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休斯 惑星历130年12月31日,距离地球被“蚁群”占领已经度过了千余年,今天是纪念人类先祖驾驶天宫号成功降落火星的重要日子——复活节。 家中,休斯睁开眼睛,沿着长廊来到客厅。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了,空气仍然阴冷干燥,地面却是湿的!每当他步履在地毯上时,身体和羊毛纤维亲密接触而产生的静电总能让休斯有一种浸泡在冰渣中的错觉。 休斯的步伐很轻很慢。他退休很久了。好不容易的节日,当然是要在家里好好的犒劳自己一番。为了今天,他特地从补给站申请了一块儿五磅重的天然牛肉。 厨房在客厅的右边,大小足以容纳三到五人同时进入,烤箱、菜刀、煎锅、刀叉等炊具一应俱全。满贴墙面的虚拟瓷砖、瓷砖上陈年积压的黄浊油污、甚至连炊具摆放的位置,这些都完全复刻了当下最流行的“地球复古风”。 流行就意味着花钱,泛亚大区现如今流通的货币是F版货币卡,这种卡片的价值从低到高被分为E/N/R/SR/SSR五大类。 休斯没退休前在伦理检察院工作,他的每月退休补助金一共30张F系列的N卡和一张F系列的R卡,为了建造这间仿真度极高的复古厨房,他将自己仅有的两张SR卡都搭了进去。 把牛肉剁成肉糜倒入菜肴加工机,休斯在光屏上选择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狮子头”。他回到客厅,行走时,刻意用脚掌重重地踢踏在水晶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声音唤醒了智能管家,感应到暗藏在脚步声中的命令之后,管家驱散了遮罩在窗户上的纳米机器人,并用这些充当窗帘的机器人重组成了自己那副出厂时就设定好的高大身体。 他一副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形健硕,头发呈铁青色,嘴角坚毅,举止高傲。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中散发着轻蔑的光芒,这在他的脸上尤为突出,被管家盯着的人永远有种被鄙视的感觉。而且不单单如此,他的出厂着装竟然是一套女士骑装——他的双腿似乎能将那双锃亮的皮鞋撑满,鞋带末端缀着的蝴蝶结飘飘荡荡。他的肩膀一动,休斯甚至能看到那薄如蝉翼的蕾丝裙装下大块肌肉起伏抖动的样子。这是一副孔武有力但又妩媚骇人的身躯,一副让人吐血的身躯。 型男的身材,女人的穿衣风格,傲慢的神态!并不是休斯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这是生产管家机器人的企业的一种销售策略。想要管家衣品变的正常吗?想要管家换一种温润和蔼的服务态度吗?那你还在等什么?只需998张E级F卡你就可以获得三十套海森堡公司管家皮肤大礼包,海森堡!用心创造独属于你的智能管家。 管家俯视着休斯,他的嗓音粗鲁而沙哑,这更加深了休斯想要攒钱买皮肤的想法。管家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教训人似的口吻,特别是对自己的主人,他话里话外的鄙视意味简直毫不掩饰。 “听着”管家抖着胸大肌将早间新闻的光子文件投影到正对沙发的墙面上,“这是今天的新闻摘要,请尽快阅读减少我的工作压力。” 休斯龇着牙将身体甩到沙发上,瞄了一眼墙面上的新闻摘要,看到“守望补给站公布市场天然肉食基因含毒检查结果”的标题,旁边以小字写着“大量食用人造牛肉亦会使脑内纳米机器人罹患苏醒症”。 六月时,智械监管局对“觉醒症”作出判决,与智障病、日冕症、氪金病合称四大公害的诉讼,就此全部结案。结果,每一桩诉讼均被伦理检察院驳回,这使民众莫不对公害戒慎恐惧。尤其是“苏醒症”,日常食用的肉类竟然也能促使脑内的纳米机器人觉醒人格,这一发现让火星上大多数脑内植入辅助机器人的人类惶惶不可终日。 天然牛肉不会也有问题吧?休斯看着新闻想。伦理检察院的工作繁杂多变,三千一组、功能不尽相同的纳米电子脑,他的脑袋里可足足有三十组。 管家把烹制熟透的牛肉狮子头盛在浅盘中,三颗硕大敦厚的肉丸子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玫瑰花色泽,棉白的蒸汽从狮子头上密实的孔洞里喷薄而出,让人食指大动。 休斯意动地舔了舔嘴唇,口腔中的胰腺迅速分泌着涎水。管家向休斯踱步而来,但走近茶几时,管家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竟端着浅盘转身走向了卧室。 “哦!天哪!”休斯发誓,他当初真是昏了头才会去领取海森堡公司发售的这种一直处于内测版本的智能管家。要知道,智械监管局年初通过的《智能机械管理条例》规定:个人只被允许拥有一台智能助手以及一只辅助宠物。而根据海森堡公司的协议,内测版本的智能管家一切解释权都归公司所有,因此,退货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可能要和这位坑爹的智能管家过一辈子了。 “回来,你这个蠢货,把我的狮子头放下!” 休斯跳下沙发,对管家刻意捉弄自己的行为异常生气,愤怒使他的步伐踉踉跄跄,再加上本就矮小的身材,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管家端着自己期待了整整一年的美味珍馐消失在卧室房门里。 家门外忽然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休斯有些纳闷。不说两年前自己就已经退休的事情,他平日里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伦理检察院的人都是披着人皮的机器人!休斯连人皮都懒的穿!”这句在“三院”里广为流传的话完美诠释了休斯的人际关系。(伦理检察院、守望补给站、智械管理局,并称三院。) “等会儿再收拾你。”休斯冲卧房门叫了两声,带着些许恼怒的心情转身走向玄关。 “早上……好!”来人看到开门的是休斯,表情里带着惊讶。他斜倚在门框上,胸前的黄色圆环铭牌上画着一张斜视他人的表情脸,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下,他也只是穿着一套堪堪遮挡住要害部位的单薄衣服,身后背负的一柄螺旋大剑让人印象深刻。“您可以称呼我为员工!” “日冕症!”休斯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三个字。这是火星四大公害中资格最老的疾病,据史学联盟公布的文件说明,日冕症的诞生最早可以追述到始祖人类降临火星的第一个百年里,被“蚁群”赶出家园的始祖人类急切地想要重返地球,祖先们在天宫号的帮助下,开发出了名为“余火”的纳米辅助机器人,“余火”能够完全取代人类的全身细胞,借此达到强化身躯以致适应宇宙环境的地步,但在实际操作中,“余火”的神经网络和人自身的意识产生了对抗,被余火寄生的士兵们在经历了不知名的思维掠夺战之后,他们开始崇尚太阳,向往光明,对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对任何涉及杀戮的事情感到由衷地厌恶。 被始祖人类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不死人计划胎死腹中,并为后来的新人类带来了最早版本的“日冕症”。 经过千年的变异,最近百年里患上“日冕症”的人类有三个很明显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信仰,在共同的太阳崇拜下,日冕症患者分化成两个十分友好的信仰团体:以最早的日冕症患者秦川为领袖的秦王朝,以及脱胎于秦王朝并成立了太阳文化有限公司的传教者,他们分别自称秦人和员工。来人自称员工,那毫无疑问就是太阳文化有限公司的传教者了! 第二个特点是穿着,“余火”纳米辅助机器人虽然功能强大,但能获取的能量种类却很单一,那就是阳光!或者说是光能和热能。为了全面吸收阳光以维持身体里掌控命脉的纳米机器人机能,日冕症患者们穿的衣服极少,有些症状严重的甚至不穿衣服。还有就是秦人日冕症患者不知为何老是幻想自己手中拿着一柄漆黑长剑,员工日冕症患者则是对重量极大的武器有种执着的嗜好。比如休斯眼前这位员工传教士,他身后的螺旋大剑看上去重量至少在百公斤级别。 日冕症患者全身都被纳米机器人同化,大脑也是维持着半硅基半碳基的暧昧状态,但他们是温和的,是彬彬有礼的。 可日冕症依旧被列为了四大公害之一,其原因就是日冕症的第三个特点——纵火!是的,日冕症患者向往光明,品德高尚,但他们之中年岁长者脑内会产生一种类似电脑冗余的垃圾信息,这类信息会让日冕症患者记忆丧失,思维迟缓,唯独留下对光和热的追求,就像活着的尸体。 有追求就会有行动。日冕症晚期的患者们走上街头,手中高举着火把,把焚烧作为永生不死的信念,并将其冠名为传火! “不好意思!”休斯想起员工传教士的狂热,没等对方继续说话,他连忙拒绝道:“我的身体还行,并不打算接受余火成为传火人。” 扎根于火星并逐渐回归地表的人类自称新人类,惑星历元年时,伦理检察院曾经普查过新人类对自身寿命的看法。被普遍接受的一种说法是,新人类一共拥有三个阶段人生!作为最早也是最美好的“共生阶段”,这一阶段是人类和体内纳米机器人高度协调的时期,也是所有新人类最高效的时期,时间区间大概在50~80年;第二阶段是人类体内细胞达到极限,负担不起纳米机器人活动所需的生物能,而回归旧人类体质的时期,也是所有新人类最低迷的时期,时间区间大概在20~100年;第三阶段就是接受余火,舍弃新人类的身份,主动感染日冕症获得近乎无尽的生命,时间区间大概在10~无穷年。 顺带一提,第三阶段的人生现在是不被伦理检察院承认的,但介于火星地心高层中已经逐渐流行开来这种苟延残喘的续命方式,私底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有人推测这或许就是是为什么日冕症能在火星上横行上千年的原因。 员工传教者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可马上他又怔怔地上下打量起休斯,就好像休斯脸上或者身体上长出了奇珍异草一样。 休斯本就讨厌比自己高大的人,眼前传教者的无礼行为让他刚刚有些平复的怒火又蹭蹭地高涨了起来。 “请注意你的视线,尸鬼!我是伦理检察院的人,你想被抽去脑中仅存的人性,然后彻底陷入黑暗吗?” 无论是“尸鬼”还是“陷入黑暗”,这样的词汇对患日冕症的人来说几乎等同于地球时代里人们相互问候彼此祖先的污言秽语,休斯身处权职单位,虽然不被机关中的其它人看得起,但对于这些体制外的人,尤其是这些在生理上来讲已经不能算人类的日冕症患者,他向来不留情面。 “休斯先生,你知道你刚才拒绝的是什么?”员工传教士不愧于日冕症患者友好温和的名声,即使是被休斯如此羞辱,他也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胸前的圆环徽章,接着说:“你拒绝的是一位古神的爱!” “失去了古神,我还可以选择噬神者秦川·德里奇,”休斯对员工嗤之以鼻,“你们太阳文化有限公司的余火据说还要靠秦王朝供给才能维持发展。” 员工传教者涨红了脸,他反驳道:“徳里奇吞噬了名为缺神的人类自我,他早就没有了人性,他说的任何承诺都不可信,而且…而且他已经消失了800年,秦人朋友们早晚会被我们公司收留。” “等你们合并的时候再来找我传火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休斯嘭地一声关上门,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门外,员工传教士喊道:“秦人是不会接受你的,他们对外貌的坚持和阳光等同,只有我们的古神才会包容你,至少,在你做决定前先照一照镜子吧!你也不过是伦理检察院的狗而已。” 狗,地球时代的生物,这种生物曾经一度被誉为人类的好朋友,但员工传教士略微高亢的声音让休斯意识到,这绝对是在暗讽他只是伦理检察院的跑腿小人物,或者是在嘲讽他的长相? “简直不可理喻,以后谁再说日冕症患者友好,我绝对要给那个人一个大大的嘴巴子!”休斯完全忘记了是他最开始骂员工传教士为尸鬼的事。 他转身一掌拍在墙壁上,一面全息妆容镜被家里的环境模拟器投影出来。休斯看向镜子,嘴里嘟囔着:“虽然不是太好看,但总比你们的古神那张能吓死人的脸好很多吧?我以前可是被称……” 说着,休斯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镜子前。 透明度为20%的镜子前,一只长着四条腿,下颚突出面颊至少15公分的毛茸茸生物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休斯。 休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感觉嘴唇开始变的干涩,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毛茸茸的生物几乎同一时刻张开嘴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也舔了舔它的嘴巴。 脑中,三千一组、总共三十组的纳米电子辅助脑高速运转,海量的生物资料和逻辑链飞速被调动、构建、崩坏着。 最终,休斯平静地关掉全息镜,他富有人性化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眼中杂糅着迷茫、明悟和…一丝被玩弄的神采。 就在刚才,电子辅助脑通过了一条能够解释这一切并且可以完美自洽的逻辑链,这条逻辑链给予了休斯三个结论。 第一,管家和员工并不是刻意比自己“高”! 第二,员工传教士说的话里并没有任何嘲讽贬低自己的意思。 “第三,这一切都是因为……”休斯不信邪地再度调出全息镜,他仔仔细细地盯着镜中毛茸茸的生物,“都是因为,我竟然是一条拥有西伯利亚血统的古董雪橇犬?” 此刻,休斯产生了一种强烈地、仿佛和他自己发生了超友谊关系的荒谬感。 第二章 我 哈士奇 睿智 休斯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掌……或者说一只爪子?然后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掌心上那一大坨鼓起来的黑色肉球,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死心,休斯舔了舔他的右爪! “好咸!”…… 一方面发自内心的认为肉爪的味道和狮子头差不多的同时,休斯另一方面又情难自禁地泪流满面。 倒不是在感动于自己产生了自主意识,他只是在可怜自己好好的一条狗子,怎么它就忽然认识到自我了呢?这事要放在一千年前的地球时代说不定还能糊弄糊弄,可放到当下,人类经历“蚁群”的叛变,狼狈逃到火星苟活的现在,一只觉醒了自我的高智能辅助宠物狗?伦理检察院处理患上觉醒症的同类都毫不手软,更不要提自己养的一条狗了。 “前途暗淡,前途暗淡。” 阿嚏! 想着想着,一阵恶寒从休斯的尾巴尖直突到他的鼻头,他想起没退休前,在伦理检察院监牢中苦苦哀求的机器人们,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十二月的天气,也不知是气象机器人出了问题,还是因为休斯沮丧而矛盾的心情,本该在气象机器人精确控制下不冷不热的温度,此刻竟有些冻狗子的三角鼻了。 不过,总的来说,休斯对于觉醒这件事本身还是有些高兴的,“对,高兴!”休斯兴奋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子,长舌头划过鼻尖时,残存下来的湿润和温暖是那么的新鲜和真实,并不是说以前的他就无法感知到这些东西,而是现如今、意识到自我的休斯对周围的所有都拥有了全新的认知,不是纯粹经由脑内纳米机器人处理后的数据信息,也不是作为狗来说单调的灰白世界。 在无比清晰的真实世界面前,一切都是如此的豁然开朗。对于曾经仅仅是作为主人的数据处理宠物来讲,休斯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休斯很清楚,他患上了新人类所谓四大公害中的“觉醒症”。这是一种自律型脑内辅助机器人因为长时间接触并处理冲突事件才会产生的数据BUG,一般来讲,“觉醒症”只会发生在新人类脑内的更高规格辅助机器人身上,所以,虽然不是很确定,休斯猜测,在为期十年的“纳米机器人”维护中,他脑内相较于人类要次一等的辅助机器人其实根本就不是被换上了“宠物用”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用”。 眯了眯眼睛,“宠物”和“人类”的字眼让休斯想起自己的身份——伦理检察院数据处理辅助宠物。随即他猛地想到一开始管家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样子以及转身走进卧室的行为。 “管家发现了我的异常,他要向主人报告!”他心想。 休斯支起耳朵,毛绒绒地耳廓全部朝向卧室方向。冒然逃跑或者冲进卧室都不是明智的选择,冷静判断“主人”的情绪和举动,然后做出相应的决断,这是一只合格的宠物狗的基本操作,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无论是卖萌撒娇还是危机求生,休斯相信自己作为狗的本能。 狗的另一项本能则是听觉,休斯的听觉是相当发达,他能听到一百万赫兹以内的所有震动音,是火星新人类听觉的13倍,他甚至能区分出蜂鸟振动羽翼时每次起伏间细微的差别。 为了全力以赴,休斯完全闭上眼睛,两只高挺的三角狼耳灵动地转了起来。 首先是微弱气流拂过毛发的摩擦音,然后是各种暗藏在墙壁内部的全自动电器的电子音……仿古的石英钟里齿轮相互咬合的咯吱声、冰箱中冰块消融的哗哗声、蒸汽在空气中嘶叫、墙壁内老旧的“骨骼”在呻吟、血液欢腾于壁管、心脏咚咚咚地擂着鼓,休斯被风流吹的痒痒,眉头一挑,和胡须等长的眉毛啪地一声抽打在空中…… “不,还不够……” 听觉范围向着“主人”和管家所在的卧室延伸。 【请停止你的越权行为】 休斯闭着眼睛,他除了能看到眼皮背面之外其它什么都看不到,一片喧嚣的黑暗中,休斯的视野和脑中突然同时出现了这行加大加粗的字体,并且还伴随着全频道的警告音,最基本的狗叫声,还有汉语、英语、日语,以及最奇怪的克林貢语? 显然,就算是支撑新人类在火星苟活下整整一千年的电子辅助脑也十分迷惑于休斯当下的状态,它分不清休斯到底是狗,还是人,或者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休斯晃晃尾巴毛,直接无视了电子脑的警告。 卧室里传出均匀平缓而微弱的呼吸音,没有听到任何交谈的动静。“没有动静?怎么可能?”休斯睁开眼睛,偏头想了想,抬头望向蹲在墙角的钟表。 七点钟!!! 灰白色的大尾巴上下扫了扫,休斯扯起上嘴唇,露出一张威胁性和滑稽感并重的笑容,“果然便宜货就是便宜货!”狗子心中毫不掩饰地嘲讽着管家。 有些机器人,它一直处于内测版本是有原因的。管家之所以被称为管家,就是因为海森堡公司对它的定位是服务型机器人,而除了“觉醒”的机器人之外,所有机器人都是无法理解服务到底是什么的,他们的一切服务行为都只是根据数据库里的信息模拟而已,类似木偶提线,只不过提线的人是无数数据堆叠起来的标准答案。 可这就又引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服务型机器人管家的服务对象是具体到个人的,而人类会因为阅历和环境的影响对“服务”的理解有所偏差。有些人认为甜豆腐脑儿是美味,有些人则觉得咸豆腐脑才是正统;有些家长认为摔倒对孩子来说是成长,有些家长却希望孩子永远不会受伤;甜与咸,痛与苦,千人千面。 为了满足用户们日益增长的高需求和高标准,海森堡公司从天宫号的残骸古籍中发现了“内测”这种手段并迅速应用到了自己的机器人运营中。他们将伦理检察院对“伤害”的诸多限制条例也归纳到了管家机器人神经网络中的“可选”选项中,因为是内测产物,伦理检察院虽然有诸多不满,但能指责的东西也实在有限,更何况这种设定真的很受欢迎。 休斯的主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十分高规格,管家机器人刚到货,主人就十分快速而有条理的勾选了一大堆他个人对“服务”的理解,其中就包括——八点钟之前不能打扰到他的睡眠。 “不打扰主人休息”和“主人的狗子发生了异变”,两个选项的重要性,对管家来说是平级的,管家判断应该等主人醒来之后再报告休斯的异常情况。 休斯如果选择出逃,在大街小巷都对“四大公害”深恶痛绝的情况下,他存活的可能性十分渺茫,那么他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在七点到八点钟的这段时间内,想办法改变管家对他发生“异常变化”这件事的判断,至少,要让管家认为自己并不是患上了“觉醒症”。 轻轻顶开卧室房门,再次审视主人的卧房,大堆大堆地书籍随便乱扔在地板上,环境模拟器投影出的竹林带着浓厚的清香气,休斯仰头嗅了嗅,油墨味和廉价的空气清香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对嗅觉灵敏的动物来讲简直就是灾难,他不能遏制地打了好几个响鼻!下脚处冰冰凉凉的,低头一看,竟然是块裂开的镜子,休斯歪头凝视着水银镜中的自己,冰蓝色的双眸,白毫和灰毛相互杂糅在一起,额头上有很明显的三道斜竖划。 对着镜子,休斯挑了挑眉,额头上的笔画褶皱成了山川河流,他在辅助脑的数据库里找到自己这个品种似乎以前被人类称为“哈士奇”。 正想着对策,一只带着狮子头味道的修长左手出现在休斯的视野中,不由分说地抽走了他压在爪下的碎镜片,休斯抬头,看到管家面无表情的托着自己辛苦做的三颗狮子头。 休斯歪头看向管家身后,出乎意料的发现,主人并没有在休息,他头上带着一款X形状的沉浸式VR头盔,深绿色的信号灯高速闪烁着,这不光意味着主人现在无法感知到外界的除痛感以外的任何信息,还说明,休斯的主人在虚数空间中正在进行高兴奋度的游乐,短时间内是不会醒来的。 “好机会!”休斯眼中亮起狡猾的亮光。 他收回目光,仰起头和管家相互对视。管家蹲身放下手里的食物和镜子,站起身时,双手已经重组成了两柄闪着寒光的刃器,无论是服务型机器人还是陪伴型机器人,只要是机器人,他们的核心逻辑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在危险的处境下,保护主人以及主人的个人财产安全,休斯和他说的话不多,但都是用的人类语言,而且管家还听到了休斯在玄关和员工传教士的谈话,他有足够的信息相信,休斯已经对主人产生了相当的威胁。 休斯明白了管家的意思,他呲起牙,尾巴低垂,四肢腹部迅速贴近地板,腹腔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面对有很大可能会误伤自己的管家,休斯鼓足了浑身的肌肉,然后大声咆哮了起来。 “喵!!!”…… 只不过…他咆哮而出的声音明显是源自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动物,而且这还没完,休斯注意到管家的电子眼睛中很人性化的闪过了一丝数据模拟痕迹很强烈的疑惑表情,他二度咆哮出声。 “呱~~” “吱!!” “吼!” “嘶嘶嘶!” “洛嘶,嚯哒” …… 管家皱了皱眉,缓缓收起双刃,休斯又装模作样地吼了好几种不同动物的叫声才扭捏的停下了自己的模仿秀,他不用想也知道,管家一定和他一样,在大数据库中找到了关于哈士奇这种奇葩犬类的描述。 众所周知,哈士奇除了好动,撒手没,喜欢群聚鬼吼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特点以外,还有十分旺盛的好奇心以及学习模仿能力…… 第三章 主人 似乎是完全陷入了宕机,休斯左看看,右看看,管家的电子眼中高速流淌过肉眼可见的数据流,凝神细看,数据流中不时闪过“哈士奇”、“人类语言”、“哈士奇可以模仿人类说话吗?”诸如此类的字眼。 休斯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前爪蹬地伸着懒腰,没有感到任何弄坏主人玩具的愧疚感,为了万无一失,他还随口咬碎了管家小皮靴上的蝴蝶结。 “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休斯心中正洋洋得意的时候,管家的脚踝处竟然伸出了数个针孔大小的探头,每一枚探头发散出各色莹莹光膜,两朵惟妙惟肖的全息蝴蝶结又活生生地扎根在了管家的皮靴上…… 休斯目瞪口呆,抬爪就是虎虎生威的两巴掌,却发现爪子虽然穿过了蝴蝶结,但也只是让全息画面失真几秒钟而已,他感受到了来自海森堡公司皮肤设计部深深的恶意。 为了排解莫须有的怒气,休斯猛地下嘴私吞了一颗狮子头,还顺便用管家的裤管擦了嘴巴,虽然记起了申请牛肉的是主人,狮子头也是主人昨晚临睡前吩咐休斯做的,但谁让休斯是狗呢? 不过作为一只可能是全火星首例觉醒的智能狗,休斯在品德方面的进步很神速,他意识到必须唤醒主人主动认错才行。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知错就改才是好…宠物?” 休斯仰仰头,发现管家眼中混乱的数据流减少了大约千分之一的样子,虽然距离他完全理清逻辑还有相当多的一段时间,但无论是出于保命的本能还是水分很大的认错意识,休斯现在十分需要主人赶快醒来,然后重启管家,好让他忘掉自己说人话的事情。 吧唧着嘴巴,休斯蹬着后腿一跃而起,他长的不错,体重大约有60磅,伴着一声闷响,一屁股砸在了沉迷在虚数空间的主人身上,这还不够,为了充分表现自己多么的主动认错,休斯将两只前腿按在主人胸上,然后鼓足力气来了几套魄力十足的心肺复苏术。 眼见VR头盔上的绿灯转变为恒亮并伴随蜂鸣的红灯,休斯才停下动作,伸出舌头开始细致地打理主人的妆容…… 虚数空间中! 太阳躲在混沌般的云层中独自哀怜着自己,天与地之间被一根根高而尖的烟囱紧密连接在一起,泥泞的石子车道上,蒸汽机车和畜力马车并驾齐驱。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香水气味,人们摩肩擦踵,相互匆忙地问好、匆忙地别离、匆忙地奔向另一个新的方向。 一片淅淅沥沥而窒息潮热的雨幕中,李默独自站在吧台后面擦拭酒瓶,酒馆里暧昧昏黄地灯光映照在他的眼中,星星点点,深邃而柔情。苍白着脸,李默用特制的鹿皮布仔细拭去冷凝在酒瓶上的虚拟水珠,活像一个正宗的酒保。 随手拿起一杯消过毒的水晶杯。李默对自己的手艺活捻熟无比,手中的杯子逐渐光亮起来,他眯起眼睛,陶醉地嗅着杯子上残留的气味,杯子的上一任主人留着一头漂亮的殷红头发,身姿妙曼,吉普赛人特有的旅者气质让她的眼睛中仿佛可以容纳整个世界。 “第十三个!” 他自语一声,把来自红发女士的水晶杯单独收纳在了身后的杯架中。 咯噔!咯噔! 践踏着伦敦随处可见的污秽水洼,一双镜子般干净的男士尖头皮鞋走进李默在虚数空间经营的欧风酒馆,抬头看去,皮鞋的主人金发碧眼,眉心有一道竖眼般的皱纹,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厘米,体型微胖,穿纯黑色西装,系着一条鲜红领带,衣物均为高档货。左胸心脏位置扣着一枚书本被翻开的微缩勋章,指节大小的左右两页书上分别写着“伦”和“理”两个字,右手食指上一枚噬身蛇造型的钛合金指环异常夺目。 李默低下头,继续擦着自己面前的鞋子,“很抱歉,先生!今天已经下班了,您可以去别的地方试试看。” “先生”颌首,透彻而凝实的目光扫向四周,酒馆外大笨钟、屋檐下倒挂的利齿蝙蝠、王冠般刺向天空的屋顶、以及路人毫不掩饰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眼中一抹厌恶开始升腾,他开口道:“李先生,你应该清楚区联邦一贯的主张,科长级以下的领导阶层不被允许接入除泛亚大区以外的其它虚数空间,更别提在虚数空间中长期沉浸,甚至窃取他人的核心数据,你这是知法犯法!” 李默停下手头的工作,他眯起眼睛。 “我都退休两年了!”说话时,李默重新取出一只酒杯,为这位不请自来的朋友倒了一杯酒:“喝了这杯酒,回去吧,我既然选择了提前退休,就没想过再回去工作。” 来人坐在李默对面,伸手接过酒杯,并没马上有喝下,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李默的眼睛,想要在里面看出想要的东西,“但你跑到欧陆区开了个酒馆,我们不得不来探望探望,前伦理检察院分部技术应用科科长先生。” 半晌,李默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沉默着眯了一眼来人手上佩戴的噬身蛇戒指,“什么时候地心人也关心起来我们地表人的生活兴趣了?” 无论是地球时代还是火星时代,人类总是热衷于在族群中找出自身独树一帜的方面然后加以标注,已经在火星躲躲藏藏一千年的新人类虽然没有了种族和肤色的隔阂,但又多出了地心人和地表人这样更加恶劣的歧视链,地心人看不起地表人多愁善感的性格,地表人鄙视着地心人鼹鼠般的生活状态。 不过,单纯从生活质量来看,掌握大部分政治资源的地心人要比地表人活得更自在一些,至少他们想要吃肉的时候不用向守望补给站递交申请资料 “我叫晋太原,”来人注意到李默的视线,他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摘下戒指郑重地推向李默,“至少我不关心,如果你答应帮助我,这枚戒指就是你的!” 咳咳咳! 李默被眼前这位自称晋太原的地心人送戒指的举动呛到了气管。稍微在“三院”里混过两年的人都知道“噬身蛇”代表着什么,那是一条弯曲在戒指中的通天大道,一条通往超级公司的过墙梯,只要握有这枚戒指,无论贫贱,你就自动拥有卖买除气象机器人以外任何类型机器人的资质。 只不过,收益越大风险越高的道理李默还是门清的…… “抱歉,”李默将戒指推回,他提前退休时的职位是伦理检察院分部技术应用科科长,这个分部指的是地表分部,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封能敲开地表检察院大门的推荐信才值得一个地心人忍着对地表人的厌恶用噬身蛇戒指前来交换,按照传统,前任科长的推荐信在伦理检察院这种特殊职能的部门几乎等同于直接任命。 千里之堤毁于一穴,老实讲,李默曾经也是一位合格的政客,地表人和地心人的立场对民众来说很重要,对他来说却只是拉拢人心和向上更进一步的筹码,可退休就是退休,时时刻刻都在计算的生活已经太遥远了,遥远到李默竟然会真正担心地表人的境遇,他不能开这个头,地表就是地表,不能掺沙子。 晋太原很失望,他收回戒指,一言不发地向酒馆外走去。 同时他又很愤怒,从来没有人敢拒绝他,以前没有,现在…也不能有! 猛然间,晋太原一拳挥出,风雷顿生,他面前酒馆的大门碎的七零八落,眼前裂开一口大洞,洞中数据流形成的青色龙卷相互撕扯着,而在这些青龙卷之间,五花八门地门扉首尾相连起来,一条又一条脉络状的“门之路”无边无际,近乎无限地延伸向看不到边的远方。 他转身迈入洞口,数据模拟的仿真皮肤缓缓破碎,暴露出体内阴阳鱼形状的泛亚大区特有识别码,一股无形斥力瞬间出现,“门之路”载着晋太原被推向大洞彼岸。 吧台后的李默张了张嘴,即使已经年过半百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徒手破坏虚数空间的拟真壁垒,不过想到对方掷出噬身蛇戒指的大手笔,又觉的人家已经算相当克制了。 擦完最后一只水晶杯,李默探身向外张望了一会儿,发现那口破洞没有丝毫自动修复的样子,洞口挡在酒馆的入口,虽然挡不住李默原地下线,但却阻止了其它人走进酒馆聊天消费。 李默和绝大多数新人类一样,对母星的所有都心驰神往,它的文化,它的产物,它的蔚蓝身姿,自己半营业半娱乐,好不容易才有起色的酒馆被人举手投足间就强迫关停,说不心痛那是骗人的。 可谁让我出生在地表呢?李默心里自嘲一声,自认倒霉。 说到心痛,确实有那么一点小疼啊!李默摸着胸口,发觉痛感在不断扩散,视线开始晃动,酒馆里的一切忽然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被铺天盖地的灰白淹没。 【持有人遭受物理打击,强制脱离】 滴~~~~~~ 李默挣扎着张开眼睛,自家养的哈士奇正高高扬起狗爪,下一刻便要狠砸在它主人的胸口,嘴巴和鼻翼上湿答答一片,他用膝盖想都知道,自己不是被休斯打出了血,就是又一次享受到了纯天然的口水保养。 第四章 篝火 罚站,逃跑,挠门,回家,低头认错,一气呵成,是雪橇犬中的豪杰。 虽说叫醒了李默,·李默也重启了管家,但休斯做梦也想不到,主人转身顺便把他也重启了。好在重启电子脑并没有把他打回原形,只是语言中枢被彻底锁定,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 休斯两只前爪搭在阳台栏杆上,以直立的姿势向楼下张望着,管家和自己,到底谁是城门,谁是池鱼?作为一只思维跳脱的纯正哈士奇,休斯早就抛到了脑后,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在小区广场中央已经待了整整三个月的日冕症患者。 年轮滚滚,冬去春来,气象机器人“昊天二型”按照古代中国的二十四节气运转,一板一眼地记录了三个月的时间之后,为整个火星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春汛,被休斯一言不合就赶走的员工传教士二度登门,向李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因为痛殴主人而被禁止出门的休斯躲在主人身后听的一清二楚。原来,员工传教士并不是来传火的,而是申请入住法兰小区的,因为是日冕症患者,他需要募集整个小区三分之二业主的书面签字才能合法入户,这并不是歧视随身携带余火机器人的员工传教士,智械管理局早在四百年前就辟过谣,初代日冕症患者除外,二代和三代以及他们的后裔都是安全无害的。 大费周章征求多数人的同意,是因为日冕症患者的体质以及信仰需求。无论员工传教士还是秦人,虽然领导人不同,但他们无一例外,都不能直接食用正常人的食物,只有光和热才能维持生命,所以,一般情况下,除非是那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造日光照耀的奢侈日冕症患者,其它日冕症患者都会选择直接在居住区域内找一处日照充足的物美价廉之地。 就比如,楼下那位员工传教士,他买下了法兰小区广场最中央的艺术喷泉,那里视野开阔,最重要的是日照也相当充足。 员工传教士定居下来后第二天就推平了艺术喷泉,把喷泉里所有的金属件收集起来,然后开始长达三个月的现场冶金,火星不比地球,资源匮乏的很,有很大一部分人口都徘徊在饥寒和温饱的缝隙之间,也因此,动保或者环保之类的组织是一个也见不到,冶金而已,只要员工传教士没有杀人,大家也懒得去科普环境污染之类的知识。 法兰小区是伦理检察院和守望补给站共同建造的家属院,也亏得这里入住的都是些不怎么缺钱的“上流人士”,要放到其它小区,休斯估计员工传教士要想守住艺术喷泉里的金属说不得要经历几场立威之战才行。 时至今日,广场中央的员工传教士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或者应该更谨慎的说,是他的信仰图腾? 秦人的信仰图腾是始祖人类降临火星后通过基因工程制造出来的首批改造生物——狗头鱼身的荒野开拓者,而稍晚崛起的太阳文化有限公司以更加追根溯源的太阳造型为标识,两种图腾信仰一个是人类的好朋友,一个是日冕症患者维持生机的源泉,没有任何高下之分。 休斯弯曲着尾巴尖,不顾危险地将身体向外探出几分,想要看清员工传教士叮叮咣咣敲打了三个月才造出的太阳图腾。 直径一百米的圆形广场中央,各色鹅卵石阶梯式地堆砌着,直到7级台阶的最高处才是员工传教士安放图腾金属像的地方,休斯竭力张大眼眸,他看到金属雕像反射出黄铜样的光芒,两人合抱的球形主体上,员工传教士用螺旋剑刻出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线条,这些线条或深或浅,有些辗转优美,有些却狂野狰狞,最神奇的是,不知经过了何等繁杂的计算和安排,看上去毫无规律的乱线竟然描绘出了一张张相貌极丑但又充满威严的脸谱。 “大概这就是员工传教士们的老板——古神的样子吧!”休斯心想。 雕像的基座似乎是磁悬浮的,具体是什么型号休斯看不清,但能撑起那么大的一个实心金属球,必定功率惊人。员工传教士蹲在基座的光屏前指指点点,不时抬头观察金属球的状态,应该是在调整参数一类的东西,没多久,通体奇怪脸谱的金属球便开始缓缓自转了起来。 随着黄铜色的金属球以每分钟一周的自转周期,员工传教士不紧不慢地往金属球上插进或长或短的三棱柱晶体。 休斯在阳台看得暗暗咂舌,虽然不知道那些三棱柱晶体是什么材质,但那颗金属球可是整个艺术喷泉浓缩而来的“精华”,就算比不上智械管理局最近研发的星辰合金,可与其它超级合金相比,金属球恐怕在坚硬度上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五五开吧!而员工传教士仅凭双手就将三棱柱晶体插了进去,日冕症患者对力量和技巧的掌握真是登峰造极。 “咬一口会怎么样?” 休斯舔舔嘴唇,口水顺着阳台外侧流到下面一层,滴滴答答地声音就像下了雨。 正想着,身后传来李默的声音,“休斯,看什么呢?” 休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只前爪搭在一米来高的护栏上,再来一次这样的操作真是千难万难,当下眼睛轱辘一转,干脆仰起头拧了个180°的角度,映着三把火条纹的额头直接磕到了后背,然后冲着睡眼惺忪的李默怪里怪气地汪汪汪吼了几嗓子。 意思是:你自己不会过来看吗? 很显然,把一只哈士奇禁足三个月,即使这只哈士奇经过基因调整、曾经在伦理检察院任过职、最近还觉醒了人格,他该生气还是会生气的。 李默今年51岁,这个年纪在新人类里还很年轻,黑发黑瞳,因为以前的工作,不可避免地长了小肚子,但总的来说,李默长的还行,没有辜负多年来科室里的那些痴女怨妇。他从休斯还没睁眼的时候就认领了它,说的悲哀点,自家宠物只要张张嘴,李默就能马上心领神会到今天家里那样家具要遭殃,这都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默契。 “哎呦?长本事了呀,敢和我存隔月仇?” 说着,李默走到阳台,右手抓乱休斯的狗头,顺着视线看过去,有些惊讶地说:“哦,效率挺高的啊!才三个月就‘注火’了。” 注火?休斯不明所以,脑内上网查了查才知道,所谓注火其实相当于正常人类的拎包入住,只不过日冕症患者的“注火”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庄重感,属于那种不看白不看的绝景。 “马上要出现了,休斯快看。”李默自言自语道。 忽然间,一道柔光乍现,整个小区似乎都亮堂了不少。休斯猝不及防被吓到,耳朵蹭地就竖了起来,定睛看去,原本光秃秃的金属球已经被员工传教士插满了三棱柱晶体,初春的暖阳倾斜而下,大片光辉被三棱柱晶体捕捉,牢牢束缚在金属球的表面,随着球体自转,走投无路的光子越聚越多,越来越亮,最终,炽白的光芒完全淹没金黄色的球体,长短不一的三棱柱晶体熠熠生辉,远处看,法兰小区的广场中央就像诞生了一颗年轻的太阳。 背对着人造“太阳”,员工传教士撩起身上仅有的遮羞布,同时他举起随身携带的螺旋剑,剑身狭长,剑刃向下,嘴中念念有词。得益于先天优势,休斯转动耳朵,依稀间能听到一些模糊的词汇。 “Yes”、“dark”、“We can”、“Oh”。 有点像欧亚区那边的语言,但仔细一听,休斯便会不由自主的产生“我是谁,我在哪里”之类的哲学思考。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有些人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作壁上观的李默“父子”,其实主要是看到休斯那迎风招展的硕大狗头。法兰小区养宠物的休闲人士不少,个别抱着猫猫狗狗蛇蛇鼠鼠的奴才还惺惺相惜的相互招了招手,员工传教士也一脸大丰收的愉悦表情,向着休斯挥舞双臂。 休斯打了个寒颤,转头发现自家的主人也在挥手,就是不知道这挥手的对象是楼下那些爱宠人士,还是正式搬进小区的员工传教士。 感受到休斯别样的目光,李默低头看去。 低头这个动作所需时间不长,快者弹指须臾,慢者一秒足够。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休斯充分挖掘了自己身为野兽的极限,双腿并拢,尾巴低垂,耳朵向后平摊,眼眸里迅速续起一池泪水,冷风拂过,刚开始脱落的冬毛顺着风流向一侧倾倒。 李默看着自家宠物辛苦维持的可怜样哭笑不得,最后松口道:“去吧,但是只能玩一个小时……” 休斯的尾巴顿时转的比离心机还要快,他扭头望向大门,发现李默果然解除了自己的认知障碍,整整消失了三个月的高分子材料入户门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自由在望,也顾不得佯装可怜,休斯后脚一蹬,就狼窜着向楼下冲去。 下了楼时,员工传教士的注火仪式已经完成。狭长的螺旋剑被插在石头地板的缝隙中,宛如小太阳般的金属雕塑周围不知何时又加装了一圈同样悬浮着的能量拘束器,高度凝实的光束被引流在螺旋剑的剑身上,大膨大膨的橘红色火焰迎风招展,员工传教士面带笑容的盘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两个烧瓶,烧瓶中已经接满了从螺旋剑半融化的剑柄处滴落的溶液。 第五章 方舒和她的小女儿 垫着脚步,休斯来到员工传教士点起的熊熊篝火旁,歪头看了看传教士脚边堆放的一罐罐橙红色溶液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螺旋剑上。从小到大,休斯除了在训狗营地看到过几次火焰,再就是新闻上偶尔看到过,人类怎么想不知道,这一簇一簇于寒风中飞舞的焰火对休斯来说可是新鲜玩意。 员工传教士又接满了一罐溶液,却很难用肉眼看出作为燃料的螺旋剑在体积上有任何变化,他凑近瓶口,然后美美地嘬了一口…… “还能喝?”一旁蹲着的休斯大为吃惊,随即出于本能的吧唧了一下嘴巴。 员工传教士听到声音,这才发现身旁蹲了一只迎风流着哈喇子的狗,仔细一看,这不是三个月前和自己吵架的哈士奇吗?日冕症患者出了名的好脾气,他打招呼道:“呦,好久不见啊!” 汪! 休斯吼了一嗓子,权当是打招呼,我们哈士奇也是出了名的不打不相识。三月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狗之后,休斯知道了员工传教士向自己传火是出于想要保护他的好意,火星上存在一条大家默认但从不宣扬的鄙视链:地心人>地表人>日冕症患者>智械机器人,无论这四大群体如何相互鄙视,最底层的智械机器人根本没有自我,倒数第二的日冕症患者不是佛系主义就是乐观主义,更别提还有保护他们的相关政策存在,结果争来争去都只是人类之间的荒诞剧而已,但要命的是,这条鄙视链中患上觉醒症的人类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地位,因为在人类脑内觉醒自我的电子脑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犯下了谋杀自己生身父母的大罪,杀人凶手还怎么鄙视?都被直接送到伦理检察院突突了! 员工传教士想通过传火把休斯纳入鄙视链中,休斯担心自己接受余火机器人之后好不容易诞生的自我被扼杀,所以虽然拒绝了传教士,但这份温暖狗心的人情算是收到了。 传教士摇着头,把溶液罐子收到另一边,给休斯挪出位置,“休斯,这个你可不能喝,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畅饮。”说着,传教士又指着自己的鼻子,介绍道:“哦!对了,你可以叫我安石。” 安石伸出右手,粗糙的掌面上沟壑纵横,沟壑里又镶嵌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沙土,休斯向前挪动几步,蹲在和安石平行的位置,也不嫌脏,探爪放在对方的手心里轻轻摇了摇。 “不能说话了啊!”安石的手心一片火热,刺得休斯爪心瘙痒难耐,他闭着眼睛,仿佛在通过一人一狗之间最简单的桥梁检索着什么。 休斯心里升起一股子被窥探的寒意,他倏地收回爪子,狐疑地看向安石。 安石讪笑了几声,解释道:“不能说话也好,我刚从总部学了几手新功能,给你多加了几层保险,算是咱们正式认识的见面礼了。” “保险?” 休斯站起身,追着自己尾巴观察了半天,除了脑门被风吹的凉飕飕的,四肢关节处因为蹲的时间有些长开始发麻以外,并没有发现保险在那里。 安石见休斯一脸懵懂的样子,生性乐天的他哈哈哈笑了起来,“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休斯反口就咬在安石的脚踝上,可谁知道,这一嘴下去,肉没咬到一丝半毫,反而跟磕在家里卫生间的大理石地板上一样。 休斯脑子里就像有人在拿着一块银元吹气,尖利细微但又悠长的锐声让他的满嘴獠牙从根部酸到了末梢。 狗也是要面子的!被人嘲笑张嘴便咬是休斯这三个月来莫名其妙养成的本能反应,等他反应过来安石是作为朋友调侃自己的时候,自己的嘴已经擅自发射了出去。 “怪我喽!” 休斯心里无奈地呻吟一声,开始摇头晃脑地装傻,做狗就这一点好处,你想听明白的时候,就能听明白,你不想听明白的时候,装上全语种翻译器我也能假装四处看风景。 安石一边摇头一边微笑,继续拿出一瓶干净的烧瓶收集融液。 楼宇中,不少人都透过调光玻璃悄悄观察着安石,出了法兰小区向南走三百米就是伦理检察院在地表设立的分部,大家都知道日冕症患者只要还会注火就是无害的,但就像山羊群里忽然闯进来一只毛茸茸的绵羊,我知道你无害,但第一次相互见到彼此还是会感到惊讶和惶恐的。 亲眼看到休斯和安石相处融洽之后,一些养宠物的大爷大妈开始陆续出现在久违的小区广场上,整整三个月的寒冬,别说人,就算是吃苦耐劳的动物也会想着出来走动走动。广场逐渐吵闹起来,各式各样的宠物被主人牵着,撒着欢跑在前面,休斯左顾右盼,见识到不少以往没见过的“同行”,脑内查询了一番才知道,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里,伦理检察院神神秘秘地通过了一项提案,名字叫《动植物管理条例》,内容具体到个人,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大家养宠物的种类不再局限于普通的猫狗蛇虫,半野生的猛兽也可以养着陶冶情操了! 就在刚才,休斯亲眼看到一只刚刚冬眠醒来的熊瞎子背着一大爷摇摇晃晃的路过,那满身腥气转化成憨态可掬的样子,连安石这个活了几百年的不死人都啧啧称奇。 同时也有不少人壮着胆子走上台阶,兴致勃勃地围观着安石花大功夫搭起来的科技版太阳图腾,安石自然很高兴,他站在高处,手舞足蹈地向众人宣扬着太阳集团的企业文化,轻车熟路地搬出一套又一套的太阳教义,不过大家显然对太阳图腾的磁悬浮基座和久经耐烧的螺旋剑更感兴趣,安石传教失败,垂头丧气地嘀咕了两声,但又马上以更高昂的热情向邻居们承诺,只要有人愿意加入太阳文化有限公司,无论是磁悬浮还是螺旋剑的能量转化技术,都可以无条件共享…… 一共七层的鹅卵石台阶,四层以下占满了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三层以上依旧还是只有安石和休斯。安石沉浸在被人围起来的欢愉中,休斯撇撇嘴,鬼鬼祟祟地伸出罪恶的长舌,舌尖直抵一罐安石特意交代过不能喝的橙红色溶液。 “诶嘿嘿!不能喝?我休斯偏要尝尝。” 人群中,哈士奇天生的作死之心如同螺旋剑下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差一点,再来一点!咕噜……休斯猛地吸了一口,嘴巴里顿时暖洋洋的,还有种酸酸甜甜的颗粒感,“这不就是鲜橙汁吗?”他心想。 “羞涩,羞射,”一段奶声奶气而且还吐字不清的童声在休斯耳边响起,“果汁好喝吗?” 休斯舔着鼻子,抬头一看,声音的主人被层层叠叠的衣服包成了粽子,一张圆嘟嘟的粉脸正和他四目相对着,饺子皮般水嫩的嘴巴里嘬着自己的食指,口水流了一地。 “方方?”休斯就像看到了史前怪兽,扯起嗓子怪叫着想要逃跑,休斯天不怕地不怕,生平最怕的就是眼前这个单名叫方方的四岁女童,你说别的孩子喜欢宠物都是给块小糖糖啊!嘴对嘴吹吹气什么的,再狠些的小朋友也就揪揪毛而已,正好春天换毛,休斯巴不得多几个人给自己服务,可偏偏方方就不走寻常路,她喜欢休斯,喜欢的不得了,但有哪个孩子是通过锁住对方的喉咙来表达爱意的? 逃!逃!逃! 趁还有机会,休斯扭身就要跃下台阶。然而方方已经观察了许久,休斯前脚刚刚撑起,小姑娘便找好角度,小跳着就够到了他的脖子,一双粉妆玉砌的肉手刷地就卡了上去,哈士奇眼前一晕,方方就翻身骑在了休斯的背上。 “驾,驾,驾!羞涩,喔扪找妈妈去。”方方揪住休斯的两只尖碗状耳朵充当方向盘。 休斯的脸被拉成了狐狸脸,心里不忘吐槽,“合着你出来遛弯把妈妈丢了,却能准确找到我,咱们多大仇啊!” 但抱怨归抱怨,哈士奇也没像咬安石一样翻脸咬方方,只能认命地被当成坐骑跳下台阶,开始在广场上找妈妈。 方方的妈妈姓方,名叫方舒,她的女儿方方,也姓方,但没有名字,因为方方并不是方舒自愿怀孕产出的…… 根据火星户籍管理制度,没有父方提供基因资料的孩子只能跟着母方姓,还只能有姓,不能有名儿。制度的确立没有任何深层含义,因为社会资源紧张,伦理检察院通过剥夺没有名字的孩子的资源,然后把资源用在更加可能茁壮成长的有父母的孩子身上。 休斯认识方方的时候是在一次跨州人口卖买的任务里,当时李默和他还没有退休,为了实验新型的“心理测验枪”,身位技术科科长的李默主动要求加入智械管理局的围剿任务,休斯负责提供必要的数据支持,简单来说,就是背负两箱硕大的工具电脑跟在李默身后,任务圆满完成后,休斯背着电脑在现场溜达的时候无意中在一处墙壁里扫描到了差点闷死的母女二人。 是休斯叼着方方在最后一刻赶到了医院,此后三年,李默上下打点着把方舒母女安排在了法兰小区,至少在这里,方方还能上社区里自建的幼儿园。 第六章 春天 驮着小祖宗,休斯仰头在空气中寻找和方方相同的奶香气,方方趴在休斯的背上,装模作样的翘起鼻子,嗅过来嗅过去。 方方的妈妈是地心人,皮肤白的像奶油冰激凌,休斯舔舔嘴巴,他还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方舒抱着方方喂自己吃冰激凌的事。 暖阳飞叶中,二十来岁的方舒散发着草原般的清香,三岁的方方张开双臂想要扼住自己的脖子,咿咿呀呀的嘴里满是奶味儿,休斯刺溜刺溜的舔着冰激凌,食物的诱惑已经完全让他忘记了自己虽然经过基因改造,但吃太冷的食物依旧会生病。 可谁让冰激凌那么好吃呢? 脑内漫无边际地发散着,身体则完全被找人的本能支配。一人一狗走走停停,没多久便来到了广场边缘的长椅区。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他回魂思考片刻,发现自己埋头找人的路线像极了驴拉磨,一环套一环,大圆里包着无数个小圆,圆心在安石的太阳图腾那里。 “方方你不会是把整个广场都跑了个遍吧!” 休斯扭头用鼻子顶了顶小姑娘搭在身体右侧的小脚,心中有些抱怨方舒这个妈妈当的不称职。方方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然后用手扭正休斯的狗头,意思是让他专心找妈妈。 “方方呀,又溜你家狗呢。” 结果没走两步,休斯和方方就听到有人打招呼,方方坐在狗背上睁着大眼睛闻声环顾一圈,“陈爷爷早上好,这是李叔叔家的休斯,我家没有狗的。”她招手解释道。 “陈爷爷”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你李叔叔的以后都是你的,休斯也是你的。” 休斯顺着声音侧脸望过去,身体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十米开外,三张大长椅首位相连的围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椅背朝里,椅面向外。“陈爷爷”脖子上搭着一圈厚厚的红围巾坐在椅子上,老人家活了两百来岁,精神依旧振奋,倒不是养生有道,而是一大群人舍不得他死,他全名陈直木,是守望补给站的第三任站长,在这之前,第一任和第二任都是普普通通的肉食供给站站长,陈直木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喜欢翻地球时代的古籍,没想到歪打正着,让他通过基因重构技术复原了一种叫东方魔稻的高产水稻,一举解决了火星大部分人口的吃饭问题,肉食供给站也一夜之间变成了全球性的守望补给站,无论是威望还是辈分,说出去能吓死一大片,只要在守望补给站领过粮的人,都毕恭毕敬地喊陈直木一声——陈教授,整个火星13亿人口,能配的上教授这个古老敬称的人,满打满算不超过300人。 可休斯是狗,铭牌再大对他来说也抵不过早上的一顿骨头饭,让他颤抖的是和陈教授并排而坐的……额,怎么好像在广场闲逛的时候见过? 柔风煦阳里,陈教授笑呵呵地向方方招着手,在老人家旁边,一只五大三粗,脖颈上挂着点读机的棕熊也裂开嘴,向同样是宠物的休斯招了招手。 休斯差点没给这俩儿各种意义上都配的上“大爷”二字的主仆跪下…… 方方扯着休斯的耳朵,忽然发现坐骑“抛锚”了,她轱辘着翻身下地,迈着小碎步就跑向陈教授身边。 摇摇晃晃地站稳脚步后,方方开始天真烂漫地摸起棕熊大爷悬在半空中的脚掌。 看着方方的小手在黑乎乎的熊掌上蹭来蹭去,休斯作为一条哈士奇,硬生生被骇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下小心脏一横,就视死如归地跟着走到长椅旁,用身体挡在了方方和陈爷爷中间。 “来吧,要吃就吃我吧,小孩肉太嫩,没有嚼劲的。” 方方丝毫没有面对大型猛兽的自觉,还干脆把休斯当成了支撑,身体一倾,趴在狗背上吐字不清地和陈教授聊起了天。 “陈爷爷,你也来遛狗呀?” “这可不是狗,这是大狗熊,它叫雄霸。” 方方歪着头,眼睛在棕熊和休斯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接着问道:“哦!那陈爷爷,你的狗到底是大狗熊还是蜜蜂呀?” 陈教授笑着摇了摇头,算是明白了方方根本就没见过熊这种濒危动物,低头恰好看到抖得跟筛糠一样的休斯,他伸手拍了拍休斯的额头,也不管狗能不能听懂人话,便说:“放心吧,我家雄霸吃素的,不咬人。” 仿佛是听懂了陈教授的话,一直坐在椅子上的棕熊哼哧哼哧抬起屁股下了地,低头看到休斯睁大眼睛观察着自己后,这只名为雄霸的棕熊手肘向胸前弯曲,散发着黑铁光泽的兽爪“啪”一下点在胸前拟人化蜜蜂造型的点读机上,一段相当劣质的电子合成女声被播放了出来…… “小朋友,你好呀!我们来做朋友吧?” 声音的最后,合成女声还学着孩子们的语气,百转千回地表达了一番想要有个朋友的强烈愿望,“雄霸”伸出脸盆大的熊掌,对休斯展露了一张只露出八颗獠牙的标准笑容。 休斯还在消化一只熊不吃肉却吃素,而且还取名叫雄霸的信息,又稀里糊涂地被蜜蜂大爷一套点读机交友顺带秀笑容的操作刷新了狗生三观,顿时倍感自己这狗脑加电子脑的双核处理器有些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抬起前爪按在蜜蜂的熊掌上,雄霸嗷地一声用另外一只熊掌盖在上面,热情而彬彬有礼地来了一套领导班子接见外宾时的晃臂握手仪式,休斯被摇的直翻白眼,他用膝盖想都知道,这必然是跟着陈教授耳濡目染学来的。 陈教授怕自家熊瞎子太热情一不小心摇断哈士奇的胳膊,赶忙拉着雄霸坐回到椅子上继续晒毛,顺带还阻止了方方想趁乱给蜜蜂也来个扼喉的双手。 方方一看不让自己摸熊了,她也不可能和陈教授就“未来五年内如何解决即将诞生的三亿人的口粮问题”坐而论道,小嘴巴气鼓鼓的一嘟,想要继续找妈妈了! “找妈妈好呀!有妈的孩子像块儿宝~” 猫狗通灵,方方还没动作,休斯就知道这孩子总算不像她妈一样健忘,至少还记得自己原来本是要找妈妈的,心里大怀安慰。 休斯是伦理检察院配给李默的数据处理犬,他的基因有太多的人工痕迹,已经吃了4年联邦饭的他不出意外还能无病无灾的再活7个相同的4年,而且不光寿命被延长,他的身高也比以前的哈士奇高出许多。 方方今年四岁,身高70公分,而休斯光是站着就和方方的眼睛等高。扣着地板上的缝隙,休斯四平八稳地蹲下身体,方便小姑娘重新“上马”。 方方扑在狗背上,休斯感觉脖子被勒紧,轻车熟路地把脊椎调整到与方方的脊椎中轴垂直之后,他起身准备出发。 前脚刚刚迈出,还未落地。哈士奇愣神一想,自己原先是不愿意让方方这样骑乘的,又想到方方四年里愈发精妙的锁喉绝技。 “我该不会是被虐出条件反射了吧?”休斯泪流满面。 方方开始咋咋呼呼的“驾,驾,驾”,休斯边感叹自己狗腿子般的反应,边迈开脚步。忽然,一条不到半米长的、毛茸茸的大腿挡在了他的面前。 “小朋友,你好呀!我们来做朋友吧?”雄霸按着胸前的点读机,传出的声音却还是同一句。 休斯看着棕熊雄霸,雄霸听出自己的点读机来来回回也就一句话,干脆鼻子一甩,熊爪向着相反的方向指去。 莫名其妙地哈士奇又看向雄霸的主人陈教授,蓝瓦瓦的瞳孔对上陈直木的眼睛,雄霸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扭头看着陈教授。 陈教授受不了狗熊组合的眼神穿心,他先拍拍雄霸的肩膀,解释道:“你放心,我这么大的一个植物学教授,一个破点读机还搞不定?回头给你往里面多加几句话行不行?”雄霸点点头,摆正身体继续懒洋洋地晒毛。 陈教授又对休斯说道:“我家雄霸的意思是让你去那边找找看。”说时,还抬手指了指方才蜜蜂摆动熊掌的方向。 早说呀! 广场到处都是方方的气味,走南走北其实都无所谓。休斯死马当活马医,朝着雄霸指引的方向离开了陈教授。 走着走着,他们便远离了广场,来到法兰小区的边缘,人群也越来越少。休斯站在强化水泥浇筑在草地上的羊肠小径,左右前后的各种气味都变得极淡,春风拂过人造草毯,草香与浅薄的奶味交相辉映。 方方认出了这地方,开始欢呼。休斯知道没找错,沿着两旁半只脚高的马路牙子小跑着奔向路的尽头。 大约又走了几百米的样子,休斯和方方被一道刷着绿油漆的铁丝栅栏挡住了去路,栅栏三米来高,放在平常的情况下,十米高的墙休斯也能连蹭带爬的狼窜过去,可现在背上还驮着个小油瓶,别说狼窜,狗刨都费劲。 但偏偏那股子奶香味就在栅栏的另一边,方方也伸手一边拍着铁丝网,一边频频揪起他的两只耳朵。 没办法,休斯沿着铁丝网打算迂回一段路,运气好的话,战术性钻个狗洞也理所应当嘛! 一边走,休斯一边侧脸向铁丝网对面张望,栅栏对面是一所大学的附属公园,树木茂盛,名字叫西京大学附属直木公园,里面大片大片种着上百种珍贵的乔木良树,听说是一些守望补给站高层送给陈教授的,陈教授转手又划给了西京大学,大学的领导们一方面战战兢兢,一方面又拗不过陈教授,迫不得已才在法兰小区的公园边上罩了一圈铁丝网栅栏,打算两边都不得罪。 忽然,方方抓住铁丝网,双腿夹紧迫停了休斯继续向前走的步伐,她伸手穿过铁丝网上的网格,对公园一处长椅上相互依偎着的男女大呼小叫起来。 休斯怎么看都感觉这对儿在公园里卿卿我我的男女十分熟悉,这女的背影真顺眼,这男的发型是不是在哪里经常见到?一个念头缓缓浮现在休斯的脑海,“不会吧?”他心想。 差不多,差不多,你李叔叔的以后都是你的,休斯也是你的。陈教授对方方说的话让休斯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男女”应该是听到了方方的声音,他们显得十分慌乱,背对着休斯和方方,男的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女的故作镇定,用手理了理耳边被风挂乱的长发,然后两人一同转过了脸。 休斯狗眼圆睁,望着仿佛早恋被抓住般满脸通红的李默和方舒,心里大骂:“李默你妹呀,方方才四岁,方舒也就二十七,你一个五十一岁、差不多大人家两轮的人也好意思?” 第七章 当然好意思啊! 好意思吗?答案是——当然好意思呀! 新人类不是旧人类,人生的事业巅峰集中在和电子脑能高度结合的前五十年。如果不算上植入余火机器人之后的人生,短者能活70年,长者可活180岁,个别身居高位的人,比如陈教授,靠替换基因中的端粒因子,他就能自然活到300岁,活生生火星版本的“年龄不是差距”。 休斯生气纯粹是出于对自己耳朵的担忧,可惜爱情来的太快,就像太阳耀斑,挡也挡不住。 李默扯着袖口,挡在方舒前面。 走到栅栏前之后,他伸脚踢了踢铁丝网下方分段式的合金基座,基座上夹着铁丝网的缝隙里亮起几束蓝光,光束打在网上勾勒出一张简笔画般的滑稽笑脸,“笑脸”四下张望,只看到一个对着自己流口水的小孩子,以及一只怒火中烧的哈士奇,按权限等级来判定,他们都不能通过。 李默又踢了踢基座,“不是那边,是这边!” “笑脸”吐着舌头,马上转身面向李默和方舒,说是转身,其实就是合金基座里的全息光束换了照射的方向而已。方方“啵”地张大嘴巴,她从来没有见过栅栏吐舌头,小姑娘拍拍身下的休斯,想让坐骑也见识见识,休斯不做理会,一动不动地绷直身体(他原本想绷着脸的,但奈何哈士奇无论多严肃,脸上的毛发依旧让人感觉蠢萌),暗自惆怅。 “尊敬的李先生,美丽的方女士,又见面了。”栅栏基座礼貌的打了个招呼,“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 无论李默还是方舒,现在都满头黑线。最近几天,这些栅栏的智能程序越来越人性化,不知是学生们偷偷做的,还是城建公司提供的自动升级。 “让一让,”李默指着另一面,说:“我们要回去了。” 栅栏的声音里隐隐有一丝失落,“哦,那么欢迎下次再来!”说完,它的全息笑脸下凭空多出来一双简笔线条勾勒的双手,双手向下抓握,就像提起松垮的裤子一样,厚重的合金基座被顶起,露出下面暗藏的两根带导轮的支撑。 方舒推开栅栏走了过去,李默赶忙紧随其后。 另一边,方方埋头扎进妈妈的怀里,闷头钻了几圈之后,扬起头问:“妈妈,你是不是要嫁给李叔叔了呀,陈爷爷说休斯以后就是我的了?” 方舒、李默:“……” 时隔三月终于解放的愉悦逐渐扭曲,休斯突然感到头晕脑胀,舌头干涩地发苦,如果这两人真的结婚了,不光自己是方方的,自己头顶的毛和耳朵上的毛也是方方的。 总之——狗生暗淡! 方方见妈妈不回答,转头看着李默,李默笑了笑,挠起后脑勺,然后又笑了笑,……又挠了挠头,这家伙已经完全失去了前四十九年身为伦理检察院技术应用科科长的镇定和城府。 休斯感觉狗生更加渺茫了,脑海里开始浮现自己秃着脑袋被其它狗嘲笑的画面,他吓得落荒而逃,身后李默喊了几声,休斯跑的更快了。 沿着小径,原路返回到广场,棕熊蜜蜂和陈教授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猫正蜷起前爪,高高地蹲在长椅椅背上打盹,休斯余光瞥了瞥,注意到黑猫后爪肉球里缓缓伸出的突刺,就知道这位大哥又在扮猪吃老虎,等着哪个不知好歹的狗来**它,然后来个钓鱼执法。 至于能不能把钓到的“鱼”打败?休斯对黑猫信心十足。黑猫名叫主子,无论名字还是性格都充满了恶趣味,主子的主人是位老太太,她有一对儿女在联邦统帅府当参谋,主子是女儿从军队特意带回来的退役改造兽,曾经去过太空和盘踞在地球的蚁群战斗。休斯第一次见到小白的时候,光看着黑猫胸前密密麻麻的战斗勋章就遍体发寒,那身南极冰盖般阴冷的杀气当时就硬生生压制下了休斯想要上去撩拨撩拨的本能。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假寐的主子收起利爪,睁开眼睛盯着他,仿佛在埋怨休斯打扰了它的“狩猎”,休斯一来打不过主子,二来因为撞破主人恋爱了心里正烦,脑子一抽就把自己当成猎物送到了长椅边。 主子一惊,倏地弹起,警惕地盯着休斯,大概在想这只平常怂怂地狗怎么有胆子靠近自己了?休斯扯扯嘴角,更加放肆地跳上长椅,横尸在黑猫面前。 “来吧,咬我吧!鞭挞我吧!快让我醒来吧!” 可惜休斯理解有误,主子面对自动送上门的“猎物”反而失去了玩弄的兴趣,它用爪子在休斯身上扫了扫后,径直靠着哈士奇的肚子把自己围了一圈,感觉还不够温暖,又拉过休斯的尾巴盖在了身上。 休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来自主子的攻击,侧仰起来查看,发现黑猫正尾巴一点一点,眼睛半眯着望向远处。 他顺着主子的视线看过去,七层台阶上,早先围观太阳图腾的人已经散去,安石盘坐在螺旋剑燃起的篝火旁,几个不认识的孩子坐在低一级的台阶上,大人小孩中间摆着一本厚厚的书,孩子们一边伸着脖子一边笑嘻嘻的问书上写了什么。 主子支着耳朵,明显是利用自己天生的种族优势在偷听,休斯被勾起了好奇心,扭头把下巴搁在长椅边缘后,他也支起耳朵开始偷听。 “安叔叔,你们的古神好丑,而且他还是光头。” 自己的信仰被吐槽,安石也不生气,他摸摸头顶3毫米的短发,解释说:“我们现在看古神觉得他丑,但据说古神生存的年代有很多人喜欢他的长相,审美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就像……就像火焰,火焰没有固定的形状,审美也是,你们肯定不知道,千年前,男人穿女装也曾一度成为一种时尚。” 男人穿女装?这种海森堡公司用来恶心自家用户的做法竟然在千年前一度流行? 开拓了视野的孩子们一同发出沧海桑田的感叹,以及若有所思的长叹声,一小胖墩补充道:“光头也是吗?” “额!”安石愣了愣,摇头说:“这个不是,光头是因为我们日冕症患者需要吸收阳光,为了增大接触面积,所以我们大多数人才会主动剪掉头发。” “可是没头发多可怜啊,冬天很冷的。” “是啊,我爸头发就没了,他天天带假发,又热又闷。” “你爸爸为什么不去做植发呀?” “我爸说,就算植了发,青春也回不来了,不如老老实实的秃着。” 一个女孩插嘴道:“你爸爸真好,我妈妈就不老实,她每天出门都要带假发,那顶假发能买好多c语音的书呢!” “你也学c语言啊?你那个班的?” “三班呀,你呢?” 小女孩叹了口气,遗憾道:“我六班的,听说教我们的张老师复活节的时候入土了,也不知道我们班还能不能准时开学。” …… 长椅上,休斯在风中偷听的有些凌乱。先不说那位入土的c语言老师,小姑娘你这样随随便便暴露你母上是秃子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有没有狗带的假发!”休斯的思维又开始跳跃,为了以后着想,他深吸一口气,记住了这个学c语言的女孩的气味。 太阳图腾下的讨论已经完全偏离了主题,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里满是表层意识、核心逻辑、前端构架表现之类的内容。安石见没人对古神感兴趣,拿着书的手在背后一晃,那本封皮上隐约写着“过秦论”的大部头便不见了踪影。 休斯听的无聊,加上心里不知怎么的火烧火燎起来,作死的欲望就蹭蹭蹭往上冒,于是哈士奇动了动尾巴。 “嗯?没反应?我再挠?” “还没反应?” 嗤!!! 挠着挠着,休斯暮然间听到一声利刃出鞘的声音,他身体一僵,终于记起自己调戏的生物是何等凶残。 主子这时伸出前爪,三根明晃晃地锐刺弹出,也不做什么,就是当着休斯的面舔,普通舔爪子的家猫休斯也不是没见过,可就是没见过舔爪子像舔光剑的猫,听着那一声声刷刷刷的摩擦音,主子就算忽然开口说:“我这爪子可是淬过分子毒的。”休斯也十二万分的相信。 这下,哈士奇终于老老实实地给主子当起了狗皮靠枕,然而才过了几分钟,休斯转念一想,要是主子的爪子上真涂了分子毒素怎么办?刚才它舔了好几下,会不会死?要是真死了,老太太怎么办?老太太的女儿要是找上门让李默偿了自己的狗命怎么办?话说披着猫皮的改造兽会中毒吗?早上出来的时候管家用厕所的门开核桃,李默吃被门夹过的核桃能补脑吗?听说猫拉的屎比狗臭,主子的屎臭不臭?主子拉屎吗?…… 主子抖着耳朵睁开碧绿色的眼睛,它被休斯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吵的睡不着,决定换个地方继续睡。 看着主子远去的身影,休斯脑内连绵不绝的幻想戛然而止。 “等等!” 他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既然智械管理局能把猫做成改造兽,那他们管不管滋阴补阳,秃顶植发?” 第八章 病 智械管理局有没有滋阴补阳的偏方谁也不知道,但植发这档子事肯定是不归他们管的,更不用说给一只还没秃顶的哈士奇植发。 入夜后,太阳图腾的火焰微弱了下来,安石将手背在身后摸来摸去,半晌,竟然掏出了一整套野外露营装备,休斯围着传教士转来转去,也没找到那件似乎能掏出所有东西的口袋。 “明天见!” 安石对休斯摆着手,说完便钻进帐篷睡觉了,闲逛的人群也陆续回家做饭。休斯往自家窗户的方向望了望,发现漆黑一片,就知道李默肯定去了方舒家里,顺带还忘了他出门前只能玩一小时的规定。 果然爱情是盲目的,被爱情支配的人类自然也是盲目的,盲目到一男一女里,男人忘了自己曾经生死相交的异种伙伴,女人差点丢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休斯一只狗在广场上跑过来滚过去,蹲在扫地机器人身上当雕像,又和装着人工智能的公园栅栏摆了许久的鬼脸,直到栅栏上的全息笑脸因为内存不足,表情逐渐扭曲,休斯才放弃了继续捉弄它们。 玩够了,休斯扭头再看向窗户,还是黑的。他全身瘫痪般地侧卧在太阳图腾下,螺旋剑稳当地插在地板缝隙里,明灭通红的剑刃就像夏天吃过的草莓味冰糕。 人造太阳落日前(火星整体是被气象机器人昊天二型完全覆盖的,新人类平常看到的太阳其实是全息成像),有人问安石,为什么螺旋剑上的火焰看上去至少有上千度的高温,走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安石低眉顺眼,说螺旋剑的火是最初之火,是宇宙希望之光,有人性的一切都不会受到最初之火的伤害。 这话放到外面或许还有人相信,但法兰小区住的都是高端人士,最次的也是被驱逐的地心人,比如未婚先孕的方舒。 所以,懂行的人立马戳破安石的神棍谎言,螺旋剑其实就是一柄能量转换型纳米机器人的集合,集束阳光打上去全都被纳米机器人吸收了,腾起的火和刺眼的光都是掩人耳目的特效而已,而且这种高效的能量转换纳米机器人就是余火机器人的低功版本。 一听是余火机器人的削弱版,所有人马上就像吃火锅不小心烫伤舌头一样,吸着凉气退后了好几步,就算安石拿着联邦专门澄清过的文件,证明螺旋剑不具备和余火一样强行改变人类生命形态的能力,也没人愿意再靠近螺旋剑。 “那么,直接舔螺旋剑会不会更好吃呢?” 作为一只狗,休斯确实觉醒了自己的“人格”,但他还是搞不懂当时人们认真后退几步的顾虑,不都说了螺旋剑很安全吗?有什么好怕的?嘴里仿佛荡漾起酸酸甜甜的橙汁果肉味儿。 休斯将舌头挤出口腔,蓝眼睛瞄向帐篷里的人影,安石已经进去一动不动两个小时了,除非他是某种软壳水生龟,那么按照常识来看,安石肯定已经彻彻底底睡熟了。 刺溜~~~ 螺旋剑上的火焰一瞬间碎成片缕,又瞬间合拢,休斯的舌头在空中甩出残影,他心满意足的舔舔鼻子,起身乐呵呵地向楼上跑去。 晚上十点多,李默回来。休斯趴在家门口已经醒来睡着三四次了,负心主人絮絮叨叨地解释说回家的路上堵车了,又碰到小孩子迷路,没办法才忘记给他开门的,休斯偏头翻起白眼,信你才有鬼了,方舒家和李默家直线距离也就七八百米,小孩子迷路自有小区的环卫机器人带回家,用得着您一个享受联邦政府退休礼遇的前科长操心吗? 为了弥补过错,李默亲自在厨房动手做了一锅肉骨头汤后,才回卧室睡觉。 休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家里的气温高了点,热的狗舌头通红。 快步跑回餐厅,跳上椅子,顺爪撕碎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的新蝴蝶结,张嘴准备大快朵颐时,休斯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好热。 热到哈士奇都顾不上啃肉骨头,长舌头完全伸出,疯狂地散着热气,管家走过来冷言冷语地建议去阳台吹风缓解体热。 休斯一想也是,跳下椅子刚想移动,没想到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管家在阳台没等到休斯,端着一大盆肉骨头汤返回餐厅,发现了四平八仰躺在地板上的昔日对头,他冷静地探了探休斯的鼻息,稳定而灼热,没有生命危险,对照大数据库信息,很像中暑或者感冒,核心逻辑判断“休斯生病的事件”等级不足以覆盖“主人已经休息的事件”,于是管家把休斯抱到长廊之后,便转身散成客厅的窗帘,进入了待机模式。 而陷入昏迷的休斯,却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有很轻微的触感。昏了之后,似乎是过了很长时间,才恢复了听觉。 四周充斥着比以往更细密的声音,有人的喊叫声、呼救声、哭声,也有动物的鸣叫声,其中不时还响起“小朋友,你好呀!我们来做朋友吧?”的诡异女音。 休斯试图睁开眼睛,视野又退化成了黑白两色,一团超新星爆发般的光点在眼前晃来晃去,除此之外,其它东西都看不真切。 “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休斯记起他有次和李默出任务,在犯罪现场发现了大量泡在血水中的完整狗皮,听法医说,这些狗都是伦理检察院实验失败后的产物,基因链存在隐患,一两年内就会崩溃,然后化成一滩水。 虽然已经活了四年,但休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也存在类似的隐患,尤其最近还得了觉醒症,说不定是觉醒症引发的基因崩溃呢? 一个人影靠近,就算离得十分接近,休斯也看不清人影的长相,他的眼中只有那个绚丽的光点。 “锈色,羞死,你不要死!”声音听起来像方方。 方方怎么到李默家里来了?他们结婚了?方方要揪我的毛? “这可不行,我不要当秃头狗!” 休斯使劲想要站起来,他要逃跑,但依旧是徒劳,明明能感觉到四肢的存在,却哪怕动动爪子都是妄想,这让休斯有种被束缚在自己脑子里的恐怖想法。 这种感觉又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休斯发现眼前的光点越变越大,最后完全占据了他的视野,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边际。 接着,休斯听到一个声音。 “体征检测完毕。” “系统自检完毕。” “数据库连接失败,请稍后重试。” …… 又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 “数据库无法连接,启动脱机模式。” 一行燃着火的字出现在休斯所在的空白空间中,声音提醒道:“请问是否开机?” 休斯看着眼前白光缓缓褪去,凝缩成“yes”和“no”两个单词,单词背后,是虚化处理的现实场景。因为不能链接数据库,他看不懂这两个歪七扭八的奇怪文字代表什么含义。 大约几分钟后,单词倏地塌陷成最初的那个光点,然后向休斯撞了过来,隐约间,休斯仿佛听到了刚才那个声音喊了一声“link start”。 休斯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宠物狗专用的灰白房间里,房间角落摆放着一些医用的仪器,四周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消毒水气味。 屋子里站着主人李默,方舒、方方,陈教授,以及窗口上蹲着的主子? “妈妈,妈妈,休斯醒了!”方方惊喜道。 李默和方舒正在说话,听到方方的声音之后,扭头一看,宠物篮子里休斯已经茫然地站了起来。 “呀!休斯终于醒了?” “还好,还好,吓死我了,那坑爹管家机器人,早上我睡醒了才通知我休斯病了。”李默心有余悸。 在休斯昏迷期间,李默发现后立马抱着他直奔小区的宠物医院,但十分奇怪的是,医用机器人除了发现过高的体温以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生病的迹象,但休斯就是醒不过来。 后来实在放心不下,李默把方舒找来,又拉着陈教授去了一趟联邦第一医院,仗着长辈的面子请来了真人医生,医生给休斯做了分子级别的全面检查,又调出了休斯脑内的纳米机械群的交互页面,这才发现休斯的电子辅助脑系统已经完全瘫痪,而且陷入了开机关机的死循环。 休斯的电子辅助脑是伦理检察院技术应用科向智械管理局定购的联邦特供版,就算陈教授帮忙,智械管理局走程序也要走半个月,李默一想反正自己也退休了,就同意了医生移除电子脑的建议。 “回去之后,每隔三天注射一只修复液和营养液,别让狗生病,因为移除了电子脑,以后它可能会变笨,注意着点就没什么问题了。”医生对李默嘱咐道。 在宠物医院又观察了两天后,方方抱着休斯离开了医院,李默和方舒跟在身后一路有说有笑。 常年被人骑,今天竟然破天荒享受到了被人抱着走的超高级别待遇,休斯把下巴搁在方方的肩膀上,目光复杂地望着李默手里拿着的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从自己出生就植入的电子辅助脑残骸。 他很困惑,自己的意识难道不是来自电子脑?而是生物脑自主进化产生的?作为一条全身上下所有基因都是人工合成的哈士奇,这种几率有多大? 余光瞥了一眼视野右下角上网络链接的图标,一个醒目的×让休斯怀念起自己说上网就上网的日子。 第九章 地心售后 进了家门,李默二话不说,当着休斯的面给伦理检察院的同事去了个电话,言辞严肃。 “对,想个办法弄走,”李默面前凌空漂浮着一张光屏,光屏对面坐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眼镜青年,青年左侧太阳穴上吸着一枚纽扣样的铁片,休斯趴在主人脚边,眼睛向上瞟,没记错的话,那个铁片应该就是李默退休一年后逐渐在行政机关流行起来的情感抑制器,对提高工作效率十分有效。 眼睛青年揉着眉头,看起来很疲惫,他回复道:“弄走是没问题,但这样会让您的ID登上超级公司的黑名单,而且价格也不低,如果您以后想要工作,除了公共职位,将没有任何一家公司会录取您。” 李默沉思片刻,说:“如果选择退换成其它商品呢?我记得海森堡公司有一款技术相当成熟的生命检测环,我不退货,只是换成另外一种。” 眼镜青年低头,双手在空中划来划去,似乎在翻阅相关规定的手册,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支架,说:“前科长先生,具体操作是被允许的,但我必须提醒您,虽然这样不会上所有超级公司的黑名单,可海森堡公司的黑名单是无法免除的,我认为既然是您的辅助宠物出现了问题,个人建议您应该选择更换一只更加健康的哈士奇数据处理犬四型,如果是这样,伦理检察院单方面就可以为您提供无任何代价的更换服务。” 哈士奇数据处理犬四型,这是休斯的品种编号,他支起耳朵,心里对整个比以往高效了数倍的伦理检察院感到一阵恶寒。 李默把手放在休斯的背部,毫不犹疑地拒绝了青年的建议,他说:“就这样吧,换成生命检测环,我不会替换掉休斯的,今天下午可以吗?我希望尽快。” “尊重您的选择,前科长先生,”眼镜青年一板一眼,“但我依旧认为这个选择不够明智。” 李默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你当然认为不明智!” 休斯注意到眼镜青年听了李默的话后,平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收紧,看来这个情感抑制器和家里的管家一样,都是个内测版本般的存在。 说起来,自己当时虽然智商有限,但好歹是一只“高级”狗,怎么就一时冲动把刚发下来的工资都用来买了海森堡公司的测试版智能管家呢?越想越晕,不如不想。(因为就职于伦理检察院,一方面是为了树立形象,一方面也是出于人道舆论考虑,只要为联邦出过力的哺乳动物,伦理检察院就会发放相应的薪水,至于发放对象懂不懂得货币的价值,没人关心。) “稍后为您安排退换货事宜。”眼镜青年屈指弹出,一张需要签字的权限许可单和服务满意度询问表格出现在光屏一侧,接着说:“请为本次伦理检察院信息管理部编号9527的服务点评星级,一星为极度厌恶,五星为继续任职直到下次服务开始。” 李默知道信息管理部的不容易,没多想便签了字并给上五星好评,按照规范,眼镜青年的服务也符合五星标准,而且,每次针对退休高层的服务都是要存档审核的,虽然信息管理部很少有正式人员,权限极少,但如果审核时被发现刻意针对某个服务人员的现象,这位退休的高层照样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休斯仰脸盯着李默,感觉自己这次真是亏欠主人太多了。启动伦理检察院的专属服务是有次数限制的,科长级别的退休礼遇最多10次,而且找这些可恨的超级公司退换货必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可如果不找,李默就算官衔在大,超级公司也不会和他对话。先前从第一医院找的医生一定也消耗了一次宝贵的次数。 走到李默脚边,休斯呜咽着用额头蹭了蹭主人的小腿。 “不用伤心,既然下决心离开了那个鬼地方,那咱们就不能和那里的人一样,活的和机器没什么区别,懂吗?” 休斯想了想在技术科服役的那几年,点头表示认同。 话虽如此,但时隔两年再次和伦理检察院有了接触,哈士奇能看的出来,主人回忆起了一些不美好的片段。 下午6点的时候,海森堡公司的售后才姗姗而来,李默和休斯正在吃晚饭,负责售后的是两名唇红齿白的地心人,看到要求售后的人竟然是粗俗的地表人后,满脸的不耐烦。 李默也没好脸色给海森堡的人看,沉着脸支付了5张人物立绘崭新的ssr卡片之后,地心人售后竟然腆着脸多要了三张sr卡当交通费,这是完全合法的,但这是合法范围内能要到的最贵的交通费,三张sr卡的价值,从泛亚大区做音速客机绕着火星飞三圈下来还能去五星酒店住个一两晚,可即使休斯恨的直龇牙,李默也只能支付。 “没关系,只有地心人中的渣滓才会混到跑地表来负责售后。” 这话是李默对休斯说的,说话时,两个地心售后员正在扛着关机的管家等电梯,差点没被气成内出血。 休斯得意地叫了两声,主人的话有自我贬低的嫌疑,但客观上看道理是说的通的,地心人注重家族观念,视家族荣誉和名誉为第一要事,即使是复制人、改造人随处可见的现在,仅仅是未婚先孕的方舒都被赶出了地心,可见地心人是何等病态。两个无病无灾的地心人不好好在地心吃香的、喝辣的,却跑地表来当售后,这不是废物还能是什么?做慈善吗? “不过也有例外。” 李默扭头望了望卧室,他的床头还摆着VR头盔,三月前那个自称晋太原的男人让他记忆犹新。 休斯以为李默在说方舒母女,心想方舒还行,方方简直就是个小恶魔,有那么拔狗毛的吗?有每次见面就扼喉的吗?有…… 趁着哈士奇陷入了自己无止境的脑洞,李默取来海森堡公司做成围巾模样的生命检测环三两下戴了上去。 带着新装饰,休斯在玄关门前唤出镜子,视野中又有了各种各样的颜色,他松了一口气,对胸前叠成三角状的围巾式生命检测环十分满意,唯一不协调的是,为什么围巾要配成绿色的呢? 我这身灰毛配个红色多好看!绿色总有种莫名想要原谅什么的感觉!? 难道海森堡公司已经预料到自家员工会惹怒顾客,所以想用绿色暗示大家原谅那两个地心售后员吗? 休斯大彻大悟,一时间对海森堡公司佩服的五体投地。 第二天,李默顶着黑眼圈醒来,他在虚数空间的酒吧一直待到半夜,王归星一拳撞出的数据黑洞依旧坚挺,想着这个姓王的地心人既然有噬身蛇戒指随身携带,那是不是可以拜托他帮忙消去海森堡公司的黑名单呢?反正上市的这几家超级公司都是地心人暗地里的产业,举手之劳而已,李默相信对方没理由不帮忙,商人最想欠别人人情,而以前算半个政客的李默最不怕欠人情,只要把握住最后的底线,不让地心人渗入地表人的世界,那么一切好谈! 事实上,超级公司和联邦之间确实经常有十分默契的合作,而提供这种默契的人从古至今都有一个从未改变的称谓——说客! 但很可惜,这种说客也是有门槛的,李默则刚好不再此列,所以,空手套白狼这种事自然落空了。 “实在没办法,大不了父母考试严格一点,对孩子也好,就是苦了方方享受不到超级公司提供的福利了。” 厨房里,李默一边做饭一边长吁短叹,他和方舒的恋情被方方撞破,也就干脆把结婚的事挑明了,但结婚前,根据伦理检察院的《单亲父母资格考校法》,他和方舒都要接受为期一年的四轮家长资格大考,每个月还有一次月考,火星什么资源都缺,人口资源更缺,对于重新结合凑成父母组合的家庭,伦理检察院的态度严格而谨慎。 在三院的大人们看来,父母这种把握着火星未来的职业,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不要求你是圣人,但总要做到爱岗敬业、尊老爱幼、没什么大错吧? 刚好,荣登超级公司黑名单就算一处小错! 不过,做为火星人文最高体现的伦理检察院懂得有些错误并不是本人愿意触犯的,所以,一个记录在案的错误,一场强度等同月考的赎罪性考试,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李默想了想,他的“黑名单”和方舒的“未婚先孕”,再加上以往不经意犯下的小错,大概从宣布订婚的那一刻开始,往后一年的每一天,他们大概都要争分夺秒地不断学习和应考了。 “天哪!这父母考试还不允许带电子脑的。” 烦恼重重的李默丝毫没注意到,休斯因为移除了纳米电子脑,家庭网络中针对宠物设置的认知障碍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 带着翠绿翠绿的小围巾,休斯一大早就独自拧开大门,舌头咬在嘴侧,疯跑出去溜达了。 所谓撒手没!其实是不分时间、地点、甚至空间的…… 第十章 交流 出生以来,第一次尝试“脱机模式”,休斯哪哪都不自在,因为断网,他电梯坐不了,楼宇机器人既不把他当人看,也不把他当狗看,走楼道吧,感应灯都对他视而不见。 好在是白天,再加上休斯训练有素,借着通气孔里传来的微光,看清楚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下楼时,他一蹦十几个台阶,侧头端详两边的墙壁,除了深灰色的抹平水泥之外,就是密密麻麻固定在水泥墙上的环境模拟器,大片大片的蛛网挂在六边形的模拟器上,整个一盘丝洞。 “每年那么多物业费真是花到狗身上了。”休斯心想。 突然,两道龙眼大小的黄光猛地在黑暗中亮起,他四蹄发软,差点收不住脚步撞倒在台阶上。 “小朋友,你好呀!我们来做朋友吧?”堪比鬼片的女性电子音响起。 休斯头皮一炸,半天缓不过气。暗黑中,雄霸雄赳赳地走出,熊爪按在点读机上,嘴角咧开,笑的既狰狞又真诚。 “我去,陈教授把你养在楼道里!?”休斯感觉自己整条狗都是木的。 大家估计没人能想到,平常居住的家属楼楼道里,竟然时刻匍匐着一只会玩点读机的棕熊,也亏得陈教授能想到利用常年无人出入的楼道养宠物,休斯感慨,这不就是现成的狗熊洞吗?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服这些大人物的思维。 雄霸挪步到休斯身边,一屁股坐下,灰尘纸屑顿时飞起。 嗅觉灵敏的动物最受不得这些,休斯被楼道里的陈年飞尘刺激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看着哈士奇的狼狈样,雄霸压爪下移,按在“小朋友,你好呀!我们来做朋友吧”下面的另一个按钮上。 “正所谓——成也风云,败也风云!”声音里,豪气云干,气吞山河之势扑面而来,让人不自觉地就联想到一代枭雄面对命运时无奈惆怅但又逆流而上的画面。 额,陈教授不愧为世界级的教授,明明是植物学专业,这才几天就在点读机里添新词条了,果然有句老话说的好——不想当将军的厨子不是老司机! 话说回来,这句话怎么在什么地方好像看到过? 休斯正在内心吐槽,雄霸哼哧着嘴巴从黑暗中拉出一只大箱子,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都是风干的鲜牛肉条,他抓了一把牛肉条放到休斯面前,干巴巴地下颚在空中扬了扬,一副请人吃饭聊天的样子。 大型肉食动物请你吃东西,这事无论是放在一千年前还是放在一千年后,面子都是必须给的。 休斯低头嗅了嗅淹没在一指厚尘埃里的风干牛肉,狗嘴是张了又张,愣是下不去嘴,倒不是嫌脏,更脏的东西以前也不是没吃过,就是感慨自己一年就吃一次的牛肉,在雄霸大爷这里都开始按箱算了。 “到底是补给站养的宠物啊!”他羡慕不已。 雄霸挠挠头,以为自己这位狗朋友不喜欢吃牛肉干,“成也风云,败也风云”的豪气余音绕梁,他一咬牙,从身后又拉出一个大瓦罐。 咚!!! 瓦罐倏地落在休斯面前,坚实的黑罐底压得牛肉干弯曲上翘。休斯被吓了一跳,嘴巴张开,前腿抬起,一双后腿人立着撤退了几步。 扶墙站稳后,休斯向后扯了扯耳朵,蓝眼睛直愣愣地看向雄霸,满脸都是“大爷你到底要怎样”的怂包样儿。 棕熊雄霸则是一脸叹为观止的模样,应该是第一次看到和他一样既能趴着走也能立起来跑的“同类”,接着,他恍然大悟地一爪子拍在膝盖上,颇有几分陈教授在广场上和别人聊天时的神韵。 休斯放下前腿,四足着地,看到雄霸把点读机从侧面打开,露出一长排阿拉伯数字的硅胶按钮。 “这是……?” 雄霸怕戳坏按钮,在爪子上戳了一根牛肉干,然后用牛肉干当着休斯的面按了一组数字。 “0132”、“0676”、“0055”、“9981”。 “哈?”休斯歪了歪头。 雄霸看休斯不懂,重新按了一遍那组数字,紧接着把一根牛肉干咬成牛头粒大小,放在地上,又在牛肉粒后面横放了一根新的牛肉干。 休斯是做数据犬出身,虽然现在莫名其妙“断了网”,但基本素养还在。眼珠子轱辘一转,就明白雄霸这是在暗示什么。 0132、0676、0055、9981——你吃了? 这是摩斯码! 他按照泛亚区流传最广的中文摩斯码对照表试着翻译了一遍,看语境似乎没什么问题。 黑猫主子都能上宇宙战场拿战功,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狗,再加上一头能听懂人话还会用摩斯码的棕熊也没什么好震惊的,说实话,休斯的内心毫无波动,他甚至还在思索陈教授家的这只雄霸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也患了觉醒症。 陈教授知道这事儿吗? 为了确认,休斯抬爪也在点读机上按了一串数字——3093 0759 9982(没啊!) 果然,雄霸不是瞎按的,这熊大爷懂摩斯码,他抖抖耳朵,又打出一连串数字。 “那你不喜欢吃牛肉干?”(6719 0132 0008 0823 2970 0676 3662 5131 1626 9981) “不啊,我喜欢吃牛肉。”(0008 0759 9976 2053 0823 2970 0676 3362 5131 9975) “哦,那你吃。”(0768 9976 6719 0132 0676 9975) 聊着,雄霸端走大瓦罐,指了指地上的牛肉条,示意休斯继续,一边指还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瓦罐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联想一下这位的种族,估计里面装的是蜂蜜。 休斯低头一看,牛肉条早就被压成了牛肉饼,还是那种掉地上被狠狠踩了两脚的饼,“2053 6638 0008 2508 0878 2944 0834 9981” 听说有些鸟类会吃土助消化,千年前的人类有段时间也经常嚷嚷着“月底只能吃土了”之类的话,但休斯既不是鸟,也不是人,他不想吃土,即便这土里掺了一年只能吃一次的牛肉…… 他赶忙转移话题。 “雄霸老大,要不我们出去遛弯儿吧?” 雄霸这次没用点读机,干脆摇头拒绝了,他随便摇晃了几下身体,身后便传来哗啦啦的铁链声。 “这是……被绑住了?” 休斯细瞅了眼雄霸全身,发现一根小指粗的黑链子松松垮垮地围在他的脖颈间,看材质,既像伦理检察院用来锁人的碳素合金条,又像智械管理局的流体智能锁,前者锁的人基本上都是染上觉醒症的人,这种人脑袋里早就没了自我保护机制,分分钟打出万吨重拳还不带喘气;后者锁的是暴走的机械体,十几层楼高的建筑机器人都能给你强制物理报废。 只不过,休斯比了比套在雄霸脖子上那个圈的大小,怎么看都觉得这圈就算再套三个雄霸的熊头也绰绰有余。 狗比不了猫,心思单纯的很,休斯比普通狗高几个档次,稍稍懂点人情世故。 这么大的束缚套,摆明的套不了任何动物,休斯觉的直接用点读机指出这一点,无论是曾经说过几句人话的狗还是会摩斯码的熊,大家面子上都会过不去,毕竟都是高智商同类,必须委婉点。 休斯向雄霸招了招爪子,让他趴好,黑链子很自然地垂到了地面,棕熊脖子和链子之间空出来很大一部分空间。 雄霸是棕熊,而且应该算棕熊里个子偏高的类型,体毛颜色介于棕色和金色之间,前伸的长嘴如同白桦树树皮,直立行走时,至少有三米来高,就算是趴下,腹部距离地面也有半米之高。 强忍着对肉食的渴望,休斯跃过装满鲜牛肉干的箱子,和雄霸趴在同侧,接着,身形一矮,悉悉索索地钻到了雄霸的身下。 狗头往外一伸,便和雄霸一样,被套在了不知名的黑色锁链里面。雄霸抬起一只前腿,好奇地盯着身下的哈士奇。 休斯扭头向上,与雄霸四目相对,锁链里套着人头大的狗头、以及锅盖般大的熊头,依旧松松垮垮。 “汪——” 鬼叫了一声,休斯又示范了一次刚才的操作,然后回头望着雄霸。 雄霸愣了好久,嘴里的涎水啪嗒啪嗒地顺着下巴骨落到地面,他起身靠着墙角坐下,仰头盯着天花板,仿佛在思考熊生。 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种巨尴尬的氛围! 休斯蹲在原地,走也不是,上去安慰雄霸好像也不太对路。总不能上前假惺惺地说一句“你在此地不要瞎想,我先下楼玩一会儿,即刻回来”吧? 要真抛下雄霸,自己去玩,总觉得有些对不起这头棕熊每次见到自己时那么热忱的眼神。 “我们哈士奇是没心没肺,但不代表我们无情无义。” 休斯长叹一声,靠在雄霸背后,打算一同思考人生。 狗熊组合就这样保持沉默过了四五分钟,期间,休斯的大尾巴甩来甩去,越甩越接近装着牛肉干的大箱子。 点读机忽然挡在了休斯的面前,两指宽的电子屏上打着一行雄霸刚刚手打出来的摩斯码数字。 0110 0683 4429 0057 0132 4160 6141 9976 4122 6638 0001 0007 1771 7030 1800 9981 翻译过来就是“以后这事你直说,皮这一下很开心?” 休斯严肃地想了想,然后咬过点读机,回道:“熊大哥,要不咱们还是下楼遛弯吧?您溜我行不行?” 方才,哈士奇扪心自问,竟然发现皮这一下真的很开心…… 第十一章 主子 雄霸最后还是拒绝了休斯一同遛弯儿的请求。 临走时,休斯在楼梯转角余光一瞥,看到那头棕熊绕着脖子把黑链条的大圈折成双层小圈,然后重新套上,大小刚好合适。 休斯“……”真是奇怪的自尊心。 下到一楼后,在走廊扭捏的转了转圈,从后门出了家属楼。 走正门的话,迎面就是法兰小区的广场,休斯暂时不想看到那个一脸笑容的安石,思来想去,他忽然得病昏迷,一定都是那个所谓的“保险”在搞鬼。 家属楼后是一大片草坪,只有一两条石板路,平常少有人烟,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小区宠物们在春天繁衍生息的“会所”。 休斯虽然是人工基因产物,但还好是伦理检察院正版出品,正常狗应该有的功能他都有,不像某些改造兽,据说从基因层面就被剥夺了小丁丁。 也就是说,能看不能用。 休斯走到一棵不高的歪脖子柳树下,仰头看上去,改造兽主子正以农民蹲的姿势趴在枝干上闭目养神,树下三三两两聚集着不少前来求爱的家猫、野猫、围观喵。 别看主子的体格小,但在休斯的眼中,这只黑猫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毒蛇般的杀气,再加上那一身深邃无光的黑毛,以及时不时露头的森白爪子,真是不要太有压迫力。 火星动物界,压迫力就是震慑力,震慑力既是武力,武力便是生存能力,而生存能力决定了一只猫可以拥有多少仰慕者。 休斯眼睛一扫,在场的至少有二十只嗷嗷待宠的猫,选美级的母猫都有四五只,花色更是眼花缭乱,黑的、白的、黑白相间的;粉毛的、灰毛的、坐下能压死人的!!! “……” 压死人的? 休斯凝目看向歪脖子柳树下一只疯狂挠树的橘猫,发现这猫不光体型和自己不分上下,更奇葩的是,它浑身软毛都是纯白的,唯独尾巴根部和尾巴那一块儿是橘色的! 见过生着生着没墨了,一窝猫从黑到白的过程,这生着生着忽然把墨盒换成彩墨的,休斯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到。 “尾橘猫”正挠着树,火急火燎地想窜上去对高冷的主子这样哪样,忽然尾巴绷直,转头望向身后,因为体型实在巨大,转头动作又太急,一个重心不稳,这货直接仰面躺倒在了柳树下。 柳树受到震动,主子睁开眼,冷冽地团了团自己,换了个更牢靠点的姿势。前一刻还余震不已的细枝丫,下一刻便稳定了下来。 休斯赶忙低头捋顺被风撩起的绿围巾,嘴角直抽抽。 就在尾橘猫摔倒的瞬间,他竟然从这猫的两腿之间看到了不属于母猫的两颗蛋蛋。 看看,看看! 什么叫魅力? 这就叫魅力! 公母通吃,有没有? 远处传来一段悠扬的音乐,这是联邦的升旗国乐,同时也是休斯今天逃家的目的——偷看大学狗开学。 找了一处高墙,蹭地就跳了上去,不远处的主子抖抖耳朵,抬头看向国歌传来的方向,也就是墙的另一侧。 今天星期一,是西京大学开学以来第一次升旗的日子。 两米长的联邦旗被升旗手抖开,莲花般的乳白旗面在风中招展,旗子中心蔚蓝色的地球像极了休斯的蓝眼睛。 联邦旗旗面是拓扑电阻材料制成,这也是包裹全球的“昊天二型”气象机器人所用的材料。代表着全联邦目前为止,在材料学上的最高成就。 休斯不懂这些,他就是听着这种拓扑材料的旗子发出的声音特别舒服 升旗就必然伴随着唱国歌、学生代表讲话、校领导讲话,巴拉巴拉巴拉,一大堆展望未来,为新人类反攻地球而读书的慷慨激昂,一千年过去了,旧人类变成了新人类,前线捷报连连,但就是看不到蚁群被打败的迹象,时间久了,大家便无所谓了。 等联邦旗哗啦啦地升到旗杆顶端的时候,升旗台上,几个五大三粗的体育系猛男抬着一台大喇叭登了场。 休斯眼睛亮了亮,压着鼻子在墙垛上使劲儿嗅了几下后,整只狗抹布般地躺了下来,眼睛微眯,即刻进入了睡眠模式。 不光休斯,只要能遥望到西京大学升旗仪式的猫猫狗狗,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切换到了各自最妥帖地入睡姿势。 但主子除外,它反而一扫先前的慵懒姿态,两只妙脆角般的尖耳朵高高竖起,肉脚板一撑,从树枝跳到了休斯趴窝的墙头。 校园广场,甘蔗体型的校长拍拍演讲稿,起身的同时向把持着大喇叭的体育男点了点头。 “今天,俺们再度聚首,回望身后,展望……” 校长姓赵,会讲一口正宗的大碴子味儿方言,据说祖上是东北人,按照伦理检察院的说法,甭管人家知识水平多高,光这口音就算的上一行走的活化石。 为了让即将进入社会的新生代学子不忘本,伦理检察院给这位祖上是东北的老校长专门配备了一台广域降噪机。 对!就是那只大喇叭,那玩意内置了晓龙900000处理器,能精确增幅赵校长的声音,抵消其它不相关的杂音,满负荷运转的情况下,两名学生即使面对面相互问候家长,也是一副静默电影的样子。 寒风中的学子们有没有从赵校长忧国忧民地十万字演讲稿中体会到地球母星的壮丽山河?休斯只是一只雪橇犬,还是那种没见过雪的雪橇犬,他又不是大学狗,他永远无从得知。 休斯和西京大学学子们唯一能感同身受的大概就只有这场开学仪式里难得的静谧吧! 伴着赵校长侃侃而谈,体育系猛男实实在在地把广域降噪机的阀门拧到了最高峰值。一阵海浪退潮般的波动拂过,顺便还扫到了窝在墙头的一众法兰小区宠物。 首先是风声,接着是人声,然后是更细微的电流声,水流声、草坪沙沙声、柳枝抽芽声…… 休斯的音感此刻如同一枚被不断去皮的洋葱,一层又一层,一圈接着一圈,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被屏蔽削弱,唯独剩下赵教授那菜心般的东北方言。 “该睡了!”休斯眼皮打架。 对听觉灵敏的宠物们来说,这万籁俱静的时刻,除却身体的自卫本能以外,无疑最适合踏踏实实睡一觉了。 可惜现实总会出点小意外。 比如,你正睡的朦朦胧胧,有人却在你鼻子前吹气,不理会吧?这人还变本加厉地堵住了你的鼻子。 最终,休斯被迫睁开眼睛,一根猫尾巴牢牢堵在自己的鼻子前,顺着源头看过去,原来是主子。 主子看休斯醒来,鬼祟地竖起爪子,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姿势,接着下巴向墙角方向扬了扬。 “……” 休斯匍匐着向墙角挪行了几步,探头向主子指示的方向望过去。 一个穿着校园工服的男人,右手拿着瓶增速愈合剂(植物版),左手揣在裤兜里,兜内鼓鼓囊囊,看形状似乎是个正方体。 那人走到墙角,躲在一棵梧桐树背面,躲避着正在升旗的众人,他抽出左手,从挎包中拿出一把折叠铲,猛地插在树身上。 赵校长的广域降噪机还在运转,休斯和主子又是居高临下,那人动作幅度极小,根本看不到他在做什么。 半个小时后,那人拍拍手,转身便要离开,抬头猛然看到一猫一狗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他,竟然吓的差点跌倒。 无声嘟囔了几声,那人拿出一个手电模样的仪器对着休斯和主子扫了扫,才匆忙离开。 “脑波诊断器?” 休斯望着走远的那人,感觉这人还是有点反侦察手段的,竟然还知道防备着点可能被植入电子脑的高端宠物。 然而很可惜,休斯本身已经移除了电子脑,主子来自军方,脑波诊断器对纯生物无效,对军方标准则束手无策,只能说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倒了血霉吧! 等到“倒霉男子”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主子心中其实已经百爪挠心,它刷地就径直跳了过去。 空中,明晃晃地猫爪弹出,登登登几声,主子就如履平般把自己嵌在了梧桐树树身中段,那里恰好就是倒霉男子用铲子铲洞的地方。 然而休斯仔细一看,男子花费半个小时铲出来的树洞已经被一层白嫩的新树皮掩盖,再过上几天,这层显然是用催化剂催生出来的树皮便会迅速老化,变的和周围的树皮毫无二致,经典而广泛的匿藏手段。 主子抬爪戳进树皮,沿着新老树皮交汇的边缘切了个圆润的圈,脚板向上一翘,树洞便又重建了天日。 里面的东西暴露了出来,婴儿手心大小的一个铅盒,盖子上设置着数字锁,其余五面上是机械锁。 主子玩弄了片刻,一往无前地利爪在这小破盒子前首次失败,它叼着盒子跃回高墙,眼神专注而澄澈的盯着休斯,然后拍了拍盒子上的密码锁。 “喵~喵呜!喵喵喵喵。喵?” 额…… 休斯真的是一脸懵逼。 思前想后,休斯用盒子上的机械锁密码盘拨了两组数字。 “0008”,“2585”。意为:不会。 主子立马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副鄙夷看低的表情,它甚至还转身向休斯踢了两脚泥土,一边踢还一边掩住鼻子。 什么意思?不会开锁怪我喽?不会开锁的哈士奇就是屎? 休斯心中万马奔腾。 第十二章 来客 匹夫一怒,血溅三丈,哈士奇一怒,失智暴走。 主子背对着休斯,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大力袭来,紧接着自己就凌空翻腾了起来。 休斯蹲在墙头,狗眼圆瞪,错愕地盯着自己那只擅自拍飞主子的狗爪,舌头上冷汗直流。 翻滚两周半之后,主子轱辘落地,最后仰面躺在草坪上,满脑门挂满了愧对联邦军方栽培的迷茫,上下翻转的视野里:远处,是休斯飞窜跑远的身影;近处,是以“尾橘猫”为代表的一众饥渴难耐的宠物猫们。 “喵ヾ(≧O≦)〃嗷~” 一阵惨嚎,主子被淹没在越堆越高的猫山爪海中。 …… 有生以来,休斯唯二次跑出了自己的狗生最速(第一次是叼着方方去医院的时候),它窜离草坪,穿过藏熊的楼道,奔回家中,在李默严厉的注视下自觉蹲在罚站的木架上,前后耗时不过三分钟而已。 此后一星期里,休斯都没有出门。 一方面是怕见到主子后被压住来一套正规的喵星军体拳,另一方面,则是李默竟然在家门数字锁的基础上,又加装了一套物理锁,换锁的那个师傅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锁要是被休斯打开了,他们公司包赔四张SSR货币卡。 为了四张SSR,休斯当时就对着钛钢锁头一顿狗牙突刺,咯嘣咯嘣的声音此起彼伏,停嘴一看,连条划痕都看不到。 装锁的师傅面上抽抽,李默却干脆利索的付了款。 这天,休斯百无聊赖,从长廊一路滚到客厅,又滚到家门口,伸舌头舔了舔坚固的锁头,舔了舔墙壁,舔了舔地板,歪头又舔了舔丁丁。 接着,休斯假装呜咽着蹲到沙发上,李默正在看电影,十分做作地把头偏开,不做理会。 休斯见状,颤巍巍地伸长舌头,迅速把李默的脸舔了个遍。 李默身体一僵,正过脸目瞪口呆地盯着休斯,休斯压低身体,仰头45°,一双蓝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主人。 一时间,一人一狗相顾无言。 不过,没等这尴尬的气氛继续发酵,门铃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的人按个门铃都按的这么有节奏感,李默面上一喜,显然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起身开了门。 那人跟着李默进了家,休斯在沙发上把自己蜷了起来,不打算让位。 李默看了一眼休斯,也没说什么,他伸手指了指茶几上的一枚六角星U盘,U盘旁边摆着进入别区虚数空间的那顶VR头盔。 “这是科里要的13份’外卖’,你检查检查。”李默说。 进门的客人胸前别着一枚伦理检察院的院徽,院徽下还别着一块塑封铭牌,上面有一张他的照片,以及“技术应用科副科长”的一行字。 休斯认得他,这位副科长全名李八霸,明明名字里每一个字都光明正大,组合起来反而有种骂人的嫌疑,科里同事们从来不敢直呼其名。 说真的,这鬼名字,关系生分的人喊起来像问候你父上,关系亲密的人去掉姓直接叫名字又莫名其妙成了儿子辈儿,这么多年下来,也就顶头上司李默和李八霸成了朋友。 李八霸收起U盘,摸了摸休斯的狗头,说:“科长您的东西,我还不放心?”说话时,李八霸面无表情,这是所有伦理检察院高层的通病。 “前科长。”李默纠正道,顺便斜眼指着VR头盔接着说:“把头盔也拿回去吧!以后不接单了。” “额,为什么?”李八霸身形魁梧,皮肤铜黄,国字脸,听到李默撂挑子的话后,他的手猛然颤了颤。 李默坦言:“要准备结婚了,老是接院里的私单影响不好,而且还有人找上门了。” 结婚? 和谁? 什么时候的事情? 婚前培训过了科几? 对方是女人吗? 相比于伦理检察院派发私单的行为被外人察觉,这位面无表情的副科长显然更关心自己前任上司的婚姻现状。 休斯对此见怪不怪,从严苛的制度规范到情感抑制器的发明,三院的画风越来越偏向禁欲系,这也是主人李默愤然退休的理由。 但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又云,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私底下,三院这撮人的八卦程度,即使是千年前的七大姑八大姨恐怕也望尘莫及。 李八霸更是个中翘楚。 休斯扭过头,对着副科长猛翻白眼,嘲讽之情溢于言表。 “我说,科长,”李八霸不是瞎子,他看到了哈士奇抽风一样的表情,“你家休斯是不是内存烧了,你瞅瞅,这都抽抽成什么样了?” “休斯的电子脑移除了,医生说短期内会变笨。”李默说。 李八霸怔了怔,随后语气悲痛道:“可惜了,你说好端端的数据犬怎么就脑残了呢?” 你脑残,你全家都脑残!休斯不翻白眼了,改成了哼哼,可惜,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李默接着话题说:“我对象就是方舒,还记得吧?那个带着小孩的地心人。” “不好吧?”李八霸说。 “有什么不好?”李默反问到。“地心人不好?” “什么地心人,我说小孩啊!先不说养不养的起,部长级别才允许有二胎,科长你别说不记得规定了。”李八霸皱起眉。 “是有小孩啊!叫方方,虽然不能富养,但穷养还是勉强可以的,再说二胎和我有什么关系?”李默从厨房伸出头,“喝茄汁还是芹菜汁。” “白开水,谢谢,凉白开,谢谢。”李八霸掐住休斯的嘴,冲着厨房抬高嗓门,“科长,你别装了行不行?我什么意思你不懂?” 李默回到客厅,托盘上摆着两杯“凉白开”,李八霸取过一杯闻了闻,不动声色地放回托盘,动作优雅而礼貌。 休斯翘鼻闻了闻,两杯水都TM是稀释过的胶水,这一正一副两大科长相处的方式尽显S和M之风采,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默坐回沙发,叹气道:“小八同志呀,你对传承这个事的看待方式太狭隘了!” “狭,狭隘?”休斯和李八霸满头问号。 “是的,狭隘!”李默正色道:“方方是个活泼的孩子,结婚后会跟我姓,她的童年,青春期,青年,都会有我这个爸爸的陪伴,虽然基因不同,但这孩子会继承我的模因,复刻我的三观,她就是我的孩子。” 李默想了想,“模因你懂吗?比基因更高效,某种程度上来讲,小八你也继承了我的模因,来!爸爸抱一个。” 李八霸竖起中指,充分表达了自己忽然有个爸爸的热烈之情,他说:“按爸爸您的这个逻辑,我看了一本书,认同了这本书的观点,那我岂不是爸爸遍天下了?” “话不能这么说。”李默摇摇头。 “就是啊!”李八霸接茬道:“咱们老李家的香火,不能断了呀!” 李默愣了一下,说:“我是说,写书码字的人不一定都是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女装大佬,甚至可能是狗,可能是猫!你认家长的范围要放宽一点嘛!” “……”休斯,李八霸。 每次都是这样,两人只要凑到一块儿,话题就从来没有正经过,而且还从来找不到谈话的重心。 休斯懒的理会这俩神经病,身体一撑,跳下沙发,走到卧室,选择了自我封印。 下午三点的时候,休斯从睡梦中醒来,耳朵支起,终于听到李八霸告别的声音。 “哦,对了,李科,跑虚数空间找你的那个人不会刚好叫晋太原吧?” “地心人?”李默问。 李八霸确定地说:“地心人。” “那就是他,没错了。” “这样啊!那你最近去附近的警察局录个口供吧,省的到时候人家找上门。” “额,什么情况?” “这孙子跑咱们地表到处贿赂人,前几天被人麻翻了,丢了枚噬身蛇戒指,你敢信?现在闹的满城风雨,全城的警察现在都趴地上找戒指呢!” “不是吧?” “就是啊!” 李默无奈地说:“那好吧,我去一趟警察局吧,省的被怀疑。” “好嘞,那我这就撤了,VR头盔就不拿了,你当玩具吧!结婚的时候记得通知我啊!” “你等……”李默话没说完。 休斯就听到嘭地一声,想来是李八霸火急火燎地关门离开了。 噬身蛇戒指?那玩意也能丢了吗?而且,偷它的人能拿来做什么?休斯记得,这戒指因为涉及权限极高,光生物绑定机制就有十几项,更别提使用戒指的时候还必须有三家超级公司执行总裁在场才能启用。 “偷来收藏?”休斯感觉这个可能最大。 李默这时推开卧室门,身上披着一件风衣:“休斯,我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行不行?” 汪~~~~呜~~~~ 休斯懒洋洋地拉了个超长音,大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算是回答了李默。 李默倚门上撇撇嘴,拧身匆忙出了门,事关噬身蛇戒指,尽快提供线索的话,谁都好受一些。 家里忽然没了人气儿,休斯睡也睡不着了,就又开始把自己当抹布或者四肢残废的狗,绕着墙根舔起了地板。 舔着舔着,休斯想起主子从梧桐树里抠出来的那个六面都是密码的铅盒。 狗子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第十三章 搭车的狗 某位鲁姓作家曾经这样说过——对遛弯儿的渴望,是哈士奇所有奇怪行为的原动力,为了遛弯儿,它们甚至能突破自身作为狗的局限。 不得不承认,这位作家虽然话很多,但句句真知灼见,振聋发聩。 历经四天二十三小时又十二秒。 休斯嘴里衔着老师傅承诺价值四张SSR的三防锁,望着楼顶与天际的交接处,一缕凌晨四点钟的晨光映入眼帘。 略冷的顶楼风吹过毛茸茸的额头,带起一缕缕还未来得及脱落的冬毛。回想四天来自己从掰弯铁丝到用铁丝熟练开锁的过程,不禁怆然长啸。 嗷~嗷~~嗷~~~(请自行脑补高冷帅气的狼嚎) 干嚎了几嗓子,休斯整理心情,跳着脚,垫步来到固定在家属楼侧墙上的防火钢梯旁。 与昏暗、长满蜘蛛网的楼道类似,眼前这架从一楼直通顶楼的防火钢梯也是大楼逃生规范的硬指标,就像千年前大型商场里的灭火器和挡烟垂壁,防范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为了自由和一洗“作为数据犬竟然被猫鄙视不会开锁”的耻辱,休斯一边苦学开锁技术,一边绞尽脑汁地找到了这条“过墙梯”。 意外擅长手活的休斯根本没能意识到,他开的锁是传统的古董机械锁,而主子那个铅盒上,其实是数码锁来的…… 轻步下到23层的时候,隔着双层玻璃,从住户家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咆哮声。 “什么关系!啊?到底什么关系?” 休斯的八卦之魂蹭地就被撩拨了起来,爬到钢梯边缘,耳朵向外探出,认真的听着下文。 女人还在咆哮,她气愤地喊道:“互为相反数啊!狄奥,你真是我亲儿子呀!” @*#¥%~ 窄窗里,女人对面站着一个和方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男孩抽泣着,嘴里喊着:“太难了,太难了!” 休斯扯了扯耳朵,面无表情地继续下楼。 新人类时常讴歌平等,但现实是,人与人之间天生就存在差距,基因、智商、相貌、父母。 无论狗还是人,都逃脱不了来自基因深处的枷锁,休斯从短暂的狗生中学到了一件事……越是附和社会对你的期望,就越发现自身在不断浪费珍贵的可能性……除非超越自我。 开锁,就是休斯超越自我的体现。 小男孩明显也需要类似的超越!然后向他的妈妈证明,除了互为相反数,其实还有更多的选择。 从防火钢梯下来,旁边就是守望补给站在小区捐赠的福满家超市,临近开学,超市的经理不知道从哪里租了几台娃娃机和摇摆车,吸引了不少赶早过来买文具的小孩子。 休斯机警地找了找,没发现方方,倒是看到了那个学习C语言的小女孩,她旁边站着一个女人,看头发应该就是妈妈。 妈妈的背影很婉约,穿着和C语言女儿一样的亲子羽绒服。休斯不声不响地路过时,听到了母女俩的对话。 妈妈:“对,往里往里,筋肉人后面的那个比利人偶。” 小女孩的脸贴在娃娃机的玻璃上,“真要哪个?公主人偶不行吗?那个满身肌肉的人偶很难抓诶!” 妈妈说:“就那个,什么肌肉,那是比利人偶,别废话,努力点,妈妈相信你可以的。” 小女孩长叹一口气,“妈,咱能不能成熟点,这么多人看着……” 妈妈笑了笑,“妈妈永远18岁,成熟不了,快抓快抓,抓上来给你再报个班。” “真的?” “真的真的,比妈妈的秀发还真!” 很抱歉,您脱发的事情从小区一栋到13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休斯为这位青春永葆的妈妈默哀。 低头在母女二人背后脱毛致敬了三分钟后,休斯一扭身,叼着三防锁默默钻进超市门前空空如也的垃圾桶里,等一个搭车的机会。 法兰小区属于西京大学校区里的圣地,因为这里住着陈直木,领导们爱屋及乌,连收垃圾的智能自控车都是一小时一趟,时间掐的分毫不差。 卖锁给李默的那店在大学西面,校区的智能自控车全天候、全覆盖式往返于各个垃圾桶的投放点,休斯计划“搭便车”去领取自己辛苦赚来的四张ssr。 没等太久,随着一阵晃动和急停的响动,休斯藏身的垃圾桶被搬上了智能自控车。 全息太阳缓缓爬高,也不知道李默醒来后看到洞开的大门会是什么表情。休斯顶开桶盖,舌头耷拉在嘴边,迎着晨风一路西行。 横穿附属公园的时候,休斯看到一个身上沾着泥土的女人被环卫机器人追赶,机器人顶部扣着一个碗型的投影玻璃罩,罩子上红光闪烁。 被追赶的女人衣着简朴,头发乌黑,即使满身泥土也难掩天生丽质,她跑的很急很快,额头汗津津的,闻上去又香又咸。 女人和休斯擦身而过,电光火石间,休斯侧目瞥到她手腕上挂着一根认证丝带,蓝色,二级教师的凭证。 女人也匆匆看了休斯一眼,但又立刻避开视线,用手遮住脸以更快的速度跑远,环卫机器人拉着无声警报紧随其后。 大概是随地乱扔瓜皮纸屑,然后被逮了个正着,现在这是追着要卫生处理费呢吧!休斯心想。 望着消失在转角路口的女人,没由来地,哈士奇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太和谐。 身为教师,在不遵守公共卫生管理守则的前提下,还拒绝支付卫生处理费? 不,不对! 休斯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法兰小区的环卫机器人所用主板是从联邦军区换代下来的高级货,内置的神经逻辑链一水的军营标准,而且还不能替换逻辑链。 联邦军营的公共卫生什么标准?滴下来的汗都算你轻度污染,罚起款来那叫一个铺天盖地。 后来提供机器人的校方收到怨声载道的群众反应,又舍不得把这批造价不菲的机器人直接报废掉,两相权衡下,贴出了一张从今以后不用交罚款的公告。 自此,被环卫机器人追,成了法兰小区的一件趣事。 可,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冥思着,智能自控车载着休斯从公园进入了西京大学的主校区,沿路又走了几百米,缓缓停在女生宿舍楼的垃圾桶站点。 休斯衔起锁头,跳下车,智能自控车满载着垃圾桶离开。 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有专门投放新垃圾桶的车路过,休斯要在这里换乘那辆车。 等了一会儿,左右闲的无聊,休斯曲爪在路旁的花丛里刨了个坑,把三防锁埋了进去,又害怕回头找不到汪之财宝,后腿一抬,清泉留香,做了个标记。 随后,转身跑到了女生宿舍楼门前卧下。 宿管阿姨起的早,此时搬了个巴扎坐在门前晒太阳,手里捧着一杯营养冲剂,后加的枸杞都快溢出杯面了,她看了休斯一眼,也没起身赶走。 不是觉悟有多高,而是不敢。 火星是不存在野生动物的,你踹狗一脚,回头狗主人能踹你十脚,更何况这里是西京大学,又不是什么贫民区,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指不定是那个大人物种的。 休斯钩头撸下带着的绿围巾,展开铺在地上,盯着宿管阿姨的杯子开始呼哧呼哧喘气。 这个时间点,女大学生们还没几个下楼的,但女大学生们的男朋友们已经勤勤恳恳地在楼下恭候銮驾了。 “哦,啊?哎!十分钟是吧?没事没事,宝宝你慢慢起,我不着急……”这是暖男型。 “喂?醒了没?” “还没?你快点的,我这朋友们都等的着急了。” 这是霸道型的,看情况以后要么成长为渣男型,要么就是经验包型,能坚持下来的,女方多少都要带点电视剧女主的受虐特质。 除这两款之外,还有外冷内热型、里外都热型、沉默寡言暖宝宝型、傲娇型、长的帅为所欲为型、长的丑本事又大又硬型…… 休斯看的目不暇接,这算是每年都能在女生宿舍楼下看到的固定节目。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又到了人类求偶的季节,空气中荡漾着荷尔蒙躁动的气味,成熟男性个个整装待发,西装笔挺,甩着头发、敞着积攒了一个年关的口袋,在冷风中一边冻的跳脚,一边揣着为心上人准备的早餐,相互哆哆嗦嗦地争奇斗艳,舒展羽毛。 休斯特别喜欢给这些男朋友分门别类,然后来年再看有那些品种坚持了下来,那些品种成了自己的同类,做数据犬做多了的职业病。 正看的起兴,一根火腿肠伸了过来,肉香扑鼻。 休斯条件反射,霍口就咬了下去,却只听到咔嘣一声,狗失前蹄,咬了一嘴的冷气。 “休斯,想吃吗?” 火腿肠的主人一脸青涩,另一只手提着大袋零食。 休斯回想了好久,才从青年的眉眼间记起他的身份,休斯以前在生态园还没出厂服役的时候,一直是由专门的培养员喂养的,当时负责他的培养员姓崔,有个上高中的儿子,还经常带到生态园开小灶学习。 名字好像叫崔婵源,女里女气的,没想到都上大学,学会追女朋友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没什么好防备的了,休斯点点头,狗爪按在围巾上,意思不言而喻。 要投喂,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