膀,“看到了什么?” 顾小道士头收回来,眼里含着震惊,“师兄,这里有个小城镇。” 他让开道路给梁泉,梁泉侧身过去,一眼便看到了被群山包围中的偌大山谷。 在这山谷中,有一条清澈的水流环绕着整个谷底。谷底中央,有一个城镇,哪怕他们此刻站在山壁半空中,依旧能听到那嬉闹的人烟声。 何等的巧夺天工,才能硬生生隔绝出在内在外的两个地方来。 犹如山谷中的世外桃源。 梁泉和顾小道士并没有贸然下去,他们这里的出口便是在山壁上,滑不溜秋没有遮挡的地方。他们又往下攀爬了些许,才寻到了茂密的山林。 这里比之前更贴近小城镇,偶尔还能听到人声。 顾小道士压低声音说道,“师兄,这些人的服饰看起来,有些古朴了。” 不同时代的变化,总归会遗留下痕迹。从上古至今,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变动,不管是服饰还是食物等都产生了变化。 而这里的人,身上的服饰同先秦有些相似。 顾清源挡住嘴巴,认真地说道,“他们看起来不是坏人。” 梁泉眼眸清明,看了眼顾小道士,没有说话。他伸手按了按眉心,顾小道士看到的世界,和梁泉所看到的世界终究不一样。 那些在顾清源看起来老实质朴的百姓,在梁泉眼中无不是身披着血红,姿态扭曲。 梁泉神色微动,按住了顾小道士,“你闻到了什么?” 顾清源一脸茫然地看着梁师兄,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甜甜的花香?” 梁泉摇头,浓浓的腥味扑鼻而来,和昨夜的血水是一样的味道。 花香中的血腥味更重了。 “大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一道暴喝的声音把两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左侧。 梁泉和顾清源此刻都是趴在山坡上,浓密的草丛盖住了他们的身形味道,而山坡下,有两个人突然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顾小道士轻之又轻地说了一句,“他们说话都不知道找个地方。” 每次都直接撞到他们说话,把秘密抛得一干二净,哪有在外面就吵起来的?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没看到那些人的情况吗?” “为什么不能!大哥,我们千百年来都是这么做生意的,我们手艺好,为何不能继续下去?!”那瘦高个不满意地踱步,恨不得摇着大哥的肩头怒骂。 “你长没长脑子,这二十年,这二十年除了小山子,我们何尝有过新生儿!”大胡子狠狠擦了擦脸,怒声道。 瘦高个顿了下,满不在乎地摇头,“大哥,这就是你想太多了,陈长老不也说过,以后会更好的吗?” “陈长老……”大胡子的脸皮抖动了几下,眼里有着血丝,“一直以来都是陈长老说什么就做什么,但是这么多年了,难道你看到成效了?” “大哥!”瘦高个不打算和大胡子再继续争辩下去了,咬牙说道,“我们这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是那些草药,还有其他必须的物品,都是需要去外面买的。要是我们停了这铺子的生意,我们能干什么!” 大胡子梗住。 瘦高个却越说越气愤,来回地走,“我知道这生意邪门,但是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外面那些人也没出事不是吗?不就是孩子少了点,可我们寿命也比外面的人要长得多,总能生个娃娃!” 大胡子似乎被瘦高个给说服了,沮丧地坐在山坡下。瘦高个又安抚了他好几句,然后才匆匆地离开这里。 梁泉挑眉,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正是他们刚才进来的地方。 顾小道士不太懂其中的干系,但是这些镜子显然是这个城镇流传出来的。了,整个城镇都靠着那铺子的生意为生。 他偏了偏头,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梁泉坐正了身子,摸了摸包袱,从里面掏出来好几张黄符,抬手一撒,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就被定住。 顾小道士看得出来,梁师兄是简单地布了一个阵法,这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但是……他往山坡下看了一眼,这个阵法很明显地把大胡子也给包围进来了。 梁泉从原地站起身来,这点动静听在大胡子耳中可不算小,他抬头往后看了一眼,眉间厉色一闪,立刻拔出了背后背着的弯刀。 这把弯刀和他之前所带着的佩刀显然不是同一把,但是这一把弯刀更加不同,看着锋利异常,隐隐有红光闪过。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大胡子厉声喝道。 他的声音很大,非常刻意。 顾小道士虽不知道梁泉是什么想法,但还是皱眉看着大胡子,“你不用使劲了,这里的声音是传不出去,他们也看不到你我。” 大胡子脸上异色,握着弯刀的力道更深,他也不是愚钝之人,这里和外界的通道只有一处。 他们发现了! 梁泉把碎片随手丢到了大胡子脚下,“这东西,你可清楚?” 大胡子看着那破碎的银镜,眼中疑惑,这玩意儿哪怕是他们造出来的,要毁掉也非常难,这道人…… 他抬眸看着梁泉淡然的模样,心中一窒,“你们想做什么?”大胡子换了一个问题。 梁泉目光所及,环境幽静,正是一处绝佳的好地方,和外界相同的地方只有那么一个,寻常人又出入不得,看着便是与世隔绝的桃源。 这山中的季节与外面也是相反,山坡中开满了桃花,粉红色装点了每一处,摇曳风中传来了淡淡的花香。 如此腥甜。 “何不说说你们做的是什么?”顾小道士很不喜欢大胡子,皱眉说道。 大胡子冷哼了一声,“不就是做生意。钱货两清,有什么需要说的?” 清冷如泉的声音响起,“你以为,你们悠久漫长的寿数,是从何处夺来的?”梁泉背手而立,神色冷漠。 夺这一字,让大胡子脸皮子颤了两下。 顾小道士悄悄地看了眼梁泉,往后退了两步。 梁泉很少生气,他性情温和,哪怕平时不爱笑,偶尔眉眼弯弯,也像极了笑的模样。他来往淡然,可从不留下祸患,很多时候,在别人还未想到的时候,他总是早早就考虑到了。 这么一个温润有礼的人,一旦生气,总是让人后怕的。 大胡子脸色僵硬,握着弯刀的手又紧了紧,“你胡说什么?”他色厉内荏地暴喝了一声,眉头紧紧皱起。 梁泉眉峰如剑,冷彻如冰,“所谓寿数,所谓命定,所谓银镜,所谓历史,你该比贫道更为清楚。” 梁泉一步步踏近,大胡子神色变化无常,反倒是僵持着站在原地。 “你根本不知道……”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梁泉,眉眼满是怒火。他恶狠狠地扯下了他的胡子,那赫然是一种装扮。 褪下胡子后的大胡子是个很清秀的青年,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他有没有胡子简直是两个人。但是那眉眼间的厉色犹在,并没有随着外表而改变。 “造镜是我们生存的根源,如果不能造镜,我们……”他的说辞还没说完,就被顾小道士给打断,“你们的镜子……别告诉贫道,你们是在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前提下,把他们给放出去的?!” 大胡子脸色连连动摇,半晌后颓然地摇头,“只有我们知道。”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只有每一代被选择来接手店铺的人才会知道这件事情。这里的百姓一直非常安逸,他们只知道他们靠造镜为生,这是一个贯彻了他们几代人的生计。 而对这里的人来说,几代人,相当于一千年以上的时间。 大胡子抹了把脸,神情萎顿地说道,“我们从八岁开始做镜子,这些镜子会由我负责运出去售卖,所得的钱财会返回来给镇上的人一切所需要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上交,然后被进行分配,这样子温馨寻常的日子,成为了这山谷中每一个人的日常。 “这山谷外面能承受很大的镜子销售,我们也一直在这里贩卖,甚至连整座城都开始被称为镜城,但是……” “但是你们每一面镜子,都会汲取主人的寿命。”梁泉清冷的话语打破了大胡子的犹豫不决。 这山谷中,这山林中,但凡梁泉所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浓郁的血气。 他们得以长寿,得以快乐,得以安逸地生存,全是依赖于他们所造出来的银镜。 昨夜梁泉撕开了黄符,便是想借此来得知究竟根源在何处。哪怕他早前知道那铺子有问题,但镜铺里面的人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梁泉也因此知道,其后有着更深层的因素。 大胡子神色动摇,随后慢慢坚定,“这是我们一族的宿命,还请你们离开。”他反手又握住了弯刀刀柄。 “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但是我们并没有真正害死过何人,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大胡子……不,现在不应该称呼他为大胡子了。 清秀青年握着弯刀,坚定地看着梁泉和顾清源,“只要你们离开这里,我会拦住他们。” 顾清源猛地看着山坡后,那里有动静。哪怕他现在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你在这里布阵,让我停留这么久,难道以为我的麾下,没人发现吗?”清秀青年到了这个时候,才扬起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 梁泉淡淡言道,“贫道不想他们进来,他们便进不来。” 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柄长剑,那长剑朴素无华,和那锋利的弯刀相比,未免太过平平无奇。 但是这柄长剑出现时,清秀青年手中握着的弯刀微微震动起来。 清秀青年诧异地看着梁泉手中长剑,他这把刀至少历经了千年时间,早就有些许灵性在,但是从来没有谁能够引动过这刀的任何反应。 “你很好。” 他蹙眉,严肃地说道。 梁泉拔剑出鞘,声音冷凝,“小师弟,别让他们靠近。” 这阵法本是梁泉在控制,想要谁出去也不是难事。 顾小道士难得在梁泉口中得到句小师弟,顿时美滋滋地离开了阵法,昂头看着那一个个靠近的人,“这里是你们的地盘,身后是贫道的地盘。” “想过来的,不如试试?” 阵法外如何,已经入不得他们两人的耳朵,清秀青年拔刀而上,狠厉的姿态无意表露出他的凶猛。 梁泉并非不能用其他的法子打拼,但是眼前这人眼中燃烧的火焰,让他选择了如此。 刀剑相交,梁泉隐约听见了清越剑鸣畅快的声响。 它也忍耐多时了。 顾小道士拦住了那些逼近的镇民,不论他们是想来寻事还是来找人,现在无一不是目瞪口呆看着顾清源身后。 顾小道士苦于不能立刻回头观察,但是身后会发生什么,他自然也是清清楚楚,挑眉笑道,“你们的老大很厉害,但是我师兄更厉害。” 顾清源笑眯眯地吹梁泉,恨不得把师兄狠狠吹上天呢! 刀光剑影不足以形容现在的画面,梁泉的灵力从长剑蓬勃而出,每一招剑式中都含着莫大的威压。但清秀青年大开大合,靠着那弯刀本身的灵性,也在最开始的时候硬生生给强撑了下来。 清秀青年嘴角有血,声音虚弱了些,“你这道人有这样的能耐,想去做什么事情不成,为何要为难我们!” 梁泉以剑锋硬是压下了青年的弯刀,那弯刀反勾住青年的脖颈,要不是其上灵性微动,早就把青年的头颅割下。 “贫道喜欢。”梁泉淡漠地说道,完全没有了情绪波动。 青年终究是普通人,哪怕寿数悠远,又有着弯刀相助,还是在梁泉的打击下节节败退,很快就被踢开了弯刀,摔倒在地面吐血。 梁泉古井无波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轻声道,“你们当初围着山路,是打算做什么?” 青年矍然一惊,拽着草根一言不发。 梁泉也不再看他,挥手散开这阵法,远远看着那城镇的方向,“陈长老在何处?” 他的声音不再局限在这小小阵法内,反而是扩散开来,连那些赶来的百姓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惶然地看着梁泉,就见这个道人反手握剑,便要一击砍下青年的头颅。 顿时有人悚然喊道,“在山上——” “住嘴!”有人拉扯着那女子的衣裳,但是她迅速摆脱了身后长者的牵制,几步走到梁泉,虽然身体微颤,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外乡人,我可以带你去找陈长老,但是你需要放过他。” 那是个打扮很质朴的女人,但是眉眼温婉,未语先笑,便是现在的情况下,也非常美丽。 梁泉一言不发地收回了长剑,谁也看不清楚那柄剑是怎么消失的,却没有人敢说话。 这道人冷若冰霜,看起来不好相与。 顾小道士在梁泉跟着那姑娘离开时回头看了眼被扶起来的青年,忽而偏头说道,“你们的姻缘线要断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青年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青年脸色大变,越发惨白起来。 梁泉在顾小道士跟上来时淡淡说了声,“顽皮。” 顾清源嘿嘿笑道,他还没有厉害到那般程度,只不过是着恼这里的人,随口编了一句话罢了。这位姑娘如此紧张那青年,两人面容又不相似,顾小道士自然猜出来他们的关系。 梁泉耳力异常,自是听到了顾小道士的戏言。 “我没有撒谎。”顾小道士眨了眨眼,要是这里的人执迷不悟,师兄动怒之下,也不知道会如何。 走在山路上的姑娘时不时回头看着梁泉和顾小道士,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这里的山峰众多,大都是包围着山谷而形成,端得是非常好的地貌。 这里恰似春季,草丛中点缀着许多紫色的小花,摇摆的高度靠近小腿。这山路完全没有经过任何的整修,往上是一望无垠的林海,漫山遍野的绿色充斥着眼球。 带路的姑娘在一处转弯处停下来,盯着梁泉的眼睛说道,“你是去杀陈长老的吗?” 梁泉面容清俊,神色如常,“尚未知晓。” 那姑娘把梁泉的话咀嚼了两下,忽而道,“如果道长是打算去杀陈长老的话,请不要手下留情。” 梁泉的视线在这姑娘身上停留了许久,慢慢点头,“你知道了真相。” 她轻轻笑起来,然后慢慢地点头,“我们可以活上两三百年,但是陈长老……却是传下这门技艺的人。”连他们也不知道陈长老的岁数。 姑娘继续带着他们往上,“做的镜子越多,活得越久。这是这么多年来,我所能观察到的。” 梁泉偏头看着那姑娘柔美的背影,她身上缠绕着一层淡淡的血污,但是她的确是梁泉所看到的这么多人里面,最干净的一个。 直到一处断崖,姑娘才又停下来。她伸手指着对面,“那里就是陈长老所在的地方,但是每年七月我们才能过去。” 眼下横空隔断的山崖上没有任何的依附。 梁泉垂眉看着身边的顾小道士,“你留在这里。” 顾清源扁嘴,深呼吸了两下后才不情愿地点头,他还不会踏剑飞行,师兄不肯带他,他也过不去。 灵光一闪,长剑在悬崖上漂浮,梁泉一脚踏上剑身,顿时凌空而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安分呆在顾小道士身上的小纸人猛地扑到梁泉的肩膀上,差点被风刮跑。 小纸人的纸胳膊牢牢地拽住梁泉的发髻,然后把整个纸身体都卷卷地缠绕在发髻上,避免被着狂风吹跑。 梁泉反手摸了摸,得到了一声低沉的回应。 “出了什么事?” 梁泉微愣,没想到小纸人又和小木人勾结……咳咳,联结起来了。 “在查些事情。”梁泉的语气缓和下来。 “嗯哼,小道长,你的心情听起来可不怎么样。”杨广慵懒地靠在座椅上,完全没在乎身边那群以为他疯了的侍从。 啧,还是南宫明用起来比较顺手。 梁泉敛眉,“阿摩听错了。” “你知道撒谎的人会如何吗?”阿摩低沉的嗓音透过不知名的联结撞入梁泉的耳中,“小心我夜半来寻你。” 梁泉眉眼弯弯,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越来越靠近的彼岸,“阿摩可别乱来。” “怎么能叫乱来?”杨广充满调笑意味地说道,“那种真的行动了,才叫乱来。” 比如上次的跳崖? 梁泉没有说话,飞剑的速度很快,眼看着已经到了对面,飒飒的风声开始低下来了。 “下次对话,小道长可得安稳点。”杨广敲了敲小木人乖巧的小脑袋,似乎是知道梁泉停下来,干脆地中断了这一次谈话。 飞剑在靠近地面的时候消失,重新化为长剑出现在梁泉的手中。小纸人从梁泉的肩头上跃下,嘿咻嘿咻地拽住了梁泉的裤腿,然后猛地变成一个大大纸人。 大纸人嘿嘿地伸出纸胳膊,学着梁泉以前的动作摸了摸梁泉的发髻,然后又开心地靠在梁泉身边。 梁泉的神情温和了些,抬头看着这山崖处的小木屋。 小木屋很是朴素,但院落前却放着许多面镜子。光是这些大大小小的镜子,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用过,又或者这些全部都是新造出来的。 梁泉漫步靠近小木屋,还没有推开屋门,就感觉身处的环境猛地一暗。 天色发沉,一眨眼从阳光明媚变成昏暗无光,就连原本梁泉身后软软的触感,都突然变得硬邦邦的。 梁泉头也不回,飞剑猛地穿刺过身后,噗呲破碎的声音响起,那就像是什么东西漏了气一般。 小纸人愣愣地出现在了梁泉的身前,好奇地看着梁泉,似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梁泉的身前。 梁泉左手握剑,伸手握住了小纸人的胳膊,“变小。”小纸人缩小,然后被梁泉握在掌心,“我们陷入了幻觉。” 小木屋依旧在梁泉身前,但是这木屋没有了刚才鲜活的生活气息,好似许久都没有人靠近这里了。 梁泉推开小木屋的院门,木门吱呀的声音有些尖锐。 庭院内的镜子都横七竖八地碎在地面上,就连那屋内都是破碎的桌椅,好像经历了一场乱斗。小纸人紧紧地抱着梁泉的大拇指,坐在他的掌心看着这一切。 小黑眼珠子随着梁泉的动作看了一圈,迷糊地晃了晃纸脑袋。 “师兄。”身后突然响起来一把清脆的声响,梁泉回头一看,顾小道士正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只是这个小道士早不是当初稚嫩的模样,看起来二十五六,棱角分明了些。 “你这里的人不是被师兄给杀了吗,师兄怎的又回来了?” 梁泉偏头看着眼前大了十岁的小师弟,轻笑地拔出长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和我比试是什么感觉吗?” 他对着那略显慌张的“顾清源”笑道,“那今日便试试看吧。” 34.诅咒 “贫道想不明白, 你们看起来很护着那个长老?”顾小道士无聊地坐在地上揪草根。 刚才他们上山的时候,那些个涌过来的人都恨不得用目光把他们一个个瞪死。 给他们带路的姑娘不敢离开,就站在顾清源身边遥遥地看着对岸, 闻言低头看着顾清源。 “他在这里,是神。”姑娘说道。 她叫娟娘, 是那个清秀青年的妻子。 顾小道士摇头, 然后坐正了身体,“没有人会成为这个,至少不是他。”他不是不相信,毕竟从师兄口中他已经得知了赑屃存在了, 也没什么事情会成为不可能。 但是这个长老…… 娟娘苦笑了声,遥遥地看着对岸, 然后摇头, “你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声音轻之又轻, “长老活了千百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他亲眼看着出生,也是他一步步看着我们长大,这里的变化都在他的眼中,我们都是他的孩子。” 顾小道士嗤笑了声,年轻气盛使得他说出了刺人的话语,“他是你们的父亲, 你又为何拜托我师兄要杀了他?” 娟娘沉默了许久, 飒飒风声刮过, 落叶在他们眼前打着旋儿飞。 “那不一样。”娟娘终究开口, “踩着尸骨步步往前的滋味太糟糕了。”不能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就忘记这本来就不是正确的事情。 “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靠着这法子续命,哪怕我们曾经犯过错,不代表我们可以继续下去,我以为及时止损是个很好的办法。” “但只要长老在一日,这个问题没有解决的法子。” 他的威严,他的话语,他的能力,足以让这个所谓世外桃源诚服。 如此冷肃的对话,让他们两人都沉默下来,半晌后,顾清源才换了个话题。 “你们为何不偷跑出去?” 顾小道士揪着一根草咬着,有种涩涩的感觉,但是很醒神。 娟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眸中带着时光流逝的美丽,“你们都不知道……”她沉吟了会,才又开口,“在这里呆久了,你会愿意出去吗?” 顾小道士歪头看着姑娘,诧异地点头,“贫道为何不愿意?”他两只手都撑在身后,看起来是一个不怎么得体的动作,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师兄都不在,也没有人会说他。 “呆久了,太安逸了不是吗?” 娟娘随着顾小道士坐下来,但是距离顾清源还是有很大的一段距离。 顾小道士表示他有点受伤,毕竟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坏人。 她温柔的声音响起,“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但是这里是我的家乡,这里的人很好,山林也很好,只除了……” 顾清源毫不犹豫地戳破她的顾忌,“只除了你们这些很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娟娘脸色微变,随即沉稳下来,“是的,夫君他也不是不知道这点,但是太多年了……”她安静地看着山崖呼啸而过的风声,凌冽而又包容。 “寻常人都不知道这些代价,所谓对外界的记载都被销毁了,只除了被特定选出来的人才能离开这里。道长们是怎么进来的,我很惊讶。” 顾小道士嘿嘿笑了两声,“贫道说了,你大哥很厉害,但是我师兄更厉害。” 娟娘因为这淳朴的崇拜忍不住笑出来声来,情绪也稳定了些,“你说的没错。”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山路,她知道一路上,她身边这个看似安分的小道士实际上做出了不少小动作。 就算乡人想赶上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如果这件事情能解决,我们会怎么样?” 顾小道士抬眸看了眼身侧的姑娘,她显然不是一个乐意被遮蔽的人,反倒是执着地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贫道不知道。”顾清源诚实地说道。 “师兄或许会知道这点,但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总是会有代价的。”说这话的时候,顾小道士沉稳地仿佛不像个少年。 娟娘轻轻一笑,眉目间风情流露,淡然自若,“那又有何干系。” 顾小道士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话还没有出口的时候,他就猛地回头看着对岸的方向。姑娘紧张地随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看到了什么?” 顾清源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顾小道士莫名地握住了剑柄,他好似在对面感觉到了……自己?? 他怕是有些自恋了。 …… 小纸人安静乖巧地趴在梁泉的肩膀上,经历过两三次它离开梁泉身边然后误把梁泉当做仇人的变故后,小纸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梁泉身上。 只要保持和梁泉的身体接触,就不会被分开来。 乖巧安静地做一张纸就好。 刚才在幻境中接连暴揍了顾小道士,大师兄,三师兄,沉观主等的梁泉如是想。 小木屋早就在“顾清源”消失的时候也随之消失了,阵内变幻莫测,梁泉已经连着看见三元观,长安城以及三官观。 三官观。 梁泉沉默地看着面前这扇被封闭的门。 门板上熟悉的纹路早不知道看过多久,好似连岁月变迁的痕迹都刻在心头。 梁泉伸手推开门,门后的亮光随着他的动作透露出来。 梁泉抬头看着身前这个猛然成为他跨过去障碍的门槛,伸手摸了摸肩头。 果不其然,小纸人不见了。 梁泉低头看了眼自己矮矮的身材,又看着这个和他目前腰身齐平的门槛,往后退了两步。 如果这个幻境阵法的确是按照着他心中所投射的话,那么…… “阿摩——” 梁泉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然后捂着嘴愣了几息,他以前的声音这么的……他绞尽脑汁想着个形容词。 一个十岁出头的劲装少年出现在门前,看着小梁泉现在的样子哈哈大笑,完全没有一点点同情心。 他伸手把他这个小玩伴抱起来,“你什么时候跑到外面去的?” 梁泉安分地坐在按摩的胳膊上,搂着他的脖子在观内看了一圈,“狮虎呢?” 他又捂住自己的嘴,不满意地发现,居然换牙漏风了。 啧,幻境竟然选择了这个时间。 “出去了。”阿摩笑嘻嘻地拨弄着小梁泉肉乎乎的小手,“昨天磕到的牙还好吗?” 小梁泉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还没有到换牙的年纪,这颗牙齿会掉落纯粹是因为一场意外。 包括了下雨后湿润的草坡以及一个见死不救的阿摩。 梁泉对他还记得这件事情的始末很满意,两只小手掐住了阿摩的脸颊,“你欺乎我。”披着小孩子皮实际上是个二十几岁理智青年的梁泉非常淡定地在幻境中胡来。 幻境中的阿摩抱着梁泉进了三官观,然后放着他在庭院中坐下,那是老道亲自打磨出来的石桌石椅。 小梁泉刚好够得到桌面上的东西,但是看不太清楚。他索性站起身来,然后低着头看着桌面上放着的剪刀以及……很多很多的碎屑。 他看着碎屑中的最终成果,只是抿唇说道,“阿摩剪出来的?” “你还不满意?”阿摩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泉,把两个小纸条挑出来放到他面前,“来吧,是谁前两天还拉着我说要小纸人的?” 梁泉哪怕看过一次,还是不得不嫌弃地认为阿摩的手艺的确很烂。 但是小纸人很好,梁泉体贴地没有说些什么,而是伸出肉肉的小手按在两张小纸人身上。 他知道接下来是怎样。 梁泉抬头看着对面神形相似的阿摩,露出个天真乖巧的笑容,“阿摩也很期待吗?” 梁泉这一路靠着武力强行破关,但是一直没能逮住这控制阵法的人,要破阵只能有两个方法。要么找到阵眼,要么找到那个控制的人。 三官观出现的时候,梁泉感觉到了一丝丝微妙的触感。 这个记忆片段中,显然有什么东西勾起了那个人的注意。他的言灵,还是因为阿摩这个人? 不得不说,如此贴近的幻象,的确让梁泉有点讶异。 梁泉垂眸看着他的小手,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角度看任何人了。这意味着弱小,以及许久以前的记忆。 阿摩骄傲地昂头,“要不是你执意让我帮忙,木木,这可不是我会做的事情。” 梁泉又笑了。 诚然,在这样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有些奇怪,但他笑起来的时候,没有谁能够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孩子。 “你不是他。” “你不会是他。”梁泉又重复了一次。 他笑眯眯地看着“阿摩”,轻声开口,[三官大帝在上,破阵!] 梁泉不想看到有人顶着阿摩的皮说话,哪怕那每一句话都是从梁泉的记忆中投射出来,但那终究是不一样。 世上若有一个人清楚梁泉的想法,那个人合该是阿摩。 若有一个人清楚阿摩那变幻无常的行为下究竟有何意图,只会是梁泉。 梁泉轻而易举挥散了这眼前的阴霾,耳边只听到噗呲的声音,周边的三官观顿起波澜,片片破碎成虚幻。 小木屋沉默地伫立在梁泉眼前,而梁泉的手正好搭在木门上,距离推开院门只有一步。 屋内传来器具破碎的声音,小纸人从梁泉的肩头跃下,毫不顾忌地成为了梁泉身先士卒的一员。 院落摆放的镜子不是放着好看的,它们一如客栈中梁泉所经历的那样,每一面镜子中都封印着鬼魅。 小纸人化身小疯子在庭院内肆意胡来,梁泉的视线却直接落在了屋内。 洞开的门口,一个白发人摔倒在地,胸口染血,脸色惨白,看着活似刚刚从险境挣脱的那人是他。 梁泉推开门。 “长老。”他的嗓音清澈如泉,但落在白发人耳边,就不是什么悦耳的东西了。 “你不是愚蠢的人。” 陈长老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他在这里德高望重,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但是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岁月流逝,在白发人的眉宇间刻画了如梭的光阴,那悠远的历史不是平白度过。梁泉淡淡地瞥了眼陈长老,外表并不能代表一切,实际上这位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精本不该这么容易被击垮。 要不是遇上的人是梁泉。 梁泉刚踏上地面就陷入的幻境是第一层,外面摆着的那些镜子是第二层,他不必回头,都能听到庭院中鬼哭狼嚎的声响。 小纸人玩得很开心。 至少还有一层,梁泉若有若无地看了眼白发人。 陈长老原本的话没有得到梁泉的回答,他捂着胸口站起来,既然梁泉没有进来一剑就砍死他,或许还有一些余地? 不得不说他和李木有点相似。 都容易带着美好的幻想。 “道人修行不就是为了与天同寿,不入轮回吗?”陈长老声音低沉,咳嗽了两声后,“你既然找到了这里,就应该知道我的能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 小木屋的外表遮盖了这内里的局面,极尽奢华的布置可不是最打眼的,梁泉的视线略过了那些精致的摆设,直接落在窗台上,“那你为何不在屋内摆镜子?” 陈长老脸色微变,“……我需要什么镜子?” 梁泉似笑非笑,眉眼却满是淡漠,“贫道以为,是怕报复。” 陈长老扯了扯嘴角,眼神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梁泉从踏入屋内,便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色,这血色同阿摩的不同,夹带的怨气充斥着所有血光,每一抹都渗透着浓浓的恶意。 寿数天定,陈长老用这样阴毒的法子延长寿命,早就被天道所注意。 梁泉伸手按了按眉心,清冷言道,“你寿数将近。” 就算没有梁泉出现,天道之下,也会有别个来处置此事。 话又说回来,梁泉得以发现此事,又何尝不是天道所愿? “不可能!”哪怕陈长老有些畏惧他的种种手段都被梁泉所破,但是他的话明显是反驳梁泉的话语! 他很聪明,这道人说的是寿数将近。 这是看出来的,而不是说他想杀了他。 “我存活了千百年,从未出错过。这是我一手缔造出来的世外桃源!天道又算得了什么?”陈长老嘶声力竭地说道,对这事的自豪贯穿了他千年的时光。 时光更替总会让愚钝的人开化,也能让年长的人更为睿智,陈长老一眼就看出来这道人踏破门关只是为了这阴毒的法子。 可陈长老依旧还是用这法子去诱惑梁泉。 没有人能逃得过这样的诱惑! 陈长老直至今日都能坦然地说道,他怕死! 有这份法子摆在任何人面前,他都相信没有人能抵挡住这诱惑。 至于为了不死所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苍天大树中不起眼的枝丫,随意裁剪便是了,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 “道长,我一手创造了这个民族,塑造了他们悠长的寿命,他们感激涕零,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情!”白发人面露得意,连苍白的脸色都恢复了些。 梁泉席地而坐。 陈长老被梁泉这个动作弄得有些回不过神来,似鹰般凶猛的眼神落在梁泉身上,他蹙眉思忖着梁泉的想法,要是他是虚弱了……他反手握住藏在身后的东西。 下一刻,陈长老就知道这念头太早了些。 梁泉在念经。 “……主管三界十方九地,掌握五岳八极四维……”梁泉在反复地诵读着《三官经》中的地官宝诰。 荡开的诵读声在屋内回响着,陈长老在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什么,只除了温度越来越冷。他疑惑地摩挲着胳膊,仿佛着温度一瞬间跟着下降了,但是陈长老有些不懂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屋外的鬼哭狼嚎在一刹那间猛地扩大,各种嘈杂的声线过后,门口软哒哒地趴着一只小纸人。 小纸人迷糊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回不过神来。但是在看到梁泉时,其他的东西都被小纸人抛开了,它嘿咻嘿咻地跑到梁泉身后,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 “不可能!” 陈长老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颤抖地把他刚才反手握住的东西给掏出来。 那面小镜子彻底破碎了。 那是陈长老特地挑选出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在经过残酷折磨后惨死,化身厉鬼后又被他束缚在镜子中,成为他最后的防范。 但是他听到了什么? 陈长老颤抖地看着破碎的镜子,一个黑窟窿狠狠地嘲笑了他一把。 镜子碎了,那里面的鬼呢?!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陈长老抬头刚好一眼看到了那庭院的样子。他这么多年悉心收集来的镜鬼一个个破碎! 他爆出了激烈的骂声,而梁泉的经声也走到了末尾。 梁泉偏头看着陈长老,语气轻柔,[请鬼门开。] 陈长老听不懂梁泉这最后的一句话,但是话音落下的刹那,陈长老猛地跪倒在地,无形的压力迫使得他甚至无法抬起身来,森冷爬上了他的后背,他听到了牙齿打颤的声音。 虚空中有道巍峨恐怖的门横跨了整个视野,沉重的锁链声捆住了门环,哗啦啦的声响过后,那道仿佛永远都不能打开的大门颤了下,咔咔地挪开了……一条缝。 一条缝就足够了。 足以碾压这里所有的鬼魅,足以压垮陈长老数千年的道行,足以……让他看到所谓的过去未来。 梁泉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缠绕着陈长老,“地府中有镜,名唤孽镜台。人魂入地府,需到孽镜台前走一遭。其罪孽自现,判罚已定。” 陈长老用力地抹去嘴角的血沫,还是不断地吐血,“你想说什么?” 梁泉漠然道,“让你看看你庇佑的子民如何罢了。” 陈长老的魂魄仿佛被梁泉的话所动摇,猛地呆滞起来。梁泉全然不担忧,只是平静阖眼,也不知道在诵读些什么。 “不可能咳咳咳咳——” 数息后,陈长老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边咳嗽着边蜷缩起来,整个人看着有些可怜,却不断地摇头,“我给予了他们漫长的生命,让他们生而富足,他们不可能如此怨毒,他们不可能恨我!” 他一手缔造了这个世外桃源,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 梁泉眼中似乎含着怜悯又似是淡漠,“生前受惠,死后偿还。莫不是以为能生生世世不成?” 他起身,灵光一闪,长剑已经在手。 “掠夺了寿数可还不够,你们已经没有子嗣了。”天道是公平的,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获得如此漫长的寿数,那么作为代价,子嗣的诞生将成为最艰难的关卡。 陈长老猛地仰头看着梁泉,目光怨毒,“只要你不出现……” 是的,如果梁泉不出现,这一切都非常好! 屋内两道人影战在一处,可这道从幽冥诞生的大门,却不仅仅只影响了这方寸之地。 隔岸的顾小道士原本正翘着二郎腿看着对面,坐在他身侧的娟娘就无缘无故地昏倒了。顾清源吓了一跳,倏然坐起身来查看情况,却发现着娟娘七窍流血,像是中毒一般。 要不是顾小道士还能感觉到一线生机,差点以为她命丧黄泉了。 顾清源立刻解下他的包袱,从里面掏出来玉瓶来,但是他现在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把药丸给姑娘灌下去了。 如果顾小道士现在能腾开手,就能发现出问题的不仅仅是这里,远处还有更多。 …… 清秀青年在身体恢复了些,提刀就往山上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跟得上他的速度,但是再快也没有用,他们居然在这熟悉的山林中迷路了! 哪怕青年清楚地知道都是道士搞的鬼,但是也没办法闹清楚。 “要是他们冒犯了陈长老怎么办?” “娟娘太着急了,带着他们……” “这些外乡人是怎么进来的?” “对,夏臣,这些外乡人是怎么进来的?” 青年,不,夏臣捂着脑袋喝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 夏臣作为接手了外面通道秘密的人,同时也是整个镇子的镇长,他说的话,哪怕比不得陈长老,其他人也是听的,当即就住了嘴。 夏臣心里的慌乱不比旁人,但是作为镇长他不能说出些什么来扰乱他们。 “夏臣,陈长老不会出事吧?”有人问夏臣,但是夏臣还没回答,就被他人嗤笑道,“你是疯了吗?长老怎么可能会出事?不要想太多。” 长老是他们睁眼就看到的第一人,是一直庇护着他们的神灵,让他们富足安康,他们谁会担心长老会被两个黄口小儿所害。 这个念头,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亵渎。 他们之所以这么拼命追赶,是担心冒犯了长老。 夏臣抿唇,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别人看来是默认,但只有夏臣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镇上已经四十余年没有人诞生后裔了,这个进程非常缓慢,一点点成为他们的阻碍。最开始的时候,是新生儿一个接着一个夭折,后来就逐渐变成难以生育。 从前城镇最多的时候能有几千上万人,但是现在不过千余人。 老一辈的人总会死的,他们不是长老,长老是不朽的,但是他们只是普通人,总有一死。夏臣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但是子嗣艰难依旧成为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长老是睿智的,他早早就发现这个问题,并交给了夏臣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使得他们所背靠的这座大山成为外面人口中的禁忌。 二十年,但凡入山的,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大山中出来。 最后他们诞生了小山子,就是那个随着他们在山路上,说出四大皆空这样胡闹话语的少年郎。 有新生儿出生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情,阴霾只需要藏好,不必成为这件大喜事的遮盖。 除了夏臣,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代价是什么,就连他的妻子娟娘……不,夏臣面露眷恋,继而是悲痛。 娟娘那么聪慧,想必是早就知道了。 娟娘能肆意些,但是夏臣不能,哪怕他知道娟娘已经和他站在了不同的对立面。 他只是挥了挥弯刀,“继续找突破,不能让他们伤了长老……” 夏臣的话还没有说完,噼里啪啦破碎的声音响起,他下意识低头看着腰间。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会被赠予一面长老亲赐的小镜子,通常都会被他们带在身边。 所有的镜子都碎了。 夏臣目眦尽裂,颤抖着伸出手去,还没摸到腰间便胸口剧痛,痛得他弯下腰来,似是脊柱被抽走一般瘫软在地。 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流失,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夏臣无神的双眼映入了天空的干净,看不透那遮天盖地的幽冥大门。 若是梁泉在此,也唯有他能看到,天地间无数黑红混杂的东西在不断投入幽冥中,那开了条缝的大门来者不拒。 夏臣变得苍老了,他的岁数实际不小,皱纹爬上他的眼角,虚弱潜伏到他的肢体,衰老成为他日后的未来。 …… 梁泉亲手杀了长老时,还能听到他尖锐咒骂的声音,“我诅咒你,我诅咒你生不逢时,我诅咒你事竞不成,我诅咒你所爱魂归幽冥,生生世世不得脱身!!!” 梁泉平静地拔出长剑,甚至身上连一点血丝都没有。 他垂眉看着不染血色的剑身,神色微凉。 [此咒,不成。] 梁泉很少动用到言灵的能力,他总是非常谨慎,非常小心地使用,就像是在处理着什么重大的事情。 梁泉从小木屋出来,抬头看着头顶上那的幽冥之门,又掀开下摆坐下来颂念经书。 不知过了多久,那面大门终于是沉默地消去,倒是比来时更为满足了些。 …… 杨广狠狠地打了喷嚏,没有形象,但是没有人敢说些什么。 门外刚刚散去的大臣显然不能阻止这位君主的行为,这些时日激烈的争吵最终落下序幕。隋朝进攻已定,早在他们商量出个结局前,隋帝早早就把军队给派出去了。 再如何生气,总是不能和陛下怼起来,听话还是要命,这个选择其实很简单。 南宫明进来,单膝下跪,“陛下。” 他双手举起一封信。 隋帝随手取来,看了几眼就蹙眉丢到一边去,“你们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人?” 南宫明没有为他们的无力辩解,狠狠叩头,“是臣等无能。” “你们是无能。”隋帝淡漠地说道,绕过矮桌往外走。 “陛下……” “莫要跟来。”隋帝摆摆手,径直地出了宫门。 隋帝的后宫不多也不少,但是总有些美艳的女子等候,来往伺候的宫女虽然少,但是无不是美丽活泼。 隋帝膝下无子,谁都希望能得到隋帝的恩宠,继而成为登顶的一员。 萧后在后宫中是极为尊敬的存在,不仅是因为她帝后的位置,还因为她自身的品性高雅,颇得隋帝尊重。 隋帝是个随意妄为的性子,能被他敬重的人,自然也成为长安城内不可动摇的人物。 即便隋帝回宫后从来不踏足后宫,但常有赏赐,根本没人能动摇萧后的地位。 萧后在殿内歇息时,陈贵人正好随侍一旁,隋帝入殿时,她惊慌起身,行了一礼后正打算退出去。 隋帝摆了摆手,“留下来吧。” 萧后是个婉约的女子,一颦一蹙皆是风情,她起身行礼,轻笑着看了眼杨广,随手让殿内伺候的人都退出去。 隋帝来寻她,总不会是无聊前来。 隋帝随意地坐下,“你这一出,外面的人倒是又有了说道。”他已经听够别人说他荒淫无道了。 “陛下总不是特意来说这些的。”萧后笑道,招手让陈贵人在她身边坐下。 陈贵人有些害怕隋帝,但是萧后冲着她招手,她也很快过去在旁边坐下。隋帝不过看了眼,神色淡然。 “你该走了。” 萧后抚摸着陈贵人头发的动作停下,讶异地看着隋帝,“陛下,您是认真的吗?” 隋帝和萧后的完婚本来就是一出政治婚姻,但两个人实则不是夫妻关系,反倒是合作。 萧后本便不愿在后宫沉浮,得了隋帝的恳首,自然乐意。 但是她没想到时间会这么快。 “陛下,您刚刚掌控了局面,这个时候,未免太早了些。”萧后凝眉说道,隋帝膝下无子,这是个很大的隐患。 隋帝似笑非笑,勾起的弧度诡谲难辨,“这不是你该管的。”他声音懒散,透着些许情绪。 萧后耸肩,那动作丝毫没有破坏她的形象,反倒有些许跳跃的野性,“两个月内。” “两个月内。” 隋帝离开后,陈贵人趴在萧后的膝盖上,似柔弱无骨,“我们可以出宫了?” 萧后低低笑道,“是的,我们可以出宫去。” 陈贵人露出个干净的笑容,“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母亲那边,我已经不想让她入宫了。” 那些生子符喝得她都想哭了,她和陛下从未有过肌肤之亲,这东西喝再多,也是白扯。 萧后调侃地摸着她的肩膀,“总得让她讨些便宜。”日后可就难了。 “可陛下怎么突然换了主意?”陈贵人疑惑地说道,她在萧后的浸染下,对朝廷政治也有了些敏锐,这个时候皇后暴毙,总不会是好事。 萧后挑眉,那上扬的弧度颇为韧性,“那是他的问题,他爱作甚,同我无关。” 那个随意乱来的帝王再如何,日后同萧后一点干系都没有。 萧后笑眯眯地摸着陈贵人的头发,暗地里诋毁隋帝,“总不会是他突然喜欢上了人,可别了,被他那样的人喜欢上,可真是倒霉透顶了。” 陈贵人娇嗔地推了她一把,“你总是学不会住嘴,这话要是传出去……” 两个娇媚的美人在殿内胡闹滚作一团,活色春香的画面丝毫没有引起外面的怀疑,只不过是守门的人今个儿又有些担心她的耳朵。 …… 隋帝经过花园的时候,突发好奇想坐画舫。 同皇宫相连的园林的确有这么大的湖面,隋帝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人去准备,很快画舫就准备好了。 隋帝上画舫后,并没有站在夹板上欣赏外面的景色,反倒是掀开了帘子入了船舱,优哉游哉地靠在窗边。 小木人趴在隋帝的胸口,朝着隋帝看的方向看去。 水面平静无波,只有画舫行过时荡开的水痕。 杨广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这很无趣,甚至没有梁泉在时来得有趣。 梁泉,梁泉…… 杨广咀嚼着这个人,摩挲着木之精华的力道有些大。 小木人完全没有知觉,精致的小脸安静地看着外面,如果有人能够精准地看到它视线的落点,才能发现这小不点实际上是在数水波。 湖面波澜如此多,又岂是能随意看清楚? 杨广抬手捂住小木人的眼睛,它也不生气,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躺在他的掌心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杨广。 杨广戳了戳木之精华的小肚子,“小纸人都能随随便便和我说话,你呢?” 小木人的小脑袋略微动了动,似乎不能理解杨广所说的话。 杨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它,“你就不能和那小道长说说话?” 这句话小木人听懂了,它坐直了身子,耿直地摇了摇头。 “渣渣。”来自隋帝的毫不留情地吐槽。 小木人垂头,突然又抬起头,用力地啃了口杨广的手指,一点点刺痛后,杨广耳边突然传来鬼哭狼嚎的叫声。 杨广面无表情地看着小木人。 小木人乖乖看他。 赶在杨广暴起丢木前,梁泉的声音传来,“阿摩?”嗓音中带着点点疑惑。 “小纸人的提示?”杨广道。 “不,有感觉。”梁泉简短作答。 “发生什么事了?”杨广敏锐地感觉梁泉的情绪不对劲,就跟之前那次由小纸人发起的通话一样,他就是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梁泉语气淡淡,听不出太大的变动,“你还好吗?” 杨广蹙眉,低头看着掌心中的小不点,“发生什么事了?” 杨广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显然是不希望梁泉转移话题。 梁泉沉默半晌,继而说道,“方才有人诅咒贫道所爱,贫道打算问问情况。” “所以阿摩,你还好吗?” 杨广先是被梁泉如此正直平板的声音所震撼,继而又被梁泉话语所拍,“没事,以及,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你所爱的人,是我?” 杨广没笑,他真没笑。 啧,他怎么会得意呢? 35.面具 隋朝的大臣用他们以后所有的官运保证, 他们是真心不想知道陛下和后宫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毕竟他们天天听传言得知他们陛下是个昏庸无道的帝王已经足够心塞了。 昏庸有点,但还没那么昏庸;无道也有那么一点, 但是也没有那么无道。 有点狂暴倒是真的。 当然,要是陛下膝下有子那就是更好的了。 但这不代表萧后暴毙这件事情不起波澜, 虽然同时后宫也有一两个其他的妃子出事, 但是不管哪一个都比不上萧后惹来关注。 哪怕萧后身体虚弱早就成为他们心中的一个坎。 多年来,隋帝对萧后的态度,让许多人都不敢对这件事情妄言。大臣们既期待萧后能诞下嫡子,又不满于萧后体虚的状况。 但隋帝是个随性的人, 这种随性不是因为他的性格顽劣如此,而是因为他那强烈的自信和俾睨天下的态度。 他不在乎, 就是天皇老子在他面前, 隋帝也是不加理会的。 谁都不能否认萧后是个好皇后, 这么一个好皇后去世了,日后还能有人阻止陛下偶尔一些……出格的行为? 以及嫡子暂时是不可能了。 隋帝的近臣们可以预见以后痛苦的未来,木然地拽掉了一把胡子。 当然,这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至少在当下,在画舫上,隋帝可不管那些啰嗦的大臣, 而是凶巴巴地阻止了梁泉挂断联结的打算, “小道长要是现在断开, 我就让人去找你。” 梁泉疑惑的声音传来, “阿摩寻贫道作甚。”而后他又变得沉静了些,“阿摩也找不到贫道。” 梁泉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在这样一个朝代中,要轻而易举地寻到一个人,总是异常艰难。 他循循善诱,试图让阿摩不要这么幼稚。 杨广哼笑了声,勾唇道,“这事没完,寻不到你,难道还找不到你的痕迹,通天下之力寻人,总不是很难。” 梁泉愣住,他知道杨广有时候是有些……无耻之类的,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无耻。 他知道阿摩做得出来,哪怕最终还是无用功。 “阿摩……”梁泉犹豫了下,杨广听着他的声音像是寻了个地方坐下来,继而轻柔地叹了口气。 杨广喜欢梁泉这种方式的叹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眉宇间栖息着得意洋洋,他总是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会让梁泉妥协。 正如同梁泉莫名其妙地熟悉他做派的坏习惯。 杨广没有乘胜追击去问他最想知道的事情,而是停留在一个比较保守的地方,“你刚才做了什么?” “杀了人,除了些鬼魅。”梁泉淡淡道,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能拨乱反正。” 被夺取的寿数回不来,被残害的生命无法复活,但至少他能赶在事情更加严重前了结这件事情。 梁泉出山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堵着山道那些人身上的东西,但是他并没有过多在意,因为他当时已经隐约感觉到天道不容,玄之又玄的选择总会让终结的人出现。 献祭和祭祀不同,夏臣永远不知道,他们千辛万苦得来的后代,在梁泉眼中便是毁灭的根源。 只是梁泉的出现,提早了这个进程。 杨广熟悉梁泉,这种熟悉不是长久的默契,而是一种天生预感。没有根源,他就是知道梁泉现在心情不大爽利。 “杀了人不高兴?”没有亲眼看到事情的发生,杨广也猜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随意挑了一个可能。 “不是。”梁泉摇头,“贫道只是庆幸,阿摩不在这里。” 杨广眉间带笑,低声说道,“这和我又有何干系?” 梁泉的声音不紧不慢,还在继续,“阿摩很好,也能经受得住诱惑。但是这个诱惑,贫道怕你挡不住。” 杨广挑眉,似是在盘算着梁泉的说法,他随手勾起了桌面上的酒樽,里面清澈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而在杯壁上打着旋儿。 “所以贫道把所有能让阿摩受诱惑的东西都毁掉了,不用谢。”梁泉温和地说道。 杨广:“……” 杨广深深地感觉到他之前体贴小道长的做法肯定被小木人给影响到了,简直是败坏他英明神武冷酷无情的形象! 他决定换个话题。 “所以你爱我?” 什么叫做单刀直入,杨广这才叫单刀直入。 梁泉那边的声音中断了瞬息,如果不是小木人还一直摇晃着脑袋看杨广的话,杨广甚至怀疑这玩意儿坏掉了。 小木人:“呜呜……”它不是玩意。 “那是对挚友的爱意。”梁泉轻声道,带着难以形容的柔和,像是一个珍贵的事实。 “阿摩,诚然你不知道,但你是贫道最为关心的人。”在老道去世后,杨广顺其自然跃居第一。 当然这个事实不需要让杨广知道。 哪怕杨广知道梁泉还是瞒着一些东西没说,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杨广闻言抚掌大笑。 梁泉盘膝坐在山崖上,在他脚下便是漂浮的白云,雾气缠绕着山峰,挡住了那些葱葱郁郁的碧绿,飒飒摇曳的树叶声,像极了一首轻快的小曲。 他侧耳听着那人肆意大笑,仿佛也踩着云朵往天际而去,轻飘飘的愉悦从心头泛开,扫去了阴霾尘埃。 这场对话无疾而终,杨广没有继续逼问梁泉,他只是在笑声后,非常小心眼地在梁泉继续说话前一把掐住小木人强行要求断线。 以报一箭之仇! 梁泉摸着乖巧的小纸人,环绕在身侧的是刚刚大显神威的小剑。 小剑在梁泉说话的时候虽然一直没有反应,眼下主人安静了,它开始得意地抖擞了起来,绕着梁泉飞快的转悠了好几圈。 小剑的性格比起小纸人来说沉稳了许多,但是这点子沉稳也是有限度的,仅限于梁泉遇险的时候,而在平时…… 刚才梁泉和杨广的对话,小剑克制着不嗡嗡嗡就已经是对杨广最大的礼遇了。 梁泉伸手握住巴掌大小的小剑,温和地笑道,“是的,你很高兴。”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小花,轻之又轻地说道,“我也很高兴。” …… 世外桃源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它必须真的成为某些人的世外桃源,比如许多人汇聚希望而成的聚落。 陈长老是这个世外桃源的核心骨,他树立起无数的权威,成为这里亘古不变的一道风景,但是当变故出现,而这个白发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现的时候,世外桃源的人开始无措起来。 最让人担心后怕的,则是他们身上出现的变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那道幽冥之门,连顾小道士也只能疑惑地抬头看着天,然后继续低头查看娟娘的情况,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这里的人的寿数悠长,相比较外界只能存活七八十岁,他们“幸运得多”,对他们来说,七八十岁只是成年未久,他们向来是两三百年后才开始担心生死的问题。 夏臣作为一个五十岁就接任镇长之位的人,已经是他们当中最为年轻的了。当他们开始苍老,开始衰退,开始成为他们都不认识的模样,惶恐成为他们的第一反应。 夏臣挣扎着爬起来时,他颤抖地看着手背的斑纹,伸手摸了摸脸皮,那软软的触感让夏臣无力地笑了一声。 他们成功了。 夏臣握着树枝颤巍巍站起身来,剧痛感还在四肢流窜,但没有之前那么难以忍受。 他回头看着山林,神情迷茫了些。 那个道人真的成了。 嘈杂的声音,痛苦的哀嚎都没有打断夏臣的思绪,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山路,仿佛看久了会有什么东西从上面下来。 他没看错。 两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夏臣面前,他顿住,继而发现后面的小道人正横抱着个人。那道身影是如此地熟悉,夏臣亲眼看着她从娇气的孩童长成温柔大方的姑娘。 “娟娘——” 夏臣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作为一个老头子,他跑的速度可算不得慢。 顾小道士原本被娟娘的苍老吓了一跳,又被突然过崖的师兄给吓了一跳,现在又给这个猛地扑过来的老大爷吓了一跳! 他愤愤不平,怎么今个儿事这么多?! 梁泉抬手止住顾小道士失控的力度,“小师弟,小心姑娘的伤势。” 顾清源扁了扁嘴,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娟娘突然出事也不是他导致的,这位大爷为何看起来这么气愤? “娟娘……”夏臣声音有些颤抖。 梁泉淡声道,“她和你一样,没有大碍。” 夏臣听得出来,这道人的前半句话刺破了真相,后半句话却安稳了他的情绪。 夏臣深吸了口气,才伸手示意顾小道士把娟娘交给他。 顾清源挑剔地看着夏臣苍老的样子,似乎认为他根本没有这个臂力,最后还是在梁泉的示意下把人交给了他。 “师兄,他是娟娘的父亲?”不知道是娟娘较为年轻还是因为她并没有从中获利太多,在这场如同降罚中,她并没有承受太多。 梁泉摇头,“他是那个大胡子。” 顾小道士表示他受到了惊吓,半个时辰不见突然老了十……三十岁!! 梁泉冲他轻笑了下,没有在这里给他解释,而是看着半扶着娟娘的夏臣说道,“那人已死,此后种种,再不可重复。” 小木屋被梁泉彻底焚烧,所有的秘密都掌控在白发人手中,长老死后,哪怕夏臣他们可以借助以前的经验复制出原来的镜子,但是没有熟知一切的长老在,也惹不出大麻烦来。 夏臣听得出来梁泉的警告,他遥遥看着山下奔来的人,除了前头仅有的那几个年轻人,余下地…… 夏臣有些窒息,他却是忘记了,整个城镇该有多少人已经岁数过百! 六十一甲子,百年一轮回,这一遭,又有多少人需入轮回? “你杀了他们。”夏臣咬牙切齿,带着莫大的痛苦悲哀。 梁泉的视线穿透他,落在虚空中的一点,继而轻轻摇头,“福生无量天尊,你们得到了,也该失去了。” 夏臣颓然闭眼。 …… 镜城内的人议论纷纷,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城内所有的镜子都破碎了,不管是铺子里的还是摆在家中的,但凡是镜子,没有一面幸存。 孔圣人曾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事情摆在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儒生都在私底下议论不绝。 从神罚到天谴再到有人捣乱,种种猜测层出不穷,就算是最老实的人也忍不住在这场激烈的讨论中掺和一脚。 梁泉和顾小道士在昨夜悄然入城,成为镜城内不着痕迹的一员。 梁泉他们留宿的客栈还是原来的那个,说来也是巧合,早上给他们是送稀粥的人也恰好是顾小道士曾打探过消息的人。 顾小道士有些好奇,这个小二看起来得志意满,就像是有了什么大喜事一般。他向来直接,有问题也就问了,“你看起来很高兴?” 小二把盘子放下,看着两个有些熟悉的客人喜悦地说道,“上次小道长不是问我那镜子的问题吗?其实也没什么,那是咱老板喜欢,每个屋子都放了。” “半年前我起夜撒尿,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屋子的镜面闪过黑影,总觉得不对劲就给丢了。”他嘻嘻地摸着脑袋,“您瞧,这不就出事了吗?” 小二对他自己能未卜先知非常满意。 顾小道士失笑着摇头,让小二离开后就笑着说道,“师兄,原来是这样,我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真的有什么事情呢。” 他们最开始打探消息的时候就在从这个小二口中,但是小二的态度让他们心生疑惑,反倒是更加往里面追查下去了。 梁泉默默地掰开大馒头,“这不是坏事。” 看似巧合,种种巧合叠加到最后,也不是坏事。这在天道的默许下,梁泉在昨夜已经看到了顾小道士身上的道德金光,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好事。 有了这些,证明了天道的垂怜,修行总会简单些。 顾小道士回想了他们这两日的事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这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要说顾清源没动摇过,那是假话。但动摇后,看着那些人的模样,顾小道士又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想法。 梁泉漫不经心地啃完了大馒头,出门溜达着寻了间包子铺又一口气买了不少作为干粮,然后才在马市买了两匹马。 至于之前的马因为他们要进山,在上一个城镇的时候就已经被卖了。 梁泉牵着马匹出城时,顾小道士靠着马儿犹豫地说道,“师兄,这里彻底没事了吗?”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桃源,但是那里的事情还不能很快挥散。遗留下的问题,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彻底掀篇。 这不是顾小道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是是他第一次有种担忧。 梁泉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可以再去看看。” 顾清源鼓了鼓脸,“然后出来的时候你就消失不见了。” 梁泉轻笑道,“师兄不会那么坏。” 顾小道士笑嘻嘻地牵着缰绳,“那可不一定,上次二师兄还说梁师兄是个外柔内坚的人,可不是表面那么容易相处的。” 梁泉只是笑,收敛了神情,“我们是道士,杀鬼除妖斩恶是吾辈己任,但其他的不是。”这是对刚才顾小道士问题的回应。 桃源中的人或许完全把梁泉当做恶人,是他把罪恶丑陋翻出来暴晒在日头底下,挖出所有人都不愿知道的东西,彻底毁掉了所有的一切。 但错的就是错的,不会因为它造福了多少人而成为正确。 错误之所以是错误,就是因为它可以改正。 两人出了城,在官道上走了没多久,便看到树林子有人从路边走了出来。 顾小道士或许认不出来这人是谁,但是梁泉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当初那群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少年郎穿着朴素的衣裳,身后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袱,眼见着梁泉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梁泉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长,这是我叔父给您的信。” 顾小道士被这人扑通一声吓得够呛,靠在马匹身边仔细地看着少年郎,“你叫什么?” 少年也没客气,他的下跪显然是被人要求,但他也没那么不乐意,抬头看他们的动作也很是自然,“我叫夏山。” 梁泉接过信,还没拆开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但他终究还是打开了。 半晌后,梁泉颔首,“你的叔父要你随贫道游历,你可愿意?” 夏山的神色茫然了片刻,随即点点头,“叔父要我作甚,我便做什么。”夏臣是他最尊敬的人。 梁泉也不多话,把信收起来后,便示意顾小道士和他共骑一马。两人都还未长成,这马才承受得住。 顾小道士不是那种不亲人的性格,当即就答应了,只是对这位突然加入的伙伴有些好奇,一路上都是他们两人的对话声。 在他们的对话中,顾小道士才知道,夏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是昨夜突然被叔父夏臣叫起,然后茫然中打包了东西丢到了官道上,只让他等待着道人打扮的人,要是等不到,也不能回去。 年少的夏山只察觉到发生的事情,毕竟他随身携带的镜子也破碎了,但是因他从来没造镜过,也没有大碍。 “我不会做镜子,娘亲不肯教我,父亲也不愿意说。”夏山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闹小脾气,但他是个性格爽朗的人,很快就和顾小道士打成一片,离愁别绪还没有那么快抓住这个少年郎。 马蹄声哒哒,他们在下一个城镇中补充了马匹和衣裳。 温度越发冷冽,雪花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给天地染上了一层霜白,连树梢都褪去了富有生机的绿色,只留下片片雪花。 这里头最禁不住这寒冷的人,居然是夏山。 夏山打着喷嚏,然后哆嗦着缩在棉衣里面,他们虽然在赶路,但是因为夏山的情况,他们还是放慢了速度。 “哈湫——”可怜的少年瑟缩着摇头,抬手把掉落到脖颈里面的雪花给抖出来,然后吸了吸鼻子,“为什么外面这么冷?” 顾小道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你得出来历练,难道你们家乡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春天是什么?”夏山天真而又好奇地说道,“我们那里的温度一直没有变化。” 顾清源深吸了一口气,大概理解了夏山的情况。 内外的不同在改造着夏山,这不会是第一个问题,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问题。 梁泉并没有执着于赶路,很快就在路上寻了个小村庄停留。他们并没有入村,只是在村外的林子里面寻了个空地生火,然后烤馒头。 顾小道士震惊地看着师兄洗干净枯枝,然后串着大馒头在烤火! “你不吃?”梁泉淡定地看了他一眼。 “吃!” “……吃。” 顾清源给了后知后觉的夏山一巴掌,然后把烤好的大馒头递给夏山。 夏山身体不适,很快就靠着火堆睡着了,梁泉把他的棉衣盖在了夏山身上,然后坐在另一侧打坐。 顾小道士挨挨蹭蹭地坐在了梁泉身边。 梁泉睁眸,淡声道,“你想问什么?” 顾清源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压低着声音说道,“师兄为什么答应带夏山离开?” 梁泉声音清冷,“想做,便做了。” “总得有个理由?”顾小道士疑惑地偏头,他本以为师兄是有什么目的。 梁泉缓缓阖目,漠然道,“每做一件事情都需要理由,就太累了。” “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叔父真认为这样是好的?”顾清源啃着指尖,伸手想去抓小纸人。 今夜的小纸人是只有梁泉才能碰的小纸人,它非常直接地缩在了梁泉的衣襟里。 小纸人:你倒是摸过来呀。 顾小道士晃了晃脑袋,然后扁扁嘴巴。 “小师弟,我们不能替代某人去做些什么。”周围的氛围很是静谧,扑簌落下的雪花啪嗒在枝头,盖住一切嘈杂的声音。 好吧,他还是不能理解师兄的想法,但是夏山是个不错的人,顾小道士没有继续纠结下去,而是跟随着师兄打坐。 雪愈发大了,皑皑白雪为大地铺了厚厚一层,一步便是一个脚印。马蹄声过,一连串马蹄印留在雪道上,煞是好看。 梁泉他们赶在真正的暴雪前,终于来到了下一处落脚的地方。 他们披着的棉衣都被雪花打湿,赶忙寻了处客栈歇息。梁泉倒是如往常一般,但是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已经冻得不行,定了房间后就瑟缩着两个人抱团去休息了。 顾清源和夏山两人主动要在一起住,梁泉也没有阻止,让小二给他们烧了水送去后,梁泉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梁泉在屋内坐下,矮桌上的烛光摇曳,晃得摊在桌面上的信封字迹看不太清楚。 梁泉从包袱中取出笔墨纸砚,开始沉默地磨着墨水,一圈一圈地研磨中,梁泉的思绪愈发放松下来。 风雪拍打着窗扉,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寒冷渗透着入了窗,烛光晃动却把它们关在了外面。 梁泉轻勾起唇,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微光,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片。 这是桐铃夫人此前给梁泉的小东西,他一直放在心上,但是也没寻到什么有力的信息,但是经过了上次镜城的事情,梁泉似乎有所发觉。 这玉片在发热。 梁泉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温度的确比之前温热了。 梁泉疑惑地偏头看它,指尖在左眼上轻轻一点,刹那间他好似一抹金色在玉片上闪动,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是……道德紫光? 梁泉眼波微动,想起一事。 镜城的事情为天道不容,哪怕梁泉没有参与此事,他早就看出来他们离灭亡不远。这是一份功德,参与其中的人自会得到天道的垂帘。 梁泉以前都没有在意过,便是天道垂帘,庇护有加也是日后的事情,当下该如何还是该如何。 但是这小玉片勾起了梁泉一个怀疑……难道要探寻其中的秘密,还得不断有道德金光? 换句话说,要常做好人好事。 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梁泉的预感反倒往着同一个地方而去。他很少出错,一旦有预感,那往往是正确的。 梁泉轻叹了口气,把这玩意儿给收拾起来,然后开始画符。 果然只有画符才是最快平定心绪的方法。 夏山并没有因为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而好转起来,反倒更加严重,躺倒在床榻上起不来。顾小道士在次日清晨就发现他在发热,赶忙跑去寻了个大夫。 原本梁泉是打算休整后就带他们上山,但是眼下这情况,顾小道士只能无奈地说道,“师兄,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他吧。” 梁泉颔首,“我出去看看。” 顾清源沮丧地点头。 梁泉选的这个客栈靠近城门,他没有出门就听到外面的喧哗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到城门口车车队伍入城,看起来雄伟异常,好似什么高官贵族出行。 梁泉眨了眨眼,看着车队渐渐远去,他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 梁泉很快就摸透了这座城,这是恒山山脚下的小城,并没有特殊的名讳,但是本地人都自称为山城。 山城风格粗狂,四四方方,但是山城外有水流经过,环绕着整个山城。 恒山是周边人广为流传的名字,但是梁泉更熟悉称呼它为高是山。 又北三百里,曰高是之山。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虖沱,其木多棕,其草多条。滱水出焉,东流注于河。——《山海经》 高是山的传言不少,作为《山海经》记载的一部分,总是带着怪力乱神的成分,对两个年轻人也是历练的好去处。 梁泉又一次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客栈下议论的声音。 大堂中间是些游侠走镖,说话的嗓门特别大,拍桌子也尤其响亮。 “去他老娘的,老子昨天就说过这是大生意,鬼知道你们死活不听老子的话!现在有人揭榜了,还玩个屁?!” “沈兄,有些人说话就是粗鲁,不知道什么叫做礼数,我们还是走开些,莫要被他们玷污风雅。” 眼见一场打斗必不可免,连掌柜的都绝望了。但恰好在开始前,有人硬着头皮当了和事老,才勉强把双方的火气给压下去了。 这客栈一楼是吃饭的地方,梁泉照例要了一份素菜,然后又让小二送了两份上去,才在楼下靠近楼梯的地方坐下来。 这个位置偏僻,也没什么人注意,毕竟靠近楼梯,总会听到砰砰砰的脚步声,更担心有灰尘跌落,吃起饭来总不是那么愉快。 所以在梁泉坐下不久,他对面也有人坐下来,这让他微讶地抬头。 这是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上半张脸都被白色面具给套住,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巴,光是露出来这部分足以让人看得出来这是个异常严苛的人。 他冲着小二招手,“要一份和他一样的。”面具人伸手点了点梁泉。 小二有些畏惧这人的面具,只是远远站着点头,然后就溜走去后厨了。 这人和他素不相识,但梁泉以为这人是冲着他来的。 “道长,别来无恙。”面具人嘴唇微动,挤出这句话后,原是想顺便露出个笑容,但嘴角蠕动了两下后,并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板着脸把这句话说出来。 梁泉指尖微动,拂过又一次冒出头来的小纸人,“贫道并不认识你。” 面具人冰冷地说道,“道长不认识我不要紧,但是我认识道长就行了。” 梁泉蹙眉,平和地接受着这面具人的视线,数息后,他松开眉头,然后垂眸,伸出一根手指给小纸人玩闹。 这下轮到面具人皱眉,他看着梁泉片刻后,“你认出我是谁了?” 梁泉淡漠言道,“庙祝。” “这不可能。”面具人说话虽轻,但是其中质疑的语气未散,要是梁泉当真从一开始就认出来他是谁,那又岂会有那片刻的疑虑? 但他没有反驳梁泉的猜测。 “贫道以为,重要的不是这个。” 梁泉温声道,“不论你要作甚,贫道或许帮不了你。” 梁泉和阿摩同行时,曾经遇到个山神庙,借着山神庙躲避因为雷劫所带来的风雨,那一次梁泉曾告诉阿摩,那个庙祝不是人。 除开梁泉和阿摩外,那夜的侍卫没有人能看到这个庙祝。 那日离开前,梁泉曾注意到这庙祝身上的气息,与眼下来寻他的这个面具人一模一样。 天底下没有相同的两张面孔,也不可能会有相同的气息,梁泉不会认错。 “我想请道长帮我稳定一人魂魄。”男人倏然开口恳求,“她是个好人,道长让我做什么都行,但是唯有她……” 要不是这人清楚梁泉不是那种能被逼迫同意的人,他便是当场下跪也要硬绑着梁泉去。 就在这时,小二颤巍巍地举着两个托盘过来。 天地可鉴,他是真的不想过来打断他们的对话,瞧那个面具人是多么可怕。可惜他们的掌柜的完全没有同情心,该上菜的时候死命踹着他屁股让他过来。 两道一模一样的素菜摆在两人面前,面具人看着那素得不能再素的菜抽搐了下嘴角,“道长不吃荤?” 梁泉淡定地夹起一根毫无油水的菜心,“没错。” 面具人心里焦灼,看着梁泉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得不压着性子陪着他一块吃,等到梁泉吃完后,这才打算开口。 “留下地址,贫道会去看。”梁泉冷不丁地说道。 面具人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撕下布料,迅速地逼出血液在上面写了个地址。 梁泉默然地看着面具人过于快速的动作,压下了想说话的打算……直说就是了,难道他记不住? 面具人离开后,梁泉这才起身回到楼上。 庙祝为何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知道梁泉,这些都是问题。但是梁泉只感觉到他或许需要去看看,仅此而已。 没有危险的预感,不代表没有危险,但至少可以代表没有太大的危险。 夏山被两床棉被厚实地压在底下,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顾小道士还一边吃饭一边挑剔,“这被子摸着不怎么厚实,这店家黑心。夏山你甭担心,回头我把师兄那床被子给拿过来,师兄根本不需要睡觉。” 夏山死命摇头,不了,他还想活。 梁泉跨门进来,看着夏山可怜兮兮的样子,再看着声称要照顾他的顾小道士。 一息后,顾小道士被提着领子丢出来。 屋内,梁泉把夏山身上的被子挪开,至少留下了喘气的余地,然后才把一个小暖炉塞到夏山手中。 这是梁泉在回来的时候顺便买的,符咒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是有些普通的东西,还是用更有生活气息的东西会更适合。 “谢谢道长。”夏山埋在被子里闷声说道。 夏山没有告诉顾小道士,他其实挺害怕梁泉。 他是年轻,但是他不傻。夏山知道有两个异乡人进了桃源,也知道桃源中发生了变故,他甚至知道这不是好事。 娟娘在夏山被送走前抓住了一个机会,颤抖地抱住这个她生养的孩子,用气声说完了最后的话语,“夏山,这是我们应得的,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但是你不同,你是干净的。”所有的罪孽他们一力承当,所以她必须让夏山离开这里。 夏山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粗声说道,“道长,我该做些什么?” 他从顾小道士侧面得知了梁泉的话,他知道他这个问题或许只能得到敷衍的回答,但是他忍不住想问。 一个轻柔的抚摸按在被褥上,耳边是轻柔的话语,“做好事。” 如此简单。 夏山泣不成声。 梁泉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被褥,底下是个抽泣的少年,如此鲜活又容易荒唐的年纪。 夏山偶尔会让梁泉想到阿摩,那个跅弢不羁,肆无忌惮的人,在他这般年纪,他又是什么模样? 梁泉从不嫉妒,但此刻他有点失落。 有点失落的梁泉认为这样不好,他打算调整一下心境问题,故而叮嘱了小纸人,“最近木之精华的联结,不要传过来。” 他决定这段时间勤加修炼,好好磨砺心境,免得又出现这种不好的想法。 趴在肩头的小纸人懵懂地点头。 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中,正戳着小不点努力的杨广莫名地打了个喷嚏,耳根发烫。 肯定是那面软心黑的小道长在咒我! 36.轮回 顾清源哼哼唧唧地给夏山换了帕子, 然后趴在窗台上忧伤。 夏山咳嗽了两下,脸色通红,但是人看起来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你作甚发脾气?” 顾小道士晃了晃脑袋,发髻有些凌乱, 有几缕掉落了下来, “我没发脾气,师兄自己离开了,没带上我俩。” 夏山轻笑了声,“是你自己也着凉了。” 顾小道士红着鼻头难过, “哼!” 梁泉离开客栈前,让两个人都好好休息后, 这才离开了客栈。 山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 梁泉早前已经把山城都走了一遍, 也大概清楚面具人所说的地点是哪里。 事实上,那还是条繁华的街道。 当梁泉出现在面具人所写的地址面前,他花了几息的时间来思考是否他记忆出了问题,然后大门就在梁泉面前打开。 这是一栋非常华丽精致的府邸,外观装潢异常奢华,让人联想到某些达官贵族,和面具人的感觉不太符合。 说到面具人, 大门打开后, 梁泉一眼就望到了他。 面具人踌躇地站在门后, 门刚打开就看到梁泉站在门前, 他大喜过望,几步走到梁泉面前,“道长总算是来了。” 梁泉神色不变,敛眉轻声道,“人在哪里?” 梁泉会答应前来,是源于当初庙祝身上的佛光。哪怕梁泉有过猜想,那个经历雷劫的人实际上是庙祝,但那侵染半身的佛光还是让梁泉沉默下来。 “在里面。”他引着梁泉往里面走,这里看似精致奢华,然内里终究少了人气,空寂的院内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正院距离前院不算远,他们两人很快就穿过画廊,直接入了院落内。 直到这里,梁泉才听到些许动静,一个女子推开窗户,正好对上了入门的他们二人。面具人脚下一慌,连忙跑进屋去。 梁泉在原地停顿片刻,不仅是留给面具人缓冲的时间,也是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女子…… 她失了一魂一魄。 魂灵的光芒是残缺的。 面具人很快安抚好那娇柔女子,这才出来把梁泉请进去。 屋内的摆设简单大方,飘着淡淡清幽的香味,像极雪松的味道,让人醒神。 面具人回身搂住那神情恍惚的女子,轻声道,“道长,这位是我的内人明娘。” 梁泉微蹙眉,若他没有看错,这面具人原本是佛修。 面具人轻抚着明娘的青丝,淡淡地说道,“我曾经是佛修,被大能点化入道,后来叛出。” 梁泉并没有靠近明娘,视线在她身上扫过,半晌后道,“她的一魂一魄并不是离体,而是彻底消亡,无法弥补。” 面具人身体颤抖了下,控制不住地亲吻了明娘的头发,“我知道。” “我本是精怪,叛出佛门后,本性压制不住闹了些事情,本该在那雷劫中便魂飞魄散,是明娘救了我。”面具人的呼吸有些沉重,但看着明娘的眼神很眷恋。 明娘身子娇小,靠在面具人身侧,那干净的眼眸很是天真,没有半分阴霾。 “明娘本该享尽荣华,可偏生因我而出事,我……”面具人哽咽住,握着明娘的手有些颤抖。 梁泉沉默,“你想作甚?” “我知道道长有一能耐,能起死回生,求道长救救内人吧。”面具人抬手在明年身后一按,她消无声息地昏睡过去,然后起身在梁泉面前跪下,声音凄凉发颤,确是可怜。 梁泉往后退了两步,摇头道,“你是从何处知道贫道?” 那山神庙仅有一次的相见,不可能让他知道这么多。 面具人道,“我仍为僧时,曾随着寺中长老去拜见过道长的师傅。” 梁泉指尖微颤,听着面具人继续说道,“当时道长年幼,我同道长只见过一面,想来是不记得了。但长老和道长师傅曾促膝长谈。我天生耳聪,听到了一嘴。” “道长师傅说,道长的能耐天生,是上天垂怜,也是无妄之灾。既能生死肉骨,又会招惹大祸。合该一生跌宕,不得善终。但他偏生不信,硬是要扭转乾坤。” 面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住,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后面就是长老答应此事不提,又商量了如此解决。但是后面的事情似乎被下了禁制,我到今日都想不起来。” 梁泉深知师傅的能耐,面具人说是想不起来,实际上应该是被师傅发现了,这才会使得后半段的事情都记不住。 他轻叹了口气,伸手一抬,面具人就不能自控地站起身来。 “贫道确是有这般能耐。”梁泉轻缓地说道,漆黑眼眸看不出任何清楚,古井无波。 面具人狂喜,看着梁泉的眼中更加急切。 梁泉摇头,伸手点了点他身后的明娘,“你灭杀了数千人,虽外人以为是天灾,可逃不脱天道的谴责。当时的雷劫中,你必死无疑。” “明娘乃十世善人,本该荣华富贵,平安喜乐。她不仅是失去一魂一魄,而是用尽她所有的功德相抵,才堪堪救下你的性命。” 梁泉的声音如泉水般冰凉,狠狠地浇灌在面具人头上。 面具人怔愣在原地,梁泉说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宛如尖锐的刀锋狠狠地插入心口,痛得难以自制。 “贫道或许能寻来替代,但明娘寿数已尽,便是重新凝聚魂体,也无法挽回。”梁泉欠身一礼,面色肃穆,“贫道无能为力。” 面具人犯下的罪过如此严重,到了该历经的天劫定是不能善终,可不是区区一魂一魄就能相抵。明娘十世善人的功德也不过堪堪给了面具人一线生机,此后明娘失去一魂一魄,入轮回时必定艰难苛刻。 可明娘既知道如何去救,自也该知道后果。 梁泉这个局外人能想得到的事情,面具人这个局内人自然也想到了。他猛地抬头看着梁泉,纯粹是绝处疯狂的眼神,“道长,我不求她此生如何,但至少入轮回得以正常,莫让她如此、如此……”他咬住腮帮子,眼里满是血红。 梁泉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床榻边。靠着床榻休息的女子面容娇美,眉目间很是平静,或许是在做些好梦,嘴角带着微笑。 梁泉伸手按住女子的脉搏,片刻后往后稍退,嘴唇轻轻动了两下。 面具人清楚地听到了梁泉说话的声音,却怎么都听不出他说的是何意,有种缥缈浩瀚的存在隐隐降临,压得面具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面具人是天生精怪,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感应很深,看着梁泉的眼睛满是期待奢求。 梁泉在说话后,返身径直往门外而去,飘摇话语传入面具人的耳中。 “贫道已尽力,此后百年你不可出世,否则枉费明娘善心。” 面具人本体是孔雀,这可不是后世的宠物,而是实在的凶兽。 天地间第一只孔雀乃是孔宣,孔宣后被佛门所收,为孔雀大明王菩萨。 面具人的血脉同孔宣有关,但早就不知道稀释了多少,成为芸芸众生挣扎的精怪之一。他本在化形后被大能收走,可后来叛出佛门时,没有压住凶性,这才惹下大祸。 祸从他起,自从他灭。 面具人叩叩叩地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忙不迭地回身看明娘。岂料明娘早就清醒,明眸皓齿,神态温和,哪怕还有些茫然,也轻轻唤了声。 梁泉出府后,这才想起来昨日大肆入城的人,便是这面具人的队伍了,不然他也不会感觉如此熟悉奇怪。 他不是全能,只能暂时唤回些许明娘的记忆,保她再入轮回时不受苦难。 两人寿数不等,收尾如何,已是可想而知。 情关难破。 梁泉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走着,也不拘泥要往何处去,在人声鼎沸中擦肩,有时也是一种磨砺。 他回想起面具人的话。 他之所以千里追赶梁泉,正是因为他曾经听说过梁泉师傅的话,才会把梁泉当做最后的浮板。 可中间,还是有些奇怪。 梁泉狐疑地闪过几个年头,突然站住了身形,转身回到原来的府邸。 府邸里并没有人,梁泉也是直接进去,匆匆地回到刚才和面具人对话的地方,果不其然,两人都不在这里。 梁泉微眯起眼睛,在屋内踱步,有人设了局。 面具人是真,明娘也是真,出的事情也是真,但唯有最终的目的是虚假的。 梁泉脸色微沉,立刻想到最关键的一点。他们是要确认,梁泉是否当真有那种能耐,不算是生死肉骨,还是起死回生都好,已经足以让世上大部分人癫狂。 更勿论,梁泉真正的能耐不止于此。 梁泉蹙眉,感觉到小纸人从衣襟挣脱出来,正趴着看他。它和梁泉心意相通,自然感觉到梁泉现在的心情不太好。 梁泉指腹安抚地摸着小纸人,突然感觉腰间发热,伸手摸入兜内,他取出一物。 是那枚玉片。 那玉片亮着微光,显然是又吸收了点点道德金光,梁泉转念一想,脸色忽而沉寂下来。 梁泉救明娘的事情不会得到天道的关注,自不会有什么道德金光,但如果那面具人死了呢? 精怪总是比人类艰难些,而人才是天道的宠儿,面具人杀人无数,早该魂飞魄散。如果梁泉离开后,面具人就自刎而死,那无疑会被天道认为是梁泉的功绩。 这线索还未彻底拔起来,就已经断裂。 梁泉没有在这里久留,很快就离开了这里回客栈。如此动作,实则是因为梁泉想起了一事,当初在山神庙,这面具人伪装庙祝,不止是看到了梁泉,更是看到了阿摩。 这其中或许有古怪。 梁泉回到客栈的时候,顾小道士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看着底下来往的行人拽着花瓣。庭院中高大的枝丫上,唯独那凌寒而开的梅花有着淡淡幽香。 “你要是再扯下去,掌柜的要来找你拼命了。”夏山喝了药后,整个人精神了很多,靠在床头好笑地看着顾清源发癔症。 顾清源扁嘴,把手里的花瓣洒落,也没再干这么幼稚的事情,而是直起身子想和夏山说话,但是在开口前,梁泉就回来了。 顾小道士眼睛一亮,当即说道,“师兄,今日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他发誓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师兄竟是点了点头,然后当着顾小道士的面,把他的所有存货都给用上了。 存活代表着顾小道士事先画好的黄符,他目瞪口呆看着梁泉奢侈的行为,他竟然把那二十几张黄符全部都贴在门窗上! 梁泉做完后,认真地看着顾小道士,“你画符时不稳定,有十张只有半成效果,余下真正有效用的只有六张,余下的都不上不下。日后每天十张符,层层递进,不可再虚度顽劣。” 被师兄当场检验了效果着实是一件羞耻的事情,顾小道士脸色微红,连连点头。 “这几日不要出门,好生养伤。我下午再来看你们。”梁泉淡淡言道,随即便回到自个儿的屋子。 顾小道士送走梁师兄后,站在原地有点纳闷,他是不是忘记了点什么了? 夏山随手摸了摸脑门,嘟囔着说道,“小道长是不是蠢了点?”他没发现梁道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 梁泉回到屋内后,并没有跟在隔壁屋那样做什么手脚。 之所以把顾小道士的符都用上,自是因为他刚刚说的原因,也是为了指点他。有着黄符在,哪怕真出事也能暂时抵挡片刻,这片刻的时间足以让梁泉前去施救。 至于他这里,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差别了。 梁泉把小纸人从衣襟内抱出来,然后把它放在桌面上,温和地说道,“帮我联结阿摩可好?” 小纸人认真地点点头,伸手画了个小圆圈。 梁泉刚感觉到小纸人联结上了,对面啪叽地就给中断了。 小纸人一愣,又继续地给接上了。 啪叽又断了。 又接上了。 梁泉:“……” 就在这场闹剧似的过程重复了十次后,阿摩慵懒的声线才慢悠悠响起来,“哟,小道长想起我来了?” 梁泉微怔,莫名有些心虚。 不曾料阿摩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结,“小道长为了何事寻我?” 梁泉也没有细想,“阿摩可还记得当初山神庙一事?” 阿摩反问,“那庙祝?” 梁泉神色温柔下来,“是。”阿摩的反应还是如此灵敏,梁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继而说道,“这事看起来不大对劲,合该是早有预谋。只是暂且不知这预谋是落在贫道身上,还是落在阿摩身上。” 阿摩淡漠道,“或许两者皆有。” 梁泉闻言缓缓点头,要是真的如此,也只能说对方早就谋算。 “阿摩似乎有了猜测?”梁泉道。 “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某人不还是见天地断绝联系,有事才寻上门来吗?”阿摩没好气地说道。 梁泉轻笑,“阿摩待如何?” 阿摩挑眉,他怎的听出了挑衅的感觉,“等着下次一块儿清算。” 梁泉隐约知道阿摩或许知道什么,但是他既然没有提起,梁泉也没有继续追问。 数日后,夏山总算是恢复了,顾小道士那一点点伤寒也恢复了,就开始缠着梁泉要去高是山。 山城虽说是在高是山山脚,实际上距离高是山还是有段距离,还是需要事先备好东西。梁泉出去准备食物,这厢顾清源拉着夏山从后门偷跑了。 夏山好奇地看着拽着他出来的顾小道士,“你这么偷偷摸摸作甚,想买什么东西让梁道长帮着你买不就行了?” “不成。”顾小道士狠命摇头,“师兄茹素,总不能让他帮着买些肉食。难道你想天天吃烤馒头?” 夏山回想着这一路上的食物,忽然打了个寒噤,“不。” 再好吃的馒头吃上十天半个月也会彻底腻味,天知道为何梁道长对这馒头情有独钟。 顾小道士用孺子可教的眼神关爱了一把夏山,然后扫荡了附近的店铺,又偷摸摸地跑回来。 虽然梁泉实际上比他们先到。 次日,梁泉在把三匹马暂时交给客栈看管,又添了点钱后,这才带着顾清源和夏山离开山城。 山城和高是山还是有段距离,约莫需要大半天的脚程,一路上梁泉也没有闲着,而是开始考校顾小道士的功课,以前在三元观内需要做早晚课,出来后顾小道士可比以前懈怠多了,一路上被梁泉点出不少小毛病。 顾清源挨批的时候,夏山在旁听着,也受益匪浅。 梁泉并没有藏私,偶尔夏山发问时也会悉心教导,到了下午时分,他们开始靠近高是山。 传说中高是山,童戎山,陆山各相距三百里,各有不同,各有特色。这高是山上便是草木较多,危险性较低,梁泉才会带着两个少年来这里。 高是山毕竟是传闻中的名山,哪怕在普通人感觉中不过是五岳之一,但实则蕴含的灵气可比外界多上许多,顾小道士刚步入这里时就瞪大了双眼。 “师兄——我想在这里定居!”顾清源从身体内的某些反应感知到了好处,顿时笑眯眯地蹭在梁泉身边,“这里好舒服。” 连平时沉稳的夏山也不住点头赞同顾小道士的说法,“本来走了这么久,该感到倦怠才是。但是不知怎的,总觉得身体轻快。” 梁泉颔首,“但凡名山,向来是灵气富足之地,在这里修炼的确事半功倍。”他看着正美滋滋的顾小道士,“但是在这里久了,出去后难以适应。”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顾清源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 顾小道士因为梁泉的话沉寂了一刻钟,然后又跟着夏山开始漫山遍野地撒欢儿。 梁泉本来就是带着他们来见世面,也没有约束他们,反而是让小纸人跟着他们一处。小纸人本来就性格活泼,当即也跟着顾小道士他们撒欢儿。 梁泉只消感知小纸人的位置,就知道顾清源他们在何处。 高是山草木浓郁,因为灵气的缘故,这里数十丈高的树木比比皆是,要不是还有条勉强算是山路的道路,他们上山寸步难行。 “师兄——” 顾小道士的声音从远远出来,带着一丝丝急切,但因为小纸人那处没有特殊的反应,梁泉也不担心。 等梁泉顺着感应过去,就见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一同蹲在一处树荫下。 这是棵巨大的棕树,十几个人都不能围绕它一圈,应该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光影。说来草木应该是最为安分的了,一扎根便是长久的时光,人生百年于草木而言或许才刚刚度过幼年期,活成几千年的老妖怪后再懵懂化形的也不是没有。 顾小道士有些难过地说道,“师兄,它是不是要死了?” 这棵棕树是他们上山后见过最大的了,但是他们靠近时才发现在树根早就被钻空,很多根须都枯萎了。可分明是枯萎的树根,其树丫沉沉地坠着果实,一颗颗饱满厚实。 梁泉站在他们身后,“此树试图化形,失败后散去浑身精魄融入果实中,这些果实与你们而言是大补。” 顾小道士当即就抛开那莫名的感春伤悲,高高兴兴地爬上去摘果实了。 夏山颇为无语地看着顾清源矫捷的姿态,“梁道长,你们不打算救它吗?” 顾小道士刚才的感伤和现在的高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此乃命数,既熬不过化形,自然陨落。”梁泉淡声道,“这些果实在季节过后,也会落入土壤,灵气重归天地。” 这是一个轮回。 他们这些修炼之人,待寿数到了,死后蕴含的灵力也会溢散开来,成为天地的一部分。如此往复循环,才能有繁华昌盛。 顾小道士高高兴兴地摘了一衣兜回来,然后认真地分成三部分,把其余的都堆到梁泉和夏山面前来。 夏山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我也有?” 顾清源自然地点头,“见者有份,这些对你也有用,吃了强身健体,没什么害处。” 夏山看了眼梁泉,见梁泉没有反对,这才欣喜地收下来。 到了夜幕降临时,顾清源很有见地寻了处较为干净的地方先生了火,然后和夏山两人赶忙靠在火堆边取暖。 白日里他们一直在走动,并不会感觉到冷,但是一旦停下来,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受不了。 夏山羡慕地看着远远站在水源边的梁泉,“梁道长可真厉害,到现在都不冷。” 顾小道士耸肩,用着树枝拨弄着火堆,让下面的树枝燃烧起来,“师兄就是这么厉害。” 高是山上乃是水流发源地,他们走的这一处隐约能听到潺潺流水声,最后梁泉选择了在这里休息。 他去了水边给打了两竹筒水,然后才回来递给顾小道士去煮东西。 梁泉完全知道顾小道士想煮肉食的想法。 顾清源看着师兄嘿嘿笑了两声,连忙在隔壁又生起了一堆火,尽量避开梁师兄,然后和夏山两人搓着手掌等肉吃 。 梁泉从包袱里面掏出个大馒头,就着火堆匆匆烤了烤,然后就咬了一口。 梁泉对馒头的热爱,或许需要追溯到他很小的时候,小到他还没有恢复记忆,也没有见过阿摩,更不知道他还有言灵这一回事。 小梁泉小时候是跟着老道两人住在偏远的三官观中,要下山一趟很麻烦。 每次老道都是一手小梁泉一手抗东西上山,一买就是一个月的份量。反正才两个人,老道上山偶尔偷个懒,寻个草木精灵帮忙也是简简单单。 这老道万般好,唯独有一点当真渣渣。 他不会做饭。 老道不会做饭也就算了,每每做出来的东西甚至难吃得连猪崽都不吃。 小梁泉在这样的厨艺下,把吃饭当做人生难事,直到后来一次下山,老道一不小心把梁泉忘在了包子铺门口。 老板娘看着小梁泉心疼,从新鲜出炉的大炉子里掏出俩大馒头塞给梁泉,顿时让小梁泉惊为天人! 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哦! 老板娘在知道了后,把赶忙回来找小徒弟的老道骂了个狗血淋头,逼着他带着小梁泉去吃了一顿正经的饭菜,逼得老道认错后,这才挽救了小梁泉滑向深渊的味觉。 老道痛定思痛,决定每个月都买大馒头回去。 刚好不用做饭又简单了事,简直是非常美妙了。 大馒头就这么成为了小梁泉幼年时喜欢的食物,而这种喜欢延续到今日也不曾改变。 梁泉是个恋旧的,不论是人,还是物。 梁泉吃完大馒头后,就招呼顾小道士和夏山休息,深山入眠,总不能没人守夜,梁泉就打算负责守夜的事情,但不代表两个小少年可以去恣意游玩。 夜晚可比白日危险得多。 顾小道士和夏山应了声,然后就把各自包袱里面夹带的又一件棉衣掏出来,盖在身上后窝在一处歇息了。 有梁泉在,他们两人睡得非常安稳,刚刚把头埋入棉衣中就哼哧睡着了。 梁泉敛眉,阖目打坐。 高是山的夜晚很是安静,唯有飒飒作响的风声和扑簌落下的雪花,听起来很是静谧。山林茂密,月光难以通过树叶落下,方圆十里内,唯有这两堆火苗映出的亮光。 啪嗒—— 这是火焰跃动的声响。 这声音看似寻常,梁泉却睁眼,倒映出此刻安静的画面。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依偎着靠在一起,两人的脑袋靠着脑袋,大半身子都埋在棉衣里面,火焰在他们身侧跃动,显得很是温暖。 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但是梁泉却没有继续打坐歇息。 火焰似乎有些小了,梁泉伸手取了顾清源原本就备好的柴火丢到两堆篝火中,继续保持着篝火的热度。 火焰妖娆地晃动了两下,火势更大了些。 梁泉偏头想了想,忽然从身侧取出竹筒,就着里面半筒水洒在了火堆上。 这点水虽然少了些,但是刚放下去的柴火也还没有烧起来,按着常理,这些枯枝湿透了后很难燃烧,这火苗该变小才是。 但火势反而更大了些。 梁泉敛眉,轻道了声,“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 高是山遍布草木,要从中诞生个火精很是困难,此地又不是火山口。排除掉天生的原因,只能是有人跟着了。 周围的环境宛若沉寂了片刻,随即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如果这脚步声不是来自未知的话,梁泉其实很喜欢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又带着冬日特有的冰凉。 一个背着弓弩的中年人出现在梁泉面前。 他神色凛冽,左脸上有一处刀疤,耳根有颗黑痣,国字脸,看着一身正气。他穿着鼓鼓囊囊的衣服,看着梁泉视线带着疑惑。 “你们是从哪里来?” 梁泉道,“游历。” 梁泉回答的不是中年人想要的,但是梁泉回答后,肉眼可见这中年人松了口气。 梁泉双手搭在膝盖上,并没有因为中年人的靠近而移开,“你与贫道不是同个目的,无需来吓唬我等。” 中年人被道破了心思,也没觉得尴尬,看了眼篝火处,“我为何要相信你们?” 梁泉低沉道,“贫道也不需你们的信任。” 那中年人还欲再说,梁泉一抬手,灵光一闪,小剑猛地射出,钉住中年人后脖颈的衣裳就急速往后褪去。 等中年人回过神来,他已经不知道出现在深山中的哪一处了。 他沉下心来试图调动他刚才附着在篝火上的灵气,却发现一点用处都没有。中年人狠狠地啐了一口,露出个大板牙来,“我就不信有人特地上了高是山仅是为了游历!” 这时间未免也太靠近了些! ……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一觉睡到大天亮,等到日头初上时,顾清源才打了个激灵醒过来,一睁眼就觉得通体舒畅,好像是经过洗髓一般。 他正疑惑着就听到梁泉的话,“去洗漱。” 顾小道士抬手摸了摸脸,一搓一脸泥,当即就奔着溪水去了。夏山因为顾清源的动作惊醒,也在揉眼后发现这个悲剧,立刻也跳到水里去了。 冬日戏水,听起来是幅不错的画卷,可惜那凛冽的水温让顾小道士和夏山哆哆嗦嗦又扑回来,靠着残留的篝火续命。 等到顾清源不再哆嗦时,他才发现他体内的灵力暴涨了一倍有余,但是流转间又非常顺畅,没有任何的不适。 “昨日你们吃的果实对身体有益,第一次吃会有些神速。”日后便不会了。 那棕树的果实也不知道是用它几千年的道行催生出来的,自然有着神效,但也会慢慢消失。 顾小道士美滋滋地点头,然后才跟着夏山一起去收拾昨天的残骸。 “师兄,我们还继续吗?”两人都跃跃欲试,昨日的收获和今早上的洗髓都让他们很是兴奋。 梁泉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他们,最后反问道,“你们还要继续吗?”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面面相觑,然后是顾清源清了清嗓子先开口,“师兄,我想要继续走下去。” 他们才刚刚入山一天,哪有现在就离开的道理。 眼下梁泉带着他们行走,要是这等情况下他们还不敢继续深入,日后等到他们各自分开时,岂不是比这还不如?! 夏山则是说道,“这人是敌是友尚且不知道,但是总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被这么一吓唬就不敢前进。” 梁泉颔首,两人没有因为这事情而失去斗志,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顾小道士担心梁泉会让他们离开,非常贴心地收拾好一切,又掩盖了他们留下来的痕迹,这才眼巴巴地看着梁泉。 梁泉无奈轻笑,任着他们选了上山的道路,带着他们离开了昨夜留宿的地方。 半日后,有不同的人朝着高是山而来,或是一身阴测测的黑衣裹身,或是一脸慈祥严肃的和尚,不同法派的道士等,目标皆是高是山。 此刻带着顾小道士和夏山的梁泉神色微动,望着前方走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察觉到了这高是山上跌宕的机锋。 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位。 梁泉回想了高是山的记载,除非有什么宝物现世,否则不该有这么些人赶来才是……梁泉隐约探知到有不少高人前来。 梁泉并不担忧,若是真出事,他也能护着这两人离开。且这般突发的事情,要真遇上,反倒是场磨练。 两日后,他们遇到一个落单的路痴道人 这道人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夏山发现他的时候,他还朝着山下走,可瞧着他说的话,他分明是打算上山。 这等迷糊路痴的程度,让顾小道士叹为观止,“你要是没遇到我们,岂不是一路白费了又走下山?” 路痴道人笑眯眯地摆摆手,“三清在上,所以贫道这不是遇到了道友吗?” 顾小道士抿嘴,而后才摇头,“你上山要作甚?这高是山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草木。”入山这么些天,惊喜犹在,不过他们也大致清楚高是山的情况了。 路痴道人爽快摊手,“难道你们不是收到邀请才来的吗?” 他是收到交换大会的邀请才来的。 交换大会,顾名思义便是定时定点举行的交换灵宝灵草等物的大会,有能力举行的都是高人。 这一次交换大会的举办者是灵宝寺的住持方丈。 灵宝寺隐居山林,但是梁泉也曾听到过它的名头,其寺庙的弟子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行走时也常听到传闻。 身为灵宝寺的住持方丈,自然也是有能力举办灵宝交换大会。 像梁泉的小纸人和小剑,其实也是灵宝的一种。 顾清源回头看着梁泉,梁泉漫步上前,“度人无量天尊,贫道并没有收到邀请,只是带着师弟入山游历,未曾想遇到此事。” 路痴道人面目清秀,人虽然有时迷糊,但还是三两下知道了大概,顿时按着顾清源的肩膀笑着说道,“相逢便是有缘,道友是带着他们来游历,不如一同去见识见识,也不是什么坏事。” 梁泉闻言,也大方应下此事。 大会举行的地点就在高是山上,只有持着邀请的人才能寻到地点。 数日后,梁泉等人随着路痴道人走过险峻的一线天,又绕了远路,堪堪赶在大会开始前穿过屏障,进入了大会举办的场地。 梁泉清楚感觉到他们是穿过一处屏障后才能看到眼前的场景,高是山上突兀地出现亭台阁楼,各处景致优美风雅,来往的人声颇为嘈杂,看起来就像是个热闹的街市。 路痴道人耸肩,“都是撑场面的幻境。” 梁泉轻笑,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这路痴道人也当真是个趣人。 37.锁那个锁 梁泉不是第一次参加交换大会, 但是他向来是不参与进去的。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惊奇地浏览的时候,梁泉已经注意到身边这位路痴道人的沉默。 路痴道人本名苏问道,爽朗大方, 明明是长辈的人物,一路上和两个年轻小伙子也聊得很是开心。 “苏道友可是发觉不妥?”梁泉温声道。 苏问道脸色微动, “梁道友很是敏锐。”他抬头看着四周的环境, 随后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贫道的朋友约好在这里见面,但是她还未出现。她向来守时,贫道担心出了差错。” 梁泉颔首, 然后伸手,“那位是否就是你的友人?” 苏问道诧异地抬头看去, 发现在不远处的位置上, 有个娇小的姑娘被围观的人给挡住了, 只有头发上的铃铛还能微微表示下存在感。 苏问道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而后又疑惑地看着梁泉,“你是怎么知道她是我所说的朋友?” 梁泉摇头,“贫道不知,但她身上带着和你同样的气息。” 道人是有男有女的,那人虽然没有做道袍打扮,但大抵和苏问道同出一源, 本来该是师兄妹这样的关系。 梁泉说得轻松, 苏问道心中震惊。光是看着外表就能知道是同出一源,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他冲着梁泉颔首, “没错,她的确是贫道的小师妹。不过后来……”苏问道叹了口气,没有说完。 顾清源和夏山并没有走远,在注意到梁泉和苏问道的对话后,挨挨蹭蹭地出现在他面前,“师兄,我们能到处走走吗?” 梁泉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看了一眼苏问道。 苏问道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道,“那自然是好的。这灵宝寺的住持方丈在此坐镇,谁也不敢乱来。” 顾小道士得到梁泉的答应后,兴高采烈地扯着夏山溜入人群中,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苏问道呵呵看着他们离开,“梁道友不如同贫道一起走走?”他伸手示意。 梁泉欣然应允。 苏问道的友人显然还沉浸在交换中不可自拔,他也没有立刻凑上去,带着梁泉开始到处走。 似乎是灵宝寺给了一些人信心,来到这里的人不止名义上的正派人物,还有些比较偏门的,例如巫觋或者赶尸道人。 比如梁泉他们刚刚经过的那个位置,一个赶尸道人正面无表情地贩卖一具尸体,那具尸体上已经开始长成毛发,即将成为毛僵。毛僵不惧阳光,已经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帮手,围在那里的人也纷纷异动。 苏问道观察着梁泉的脸色,笑道,“梁道友似乎并不排斥这些?” 刚才那些人有的是和赶尸道人一类的,也有几个打扮正气的人。通常而言,很多人都不是那么喜欢和偏门别道走到一处。 梁泉语气平和地说道,“这没有什么。” 见苏问道面露疑惑,梁泉敛眉,又道,“正也好,邪也罢,终究殊途同归,都融于一处。只要不作恶,不为祸,何以分正邪?” 苏问道颔首,笑着说道,“梁道友的话发人深思啊。” 梁泉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这次交换大会看起来还算盛大,来来往往的人也挺多。也有许久不见的好友在这次大会上相见,又是一片爽朗的大笑。 苏问道领着梁泉走了一道,见识了不少,“梁道友没瞧见喜欢的吗?” 梁泉推拒道,“合适的才是最好的,贫道暂时并不需要。” 苏问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在后续中他还是用了十张雷符并一柄剑换了一小片叶子回来。 “这是菩提叶,过些时日要突破了,贫道需要清净些才能入定。”苏问道呵呵笑着解释,心满意足地收入怀中。 梁泉刚刚看到苏问道时,看到了他身上的道德金光以及浩瀚正气,他是个好人,而且也真的处在临门一脚上。 梁泉从怀里掏出来两枚果实,这是顾小道士从棕树上摘下来的。 苏问道一看,顿时讶异,“梁道友从哪里寻来品质这般好的灵果?” 棕树的果实并不好吃,而棕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果木。按理说没有哪里值得关注的,但是这棵棕树偏生是那种诞生了灵智的,要不是它突破失败,眼下如何还未可知。 数千年灵力凝聚而成的最后果实,对苏问道急求突破的人来说正好合适,在突破前洗髓,能更有把握。 苏问道看出梁泉的意思,连忙推拒道,“这么珍贵的灵果,贫道可不能接受。” 梁泉温和有礼,轻声道,“苏道友带我等前来,又给了两个小辈礼物,如果贫道身上有东西能相助却不赠予你,岂不是可恶?” 虽然苏问道没跟梁泉说,但是顾小道士早就私底下示意师兄,苏道友偷摸摸给他们见面礼的事情了。 苏问道嘿嘿笑着,伸手摸了摸胡子,却之不恭地收下了。 苏问道本来就是为了这事才赶来参加交换大会,便是为了在会上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眼下已经有了双重保障,他便没有了继续看的兴趣。 梁泉如今也不需要增添什么,两人一拍即合,寻了个歇脚的地方。 “苏道友不打算去寻友人?”梁泉看着苏问道并没有动弹的打算。 苏问道优哉游哉地说道,“徐三娘肯定是在疯狂扫荡了,那个敛财鬼没看完所有的东西,可不乐意挪窝,等她作甚。” 他虽是如此埋汰徐三娘,但话里话外的亲昵感却是无法遮掩的。 梁泉轻轻敲打着桌面,指尖下意识摩挲着光滑的石桌。这里有些地方是幻境,有些地方却是真实的。这冰凉的桌面比这冬日还寒冷,苏问道不大满意地紧了紧衣服,嘟哝了一声,“真不知道他们为何选这个季节。” 哪怕是修道人,也不是那么喜欢这样的温度。 冬日飘雪,洋洋洒洒的雪花纯净洁白,飘摇着落在来往的行人肩上。 不久后,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欢笑着从人来人往中挤出来,正好看到梁泉的身影,三两下就走过来了。 “师兄。”顾小道士亮晶晶的眼睛表露出他的心思,他和夏山走了一圈,当真是见识过不少东西。 纸上谈兵终觉浅,光是学习是不足以知道一切,得亲身经历过后才是风华如何。梁泉本是让他们继续走走,不必停留,不过顾清源和夏山都摇头拒绝了。 夏山直白地说道,“这里对我们来说都没有用,看过一遍也就是了。”他们还没有到那个阶段,这些看起来也就是在看热闹而已。 苏问道听着小娃的话语笑呵呵,又和他们说起话来。别看苏问道岁数大,实际上是个老顽童般的人,和两个小辈说话常常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完全不在乎长辈的风范。 “苏问道,你又在逗弄小娃娃了。”一道娇媚的女声传来,眨眼间一个身披火红衣裳的娇小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明媚的眼眸中满是狡黠。 苏问道朗声大笑,“徐三娘,你可算是把你那对招子收回来了。” 徐三娘笑骂了一声,“就你这死鬼话多,你的东西还要不要了?” 事实上,有了梁泉给的灵果,苏问道还真的不想要。 认真想了想如果他这么说的话,泼辣的徐三娘会迅速变成暴走的徐三娘,苏问道怂。 两个人去旁边絮叨了,顾小道士凑在梁泉身边道,“师兄,刚才那位姑娘好漂亮。”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就只是个普通的八卦。 但是梁泉看着远处的徐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这里一眼,就知道她还是听到了。 梁泉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告诉他一个真相,徐三娘和苏问道是差不多岁数。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说,“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吗?” 顾小道士兴致勃勃地比划了两下,“有一把剑,按动剑柄的时候居然会喷火,把夏山给吓了一跳。” 夏山忍不住笑道,“那你是不是忘记把自己打滚的窘态说一声?” “胡说!”顾清源和夏山战成一团。 梁泉轻笑着移开目光,淡淡地在不远处热闹的地方扫过,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蹙眉握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长剑。 苏问道沮丧着脸回来,徐三娘简直是周扒皮,这一轮让他的身家几乎去掉了一小半。他用袖子擦了擦汗,身后跟着过来的徐三娘一脸餍足,双颊粉红,越发美艳。 “梁道友,你这是……”苏问道察觉到梁泉手中尚未出鞘的长剑,诧异地说道。 有些道友的灵器各有神通,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梁道友的长剑应该也是这种,但是突然握剑,难道是…… 梁泉道,“昨夜有人袭击了我等,要求贫道解释入山的缘由,贫道刚刚看到那人了。” 如果当时梁泉没有出手,下一刻那人的意图也的确如此。 苏问道脸色沉下来,回头看了眼徐三娘,“这邀请当初是你转交给贫道的,当时你在灵宝寺?” 徐三娘笑眯眯地点头,“我给住持送了点东西,然后撺掇了下。” 没有人比二道贩子更喜欢这样的场合了。 “你可知道灵宝寺的住持方丈给谁发了邀请?”苏问道发问。 徐三娘白了他一眼,“你这死鬼想什么呢?住持怎么会告诉我这些,难不成你想我去做梁上君子?” 苏问道嘀咕了两声,要是告诉徐三娘能发大财,这女人才不管是要去偷听一个和尚还是要翻他屋顶,定然是那个身先士卒的人。 梁泉从衣兜里面取出了小纸人安放在顾小道士的肩膀上,“看好他们两个,好吗?” 小纸人郑重其事点头。 徐三娘惊讶地看着小纸人的模样,“哎呀呀,这么灵动的样子,小道长卖不卖?” 苏问道要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早就把徐三娘的嘴给堵上了。 有些人把这些东西当做玩物,但有些人会当做伙伴。梁泉刚才那温柔的态度显而易见地表达了他的意思,徐三娘这问话简直是被钱糊住了眼。 “徐夫人,它是贫道的家人,没有人会抛弃自己的家人。”梁泉没有生气,他的指头被小纸人抱在怀里,小眼珠子认真地看着梁泉。 徐三娘一愣,抿了抿嘴角。 往常看到她的人,都会下意识以为她是个二八少女,而其他知道她情况的人,不是畏惧她便是暗地里骂她风骚。外面人称她徐三娘,然她并非那么排斥梁泉的叫法。 是的,她也曾有过爱人,也曾与人为妻。那人很好,这声夫人她听得高兴。 小纸人弯着纸脑袋蹭了蹭梁泉的指腹,哪怕它做不出表情来,但那亲昵的举动无疑表露出它对梁泉的亲近。 “师兄……”顾小道士对这个决定有些好奇,而且昨夜的事情也让他一惊,他根本没有察觉到。 梁泉道,“好生待着。” 他温和有礼地把两个小辈托付给了苏问道,然后如游鱼一般滑入了人群中,还没等苏问道说话就消失了。 徐三娘摸了摸散在身前的发丝,那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是不想让你卷入事端,好生看着两个小娃娃吧。” 徐三娘这么说,可她在苏问道转身的时候,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苏问道原本是打算同两个小辈说说话,还没等开口,夏山就指了指身后,“徐夫人走了。”他按照梁泉的叫法称呼徐三娘。 苏问道一愣,回头瞅了一眼,当即唉声叹息,“贫道就知道她不会突然眼巴巴地要过来这里。” 这次交换大会虽然是灵宝寺看护下,但苏问道知道,住持方丈不是会为财帛动心的人,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有此提议。 但有了徐三娘在,就不定会发生什么了。 …… 梁泉手握长剑,姿态从容地行走在街道上,虽有人诧异地望了一眼,但也没人关注。这里来往的本就是修行之人,哪怕有人举止奇怪了些,也不是稀罕事,更何况只是喜欢握剑行走? 说不定人家只是喜欢江湖习气。 背着弓弩的中年人大步昂首,神色严肃,很快就绕过几处幻境直直地走到了一个位置。 这处石桌上面摆放的东西甚少,只有寥寥数件。但这个中年人似乎瞄准了其中一件,抄手就拿起来最中间的小石像,“这个怎么换?” 卖家冲着他摆了个手势,中年人话也不说,干脆利落地把卖家要的东西掏出来,立刻就完成了交易。 这般快速的举动让人怀疑是否早就内有乾坤。 中年人满意地把小石像收起来,转身欲走,却撞在一人身上。 他往后退了两步,一眼就看到梁泉的面容,顿时脸色大变,反手就要握住他的弓弩。 梁泉眉目轻柔,说出来的话也不似威胁,“如果贫道是你,就不会轻举妄动。” 中年人感觉背后发毛,耳根后有尖锐疼痛的触感,好似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戳在了那里。他立刻就不敢动弹了,这么近的距离,一旦戳进去立马横尸当场。 “你想作甚?”他压低着声音说道。 梁泉并没有太过靠近中年人,也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这让旁人看来只以为他们两人是友人在对话。 梁泉道,“贫道以为,寻处安静的地方对你比较有利。” 中年人哪怕不愿,在生命威胁下也不得不答应下来,跟着梁泉到了僻静的地方。 嗖地一声后,中年人猛地低头,发现胸前破了个小洞。他一掌拍到了胸前,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中年人顿时勃然大怒,“把东西还我!” 梁泉无奈地看着正在他们上头得意地晃着的小剑,它变得很小,剑柄的位置刚好卡住了石像的胳膊。 那得意洋洋的作派让中年人气得一佛升天。 “不若先说说你的意图,小剑虽顽劣,可不会贪你的东西。”梁泉意思意思地安抚了下中年人的情绪。 中年人不耐烦地看着梁泉,“有什么好说道的,把东西还给你,你赶紧滚!”他握着弓弩,虽然这么近的距离对远程的弓箭不算有利,但他显然不止这一手。 梁泉瞥了眼下周围的情况,露出一个本该是和善的笑容。 中年人握着弓弩不知为何打了个寒噤。 “贫道无意为难你。” ——你已经为难了。中年人愤愤不平。 “毕竟我们并无仇怨。” ——滚啊废话多。 “所以不妨告诉贫道,你昨夜在火堆中下了什么?” ——……中年人吐槽的话还没有想出来,就被梁泉这句话吓得一哆嗦,来来回回地看着梁泉和小剑,随即沉默下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梁泉理解地点点头,小剑刹那化为长剑出现在梁泉手中,而小石像也被梁泉握住,“那不如你先下地府,日后再聊吧。” 中年人:!!!这道士他妈有毒吧?! 一言不合就开杀这种事情,他以为只有邪道或者佛门的怒目金刚呢! 中年人往后暴退了数步,谨慎地看着梁泉,勉强扯开一个笑容,“你这道人忒不合理,怎么说动手就动手,根本就……” “你认识贫道。”梁泉笃定地说道。 一下子又把中年人的话给噎住了。 中年人前倨后恭的模样,分明是知道些什么,不然不会如此畏惧梁泉。 畏惧……这是一个梁泉很少体会过的感觉。认真追溯的话,上一次有过这种感觉,应该是在长安城内,虽然那大司马死得有点不是时候,但为隋帝可是节省了不少力气。 有这么个人站在隋帝身侧,那些个大臣说话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得掂量一二后才能开口。 梁泉似乎串联起了一整件事情来。 “那个面具人……”中年人抖了一抖。 ……现在可以确定两个人的确有某种关系了,比如都知道梁泉有某种神奇的能耐。 梁泉踱步,慢吞吞地走到中年人面前,手中长剑虽未出鞘,但也让那中年人脸色萎顿,很是愁苦,小声嘀咕了句,“那蠢货真的被发现了?” 梁泉微笑,“是你们的谎言不够真。” 他们知道得很多,但不够多。按着老道的习惯,根本不会有外泄这般事情发生,哪怕面具人是孔雀也是如此。 而这中年人,就纯粹是被梁泉给诈出来的。 中年人摇头看着梁泉,“我不能说。”他身上早就被下了禁制,一但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立刻会暴毙当场。 梁泉若有所思,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预感,福灵心至脱口而出一个名字,“沉静白!” 中年人浑身抖了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沮丧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句话也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有两个意思。 要么沉静白是幕后黑手,要么消息便是从沉静白这里泄露出来。 梁泉之所以答应面具人,是源于当初和庙祝的一面之缘,在离开后又觉察到他话语中的矛盾,这才特地返回去再探,不然这事也就悄然随风而去,完全泯灭了。 老道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他对梁泉的逗弄可不表现在他平日的情况,能和他熟悉到一定程度上,甚至能知道梁泉真实情况的人,或许唯有沉静白。 话又说回来,当日面具人提起的对话又颇似老道的风格,只能是最熟悉他的人了。 “沉观主出事了?”梁泉问道。 这中年人拼命摇头,“你别问了,我会死的!” 梁泉淡然点头,“知道了,暂时没事。” 中年人:???你又知道?! 既然这中年人怕死不敢多话,梁泉也不打算在他身上纠结,往后退了两步,那种沉重的压力就渐渐散去。 还没等中年人松了口气,他就亲眼看着梁泉冲着他温和一笑,轻声说了一句话。 [贫道诅咒所有伤害贫道亲近的人,以恶意为准。] 中年人二丈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看着梁泉,只感觉某种特殊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梁泉非常礼貌地给他解释,“但凡伤害贫道亲近的人,都会暴毙。”他眉目温顺,像极了亲厚的人,“这就是贫道刚才所说的话,用你知道的能力。” 中年人两眼一翻,整个人晕过去。 连时不时嗡嗡嗡以示存在的小剑也楞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这么不禁吓,直接被梁泉这句话给吓晕过去。 这可不是有胆没胆的问题了。 梁泉蹙眉,他是被妖魔化成什么样子,才会让这人直接就这么晕倒?昨夜和刚才的强势变成了笑话。 …… 梁泉回来的时候,身后并没有跟着人。顾小道士上上下下把梁泉给检查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师兄没事就好。” 夏山则是提出了一个问题,“梁道长,那个人呢?” “吓晕了。”梁泉漫不经心地说道,伸手迎接了正扑过来的小纸人。 顾清源和夏山俩人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地看着苏问道。 苏问道捋了捋胡子,这才说道,“梁道友,小辈也是担心你。那人在这里捣乱,自然会被驱逐出去,你本不用自己出手。” 梁泉道,“只是有些疑惑需要他回答,眼下已经解决了。” 他本来是有话想对顾清源说,但是看着夏山后,梁泉没有在这个时候把人给叫出去。夏山看着爽朗大方,实则内心还是有些小小阴霾,这源自于他的出身。 顾小道士用大大咧咧的亲和打破他的界限,成为他的朋友。梁泉不打算在这个敏感关头让夏山察觉到有什么区别,哪怕是小小的隔绝在外。 昨夜那中年人在火堆中下的是草鬼。 梁泉原本以为是火精,火精是一种被驱使的小玩意,但是后来他检查过火堆,凭借着当初在蓝田山的经验判断出了这个。 草鬼有很多种类,哪怕哪天出现了能在天上飞的,梁泉也不好奇。 但是草鬼,沉静白,言灵,老道这种种叠加起来,让梁泉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连当初蓝田山的事情都是个引子。 就不知道沉静白究竟是做引的人,还是被迫的……梁泉当初在他身上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妥之处。 顾小道士还不知道梁泉的猜忌,他靠在夏山身边正说着悄悄话,而苏问道则是和梁泉说道,“这大会持续三天,梁道友是继续留下来还是……” 梁泉欠身道,“既然他们两个已经游览够了,贫道打算带着他们离开。” 苏问道颔首,笑眯眯地说道,“那贫道也跟着道友一同下山吧。” 梁泉联想到他那路痴的功能,忍俊不禁,“当然。” 他们离开大会现场时,徐三娘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美目看着梁泉,隐约闪着惊讶,“你最好有多远走多远。” 苏问道皱眉,徐三娘是个二手贩子,向来门道广路子通,往往知道的事情也比常人多。不管她刚才的话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都不会是好事。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苏问道询问。 徐三娘皱眉,红色披肩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到手臂,“你知道规矩,我只是听到有人刚放出消息,听着像是冲着你来的。” 徐三娘似有似无地看了眼梁泉肩膀上的小纸人。 梁泉并没有因为徐三娘的话而表现出什么,垂眉道,“多谢徐夫人关心。” 徐三娘闻言笑眯眯,指尖勾了勾小纸人的纸胳膊,这才转身离开了。 苏问道嘟哝了一句,“这贪财鬼这一次居然转性了?”要是按照以往徐三娘的性子,有了这样性命攸关的消息,不把对方的钱袋子榨干誓不罢休,“梁道友,徐三娘的话很少出错,要是有人针对你……” 梁泉轻笑着摇头,“不会有事。” ——他的话已经放出去,不会有人出事。 梁泉眨了眨眼,眼眸中闪过一丝看似天真顽皮的笑意,他们掐住的是梁泉不会肆意,可要是他当真肆意了呢? 谨慎小心,也得有谨慎小心的前提。祸事寻上门来,梁泉可不会冥顽不灵。 深夜,篝火啪嗒作响,苏问道这个一把年纪的中年人并没有和梁泉凑作堆,反倒是蹭在顾小道士和夏山那里,笑眯眯地和两个小辈说话。只不过今夜的笑声大了些,尤其是夏山和苏问道,更是时不时发出笑声。 也不知道顾小道士是不是觉得梁泉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对面打坐有些可怜,和夏山说了几句话后,就小跑着在梁泉身边坐下。 梁泉在顾小道士起身的时候就睁眼了,看着小师弟歪歪腻腻地靠过来,脸上满是讨饶的笑意,“师兄,你不会生气了吧?” 梁泉微怔,“为何这么说?” 顾清源振振有词地丢出了证据,“师兄平时不会时不时看我一眼,肯定是因为嫌弃我和夏山走得太近没和师兄好,师兄别难过,你还是我心中最尊敬的人。” 梁泉好笑地摇头,点了点小纸人,“你看你做的好事。” 顾小道士发蒙。 梁泉召了个水镜出来,伸手挪到顾小道士面前来。 顾小道士沉默地看着他眉心的红痣,回过神来后忙不迭地擦掉,状似恶狠狠地瞪了眼小纸人,“你给我等着。” “不过……”梁泉慢悠悠地说道,“我的确是有事情要问你。” 顾清源看着手指上的红色有些发闷,显然知道了刚才夏山和苏问道笑得那么开心的原因,简直是令人发指! 梁泉道,“你对沉观主怎么看?” 顾小道士茫然地看了眼梁泉,“观主吗?”见梁泉认真颔首,顾清源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梁泉知道沉静白是老道多年的好友,也知道他实则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能和老道这样的人成为至交好友,至少得在某方面能折服了老道的人。 顾清源绞尽脑汁,认真琢磨,“观主和我们不是,也没经常接触。教导我们的人大部分都是大师兄他们。观主偶尔会指点我们,不过向来都在后院,不怎么出现。” “大师兄倒是经常会和观主见面,观主很看重他,实际上三元观内,也只有大师兄是观主的徒弟,剩下的只能算作是……收来的道士?” 梁泉笑着拍了拍顾小道士的肩膀,“要是大师兄知道这件事情,可要生气了。” 顾清源嘿嘿笑了两声,他和观主是不亲密,虽然上次是他亲自把他给逮回来,但是接触得也少。不过方元就不同了,他可以算是大师兄亲手给带起来的。 顾小道士在梁泉这里磨蹭了半天后,这才跑回去和夏山报仇。 苏问道辈分高,顾小道士怂。 非常从心的选择。 梁泉带着两个小辈在高是山上待了半个月,然后才下山,同时送走了苏问道。 连梁泉也不得不承认,苏问道的迷路技巧到达了一种无人能及的地步,至少他承认,苏问道根本就是撒手没。 作为一位本该德高望重的长者,苏问道这个小问题略微破坏形象。 好在这只是在偏远的地方才会如此,若是在官道上或者城内,好歹还是能问路的。 顾小道士目送着苏问道的远去,擦了擦汗,“我差点以为中午又得再找一次。”夏山也有同感,靠着小道士说道,“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的……神奇。” 梁泉笑道,“先回去客栈休整,过两日再走。”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连连点头,下山入城回客栈的动作一气呵成,没半日两人就呼呼大睡了。 梁泉回到客栈后,先是交了定金,然后才带着小纸人回去。 入高是山时,为了保护顾小道士和夏山,小纸人通常是在他们两人身上待着。眼下总算是出山了,小纸人一直腻歪在梁泉衣襟里不肯出来。 梁泉轻笑,知道它只是想亲近他,伸手把小纸人摸出来藏在手心里,就像他们儿时玩耍的那样亲近。 小纸人用纸脑袋顶了顶梁泉的手心,然后又乖巧地蹭了蹭。 “小道长?”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梁泉指尖点了点小纸人,又不打招呼就来。 “阿摩。” 阿摩似乎轻笑了声,“太史监算出了一件事情。”梁泉挑眉,抱着小纸人坐在床榻上,“坏事?” “坏事。半月后,西部会有地龙翻身。”阿摩道。地龙翻身,是地动的俗称,也便是地震。 梁泉的声音微沉,“贫道会过去看看。” 阿摩微讶,“不是天然?” 梁泉偏头略微想了想,解释道,“阿摩可还记得上次客栈时,贫道的异动?” “你是想说你打坐突然惹来狂风的那次。” “不错,贫道突破了。有时会有莫名的预感,刚才阿摩提及此事,贫道隐约觉得该去一趟。” 阿摩勾唇,“小道长,你可是越发奇异了。”梁泉选择转移话题,“既然阿摩联系了贫道,贫道也有一事想请阿摩帮忙。” “哦?何事?” “长安城的三元观。” 两人秘密地进行了沟通后,取得阶段性进展后,阿摩忽而说道,“小道长为何如此淡定?” 梁泉把手指交给小纸人去玩耍,声音淡淡,“焦急能改变什么?至少安稳能以静制动。” 阿摩不甚赞同,“以你的能耐,你可以更加肆意一些。” 杨广和梁泉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一个骄傲放纵,一个内敛自持,莫说是为人处世,就是这各自的性子都容易惹来摩擦。 可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梁泉的包容,还是因为阿摩的另眼相待,两人直到今日都没有闹掰。 梁泉轻叹了口气,指尖勾住小纸人的纸胳膊,“阿摩说得没错,不过贫道要是放肆过头了,又有谁能阻止贫道呢?” 梁泉永远不相信人性如何,人之所以能安分,是因为环境、法律、道德种种的约束,没有了所谓克制的约束,人性难测。 阿摩漫不经心的嗓音从彼岸传来,透着三分得意三分轻佻,“我啊。” 梁泉微愣,坐在床榻边停顿了好几息。 阿摩那边听不到梁泉的回话,正凶巴巴地戳着小木人试图让它更给力点,耳边就听到一声笑。 梁泉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越发洒脱,让对面的阿摩面无表情地打烂了手边的酒樽。 “你刚才听到了小道长的笑声对吧?”他又戳了戳小木人。 苦逼的小木人乖乖点头。阿摩倒抽了一口,摸了摸下巴毫无形象地想,那小道长不是高兴疯了吧? 梁泉知道他这位幼年伙伴能做出什么滔天祸事来。他再好,也不会是个纯粹的好人。梁泉自诩他该帮着阿摩做些什么,比如锁上某些不该出现的念头。 但反过来,阿摩也是他的锁。 梁泉抿唇,露出个淡淡的笑意,他很高兴。 38.观主 阿摩说的是西边, 可不是仅仅西边的方向。 梁泉回想了一下,深深认为按着他们之前的速度,莫说是半个月了, 许是半年都不能到。 顾小道士正站在后院看着那三匹马,正笑眯眯地摸着马儿的鬓毛, 就听到梁泉的声响, “小师弟,去马市。” 顾清源鼓了鼓脸,“师兄,又要把它们卖掉呀?” 梁泉温声道, “你也自可带着它们跟在后面。” 顾小道士想了想梁泉的意思,登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师兄难道是打算……嘿嘿嘿……” 梁泉默默地关上窗户。 夏山在后面戳了戳顾小道士的腰, “你笑得也忒渗人了点。” 顾小道士笑嘻嘻地看他, “你难道没看出来刚才师兄的意思吗?”夏山摇头,不以为意地说道,“且不说别的东西,你还是先准备和你的马儿道别吧。” 哼! …… 夏山从来没想过他还能体会一把上天飞行的感觉。 比如现在,他站在顾小道士后面,死死地拽着顾清源衣服的动作,这看似娇气的动作在从前,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夏山, 你别死命拽着我的衣服。”顾小道士的下摆都要给夏山拽掉了。 夏山哼哼唧唧, 松开抓着衣服的手, 反手就抱住了顾小道士的腰,“我怕高啊!!!!” 上天保佑,如果他知道早晨梁道长是这个意思,他绝对会对他说,请把马留给我,我骑! 顾小道士得意地扭过头来看着夏山,“你怕什么,瞧瞧我,站着多直。” 夏山犀利地指出顾小道士存在的问题,“你把你的爪子从你师兄身上给挪开我就相信你。” 我不! 顾清源摇头,凭自己能力抓住的衣服,他为什么要放弃?! 顾清源非常有骨气地拒绝了夏山的无耻要求,并且振振有词,“你都可以抓着我的衣服,我为什么不能抓着师兄的衣服?!” 梁泉听着后面两个小辈的对话,轻轻地往前迈了一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嘶声力竭,惊恐万分的声音同时响起,与此同时剑身猛地下坠,造成了更尖锐的尖叫声。 梁泉有点后悔。 唔,耳朵有点疼。 两个大呼小叫的小辈脚踏实地后同时扑通倒地,顾小道士颤巍巍地抬起了手,“师兄~” 那委屈声调真的非常可怜了。 梁泉轻咳了一声,收住小剑,“你们的胆量太小了些。” 夏山用一种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神情看着梁泉,生生把梁泉逼出了一丝丝内疚……那是不可能的,梁泉只是温和一笑,给了他们片刻休息的时间,然后提着他们领子又上了飞剑。 这一次不仅是夏山,连顾小道士都一脸苍白,视死如归。 某种程度上,梁泉让他们感觉了一波上天的快感。 “呕——” 夏山趴在草坑里面大吐特吐,顾小道士作为道友不得不陪着他,一边心酸地说道,“师兄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被谁带坏了!” 夏山虚脱地应了一声,“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因为你多嘴了吗?” 顾清源:??? …… 离开的梁泉很快走回来,手上还抱着一些枯枝,冰天雪地中,飘雪染白了他的鬓发。 顾小道士原本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梁泉渐渐靠近的时候,突然安静了下来。夏山好容易坐起身来,看着顾清源呆愣在原地,不禁伸手戳了戳他,“你怎么了?” “我有时候觉得,师兄太……沉静了。”在梁师兄继续为老弱病残占了俩的小辈搜枯枝时,顾清源才轻声说道。 夏山蹙眉,“梁道长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顾清源抿唇,“但是你不觉得梁师兄太年轻了吗?” 夏山刚想说话,又没有说出口。 他大概明白了顾小道士的意思。 梁泉这般岁数,正是鲜衣怒马,恣意妄为的时候,也正是怀有仗剑走天下,豪情壮志的年岁,何以一身清霜,淡雅如泉? 夏山翻身坐直,盘腿看着顾清源,“可世上人千千万万,梁道长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顾清源摇头,“可这样的人,往往肩负不该有的责任。” 他此刻敏锐得不似素日里大咧咧的模样,神情微暗,“大师兄和梁师兄同样的岁数,可大师兄还在三元观等着接观主的衣钵,但是梁师兄已经习惯奔波。”他把很多事情都扛在身上。 夏山抿唇,“这样不好吗?”他遥遥看着梁泉离开的方向,“我想成为梁道长这样的人。” 顾清源看着夏山仰慕的眼神,咽下了口中的话。 夏山和他不同,他刚离开桃源不久,外面的许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梁泉如此,顾清源如此,跟他们相处久了,夏山自然而然期望成为梁泉这样的人。 像梁师兄这般的人物,又有谁不想成为呢? 但是顾小道士和夏山不同,他深知他永远都成为不了梁泉。 不仅仅是因为一个人永远都没办法成为另一个人,还因为梁泉这样的人,百年难出一个。天才之所以备受推崇,不是因为他们比常人厉害,而是他们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这些事不是常人做不到,而是天生注定就是需要梁泉这样的人。 这很光鲜亮丽。 这很痛苦。 恹恹的顾小道士在烤馒头的时候胃口大开,一口气连吃了五个大馒头,从胃撑到了嗓子眼里,梁泉不免看了几眼,隐隐觉得顾清源有心事。 顾小道士是个很心大的人,心事对他来说就是思考每天吃什么去哪里的问题,很少有什么事情真的能彻底影响他的情绪。 如果有这样的问题……梁泉轻笑,那证明他开始长大了。 梁泉越靠近西边,就越感觉心里发毛。 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预警,让梁泉不得不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仔细斟酌。要是梁泉是一个人来的,自然是前行,但是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小辈,就不能肆意了。 就连这两天有点闹腾的顾小道士就安静下来,乖乖地跟在梁泉身后,装出了乖巧的模样。 梁泉摩挲着小纸人的纸胳膊,轻声道,“你和他们留在这。” 小纸人高高地举起了两手。 梁泉知道,这是它不乐意的表现。 梁泉冲着它摇头,温声道,“你是知道的,要是我离开了他们,他们遇险难以自救。有你在,我才安心。”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默默地站在梁泉身后听着梁道长贬低他们的能力,面面相觑后又都蠢蠢欲动,不过这蠢蠢欲动还没有成真就被小纸人给打败了。 梁泉总是知道什么样的话能让小纸人听话,在叮嘱了一大战力后,梁泉才回头看着两个小辈,“越往前面,危险的感觉越发强烈,你们不能跟着我过去。小纸人留在你们这里,能保护你们的安全。” 顾小道士扁嘴,但还是点头。 他知道什么能撒娇混过去,但是什么是不可以,这个界限他比谁都清楚。 梁泉顺着顾小道士的视线,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你该保护好夏山。”夏山闻言连连摆手,“梁道长,我可以保护我自己。” 夏山的父亲教过他习武,他本身的武艺也很是不错,当然这肯定是不能够和顾清源这些修道之人做比较。 顾小道士比夏山更清楚这点,于是他收敛了神色,冲着梁泉郑重其事地点头。 这一次的点头可比上一次的点头真心诚意多了。 梁泉寻了个安全的地方,把顾小道士和夏山给塞那里了,留下小纸人作为护盾后,这才朝着他所想的地方而去。 西方、西方……一路往西,唯有昆仑山。 不过是太史监一次普普通通的天文预警,梁泉为何偏偏心生警惕,千里迢迢赶到这里? 东方朔曾经在《神异经》里写道:“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员周如削,铜柱下有屋,壁方百丈。” 寥寥数语,也大致描绘出昆仑山的壮阔。 梁泉一路往西,风驰电掣,不过三日便赶到昆仑山。 昆仑山龙脉乃众多龙脉之首,不管是此刻天下安定的状态还是史书记载,梁泉都不认为昆仑山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动。 但心里的预警却催促着梁泉奔赴昆仑,急促的感觉不似作假。 这不是梁泉第一次有所感觉,但还是梁泉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感觉到这般威迫。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梁泉知道有事情会发生,但偏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 梁泉选择了等。 昆仑山乃传说的神山,有着独特的神秘色彩,梁泉花了三年的时间游历天下,怎会不到昆仑山一游?距离梁泉到此,已经过了一年光阴。 传说昆仑山是被撞到的不周山,眼下的昆仑山不过是倒塌断裂后的不周山的一部分。但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昆仑山依旧巍峨壮美,雨雾飘散,屹立巅峰,宛如旭日东升,亘古不变。 梁泉不曾爬到过昆仑山的顶峰,他试图上去,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昆仑山巅一直覆盖着浓厚的云雾,常年被雷霆包围,或许有时运气好,山巅上的云雾会散开,但在来得及之前,又会重新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宛如巍峨之下,不容许任何人得知侵犯它的容貌尊严。 梁泉攀直半山腰时,昆仑山的风势愈大,狂风卷起梁泉的衣袖,拍打着他的衣襟,接连不断的啪嗒声在耳边响起,听起来不怎么动听。 在初春季节,哪怕穿着厚实的衣裳被拍打,都觉得疼痛。更何况依旧是一身单衣的梁泉,发髻早在狂风席卷中散乱,整个山中野人的形象。 好在过了午后,山腰的风势降低了些,梁泉得以寻到一处山洞躲避。 说来梁泉其实也能用言灵来避开风难,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他自踏入昆仑山地界,还从未想过要动用言灵。 昆仑地界极大,不仅仅局限在几个地方,但天柱所在往往是备受人关注的地方。数日后,梁泉已经逼近他以前最靠近的地方,再往前,他就没再踏足过了。 “铃铃——” 梁泉听到一声清脆的铃铛声,那道声音很熟悉,梁泉前不久刚刚听过。 他敛息藏在雪地中,整个人都埋入雪下,气息渐渐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好似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徐三娘的身影眨眼间出现,身后一个矮小男子不满地说道,“你一路上丁零当啷作响的,难道不怕被人知道了行踪?” 这人腰间也挂着长铃,右边则悬着面鼓,身穿的服饰颇有藏族的意味,这明显是位萨满。徐三娘咯咯笑道,“你这人真不懂情趣,能来到这里的人,何尝不是佼佼者?既然是佼佼者,有没有奴家这铃铛又如何,岂不是还能察觉到我们?” 徐三娘声音娇柔,透着股慵懒的意味,同当初面对着苏问道说话的轻松愉快截然不同。 显然她很忌惮眼前这人,下意识绷住了精神。 萨满不满地看着徐三娘,但又碍着合作不能说些什么,只是唉声叹气,“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才会和你在一起行动,掉到钱眼里就算了,偏生还只进不出!” 徐三娘笑眯眯地冲着他挑眉,“你这便说错了。奴家不仅只进不出,也挺乐意只出不进呀。” 萨满闻言,先是疑惑,继而大怒,“徐三娘,把你的媚态收起来!莫要再胡乱,要是坏了大事,观主可不会饶你!” 徐三娘脸色微变,神色立收,“我的事情,且不用你操心。你到底走不走?”她的倒打一耙惹来萨满的眉头狂跳,最终还是压着怒火跟着徐三娘上山了。 要是真的和徐三娘闹掰,没了她那认路的能力,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还两说呢。上次那小石像丢失的事情,观主可不大高兴。 皑皑白雪中,飘摇落下的雪花很快盖住了那一行几乎无痕的脚步,很快就彻底消失了。梁泉一直很安静,并没有因为那两人的离去就立刻起身,而是沉默地等待了半个时辰,这才从雪地中站起身来。 这么久的距离,梁泉浑身早就被雪给浸湿了,梁泉慢条斯理地从包袱里面摸出来一张符贴在了前心,缓和了身体的寒冷后,这才继续往前走。 徐三娘经过的道路在梁泉眼中是如此的清晰,哪怕他已经落后了半个时辰,他也能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得知她的位置。 她经过的地方,飘动着一股甜甜的香味。这股香味很轻微,仔细去嗅闻的时候又会发现根本就寻不到。 梁泉还是因为上次徐三娘接触过小纸人,而后那股香味在小纸人身上停留了半天才消散一事得知这点。 这许是徐三娘故意的。 不管她是被迫还是主动,梁泉得以借着她留下来的线索继续追踪,很快就缀在他们身后,遥遥地跟着徐三娘和萨满。 徐三娘似乎知道上山的路径,两人行走的时候一贯是徐三娘在前,萨满在后。而徐三娘所走过的每一步都会被萨满复制,精准地踩在同一个地方。 梁泉跟了一路后发现,徐三娘不是知道山上的路,而是纯粹靠着寻龙点穴之术来判断该往哪里走。 之前曾经说过,昆仑山上雨雾弥漫,越往上越发浓密,哪怕想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大概也只能看到眼前这方寸之地。 在这样的地方,是不能奢求靠着熟悉的路线而过关的。 梁泉要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也挺麻烦,靠得太近会被发现,离得太远又容易被他们甩下,进入了迷雾中后,梁泉不能再靠着徐三娘的香味来认路,稍有差错就容易偏离道路。 徐三娘的声音隐约从前面传来,听着有些不大清楚,“这里会是个合适的地方。” 她的话刚说完,萨满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来个东西,咬破手指血滴落在上面,然后寻了个地方给埋了进去。 做完这一番动作后,他舒了口气,“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萨满沙哑着声音看着徐三娘,带着赞赏,“很好,但是你知道一个还不够。” 徐三娘尴尬地扯了扯嘴皮子,“还走吗?” 萨满立刻收敛了高兴的神色,对着徐三娘点点头,“走吧。” 梁泉犹豫片刻,没有立刻跟着徐三娘的步伐离开,尽力记住他们的步伐后,等到徐三娘和萨满的声音彻底消失后,他腾空而跃落在他们刚刚踏足的地方。 梁泉脚踩实地,垂头看着刚刚被埋起来的地方,手握着突然出现的长剑开始哼哧哼哧地挖坑。 半晌,梁泉从地里面刨出来一个小石像,那石像的面容上刚刚染血,如今已经彻底渗透进去,那血丝宛如能够游动,在这不过巴掌大小的石像里扭动了几下,很是诡异。 梁泉从怀里掏出那个干净无损的小石像,两个放在一起对比就很明显,梁泉手上的这一个更加干净利索,而埋入土里的小石像有点像似匆匆勾勒刻画一般。 可仔细看完了两个小石像的不同后,梁泉蹙眉,把怀里的小石像重新塞入坑里埋起来,至于梁泉刚挖出来的那个,自然是被他用手帕给卷起来。 常人看着外表精美的东西,往往会以为这才是真的。 然其实不止如此。 梁泉清楚地感觉到那染血的小石像双目有神,刻画这小石像的人并没有把精力放在外貌上,反而着重刻画眼神,使得整个小石像因而诡异生动。 至于那个被截获的,空洞无物,只能说是拙劣的伪造品。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为何是弓弩中年人这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去回收,毕竟根本想不到梁泉会出现在那里。 梁泉心中微沉,徐三娘他们有个观主,恰好,梁泉也似乎认识一个观主。 有且只有这么一个。 39.蠢事 半日后, 徐三娘不满地停下来,“劳逸结合你懂吗?真以为探龙点穴的功夫不需要消耗精神?!老娘已经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徐三娘的爆发在萨满的意料之中,他因为徐三娘找了好几个地方而变得高兴起来, 面对徐三娘的怒火也显得温和,“那就休息一下。” 两人都是能人, 也不会亏待自己, 暂时卸下责任后,他们迅速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稍作停顿。 徐三娘懒散地靠在背后的石壁上,大红色的衣裳染红了她的眼眸,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撩人, 哪怕只是轻轻勾起她的头发。 矮小的萨满看了两眼,又忍不住移开视线, 他现在和徐三娘是合作关系, 不能闹出什么大问题来。观主对徐三娘探龙点穴的功夫很是看重, 不然也不会把这样的事情交给徐三娘。 徐三娘勾唇轻笑,“你这人当真无趣,瞧一瞧又不会少块肉,怎么就不敢看了?”她的笑容带着莫名勾人的意味,让萨满浑身都不对劲。 他粗声粗气地说道,“甭以为观主看重你又如何,上次你是不是偷偷泄密了?” 徐三娘脸色微僵, “你说些什么?” 萨满哼了一声, “你知道梁泉是观主最看重的一个环节, 切记, 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徐三娘冷笑起来,柳眉倒竖,“你们设计再多又有什么用,只要梁泉不愿,谁都不能逼他说出半个字眼。你们不是体会过那种感觉了吗?” “你!” “我什么我,有胆子就杀了老娘,有胆子放屁没胆子上,老娘还瞧不上你连二两肉都没的小不点呢!” 徐三娘可不是什么面薄皮嫩的小姑娘,一张口就把萨满羞得没处下嘴。 萨满勃然大怒,几步逼近徐三娘,双目圆睁布满红丝的模样非常吓人,呼哧喘着粗气,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的脚步,他现在已经和徐三娘动手了。 徐三娘意犹未尽地看着萨满一脚踹在石壁上,愤而出去的身影,仅仅只是耸耸肩,在心里却是暗叹了声。 要是刚才那萨满真的靠过来,徐三娘能把他眼珠子给扣下来。 这么扣扣搜搜的人,她真的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了! …… 梁泉跟丢了徐三娘他们后,倒也没着急,靠着那若有若无的气味,他还是在落后许久的情况下找到了其他几个地方。 感谢徐三娘身上的香味,她停留下来的地方当真是一处无形的线索。 梁泉连续挖出了五个小石像,这些小石像有着不同的面相,喜怒哀乐各色,但身子都是一样的,看着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 梁泉蹙眉,从这五个石像上感觉到不太好的东西。 而自从爬上昆仑山后,梁泉就丢失了那种虚无缥缈的预警,一切只能靠自己推测。 梁泉对这样子反倒更熟悉一些,外力终究是外力,梁泉不会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这个上面。 这些石像面相奇异,流动的血丝诡异邪恶,总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东西,挖出来总比埋着好。 梁泉分别用布料包住它们,为此毁掉了一件道袍,同时在布料上包裹了黄符,为了谨慎,他并没有让黄符接触到石像,免得引发某些不好的反应。 他从未踏入昆仑山这部分的地界,这里其实已经很靠近山峰,但距离天柱的位置尚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徐三娘留下的味道再清晰,在昆仑山这样偶发的狂风下并不能保持多久,最后那若隐若现的味道也消失了。 梁泉对这意料之外的收获已经足够,虽然剩下的地点他或许无法破坏,但是从最开始他听到的消息再结合徐三娘的动静,她应该是在用探龙点穴的手法在寻地点。 探龙点穴是风水的手法,常言道三年点穴十年探龙,这不是很容易就能学会的手法。没有天赋的人哪怕用尽百年也不能成。 这也是这所谓观主看重徐三娘的原因。 刚才挖出这些石像的地点,梁泉都一一探过,无一不是灵气磅礴的地方。 注意,是磅礴。 除开昆仑,梁泉再没在别处感受到如此的气息。 梁泉心中隐约闪过一个猜测,或许他需要和阿摩商量一下弘农的事情了。 “轰——” 梁泉猛地抬头,一股莫名的预警让他猛地往后暴退熟步,飞剑不受梁泉控制猛地出现在他脚下,带着主人往山上飞奔。 雪崩了! 不过是一刹那的光阴,整个视野都被滚滚白雪覆盖!从远处看来,那雪浪如同铺天盖地一般从山顶崩落,接连席卷着往下滚落,如同乍然炸开的浪花! 好看,但渗人。 梁泉被小剑的瞬间反应护住,远离地面没多久后,他原本停留的地方立刻被雪崩所卷入。他反过来控住飞剑,驱使着它继续往上。 遇到山洪雪崩的时候,惊慌失措之下很多人都选择往下跑,实际上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人的速度永远比不过大自然的速度,尽可能往上爬并且寻求个高处的位置才是最为合适的。 梁泉有着飞剑在身,逡巡着往上,险险地避开最开始的一波雪。 在地面颤动的时候,身处洞穴内的徐三娘和在外面站着的萨满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顾不上对方就往下跑。 太史监能不能有一次推算是对的?!地动个大头鬼,这是雪崩他娘啊! 萨满在心里骂娘,脚下功夫倒是不慢。原本要是给他更多的时间,他能立刻请神上身,不论是请来鹰神还是黄皮子都至少身轻如燕,比现在快得多。 徐三娘见势不妙,从发髻上解下那铃铛丢在身后,一道无形的屏障稳稳当当地挡住那扑面而来的雪浪,但不过几下,那无形的屏障就有些摇摇欲坠。 这一点点空隙的时间足以让他们脚下飞快,又和身后追赶而来的雪潮隔开了些。 徐三娘和萨满各显神通,各有招数,但是他们的位置太高了些,这层层递进的雪浪几乎无止境,不断地往下拍击着,距离他们也不过数里的距离。 而数里对大自然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徐三娘渐渐体虚,看着前面撒丫子飞奔的萨满,美目微动,忽而惨叫了一声,不过落后数步,就猛地被滔天雪浪给席卷进去! 萨满听着身后女子的惨叫,目眦尽裂,恨不得把浑身所有的法宝都丢后头去,完全顾不得去看徐三娘一把,眨眼间消失干净。 这场雪塌方不仅带动了山体滑坡,在这之后还引发了一场泥石流,彻底改变了部分地方的地貌。 那萨满侥幸逃生,不敢在这上面逗留,领着完成一半的任务匆匆离去。 “呸呸呸——” 数日后,一处干净平白的雪地上,猛地从下往上扎出来个人头,徐三娘哆哆嗦嗦地从自己从雪地拔出来,跪倒在地面上。 她的保命武器就是那铃铛,虽挡不住那席卷而来的雪浪,但在感应到她后,也立刻追踪她而来。徐三娘在察觉到身后的雪浪及铃铛的回归后,看着前面那自顾不暇的萨满决定赌一把。 赌对能活,赌输死了也没什么所谓。 这种为人所制的生活,徐三娘可活够了! 她靠着铃铛制造出来的屏障深深地埋入雪地中,没有直接抵抗大自然的力量,铃铛的屏障很是妥当,徐三娘硬是撑到外头平静了才出来。 徐三娘再如何也还是个人,在冰天雪地中撑了几天,现在情况可不太好。随身带着的包袱早就丢了,她全身上下就剩下铃铛和一些小物件,而这些可不能御寒。 她哆嗦着抱住湿透的棉衣,恨不得爆锤萨满的狗头。 “飒飒——” 那是鞋底踩在雪上的声音,徐三娘敏锐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树下。 昆仑山的天碧绿如洗,温暖的阳光在那人的眉宇间跃动,仿佛也染上了清浅安和的神色,“徐夫人,别来无恙。” 梁泉如是道。 …… 梁泉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徐三娘,端看她的模样有些狼狈,他取出被顾清源特意塞进包袱的棉衣递给徐三娘。 徐三娘也不管站在这里的人究竟是真是假,坦荡荡地在梁泉的面前换下了那件早就湿透的棉衣。 梁泉主动背过身去,“徐夫人,里面最好也换下。” 他的声音浅浅淡淡,不含半分情绪,徐三娘仅是一愣,也坦然而动。 贴身的湿冷衣裳被脱下后,徐三娘搂住棉衣,系好带子后感觉她总算是活过来了。她挑眉看着梁泉一身薄薄的衣裳,“你怎么在这?” 梁泉听出徐三娘的轻松口吻,这才回过身来,“贫道是跟着徐夫人而来的。” 徐三娘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梁泉,“这么说来,我们所做的事情,你也都看在眼底了?” 梁泉应是。 徐三娘似笑非笑,美艳的脸上满是得意,“哈,这倒是一件大好事。”她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之后究竟是如何发展了。 这么笑过后,徐三娘有些兴意阑珊,“你也别问我发生了什么,虽然我借着雪崩逃了出来,但是不能说的东西我还是不能说。” 梁泉颔首,这么说来,她和那个弓弩中年人倒是同样备受禁制。 梁泉无意为难徐三娘,毕竟她那日告诫梁泉,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认这个人情。 他站在远处遥遥望着高峰,温声道,“贫道把你们埋下的东西都挖出来了。” 徐三娘爽快地摇头,“这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负责……你懂的。”她朝着梁泉抛了个媚眼,她全程就是个负责找地方的人。 找什么地方,为什么找地方,找完后埋的是什么,她一概不知,也不打算知道。 徐三娘以为,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梁泉在这一点上和徐三娘保持着同样的态度,但见徐三娘眉间的疲倦,他带着徐三娘到了一处安静的场所,躲在山洞里歇息了半日,徐三娘就迫不及待地下山了。 昆仑山脉的情况变幻莫测,徐三娘逃过了一次,身上能用的东西都丢了大半,再来一次她可不认为能活下来。 在雪崩中出事,无论是谁都活不下来,徐三娘的保命法器又无人知道,悄然脱身这个迷局是最好的做法。 梁泉在送走了徐三娘后,收拾了包袱,在山洞中稍作停留后又继续上路。 这一次,梁泉想知道他的极致是哪里。 他要继续上山。 梁泉在遇到徐三娘和萨满后,才知道这预警是怎么回事。越切合天道的意思,就越能体会到某些变化,徐三娘这事怎么看都和梁泉有关,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这一次天灾打断了他们的后手,下一次再上山至少要隔着一段时间,梁泉心下稍安。 只希望阿摩那里的探访不要出乱子。 长安城,议事堂。 隋帝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懒散地靠在座椅上看着大臣们,“吐谷浑已灭,你们有何想法?” “陛下,吐谷浑一战为我大隋朝打下数千里的江山,确是一大喜事。然这数千里地荒无人烟,偏僻荒芜,难以管辖,臣以为,甚难管理。”有人出列道。 “臣附议,陛下,您此前也派人前去,然路途险峻难以抵达,要是继续加派人手,也是无益。” 在朝臣们看来,打下吐谷浑是一件好事,毕竟这个小国虽依附,但总是蠢蠢欲动。但要是让他们派人去看管那里,又是一件难事。 隋帝又打了个几个哈欠,“既是这样,那暂且如此吧。退下。” 朝臣们互相看了一眼,这短短半个月内,隋帝一直提不起劲儿来,总让他们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这段时日的决策上…… “嗯?” 隋帝轻哼了声,原本脚下生根的众位大臣立刻行礼,飞速离开了大殿。 杨广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半个多月小木人并没有跟在他身侧,反而是趴在宫殿顶上汲取日月精华。 小道长也曾说过这对它来说很是重要,杨广自小木人有这个需求后,就直接把它丢到屋顶上去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阶段长达半个月,似乎还没有结束。 杨广黑着脸回到宫殿,心里莫名觉得浮躁,随手挥退了守着的宫人,打算小歇一会儿。 贴身侍从看着杨广的脸色,又想起萧后去世后,陛下连着两个月没踏足后宫,一时之间以为猜中了隋帝的心思,当即就转了个念头。 在隋帝身边伺候的都是提着脑袋的活计,但谁不成为隋帝信重的人,这一个个无不是使劲浑身解数想让隋帝知道贴心的好处。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心一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您数月未入后宫,不如往后宫走走?或是召几位美人前来散心可好?” 杨广正是烦闷的头上,听着贴身侍从提出个新奇的事来,也随意点头,“去吧。” 贴身侍从:???去吧? 他心里仰天长笑,这可是隋帝第一次回应,他立刻应下,脚底生风地前去安排了。 杨广随手捏着酒樽,单膝靠在床榻上,眼眸幽暗,看不出什么来。 “啪叽——” 一个小小的动静后,一只小木人滚落在杨广面前,傻不拉几地抬头看着杨广,半晌后拉着他去摸头顶。 小木人长叶子啦! 小小的两片叶子没有指甲盖一半大,嫩绿可爱。 杨广浑身气息松了些,眼眸也缓和下来。 等等! 他脸色微变,抄起小木人大步朝外走了几步,“让五省官员都滚回来!”杨广气势乍然一放,大为光火。 刚刚讨论出来的是什么蠢主意! 回宫说的又是什么蠢话! 他脑子被驴踢了吗? 隋帝杨广平生第一次这么怀疑自己。 40.花开 长安城内, 夜晚总是比别处来的早些,又走得慢些。 宵禁后,巡视的侍卫警惕地在城门口候着, 街道上来往的戒备,以及宫门口冰冷的注视, 皆是皇家威严。 皇宫内, 殿中刚清走了一拨人,哪怕隋帝没有大开杀戒,也让留下来的几个满头大汗,脚步更加轻巧, 不敢惹出祸事来。 隋帝的怒火爆发了一次,他们谁都不想在短时间内又惹来第二次。 杨广把寝宫内所有的侍从都给赶出去, 矮身坐在软塌后, 手里抛着小木人发呆。 木之精华小小的个子在空中翻滚了几下后, 倏然趴在杨广的手指上不肯动了。杨广回过神来,看着小木人说道,“看来暂且还离不了你。” 浓浓的嫌弃口吻。 刚刚立了大功的小木人:呜。 杨广觉察到了那不对劲的地方,但是这种不对劲又不像是外力施加。然小木人回来后,他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先前下的决断就是狗屎。 他用指尖戳了戳小木人头顶上的小绿叶,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不妙。” 不管是因为什么, 开始影响到判断都不是什么好事。 昆仑山。 梁泉伸手拍了拍肩上落下的雪, 随着他的呼吸, 嘴边的白雾飘散开来。纵使山下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但是在高山上还是如此冰冷,如一片死寂的白。 越往上能看到的颜色越少,铺天盖地的白色挡住了所有的景致。 梁泉起先还能小心注意着不要一直盯着白色,长时间看着雪容易雪盲,但是到了后面显然已经无能为力,也就不管了。 在梁泉孤身一人的时候,小剑不愿再躲在梁泉身后,反而是一直跟着梁泉,偶尔感觉到危险就嗡嗡嗡一下。 小剑的性格和小纸人不大一样,虽然两者要是闹腾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小剑更沉稳一些。 它飘在梁泉的肩头上,刚刚结束了又一轮的巡逻。 梁泉笑着握住它,“不必如此着急,这里的危险甚至不如下面。” 昆仑山越上,灵气越干净纯正,这里无论诞生了什么,都不会是妖魔邪物。 小剑却是不管,嗡嗡了两下,算是反对了梁泉的意见,然后又继续英勇地在梁泉身边环绕。 梁泉从不去强迫小纸人和小剑改变什么,既然小剑如此执意,他也没有继续。 昆仑山在神话传说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自然而然也成为众多修道之人心目中的神山。梁泉还是头一次如此靠近巅峰,呼吸间是纯粹刺骨的寒意。 梁泉眼都不眨地看着山顶,那处似近似远,好像近在咫尺,他深吸了口气,握住了又打算离开的小剑,轻声说道,“不如飞上去。” 小剑嗡嗡嗡了两下,这一次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赞同。 既然到了这里,不能上去简直是一件憾事! 一人一剑的身影很快穿破云雾,疾速地望着山顶而去。 越往上靠,梁泉越发感觉到一种粘稠的感觉,仿佛深陷果酱一般难以挣扎,连飞剑的速度都有些缓慢。 飞剑的剑柄连续亮了几下,似是挣脱开了一些,猛地又往前飞了一段距离。但是并不长久,宛如往前扎了两下后,又一头撞在了软乎乎的东西上头。 面不拉几的,就跟团棉花似的。 剑本锋利,刺在棉花胀红却是难以动力的。 梁泉心思微动,想起了些什么,仰头看着越发靠近的天空,他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摸的姿势,他并没有摸到什么,但是梁泉清俊面容上露出个淡淡的笑意。 梁泉掀开下摆,竟是在飞剑上坐下,开始打坐起来。 飞剑随着梁泉的动作而扩大,容纳下一人的位置后,梁泉竟是在这样的高空中,开始入定。 在昆仑山巅下,苍茫化雪,又有新雪,如此往复寻常,白雪依旧,却悄然有点点绿色。 梁泉这一入定,就是整整七天,等到他重新睁眸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往下跳去。 小剑和他心意相通,立刻也明白了梁泉的意思,跟着梁泉一同急速地往下坠楼,在梁泉即将接触地面的时候,很快就接住了梁泉。 梁泉在地面站稳,感觉到身体果然比之前要轻松很多,舒展活动后,他握着了缩小的剑,“果然,那上面是最纯粹的灵气。” 小剑在上面寸步难行,梁泉甚至隐约觉得他们被包裹起来,皆是如此。 梁泉下意识想到,若要说着被撞倒的不周山就是昆仑山,他大抵知道来源为何了。 他在上面待了七日后,已经知道再往上的确是上不去了,便没有继续存着这个念头,反而是捂着腹部,人不吃不喝也是有极致的,哪怕梁泉不停地被灵气淬炼也是如此,眼下他肚鸣如鼓,着实难堪。 好在周围也没什么人,梁泉寻了处僻静的山石,然后在上面开始烤馒头。水还能将就着吃雪水,但是饭不可以不吃。 上山的时候梁泉就准备了大半个月的干粮,如今所剩不多,一口气都给吃完后,他也开始下山了。 昆仑山一事差不多让梁泉给弄清楚了,余下的就是和阿摩那里对对情况。在知道有人盯上他的时候,风驰电掣回长安城也是没用的。 ……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对坐着,面色一致,垂着头盯着桌上的菜,都没有动筷子的想法。 “唉——”夏山终究比顾小道士嫩了点,忍不住先开了口,“梁道长要是回来会不会生气?” 顾清源鼓了鼓脸,又觉得这个动作非常不妥,又立刻给收回去了,“师兄不会生气。” 在夏山松了口气的时候,顾清源露出个惨兮兮的笑容,“师兄只会把我们都狠狠锤炼一番,以防下次再发生这样的问题。” 夏山的脸色一僵。 片刻后,夏山伸手揉了揉脸,把僵住的脸恢复正常,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才是道士,我是普通老百姓,梁道长肯定不会冲着我发火的。” 顾小道士:??? 这又不是你逞能的时候了?! 但夏山这话还真的是致命一击,让顾小道士垂头丧气,无话可说。 许是看着顾小道士那样子太过可怜,夏山还是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别想太多,我们还有小纸人,或许在梁道长回来前,你能把事情给解决了呢?” 顾小道士哼笑了声,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师兄早点回来呢! 但夏山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顾小道士好容易恢复过来,神勇地和夏山开始了抢菜大战,结束了晚饭后才开始讨论究竟要怎么做。 梁泉放下顾清源和夏山时,已经靠近西北那边,再远就是异族的地盘,因此梁泉早早停下脚步在最近的城镇寻了处住所。 许是这里靠近大西北的原因,来往的人都异常粗犷,风沙常年来袭,看着尤其像边城小镇。最开始的时候顾小道士和夏山也很安稳,平日里进进出出虽然常有,但是连顾小道士都换上一身普通的衣裳,也没谁会去关注胡同里的租户。 但是! 世上千千万万的问题,绝大部分都出在这个但是上。 顾小道士还是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当初顾清源特地从长安城落跑,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父母要他成亲,年方十六的顾清源吓得直接带着小包袱就溜了。 顾小道士自认为他一心向三清,且从三元大帝,怎可在事未成前想那些事情! 几日前,顾清源出城散心,顺便在路上救了位姑娘,当时马车的马疯了,差点出事。但也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不是看话本看多了还是性格胆大,数日后就有媒婆上门打听了。 瞧见没有,媒婆! 顾小道士活了十几年第一次接触到媒婆这类人,磕磕绊绊之下要不是有夏山在旁作掩护,差点把祖宗十八代都给媒婆套出来。 夏山笑眯眯地说道,“要不是你现在这么惨,其实我还是想笑。” 顾小道士恶狠狠地瞪了夏山一眼,他就知道要不是因为他强力镇压,这小子刚才才不会和他一起做那么悲催的表情! “不成,我们还是先跑吧。”顾小道士坐立不安,这短短三日,媒婆就上门了两次,他早就想跑路了。 “那梁道长回来后怎么办?”夏山皱眉。 顾清源狠狠一拍桌子,“去城门口蹲守,我就不信还守不到师兄!” 看着顾小道士那么激动的样子,夏山把嘴里的话咽下去,这重点可不在梁道长身上,而在那位姑娘身上。 顾小道士的行动力非常高,当天说完当天就搬,悄悄地撤离了他们租下的院子,径直搬到城门口去了。也正好因为他们搬的时间是晚上,当梁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院子内人去屋空,一个人都没有。 小纸人和梁泉是有联系的,他没感觉到出什么大事,因此也没那么着急。 梁泉慢条斯理地检查了一遍屋内的情况,推断出顾小道士他们是自愿离开的。这个结论一出,梁泉也就放下心来,没有立刻去寻他们。 梁泉下了昆仑山后就日夜兼程地赶回来,难得精神有些疲乏,在确定了两个小辈没有问题后,他靠着床柱休息,一不小心给睡着了。 “阿摩……”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叫住了少年,“没有用。” 小梁泉可怜兮兮地蹲在门槛前,抱着小膝盖看着阿摩,一脸垂头丧气。 阿摩举着小娃起来,“没事。” 小梁泉虽然恢复记忆,但行动还是因为幼年期而幼化了些,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揉了揉眼,沮丧地说,“师傅不会骗我。” 阿摩随口说道,“那你再试试,比如让这草开花。” 草是从来不开花的。 梁泉颔首,小脸蛋一本正经地看着地面的草。 [开花] 阿摩原本是不在意的,可当他亲耳听到小梁泉出口的话后,他的神色微妙地变了一下。 他听不懂。 “你刚刚说的什么?”阿摩揉了揉小梁泉的小肚子,看似不经心地问道。 小梁泉道,“说开花啊。”他似乎不明白其中的差距。 阿摩半心半意地点头,垂头看了眼那草……颤巍巍的花骨朵儿压着嫩叶,又片刻后,娇嫩的花瓣悄然绽放,花蕊是粉色的,花瓣却是淡黄色,这是阿摩从未见过的花。 花开了。 梁泉醒了,看着窗扉上渐渐透出的日光。 许诺花开,是期盼;拥有小纸人,却宛如造人。 从无到有。 41.弘农 顾小道士搬到新的地方后, 整个人就轻松了下来,看着院门口说道,“等明天我出去守着, 等师兄回来再说。” 夏山啃着馒头,他打算全方面学习梁道长, 从馒头开始, “你该知道,那姑娘也没什么恶意,为何要避之不及。” 顾清源抿唇,“她很好, 但不该和我在一起。”他瞥了眼正蹲在门口的夏山,“如果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你会愿意涉足吗?” 夏山刚想回答, 被顾小道士抬手给打住, “你且停下,认真思考我说的话,然后再回答我,如果你知道这可能危及家人,你会愿意吗?” 夏山沉默半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小道士敛眉,原本活泼的神色收敛下来, 竟也很是沉稳, “大师兄其实是有过婚约的, 十五岁那年他出外游历, 在破除冤魂诅咒时,他阻止不及放走了一只恶鬼。” “那恶鬼从大师兄平时说话间得知他未婚妻,等他回长安城后,她家里七口人都没了。”顾清源在讲述的时候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观主不让我父母常年来看我,除开路途遥远,也是如此。踏足修道,要是还连累家人,就未免太过可笑了。” 他一锤定音,然后收拾着两人的脏衣服去了院子里,梁泉在临走前教了顾清源要怎么运用水符,这段时间两人的脏衣服都被顾小道士给包圆了。 夏山把最后一块馒头碎给吞下去,蹭在顾清源身边默默地和他一起洗衣服,等到两人把衣服都晾起来后,夏山才对顾小道士说,“你可以变得更强大些。” 强者总是无畏的。 顾小道士用身高鄙视了一眼夏山,打算今晚靠窗的位置就给他了! 毕竟这可是一个认为感情问题可以靠小纸人解决的人。 次日,夏山在清晨时分把还试图睡懒觉的顾小道士给踹下去,然后扯着被子打了个喷嚏,“你再不起来,梁道长就跑了!” 窗边贼冷。 顾清源扁着嘴起来,然后嘟哝着整理完东西,带着一身清爽出门了。 夏山跟在他身后买了四个大馒头,俩揣怀里俩塞给顾清源,然后两人迅速地在城门口找了个小摊子坐下,又点了一壶清茶。 薄薄的几片茶叶冲泡出一大壶茶水,两人就着茶水馒头解决了朝食。 日头过午,这摊子也提供吃食,顾小道士又饿得去买了两碗面,一起吸溜起面条来。夏山一边吃着一边和顾小道士说话,眼神还在城门口飘着,不知不觉动作停下来。 “嘿,小道……咳,顾清源,你看城门口。”他伸出胳膊拍了拍顾清源的手,顾小道士没留神,也没听出来夏山话里的兴味。 他回头一看,整个人僵住,又咔哒咔哒地转回来,夏山眼尖手快地收回胳膊,差点没被顾小道士的筷子给戳在桌面上。 等待出城的队伍中有几辆马车,靠中间位置的马车最为精致华贵,顾小道士刚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谁的马车。 “估计是被你给气得出城散心。”夏山颇有心得地说道。 顾清源瞥了一眼夏白斩鸡,打算不理会他,好在那日出城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不然现在夏山又有更多可以说道的东西了。 其实顾小道士对苏姑娘颇有好感。 苏姑娘就是顾小道士救下的人,她性格直率,有一不二,虽然直接让媒婆上门的方式的确吓到顾清源了,但苏姑娘的做派他并不反感。 如果不是他不打算成亲的话。 夏山还想继续调笑几句,视线也没有从城门口拔回来,他伸手欲拍顾清源的肩膀,脸色却见见难看起来。 “小道士,回头!” 夏山甚至忘记了他们掩饰身份的做法,直接叫出了顾小道士的身份。 顾清源心头一紧,身后原本该是熏暖的阳光,却在瞬间变得阴冷冰凉,他头都不回地抛出小纸人,迅速地从腰间的小葫芦中抹出一滴牛眼泪擦在左眼上。 夏山不知道顾小道士究竟看出来什么,从他煞白脸色以及猛然起身的动作,他下意识按住他的肩膀,“你刚刚把小纸人丢出去了不是吗?” 能不能看到小纸人,那是要看小纸人的意愿,比如现在夏山根本看不到它。 但夏山看到顾小道士做出了一个抛甩的动作。 顾清源眉头紧皱,握住了横放在桌面上的长剑,反手一甩,上面包缠的白布立刻散落。他只丢下一句来不及了就猛地扑过去。 夏山看着顾小道士的方向,突然打了个激灵。 天阴了。 城门口的人不多不少,只是刚好午时,连城门口的小兵也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检查着。 狂风乱作的时候,恰恰卷走了他们腰间的佩刀,沙石迷住了他们的眼睛,刺痛着他们的视觉,瞬间天阴得看不见五指,宛如风尘暴出现。 顾小道士赶去的速度很快,小纸人到达的速度更快,然而在他们来得及之前,诡异的沙尘暴猛地席卷了城门! 漫天黄沙,顾清源眼睛刺痛,手中握着的长剑摇摆不定。 “小纸人——”他叫了一声,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嗖地过去。 “哐当”一声后,这沙尘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黄沙扑簌落下,劈头盖脸撒落一身,顾小道士的白衣裳顿时化黄。 这诡异的沙尘暴出现的时候,整个城门口的人都反应不及,各自逃命去了,而马车里的人却因为来不及,没有一人出来。 夏山呸呸吐掉嘴里的沙子,几步跑到傻站的顾小道士身边,“你怎么了?” 黄沙消失后,顾清源就傻站着了。 他僵硬伸出手接住回来的小纸人,低声说道,“我没感觉到活人。” 夏山起先一愣,继而骤冷。 梁泉出现在城门口时,一眼就看到正颓然坐在小摊子上的顾夏二人。夏山在顾清源身边来回走动,时不时低声说上几句话。 夏山是第一个看到梁泉的人,他精神亢奋了些,冲着梁泉挥手。 梁泉漫步走来,最先扑过来的就是小纸人,它嘿咻嘿咻地爬上梁泉的裤子,然后靠在梁泉的脖颈处比划着什么。 “原来是这样。”他伸手按了按小纸人的纸脑袋,这才看着两个神色萎顿的小年轻,“你们做得很好。” 夏山胀红了脸,摇头道,“我什么都没做。” 梁泉道,“你不出去,就是最好的选择。”他拍了拍夏山的肩膀,走到顾小道士身前。 顾清源一直没有抬头,低垂着脑袋默默地看着双手,直到感觉到头上一道温和的力度。 梁泉正轻轻摸着他的头。 啪嗒一声小小的声响,地面上晕染开一点点湿的痕迹。 城门口的喧闹和他们无关,梁泉带着顾小道士和夏山回了他们新租下来的院子。顾小道士回去休息,而夏山则留在梁泉身边。 “梁道长,那是……什么吗?”夏山含糊不清地把话带过。 “暂且不知。”梁泉温声道。 夏山回头看了眼屋子,又低声说道,“小道士很难过。”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己身力有未逮而死去。”梁泉道,“挺过去就好了。” 夏山一愣,“挺过去?” 梁泉偏头看他,“没有人是万能。” 这只会不断的发生,成为无法抹去的伤疤。 夏山没有在梁泉身边待多久,一会后就进屋去安慰小道士了,留下梁泉一个人在院落里思考刚才的事情。 顾小道士在晚间才出来,眼圈微红,但是情绪也恢复了大半。 “师兄,你没出什么事吧?”顾清源有些懊恼,梁师兄刚刚回来,想必经历了困难险阻,他反倒是给他惹了麻烦。 梁泉摇头,示意顾小道士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样?” 顾小道士沉默了会,才说道,“师兄可有什么线索?” “查查苏家。” 梁泉沉吟一会后,把答案告诉了顾清源。 顾小道士颔首,两人没再提起这件事情,但顾清源知道,师兄这是答应他独自去解决这件事情了。 下定决心后,顾清源整个人轻松了不少,靠在桌面上垂头丧气地说道,“师兄,我是不是太无能了?” 梁泉把刚调好的朱砂放到一旁,又按住了蠢蠢欲动到朱砂一游的小纸人,“小师弟,这是常态。” “力有未逮不是你的过错。”他淡声道,“谁都成为不了英雄。” 顾小道士扁嘴,“但是梁师兄就很厉害。”他此刻又忘了他在夏山面前说的那番话了。 梁泉按了按他的脑袋,“你不是和夏山说不希望成为我这样的人吗?” 顾清源嘟嘟囔囔地把头埋入胳膊里面逃避这个话题,突然一僵又给拔出来,“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泉眨了眨眼,然后温和地说道,“以防你们不知道,以后不要在小纸人面前说悄悄话。” 顾小道士的视线挪向小纸人,耳边是梁泉的轻笑声,“你们听不懂,但它可是会‘说话’的。” 顾小道士干脆利落地装死。 夜幕降临,夏山把一直赖在梁泉屋内的顾小道士给拖走,两人秘密商量去了。梁泉心知今日的事情对小师弟来说定然是个心结。 既是心结,就得自己解决。 烛火摇曳,梁泉在灯光下看着毛笔,反倒是取出了新的砚台来,他该给沉观主写信了。 他慢悠悠研磨着墨水,旁边小纸人抱着一杆毛笔在桌面上晃动,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没注意到后面的砚台,啪叽一声掉进去墨水里咕噜咕噜。 梁泉:“……”这是得多不上心才又给掉进去了。 把皱巴巴的小纸人给捞出来,梁泉一边给它拧干一边凶巴巴地训它,老实下来的小纸人突然在梁泉面前画了一个大圈。 小纸人机智地转移了话题,把十万八千里远的杨广扯到了话题中。 “小道长?” 阿摩的声音传来,低低沉沉的,像是刚刚做过什么剧烈运动。 还没等梁泉回话,他又道,“刚刚从殿外回来。” 梁泉微怔,“出事了?” 阿摩道,“后殿走火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只是烧毁了半座宫殿,并未真的伤及到人。 梁泉颔首,“你……” 阿摩也几乎是同时开口,“你……” 梁泉一笑,“阿摩先讲。” 阿摩懒懒地说道,“你去了西边,如何了?” 梁泉笑道,“贫道刚从昆仑山下来。” 阿摩从软塌上坐起身子,忽然想起一事。昆仑山脉在数月前还不是隋朝的地盘,这还是这段时间隋朝把吐谷浑给打下来后,才暂时成为隋朝的地界。 杨广沉默半晌,“你去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那还不是隋朝的地盘?” 梁泉的消息不可能比他还快。 梁泉也同样沉默了半晌,坦然地说道,“这有关系吗?” 一不小心就出个国界的事情在梁泉话语里简单得好像是他刚刚吃了个馒头。 阿摩翻了个白眼,“三元观没有任何反常。” 梁泉漫不经意地擦着小纸人身上的黑痕,“那是好事。” 阿摩沉吟一会,才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梁泉,梁泉顿住,也把昆仑山上的事情告诉了阿摩。 两个人同时:…… “真想砍了他呀。”阿摩感叹地说道,梁泉听着便知道他不是在说笑。 那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的恶意透过联结传来。 梁泉温声道,“还没到时候。” “贫道打算去一趟弘农。” “赑屃说的话不管了?”阿摩低低笑道。 梁泉平和地说道,“贫道早就偏离了北的方向,且已经足够了。” 阿摩敛眉,冷冽的味道尽数收住,“你想做什么?” 很奇怪,本该喜怒不定的人是杨广,本该温和从容的人是梁泉,可眼下杨广反问梁泉,宛如倒置了两人的立场。 梁泉觉察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眉目间带着笑意,“阿摩又知道了什么?” 阿摩的声线总是冷厉了些,便是偶尔温和的时候,也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至少不是让你去白白送死。” 梁泉朗声大笑,畅快的声音让对面那人微动,“阿摩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他既轻又柔地说道,“莫担心,贫道不会比阿摩先死。” 杨广又耸肩,啪叽地按着小木人断掉。 什么死不死的,就不会说句好听的。 梁泉总算把小纸人给弄干净了,一根手指头把薄薄的小人戳在桌面上,轻轻笑道,“以为寻了阿摩就不会有事,对吗?” 梁泉温柔的声音很好听,只可惜听这话的小纸人不给面子抖了抖。 小纸人:呜。 …… 顾清源在次日敲响了梁泉的门,和梁泉坐下来促膝长谈了一段时间,然后才离开去办事。 又过了五日,顾小道士才孤身一人回来,带着满身血迹倒在院子里,踏踏实实休息了半个月后才缓过来。 夏山并没有跟着顾小道士离开,在顾清源回来后,因担心他的伤势,在旁边彻夜不眠地守到他恢复神智。 顾小道士并没有对他的经历闭口不谈,但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涉及到苏家的过往以及父债子偿的坏事,他并不想多说。 经过此事,顾清源的性格变得坚毅了些,以往的跳脱不复,也沉稳了许多。好在面对夏山时还是会一块玩闹,并没有彻底改了性格。 梁泉放下对顾清源的担忧,在他的伤势恢复后,这才和两个小辈说清他的去向,“我这段时日都会在外奔波,你们跟着我反倒不是好事。” 顾小道士本意就是要出来历练,梁泉不知不觉中深入了许多问题,他们两人再跟着他就不合适了。 顾清源在梁泉开口后,认真思考后才说道,“师兄,你告诉过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完全地做好每一件事。哪怕是你,那我跟着师兄身边,至少能为师兄弥补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那已经足够。” 梁泉微蹙,正想说些什么,夏山也大着胆子打断了梁泉的话,“梁道长,虽然我的能力的确是比不过你们两个,但是历练历练,不就是要遇事才能历练吗?” 虽然两个小辈不知道现在梁泉面临的处境是什么,但是无一不是努力在劝说梁泉答应他们。 眼前两个小辈激动得面红耳赤,就连这段时间有些低沉的顾小道士也是如此,梁泉不禁露出了笑意。 “罢了,既你们如此想,那便随我去吧。” 梁泉松了口,眉眼也是温和一片。 顾小道士和夏山小小地欢呼了一身,这才连忙收敛了高兴的神色,在梁泉身边忙前忙后。 但是这样坚定的念头,在梁泉掏出了飞剑后得到了微微的打击动摇。 夏山苍白着脸色看着飞剑如临大敌,顾小道士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但是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师兄……” 顾小道士试图开口,在对上温柔看他的梁泉师兄后又默默地从心了一把,用力地摇了摇头。 把最后希望寄托在顾小道士身上的夏山死心了,赶在顾小道士之前拽住了梁泉的道袍,冲着顾清源露出个惨兮兮的笑容。 死道友不死贫道! 顾小道士用一种狠狠的眼神瞪着夏山,他帮着他说话,结果夏山就是这么对他?? 哼!没良心! 顾小道士偷偷地踹了一脚夏山,决定和他绝交一天。 夏山咽了咽口水,无视了身后如影随形的视线,再怎么样……咳,等下了飞剑后再说吧。 42.沐浴 弘农这个地界本是靠近黄河流域, 可后来因为隋朝重新划分郡县而向西南迁移,也离开了黄河边界。 不过隋朝兴起在于这之前,梁泉所去的地方也自然是原来的地方。 顾小道士在下了飞剑后, 脸色难看地靠在树林子里,根本不想说话。他倒还好, 夏山的脸色才是一片煞白。 但两人再如何, 还是比最开始要好上许多。 梁泉微笑看着两人好容易恢复了正常,才温声道,“之前的灵果可还在?” 顾小道士点了点头,伸手抹了把汗, 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在高空中疾驰, 哪怕有汗水也早就被刮干净了。 “师兄要作甚?”顾小道士说道, 从背后背着的小包袱里面掏出一个来。 梁泉摇头, 没有接过来,“你们两个的身体太差,以后每天吃一个。” 夏山好容易恢复回来,看着梁泉苦笑道,“梁道长,是你的速度太快了。”他趁着时机迅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梁泉一脸淡定,含笑着说道, “所以贫道让你们勤加修炼。” 他知道, 顾小道士私底下已经教了夏山最基本的修炼方式, 如果没有出错的话, 夏山已经有了一点基础。 夏山跟着顾小道士一起扁嘴,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情。 旧时弘农靠近黄河,他们落下时,也隐约能听到咆哮的声音。顾小道士抬头看着梁泉,“师兄,我们过去看看?” 梁泉无不可的点点头。 黄河是上古以来人类依赖的河流,这里有着流传至今的传说,也有着勤劳务农的农民,古今交汇的地方,略显浑浊的河水依旧滔滔不绝,滚滚如天河倒涌。 顾清源和夏山两人惊讶地站在黄河边,脚下的鞋子被拍岸而来的河水淹没,咆哮的水声翻滚如龙,宛如九天银河坠落,气势磅礴,水浪拍岸而起,溅落一地水色。 顾小道士只觉己身微小,苍茫立于天地间,摇摇欲坠,难以动摇。 夏山看着旁边久立不动的顾清源,疑惑地向拍拍他,刚伸出手来就被梁泉握住,拉着他到了远处,“他入定了。” 夏山听说过入定是怎么回事,看着顾小道士的模样松了口气,然后又道,“放着他这样没关系吗?” 夏山嫌弃地看着顾小道士的模样,只因为他入定的时候刚好两脚分开,站得略显艰难,指不定就摔倒了。 梁泉道,“不必,守着他便是。” 夏山在这里扎根守着顾小道士,而梁泉在嘱咐了夏山后便飘然离去,先行往弘农而去。 龙脉从不是固定不动的,因时因地而变,虽说从一开始的时候隋朝的确是在弘农起家,而起兴的也恰是弘农龙脉,但不代表龙脉一定在这里。 当初梁泉来此时,这条龙脉的确在缓慢地变动,而从阿摩所说的情况来看,或许又有了什么变化。 虽是如此,梁泉并没有离开太远,在附近走了一圈,便回到黄河边界,夏山搬了块大石挪到顾小道士身后,蹲守着他的情况。 梁泉体质特殊,要入定是较为简单,但是寻常人入定得按天时地利,顾小道士好不容易赶上一回,梁泉自然不忍破坏,在检查了周边的安全后,便带着夏山在这里待了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的时间不长不短,恰恰从天明到天黑,夏山早就靠着石头睡着了,也不在乎底下湿润。 梁泉站在黄河边上望着那涛声依旧的水面,袖手而立,清辉夜光洒落,遍地都是清冷之色。 某个时辰,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恰是顾清源睁眸的时候。 顾小道士晃悠了两下,差点腿软,他那个站立的姿势的确奇怪。倒退了两三步后,他勉强稳定了姿势,突然泛起的疲惫立刻消失了。 他惊奇地看着自己,又抬头看着高挂的圆盘,“师兄,我……”他刚说了两句,就伸手摸了摸脖子,连声音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梁泉并没有往前,站在原地轻声道,“再看看你自己。”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顾小道士又垂头仔细打量了好久,惊讶地说道,“我高了?!”他伸手比划着脑袋,又按了按胸膛,总觉得哪里都大了一圈。 这微妙的变化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夏山被两人说话的动静吵醒,猛然打了个喷嚏,睁眼就捂住了鼻子,“什么东西这么臭!” 夏山翻身而起,用袖子捂住嘴巴往后暴退几步,快准狠地盯着味源。 “味源”顾小道士迷糊地看着他,夏山嫌弃地捡起一根树枝捅了捅小道士,“你赶紧滚下去洗洗,呕——” 他为了说话挪开了袖子,顿时被那股铺天盖地的味道熏到,做出个呕吐的样子,又立刻给捂住。 顾清源无辜往前走了一步,夏山连连倒退了数步。 梁泉轻笑了一声,一挥袖子,顾小道士被轻柔地推到了黄河水中,河岸边并不深,他一屁股坐倒下来后,迟到的味觉姗姗来迟地表示着难以承受。 “这什么味道!!” 顾清源总算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差点没被熏晕过去,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梁师兄不愿意过来,夏山又是那样嫌弃的反应。 他自己都嫌弃死。 谁都能跑,但是作为自己身上散发出来恶臭的主人,顾小道士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洗,简直无法忍受。 他想晕过去。 顾小道士在黄河水中扑腾了半个时辰才把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给洗干净,然后又打着哆嗦接过新衣服。 春日已过,尚是初夏,但夜晚的黄河水的确是冷,在水里面扑腾了半个时辰,顾清源觉得手脚发麻。 他嘟哝了一句,“怎么都和师兄不一样?” 每次看着梁师兄穿着单衣不畏寒冷,顾小道士就异常羡慕。 梁泉笑而不语,让两人都收拾好后,才离开这里寻了个平整的地面休息,他早就准备好了枯枝柴火。 顾小道士立刻扑在火堆边取暖,而夏山则是去旁边寻些猎物。 梁泉茹素,但也没逼着旁人也吃素。这夜,顾小道士和夏山吃到了香喷喷的肉,梁泉则是坐在他们左边啃馒头。 夏山跟着梁泉的时间久了,也知道他的习惯,他捅着顾小道士说道,“为何梁道长吃素,你不吃素,别是假道士吧?” 顾小道士白了他一眼,又往旁边挪了挪,“道士没要求要茹素,师兄是自我要求高,我等寻常人做不到而已。好歹你别吃啊!” 这可是他做的。 夏山踹了他一脚,“这还是我打来的,你给我吐出来?” 两个小辈在这边你来我往地打闹,梁泉啃完馒头后慢悠悠地净手,就着这简陋的环境开始写信。 顾小道士一看到梁师兄在写信,也顾不得搭理夏山,连忙凑过来看着梁师兄的笔迹,“师兄,你这是想给观主写信吗?” 他眼巴巴地看着梁泉。 梁泉颔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是想给观主表达你的思念之情,还是打算认错?” 顾小道士:“……都有。”他怂,要是到现在还不认错,日后岂不是惨兮兮。 梁泉让开只写了个开头的信纸,让顾小道士去自由发挥后,他则是起身望这般月色,也不知长安如何。 梁泉漫不经心解开发髻,披散的头发落下,他勾了勾手指,包袱里面的衣裳悄然地落入他的手中。 夏山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看着梁泉踏月而去,一身青衣透着潇洒。 他捧着下巴,“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梁道长一样?” 正在奋笔疾书的顾小道士头也不抬地说道,“你想和梁师兄一样?不可能。” 夏山:绝交! …… 梁泉入水后,喟叹一声,冰凉的触感从肌肤而起,漫过头顶后,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他自是喜水,只是少有近水的时候,便也难得如此。 衣物被梁泉堆放在石头上,小纸人自然也是被他安放在衣服里面,正自个儿和自个儿玩闹。 倏地,小纸人抬起了纸脑袋,小胳膊摸了摸扁扁的脑袋,从衣服里面钻出来个头。 “小道长?” “咕噜咕噜——” 阿摩冷静片刻,又垂头看着正一本正经坐在桌边的小木人。 小木人一惊,用尽全身表达出乖巧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阿摩似笑非笑地戳了戳他。 小木人:???又怀疑! 梁泉破水而出,滴答水声响起,小纸人用力冲着他挥手,这才引起梁泉的注意。 梁泉游动到岸边,才听到阿摩的声音,“我是不是得把你继续丢在屋顶上再晒几天,嗯?” 这一声上扬的尾音听得梁泉颇为无奈,抹去滴答的水滴,“阿摩,莫要欺负它。” “小道长总算出声了?”阿摩勾唇,“你刚才在作甚?”他全然无视了梁泉的话。 “正在沐浴。” 梁泉淡淡言道。 阿摩听着依旧在哗啦啦的水声,陷入了沉默。 43.信件 梁泉回来的时候, 顾小道士已经写完信,并非常乖巧地把信纸放在明显的地方,而他已经和夏山两个人头对着头缩在一起睡着了。 梁泉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睡姿, 就算现在他们现在是这样的模样,等到早上又是一个头一个尾了。 他在原来的位置坐下, 小纸人从他的肩膀上跳下来, 然后趴在火堆边。 它身上有些湿润,在梁泉在水中时,小纸人有些蠢蠢欲动地跳下去了,当然在成功前被梁泉一把握住, 不过他手上的水渍还是弄湿了小纸人。 趴在火堆边烤火,梁泉则是就着顾小道士写完的内容继续往下写。 直到火堆堪堪燃灭后, 梁泉才写完了这封信, 他看着这叠厚厚的信件, 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小纸人偏着头看他,然后啪叽把自己给埋在了湿润的草堆里面。 它永远学不会教训。 梁泉又戳了戳它的脑袋,然后把信给封起来收到信封里面,准备到了城镇后再寄回去。 阳光初放,露珠在嫩绿的树枝上滚动,滴答落在地面,在这坠落的过程中, 又有一小部分滴落在顾小道士的脸上。 “咳咳——”他从梦境中醒来, 咳嗽着坐直了身, 刚刚有水滴落入了喉咙中, 就这么小小的一点,也刚好呛到了他。 顾小道士在醒来后,随手把夏山给拍醒,两个人揉了揉脸,看到梁师兄的位置还是空的。 “飒飒——” 梁泉从不远处走来,手里拎着一串野果,权当是早饭了。顾小道士笑嘻嘻地接过来,和着夏山两人很快收拾好后,才跟着梁泉离开这里。 梁泉在行走的时候,并没有固定的位置,顾小道士和夏山一直跟着梁泉不断地改变位置。走了半天后,夏山说道,“梁道长,我们要找什么?” 群山遍野中,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走到了哪里,再也听不到黄河的声音了。 顾小道士原本也是打算问,不过夏山既然说话了,他也眼巴巴地看着师兄,等着梁泉的回答。 梁泉道,“龙脉。”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莫名的韵味,让顾小道士和夏山怔愣,“什么?”顾小道士抿嘴,随即反应过来梁泉说的是什么意思,兴奋地说道,“师兄,这里是哪里?” 梁泉无奈摇头,“你是跟着飞剑一来的,为何不知?” 夏山不知道是正常的,但是顾小道士一路跟着梁泉,以他的能耐原本是知道的。 顾小道士嘿嘿地看着梁泉,不敢回答。 那般速度的飞剑,莫说是往下看什么东西了,顾清源从来是闭着眼睛拽着身前人的衣裳。 不管身前这个人是谁。 当然如果是梁师兄就更好了,拽着夏山的话,顾小道士还生怕一不小心跟着他一起掉下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梁泉回答了他的问题,“弘农。” 夏山依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顾小道士立刻反应过来,弘农……这里是隋朝杨氏的发源地。 顾清源的情绪立刻就高涨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梁泉,同时在身后默默地给夏山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近午时,梁泉停了下来。 龙脉是会变动的,梁泉如今已经走到原本他发现龙脉的位置上,但是他却没有发现任何的痕迹。 虽是如此,龙脉是不可能一眨眼从东到西,或者是从原来的位置土遁到其他位置。龙脉的变动必须是因地势山脉的变化,又或者是因天时而动。 天时? 梁泉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像是想起了什么来。 天时若是没有变化,那又是因何而变?一条龙脉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龙脉的幻化,也会导致因其而生的朝代产生巨大的变动。 阿摩身上的异样,频频的征战,梁泉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漫步在他之前曾到过的地方,沉思片刻后,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式。 梁泉有种猜想,不一定是真的,或许会很坏,但是他得试一试。 [我能知道龙脉的地址。] 梁泉轻声道,站在他身后的顾清源和夏山有些莫名,他们两人根本听不清楚梁泉说的是什么,那低低呢喃的话语宛如奇妙的语调,经过他们的心中却不留下半点痕迹。 沉重厚实的感觉压得他们有些喘不过气来,顾小道士下意识拉着夏山往后退了好几步,远离了梁泉身边。 身后群山青绿,潺潺流水从山腰环绕而下,最终经过他们身后,欢腾地朝着山下而去。身后轻快的溪水声和顾小道士夏山两个人的心情完全不同。 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甚至不能和梁泉说话。 是不能,也是不敢。 梁泉的言灵,似是一种预言,但实际上更像是颠倒因果的关系。 他的预言,不是因为先看到了未来,然后才做出了预言;而是因为他做出了预言,才有了这样的未来发生。 梁泉的话音刚落,心尖倏然一沉,一刹那后,他莫名地知道了龙脉的所在地。 他猛地垂头看着底下的位置,眼神幽暗,难以形容。 长安城,三元观。 方和穿梭过庭院,望着三元观的后院走去。 来往间的道士都朝着方和行礼,毕竟他是三元观观主沉静白唯一的入门弟子。方和神态温和,冲着每一个人回礼,脚步轻快地来到了沉静白的房间外。 方和很敬重他的师傅,到了门外后,他先是整理了自己的道袍后,才轻轻地敲了敲门扉。 “进来吧。” 沉静白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贯的温和有力。 方和露出笑容,推开门而进去。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只有桌椅和一张小小的木床,在窗边的位置上有一个烛台,燃尽的蜡烛惹来方和的注意,“师傅,徒儿给您置换一下。” 沉静白轻笑了声,抬手止住了方和的动作,“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方和笑着颔首,从袖里抽出一份信,“师傅,这是梁师弟送来的信。” 沉静白接过方和递来的信件,并没有立刻打开来看,“你这段时间的修行如何了?” 方和立刻收敛了神色,认真地说道,“比以前好上许多,但比起梁师弟或许还是有些差距。” 自从上次纯阳观来踢馆后,他已经知道了梁泉的实力如何,性情温和只爱武道的他并没有讨厌梁泉,反倒是因此对梁泉更为喜爱。 沉静白捋了捋胡子,“这是常事。”他轻叹了口气,“当初他师傅就曾经说过,梁泉未来的成就不可估量。你现在以为他的能力,不过是他肯表露出来的一小部分。” 方和敏锐地察觉到,沉静白提到了“肯”这个字。 但是沉观主并没有说下去的想法,方和也没有追问,而是老实地站在沉静白身前,等候着沉静白的命令。 沉静白拆开了信,仔细地看起了梁泉寄过来的信。 因为隋朝的交通,梁泉寄回来的信是三个月前写的,里面刚好写到了他和顾小道士相会的事情。 沉静白轻笑了声,“你的小师弟总算是和梁泉遇上了。”他这句话是对方和所说的。 方和本来就对沉观主放走顾小道士这一事感到疑惑,问道,“师傅,小师弟还未满十五,您当初为何放走了他?” 三元观的规矩便是如此,沉静白也一直都是这么要求的,但是那天明明沉静白知道他要离开,却没有阻止。 沉观主挥了挥手里的信纸,“如果不这样,他和梁泉又怎么会遇到?” 方和回过神来,“师傅算到了这点?” 沉静白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算出来的人可不是我,是他师傅。” 十几年前,沉静白和老道关系紧密的时候,曾听着他呵呵笑道:“你收下的门徒不错,可没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弟子。”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收一个比不过,收十个百个,这不可能没一个比得过去。”沉静白故意抬杠。 老道笑得越发大声,“你以后和我一样只有一个弟子,我说的门徒,可不是你的弟子。” 沉静白黑了脸,这话不就是说他的弟子还比不上门徒吗? 老道看着他摇头,“我从前和你说过,得失心不能重。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世上总不可能所有好的都是我们的。” 他们有这般天赋,早就不知道踩在多少人头上。 沉静白翻了白眼,没理会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但是后来还是从老道嘴里抠出来那个人到底姓氏名谁。 他在回忆中也没沉浸多久,把手中的信纸放到一边去,仔细地问了最近观内的情况后,这才让方和离开。 方和一走,这室内就愈发安静下来。沉静白的住处是在整个三元观最安逸平静的地方,没有人能够靠近这里,除了方和。 “哒——” 极轻的动静后,有个矮小的人出现在沉静白面前,谨慎地叫了一声。 “观主。” 44.夏山 “师兄。” 顾小道士看向一直站着的梁泉, 担心地说道。 梁泉摆摆手,在原地单膝蹲下,摩挲了两下后, 在一个地方点了点,而后摇头站起身来。他漫步朝着顾清源和夏山说道, “走吧。” 顾清源一愣, 看着梁泉说道,“师兄,你不是要找龙脉吗?” 梁泉摇头,踩了踩地面, “不用找了,就在脚下。” 顾清源知道刚才他们绕远路就是为了找到龙脉, 但是现在听着梁泉的说法, 岂不是从一开始就在他们脚下, 但是看着梁师兄刚才的模样…… “它在消退。” 梁泉颔首,肯定了顾小道士的猜测。 顾清源脸色微变,龙脉异动,谁都能猜到会出什么事情。 “师兄,是……”他若有所思地抬手指了指天空。 梁泉没有回答,只是按了按顾小道士的脑袋,然后说道, “先离开这里再说, 我们的准备太少了。” 夏山全程就只听着梁泉和顾小道士的话来行动, 见他们打算离开, 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强插一脚,但是在离开前,他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这片平静的地方,然后才跟着他们离开。 这一路上,梁泉没有再继续用飞剑,而是脚踏实地地带着他们离开了群山中。沿着黄河流走,他们很快寻到了一个靠近黄河流域的城市。 梁泉领着他们寻了个客栈,把两个小辈安置在客栈里后,才孤身一人出去。 夏山跟着顾小道士坐在屋内,好奇地说道,“梁师兄去作甚了?” 顾小道士百无聊赖地说道,“约莫是去采买东西了吧,上次师兄去了一趟昆仑山,应该是把随身携带的黄符等物用完了。” 夏山虽然也是一知半解,但是听着梁泉和顾小道士的对话,也才心里大概拼凑出了自己的真相,他伸手捅了捅顾清源,“你是在担心吗?” 顾小道士郁闷地点头又摇头,“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不是什么好事。要是老天爷注定的,那要开始天下大乱了。但如果是人祸,你想想怎么样的人才能算计得了朝代更替的大事,师兄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还是一片乱子。” “你倒是想得清楚。”夏山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顾小道士,顾小道士不想理他。 “好了,我想跟你说个事。”夏山沉默了会后说道,“刚才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感觉到背后发毛。” 顾清源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昨天晚上吃错肚子了吧?” 夏山面无表情地踹了他一脚。 “行行,我错了,你解释一下?”顾小道士换了个口气说话,“你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夏山偏着头想了下,“大概是道长说离开的时候,刚转过去就背后发毛,看了一圈又没什么东西。” “嘶,夏山,不是我在怀疑你,但是梁师兄都没什么发现,你一个普通人是怎么感觉到地?”顾小道士机智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夏山想了想,好像也没毛病,那大概真的是他感觉错了吧。 “所以说你是吃错肚子了,回去休息去吧。” 顾小道士下了一个最终总结。 梁泉回来的时候,两个小辈也无意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夏山更是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做一回事。但是顾小道士看到他手里拎着的小包裹,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情告知梁泉,“师兄,刚夏山说他发现了件事情。” 虽然顾小道士怀疑了夏山,但是这事可大可小,在梁泉回来的时候他并没有隐瞒,反倒是把夏山的事情给梁泉说了一遍。 夏山白眼一翻,合着刚才顾清源的话都是废话。 梁泉听了顾小道士的话,随即把手里的小包裹放在桌面上,轻笑着说道,“我本以为你们不会发现。” 顾小道士一下子勾住夏山的脖子,嘿了一声,“没想到你说得居然是真的。” 夏山捅了他一下,避开他走到梁泉身边,“梁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是打算回来后再告知你们。”梁泉在他们两人的对面坐下,这个客栈难得的有种高的桌椅,几个人在方桌边坐好。 “那的确不对劲。” 梁泉解开小包裹,一边说一边把里面的东西给取出来,“那里埋着万人枯骨。” “按理说,在龙脉所在的地方,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顾小道士疑惑地说道。 “自不是天然形成的。”梁泉温声说道,“好了,你们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现在没事的话,都把这些黄符给我画完。” 顾清源:??? 夏山:??? 顾小道士看着梁泉拿出来那么厚厚的一叠黄纸,他原本以为这个是给梁师兄自己准备,没想到居然是给他们准备的?! 夏山咽了咽口水,认真说道,“梁道长,我就……”他根本不会道术,这些给了他也是无济于事。 小纸人冲着梁泉伸手,明显是要黄符的模样,梁泉把它们递给了小纸人,它哒哒哒地跑到顾小道士面前,把其中一大半黄符放在了顾小道士面前,然后又把剩下的这一小半黄符交给了夏山。 梁泉含笑看着小纸人完成了如上的动作,然后笑着说道,“在你学习道术之前,这是基础。” 夏山听着梁泉的话,慢半拍才反应过来,顿时一脸欣喜地看着梁泉。他原本学习是在私底下学习的,毕竟这是顾小道士私底下传授给他,并没有经过梁泉的同意。 顾小道士自身也是在摸索的过程,虽然教导夏山也是可以的,但毕竟他们两人都不敢在梁泉面前表现出什么。 顾小道士看着梁泉三言两语就把夏山忽悠得和他之前一样,信心满满地开始了勾勒黄符的过程。而夏山已经沦陷了,顾清源看着梁泉平静看他的眼神,也默默地低下了头颅。 然后在梁泉回房间后狠狠地和夏山来了一场决斗。 夏山的亢奋持续到了深夜,但他毕竟是刚涉及的新人,过了午夜子时就昏昏欲睡,顾小道士恨铁不成钢地给他盖上了衣服,然后伸着懒腰出来溜达。 顾清源的功底比起夏山来说不知道好上多少,他那一大叠几乎要画完了,虽然成功只有一半,但是也积攒了不少张。 灵力在急速耗光后又重新积累起来,这个过程是锤炼的好时机。 他放任着体内温热的流动,在走廊内走了几步,突然注意到梁泉的房间还亮着灯。顾小道士偏头想了想,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师兄?” “进来吧。” 梁泉温柔似水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顾小道士立刻猜到梁师兄刚刚一定还在和小纸人说话,语气才会如此轻柔。 顾小道士推门而入,看着梁泉在矮桌前坐着,手里还搂着个小矮人。 顾清源,你怎么能这么聪明呢?顾小道士毫不犹豫地赞美了一声,然后在梁泉的对面跪坐下来,“师兄还没休息?” 梁泉眉眼含笑,“你不也是,睡不着?” 顾小道士摇头,看着梁泉的脸色,小心地问了句,“其实师兄早就知道我教了夏山修炼法门的事情了?” 梁泉颔首,“你教的只是基础,只要没有违背你师门的要求,我也不会干涉。”虽说两人以师兄弟相称,但实际上梁泉和顾小道士并非同门,也不会去要求这么多。 “但是师兄今日的做法,看似打算教导他了?”顾小道士想了想,又问道。 “你在这些事情上倒是敏锐。”梁泉勾唇,像是想起了以前顾清源做的傻事,比如在没看清人就胡乱教人什么的。 “我这不是关心夏山吗?”顾小道士傻笑了起来。 “他的出身不同,注定了他会和常人不一样。你修炼多年,但是今日你也未曾察觉到什么,可夏山以常人之身,却体会了更深更远。日后就算是他不走上这一途,也会惹来不少祸事。”梁泉慢悠悠地说道。 夏山的身世,顾小道士早在之前就听梁泉说过,眼下再听梁泉说一次,未免有些心有戚戚。 他看着平日里和他嬉闹的夏山,也不知道究竟是否知道这件事情。 梁泉伸手按了按,“无论夏山是否知道,无人引导,他或许会走上迷途。小师弟,他既全心信任你,由你来教导他也没什么不好。” 顾小道士难为地说道,“可是三元观这一代已经不收徒了。” 梁泉摇头,“不,他不需入三元观。”他的声音温润如玉,“他可入三官观。” 顾清源一愣,先是为夏山一喜,而后又是哀怨。 他苦兮兮地看着师兄,哼,师兄比我更喜欢他了。 明天和夏山绝交一天! 45.小木片 顾小道士和夏山的绝交之旅并不成功, 因为在他刚醒未醒的时候,夏山就已经扑到他身上兴高采烈地说道,“小道士, 你瞧——” 夏山挥舞着手里的黄符,硬生生戳到了顾小道士面前来, 他迷迷糊糊地扯过来看了一眼, 被上面的冷意凉得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顾清源坐起身来看着夏山递过来的黄符,“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他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夏山还在呼呼大睡,顾小道士借了小纸人把这货给送到床上, 然后他才休息的。 没想到早上起来后,夏山给了他一个惊喜。 夏山画出了一张成功的符。 这对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人来说, 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成绩。 “清晨起来的, 你睡得一脸哈喇子, 看得我睡不下去。”夏山埋汰地看了眼顾小道士,觉得他造成了他的睡眠不佳。 顾小道士直白地翻了个白眼,把夏山给推开下了床,“你这描绘的应该是地官的,我记得你昨天晚上勾勒的都是普通的符咒……你偷偷看了我的?” 顾清源不得不想到了这一点,而他也得到了夏山的点头应是,“你放在最上面的图案就是这一张。” 顾小道士忍了忍才没朝夏山挥拳, “这不是鬼画符。” “咦, 我没说鬼画符啊。”夏山不满地说道。 “你刚刚明明就这个意思!” 大早上, 梁泉睁眼前就听到了对面两个小辈争吵的声音, 难得梁泉睡了一个没有做梦的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虽然可以用打坐替代入眠,但偶尔睡一次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近年来一旦睡着就入梦,让他睡觉的次数越发少了。 梁泉刚抬手,小纸人就滋溜地顺着他的胳膊滑到腰间去,然后勾住梁泉怀里的小玉片。这小玉片本是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东西,但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称呼,梁泉便径直把它简单粗暴地称呼为小玉片了。 这些时日也没有遇到什么事情,梁泉并没有把这个小玉片拿出来看,小纸人顽皮偷偷勾住了它,还没有怎么动弹就被梁泉给按住了。 梁泉从小纸人怀里摸出了小玉片,发现这小玉片原本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变幻了,眼下竟是像木材一般。 要是远远看来,只会以为这小玉片和普通的一块木料无二。 梁泉若有所思,要说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的话,不外乎他去了一趟昆仑山,以及昨日他去看了一趟弘农龙脉。 这么巧妙而没有任何感知的变化到底是因何而起……再探探就知道了。 梁泉把小纸人放到桌面上,自去洗手净脸不提。 …… 长安城内,议事殿。 隋帝又一次懒散地出现在殿堂上,众大臣已经见怪不怪了。 半个多月前,后宫传出了隋帝荒淫无度的传言,朝臣们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陛下终于发现女色迷人,彻底地抛开了底线什么的。 虽然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是现在隋帝膝下无子,要是有妃嫔诞下一男半女,他们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可惜这根本就不是睁眼闭眼的问题,隋帝根本就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两日后知道这是个假消息的五省大臣呵呵了一声,继续投入没日没夜的工作中。 通常而言,上头的大佬是个喜欢偷懒的人,那么下面的小虾米就只能加倍努力。 “陛下,派去接手原吐谷浑的队伍已经接近,该是能提前抵达。”一个老胡子大臣上前一步说道。 隋帝微微颔首,一摆手,这个老胡子大臣就下去了,换了一个中年大臣上来。 “陛下,您此前要求征发徭役去疏通永济渠等,达百万众。要是当真如此,哪怕按着徭役期限来,也是劳民伤财的举动。”这个大臣不是不知道疏通水路的好处,毕竟陆路再如何四通八达,来往贸易及运送实在是太慢了,怎么都比不上水路。 可命令要求的百万民众要当真被征讨而去,能回家者十之五六,定会引发百姓不满。且隋帝也曾打算疏浚其他数条运河,彻底打通南北大运河的通道,这整一个过程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大。 隋帝阖眼,单膝靠在龙椅上,胳膊搭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临近城镇所关押的犯人数目多少?” 尚书省其下负责刑事的官员站出来,道,“陛下,沿途靠近黄河,其百姓众多,犯罪者众,粗略估算十万众。” 这十万是总的来说,且包括了从小罪行到大罪行所有地方的犯人。 “前期先让这些人顶上,而后从临近各地府衙征发犯人,此后徭役期间所有犯人都送往此处,除犯死罪者。”隋帝懒懒说道。 “陛下英明!” 大臣们欣喜过望,他们自是知道人数不够的话,还是得让百姓服徭役,且这本来就是徭役的内容,只不过是这项事太过沉重,容易劳损,这才引发大臣的忧心忡忡。 至于这些犯人,犯罪而后赎罪,本就是该有的事情,困在牢狱倒是便宜了。 迅速敲定了这件事情后,这位中年大臣心满意足地退下,哪怕隋帝的态度慵懒都不在乎了。 反正这些时日,隋帝一直都是这样。 “可还有事?” “陛下,先前派去流求的人回来了,流求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一个浓眉大眼的官员步出,颤巍巍地说道。 说是派人去流求慰问,实际上隋帝是派了朱宽去征讨流求,但是没有把这个目的放得太过明显,而是小小的掩饰了一番。 “再去。”隋帝道,“让朱宽歇息些时日,两月后打点一下,朕要看到好结果。” 他刚刚说完这话,忽而坐在龙椅上微愣,随即低头看了一眼还认认真真坐在他膝盖上的小木人。 除了隋帝外,没有其他人可以看到它,因而小木人的动作很是随意,靠在杨广身上上上下下爬了好几次,这下安稳待在膝盖上。 小木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越来越聪明和活泼了,以前呆呆愣愣的只会被小纸人坑骗,现在再和小纸人凑在一起,或许就是两个小同伙一起去坑骗其他人了。 小木人感觉到隋帝在看它,率先摇了摇头,然后含着小指头乖巧坐着。 隋帝索然无味地站起身来,“退朝。” 后面还打算继续踊跃发言的大臣:??? 陛下如此儿戏,我等又能如何? 挺着。 好在后续都不是一些非常急需陛下决断的事情,退后一两日还是能够忍受的。 隋帝大步回到自己的宫殿,把殿内守着的人都给轰出去,然后才不耐烦地扯开衣服,俊美脸上有些薄怒,他按住心口的位置。 ——如同燃烧着焰火。 往前推移一刻钟,相隔甚远的弘农。 顾小道士和夏山瑟瑟发抖地看着刚刚用了数张符咒炸开了山头的梁泉,情不自禁地又往后挪了挪防止误伤。 “梁道长这么厉害?”夏山窃窃私语。 “当然。”顾清源挺胸,然后又往前缩了缩,“但是我没见过师兄这么……暴力。” 梁泉当然不是自己炸开了山头,而是巧妙地用了数张不同的黄符,相互间的效果最终互相交织,从而爆发了强于数倍的力量。 他凝眉看着被炸开的底下蠢蠢欲动的万千尸骨,轻声道,“想醒过来?” 太迟了。 梁泉潇洒地扬手,翻飞的黄符落入大坑中,他席地而坐,开始颂念经书。 宏大缥缈的声线在群山中荡开,顾小道士也坐下来开始随着梁泉颂念,那声音夹杂着底下的嘶吼狰狞,宛如多了几分圣洁干净,连原本因为突如其来的吼叫声而蹙眉的夏山也安静下来。 不到一刻钟,那些忽起的嘶吼声消失了,梁泉也停了下来,随后从怀里掏出了那小玉……小木片。 放着小玉片的位置在刚才就越发温暖,直到落入梁泉手中,滚烫的热度迅速烫红了他白皙的指尖,他望着漆黑的坑底,忽而一笑,松手让这理应珍贵的东西落入大坑里。 一道骤然的亮光闪过,刹那间地动山摇,宛如能听到威武的龙吟声,那声龙吟响彻天地,在天地间阵阵回响。 磅礴蓬勃的生机从山体气孔中喷发,宛如重新注入了活力,原本青葱嫩绿的山林越发碧绿鲜活,如同画笔染上了灵动的色彩。 顾小道士为了稳住身形,不得不用长剑刺在地面上,随即又拉住了夏山,生怕他滚落下去。 “梁师兄——” 顾清源疑惑地看着站在最中心的人,刚才的事情,似乎就是因为梁泉所引起的。 山崩地裂,但每一道裂痕在出现后又迅速愈合,摇晃的山体宛如在做着什么运动,唯有梁泉站在那大坑边,稳当得如履平地。 他垂眉看了眼本是恶臭冲天的大坑,望见了一朵朵绽放的彼岸花。 纯白与鲜红相交织,娇艳异常。 46.龙吟 梁泉伸手按住眼眸, 那刹那的动作让顾小道士和夏山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情,哪怕地动山摇未止,两人也踉跄着靠前。 道长一手定住两人的动作, 轻飘飘的黄符帖在他们两人的额头上,声音低沉, “危险。” 他垂眸看着漆黑大坑里面本该恶臭难堪的物什, 连带着娇艳的彼岸花迅速枯萎,那阵阵迷人的味道伴随着恶意袭来,梁泉抑制着眩晕的恶心感,又往前走了几步。 翻动的地底深处, 隐约闪动着金色光芒,哪怕这阵黑色看似强势, 铺天盖地的尸骨和花色各异的彼岸花却不断消融。 梁泉手腕微动, 又是数张黄符飞去, 裹着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迅速暴退,然后小剑显露,环绕在梁泉身侧。 浊气溃散,沉寂片刻后,又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声起,天威显露,暴雨倾盆, 阳光照耀, 却是一场盛大的太阳雨! 梁泉浑身湿透, 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滴答溅落在地面, 洒落小小的水花,无数雨滴哒哒落在大坑里面,如同一场净化,原本漆黑的大坑底面在浊物消散后,开始慢慢地爬起了绿色,一片片嫩芽悄然露出,在雨势中经受冲刷,喟叹着诞生后的第一场雨水。 这是如此的干净美丽。 梁泉含住唇上的水珠,甘甜的雨露滋润着肺腑,这蕴含着难得灵气的大雨是天地的馈赠,也是龙脉的馈赠。 梁泉单膝靠在地面,伸手按住这片山头,涌动的生机灵力如此磅礴纯粹,令他眼眸微动,眉宇带着淡淡笑意。 梁泉把杨广引为挚友,自然是看不透杨广的命数,也推算不出他们去北方的目的。与梁泉关系越发密切的人事物,他能推算出来的东西就越少。 他总算是知道当初为何赑屃会让他们朝着北方去,这场解脱落在这里,也落在桐铃夫人手中。 赑屃因镇压石碎片而感知到这小玉片,而梁泉又因为飞头蛮与李木一事而涉及到桐铃夫人,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赠予镇压石碎片,从而取得这小玉片。 而这小玉片,最终归宿竟是这里,至于这小玉片的本相是何物,梁泉已有猜测。 布置在弘农这一处的手段自然不只是如此,万千尸骨不过是污秽的第一步,底下仍有更有阵法,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小玉片的作用下灰飞烟灭,如此强悍的能力荡除了所有的障碍。 梁泉看着大坑底部花开遍地,嫩绿青葱的模样,忽而摇头轻笑,也不去猜测究竟是什么导致这龙脉大变,如今弘农重新恢复,龙脉富有生机,不论背后的人还想做些什么,都已经被梁泉所阻断。 待看日后究竟是直接寻上他,还是再想在这上面继续捣鼓了? 弘农龙脉的畅快龙吟声中,繁华长安城中,有两人神色剧变,各有反应。 隋帝捂住心口昏厥在榻上,小木人趴在他的肩头上护着他的心脉,感受着那种乍然而逝的威压,一抹肉眼看不到的淡绿色环绕着他的身体。 三元观。 沉静白猛地站起身来,迅速地掐算着什么,手指轻弹,可还没等他得到最后的结果,沉静白脸色骤变,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顿时形容枯槁,摇摇欲坠。 他那一口全是精血,脸色青白,汗水大滴大滴地滚落。 刺探国运,当有此报。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当真是有趣啊——” ……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不明不白就这么给梁泉给拽下山了,两个人迷迷糊糊地知道梁泉似乎是做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们两人都因为近距离接触到了龙吟而神智不大清楚。 刚才那猛然爆发的声音冲刷着两人,导致他们有些回不过神来。 还是等着回到了客栈后,被梁泉一人喂了一碗符水后才咳嗽着清醒过来,捂着灼痛的喉咙郁闷地说道,“师兄,你这一口的威力也太大了点。” 梁泉回身收拾着东西,“如果不是这样的威力,你们得几日后才能恢复。” 夏山早就找了客栈的水壶哐哐地灌水。 “师兄,刚才你是……恢复了龙脉?”顾清源斟酌了下语气,想了想也没什么好斟酌的,就光明正大地问道,这可是他非常感兴趣的问题。 梁泉对着顾小道士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是你给我的东西。” 顾清源噘嘴,“我哪里有过这么厉害的东西……等等,是桐铃夫人?”他唯一给过梁泉的东西,不就是那个小玉片?? 梁泉颔首,顾小道士陷入了呆滞,他完全没有想到最终居然是落在了这件事上面。 虽是如此,但是顾清源在之后还是想起来一件事情人,如果不是梁泉心里有底气的话,他也根本不会上山。 顾小道士在梁泉身边看多了,也知道梁师兄是一个喜欢一击必中的人,如果他前往的话,必然是带着一定的把握。当初那个小玉片他们两人都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如果梁师兄知道的话,也合该会告知他才是。 这证明,在上山前,梁师兄也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还是往群山而去…… 顾清源这胡思乱想的时间也不长,立刻就回过神来没有再想。不论梁师兄是怎么打算的,顾小道士跟随便是。 旁边的夏山把一壶水都喝完了,整个人的脸色才显得好了一些,顾小道士看着空荡荡的水壶惨叫了一声,“你就不会给我留点?” 夏山神情恹恹地指了指他们两人的房间,顾小道士来不及鄙夷他没有分享精神,很快就跑到他们的房间去了。 夏山的情况比顾小道士更严重一些,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才入修炼之道,还未锻体,尚且还是普通人。 “夏山。”梁泉唤了他一声,夏山抬起头来,就看着梁泉递给他一个小卷轴。 夏山不解接过来,看着梁泉,“梁道长,这是什么?” 梁泉淡声道,“你既踏入了道中,也该有个引路人。顾师弟恰好是这个人选,但如你愿意,我也自可代师收徒,引你入我师门下,你可愿意?” 夏山被这个事情给劈中,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其后在注意到梁泉所说的意思后,立刻道,“梁道长,我想请你收我为徒!” 梁泉微讶,他如今二十又三,两个少年郎在他眼中虽然是小辈,和他的岁数相差不远。他对自身收徒并没有什么执念,代师收徒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夏山…… 夏山注意到梁泉若有所思的神色,立刻跪下叩头道,“我自是敬重梁道长的师尊,但是日夜带领着我的人却是梁道长,若是梁道长愿意收我为徒,我定……” 梁泉一挥袖子,夏山就发现他下一句话说不出话来了。他本以为梁泉是不愿意收他为徒,脸色顿时就惨白起来,但是梁泉下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困惑。 “罢了,我收你为徒也好,但入我师门下,有一条戒律必须记得。” “不可妄言。” 夏山不肯起来,欣喜地对着梁泉三跪九叩,算是行了拜师礼。他知道刚才梁泉的话就是在告诫他刚才欲赌咒发誓的话语,立刻记在心里,日后绝不再犯。 这里不比道观内,仪式简单了些,梁泉在夏山叩头后,就让他起来了。 夏山刚爬起来,顾小道士才从另一边晃悠过来,笑眯眯地说道,“总算是好些了,等等,夏山你的额头是怎么了?” 他疑惑的视线在梁泉和夏山两个人之间逡巡了片刻,恍然大悟,“师兄,你收他为徒了?” 梁泉之前和顾小道士表示过这个念头,顾清源也知道,梁泉虽然是在带着他们两人游历,但是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考察着夏山的情况。 夏山的出身奇异,身负血债,虽说目前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难保有一日就会突然爆发。但是这段时日夏山跟着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秉性却很得人喜欢,又是个爽朗大方的性格,进退得宜,虽然没什么心机,脑子转得倒是挺快的。 故而顾小道士别扭了一息就立刻把别扭的情绪抛开,笑嘻嘻地看着夏山,“哟,你既然成为了梁师兄的徒弟,那按照辈分,你是不是该叫我一身师叔呀?” 他这段时日听着夏山叨叨小道士,已经忍了很久了。 夏山一愣,犹豫地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这个诡异的问题,一咬牙,“……师……” “啧,后面那个字呢?你吃了??”顾小道士很不满意。 两个小辈……不,现在是一个“长”辈和一个小辈在胡闹,梁泉淡定地无视了他们发出来的声响。 湿哒哒的小纸人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忽然伸出小胳膊,对着梁泉画了一个圆。 梁泉蹙眉,是阿摩。 47.打晕 梁泉示意了顾小道士, 他立刻带着还有些迷糊又欣喜的夏山离开了。 小纸人拖着软趴趴的身体靠在梁泉的指尖,犹豫地蹭了蹭,又画了个圆圈。梁泉微怔, 知道对面有些问题了。 小木人和小纸人有着某种程度的联结,如果小纸人连续两次都差点没联结上, 或许从是阿摩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梁泉圈住软趴趴的小纸人, 然后逼出一点灵气给小纸人,原本软趴趴的小纸人瞬间变成了开心的小纸人,倏然地坐起身来,然后抱着梁泉的指尖蹭。 梁泉给予的灵力大大加强了联结, 这一次总算是稳定了。 “阿摩?”梁泉轻声唤了一句。 对面并没有声音。 梁泉微微蹙眉,然后又点了点小纸人, 然后暗地里又施加了灵力, 另一只手在面前勾勒出水镜, 这术法原本是从水官而出,但是被梁泉给嫁接到上面来。 不知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还是因为这某种限制,水镜波澜顿起的样子,并不能看得非常清楚,但是至少能看得见杨广昏迷的样子。 梁泉轻声道,“没有问题。” 弘农龙脉恢复, 阿摩会昏睡过去是理所应当。 小木人点点头, 然后这个水镜就消失了, 两者间的联结也就此断了。梁泉注意到, 阿摩身上还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青绿色,显然是木之精华在进行防护。 梁泉把小纸人送回去窗边继续晒太阳,然后整理了思路。 不论这个观主是不是沉静白,三元观必定有些不对劲。这从阿摩派人跟踪了数日后,三元观并没有任何人出入可以看出来。 三元观本来就是对外开放的道观,没有异常的理由不可能闭观。 从那个弓弩中年人来看,他所携带的小石像是假货,梁泉并没有在上面感受到任何东西,而徐三娘和矮小萨满的话中,徐三娘是被迫为他们探龙点穴寻位置,把一些真小石像染血后埋入位置,梁泉几乎把所有的小石像都给挖了回来,余下的一两个问题应该不大。 不论如何,这小石像必定不是什么好物。 阿摩前段时日精神恍惚的问题,弘农龙脉既然解决了,他的问题也自然是消失了。 可定位了弘农龙脉,又在这里布下诸多后手的人,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对龙脉造成影响而已。 梁泉凝眉,他原本前往群山,早有了动用言灵的念头,但是小玉片解决了这件事,梁泉也没有开口。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身,梁泉一直不愿意频繁动用言灵,除了他不愿意影响世事外,更是梁泉总隐约感觉到,他用得越多,就越不对劲。 看人,看事,看物,每个人总是有着每个人的立场,可梁泉的立场却是原来越……他凝眉,望着外面的日头微微出神。 …… 长安城,皇宫,寝殿。 隋帝从昏睡中醒来,整整过去两个时辰的光影,他捂着脑袋坐正了身子,然后触手碰到了个硬疙瘩,小木人在他手底下钻出来,然后仰着小脑袋看着隋帝,神情流露出些许欢悦。 隋帝伸手按了按小木人的脑袋,这小不点的情绪倒是越发明显了。 他看着外面的日头,天色幽黑,显然已经从中午直接到了晚上,杨广站起身来,寝殿外传来些许动静,有个侍从扯着嗓子说道,“陛下——陛下——” 隋帝已经独自在里面待了太久了,往日到了时辰后,他都会召膳,但是今日已经到了夜晚,但是隋帝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要不是往日隋帝的威压太重,他们早就闯进去了。 杨广淡声道,“半个时辰后传膳。” 一听到隋帝的回应,外面等着的人立刻就松了口气,无论如何,陛下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外面守着的侍从退下去,杨广则是在殿内来回踱步,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昏迷过去。 “梁泉……”他默算了一遍,目光炯炯地落在了小木人身上。 小木人小跑着从床榻跳下来,然后又一阵狂奔,一下子扑在了杨广的鞋子上。杨广一脸嫌弃地把它给勾起来,“你想做什么?” 小木人耿直地当着他的面画了个圈。 哟,这小不点开始能观察别人的心思了? “梁泉。” 杨广的话出口后,自身微顿,这还是他第二次叫梁泉的名字。 “阿摩。”梁泉轻柔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你没事吧?” 杨广站在原地活动了身体,“甚妙。” 这两个字组合而成的词语从杨广嘴里脱口而出的时候,就已经甚妙了。 杨广和梁泉都沉默了两息,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你做了什么?”杨广问道,如果不是梁泉这里做了什么,他是不会这么问的。 梁泉淡定地说道,“去了一趟弘农,处理了点龙脉的问题。” 杨广眼眸幽深,神色沉静,“你找到了源头?” “弘农不是源头。”梁泉摇头,“源头在别处。”或许是昆仑山。 两个人又同时沉默下来,但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以前更久,但是这种沉默反倒是柔和的氛围,梁泉觉得很舒服。 在这种本该很温和舒服的氛围中国,杨广忽而说了一句话,“小道长,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梁泉:“……” 这话这么直接,梁泉无奈轻笑,“你当然是贫道的挚友。” 杨广挑眉,“我问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梁泉抿唇,“阿摩想知道什么回答?” 杨广似笑非笑,露出个微妙的笑容,伸手按住了旁边不断地在爬膝盖山的小木人,“若是如此,这样吧,我换个问题,小道长,你不如说说我们以前发生的一些趣事。你瞧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你还记得我们的关系,我岂不是非常可怜?” ……要说真的可怜,也理应是被遗忘的梁泉可怜一些。 梁泉轻笑着摇头,然后开始给杨广讲述他们以前的事情。 直到顾小道士不得不入门,这才打扰了梁泉和杨广的对话,他摩挲着小纸人的纸脑袋,暂时中止了对话,“发生什么事了?” 顾小道士犹豫地说道,“师兄,夏山似乎有点问题?” 梁泉道,“他怎么了?” 顾小道士扭捏地说道,“我把他给敲晕了。” 梁泉也没想到顾小道士直接动手了,轻声问道,“他现在呢?” 顾小道士道,“刚才师兄示意我们离开后,我就直接带着他回到了我们房间。我身上满是草屑,就想着换个衣裳。” “但是等我换完衣服从后面走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夏山神情恍惚地看着外面,脸色扭曲了好几下,像是从平日的模样变得狰狞了起来。” “我觉得不对劲,他突然做出了一个翻窗的举动,我不得不直接打晕了他。为了防止我出来的时候他偷跑,我给他捆在床上了。” 梁泉颔首,站起身来随着顾清源走到对面去。 顾小道士的做法并没有错,虽然用法术或者黄符贴在他身上或许也是个方法,可夏山也是有些神异在身,要是忽然爆发跑走,还不如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直接给他捆上。 梁泉仔细观察着昏睡中的夏山,他面色安详,眉头松缓,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他刚才有什么特殊的举动。 顾小道士也随着梁泉站在床边,疑惑地说道,“我刚才离开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难道是他看错了? 顾清源二丈摸不着头脑。 梁泉似是看透了顾小道士的念头,对他摇头道,“不,你没看错。夏山的确是有问题。” “他有什么问题?” 一个雍容懒散的声音突然想起,让顾小道士吓了一跳,他左右看着屋内,然后紧张地拔出了长剑,“什么鬼东西?” “你从哪里收来这么个逗趣儿的玩意儿?”那个声音似是抱怨似是亲昵地对梁泉说道。 梁泉轻道,“不要这么称呼顾师弟。”而后他又冲着顾小道士说道,“这位是阿摩。” 顾小道士还没听完梁泉的话,突然激动起来,“你就是梁师兄的挚友?” 阿摩顿了一下,低低笑出声来,“这倒是不错。” 梁泉没有理会他们两人的对话,顾小道士甚至连阿摩的样子都没看到,两人就交谈甚欢。 夏山安静沉睡着,梁泉的指尖摸了摸他的眉心,而后看着他迅速发红的指尖,摇头道,“小师弟,这段时日夏山不能再跟着你了,让他跟着我吧。” 顾小道士和夏山一直是开一个房,一来省钱二来他们乐意。 顾清源紧张地看着梁泉,“师兄,难道真的是……”他想起了夏山的身世。 梁泉正要回答,阿摩的声音强势插.入,“等等,小道长,为何你对着我便是自称贫道,对着小师弟就是我,难道你同我的关系,还比不上小师弟吗?” 阿摩哀怨地说道。 48.长安 顾小道士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 避开了两位隔空交锋的话语。 梁泉也被阿摩这个问题弄得有些好笑,他本是道士出身,对着自家师兄弟自然没有自称, 但对着其他人已经习惯,没想到被他抓住这点。 “抱歉。”梁泉从善如流说道, 然后才看着顾小道士, “他身上有些奇怪,若是跟着你,你或许会被他影响到。” 顾小道士有点难过,“师兄,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梁泉摇头,“他只是被激起了凶性, 你们回来后, 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顾清源仔细想了想, 还是摇了摇头,“我们回来后,就一直在说话,后来我去买了点饭菜回来,注意到草屑后我就去换衣裳了,这前后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 要是真有什么人或者奇怪的东西进来,顾小道士应该会发现才是。 梁泉在屋内望了一圈, 目光落在窗边的摆设上, 忽而一拧眉, 漫步走到窗边, 他伸手握住一个小石像,面色狰狞,颇为难看。 “这是从何处寻来的?”梁泉沉声问道。 顾小道士摇头,目露诧异,“这不是客栈里的东西,我根本没有看到。”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梁泉的指尖从小石像内部涌动的血丝滑过,眼有异色,他说不上过目不忘,可一眼望去能记住的也有七八成。 这个小石像是梁泉所挖出来的石像之一! 梁泉清楚地记得这小石像上的刻痕。 他握住小石像,严肃地对顾小道士说道,“你在这里守着他,万不能让他离开客栈。” 顾小道士点头,目送着梁泉匆匆走到对面的房间。 阿摩直到梁泉回到屋子后,才说道,“和观主有关?还是和昆仑山有关?” 以阿摩的聪慧,想到这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梁泉慢慢说道,“两者都有。”他先是用黄符把小石像重重叠叠地给包裹起来,然后才打开包袱底层。 果不其然,原本被摆放在这里的八个小石像丢失了一个。 梁泉把这玩意儿重新放回去,然然后轻声道,[勿动勿念。] 他的指尖落在那个小石像圆睁的表情,然后一卷布条把所有的小石像又给包裹起来,不管这些小石像来源是什么,是否有着神智,又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的,梁泉彻底断绝了这个可能。 “那个夏山是什么来历?”阿摩问道,梁泉之前并没有怎么提起夏山的问题。 梁泉道,“夏山是他们族人用异法催生,生而有罪,若含怨怒,易入魔道,为魔子。” 阿摩轻哼了声,伸手捻了捻头发,“你就是缺心眼,什么都往身边领。” 梁泉凌空勾勒着符咒,灵光微亮,化为长虹围绕在窗台边,笼罩住整个屋子,随即他到对面顾小道士两人的屋子,也做了同样的举动,“我不以为这是坏事。” “夏山性格不坏,出身如何不能定局所有的一切。” “小梁泉,你也知道,出身就是一切。”阿摩矜傲地说道,顾小道士莫名感受到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那种感觉……和偶尔看到观主时有些类似,那是一种对其他的东西都毫不在乎,也全然漠视的感觉。 顾清源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梁泉注意到顾小道士的异样,微挑眉看他,同时说道,“阿摩,凡事都有例外。你不可否认,你所想要的人才并不只是世代相袭的那批人,而是真正能被你所看重的能人志士。” 而这样的人,在高,在低,在富贵人家,也在寒门子弟。 若非如此,也便没有了从隋朝开创的科举制度。 顾小道士对着梁泉摇头,示意他并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才听到对面阿摩的声音,“你说的不错。” “我怎么忘了,你便是这个意外。”阿摩说完这句话,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顾清源到此刻还没有弄明白梁泉和阿摩之间是如何对话,但是他再怎么好奇,眼下都没有夏山的情况重要,“师兄,夏山会如何?” 梁泉刚刚烧掉了两张符,又丢了一颗他随身携带的药丸,“等他醒来后,把这碗水给他灌下去就没事了。” 而后他又细细叮嘱顾小道士,刚才梁泉只知道夏山被影响了,但还没有确定是什么原因,现在既然确定了,那么夏山不能和他同住。 这小石像梁泉还没开始研究,要是能继续影响到夏山的情况,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而夏山这一昏睡,就直接昏睡到了次日早上,梁泉把顾清源赶到隔壁去休息,而他守在屋子内,在夏山刚刚清醒的时候,梁泉立刻就察觉到,端起药碗就给他灌下去。 二丈摸不着头脑的夏山被梁泉直接粗暴的手法呛得半死,迷糊又委屈,难道这是师父给他的下马威? 梁泉仔细看着夏山的眼睛,直到他眼底的红色消失后,梁泉这才放下碗,“你昨日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小石像?” 他伸手比划了那个石像的大小,差不多一个手掌大小。 夏山咳嗽得脸色通红,一边咳嗽一边想到,“对,昨天回来看到的,我以为它是客栈的东西。” 夏山外粗内细,但是性格还是有些大大咧咧,这些东西他没有顾小道士观察得仔细。 梁泉摇头,“这不是客栈的东西,而是为师收来的污秽之物,和它接触过长会对部分人造成影响。” 夏山脸色微变,显然是想到了他的身世。他也不是傻子,在离开了桃源后,很多事情已经想得差不多,也隐约窥探到了一部分事情的真相。 “师父,我……”他正想挣扎坐起来,这才发现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 梁泉手起剑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边的小剑划破了禁锢,“你不必说了,这事的根源不在你身上,这两日多晒晒太阳。” 梁泉神色温和,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事情而发生什么改变,这让夏山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隔壁的顾小道士睡眼惺忪地跑过来,“师兄,夏山……你总算是醒了!”他惊喜地看着夏山揉着手腕的模样,啧啧了两声,“昨天要不是我神勇,你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夏山怀疑地看着顾小道士的小身板,“你救了我?”他的眼睛默默地落在了床上散落的不明物体。 顾小道士看着那些被砍断的布条道,“我又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只能先把你给控制住,然后才去找师兄来解决。” “来来来,说一句谢谢小师叔!” 顾清源对这一句没有听到的小师叔异常执着,没到几句话立刻又把话题给扯回到这个上面。夏山脸色一红,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是不肯应声。 岁数差距太小,说不出口。 顾小道士的出现很快让夏山忘却了刚才的阴霾,梁泉在确定了夏山的精神没什么大问题后,这才回到对面去。 他关上门扉,踱步走到那包袱面前,然后打开最下面的黄色布包,把里面的八个小石像给取出来,喜怒哀乐各异,上面的神情真实得仿佛是在人面上扒下来的,每一个小石像上面都流转着妖艳的血丝,颇为不祥。 梁泉沉默地看着这八个小石像,注意到刚刚被他重新放入的,代表着怒的小石像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梁泉伸手握住这小石像,揭开了覆盖在它脸上的黄符,继而又撕开了所有的黄符,仔细端详着。 许久后,梁泉轻叹了口气,又重新把它给敛回去。 他没有看错,这石像的确是出了些问题。 ——它更精致了。 梁泉之前记得,假的小石像看起来就是精美雕刻,但这些真的却相反,除了面容外其他的地方都很粗糙,但是刚才梁泉发觉,这小石像握在手里的感觉更光滑了些。 他一一把所有的小石像给检查过一遍,唯独只有这个小石像是与众不同的。 而它与其他的小石像唯一的不同在于它曾经偷跑成功,然后溜到了夏山那里,把夏山的凶性给激发了。 而这对小石像来说,是一种反馈……还是,它能借此吸收什么? 梁泉的指尖敲打在木桌上,发出清脆咔哒的声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梁泉大概能猜到他们大概想要做些什么了? 如果坏的能吸收,那好的呢? 梁泉伸手抵住了额头,面容沉寂,他可当真是不喜欢这些需要动脑子的东西。他起身把小石像全部给收起来,而后对着买来馒头的顾小道士道,“我去去就回。” 顾清源啃两口馒头,“师兄要去哪?” 梁泉温和一笑,“长安。” 49.纯阳观 三元观。 负责做饭的师兄刚整理好早上的饭食, 一转身就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惊讶地说道,“梁泉?” 那青年道士温温一笑, “师兄。” 方和刚入屋就听到这话,眼睛都亮起来, 几步走到这突然出现的年轻道士身边, 大笑着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梁泉道,“经过这里,便想回来看看, 顺便拜访一下沉观主。”他其实已经把三元观后面绕了一圈,没发现沉静白后, 这才来到前头。 方和遗憾地摇头, “师傅昨日刚走, 你却是见不到了。” 梁泉偏头,温和地说道,“沉观主又去寻友了?” 方和道,“师傅走的时候并没有说去哪里,只是约莫半个月才会回来。” 梁泉当然可以堵在这里半个月的时间,但是沉静白的离开许不是偶然,要是如此, 他堵在这里地老天荒都没用。 梁泉道, “既如此, 我……” “你给我停住,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难道还想就这么走?不和师兄弟们见一面怎么能行?”方和笑嘻嘻地搂住梁泉的肩膀拉着往外走,身后的师兄托着早饭出来,直接把梁泉给带到了吃饭的地方。 梁泉和三元观内的师兄弟都相处得不错,发现他回来后,众多师兄弟都起哄着让梁泉多住两日,梁泉不得不用顾小道士做理由拒绝了。 方和看着大家闹得差不多了,在最后才出来主持大局,让梁泉得以脱身。 庭院处种着枇杷,青玉般的色彩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方和带着梁泉到外面,和他聊着这段时日的事情。 梁泉眼锋一扫身后的动静,一挥袖子,身后的门啪嗒就关上了,里面传来几个师弟惊讶嬉笑的声音。 方和看着梁泉习以为常的动作,略带羡慕地说道,“梁师弟越发厉害了,当真是人中龙凤。” 梁泉敛眉,道,“大师兄切不可妄自菲薄。” 方和笑着摇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虽是个武痴,可不是白痴。我有几斤几两我也清楚,以后最多就这样了。但是你不同。” 海阔天空,天高任鸟飞。 梁泉道,“大师兄若是想,也可在外走走,不需困于一室。” 方和神色有些落寞,“师傅膝下只有我这个徒儿,我曾经劝他多收几个,但是他也不肯,一心一意地教导我。可惜的是我天资愚钝,也没能给他争气。” “师傅这些年虽没说,但我大抵也是知道他憋着口气,要是梁师弟是师傅的弟子,大概他会更高兴些。” 梁泉按住方和的肩膀,方和胳膊微动,堪堪才忍住挥手的欲.望。果真是武痴,和人缠斗已经成为了习惯,刚刚差点就挥手了。 “大师兄,沉观主必定关心你,才不愿多收徒弟。既是如此,其他的又有什么干系?人生而不同,没什么值得比较的。” 梁泉的语气平和,缓缓道来,让方和也笑了,“好了,这也没什么。小师弟怎么样了?” 说到顾小道士,梁泉面色稍显温和,“他交了个好友,过得倒也舒适。” 方和道,“他胆儿小,以前师傅让他跟着他修行,小师弟怂得不敢出门,后来还是师傅亲自去了,他才出来的。没想到……都长大了。” 他有些感慨。 沉静白在梁泉面前一直是个沉稳年长的性格,虽梁泉和他并不亲近,但是因为老道的关系,也颇为尊重沉静白。 梁泉因为自身的能力,当初在见到沉静白的时候,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如果当真是沉静白的话,他又是怎么避开梁泉的注意? “梁师弟?”方和看着梁泉出神,轻声唤了两句。 梁泉回过神来,对着方和说道,“沉观主不在,我也不好在这里多留。待日后真正回来了,再来和师兄叙旧。” 方和虽是不舍,但是梁泉这么说,他也没有强留,便把梁泉给送走了。 梁泉没有直接离开长安城,而是漫步来到皇宫外,把藏在他衣兜里面的小纸人给抱出来,“帮我送封信,好吗?” 小纸人乖乖点头。 这皇城内的龙气比之前更甚,更隐隐有成形的模样,梁泉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 小纸人倏然溜入皇城外,然后顶着一封信啪嗒啪嗒开始爬墙。 嗖嗖爬过城墙,又一溜烟儿地小跑过屋檐,一座座精致的宫殿在小纸人面前展露,它最想找到的地方还是没有发现。 小纸人踮了踮脚,它这个小身影就算是这么做了也没有太大的作用,但是它好似真的因为这样而看到了什么,弯弯小脑袋就直接滑下去了。 不远处的屋檐上,小木人平躺着晒太阳,整个嫩绿色的小身子都晒得暖暖,舒服极了。 它又啪叽翻了个身,然后猛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方向,就看着一小块白色顶着一大块白色飘来,然后轻飘飘地压在它身上。 小纸人:开心。 小木人:开心。 开心的小木人拿着信回来的时候,隋帝杨广大步流星地入了宫殿,身后跟着的侍从刚想跨进去,就被冷冷的一声“关门”给吓得缩回了脚。 隋帝的确心气不顺,吐谷浑的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结果真的反杀回来了,若不是他之前连续两次加派人手,早就被他们切断了运粮的通道。 他狠狠皱眉,朝堂上的官员大多主和,当真愚蠢至极! 要有谁敢抄了他家后还反过来求和,杨广反手肯定送他几十刀,也不知这些人打哪儿来的脑子。 大业三年,杨广就尝试着不通过门荫而是通过十科选举举人,并通过策论等考试选拔进士。但起初的效果并不是非常明显,且朝廷反对者众。 杨广当然知道他们反对的缘由,此举便是打破了豪门世家的封锁,让寒门子弟也能有向上的机会。坑就这么多个,本来就不够分,还要再往外掏出去,他们自然是不满。 杨广背着手在殿内踱步,眼眸幽深,这坑是他挖的,要谁来填,也只有他有资格说这般话,其余的人……凶戾乍现,反对之所以有用,是上位者无能。 杨广微眯着眼,若他是错的,自有后来者告知。可他不以为会是如此,豪门世家腐朽至极,这些林立的士族秉持着自身傲气,和皇权有着天然的隔阂。 他可不愿再看到兴起的世家了。 小木人嘿咻嘿咻从窗户爬进来,可没注意到杨广在想些什么,起跳,飞一般地扑过到杨广身边。杨广伸手握住了飞来的小木人,身上气息微凝。 “怎么了?” 小木人高高地举着白色的信封,小脑袋昂得高高的。 杨广接过小木人手里的东西,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恍惚了片刻,那是梁泉的字迹。 这小道长何时到长安来了? 他的视线默默地落在了小木人身上,小木人晃着小脑袋跑开了。 杨广一顿,打算看完信里的内容后再来收拾它。 等杨广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梁泉早就离开长安城往别处去,但他并没有回到弘农,而是慢悠悠地朝着纯阳观而去。 纯阳观就在距离长安不远处的太兴山上,以梁泉的脚程,不快不慢,到下午也该到山脚下。 这太兴山因为纯阳观在这,也常年信奉真武大帝,从上到下都蕴含着一丝正气。梁泉曾经过这里,但是后来因为纯阳观座下大弟子上门踢馆的事情,而对纯阳观没什么太大的关注。 梁泉莫名觉得该来走这一趟,便顺心而为,临时改变了注意。 或许是因为山上有道观的原因,太兴山的路并不难走,山路漫漫,一步步踏上去,周遭环境静谧,鸟雀声起,婉转清脆,交辉相应的暖光散落在地面,一脚踩过去,一道影子落下。 纯阳观并没有落在山顶,反而是在山腰上,梁泉远远地就看到道观的山门。 拾级而上,梁泉漫步到山门前,“吱呀”一声,大门忽而洞开。 临近暮色,昏暗的门内看不清楚,但是显然没有半点人声。 梁泉偏了偏头,仔细聆听了片刻,跨步走入了门内。 通往前殿的小径上布满了落叶,蜘蛛网挂在树丫上,梁泉的脚步声惊起不少鸟儿。在梁泉离开前,方和还曾经说过他前些日子刚来过纯阳观…… 梁泉平静地扫了一圈,莫说是人迹,这里怕是至少有半年没有人了。 “咔嚓——”树枝踩碎的动静,梁泉猛地回头看去,只听到惊慌跑远的声音。空寂的空间内,这脚步声的回响异常清晰。 有人? 梁泉蹙眉,弹指间,一柄小剑猛地飞去! 50.谎言 小剑作为一把非常傲娇的小剑, 自然有着它独特的性格。 如果是救人的话,它非常喜欢割破人的衣裳,咳, 不是,它非常喜欢戳过衣服继而钉在一处。若是伤人的话, 它更是把这个特征发挥到了极致。 待梁泉到的时候, 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衣裳褴褛的枯瘦少年被小剑钉在了树上,这里古木丛生,高大粗壮的树干高耸, 枯瘦少年双脚离地,面色惊恐, 捂着脸咿咿呀呀地乱叫。 梁泉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枯瘦少年, 他看起来很惊慌, 实际上小剑并没有伤害它,只是按着老习惯盯住他不让他逃跑而已。 梁泉温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枯瘦少年似乎没听到梁泉的话,依旧捂着脸大声叫喊,看起来似乎遭受了什么伤害般。梁泉一挥手,小剑自动从树上离体, 而枯瘦的少年坠落下来, 被梁泉接住。 依靠在温暖的人体, 枯瘦少年甚至没感觉到这个人是谁就立刻昏厥过去, 梁泉无奈,只得搬起他回到前殿,这才发现前殿本该供奉的三清都不见了。 梁泉把少年安置好,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的环境,这不可能是突然发生的。 这是一场早就安排好了的离开。 “原来如此……”原本在三元观的时候,梁泉发觉观内的师兄弟离开了一些,他问过方和,方和说是出去历练了。 可三元观的规矩,十五岁出去历练后回来,就需要在观内再磨炼,不到沉静白松口不能出去。这道观内不可能突然间有那么多人同时历练,或许其中和纯阳观的撤离有些许关系。 如果一开始梁泉还不太确定沉静白是否那些人口中的观主,可眼下却是非常清楚了。 梁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昏迷的少年,那么这个人孤身在此,又是什么身份? 梁泉因着这个少年在,并没有立刻离开纯阳观,出去寻柴火的时候,梁泉把整个纯阳观也绕了一圈,发现这里面所有的生活痕迹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他抱着柴火回来了,那个少年已经清醒了,正躲在最深处的角落里警惕地看着梁泉。 梁泉并没有贸然靠近他,而是在前殿开始生火。 钻木起火是人类最早学会的一件事情,也是一件最为考验毅力的事情,有些时候许是两个时辰都不定能把那些枯枝叶钻出火苗来。 枯瘦少年看着梁泉的动作,嘲笑道,“无用功罢了。”他开口说话的动作凝滞,仿佛撕扯着喉口才能说出话来,也不知道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梁泉没有抬头,席地而坐后,慢条斯理地开始来回旋转着削尖的木棍,没过多久,火苗开始舔舐着枯枝烂叶,那些轻飘的叶子最先被火焰所吞噬,继而燃烧起来,开始顺着枯枝攀绕而上,绽放出耀眼的火光。 梁泉有时候就像是老天的亲儿子,这些小细节上他从来不曾有过挫折。 枯瘦少年漆黑的眼眸中跳动着火光,看着梁泉平静的模样忽而说道,“你是梁泉?” 梁泉颔首。 一个普通的少年又怎么会知道梁泉的名字。 他忽而笑道,“你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就是个普通的人。” 梁泉没有回应,而是用一根木棍捅了捅火堆,免得让刚刚燃烧起来的篝火立刻熄灭。少年见梁泉没有回答,脸色有些难看,微微动了动,“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一个连伪装都出问题的人,贫道并没有回答的必要。”梁泉确保这篝火不会熄灭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大馒头。 要是顾小道士眼下在这里,想来是要哭天抢地的,梁师兄究竟是得有多喜欢吃馒头!! 梁泉的话让枯瘦少年脸色大变,脸色阴沉,“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梁泉遥遥指了指对面的门,“你走吧。” 他神情倔强地说道,“你不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就不走。” 梁泉不说话了,安静啃完了馒头后,靠在身后的立柱闭目养神。 少年气愤地往前迈了几步,却在即将靠近梁泉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背后发凉,谨慎地看了好几个地方,一转身发现正默默对着他背后的小剑。 少年:“……” 直到深夜,梁泉睁开眼眸,眼光看了眼角落里缩着的少年,他的位置比起之前更为靠前了些,火堆的温暖无意中也在吸引着他。 梁泉从怀中取出一尊小石像,这个带着喜悦的神情,但是平日里的喜悦能带给别人同样的享受,而这个小石像却是非常诡谲,无论是那个笑容还是整体的形象,盯久了看越发的毛骨悚然,背后发凉。 他摩挲着它眉眼的刻痕,总觉得这个小石像的模样有些熟悉。 这种熟悉感可不是什么好事。 半夜时分,少年曾惊醒了一次,却只看见那年轻道人袖手而立,站在庭院中抬头看月。 夜色如水,微凉如洗,梁泉的背影清隽瘦削,少年只觉得莫名的感伤,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埋首在膝盖上,一时间情绪变幻,想着梁泉的为人,又想起了来前的命令,他早被告诫在梁泉面前难以掩饰,但如此轻而易举被发现,他还是有些奇怪。 迷迷糊糊中想了许多,少年闭着眼睛又睡着了。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梁泉熄灭了火堆,起身步出殿门。 少年似乎有所感,猛地惊醒,一睁眼就看着梁泉离开的背影,倏地大喊了一声,“他让我告诉你,天生万物,轮回不朽,你不可能逃脱的!” 梁泉没有回头,踏着初露暖阳而去。 少年独自站在殿中,低头看着地面的火堆,视线忽而落在他的手上,那细嫩的手指虽然染上了灰尘,显得干枯,但是那触感依旧让人深知这不是一双孤苦无依的少年的手。 他轻巧地撕下了脸上的一层皮,他不是他,而是她。 “观主说得不错,他果真是个奇异的人。” 梁泉不同她说话,纯粹把她当做是空气,让她气得牙痒痒的。可他却在这前殿硬生生待了一夜,什么都没有做,她等到梁泉离开后,才隐约知道他是在顾全她的安全。 这太兴山,可不如它表面这般平静。 如此矛盾的举动,让她有些疑惑。可她拦不住梁泉,也无从得知他的所思所想,更不知道她的猜想是否正确。 梁泉拾级而下,山路漫漫,可他踏着飞剑,一路径直往弘农而去,速度倒也不慢。 在三元观和纯阳观接连两次都没有遇到他想要见到的人,梁泉有种预感,接下来或许还会有些不太好的事情发生。 弘农。 夏山和顾小道士两人待在一处,顾清源正在督促着夏山的修炼,自从夏山被激发了凶性后,许是被危机所逼迫,比起之前来更为用功了,更不用说他身边还有一个自诩是小师叔的顾小道士。 夏山又一次耗尽体内微弱的灵力后,靠在床柱叹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一样厉害?”他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软在地上,最后还是因为地面太凉,才继而转移到了床上。 顾小道士捡着颗花生米弹在夏山额头上,“不要好高骛远,师兄那样的人物,我们拍马都赶不上,好生修炼才是正理。” 他一边督促夏山,一边也没有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画符,免得梁师兄回来后继续布置任务。 “小道士,当初师父在山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夏山突然想起梁泉在龙脉一事上的反应,把当初的好奇心又给捡起来了。 顾小道士嘿嘿笑了一声,“你要是叫我一声师叔,我就告诉你我的猜测。”他乘机提出要求。 夏山斟酌了片刻,还是抵不过好奇心的侵蚀,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小师叔。 顾清源仰天大笑,拍案不止,显然是非常高兴,等到笑够了后才对着眼巴巴看着他的夏山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 夏山:??? 顾小道士往后倒退了几步避开面色狰狞正欲“大义灭亲”的夏山,讪笑道,“师兄做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我大概感觉得出来,师兄并不是很愿意用它。” 夏山嘟哝着什么话,但是大概的意思也应该是再也不相信他的屁话了。 顾小道士委屈了,他明明这句话说得是实话。 无独有偶,同个时辰,不同的地方,一场相似的对话也在展开着。 “……梁泉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可能动用。怀璧其罪,罪不可估量,哈哈哈哈哈没想到那老道,竟是教养出个悲天悯人的徒弟,实在是可笑,荒唐啊——” 51.老道 梁泉回到弘农时, 三天过去,平静如常。 顾小道士清晨起来,小心地把夏山的臭脚给推开, 然后打着哈欠去洗脸,刚推开窗就看到窗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等等, 窗外?! 顾清源残留的睡意立刻被眼前这一幕吓飞了, 他揉着眼睛嘟哝着说道,“梁师兄,你怎么不走寻常路啊?” 要不是他刚睁眼的时候刚清楚梁泉的模样,他差点要拔剑了——顾小道士被梁泉调.教出来的好习惯, 剑不离身。 梁泉淡定从窗户迈进来,道, “外面的门关了, 我翻进来的。” 顾小道士下意识说道, “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梁泉挑眉看他,顾清源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一句废话,要是梁泉都能被人发现,那也是一个笑话了。 顾小道士跟在梁泉的身后,说起了这两日夏山的情况,夏山毕竟刚刚出过事,顾小道士在看顾他的时候, 也时常注意他的情况。 梁泉颔首, 道, “他很认真, 这样的态度对他有好处。” 夏山刚好在这个时候出来找顾小道士,就听到了梁泉的话,他心中一动,就知道梁泉这样的评价是给他的,当即就露出个笑脸来,“师父,你回来了。” 梁泉仔细观察了夏山的情况,道,“不过数日,你比之前又长进了不少,足以看出你的用心。” 夏山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顾小道士站在梁泉身后,哀怨地戳了下梁泉的后心,“师兄,那我呢?” 梁泉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是夏山的长辈,自当起着带头作用,做得很好不是应该的吗?” 顾小道士:!!! 夏山心里的小人仰天长笑,只觉得满心郁气被发泄出来,开心得不得了。 梁泉精准确认了两个人的程度,然后冷血地布置了新的任务,并对遭受打击的顾小道士如此说道,“长辈,记住你是长辈。” 等到顾小道士敬爱的梁师兄悠哉悠哉地离开后,他才一脸苦闷地看着夏山,“你说,师兄是不是知道我一直偷偷欺负你,这才给你报仇的。” 夏山笑得贱贱的,正是高兴的时候,听着顾小道士先是点头,而后又渐渐僵住,“你说,一直……是什么意思?” 顾清源:“……” 抱歉,先走一步。 两个小辈胡闹了一顿后,下楼去买早点了,回来的时候顾小道士看着梁泉紧闭的屋门,也没有上前去敲打,站在门外说了一声,就把早点挂在外面了。 顾小道士知道,梁泉这段时间似乎在忙活着些什么,甚至涉及到了国运的事情,没有点硬点子的人根本不敢涉足此事。 梁泉从一开始就没有和他们详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顾小道士在想明白这点后,也一直拉着夏山避开这些事情,没有足够的实力前,有些东西的确能免则免。 小纸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回头看了眼梁泉,悄悄地溜出去把早点给带回来了,虽然顾清源还是不明白梁泉对馒头的热爱,但是白白的两个大馒头还是证明他的用心。 梁泉摸了摸小纸人,轻笑道,“谢谢。”然后他才开始看着他面前一溜儿摆开的小石像。 他从喜的小石像上看出了熟悉感,那么剩下的这些小石像上,又或许会有着相同的感觉?梁泉已经用言灵对这些小石像下过禁制,自是不会担心,解开所有小石像上的黄符,梁泉仔细地看过去,捕捉着那一瞬的感觉。 梁泉此前感觉到的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灵光一闪才能捕捉到的,为此他并不十分确切地知道这是什么。 梁泉一个时辰后,从思绪中拔出来,得到了一个他不怎么想知道的答案。 从感觉到这点熟悉感时,梁泉曾想过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老道的作品。 梁泉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巷神的蓑笠帽是出自老道的手中,那是因为他异常熟悉老道的灵力波动。但是人总是会变化的,梁泉所熟悉的是老道生命最后十几年的时光,而梁泉所不熟悉的是老道前大半生的生活。 老道以前是个如何的人,梁泉心中微动,念及沉静白。 沉静白是第一个梁泉用他这双眼判断失误的人,当然人是会改变的,可沉静白的岁数也只比老道少七八岁,如今的年纪早就定格,背后做过的东西也几乎差不离了,梁泉从前以为他乃中庸,可从这种种事情来看,沉静白谋划的可不是小事。 老道和沉静白是至交好友,梁泉偶尔会听到老道提及他,直到临终前还特地嘱咐梁泉要送两幅画像给沉静白,这种程度的交情,足以证明他们年轻时候的交往。 常言道人以群分,沉静白心有乾坤,难道老道不是吗? 梁泉可还记得当初沉静白见他后曾说过的话,同辈能敌过老道者近无,这般状况中,梁泉也能想象得到师傅当年的肆意纵狂。 力压群星,独绽光华的天才,而天才总是有些不可思议。 梁泉看着这些似乎是他师傅所制成的东西,眼神微眯,要是老道还在的时候,被他翻出来他过往的黑历史,也不知道老道要如何挺着,既要面子也要把徒弟给哄回来。 得知了些许线索,梁泉这才把这些小石像又给收拾起来,随手拎起两个发凉的大馒头啃起来,目光随着小纸人随意晃动着。 小纸人在桌上翻了个跟斗,然后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躺在桌面上好半晌不动弹,在外人看来小纸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梁泉不在乎。 他知道它是在傻乐呵。 梁泉的指点按着小纸人的小细腿,从前的损伤早就恢复了,“莫要淘气,越来越不听话了。” 小纸人爱娇地蹭了蹭梁泉的手,然后半抱着梁泉的指腹,小黑眼珠子盯着梁泉一动不动。 半晌,小剑不满意地嗡嗡嗡起来,岂有此理,它和紫金龙几乎不能再见,小纸人玩得倒是乐呵,它显形后就狠狠地戳住了小纸人的腿。 小纸人嘤嘤嘤向梁泉撒娇了好几下后,毫不示弱地和小剑“奋斗”起来,一“人”一剑满屋子乱窜,在梁泉轻飘飘地一句“别打坏东西”后彻底放开来,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梁泉明明是一个人在屋子内独坐,却硬生生被这两个小萌物弄出几十个人翻滚的场面,着实是厉害。 果真是物似主人。 遥远的长安,杨广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一口气把小木人给吹跑了,小木人委屈屈地又跑回来,一屁股坐在杨广面前。 杨广瞥了它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段数还嫩了点,我是不会感觉愧疚的。” 愧疚这玩意儿,杨广从出生的时候大概就丢掉了。 他手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透过窗边的微光能够看出表面还有着字迹,看着像是信一般。杨广所有所思地看着上面所写的内容,喃喃自语道:“该不该信这个小道长一回?” 杨广生性多疑,能和梁泉来往这么多回已经是绝无仅有,事实上在看到梁泉这样的人,杨广本该做些什么……例如一些符合他天性的东西。 梁泉的能力独一无二,他的确足以威胁到杨广,可他从不对杨广设防。 杨广把信丢到桌面上,戳了戳小木人的胳膊,“他太蠢了。”怎么能够对一个皇权集中下的皇帝付以真心? “太蠢了。” 杨广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漠然道,“来人。” “属下在。” 不知从哪儿出来一个陌生侍卫,他一身黑色,单膝跪下的姿态利索,低垂的脸庞看不清什么模样。 “上次朕让你们收集到的信息呢?”杨广肃声道。 也亏得是这个侍卫的反应迅速,这才立刻想到隋帝所说是什么,当即一点头,闪身离开,不到片刻后手里又托举着文书回来。 杨广喜怒不定,想法变化多端,他从前怒斥着属下去收集关于梁泉的资料,却在到手后一个字都不看。眼下他总算是又想起了这件事情,也好在信息还在。 杨广接过了文书,同时也代表着他相信了梁泉的话。 当初他要人去搜的,可不止梁泉的消息,还有他以前的行踪。 梁泉所说的是梁泉说的,杨广想知道的,可不止于此。毕竟两人都心知肚明,梁泉的版本只是阉割后的版本。 正襟危坐的杨广打开了文书,还没看到第一个字又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杨广忍不住了,握住隔壁的小木人,“赶紧给我打开联结,我要骂回来!”简直难消心头之恨!丢人! 小木人:??? 52.常乐镇 梁泉和杨广经过了一次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对话, 然后梁泉带着顾小道士和夏山离开弘农。 顾小道士已经到了一个界限,正是需要事情历练的时候,而夏山正是起步时, 历练倒是不必要的,不过看多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师兄, 我们要去哪儿?”顾小道士发现这一次梁泉并没有直接拎着他们两个就走的打算, 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笑着说道,“不过是打算怎么去?” “坐车。” 梁泉带着他们来到了车马行。 顾小道士和夏山还从来没有坐过马车,新奇地看着马车内部的装潢。车马行的马车自然是普通的马车, 梁泉数了铜板子给车马行负责人后,才坐在外面和车夫闲聊。 他们几人身上的衣裳都换过了, 都是普通人模样, 梁泉又是个亲和的长相, 车夫又是个喜欢说话的,三言两语和梁泉聊了起来。 “你们做啥子要去常乐镇啊?”车夫犹豫地说道,他在和梁泉聊了小半个时辰后,对梁泉的印象不错,这才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本来车夫和梁泉他们就是普通的买卖关系,他也不该多嘴。 梁泉状似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微笑着说道, “听着名字不错, 我也是想带着几个小辈归乡, 常乐镇刚好在来往的路途中, 而这车马行又有这个落脚点,我便选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要不是梁泉最后加上了那么一句话,这车夫或许也就不说话了,但是梁泉这么一开口,车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常乐镇可不跟这名字一样好听,可阴邪着呢。我们这的人都不爱去哪儿。”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其实都躲在门帘后面偷听,听着这车夫的话,夏山好奇地说道,“这又是为什么?” 车夫叹了口气,“过去那里的山路不能走夜路,不然会听到婴儿哭泣的声音,有去无回。又说那里的猪会吃人,还有,那里经常发生怪事,要不是那里的镇长严明,又不能随意离开户籍地,许多人早就跑了。” “你们要是愿意的话,还是别走这条路了,换换别的都好。”车夫这个建议可以说是非常为梁泉着想了。 梁泉无奈地说道,“可惜我在来时把钱袋子丢了,刚才那是最后的盘缠了,还得留着饭钱,只能到了再说。” 车夫闻言也不说话了,他总不可能帮着他们垫钱。 说来要不是这里到常乐镇不需要过夜,他是不可能答应走这条线路的,也是因为车马行出价高才有人愿意驾车走这条路。 梁泉在外面和车夫聊了半天才进来,刚坐下就被顾清源和夏山一左一右给围上了,“师兄,我知道大概什么东西在山路哭,但是猪是什么?”顾小道士抢先说道。 从未听说过有猪吃人的传闻。 梁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他们俩说道,“既知道山路那个是什么,便先说说看。” “是不是蛊雕?”顾清源道。 蛊雕是一种异兽,像似普通的雕鹰可头上长角,啼哭声犹如婴儿泪,食人。这种异兽天性狡猾,常藏匿在树林子中,用哭啼声诱惑人来,趁机吃人,神智近人,颇有谋略。 夏山这段时间恶补的知识也派上用场,一下子就从记忆中把这东西给扯出来,“这不是传说中的东西吗?” 顾小道士白了他一眼,“你能修炼,这不也是传说中的事情?” 梁泉颔首,但又说道,“虽然如此,但是也不能排斥有其他的可能,至于那猪……”他露出微妙的神情来,“等到了那里再说。” 梁泉不肯给出解释,顾小道士和夏山也不知道原因,只能嘀咕了两下,就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当马车内都安静下来时,仍然在活动的物体就非常地惹人注意。夏山和顾小道士就看到了小纸人在非常执着爬膝盖。 马车内总共有三人六个膝盖,小纸人已经成功地翻过梁泉和顾小道士,现在正向夏山前进。夏山看着呆萌可爱的小纸人,眼神柔和下来,“师父,小纸人是怎么做的?” 小纸人除了没有表情外,一举一动无不带着似人的灵动,偶尔能看到小纸人向梁泉撒娇的模样,哪怕他们不知道小纸人在说些什么,但是那活泼可爱的模样太让人心痒痒了。 顾小道士对小纸人也很好奇,见夏山提起来了,也忍不住看着梁泉,面上的羡慕可想而知。 梁泉彼时正在看着卷轴,闻言看着他们两个小辈,神色如常,语气温和,“那是禁术。”他抚摸着成功攀爬了六座膝盖山然后兴高采烈回来的小纸人,“我当时做出来了两个,但都沉睡着,它是最早苏醒的。” “那另一只呢?”顾小道士问道。 “赠予有缘人了。”梁泉淡笑着说道,那个有缘“人”会好生照料它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夏山有点失落。 梁泉点了点爬到他胳膊上就不愿意动弹的小纸人,看着夏山言道,“须知一饮一啄,自有命数。什么法门能让一张普通白纸变得如此鲜活,自当是不该有的。” 顾小道士皱着脸说道,“我感觉师兄不像是那鲁莽的人。” 梁泉难得大笑起来,可一举一动又清朗如月,“这话便错了,谁没有个冲动的时候,不经磨炼又怎会打磨光彩,这是常有之事。” 顾小道士和夏山面面相觑,然后夏山说道,“那师兄后悔过吗?” 梁泉轻笑着摇头,“谁不曾悔过,但已然逝去,做过的事,自是不会后悔。” 梁泉的话听起来两相矛盾,若是不后悔,又为何说开头那句话,要是后悔了,又怎会有后面这一句感慨? 梁泉眼眸微动,抬手止住了夏山还欲提问的话语,微微一笑,“既然你们两个这么闲,想来这段时日也认真修习了,我来考校一二……” 顾小道士掩面叹息,想把夏山这个二愣子给踢下去。 适可而止知不知道怎么写?!怎么又拉他下水了! …… 常乐镇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车夫在镇子口把他们几个人放下来后,就迅速撤离了这里。 顾小道士刚想张口叫住他,就发现马车已经用极快地速度离开了这里,只给他留下了一溜儿烟。 顾小道士目瞪口呆,“就算是逃跑,速度也没有这么快的吧?” 梁泉漫不经心地看着镇口的情况,“临近山道附近有村庄,他该是赶着去那里过夜。”哪怕是夜晚,靠近常乐镇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夏山皱眉说道,“看起来他是真的很害怕这里。” 梁泉带着两人走入镇子,常乐镇就跟车夫说的那样,整个镇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人烟,走了半道才隐约听到说话的声音,街道上大半的店铺都关门了,还开门的铺子老板都显得有气无力,也没什么人来招揽生意。 满目萧条,连孩童常有的嬉闹声都没有,偶尔一两个行人也行色匆匆,看到梁泉他们几个外乡人也只是眼皮子耷拉了一下,有些更是连看都懒得看,漠不关心。 夏山摸了摸胳膊,感觉有点渗人,“这里的人都麻木不仁的感觉。” 顾小道士倒是见识过一两次,这里的感觉还没有他第一次跟着梁泉去蓝田山来得唬人,“定然是遇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地压迫着他们,导致他们麻木了。” 梁泉颔首,赞许地说道,“小师弟说得不错。” 顾小道士得意地冲着夏山笑了一下,就听到梁泉的下一句话,“果真有长辈的样子。” 顾小道士和夏山同时脸色一垮,对长辈这个词都有些敏感过度了。 常乐镇看起来很荒凉,最繁华的就是从镇口进来的这条街道,而后分散的道路都没什么人,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根本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顾小道士疑惑地说道,“这里的店铺看起来,以前也是常有外乡人来的,总不会连客栈都没有吧?” “都关了。”梁泉淡淡地看了一圈,已经看到了不少东西,“不用奢望这里有客栈了,找找有没有人愿意让我们借宿一宿。”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绕了好大一圈,连续试探敲了好几户人家,都没有人愿意开门,甚至随着他们敲门的动静,有人反倒是把门关死了。 梁泉止住顾小道士和夏山尝试的动作,“这里不欢迎外乡人。” 他敏锐觉察到了恶意的视线,猛地抬头看着临街一户小二楼的人家,窗户正啪地一声阖上,隐约听到匆匆跑开的脚步声。 哪怕只有一刹那,梁泉也看得出来,那是个女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顾小道士问道。 53.彘 常乐镇是弘农下的一个小镇, 说起来在地图上或许还没影儿,但是在弘农附近可是颇有名气。 “啪嗒——” 梁泉轻巧落地,发出动静的是在他身后翻身进来的夏山, 顾小道士悄然进来后不屑地丢给他一个眼神,然后说道, “师兄, 我们这样子进来好吗?” 梁泉不经意地点头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问过门神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后,夏山看了眼身后紧闭的大门,又望了眼顾小道士, “你看到门神了吗?” 顾清源摇头,“你在想些什么, 我又不是梁师兄。” 夏山翻了个白眼, “这么理所应当的否定自己真的好吗?你可是我的长辈……”这话说出来, 连夏山自己都呆在原地。 顾小道士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别再说了。”他打了个哆嗦,顾清源现在完全不想再听到“长辈”这个词。 梁师兄已经把这个当做是压榨顾小道士的法子了。 梁泉在屋内检查了一下,虽然有许多落灰,但是前面的院子杂物并不多,屋内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显然这里的主人在离开前收拾好,是有计划的离开, 而不是慌乱走的。 这里的屋主常年祭祀, 有门神庇护, 刚才梁泉入屋前曾和门神对话一二, 对这的情况了解更深了些。 庭院中有一口井,顾清源检查了这口井,井水清澈冰凉,还是活水,显然并没有荒废。他和夏山两人打了水给屋子擦洗了一遍,梁泉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看着两人一脸灰尘的模样,不禁露出了轻笑。 “这镇子上只有一家店卖东西,我买了点晚饭。”梁泉把买到的半只烧鸡和一点小菜递给了他们,这食物经过了梁泉的手,自然是没问题的。 顾小道士接过来后,看着梁泉说道,“那师兄你吃什么?” 梁泉道,“无碍,那里也有卖素食的。” 几人入屋后,顾小道士和夏山坐在一边,听着梁泉说道,“这里的人并没有问题,面色麻木是环境的问题。你们的运气很好。” 顾小道士和夏山知道梁泉本意是磨练他们,这话指的是没遇上全城出事的大麻烦。 顾小道士苦笑着说道,“师兄,你是不是故意挑选的?”之前梁师兄说要带他们回乡看一眼,但是路上却随手一点,选择了常乐镇。 梁泉轻笑道,“当然不是。我不是让你们选择走山路还是走水路吗?” 顾小道士一愣,想起来出门前,梁泉曾说过喜欢土还是喜欢水……夏山用脚尖捅了一下顾小道士,临时转移话题,道,“师父,这里显然不对劲,还有刚才那个女人……” 顾小道士被夏山所阻止,立刻见好就收,师兄偶尔微笑的模样让他有些发毛,“我怀疑车夫所说的话,如果山路上真的有异兽的话,至多是影响到他们夜路,可白日呢?” 他同样加入了迅速转移话题的行列中去。 不能走夜晚的山路,还能走白日的道路,一定还有什么别的问题。顾小道士想起了那只猪……咳不对,是猪吃人的话。 夏山道,“师父,难道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小镇内,外面的山路只是较为不严重的问题?”顾小道士的话让夏山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回想一边慢慢说道。 “嗯。”梁泉颔首,揪下来一小块馒头来,递给旁边眼巴巴看着他的小纸人,“你们再好好想想,进来的时候你们看到了什么?” 顾小道士沉思了会,道,“街上的行人都形容枯槁,显然他们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日可以问问看。” “这里的人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感,不是还有人带着恶意看我们吗?”夏山接口道,“不过我注意到这里其实还是有很多人,之所以店铺都没怎么开张,是因为他们都不出门。” 户户人家都门窗紧闭,街道上的行人也来去匆匆,生怕出事一般。 梁泉道,“你们猜得不错。” 他肯定了两人的想法,然后才说道,“刚才入镇时,不管是内外的气息都不怎么好,活人身上都有白气,但是街道上的行人都很淡薄,阳气不足。这不是他们天生体虚,而是常年担惊受怕,精神不振所致。” 他说完后,才又看了两个小辈,“你们听出了什么?” “小镇有厉鬼!”“小镇有东西。” 两人前后说道,不管是有厉鬼还是有东西,这常乐镇显然不对劲,不然不会这样。 梁泉道,“还记得车夫说过的话吗?”他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只猪?” 顾小道士沮丧地说道,“怎么可能,除非这只猪被附身了或者成精了?”等等,顾清源陷入了沉思,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难道真有猪精? 夏山抢先把这个答案说出口,“猪精!” 梁泉眉角一抽 ,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个,他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们回去把我给你们的书籍都抄写两遍。” 他都提点了还听不出话语的意思,显然是没有精通。 顾小道士:!!! 夏山:!!! 猪,是日常生活中所说的话,其实猪在古文里写作彘。 而有一异兽,其名恰恰是彘。 彘,形似大虫留有牛尾,声如犬吠,食人。 顾小道士迅速地回想了一下彘的所有记录,然后蹙眉,“难道是这里有彘?”他心酸地忽略了刚才梁师兄说的话。 夏山同样悲催,他作为个新手,本来该有被宽恕的可能,奈何顾小道士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完全不给他翻盘的机会,只能无奈地说道,“所以现在是常乐镇内生活着彘,外面的山路有蛊雕。常乐镇的百姓真是倒霉。” 他们每次一坑坑俩,典型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嗯,他很倒霉。 梁泉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两人在分析。顾小道士也知道这一次是师兄故意给他们两人练手,如果他们没有遇到大问题的话,梁泉是不会出手的。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讨论到了半夜,然后才撑不住纷纷睡去。梁泉听了一耳朵两人的对话,虽然稍显稚嫩,但是已经颇有谋划,他很是满意。 顾清源不比以前青涩,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思路也很清晰。夏山虽然法术薄弱,可在大局观上甚是不错,提出的意见颇有成效。 两人虽打打闹闹,感情确实不错。磕磕巴巴磨合到现在,开始有了默契。 他们三人是在大堂中对话,离开前,顾小道士和夏山坚持把主屋让给梁泉,两个人缩在隔壁休息去了,梁泉在屋内慢慢踱步,思忖着事情。 常乐镇其实是梁泉随意挑选的,不论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他并没有刻意给顾小道士他们寻个大难的准备,只是凑巧撞上了。 不过临近弘农的凑巧? 这其中或许有些诡异,弘农所有的后手都被小玉片简单粗暴地摆平了,或许他应该再拜访一次赑屃。 可当初赑屃最后的话语,隐约透露出祂的意思,梁泉再去寻,该是没有用了。 毕竟赑屃的话也是泄露天机,可一不可再。而那铜铃夫人…… 梁泉若有所思地坐在窗边,研磨着墨水,小纸人在作死边缘蠢蠢欲动,还在沉思中的梁泉随手把镇纸压在了小纸人身上。 小纸人:呜……想玩。 “明明知道自个儿怕水,就不要一直玩水。”梁泉轻柔地说道,然后才开始拿起毛笔写信。 如果顾小道士在这里的话,他会惊讶地发现这封信是写给沉观主的。 梁泉并没有写多少,一会儿后就把信封口,然后一根小小的发丝缠在封口处,用蜡块给融上。 他手指微动,这封信就嗖地从窗口飘出去,很快不知所踪。 梁泉目送那封信的离开,许久后才看着挣脱出来的小纸人,“想不想回观?” 小纸人整个都靠在他的胳膊,小手蜷缩了两下,然后点点纸脑袋。 梁泉莫名叹息,“是啊,我也很怀念。” 一提及三官观,梁泉的神色万般柔和 ,不复半点清冷。 那封信梁泉手中离开的信封飘啊飘,在饱含露珠的树叶中穿过,惊醒了休息的蝙蝠,划破了腾空而起的孔明灯,带着微微灼烧的痕迹,最终落在一个媚眼如丝的女子手中。 她本是一身道姑打扮,同此前在纯阳观内截然不同,哪怕一身清净,也抵不住她眼波流转的美丽。此前太兴山一事,也不知她经过多久的易容,才有了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道姑看着那封信上的蜡块,以及那漆黑的发丝,脸色骤变。她作为道人,自然知道头发指甲等物对施法多么严重,她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从不知道还有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此动作。 道姑原是要打开它,可刚翻过来,看着信封封面的字迹,她却呆立原地。 ——梁泉。 这份信很快经过层层传递到达了某个它该去的人手中,沉静白看着信上面的字迹,沉默半晌,“这份信是从谁手中来的?” 站在门口的人如实地说道,那人一身黑色,正是光头,但身上的衣服却是道袍模样,“是鋗人。” “杀了她。” “是。” 这场对话迅速又简短,短短片刻后,这个地方内的人消失得一干二净。 深夜,夜色如水,梁泉正靠在窗边看着卷轴,天清月明,卷轴上的字迹一清二楚。 周遭的环境很是寂静,只能听到梁泉翻动着卷轴的声音,小纸人趴在梁泉的肩膀上,晃着腿和梁泉一起看卷轴。 倏地,小剑猛地探出来,猛地往外突刺过去,尖锐的女声响起,刺耳异常! 顾小道士一翻身从床上滚下来,摔得腰疼,见床上夏山睡得一脸迷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狠狠地踹了一下,然后拎着长剑窜出去。 “师兄——” 他隐约记得方向是在正屋那里,不过有梁泉在,顾小道士也不怎么担心,身后的夏山迷迷瞪瞪跑出来,然后听着那持续不断的尖叫声捂住了耳朵,“要是外面的人听到了,许是以为有人入屋抢劫了呢!” 顾小道士默默地呸了一声,究竟是谁入屋抢劫谁? 54.傲因 顾小道士和夏山赶来的时候, 只能看到一柄长剑把一个红衣女子给钉在墙壁上,剑锋从肩肘刺穿过去,却不见任何的血迹。 红衣女子狰狞地看着梁泉, 撕扯着被钉住的位置,长剑灵光微动, 屡屡把红衣女子的反抗镇压住。 “师兄, 这是什么?”顾小道士诧异地说道,女鬼又不是女鬼,表面又看不出来是什么异兽。 “她是那个二楼的人。”夏山借着月光敏锐看了眼,突然叫道。顾小道士听夏山这么一说, 立刻反应过来,“的确是她。” 如果上次那女人看起来还像人的话, 现在被钉着的红衣女子除了曼妙的身材, 就看不出哪里像是个人了。 扭曲的面容让五官都移了位, 闪烁着绿光的眼睛诡谲异常,指甲尖细,手指死死握着剑身,指甲敲打在剑锋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梁泉翻窗跃下,轻巧落地,看了两眼小辈,这才注意到这红衣女“人”。 顾小道士和夏山的靠近显然刺激到了这个红衣女“人”, 她激动地挣扎起来, 眼球突出, 暴动的姿态让顾小道士和夏山猛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红衣女“人”咯咯笑起来, 撕裂开大口,一条湿漉漉的长舌头从嘴里甩出来,横扫过前院的树干,强劲的力道把整棵树都拦腰斩断! 顾清源忙于避开倒下的树干翻滚到墙角,那回折来的舌头一下子便卷住了顾小道士,紧缩的力道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咔哒的声响,猛地举到了半空中,顾小道士的脸色一刹那就惨白起来。 梁泉手腕一动,长剑拔出,在红衣女“人”将落未落之时,梁泉反手一剑,狠厉地砍在了她的舌头上! 顾清泉一个屁股蹲伴随着红衣女“人”的舌头一起摔落下来,砸得他脸色哀哀叫唤。地上一条光滑湿润的舌头蠕动了两下,红衣女的嘴巴张张合合,尖锐的声音正要发出,她嘴巴立刻被纸往后给捂住,巨大的力道让红衣女一下子贯在背后的墙上。 顾小道士把剑当做暗器一般甩出去,投掷到红衣女“人”身上,梁泉的飞剑随之而来,又一次把红衣女“人”给钉死在背后的墙壁上,贯穿力道使得背后的墙壁都给剑锋刺透。 红衣女“人”双手的指甲暴涨,抓挠着背后的墙壁,发出尖锐的声响。 梁泉手腕一翻,数张黄符凌空而起,猛地卷入红衣女“人”的四肢,剩下的一张替换了小纸人的位置,裹住了红衣女“人”的嘴巴。 双重保证下,才确保了红衣女“人”无法逃脱。 夏山在刚才的战局中被明显排除,机智地站在了红衣女“人”的舌头应该攻击不到的地方,在战斗结束后,才小跑着过去搀扶住了唯一受伤的可怜虫。 顾小道士在刚才的舌头攻击下一点事都没有,唯一受伤的地方是从半空中摔下来时姿势没调整好,直接挫在了尾巴骨上。 这个酸痛让他脸色到现在都不怎么好,时不时反手摸一摸尾巴骨的地方,哪怕夏山再怎么担心,看着顾小道士这样,都忍不住说道,“你这样子,我会以为你尾巴骨上要长尾巴了。” “去你的。”顾小道士要不是现在负伤,肯定一脚踩在夏山脚面上,“师兄,她是什么?”他一瘸一拐地走近,仔细看着这红衣女“人”的面容。 他现在浑身湿哒哒黏糊糊,太过恶心了。 那红衣女“人”没有完全被控制,墙壁上还时不时砰砰响,,夏山点燃了屋内的烛光,顾小道士撑着这个时间观察她的模样。 红衣女“人”的五官扭曲,他看久了才发现这种扭曲不是因为她狰狞了脸而变化的,而是天生如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绿眼睛还时不时闪动两下,整一个不是人的样子。 “这应该是傲因。” 梁泉站在傲因半步前看着她的绿眼睛,“傲因,类人,长舌利爪,喜欢乘人落单下手,爱食人脑。” 顾小道士听完了梁泉的话,努了努嘴,“夏山,你离那么远做什么?” 夏山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那地面还反弹两下的舌头,反胃地捂住了嘴,“傲因喜欢落单的时候下手,我们三个人,她怎么……” 梁泉道,“她从入城就盯上我们,至于落单……”他轻笑着比划了自己和顾小道士夏山之间,这不就是落单吗? “她选错了对象。”顾小道士摇头,她要是选择了他们的房间,或许结果会不同。 梁泉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往外面走去,夏山看着梁泉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坏了,门神!” 梁泉在大门外顿足,门上的门神画像已经被撕扯烂了,原本门神就是因为人的祭祀而生,被傲因破坏了根本所在的画像后,就彻底消失了。 “师兄,屋内的傲因怎么办?”这些异兽怎么都聚集到这一个小小的常乐镇来了? 梁泉道,“回去把我给你们的书翻翻,再来告诉我如何解决。” 顾小道士讪讪地收回头,同时把夏山冒出来的身子也给按回去了。 小纸人两三下趴在梁泉的肩膀,伸出手指咿咿呀呀开始比划起来,梁泉颔首,“你做得很好。”小纸人就满意地又低垂下头去,靠在梁泉的脖颈不动了。 梁泉仔细检查了屋子的外面,然后才关门回去。 顾小道士在挣扎的嘶吼声中塞着耳朵翻书,夏山在旁边举着灯盏给他看着,好半晌后才终于从砖头书翻出来。 用烧红的大石投掷在傲因的舌头上,乃气绝而死。 顾小道士用一种绝望的眼神望着地面还活蹦乱跳的舌头,夏山和他都特地远离那片地方,恨不得直接当没看过,可现在想灭了这傲因,居然还得靠这舌头! “小师叔,这可怎么办,总不能重新给它塞回去吧?”夏山咽了咽口水,扯了扯顾小道士的袖子,他们没谁想靠近那舌头。 梁泉淡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天亮前解决她,不然你们没休息时间,明日应付不了。” 夏山眼一闭,“你去寻大石,我来。” 顾小道士惊讶看着他,感动地握住了他的手,嗖的一下就消失了。速度快得好像根本没有尾巴骨痛这回事。 梁泉在屋内听着外面两个小辈忙活了半个时辰,伴随着融化的焦香恶臭味,那不绝于耳的抓挠声渐渐消失,天际微亮,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靠坐在墙角,看着那燃尽的火堆叹气,“总算解决了。” “是啊这可是我杀的第一只异兽。” 两个人的话几乎是前后脚说的,面面相觑了一眼后,倒头就睡,也完全不管现在是什么地点了。 梁泉带着微笑卷起卷轴,指尖扶起小纸人的小手,“对,是呀,你可以做的更好……乖,这是属于他们的时间。” 异兽之所以为异兽,便是有独特之处,或许是他们生性食人,又或者是他们有对人的特殊能力,比如凤凰鹿蜀等,只要有奇特之处便是异兽,而异兽不是神兽,并不是全数都带着强大的力量。 比如这一次的傲因、彘、蛊雕等……对顾小道士和夏山来说恰好。 至于常乐镇为何会有这么多种异兽齐聚,梁泉已有了眉目,只待事情结束后再去判定是否真的如此。 晨光微熹,第一抹阳光洒落,天亮了。 梁泉迈出门槛时,望着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靠着睡在一起的模样,摇头轻笑,任着小纸人前去骚扰他们了。 他轻推开门,街道上寂静,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很是清晰,这常乐镇和昨日也没什么区别,除了一家开门的店铺,也没有其他地方卖吃的。 梁泉昨夜就来过这里,熟门熟路来到铺子门口,烧饭菜的厨子同时也是店铺里的老板,听着外面脚步声抬起头来,看着梁泉脸色大变,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就冲着他的脚直直插下来! 梁泉抬手一抓,凭空捏住了刀柄。 “大爷,松手可不好,小心砍坏了脚。”梁泉状似没有看到那大爷因为他的举动震惊的脸色,温和地说道,“我想买两道小菜和几个馒头。” 大爷颤巍巍地看着他,梁泉脸色平和坐下来,等待着大爷做饭。 灶台砌在角落里面,大爷站在那里犹豫片刻,“后生,你怎么活下来的?” 梁泉轻咳了声,“大爷,你说得也太直接了些。” 大爷一时着急,举着菜刀挥舞着说,“外乡人在这过夜,总是在第一夜就惨死,你还是第一个活下来的。” 梁泉挑眉,山路有蛊雕把守,外乡人由傲因解决,而本地人……则是彘? 呵,还真的是分工明确。 “叩——老板在吗?”如刀锋划破的声音响起。 55.彘啊彘 跨入门槛的是个精壮的中年人, 他一身狐裘,在秋季仍显得有些太过。精致鼓秋套在他身上有些奇怪,就像是一只野兽勉强套在了人皮中。 他面无表情, 眼珠子只盯着大爷,甚至没分神去看梁泉。他的脚步声很沉重, 似乎是本身重量发出来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显得很是沉闷。 如果大爷刚才看着梁泉的模样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奇迹,看着这中年人的神情就是绝望了,他手里的菜刀径直跌入了汤水里, 溅出来的热水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喉咙间发出嗬嗬声响, 哐当一声靠在墙壁上。 “别——别过来!” 大爷色厉内荏, 随手抄了个拐面丈挥舞着,还不如他刚刚掉进去的菜刀。 滋一声响,一条横凳从旁边踢出来,梁泉单膝踏在板凳上,左手也压着了膝盖上,正看着那走到屋中间的中年人,“这位大爷正在为我准备饭食, 于情于理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那中年人停下动作, 无机质眼睛动了两下, 扭头看着梁泉, “按先来后到,也是我先到。” 那人转头的时候,不是跟普通人一般扭头,是平直地扭过来,也就是把头直接掰过来,他的眼睛更是从来都没有过任何的波动,如果是人的眼眸,不可能如此漆黑透彻。 “彘。” 彘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所有的白牙齿都露在了外面,整整齐齐得可怕,“没有秃驴的臭味,难道你是道士?”他的牙齿亮着反光,还残留着一丝血肉,像是反应过来,粗粝的舌头舔了过去,“抱歉,昨天的加餐忘了处理干净。”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老大爷虽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但是他显然是知道这个“人”做了些什么,当他看着彘舔干净嘴角的血肉后,他直接就晕过去。 “食物这么紧张,会影响到我的食欲。”彘平直地摇头,手指化为尖锐,形似五枚刀片。 梁泉起身,径直站在了彘的面前,“你或许要饿一顿了。”也许不止一顿。 彘疑惑地说道,“有食物,我不用饿。而且我不吃道士。” 梁泉摇头,握着灵光长剑微笑,“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赢了,我成为你的食物。输了,你不能再伤人。” “不公平,我不吃道士。” “你吃了我,修为会大涨,不必熬过三百年后的雷劫。” 彘歪着脑袋想了想,“你没骗我?” 梁泉的拇指按在剑锋上,忽而散发来的大量灵气让彘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这也是他到现在为止做出的第一个发自内心,喜悦的动作。 “好。” 常乐镇每天都会消失一个人,成为彘的食物。 梁泉估算错误,是因为彘这类异兽根本不可能节制,在他占据着如此有利位置的情况下,一天只吃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彘和傲因彼此的牵制。 可真正见了彘后,他竟是化形了,而后梁泉有了另一个想法。 之所以一天只消失一个人,是因为彘只需要一个人作为食物,只取他所需要的……这就是常乐镇的人虽离不开这里,又能继续苟活下去的原因。 常乐镇里千百人,一天只有一个人会遇害,总会有幸运的心理……或许那个人不是他或者她呢? 梁泉和彘刚步出镇口,小院里,顾小道士和夏山堪堪转醒,两个人脑袋都还有些迷糊,一起来就磕在一起了。 “你脑壳那么硬!” “你头槌似铁啊!” 两个人毫不留情互相吐槽,然后边说边下黑手,好半天才爬起来看着院子中一片狼藉。顾小道士哀怨地说道,“临走前,师兄肯定是要复原的。” 夏山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们闯了别人的宅子,走的时候还给人弄成这样,这得是多大的心眼才能不生气啊?” 莫说这地面的狼藉了,就那破裂的墙壁和倒塌的树干,这任谁回来都是要火冒三丈的。 “你纠结什么,师父一挥手就解决的事。”夏山看顾小道士还在纠结这个事情,又无奈地说道。 顾小道士仗着身高一巴掌拍在夏山的后脑勺,“你是不是傻,我们弄出来的东西,师兄可根本不会管我们,我们还是吃完饭后整理整理。” “那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师父呢?”夏山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立刻就往主屋走。 顾小道士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师兄应该是在打坐吧。” “师兄没在主屋。”夏山在屋内仔细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梁泉的踪迹。顾清源靠在门口,“是去买东西了吧,虽然本来应该是我们去做。” 夏山颔首,正打算和顾小道士一起出去寻梁泉,两人一前一后刚出门,顾小道士就握住门框,猛地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本该是个好日子。 顾小道士摇头,抬脚往街道上疾步而去,“不对劲,这里的气息不对劲!” 山有山势,水有水魄,一个地方总有独属于它自身的气息。常乐镇的气息虽暗淡,可一直很平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顾小道士虽不能和梁泉一样清晰感觉到这点,至少在它突起变化时,他敏锐发现不对劲。 夏山狂奔跟在顾小道士后面,顾清源留有余力,说话不轻不缓,他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憋着一口气跟在顾小道士后面,还得分出心神来听他说的是什么。 “这里面,有谁,能能,和师父,师父比斗?”夏山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口气说话,刚散完就被顾小道士扯着手腕飞奔起来,突破了夏山的极限,差点晕过去。 梁泉不在,外面风波这么大,他定然是在场,又或者,他就是引起这场风波的人。 恍惚间,夏山能听到顾小道士嘀咕的话,“不可能是因为那只猪吧……” 顾小道士和夏山到达的时候,事情已经走到了尾声,梁泉手持长剑,而剑尖则轻轻点在彘的胸口,可彘的细长尾巴高高扬起,欲要攻击。 此外,数张黄符荡开,环绕着梁泉和彘两人,紧紧收束着所有逸散开来的冲击,可惜的是摇摇欲坠,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你赢了。” 彘面色自如抽离了他的尾巴,他虽然能击中梁泉,可梁泉也能溃散他的灵穴。此战后,顶多他死梁泉败,不划算。 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连身上的伤口都不打算去治疗了,身形也缩水了,变成个和顾小道士差不多大的体形,相貌还是和他之前的有些相似。 他浑身散发着难过的气息,幻化出来的细长尾巴甩了甩,又甩了甩。 夏山好容易喘过来,没看清楚局势,一眼看到对面那个看起来难过至极的少年,随口问了句,“你难过个什么劲儿?” 顾小道士一个劲儿地捅他,刚才夏山眼冒金星啥也没看见,他可是什么都看到了。 彘笔直地看着他,“不能吃人,难过。”他伸手捂住肚子,然后清秀的脸庞看着梁泉,另一只手指着顾小道士,“我能吃掉他吗?作为最后的礼物。” 顾小道士:??? 啥! 他往夏山背后缩了缩,彘脑子没问题吧? 梁泉原本已经收起了小剑,见状,凭空拔出了剑轻轻割破了经脉,血液如珠浮现,凝结成几颗豆大的精血,精血珠漂浮到彘面前,猛地被彘给吸入。 白净清秀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喜悦的笑意,他形象化地打了个饱嗝,“你人很好,我能跟着你吗?” “第一个问题,你已经知道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可以。”梁泉收回小剑,声音清澈如泉,他说话本该是温柔的,可听在顾小道士和夏山心中,却是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师兄,这位是……”夏山说道。 “彘。”梁泉给他介绍,又对着彘道,“这是我的师弟和徒弟。” 顾小道士在回城的时候落后数步,扯着梁泉咬耳朵,“师兄,你怎么收留了他,他可是吃人的彘啊!” 梁泉颔首,又摇头,“他来这里半年,共吃掉一百余人,都是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也就是弥留之际,确切救不回来的人。 就连店铺的老大爷,其实梁泉昨夜就知道,他的寿数将近,这两日大概就会去世了。 彘是只很自制的彘,不乱吃东西,也不危害别人,但因为只能吃活肉,所以才不能等着死后再吃。 当然上列的话是顾小道士听完后自个儿总结出来的。 他挠了挠脑袋,这怎么跟他看过的资料不一样?? 梁泉漫步,悠悠地说道,“还有,他天生耳聪,你刚才说的话,他应该都听到了。” 顾小道士:“……” 凉。 56.这天 作为一个刚刚在太岁头上动土, 又试图摸老虎屁股的人,顾小道士坚决地让自己和彘保持了三尺远的距离,从头到尾。 虽然他知道, 彘想吃他的话,这点距离简直是在瞎闹。 夏山对梁泉有着崇拜, 他说的话, 夏山不经头脑就全然相信,也没有去思考着里面的问题,在带着彘回去的路上,他好奇地看着彘, “你为什么吃人?因为觉得好吃?” 彘偏头看他,眼眸深邃漆黑, 但宛如带着稚子一般的纯净, “饿。” 梁泉的声音轻飘飘从后面传来, 很是动听,犹如滴答落下的初露,干净悦耳,“彘以人为食是本能,他从幽冥而生,合该有了际遇,才能压住本性带来的凶残。” “我从昆仑而来。”彘道, 并无不可言之处。 梁泉眼眸微动, 似是轻笑, 又似是嘲讽, 顾小道士冒出一个头说道,“师兄,早前你不是去昆仑了吗?” “昆仑……”梁泉咀嚼着这两个字,“确是如此,不过,我所见之昆仑,可不是真正的昆仑。” 传说中上达天听,下穷碧落的乃是不周山,能与不周山并立而行的昆仑山若仅仅只是梁泉所见,那便太过凄凉了些。他触摸不到的天柱后到底有什么,梁泉也很是好奇。 梁泉看着彘,声音淡淡,“你诞生在一个好地方。” 彘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点了点头,“傲因和蛊雕都控制不住,每次进食都吃得很多。”他似是苦恼地想到,“但是明明他们不需要那么多,所以我把蛊雕赶出去了。” 夏山插了一句嘴,“傲因只能吃外乡人,也是因为你?” 彘自在说道,“我既吞噬了这里的人,也自当庇佑这里。至于其他的人,又不归我管。” 彘某种程度上就像是邪神,他吞食了这里的人,如同接受了常乐镇的供奉献祭,自然也庇佑着这里的人不受外来邪物的干扰。 夏山啧啧称奇,顾小道士要被这个傻大胆给气死了。 梁泉慢慢在后面走着,谁都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他轻轻按住额头,耳边似乎有什么话语回荡,但是听不清楚便消失了。小纸人从梁泉的肩上看去,只见他唇色极淡,眼底有些青色,活似熬了一场大病大灾般。 顾小道士不经意一瞥,脸色一变,正想上前来,却见梁泉摆手,不让他上前来。 彘是异兽,也是需要经受上天考验。彘不是他的名字,所有的彘都叫彘,正如所有的傲因一族都称为傲因,若有一物截然不同,当从他有独特的名字开始。 彘突然开口,“我觉得我有个名字。”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梁泉身上,“我应该叫白水。” 上白下水,为泉。 镇子上唯一一家店铺的老板已经被彘给吓晕过去,梁泉带着人回到这里的时候,老大爷已经被吓死了。 哪怕梁泉知道他命数将近,但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去世,也着实巧合。 老大爷没有亲人,顾小道士和夏山只能给他寻了个地埋了,等两人回来的时候,梁泉站在灶台前热着饭菜,那垂眉温润如玉的模样,着实和炊烟饭香很是不合。 梁泉把菜肴端在他们面前,道,“今夜你们去解决了蛊雕的事情,明日便走。” 傲因已死,彘要跟随他们,梁泉特特演算过,除开山路的蛊雕外,常乐镇没有其他异兽或者奇怪的东西了。 顾小道士和夏山坐在隔壁吃饭,彘则坐在梁泉对面,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馒头,“你为什么不杀我?” 彘很清楚,隔壁那两个只是凑数,如果梁泉真的想杀了他,根本不必用比试来做名头。 梁泉并未出尽全力。 梁泉含住馒头碎,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听在耳朵里便带着三分淡漠七分漫不经心,“你应天道而生,又无肆意残杀人族,并未造成杀戮,贫道为何要杀你?” 彘只是懵懂,并未愚钝。 一个贫道,把梁泉的话割裂得清清楚楚。 “大多数人的眼里,杀了人,就是异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你们人族的话?”彘的指甲很是尖锐,轻轻搭在桌面上滑动,就留下来深深的刻痕。 基于屋主老大爷已经去世,梁泉并没有对彘这个举动说些什么。 “他们有他们的规矩,贫道有贫道的规矩,你既没有破贫道的规矩,贫道又何须杀你?”梁泉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两个冷冰冰的大馒头,道,“贫道有事先走,夜里的事情,劳烦你帮两个小辈看着些。” 彘竟也是很有礼貌地点头,“好说好说。” 顾小道士瑟瑟发抖,带着莫名不知所以的夏山也瑟瑟发抖。 梁泉回到小院,小纸人伸手晃了晃,梁泉摇头,“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小纸人又晃了晃,梁泉轻笑,“吃了他们……不会,他吞了我的精血,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再有食欲了。” 他跨过门槛,停下来看着庭院中狼藉一片,挥了挥袖子,倒塌下来的树木如枯木逢春,倏地又站立了起来,经过一夜有些蜷缩的枝叶又焕发光彩,在这秋日时分,一点点嫩芽又冒了出来,坠在枝头,和发黄的树叶凑作堆颇为喜感。 小纸人顺着梁泉的心意跳到桌面上,然后趴着画了一个小圈圈。 “小道长有什么事啊?”自从上次梁泉和杨广通话后,倒是有几日没再联系了。 梁泉低声道,“阿摩,你是不是在翻看贫,我以前的事情?” “小道长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把事情摊开来讲呢?”杨广状似不满地叹了口气,隔着联结,能听到他随手把什么东西丢到一边去。 梁泉摇摇头,“阿摩,弘农一事失败后,他们不会再对你下手,至少动的不会再是隋朝的龙脉,基于此,我认为你可以收手了。” “砰——”一声巨响后,显然对面杨广踢倒了什么东西。 “梁泉,你当我杨广是什么人!”阴沉冷冽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狗在你面前不断吠,你嫌踢狗脏了脚,还不能把主人给剁了吗?” 梁泉扯着袖口,淡凉言道,“知道我的人,不多,沉静白是我师傅的老友,他知道的东西再多,都不可能比我和师傅更清楚。” 梁泉这么多年从未刻意做过什么,也从未尝试着用言灵去改动什么,能比他这个主人更为清楚的…… “沉静白身后还有人。”杨广淡漠道,他的声音自从梁泉劝说的话语后,就再也没有了温度,“今日发生什么事情了?” 梁泉敛眉,继而阖眼,极淡的唇色越发苍白,“我看到了彘。” 杨广看过的杂书不少,自是知道梁泉所言为何,“然后呢?” 梁泉咳嗽了两声,唇上有血珠,舔去那不知何时渗出的血,他近似淡漠地说道,“天意。” 杨广语气虽是漫不经心,含着残暴的意味,“天若阻我,那便捅破了这天意,又能如何?” “阿摩慎言!”梁泉蹙眉。 杨广朗声笑道,却没有半分笑意,“若我不成,那便让这老天劈死我如何?” 暴然炸开的雷光席卷宫殿,顺着屋檐撩起了火光,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隐约电闪雷鸣,黑压压的天空有着莫名压力,彻底盖住了所有的亮光,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杨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不愿见我如此,便天打五雷轰,让我横尸当场!” “若不能,何人能阻我?” 轰!!! 雷光大作,黑压压的天色下,梁泉的唇色反倒红润起来,他跪坐在矮桌前,脊梁挺拔如松,宛如千军万马,万钧雷霆也不能压垮。 他轻抬手腕,手上有三张符咒燃烧,一张入土,两张骤然飞往门外,疾驰到镇子口,一张自然而然落入水中,最后一张消失在不知处,合该落在山巅之上。 三官手书! 人自古就有祈求天地水的祭祀习惯,在不知道天地何物的未开化时期,亘古悠远的唱声传来,伴随着铜铃摇晃的清脆声,回荡在天地苍茫间。 落入黄土的黄符迅速燃烧,扬起的灰烬顺着屋外吹来的风飘扬着,卷落入不知处。 似回响,又似是叹息的一声。 “我。” 杨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我想说的话,怕是阿摩不想听。” 梁泉合眼,勾唇一笑。杨广同是,朗声大笑,纵然肆意。 窗外雷声大作,雷龙席卷,狂风乱响之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下雨了。 啪嗒的雨声落在屋檐上,大得几乎要拍碎瓦片。 这雨正是好时候。 57.交谈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鬼鬼祟祟走在山路上。 夏山疑惑地扯了扯袖子, “你这样可不成,小师叔,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怎么能够躲在我后面?”在调侃的时候,夏山可不惧称呼他做什么。 “下这么大的雨, 你还是把你的蓑衣撑好吧!”顾小道士吼了回去,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两人撑的纸伞先后都被雨砸裂,最后不得不披着蓑衣出来。 “你是不是害怕白水啊?”夏山叫了一声,堪堪说完就被顾小道士一把给捂住了嘴巴, 深深觉得他需要把夏山的嘴巴给缝上。 “你不知道他在我们后面吗?”顾小道士压着嗓子说道。 夏山白了他一眼,伸手调整了头顶的草帽, “那又如何, 师父不是请他帮忙保护我们, 你先别管这个,说说这种情况下怎么抓住蛊雕吧。” 顾小道士沉思道,“蛊雕可似豹似雕,长角,又似婴儿啼哭声。这两点都是被反复提及的,应该割掉他的角和舌头吧。” 夏山若有所思,狠狠地点了点头。 “呜呜呜哇啊——”刺耳的婴儿哭声猛地在漆黑的山林中响起, 不枉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擦黑淋雨来到这山中。 山脚下, 白水抬头看着山上的位置, 伸手把淋湿的头发抹起来, 然后开始上山。他始终和夏山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半个时辰后,山上发生激烈的斗争,不过都掩盖在滂沱的雨势中,唯有靠在树下的彘才看到了一切,尾巴甩了甩,缠绕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看着浑身血迹的顾小道士打了个哈欠,就是那个哈欠有点大,看起来不像是自然而成,更似学着人的顽童,做了一个不太切合的动作。 “他真是个冰冷的人。”彘淡淡说道。 正用脸吃泥水的夏山把脸从地上拔起来,眯着眼看白水,“你说的是谁?” 远处的顾小道士正瘫在一只浑身乌黑的巨兽身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别,多嘴!” 白水面无表情,雨水从他眼睛滑落,也没见他眨眼,听着夏山的话,他低头看着趴着的夏山,“明知道我是吃人的祸害,也不根除我。明知道你出身不正,也带着你当徒弟。瘫着的那个不对劲,他也没做什么。” 彘说话的声音又冷又快,如同冰凉滑落的冰雹砸落,可临到尾巴又似刀锋刮过,“那道人有自己的底线,可他的底线,在他人看来,也是邪。” 顾小道士一愣,彘说的话让他顿时浮想联翩,但是这关头都被他给压下来,“你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升起来的力气,一下子站起身。 白水奇怪地看着他生气的眼神,“你在生气?”他的眼珠子动了动,又看着他偏头,“为何生气,这不是很好吗?” 顾小道士原本要发出来的怒火一顿,有些不明白。 彘淡漠地说道,“那道人既不占人,也不占妖,有着绝对正确的认知,不是很好?” 雨声大作,雷鸣震动,雨丝连珠,大滴大滴溅落。天依旧黑压压,可黑夜本来就是黑色,也没有常人注意。 梁泉还在和杨广说话。 “卷轴看了多少?”杨广突然提起这件事情,让梁泉微讶,他看了一眼正被他放在手边的卷轴,“看了大半,阿摩想我现在告诉你吗?” “不用了。”杨广摇头,“等你看完再说,反正我也看不懂。” 杨广的话语含着淡淡煞意,似是刚才被梁泉的话语勾动后,就再也没有恢复。梁泉心知他心中带气,只是无奈笑道,“阿摩还在生气?” 小纸人勾着朱砂在梁泉发髻上趴着,小心翼翼地在梁泉的眉心点了一点红痣。梁泉让它玩,手正停在卷轴上。 “小道长说我气不气,又该不该气呢?”杨广拖长声调说话,半冷不热,听着怪渗人。 “该。”梁泉默默颔首,把卷轴取了来,继续埋首看。 “你给我停住,手里拿什么东西呢?”杨广还不满了,在对面高声说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梁泉慢慢把卷轴给展开,“彘这等异兽天生天养,是不可能有白水这样的异物。” “天性难改?”杨广淡声道,话语里带着几分揣度。 “天性难改。”梁泉颔首,话语淡淡,“天性不是性格,是天生注定的东西,正如同一个人与生俱来就是需要时间成长,需要五谷轮回,如果有婴孩出生便会口吐人言,无需谷米,他便是异物。” “异物又如何?”杨广冷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人传言是女娲所捏,女娲得大功德成圣。纪元覆灭重生,人为霸主,多数异兽等皆食人,自成为恶兽。”梁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既为恶兽,怎会自昆仑而生?” 昆仑乃神山,清净尊贵,又怎会有邪物? 杨广一愣,听着梁泉的话语潺潺如水流,“生而异,便是诡。事有怪,则为奇。白水诞生于昆仑,许是有变。” “有变之后呢?”杨广漠不关心。 “阿摩可知为何动弘农龙脉?”梁泉轻笑道,突然说起了一件莫不相干的话题。杨广淡漠,宛如在说着不相干的事情,“除了国运,又有什么能看上的?” “国运是修道之人都希望插一脚,却又不敢涉及过甚的。”梁泉给他解释道,“之前你颁布国师的要令,剑门之所以参与,便是因此。有隋帝加封的国师称号,会有气运加身,得国运庇佑。” “而汲取一条正活跃的龙脉,相当于在根源上抽取国运,这可比起你在太白山吸面条好多了。” 杨广:“……”你才在太白山吸面条! 梁泉含笑摇头,随手解下发髻,小纸人看着披散下来的头发高兴地举着小手手,然后立刻扑到梁泉的头发里游玩,梁泉手里的木梳又放下,任由小纸人胡闹。 “然后呢?”杨广现在的心情就如同看剧本看一半,听戏听一截,心情非常的不爽。再加上刚才梁泉还惹怒了杨广,这眼下的声音就阴测测了起来,“小梁泉……” “阿摩,我已经去信给沉静白,他不会再涉及弘农。”梁泉眨眼间就把这件事给接上了。 宫殿内并没有燃灯,杨广俊美的面容在月光下看不清楚,微亮的眼眸含着冷意,眉心那点杀意愈浓。 “你说过你不愿动言灵。” 梁泉又非神,如何能挥断他人所有的念头? 梁泉眉心的红痣在摇曳的烛光下越发鲜红欲滴,“既是我愿,也是私心。” 话如泉般缓缓而来。 梁泉当初在纯阳观遇到那个少年时,便知道他是她,在临走的时候,小纸人带走了她一缕青丝。 之后梁泉借这缕青丝推断出了她的位置,从而把信送到了沉静白手上。 至于这信上内容如何,沉静白看后反应如何,梁泉都未去想。 事情正如他所预料一般进行。 杨广蓦然道,“一环扣一环,失去了国运,上哪儿去寻这般庞大所需?” 梁泉敛眉,眉心血越发红艳,“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梁泉和杨广的对话就此结束,他取来镜子,正打算梳头,却看到额间这点红,轻笑着把小纸人给摸下来,“你又胡闹。” 小纸人乖乖地摸了摸他的手指,然后又听话地伸出了被染红的两个小胳膊。 梁泉一笑,伸出手心来,小纸人就轻巧地搭在了他的手边。 “咔哒——” 门外有声音响起,在暴雨不绝的时候,梁泉清楚地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 脚步声不紧不慢的朝着这里走来,梁泉甚至听到了屋外人兴之所至在门外站了一小会。 梁泉垂眉,慢慢卷起了卷轴,他不是武艺高人,听力忽而如此清晰,是冥冥之中,他自身做出的警惕。 卷轴被他安放到包袱里面,有人已经站到屋外,声音苍老年迈,可含着岁月悠悠的厚度,“梁师侄。” 屋门吱呀一声洞开,一身干净的沉静白就站在门外,发髻高束,身披道袍,姿态凛然,和从前在三元观并无不同。 “师侄,许久不见,风姿依旧。”沉静白不请自来,跨入门槛内。 梁泉不偏不倚,目光有神,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身前,然后在对面跪坐下来,“沉观主跋涉而来,贫道有失远迎。”他略一欠身,抬手,小纸人便捧着一杯清茶而来,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小纸人嘿咻把清茶送完,便一溜烟儿消失在梁泉身上,用行动表示了对沉静白的不屑。 梁泉眼神幽深,视线发凉,落在沉静白身上又化作冷清,不带半点温度,“沉观主千里迢迢来此,不会是叙旧,有话直言便是。” 58.沉静白 沉静白端坐在矮桌前, 眉头一凝,便看到了梁泉眉心未去的朱砂,以及桌面半染朱红的笔杆。 窗外大雨滂沱, 夏山等人未归,摇曳的烛光中, 寂静的室内, 竟是只有两人平静的呼吸声,又或者近无。 雨打秋叶,深夜来客。 “梁师侄,天道有常, 轮回定数,你师傅不知, 难道你也不知?”诚如梁泉所说, 沉静白也说话直接, 开口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给砍了,誓要看到那琵琶后是人是鬼。 “您来,是想要走那八尊小石像吧。”梁泉双手交握,平整放在桌面上,指尖搭着黄纸上,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千方百计谋算他们的对手, 反而是合该高谈阔论的友人。 “正是。”沉静白淡淡开口。 梁泉唇色微红, 眼眸轻动, 那瞬间破开的灵活让沉静白有些恍惚, “您说笑了,那是家师的遗留之物,贫道怎能交到沉观主手上?” 那些小石像上残留的痕迹,梁泉既然一清二楚,就不能任着沉静白来去自如地带走他们。 沉静白轻笑,“师侄,我来这么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顾清源那小子,没给你惹麻烦吧?” 梁泉眉头微蹙,目光发凉,“你想作甚?” “顾清源在师侄身边许久,也是时候回三元观了。”沉静白捋着胡子笑道,“刚好,方和也甚是想念他,正好一同见见。” 梁泉微微侧耳,似是听到了什么,“方和不知你所作所为。” “但我是他师傅。”沉静白见招拆招,此时此刻清净之气褪去,笑得像只老狐狸。 方和是被沉静白捡回来的弃婴,是沉静白自幼抚养长大,且他也只有这么个徒弟。于情于理,不论方和如何,他都不可能背弃沉静白。 “当年,你师傅曾说,我的徒弟永远比不得他的徒弟,而偏生是我收下的门徒中,有一人与你关系匪浅。”沉静白状似回忆地说道,“你师傅多自得的人啊,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给徒弟攒福,什么祸事都不沾。这般好的福报,倒是没留给他的儿子,尽数给了你。” 梁泉心灵澄清,眨眼间便想起了一事,“当年李清河的事情,是你动的手脚?” “是我。”沉静白耸肩,“他子息不厚,唯独一子。奈何他生来命克,跟着他,那小子迟早要死。索性我在其中动了些手脚,让他远离你师傅。” 梁泉指尖啪嗒轻敲了两下,缓缓摇头,“从这小石像来看,观主想必早在二十年以前便起了心思。李清河与我岁数相仿,你不可能只为了慰藉家师,便做此举动。” 电光火石间,他思及刚才沉静白无意间吐露的一句话! ——没想到这般好的福报…… 梁泉若有所思地抿唇,“你是寻错了人。” 此言一出,沉静白原本平和的面具有些破裂,虽然很快就收拾起来,但也被梁泉窥见一二,“你太聪明了些。” “家师并未劝诫贫道要隐下言灵,但也从未告知外人。秘密之所以为秘密,便是只有一人知道。而沉观主,又是怎么知道的?”梁泉声线淡淡,却是生生压住了外头的雷雨,在沉静白耳边炸开。 沉静白终究是皱起眉头,“汉三该死。” 不必说,梁泉也知道那人合该是那弓弩中年人,便是从他那里,梁泉势如破竹地知道了许多隐秘。 “百密一疏罢了。”梁泉伸手示意茶盏,面色温柔,颇为有礼。 可沉静白看着梁泉看似柔柔弱弱的书生模样,却知道这人体内蕴含多大的能耐,以及这般坚韧的性格。 他和他师傅从根子骨就不同,可相对应的,这某方面的臭德行,却一模一样。 “今日,顾清源和小石像,老道都要带走。”沉静白打定主意,面沉似水。 桌面上悄然荡开道道灵气,一柄看似寻常的长剑出现在梁泉的手中,他抬头看着沉静白,“沉观主,千里迢迢来贫道面前带人,莫不是以为贫道是泥做的,容易化水?” 轰隆一声巨雷,划破了黑沉的夜幕,维持了不到一息的亮光便在窗外消失。 沉静白笑道,声音沉稳,“那自然不是,只是老道有方和,自然还得有其他手段,才能应付那稍有成就的小门徒不是?” 梁泉轻笑,如花开春暖,寒冰融化,“观主自有后手,贫道怎能不做准备?” “你在拖延时间,殊不知,贫道也是呢?” 沉静白脸色微变,顿时起身,刚才随着他入门后自动关上的屋门敞开,一道颇为奇异的身影被屋外电闪雷鸣倒映在地面上。 他身材竟有两尺高,腰身往上甚为巨硕,仿佛长了三个脑袋,而下.身却是极为苗条,看着头重脚轻,颇为不适。 “哒—哒—” 踩着水声,那怪物慢慢地从沉静白身后走过,沉静白寒毛耸立,指尖不知何时出现的黄符迅速燃烧。 那个怪物总算开口了,声音甚为锋利,“你这味道可难闻。” 哐当两声,两个人被他甩在了梁泉身后,他脚步轻快地在梁泉身边坐下,面无表情地说道,“来了个师兄,又来了几个人,打起来了,赶跑了,扛回来了。” 彘简单粗暴地把一整件事融化成这么简短的话语。 顾小道士和夏山怕是原本就昏迷,被白水给扛回来了,但是再加上这么一摔,怕是得直接昏迷到明天去。 沉静白目光炯炯,落在了这横插一脚的彘身上,许久后意义不明地看着梁泉,“你早就知道了?” “贫道刚刚‘看见’。”梁泉也不隐瞒。 沉静白还要再说些什么,梁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观主想必也不是什么良善人,自也不是站在天下大义的一面,便不要用这般话语来劝说贫道了。人你是带不走的,不如观主留下来,同贫道谈谈经书,切磋切磋?” 沉静白默不作声看着梁泉,随后哈哈大笑,凭空化雾,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梁泉,你果然像他。” 彘捂住了鼻子,闷闷地说道,“臭味。”他伸手挥着那些散开来的黑雾,似乎是全然不喜。 梁泉一挥袖子打开了窗户,虽有雨丝无情拍打,但涌进来的风也带走了屋内的味道。 “他一直在你身上看着别人的影子。”白水放开鼻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说话冷冰冰的,但是这话听起来又似乎充满着人情味,异常矛盾。 梁泉待屋内的气息消散后,踱步去关上窗门,“他想看到的人,自当不是我。” 彘在门口只听了一耳朵,“你师傅?” “贫道的师傅。”梁泉摸索着擦掉了眉心的红痣,然后才拎着袖子口的小纸人远离了窗边的水渍,“多谢你这次出手。” 白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姿很是端正,“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的灵气很好吃。”他说这话的时候,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梁泉挺拔瘦削的背影,尖牙露出来后,被他自己用舌头又给压住了。 “贫道知道。”梁泉又是这么说,而后才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但是不给。” 彘莫名看着有点小委屈,他低头看着地面两个昏迷的人,“你坏,早知道我会输。” “贫道从来不打会输的赌。”梁泉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笑,低垂着眸不知想起了什么。 顾小道士呻.吟着起来的时候,夏山正跟死猪一般睡在他的隔壁,他捂着脑袋坐起身来,突然发觉有一个大包。 嘶,疼死。 顾小道士一边揉着一边开始回忆起昨夜的事情,回忆着回忆着,脸色就淡了下来,这眼底也带上了郁色。 他昨夜的确看到了方和。 顾小道士虽然不是弃婴,可也是打小被送到了三元观,可以说是从小被方和看到大的,昨夜发生的事情虽快,不多时他就被彘弄出的动静搞晕了,但是残留的记忆还是告诉他,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捂着发疼的后脑勺,想起白水猪昨天说的话,他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他刚刚偷偷想了白水猪吗?! 等顾小道士差点把自己吓死又差点把自己给摔死后,他弄出来的动静总算是把夏山给吵醒了。 夏山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正想埋汰顾小道士不讲道理大早上饶命,就看到门后杵着道身影,当即吓了一跳,“师父?” 顾小道士连忙回过头去,捂着后脑勺跳起来,“师兄!”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声就显得低垂而又委屈了。 梁泉心中有数,把熬好的姜汤放到桌面上,“先喝了暖身,旁事再说。” 59.事后 方和是来劝说顾小道士的。 顾清源从小被方和带大, 对方和的感情非同一般,在雨夜跋涉下山,突然在山道上看到方和, 惊讶和喜悦让他全然忘记了大师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兴高采烈地扑了过去。 彘提着他的后领子给拉了回来, 站在顾小道士身后的夏山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动作的, 只觉得一晃眼,这白水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来了。 顾小道士心里高兴,被白水这么一拉也没生气,或者应该说他也不敢冲着彘生气, 只对眼前的方和兴高采烈地说道,“大师兄, 你怎么来了?” 方和打着纸伞, 一身道袍, 温和一笑,“我和师傅一同过来,顺便接你。” 顾小道士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接他,接他做什么? 彘把顾清源随手丢给身后的夏山,已然尖锐的爪子摩挲着,淡声道, “出来吧。” 方和脸色微动, 猛然看到身后出来八个人, “你们怎么回事?” 事情回忆到这里, 顾小道士已经不打算再想下去,对梁泉说道,“彘来得太快,我不知道大师兄是什么意思?” 他话语中还带着别的意味,看着梁泉有些说不出来……而彘所说的事情,又是什么? 他或许不是不知道方和的问题,而是不想知道。 梁泉跨过门槛,让他们两人坐下,“三元观出事了。” 梁泉这人,要是不想瞒着些什么,他说话也尤其直接。 顾小道士的手原本安然放在桌面上,听此一言,情不自禁掰断了桌角,夏山看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了退,发现他有点毛毛的。 顾小道士平时脾气很好,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的模样。 “沉观主涉及窃取国运,镇压龙脉,也是在昆仑动手脚的人。他在小师弟身上下了禁制,且方和也知道了他的事情,成为其中一人。” 梁泉淡声道来,他能说的事情,不是很多,但是光是这些,就足以让顾小道士沉默了。 “你的抉择如何,我不会阻挠,先吃饭吧。”梁泉话到最后,把带来的早点放到桌面上,而后起身出门。 夏山看着顾小道士一言不发的样子,心里有点打颤,许久后才说,“小师叔,不管怎么样,你先吃点东西吧。” 顾小道士木着脸摇头,“不了,你吃吧。” 这日,梁泉顾及到顾小道士的心情,并没有立刻上路,反倒是又多休息了一日。 顾清源被夏山拉着在街道上晃悠着,听到了镇子上人的窃窃私语。 “你昨日听说谁死了吗?” “不是那铺子老头?” “我听说镇子口的阿华说,是那些外乡人亲自送去下葬的,你听听,是下葬,不是……那个。” “难道……它走了?” 到处都是浮躁的心思,但那种麻木不仁的感觉也开始消失了,笼罩在整个镇子头顶上的阴影也似乎渐渐褪去。 夏山一直跟在顾小道士身后,等到他在街角随意坐下来后,才忙不迭地也靠在他身边坐下来,“你可还好?” 顾小道士抱着膝盖沉默,夏山也不懊恼,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着一些以前的事情,一个人说到可乐的时候,也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你说……师兄是不是也讨厌我了?”顾小道士突然说道。 夏山一愣,斩钉截铁地摇头,“那不可能。” “观主在我身上动了手脚,大概也是从我身上,他才知道我们一路动静。”顾小道士声音有点低沉拖拉,带着几分痛苦。 夏山看着他的神色,犹豫了几番,“我觉得师父大概是怕你在他和三元观中选择,才说看得那么淡然,如果他真的不疼爱你的话,这一路上的事情,难道都是虚假?” 顾清源握住胳膊,“错的就是错的,大师兄哪怕疼我爱我,但……”想来他也知道沉静白对方和的重要。 梁泉当初力挽狂澜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眨眼间这件事情竟是和沉静白有关,他捂住脸,神色黯淡。 三元观对他有养育之恩,但正确善恶在顾小道士心中,并不能因此而扭转。 “我知道梁师兄大概没有生我的气,但是……”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呆在师兄身边呢? “起来。”梁泉淡凉似水的语调乍然出现,年轻道人不知何时站在他们面前来,顾小道士猛然抬头,又沉默地站起身,“你跟我来。” 顾小道士跟着梁泉走了,夏山并没有跟上去。 白水在墙头踢了他一脚,偏头看着两个离去的人,“你很弱,他也很弱,梁泉太心软了。” 夏山摸了摸脑袋,“不然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把你们吃掉,以后什么苦都没有了。”彘舔了舔手指,细长纤弱的模样和他说的话语截然相反。 夏山摇头,“人类不能这样。” 白水的眼珠子看似漆黑,实则对着日头,能看到一层淡淡的红色,“你也不能上算是人。” 夏山眼眸干净,迎着彘的目光说道,“只要我不发疯,我便还是人。” “师父拉我出苦海,我可不能再轻易跌下去,不然白费了师父一番苦心,可不好。” 白水从墙头一跃而下,搭着夏山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有一天你想死了,务必让我咬一口。” “你答应我师父不吃人了。” “所以只咬一口。” 夏山:??? 不了,他不会有这个时候。 傍晚时分,顾小道士和梁泉一同回来,他眼圈发红,但神情淡定,在三人一异兽围着吃了个晚饭后,梁泉道,“明日出发。” 他说话的模样淡定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夏山的心也安定下来。 梁泉回屋的时候,小纸人从他肩膀上冒出来,然后敲了敲他的耳垂,“无碍,他身上的隐患,我替他根除了。” 小纸人这才跟松了口气一样又软趴趴下来,梁泉入屋,点亮了烛光后,有人悄然无声地站在了他身后。 “白水,有事吗?” 彘的细尾巴缠绕在他的胳膊上,“我想问夏山的事。” 梁泉让他进来,然后在矮桌面前坐下,烛光中,他面容清俊,眉目如画,垂眉整理桌面的模样很是温柔,“你想问,他是什么来历?” “不,我想吃掉他。 ” “不行。” 彘苦恼皱眉,“但是他闻起来很好吃。” “你不饿了。” “但我馋了。” 梁泉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而小纸人猛地暴起,挥着小拳头扑出来揍白水。 一团小白点在彘身上上蹦下跳,梁泉无奈摇头,“回来。” 小纸人高高昂着脑袋,趾高气扬地回来。 彘眼睛亮亮的,“这怎么做?”那是很可爱的小玩意。 “不能再做。” “哦。”白水可怜巴巴眨了眨眼,失望地起身。 “你从昆仑而生,至今多久?”梁泉想起一事,突然说道。 60.是也不是 梁泉也不知道和顾小道士说了些什么, 次日夏山便没再从顾小道士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妥来。 “师父,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顾小道士收拾了包袱,看着站在他身边地彘也没有之前那种恐惧的感觉, 而是回答了夏山的问题,“坐车去。” 夏山听着顾小道士的回答, 知道大概是昨夜师父和他说了, 自也是背着包袱也走到了他身后,然后嘿嘿笑地看他。 顾小道士知道昨日吓到了夏山,夏山的模样虽然有些搞怪,但是也逗笑了他。 梁泉带着身后数人到了这常乐镇唯一的一家车马行, 这儿的主管看起来沉默寡言,但办事勤快, 很快就给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 许是因为在常乐镇压抑久了, 这车夫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给马套上缰绳后才慢悠悠地带着他们往外走。 几人接连上了车,彘歪着脑袋看着梁泉的一举一动,夏山胆子比较大,问道,“你在看什么?” “学习。”白水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夏山,然后靠在马车墙壁上随着震动摇晃,“学习怎么控制。” 梁泉摊开卷轴, 摇头道, “你不是贫道, 不比学习贫道的做法。” “总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他们离开常乐镇的时候, 寂静的镇口多了些人声,隐约能听到孩子嬉笑打闹的动静,那声音很是清脆,也有些喧闹,透过车帘飘入马车内。 夏山看了眼这个“罪魁祸首”悠然自得的样子,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到底该不该责怪彘。 白水所杀的人都是将死之人,但是他毕竟是吃人的祸害。 他那夜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如果他遇到的人不是梁泉,而是其他和他法力相当的道人,这一件事该如何解决,尚未知晓。 夏山思及此处,抬头看了眼顾小道士,正好瞧见他开口道,“师兄,后面似乎有人跟着我们。” 梁泉垂眉,听起来有些轻,“无碍。” 彘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都是普通人?” 顾小道士掀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确认了后才看着彘道,“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彘摊手,“喜欢。” 顾小道士不比夏山,对彘的接受度没那么快,不过那种恐惧的感觉已经开始慢慢消失了。 彘的回答很是不着边际,他也没理会,只是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 他们离开的方向和来时的方向不同,但是也是需要走山路。来往行走间,山林翠绿,鸟声清脆,走多了这样寂静的环境,人的情绪也在不断变化。 至少顾小道士是真的开始轻松了些。 马车哒哒,车轮滚滚中,他们朝着下一个地方而去。 …… 平安镇是一个很普通的镇子,和上个镇子名字有些相似,但是百姓的情况可和常乐镇完全不一样。 从镇口进去的时候,马车内的人都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夏山冒出来问了一句车夫,“这里怎么这么热闹?” 车夫很久没有出来了,看着平安镇的热闹,略显沧桑的脸皮带着欣喜的笑容,“后生,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镇子口的水流声?” 梁泉淡笑着说道,“好山好水。” 车夫听着与有荣焉,他说道,“老朽以前也是这里的人,平安镇到了秋天的季节,河水反倒是暴涨,来往的船夫都这里歇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俗,每逢这个时节,都会有个河上集市,附近的人都会赶来。” 夏山笑着说道,“这可是不错的习俗。”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车夫听着也很高兴,原本沉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解着平安镇的事情。 平安镇的名字听起来和常乐镇有些相似,可实际上和常乐镇却是完全不相同的镇子。这里来往的行人很多,说是镇子,其实看着像是个小城。 连着坐了半个月的马车,总算可以彻底脚踏实地,哪怕是夏山和顾小道士如今身强力壮,能下地也觉得很是舒服。 梁泉和车夫交接完了后,找了间客栈随意歇息。 彘原本打算和梁泉一间,梁泉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他临时被顾小道士给拉走,说是有事要商量,然后回来后就顺理成章开了三间房。 夏山和梁泉咬耳朵说道,“师父,小师叔只是不想要你和彘接触过多。”顾小道士总是觉得彘有问题。 梁泉只是轻笑,并没有多加约束,“别闹出什么事来,白水平时不会生气,但是这样的性格,要是惹怒了可就麻烦了。” 正如老实人不发火,一发火可不是小事。 夏山嘿嘿笑了两声,连忙说不会。 “不过师傅,你为什么让他跟着我们,也没有对他做什么约束?”他有些好奇地说道,毕竟彘是异兽,这样子随意放在外面,真的好吗? 梁泉摇头,淡声道,“白水和别个不同,他所说的话,可信。况且,他身上有为师的灵气,在还未消散前,不论去哪儿都能寻到他。” 以彘的性格,是不会随意乱来的。 顾小道士和彘回来的时候,他一脸沮丧,然后被夏山给拉到一边去了,“怎么了?” “他和我过了两招。”顾小道士揉着肩膀,“差点没给我的手给掰断了。” “我尚未出力。”面对顾小道士的控诉,彘显得有些茫然,然后开始吃着梁泉递过来的灵果。这还是上一次尚未吃完的,梁泉虽然也有,但是他很少碰,剩下的还有许多。 “坐了这么久的车都累了,先去休息吧,这里没有大碍的话,明日就出发。”梁泉道。 既是回三官观,一路山经过的城镇稍微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没有就直接奔着下一个地方而去,这样也能一边磨炼,一边慢慢接近三官观。 三官观在偏南的地方,从这里回去,少说还有两个月。 梁泉自是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但是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莫名有种要推着他回去三官观的错觉。 他不喜欢。 梁泉的房间靠近楼梯口,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后,小纸人突然从梁泉的怀里跳出来,然后靠在梁泉面前的桌面上开始画圈圈。 “阿摩?” 杨广尚未开口,就已经听到了梁泉的声音。 “你倒是挺近的。”杨广意有所指,梁泉这么快的反应,只能说他恰好在安静的环境,不然平时都是主动联结的那个人开口叫人。 “的确。”梁泉捧着小纸人坐在床榻,这间客栈有些小,没有摆着桌椅。 这段时间河上开了集市,来往的人很多,客栈都要住满了。 “三元观的人消失过半。”杨广没有废话,直接地说道。 梁泉凝眉,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纯阳观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但是三元观才是沉静白的地方,他既然从中带走了方和,那么其他知情的人自然也是被他给带走了。 按照沉静白的说法,他从一开始就从梁泉的师傅那里知道了顾小道士,然后又因为老道的推算而惦记上了这件事情,早早就开始了谋划。 顾小道士体内的确有隐患,从一开始就被沉静白下了禁制,但凡沉静白心念一动,就会轻松松松控制住顾清源。从梁泉的感知来看,这或许是从他年幼就开始了。 梁泉能勘破这点,也是因为方和说漏了嘴。 他师傅果然坑徒弟,到处炫耀什么的可要不得。 “你在想些什么?”杨广道。 “你可还记得顾清源?”梁泉也没有隐瞒,把这件事情都告诉了杨广,然后才又说道,“似乎他们其实根本的目的不在于这小石像,而是在于三官观。” 杨广颔首,“出现的时间太刻意了。” 沉静白又不是什么小卒,就这么莫名深夜出现在梁泉眼前,可不是件马虎事。就算顾小道士这件事上,他失了手,但实际目的定不此。 梁泉默不作声地从包袱中取出一尊小石像,仔细地看了几眼,而后道,“他们既然知道了我的存在,也知道了我的能力,那我会判断出这尊小石像来源的事情,其实也不算难猜。那日沉静白来这一趟,除了确定了小石像是出自我师傅之手,然后又让我确切得知了观主的身份外,其他的消息倒是一点儿都没泄露。” 但是这两个消息都是梁泉早便知道的,也意味着曝光也没什么所谓,这才是沉静白大大方方出现的原因。 但是那时间…… “他想引诱你回三官观。”杨广肯定了梁泉这个猜测,声音低沉了些,“你离开三官观多年,想要知道你师傅以前的想法,或者想知道你师傅到底做过什么,你都需要回三官观才行。小道长,难道三官观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或者是,他们进不去三官观?”梁泉眼神幽暗,伸手按住了小纸人的胳膊,“又或者,这些小石像根本不是师傅的手笔。” 沉静白和老道相交多年,要是想糊弄些什么,或许可行。 “不然我……” “不行!” 杨广似乎知道梁泉想要说什么,突然打断了梁泉的话,语含薄怒。 “阿摩此前不是很想知道我是如何做的吗?”梁泉轻笑,摩挲着乖巧看他的小纸人,小纸人把小脸趴在了梁泉的掌心中蹭了蹭,然后翻了个身平躺在梁泉手上。 “你已经不能随意乱来了。”杨广似有所觉,狠狠蹙眉,他道,“当初是谁死活都不愿意任我使用,现在你居然想把言灵用在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头来?” “我不许!” 梁泉无奈摇头,轻声道,“这也事关你的安危。” “你莫说此事,上次你不曾同我说过,便随意行事,这事我可还记着呢。”杨广压着声线说道,那原本点点的薄怒化为怒火,让梁泉有些说不出话来。 杨广的性格,梁泉一贯是清楚的,无利不起早,利己不利人,阴险狡诈,喜怒无常……可以说都没什么好性格。 但是同时,杨广也曾经是个性情温和,待人友好的少年郎,当然那是有前提的。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关系,杨广和梁泉以前可比现在的若即若离要好上许多,但是这些都已经随着杨广记忆的消失而成为泡沫。 但是这两次的交流,梁泉都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妙地变化。 杨广上次本不该如此生气暴怒,甚至说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类似的话语,他是狂,但很少不看情况。 梁泉上次的建议,就他们目前的交情,其实甚为正常。 杨广也理应接受。 但是杨广暴怒了,生气了。 虽然后面他仍旧压着火气说话,但是梁泉能够察觉到,其实就算是到了今天,杨广也还是带着怒意。 那蔓延许久的怒火,夹杂着某些他并不知道的内容。 梁泉敛眉,眉目微蹙,心里有些发愁,“阿摩,这是正事。” “从前的事情便不是正事,为何现在又愿意用言灵了?”杨广嗓音低沉,梁泉没给个确切答复的话,他是不肯撒手这件事情的。 梁泉欲言又止,还未说话时,杨广又道。 “我知道了。” “从前你不愿,是因为你不知道言灵的后果。” “现在你又愿意了,是因为你知道了。” “既然只会伤害到你一个,便什么都没关系了?” “是也不是?” 杨广的滔天怒火,通过联结席卷而来,也让梁泉默默垂眸,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61.情 哐当—— 杨广的侍从在外面哆嗦了一下, 南宫明看着那几个瑟缩成一团的内监,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紧闭的殿门,猛地喝道, “给我站好!” 南宫明乃是杨广钦封的侍卫首领,他说的话自是管用的, 哪怕身后殿内又接连踹到了几件东西, 噼里啪啦的声响只让他们抖了抖身子,没人敢进去。 想在隋帝身边待得久,就得分清楚他的心思。 可杨广性格喜怒不定,能猜透杨广的人自是没有, 可是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时候不该做。 金碧辉煌的殿内, 原本黄褐地毯上散落着瓷器碎片, 木架子横尸当场, 场面一片混乱,可想而知这殿内的主人心情是如何的不好。 杨广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不喜欢摔东西,他比较喜欢摔人,当然在还要带着小木人联结的情况下,让人进来比试一下太过为难了,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摔一下东西。 “阿摩。” 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轻柔嗓音说道,“莫生气了。” 杨广冷哼一声, 漠然道, “怎敢比得上梁泉道长的崇高?” 梁泉轻声叹息了一声, 随后道, “要是阿摩不想聊,那就等下次……” “等等!” 杨广想把梁泉的心给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究竟是柔软似鲜花一般,还是坚硬如黝黑顽石,可他大概是知道,那合该是一颗冰冷如玉的雪粒,包裹着浓烈似火的暖意。 逼迫得再紧,再切,能融化出来的,终究是暖煞人心的温煦。 杨广心头的火气,就这么突然被一小束温暖给浇灭了。 杨广:“……” 撒气撒一半突然就不气的感觉不怎么样。 梁泉听着杨广的话,也没有立刻让小纸人中断他们的对话,而是安静地等着杨广接下来的话……然后他等了一刻钟。 杨广磨磨蹭蹭等待着梁泉主动断的时候,奈何梁泉的耐心充足,竟是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模样,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你……” “你……” 梁泉和杨广同时开口,在察觉到对方的声音时又都停下,杨广一顿,道,“你什么时候回三官观?” 这终究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 “按照脚程,约莫两个月后。”梁泉道,一路上若是遇到什么稀奇的事情,或许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杨广若有所思的颔首,便听到梁泉的话语,“阿摩,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起了些什么? 这话最终没有吐露出来。 平安镇,每年到了秋季时,总是一个热闹的时候,这里秋季涨水的日子里,正是河面高涨,走船常有的时节,隔着河岸都能听到河面上歌唱吆喝的声音。 梁泉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而是让两个小辈自由活动的时间,夏山当即就带着顾小道士出去了。 他们两个的生活一直较为规律,这样热闹的事情也很少见,两个人的情绪难得有些兴奋。 梁泉看着正靠在墙面上看着外头的白水,道,“你不和他们一块出去?” 白水回头看着梁泉,眼眸里有些清透,“他们怕我,无趣。” 顾小道士哪怕心情再如何,都很少主动靠近白水,而夏山虽然性格外向,但是面对白水的时候,未免有些气势低沉,如此一来,两个人和白水间的气氛格格不入,自然相处得不是很融洽。 “梁泉,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和你带有同样的想法。”白水慢慢走过来,指甲在窗台上划过,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 “你若是不想观察人类如何,又为何要跟着贫道呢?”梁泉抬头看着正欲出门的白水,眉目微敛。 白水头也不回说道,“我有些后悔了,人类太脆弱,不过百年的时间,与我们而言弹指便过。”他扭头回来看着梁泉,身子却依旧背对着他,要是有旁人经过,许是要被吓走三魂七魄。 “不是我们,而是你。” 梁泉稍微给白水的话做出了一点更改。 白水蹙眉,看着梁泉有些疑惑,“我听到了你和那人的对话。你有言灵,为何不用到自己身上?” 言灵既出,就是言出法随,纵使万物也无法更改的能力,能求天地之恩,能求万寿无疆,难道梁泉一点心动都无? “事有极限,也有代价。”梁泉仍是摇头。 白水这下子彻底转过身来,仔细地看着梁泉,“代价是什么?” 说话直来直往的彘扭身的时候,他背后的细尾巴悄悄地冒出来一个头,然后左右晃了晃,趁着白水不知道的时候又一下子缠绕住他的腰。 白水一直嫌弃这样子的动作太奇怪,每每都呵责尾巴不要乱来,但是尾巴总是在不经意间又一次偷溜出来。 “情。” 梁泉道。 人与世间万物的区别何在?大抵就在人拥有如此诡谲难懂的情感。 人类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存在,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的将士,或许是苟且偷生的狂徒;抠搜懦弱的老汉,家人遇敌时却英勇无畏;世间既有高洁儒雅的能人志士,也有沉于烂泥不可脱身的下九流……此间种种如此复杂,却又是人间百态。 忙忙碌碌,争夺不休,一声也不过仅仅百岁光阴,如蝼蚁一般弱小,却又如天地般浩渺。 没有情,人与顽石有何区别? 彘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即使这情绪仅是他从顾小道士脸上模仿而来的,“所以你才接受了我的存在?” 面对彘的这个问题,梁泉仅是一笑,便邀着白水一同出行。 白水迟疑了一小会,然后颔首答应了此事。 异兽天生便没有情感,所谓的情,或是他们从人类所学,又或者是日久相处的些许情谊,和人类真正的情是不同的。 他们所为皆是本性。 本性现在告诉他,跟着梁泉,或许会有些不同。 62.红灯笼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混入人群中, 这个姿势看起来有些猥琐。 顾小道士皱眉看着夏山的举动,无奈地说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夏山扭头看着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衣服, 满意地点点头。他自从被梁泉收为徒后,对道袍有着某种执念, 但是他们现在是在外面游玩, 这衣裳还是越发普通才好。 “你瞧瞧你刚才的样子,莫说是游玩了,别人一看就不会靠近你。”夏山鄙夷看了眼顾小道士,顾小道士翻白眼推了他一下。 夏山又笑嘻嘻靠过去, “你是不知道,你刚才挺直腰板走路, 要么是搞把式的出身, 要么怀疑你是什么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子弟, 这可不是好事。” 夏山虽然经验少于顾小道士,但是他这番话却是有些道理。 道人修炼,体纳灵气,洗涤魂灵,外表便越发正气,仪态自然,旁人看来便是带着些不可高攀的气质。 ……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经过河边时, 梁泉刚刚带着白水出了客栈, 客栈外的道路人来人往, 皆是嬉闹的声音, 且能看得出来,他们正是朝着河边而去。 平安镇的大河滔滔,河岸广阔,江船来往都挂着红灯笼,看着万分喜庆。有击鼓者高站台上,举手投足间皆是气魄,台下有人载歌载舞,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白水虽是从人群中经过,但是每一个跟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远离他,在这种轻柔的推拒下,并没有谁真的接触到彘。 梁泉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看到彘那条不为人所知的尾巴偷溜出来,在每个经过的人身上随意胡闹。被尾巴碰到的人只会疑惑摸摸那处,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彘抬手按住眼帘,回头看着那似不关注的梁泉,“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梁泉道,“是你想体会,这里才是最合适的地方。” 白水皱起粗眉,要不是梁泉在这里,他大抵会转身便离开。越往河边走,人便越多,几乎摩肩接踵,哪怕要挤开也带着难度。 “只是一场普通的聚会。”他百无聊赖言道。 接连的船只一只只在河岸上成列开来,有美丽姑娘在江上翩翩起舞,蒙着面纱无人知其长相,不同的船只上都有着不同的精彩,河岸上一阵阵喝彩声。 梁泉微微一弹,小纸人从梁泉的肩头扑到白水的尾巴上,用力一拽。彘猛地站定,平静地看着梁泉,隐约有些疑惑。 彘:为什么拽? 疼。 彘化身的形象不过十七八的少年,梁泉按住他的肩膀,道,“这是喜悦。” 欢声笑语围绕着他们,宛如眼前是什么盛大的场面,笑容、话语、挥舞的手足,那层层递进的喝彩声……无一不是某种情绪的反馈。 彘松开眉心的小疙瘩,没过多久后又猛地蹙眉,似是不理解。 梁泉没有让彘在这里停留很久,而后便带着他往其他的地方去了。河岸是最为热闹的地方,要从这里离开也颇有难度,但是越往外面走,依旧能看到不断赶来的人。 梁泉似乎察觉到了白水的不解,“这场面在你看来只是杂耍一般,可对普通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盛事。”他先是这么说,然后才道,“不在集市上,而在心上。” 情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看到好看的事物会高兴,看到欢喜的人会喜悦,看到凋零的花瓣会伤感……情之所至,不过是从心而生。 “不懂。” 白水诚实摇头,他听得懂梁泉的话,但是他依旧不知道这种情绪如何诞生。 梁泉敛眉轻笑,垂眸的模样如画卷一般,淡淡的笔墨渲染开动人的景色,抹不去那温暖的色彩。 梁泉漫步而走,并没有刻意想要去哪儿,而到一处,随性所指,不管哪处的情况如何,便捡着来讲解一二,白水懂便罢,不懂也便掠过去。 言谈之间,他们竟是走到了下午。 梁泉拐角寻了间普通面馆,要了碗素面后看着白水。白水原本是不打算吃的,但是看着梁泉的眼眸,又转念坐了下来。 “和你一样。” 梁泉和老板说了声,而后对白水摇头,“你可学,但不可尽学。”学无止境,然可学,却不能学个十足十。 彘咧开了嘴角,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小纸人啪嗒一下按在了他的嘴角,把那上扬的弧度给按下来,梁泉摇头说道,“不想笑,就不用笑。” 白水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 “这种时候不是该笑?”他偏头问道。 “不是该做什么,而是想做什么。”梁泉蓦然道。 梁泉的素面上来时,正好听到外面有些骚乱的声音,白水的耳朵微动,埋首喝了一口汤。 这汤水异常好喝。 彘毫不犹豫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意识到梁泉仍然在对面坐着。 他抬头看着外面,面馆门口已经有好几个人小跑过去,看那神色紧张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丝惊恐。 白水尝试着用筷子,在失败了两次后迅速学会了吸面条,“你难道不打算去看一看?” “他们两个会注意。” 梁泉慢条斯理夹着一筷子面条,小纸人趴在竹筒上抱着筷子,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梁泉。 “哼。”这个冷哼声倒是彘发自内心的了,“你倒是对他们寄予厚望。” …… “寄予厚望”的顾小道士和夏山人挤人地站在河岸边。 顾小道士在被不知道第几次踩到脚后,抬头查看了下四周,然后迅速选定了一棵树,搓了搓手就爬上去了。 夏山没想到会有这办法,看着顾小道士一溜烟儿消失在他眼前,愣了几息后,也寻了个隔壁爬上去。 爬到树上后,果然看得更高更远。 旁边正挨着的人看着这两人的动作,喊了一句,“在上面感觉如何?” 顾小道士丢了一句下去,“一览无遗。”然后又接连说了好些花来引诱他们。 附近的行人纷纷意动,看他们两人如此简单,当即也开始了爬树大计。 夏山没理会那些屡败屡战的爬树者,梗着脖子眺望着河面上的画面,刚才的载歌载舞已经过去,眼下是集市开始的时间。 大小不一的船只都被用绳子连接起来,然后又在底下加固,这样一来,人踩在上面只会有微微摇晃的感觉,并不会导致落水。 小一会儿后,顾小道士显然没了乐趣,道,“我们走吧?” 他看够了其他人爬树的乐子,那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人等回过神来,可要闹出事来。这里人这么多,还是早走为妙。 夏山根本没注意到顾小道士挑拨人爬树的事情,指着外面围着那一圈不动的画舫道,“那些是什么?” 要说这靠近岸边连片的船只就是集市的地点,那外面围着的那圈是什么?每只画舫都很是精美,看着又不像是普通人家。 夏山比顾小道士较为注意场面上的事情,半晌后招手示意隔壁树上的顾小道士,“你有没有看到那些人手上的花?” 每一个进入集市的人手上都会带着一朵花,然后在不同的画舫上,都能看到这些花的影子。 随着夏山的话落下,他们两人正好听到下面有人说道,“今年是李员外家的小女儿厉害,还是张老板的姑娘更胜一筹?” “我觉得是李员外家的。” “不不,你看着没,张家船上的花比别的都多。” 赫然是一场比试般。 顾小道士冲着夏山耸肩,打算离开这里,还不如进入集市去看看热闹。夏山也是这么想的,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便打算下树,却在回头的那一瞬似乎看到了什么。 夏山单手扶着树干揉了揉眼睛,然后才又抬头看着外面,他疑惑地看着河岸上,直到顾小道士叫他下来后,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然后一跃而下。 看顾小道士上树简单而被忽悠的人原本想靠近,但随着夏山那矫健的姿态和不知为何冰冷的脸色,倒是让他们心里发毛,脸上讪讪,兴意阑珊后也没再靠近。 “你怎么了?”顾小道士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同。 夏山道,“你看到河岸上的红灯笼吗?” “那一圈?”顾小道士伸手指了指那围着集市一圈的红灯笼。 夏山摇头,又伸手点了点画舫,“不是,而是那些画舫上的。” 自打顾小道士意识到这是平安镇每年一次的比试后,便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听到夏山这么说,他才认真地抬头看了几眼。 从他们这个角度来看,并不能非常清楚看河面上的东西,顾小道士的指尖按住眼睛,灵力汇聚到他的眼眸,刹那间视野开阔,他一下子看清楚了张家的画舫。 “这……”顾小道士似是想说些什么,又把话给吞进去,又仔细看了几眼,才压着声音说道,“人皮灯笼?” 夏山咬咬牙,然后颔首。 夏山从镜城桃源而来,哪怕他从来不曾沾染过镜子制作,但是他对这些东西也有些熟悉,且他跟从着父亲打猎救人,也曾看过人皮的模样。 那些都是久远的记忆了,虽只是一眼,但也足以给年幼的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顾小道士则是在他出来游历的时候,曾路过一客栈,那客栈是个黑店,老板向来是个黑吃白,黑吃黑的货色,顾小道士在绑了他送官府前,在厨房发现了刚刚被剥皮的人皮,而后就深刻记住了那个纹路。 夏山道,“看着很像,但是这么远,我们不能确定。” 没有上手,不能非常清楚地分明这是什么做的。 顾小道士也知道这个道理,当即便决定入集市,先靠近再说。 他们两人还没有走近,便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恐的声响,“那些红灯笼!!” 顾小道士猛地抬头,便看着那些原本只是摆设的红灯笼突然无风自动,而后徐徐燃起了一抹烛光。 烛光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但是有人注意到了那灯笼的破碎,那火焰似乎非常急切,一点点舔舐着灯笼的表面,却又没有迅速燃烧,只是缓缓地、慢慢地,把灯笼给烧光。 “小姐——” 一声尖锐的惨叫声让众人的视线猛地落在了河岸上,那些画舫上不约而同都出现了骚动。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互看了一眼,默契自在,两人穿过了集市和慌乱的人群,纵身一跃,在张家画舫上堪堪站稳。 哪怕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的出现,让张家画舫的船夫大吃一惊,但是他们现在的注意力都没有在这件事情上。 “小姐,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船上竟是一个女子的惨叫声,她带着面纱在地面打滚,那痛苦的模样令人不忍,她双手紧紧地抠在脸庞上,声音痛苦难忍,可怖至极。 仔细看去,有大量的血色从她捂住脸的指缝中落下。 顾小道士伸手捅了捅夏山,道,“烧伤。” 虽然看着非常严重,也有着大量的血迹,但是顾小道士还是从这仅有地一点点观察中注意到,那些血迹都是张家小姐惊恐抓挠着脸部所弄出来的。 实际上是烧伤。 夏山耳朵微动,叹息着说道,“不光是这条船。” 相隔的两艘画舫上,都几乎同时出现了这样的惊恐叫声。 他抬头看着那顶上被烧光殆尽的红灯笼,又看着满地打滚的张小姐及眼下这一片混乱的场面,突然说道,“难道……”他伸手指了指红灯笼。 顾小道士心中有数,然后默默点头。 或许这就是原因。 63.路痴道人 夏山艺高人胆大, 趁着这里的人都紧着张家小姐的时候,他顺着杆儿蹬了几下,翻身挑起了那红灯笼的把手, 然后翻身从上头下来,扯着顾小道士就跑。 等到船夫慌忙回神, 却发现荒谬地失去两人的踪迹。 水面上一览无遗,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跑了的? 顾小道士被夏山拉着水上漂了一回,但是两个人实际上并没有离开,反倒是饶了一圈后藏在画舫后头去了。 夏山压着嗓子说道,“怎么不上岸?”刚才就是顾小道士拉着他往回跑的。 顾小道士说道, “岸边的人聚在那里,我们再从那里走, 容易惹麻烦。”他们是外乡人, 刚刚赶来就有些冲动, 要是沾染上嫌疑就不好了。 夏山躲在空房间里看着他手里提着的这个红灯笼,整个灯笼的外表彻底烧毁,只有竹制的骨架还残留着。他用东西戳了戳中间燃烧殆尽的蜡块,疑惑地说道,“所有的红灯笼都烧起来了吗?” 顾小道士摇头,“那些集会的船上灯笼仅是自燃,并没有烧掉灯笼外表。只有画舫上的红灯笼烧掉了。” 夏山擦了擦眼, 他隐约记得刚才是一阵闪光后, 他才猛地发现不对劲的。 闪光…… “我们得去看看其他的灯笼。”顾小道士捅了一下夏山, 趴在窗口那里遥遥看着隔壁的画舫。 夏山犹疑道, “我们不先回去告诉师父吗?” “时间不等人,要是我们离开后,又出了什么事情岂不是没了线索?”顾小道士凭空握着一把剑,又道,“现在尚未出人命,先探探再说。” “好吧。” 夏山仔细检查了这红灯笼没有问题后,用帕子包住了残余的蜡块塞入怀里,然后和顾清源一起从后窗翻出去,连续摸了八艘画舫。 无一例外,所有画舫上的红灯笼都彻底烧毁,而受伤的姑娘皆是这一次各家的小姐姑娘。 “嘶,不对啊,难不成是含冤而死的女鬼?这烧毁人姑娘的面容,这样的行为反倒像是嫉妒。”夏山半蹲在河岸边,看着远处喧闹的河上集市说道。 他们从水下绕了一圈爬上岸来,现在浑身湿哒哒地晒太阳。 顾小道士褪下外裳,拧干后才又穿上,“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夏山因为自身的原因,对这些的感应倒是挺灵敏的。 夏山:“……额,大概是没有。” 如果不是这红灯笼自燃的场面太过诡异,以及八艘画舫上的各家姑娘都出事了,这事或许根本就没被他们所注意。 “现在怎么办?”夏山摸了摸脑袋,遗憾看着他的衣裳,这还是上次新买的,结果就送给泥沙水了。 “去走走,或许这不是第一次了。” 顾小道士蹙眉听着不远处的对话,扯着夏山的袖子藏了起来,一起躲在草丛中偷听。 夏山埋在岸边杂草里,不断试图不出声地拍蚊子。 …… 等到彘吃完他的素面,面馆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刚才河岸那里闹出事来,把这些原本散开来的行人又勾了回去。 “不好吃。” 白水对素面进行了评价,汤还是不错的,但是那些面食对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不喜欢。” 梁泉敛眉,“这不是喜欢。” 他的指尖点了点瓷碗,“里面的汤含有微弱的灵气,你自会欢喜。”而那面食不过是普通的凡人食物,对异兽来说并没有用处。 彘凝眉,发现他最先吃完的的确是汤底,而后素面几乎是一根一根挑着吃。 这不能算喜欢吗?也不能说不是,但是终究是因为本性。 “这家店的生意很好,想来是有原因的。” 梁泉起身,刚刚出门的时候,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人刚好从他面前走过,在发现梁泉后,两个人猛地窜到他的面前来。 “师兄。” “师父。” “你们查到了些什么?”梁泉边走边说,彘跟在梁泉身后,若是没看到他身后若隐若现的小尾巴,还真的看不出来他和顾小道士他们有什么区别。 夏山抿唇,小师叔果真对师父很了解,这事一出,师父如何会不知道? 这是给他们历练的机会。 “这一次河岸边参加的画舫有八艘,红灯笼烧毁的时候,里面各有一人面部烧伤,都是今年参加的各家姑娘。” “平安镇在举办河岸集会的时候,也常是青年男女相会之时,每年能登上画舫的姑娘各展才艺,但凡在河岸集会大放光彩的,都会成为青年才俊追捧提亲的对象。” “十年前也发生过这种类似的事情,出事后河上集市没停,但是画舫停了,直到去年又重新开始。”夏山把他们查到的事情说了一遍,“而且去年重新挑起这事的张家,今年也有女儿参加,然后也出事了。” 他们刚才上去的第一艘画舫就是张家的。 平安镇的习俗特殊,对女子的约束也不是很大,像河岸集会的话,就算是深闺姑娘家也是可以出来走动。 “你怎么看?”此刻他们已经快回到客栈,彘突然被梁泉这么一问,漆黑眼里疑惑的神情呼之欲出,但还是平静地回答了,“自作孽不可活。” 梁泉颔首,又看着两个小辈,“人心苦不知足。” 夏山猛地一拍顾小道士的肩膀,脱口而出,“小师叔,我们再出去一下。” 然后拉着顾清源狂奔而去。 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是摸了张家后再回来,但是梁泉说话的时候,夏山猛地发现他们一直遗漏了不少线索,顿时带着顾小道士风驰电掣地离开。 他们知道虽然出了事,但是在他们能力范围内的,梁泉是不会插手。那么他们能越早解决自然是好事。 彘伸手扯住调皮捣蛋的尾巴,正想说些什么,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呔!妖孽——哪里跑——” 这声音含威带怒,拍马就到,那剑光一闪,让彘的尾巴猛然竖立,扭成个弯弧! 危险来临,彘平静的脸色破碎,立刻化为凶戾。 白水往左一踏,险之又险避开了身后的长剑,长长的指甲锋利如刀,反手抓挠了两下,顿时与一个中年道人纠缠在一起。 梁泉轻咳了两声,他们刚才为了说话方便,选择在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虽然没看到行人来往,但是他们继续这样子下去,肯定还是会被人发现的。 而且……那中年道人,是苏问道。 也就是那位非常沉迷于迷路,迷路半生从未失手的路痴道人。 很巧。非常巧。 梁泉稍显尴尬,看着两个算是熟悉的“人”噼里啪啦砸碎了巷子门口的花盆。 小小的根茎裸露出来,有些可惜。 “咳,苏道长?” 激战中的苏问道并不打算理会梁泉。 “白水?” 彘表示不想说话并且和苏问道缠斗。 小纸人愤愤不平地滑溜到了地面,小胳膊小腿站在交战附近,突然伸出了小胳膊,整个身子猛地放大后,出其不意地绊倒了苏问道。 白水乘胜追击,猛地往前扑,双手化爪,打算就这么给苏问道致命一击的时候,小纸人又猛地缩小糊住了他的眼睛。 梁泉慢吞吞走入他们交战的地方,把摔倒在地的苏问道给扶起来,“苏道友,你怎么在此?” 苏问道一脸茫然看着梁泉,几息后突然惊喜拍着梁泉的背,“梁道长怎么也在这里?”惊讶之下,他也没想到对面的白水。 白水默默地把小纸人给撕下来,然后捧在掌心里看着小纸人的一举一动。 白水:可爱。 “带着两个小辈到处走走,苏道友不是迷路了吧?”梁泉想起苏问道迷路的次数,简直是叹为观止。 苏问道尴尬地摸着发髻,“哈哈,应该不是吧,贫道要去长安。” 梁泉:“……”长安的方向和这里刚好相反。 苏问道:哈哈。 苏问道很快反应过来,握着剑神情严肃,“梁道长,你怎么会和这种邪魔妖道走在一起?一定是他们欺骗了道长!” 他一眼瞥见白水,登时又皱眉,正义凛然地挡在了梁泉面前。 在苏问道动手时,梁泉看着他和白水的交战,知道他不会是白水的对手。 “苏道长,白水不会乱来的。”梁泉伸手阻止了苏问道挥剑的举动,白水捧着小纸人,安静偏头看着他们两个人的动作,“如果他伤害了我,我能杀了他吗?” 彘问道。 要是别人来问,就显得在挑拨离间了。不过,白水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眼睛干净得可以,有谋算但很纯粹。 “不能。”梁泉叹息。 当着道人面前问这问题,白水果真大丈夫。 64.突然出现 苏问道神色冷厉地看着白水, 带着他从未有过的煞气,“你是什么人?” 苏问道素日来乐呵呵,和顾小道士夏山两个人玩闹的时候不想长辈, 总是个热情的性格,可此刻他左手带剑, 右手握符的模样, 丝毫没有了此前的温和。 彘捧着小纸人偏头看他,干脆地摇头,“我不是人。” “该死!” 苏问道往前一步,挥剑欲砍, 梁泉不知何时出现在苏问道面前,抬眸的瞬间, 眼若有光, “苏道长莫要着急。” 原本有梁泉在彘身边, 苏问道以为他被彘所欺,可此刻他看着梁泉,“你可知他的身份?” 梁泉袖手而立,微微欠身,声音温润,“贫道知。” 此言一出,苏问道眼底原本的暖意消散, 他咬牙道, “你既知道此物身份, 为何要与他走近?” 梁泉道, “白水并未伤及无辜。” 苏问道握着剑,若不是梁泉挡在了他和彘面前,他现在便要再次与彘动手! 彘在梁泉身后漠然道,“他要同我打,便让他来。” 梁泉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闭嘴。” 彘学着夏山那样哼了一声,然后抱着小纸人缩到一边去了,平日里它少有愿意让他接触的时候,眼下正是好时候。 梁泉手中出现一柄长剑,“贫道知眼下道长不能安心,不若同贫道做过一场,此后如何,再做计较?” 苏问道却从梁泉的姿态中看出一点不妥,“你要为了他而背弃人族?” 梁泉并未言语,这话便太过言重。苏问道一时气急说出此话,可看梁泉不语,又气得够呛,还真的被梁泉这看似默认的模样惹出真火,两人一跃入外墙,竟是消失在了彘面前。 白水和小纸人面面相觑,而后低头看着小纸人,捧着他缩在小巷子口,“等他?” 小纸人乖巧点头,白水也真的就蹲坐下来。 …… 杨广心悸醒来,捂着额头有些发沉,他抬眸看着外面的日头,起身时的动静被外面伺候的侍从所闻,“陛下,可要传膳?” 原是到了黄昏时分。 杨广那幽冷的声音宛如在他们耳边响起,“不必了。” 杨广独自一人,总是神情冷漠,少有表情。侍从们听到隋帝这般言语,也无人敢劝。 小木人原本是趴在屋檐上,似乎是觉察到了杨广的动静,一跃跳入殿中,然后伸着小跑腿靠在杨广脚边,伸手比划着什么。 杨广垂眸,伸手捞了一把,靠在他的肩膀上,“别瞎比划了,看不懂。” 小木人挠了挠杨广的手心,突然握着了杨广的大拇指,然后一小口啃在了杨广指尖,微微疼痛后,杨广只觉得心头狂跳。 那点疼痛他并未放在心中,可心口那狂乱的声音却让杨广蹙眉。 耳边宛有龙吟声,记忆破碎的片段中闪现出几个模糊的身影,杨广仿佛看到了小小的团子迈着短腿叫道,“阿摩呀~” 身体猛地下坠,杨广在这刹那间握住手掌,沉重下落感让他神情有些恍惚,似是看到了梁泉的面容,他难得看到小道长如此惊慌的模样,眉头拧成小疙瘩,踏着一柄长剑遥遥看着他。 他伸出的手指擦肩而过,来不及拽紧杨广的衣袖。 苏问道便看着梁泉毫不犹豫从剑柄跃下,翻飞的衣袖挡住了他的神情,冲着那突然出现下落的身影追去。 他心头哪怕再气,也不想见梁泉在此出事,也迅速踏着拂尘追去。 杨广来不及弄清楚眼前的情况,便望着梁泉弃剑落下,在那高空中紧紧握住了杨广的手腕,继而把自身撞入了杨广的怀里,翻身朝下。 杨广一瞥看到两人身下那万尺高空,竟是勾唇笑道,“你选了这般地点同谁幽会?” 梁泉既见接住了人,心口一块大石头落下,也没在意杨广的话,他越过杨广的肩头看到小剑追来,微微松了口气。 “阿摩怎么在这里?”梁泉伸手扣住杨广的肩膀,生怕两人分离,而让杨广受伤。 杨广未曾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反倒是贴近了他的耳边,轻声道,“原你从那般年幼时,便唤我阿摩。” “当初山寺初见,木木可真会装。” 梁泉微愣,眼神慌乱看了眼杨广身后的碧蓝天际,猛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杨广猝不及防磕在梁泉肩头,似有重物撑着,两人不再下落。 杨广也不知梁泉如何动作,两人便站在了小剑身上。 他低头看着那一见到他就嗡嗡嗡的小剑,嗤笑了声,复抬头看着梁泉,惊讶发现他的脸色虽平静,可眼神却乱了。 梁泉拘谨地看着杨广的神色,“阿摩想起了什么?” 杨广微微眯眼,可惜说道,“只想起了这个片段。”他见梁泉似是松了口气,往前一步靠近梁泉,见他不自觉往后一退,“你很高兴?” 梁泉摇头,突然按住杨广的肩膀,眨眼间出现在他身前,把杨广护在身后,“苏道友。” 苏问道看着梁泉和那突然出现的人平安无事,忍不住又变了脸色,喝道,“明明可以驱剑去追,你怎的就需要跳剑而去?!” 杨广靠在梁泉肩头轻笑了两声,那酥酥麻麻的动静传入梁泉耳中,只道,“心乱了?” 梁泉指尖微颤,看着苏问道,“苏道友,白水并非伤及无辜的异兽,贫道也感受不到凶意,还望苏道友暂且一忍。” 苏问道单手背剑在身后,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哪怕他不是邪恶,但毕竟是异兽。人与异兽总不该走得过近。” “他想知道情为何物?”梁泉声音轻柔,缓缓而言,“有教无类,贫道自当遵从。” 苏问道狠狠皱眉,看着梁泉的模样,宛如在看着个痴人,“异兽本就不可能有情感,梁道友的想法,简直荒谬。倘若他再杀人如何?倘若他乱世如何?” 梁泉敛眉,“贫道自会杀了他。” 眼下之意,便是要护住白水了。 苏问道气得转身就走,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杨广在身后敲了敲梁泉的肩膀,笑道,“小道长,你这么护着他,是因为他是你什么人?” 梁泉回身看他,认真打量着他的模样,确认没有外伤后才道,“阿摩明知道他如何。” 彘的事情,梁泉本就和杨广说过。 杨广哼笑了声,心尖抽了两下,他眉宇间的戾色还未散去便捂住了胸口。 梁泉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怎么了?” 杨广反手按住梁泉的手腕,“没什么。”他不欲多言,突然把小木人给拎了出来,眼神略带凶戾,“是不是你捣的鬼?” 小木人抱着杨广的大拇指猛摇头,又猛点头。 梁泉看着杨广,似是有些无奈,伸手接过了小木人,小木人可怜兮兮地看着梁泉。他的指尖拂过小木人,敛眉闭目感受着些什么。 杨广本该是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又怎么会突然孤身一人出现在高空中? 半晌,梁泉睁开眼,带着些许迟疑道,“它浑身带着灵气,许是刚才……它带着你凌空而来……” 但如果小木人和小纸人是联结在一起的,为何小木人却是带着杨广出现在这高空中? “你刚才在作甚?”杨广问道。 梁泉道,“苏道友感觉到了白水的气息,而后欲杀了白水。贫道把苏道友引到此处,只是没想到阿摩会来。” 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梁泉自是不会和苏问道比试。 刚刚那一幕,要是没及时接住杨广,这世上就再无杨广此人了。 “阿摩先和我入城吧。”梁泉道,小木人的情况若是没有解决,杨广又会被随意送到怎样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那可就危险了。 杨广不言,就看着梁泉驱剑回到平安镇镇口,小剑徐徐落地后便消失了。 梁泉正待往前领路,杨广突然握住他的手。 那带着湿意微微颤抖的手落入杨广的手掌中,梁泉猛地往回抽,却被杨广死死握住。 “你为什么在发抖?” 杨广头也不抬地看着梁泉的手指,梁泉注意到杨广的动作,又紧了紧。 杨广轻笑着抬头,这笑声中便带着几分邪意,“要是你不愿意说,那我可就在这里不走了。” 梁泉回头看着杨广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煞意,似乎刚刚从什么危险的地方抽身,那些许凛然之色并未褪去。 可杨广的目光在涉及到梁泉,在他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小心谨慎包裹住那团满是戾气的怒火,再谨慎落在梁泉身上。 像极了在看着心口护着的鲜花,只欲看着它慢慢舒展,便是极为美妙的事情了。 65.追问 顾小道士和夏山从张家又一次出来, 靠在墙上面面相觑。 “要不再进去一次?” “里面现在这么闹,再进去会被发现。” 顾清源摇头,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把张家的人都悄悄检查了一下, 而后夏山又被师父所提醒,又拉着顾清源回来, 但没曾想里面的情况太过混乱, 他们想要找的张老板和他夫人都被仆人围住,想套麻袋都没机会。 “你想问什么?”顾小道士遮住眼看了下日头,现在快接近黄昏,不知道师兄他们去哪儿了, “各家出事的小姐都被紧急送回来了,眼下估计都是张家这般场景。” “你说为何是张家主动提起此事?”夏山靠在墙上, 摩挲着下巴有些疑惑。 “你就是为了这个特地跑回来?” “当然不是。”夏山笑起来, “我打算敲晕张老板问问情况。” 顾清源笑了起来, “你这决定倒是还可以,可惜时辰不对,不如去其他人哪里看看?” 夏山摸出怀里的残余蜡块,仔细看了几眼,“你有没有发现异样?”他并没有从这蜡块感觉到什么,但是从红灯笼自燃的模样来看,这肯定和这蜡块还是有关系的, 还有那人皮灯笼…… “红灯笼!” 夏山和顾清源两人同时喊出这句话, 而后各自笑起来, 然后打算寻个行人问问看这一次河岸聚会的红灯笼是哪家店提供的。 顾小道士随便抓了个人, 但还没等他开始问,就发现那个人软了下来,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顾清源有些抓瞎地扶住他,迷茫看了眼周围,又低头检查了行人的情况,却从他的胳膊处发现了伤痕。 夏山凑上来一起扶住他,然后一把撸起他的袖子,赫然都是红肿的伤势。 顾清源当机立断扛起他,“先去医馆。” 两人匆匆离开,因为着急,并没有看到他们经过的巷子口,有一团正在蹲着的不明生物,不明生物小心翼翼蜷缩着手心,似乎有什么东西一般。 “他们还没回来。” 蹲守了半个时辰的白水眼都不眨地看着从他面前跑过去的两人,又低头看着小纸人,“你想去找他吗?” 小纸人摇头,垂头玩着自个儿的小手。 白水安安静静看着小纸人玩小手。 …… 杨广在看着梁泉,梁泉在看着杨广的手,两个人僵持着,已是过了一刻钟。 “没什么话想说的?”杨广挑眉,梁泉闻言又往回抽了下手,这一次很顺利就让他成功了。 梁泉手指微扣在身边,眼眸微动,这才抬眼看杨广,“阿摩,贫道的确很关心你的情况。” 看似回答,实则躲避了最为关键的一处。 梁泉本就是情绪内敛的人,当那片刻的动摇消失后,虽眉目如画,可看在杨广眼中,却有些可恶,“该直白时,你偏生什么都不愿意说,不该说的时候,却又拿这些来糊弄我?” 梁泉道,“阿摩多虑了。”他似是想抬手,但是手臂动了动,又停留在了原来的位置,“小木人的情况尚未确定……” “我不想听到这些。” 杨广阻止了梁泉的话,迈步靠近梁泉,哪怕看到他后退的动作也没有停下,“这段时日,我总梦到些事情。”他说话时,声调漫不经心,又夹杂着微末的戾气,尾音微微上扬,勾勒住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总不能,瞒住我一辈子。” 他在黑靴靠近梁泉脚尖时停下,“目前来,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杨广拖长着声音说话,让梁泉有些紧张。不知为何,今日的杨广带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你猜到幕后主使是谁了吗?” 杨广高高提起,轻轻放下,这问的话倒是出乎梁泉意料,也让他松了口气。 “贫道并未猜到是何人。”梁泉道,“能借沉观主之手行事,想来必定是沉观主有所求。” 梁泉和沉静白接触不多,但是这几次接触中知道他确实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真正折服他。老道当年与他为友,果真是有缘由。 人以类聚。 杨广退开了些,却又勾住了梁泉的肩膀,“还是早些送我回去,不然长安可要大乱。” 梁泉也是如此想,也没有选择回去,当即接过来小木人开始钻研。 “小纸人呢?” 杨广问道。 “在白水那,一会便过来了。”梁泉头不抬地说道。两个人在草地上随意坐下,杨广也不在乎他那身黑袍如何,双手撑在身后安静看着梁泉。 也不知什么时候,小纸人蹦蹦哒哒过来了,一眨眼趴倒在杨广的膝盖上,然后弯着腰又爬起来。 白水不远不近站着,刚才小纸人一直要往城外走,他当时猜到或许是因为梁泉在召它,便跟着它一块过来。 但是梁泉身边那人…… 白水不认识,心中莫名有种念头让他远离他,仿佛靠近后会发生什么奇怪亦或者不好的事情。 彘从诞生至今都靠着本能存活,他的意识在大喊着离开,他当然不会靠近。 杨广抬手接住小纸人,目光幽深,随意看了眼梁泉,又慢悠悠吹了口气。 小纸人纹丝不动。 这小家伙一如既往,从未长大过。 杨广落在小纸人身上的视线炙热,如同徐徐燃烧的火焰,摇曳的火光中,有迷乱破碎的画面流动,可惜虚幻总比不得真实,当梁泉开口的时候,杨广眼中,便只容得下一个梁泉了。 “阿摩,木之精华依靠龙气和吸收日月精华,如今更上一层楼,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梁泉娓娓道来,太过突然的增益,让小木人不得不爆发出来。 只是没想到会选择这个方式。 “怎么回去?”杨广直接了当说道。 梁泉接过杨广手臂上的小纸人,和小木人放在一起,道,“吸收掉它外溢的灵气。” 小纸人当即听命,乖巧开始了鲸吞大业。 随着小木人外溢的灵气开始减少,杨广又一次感觉到那种撕扯的感觉,耳边仍是梁泉的话语,“小木人外溢的灵气缠绕在你身上,等这股让你穿梭的灵气消失后,小木人会带你回去。” 杨广彻底感觉到拉扯的力量,隐约有种不可抵抗的东西在带他回去。 梁泉也注意到了那摇摇晃晃的身影,大抵是以为杨广要消失了,神态有些放松,流露出了长久的眷念和怀缅。 杨广大步流星,一把扯住了梁泉的胳膊,而后慎之又慎地在梁泉眉心落下一吻。 “我还想起了这个。” 话语刚落,一身黑袍的隋帝猛地消失在梁泉眼前,梁泉指尖微动,抑制住抚额的冲动。 彘远远看了一眼,发出了唯一的质问。 “原来你们道士可以成亲的?!” 66.暴起 梁泉平和看了一眼白水, 温柔地说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白水打了个寒噤,顿时不说话了, 本能在尖叫,但与此同时, 他对那个消失的人也愈发好奇起来了, “他是谁?” “贫道的友人。”梁泉接过猝不及防掉下来的小纸人,漫步往城门口走去。 白水甩着尾巴跟在他身后,“人类的友情便是这样的?”他偏着脑袋想到,“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不,那更倾向于对战争情感的描绘。”梁泉轻声叹了口气。 “不论何种, 都不可能亲嘴儿啊!”彘愤愤不平, 就算他不懂人类情感, 梁泉也不能这么随意糊弄他。 梁泉:“……” “我们没有亲……”梁泉含糊过去那个词,“阿摩与贫道从小相识,那仅是个……晚安吻。”他说话时声音有些轻飘,从彘这个角度看去,梁泉的耳尖微红。 他默默地抓住了蠢蠢欲动的尾巴,求生欲让他现在不是很想去招惹梁泉。但是白水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很可怕。” 两个人言语间已经走入了平安镇, 来往的行人都兴奋交谈着, 偶尔飘来的一两句对话中也带着些许紧张。 红灯笼一事, 给平安镇染上了不小的阴霾, 家里但凡有未出阁姑娘的,都把红灯笼丢弃了,街道上还能看到几个孩童踢着破烂的灯笼耍。 “他不过是……”梁泉似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清俊面容瞬间鲜活起来。 “你笑比不笑好看。”彘歪了歪头,试图从梁泉手里抢走小纸人。 小纸人猛地从梁泉的掌心哒哒跑起来,然后顺着梁泉的胳膊跑到肩膀上,探头探脑抱着梁泉的脖子看他。 彘失落地看着小纸人消失的地方,“它为什么不喜欢我?” 梁泉瞥了眼白水,径直往前走,“你别有居心。” 打算偷走小纸人的彘:……这样也可以? 梁泉带着彘回到客栈时,苏问道正一脸怒意站在门外,原本一个老好人的他把经过他的人都吓得远远离开,根本不敢靠近客栈门口,为客栈赶走了不少客人。 客栈的小二敢言不敢怒地站在门槛内看着苏问道,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前劝说一二,但是还是被苏问道的脸色阴沉给吓回来。 苏问道在梁泉和彘从街道口走来,冷声道,“在这里这段时间,贫道要盯着他的情况再做决定。” “苏道友请便。”梁泉道。 客栈的小二就听着一个中年道人和本店的客人你道友来我道友去,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客人到底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要是没进来的话,就赶紧走啊!生意不用做啊? 苏问道硬邦邦转过身来看着店小二,“贫道住店。” 客栈小二扬眉吐气地说道,“没有房间了,客人还真是不好意思。”伸手不打笑脸人,小二乐呵呵的样子,让苏问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梁泉欠身道,“白水可以跟着我一起,余下的房间可以给道友。”在苏问道想推拒前,梁泉就把牌子给了他,而后抬眸看着白水。 彘实力想演绎一个拒绝,但是奈何小纸人怯生生从梁泉的发髻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拒、拒绝不了。 梁泉把自己的东西转移到了彘的房间内,然后便坐在窗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包袱,“你此前可不是这般抗拒的。” 彘远远趴在看小纸人玩闹,随口道,“我现在有点后悔,跟着你似乎不是一个好决定。” 从之前的道人到刚才突然消失的男人,不管哪一个对白水而言都是大麻烦。彘靠着本能行事,看现在本能在狠狠地踩着他,然后破口大骂他是白痴。 梁泉提笔画符,轻声道,“你体内灵气尚未消失殆尽,不论去你往何处,贫道都会知道你的踪迹。” 彘瞬间出现在梁泉面前,尺余长的锋利指甲抵上了他的脖颈,声音冷漠,“你做了何事?”他压低嗓音时,隐约带着咆哮之感,宛若凶兽。 梁泉白皙的脖颈被割出一道伤痕,小纸人顿时不满,梁泉抬手按住了它的动作,平静看着彘,“有失必有得,你可以吐出来。” 彘欲收紧手指,却猛然往后暴退,跳跃到床榻上看他。就在他退开前,几道黄符正环绕在他的背后,他有任何异动,这些黄符都会瞬间禁锢起彘。 梁泉看似温和如水,一旦暴起,彘也不敢靠近分毫。 “你什么意思?” 彘撕开那层懵懂无知的面纱,面无表情看着梁泉。 笔尖沾染上朱砂的红,一笔一划落在黄纸上,书写着上古的回韵,梁泉一笔勾勒,便又是一张完整的符咒。 “贫道护你,容你,确是因为你的行为。倘若你当真为祸,贫道必杀你。”梁泉声音在面对阿摩,面对小纸人总是带着一丝抹煞不去的温柔,可当他彻底冷彻下来时,便如高山冰雪,彻骨冰凉。 春暖花开到寒冬凛冽,也不过是一瞬间的碎影。 白水眼中结着一层厚厚的寒冰,抓着床边的力道使得木板凹陷进去,气氛顿时冷凝下来。 …… 顾小道士和夏山带着人回到客栈,其中夏山是光明正大走门进去的,然后去了后院接应偷偷摸摸爬墙回来的顾清源。 顾清源把人给扶了过来,让夏山接手后,自个儿也爬墙过来了。 两个人合力把昏倒的那个人搬到房间内后,夏山抓了把头发,“这个人怎么还没醒?” 顾清源摇头,“大概要到明日吧。” 顾小道士和夏山原本是打算去寻那红灯笼店,没想到误打误撞救下了一个昏迷的人,等送到医馆后才知道,原来这个昏迷的人就是平安镇中卖灯笼的手艺人柳园。 柳园扎出来的灯笼永远是最好看,也是最漂亮的。这平安镇的大户人家都爱从他那里订灯笼,这一次的河岸集会上所有画舫的红灯笼都是柳园做的。 而柳园会浑身是伤的原因也很清楚了,哪怕那红灯笼自燃和这些姑娘突然出事看起来没有关系,可这巧合的时间怎么都看得出不对劲来,自然有人上门泄愤。 这平安镇医馆的大夫大多数都被出事的人家请去了,这间医馆也只剩下个小学徒,勉强给柳园包扎了伤口,他们这才又带着他回来。 “得有个人看着他,免得他又给跑了。”顾小道士若有所思地说道。 夏山看他,“你又打算做什么?” “你也知道兵贵神速,最要紧的是世间,那个小学徒告诉了我们柳园他家店铺的地址,难道我们不该过去看一眼?”顾小道士道,他总觉得有些问题。 夏山正想说些什么,就被顾小道士所阻止,“我先去柳园他家探探路,其他几家我也查查,你去看看集会的情况,然后我们再在这里汇合。” 柳园昏迷的模样,大概也得到明日才醒,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你不先去师父那里吗?”夏山伸手阻掉他的去路,疑惑说道。 顾清源耸肩,“我们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尚未定论,怎么去见师兄。对了,你记得带着那蜡块给师兄看看,我先走了。” 他着急地跳窗离开,留下个有点懵逼的夏山。 夏山回头看着昏迷的柳园,不得不出门先去梁泉的房间,也不知道师父回来了吗? “叩叩——” 夏山径直走到梁泉的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师父?” 屋门打开了,出来的却是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夏山惊喜地看着苏问道,“苏道长,你怎么在这里?” 苏问道下意识一笑,然后才绷紧脸色,“梁道友没告诉你们?” “没呢,这里出事了,我和小师叔正在查,刚刚才回来。”夏山和他说了两句后,这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师父的房间吗?” 苏问道脸色有点臭臭,指着隔壁道,“他把房间让给我,去了隔壁。” 夏山先是点了点头,这才僵住……隔壁? 他猛地回头看了眼隔壁,心道,小师叔的努力还是白费了,最终师父还是和白水住在了一起。 “苏道长,那我先过去了。”夏山和苏问道打着哈哈,窜到隔壁门口,试探着敲了敲门。 “进来。”那正是梁泉温和的声音。 夏山松了口气,推开门进去,就看到梁泉正坐在窗边画符,残留碎光洒落在窗台上,正是一幅淡墨画卷。 而左侧则是一脸阴郁的白水死死地盯着梁泉的……发髻上的小纸人,看着那模样,也不知道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 夏山挪挪挪到了梁泉面前来,小声问道,“师父,白水是怎么了?” 梁泉停下笔,抬眸一笑,熠熠生辉,“怕是消化不良。” 夏山有些不解他的意思,但也大概知道是什么含义,内心笑了两声,这才从怀里掏出了手帕,把里面的蜡块掏出来,“师父,那红灯笼自燃后,我们也查不出有什么问题。小师叔去这店铺查探情况,这是余下的蜡块。” 梁泉接过夏山递过来的手帕,夏山正打算听听梁泉的解释,就听到白水冷哼了一声,“不过是作乱的女鬼,值当你们跑断腿?” 夏山诧异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着梁泉,梁泉颔首,把蜡块放在桌面上,“他说得不错。” “但是,我分明一点感觉也没……” “因为没有恶意,也没有杀意。”梁泉指尖点了点桌面,道,“你的情况和旁人不同,自从上次被诱发后,的确能感应到一些东西,但是这要看是什么情况。” “等小师弟回来了,大概你们就知道得差不多。”梁泉不欲多讲,给出方向是一回事,手把手教着又是另外一回事。 夏山把蜡块收回来,听着师父话里的意思,他们救回来的柳园或许是重中之重了。 白水重重冷哼了一声,又打算说话,小纸人嘿咻嘿咻,不远“万里”在他还没说几个字的时候又狠狠糊在他的嘴巴上。 彘安静下来,身后不断甩着的细尾巴也悄然消失了。 夏山感觉到,白水的怒火在慢慢下降,这才松了口气。彘不论看起来再和善,发怒的时候总让他们有些脚软。 “对了,师父,苏道长怎么来了?”夏山突然想起隔壁还有一位道长。 梁泉敛眉,温声道,“他迷路了。” 夏山:“……他原本是打算去哪儿?” “长安城。” 夏山:??? 真南辕北辙啊! 67.进程 梁泉安静坐了一夜。 白水在梁泉身后默默盯着他一夜。 两人都属于非人的那一波, 到了晨光微熹的片刻,梁泉也不过微微动弹了下,而后才伸手盖住了卷轴。 白水猝不及防说道, “你在看的东西,是不是那人给你的?” 那人是谁, 不言自喻。 梁泉慢慢卷起卷轴, 系上丝带后,方言道,“你如何得知?” “你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吗?”白水滔滔不绝,似是要把入世间这些时日看过的, 想过的话都吐露出来,“人类本身便是最复杂, 最恶心, 最难以解释的生物。” “厌恶我等食人, 偏生又有两脚羊这般传统;有所谓德行,却做得出父女相.奸的恶行;尔等背弃忘义,胡乱作为,战争一起,甚至比鬼神作乱还要严重!” “这样的人类,有何值得你费尽心思?” 在白水看来,梁泉和他们反倒是一路人, 他确实不懂, 梁泉为何要克制自身。明明拥有着不亚于全能的力量, 却偏生只带着两个弱小的人类东奔西跑。 要是彘有这样的徒弟, 他早便一口吞了免得碍眼。 梁泉把收好的卷轴安放在左手边,“人世自有万水千山无法阻挡的真意,也有挥洒热血保家卫国的豪迈,你眼中若只有阴暗,便只能看到那一面。” “便是眼中有太阳又如何,难道你还能上天入地不成?”彘靠在床头翘脚。 “贫道是上不了天,同样也入不了地。可生而为人,该当如此。”梁泉起身看着彘,欠身而笑,那转瞬即逝的笑意,让彘想起初升的紫光,同样珍贵难寻。 “你和那个人,莫要走得过近。”彘下意识说道。 气氛微顿。 梁泉手指微弯,轻轻搭在桌面上,他没有直接看向彘,那声音有些发沉,“怎么这么说?” 赑屃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彘揣着手,头磕在床柱上,反倒是把门柱撞出一个小坑。 “他一看就和你不是同路人。”彘只看到两人相处的后半部分,也看到了那最微妙的画面,但最为要紧的是那人的步步紧逼。 “梁泉,你能威慑我,是因为你看似温柔,可你实则根本没有卸下戒备。我离你越近,你便越有防心。”白水晃着手指,看似颇有道理地说道。 “你们人类就是鬼心思多。” 彘也不想想,心思不多可不是被他一口给吞了吗? “但是那人不同,你对他没有戒心。”彘道,“对不该没戒心的人没戒心,你不该这么蠢。” 他虽不知道那人是何身份,可彘并未收敛过气势,在平安镇外的会面中,梁泉口中的那个阿摩却对他熟视无睹。 能这般的人物,要么是粗糙无感,要么天生尊贵、肆意狂纵。若是后者,在这人世中可不多见。 彘对情之一字不懂,可他四处混迹多年,看过的却也有不少。 梁泉走近床榻,彘本来优哉游哉的姿态随着他越发靠近,整只兽都僵硬了两下,尾巴僵直。 正如他此前所说的,梁泉真想杀了他可以算得上轻而易举,也不过是开口的瞬间。 “你可以再学几年,再来同贫道说说人这一事。”梁泉把小纸人放在他的头顶上,“好生看顾他,贫道需要出去一趟。” 那轻柔的一点落在白水头上,有些回不过神来。 梁泉是在对小纸人说,可彘却以为他是在对他说,顿时从床上翻滚下来,期间还小心翼翼护着小纸人所在的头,“梁泉,刚才我说的都是废话,你好走。” 他乐滋滋得有些找不着北。 梁泉没有理会彘这明显误会的话语,去了隔壁的房间。 隔壁房间内,夏山正狐疑在房间内打转,他和顾小道士约好了回来交流,但是直到清晨,顾小道士还没有回来,他有些担心,不知道是不是要出去看看。 但是柳园随时都有可能醒,难道要去请师父? 正在这个时候,夏山听到床榻上一声痛苦的呻.吟声,他惊喜跨步走过去,柳园总算是醒过来了。 柳园是个有些脆弱苍白的人,大概也就三十左右,看似个瘦弱书生样。 他勉强从床榻上坐起来,还没等他仔细看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夏山的脸就一下子靠过来,把他吓得够呛,往后躲了两下,一不注意磕在了床头上,哐当一声,他疼得抽搐了两下。 “你昨天昏倒了,我才带你回来。”夏山看到柳园有些慌乱的样子,连忙安抚道,“你还好吗?” 柳园捂着后脑勺,刚才撞到时的疼倒是比他身上的伤势还难受,“我还好,多谢。”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正打算下床。 夏山阻止他,“大夫说你要好生休息,还是先别下床了。” “多谢兄台,但是我得先回去看店……”柳园有些着急,正推拒时,窗台传来啪嗒一声的响声,两个人同时朝着窗口看去,正好看到顾小道士捂着肩头翻进来。 “你没事吧?”夏山没想到他刚刚对着柳园说了一声,眨眼间又得对着顾小道士再说一声,他上前扶住了顾清源,扶着他坐下来。 顾清源衣襟上满是血迹,也不知道在这养的情况下,他是怎么避人耳目回来的。 顾清源擦了擦嘴角的血,回头看了一眼柳园,“你现在不能回去。”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含着沙砾一般。 柳园的脚刚刚踩在地面,听着这莫名进来的人这么一说,两眼茫然,“我为何不能回去,这位兄台的话有些不讲道理。” “你要是想死的话,可以回去。”顾小道士这一句显得有些发冷,夏山皱眉,但是顾清源的伤势过重,他也来不及反应,只能先专注着给他的伤口上药。 梁泉推门而入时,正好是夏山给顾小道士上完药,柳园坐在床榻上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顾小道士和夏山在看到梁泉的时候都立刻站起身来,梁泉看着顾清源刚刚敛上的衣裳,淡声道,“伤势如何?” 顾小道士抢着说道,“师兄,我没有大碍。” 夏山按着他刚刚包扎上去的伤势,疼得顾清源哆嗦了一下,“你这样子算是没事。”大片的淤青也就算了,那背后划开的伤口明显不是普通的伤势。 顾清源昨夜在柳园家里遇到了袭击,要不是刚好天明,或许还在僵持着。 “柳园家里做好的灯笼大多都被破坏了,残留的那些都是普通的红灯笼。但是我注意到,仓库里面有个地道,我便是在那里遇到的袭击。”顾小道士连忙解释岔开话题,“里面的血腥味很重,我猜源头便是在里面。” 这也是他刚刚阻止柳园回去的原因,如果柳园真的有嫌疑,岂不是纵虎归山? 梁泉垂眸看着顾小道士的伤势,“你过于急躁了。” 这些时日,顾清源看似没什么事,实则情绪还是有些起伏,行事也比此前焦躁起来。他听到梁师兄这么说,也只能咬牙不说话。 夏山看了眼梁泉,又看了眼顾清源,非常赞同了,“谋而后动,这是你教过我的。” 顾清源眨了眨眼,汗水滴落在眼中有些酸涩,“师兄,这一次的确是我冲动了。不过入了柳园的铺子中,我的确查到了点东西。” “柳园这一门手艺不是他家里传下来的,而是他入赘了沈家,也就是他妻子家后才学会的。十年前他妻子暴毙身亡,而后沈家无人,这沈家铺子就成了柳园的家。” 十年前,恰好和那河岸聚会出事的时间一模一样。 柳园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沉默地看着顾小道士,又看着刚刚进来的第三人,哑声说道,“你们是何人?” 梁泉敛眉,“渡亡魂之人。” 柳园捂着嘴咳嗽了起来,撕心裂肺,咳嗽的时候肺腑中似乎有着混浊的回音,听着颇为难受。 “你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放肆了。”柳园摇晃着站起身来,刚刚剧烈的咳嗽让他胸口隐隐作痛,难以忍受,“你知道什么叫亡魂吗?” 这本该是个非常痛苦的画面,可夏山傻傻地接了一句,“若是师父还不算知道,那着世上便当真再无人知道,什么叫做亡魂了。” 柳园满腔的悲怆被夏山这么一截,有些说不下去了。 梁泉往前走了几步,把手里拿着的玉瓶递给夏山,“给他重新再上一次药。”而后对顾清源道,“忍着点。” 这药见效快,代价便是极为疼痛。 半晌后,顾小道士还是忍不住鬼哭狼嚎起来,让梁泉颇为怀念,当初阿摩用这药的时候,那安静的氛围。 “你可知,你快要死了?” 68.心结 梁泉说出这话的时候, 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他垂眸思索了片刻,发现似乎……当初他就是这么给大司马说的。 然后大司马就死了。 尽管这是一种巧合, 但是眼下看着柳园咳嗽的样子,又有些切合。 然梁泉说的已经算是轻巧了。 柳园的身子骨很弱, 痨病入体, 按理说早就去世了,了不知道为何,他却一直死撑着。 但这终究有限度,阎王有时, 命数有常,依旧是有所限制的。 柳园闷声咳嗽起来, 那声音有些浑浊, “这和你没什么干系。” 他执意要离开, 顾小道士和夏山都把视线看向梁泉,梁泉颔首让开位置给他离开。顾小道士等柳园摇晃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着急地说道,“师兄,你为什么让他离开?” 谁都能看得出来,柳园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 梁泉道,“夏山跟着他。” 顾小道士:??? 夏山:???? 顾清源和夏山双脸懵逼, 但是在梁泉的示意下, 夏山猛地就窜出去了, 留下顾清源一个人既不甘心又迷茫地看着梁泉。 梁泉在顾清源对面坐下, “你可知我为何不让你去?” 顾小道士抿唇,嘴角发白,“是因为我过于冲动?” “不。”梁泉否定了他的猜测,道,“是因为你钻了牛角尖。” 顾小道士蹙眉,握着胳膊有些走神,“我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去解决这个问题?”梁泉打算了顾清源的话,他虽是外温内冷的性子,但是面对顾小道士等总是带着温和,少有这么直接打断他说话的时候。 “解决鬼怪之事本就是我辈的职责。”顾小道士立刻说道。 梁泉摇头,“再想想,你这次如此的原因是为何,这只是你在自我欺骗罢了。” 顾清源脸色沉寂下来,红白交加,变幻无常,在日头微微偏移后,他才说道,“大师兄的事,我无能为力。” 后悔自责成为了顾小道士这段时间的情绪,只是一直被他压抑着。当出了事后,突然有了一个宣泄口让顾小道士可以去做,他便做得有些过火了。 梁泉道,“大师兄一直带着你,你对大师兄自然是感情深厚,但这件事上是大师兄的选择,与你无关。” 顾小道士抬头看着梁泉,眼睛带着迷茫,“他明知道是不对的……” “小师弟。”梁泉站起身来,手掌按在他的肩头上,“你不能替代任何人去做选择,哪怕是错误的。他人的人生,你无法取代。” 他又拍了拍顾小道士的肩膀,然后才往外走,“等你情绪冷静下来后,就去帮帮夏山吧,这一次的事情,他尚不能应付过来。” 就在梁泉出门的瞬间,身后的屋子已经没人了。 他重新回到自个儿屋子的时候,彘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小纸人。小纸人正在桌面上自个儿和自个儿玩,也没有理会彘的意思。 刚才彘意图伤害梁泉的动作可是被这个小不点看在眼里,原本彘还能稍稍和小纸人玩闹一下,现在小纸人都不理会他了,彘连尾巴都低垂在了身后,垂头丧气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 梁泉进来的时候,小纸人蹭蹭过去,然后爱娇地抱着梁泉的指尖,哪怕搂不住也显得很是高兴。 白水羡慕嫉妒地看着梁泉,这才直起了身看他,“你怎么不去帮忙?” 梁泉在他面前坐下,“不会再出事,余下的,他们可以解决。” “你还有点心狠。”彘的能耐比两个小道士不知道厉害多少,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轻松对付的,至少也得受伤。 “他们总不可能一辈子跟在贫道身边,早些历练也是好事。”梁泉不骄不躁地说道,“你可要吃些早点?” 彘自从上次知道了素面的味道后,知道人类的食物对他们是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如果你是去上次的那家,我就去。”白水所说的明显就是他们上次去的那一家面馆。 梁泉并无不可,便带着白水去了那家面馆。许是他们来得有些晚,面馆只剩下最里面的一个位置,两个人坐下后,梁泉继续素面,而白水认认真真报了个菜名。 “我要一碗汤。” ??? 小二用一脸懵逼呈现出他现在的心情,梁泉好声好气地说道,“请给他来一碗丸子汤。” 这一点还勉强能接受,小二记下来后就搭着白布到后面去了。 等到两个人的食物都上来后,彘一口鲸吞把汤给喝完了,而难那几颗丸子就任由它沉在碗底,还有些嫌弃地说道,“比上一次还不如。” 梁泉没有应他的话,慢条斯理地夹着面条在吃。彘撑着下巴看他,梁泉这个人有些奇怪,一贯是道士,哪有这么雍容淡然的姿态,若是这般作态套在昨日那人身上…… 彘恍然大悟,他就说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熟悉,原来梁泉有些神态,和昨日那人是那么的相似。 梁泉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道,“我们走吧。” 白水按住桌面,“我想去后面看看。” 梁泉用眼神表达了他的疑惑,彘又道,“我想知道这里是怎么用面汤做出这种效果的!” 梁泉默然道,“你便是去了,他们也不会告诉你的。” 白水不信,梁泉便任着他去动作。 他往后厨走去时,被小二给拦下来,“客官不好意思,后面你们不能过去。” 白水停下脚步,道,“我想知道你们这汤面是用什么汤底做的?” 小二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客官知道的,每一家店的汤底都是独门绝技,哪里有告诉外人的道理?” 白水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买也不行吗?” 小二挺了挺胸膛,“上一次张老板用一千两银子都没买下来,难道您还能给出更高的价格?” 白水烦躁地甩了甩尾巴,他不是在纳闷价格的问题,而是突然想起来,他似乎就没有银两这东西。 “再说了,咱老板娘在这里十年了,也从不怕别人闹事,客官可别在这里……”小二没说完,但是看着那意有所指的样子,显然是理解错了白水的停顿,以为他要闹事。 十年? 白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而后看着他身后安然而立的道人。 他本以为梁泉选择这家面馆是随意而为,难道从一开始就是有所图谋? 彘的尾巴用力一甩,想起他们昨日的对话。 这里的汤底有灵气。 可普通人类,又上哪里寻来这种富有灵力的材料?要说不懂的话,这些材料去哪里寻来的?如果懂,那又为何把这般珍贵的东西融入汤底中,岂不可惜? 梁泉欠身,行了一礼,清俊面容上没有半分表情,可看来却是温润,“不知柳园是否常来这店面?” 小二脸色一僵,这自然和昨天出现的事情有关,他勉勉强强说道,“他的确每天都会过来,但近来半个月他已经没有再出现了,你们可不要把他的事情推到我们面馆上来,我们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二立刻撇清关系,昨天爆出来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不管是张老板还是员外他们的儿都出事了,在平安镇中,柳园可以说一口气得罪了所有厉害的人物。 在这两人中,彘比梁泉还有面无表情,他转头看着梁泉,平静地说道,“你又骗我。” 梁泉眼眸清亮,垂眸看着眼前十七八岁的“少年”,语气幽幽,“贫道只是问了一声。” 彘不甘心地说道,“你明知道我会选择哪家!” “那便是你太好看透了。”梁泉垂眉,那清润的身影让彘恨不得动手。 可惜有个凶巴巴的小纸人默默从梁泉的发髻上探出头来,彘…… 彘怂,彘没有,彘不敢。 这前堂和后厨间隔着个小院子,后厨门口摇摇晃晃挂着个灯笼,灯笼摇摇晃晃,很是精致。也不知道何人做出来的,煞是好看。 梁泉温声道,“同你家主人说,贫道有法子解决柳园的问题,如果她愿意的话,还请来见贫道一面。” 小二听着他们神神叨叨的话已经有些不耐烦,正想把他们赶出去的时候,便听到身后传来柔软的话语,“泽儿,让他们过来。” 被唤为泽儿的小二低下头来,立刻让开了道路,又在她的示意下离开。 在这小院的石子路尽头,一个身披着红裳的夫人站在后厨门口,就在灯笼下方。 她美目微动,带着一丝希冀,“刚才是你们说,有办法解决柳园的问题?” 梁泉声音低沉,“夫人还请先进去吧,日头太烈。” 惧阳者,常为鬼魅。 69.黑心肝 夏山追着柳园回到他家时, 刚好日上三竿,起先柳园似乎是想入一家面馆,但走着走着又匆匆走过, 避开人多的地方回到家中。 正如顾小道士所说,柳园家中早就被翻乱了,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被破坏得差不多。 夏山偷偷翻墙进去的, 刚好来得及看到柳园匆匆走进后厢房中。 柳园本来就有痨病在身,走几步都咳嗽半天,但那越走越快的动作,仿佛里面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夏山悄然蹭到窗边, 然后悄悄戳了个洞,透过这小小的洞, 他刚好看到柳园入地道的背影。 ……进还是不进, 这是一个问题。 夏山只犹豫了瞬间, 立刻就打算进去,机会不等人。 就在他起身时,一股力道用力按在他的肩头,夏山眉峰一挑,猛地往后一撞,胳膊肘差点捅到身后人的胸口。 “夏山!” 身后的人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压低着声音喝道。 夏山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嘿嘿一笑, “小师叔?”转眼他又嬉皮笑脸了起来, 现在夏山叫小师叔可是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进去。” 他刚刚也看到了柳园进去的背影, 立刻压着声音说道。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几乎是飘进去, 也跟着柳园进了地道。 “小师叔,你昨天就在这里受伤的?”夏山悄声问道,顾小道士在前面压着气,“应该都是被驱使的鬼魂,应该是日出,虽然她们不能感受到,但力量在清晨也收到了压制,就消失了。” “哈哈原来是……” 夏山的话还没说完,就闻到前面烧焦的味道,顾小道士头也不回立刻跑过去,夏山在后面吹胡子瞪眼,明知道有问题还跑,白瞎了刚才师父的谆谆教诲! …… 面馆后厨。 眼前的女子做着出嫁的打扮,故而梁泉称其为夫人。 在梁泉开口后,眼前的温婉女子仅是轻轻一笑,便请着梁泉和彘入内。身后尽头便是那后厨,彘虽有些恼怒,跟着梁泉入内时,又是确确实实闻到了令兽舒服的味道。 异兽的天性便是贪婪,他体内还有着梁泉残留的灵气,正如梁泉所说,彘体内的灵气本便位消化完全,就算是眼下有活生生的人肉在他眼前晃悠,他也不会有感觉。 可要是还能有吃的,异兽不会拒绝。 颇有些像毫无自制力的金鱼,不断吞噬着超乎预料的食物,区别在于异兽不会被自己的愚蠢给撑死罢了。 “你分明是鬼,又怎么能准备出这些东西来?”彘道,他没有说是什么东西,但是梁泉和眼前的女子都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她轻笑着一挥手,桌面上便露出来一些原本被遮盖住的东西,又叹息着说道,“我父亲原本是个大夫,后来医死了人,散尽家财后离开长安,来了这平安镇做灯笼。这些药材,都是他寻药寻来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便给用上了。” 白水的视线原本在乱瞄,结果听到她的话,登时愣住,“灯笼?” 梁泉微微欠身一礼,“沈夫人。” 沈夫人也不惊讶,能道破她对柳园的关心,那人应该也能猜到她的身份,“道长,您真的能救柳园吗?” 梁泉的眼眸宛如泛着波澜,眼帘微动,带着清亮浅光,“柳园命数已尽,沈夫人多年用灵药吊着他的气息,可惜已经到了尽头。贫道所能做的,便是斩断他身上的债,免得追溯到后世罢了。” 沈夫人嘴唇微动,颤抖了两下,面容失色道,“道长,当真无力回天吗?” 梁泉看她身后所剩无几的药材,道,“沈夫人,你如此急切,是因为药材即将不够。但柳园寿数至此,是无法更改的事情。但你这些年在用药时,都顺带着惠及了进来面馆的其他人,而你的心思又是因柳园而起,已经抵消许多他身上的孽债。” 孽债……沈夫人往后退了几步,“你是如何得知?”梁泉说话的模样,宛如他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一般。 柳园身上黑气缠绕,生气只残留着些许,那微弱的白光护着他的心脉,可惜迟早会被黑色蚕食殆尽。眼前的沈夫人却带着鬼魂中难得干净的气质,该是这些年她断断续续为柳园熬药,余下的药汤灵气渗入了面汤中,惠及了无数百姓。 “你也困在人皮灯笼里?”彘抬头看了眼门外挂着的灯笼,虽然那灯笼外面糊了一层东西,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黄色灯笼一样,实则内里照样还是红灯笼。 也不知道是怎么把人皮染成那样鲜艳的红色。 沈夫人苦笑,看起来有些失落,像是认命了一般,“我父亲在十五年前带着我来到平安镇,原本是安居乐业,靠着糊灯笼过活。后来柳园入赘到我家,也和和美美过日子。可惜我父亲的身份也不知怎的被张老板所知道,伙同着几家颇有势力的人家要求我父亲告知他们一个秘密。” “我父亲从前钻研医术,也通读了不少偏门,其中有种法子是在人死后,剥下人皮再做成灯笼,便能生生世世囚住魂魄供人差使。” “你父亲,便是因为这件事从长安城离开吧。”梁泉眨了眨眼,平静道,“不是因为医死了人,是为了避祸。” 沈夫人颔首,又继续说道,“平安镇的人,倒不真的对得上平安二子。有我父亲这样医术邪门通学的,也有赵老板这种夹喇嘛的,他们不想自己涉险,想要制出这得用的东西。” “所以你父亲做了?”白水瞥了她一眼,沈夫人的脚果然轻飘飘的,并没有落在地上。 “他教了赵老板如何做,但是留了个心眼,他说这人皮灯笼只能用姑娘来做。”沈夫人惨笑了一声,“这赵老板这群人也不知怎的,几户人家全生了个独苗苗的女娃。十年前的画舫,赵老板等一干都没有参与,死的全是后来做了人皮灯笼的。” 梁泉若有所思,道,“这些人皮灯笼,想来都和赵老板等人的血脉牵扯上关系了吧?” 沈夫人道,“的确如此,父亲本是想给自己留后路,没想到赵老板阴毒,在头一批红灯笼做完后,直接杀了我父亲,后来我也被做成了人皮灯笼。” 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沈夫人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表情,清清淡淡的,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彘注意到她的视线眷恋地留在药材上,联想到她刚才所说的话……想来她在怀念的人并不是她父亲,而是柳园。 “柳园刚刚入赘后改名叫沈远,刚刚成亲两个月便出了这事,以往他都在后院帮着父亲做工,没什么人认识他。他跑了后,改名为柳园回来,也勉强安生。” 沈夫人的话告一段落,这才矮身行了一礼,本便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了些,道,“我误打误撞被挂在这里,后来外面的泽儿不知为何能看到我。泽儿原本是个小乞丐,后来我教他做东西,又指点他把我以前胡闹埋下的首饰挖出来卖了,盘下这间店。他对我很是感激,因而刚才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彘嘶了一声,引起了梁泉的注视,面对着梁泉那一双清透的眼睛……主要还是他发髻上小纸人的诱惑,彘选择闭嘴。 梁泉回头看着正一脸希冀看着他的沈夫人,勾唇轻笑,“沈夫人,你所说的话虽然都符合情况,却模糊了很多细节。” “你的夫君柳园在其中,到底是怎样的人,你似乎从一开始都没有提及过?” 沈夫人敛眉,端的是一颤便动人的怜惜模样,“道长此话何解?” “你被做成人皮灯笼,当真是因为赵老板,而不是你的父亲?”梁泉这话石破天惊,犹如重石砸落潭水,溅落出巨大水花。连白水都有些受不了似的眯眼,“虎毒不食子,你父亲把你给抽筋扒皮了?” 沈夫人摇头,似乎因为气恼而往上飘了两下,“道长,你可不能胡说,我父亲怎会是那样的人?” “外面挂着的灯笼该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沈夫人虽然做出阁打扮,可明显是十数岁的模样,和你所说十年前去世的年纪不符。想来从一开始,柳园入赘你家时,你便已经存身在这人皮灯笼中了。” 梁泉这话一落,整个场面为之寂静,只能听到那看似清润的话语还在继续。 “不如沈夫人告诉贫道,柳园若是从一开始便不知情,那你为何这么拼命救他?” “因为那两个月的夫妻情分?” “而夫人又是怎么被误打误撞挂在这里?” 彘啧啧了两声,这道人看着温和,实则切开都是满满的黑心肝。 70.柳郎 沈夫人被梁泉这么几句话说得脸色有些发白, 虽然说鬼魂的脸色本来就是煞白煞白的,但是能白上加白,也是一件奇事。 “道长, 您这话、未免太过绝对了些?”沈夫人勉强笑道,然后不自觉往后又退了退。彘随口说了句, “你就站着吧, 再后退你也是出不去了。” 人皮被做成灯笼后,鬼魂便会被灯笼所禁锢,也离不开这方寸之地。沈夫人不是自愿出现在这里,而是她仅能出现在这里。 梁泉敛眉, 气定神闲的模样让白水看得有些不入眼,他在说完了沈夫人后, 又飞了他一眼, “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那柳园究竟如何了?” 彘哪怕说话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这略显激烈的话语和他的平静表情形成了反差。 他还记得梁泉说过的话,不是真心想笑的话,也没什么值当假笑的。 梁泉望着那在风中摇晃的灯笼,道,“柳园和沈夫人相见, 该是知道了沈夫人的身份, 又入了沈家。” “实情该是这般, 沈夫人的父亲把沈夫人做成了人皮灯笼供他差遣, 不然赵老板这等夹喇嘛的人,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怎么会随便相信一个外人。下斗这样的行业本来就是黑吃黑。” “柳园入赘沈家,该是自愿的,也是为了沈夫人。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不过是夫人的父亲和赵老板等人分赃不均所闹出来的,柳园的确是无辜的。” 话到这里,沈夫人眼前一亮,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她似乎还想给柳园辩解些什么。 梁泉柔柔笑开来,眉目微弯,却让彘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十年前那一出,和柳园的确无关,可十年后这一出,可脱逃不走柳园的推动。” 地道。 “咳咳咳咳——” 夏山撕心裂肺咳嗽了起来,而前面的顾小道士在意识到地道有烟时,立刻撕开下摆捂住了口鼻,“你带着的牛眼泪呢?”他哑声喝道。 夏山眯着眼把带着的小葫芦给取出来,毫不心疼地给撕下来的布料都沾湿,用以捂住口鼻,两个人稍作准备,然后一鼓作气地冲了过去。 顾清源打头,在浓烟中翻滚,最终在被即将呛死前带着夏山跑出了这地道,一错眼就看到对面门口夏山手里举着火把,正在点燃一个个红灯笼。 地道后内有乾坤,实则是个小院子,而尽头屋内琳琅满目都是红灯笼,桌上墙上屋顶上,能挂着的地方都是这样鲜艳如血的色彩,柳园独自一人站在众多红灯笼中,衬托着他苍白的脸色,倒是颇为诡异。 火苗是从墙壁上的红灯笼开始燃烧的,自此而起,一发不可收拾,滚滚浓烟早就让整个房间都看不太清楚,柳园之所以还能站立,不过是因为他身边环绕着的众多破碎的魂魄。 这屋子内有多少红灯笼,就有多少女鬼环绕在柳园身边,哪怕她们畏惧柳园手中的火把,也抗拒着这烈日,可当这些火焰舔舐到她们身上时,鬼魂的脸上却露出解脱的神情。 顾清源按住想要往里面冲的夏山,听着夏山着急地说道,“小师叔,这些鬼魂为什么会被凡火伤害?” “烧的不是她们的魂魄,而是灯笼。”柳园被这些女鬼护在中心,却不接受一般往火源又走了几步,于是这铺天盖地的女鬼又往前涌去。柳园无奈,只能停下,咳嗽着又道,“咳咳,何必,何必如此?我也是该死的人了。” “这些都是人皮灯笼?”顾小道士沉住气问道。 柳园没有回答,而是隔着这浓烟火苗看着顾小道士和夏山,“你们又是什么人,来此是为了究根结底?” 夏山喝道,“我等即为三清座下,自该斩妖除魔!路见不平,总得踏平了才能走。”顾小道士眼皮抽了抽,想把夏山的嘴给捂上。 “哈哈哈哈哈——”柳园哈哈大笑,又被浓烟呛了声喉,他本来就是痨病在身,躬身拼命咳嗽后,捂着嘴的指缝渗出了血,“你们未免也来得太迟了些……”柳园话语中满是悲怆痛苦,绝望缠绕着他的声线。 “你是……河岸集会是你做的手脚!”顾小道士一扫这屋内的红灯笼,猛地回过神来,哪怕他不知道柳园为何要对他们下手,但一定和十年前的惨案有关!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老板他们发家靠的是损阴德的钱财,干的又不是人的活计,驱使着鬼役,又想攥着生人的权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柳园嘶声道,要是赵老板等人现在在他面前,或许能被他生撕! 夏山看着这摇摇欲拽的房屋,担心地说道,“柳园,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还不快出来?!” 柳园把手里的火把丢到门后,猛然暴涨的火焰吞没了门槛,这里竟然淋着油! “不必了……”他的声音穿透火海遥遥递来,“我已油尽灯枯,为夫人报仇后,残躯也不该苟留残喘。这些都是孤苦的女子,魂飞魄散也好过,被、咳咳、封于人皮灯笼中不过永世不得超生!” 那牛眼泪所淋湿的布料也盖住了他们的眼睛,这才让顾小道士和夏山能看到那火光中飘摇的魂魄,但是正如柳园所言,她们正一个个消散着。 顾小道士看着院子中有一水井,情急之下双手迅速掐诀,水井中瞬间涌起一小股水龙!水龙席卷着整个院子,紧紧缠绕住整个屋檐。 那水凝结而成的身躯压在重重火焰上,在顾小道士法决变换中刹那消散,溅落的水花如同倾盆大雨,一下子浇灭了刚刚还在肆虐的火焰。 嘶嘶声起,水火相交中,浓烟虽散,可那阵阵呛喉的感觉犹在。夏山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勉强把眼睛中酸涩的感觉眨掉。 顾清源顾不得门后的温度,掀起下摆往前一跨,嘴里还喊着,“夏山,把所有的灯笼都搬到阴地去!” 夏山看着正当午的日头,左顾右盼看到左侧还有一小道走廊,开始忙活起来了。 顾清源抢着把柳园给扶出来,放在树荫下检查着他的情况,夏山在他身后窜着,急忙在屋子彻底坍塌前把尚存的红灯笼给搬出来。 …… 梁泉提着一盏灯笼出现在这里时,便是这样的场面。 彘在他身后看了一眼,“哟,还不错,居然没有受伤?” 梁泉淡淡看了他一眼,彘往后缩了缩,他才跨步进去,手中摇晃着的灯笼罩着一层黑布,日头也落不到上面来。 待梁泉步入树荫中,一道倩丽的身影悄然化形,如乳燕归巢一般扑入了柳园怀中,泣不成声,“你究竟做了什么?” 柳园被顾小道士一顿忙活,恍然转醒,这便听到隔了十年又入心中的声音,他强撑着身体摸索起来,手指微颤,声音发抖,“夫人,夫人?是你吗?” 柳园被浓烟弄伤了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人影,紧张仓促中,差点撞到树上去。 沈夫人本便是魂魄之身,柳园无论如何都是摸不到的,可看着他这般狼狈的模样,沈夫人不禁哭道,“是我,柳郎,真的是我……” 相隔十年再见,又是沧海桑田,夫妻两人抱头痛哭,站在身侧的顾小道士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刚好看到夏山搬着最后几盏灯笼出来,“师兄,这些灯笼该如何解决?” 他听着柳园的话,被封在人皮灯笼中的魂魄无法超脱,要是彻底魂飞魄散也太过可怜可惜了。 梁泉回眸看着那些残破的红灯笼,在他人所看不到的画面中,他耳边满是凄苦悲鸣,又是冲天怨气。 人皮灯笼的确无法超脱,因封印自身的本就是她们自己,除非自己消去怨气,亦是不可能入轮回。 梁泉眉眼微弯,看起来像是个笑容,又像是轻叹,“不必担心。” “那这……”顾小道士对梁泉言听计从,他说什么,他自然立刻就放下心来,看着那柳园虚抱着沈夫人的画面,又是僵硬起来。 夏山窜过来,知道他对这些事情的难处,把顾小道士拉到身后去,蹲下来拍拍柳园,“你现在夫人也见到了,也该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瞅着梁泉,见梁泉对他点了点头,夏山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夏山:嘿嘿,师父一定在夸奖我。 顾小道士:嫑脸。 梁泉话语轻柔,在这人鬼共泣的画面虚幻中穿透而来,“沈夫人,柳园不宜和你接触过多。” 人鬼殊途。 沈夫人立刻飘起来,慌忙说道,“道长说的是。”她一抬头才注意到这院落中凌乱的画面,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柳郎,你作了何事?” 71.气跑 柳园在咳嗽中说着他曾做过的事情, 不管是因缘巧合还是他暗中谋划,后来又在这些人皮灯笼囚禁的魂魄帮助下层层谋算。 “赵老板和李员外都是倒斗出身,心思狡诈。如果不是他们要我帮他们修补灯笼, 我也不会人皮灯笼放在何处。”柳园道,他的脸色越发惨白, 刚才喜悦中所迸发出来的红润早就消失了, “人皮灯笼,是沈琼当年教会我的事,但唯独那如何牵连到生人的咒术,他并没有教会我咳咳——” 沈琼, 是沈夫人的父亲。 “柳郎……”沈夫人担心地看着柳园,但又畏惧自身的阴气给他带来更加不好的后果, 只能虚虚扶着, 不敢接近。 柳园咧嘴一笑, 竟有种温柔的模样,“莫怕,夫人。我没有再做人皮灯笼,我答应过你。” “这些红灯笼虽是被赵老板等人所控制,可我也是知道如何沟通她们,在她们帮助下,我把那几个勾连着几家人的灯笼给替换了出来。”说来简单, 做出来也不知道花费了几分心思。 顾小道士忍不住插嘴道, “你是怎么知道, 沈琼所做的红灯笼会勾连他人。” 柳园哼笑了声, 又低低咳嗽了两下,“他是我的师傅,我自是知道。他生性阴险毒辣,不然也做不出杀女为囚一事。要不是赵老板做事太绝,杀了沈琼的人,便会是我了。” 沈夫人肩头一颤,又是落泪。 “知道是这些盗墓贼动的手,我便趁着最后忙活那几日,把画舫上所有的红灯笼给替换了,做了遮掩,送了蜡烛,也且送她们一程。”柳园说完这话,虽还留有几个疑问,但也气若游丝,梁泉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让夏山送他去医馆。 沈夫人痴痴地看着柳园离开的背影,顾小道士挣扎了两下,也提着那寄居着沈夫人的灯笼迅速跟着他们离开了。 这小小的院子中,就只剩下梁泉和彘一人一兽了,当然还有趴在梁泉发髻上一动不动的小纸人。 彘道,“那些面容烧伤的人是怎么回事?” 梁泉的视线在那走廊上的红灯笼们一落既逝,“沈琼把人的一魂和人皮灯笼联结到一处,但并非彻底勾连,只是有些同化罢了。红灯笼烧毁,也几乎毁了她们的面容。柳园本就是为了沈夫人报仇,而红灯笼里面寄宿的魂魄都是女子,烧毁面容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那你要怎么解决?”彘平直扭断了脖子看着梁泉所望的方向,丝毫没有在意他现在的形象,“难道你知道方法?” 梁泉回头看他,把小纸人从发髻上摸下来,然后温和地说道,“带它在外面候着,多谢了。” 小纸人有些不甘愿地看着梁泉,但被梁泉放到白水的手中,小纸人只是垂下了小脑袋,然后垂头丧气一般地点头。 彘高兴看着小纸人,捧着小纸人飘了出去,身后的红灯笼们微微摇晃,鲜艳的色彩永不停歇。 他在院门外站定,这门也随着他出去而自动关上。 彘突然有些好奇,这些红灯笼看似亘古不变,虽也有弥补一说,可梁泉是如何看出这些差别的? 要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本是无风,彘披散在身后的发丝微动,一股莫名宏伟的力量压得他不得不坐下,彘挺直腰板,根本不愿弯下。他猛然回头看着身后安静的院子,身后的尾巴化为弓形,尖锐地露出了凶性,他挣扎着压制住了化兽的欲.望,可兽性依旧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你的主人……”彘的声音满是磨砂般,一字一顿地说道,“怎么不会遭天妒?” 小纸人抬头,勒住了彘的手腕,几乎入骨。 彘僵直着垂头看着被他搂在手掌中、根本不受影响的小纸人,忽然勾起个笑容。这是一个发自他内心的笑容,也是彘第一次露出这样真实的笑意。 而此时能看到的,唯有一个正在试图揍他的小纸人。 “吱呀——” 身后的木门自然洞开,梁泉在门口长身而立,道袍修身,气息更加纯净了些。他的模样温和如常,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事成了?” 彘问道。 梁泉垂眸看他,但仔细看来,他其实不是在看白水,眷恋温柔落处,实则是他手中的小纸人。 “多谢白水。” 彘不自觉把小纸人递给了梁泉,在梁泉接过了小纸人后,他心中猛然一惊,翻身站起来看着梁泉的模样。 依旧是清俊如画,梁泉柔柔捧着小纸人,气息和顺的模样,当真看不出任何的问题,可彘在看到梁泉的眼睛时,突然打了个寒噤。 “你疯了吗?”彘厉声道。 梁泉安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任何的话语,但彘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又是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梁泉用了言灵解脱了人皮灯笼中困着的魂魄,那些残留的气息还在梁泉周身环绕,一点点渗入他的灵气吞吐中,越是融入,梁泉的气息便越是自然。可他那双眼睛…… 彘再没看过如梁泉这般冰冷的眼眸,宛如昆仑山峰终年不化的冰雪,一触即伤。 彘的双手背在身后,皱眉看着梁泉,“你怎么了?” 梁泉捧着小纸人在他肩膀上一放,然后平和说道,“无碍。” 彘咬牙,无碍个大头鬼!他急中生智,突然问道,“那些受伤的人你打算怎么办?”梁泉虽然没有说清楚,但听着话里头的意思,他大概知道这咒到底有什么效果。一人既得,全家遭殃。 梁泉道,“自有报应。”话似清风,无痕无影。 彘心中一凉,梁泉这个人看着心善,但这无辜之人又不救。说是不良善,可他明知道不该动用言灵,却又费尽千辛万苦送那些被囚禁的魂魄入轮回……这其中一二的斟酌,白水有些看不透。 梁泉漠然道,“发家之财不义,牵连乃是正常。” “那阿摩呢?!”彘立刻换了一个语气,竭力柔和地说道,虽然他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柔和,抓瞎地想了一下他面对小纸人的样子,反倒是把语气压得低沉低沉,活似是来讨债的。 梁泉微讶,眉目柔和下来,轻声道,“阿摩如何?” 如春风化雪,本来看似坚硬的冰冷微微裂开了一条缝隙。 彘抓着他身后披散的乱发,他根本就没有花心思在这些乱飘的头发上,“你昨日不是送他回去了,后来怎么样了? 梁泉的指尖在小纸人身上摩挲着,轻柔的触感让小纸人舒服地趴了下来,让刚才只想抛出来的眼色完全落空。 彘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嗓子,直接了当地说道,“小纸人,你家主人想念阿摩了,你能不能劳烦大驾,联系一下?” 他虽是不知道梁泉和那个阿摩是怎么沟通的,但其中必定和小纸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纸人翻了个小身子,然后摊平看着梁泉,然后疑惑摸了摸梁泉的手心,又跑起来摸了摸梁泉的手腕,趴在梁泉的脉搏上停留了好久,突然伸出白白的小手手画了一个大圈。 “小道长?” 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传来,彘默默贴墙看小纸人,这个什么阿摩的声音也不逞多让,没温和到哪里去。 “阿摩。” 小纸人自作主张,梁泉也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叫了一声杨广,然后也便安静下来。 杨广没有疑惑什么,只是道,“你怎么了?” 这句问话和刚才的彘没有差别,彘正想继续瞪眼,就听到梁泉柔和回答,“用了言灵,有些许后遗症。” 彘:???再见! 彘翻了个墙,气跑了。 他可没有那么大善心,不过是害怕梁泉这个人彻底变成冰棍子,威胁到他的存在罢了。毕竟他身上还残留着梁泉的灵气。 杨广有些恼怒,“你怎么又,发生什么事了?” 阿摩既然问了,梁泉也没有任何隐瞒,便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杨广。 “……平安镇?”杨广若有所思,道,“他们两个小辈呢?” “反应尚可。”梁泉席地而坐,靠在院门口晒太阳,刚刚彘直接翻墙跑了,那黑压压的地道摆在那里,像是一道黑暗裂口。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听到那些盗墓贼的做法后,杨广直接道,“你不该手下留情。” 这样的人,直接抹煞了便可。 “不可。”梁泉眉眼缓和下来,摇了摇头,“他们既有报应,我不该再出手。” 柳园和盗墓贼的事情,已经由他自己解决了,两者捅出来的篓子,则被梁泉给兜住了,剩下的,便不再是梁泉的事情了。 72.无题 最终是顾小道士和夏山埋葬了柳园。 柳园已是强弩之末, 在送入医馆不久后便咽气,顾小道士没想到他提着一盏灯笼赶过去的时候,恰好让沈夫人看到了柳园的最后一面。 在医馆里面死了人, 大夫也有些晦气,顾清源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银两给了大夫, 让大夫给了他们一些独处的机会。 他和夏山两个人面面相觑站在门外, 听着里面的痛哭声,夏山尴尬捂着脸,许是刚才的牛眼泪滴得有点过多了,他眼下还能感觉到屋内的鬼气。 “这可怎么……怎么办?”夏山对这些人情往来有些局促, 顾小道士擦了擦鼻尖上的灰尘,“能怎么办?” 顾清源蹲下来叹了口气, 撸了把头发说道, “这一次真是虎头蛇尾。” 夏山也跟着顾清源靠在门槛上, “小师叔,可这城里出事的那几户人家的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他问起来有点小心翼翼,似乎是生怕触及到顾清源之前的心结。 顾小道士一巴掌糊在了夏山的脸上,道,“没想到赵老板看起来慈眉善目,又是个关心女儿的模样,心底这么黑。这几家人的事情, 我可不乐意管。” 柳园死了, 事情便算是了结。 夏山狐疑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说法?”之前说要良善要好心的人又是谁? 顾清源又在夏山头上扒拉了一下, 自从夏山开始认认真真叫他为师叔后,顾小道士也莫名有了一种看小辈的错觉,“你瞧着你师父有去解决的打算?” 夏山:“……” 顾小道士抿唇,胳膊搭在膝盖上,身后幽幽的哭声让人悲哀,眼前灿烂的日光依旧,兜兜转转,仿佛没有什么不同。 好人可以做,烂好人却是不行。顾清源自认有心,却不想滥用。 …… 沈夫人不愿意离去,只让顾小道士把灯笼挂在山上,其下正好是柳园的墓碑。 顾小道士拄着铁铲问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师兄该是能让你再入轮回。” 沈夫人轻飘飘地说道,“没有必要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挥之不去的伤感,“柳园已死,再入轮回后,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了。我入轮回,也要审判后再言其他。罢了,自然消散便是。” 她并没有让顾小道士给灯笼盖上遮掩的布料,哪怕顾清源取来,也被她给柔声拒绝了。 沈夫人如此想法,顾清源自是不能强迫于她,拉着干完活的夏山就回去了。 平安镇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大抵以后河岸集会上,不会再有画舫姑娘这样的事情了。 顾小道士认真想了想,回去和梁泉申请了一下能不能骑马。 梁泉把钱袋子都交给了顾小道士去马市买马,然后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坐在横梁上百无聊赖的彘,“白水,你到时候收敛一下你的气息。” 彘晃着腿说道,“你怎么就笃定我一定会跟着你一起走?” 他冷哼的样子中还带着一点凶凶的味道,显然今日的气还是没有消去。 小纸人一溜烟儿地在桌面上舒展身体,然后抱着水壶乖巧可爱地看着梁泉,梁泉看着它摇了摇头。 小纸人又卷了卷胳膊,然后又卷在了水壶上。整个小人趴在上面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小小的沮丧。 梁泉无奈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喜欢玩水?” 小纸人默默看着梁泉,用着一种非常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梁泉又冲着他摇了摇头。梁泉回身取衣服的时候,耳朵它动,突然又回过身来。 彘继续坐在横梁上晃着长腿,哼着小曲儿的样子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梁泉安静看着小纸人欢呼着跳入了盛着水的小碟子里面。 明明不能说话,它却硬生生表现出一种欢呼雀跃的情绪,梁泉很想扶额。 小纸人在里面打滚了一圈儿,然后拖着湿哒哒的小腿儿在水里面抱着胳膊看梁泉,顶着软软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梁泉伸手按住它伸出来的小胳膊,无奈地牵着,“白水,不要这么宠他它。” 彘冷哼了一声,“证据呢?” “出不出来?”梁泉诱哄小纸人从水里出来。 小纸人默默地滑入水里面,除了右手被梁泉牵住外,整个人都浸入了水里面,如果它有小嘴巴的话,大概现在就是咕噜咕噜咕噜的水泡了。 梁泉想揍彘。 彘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氛赶紧溜了,连冷哼的表情都不敢表现出来,很快就跑到了顾小道士和夏山的房间。 顾小道士出去买马,只有夏山一个人留在屋内,看着莫名其妙从窗户飘过来的彘一脸茫然。 “你……就这么过来了?” 夏山刚好站在窗边,特地别过头出去看了一眼,然后又缩回来,“你怎么过来了?” 自从平安镇的河岸集会出事后,赶着离开的外地客人也走了不少,不过他们本来就是打算明日离开,彘也没有提出要另外一间房。 “你师父在发疯。”彘蹲在窗台看着他,尾巴郁闷地在身后甩了好几下。 夏山的目光随着彘身后的尾巴看来看去,看了很久后忍不住说道,“你的尾巴我能摸摸看吗?” 白水凌厉瞥了他一眼,“你再说一次?” “啊?”夏山茫然了一声,顺着白水的话头摸了摸脑袋,然后又说道,“白水大哥,你的尾巴我能摸摸看吗?” 彘:你还真敢再说一次?! 顾清源及时回来拯救了夏山的小命,他在门外听着夏山的话音就已经想把人的脑袋给按在水里面给清醒清醒。 顾小道士踢开了门,看着彘拎着夏山的后领子丢在窗台上看风景。 “嘿嘿,小师叔,你要不要也来这里看一看?”夏山粗神经地笑道,完全没有惊悚的感觉。 顾小道士看着那一脸冷漠的彘,连忙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傻人有傻福,夏山有时神经粗一点,对他也不算坏事。 隔壁。 梁泉终究还是在小纸人彻底泡发前把它给捞出来了,然后无奈地在它身上贴满了黄符,一点点把小纸人身上的水气给烘干。 小纸人靠在梁泉的手上软绵绵,随着梁泉的动作而抬起了胳膊,如果不是怕小纸人在这种情况下出事,他大概是要出动家法。 梁泉仔细回想一下,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对小纸人动手了。 小纸人暖呼呼地被黄符给包裹起来,许久后才得以从里面爬出来,然后爱娇缠绕在梁泉的手指上蹭了蹭。 梁泉把小纸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后,这才开始把桌面上的残局给整理了起来。 小纸人伸展了手脚,然后爬到了梁泉的肩头上。它喜欢和梁泉亲近,除开它本就是借梁泉而生外,还有因为它喜欢梁泉身上的气息。 梁泉是它的主人,虽然在它的记忆中,好像隐隐约约还有个熟悉的味道,但是那味道太过久远,从它有意识以来一直都是梁泉在它身侧,它很高兴。 小纸人腻在梁泉的肩头,时不时滋溜儿着梁泉的头发,然后默默贴住了梁泉的脖颈。 梁泉收拾完包袱后,才从脖子上撕下来一张薄薄的小纸人。小纸人不满地动了动身子,然后灵巧地绕在梁泉的手指上。 这般玩闹了许久后,小纸人才算是把今日被梁泉交给彘的小小怨气给发泄出来。 梁泉也知道小纸人的小心思,接下来这些时日一直宠溺着它,压根儿就没给彘机会。 他们从平安镇离开后,继续往南走。不过因为顾小道士小小的私心,从马车换成了骑马。 彘不管怎么收敛气息,马匹都不停拉稀,属于他的那匹马在看到彘时都直接拉虚脱了。 夏山为了马儿的生命着想,不得不拉着它离开。顾小道士疑惑地说道,“如果上次他能上马车,这一次为什么不能骑马?” 其实是因为彘最近有所感悟,又更上一层楼,暂时收敛不了气息。 白水猛地翻了几个白眼看着梁泉,“不用了,你们停下的时候,我自然会追上你们的。”说完这话后,彘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夏山回来的时候,彘已经消失了,他可惜地看着门口,还在和顾小道士说道,“我还挺像摸一摸白水的尾巴。”怎么就走了呢? 顾小道士:“……” 在夏山身上,他似乎时时刻刻都能找得到惊喜,比如眼下他就特别好奇他到底怎么长脑子的。 平安镇的事情渐渐成为过去,三人一兽骑马很快就赶往下一处地方。可能是之前频繁出事,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很是平淡,接连经过几个城镇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但长安城就不同了。 73.声音 出事的不该是长安城, 而是隋帝才是。 长安城自从隋帝继位后,一直风平浪静,这位主儿可不是先帝那样容易说话。 隋帝并非一直呆在长安城, 自从他重建了洛阳城后,杨广偶尔也会去洛阳呆一段时间。 数日前, 隋帝在深夜后招来南宫明, 而后在五省大臣茫然的视线中悠哉悠哉离开了长安城,把事情都丢给了一干大臣。 没有皇帝在朝中坐镇,而皇后又仙逝,陛下又膝下无子, 不论是哪个大臣坐镇朝中都很是危险。 然有隋帝杀性在前,倒也没有谁真的敢闹出什么事情来, 无不是立刻就解决在萌芽中, 早早就给掐死了。 “陛下, 这是下面呈上来的章程,还请您过目。”隋帝越来越不喜身边的内侍,这些近身的活计反倒慢慢被南宫明给接手了。 蜿蜒长长的车队在官道上行走,前后护卫的御林军一个个都神色坚毅,任何飞虫鸟兽都被列入他们戒备的范围中。 长安到洛阳的路还算好走,唯一一道比较危险的便是山路,但是隋帝来往这里也不少次了, 来回根本没有太大的问题。 夜色深沉, 就着山中扎营, 隋帝传下令来, 这一次出行的人都俸禄翻倍,加赏绸缎! 一时间众将士情绪有些激动,过了好会才慢慢又安静下来。 传令的南宫明深藏功与名地回到了主营帐中,只看到烛光下仍在看着章程的隋帝。 似是看到了令人不愉的事,隋帝的脸色有些阴沉,他的笔杆恶狠狠戳在珍贵的纸张上,低喝道,“这些都是谁提出来的注意!” 南宫明默默贴墙角,不敢应话。 隋帝在朝政上不似先帝隋文帝那般听从朝臣的意见,往往有大权独揽的嫌疑,又因为他掌握这兵权,对朝臣又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这种情况下有人便有了谄媚讨好的算盘。 隋帝好美色不假,后宫也曾不断进人,可自从萧皇后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隋帝入过后宫,这急死了一片人,也让一些人看到了机会。 “这些都拿去烧了。”隋帝把好几沓东西丢到南宫明面前,他捡起来的时候,尽管再避嫌还是看到上面几个字。 那是请求选秀的。 杨广在南宫明退下后,拎着小木人搭在脸上,两脚一搭就靠在桌案上出神。 小木人正好趴在杨广的鼻子上,无良主人完全没考虑到这个举动是多么难为人,还合着眼不满说道,“你怎么那么硬,咯得难受。” 木之精华:“……”呜。 小木人乖乖坐在鼻子上,小手小脚安静搭在原来的位置上,只能听到杨广轻微的呼吸声。 这里其实很是靠近当初杨广和梁泉初次见面的山寺,翻过这座山后,便要接近洛阳城了。 许久后,直到残留的蜡块挣扎着燃尽最后一滴蜡泪,杨广才睁开眼眸,眼底是一片清明。 “南宫明——” 他随意唤了一声,帐门外却没有人应答。 杨广脸色未动,手却是已经把身后的佩剑给摘了下来。能被他当做佩剑的,自然都是无上宝剑,锋利异常,但他剑未出鞘,而是先把小木人给扒拉了下来。 “感觉到什么没有?” 小木人点头。 “然后?” 小木人抬头看他。 “装乖没有用。”杨广弹了弹小木人的小脑袋,然后把这小不点丢到肩头上,口气悠哉说道,“你该给小道长表演一个,他大概会怜惜一二。” “南宫明!” 杨广靠在营帐口并没有出去,身后的微弱烛光丝毫不能穿透着营帐,反倒是外面的影子在月光照映下落在门口,倒映出两个姿势诡异的影子。 南宫明的声音响起来,“陛下,何事?” 杨广摩挲了下颚,深深为这个演技感到抱歉,要是真的南宫明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早就被拖出去了,哪里还轮得到他。 杨广往后退了几步,做出半困不醒的声音,“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陛下,寅时末。” 杨广敲着桌面,似有似无应了一声,就看到门外守着那影子身体猛然抖了两下,就又僵直地站定了。 “难道是捅了马蜂窝?” 他们这一路都是按着以前的旧路走,唯一的不同……便是他们为了避雨饶了些远路。 杨广压着嗓门自言自语了一句,营帐内彻底安静下来,熄灭的烛光让整个帐篷都陷入了黑暗中。 小木人呆在杨广的肩膀上,不久后,它身上亮起了微光,勉强能看得清楚周围的环境。 杨广随意拍了它两下权当是赞扬后,就开始思索起眼下的场面。 深夜,深山,僵硬的人影,明显不是本人的回答,这些都让人非常容易就联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东西。 他狐疑看着外面微微摇晃着的深黑人影,如果整个营地的人都中招了的话,怎么偏生就他没出事? 杨广折腾起小木人来,“我要见小道长!” 小木人攥着小拳头,精致小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儿地使力,好似真的像做出什么大动静来。 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它泄气变成软条条,趴在杨广的肩膀上画着小圆圈。 这一次的小圆圈可真是小,大概也就指甲盖那么大……而且是小木人自个儿的指甲盖那样的大小,这动作几乎让人看不清楚。 折腾不成会面,来个声音也好。 小木人觉得它很机智。 “阿摩?” 当梁泉的声音响起来时,营帐外也开始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但是在这样过于静谧的文环境下,杨广清晰地感觉到这声音在靠近营帐。 “阿摩!” 梁泉的声线起先是清冷中带着浅浅的疑惑,但是等到了第二句呼唤时愈发坚定,“你在原地别动。” 杨广低低笑出声来,“怎么,你要过来?” 74.吸血 梁泉温声细语说道, “你那里不大对劲。” 杨广在这等紧张的氛围下,还不忘怀疑一下梁泉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现在的情况的,“小道长何必如此担忧, 难道是信不过你那可爱的小木人?” 说出这话后,杨广自己无声地鄙夷了两下, 这种话听着有些吓人。 梁泉无奈道, “小纸人很着急。” 小纸人和小木人的联结是一种自发的行为,两个小不点彼此都能知道对方的处境,眼下这边的小纸人恨不得长在梁泉身上,足以说明紧急的情况。 杨广说话的声音虽轻, 外头似乎有所察觉,南宫明那略带沙哑又僵硬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 您出事了吗?” 杨广已经无力吐槽这把声音, 悄然在软塌躺下,一言不发。 这营帐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外面僵直的影子扭动着身体,杨广看得清清楚楚,外头的那个人并没有转身,他的头从前扭到后,按着常人来说, 这脑袋应该直接掰断了。 那道扭曲的人影没有发现里面的动静, 又安静地把脑袋给扭回去了。 杨广按着小木人不动, 如果是南宫明的话……他早该死了。 梁泉起身的动作, 让迷迷糊糊绕着火堆睡觉的顾小道士打了个激灵,从厚衣服里面探出个脑袋来,然后看着突然站起来的人,“师兄?” 他的语气含糊不清,看起来就是没清醒。 梁泉一挥袖子,轻声道,“我有事出去一会。” 顾清源被梁泉这平静的语气所安抚,又蹭了蹭睡过去。踏着初冬飘雪,泛着微白的雪地上并没有留下脚步。 “你要去哪儿?”彘踏着摇晃的树枝,半蹲在树梢看他。 “你想和贫道一起去?” 梁泉脚下悄然出现了长剑,袖手而立看着彘半蹲着的姿态。 彘冷哼起来,“这和我又没有关系!” …… 那头没有声音了,杨广也没主动勾起话题,他睁眼看着顶上黑压压的帐篷,耳边是外头风吹动的声响,飒飒的雪声很是宁静,如果不是刚才那诡异的画面,眼下正该是安然入睡的好时候。 待外面只完全停留在风雪声中,空白的寂静降临的时候,杨广终于敏锐觉察到有什么不同。他轻轻拔剑出鞘,翻身落地,悄然无声地走到了营帐口。 恰是一个高大人影倒映出来,整个头颅都是半掉不掉挂在肩膀上的。 那个身影正好一直停留在营帐门口,如果除开那门帘外,杨广和那身影仅在一线之隔。 杨广的大拇指按在剑锋上,溅落的血滴打在他的黑靴上,不过是瞬息的事情,那一直停滞不动的影子暴退数步,猛地撞在了树上,洒落的雪花劈头盖脸,杨广一把掀开了门帘! 他完全没有把梁泉的告诫放在心上。 门外赫然是一副截然不同的画面,原本杨广麾下的数千精兵,全都麻木不仁站在门外,本来该是南宫明所在的位置,现在变成了…… 哦,不对,没有现在这回事了。 杨广看着猛然往外逃窜的两个看不清身影的“人”,暂时用他的肉眼来看,并不能分清楚到底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垂下的手掌依旧滴落着血液,红得鲜艳,更让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邪物鸦雀无声。 杨广是帝王,真龙之身,除非想和天道杆上,不然在国运当头的时候,不论是哪个还存有理智的生物都不会想去招惹他。 这一次哪怕外面再如何翻天覆地,然实则没有哪一个敢真的入了营帐。 杨广舔着手腕上蜿蜒的血迹,腥甜的味道在喉间荡开。他那双眼眸宛如闪过厉色,提着剑往外走。 小木人牢牢地坐在杨广的怀里,身上那幽暗的光芒紧紧护着他,莫给了旁的侵害的机会。 隋帝出行,身边跟着的人总不在少数,这营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数千人的动静怎么都不可能完全消失。 杨广轻轻拍了拍木之精华,“你先别忙着护着,松开些。” 小木人也不傻,立刻就知道杨广是让它把周身护着的屏障给撤掉,连忙摇头,然后指着远处的林子摇了摇精致的小脑袋,又伸出小手手拍了拍杨广的胸膛。 杨广望着那幽深的林子深处,看似一张大口,要吞噬掉所有的东西。刚才那些逃开的人,便是从这里离开的。 杨广手掌的伤口有些深,在他走出来这几步还在滴滴答答流血,但正是因为这样,那翻滚浓郁的龙气环绕着他周身,越发震慑着邪祟。 这是杨广从梁泉那里“借来”的法子,灵气既然依附着血液而生,那么这些所谓的龙气又是否会这样? 杨广全然没有担心害怕的情绪,拎着小木人和一把剑,径直拐了个弯。 如果南宫明没有在门外是候着,而门外那两个又是不知名的生物,那他应该还在他自己的营帐内。作为近身侍卫,又负责着杨广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实际上南宫明的权势不算小。 杨广看重南宫明,除开他的能力外,也是因为南宫明也曾是道士出身,对这些神神鬼鬼有着一定的了解。 隋帝不可能让那些所谓的国师过多靠近他,但既知道在世上果真存在着这样的事情,自然要加以防范。 杨广踩着雪,踏着血,停在一处营帐外。 “本该是这群来救驾才是。”杨广舒展了筋骨,自言自语说道,“怎么变成了朕去救他们了?” “不妥。” 杨广嘴里是这说着,但是他已经掀开了门帘,一个迎面倒下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蹲下来看着那人……已经死了。 看着那服饰,并不是南宫明,但是这人的脖子却赫然一个深深的牙印! 硬是要说的话,就像是被什么人吸干血而死,杨广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整个都几乎成了干尸的模样。 是被活活吸干了血而死。 杨广站起身来,感觉到小木人在贴着他瑟瑟发抖,不禁笑骂了一句,“你胆子要这么小,还不如去陪着他,也莫要跟和我继续走了。” 木之精华的小身子顺着杨广的衣襟往下滑,一下子就掉在了杨广腰带附近,然后蹭啊蹭啊从腰间蹭出个小脑袋来,死死抓住了杨广佩戴的腰带。 颇有一种与腰带共存亡的架势。 杨广:“……” 他倒是能把小木人给扯出来,但是作为代价他的腰带估计也要跟着一起陪葬了。 杨广倒退着从这个营帐里面出来,目光在周围扫了一遍,很快就发现还有不少侍卫都成为一具具干尸。 他顺着尸体倒下的地方慢慢走去,很快就消失在林子边缘。 片刻后,一处略显突起的地面猛地窜出来一个狼狈的人影,南宫明咳嗽着捂住了嘴,血沫在他嘴边残留着,他晃了下脑袋,这才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既然不同了。 南宫明扯下他一直挂在身上的锦囊,打开一看,发现他出师前师父交给他的黄符已经彻底烧成灰烬了,刚才他便是胸前一热便倒了下去,余下发生了什么他是一脸茫然。 在意识到一切不对劲后,南宫明立刻回到了主营,却没有发现杨广的痕迹,顺着脚印一步步搜去,同样也消失在了林子边缘。 …… “我觉得你有问题。” 彘看着地面横七竖八的尸体,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怎么可以把你的能力用在这个狗屁不通的东西上面?” 彘万万没想到,梁泉所谓的方法,就是用言灵眨眼间出现在了长安……哦,不对,这里已经不是长安了。 白水把那些不重要的想法都挥去,咬着指尖道,“这贼老天怎么把这样子的能力落在了你的头上,可真是浪费。” 梁泉的身影瘦削,在雪地上停留了片刻,很快便坚定地朝着幽暗处走去,“贫道说过你可以不来。” 彘泄愤甩着尾巴,狠狠击倒了一棵倒霉就在他身边的树,听着那断裂吱呀的声音方才满足了些,跟着梁泉往林子深处走。 “他是皇帝,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彘出现在这里后,虽然空气中混杂着许多股不同的血腥味,然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其中最为可口,也是最有威慑的一道。 龙气。 怪不得当初这阿摩是那般的神态! 彘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又莫名挠心挠肺地想知道,这眼前的年轻道人,又是怎么和一个帝王勾搭上了?这不太符合他看过的话本啊。 他这么想着,也没注意前面梁泉的动静,当他意识到梁泉停下来的时候,他瞬间毛骨悚然,尾巴突显,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身侧。 压力递增,并没有随着白水的警惕而削弱,又是片刻后,彘咆哮一声,猛地化兽形,一只庞大的巨兽挤占着山林的空间,虎啸声后,长长的獠牙两下就把身前的树木给折断,身后似牛的尾巴甩了两下,扫出一片灰尘。 梁泉飘然而立,凭空踏着,脚下的长剑带着他径直往深处而去。 彘想跟着梁泉,却又不想化为人形,只能委委屈屈地把巨大的身形缩小,然后跟着梁泉身后急速奔跑。 想来梁泉是真的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脚下飞剑灵光微动,速度近乎光,乍然而逝,身侧的景色模糊不清,唯独他追寻着的轨迹依旧清晰。 这片山头阴森安静,甚至没有半点鸟兽的叫声,彘不满地打了个喷嚏,尾巴又接连甩断了好几棵树。 梁泉肃静的面容含着微怒,眉宇间带着淡淡的锋利,犹如未开锋的剑刃强忍着寒光,一点点迫近最要紧的地方。 飞剑越过一片山丘时猛然顿住,徐徐下落,梁泉落地的时候,小剑嗖地落入梁泉的手中,化为一柄朴素的长剑。 这里黑压压的,本是看不清楚环境如何,月色寂寥,能透入山林深处的光芒寥寥,踩着地面的枯枝发出的吱呀声响,怪异又拖着长调。 ——这是乱葬岗。 此处百年前曾为战场,那些横尸在此处的士兵都被就地掩埋,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情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失,但残留的执念只会因为岁月而更加偏执。 梁泉眼波微动,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指尖轻弹,两道荡清符猛地席卷而去,嘶哑的尖叫声立刻响起,很快又消失了。 梁泉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便迈步走入这弥漫着腐朽气息的所在。 杨广必定在这里。 梁泉很笃定这个事实,不管是小纸人和小木人的联系也好,还是飞剑如此确切的态度也罢……他猜到杨广的性子,是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当真看到的时候,心中未免有些无奈。 “你速度也快了些。”彘嘟哝着说道,在他身后停住了脚,扬起的灰尘让他咳嗽了好几下,不满地晃着脑袋。 彘抽了抽鼻子,然后才注意到这处的不同寻常,看了许久后,他突然压低着声音说道,“我猜这里有旱魃。” 他低着头看着脚趾下的地面,透过这一层薄薄的雪,彘看到了些许异样。 彘过来的时候连续击倒了不少树木,虽然这本来对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这酥脆的感觉,却非常不同。 仿佛这些树木本就失去了生机一般。 这种怪异的现象,结合着那些被吸干血的尸体,怎么看,彘都觉得和旱魃有关。 梁泉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声音,并没有说话。半晌后,他望着眼前漆黑,轻声叹息,“阿摩,莫要玩闹了。” 一道人影在深处微微一晃。 75.暧昧 小木人站在杨广的肩头, 哪怕杨广很嫌弃地让它下来,它也牢牢地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肯离开。 在杨广的身体表面有一层淡淡的光晕,这能不能保护得了他, 杨广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这可以屏蔽他的嗅觉。 步入这个乱葬岗后, 杨广让小木人缓了缓, 停下了这什劳子光晕,结果这差点没给他缓晕过去。 这里的味道不是尸骨腐烂的味道,毕竟距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百多年,便是真的有尸体也早早与土壤融为一体, 成为花草的养分。 这是一种沉淀许久,无法被风雪吹去, 徘徊不去的腐朽陈旧。 “陛下!” 杨广胜在先行一步, 南宫明胜在脚步够快, 很快就追着杨广的脚步赶上来,在看到隋帝平安无事的那一瞬间,南宫明背后的冷汗都不住往下流。 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出巡,陛下前往洛阳城巡视一二,再待上些时日也便回来了。左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以往也是这般。没想到偏偏就出了差错,又差点丢了陛下。 这可是大过! 南宫明靠近了杨广几步后, 又立刻停了下来。 杨广的佩剑靠着大腿, 被他权当做拐杖来使, 可南宫明却在靠近的刹那觉得, 要是他真的什么都不解释就这么靠过去,他或许会死! “或许会”是一个很微妙的词,但听着总有些莫名。 “陛下。”南宫明跪下,丝毫没有去考虑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归根结底,隋帝虽是帝王,可也是个普通人,要杀了南宫明这样一个出身暗卫的人几乎绝无可能。 “属下随身带着家师赠予的符纸,刚才出事时符纸直接烧毁,属下被符纸的力量震慑昏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就追着陛下的足迹前来。”南宫明解下锦囊递给隋帝,不过隋帝并没有接过来。 “放着吧。”杨广姿势慵懒,那模样仿佛在御花园中散步,而不是来到了什么险地。 南宫明敏锐觉察到他稍稍远离了刚才的危险,这才僵硬着站起身来,而后迅速回到了他原本习惯站着的位置。 杨广如采花一般来到了这里,只身涉险,的确让南宫明万分纠结。但是奇怪的是,那干翻了数千精兵的生物并没有再次出现过,反倒是…… 南宫明觉得,正是因为陛下靠近了这里,才让他们越发龟缩起来。 杨广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棵古木下,伸手按住了树木的外表,又摘下了树躯上的起皮,那干枯粗糙的树皮落在他的手掌心,又被他用力捏碎。 “所到之处干涸,寸草不生,又以吸血为生,这样的异兽,有多少种?”杨广忽而问道。 南宫明垂头道,“传说旱魃所处之地,寸草不生,大旱。这与僵尸等截然不同,僵尸等物被赶尸道人作为驱使的武器,而旱魃则是有着自身的意识。” 且旱魃在大多数传说看来,是极其罕见由人转化为异兽的,但几乎没人见过旱魃出世,因此如何对付旱魃,旱魃的真正样貌是什么,少有人知。 “陛下……”南宫明正打算组织一下语言,然后让隋帝陛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又闹出来什么严重的事情,毕竟旱魃吃人吸血,哪怕陛下身上有着某种神异,他都不敢让隋帝在这样危险的地方逗留。 杨广摆摆手,按住突然从他肩膀上跳起来的小木人,眼神径直地望着一处方向,宛如自言自语道,“小道长当真过来了?” 作为跟在隋帝身边,知晓许多隐秘的南宫明来说,这个称谓他只能立刻想到梁道长。 梁泉来得很快,转瞬即逝,不过眨眼间,便隐约听到了兽类咆哮的声音以及一道舒缓轻柔的语气。 梁泉道:“阿摩。”这声音听来带着无奈,可话到尾音,又带了几分冷漠。 杨广勾唇,似笑非笑看着梁泉漫步走来,那一身衣物难得不是什么道袍,而是寻常的长袍,落在梁泉身上,更衬得丰神俊朗,只可惜面若冰霜的模样,反倒是少了些许人情味儿。 梁泉漠然看了眼杨广这模样,耳边只听他挑眉道,“小道长,从南到北,难道你是用飞来的?” 彘趴在后面甩了甩尾巴,并没有靠近。 梁泉毕竟是用言灵赶来的,这身上所有的气息还未散去,看着有点像个冰渣子。 杨广没有立刻等到梁泉的回答,脸色微微一变,“你是怎么过来的?” 小纸人却是管不得两个主人在闹什么别扭,一眨眼就和小木人胜利会师,一起坐在杨广的肩膀上腻在一块儿,然后一同眼巴巴看着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闹脾气的主人。 南宫明默默退开了些,守在旁边免得有什么突发的状况,但又是刚好是一个听不清楚两位对话的距离。 梁泉声音清越,“明知故问。” 杨广靠近梁泉,那清幽的气息与往日不同,梁泉看着他的眼眸虽带着暖色,可那面容依旧冷静,并没有因为杨广的靠近而不同。 这种冷静和平日的冷静大为不同,杨广脸色阴鸷,眉宇带着煞气,猛地扯住了梁泉的手腕,硬生生迫得两人贴近一处。 梁泉对杨广是不设防的,这猛地一下,两个人撞在了一起,梁泉只觉得鼻尖一酸,下巴一痛,杨广却是轻轻嘶了一声。 梁泉捂着嘴推开了杨广,两人这么一嗑,梁泉唇角磕破了一点,杨广的脖颈却是留了一个小小的牙印。 杨广不以为意,甚至还想伸手摸一摸梁泉,梁泉按住杨广的手腕,另一只手擦去了嘴边的点星血迹,“你不必如此。” 这一声里面,就比刚才更带了点人情味儿。 杨广扬眉看他缓和的神色,又欺身靠近他,“梁泉,你想的未免有些简单了。”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梁泉垂眸看着杨广反客为主按住他的动作,微微蹙眉,带着些许看不透的神色。 76.挑衅 杨广并非不知道梁泉是怎样的人。 说来梁泉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多, 年幼时只有老道,到了后来在外游历这么些年,真正在他身边停留许久的, 大抵也只有顾小道士和夏山,且也是这近来一年的事情。 杨广一直很是好奇, 梁泉到底是怎样养成这样的性格。 说他清冷, 实则不然,梁泉不管是对待人还是事,都有着心软的一面,但反过来说, 他有时又强硬得不像话。 比如杨广一直想知道,梁泉为什么不愿意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他。 梁泉面对杨广这隐隐的压迫, 仅仅是往后退了一步, 便立刻扯着杨广离开。两个人不过往后倒退数步, 他们原来的位置上便轰隆一声,出现了一个大坑。 扬起的灰尘让梁泉微微眯眼,那坑底正好蹲着一个半人不鬼的东西。 杨广亲昵地靠在梁泉的肩膀,越过去看了一眼,“这家伙不会是所谓的旱魃吧?”如果是真的,他大概得去洗一洗眼睛。 梁泉摇头,“这是飞僵。” 僵尸历经千年, 从毛僵进化而来的, 毛僵不惧法术不惧日光, 能飞, 力大无穷。但是这片乱葬岗出现的时间,怎么也没有超过两百年……除非是有偌大的怨气。 梁泉暗施巧劲,本是打算把杨广推到身后安全的地方,但是在手掌触碰到杨广后又犹豫了下,反推为搂,反倒是搂住了杨广的腰身。 杨广眉眼一弯,整个人都靠在梁泉身上,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小道长这么想念我呀?” 梁泉眼角一抽,看着那在舒展身体的飞僵道,“飞僵尚未有灵智,不惧阳光,能一直被束缚在这里不离开,显然还有更加厉害的东西在。这外边危机重重,阿摩不要乱跑。” 梁泉是感觉到还有别的危险,纠结之下才不愿意让杨广离开他。 飞僵咆哮一声,猛地从地面扑来,双手早就成为尖锐的爪子,哪怕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蕴含着剧烈的毒素,梁泉带着杨广往后一弯,飞剑挡在了他们面前。 小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造,那分明看着是木质的剑柄,却生生抵住了飞僵的爪子,用力震荡后,又很快劈在了飞僵头上。 南宫明正打算去帮忙,他身后也传来了熟悉的咆哮声,那破风声嗖嗖而来,他就地一滚,身上沾满了脏乱的雪,但也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又一只飞僵的袭击。 彘趴在地面无聊地甩着尾巴,看着前面的乱斗无聊的打着哈欠。他的威慑在这,哪怕这里真的有旱魃在,也没有哪个僵尸不长眼睛…… 吱呀—— 彘的尾巴竖起,狠狠地把身后潜藏而来的僵尸给甩飞,心里破口大骂,这还当真不长眼! 从第一只飞僵冒出来到最后成群成群地冒出来,这里的飞僵似乎是不要钱一般地派送,如果是赶尸道人在这里也不知道要多么兴奋,就是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福气能享受到。 梁泉身边围着的飞僵是最多的,小纸人早就离开了杨广身边,化成大纸人护着他,而小木人也持续不断地保持着那淡淡的光晕。 他本来是站在这两个小可爱的保护下,优哉游哉地看着梁泉和飞僵们混斗,虽然不知道这些飞僵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但是看着这架势,梁泉并不畏惧。 梁泉周遭悬浮着的黄符万千,根本没有飞僵敢冲着黄符伸爪子,只能不断在空隙中寻找着机会,但是梁泉手握长剑,每一剑都能劈开飞僵的防护,仿佛那刀枪不入成为了一个笑话。 只是看着看着,杨广便开始蹙眉,他看着梁泉距离越来越远,身边的飞僵却越来越多…… 杨广身边没有飞僵了! 大纸人几乎是把杨广给护在了怀里,大手大脚圈着杨广,小心翼翼不让阿摩主人出事,但是梁泉的身影却越发地融入了黑暗中。 “梁泉!” 杨广凝眉,厉声道! 梁泉微微抿唇,眼里含着笑意,他的阿摩啊,反应总是这么的快。 梁泉是故意的。 这些飞僵突然出现,而且时机卡得很准,一开始让梁泉以为袭击的对象是杨广,这才不敢让杨广离开他身边。 南宫明的能力如何他知道,而彘的性格暂且不定,要是保护不力,届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是随着这些飞僵围攻的举动,梁泉意识到他猜错了。 他们攻击的对象不是杨广,是他。 他们是要把梁泉和杨广分开才是,实则飞僵根本没有朝杨广伸爪!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梁泉迅速地离开了杨广身边,果不其然,他们的目标,是梁泉自己。 围在梁泉身边的黄符缓缓燃烧着,阻挡着任何一个靠近梁泉的僵尸,而每当一张黄符燃烧殆尽,从梁泉的衣袖内又很快掉落新的黄符,层层阻碍,这些飞僵并没有真的对梁泉造成什么危害。 这片乱葬岗很大,墓碑都横七竖八很是荒凉,梁泉且战且退,位置渐渐逼近了中间。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鼓包。 梁泉余光看到这一个鼓包,一股莫名危险的感觉从他心头迸发,梁泉梁泉索性掏了一把荡清符,一见邪祟,荡清符立刻紧紧缠绕在飞僵身上,数十个飞僵被荡清符死死缠留在原地不能动弹。 砰—— 梁泉听到一个微弱的心跳声。 夜色深沉,也在这个时候凑了个热闹劈起了雷,轰隆一声巨响,让彘不自觉缩了缩尾巴。 彘和南宫明身边围着的飞僵不算多,很快就被他们给解决了,南宫明虽然不能应付那么多个,但也在彘意思意思下给帮忙解决掉了,此时他靠着剑勉强站立,望着突然劈雷的天空若有所思,“神兽,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彘一直在甩着的尾巴僵住,他低头看着南宫明,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说谁呢?” 南宫明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不就是您吗?” 嘿,彘这辈子……不对他这辈子有点长,他出生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听过有人称呼他为神兽。 南宫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道,“神兽,不管是什么情况,晴天打雷总不是什么好事,明明太史监算过这段时日都是晴朗才是。”虽然有些飘雪,但是可没下雨啊! 彘瞥了他一眼,看似很冷静地说道,“太史监的话什么时候正确过,晴天打雷不是好事,或许是这旱魃遭劫了。” “对!”南宫明一拍大腿,一不小心敲在了他的伤势上龇牙咧嘴,但还不忘记说道,“属下也猜着是旱魃,但是旱魃历劫,为什么这里这么多毛僵?” “这不是毛僵。”彘看着那些被黄符包裹住还在不断挣扎的黄条条,“这些都是飞僵了。” 南宫明脸色僵硬,飞僵和毛僵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他紧张地看着杨广的方向,注意到他身前的大纸人,但还是忍不住担心靠了过去。 彘蹲在原地,偏着头想了想,也意思意思地靠了过去。 咳,他是在为梁泉保护这两个人族。 梁泉安静听着那缓慢而又沉重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在这空荡寂静的乱葬岗响起。那看似普通的小坟包在梁泉看来,却是这片乱葬岗里面最为危险的地方。 那只旱魃在这里。 旱魃是需要历劫的,毕竟旱魃一旦诞生,所在之处都会遭遇大旱,眼下它虽尚未成形,但是这片山林深处的生机已经消失,若不是有白雪皑皑作为遮掩,想必寸草不存。 梁泉感受着这里的气息,沉重而又腐朽,压抑的痛苦徘徊不去,铁戈战马的声音回荡,犹如曾经的大战犹在眼前。 战死的将士都是英雄,可无人拾骨,无人立碑,只有那匆匆而就的掩盖,以及深刻入骨的仇恨伴随,日复一日地累积着。 这里不仅是乱葬岗,还是一片阴地,阴气过重,甚至侵染了这些埋于底下的忠魂。 梁泉按住蠢蠢欲动的小剑,低声道,“你是打算借贫道之尸骨来入世?” 虽然没有回答,但梁泉已经知道了答案。 飞僵是没有情绪的,显然是旱魃指使这些飞僵去袭击隋帝的营地,今夜子时,阴气最深重时,正是旱魃欲破土而出,迎接雷劫的时机。 天生万物,许是不平,但终究还是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公正,只消能抵得住天雷加身,纵使你是邪魔外道,都是天道之下。 庞大的人类血肉能为旱魃补足天雷的损失,只是它没料到杨广,也没料到梁泉。 这山中难得见到人影,来了这么多人,旱魃自然欣喜,可在这万千欣喜之后,却发现这里面有个啃不动的硬骨头。 杨广是天子,在天道庇护之中,要是旱魃刚出世就伤及了他,这天雷大概永无止境都劈不完了。 在意识到真龙天子在后,旱魃特地让所有僵尸都避开了主营帐,甚至不敢惊动,没曾想还是露出了破绽。 但是梁泉的出现,在旱魃看到了希望。 一身纯正干净的灵气,这等纯粹的灵骨,若是吞噬了,想必能消去它这一身戾气。 梁泉微微动了动手腕,那小坟包动了。 一只枯瘦的手破土而出,摸索着抓在了石板上,一把没注意,把整块石板给按碎了。手指动了动,又往回缩,一把把自己的头颅给拔了出来。 轰隆—— 天边打起了旱雷。 旱魃慢吞吞地从土里面爬出来,衣不蔽体,破烂的衣服缠绕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狼狈。他看起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两个尖尖的虎牙裸露在外面,面色青白,身体干瘦,低垂着头看不清楚相貌。 旱魃冲着天咆哮了一声,沙哑难听,又是哈哈大笑起来,“这么多年,我总算是出来了。” 梁泉甚至都没给旱魃反应的机会,手里数道荡清符就化为灵光缠绕而去,旱魃眉头一皱,往后翻滚了两下,手掌往前收缩抓住了这几道黄符,虽然能闻到那烧焦的味道,但他并没有松手。 黄符在他手掌中化为灰烬,旱魃看着他烧穿的手掌,“你这道士却是厉害。” 梁泉微微皱眉,就看着他单手抓住了他身侧的一个飞僵,咔嚓咬断了他的脖子狠狠吮吸着流动的血液。 飞僵自然是没有血液的,这些都是刚才他们从侍卫身上吸取来的新鲜血液。 旱魃把飞僵丢到一边,叹息着说道,“我苦等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老天爷给我送了这么大一份礼物,小道长,你怎么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来了?” 若是能把这道士生吞活剥了,这样纯粹的力量,只要能消去他这一身戾气,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对他如何了。 梁泉微微敛眉,尚未说话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一道冷哼,“你眼中就只能看到小道长,莫是忘了我不成?” 杨广拎着缩成小不点的小纸人站在梁泉身后,脸色可算不得好看。 “阿摩。”梁泉蹙眉,看着杨广的靠近,淡淡瞥了一眼小纸人。 小纸人:“……”呜。 杨广把小纸人丢去和小木人作伴,靠在梁泉身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旱魃,“你想动他,问过我的意见没有?” 旱魃一顿,从杨广身上感觉到了令他畏惧的气息。 “你是当今天子?” 他粗着声音说道,听着像是磨砂一般。 梁泉看都没有看旱魃,便把杨广按在身边,止住了他欲要说的下一句话,“阿摩,莫要胡闹。” 杨广的挑衅能力,梁泉不想再体会一次。 杨广哼了一声,拒不承认梁泉这是在嫌弃他。 77.亲亲 梁泉真心实意想让杨广闭嘴, 说实际的。 旱魃舒展着肢体,刚刚从土里爬出来的他还有些僵硬,但这样冰冷的触感随着他的死亡已经成为了常态。 “你们两个人, 想谈情说爱就到别处去。”他不满地喝道,头顶刚好打了个响雷, 盖住了他的声音。 旱魃:好在盖住了, 他可是是要吞了道人的人……旱魃。 梁泉隐约听到了旱魃的话,但雷声着实有些大,他有些听不清。他护在杨广身前,平静地说道, “若你想吞了贫道,大概需要问过贫道身后的这位。” 杨广没想到梁泉会这么说, 原本正拽着的手腕松了力, 梁泉顺手拎住差点栽倒的杨广, “你怎么了?” 那无辜的小表情让杨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梁泉正要回头去看旱魃的动作,却被杨广勾住了脖颈下压,他本是靠在梁泉的身后,却硬生生挤入了梁泉怀里,明明是个倚靠的姿态,却偏生因为他的动作而显得万分霸道。 梁泉二度受创,猝不及防磕在杨广唇上, 那腥甜的味道缭绕在唇间, 还未来得及品尝, 就被杨广舔去。 旱魃脸色一顿, 勃然大怒,他本就为天地不容,尚未熬过天劫,这怒意一爆发,脚底下连雪地都融了,眼睛一眯便攻来。 小纸人一溜烟儿从杨广肩膀上滑溜,一眨眼就出现在旱魃面前,一把接住了旱魃的拳头! 旱魃的力道不小,手上也带着毒,不论谁接触到都该瞬间消亡。可小纸人轻轻松松接下来后,就往内一推,反倒是把旱魃推开数步。 梁泉眉眼微红,淡淡的粉色让冷意散去,伸手按在杨广的肩膀上,把怀里的杨广给推开。杨广本是不愿,可看着梁泉连眼角都带着粉色,突然笑起来,握住那抵着他肩头的手落下一吻,“再推开我呀?” 杨广那抹坏笑太勾人,让梁泉的道心也颤了颤,深吸了口气后,又故作平静地推开了杨广,除开那耳尖与眼角的粉色还说着些什么,面色倒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彘默默甩了尾巴,把打算来一波偷袭的飞僵给甩到一边去。 这乱葬岗阴气甚重,致使这么些飞僵的出现,本该是合适的养尸地,可养出这么多不受控制的飞僵也是厉害了。 白水一边吐槽,然后用尾巴把打算冲出去的南宫明给圈回来,似笑非笑哼了一声,带着兽身的他说话总带了几分粗犷,“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你冲出去就是个送死。” 南宫明眨了眨眼,疑惑地说道,“神兽,再怎么说,这里面最为普通的当为陛下吧,虽然陛下的身份的确不普通……” 彘冷笑了一声,觉得他太过天真。 杨广要是普通人,他现在就把脑袋拧下来! 旱魃狠狠地看着小纸人,他的爪子并不能撕破这眼前奇怪东西,明明他没有从眼前这小东西身上感觉到分毫的危险,可他便是破不了这小纸人! “回来。” 梁泉轻道,小纸人本是在旱魃附近在一起,听着梁泉的话语便乖乖回来,缩成小可爱又回来了。 “你是什么意思?” 旱魃看着梁泉召回了小纸人,连眉头都打结,不满地说道。他虽然不能撕开小纸人,但是小纸人也不能伤他分毫,这什么玩意儿恼得他越发火大,结果梁泉竟然收回去了。 梁泉淡淡看他一眼,“它是贫道心爱之物,自不该让你玷污它。” 旱魃脸色一变,披散的发丝犹如火烧一般,很快周围的树木都发出咔哒咔哒声音,接连倒下,甚至连树枝都卷成枯黄色。 雷声轰隆,一道接着一道闪过天际,哪怕是夜色如此深沉,可这雷云密集而来,重压沉淀在心头,让旱魃盯死了梁泉。 时间不多了。 轰隆—— 梁泉和旱魃缠斗在一起时,杨广靠在彘身上看,彘抖了抖身子,“我和你很熟吗?” 杨广并没有回他,彘有些不满,他状似不经意间扩大了身形,给杨广弄了个踉跄,还没等怎样就给小纸人给护住了。 小纸人不高兴地站在彘面前。 彘低头,彘不知道。 依着杨广的性情,他却没怎么在意,彘还没等得意,头皮瞬间发麻起来,咬着南宫明立刻窜离开了数十步,以兽的身形,这数十步自然比常人来得夸张。 “陛下——神兽,放开属下——”南宫明着急地说道,哪怕有着那小不点在,他也完全放心不下。 “完了完了,居然来真的了。”彘松开南宫明,却又顺手用蹄子不轻不重地把他按在地上,喃喃自语道。 旱魃是一头刚出世的旱魃,虽有法力无数,但在梁泉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随着附近的生气都被他所吸干,而再远的距离又因为梁泉的作梗而无法成行,虽然不远处就有许多的活人,他却是一个都吃不到。 雷声越发密切,哪怕彘最开始并没有把雷劫放在心上,眼下也隐隐开始担忧起来。 “我不吃你了,你走吧。” 梁泉不急,可旱魃着急,雷劫迫在眉睫,要是他还寻不到补充的血肉,届时可撑不过这一出天打雷劈。 梁泉握剑站在旱魃面前,脸色平和,“你是打算再去掳人?” 旱魃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不会再动外面的人了。”那营地的一圈是杨广的人,旱魃为了避开天道的注意,自然不会去动。 梁泉莞尔一笑,倒是带着点温和的意味,可话却如刀锋一般犀利,“不,这天底下的人,你都不能动。” “若你凭借自身熬过雷劫,你待如何,是你的事情。” “可若是打着吞噬血肉而存,那便是不行!” 旱魃脸色一沉,咬牙道,“我放你一马,你却是不走,偏生要来和我作对?” 小剑嗡嗡,显然是对旱魃这桩话很是不满,梁泉安抚地摸了摸剑柄,“连贫道的佩剑都听不下去,你自是知道答案。” “你!” 旱魃的话还未说完,便猛地住嘴,他双目死死看着梁泉身后的某个位置,捂着鼻子往后倒退,眨眼间就欲消失在他们眼前。 小剑从梁泉手中脱手,直接追着旱魃而去。 梁泉的心神寄托在小剑身上,哪怕小剑出外游一圈也能回来,但是此刻他同样感觉到身后些许不对。 “阿摩!” 鲜红的血迹落在地面犹如绽放的花朵,娇艳欲滴,散发着腥甜迷人的味道,伴随着杨广肆意张狂的话语,“看来,我倒是知道了一件奇事。” 78.噼里啪啦 梁泉不喜欢看到杨广受伤的模样。 杨广毫不在意舔了一口手腕上的血迹, 神态轻松愉悦,“他嚣张,也得看是在什么人面前嚣张。” “我都没说话, 哪里又有他说话的分量?” 梁泉没想到杨广连这种事情都要争,眉宇带着淡淡的无奈, 正打算伸手去, 却被杨广给拒绝了。他握着手心笑道,“小剑去追了?” “不会走脱的。”梁泉道,唯有平淡的自信透露出他的强势。 杨广的血迹蜿蜒从指尖滴落,被他随意擦去, 梁泉看不得他这般作践自身,几步上前, 按着杨广的伤势开始念止血咒, “手执苓兰凤尾草, 止住江中血流口,外血流不入,内血流不出……” 梁泉还没有念完咒语就被杨广偷袭,一口啃在他的手指上,梁泉眉头微蹙,不为所动地念完了咒语。 随着止血咒念完,杨广手腕的伤势果然止住了, 并且开始有了收缩的趋势。 梁泉松了口气, 这才开始看着杨广算账, “阿摩, 割腕的感觉如何?”话虽如此,犹带几分冷意。 杨广喜欢黑色,一身黑袍加身,如果不是梁泉黑夜能视物,在这样阴森压抑的环境下,杨广和黑暗融为一体,可是极难发现。 小木人在杨广肩头亮着小小的光晕,让杨广能够看到他手腕的模样,“不如告诉我,这血……你早便知道了?” 梁泉仔细看着那慢慢愈合的伤口,自然说道,“是的。” 杨广气笑了,梁泉其人是如此的奇特,要说他这人只说真话吧,不想说的话又憋着不说;但要说他喜欢说假话,偏生又在某处悄然地戳着心窝,让你软不得,硬不得,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我还未找你算账,小梁泉倒是寻上我的错处了?”杨广勾唇,俊美面容带着阴鸷,目光灼灼全然落在梁泉身上。 “我不想告诉阿摩。”梁泉垂眉,直到杨广的伤势彻底收缩,这才松开眉心的小疙瘩。 雷声轰隆,黑沉的夜幕中,一道粗大的电光劈落,狠狠砸入深林,乍然的亮光闪瞎人眼,梁泉下意识便挡在了杨广面前。 杨广在梁泉的手中闭眼,却是拽住了梁泉的衣襟,“莫要转移话题,你这人生来眉目清淡,顾左右而言其他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刚才坦然回答了问题并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梁泉:“……” “你……”梁泉的话刚开了个头,又是一道粗雷下来,声势愈发浩大,梁泉望着深林幽暗处,深知这雷劫已然开始。 “小剑不会有事。”杨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硬生生把一句本该是疑问的语句问出了陈述的感觉。 梁泉并不担心,只道,“它在或许会更好。” 雷劫来到,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了,梁泉打算往深处寻去,而让杨广留在彘身边,那些飞僵在天雷的威慑下,眼下并不敢出来闹事。 杨广没有反应,他停留在树下看着梁泉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唇。 南宫明总算是从彘的爪子下面挣脱出来,几步奔到了隋帝身后,他虽然视线受阻并没有真正看到发生的事情,但是那对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南宫明也不愧是在杨广身边呆了一段时日的人了,对隋帝的习惯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但也有些了解。 杨广从来不是个能随意掌控探听的人。 梁道长想让陛下在这里留守,想必是不能了。 南宫明刚刚这么想着,就见杨广摸了摸身边一棵硕果仅存的大树,似乎正是因为彘停留在这里,旱魃爆发的时候也下意识避开了这处,反倒是留下了一根独苗苗。 确认这棵大树不会随意倒下后,杨广翩然上树,悠哉在树杈口躺下,“朕累了,待梁泉回来了,再让他唤醒我。” 一个朕,一个我,如刀锋般尖锐划开了界限。 梁泉追入天雷接连不断之所在,这处已经因为旱魃的逃窜而毁得凌乱,烧焦的枯枝、砸落的大坑,到处都是焦味以及皮肉灼烧的恶臭。山林因旱魃出世而逐渐干涸,生气在不断流失,满目苍夷。 轰轰轰——雷声滚动,一道接着一道碗口大小的雷劈下,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越来越粗,带着卷起的火光砸落,震耳欲聋! 紫光涌动中,一道焦黑的身影在里面挣扎着,时不时有赤色光芒绽放,两相较劲之下,偶尔有势均力敌的态势。 然一柄游走不定的小剑成为天雷的帮凶,往往在天雷劈下的时候猛地窜入雷暴中,欢快地带着一路的雷电袭击焦黑人影,玩得不亦乐乎。 旱魃怒声吼道,“梁泉——”他自是知道梁泉定然在附近,小剑就像是梁泉的本命法器,梁泉不可能离得太远。 滚滚雷声中,梁泉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随着漫天雷光才能显露一二。 这点阻碍对旱魃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看着梁泉的身影哈哈大笑,“我此刻天雷缠身,你还当真该出现在我面前!” 不祥之物诞生,于出世前必遭雷劫,然避过雷劫,可安然入世。 可能熬过这雷劫的,又不知几何,怕是极为少数。 旱魃本是信心十足,这才提前破世而出,没想到先是遇到了该死的隋帝,又遇到了这变态的道人,他沉寂百年方才有了这么一次机会,恨不得把坏他好事的梁泉当场吞噬。 梁泉出现,旱魃一头撞来,缠绕着身上作响的雷光,正是要把梁泉也同样拉入这样的境地,一同遭受雷劫。小说之言,常有助人渡劫一事,可真可假,若与渡劫之人有所牵扯,因果未了,距离过近,便可助人渡劫。 旱魃自然没有这样的好心肠,他巴不得梁泉能被天雷给劈死! 旱魃暴起的速度极快,至少梁泉的确避不开,他刚侧身避开了要害,胸膛便重重受到重重一击,然当旱魃撞入他怀里正待哈哈大笑时,他却感觉到梁泉死死抓住了他的手骨。 梁泉的力道之大,让旱魃一时间也挣脱不开,来不及闪避的天雷一道接着一道狠狠地劈在旱魃身上! 旱魃仰天咆哮,脸色痛苦扭曲了起来,立刻右手化掌为拳,接连砸在梁泉的肩头。梁泉脸色微白,单手挡住旱魃的攻势,正待旱魃又要暴起之时,背心尖锐的剧痛伴随着电光的噼里啪啦声涌入他的体内。 小剑趁着天雷劈下的那瞬间,锋利的剑锋同样落点在一处,硬是破开了旱魃的肉身! 真正受到重创后,旱魃的脸色乍红乍青,看着眼前一个活生生的灵气来源,獠牙大口猛地扩大,尖锐的利齿便往梁泉啃来! 旱魃虽也吞噬血肉,然最合适的却依旧是吸血。 梁泉腰身往后一弯,单膝狠狠顶在旱魃的腰腹,在迫得他往后退开时,也同时接住了飞驰而来的小剑。小剑在梁泉手中嗡嗡动了两下,灵光一闪化为正常大小,当头就劈向旱魃的头颅! 旱魃不躲不闪,迎着而上,指甲发紫带毒,招招犀利。长剑劈砍在旱魃的脖颈,如削泥一般简单,竟是把旱魃的脑袋给砍下来了。 当那头颅带着惊喜混杂着震惊的神情掉落在地上时,他的指甲刚好划破了梁泉的衣裳,在他腰间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旱魃不经焚烧,不死不灭,哪怕被砍去了头颅,身体与头颅仍是存活着。 旱魃尖叫了一声,“这不可能!”旱魃刀枪不入,根本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随意伤及肉身,他翻着白眼死死盯着梁泉手中的长剑,“你这是什么东西!” 梁泉背手而立,剑柄紧紧贴着他的肩肘,“不过是一柄普通的剑。” 小剑嗡嗡了两声似是应和着,颇为自身的普通自豪。 旱魃啐了一口,肉身捧着头颅,哑声道,“这一次算是你走运,等下次……” “没有下次。”梁泉的声音渐渐冷冽,伴随着轰隆雷鸣声,“你该上路了。” 旱魃迷茫了一瞬,眼睛立刻锋利起来,“道士,你是找死!” 梁泉竟是要和他死磕到底了! 梁泉指尖夹着三张黄符,嘴唇微动后,三张黄符悄然飘往自个该去的方向。 三官手书! 旱魃嗤笑了声,身体抱着头颅在头上安放着,“这对我没用。”随着他的话语,炽热从脚下蔓延开来,一点点席卷到梁泉的周边,他是打算不管雷劫,拖也要拖死梁泉!然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梁泉在天雷中根本毫发无损。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敛神掐诀,“请赐火!” 虚空中猛然炸开一团光火,熊熊燃烧的火苗微弱,看起来只有星芒大小,却偏偏让旱魃升起了比雷劫更为恐惧的情绪,他甚至来不及把头颅给安好,眨眼间窜出几十丈的距离。 可他的速度快,这团小火苗的速度更快,追着旱魃的背影,不过转瞬即逝间就落在他身上,一股脑儿吞噬了旱魃的身形,加之天雷接连不断,火光与雷声交织,硬是让这片漆黑的天地明亮异常。 彘感受到了异常可怖的气息,和天雷也不相上下了。他趴在地面,整个头哐当埋入了地里,两只大蹄子盖在虎头上。 这突然来这么一下,把南宫明都惊得晃动了两下,“神兽,你在做些什么?” 南宫明的话清晰地传入了白水耳中,只见这“神兽”瓮声瓮气地说道,“只是在休息而已。” “扑哧——”头顶上轻飘飘传来一声嗤笑声,毫无遮掩。 呸!你倒是给我下来啊! 彘在心里疯揍杨广,试图从心中产生打压的快.感。 某一瞬,持续不断的巨响突然消失,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南宫明继续远眺着深处,半是犹豫地说道,“雷劫好像结束了?” 彘把脑袋又给拔出来,端正蹲好,“你有所不知,不是雷劫结束了,是旱魃死了。” 没有什么比同为异兽的彘更清楚旱魃需要遭受怎样的雷劫,刚刚分明没有酝酿到极致便消散了,只能说旱魃已经不复存在。 旱魃的身体被梁泉请来的神火焚烧殆尽,连渣滓都没留下,原本在梁泉眼中不断流失的生气猛地中止,又因为刚刚雷劫扫清了此处阴气后,又开始缓慢恢复。 天雷乃是天地间至刚至阳至强之物,此次这处阴地算是彻底消失了。 小剑得意晃了晃,然后才凭空消失,梁泉凝视着这片地区,直到确定这里再没有其他遗漏后,这才离开。而就在梁泉离开不久,还未散去的雷云轻飘飘地又吐出了几道雷,随手劈死若干飞僵后,这才彻底消散开来。 杨广感觉到异样时,他反手握住了那即将抽离的手,睁开眼看着这熟悉的营帐,这才慎之又慎地看着软塌边半蹲着的道人,“你送我回来的?” 年轻道人展颜轻笑,“你睡得很安稳。” 杨广:“……” 他并不想知道他是被抱回来还是背回来。 “外面的尸毒我都给解开了,他们余下几日身体暂时会有些虚弱,但与常人没有分别。阿摩莫要在此处逗留,还请明日便带人离开这里。”梁泉娓娓道来,把事情都告知杨广。 梁泉的手仍被杨广握着,他下意识捏了捏,这才说道,“要走了?” 杨广扬眉,语气颇为不满。 “我不能久留。”梁泉轻声道,往回收了收手。杨广顺势让梁泉抽回了手腕,状似漫不经意地说道,“你那道伤是怎么回事?” 那划破的痕迹,异常碍眼。 79.落雪 梁泉的手指蜷缩, 正好搭在了腰间,他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轻声道, “小伤,回去包扎便好。” 杨广翻身坐起, 刚好看到了梁泉那微微染红的衣裳, “这一路回来,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来包扎,偏生等到现在还不去做。” “难不成,是刻意在这里, 等着我去心疼不成?”杨广听着像是在说笑,可那眼神骤然冷下来, 阴森得可怖,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真黑脸了,眨眼便感觉到那隐含未发的威严与薄怒。 梁泉索性挨着杨广坐下,在晨光微熹,营帐内也微微发亮,此刻已经接近白日,杨广早便能清楚地看到梁泉如淡墨般的眉眼,他说, “阿摩最近知道了什么?” 杨广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 如果不是他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他是不会这么似是而非说话。 “我现在说你转移话题, 你可应下?”杨广声音低沉,眨眼间便从一个随和的模样化为严肃正经的隋帝,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偌大的魄力与威压。 梁泉不为所动,只是敛神道,“你说是便是。” “南宫明。”杨广也不理,起身喝道,那饱含火气的话语让南宫明心头一突,立刻从帐篷外走来。 他刚处理完这些侍卫的事情,心中正是忐忑之后陛下的情绪,这充满怒意的声音让南宫明有些担忧。 “陛下!”南宫明入帐后单膝跪下,也不敢抬头。 “让随行的御医过来。”南宫明一怔,慢了一拍的反应让他得到了杨广的死亡眼神,立马退了下去。 “你这伤势,御医大抵也是处理不了,来了也只能做善后。”杨广这才看着身后的梁泉,压着火气说道,“难道还要我请你来处理伤势?” 梁泉轻叹了口气,感觉到了阿摩那继续上涨的火气,这伤势的确不重,但除根比较麻烦,原本梁泉是打算回去后再处理的。 他褪下外裳,里面是白色的里衣,红色已经晕染了大片,且不是普通的鲜红色,反倒是带着淡淡的粉。 梁泉这么坦然大方的举止让杨广微愣,倒也没什么犹豫,在梁泉身边又坐下,仔细观察着梁泉的伤口。 如梁泉所说,这道伤口看起来并不重,仅是划破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血迹却是止不住,一直在不断往外渗出。 梁泉轻道,“旱魃的毒性强烈,只是对我倒没什么大用处,只是伤口难愈合了些。”只是寻常人又有多少血液,能容得下这么不断的流逝? 杨广面色不虞,阴沉得有些可怕,当梁泉当着他的面把小剑给带出来时,浑身冷意不要般往外释放,倒是把颤巍巍刚入门的御医给吓了半死。 隋帝是个手黑的,没有真本事可不容易过活,这些御医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好在隋帝近一年来身体强健,除了寻常请脉外,竟是没传过御医,让他们安生过活了一年,没想到今夜风波尤其,着实让他心头一紧。 御医进来时,梁泉刚好用小剑削去了那块皮肉,然后就准备燃烧张符纸糊在上面,就算完事了。杨广看着梁泉的举动,幽幽道,“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梁泉对自己,倒是下得了狠手,眼都不眨就完成了割肉祛毒的过程。 直到梁泉念完了止血咒,他才道,“有是有,但这是最快的方法。”曲靖虽通幽,但直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黄符呢?”杨广嫌弃地看了他指尖的黄符,梁泉迟疑了一下,方道,“权当是包扎。” 杨广:“……” “御医,给朕滚过来!” 梁泉刚想婉拒,杨广抬眸看他,眼底的厉色让他抿唇,眨了眨眼松了口。御医赶忙上来给梁泉包扎,刚才这道人手起剑落干脆得惊人,甚至没有一声闷哼,真是个狠人。 伤口在腰间,杨广坐在软塌边看着御医给他伤口上药,可梁泉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毫不在意,杨广心头就有一团火气在烧,这股邪火来得莫名,却愈发不能自控。 梁泉隔着布条按了按伤口,推辞了御医嘱咐的话语,他原本答应包扎便是不让杨广担心,至于其他倒是真的不必了。 御医面有难色地看了眼隋帝,隋帝冲着他摆了摆手,这才如临大释地退了下去。 梁泉看着阿摩这不经意间的动作,便知道他依旧在气头上,他偏头仔细思索了半天,然后把小剑再重新给取出来,然后牵过杨广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这是你以前刻的剑柄。” 杨广看着这普普通通的小剑,小剑默默地在他掌心嗡嗡嗡了几下,以示它也是不情愿的,然后才委委屈屈地停下来。 杨广莫名嫌弃,拎着这完全没有半点奇异的小剑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就这普通的模样,能硬抗天雷?” 就算梁泉不说,杨广也能猜到他是去做了什么。 梁泉道,“阿摩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怎么还嫌弃?” 杨广冷哼,反手把小剑丢到软塌上,“正是我做的,才更能嫌弃不是?” 小剑对此非常的不满意,一腔愤慨地绕着杨广迅速飞驰了几圈,然后委屈投奔回梁泉手中。梁泉哭笑不得地看着杨广和小剑这一番无声的较量,只能安抚小剑。 梁泉神色温柔,但凡是他身边这些小不点,他的态度显而易见地宠溺。杨广勾唇看了片刻,这才语气悠悠地说道,“今晨儿心情这么好,不若梁泉同我说说,开皇八年,出了什么事?” 梁泉神色微怔,那轻柔抚摸的动作听了下来,抬头看着身侧神色轻松的俊美君王,眼波微漾,让杨广蹙眉。 每到这个时候,梁泉总是露出那种为难的神情,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梁泉不答,杨广也不恼,“不愿而不为,是你的事情。可追根究底,偏生是我的喜好。”他的手指触碰了下梁泉的脸,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皱眉,“衣服也不多穿两件。” 梁泉心中一震,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过往。 他低下头掩饰了那瞬间破碎的画面,轻笑道,“没有什么,我并不畏冷。”常年如此,梁泉的衣裳一直不多。 杨广的指尖滑落在梁泉的锁骨,那微凉的寒意让他的彻底冷了神情,“南宫明!”南宫明刚在外面松了口气不到一刻钟,又忙不迭地进来。 “没看到梁道长衣裳单薄吗?还不快去取狐裘来!”杨广骤然阴森低沉的语气让主帐内的气氛沉下,南宫明深吸了口气应下。 待南宫明出去后,梁泉这才说道,“阿摩,你别冲着他们发……”脾气二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到杨广看似漫不经意地说道,“他们素来知道我阴沉不定,要是唤他们进来又什么都没说,才是折磨。” 梁泉收住,轻笑出声来,他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阿摩,我不是在怀疑你。”他慢慢道来,“只是不想你和属下离心太过,我知道你的性子。”再没有比杨广更阴晴不定的人了,但是这样的杨广却显得真实,当喜则喜,当怒则怒。 当然也有掩饰的时候,能否看出来,就全凭自身了。 “开皇八年,确是阿摩离开三官观那年。”梁泉主动提及此事,阿摩能说出具体的年份,想来也是查到了,“那年出了些乱子,且你又只是暂时借住,也正好离开不参与其中。” “你想说,这是好事?”杨广意有所指。 梁泉默默颔首,“这的确是好事。” 杨广近来的举动也让梁泉有所怀疑,莫不是杨广恢复了记忆,当初他突然因为小木人的缘故从长安城来到身边,他便有所怀疑,还有阿摩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也是暧昧不明。 南宫明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后,他默默地把准备好的衣物放好,又默默退下。 杨广起身正欲取来,便听到梁泉响起的话语,“阿摩想起来了?” 杨广把狐裘披在梁泉肩头,动作有些随意,使得梁泉大半张脸够盖在狐裘下,只露出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眸,正认真地看着杨广。 杨广呼吸微顿,又给梁泉撸下来,再调整了一下,“近来时常做梦,看见一个傻乎乎的笨蛋。” 梁泉闭眼,犹带笑意,“既然是笨蛋,为何阿摩还如此高兴?” 杨广的手自然搭在梁泉的肩头,似笑非笑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这个笨蛋,笨得可怜又可爱,让人不舍。” 梁泉笑意未散,只是摇头道,“不,阿摩所说的不正确。”他端正坐直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仙气,可一垂眉,又是温和可亲,两者或许不同,却奇异包容在一处。 “小纸人和小剑,是当初阿摩坑我做出的,只是阿摩不记得罢了。”梁泉道来,虽杨广曾听梁泉说过,却不知道这两者背后的渊源。 “我的能力,阿摩以前也是知道的,那时阿摩撺掇着我做两个小不点,便主动裁剪出来,只是那时尚未弄懂根源,并没有彻底成功。”他摸了摸从杨广肩膀窜过来的小纸人,任着它高高兴兴地钻入怀里,同时把小木人给带过来了。 小纸人乖巧静坐,听着梁泉主人讲故事,连小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出来了。 “当初先帝把阿摩送来,实则是那段时日阿摩梦魔缠身,兼之又出了些事情,便暂时把你交托给家师。送你来的人很敬重放心家师,待了半日就走了,后来阿摩还因此生气。”梁泉说起往事,眉眼越发柔和。 “不可能。”杨广下意识按住梁泉的肩头,随手拽了拽梁泉的发髻,“太幼稚。” 梁泉敛眉,笑着说道,“阿摩嫌弃你,怎么办呢?” 小纸人茫然抬头看着梁泉,似乎是在判断真假,然后悄悄从梁泉怀里爬出来,然后蹭着蹭着蹭到了杨广撩拨完梁泉发髻后又搭在肩头的手,小心地侧着薄薄的身子抬起了杨广的尾指。 它明明没什么表情,可那小小的动作看来,又偏偏让人心头发软。 杨广捻着它放到膝盖上,“别听梁泉瞎说。”他分明说的是梁泉说的话。 梁泉笑意更浓,把一直悬浮着的小剑握在手里,“阿摩确实没有表露出来,是我发现的。后来你待的日子久了,开始偷摸着看师傅书房里的经书。” 要说起来,其实杨广的天赋也是不错,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入了道家也未尝不可。 真到了开腔说话时,梁泉倒也没有隐瞒,杨广陆陆续续知道了他以前和老道呛声,带着小梁泉偷跑,焉坏儿坑老道…… 杨广:“……”这些他并不想知道。 梁泉说起来轻描淡写,可那眷恋熟悉的感觉依旧从他话语中流泻,宛若时光流逝中,他也一直怀念着。 时辰倏忽而过,日头渐渐爬上树梢,暖煦的温度洒落,慢慢融化着昨日的落雪。营地的侍卫恢复了大半,那整齐的步伐声又响起,逐渐成为习惯的音韵。 梁泉的话音恰恰落下,营帐内恢复了静谧,不似之前的僵持,梁泉安静靠在枕头上的姿态很是放松。 杨广没有笑,但他眉眼弯弯,竟是流露出片刻的轻柔,“你忘了一件事情。” 梁泉叹息,松手任着小剑在杨广身上不满地戳来戳去,“阿摩,太过敏锐不是一件好事。” 杨广不轻不重地在梁泉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说话的?”谁能比谁敏锐,梁泉这话简直是在说他自己。 梁泉还未说话,杨广又道,“你从始至终,真正回避的并非记忆,而是记忆中的某些情感、以及事情。” “你得知你拥有言灵后,发生了什么?” 梁泉淡声道,“一语中的。” 这便是认下了杨广所说的话。 “阿摩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人?”梁泉反问他,但又继续言道,“大半年前,你派人去了昆仑山?” 上古,地界广袤,也并无国家的理念,吐谷浑所在的位置,恰好离昆仑不远,正是与吐谷浑这一战,加之杨广执意派人带兵前去接管,才把这昆仑山归于隋朝国境。 “确实如此。”杨广并不认为梁泉会对这些感兴趣。 “这和我所知道的有差。”梁泉缓缓道,“阿摩本不会派人再派人去了。”他并没有说清楚,他到底是如何得知,杨广只会以为梁泉是凭借言灵。 此事杨广和梁泉说过,不过那时他一笔带过,并没有详谈,“如果没有木之精华,许是没有改变。”他若有所思道,俊美面容沉寂,看不出情绪。 梁泉自然言道,“所以不能说。” 杨广:“……” 折腾了一回,又是梁泉这样的回答,隔别人身上杨广现在能砍死他,可偏偏是梁泉…… 偏生是梁泉。 主帐内一片安静,南宫明一夜未眠,如此守在门外,也是精神抖擞,看不出半点疲态。彘化为人,没个正行地靠在门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南宫明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水察觉到南宫明这个眼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南宫明压着声音说道,“神兽,你……” “得了,别叫什么神兽。”彘不耐地摆了摆手,“叫我白水就好。”他虽后悔取了个和梁泉有关的名字,但对这名字有着天然的喜爱,倒是懒得更换了。 在兽性犹在时,听着南宫明说什么神兽,彘还有些得意,听久了渐渐不喜,他生而异兽,和神兽天然敌对,哪怕神兽备受敬重,他也不想和这些老对头扯上太多的关系。 “白水,梁道长……”南宫明性格坚毅,若不是昨夜的事情太过出乎意料,素日里都是沉稳的性子,眼下就算是知道他身侧这个“人”不是人,他的态度也很是坚决,“不知道您是如何看待。” “哟,你想探听情报?”彘嗤笑了声,站直了身子,随手从火盆上取走一朵小火苗,然后一口吞下,虽然是凡火,但是他现在牙痒痒,想吃点东西打牙祭。 啧,当初被梁泉骗了。 在梁泉身边待得越久,彘倒是越发失去以前那冰冷的心境,表情也生动起来。 “您说笑了。”南宫明坦然道,“陛下曾让属下收集关于梁道长的消息,您既然是梁道长的伙伴,自然是知道些许,面对您,属下自然不打算欺瞒,便有话直问了。” 说得头头是道,彘颇为赞同,然后摇头,“他那个人,没把你的事情挖出来就不错了,哪会把自己的事情泄露出来?” 彘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好悬南宫明谈话前带着他往外走了走,现在是副统领守着营帐。 “梁道长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人。”南宫明谨慎地说道。 “哈,天方夜谭,滑天下之大稽!”彘翻了个白眼,咬牙道,“他看起来端庄秀气,实则黑心得很。你别看你们主子心思狡诈,往往还比不得他呢。” “梁泉此人,外热内冷,要成为他心尖上的人,要么从小青梅竹马两相好,要么得是天下大势所需之人。你们主子,大概是后者。” 南宫明心道,或许不止如此。 彘却又说道,“只是奇怪的是,他偏生是梁泉完全不设防的人,奇哉怪哉。”他啧啧称奇,自个儿念叨了两句,便不再说了。他认识梁泉的时日也算不得久,真要说什么,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能和南宫明说这么多,还是看在他顺眼的份上。 彘在营地待没多久就离开了,眨眼间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南宫明本就抱着试探的想法,并没有绝对把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后,他对内里营帐的平静有了另一番想法。 梁泉掀开门帘时,南宫明躬身道,“梁道长。” 梁泉伸手扶起他,“统领莫要如此,贫道消受不起。”杨广慵懒搭了一句,“你若消受不起,那我岂不是得折寿?” 这不过是句调侃的话,梁泉和杨广一笑而过,南宫明心头一跳,蓦然不敢应答。 杨广察觉到了南宫明微变的脸色,俊美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勾着梁泉说话,“你何时到三官观?” 梁泉估算了他们的路程,把大概的时间告知了杨广,随后说道,“阿摩可不许来。” “你告诉我了,然后和我说不成?”杨广推着梁泉往前走,在营帐内换好的衣物带着雍容华贵,行走间衣摆微动,撩起了清冷幽香。 梁泉披着杨广硬要他带上的狐裘,眉眼微弯,把和小纸人团团在一起的小木人给抱出来,然后安放在杨广肩头,“好生保护他,可好?”指尖微微蹭了蹭小木人的精致小脸,得到了小木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 梁泉是独自离开的,彘并未在身侧。 他来,是安静来,走,便也是悄然地走。 梁泉离开时,杨广人在营帐,许久后,帐内忽而响起悠悠的古琴声,南宫明怔愣许久后,这才想起他们的陛下,似乎也是会乐声。 古琴音色悠静,和平安泰,得是心中自有大境界之人,才能真正弹奏出其中的韵味。然铮铮琴音中,南宫明似是听出了些许狂迈傲然来,琴声愈发静谧缥缈,便越发浩大昂然。 连南宫明这等粗人,都有些沉浸其中。 伴随着这般清冷旷远,颇有远古韵味的琴声,纷纷扬扬,却是又落雪了。 80.无题 顾小道士和夏山醒来的时候, 正好是落雪,他们两人挣扎着从温暖棉衣里面爬出来,然后就莫名看到梁泉那处空了, 当然彘也不见了。 带着一颗茫然不知所措的心,顾小道士一脚踹醒了还半迷糊着的夏山, 还没等人如何动作, 一个人影就突然在他们面前飘然落下。 那是路痴道人。 苏问道看着两个小辈迷糊的脸色,叹了口气,一眨眼就想起了昨夜的事情。 梁泉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跟在后面了。 苏问道一直以来,是不相信所谓的异类能如何, 他见过太多的杀戮,也知道人心叵测, 然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便是由人化鬼, 这转瞬即逝的身份变化,也能刹那改变许多根本的东西。 他虽不是以杀止杀的道人,却也不是善心之人。 可偏生就是他最为欣赏的梁泉,却硬生生带着一个异兽,又死活不愿意把他交出来。苏问道和梁泉虽未比试,但是他犹且感觉到梁泉该是比他厉害一些,但是面对异兽, 仍是存在着不可控。 因而哪怕梁泉那么说了后, 苏问道还是觉得暂时不理会长安的要务, 也要跟着梁泉把这件事情彻底给解决了。 苏问道一路上跟着他们风餐露宿, 自以为躲避得很好,岂料昨夜梁泉不知道是出了何事要匆匆离开,走前竟是在他藏身的树下鞠了一礼,温声道,“还请苏道友看顾两个小辈,贫道去去便回。” 跟踪的行为被人给指点了出来,苏问道自然很是惭愧,梁泉的嘱托他也不能不理,只能眼巴巴看着梁泉把彘带走,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苏问道和两个小辈也是熟悉的,听完了苏问道的话,顾小道士和夏山总算是把心思收了一收,然后收拾了东西扑灭了火堆,坐等他们师长回来。 苏问道在一旁看着顾小道士和夏山忙活来忙活去,把他们两个都叫过来,“你们师傅虽说去去就回,但是现在还没回来,想来是需要些时间,你们且不急。” 顾小道士笑道,“苏道长是什么时候来的,同我们顺路吗?” 苏问道心中尴尬,强撑着说道,“是啊。” 夏山见苏问道脸色微变,用树枝捅了捅顾小道士,压着嗓子说道,“小师叔,苏道长是路痴。” 顾小道士猛然想起这件事情,也有些尴尬地挪开了。 苏问道也没提,让他们误会总比知道他是在跟踪他们要好得多,不然也难以解释。 等没东西收拾了,顾小道士和夏山这才随着苏问道坐成了一圈,听着苏问道给他们讲解经书,苏问道正如他的名字一般问道多年,对此的理解自然比两个小辈要深刻得多,等到彘回来时,正好告一段落。 彘:“……” 这其乐融融的场面让人看着手痒。 梁泉在彘身后飘然落下,小剑化为灵光流入梁泉体内,他往前迈了一步,便道,“不要说话。” 彘刚想张嘴,就被梁泉这句话给堵回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半个月前,可还不是这个性格。”梁泉淡淡瞥了他一眼,倒也是让白水沉下心来,他恍惚记得,他之前的确是呆萌呸,是高冷了一些,最近好像是有些变化。 梁泉踩着飘雪走到苏问道面前,行了一礼,“多谢苏道友帮贫道看顾两个小辈。” 苏问道心里有鬼,也没能说些什么,笑了笑就把这件事情带过去,“不知梁道长这一去,是发生了何事?” 梁泉平静言道,“没事,去了一趟长安城。”或许该说是附近。 苏问道:“??” 长安城离这里甚远,光是走水路也要二十几天,听着梁泉的意思,却简单地好似说他兜了一圈般?! 顾小道士颔首,“原来是这样,那这一次师兄回来得挺晚的。” 梁泉拍了拍他的肩膀,“确实是遇到了些事情,不过已经解决了,不用担心。” 顾小道士这才放心,夏山跟着说了两句话,两个小辈就离开去喂马了。 梁泉看着站在身前的苏问道,轻声道,“不如苏道长跟着我们一起?”苏问道的马不是从马市上买来的,而是他自个儿的马匹,颇有灵性,每到晚上就被他给放养,直到早晨才溜达达地回来寻他。 苏问道看着不远处半蹲叼着草根的白水,隐约得见他身后的小尾巴有事没事撩着一片狗尾巴草,姿态悠哉,浑没杀意。 “贫道愿意相信梁道长,只是信不过这异兽啊。”苏问道长叹了一声,颇为无奈。 梁泉道,“贫道承诺,若是白水做出任何为祸人族的事,贫道自会手刃于他。” 他言尽于此,苏问道总不能再横加逼迫,且心有所感,倒也不是不能相信一次。 半日后,苏问道和梁泉一行人分道扬镳,带着梁泉临时给他画好的地图离开。临走前,彘送给他美好的祝福,“望你路痴一世。” 路痴道人:我习惯了,无碍。 梁泉带着两人一兽继续往南走,经过好几个水乡城镇,顺手也解决了一些小问题,像是冤魂啊残魂啊几乎是最多的,还有一次遇到了黄大仙,那一次可是把顾小道士和夏山折腾得够呛,也不知道这黄大仙怎么流窜到南边来了。 随着时间推移,顾小道士越发能够独当一面,夏山在他的带领下,倒也是似模似样,比之前确实好多了。 这日,他们一路疾驰,直到下午才堪堪寻到了落脚的地方,原是夏山凿冰时不慎落水,顾小道士虽抢救及时,但也耐不住天寒地冻,很快就烧起来。 这官城听起来虽然有些奇怪,但近来时他们也没注意,一路奔着医馆去。 彘落后一步看着梁泉,微眯起双眼道,“你进来这里作甚?”他抽了抽鼻子,明显非常不舒服,打了好几个喷嚏。 梁泉抬头看着昏沉沉的天色,道,“这里的大夫,好歹惯用。” “哼,有什么城会叫做官城,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彘又打了个几个喷嚏,神情恹恹。 “你最近会用的词,倒是挺多。”梁泉瞥他一眼,回首看着两个小辈拐弯的身影,“跟上。” “这里不能让他们落单。” 81.苏醒 夏山的体质和别人不同, 他并不畏惧阴寒,毕竟他的体质如此,但是外界的冰冷却依旧能轻而易举地侵蚀他, 毕竟他刚刚修行不久,总的来说, 除了会些术法外, 和普通人的差距并不大。 梁泉和彘不紧不慢地跟在顾小道士和夏山后面,很快就来到了一家医馆。 这里的医馆带着种腐朽的味道,像是许久未开张一般,然而排队等候的人却是不少。顾小道士虽然着急, 但还是背着夏山靠在后面。 夏山本来是半昏迷了,可是在接近了医馆后, 整个人似是有些回神, 虚弱无力的手按在顾小道士的肩头, “走。” 顾清源听不清楚,侧过头问道,“你说了什么?” 夏山本来就是强撑了一口气,也没说出来什么,虚弱无力地又念叨了一句,“离开这儿……”话还没有说话,他立刻又昏厥过去。 顾小道士疑惑地颠了颠他, 就听到梁泉轻声的话语, “无碍。”他和彘正好在其他人靠过来前走到顾清源身后, 伸手摸了摸夏山的额头。 “没事, 他能撑得住。” 顾小道士背着个把人也没什么压力,开始关注起周围的情况,待他注意到这医馆的沉重味道后,他抬头看着梁泉,“这里……” “这里的大夫医术很好,正好也对症下药。”梁泉无意在外面这人多口杂的地方说话,只点了点门槛后,顾小道士就意会地不说话了。 等到前面的人都离开后,这才排到他们进去,坐堂的大夫是个看起来七八十岁的老头,他捋着胡子看梁泉,又看着彘,就是不看在他前面的两个人。 顾小道士焦急地说道,“大夫,我知道我后面这两位相貌堂堂,但还是请你先看看他的情况如何。” 大夫嗤笑了声,怒道:“你这小子没见识!”他的手指甚至没搭在夏山的脉象上,伸手摸了摸夏山的脖子,又翻了一下他的眼皮,“去隔壁取药吧。” 顾小道士:“???”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这大夫匆匆在桌面上写了什么,那张纸突然又折成了一张纸鹤的模样,挥了挥翅膀就往隔间去了。 梁泉在顾小道士的肩膀上拍了拍,“去吧。” 顾小道士信服点头,这才把夏山安置好后,才离开去隔间。 这老大夫摆了摆手,这大门就立刻阖上。 这医馆本来就是在街道末尾,外表只有个小门,从外面看着也很是破落,内里也是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是不管是其他的人还是梁泉,对这位老大夫倒是很信任。 “外面候着的人还不少。”梁泉轻声道,可也听不出他是在为外面的人打抱不平,还是仅仅是一句普通的问候。 老大夫随手把胡子给扯下来,然后两脚撑在椅子上,偏着头笑道,“你这小子难道看不出来外面几成是人,几成是鬼呀。” “大夫说笑了。”梁泉欠身道。 “你师傅可还好?”老大夫的声音忽大忽小,似男似女,连身影看起来也颇为忽悠,要不是彘能确定这人就在眼前,或许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幻影。 梁泉道,“家师已经去世。” 老大夫一口水喷出来,屋内顿时又散发着一股恶臭,彘敏锐地抽了抽鼻子,这味道闻起来臭,却隐约有种触动他食欲的感觉。 能让彘生起吞噬的欲望,自然得是大补之物。 “不可能。”他愁眉苦脸看着地板上的污渍,懒得收拾,挥手一摆,也不知道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大夫晃晃脑袋,然后看着梁泉道,“你今年几岁?” 梁泉轻道,“二十三。” 老大夫掐指一算,“我当初给他算过命,他至少能活到你二十几岁才是。” “家师在四年前便去世了,老神仙或许是记错了。”梁泉又欠身道。 这位老神仙实则也是异兽出身,和老道的关系甚好,小时候也常在梁泉眼前晃悠,虽然梁泉并不知道当年老道为了解决一些问题到底寻了多少人,但是至少这老神仙是肯定在其中的。 老神仙尤其会看病,无论什么病情,在他眼中就是如同虚设,这能耐就跟白泽能勘破天意一般,乃是天生伴随。梁泉虽不知道他的真身是什么,大概也有了些猜想。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踪迹的?”老神仙没有丝毫形象地靠在椅背上,脚背搓了搓胳膊,然后继续半蹲着。 “您当初曾经说过要往南边去,贫道只是想碰碰运气。”梁泉温声笑道,看起来眉宇温和,倒也没有什么尖锐。 老神仙笑得前俯后仰,他是个看着挺严肃的老头儿,但笑起来却变得很是和蔼,“你小子就是会胡言乱语,要是真的碰碰运气,你也不会直接就进来了。” “我看啊,你是特意挑着这里过来的。” 梁泉挑眉,并没有回答,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说你这小子,性格和你师傅倒是有些相似,眼里不是容不下沙子,反倒是什么事情都得依着你们的底线来。你收的那徒弟和你身边那只小猪,你就默默忍下了,偏生就看不惯这座城。”老神仙分明没什么动作,可是他靠着的这张椅子却是开始摇晃了起来。 彘眉头一皱,喝道,“你说的什么浑话!” 他虽名为彘,可不是那些只会吃吃吃的懒货! 老神仙嘿嘿一笑,“这有什么不好的?要我说,老头子我可是非常喜欢猪,投胎转生后,只需要一个劲儿地吃,其他的一概不管,临到头了安安分分去死。你说,这样悠哉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彘往前踏了一步,还未动作就看到老神仙闲闲抬起了眼皮,一瞬间他宛如看到了史前巨兽,压制不住口中的咆哮,他清秀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兽形,还未彻底转变,就突然感觉到肩头一重。 梁泉重重地在彘的肩头拍了一记。 “老神仙就不要逗弄这些小辈了。”梁泉无奈道,看着老神仙哈哈大笑,缓过劲儿来的彘一脸沉默,夹着尾巴做人……呸,做异兽。 异兽的世界向来是你死我活,他扛不住老神仙,自然没有说话的余地。 “行了,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是医馆这儿你可别给我胡乱砸咯,老头子我可是还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老神仙悠悠地说道,话音刚落,顾小道士就捧着一碗混杂着各种酸汤苦辣的汤药过来。 顾小道士被这味道熏得差点没昏厥过去,但是还是不得不说道,“师兄,真的要把这药给夏山灌下去?”他的本意是想说这药没问题吧? 但是他在隔壁听着那大夫乐哈哈的声音,想来和梁师兄也是有些联系的,故而顾小道士才会有些迟疑。 “自然是灌下去。”老神仙吹胡子瞪眼。 “哎,大夫,你的胡子呢?”顾小道士挠挠头,发现了老大夫光溜溜的下巴。 老神仙在混乱的桌面上摸索了一下,又把胡子给随意搭上,“别废话,趁热喝。” 顾小道士看着梁泉,又看着老大夫,刚在昏迷的夏山面前蹲下来,就看到彘一把扶住了夏山的脑袋,把他给吓了一跳。 “灌。”彘在面对顾清源和夏山的时候,话总是很少,干脆利落说完后,顾小道士回过神来,也立刻把滚烫的药汁灌下去。 立竿见影的,这碗药刚给夏山灌下去,他的脸色骤然转红,双眼一睁就要吐出来,顾小道士赶紧给他捂住。 “嘿,你小子手脚也太麻利的吧,赶紧让他吐出来呀。”老神仙话虽然是这么说,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还没等他说完前半句话,梁泉便在顾小道士的胳膊穴位上一按,微微的酸软让顾清源松开手,夏山“哇”地一口全部吐在了地上。 夏山吐出来的东西不仅是刚才顾小道士给他灌下去的,更有些污秽不堪,比他喝下的东西更发臭的棉絮状物质,让顾小道士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闷声道,“这也太臭了。” 老神仙如获至宝地冲过来,梁泉在他动作前就带着顾小道士出来,要是再让小师弟继续看下去,他估计连内脏都要吐出来了。 顾清源在外面狠命咳嗽了很久,好半会才虚弱地说道,“师兄,这位老大夫到底是什么人?” 梁泉仔细看了下顾小道士的神色,这才淡声道,“他是家师的友人,是位神医。他所在的地方向来是存着些问题的,而我每次遇到他,都会把那地方整理干净,因而他有些老顽童的性格,总是爱折腾一二。” 老神仙所在的地方,要么是至阴至邪,要么就是稀奇古怪,总是不会是什么安详的好地方。梁泉以前在老道的带领下,连续挑了三次老神仙的地盘,气得他和老道斗气许久,无奈一人一兽臭味相投,许久后倒还是有联系。 夏山的身体虽看着没有问题,实则内有隐患。本来桃源的人不可能有子嗣,他们硬是借着邪门歪道生了夏山,逆了天意虽是有本事,可落在夏山身上,他的天赋虽好,身体可不怎么样。 老神仙那一碗药汤下去,别的不说,至少不该存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顾小道士缓过劲儿来,蹲在门外开始看那些来去的行人,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不对,回头看了按梁泉,又扭头看着街角,“这些人看着怎么……”他低头想着怎么形容,然后猛拍大腿说道,“当初第一次和师兄去的那座小城看到的人!” 那些活死人! 梁泉摇头,“这些人不是活死人。” 他摸了摸顾小道士的发髻,嘱咐道,“在这里,你不可以落单,要一直跟着我或者白水。” 顾清源的脸色登时严肃了起来,他知道梁泉不会无的放矢。 当夜,他们直接就在官城内住了下来,这整座官城的面积看起来甚大,可只唯独有一家距离老神仙医馆不远的客栈,走几步就知道到了。 夜里,梁泉面色不改地定了一间房,在老板娘嫌弃的目光中带着他们去了房间。 夏山被顾小道士搀扶着放在了床上,原本他看起来只是高热,结果入了医馆后又出来,他看起来就像是去了半条命。 夏山哆嗦着埋在被褥里,顾小道士把以前给他买的暖炉给掏出来塞在被窝里,这才道,“师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旦注意到了奇怪的地方,这整座城都透露着诡异。 哪里的城池会称之为官城,这不是明摆着要被朝廷削一顿吗?而且这街道上来往的人都是神色恍惚,虽然梁师兄说不是活死人,但是那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有生气。 而城中所有的树,都是槐树。 “你等到子时后就知道了。”彘懒散打着哈欠说道,他被老神仙逼着把尾巴毛拔了一撮出来,现在犹绝得尾巴有点疼。 梁泉一身道服站在窗前,望着天空那半轮圆月,语气微凉,“又是十五月亮圆啊。” 十五? 顾小道士皱了皱眉,眼下方才初三。 他顺着梁泉的视线看过去,惊讶地看着,那挂着的弯月渐渐突起来……不,这描述不对。 月亮圆了,也红了。 ——红月。 那微红的光芒散落在地面上,带着一种奇怪的重压。 砰——砰—— 有什么东西从地下苏醒了。 82.红月 夏山一直都是半睡半醒中, 等到他猛地一个震动从迷乱梦境中醒来时,耳边便是咆哮而来的叫声。 他吓得一哆嗦,两眼一睁立刻就从床上蹦起来, 正想着叫一声师傅时,却怔怔地望着窗外。 那道声音就是从梁泉脚下的东西传来的。 夏山随手抄起了佩剑, 从窗口窜了出去, 虽然环境不认识,但是梁泉在,定然不是什么大事。 等夏山出来后,这才意识到, 这外面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在半空中一个勉强地扭身, 搭着树枝往上窜了两下, 站在了树上。 “师父, 这是什么?” 夏山看着翻开的地面,不停有白骨从里面探出来,而后就是一具尸骨爬出来,漫无目的地走着。 梁泉脚底下踩着的那个莫不是什么所谓的尸王,体形和其他相比尤其巨大,而且那骨骼发亮,闪着莹白的光芒。 “别愣着, 醒了就一直看顾着, 免得又放走谁入了民房。”顾清源远远叫了一声, 夏山二丈摸不着头脑地踩着屋檐过去, 刚越过一条街就愣在原地。 整个街道……不,应该说整个城镇,都沉浸在这样一片尸骨海中!仿佛被这无穷无尽的骨头给淹没了一般。 夏山窜过去,很快被顾小道士分配了一部分地区,北方远远传来虎啸声,不用听就知道是彘的叫声,偶尔还能看到被随意扫飞的许多具尸骸。 这些苏醒过来的骨头人不比当初梁泉所见到的,他们眼中没有燃烧的火焰,纯粹是像被控制了一般,当那红月出现的瞬间,就不断从地面捅破出来。 而这些街道上的屋子,到了红月之夜,都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不同的亮度代表着能抵抗这些尸骸的程度。越亮则是越坚固,越微弱则是越容易被击破。 梁泉踩在脚下的骨王明明比梁泉大了三圈不止,可嘶吼了几声后,还是只能委委屈屈被梁泉压垮在下面。 高大的尸王半蹲着,莹白骨骼闪着微光,关节上满是突刺,黑洞洞的让人发寒,可这般凶恶的景象,这上面却是立着一位神仙般清冷的人物。 小娃娃扒拉在窗台上,小小地哇了一声,哒哒跑回去找爹娘。 “娘亲,神仙儿!” 小娃娃的娘亲急忙地把小娃娃给搂住,焦急地说道,“哪儿伤到了没有?”刚刚发现孩子不见的时候,她都快晕过去了。 小娃娃可爱地咬着小拇指摇头,做父亲的面露恐惧听着外面不停歇的咔哒声,脸色越发的难看。许久后,女人才低低叹了一声,“这些骷髅越来越多了。” 青衣男子搂住了她安抚了两句,正想去窗边看看情况,突然顿住,“娘子,今夜是不是没听到抓挠的声音?” 小娃娃有些好奇地听着父母的对话,女子还有些疑惑,“这不是每夜都会有……”她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 门外的确有嘈杂的声音,也有着那些尸骸走路发出的咔哒声,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多了些什么东西。 “有人!” 青衣男子快步走到窗边,一眼便望到了小娃娃所说的那位仙人。 “连普崖都出来了吗?”他喃喃自语。 连普崖都能踩在脚下,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梁泉望着天上的红月,以及这地面翻涌不停的尸骸,其实这些尸骨大多都没有太大的威力,和普通的尸骨一样一砍就碎,虽然不由自主地往人味儿足的地方去,到底没能真的进去。 但是骨王就不同了。 被梁泉踩在脚下的这只似乎本就是有些能耐,它一开始就是冲着梁泉这里来的,似乎想生吞活剥了他? 且不说这四处漏风的身体到底要怎么把梁泉给吃了,光是看着它张牙舞爪直接撞过来的模样,大抵便知道它有些神智,却没有脑子。 梁泉索性就在这颗圆溜溜的大光头上坐下来,他已经感觉到,整座城内的尸骨,想必都是围绕着这座城而已,并未越界,也仅有此地有这样独特的景象。 怪不得这里如此吸引老神仙,这位老爷子最是喜欢这样的地方了。 梁泉若有所思看着那轮红月,只是这红月怎么看怎么熟悉……他清俊脸上有着细碎的微光,淡红的颜色显得有些妖艳,唯有那柄依旧锋利的长剑横在梁泉膝盖上。 小纸人早就撒欢儿玩去了,此刻也不知道还沉浸在哪一处的尸海中。 梁泉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老道是个很宠溺弟子的人,幼年在梁泉还未恢复以前记忆时,还经常被要求着讲故事。老道哪里会说什么故事,只能费尽心思把以前经历过的事情又搜罗出来讲。 可讲得恐怖了,会直接把小梁泉吓哭,讲得枯燥了,小梁泉又不满意。 这左也不满意,右也不满意,当初老道这师傅做得苦啊。 而梁泉还记得,当初老道也曾给他讲过这红月的故事。 红月,向来是不祥的象征,不论是古书中记载,还是口耳相传的传闻中,红月总伴随着妖异的事件发生。 其实这倒是没有错的。 每当红月出现,往往便是大事将起,祸事临头。只是这些口耳相传的东西久了,那味道也就变了。 不过老道讲的这个睡前故事却是与别个不同,梁泉当时记得很清楚,老道宽厚的大掌落在他额头上,悠悠地说道,“什么狗屁红月,不就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扯的安慰,瞎胡说什么是天注定的事情。” “徒儿,你且记着,这世上就没什么是天命难违,有,也得把天给捅破咯,知道吗?” 小梁泉眨了眨眼,埋在被褥里面只露出个小脑袋,乖巧地摇了摇头。 如今想来,这性子倒是和阿摩有些类似,不然他们也不会吵吵闹闹那么久。 83.“仙风道骨” 一处小村庄, 深夜,乌鸦惨叫声,无处话凄凉。 听起来非常的恐怖, 然而这就是老道当年给梁泉讲的睡前故事。在在故事里面,红月带来的后果惨不忍睹, 只是梁泉也忘记了当时老道所说的结局是什么。 天亮后, 这些尸骨及这翻滚的地面刹那恢复了正常。 夏山原本正欲踹一具尸骸,结果还没等出手,整个人就倒栽在地上,要不是顾小道士从屋顶跃下顺便扯了他一把, 就直接栽倒在地面了。 梁泉背着手从屋内走来,彘懒散没正行儿靠在树下, 要不是梁泉的话, 他倒也不会把人族放在心上, 熬了一夜对他没什么大碍,只是觉得有些莫名。 “师父,这些是什么?” 夏山从醒来就直接去帮忙了,完全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看起来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顾小道士站在夏山身后,也非常感兴趣地看着梁泉,毕竟这还是他们从未看过的奇观。 梁泉道, “你们可曾知道, 秘境?” 作为曾经去过秘境的顾清源来说, 他是最有发言的资格, “师兄,我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不同。” 顾小道士当初在秘境时,进出都会感觉到那种涟漪波动,可是这一次却是丝毫没有。 梁泉道,“只是近似,并不是完全一样。”他抬头看着清冷的街道,“先回去再说吧。” 他们在外面撑了一夜,除了夏山有些倦怠外,其他人完全没有什么感觉。小纸人从远远哒哒哒跑回来,然后顺着梁泉的袍子往上爬,把一小节东西放在了梁泉的手掌中。 梁泉看着这一小节泛着光泽的指骨,无奈摇头,“你怎么什么都往回带?”那声音虽然带着淡淡的控诉,却也是非常温柔。 小纸人窝在梁泉的手腕上,看起来开心极了。 顾小道士在回到屋内后,先是检查了夏山的情况,然后才看着梁师兄,“我之前觉得这城里的人看起来很奇怪,还想着是不是他们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生气。可是现在看着这情况,就算不用出现什么鬼魅,只要这些尸骨源源不断出现,久而久之都能把他们自己给活活吓死了。” 人身上的生气,代表着人的状况。 正常人的生气是薄薄一层包裹住全身,如果生气淡了,要么就是他身体有问题,要么就是寿数将近。 这人一直休息不好,安心不下,在这样的氛围中待着,肯定是会出事的。 梁泉道,“这些尸骨都是普通的尸骨,除开昨夜的骨王外,和普通的尸体没有不同。”差别是这些都是光秃秃的骨头,而不是带着腐烂味道的腐尸。 顾小道士突然道,“我们可不可以去问昨日那位老神仙?” 当时那位老神仙给顾小道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这里待的时日想来也是不短,外面守着等待他的人也很多,看起来像是留在这里很久了。 梁泉摇头,把小纸人放在桌面上,“那是不可能的。” “老神仙想来喜欢这样的地方,从前家师最喜欢跟在他后面,他走到哪里,师傅就上门踢馆。他不阻拦我便是好事,莫要想其他。” 顾小道士挠了挠头,倒也没想到这位老神仙是如此的奇特。 夏山道,“师父,他们会爬出来,是因为昨夜红月的问题吗?” 梁泉颔首,“的确如此,自古红月妖异,象征不祥。不过现在已经没人能同上古那般用自身撼动日月,因此再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夏山微微蹙眉,“师父的意思时,以前记载的那些红月,都是人为?” 梁泉瞥了一眼正在认真思索的彘,淡笑道,“也有可能是兽为。” 白水啧了一声,甩着尾巴说道,“整座城池都有问题,这红月也应该是这座城的时。” “这城是活的。” 彘化为人后,声音很是清脆,听起来带着少年的质感,可说出这话的时候,却莫名带着沙哑压抑,让夏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夏山看着左前方的顾小道士,眼见着他也打了个寒噤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点头,就算是害怕也不只是他一个人。 一座城如果是活着的,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这些个生活在城池中的人,是食物?还是什么? 梁泉若有所思看着外面开始喧闹起来的画面,似乎都带着一层朦胧不清的触感,“小师弟,你现在去问问掌柜的,这城叫什么?” 顾小道士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下楼了。 “你在猜想些什么?”彘突然问道。 梁泉摇头,并没有回答。彘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身后的尾巴又甩了甩,看着有些着恼。 梁泉慢悠悠地说道,“白水,要保持平静的心境,才容易突破。” 彘想抽死他。 顾小道士很快就上来了,一脸迷茫地说道:“掌柜的说,这座城没有名字。” “它爱叫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 彘哼了一声,“故弄玄虚。” 梁泉看着两个小辈,“你们说说你们的猜测?” 顾小道士整理了下思绪,这才说道,“我们入城前,我注意到这座城并没有守卫,而且城的名字叫做官城,这显然不对劲。后来入城后,我隐约注意到,似乎最开始的时候,只有我们走的这条大道,那些其他的街道都是……后来才出现的?” 就像是在迷雾中一点点慢慢显露出来一样。 夏山摸了摸脖子,看起来比刚才的顾小道士还迷茫,毕竟他是昏睡着被搬进来的,对整个城池到底怎么样还不清楚,“我是觉得,昨夜那种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的,没有一个人出来看。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走不了。”梁泉垂眸,看着地板上的纹路,话语微凉,又泛着冷。 “城既然有了意识,大概会只进不出吧。”彘闲闲地说道,看起来对这事完全不上心。 “你们两个今天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我去老神仙那里坐坐。”梁泉对着两个小辈说完,这才站起身来。 彘不满哼了一声,“那我呢?” 梁泉轻声笑道,“你自是跟着贫道。” 在梁泉和彘离开后,顾小道士看着夏山耸了耸肩,“我怎么觉得,白水现在越来越像是……黏糊上师兄了。” 每天都哼哼哼的,看起来还真的很像哼哼猪。 夏山憋笑,“你别乱说,要是白水听到了可怎么办。我是觉得,白水有点像是喜欢上师父了。” 不是那种伴侣的喜欢,有点像是小孩子闹脾气,看上了喜欢的东西,那种想要拽在手里,又想摆在眼前的感觉。 梁泉和彘并不知道两个小辈在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开始在诽谤他们。 梁泉来到老神仙的医馆前,这医馆还未开门,但是外面等着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们大都是神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每一个人眉间都带着郁色。 梁泉越过他们走上台阶,还未敲门时,就听到后面一声惊恐的声音,“莫要敲门。” 梁泉顿住,看着背后的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他看着梁泉停下动作,苦笑着说道,“你是不知道吗?这位老神仙不喜欢外人的打扰,如果这门不打开的话,你是不能碰地。” “不然会怎样?”彘看着这后面的门,左看右看,都看不出这破落门有什么大不了的。 书生满脸苍白,伸手擦了擦汗,又道,“敢敲门的都化成水了。” 梁泉面色微沉,老神仙性子喜怒不定,治病也的确是看心情,但是这种主动杀人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彘听完后,尾巴一甩,直接把这门给打开了。 “能发生什么事?”他勾唇笑道,少年模样看起来很是恣意,姿势洒脱,可惜门口围着的这一堆人猛地往后倒退,看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梁泉淡定言道,“莫不是有什么不对?” 那书生看起来是个好心肠的人,往前迈了一步拉着了梁泉的袖子往前扯,“他要化成血水也便罢了,那些血水都是会吃人的!” 当初有人在这前面直接化了后,惊恐之下他们也打算帮人收尸,可是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是敢伸手去摸的人,全部都跟着那人一样融化了。 梁泉敛眉,这听起来就跟天方夜谭一般。 彘不耐靠在门口,“你们有完没完,要是你们口中这个大夫真的这么恶毒,你们又来这里作甚?” 那书生愤愤不平地说道,“谁叫他来了之后,整座城就只剩下他一位大夫了!” 这听起来的意思,是在暗指老神仙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不然其他的大夫也不会出事。 梁泉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那袖口从书生手中脱落,他惊讶看着梁泉,却看到他拾级而上,缓缓而道,“若是不愿,就当面直说,这种举动,算不得有种。” 梁泉甚少说这样重的话,书生立刻胀红了脸,他原本是看梁泉姿态俊朗,不想他出事这才多嘴,没想到反被他讽刺,一时间难以接受,只道好心喂了狗! 梁泉带着彘入门,随着他入内,身后的门猛地关上,把几个想趁机进来的人都关在门外,喂了闭门羹。 “你生气了?” 彘在后面看着梁泉,颇为惊讶。 他跟着梁泉几个月,还真的没怎么看过梁泉生气的模样,他知道梁泉在那个阿摩面前是不同的,但素日里都是外表温润,从未动怒,今个儿虽然也看不出来,但是他对那个书生说的话,却是有些重了。 “老神仙。”梁泉轻声唤了一句,半晌后听到了隔间打鼾的声音,撩开下摆往那里走去。 白水看他不理会他,在他身后愤愤不平又举了个中指,然后才跟着过去。 这屋内弥漫着一股比昨日还要神奇怪异的问道,像是醋坛打翻了后又加了十坛糖,最后把整个都混在酒缸里面搅拌,做成香料燃烧出来…… 真是非常刺激了。 老神仙就窝在某一处呼呼大睡,也不知道昨夜喝了多少酒。 梁泉看着老神仙周围那摆放着的酒坛,也唯有他身边那几个还剩着一点点,梁泉一点都没客气全部都淋在了老神仙的头上。 看完了全过程的彘:??? 你不是刚刚还为了他怼人的吗? 老神仙半睡半醒舔了舔嘴,然后把胡子都吃进去了,满意砸吧了两下,然后才回过神来,一口给吐出来,“你这小兔崽子!” 他还没睁眼,似乎就知道了蹲在他面前的人是谁,笑骂了一句后才睁开眼,周身都是酒味。 梁泉站起身来,看着这一地狼藉的样子,忍住皱眉的欲.望,“你身边跟着的几个小童呢?” 老神仙身边一直带着几个花草化形的小童,平日里都是他们照顾着老神仙的起居,要是有他们在的话,这小老头也不会彻底烂醉如泥。 “我让他们都休息、休息休息。” 老神仙站起身来,衣裳上满是酒水,哗啦了两下后,滴答溅落在地面。他挠了挠头,看着梁泉,又看着身后的彘,“莫说你是来问我线索的,我可什么都不会说。” 这小老头机敏得紧,闹着要吃早点,硬是把梁泉和彘给轰出来了,说是没看到早点前,他一个字都不会说,一个屁都不会放。 说完后,老神仙就放了个屁。 ……彘一脸窒息。 说好的仙风道骨的,这是什么鬼画面?!! 84.无题啊 梁泉晃悠出来买早点, 身后的彘还在愤愤不平,不过这话说的就不是老神仙,而是在说梁泉了, “你说你这话只说一遍的坏习惯多不好,到底是什么秘境, 又是什么缘故, 难道不能说清楚?” 梁泉有些怀念当初那个看起来冷冰冰不会说话的彘了。 “这里不算秘境。”梁泉把手里的早点塞了一个给他,慢悠悠说道,“这里该是个半完成的小秘境,但凡是秘境, 大多数是上古时期留下来的,能成就秘境者, 里头必定会有灵。” “不管这灵, 是山灵也好, 水灵也罢,有了这灵,这秘境就能稳住了。” 他侧头看着眼前的街道,说话的声音透着几许漫不经意。 “只不过这里的灵,并未完全透彻,因而只能不断循环往复。” 起初只是个普通的意识,随后慢慢地、慢慢地感觉到了这些人的存在, 究竟这灵是从一开始就是这座城, 还是城最后被灵所依附, 都不是关键。 有灵, 就有循环,而这城之所以会有红月,大抵也是半成品的缘故吧。 老神仙让梁泉去买东西,也只是个借口,他都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总不会真的欠这么一两口吃食。在看到梁泉回来后,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然后才说道,“买什么东西回来了?” 梁泉把小笼包都塞在他手里,“距离你最近的就是这家早点铺,如果我还认错,想来老神仙怕是要生气。” 老神仙笑眯眯地接过来,一口一个的叼着吃,他耷拉的胡子已经回来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件,整个模样都利索了不少,看着梁泉说道,“是不是遇到麻烦了?要是你说几句好听话,我倒也不是不能帮你。” 梁泉温和一笑,面容俊朗,“不用了,我心中有数,就不麻烦老神仙了。” “性子还是这样。”老神仙鄙夷地哼了一声,靠在椅背上道,他伸手从桌面上取来毛笔,随意在纸上划着,“不要过度。” 梁泉敛眉,抬眸看他,“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你要是不知道,谁会知道,你身后那只小猪吗?”老神仙毫不留情地开嘈白水,彘祸从天降,一脸懵逼。 “您早饭也吃了,外面的人也该理一理了。”梁泉的尾音微微下压,带着些许不满,“该解释的还是需解释,莫要胡来。” 他勾着彘离开前,只听到老神仙不满地叫唤,“你那破性子能改一改,我现在就去解释!” 谁的性格还能好过谁呢?! 梁泉离开医馆后,并没有回到客栈,反倒是在街道上随意逛起来,虽然路上的人看起来都脸色惨白,但是偶尔也有几个活泼的孩子玩闹。 “呀,神仙儿——” 梁泉越过街角,刚刚迈上台阶,就感觉身后有个小小的力道冲撞过来,梁泉连忙弯下腰来,扶住一个撞到他腿上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粉雕玉琢煞是可爱,黑色的大眼珠子就这么乖巧看着梁泉,带着孺慕之情。 ……一个小娃娃,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这样可爱的小眼神? 梁泉抱着这个突然亲近过来的小娃娃,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小娃娃的父母很快就赶过来,看着孩子平安,这才松了口气。这孩子看着软,实则是个调皮的性格,总是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父母担惊受怕。 梁泉抱着小娃娃,正欲交还给这对父母,打他们过来后,梁泉一眼就看出来他们的关系。但是小娃娃却是不肯,一扭一扭赖在梁泉身上不肯下来。 小纸人好奇趴在梁泉的肩头,看着小娃娃的漆黑小眼神,奈何小娃娃也看不到它,正用着小软音叫着梁泉,“神仙儿,神仙儿……” 除了这个词外,他似乎不会说别的了。 他的爹娘面面相觑,做父亲的认真看了几眼梁泉后,一个惊鸿画面猛地落入心头,他回过神来看着梁泉,嗫嚅着说道,“你是昨夜那个人?” 梁泉一听就知道,大概是昨日被人看到了。他的手在小娃娃脸上拂过,不经意间扫去了一层黑气,这才把不满意的小娃娃交给了他的父母,“看好他。” 小娃娃的爹显得很是拘谨,把孩子接过来后,犹豫了半会才道,“你们不该来这里。”虽然昨夜看到了他们的能耐,但是他看起来并没有过于激动。 “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还望告知一二。”梁泉欠身行了一礼,那人看梁泉如此礼敬,连忙伸手扶住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昨夜你们也看到了,每到红月之夜,这里总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不过只要呆在房子里,倒也没什么,但是近来开始有人被破房而入,次日醒来就成了亡魂。” “大家心里,也是焦急得紧。可是这城却是进得来,出不去的。不管怎么走,三里后,还是会走回城门口。” “大家也是害怕,以前也有过你们这样厉害的人物来,起先也是在帮忙,可往往都成了最早出事的人。” “你们要是能离开的话,就尽早走吧。”他言尽于此,很快就带着妻儿离开了。 只是看着他的意思,虽然是这么说,却完全不觉得梁泉他们可以离开这里。 彘抽了抽鼻子,屏蔽了五感,“这味道又浓郁了。” 原本他入城就闻到了异常腐朽的味道,没想到隔了一夜,竟然愈发严重了。 梁泉若有所思,刚才看着那人的话,这红月大抵也是数日才出现一次,可是看着现下的情况,大概今晚又会卷土重来了。 “师父,这里!” 夏山的声音突然从街角传来,看着那激动的架势,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 85.继续无题 顾小道士和夏山两个人并没有立刻出去, 而是选择了这个客栈的老板作为切入点。 客栈来往密切, 整座城内又偏生只有这么一家店,又加上刚才老板的回答,这让顾小道士对掌柜的很是好奇。 梁泉离开后,顾清源就带着夏山到后院去了, 昨夜他还好奇为什么整个城池只有一个客栈, 原来这偌大的城镇,外来的人却是极少。 又可以说是没有。 “掌柜的,你们怎么不出去啊?”顾小道士和这掌柜的倒是投缘,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 这掌柜的也没有不耐烦, 许是平日里和他唠叨的人也少,看到个性格投缘的文, 就开始倒豆子一般都说出来。 “我们这城, 原本也是座大城。”掌柜的一开口就是这种, 传说从前有座山这样的口吻, “人来人往,那叫一个繁荣。可惜后来有一天,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出不得了。” “这客商出不去, 外面的人倒是进得来。思乡心切的和这里的官府起了争执, 说是被官府所拘……闹大了后, 就再也没有官府了。” 这感慨的语气让顾小道士和夏山面面相觑, 能让官府彻底消失, 显然不会像他说得这么简单。 只是掌柜的还在讲故事,他们也就继续听着。 “这城后来越来越少人,因出不去,大家也只能把死去的亡者就地掩埋,只是专门划出来一片区域罢了。” 这不过是最为普通正常的事情,可是隔了十几年后,开始的红月夜,成为城中人绵延不绝,痛苦万分的折磨。 “你们没打算和他们接触?”夏山意有所指,这些尸骸显然是他们各自死去的亲人。 “甭说笑了,当初死去的人和现在陆陆续续埋下去的人,怎么也破千而已,这数以万计的骨头是从何而来?”掌柜的脸色扭曲,似是说出了最大的恐惧。 如果都是亡者归来,也且不会这么惊慌。只可惜许多人,甚至都不这么认为。 “寻常也罢,我们接触他们的话,不过几个时辰就会融化,久而久之,谁都不敢出门了。” 这些都是老一辈儿都知道的事情,但年轻些的人一直都安分在屋内,反倒是有些不记得这些警惕了。 顾小道士和夏山从掌柜的这屋里退出来,刚才老掌柜说到激动处似乎有些气上头,他们不敢再刺激,连忙走人。 “我总觉得……如果是这座城有意识的话,它为什么不主动出现?”夏山沉吟言道,这整座城都是在灵的控制下,如果需要肉身的话,自该出现在人多之处。 可是掌柜的这一番话听来,似乎有些韵味。 “……大概是找错了方法。”顾小道士眼前一亮,“我们去府衙看看。” 府衙并不难找,从这一次之后,他们倒是知道了这街道为何看起来如此凄凉,原是以前的人都开始去世,旧的去了新的不来,人少了,不必要的地方也就荒废了。 府衙是其中最为显眼的地方,因其外壁上的血色斑斑仍未褪去。 顾小道士和夏山分工两路,自去搜寻不提,等回来后聚首,脸色都各有怪异。 “我发现这里面的花草树木怎么显得那么……妖艳呢?”夏山这话说得眼部有志气,但是他也没有更好的语句能来解释一下他的意思。 随着他的手指,顾小道士看到了一株小草,这本该是最为普通的草木罢了,却因为那漂亮奇异的湿润光泽而显得异常亮眼。 明明是一株小草,可看到的时候,却恍惚以为看到了奇花异草一般。 “你的注意力倒是挺奇特的。”顾小道士啧啧称奇了两下,这才说道,“我发现了他们当初打斗的痕迹,不过很奇怪的是,那些痕迹还很新,看着不像是那位老掌柜说的那么久远。” 他走前还搓了搓地面桌上那一层灰,虽然积尘甚重可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多也就是一两年的光景。 “总不会还有人在保持着这里。”夏山皱眉,看来那位掌柜的话,也不能全信。 他们又搜索了一圈后没发现什么东西,这才离开这里去走访街坊四邻,可没想到的是,他们所知道的消息,和老掌柜也是一模一样,除了这些外,他们不知道更多的消息了。 顾小道士提出一个猜测,“你有没有发现,这里面所有的人,他们的说法都非常一致。” 夏山道,“有什么不对吗?” “你傻了,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想法念头,比如我现在看着你想抽你,你倒是觉得自己挺好很乐呵。这不就是不一样吗?”顾小道士拿着夏山举例,得到了夏山毫不留情的一拳。 “咳咳,他们的说法或许会相同,但判断这件事情的态度和方式绝对会不一样。我们刚才问的这位张书生和前头的货郎,两者的见识天地之差,可他们说出的话和措辞,以及对这件事的看法都非常一致。” 那便是漠不关心。 “要么,当初府衙这件事还值得深挖,要么,他们的记忆被动了手脚。”夏山流畅接了上来。其实就算是第二点,也会得到第一点的问题。 “不知道师兄他们现在……” “师父!” 顾小道士的话还没说完,夏山就高高兴兴叫了一声,浓眉大眼一笑,立刻就奔过去。 “你们如何了?”梁泉温声道,看着两个小辈满头晶莹,就知道他们刚才东奔西走辛苦了。 顾小道士和夏山把刚才讨论出来的东西和遇到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梁泉一直眉眼弯弯,带着笑意在听,可随着夏山话音刚落,他的神色一敛,“你们所说的府衙在哪儿?” 府衙。 府衙门口满是杂草,只有刚才顾小道士和夏山经过时轧出来的一条小痕迹。梁泉站在门外,若有所思看着府衙破落的外表,“没用了,它走了。” “它?” 白水敏锐捕捉到了这点。 梁泉韩守望,“那株小草,合该是这座城的灵。” 这方小天地的气息充满着晦涩,唯独这一处满是灵气,周转自如。 由此可见,原本这小秘境所要的灵,该是在这里。 “师兄,是我粗心了。”顾小道士面色微红,刚才夏山就提过此事,是他给忽略了过去。夏山又以他为主,他不在意,夏山便也没多加关注。 没想到竟是放走了一条大鱼! “无碍,它大抵也是不想伤了你们。”梁泉摇头,淡然言道,“此处没有要紧的东西了,你们且先回去歇着。” “你要做甚?” 彘眼底带着狐疑,他听出了梁泉话里的意思。 “之后,贫道会告诉你。”梁泉平和看着他,难得死道士松了口,彘才不情愿被夏山给拉走了。 顾小道士默默擦了汗,夏山好胆量,看来他是完全不知道彘落在他身上的死亡视线代表着什么。 梁泉在他们三人都离开后,这才看着眼前茂密的杂草丛,“出来吧。” 清风拂过,草堆纹丝不动。 梁泉淡淡的声音响起,“门槛往前三步,还要我去找你吗?” 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响起来,梁泉看到一株小草儿拨开草丛走出来。 这株小草儿和当初在梁泉送到太白山上的神草有些类似,小木人也是得源于它馈赠方才有此结果。 “当初府衙血染,把你唤醒后,这方小秘境才开始成型。可惜你早就失却了主人,也无人教导你该如何行事。你在尝试中闹出了乱子。”梁泉娓娓道来,说出的话仿佛他亲身所历一般。 小草儿默默站在原地,它是一株特别鲜嫩的草芽,四片嫩绿叶片儿耷拉着,两撇根在地面上挪来挪去,似乎因为梁泉的话而感到……难过?不甘? 小草儿看着梁泉,分明没有眼睛,可看着很是鲜活。小纸人默默从梁泉身后探出小脑袋,突然从肩膀上掉下来,轻飘飘落在小草儿面前。 小草儿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玩意吓了一跳,猛地窜入了草丛中羞答答地看着它,那模样竟是比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客人更害羞。 梁泉:“……” 一个小光圈突兀出现在小纸人面前,小草儿继续羞答答看着小纸人。 小纸人高高兴兴接过来,然后发现这小光圈融入了它体内。它讶异地摸了摸自己,然后又迷糊地看着梁泉,小眼珠子黑黝黝的,似是不明白。 “这是礼物。” 梁泉轻巧说道,小纸人一听,转身给了后面躲着的小草儿一个大大的拥抱。 梁泉原本以为,这座城灵出来后,问题便可以游刃而解,但是看着小草儿懵懂的模样,就算真的是它做下的,也必定是有人让它做的。 不好! 梁泉猛地拎着小纸人和小草儿离开,顾小道士他们有危险! 顾小道士和夏山回去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彘。彘看着前面两个小不点又懒懒打了个哈欠。 “你们两个站住。” 彘叫住了顾小道士和夏山,尾巴一甩,把两人都从客栈门口给卷出来了。 “怎么了吗?”夏山一脸茫然看着腰间的尾巴,突然兴奋了起来,伸手就要摸。 “你要是赶摸,回头我就给你把爪子给剁下来!梁泉来都没用!”彘头也不回,狠狠丢下了这句话。 夏山讪讪把爪子给收回来,哪怕他再粗神经,也不会把这些话都当做耳旁风。 “你们在这里站好。” 彘收回来尾巴,迈步往前,“任何一个靠近你们的人,除了梁泉,都杀了!” 白水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顾小道士和夏山面面相觑,然后默默拔剑,“你感觉到了什么?”顾小道士压着声音问道。 夏山捂着眼,“客栈内气息不对。” 自从老神仙给他灌了药后,夏山隐约能够看到一些东西。这事他还没和梁泉他们说过,只是觉得不大对劲。 “你怎么知道?”夏山嗫嚅道。 “师兄早就说过,如果你醒来了,大概会有些益处。”那些先天堵塞之物都一点点排解出来,以他至阴的体质,自是有阴阳眼在身。 “里面有东西,但不是鬼。” 夏山笃定说道,他在看到客栈后,心里骤然兴起了一种叫嚣着后退的欲.望。 但这种感觉,是在白水进去后才有的,最开始直面的时候,他反倒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就是说,彘在那人出现前就反应过来了。 某种预感。 夏山和顾小道士背靠着背站在客栈门口,原本的街道上就很少行人在,自打他们出现后,更是一个人都没有看过了。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早有所感? 顾小道士按住剑柄,和夏山心有灵犀说道,“你左我右!” 顾小道士:…… 夏山:…… “你前我后吧。”夏山接了一句,现在也不用分什么左右了。 砰! 客栈内响起了巨大的动静,顾小道士和夏山猛地蹬上台阶,却一下子被门给反弹了出来。 显然门上有禁制,他们根本进不去! 一声虎啸从客栈内传来,咆哮声中带着痛楚,像极了受伤的痛呼。 “白水!” 夏山用力往门上一撞,整个人都被弹飞到对面的茶摊上,咳嗽着站起来。 “进不去。” 顾小道士跟着他的步伐被弹飞,手里的剑有了个豁口。 客栈内的声音越来越大,彘的咆哮震耳,让他们心焦,眼下情况未定,他们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师父!” 夏山眼尖,一下子发现飘然而来的梁泉,眼一下子就亮起来。 86.无题呀 客栈内一片狼藉, 之前摆放着的桌椅都被踹开, 地面满是碎屑。彘被一个人提着尾巴,体形缩小得近似牛羊般大小。 “天生为奇,便是你了。” 那道沙哑的声音带着自然律感,举手投足都暗含着天理一般, 彘尾巴僵直, 恍惚间想到一个词。 令出法随。 他剧烈咳嗽起来,在被捏住了弱点后,彘就算想变回人类的模样也甚难。 那人两指并起, 在彘的脖子划下了重重的一道, 迸射出来的血液刚好落入身前悬浮的一个不足手指长的小瓶子里。 这小瓶子看着平平无奇, 可彘大量的血液流入后,却丝毫没有填满的感觉。 大量失血让彘挣扎起来, 他借着尾巴的力道狠狠往后一撞, 利齿让身后那人微微避开, 撒手让彘摔落到地上, 或许那人有些许洁癖,看着彘的模样蹙眉。 “咄!” 门外一声巨响, 泛着淡光的禁制被梁泉一剑劈开, 他立在门前看着那一人一兽, 神色冷峻。 那人握住悬浮在身前的小瓶子, 悠悠叹息道, “罢了, 这些血勉强也够。后会无期。” 他周身黑色涌动, 恰似打算瞬移离开,梁泉眉色一厉,撒手让小剑自由,双手掐诀,一道灵光瞬间冲着这不请自来之人。 他脸上有着遮掩,使了法术而看不清楚相貌,他挥手出刀劈断梁泉的灵光,也因此不得不中止了离开的举动。 “梁泉,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压着嗓音说话,听起来像是有些愤慨和失望。 梁泉握着重归的小剑,漠然道,“摄一城之人尝试,又挟异彘之血,你的目的可当真不小。” 正如梁泉所猜测一般,这小草儿虽是这城的灵,要见到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所以他才支开了其他几位,就是为了方便诱哄它出来。但是这小草儿如此懵懂,看着不像是能把整个城弄得翻天覆地。 整个府衙看起来并不陈旧,除了灰尘和腐朽的味道外,里面的痕迹的确有些新,相较于掌柜所说的几十年,看着仅有数年的光影。 如果小草儿也是在这一处有了灵智,那或许和当初在府衙发生的惨案有关。 这其中的先后顺序错了。 不是先城池封闭,而后才发生府衙的冲突。而是先发生了府衙的冲突,才有了这城池的异状。 梁泉在看到这小草儿后,心中就有了猜测,这座城其实是被人拿来做尝试了。 小草儿虽是灵,不同灵之间的能力也不用,小草儿的能耐是操控时间。 真的操控时间万物自然是不被天道所允许的,但总有些种族能得到天道的厚爱,人族如此,小草儿也是如此。 这城池中日复一日的红月,其实都象征着一次循环,也就是小草儿的极限。 到了极限后,所有的时间都会推倒重来,这就是小草儿立下的规矩。 这座城不断轮回在这规矩下,日复一日感受着这些恐惧。 如果说在看到城灵前,梁泉还有些疑惑背后之人要做些什么,待他看到小草儿后,已是万分笃定。 寿数。 人何其聪慧,贪嗔痴样样俱全,既有着天道宠爱,又为万物之灵,本该知足。 然寿数仅有百年光阴。 被人族鄙夷、唾弃,不愿靠近的异兽等,称为妖魔的鬼魅魍魉,偏生拥有着悠久的命数。 哪怕不能与天地同寿,可这百年,却是太少太少了。 古有秦始皇蓬莱问道,后有隋文帝信重方士,无不是透露着这些权贵者的心思。 城灵的能力既然是控制时间,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段,自也是可以慢慢尝试,死了,便再换。 至于人,这华夏大地可不缺人。 顾小道士和夏山之所以觉得那些人的回答有问题,是因为从根本上,他们就是被清洗了记忆。 这才有了这源源不断的尸骨,毕竟死于其中的,早就不知几何。 “我可不是沉静白那个软脚货,你再不让开,莫怪我杀了你!”来者低声喝道,以刀锋面对着梁泉。 梁泉构成一笑,带着丝丝凉意,“贫道真的想见识见识,阁下如何杀了贫道。”他话音刚落,人已经出现在来人面前,剑锋锐利,披荆斩棘! 来者用刀背格挡开梁泉的袭击,大为光火,一言不发和梁泉斗在一处。 他能短时间内拿下彘,是因为彘的弱点在尾巴。出其不意袭击了白水后,他干脆利落地废了彘的尾巴,这才让彘挣脱不得。 然他的能力颇为不俗,梁泉单手带灵,恰要劈在他身上,忽而余光注意到对面那人主动往前靠,电光火石间梁泉来不及多想,硬是左右剑互换割破了他的脖子。 来者看起来是个痴狂,和梁泉越战越勇,完全不在意那串从身上掉下去的铃铛,拇指按在刀锋上染血,“你很好。” “我身上的黑雾能腐蚀万物,你是第二个没被我阴到的人。”他咯咯笑道,提着刀口一跃而起。 远处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声,梁泉注意到来者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哼,来日再战!” 他急匆匆要越过梁泉,却被梁泉的剑招和悬浮的黄符给挡回来。无可奈何之下,他突然捏碎了手心里一直没有动过的蜡丸。 银光暴涨,突然吞噬了眼前的人,梁泉隐约窥见了些许阵法的波动。 这个人…… 梁泉眉心蹙起,像是想到了什么。 “师父……” “师兄……” 梁泉和彘双双告诫下,两人一直不敢进来,直到门外听到的动静完全消失后,这才赶上来看情况。 梁泉在彘面前单膝蹲下,扶住了那条尾巴,还未上手就知道了答案,尾断。 彘的尾巴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但失去了尾巴,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一半的战斗力了。 “我没事。” 彘挣扎着变回人形,尾巴若隐若现,“刚才那是什么人?” 87.事端 彘虽然尾巴断了, 但是气势丝毫不堕, 刚刚和那个陌生来客怼了一场,他浑身还带着煞气。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刚想起身,却发现断尾还被梁泉拎在手上,那姿势让彘万分尴尬, 整只兽都发毛起来。之前说过尾巴是彘的弱点, 而且现在还是被人拎着,那感觉堪比刚才被那陌生来者扯断的诡异。 梁泉松开手,淡声道, “无碍, 老神仙应该能够医治。” 他刚刚是在判断这尾巴是彻底断了没有, 如果还残留着一些的话,至少以老神仙的能耐, 是能够断尾再续的。 “师父, 你没事吧。” 夏山注意到梁泉的脸色并不好看, 但是外表看来却没什么伤势, 这让他有些担心。他上下看了几眼梁泉的情况,寻着他没有发现的伤口。 梁泉摇头, 看着这屋内狼藉的模样说道, “你先送彘去老神仙那里, 其他的再说。” 夏山只得应下, 扶着彘离开, 顾小道士本是想跟着过去, 但想起刚刚夏山的问话, 反倒是留下来跟着梁泉。夏山性格大大咧咧,但是往往总是能看到一些特殊的情况。 “师兄,你是在担心什么。” 顾小道士敏锐地从梁泉的举止中窥出淡淡的担忧,这对梁泉来说,已经算是失态了。 梁泉挥手让屋内的桌椅重新回归原来的位置,叹息着说道,“这个人对我很是熟悉。” 顾小道士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顿住,面露狐疑,“师兄所说的熟悉,是什么意义的熟悉。” “熟人。” 梁泉平静看着顾清源,那双眼眸平和,可底下的暗潮涌动,带着丝丝晦暗,“对我知之甚详,又或者,本就是我的熟人。” 顾小道士心中一惊,突然想起了沉静白。 他在梁泉身边许久,对梁泉也能算是熟悉,其实他也知道,梁泉看着面善,实则有些平淡,来来往往间一直和他相熟的人甚少。 硬是要数出来的话,大抵也只有他身边这三两只小猫,以及那遥远在长安的那位阿摩。 除此之外,梁泉所认识地,大多数都是他师傅的好友。 多年独居深山,梁泉最开始对外面的了解,都是从老道而来,可从沉静白始,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师兄,这座城该如何解决?”顾小道士清楚知道,这是梁泉急需解决的问题,也是需要他自身思考的一个问题,常人在此时也不该多话。 “小草儿跟着我们,仔细钻研一两天,就不会出事了。” 梁泉声音含着些许淡漠,眉宇间似是有些倦怠,顾小道士挠了挠头,“小草儿又是谁?” 梁泉点了点他肩头,“诺,这不就是?” 顾小道士奇怪扭过头去,一株小草儿怯生生地看着他,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差点没把顾清源吓得跌一跟头。 梁泉道,“这座城都是借由它在操控,现在幕后之人已经离开,阵法无人操持,应该没有大碍了。” 顾清源颔首,突然想起了客栈后面的掌柜的,立刻捧着小草儿去后院寻人,梁泉一人站在屋内,面色微沉,指尖微光闪动,似在掐算着什么。 “师兄,掌柜的不见了!” 顾小道士回来,一脸惊讶地说道,“而且那看起来,好像荒废了许久……” 他现在有些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梁泉跟着顾小道士回去看了一眼,这一眼足以让他知道了许多事情。 小草儿作为整个小秘境的灵,能力是控制时间,但只能维持着一段时间。幕后者借着小草儿的能力,不断用人来做尝试,试图寻找着些什么。 只是眼下看来,似是失败了。 这些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间,他们的时间被小草儿抽取出来,又被灌输了同样的记忆,一次又一次被用来当做尝试。 可当这个小秘境被放弃时,这些人也就消散了。 他们本就不属于现在的时间。 梁泉从顾小道士手里捧来小草儿,看着它懵懂可爱的模样,轻声言道,“怀璧其罪,自古难断。” 梁泉带着顾小道士出了街道,果不其然,整座城都空荡荡的,带着一种腐朽枯旧的味道,唯有老神仙的医馆显得那么的正常。 也显得那么的不正常。 梁泉刚步入医馆,就听到了彘的惨叫声,也不知道老神仙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整个医馆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老神仙的身影绕来,看着梁泉笑嘻嘻说道,“这可真是个宝贝儿。” 看着他这个心满意足的模样,也不知道彘到底被老神仙顺便带走了点什么东西。 顾小道士看出梁泉有话要和老神仙说,还没等他们开口就微微欠身,然后主动避让到了隔壁去。老神仙随意靠在桌椅前,拎着一个小葫芦,里面来回晃荡的水声让他笑了起来,“你又是生什么气啊。” 这话听着,便是十足的无奈。 梁泉是老神仙看大的,虽然不是日日夜夜盯着,但梁泉有些小习惯他也知道得很清楚,这看着梁泉的模样,哪里不知道他在生气呢? “家师的好友,除开沉道长和您外,您可还知道其他人?”梁泉问道。 老神仙耸了耸肩,“没有,那家伙得罪的人比他亲近的人多了去了,除了我和沉静白那老货,没有其他了。” 梁泉眉心微蹙,看着老神仙道,“您很讨厌沉静白?” 梁泉此前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不,我不讨厌他。”老神仙笑着否认,然后吞下了一大口酒,喟叹道,“你师傅,别看他那么宠溺你,平日里看起来也是乐呵呵的样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煞神。也闹出了不少事情。”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是不愿说得太明白。 “沉静白,就像是你以前的师傅,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虽然看着人模人样,但谁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东西。”老神仙说,“在你面前的他,不是真的他。” 梁泉脸色微沉,并没有说话。 “你从一开始不就知道了?”老神仙瞥了他一眼,“能瞒得过你的人,能从一开始就了解你的人……你猜猜看?” “他没有死。” 梁泉突兀说了这句话,惹来老神仙的异样眼神,“你怎么听起来这么冷静?” 梁泉垂头,复看着老神仙,“您说错了,贫道很高兴。”他看着老神仙神色温柔地说道,“他没死,贫道当然非常高兴。” 这话很是温柔,可屋内突然有些发凉。 活成个邋遢老人样的老神仙没有说话,一口气把所有的酒水都喝完了后,才慢悠悠说道,“那个小猪仔没有事,在我这里待上一日就行。你这个臭小子,还真的毁掉了这里。” 梁泉道,“老神仙既从一开始就没在意这里的情况,自然也不会在意贫道的行为才是。” “哼!”老神仙不满地哼了一声。 梁泉欠身一笑。 深夜,客栈。 这客栈虽然眨眼间布满灰尘,但顾小道士他们的东西还在,不得不费力气把他们住的房间都清理了一遍,这才勉强能住人。 梁泉带着小草儿去了法阵附近,原来这法阵就在府衙里面。他忙活了一整个下午,确定没有遗漏后,这才在夜幕后回到了客栈。 好在他们随身也带着干粮,并没出现太过尴尬的画面。 梁泉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小草儿被小纸人带着去晃悠了,唯独这里月色微凉,庭院中洒满了银光。 梁泉在月下漫步,影子跟随在他的身后,因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变换着。顾小道士远远看了一眼,按住了想去寻人的夏山。 清风拂来,梁泉接住远远奔来的小纸人,它嘿咻站在梁泉面前,迫不及待地画了一个小圈圈,像是接收了什么讯息,然后杨广低沉的声线响起。 “昆仑山异动。” 这话石破天惊一般,让梁泉神色凝重,“阿摩是如何得知的?” 杨广按着眉心,眉宇间难得栖息着疲倦,“剑门的人在昆仑山中全军覆没,唯独山下留着的两个小道士活着,来报说是昆仑山出现了神异,吞噬了他们所有的人。” 梁泉在院中来回踱步,背着手道,“明日我便带人回三官观一趟,然后取道昆仑山。”这巧合的时间,让梁泉思及今日彘被取走的血。 白水便是从昆仑山走出的异兽。 “你只答应我一事,勿要动用言灵。”杨广的声音从一开始就不骄不躁,唯有在此句中带着隐约的情绪波动。 梁泉轻笑道,“阿摩这又是……” “你当初可是答应过,要当阿摩的娘子呀。”杨广话语轻轻柔柔,带着些许蛊惑的味道流露着,就这么飘入梁泉的耳中。 梁泉微愣,手指微蜷靠在腿上,“阿摩在胡说些什么?”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 杨广似是带着委屈,轻声说道,“难道梁泉就这么辜负我么?”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软绵中带硬,欲拒还迎,心口就像人拿着羽毛悄悄搔了几下。 梁泉哭笑不得,只道阿摩是借着他做梦地借口来调侃他,道,“阿摩不要再说笑了,这只是个……” “梁泉这才是玩笑话。”杨广止住了梁泉的话头,看着宫宇上明月清凉,微风吹拂,缓缓而道。 “我可不是在说笑。” 梁泉的影子在月光中停顿,那黑漆的身影许久不动,直到对面那人的话随风飘来,“你道是不愿,亦是愿意,都同我没有干系。” “没有干系,便无需同我说。”梁泉敛眉闭眼,这话脱口而出。 “小道长被我扰乱道心了?”杨广似笑非笑,带着些许畅快之意,“我自然是希望你因此动摇,去深思,去想这个可能。” “不然按着梁泉的心思,怕不是纵身火海前,才会在走马灯般光影中念及此事,喟叹平安,坦然赴死?” “后悔这事,我不愿做,也不想做。” 梁泉被杨广戳中心思,垂眉叹息,又道,“阿摩想起了什么?” 他从未想过,杨广真的有开始恢复记忆的一日,当初出事那一遭,杨广的记忆是被联手封印住,如果没有有心人的挑动,应该…… 梁泉呼吸一窒,想起了老神仙的话。 “你师傅去世了?” “不可能,我曾经为他算过……” “梁泉?”杨广唤道。 他还未说话,就感觉到了梁泉的走神。 梁泉揉了揉鼻梁,睫毛轻颤,扑朔着影子,“我没事。只是知道了些事情,不是很开心。”他坦然叙说了刚才的情绪。 杨广挑眉,又道,“不会刚好和我有关吧?” 梁泉闭目轻笑,“你要是这么说,大概也和你有些关系。” “嗯?”杨广鼻音应了一声。 “我师傅他老人家,并没有逝世。”梁泉叹息。 他没有用任何模糊的词语。 杨广不愧是帝王,听到这消息,眨眼间就串联上了,“所以那沉静白……” “我不知道。”梁泉清亮的眼眸睁开,带着一丝晦暗,“但若真的是他,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或许就有了答案。” 这世界上,还能有谁更了解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梁泉清冷的话语如刀锋般划破夜空,杨广从未听到他如此冰凉的声音,“我希冀不是他,可又只会是他,你要小心。” 或许最可怖的事情,是原以为最亲近的人,转头来却偏生是罪魁祸首,害人之深。 88.梦境 月色深沉, 客栈内的人都安静入梦。 梦总是很奇怪, 不论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自己做什么梦。梦中总是虚空漂浮,捉摸不透。 因而梁泉并不喜欢梦,也不好入睡。 不知是今日所知道的事情扰乱了梁泉的心境, 又或者他真的疲倦了, 他倚着窗台,悄然睡着了。 但凡入睡,他总是爱做梦。 梁泉年幼时, 一直都跟着老道生活在三官观。 三官观是个小地方, 老道每天乐呵呵带着徒弟, 倒也没什么不好,可惜的是, 后面又送来一个看似冷漠实则黑心的小王子。 老道曾经欠了杨坚一个人情, 当他把杨广送来的时候, 老道脸色虽然难看, 但是也不能拒绝。 但是没想到一个转身,他可爱的小徒弟和杨广混在一起, 而且混得尤其好。 小梁泉每天被杨广牵着走, 成为杨广身后安静的小跟屁虫, 虽然偶尔会和他举报杨广做的小小坏事, 可到了杨广真正做坏事的时候, 又是一言不发。 杨广做出了小纸人。 小梁泉使得小纸人活了过来。 如人, 如生灵, 如万物,小梁泉凭空造出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两个小纸人是不同的,梁泉留在身侧的那个小小的纸人,拥有魂魄,可入轮回。 生而为奇。 老道得知此事,大惊失色之下,梁泉已然陷入昏迷,长睡不醒。 传闻上古女娲造人,得大功德,成圣。从无到有,亦或者是凭空捏造,都不是一件可被允许的事情,可梁泉做到了。 老道知道小梁泉的言灵,起先只是把这当做是一个上天开的小小玩笑,或许有些麻烦,但仅是花开花落,看似惶恐,实则还在界限内。 可小纸人的诞生不同。 打破了六道既定的规矩,又使得界外生灵诞生,老道连着他的友人,彻查了几日几夜,都未能真正做出些什么。 七天后,梁泉苏醒了。 梁泉醒来后,看似没有任何不同,身体脆弱如同娇嫩花儿,风吹都能病倒,哪怕身体如何检查,都查不出任何的问题。 老神仙当时拽掉了好几把胡子,回去翻阅古籍。 老道守在小梁泉身边,日日夜夜熬红了一双眼。 那时谁都没想到,根源在梁泉,也在杨广。 隋朝二代而亡,时也命也。可从杨广遇到梁泉,那枷锁就不断挣动,一而再,再而三,从小梁泉这里得到了爆发。 可这是后来的事情了,眼下谁都不能推测到这点。 老道不许梁泉再用言灵,小梁泉自也是乖乖听话,虽然他暂时也分不清楚这到底如何用。 这时的梁泉恢复了记忆,也没觉得这样的日子多么难过。 杨广捧着一株鲜活的果植进来,上面坠着的小果子饱满,煞是可爱。 梁泉小小抿唇笑了一下,“阿摩,你这么偷偷摸摸过来了?” “你师傅发疯了。”杨广脸色冷冷的,但是看着梁泉的眼中还带着些暖色,“你身体如何?” “老样子。”梁泉看着杨广把这一小盆果植放在窗台上,“你呢?”梁泉知道这几日师傅一直绕着他转,或许顾不上杨广。 “无碍。”杨广摇头。 他向来是个冷清淡漠的性格,可是遇到梁泉才会露出轻笑,对着老道又是另外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 “你坐下再说。”梁泉示意。 杨广摇头,俯下.身来摸了摸梁泉的小脸,沉声道,“好生休养,你师傅,会救你。”小梁泉的身体虚弱已经不是秘密。 小梁泉抿住嘴角,杨广这话说得轻飘飘,但是他总觉得他不开心。杨广这般骄傲的人,说出这种近乎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话,已经是极致。 梁泉拉着他的衣袖坐下,“以前你曾说过,日后你离开后,会带我看看山河,阿摩这事还未做到,我怎会出事呢?” “小小年纪,就文绉绉的。”杨广一把按住他的嘴巴,挨着床沿坐下,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小纸人……” “不许再提!” 杨广低声道,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他不过十几岁,然怒意上涌时,眉宇间满是凶戾暴怒,亏得梁泉握住他的手腕,这才勉强压下。 “我很喜欢它。”梁泉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头来说,“师傅虽然生气,你为何也要生气?”他浅浅说道。 “你的命,和那个玩意儿比起来,你问我何者为重?” 杨广冷冷笑了一声,屋内的气氛瞬间冰冷,“若不是老道取走了它,我现在便毁了它!” 这玩闹从两人而起,杨广才越发厌恶痛恨。 “那可不行。”梁泉宛若没有察觉到杨广的情绪,低低勾住了杨广的手指,“它很可爱不是吗?” 杨广正欲说些什么,梁泉伸手道,“我想看看那花。” 虚弱的小手指了指窗台。 杨广俯身把小梁泉抱起来,合着毯子包裹成一个小团子,然后一起走到窗台边。这一株果植是梁泉昏迷前那段时日一直等待着开花的,眼下杨广便直接捧着来让他能亲眼看见。 梁泉靠在身后杨广怀里,虽然这小哥哥性格变幻无常,喜怒不定,暴怒易躁,偏生又有些冷漠,可这人性格若是软下来,又当真让人无措。 杨广心冷,想走进去,可是废了梁泉不少心思,可若不是当时梁泉因言灵救了杨广一命,大抵还未有如此亲近。 由中可见,杨广实则也是个利益至上之人,可便是这情缘巧合,哪怕再如何,杨广也不可能对着这小脸苍白的梁泉狠下心来。 “我觉得这花很好看。”小梁泉的声音低低的,小脸倦怠。他半阖着眼,似乎有些发困。 “对。” “我想看那开花的模样。” 想必很美。 杨广刚想嘲笑他,这果实将结,花开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话未出口,眼已流露出惊慌。 花骨朵儿在枝头悄然凝结,粉淡的颜色带着果实的芳香,在微风摇曳中那花骨朵一瓣瓣绽开,那粉色落在深处,反倒染上鲜红的血色,娇艳欲滴,又异常美艳。 ……花开了。 小梁泉又睡着了。 此后的事情梁泉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清醒时,又是七天过去,杨广就守在床头,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嘴唇苍白得有些无力。 他醒来只见过杨广这一次,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梁泉不喜欢撒脾气,可沉着小小的脸不说话,让老道抓耳挠腮,不得不说道,“他在你身边,你总是控制不住你的能力。” 令出法随,颠因倒果,多么大的威慑,梁泉还没有这般福分能生受住。 梁泉凝眉,望着老道言道,“我的事情,同阿摩又有何干系?” 老道苍老的手掌搭在梁泉的额头上,粗粝的手心带着厚厚的暖意,“你知道,当初为师为何收下他吗?” 梁泉道,“不是因为师傅同阿摩的父亲有旧?” “当初他曾救过我,而我告诉他,他命中为皇。”老道呵呵笑道,却不知道为何带着些阴沉,“杨坚是个能人,也是个坚毅的性格。前朝皇帝无道,他便乱中取胜,登基为帝后,也算是个不错的人。” 老道的张狂偶尔便在这些话语中体现,杨坚不得不说是个霸主,在老道嘴里就成为个差不离。 “师傅不喜欢他?” 梁泉听到自己这么问。 他知道他快要从梦境中醒来了。 “不是不喜。”老道给梁泉盖被子,“是他太贪婪。” “要了这世间极大的权势,又要无尽的寿命,徒儿,你说这像话吗?” 他絮絮叨叨这么多,最关键的话,却并未回答梁泉。 老道的话伴着梁泉从睡梦中醒来,晨曦微凉,梁泉淡淡看着那一抹初阳,忽而想起当初老道问过他的一句话。 “要是杨广出事,你会如何?” 当时他自己的回答如何,梁泉早已忘却……大抵是拼死相救这样的话语吧。 童年情谊,投缘好友,重逢后的相处,日渐缩短的距离……人世无常,说不得说不出的话,听来都是虚妄,谁又能没有私心呢? 梁泉轻轻叹息,昨夜杨广的逼问,到底是有了答案。 老道逝世后,这世界上,对梁泉而言,还有什么比得过杨广呢? 小纸人弯弯脑袋,站在梁泉的手腕上,轻柔地触碰着梁泉,梁泉回应一笑,然后轻声道,“你想不想见师傅?” 小纸人扁了扁,又卷了卷手,看起来有些踌躇,然后才小小点了点头。 梁泉悠悠言道,“我也想见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千百年后的诗句当真道尽世间沧桑,有什么能一直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初心难改,又易衰。 “终于能回三官观了。” 89.三官观 三官观是个小观。 梁泉带着顾小道士和夏山出现在这里的时候, 门前已被落雪所盖, 厚厚的一层白雪甚至都淹没了门槛,飘雪落下,洋洋洒洒的雪花飘落在肩头,冰凉的触感融入衣裳重, 晕染出点点圆圈。 朴素古老的木门伫立在原处, 门环上坠着个铁锁,梁泉伸手按了按,摸下一层灰尘。 “没人能进去吗?” 彘站在山上的高树, 眺望着院内的模样, 隐隐绰绰看出这道观虽小, 可丛落不少。 “离开前,我送了个祝福。”梁泉从怀里取出了钥匙, 打开了铁锁。 “哼。”白水从树上翻下来, 梁泉的言灵, 又有谁能随意突破? 顾小道士和夏山知道是要来师兄/师父以前的住址, 看到的时候也不禁有些恍惚,身前这位风清月朗的道人, 竟也是从一个普通道观而出。 但也唯有这样沉静的氛围, 才能教养出这般人物了。 梁泉推开木门, 那积雪在他的力道下不值得一提, 硬生生推开了偌大的空间, 院落中无处安放, 他轻轻一笑, 挥手而过,那厚雪融化,又带走了污垢。 道观中很是幽静,当真不大,格局比起长安城三元观来说不知道小了多少,供奉着三位祖师爷,后院是住的地方,再往后,竟真的有一片竹林。 漫天雪花中,竹林安然伫立,那飒飒作响的风声中,摇曳着亘古不变的古韵。 梁泉让他们自便,而他则是径直去了书房。 这书房原是老道一直在用,自从他“去世”后,梁泉也曾在这里待过一些时日。他轻轻推开屋门,屋内在符咒的作用下,还保持着和以前没有任何差别的摆设。 桌椅,文房四宝,书柜,满满的书籍……以及一幅画像。 梁泉踱步到这幅画像面前,伸手摩挲了两下,又笑了起来。这是老道的自画像,说来也是好笑,他的朋友也曾赠予过他不少画像,可偏生他一幅都不喜欢,硬是说不像。 后来小梁泉道,自己画岂不是更好? 老道当即哈哈大笑,挥手而就,泼墨作画,不过寥寥数个时辰,便洒落一笑,把这当做了至宝挂在了书房,声称让友人好好鉴赏一二,惹来笑骂无数。 梁泉在书桌面前坐下,伸手拉开了左手边的抽屉,里面摆着一卷卷轴。 这卷轴用红绳包扎起来,看着有些破旧。梁泉把它取出来,而后把他随身带着的包袱放在左边,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了又一份卷轴。 这份卷轴,是遇到赑屃后那夜,杨广交给梁泉。 而放在道观内的这一份,则是从一开始就是老道的。 可这两份卷轴,实际上是一样的。 梁泉打开两份卷轴,然后把他们重叠放在一起,而后抬手在卷面上虚空点了数个地方,卷轴上猛地迸射出几道气劲。 梁泉眉峰一蹙,反手接住,左手扯过一张白纸,迅速在纸面按下! 那气流扭曲成不同的模样,但在梁泉的掌下仍是被控制得死死的,不久后就化为一个个字眼出来。 梁泉蜷缩手掌,继而认真看起来,那微末的小伤并未去理会。 这两份卷轴,梁泉已经分别研究过无数次。杨广这一份,当初他交给他时,就曾经说过,这是他“偶然”得到的,借其他龙脉来助益的法子,也是从这份卷轴中脱胎而出。 梁泉隐约记得,当初老道这份卷轴给他玩闹时,曾说过,这份卷轴上面画的是图,可看在人眼里面却是字。 不同的人看来,总能看到不同的东西,老道当时还笑称,从这里头看到的不是画,是人心。 然梁泉从始至终,看到的都是画。 这万千山水落在小小卷轴中,不过是方寸之地,偏生有着浩瀚缥缈的宏大之感,每每看来总觉得异常震撼。 梁泉在这山水画中,当真一点都没有看到任何……所谓的方法。 可看久了,这微小的差别也落入了梁泉眼中,这画看着也就不一样了。就像最开始认识了一对双胞胎,起先的确是分辨不出来,可久而久之,想分别两人便成为了容易的事。 那点点微末的不同,彻底区别了两者。 梁泉刚才指尖落下的,便是这几处不同。 这迸射出来的几道墨意都被梁泉捕捉,可那挣扎也让梁泉的手心血肉模糊,不知到底是何方高人落下了这画,竟是在画作留下作画时的意志,挥斥方遒的气质睥睨天下,连残留至今地墨意也带着锐不可当的利气! 梁泉望着那字迹,许久后放声大笑。 这笑声不知是送于何人,不管是顾小道士还是夏山,亦或是停留在竹林中的彘,都回头望着那恣意洒脱的笑声来处。 梁泉少有这般放荡不羁,自然流露的时候。 夏山匆匆走到门口,看着梁泉单手卷起了两份卷轴,看得他有些别扭,他仔细看了几眼才意识到,梁泉一直在用左手。 “师父,您的手怎么了?” 梁泉把卷轴都收起来,而后拎着包袱离开桌子,“无碍,小伤。” 夏山皱眉看着那滴落在地的血,“您还是包扎一下,免得……”他话音未落,小纸人就猛地窜出来,靠在梁泉的手腕上,虽然没有其他的动作,可怎么看都像是在嘤嘤嘤一般。 小草儿怯生生看着梁泉,小嫩芽从梁泉的肩头冒出来,颇有种受惊就跑的错觉。 “别难过。” 梁泉不得已把手里的包袱交给了夏山,夏山以为只是个小包袱,接过来后,猝不及防差点砸在脚上! 他一脸茫然提着包袱,额角冒出了青筋,颇为吃力收到,“师父,你这……还有点重。” 顾小道士在后面嘲笑他,然后接了过来,轻松说道,“你还是再练练吧。” 夏山忍不住讪笑,然后凑过去梁泉身边看伤口,等夏山离开后,顾小道士眼皮抽动了两下,然后换了个手,他也没料到这包袱竟然如此重,怪不得夏山一脸扭到手的扭曲模样。 彘捂住鼻子,躲在窗台说道,“你还是赶紧止血吧。”他快要忍不住那个味道了。 梁泉但凡受伤,那灵气都会从伤口溃散开来,小纸人能忍住,彘却感觉那种蠢蠢欲动的饥饿感从喉咙撕扯开来,他立刻翻身离开山头,不知去往何处。 梁泉轻笑了起来,低声念了几句止血咒,待血止住后,他随意地糊弄了两下,确保不会再惹来小纸人的担心后,也没再注意此事。 许是刚才梁泉包扎的时候并没有弄好,顾小道士看到了那两个卷轴,好奇说了一句,“师兄,这怎么变成两份了?” 他经常看到梁泉在无事的时候看着卷轴,只是不知道为何,师兄从不叫他们靠近,只会叫他们远远避开,因此顾小道士也隐约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梁泉笑道,“不,这才是一份。” 这上面一份,下面一份,本来就是同一份,没有割裂开来的道理。 顾小道士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这样。” 小纸人在梁泉手指上爱娇蹭了蹭,神情有些恹恹,不想吸取灵气,片刻后它爬回去原来的位置,然后抱住了小草儿,偷偷用着它的小手画了个大圈圈。 那可真……大。 小纸人还从未画过这么大一个圈圈,在力有未逮的时候,它松开小草儿猛地往上一窜,然后才堪堪画完了顶端最后一笔。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夏山:“……” 刚好看到最后一步的顾清源:“……” ……以及感受到波动回首的梁泉,眼见着有人突然出现,他下意识捞住那个人的腰身,华贵的衣裳滑过了梁泉的手指。那位还未站定,反手扯住了梁泉的脖子,那似笑非笑的话语便流泻而出,“梁泉啊,你这是想我了?” 恣意调笑的语气混不吝,单手勾着梁泉的脖颈,又伏在他的肩头低低笑出声来,那气声撩过梁泉的耳郭,立刻就发红了。 清冷幽香飘过,那是杨广素来喜欢的香料,浑身衣裳都染上这股味道,连人,似也轻飘飘起来。 梁泉在杨广站定后,就松开了手,“你怎么来了?”他刚说话,就猛地对上正一脸萌萌哒站在杨广发髻上的小纸人。 小纸人乖巧可爱看着梁泉,然后蹭蹭蹭消失在了杨广重叠的衣裳里面。 杨广自是感觉到了小纸人的磨蹭,随手把小木人也给掏出来塞给他,“你倒打一把。”指尖蹭了蹭梁泉的脸,这才又道,“这是三官观?” 他看着这书房的窗户,从窗遥遥望去,那片雪中竹林正摇曳着,白色与绿色交织,洋洒落下的雪如此缥缈出尘,宛如旧时画面。 “你曾,在那里采了朵花。”杨广语带犹豫,却愈发坚定言道。 梁泉微怔,若是阿摩连这都念及思起,怕是离彻底恢复不远了。 90.送走 杨广突然出现, 唯有梁泉还能淡定以对, 顾小道士和夏山都带着淡淡的戒备,他们从未真正和杨广接触过,突然看着一个大活人出现,尤其是在三官观, 这种疑虑的心情更是不能抹去。 梁泉回到三官观, 其根本就是为了两份卷轴,至于其他的,且看其他人也进不来, 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梁泉对杨广的态度, 顾小道士和夏山都看在眼里, 面面相觑后,也就拎着包袱离开了。 梁泉和杨广两人对面坐下, 各自神态安慰, 若不是中间三个小人儿玩闹在一起, 宛如一幅静止的画面。 梁泉单手拂过, 桌面上突兀出现两个东西,一则如剑, 一则如葫芦, “这两样东西, 阿摩且带回去, 日后可护身。” “回去?”杨广轻笑, 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梁泉想让我回去哪儿?” 梁泉微顿, 眉目轻动,看着杨广道,“你出现在此,会不会出事?” 杨广现在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他隐约记得,现下应该是他在处理朝政,杨广突然消失,长安城又该是一片震动。 杨广单手撑着下颚,淡然道,“无碍,南宫明会处理好。” 梁泉难得有些无话可说。 杨广却是高兴,看着梁泉眉眼如画,只笑着言道,“不如梁泉带我走走?” 窗边风吹,雪花乱飞,如飘絮轻飘的雪在地面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又悄然增添了些许厚度,梁泉和杨广一前一后踩在雪上,脚印落在雪面上,踏出一个个印痕。 梁泉道,“这处是阿摩以前的住处。” 老道自小教养梁泉,也是一人独居,而杨广的房间和梁泉的差别不大,不过方寸之地,唯有一床一桌一椅。 杨广漫步走了一圈,情不自禁翻开了桌面上放着的竹简,这份东西也不知道放在这里多久,其上并没有任何灰尘,但杨广尚未打开,便低沉道,“三官经。” 梁泉袖手站在门口,闻言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轻叹,“确是如此。” 三官观并不大,前院一目了然,而后院也仅是小小的数间屋子,越过这道观范围,便是竹林,彘在看到梁泉和杨广出现后,早早就离开了竹林。 竹林幽幽,雪中青翠,小道早就淹没在雪中,只余下淡淡的痕迹。 梁泉步入其中,只恍惚觉得记忆回溯,铺天盖地的情感而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杨广踏雪而来,眉宇染着霜白,鬓发如墨,望着梁泉的视线带着炙热熟悉的滚烫,他牵住梁泉的手腕,轻言,“梁泉,你欲往昆仑,需带我同行。” “你乃一国之君,莫要胡闹。”梁泉没有挣脱,却也没有答应杨广。 杨广轻笑一声,低低沙哑的笑声在竹林中荡开,“你才是莫要糊弄我,在昆仑等着你的人……是你师傅。” 梁泉神色一动,垂眸看着两人算是合握的手,“没错。” 他这般直接坦然的态度,让杨广眉眼微弯,邪肆又冒了出来,“你猜你手上的卷轴,是我什么时候得到的?” 梁泉疑惑看他,思忖了片刻,渐渐明悟,“你走之后……” “对。” 杨广反倒是带着梁泉往前走,身后的脚印渐渐被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一般。 “你骗我的地方,还真不少。”杨广挑眉,“当初你说我偶然失忆,如今看来,还是你给我弄失忆的,我回想了那段时日的事情,并无异常。” “但是这份卷轴,我是在我屋内寻到的,后来被父皇的方士偶然所见,便要了过去。”杨广慢吞吞道,带着一种讨要补偿的意味。 他意义不明看了眼梁泉,这才又道,“我瞧着你这小道长,就算是上了昆仑,遇事也是打着牺牲自己的念头。看着文文静静,一不留神就敢捅破天,你问我为何要跟着你?” 恣意洒脱,说着要破天的人是杨广,可万万安静的人,才是真正乱来之人。 这反问让梁泉手指微缩,但杨广紧紧握着,到底没让他避开了去,“道长绝代芳华,我瞧着喜欢,可不能让哪个宵小荼毒了去。” 梁泉心中只余下一片无奈,他反手按住了杨广的手腕,“你的记忆是我封住的。” “我的确是不愿与阿摩关系过密,也不愿意阿摩因此出事。” “天地有常,命数有定,从始至终都是我之私心,与阿摩无关。幼年得阿摩为友,我心甚慰。” 梁泉话音落下后,一个轻吻落在杨广唇间,带着雪的寡淡和血的腥甜。杨广欲言说什么,话语刚起,便昏迷在梁泉怀中。 梁泉把颤抖的手蜷缩起来,轻声道,“送他回去。” 彘的身影出现在梁泉面前,伴着那青翠竹子皱眉,“他愿意陪你,你便去了又如何?” “是我之过错,犯不着让他涉险。”梁泉道,声音渐渐发凉,“你去长安后,回来且护着他们两人,莫要再出去了。” 彘脸色一变,“你想一个人去昆仑山!” …… 风大,雪也大,昆仑山巍峨,难以攀登,越到冬日,便越无人敢靠近。大雪纷飞,两人行走,连痕迹都寻不着,眨眼就淹没在翻滚的风浪中。 “还要再走多久?”彘的声音飘入了梁泉耳中,他握住兜帽,轻声道,“半日。” 两人的声音都轻,却非常清楚传入了对面的耳中。 彘在送回杨广后,根本不愿回三官观守着,待确认了顾小道士和夏山他们安全后,就追赶着梁泉而来,倒还真的让他追上了。 “你以前到底做了什么?”彘打了个哈欠,要不是梁泉说这是神山莫要胡来,他也没有这个耐心一步步爬上来。 梁泉道,“白水认为,命数可否改变?” 他没有直接回答彘的话,反倒是问了一个问题。 彘懒洋洋地笑道,“你这话,莫不是撺掇着我来责怪天道?要是改变,我等怕是最渴望、也是最厌恶的。” 生而为异兽,为本能所控制,吞噬血肉为生,偏生天道爱人,嗜杀便越发沉沦,不得善终。 他们何尝又愿意?! “改了,就一定是好结果吗?”彘随手拔了根枯枝,惹来树根的不满意,往后挪动了两下,原来这棵树已经开灵了。 彘嬉笑着摆了摆手,然后晃着这枯枝优哉游哉言道,“指不定更好,指不定更坏,还不如不改。” “你看得比贫道透彻。” 梁泉笑叹了一声,彘回头看他,似是从中品味出什么来,脸上渐渐带着狐疑,“你不会……” “有人。”梁泉道。 彘不耐烦化身,仰天长啸了一声,昆仑乃是他的出生地,更是他熟悉的地方,这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带着畅快。 梁泉立在身后,看着前面咆哮欢悦的彘,只想来一场雪崩掩盖住他。 那人隐隐绰绰,身形看不大清楚,一口就被彘所咬断,身形溃散。 “幻影?” 彘低声道,猛地回头一望,梁泉身前三步半空中,一人高高跃下,单刀直劈! “傻子。”彘哼了一声。 铮—— 嗡嗡声已然满足不了小剑,它刺破虚空而出,贯穿了那人的胸腹,凶戾异常,死死把他钉在了地面。 彘吼了一声,“慈悲为怀呢?”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不是僧人。”梁泉轻道了声尊号,毫不在意这人的尸身,“走吧。” 十步一人,不知这皑皑白雪中究竟染红多少。 长安城。 南宫明守在宫殿外,看着几位大臣,面色冷峻,“大人,陛下命令已下,你们不能进去!” “昨日陛下未曾出面,今日又没上早朝。统领大人,您莫不是在说笑!”围着的大臣们脸色激动,要不是南宫明已经出鞘的剑,他们都敢硬闯。 南宫明寸步不让,抬手让御林军把数位大人给“请”了出去。 他守在殿外,实则心情也不怎么安稳。 陛下从昨日至今,一直未醒。 这宫殿看似富丽堂皇,实则杨广的寝宫内,却是些素雅的装扮,床帐微动,龙床上,杨广安然躺着,原本总是带着些戾气的俊美面容安静下来,带着些许柔和。 只可惜此刻似乎做着梦,他眉心突蹙,拧起个小疙瘩。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梁泉。” “不好听,不如叫木木。” “……这更难听吧?” 伺候的宫人惊讶地发现杨广的手指微动,以为隋帝苏醒了,猛地站起身来,这饱含热泪的姿态还没有摆出来,就发现陛下又恢复了平静。 南宫明送走了几位难缠的大臣,这才入内,“陛下如何了?” “还未醒来。” 南宫明皱眉,紧紧握着剑柄,雕刻摩擦着他的掌心,刻画出焦躁不安的痕迹。 91.福祸 杨广抱着小梁泉坐在后山上, 靠着山坡望着那浅浅的溪水。 “小娃子想什么东西?” 杨广尤其早熟, 在老道与杨坚面前,是一个样子。在梁泉面前,又是另外的样子。 他沉默看着地面斑驳的阳光,看不出半点温和的样子。 小梁泉早就熟悉他这模样, 只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阿摩笑一个,莫要生气了。” “叫我哥哥。”杨广低头抓住小梁泉的手指,“我说过我没生气。” 小梁泉自顾自点头, 然后窝在杨广怀里, 再没有动静。 “你是不是……”杨广面露狐疑, 声音有些停顿,“你偷跑出来的。” 自从梁泉昏迷了两次后, 老道就再也不让他和杨广接触了。可午时他在后院捡到这个满地乱跑的小道士时, 他满头大汗冲着杨广乖巧地笑。 小梁泉道, “师傅在我的药下了东西, 本该会昏迷到明日。” 老道出门寻药去了。 杨广沉吟,抱着小梁泉站起身, “你该回去了。” “你该走了。”小梁泉突然道, 声音软软, 带着一股稚嫩的意味, 可当他开口的时候, 杨广却觉得这小小的身体宛如塞入了一个成熟的魂魄。 那悠悠的声音笃定如此。 “你是在用言灵?”杨广挑眉, 少年的矜贵与蛮横从眉宇流露出来。 梁泉靠在杨广的肩头, 笑嘻嘻言道,“不是,我偷听到了师傅的话。”杨坚已经派人过来了,不日杨广就会回长安城。 杨广和三官观本就是截然不同的画面,硬是掺和在一处,也是格格不入。 杨广看着满目的青绿,阳光温柔拂过树梢,留下余热,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他站在山坡下,淡淡颔首,“木木。” 他很久没叫过这个玩闹一般的称呼了,“你做了什么?” 杨广觉得不对。 初始救他,而后开花,梁泉再造小纸人,接着又是花朵绽放,就杨广所知,梁泉这言灵,仅用了四次,上次病倒,是在小纸人之后。 “你做了什么?”他又道,捏了捏小梁泉粉雕玉琢的小脸,语气阴沉得不似玩笑。 小梁泉懒洋洋,活似个大爷蹭了蹭,“没有呀,阿摩说笑了。”那上扬的尾音犹带着嬉闹。 “老道说,你越靠近我,言灵就越容易动用,你还未能控制吗?”杨广把小梁泉扛在肩头,蹙眉道。 “阿摩,你可曾想过,为何如何?”小梁泉皱巴着小脸,似是被阳光晃到了眼,往后避了避,又被杨广顺手给抱在了怀里。 杨广沉默。 小梁泉轻声道,“我听说,阿摩的父亲……称帝了。” 杨广垂眉看他,只见梁泉的眼眸亮晶晶,声线却淡凉似水,“所以呢?” “我曾希望你不要死……”小梁泉提了个话头,然后又停了下来,在杨广的胳膊上蹭了蹭,又不说话了。 杨广想把梁泉的嘴撬开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原本还容易哄,可不知是病中想了些什么,这人也机敏了不少。 “不过是摔断胳膊,还能有什么事。”杨广混不在意,要不是因为这事,倒也未能发现梁泉的能耐。 …… “陛下,陛下……” 在南宫明的授意下,宫人终于壮着胆子在隋帝耳边轻唤,已经到下午时分,若是陛下再不清醒,哪怕是南宫明顶着,也必定会闹出事来。 南宫明几番确认,并没有在陛下身上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面色沉稳看着宫人的举动,忽而发现一个小人儿偷偷从杨广的肩头探出来。 南宫明下意识按住宫人的肩膀,“你先下去!” 內侍看着身边的大太监,见他点头,这才跟着大太监离开。 南宫明认真看着那小人儿的动作,只见它翻山过海,千辛万苦站在了杨广的额头上,小手啪嗒啪嗒按在杨广的眉心,一股淡淡的绿色扩散开来,先是晕染在眉宇,紧接着又是面容,一点点吞噬着身躯,待整个人都沉浸这绿色中,杨广猛地睁开眼眸,猝不及防之下,宛如看到杨广眼眸闪过一圈金色。 “陛下?” 南宫明轻轻唤了一声。 杨广翻身下床,那小人儿咕溜溜掉落下来,一手落在杨广手心。 “现在是何时辰?”杨广的声音沙哑,似是沙漠中渴水的旅人般粗粝,俊美面容上毫无表情,屋内的暖光打下浅浅的阴影。 “陛下昏迷已有十八个时辰。” 杨广微微闭眼,又重新睁开,漆黑幽深的眸子并未波动,“人都到齐了吗?” “是!” …… 昆仑山,皑皑白雪覆盖着万千,连零落的血痕也彻底消失。 彘嘶吼了一声,巨大的兽形行走在山地间,顶着铺天盖地的雪落,犹带着抹煞不去的杀意,“你坐得可还舒服?”似有似无的嘲讽送给了他背上的道人。 道人悠悠阖眼,轻笑,“自是舒坦。” 彘重重哼了一声,在山涧飞奔,眨眼间略过无数,似是知道阻挡不了梁泉,此后一路平顺,并没有再出他事。 昆仑山广阔,在凡人看来难以攀登,可再如何终有尽头,可他们这些真正涉及修道的方才知道,这昆仑是如何广袤,非是轻松而言。能上去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彘越过山林无数,这层层叠叠中,终望见那高不可及的巍然雪峰。 “你果真确定是你师傅了?”彘哼哼说道。 梁泉撩起被风吹散的头发,淡然道,“他熟悉贫道,贫道自也是熟悉他。”但凡打通了思路,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梁泉遥遥望着那远处的雪峰,面容苍凉,眼眸似是闪着微光,也不知是喜是忧。 如此三日后,彘停下脚步,懒懒打了个哈欠,“总算是到了。” 雪峰耸立,风声渐盛,这处突兀形成的平地亮得能反照出人的模样,干枯的枝丫扭曲得狰狞,呼啸的风声穿过山洞,啸声更厉。 梁泉摘下兜帽,看着这看似安静的场所,彘化为人形,不满抽了抽鼻子,“这里的味道太难闻了。”甚至比之前入官城闻到的还恶心。 “不过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又道。 梁泉的视线在这光滑的平地扫了一眼,握住突然出现的长剑,踏着方位走了几步,突然抬剑横空劈开虚空! 轰—— 这一剑似乎劈开了什么,骤然爆发的气流掀起了梁泉的披风,漫天风雪席卷着下摆,飒飒冰凉的雪粒擦过梁泉眉间,眉眼都染上了霜白。 他舔了下指尖,味道在唇间绽开。 这雪也带着苦。 气流恢复正常后,那虚幻泛开来,波澜消失后,宛如移山倒海般的画面出现在梁泉面前。倒也不是多么震撼的场面,只是这原本空旷的地面突地拥挤起来,漆黑恶臭的山洞口猛然出现,盯久了还有些扭曲。 彘捂着鼻子看了许久,“我怎的不知道这里有这般险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数道黄符从梁泉袖中飞出,张贴在洞口的位置,勉强压下了那股味道。 “我不想进去。”彘嫌恶说道。 梁泉握着剑鞘,敛眉看着这洞口的模样,“你可以在这外面守着,以防万一。”话音落下后,他已然入了洞口。 彘站在洞穴外面色挣扎,梁泉一路上可谓是目标明确,直接就朝着这里过来,显然是早就知道根源落在这处,他挎着的小包袱重得要死,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他胡思乱想了片刻,翻了个白眼,在鼻子上点了两下封住嗅觉,还是瓮声进去了。 哼! 这洞穴昏暗无光,味道很浓,但是梁泉一路走一路贴黄符,这味道到底也给压下去了。 “你现在未免太过浪费了吧?”彘看着梁泉一张一张不要钱一般地贴上去,看着有点心疼。 心疼这黄符。 梁泉看了他一眼,然后示意他看包袱。彘垂头看了一眼,赫然又看了眼梁泉,“我他大爷二舅子,你是什么时候弄了这么多东西?” 他说为什么这小包袱这么重,连他堂堂一个彘都觉得有些难以承受的重量,这勉强也算是个芥子空间? 天知道梁泉到底画过多少张符,到底在里面塞了多少东西! 这洞穴一路往下,也不知道溯源几何,彘的声音在山洞里面回荡,显得有些阴森,“这地方越走越不对劲了。” 昆仑山素来没有邪魔,白水的诞生已经是个意外,可他们这越发往下走,怎么就越感觉到冰冷中带着阴寒,寒意中又带着莫大的恶意重重。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梁泉悠悠念道,彘立刻明白过来盯着脚下,“这不可能!” 白昼黑夜交替,为逢魔时刻;阴阳交接中,亦会诞生邪魔。 这皑皑白雪的昆仑山下,又会依附着什么? 92.师长 梁泉和彘一路往下, 打头带路的人是梁泉, 他看都不看这黑暗洞穴里面的分叉路,彘在后面看了几眼,要不是他知道梁泉和对面不是一伙儿的,他大概要以为梁泉才是背后的知情人。 这洞穴晦暗恶臭, 但梁泉这么一路贴符过去, 也确实净化了这洞穴内的空气,彘道,“你早就做好了准备, 真讨厌你们这种走一步算三步的人。” 梁泉悠悠道, “焉知贫道是走一步知十步?” 彘狠狠瞪了他一眼, 气道,“莫要学你那情人, 这口吻听着就让人可恨。” 梁泉动作依旧轻飘空灵, 似是没有因彘这句话产生什么动摇, 但彘依旧看到了梁泉那指尖的微颤, 倒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波耗费灵气,还是心神荡漾。 这无边黑暗中, 窸窸窣窣的动响不绝于耳, 从梁泉踏入洞穴后就没有停止过, 这些黑暗中蛰伏的生物大多带着红眼, 狰狞面貌凶残可怖, 带着阴森幽冥的气息。 “这莫不是通着黄泉?” 到了深处, 彘看着脚下通道腐烂的生物, 庆幸早早就屏住了嗅觉。这层层递进的重压覆盖在身上,宛如沉重的石盘,压得心头有些闯不过气来。 只是梁泉和彘都不是凡人,行走的姿态洒落,宛如在自家后院一般。 幽冥深处,蠢蠢欲动的生物终究是忍不住诱惑,前仆后继出现在梁泉的必经之路上,这些诞生在黑暗中的生物并无固定的形态,各种奇异扭曲的姿态充斥着诡谲,尖锐的突刺带着锋利,一割一划中带着腐蚀的臭味。 彘在这么狭小的地方活动不开,梁泉挡在他面前,左手灵光画符,不过瞬息灵光席卷而去,刹那间吞噬着身前腐朽,梁泉钳住彘的手骨,数道荡清符在周身化开,激荡的蓝光和黑暗抵抗,剑光微闪,梁泉和彘的身影消失了。 这不过是第一波。 宛如是冲锋的号角,越发多窸窣声靠近,刺耳的摩擦噪声之大让人难忍。 彘总算是忍不住,身后的尾巴化形,一扫便是一大片。梁泉负责着前面,彘解决着后面,这速度倒也不慢。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久,彘重复着动作,直到梁泉停下来,方才惊觉着周围的不同。 那种腐朽古老的重压消失了,狭小的空间也空旷起来,他们走出了山洞……亦或者这本来就不是山洞,不过是通往幽冥的道路。 黑极而亮。 空旷地面上高大的祭坛有些骇人,高高耸立的塑像宛如有着数张面孔,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扭曲成固定的姿态,底下层层铺垫的尸骨看着骇人,耳边隐约有着河水咆哮的声响,轰隆隆回荡着。 这雕像几十丈高,远远看去庞大得占据着整片空间,恐怖压抑的气息充斥着,伴随着那惊涛拍岸的水流声,耳边好似有什么邪物窃窃私语。 而在那漆黑的祭坛上,盘膝坐着一个人。 他垂首合十,似道似僧,胡子耷拉看不清容貌,阖眼颂念着什么,两手间悬挂着一串珠子,沉甸甸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只是黑得发亮。 梁泉平静唤了一声,“师傅。” 死而复生之人,空荡寂静的祭坛回荡着梁泉这声幽幽的呼唤。 那人缓缓抬起头,瞳仁全黑,甫一抬头,彘莫名一惊往后暴退了数步,手化成爪,近似异形,尖锐异常! 梁泉安然而立,望着那人的眉眼,又道:“师傅可好?” 老道开口,刹那回荡的声响让人发麻,回响的声音越发洪亮,一层层反射回来,竟犹如雷鸣一般! “你来了。” 小草儿从梁泉肩头冒出来,小嫩芽挥了挥,这声音在梁泉身前三尺猛然消失,活似被吞噬了。 老道嘿嘿笑道,“这草儿倒是不认主。”他这话听着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小草儿却好像被什么重击,从梁泉肩头软绵绵倒了下来。 梁泉伸手接住它,随手塞给小纸人。小纸人小心翼翼把小草儿送回梁泉的衣兜兜里面,然后从梁泉的衣襟爬出来,冒出个小脑袋。 老道何其敏锐,在小纸人刚冒头时就瞧见了这小玩意儿,“你终究还是把它给弄醒了。” 梁泉拂过衣襟,把它环在手心,“是师傅教导有方。” “不敢不敢。”老道苍凉一笑,微微动弹之下,那身后高大魁梧的雕像宛如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动。 彘的尾巴树立,竖瞳死死看着那尊漆黑的雕像,这片空间是如此宽广,他虽看得清楚雕像的模样,可这雕像却高达几十丈,他们站在这下方犹如蝼蚁。 那老道便是坐在祭坛上,也是坐在这雕像前。 彘心中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微眯起眼睛看着梁泉和老道,心中开始盘算起来。 师徒二人见面,你来我往间的对话好似在叙旧。 梁泉在老道停顿后,不再和老道兜圈子,开口道,“师傅,弘农的事情,是您的手笔?” “不错。” “镜城的所谓长老,是您的傀儡?” “确实。” “官城和小草儿,是您的尝试?” “嗯哼。” 老道和梁泉这一问一答间,让彘有些不解。前头的一些事情他并没有参与。 “还有赑屃……”梁泉并不愿意怀疑这位上古神兽,但是他和老道关系交好,当初那解决弘农问题的小玉片,可是在他的指点下才拿到手。 “哈哈哈哈哈——”老道长笑,“我又是何德何能,能让那位尊者如此相助,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 梁泉握着长剑,小纸人抱着梁泉的手腕,漆黑的小眼珠子正一眨不眨看着老道,眼前这人带着熟悉的味道,看着又万般让人厌恶。 梁泉抬头看着老道背靠着的这尊雕像,幽幽言道,“师傅,你想做什么,可直接告知徒儿便是,无需如此。” 这一步步的谋划,从老道“逝世”始,一步步递进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因何而起,因何而生。 “这里靠近幽冥。”老道动了动肩膀,莫名响起了哗啦的声响,宛如无形的锁链扣在老道周身,“黄泉水可真凉。” 彘甩了甩尾巴,不满地抽动着鼻子,他向来不喜欢道人和尚,就是因为他们说话总是半露半藏,高深莫测,听着就让人耳朵发痒,非常难受。 梁泉扬眉,犹如清冷飞霜,“师傅有难,徒儿自是该帮助才是。” “徒儿,你若是能把杨广那厮捉来,为师也不用这么费劲。”老道混不在意挪了个位置,伸手挠了挠脸,但梁泉注意到,他的双手并没有离开那串珠子的范围。 “那卷轴,是师傅赠予阿摩的。” “你不该乱来。” 梁泉的话语一出,老道就沉沉叹了口气,他原本一脸戏谑,哪怕梁泉入内,也动摇不了什么,但这一句话说来,却是让梁泉有种恍惚错觉。 老道依旧是老道,并没有什么改变。 骤变突起! 那原本已经听习惯了的惊涛声愈发剧烈,惊涛骇浪一般拍击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吞噬万千的气魄涌来,犹如深陷水中无法自拔! 脚下轰隆隆声响,梁泉挑着彘挪了几步,恰好站在一个急速上升的台子上,浑浊不清的水流不知从何而来,迅速充斥着整个地面,吞没了尸骨往上涌,接连翻卷而来,汹涌激烈的水拍打着所有的空间,发出震耳声响。 待台子停住,这祭坛下也是汹涌的水浪,堪堪淹没祭坛的台面,可恰是这么一点差距,让祭坛安稳无忧。 这诡异雕像巨大,依附在下方的祭坛自然也不矮,也得有十几丈,这样的高度对梁泉和彘来说并不是什么障碍,远远也能视物。只是这祭坛看着诡异,不到万不得已,梁泉不会靠近。 “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狂躁的笑声从老道那里传来,惊变刚起,梁泉握着长剑的手腕微动,长剑立刻出鞘围绕着梁泉,数张黄符环绕着两人,小纸人更是从梁泉手腕脱落化形,挡在了梁泉面前。 彘哪怕不熟悉老道,从梁泉这前后的变化也能看出来不对劲! 刚才的老道和现在的老道,想必不同。 他皱眉,隔着波涛水面看着老道,却赫然发现原本该坐着老道的位置,却突显黑雾,弥漫不定的黑雾包裹着个细长的人形,吞吐不灭的雾气诡谲,笑声便是从这里传出! “你师傅……” “这不是他。” 梁泉拧眉,打断了彘的话。那黑雾渐渐散去,人形逐渐清晰,可越发沉重的压力袭来,浓得几乎具象。 “哈哈哈哈乖徒儿,不认师长,可是欺师灭祖之罪呀!” 93.恶意 那人站起身来, 随手把珠子串丢到了水中, 小剑往前猛然一窜,很快就掠过水面串起了珠串,细长人形挥手,一道黑影朝小剑窜去, 小剑刺破这团黑雾, 溜达达回到了梁泉身边。 “多么迷人的能力……”他感叹了一声,迈步从黑雾中走出。 这人和老道有八成相似,眉目狠厉, 眉心带着黑色斑点, 身上披着件衣裳, 笑容邪魅,倒像是老道年轻时的模样。 梁泉摩挲着这串珠子, 那熟悉的纹路让他有些出神, 这是老道一直带在身上的, 梁泉还记得他当初说过, 是别人送给他的小玩意儿…… 当初这串珠子看起来圆润光泽,如今却是又一番模样, 全白蜕变成全黑了。 梁泉拎着这串已经被全然浸染的珠串, 从上面感觉到了微许赑屃的味道, 只是这味道太浅太浅, 几乎完全被珠串现在本身涌动的气息所覆盖。 “他算计了你。”梁泉垂眸, 一颗颗珠子数过去, 连声音也缥缈虚无起来, 不知是这里空旷水声的缘故,还是漫漫长途中含着虚弱。 “你说得不错。” 那人笑着往前踏了一步,祭坛上乍然而起的光圈禁锢着他的去路,这祭坛竟然不是用来祭祀,而是用来禁锢着祭坛上的人! 换而言之,是在禁锢那塑像 他嘿嘿笑了几声,按住了胸口,“你道一千算一万,你的徒儿还是送上门来了,算计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这是怎么回事?”这台子太小,彘没有化形,但是以他的神色来看,他大概每一根毛都耸立起来,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异常警惕。 梁泉解开小包袱,从其中取出一个小石像递给彘,“你看。” 彘用爪子拎起来,看着这小石像,又抬头望着那高大的塑像,瓮声道,“这就是那玩意儿?”两者看起来是那么相似。 这八个小石像尽数浮现在梁泉周围,各个不同表情的小石像姿态各异,和那尊像对比起来,彘突然道,“材质都是一样的。” 男人微眯起双眼,他单手撑在这光圈上,整个光圈几乎涵盖了整个祭坛,像是一个倒盖着的碗,“他花费了心思,本是打算让你能取得其中一两个,没想到你却是全部到手了。” “好运气。” 他轻轻鼓掌,抬脚踹了踹这光圈,这么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光圈好似被猛烈撞击了一般,剧烈的光芒闪动了数次后,忽闪忽闪起来。 “哎呀呀,你倒是越来越会谋算了。”他笑眯眯拍了拍胸口,又踹了一脚,光圈立刻承受不住坍塌了,绚丽斑驳的碎光散落在水面上,一下子就被吞噬了。 梁泉只听到这人笑着说道,“为师还未仔细看过你,这八个小石像,就作为见面礼可好?”他的声音初听普通,越发细听却越觉得魅惑,淡淡回旋的声响在空间内荡开,彘的眼神视线溃散开来。 梁泉喝道:“咄!” 彘犹如当头棒喝,整个人往后退了数步,堪堪在台子边缘站住脚,收回了伸向小石像的爪子。他满头大汗看着那人,“这太诡异了。” 从没有一个人能只凭这普普通通的声音就差点魅惑了他,彘完全没感觉到有什么波动。 梁泉伸手握住了其中一个小石像,揭开上面的黄符,道,“是它。” 彘没有看到,梁泉却是注意到了那诡谲塑像闪过微光,而后,便是一个扭曲的面容出现在前。这张脸看着别扭,可看久了却有种魅惑之感,和梁泉手上握着的小石像类同。 祭坛上的人哈哈大笑,“很好。” 他很是高兴的模样,凌空往前踏了一步,这黄泉水涌上来,似是在他脚下化为龙头,助他往前。 梁泉眼神微眯,见他往这处来,不退反进,往前三步,同样虚空踏水,黄符落下,镇压着所有滔滔席卷而来的黄泉水,“你是恶。” 梁泉眼神微动,他刚刚欲说话前,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但是在开口时,宛如有所知一般脱口而出。 像是他感知到、预知到了什么。 恶弯眉,笑嘻嘻道,“你又知道了?”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又像极了泣声,“梁泉,你只消做一事,你的师傅,我平安归还于你。” 梁泉敛眉,长剑化光,一下子劈在了身后卷起的水浪上,小小尖叫声后,有什么东西啪嗒落水,“你的待客之道并不如何。” 恶耸肩,“我依附在你师傅身上,这可是都跟你师傅学的。” 上穷天下极地,日月轮回更替后,人族当兴,成为天道宠爱。人族兴盛后,天地间逐渐被这群复杂多变的小人所占据。 人不同神兽鬼怪,甚至和曾存在的巫妖二族截然不同,其寿命之短暂无人能及,可或许是这般短暂渺小的岁月,逼迫得一代代人都不断进取,薪火相传,绵延不绝。 正因为生命悠悠,百岁而过,迸发的火光是如此璀璨,诞生的邪恶是如此诡谲。人性本善亦或是本恶,自儒起便从未停止过争论,然冥冥中无论是何人,都避免不了恶的诞生。 人本身的恶意,都足以促使人在死后化身厉鬼为祸,而如此庞大邪恶的力量悠久而缓慢积累着,又该如何排解? 老道是个厉害人,年轻时便游历天下,他心中自有乾坤,也有着谋算,因而他是第一个发现这事的人。 天地间飘荡的恶意,是不会自动消散的,可从未有人发觉过……这些恶意去了哪儿里? 94.礼物 老道年轻的时候吊儿郎当, 走的是独木桥, 闯的是鬼门关,从不需要旁人话语,行走得异常洒脱,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老道以为英雄狗熊并没有什么不同。 恶的出现并非偶然, 从未有人知道,在巍峨圣灵的昆仑山中,藏有这么一处凶险之地。 老道当初误入其中, 花了半年的时间屠杀无数恶灵邪物, 最终跌跌撞撞扑倒在祭坛下。 这祭坛不知什么时候形成, 斑驳的台阶上刻着精美雕刻,然仔细看去, 却尽数是庞大可怖的凶兽, 呼之欲出的凶恶气息席卷而来, 老道往后退去, 就被祭坛猛地拉了过去。 这祭坛上有一像,似木似石, 约莫三十几丈高不可攀, 老道一脑袋撞到这像的脚下, 一个血窟窿冒出来, 咕噜咕噜流血, 这血痕渗入了石像中, 仿佛找到了什么出口, 石像上浮现出一层黑色雾气,猛地顺着伤口拼命涌入。 千万年的恶意无处安放,竟是被着无名石像所吸收,久而久之,不知是被这黄泉水所促使,这些浓郁汹涌的恶有了意识。 …… 半月后,再次出现在昆仑山的老道被友人救走,又躺了半月才起身,这段过往就消散了,宛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梁泉低声道,“你便是从那时依附在贫道师傅身上。” “不错。” 梁泉不语,当他进入这片区域时,他最先注意到的便是他师傅,但是他并非是因为再次看到老道而震惊,而是源于他身上涌动的黑色。 不论是何人,但凡活着,身上必定带着生气。 老道身上不仅没有生气,连面孔都吞噬在这翻滚汹涌的黑气中,这让梁泉如何不觉得怪异,至此这祭坛自然也是上不得了。 梁泉偏头看他,“然你还是被贫道师傅算计了。” 恶诞生意识又附身在老道身上,自不是为了到世间游走一番而已,定是有着翻天覆地的计划。可刚才他还是被囚禁的模样,倒是看着截然不同。 “不过是赑屃搞鬼罢了,同这凡人有何干系?”恶扬眉,浓郁恶质的眼睛看着他,散发着无名幽暗的气息,身后巨大石像微微动弹,一张充满着扭曲恶意的面孔浮现出来。 果然……眼前的恶所有的行动都牵连着身后那石像,而他能压制住老道,便是因为这突然出现的黄泉水…… 这黄泉水,可不能说是好物,也不能说是坏物。可这特殊的阴气显然是助长着恶的行动。 “你师傅这身躯,吾用着也不爽利,不若你同我做个交易,你让吾出去,你师傅也可以安然入土。”随着时间推移,恶似乎越发强大起来,连声音都惹来震荡,彘死死捂住耳朵,些许血丝从耳孔里面溢出。 “你从知道贫道后,就一直有着谋算。”梁泉突然开口,声音清清淡淡,却一下子打断了恶这一波,彘不挣扎地躺倒在地,决定在事情真正结束前,他都不会站起来了,然他的耳朵却竖得高高的,仿佛在等着他们的对话。 “言灵确实有些特殊,它凭借的是贫道本身的功德,若有天大的功德,言出法随,乾坤再造皆不是难事。” 梁泉的话语尚未落下,就被恶抬手打断,“呵,你至今仍未琢磨透,吾真怜惜着选错了主儿……你那不是言灵,是预言。” 预知未来之事,称为预言。 前有《乾坤万年歌》,后有《马前课》,莫说后世流传千古大名鼎鼎的推背图等,无不昭示着世人对这种事如何热情。 言灵,是梁泉开口所致;可若是预言,那可谓大大不同。 “普通扶乩之术,至多能推断出即将发生的事,你师傅有点儿能耐,能推算出你的出现。”恶似乎也拥有着老道的全部记忆,随便挑拣着说道,“可你不同。” “你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真正正的预言之术,天道会应着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契合着你所选择的未来,这不是预言,又会是什么!”恶咬着后槽牙,不是伤心绝望,眼眶充斥着兴奋激动,是压抑! 言灵是什么玩意儿,也配与敌? 梁泉依旧是平平淡淡,正好挡在恶前进的道路上。恶也不在乎,看着梁泉的视线总闪过迫不及待的光芒。 “既然是这样,贫道开口灭杀你,也是好事一桩。”恶丢弃的珠串被梁泉随手挂在了手腕间,漆黑的珠串反衬得梁泉手腕白皙,看着清清俊俊,和这斑驳地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恶哈一声笑出来,慢条斯理舔着手指,脚下龙头微微起伏数次,大笑着道,“你不过改变朝代命数,就曾虚弱濒死,想除掉吾,岂不是笑话?” 他伸手虚空一握,似乎是抓住了什么,随随便便就扯开一道口子,活似这是一个简单的舒展动作,“念及此处,吾不送道长一个礼物,岂不是太过寂寞了?” 咆哮龙吟响彻,一只紫金龙撕开了口子,吼声依旧,身形却是半隐半现,连脸都没有露一个。 “这份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95.相见 杨广出现在昆仑山的速度, 比南宫明想象得要快。 半年前, 杨广就开始让南宫明在昆仑山部署,哪怕那个时候朝廷刚刚接手大部分地区,并未真正完全掌控,杨广的精锐人马就已经在昆仑山下扎根。 剑门确实是杨广派出去, 其后的整顿也大多交给了南宫明。 这才是这一年间南宫明逐渐被器重的原因。 这一次隋帝昏迷数日, 醒来后就让南宫明感觉有些奇怪,但是不管是南宫明还是其他属下,根本没有人敢对杨广说些什么, 不过当他说往昆仑山去时, 南宫明是当场就给杨广跪下了。 此去路途漫漫, 怎能让隋帝以身涉险? 然杨广一意孤行,又叫来了两个心腹大臣, 让他们看着几日朝政, 然后就潇洒离开了。 南宫明还在狐疑着几日是几日地时候, 他骤然发现, 他也看不透陛下了。 杨广从长安到昆仑,也不过花费了半日光阴。 半日! 南宫明差点眼球脱框, 在后面追赶不及, 还是次日才堪堪赶到, 而他到的时候, 杨广已经消失了。 他站在营地呆若木鸡, 只想着他的项上人头大概是要不保了。 陛下是怎么飞驰的??? …… 紫金龙气在昆仑山上遨游时, 吓走了不少在山间嬉戏的生物。它昂着脑袋长长吟了一声, 带着杨广俯冲而下。 杨广是在醒来时,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小紫金龙也是在这个时候,在杨广面前高高昂着脑袋,在虚空中首尾相连玩耍了数番,然后注意到杨广又一次能够看到它。 杨广是在离开三官观前,从梁泉口中得知这件事情。 那时候梁泉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但老道似乎找到了什么方法能够弥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又一次偷跑到杨广的房间,实则两人都清楚老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肩膀上有一条龙。”小梁泉笑眯眯地说道。 杨广随口应了一句,脸色还未回转过来,“之前有吗?” “没有呀。” 至此,杨广算是彻底知道了梁泉做了何事。 梁泉从拥有这能力起,便注定知道杨广的未来如何,怕是他未来并不如何美满,梁泉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这才让小梁泉在那时候就一直卧病在床,而老道对他也完全没了好脸色。 而梁泉是从一开始在他身边,能力就有着某种程度的加强,这或许说明,这改变并不是在帝位上,而是在……长久上? 他蓦然想起了当初小木人不在身边时,他曾作出的决策,或许这和弘农出事有关,可焉知这不是他未来的可能? 一个彻底暴虐的君王? 杨广翘着二郎腿,姿态洒落,神情却是淡淡,这还真是符合他的性格。 杨广的记忆是梁泉封住的,但法子却是老道教的,他现在能渐渐恢复记忆,怕也是有老道的手笔……如此说来,是好事,也是坏事。 杨广坐在龙头上,拍了拍龙脑袋,“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好闻的味道?” 越是不喜欢的地方,就越有可能出事。杨广怀疑,老道不可能无缘无故成为一个对梁泉狠下毒手的人,他此前对小梁泉的宠爱还历历在目,除非……他身上出现了什么变故! 这洁白无瑕的昆仑山,到底也不是那么干净。 杨广怀揣着大逆不道的念头,坐在紫金龙气上,感受着它不情不愿朝着一个方向而去。它是应天道而生的龙脉,杨广又是当朝天子,使得紫金龙对这些东西异常敏感。 当紫金龙气不断攀升,待到一定高度后,才猛地扎入一处平坦雪地。 这雪地看着平坦,穿破后却赫然发现前头是昏暗的洞穴,犹如刹那间被人转换了地方一般。这洞穴本该危险,本该充斥着滂湃恶意,可杨广看着洞穴内贴满的黄符,往后躺在了龙脑袋上,漆黑眼中看不出神色来。 还真是没找错地方。 紫金龙和这里格格不入,要不是梁泉入内时的黄符,它怕是要直接爆发。 紫金龙气不断深入,小木人早就从杨广的怀里爬出来趴在他的脸上,他忍耐了片刻,还是把这小不点给揪下来。 小木人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些许情绪,杨广把它往前面又怼了怼,仔细看了一遍……是担心。他的指尖戳了戳小木人,淡笑道,“你是在担心梁泉小道长,还是在担心我?” 小木人蹭了蹭杨广的手指,然后紧紧抱着那一根手指不肯离开。 龙吟突起,紫金龙甩着尾巴优雅地游动,眼前忽然出现个黑洞也淡定自若,随爪撕扯开,一股脑儿扎根进去……它感觉到了越发强烈的恶意。 涟漪微动,杨广翻身而起,单膝靠着手,若有所思看着那片突然出现的巨大空间,高耸诡异的石像,斑驳古朴的祭坛,还有这翻涌而起的浑浊河水,刺骨的寒冷一闪而过,又被紫金龙的龙吟挥散。 这河水不似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杨广幽幽道,“哟,这像不像千里追夫?” 梁泉:“……” 恶:“……” 彘:“……” 原本紧张冷凝的气氛被杨广这么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梁泉似是无奈,又似是恼怒,“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广拍了拍他身下的紫金龙气,不言自喻。 这场面也唯有这几位都能看到,在寻常人眼中,现在他就是虚空而立,根本看不到紫金龙。 梁泉的小剑从手中脱落,灵光微闪,片刻间就出现在杨广身前,绕着紫金龙气饶了好几圈,然后又猛地回到了梁泉手中,那微微震动的触感让梁泉轻笑。 杨广眼皮抽了抽,突然想起当初梁泉曾说过的话。 “它只是生气。” 还当真是在生气,而且被生气的他根本一无所知。 紫金龙并没有下去,它的身躯庞大,绕着这片空间徐徐盘了几圈,却从未靠近那石像。 梁泉垂眸看着踏水而来的恶,“既你知道贫道的能耐,也知这起死人而肉白骨不是难事。” “可你比我还清楚,从幽冥归来的,当真是原来的那人?”恶咯咯笑出声来,不管是神情还是姿态都异常狂妄。 杨广摩挲着下巴,挑眉看着那巨大的石像,紫金龙刚好托着他,这位置恰好能让杨广仔细观察着破落玩意儿,“靠近一点。” 紫金龙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蹭了蹭,恰好踩着祭坛的范围。 杨广也不多话,任着下面的“人”把他作为筹码,仔细看着这石像。 彘在起身还是继续躺着中犹豫了片刻,突然化身兽形,勉强踩在台子上的后蹄用力一蹬,流星般往上飞扑,险之又险落在了龙身上,就在紫金龙气懊恼打算把他摔下去前,彘立刻开口把关于恶的消息都秃噜了一遍。 杨广摆了摆手,紫金龙哼唧又把自个儿绕了一圈,而后道,“冲上去。” 紫金龙:?? 彘:???? 龙吟浅浅,紫金龙气长长吟了一声,猛然加速,越过了祭坛,连带着杨广狠狠撞在了石像上! 恶混不在意,恶意无穷无尽,那黑色在龙气下消融挣扎,可更多的却是席卷而上,立刻缠绕吞噬着紫金龙,若是一点两点自然是没有所谓,可若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呢? 龙吟声声,很快便连紫光都看不到了。 恶偏头看着梁泉,抿唇笑道,“怎的,你都不担忧你的情人吗?”他微微垂眉,眉眼柔媚起来,一举一动又染上了魅色。 一想到老道的身躯被恶所操控,梁泉心中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滋味。 故而他阖目,悠悠言道,“那也只能任他去。”那无奈中的温柔,让恶收敛了媚态,脚下的浪花拍了拍,似乎有些不对劲。 龙气是对这些恶意来说,是敌人,也是滋补。紫金龙这一举动,直接就冲撞了这千万年间蛰伏的恶意,层层叠叠扑上去,彻底淹没了那一干人等,偌大的空间上面充斥着涌动黑雾。 梁泉轻笑道,“你依靠着这每半年一次的黄泉涌入,以及这石像而生,根源就在这两处。” “恶意诞生了你,你促成了恶,相辅相成,愈发壮大。” “你说得不错,恶是无法根除,除非这世间再无人族,再无生物。” 梁泉每说一句话,镇压着他周身四方的黄符就往前飘动,恶的面容越发清楚地显露在梁泉面前,“可假的便是假的。” 梁泉握着小剑,剑锋划破指尖,血液溅落在黄泉中,惹来些许波动。 梁泉以血画符,悠悠长叹,“贫道可不是被吓大的。” 红光涌动,暴涨的力量冲击着四处,紧接着蓝光、青光同样从梁泉身前爆发,激荡的灵力排斥开梁泉周身的黄泉水! “贫道梁泉,请三官手书!” 96.颠因倒果 天是黑的。 长安城守门的侍卫在交班的时候嘀咕了几声, “这几日怎么天阴得越发快了?”他拎着剑鞘打算换衣服回家, 岂料在小厢房和其他队的侍卫撞上了。 “哎你怎么回事?”被撞到的侍卫立刻推他一把嚷嚷开了,“眼长屁股上了?” 第一个小侍卫两眼一懵逼,被推得火气也上涌,直接拔剑把对面的人捅了个对穿, 血溅了一脸。 待侍卫首领提审他时, 小侍卫只喃喃道,“我只是忍不住……”忍不住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恶意。 恶意真是一个虚无缥缈,又暗藏在人心中无法根除的玩意儿。 太史监外, 风铃急促, 疾走的官吏来回, 顾不得其他,安坐在软塌上的太史令合着眼, “守四方!”这便是要舍弃长安城了。 “可是……”下头有人狐疑道。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太史令悠悠道, 便让人无话可说。 待屋内所有人都退下后, 太史令这才睁眸看着窗外, 飘雪纷扬,那是西边的方向。 某处深潭, 漩涡连连, 一个硕大的龟壳从水面破开, 水痕顺着龟壳溅落在地面, “那老混球?”祂的脖子微动了两下, 又深深潜入水底, 宛如这天地间飘摇的黑色都是虚无。 “全部都进小秘境去!”桐铃夫人脸色冷凝, 看着阿大他们,要求他们全部都不得离开小秘境! 人间待不得了。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大抵是乌云遮盖住了日月,致使天地无光。 惧怕下雨,百姓早早就收摊回家,各处街道上也没什么人,唯有巡逻的衙役还在走动。隋帝的命令层层下达,早就传达各处,各官员约束下属,免得斗争出事。 天地肃然,似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一场雨。 梁泉指间夹着三张黄符,皆染血带光,于幽冥黑雾中荡开路线,两不知所踪,一则飘然落入水中,黄泉水震荡,连带着恶的身形也摇晃起来。 天官赐福。 地官赦罪。 水官解厄。 祭天地水三位帝君,祈太平,得安乐。 三张黄符悠然落下,镇压随之而来,恶的身影立刻溃散,几经重塑,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他张开胳膊狞笑道,“梁泉,天地万千恶意伴随,溃散不过一瞬罢了!” 打梁泉出现在这里起,虽超脱恶的意料,可这祭坛早就锁不住石像了,其中浓缩万千年的恶意渐渐渗透,于人间便是重创! 恶虽出师不利附身在了老道身上,可也从老道的记忆中知道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梁泉就是他当初盯上的一部分。 要不是因为赑屃那珠子,恶早便生吞了梁泉,哪里等到日后。 这石像不知伫立多少年,祭坛后生,乃是禁锢约束石像。老道曾借赑屃所赠的珠串及古籍中的八荒阵法,在假死后回归祭坛,连带着自身封印在此。 可此处通往幽冥,黄泉水半年一返,有着这黄泉腐蚀,不过五年封印便摇摇欲坠。 恶逐渐渗透而出,虽不能脱身,神识却能离身千里,借着老道的记忆及相貌蛊惑了几多人,梁泉一直觉得许多事的出现过于诡异,便是偶尔老道清醒后,会与恶争夺的后果。 小石像本是这尊几十丈诡谲石像的钥匙,老道一直死死不肯让恶接触到,而后恶索性借此送出小石像,欲污秽灵气,虽知道老道有所算计,可若是被梁泉取走一二没有多大麻烦,可岂料……竟是一网打尽! 恶眼眸乍然全黑,黑眼睛转了转,黑雾浓浓压下,一只巨掌化形就朝着梁泉身后的太台子袭来,目标便是那八个小石像。 飞剑瞬息出现在台子上,以渺小身躯撼动着无穷无尽的黑雾,而梁泉则眨眼出现在恶面前,灵光束缚缠绕住恶,尚未如何动弹,恶便自发溃散,转瞬又出现在不远处。 “莫要费劲,吾本便是无穷无尽。”恶轻笑舔了舔下唇,大石像震动连连,一张喜的面孔挪到前面来,“你难道不担心你的小情儿吗?” 他舒畅地叹息了一声,感觉体内涌入了鲜活的龙气,这样的吞噬,不过瞬息,隋帝所幻化出来的真龙便会彻底溃散。 隋帝杨广的龙气诞生自弘农,彼此相互依托,真龙消散,弘农龙脉自也会遭受重创。恶咯咯笑起来,自是混乱中才有愈发多的恶意诞生,他当然期待着国无君主的时候。 梁泉面容清俊,抬手握住飞回来的长剑,它身上还串着八个小“葫芦”。 梁泉慢声道,“恶的凝聚本就不切合天道,诞生意识更是极致,可你若是不依附人身离开,但凡你敢迈出此处,便是真正消弭的时候。” 恶脸色微沉,气息翻滚了两下,愈发浓烈起来。 梁泉猜中了。 “贫道自认灵骨天生,对你而言便是大补,为何不早早吞噬贫道作补?”梁泉似是没有看到他发臭的脸色,继续说道,“这大概是从小纸人开始。” 小纸人不该有魂,可偏生有魂,梁泉所谓预言,对恶而言,又何尝不是当头棒喝,豁然开朗? 恶阴测测说道,“你的能力有限,吾苦守等候了十几年,险些被这老道所阻,可知我这心多么气愤。”大石像上的黑雾吞吐更为浓烈,恶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在了梁泉腰间,那八个小“葫芦”正挂在那里。 可不论这黑雾再如何汹涌,这小石像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泉双手归拢着八个小石像,平静言道,“你需要一具合适的身体,这便是你需要贫道活着的原因。”天不容恶有意识,一旦出现便是雷霆一击,没有任何余地。 这是恶的主场,可除了威慑梁泉外,他根本未伤梁泉分毫。不见杨广早被黑雾吞噬,梁泉身上依旧干净利落。 恶捏碎了老道的指骨,轻飘飘道,“你说得不错。”他挑眉笑看梁泉,“你可以不从,但是……”轻微的咔哒声,他的身体往内塌陷,却是面带微笑,该是又断了几根骨头。 “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师傅永世折磨,无法挣脱?”恶又换了一副脸孔,恶狠狠道,伴随着身后庞然石像的粗糙面孔,“他的意识,还在痛苦煎熬着呢!” 他数次提起杨广,都不见梁泉反应,直接便抛弃了那条紫金龙,折腾起了老道。 这无疑是掐住了梁泉的要害,老道一手抚养他长大,梁泉不可能眼看着他受苦。而恶的说法也没错,恶意无穷无尽,尚无止境,无法消弭,梁泉能封得住恶,可终有破的一天。 梁泉的能力界限,在恶看来,至多能在救下老道和封印住他中选择一个。便是梁泉开口化灵,恶也有这个自信在此之前让老道生不如死。 这次若失败,大不了百年后卷土重来,因而恶全然无所畏惧。 梁泉沉吟半晌,抬头看着这偌大被黑雾所占据的空间,轻笑道,“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么轻柔的语气,显然不是对恶所说。 恶猛地皱眉,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当机立断出现在梁泉面前,黑雾一把扯过了梁泉手里的小石像,“嗬!”似有无名秘法驱动。 小石像一动不动,躺尸在黑雾中。 恶皱眉,“你动了手脚!” 梁泉悠悠道,“东西到了贫道手上,哪里有完璧归赵的道理?” 咚咚咚—— 一个压抑酸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恶和梁泉同时抬头,只见一紫金龙腾云驾雾,不再遮掩,它在黑雾中翻涌,紫光微闪,竟是大大慑住了这迫近的雾气。 这紫金龙虽不是毫发无损,却牵制住这些溢散开来的黑雾,死死不能挣脱入世间。 杨广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你们俩聊得倒是痛快,梁泉啊梁泉,可让我苦得很呐。”他有些狼狈,华贵衣裳带着破口,可那悠然自得、恣意飒爽的笑容却让恶咬牙。 恶没来得及去想杨广为何没事,而是又往后看了一眼,那里才是声源所在。 那是……小纸人! 不,不应该说是小纸人了,是大大大——大纸人,几乎和几十丈的石像一般大! 这大石像不知何年而生,何年而始,屹立此处缓缓增长,被诸多恶意滋补。大纸人却是整个都扒住石像,两只胳膊合握住,正是用力摇晃的模样! 恶脸色骤变,他之一切都靠恶意而生,倚石像而存,若是梁泉彻底毁掉这石像,他也会消失。 “你难道要看这世间被恶意肆虐,无处护身?”恶喝道,身形未动,其后翻江倒海,几丈高的黄泉巨浪汹涌,尽是往小纸人那里而去,那是纸人弱点。 同时黑光涌动,霎时间祭坛周围布满千万雾状箭矢,铺天盖地的箭矢把大大纸人几乎扎穿! 梁泉平静看着这一幕,淡声道,【贫道封恶,有大功,乃合天道,可封恶。】 嗡!!! 天地间似有回韵,人,灵,草木恍惚都听到这一声响。 颠因倒果! 下一瞬,毫发无损的小纸人彻底扭断大石像,黑雾彻底挣脱,四处游离,肆意脱离,迅速朝外涌去。可还未离开这片空间,吞天摄地的黑雾仿佛遭受大劫,迅速消融! 恶立在黄泉水之巅,捂着溃散肢体翻滚不止,惨叫连连。 97.沉睡 顾小道士站在廊下看着黑沉的天空, 被夏山一把拉了回来, 几步退回屋内。 “莫要出去。”夏山的脸色是阴沉的,顾小道士从未看过他有这样的神情。 “怎么了?”顾清源随着他一同坐下,略显担心看着夏山,夏山对邪物的敏锐是他所比不上的, 眼下他如此模样, 怕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梁师兄一去千里,他们二人跟随不得,这心中也是万分担忧。 不过夏山浓眉大眼一人, 平时说话都很少带着强烈的语气, 刚才这么一听, 顾小道士就知道不对劲了。 夏山望着外面的天色,“不知道, 只感觉连张口都难受压抑。”他不耐烦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随即又把屋内的窗户都给关了, 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顾小道士看着他烦躁不安的样子, 便拉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下,岂料夏山突然一把甩开了顾小道士的手, 厉声喝道, “你作甚!” 顾清源懵逼道, “你怎么了?” “你怎的那么多废话?”夏山厉声戾气道, 青筋暴起, 看着就是满脸火气, 他看那架势还想着动手, 顾小道士茫然四顾,默默拎着剑鞘把夏山一顿揍! 符咒都懒得拿,顾清源把夏山抽得上蹦下跳。不过他下手也有点重,把夏山揍了个满头包,整屋子乱窜,“行了行了我恢复了没事了别揍我了——” 他立刻从混沌脱身,莫说恶意了,连念头都不敢动。 啪嗒—— 夏山一僵,窜到窗台前,猛地抬头看着外面。 下雨了。 雨滴啪嗒落在屋檐,敲打着瓦片的清脆声响很是动听,很快,雨势渐渐大了,不再是轻风细雨润无声的模样,反倒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然夹岸两处皆相迎,淤塞雨打风吹去,又是一番雨后新生。 顾小道士推开窗,雨丝落入肩头,深吸一口气,他叹,“忽然轻松了许多。” 刚刚莫名爆发了火气的夏山只敢点头,“对对对。” 他也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怎么了,满心都是暴虐,要不是顾小道士完虐他,刚才怕是得闹起来。 “嗷——你怎么又打我!” …… 下雨了。 梁泉迷糊想到,也不知身后是烂泥亦或是黄泉,只想着沉沉入梦,他甚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倚靠着温暖,就这么安稳睡去。 杨广搂着他,风声呼啸而过,雨夹雪拍打在两侧,徐徐避开了相拥的两人。紫金龙气盘旋在天上,迎着滂沱雨势往长安而去。 身后被遥遥甩在身后的昆仑山,南宫明率领着一干将士,死死堵住了那些奇门遁甲的人士,沉静白望着朝廷的人马低低叹道,“到底还是输了。” 方元站在沉静白身后,他们本来也是其中的一员,但没过多久,他就被沉静白提溜着出来,远远避开了人群。 “师傅,怎么了?”方元心系沉静白,看他这么说,当即问道。 沉静白缓缓摇头,昆仑山常年白雪,这雨来得出奇,也来得微妙。他不必掐算,都恍然大悟,怕是终究有了个结局。 “走吧。” 他一挥手,裹着方元,眨眼间离开这里,再不回头。 倾盆雨势中,长安城也沉寂在这宛如破天漏勺般的大雨中,隐隐绰绰的皇城中,侍卫肃穆,行走间的动静被雨声所遮盖。 太史监中,太史令缓缓阖上双眼,亮起的阵法渐渐消散而去,再无声息。 “阿娘,这雨好甜呀——” 童声稚嫩,在小巷深处传来,妇人牵着小童的手细心避开水洼,小小蓑衣和帽檐挡住了雨水,“莫要乱吃东西。” 妇人温柔说道,冷意夹着雨雪,被一只大手悄然抹去。 高大的身影悄悄从后面探出头来,然后坐在墙头晃着长长的腿,蓑笠帽下面倒立着一个小纸人,它眼珠子圆圆看着巷神,又暗戳戳试探着外面的雨势。 还未伸出手来,巷神就摘下帽子盖住它,自个儿变成个小少年的模样,“不要乱来。”这声音竟也是和刚才的妇人一般温柔。 “好大的雨。” 巷神舔了舔手指,微微眯起眼来。 “好甜的雨。” 他消失在巷子深处。 大雨倾盆下了整整十天十夜,就在各地担忧着大雪纷飞的冬季,这突如其来的雨怕是要淹掉整个中原大地时,次日天晴,天光大亮,一丝一毫的阴霾皆无,晴朗的天色伴着碧蓝天空,煞是好看。 五省官员有一日突然接到了上朝的旨意,这提心吊胆了十几日的心总算是安了些。这接连十日各地大雨,连长安城都差点被雨水淹没,陛下又屡屡见不到人,要不是皇城守卫森严,保不准有心人就要蠢蠢欲动了。 朝廷大臣们高高兴兴去上朝,如雨打芭蕉一般垂头耷脑地回来。 无他,当然是因为隋帝。 这本来隋帝喜怒无常,就足以让臣下战战兢兢,很是担忧。再加上杨广的风评其实不怎么样,有传言他弑父上位,杀兄害弟,手里染血无数,也从未见隋帝对这样的传言做些什么,竟有了隐隐默认的态势。 这朝中大臣倒也不是没有因为这事而上折过,可惜泥牛入大海,根本没有回音,又没谁敢真的在朝会上当着隋帝的面提出此事,自是忍下不谈。 可不管再如何,隋帝的火气总归有个脉络,可今个儿朝会中,隋帝一言不发,冷着张脸听完了整个朝会的辩论,拍板了几个不能再推的决议后,就径直退朝了。 起初大臣们认为挺好,话少不迁怒,也不怕出事。 然隋帝连着一个月都是如此脸色后,有人撑不住了。隋帝性格多变,如此阴沉,怕不是出了大事? 宇文大人皱巴着脸寻到南宫明时,他刚刚从昆仑山回来没两日,闹出的乱子被废了大力气遮掩住后,南宫明立刻风尘仆仆赶回来,被隋帝奖赏后丢出宫歇息几日。 “大人。”南宫明大步出迎,让宇文大人落座。 “南宫统领,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可知道,陛下这些时日是怎么了?”宇文家和皇家关系匪浅,这话他担忧得,其他人却是说不得。 南宫明皱眉,这原因……他自然是知道了。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落在那位身上。 梁泉沉睡不醒,已一月有余。 98.春来 太史令换人了。 老太史令和新太史令交接时, 是在单独的小屋子里面交接的。 新太史令是个年轻人, 看着有几分正气,虽是道门中人,对朝堂也是忠心耿耿,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不过他受过老太史令的教诲, 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史令热泪盈眶, “老大人,何以这么快就卸任,学生舍不得老大人啊。” 老大人呵呵笑起来, 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 却是一个喜字, “我老了。” 他笑,视线却越过了年轻人身后的屋檐, 落在了相隔不远的皇城, 似乎看透了古朴典雅殿堂的陈旧往事。 太史监换血了, 隐秘再无人知。 老大人拎着小包袱拍拍屁股走人了, 留下个热血沸腾的后生坐镇,自个儿优哉游哉地离开了长安城。 小马车晃悠, 小书童前头晃着脑袋, 丝毫没注意到这后头悄无声息多了一个人, 那人飘然落在车顶, 翻身入了车窗, 与老大人对面而坐。 老大人敛好卷轴, 叹息道, “你当初,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自然是好事。”这说话的人气声略低,同样带着岁月悠久的痕迹,身上胡乱披着件道袍,姿态洒脱。 老道轻松自在,捋着胡子慢悠悠说道,看起来毫发无损,精神头正好。 “老刘,你这可就不仗义了。”老大人眯起眼睛,望着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好友,“我这苦心孤诣帮了你这么些年,你回头这么随随便便打发我,我可是不依的!” “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依不依的?”这姓刘的打了个寒噤,翻了个白眼说道,“是我徒儿聪明,把我以前遗留的玩意儿给翻出来了,哪里有什么手脚。” 这老太史令和老道,竟是多年故友! 当初老道中招后,才遇到赑屃,赑屃赠他珠串压制,而后老道寻访古籍,皆不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解决。好在前几年,这珠串还能起作用,勉强也能压制一二。 可随着梁泉出现,老道发现,有些事情大抵是天生注定。 杨坚送杨广前来时,老道是不愿的。他身上隐患重重,朝政的事情他不想参与,奈何小梁泉和杨广倒是相性好,这阴沉的性子也惹得小梁泉天天缠着,让老道气得胸闷。 可再如何着恼,都没有老道发现梁泉能耐时怒意冲天。 世上没有完全的好事,也没有全然的坏事。梁泉的能耐看似无穷尽,实则深层来讲,透支的也是梁泉的功德。 攒多少花多少,说的越厉害,花得也就越多。 普通的小事,自是用不得多少,不过花开一瞬间罢了。可更改生死,却是大事。 老道叹息,徒儿自小就性情坚毅,可他从未想过,他竟会有动摇国运的时候。他犹然记得当时梁泉的眼神,难得明亮,鲜艳似火,“师傅,若是阿摩一心作恶,徒儿必定手刃他。” “可他若是因旁的出事,江山旁落,那徒儿必是护着他的。” 这场对话发生在什么时候?老道恍惚了一瞬。 大概也是梁泉十几岁时,距离杨广离开已不知多久,他身上的龙气影响梁泉过重,早早就被老道送走了。那封印记忆的法子,还是从老道手里抠来的。 话虽是老道提出的,做的人却是梁泉,心软不得。老道偶尔难得揣揣,他大抵是从这时起才心有不甘。 梁泉此人,太过念旧。不是不好,只是恐生执念。 那两份卷轴,倒不是老道真的谋划了什么,越到后来,老道深感恶意涌动,后面几年一直在和各路好友商量,以及如何压制的问题。 是因缘巧合,也大概是注定好的,终究还是落在梁泉手里。 老道是个性格破落不羁的,向来不好拘束,这两份上古卷轴,落到他手里,也就是个普通观赏价值,不过他倒是多加了几笔,凑成了个小玩意儿。 卷轴虽然是一样,可上面却是有着老道多年来对梁泉情况的记载,两份没凑到一起,又有三官后人引导,是绝不会出现半个字眼,因而老道赠给了杨广。 只得两份凑到一块儿去,才能看到老道当初留下的墨痕。 然回想当时的举动,几多不合适,也不知有多少是受恶意控制所为。 老道从怀里把两卷卷轴掏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来的,他靠在鼻子前闻了闻,眉心微动,忽而朗声大笑,笑得捶胸顿足,“我的乖徒儿啊,怪不得,怪不得……” 他笑他徒儿痴狂,也喜他徒儿大胆,也叹他徒儿……心坚似玉。 梁泉原是早就知道的。 没有真相,也得有八分事实。 这真真假假,这卷轴经过了多少个人的手去,其中又有没有恶的手笔,梁泉再清楚不过,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护得住世间,也护得住心尖儿的人,若真有牺牲,只不过区区一条性命。 老道猜得到的事情,某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长安城,隋帝的低气压持续了半年,压抑得大臣们不想说话,却又不得不说话。 可惜本来应该顶在前面的几位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偏生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也让他们下面的人只能生挨硬抗,权当做不知道了。 皇城内,隋帝的宫殿总是很安静。 隋帝不喜静,常有听曲儿看戏的习惯,虽然近年来少了些,却没有这么安静过。 进出的宫人轻手轻脚,裙角撩过台阶,又小心翼翼落下,没有半分惊扰。 这殿内住着一个特殊的人,安着陛下的脾性,软着陛下的筋骨,住在陛下的心尖儿,稳着这一室安寂。 谁也不敢惹出事儿来。君不见前头那几个是怎么没了的?说是染血不吉利,全拖出去闷死的。 隋帝下朝后,入殿前被南宫明劝住说了些什么,这才迈步入殿,还未走到里间,就看两个小不点儿争先恐后从屋内跑出来,他肩膀上的小木人也滑溜下去,三个小人再聚首,又小跑哒哒回去,一起趴在床头排排坐,一齐望着龙床上的人。 春暖雪融,夏至花开,初秋刚入,季节眨眼而过,然梁泉还未醒来。四季如此不同,窗外的树木依旧如昔,有小木人在,隋帝的宫殿总是花开得最鲜艳,草木最茂盛的地方。 那丝丝芳草香味,在临到季节过去,又是回扑而来,落下点点痕迹。 杨广在床边落座,没看着梁泉,却看着他安放在身侧的手。 梁泉的指骨干净,杨广最爱的风骨,似乎尽在那指间所展现,可偏生又是这所谓的风骨,让梁泉长眠至今。 他是未醒,可也未有分毫变化,那清俊面容一如往日,唯有眉心微蹙,杨广一怔,僵冷许久的面容破冰,像是有束阳光落下,消融了所有坚冰。 杨广握住梁泉的手,啄吻着那嶙峋的指骨。 那悠悠长眠的情郎儿啊,却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99.暖意 彘在山林中奔跑, 穿梭的速度难以捕捉, 一团黑色的异形在他前方,看着模样就是彘所追着的人了。 彘咆哮了一声,飞扑上去一口咬断黑雾,那嘴中散开的异味让他嫌弃得呸呸了几声, “梁泉, 以后这样的活计不要再找我了!” 他恶心得想吐。 身后一清俊道人漫步而来,手里提着的却是一只庞然大物,随手丢弃在彘面前, “都解决了、” 声音清清冷冷, 刚落下, 又有两个年轻道人出现,笑嘻嘻说道, “自然是解决了。” 他们追着这群东西漫山遍野跑了三天, 要是没能抓完, 岂不是白忙活了? 梁泉轻笑, 对彘道,“你不回昆仑山一趟?”他需要渡劫, 虽有梁泉相助, 不过回昆仑对他才是最好的。 彘摆了摆手, “我刚得到了沉静白的消息, 没找到那个人前, 我是不会回去的。” 当初彘差点被人割喉取血, 唯一知道那人下落的就是沉静白, 刚从路痴道人那里知道了沉静白的消息,彘不找回这个场子,是绝不会干休的。 梁泉没有再说,这都是彘的选择。 “师傅,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城呀?”夏山把手里逮到的东西随手一丢,屁颠屁颠地跑到梁泉身边,完全没看到顾小道士和他拼命在打的手势。 梁泉微怔,笑道,“快了。” 顾小道士在梁泉身后拼命晃的手停了下来,在梁泉离开后才狠狠一巴掌拍在夏山肩上,“你的眼神怎么一直有问题,我冲着你招手你是死活看不见吗?” 夏山委屈地说道,“小师叔,你不就是让我给你干活儿吗?没事,这里我来善后。” 顾清源微笑,“善后个屁。”对石头脑袋无话可说。 彘叼着一根草看着这两个小辈闹腾,遥遥望着梁泉踏剑而去,倒是知道顾小道士气急的原因。 隋帝和道长冷战了。 啧,这小打小闹从三月前梁泉苏醒到现在,居然还没结束? 隋帝生辰将至,梁泉必定是得回去一趟的。 云雾从肩上擦过,留下湿润的痕迹,小纸人从梁泉的衣襟里面探出个小脑袋来,舒舒服服地蹭着梁泉。高空上的气息纯净,到底不比下头憋闷,转瞬万里,长安城遥遥在望。 皇城内,朝会正争论不休。 隋帝面无表情道,“此事再议。” 他已经是把休要再提这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朝臣讪讪退了下去,换了个人上来,提的又是沿海的事情,不过这事隋帝的兴趣较大,在他的示意下,殿堂内又是一番争论不休。 南宫明握着剑候着,眼泛精光,警惕着任何有可能的威胁,忽而一道劲道扑面而来,他眼都不眨地伸手抓住……了一个小人。 小木人眨了眨眼,精致的小脸迷糊地看着南宫明。 这小木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地,其他侍卫就只能看到南宫明伸手抓了个什么东西,至于这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南宫明赶紧松了手,让这有些懵懵的小木人离开。 只见这小人儿一眨眼消失在殿内,不多时,隋帝便中断了这次朝会,让大臣们各回各家各找各自儿的媳妇儿。 这正谈论得尽兴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把视线放在了为首的宇文大人身上,“大人,在……陛下是什么意思?” 宇文大人慢悠悠地迈出了门槛,慢悠悠地说道,“陛下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各找各自的媳妇儿呗。 杨广甫一入殿,便看到梁泉背对着他,正在欣赏着挂在墙上的卷轴,这两份卷轴极长,看起来全然相似,山林耸立,风景豪迈,只是来往的宫人不知为何要挂着一样的画卷。 梁泉听着动静回头,身后淡雅的画卷衬得他眉目如画,那一身挺俊相貌,骨子里透着一股风流,却被他的自持克制所压抑,如同酒酿一般,越沉越香。 “阿摩。” 他笑。 杨广火气犹在,漫步往前,状似漫不经心言道,“不是嫌弃这地界脏了你的脚,怎生又回来了?” 梁泉听着杨广这文绉绉里的意味,知道这人还是带着邪火,不禁染上了些许无奈。 梁泉刚醒那会,还没从懵懂的茫然中醒过神来,就被杨广劈头盖脸一顿骂,那骂人的话语不带脏字儿又全然刺耳。 通读诗书又世俗皆知的好处就体现在这了,杨广没浪费他这些年的放荡形骸,把梁泉里外埋汰了个遍,然后揣着人卷被窝里待了又半个月。 梁泉实则是半个月前又收到了老道的消息,这才离开长安赶着去解决麻烦。 梁泉醒后,老道不愿和梁泉见面,有什么交流都是借由道门法术来往,梁泉念着老神仙当初的批语,到底也知道了些什么,没有强求。 他求过一回,知道这事儿得你情我愿,强自为人做些什么,也得看人究竟是个乐意还是不乐意。 杨广见着梁泉不说话,这眉宇中的暴虐又生,夹着这烦躁拧成个死结。 梁泉一见,又是一叹。 他当初借由老道那两幅卷轴里面的提示,顿悟了如何解决的法门,只是这其中的危险是有,梁泉也知只有五成把握。 只五成已是极高,他不忍杨广涉险,岂料最终这人还是出现了,连紫金龙气都出来浪了一回,想必是怒到了极致。 梁泉抚着杨广的眉宇,那紧皱着的小山丘被梁泉的指腹擦去,落下一片余温,“莫要再生气了。” 杨广伸手握住梁泉的手指,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又泛起一丝阴鸷,“你这身体还往外跑,生怕不累死在外头?” 他话是这么说,抬手就把外裳盖在了梁泉肩头,那熟悉的幽香渗透在两人的呼吸间,惹来梁泉的眼波微动,“师傅有命,自该是去的。” 杨广捉着手腕往里间走,冷哼了一声,“当初就不该捞他。”让他溺死在黄泉水得了! 梁泉忍不住笑,道,“阿摩不会。” 见他化去一身冰霜,柔柔这般说,杨广这火梗在心口,却是无从发作。抬脚踹倒了花架子权当泄气,转头又召人把地暖给生了。 100.如愿 杨广和梁泉身居一室, 乃是宫人们最喜欢的时候了。 隋帝性格变化无常, 有着梁泉道长在,就随时随地有人能灭火,岂不乐哉? 朝堂的事情他们不管,可这皇城中, 他们是巴不得梁泉在。 此时尚是深秋, 梁泉自打上次后有些体弱,手脚常容易冰凉,杨广常要压着他在屋内休息, 老道传信的这一次, 杨广差点没给气死。 梁泉手里被塞了一个暖炉, 身上披着的衣裳在入了里殿后就换成了毯子,仔细盖在膝盖上, 这一番动作后, 才听到杨广言道, “近来如何了?”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 这人也坐得笔直俊挺,面无表情看着殿外, 两手搭在膝盖上, 宛如这就是一句突发奇想的话语。 梁泉伸手按住杨广的手腕, 轻笑道, “阿摩, 我没事。” 他虽然经历了那一遭, 可大抵也没遭受到什么过大的磨难, 昏睡半年,于己身也是修行。 只是吓着了旁人,也吓着了杨广。 如此念来,也的确是有些难过了些。 杨广最听不得的就是梁泉的这些话,听了一句连眉头都皱起来,捉着他的手又塞回去毯子里,凶巴巴说道,“乱动什么,好好暖着!” 梁泉无奈,只得捧着这暖炉看他。 里殿很是安逸,宫人们都退下了,只余下他们两人,近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梁泉不说话了,杨广坐着又不爽利了。 杨广是个俊美的相貌,可惜的是寻常里来能有三分好处都被他变成十分凶相,这被梁泉刚刚拂去的皱痕又悄然而生。 梁泉凝眉,侧了身倚在杨广身上,慢悠悠言道,“陛下这些时日如何?” 两人的对话你来我往间都带着点微妙的意味,似是在打探斟酌着什么,又好像在逡巡徘徊,犹豫着什么。 杨广挑眉,倒是起了兴致,梁泉这么放松自然,他不说点什么,岂不是耽误了这个机会,“你……”这话刚起了个话头,外面就传来南宫明的声响,“陛下!” 隋帝的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梁泉却是朗声大笑,笑得杨广都忍不住缓和了脸色,瞥了他一眼,“我有事,你就这么高兴?”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从原地站起身来,正立着衣襟,梁泉悠然道,“我会等你回来。” 杨广动作微顿,那周身的气息又是一静,再开口时,便带着浓浓笑意,“那是自然。” 南宫明本以为这一次会被陛下训斥得半死,没料到杨广出来时,却是面带笑意,脚步轻快溜达起来,“何事?” 南宫明这人谨慎,没到最要紧的时候,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叨扰杨广的。 …… 南宫明把隋帝送回来后,就带队守在了外面。他背后微冒冷汗,心中叹了口气。刚才如果没有那最后发生的事情,这一次也算得上圆满。 好在有梁道长在。 杨广回来时,梁泉已是靠着床柱睡着了。他一身冷冽,也在床榻边停下,眉间还带着淡淡怒意,怕是刚刚发完火。 待身上暖和了后,杨广这才走前把梁泉又完整塞在了被子里面,连带着里殿烧起的地热,屋内的温度早就比外面不知高了多少。杨广进来没一会就额头冒汗,梁泉脸上微红,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面,听得脚步声,挣扎着抬起了眼皮。 “你回来了?” 梁泉这么一小会时间就睡得很沉,咕哝着说了一句话,眼皮子又合上,往后挪了挪,侧身靠在了靠枕上。 杨广无奈,身上的凉意早就被屋内的温热驱散,他走到床边给梁泉挪了个位置,让他的脖子舒服了些,然后才在他身边坐下。 “你不高兴?”半晌,从被子里面探出一只暖乎乎的手,把杨广的胳膊给拉了过去,同样也塞在了被子里。被子里的温度的确高,杨广望着梁泉,“不困了?” 梁泉又往下缩了缩,这下子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只听得他闷闷的声音,“莫要生气。” 果然还在迷糊。 杨广道,“我没生气。” 梁泉轻笑了声,哪怕隔着被褥都能听到上扬的尾音,“阿摩什么时候,撒谎也不打草稿了?” 杨广似笑非笑,挑眉道,“我撒谎从来不打草稿。” 梁泉闷闷又笑了两声,总算坐起身来,面色闷得发红。 杨广抚着他稍显凌乱的发丝,淡淡言道,“他们要我立后。” 梁泉的肩头跃上一个小纸人,正在摆弄着梁泉的衣襟,他闻言漫不经心道,“当然不行。” 小纸人翻了个身在梁泉手腕上,然后立起来走了一段路,然后扑在了小木人的怀里。 杨广闻言,那些许暴戾的气息微微收敛,指尖顺着梁泉的肩膀往上,很快揪了揪他散乱的头发,眉目微动,勾着笑意,“听这话……梁泉,我可是高兴极了。” 梁泉偏头看他,语气平和,“你喜欢我说实话?” 他向来能说实话,甚少说假话。可惜这假话一骗就是一个坑,让人生气着恼又发作不得。 而偏生这个人,往往就是杨广。 “那得看是什么实话。”杨广的手不怎么安分地乱动,梁泉也不去管他,只把被子里的小手炉给取出来,然后放在了床头。 “我说的都是实话。”梁泉眨眼,睫毛颤了颤,又笑,“也是真话。” “你的真话和实话不一样?”杨广勾唇一笑,拉着梁泉站起身来,“可别忘了,你此前坑了我多少次?” 梁泉温顺地任着杨广带走,手中托着两个跌落下来的小人,而后放在桌面上。桌面上有个小花盆,略显空荡的花盆里面载种着一株小草儿。 小嫩芽微微晃悠着,最顶上的小嫩芽一点一点的,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小纸人和小木人刚落到桌面上,很快就摸到了小嫩芽上面,眨眼间两个小人儿就扑上去了。 皇城里的人许多,但凡看到隋帝和梁道长一同出现的,无不是退到一边,无人敢直视。这在宫里的人,自然得是有眼色才能活得久一些。 有梁泉在,南宫明自是没有跟上。 因为要出来,杨广在出门前还是给梁泉强硬加了衣裳,梁泉本来套着的道袍被遮盖在披风下,“这般时辰,谁会穿着这些?” 梁泉颇为哭笑不得。 杨广却是不允,“想来上次昏迷半年的人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大概也没有说话的立场吧。” 没有说话立场的梁泉默默闭嘴,望着这美轮美奂的宫殿,更看到了龙腾虎跃的龙气。 缭乱纷扰的雾气遮挡着梁泉的视线,这是由于皇城有真龙坐镇,灵气充足的缘故。 “你眼中的世界,和我们大不相同。”杨广声音淡淡,仿佛知道刚才梁泉小小的失神。 梁泉垂眸轻笑,温柔笑道,“阿摩怕甚,我眼中,一直都有你。” 杨广脸色未动,却是连眉梢都飞着喜意。他握着梁泉的手往城墙走,道,“我知这宫中困不住你。” 梁泉却道,“阿摩怎知困住我?” 杨广哼了声,油然而生一股矜傲贵气,“若非你一心向往,我又怎么不能困住你?”杨广天生带着一种贵气,从骨子中蔓延出来的矜贵挥之不去。 梁泉抿唇,他和杨广身份差别甚大, 一个在朝为君,便是天高地阔也与帝王无关。一个在野肆意,捉妖拿鬼两相逍遥。 “阿摩想带着我去哪儿?”梁泉看着这越走越偏僻的宫殿,倒是把宫内的环境给看了一遍,许是因为杨广在,这宫内邪祟倒是几乎不存。 梁泉擦肩而过,指尖微动,一团黑雾无声尖叫着,在城墙下阴暗角落里挣扎起来。 杨广似有所觉,立于台阶上回眸望他,梁泉淡淡而笑,拾级而上,漫步走到杨广身边,同他并肩往上,又慢慢走到城墙上。 这台阶看似漫长,却走得如愿。 皇城的城墙很高,隔开了内城和外城,可站在这城墙上,却异常清晰能看到长安城内的芸芸众生。 宫道往外,是肃穆寂静的各处司衙,径直而走,便是长安城最为繁华漂亮的地段,遥遥传来的喧闹人声如烟云,卷落成云雾散落在长安城上。 梁泉笑道:“来看阿摩的天下?” 杨广一笑,如春风化雪,气息顿时温和下来,难得君子如画,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温柔,“不,是天下的天下。” 亦是梁泉的天下。 不为人知处,两人指间相扣。 微风徐徐,渐凉渐凉,梁泉和杨广并肩而立,一黑衣冷面,一青衫温和,竟是异常和谐。 碧蓝如洗,又是一个好天。 (完) 101.落英 彘在山林中跳跃, 不紧不慢跟着不远处的人。 那人浑身浴血, 狼狈不堪,浑身上下没块好肉,像是经过了几轮混战,彘的尾巴甩了甩, 对眼下的状况既爽利又不爽利。 报仇的事自然得是自个儿来, 赶来发现被人捷足先登,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道自昆仑后,再没有踪迹, 彘从梁泉那里听说, 老道大概是寿数到头, 自知不久。 这对师徒让彘有些看不透,人族不过百年, 到此时他们不应该赶着时间来相会、呸相处吗? “嗖——” 彘的落地是无声的, 奈何那人养烈鹰, 闻声鸣叫, 人立刻往后暴退。 彘化为兽形,狰狞着兽脸靠近, 一步便是一震, 临近渡劫, 他的身上的威压越发压制不住了, 陪着梁泉过昆仑山给彘带来了偌大的福报, 天道回馈, 如今他的能耐早已今非昔比。 晃动的树丛下爆发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战斗, 等彘提着人头下山时,天已经亮了。 彘抖了抖这颗人头,心中的郁闷早就纾解,在离开这里前往昆仑山前,彘想再去长安城看一眼梁泉。 白水为泉。 这还是他第一个有好感的人族。 …… “没有?”彘拧着眉站在宫殿上,那大咧咧的姿态让南宫明有些无奈,他握着剑柄对上面的人喊道,“大人,陛下和国师都不在这里。” 彘皱眉看他,“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人间知道的事情虽不多,亦不少矣。南宫明是杨广的侍卫统领,本该跟着杨广才是。 南宫明看着那落地的彘道,“陛下同国师两位一同入山,尚未归来。” 有着梁泉在,又何须旁人护着? 彘抽了抽鼻子,飘然入殿,又捧着一个小花盆出来,敲了敲盆的边缘,“嘿别睡了,给我指路。” 小嫩芽耷拉了两下,猛地惊醒过来,非常人性化地揉了揉大叶子,然后小嫩叶动了动,彘的身影立刻在南宫明眼前消失无踪。 这速度可以。 南宫明收敛了神色,立刻带着人继续巡逻。 大业六年,隋帝封一梁姓道人为国师,彼时旭日东升,天光大亮,有彩虹落下,芳香飘来,世人皆称道,大喜! 梁泉被封为国师,已有三月。 隋朝重佛道,乃从杨坚起,杨坚身边有着不少能人志士,可其中最被杨坚看重的,还是那佛道几位大能,而陆陆续续的史书中也记载着不少的相关事宜,这被封国师一事,并不出所料。 新任国师大人带着不愿动弹及两个小不点一同上山,这一步一步登上来,那速度可不算快……这还得落在杨广的不配合上。 杨广一身劲装,慵懒跟在梁泉身后,走路都没个正行。落在旁人眼中,许是猜测哪家富贵大少,又是猜测哪家权贵子弟,可绝不会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梁泉无奈,在众多香客中,带着杨广往旁边小道走了走,“阿摩,你不必跟我过来。” 佛道两家有所忌讳,梁泉这一次来,是因为这凌云寺的住持方丈有请,不然梁泉是甚少主动踏足寺庙。 杨广溜达达跟在梁泉身后,笑着言道,“我忒多日在宫内待着,这浑身筋骨都没松过。”他话音刚落,又顺手勾起了梁泉的手腕,“难道梁泉不想我陪你?” 杨广勾唇轻笑,梁泉无奈,且带着他又走。 还未行走多时,一条粉红手帕飘飘落在他们身前,犹然带着罗香,其上有小字绣纹,杨广本是不理,梁泉却是弯腰捡了起来。 “你这是芳心暗动了?”杨广眉心微蹙,这抓着梁泉的力道就稍重了些。 梁泉似是没有察觉,不理会芳心的胡言乱语,正直言道,“若是空白手帕自是不加理会,可留有刺绣的便需要在意。若是寻不到人归还,也该毁了。” 隋朝风气开放,若是真有男女当街告白也无甚大事,可这手帕的贴身物品又落了绣工,在明眼人中就是落了字据,还是小心为妙。 杨广翻了个白眼,单手靠在梁泉肩膀上,让他看着左侧。 这凌云寺在山巅,又颇为灵验,来往的香客很多,许多贵人都是坐轿子上来的,当然也有心诚之人一步步登山。 此刻杨广所指的地方便是山路边可供人歇脚的亭子,眼下里面正好有两台轿子,且又有几个护院守着,该是哪家小姐出门。 “以你的能耐,难道没注意到这手帕是从哪儿来的?”杨广不耐烦地说道。 梁泉停顿片刻,许是想到了杨广的意思,又道,“我身着道袍……”杨广点点他的肩截住他的话头,“不也是和我在一起了吗?” 梁泉垂眉轻笑,道,“我去去便回。”他何等聪慧,杨广如此,他便明了其中的关节。 杨广望着梁泉的背影,只听到身后不满的一声“啧”,“真是没眼看。” 杨广看都没看一眼,“那就不要看。” 彘翻身落下,丝毫不在乎他这突然出现吓到了周围多少人,把怀里捧着的小花盆顶在了头上,“你们就这么落跑了,留下这么个小不点在,不怕它醒了后满宫殿找你们?” 小草儿可和小木人小纸人不一样,这小家伙儿藏在小花盆里面,要是满地乱跑,明个儿皇城内就得传出闹鬼的传闻。 “你来作甚?”许是看到梁泉在和那丫鬟纠结一二后,终于往回走了,杨广这才收回视线落了一眼在彘身上,淡淡道,“不回你的昆仑去?” “回。”彘随手把小花盆抛给了梁泉,“为甚不回?” 此去经年,历劫后如何,彘尚未知晓,也甚少有异兽能挨到他这个年岁,走前再落上几眼,才不算可惜。 梁泉双手捧着小花盆,温言道,“你会平安。” 彘朗声大笑,转身便走,“承你吉言。”眨眼间人便消失不见了。 万物终有定数,缘深缘浅早有所觉。 梁泉心有所感,天大地大,彘自有去处。 …… 凌云寺的事情并不难办,是住持方丈想同这位新任国师大人切磋。 这也不是这位住持方丈心高气傲想争个高低,实属他有些武痴,一旦得知高人便想拜访,无论佛道都有关系,不知从哪儿知道苏问道和这国师大人有交情,硬是通过苏问道向梁泉发出了邀约。 切磋也是进步的法门,梁泉并未犹豫多久,两者便有商有量定下了。 只除了不论是谁都未曾想到隋帝会出面。 嚯,入门的时候那龙气差点没闪瞎了住持方丈的眼。 这寺庙中有些规矩,梁泉倒也遵守,和住持友好切磋完后,便打算告辞,只是还未如何,这寺庙后院就传来骚动声,连住持都不得不赶去查看情况,留下知客僧招待。 梁泉本想趁这个时候离开,却在出门后停了下来,望着后院方向不语。 “有事?” 杨广不经意勾住了梁泉的手指,晃了两下,又给松开。 “有鬼气。” 寺庙中有鬼气,本就是件诧异的事情,且这鬼气很是新鲜,就像是……刚刚出现一般。 杨广和梁泉对视了一眼,见梁泉犹豫,牵着他的手腕便往后院走,“你是我封的国师,这天下佛道方士自该归你,还理会那些作甚?” 知客僧在后面听得擦汗,不过也没阻止。 他跟在住持方丈身边听完了全过程,自是知道这两位的身份。 两人大大方方出现在后院,还未看清楚后院是何模样,梁泉已经被眼前铺天盖地的黑气带走注意。 此地竟是有如此磅礴的力量! 杨广的视线却是落在院中哀鸣的妇人身上,她面容惨白,挺着个肚子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不断落汗的模样怕是要临盆了。 “这娃娃,生不得。” 梁泉和住持的声音同时落下,让后院气氛为止一肃! 男人勃然大怒,威严表露,喝道,“你这野寺是何居心?我夫人临盆,尔等还阻挠去路,该当何罪!” 住持想来已经解释良多,可这男人全然听不得,只觉这寺庙虚有图名,便要硬闯。 杨广闲闲对梁泉说了一句,“难救该死鬼,这样的人,随他们去吧。”他虽是看不见鬼气,这后院的诡异感却是一清二楚。 锦衣男人本就满腹怒火,又听得有人胡言乱语,管这声音熟不熟悉,怒道,“来人,把刚才那小贼给我拿下!” 小贼杨广:“……” 梁泉:“……” 他周身护着的家丁立刻领命,看了几眼就锁定了杨广,磨手霍霍就扑了过来,杨广本有武艺,连身子都没怎么动就一脚一个踹倒在地。 “我怀疑前两年的科举没认真筛。”杨广嘟哝着,要不然怎么有这么愚蠢的货色? 梁泉柔柔道,“你忘了,这是两月前推荐上来的。” 科举虽然开始推行,但也不可能一鼓作气就把之前的制度推翻,徐徐渐进便是。 “你!”锦衣男人原本背对着门口,听得家丁哀嚎,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望去,他连腿都软了下来,扑通一声就磕在了石板上。 这声音可不算小,可这男人完全不敢起身,连连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梁泉看着那被他随手推到一边的妇人,眼波微怒,住持方丈赶忙扶了一把,虽男女授受不亲,好在丫鬟也上来搀扶,这才没闹出大事! 鬼胎并非说诞生的鬼,而是腹中胎儿成形前被鬼附身,诞生后会为非作乱,力量极强。通常在鬼胎诞生前,就需要根除。 能被鬼胎附身,大抵都是有罪孽在身,不然不能轻易得手。 可梁泉眼中,这怀孕夫人一身正气,白雾袅袅,只有这腹中一团黑色,而那跪在地上不住求饶的男人,偏生又是一团又一团黑色,隐约听去,似有婴儿啼哭。 梁泉和住持对视了一眼,心中了然,该是这男人作孽过多,连累了妻儿! 梁泉径直略过男人,几步在怀孕妇人身前停下,只见她满头大汗,小声哼哼着,怕是意识混乱,梁泉取出一张黄符轻轻落下,压住了这溃散的鬼气。 妇人稍稍回神,这才注意到眼下尴尬的场景,惊得脸色一变。 梁泉退后半步,温和道,“夫人,你腹中胎儿早被鬼魅吞噬,沦为鬼胎,若是诞生,与你有碍。” 鬼胎出生,必定弑母! 妇人脸色变了又变,哀求道,“孩子当真保不住吗?” 凌云寺的住持便站在清俊道人身后,一脸肃然听着他的话语,并未提出异议。她是乃凌云寺的信女,此次过来,也是她想求个平安,未曾料到突然胎动! 她才怀孕五月不到! 看着两人严肃的脸色,妇人的心一点点凉了,在梁泉摇头后,彻底冰冷,“……好。” “慧儿?”那正在哀求隋帝的男人猛地抬头,惊恐道,“你就这么听信这野寺的话?我家九代单传,可就你肚子里这么一个!”浑然不顾刚才梁泉话中的意思。 梁泉声音冷淡下来,漠然道,“这根源,岂不是落在你头上吗?” 妇人美目微动,不知打哪儿来的力量,挣脱开了扶着的丫鬟,走到男人身前狠狠踹了一脚,哪怕之后跌倒在丫鬟怀中,也尖锐怒骂,“张秋!你害我儿,我誓与你和离,讨回这个公道!” 若是这腹中孩儿是自个儿的,妇人便是血崩而死也甘愿!可为鬼怪做嫁衣,她怎甘心?! 许是腹中鬼胎也有所察觉,在妇人说完后,那圆圆肚子开始动了,几乎能看到扭曲的模样。抚着妇人的丫鬟是她身边忠心的,见到这模样也只是浑身颤抖,不敢松开,眼下妇人都靠在她身上,要是她动了,妇人怕是得跌倒在地。 梁泉见状,眉间微动,指尖画符,轻道了声,“得罪。” 微凉指尖落在肚子上,梁泉刚勾勒了两下,妇人登时尖叫出声,抓着丫鬟的力道几乎能把人拗断,住持连续两下点在她的穴道松开胳膊的力气,担忧道,“国师大人,这还未足月……” 还未足月,鬼气犹在,怕是似人似鬼。 梁泉淡声道,“这方才是她的福气。”要是真的足月了,这妇人也不敢出门来到凌云寺,后患无穷。 和尚住了口,眼下肉疼,总好过日后妻离子散疼痛万倍。 梁泉眼中,这团黑气四处突起,想寻个机会破腹而出。可惜因着梁泉早前落在肚子上的黄符,导致出入无门,越发疯狂地扭曲起来。 这两下给妇人造成了巨大的苦楚,梁泉按着画完了阵,小纸人立刻落地,带着小草儿飞奔到他们脚下,小草儿闪动了两下小嫩芽,周围方寸之地昏暗明灭了数下。 住持方丈惊喜叫了声,“怎么可能?”他对自身有所感知,立刻知道怕是这小草儿有神异。 小纸人在小草儿停下的瞬间,立刻裹住了一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黑雾,那黑雾隐约咆哮,各种挣扎都不得而行,梁泉取出一个许久未动的摄魂铃把黑雾收进来,又蹲下来摸了摸小草儿。 小草儿咕噜蹭了蹭梁泉,又挥了挥小嫩芽。 那妇人早就昏迷过去,颤抖扶着她的丫鬟却看完了整个过程,颤巍巍看着两位,“大人,这,我家小姐没事了吧?” 那圆圆的肚子竟是一瞬间消失了! 梁泉颔首,声音微凉,“回去好生歇息,茹素三月便会没事了。” 梁泉这边解决得轻松,杨广那边早已经把男人吓成了软泥,直接昏厥了过去。他漫不经心地摸出手帕,仔细擦干了手才丢在他身上,“带你们主子回赵家后,可别忘了请你们老爷来宫中叙叙旧。” 杨广露出个和煦笑容,在暖阳下偏生让人不住发抖,“就说陛下想找他叙叙旧。” 梁泉漫步而来,看着杨广三言两语就把人吓得半死,不禁含笑道,“莫要惊吓他们了,我们回去吧。” 杨广敛眉,捉着梁泉的手腕就往外走,那住持方丈本想留人,可惜这后院一片狼藉,却也是说不出口。 梁泉左肩坐着俩小人,右肩趴着小草儿,杨广握着的位置炙热发烫,带着种暧昧不清的触觉。 两人并肩出了寺庙,还未走几步,梁泉就被杨广按在了墙壁上,那根接触过妇人的手指被杨广叼在嘴里,啄吻啃噬了好几下。 梁泉俊脸微红,往石道走了几步,“这里是寺庙,莫要……” 杨广追了上来,轻巧地把人带入怀里,笑眯眯言道,“我们刚刚不是出了寺庙了吗?” 梁泉:“……”无话可说。 梁泉硬是不许,杨广也不能作甚,只一直看他,活似刚被他压榨得如何,一路下山都是这样的神情,旁人都道这俊美青年不知如何,只笑他轻狂,竟追着道人耍。 梁泉心中发软,在下山后终于不忍落,“阿摩怎么了?” “你都不爱我了。”杨广委屈。 梁泉:??? 当初那个邪魅一笑霸气外露的阿摩呢??? 梁泉那一瞬间没忍住的微愣讶异落入杨广眼中,眉眼如魅,勾起了笑意靠了过去,那身冷冷幽香也一同侵染了呼吸,靠得极近。 梁泉一直都不在意接吻是怎样的感觉,最开始和杨广虽然有过那么几次的感受,但是都是稍纵即逝,也甚少去在乎这一点。 人生在世间能有几岁光影,不过是得过且过,在这得过且过中,能逍遥洒脱者为少数,而在这逍遥洒脱中,能自由妄为的又是极少。 何其有幸,既能肆意又能逍遥,若是还不能放开来,岂不是非常可惜了? “讨个吻。” 话音未落,梁泉搂住杨广啃了一口。杨广按住梁泉的脖颈,唇间相依,吐出气声,“吻是这样的……” 唇舌相交,轻柔舔舐着梁泉的每一处。 两人在山道间停留,草木遮挡住他们的身影,碎阳避开了这处角落,隐约鸟鸣花开,丛丛叠叠,山林相映。 草木美,落英美,鸟声美,山涧也美。 端得是一处好地方。 102.汝与吾 梁泉并非一直呆在长安城, 哪怕他为国师, 这位尊敬的国师大人也常年在外,唯有十二月份雷打不动会赶回长安外,其余日子很是随缘。 很是随缘的梁泉习惯了在外面捉鬼捉妖的日子,后来还又一次偶遇了巷神。 巷神不再停留在原来的位置, 随着人间烟火盛行, 祂能去往的地方可比以前多多了。梁泉便是在塞北遇到了巷神。 巷神顶着个不合时宜的蓑笠帽,笑眯眯冲着梁泉伸出大手,大手上面站着个小小的小纸人。那小纸人虽然灵动, 却只是在巷神身边徘徊, 看着梁泉也只是定定看了几眼, 又溜达回到巷神身边。 看着相似,终究是不同的, 但是对巷神来说已经是足够。 这条巷道来往的人不算少, 巷神不过是在青天白日下同久别重逢之人小小打了个招呼, 那高大的身材又隐隐融入到墙壁中。 在消失前, 祂笑嘻嘻冲着某处点了点,才慢慢消散了。 梁泉抬眸望了眼, 只见在巷子深处, 分明是人迹走过的地方, 撩起了一处光圈, 沉静白在里面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至于一直跟随着他的徒儿, 也不知去哪儿了。 梁泉没再继续看下去, 抬脚离开了巷道, 世人都会有自己的结局。 他笑,许多事情,所谓之神不过是看在眼里,在不在意,端看个人了。 …… 他还没有到蓝田山,便得知了老道的死讯。 那日天气挺好,微风,天色晴朗,小剑带着小纸人在玩闹,官道上也没什么人走动,自然散漫的感觉难得显露,很是舒服。 梁泉刚弯下腰打算在茶摊买些茶水,不由自主就顿住了。 茶摊的老大爷紧张地说道,“后生伢,出什么事了?” 梁泉直着腰板,只微白着脸色摇头,温和道,“无碍,不过是想起了亲人。” 老道去了。 距离蓝田山小城不过十里地,梁泉心痛如绞,面色淡淡。 小纸人和小剑嗖地回到了梁泉身边,小剑嗡嗡嗡起来,小纸人也怯生生趴在梁泉的肩头,小胳膊摩挲着梁泉的脖子,蹭了又蹭。 小城内,城隍依旧庇佑着,判官在梁泉入了城隍庙前,便显露在他面前。 这位新任判官做了鬼神后,神情倒是缓和了些,看着梁泉道,“我知你来的缘故,但他功德深厚,已是入了轮回。” 老道这样待定的大善人,地府自然不会亏待。 梁泉在这里走了一遭,默默在陈家外面停留了半晌,望着那白白的灯笼出神了许久,这才离开了蓝田山。 当初沉静白并没有欺骗他,这里的陈家小伙的确是老道血脉,尘归尘、土归土,临走前老道在陈家待了小半年光阴,和儿子共享天伦之乐。 当初落在兵荒马乱中的柔情,大半归于梁泉,小半终究在落叶前归根,赠予了他的亲儿。 梁泉是知他心思的,一直没来叨扰。 只是不曾料到,竟是没有赶上最后一面。 小纸人摸了摸梁泉的胳膊,小黑眼珠子疑惑地看着他。 梁泉垂眸,带了几丝落寞,“人死灯灭,看与不看没有分别。”老道行事洒脱,他若是去看了,料想老道能说些什么,他这做徒弟的也是知道。 潇洒一生,磊落而去,没什么不好的。 洛阳城。 一群大臣鱼贯而出,根本不敢在殿内停留半步,就连堪称最为敬业的几位五省大臣都掩面而走。 南宫明看着这几乎是每日一出的戏码,平静无波地想到:什么时候国师大人能早些回来? 毕竟不是谁都想成天被冷风吹拂,很凉,但现在是深秋,略有不适。 南宫明哪怕不是那个经常会惹怒陛下的人,但是作为近身伺候的,自然也是有所体会,感觉近日需要加多一件衣裳。 正在这时,南宫明看着一个俊秀身影悄然出现,冲着他温和颔首便径直往殿内去,左右守卫的人宛若看不到他,南宫明也心下有数。 总算是回来了。 隋帝杨广近年来气势越发深沉,不威自怒。在朝堂上的事情依旧肆意洒脱,懒得敷衍也没花什么心情,寻常大杀四方的行为倒是少了些,但是前年还是砍了几个贪官污吏,连带着一家老小都没怎么轻饶,让些朝堂重臣还是皱着眉头,很是着恼了一番皇帝陛下的行为。 “舍得回来了?”杨广淡淡瞥了一眼,靴子靠在桌面上,一双长腿懒散随意地搭着,话语漫不经心,就好似随便出口一般。 梁泉拾级而上,在杨广身边停留下来,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去祭奠了师傅,晚了些。” 他早前传讯要回来,但到底是比约定的日子要晚了。 杨广蹙眉,坐正了身望着梁泉的脸色,搂住他一同坐在这宽大的龙椅上,“什么时候的事?”他自是不关心那老道如何,但是梁泉却是不同。 梁泉神色淡淡,倚靠在杨广怀里,也一脸平静,“死生有命,强求不得。” 他慢慢敛眉,又靠在了杨广的肩头。 杨广搂着心尖尖的人,感觉肩肘处微凉,那淡淡的湿痕落入心头,又是一动。他吻着梁泉的发髻,轻轻抚着他。 杨广担忧,是关切梁泉。可杨广更是高兴。 这世间再无其他人,能让如杨广这般占据梁泉的心思了。 梁泉的心思很大,这世间一切皆是他所以为的责任,落在人间,落在人族,虽唯有杨广能惹得他方寸大乱,可杨广依旧会妒忌。 他是个能捅破天的性子,偶尔能忍耐,是因为值得。念及梁泉所守着的,是他们的天下,偶尔一想,反倒是在淡凉中翻滚出几丝蜜饯般的甜意。 你是我的。 杨广喟叹,终究没人再能夺走他的心绪。 …… 汝与吾,做个契可好? 好。 那便生生世世,不相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