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年少初相逢 王思敬提醒她这个酒性烈,少喝为宜。林君含偏不信,这种酒入口甘甜,入喉微辣,跟果品有什么分别。 左右她是这里的统帅,没人真劝得了她。一时贪杯就多喝了几杯,一时半会儿倒没感觉出不适,行走生风,脑袋也运转迅速。 须臾,一个身着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弯腰耳语:“四小姐,张重刚一进来就离开了,不知是得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 林君含清亮眼眸眯紧,好看的唇型微微抿出一个清冷的弧度道:“看来今夜是白来了,叫我们的人撤。” 跟着站起身,不知是起得猛了,还是长衣长裙绊住了脚,身体竟然微微一晃。 王思敬眼疾手快,伸手扶她:“四小姐。” 林君含这一下似又清明了,摆了摆手:“没事,你们先走。”她要去厕所,打从伪装成花楼的美娇娘坐到这里,茶水喝了两三蛊,再加上几杯酒品,却没有小解过。 这种事情即便是她的贴身副官也不好说陪着。只道:“四小姐,你小心一点儿。” 林君含倒觉得没有什么,虽说这是清军的地盘,可是认得她的人寥寥无几,而她今天又刻意打扮过,胭脂水粉通通扑上面,出来的时候对着镜子照过,比桃花还要艳丽三分。走出来的时候惊滟了一干人。那样目瞪口呆的样子,想起来不由引人发笑。 不过那时的林君含只有十九岁,在许多人看来还是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跟现在比起来,不论身段,风情,还是长开的眉眼都差了一着。 但是当年的付江沅还是一眼在这样的暗香浮动中看到蚀骨,林君含身着青瓷花纹旗袍的身段玲珑精致,像端庄清冷的耸肩瓶,而她则是斜倚瓶中的一枝梅花,即便清淡,亦说不出的妩媚风情。 所以,当老板带着姑娘排排站好,等候挑选的时候,他一眼瞥到摇遥晃晃走过的林君含,瞬间失神,接着指向她:“我要那个女人。” 老板或是老眼昏花,自己楼中的女人还要眯起眼来端详:“三少,这个……” 他掏出几块银元按到她的手上。 老板立即眼睛放光,不由点头:“三少只管随意,无论是哪家的姑娘能得三少青睐,都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林君含不知是怎么被人带到房间里来的,又怎么会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而她抬起头来细细端详,这个男人长得真是不错,五官英秀精致,眉目清俊得好似一副画,这样望着她的时候那漆黑的瞳仁里似有一丝得意的笑。、 接着抬起手来轻触她的眉眼:“这里的女人竟有这般清澈的明眸,就跟不经风月似的。” 林君含头脑不清地抓住他的手,想问他是什么人,口齿也变得不甚凌厉。整个身体都是虚浮的,无骨一般靠上他。注视他几秒钟后,方才问他:“你是谁?” “今晚该算你男人。” 他双臂微微用力,将她抱到床上。接着挺拔清隽的身躯压下了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来解她领口到胸前的盘扣,并一边俯下身亲吻她。 林君含虽有一些带兵打仗的经验,可是,某些事情上还只是个单纯到一无所知的小姑娘。而且她从几岁起就跟在父亲身边整日出入军营,跟母亲共处的时间少了,女儿间的事董心如还未来得及跟她说。 所以,她没想到第一次会这样疼。 本来被他亲得很舒服,身体瘫软无力,忽然一阵尖锐的痛触传来,仿佛刺穿了她…… 林君含吸着冷气看他,乌黑眼珠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而他终于停下来,清冽黑眸近在咫尺地盯紧她,红晕像胭脂一样染透他的白净脸颊,声音由于吃惊低哑得厉害:“你是第一次?” 林君含大脑一片空白,那酒的后劲果然强,足以让一个人本性尽失。而她能做的只是紧紧攀着他的肩背,像一块浮木似的起起沉沉。 付江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晨光直溅到窗帘上,仍旧刺目得很。而他怔忡的转首,床侧一空,连温度也没了。一整晚的缱绻*,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春梦。 梦醒了,梦里如何,通通散去。 (002)凯旋而归 众所周知,江城的付三少看上了林家的五小姐。 两人在一场舞会上一见倾心之后,迅速传来订婚的消息。 不禁引来一大片关注的目光,付林两家的联姻从某种程度上讲极有可能是两股军阀势力的合并,从此绥军和清军有望成为盟军。 付江沅和林君梦订婚的时候,林君含正在西南重地领兵打仗,所以接到妹妹订婚的喜讯也没能赶得回。 一直到春上枝头,战火在边境蔓延四个月之后,终于休兵止战,以绥军大捷告终。 林君含重新布属驻防,这样一来,半个月的时间又过去了。等到真正返回青云城,杜鹃花都已经开了,火红火红的一团,开得漫山遍野皆是,热烈而绚烂,远远望去照眼欲明。 火车进站后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身着粉红色洋装的女子看到那火车驶进来一阵雀跃,扔下手里的油纸伞就往里冲。站台上荷枪实弹的岗哨也不拦她。 直到火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身墨绿戎装的女人走了下来,肩章锃亮,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与她脸上的神色相得益彰,竟说不出的飒爽英气。 粉红洋装的女子激动的冲她招手:“四姐,四姐……” 林君含阳光下微微眯眼,看到林君梦后笑了笑:“五妹。”叫过这一声林君梦已经扑到她的怀里,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四姐,我好想你。” 林君含笑她的孩子气,不由轻轻拍打她的背:“都是有夫家的人了,还来跟我撒娇。” 林君梦嘟起嘴嗔怪:“四姐……你竟然取笑我……”那脸就已经红了。 副官站在一边不说话,默默看着两人。 两个女人有一模一样的容貌,秀丽绝色,只是林君含长年带兵打仗,骨骼消瘦,肤色也显暗。但林君梦不同,她是真正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皮肤白皙,水嫩得像朵太阳花。这样拥抱在一起的时,气质相差万里,骨子里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被打磨得早已不尽相同。 王思敬说了句:“四小姐,回府再聊吧。” 林君含虽然是一军统帅,可是手下人还是习惯叫她一声“四小姐”,由其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军中元老,便直接叫她“四丫头”,只说再怎么杀伐果敢,但毕竟是个女人,整日跟那些大老爷们混淆不清算什么事? 林府的车子已经在火车站等候多时了。 林君梦性情活泼,话匣子一打开便说个不停。一路拉着林君含的手臂:“妈非要来接你的,我没让她过来。这几个月她见不到你,想的不得了,见到你又要当众哭哭啼啼。我怕你当着那些手下不好说话,劝了她一早上。” “爸妈身体还好吧?” “还都是老样子,只是想你想得厉害。老是担心你在战场上有什么闪失。” 林君含笑笑:“会有什么事,我带兵打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林家子嗣单薄,原来林望成有个儿子,比林君含和林君梦还要长上五岁,只是体弱多病,长到十几岁时得了一场风寒去世了。自此就再没来过儿子,后来林望成又娶了两房姨太太,一房自进来林家,就没怀上过孩子。另一个六年前产下一个儿子,能够指望的日子遥遥无期。而几个女儿中真正巾帼不让须眉的就属林君含,从几岁便看出军事天赋,很小就被林望成带在身边栽培,十几岁已经能够伪装成男人带兵打仗了,在绥州六省赫赫有名。 所以,到今天林君含都是被当做男人来用的。 车子行了极远,林君含想起来问:“那个付家三少是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付家最为疼宠的小儿子,林君含私心里就在想,会不会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林君梦听到她问,马上红了脸。 “这个我怎么说,你见到他就知道了。订婚宴你没来参加,爸说了,改天将江沅叫家里来一起吃顿饭,你这个四姐他总是要见的。” 林君含察言观色,不由调侃她:“不论这个付三少什么样,反正是将我五妹的芳心完全虏获了。” 林君梦拉长了音:“四姐……你再闹,我可真不理你了。” 林君含抿唇笑开,不再取笑她。 林府排了很大的阵仗迎接林君含,这一次晋军进犯,恶战几个月后终于将对方逼退。除了绥军扬眉吐气之外,林望成比谁都要面上有光。为了庆祝林君含凯旋归来,府内聚集了军中元首,专门为林君含举办了舞会。 林君含一下车就被热烈的氛围包围住,董如玉果然还是拉着她的手哭起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直问她有没有受伤。林君含笑着安抚她。 揽着她的肩膀一路走向前厅。 “妈,你别大惊小怪的,我不是好好的。” 董心如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又忍不住侧首抱怨:“她一个女孩子,你让她去打什么仗,让我这个当娘的整日提心吊胆。” 林望成便说她头发长见识短,一脸傲色的说:“君含有这样的本事你该高兴才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况且她进退有度,就你操那么多心。” 前来招呼的人很多,林君含疲于应付,借口身体不适,回房间洗澡之后早早就睡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走到床边站定之后就听董心如低声对下人说:“让她好好休息,谁都不要上来打扰她。晚上若是醒不了就不要叫她了,什么时候饿了再吩咐厨房做。”说着给她拉了拉被子,接着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几个月来林君含睡得第一个踏实觉,午后明晃的日光照到身上暖洋洋的,睡意顿时浓重,半张脸埋进蓬松的被角中,全身的毛孔舒展开来,实实在在的放松下来了。梦里再不是烽火弥漫的战场,厮杀痛喝声震天。宁静得不可思议,甚至嗅到杜鹃花的味道,若有似无。仿佛还是儿时穿着娇艳欲滴的洋装和林君梦一起在后花园中玩耍的情景,在各种奇花异草中的快乐穿梭,周身有彩蝶翩翩起舞。那样肆意骄纵的年岁,从不用想是否一朝不慎便要尸骨无存。 最后她竟然被笑醒了。 看着凄迷的夜色,嘴角的弧度还没有压平,惯性的微微扬着。室内没有开灯,可是月上西楼,只见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在窗棱上。回了一会儿神,爬起来找件轻便的长衫换上。 (003)三少有心 楼下的厅门大敞着,夜风夹杂花香吹进来,厅内一盏屏风被吹得簌簌作响。林君含只是迟疑室中燃的什么薰香,掺杂这花香之后浓烈得有些刺鼻。 “四小姐,你醒了。”下人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到脚步声即刻站了出来。又问:“四小姐,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叫厨房去做。” 林君含坐到沙发上问她:“督军和夫人呢?” 下人道:“督军心情好,喝了不少的酒,舞会一结束就去休息了。夫人先前一直在等你,刚刚被姨太太们拉着打牌去了。” “君梦呢?” “哦,五小姐跟几个朋友出去了。” 林君梦还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即便订了婚也不肯收敛。话又说回来,男人多半喜欢这种漂亮活泼的女孩子。想来那个付三少就是看上了林君梦的这一点。林君含当时虽然人在边关,也多少听说一点儿,说那个惊艳八省的付三少,自己本身就是个美人,看到林君梦的一刹竟怔忡得眼都移不开了。直看得林君梦脸红心跳,自己也免不了春心大动。没想到隔天付家便派人过来提亲,这种好事,林望成怎么可能不答应。他分明知道付江沅多得清军老督军的喜欢。 林君含摇头轻笑,这才点了简单的清粥小菜。 王思敬听说她醒来了,进来道:“四小姐,军营那边的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早上过去就可以。” 林君含在边境的镇子上一呆就是几个月,回来必然要到军营走一趟。听王思敬这样说,皱了下眉头:“这种事不要交代最好,你一通知下去,不用去,我也能想象明天军容肃整的模样,这些年绥军的花架子还少么。” 王思敬连忙说:“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林君含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提前没跟你招呼过。” 下人很快端着青粥小菜上来,王思敬不再打扰她用餐,就告退了。 吃到一半,林君梦从外面回来。见林君含坐在沙发上吃东西,看了一眼抱怨说:“我四姐在外面吃了这么久的苦头,你们就给她吃这些东西?” 下人一时语塞。 林君含拉她坐下,笑道:“是我自己想吃这个,虽然这几个月在外面打仗,也没说亏了自己。” 林君梦心直口快:“四姐,你总不能一直像个男人似的带兵打仗,这毕竟不是女人做的事。你的年纪也到了,终归是要嫁人的,梁景真爱慕了你那么多年,不如你就嫁了他。” 林君含放下碗筷,抬手敲她的脑袋:“你在说什么胡说?” 林君梦挨了打,直吐舌头。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倒要看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又拉着她说:“四姐,我们明天去城里逛一逛吧,已经是春天了,你总该添置几件女人的衣服。” 林君含随口道:“整日穿军装也用不上排场,而且才从边境回来,军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改天吧。” 林君梦咂舌:“你哪里还有个女人样。” 林君含一大早就去军营了,除去要处理的事情,军中首脑又开了一个会。等到散会已经快要中午了,林君含从会议室中走出来。 王思敬跟在一侧:“四小姐,回府?” 林君含望着日头点头,王思敬直接打开车门请她上去。 老远就听到花厅里热闹非凡,几个女眷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林君含摘下军帽握在手中,进来就道:“家里这是有什么大喜事么?” 董心如伸手唤她:“君含,你快来看看,付三少差人给你五妹送的衣服,瞧这料子这做工。真是没话说。” 林君含扫了一眼,青一色的旗袍,颜色不同,花样各异。可是如董心如所说,一看就是出自上等裁缝的手,在整个青云城也很难找到手艺这么精湛的师傅了。 “看来这个付三少对五妹还真是有心。” 而林君梦做在一边却没多少兴致似的,她平时虽然也穿旗袍,可是她更偏爱洋装。跟她留过洋也有一定的关系,旗袍这种束身的,总觉得穿不惯。 便道:“四姐,我们两个人的身材无差,你挑几件拿去穿吧。” 林君含不看了,直接搁置到锦盒里。 “这是付三少送你的衣服,你怎么好随便送人。” 林君梦倒不以为然:“这么多件,而且平时我穿不穿,他怎么会知道。你就捡你喜欢的拿去得了。” 林君含到底没有拿,她平时真是不太穿得到。而且柜子里并不缺这种衣服,董心如每年都会给她添置。 付江沅不仅托人送来了旗袍,还说三天之后会来家里拜访。相对那些衣服,明显付江沅本人更让林君梦激动。老早就挑选那天要穿的衣服,关于妆容也跟林君含讨论了好一会儿。 林君含被她缠得脱不了身,最后只道:“他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穿什么,在他看来都貌若天仙。” “真的么?四姐。” “四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样才算安抚了林君梦,终于肯回自己的房间睡。 (004)黯然心惊 关于付江沅会来家中拜访的事,林望成刻意将林君含叫到书房里商讨。事实上到了现在林望成还是有些吃不准,付江沅之所以会和林君梦订婚,到底真是看上了林君梦?还是另有所图,而不单单是儿女私情。 他有这样的顾虑林君含再理解不过,毕竟乱世,连婚嫁也变得不再那么纯粹。而且绥军和清军这些年关系微妙,没说彻底撕破脸过,但事实上也绝非看到的那样太平。林望成便担心清军这回是别有用心。 林君含听罢,微不可寻的笑道:“爸爸,你不是也有拉拢清军的想法。君梦嫁给付江沅,两军也变得好说话起来,日后更有望结成盟军。如若付家想法不纯粹,无非也就像我们想得这样。若说别有用心,大家都是,如今看来,算是一拍即合了。” 林望成笑道:“真是什么都满不过你的眼,我的确有和清军达成盟军的想法。现在时局混乱,几方割据,实力又相差无已。可是你知道,我们林家子嗣单薄,除了你,便没谁可以指望。那几股势力早对我们绥军虎视眈眈。否则晋军这一回也不会专挑我们的边陲重地下手。这个时候,很有必要找个盟军。所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虽然诸多好处,却仍旧不能打消他的顾虑。还是嘱咐道:“君含,你要替爸爸多留心一点儿。除了军中,日后对那个付江沅也要多加留意。现在你五妹很迷恋他,只怕盲目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知道,爸爸,你放心吧。” 三日一晃而过,在所有人看来时间都是在指缝中悄然流走的,飞速且不经意。 只有林君梦感觉度日如年,一天一天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就在付江沅登门的当日,她破天荒的起了大早,对着镜子精心打扮。 而那个时候林君含已经去军中处理军务了,半晌午的时候又去南郊的训练场,车子快要驶出城时,在望春桥上迎面碰上一辆汽车,两个司机没留意,都上了桥。这种情况一定要有辆车退回去,司机下意识回头。 王思敬略微恼火:“在这青云城里会有人不认得四小姐的车。”他作势就要走下去。 “等等。”林君含叫住他,锐利的眸子眯紧后盯着不远处的那辆车,漫不经心道:“看看对方要怎么做。” 几个人四平八稳的坐在车上便不再动。须臾,果然见那车缓缓退后,一直退到路边让出主干道来。直等着林君含的车子开过去。 王思敬道:“看来还是长眼睛的。” 车子快速滑闪过去,林君含侧首看过去,那车的玻璃窗上挡着蓝色的帘子,倒是什么也看不到。 在练兵场上被一点事情绊住了脚,林君含怕午饭时间赶不回,就打发人回去知会一声。 所以一看时间差不多了,林望成见林君含还没回来,就站起身道:“我们先开饭吧,不等她了。” 好在林君含没有迟到多久,本来是想先去楼上换过衣服,不想厅内嘴快的丫头一眼看到她后嚷了起来:“四小姐回来了。”这样林君含便不得先去餐厅内和人打声招呼。 其实早先就听过付江沅,只说他是青州八省的惊艳公子,头脑中勾画他的形象时便以为是个面容精致,皮肤白皙的小白脸。这样看着,不由微微一怔,脸面的确精致,白亦白,可是只能用“丰神俊朗”来形容。 付江阮一身笔挺西装已经站了起来,气质内敛却不失锋芒。看人的时候眸光深邃似海,伸出手来:“四小姐,久仰大名。” 她穿着墨绿色的戎装,黑色长靴和军裤包裹着均匀纤细的双腿,腰身不盈一握。长相跟林君梦相同,这他早就想到了。可是明显多了几分英气,一举手一投足有英雄煮酒的从容。一看便知是杀伐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 “付三少客气。军中有事耽搁,回来晚上,实在抱歉。” 接着请付江沅入座。 就听林君梦得意洋洋:“我四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吧,你一定早听说了我们是双生。” 付江沅眼风扫过林君含。 而一边董心如催促道:“快去换件衣服过来吃饭。” 于是林君含就先回房了,没多久穿一件月白旗袍下来,一点儿累赘的花色都没有,那袖子长及小手臂,倒也说不出的清丽。 可是,跟林君梦一比,色彩上就要逊色许多。 明知自己不是重角,穿着上不会像林君梦那样肯花心思。只觉得肚子饿,垂下眸子专注的吃东西。 一顿饭吃下来,付江沅话不多,可是句句妥帖,一看就是受过良好家教的人。 吃过饭林君梦拉着他去后花园赏花了,那里有一半的花是她亲手种植的,说起来的时候一阵得意,还说如若他看上哪盆,直接让他搬回去,大有任君采撷的意思。 付江沅不经意望向林君含,正对上她打量的目光,接着便被她错开了。放下茶盏说:“五妹,你带三少过去看看吧。” 林君梦想拉着她一起,被林君含一口推脱。只道:“我去楼上休息一会儿。” 回到房间,坐到镜前的椅子上,发现一张脸竟然苍白,一双手更是抖得厉害,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可是通通顾不上了,瞳孔张大,只是惊怔的想,不可能是他,一定是她认错了。毕竟四年的时间不算短,记忆难免会变得模糊不清。而且当时她喝醉了酒,又怎么可能看清对方的样子。所以,付江沅只是与那晚的人相似,却一定不会是他! 她想拿胭脂改善一下脸色,没拿稳摔到地上后,整个碎成了粉末。那还是林君梦从法国给她带回来的,总共也没用上几次,觉得可惜,弯腰去捡。却怎么拾都拾不起,越碾越碎,沾满双手后像血一样恐怖。 林君含真的被吓坏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砰砰”地敲响。就听下人在外面唤:“四小姐,付三少要离开了,督军和夫人让你下来送客。” 林君含又不得不走出去,下楼后暗暗观察付江沅的神色,自若从容,说话的时候狭长眼眸微微弯起,眼窝灿烂。她终于松一口气,看来真的是她认错人了。 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容。 付江沅转身同她告别,忽然像被刺目的日光晃了一下眼,之前她都面无表情,笑起的样子还挺好看。 唇角动了下:“四小姐告辞了。” 林君含大方道:“付三少慢走,欢迎日后到府上坐客。”转首看到他车子上的窗帘,轻叹口气:“原来之前望春桥上碰到的车子是付三少的,司机真是不开眼。” 付江沅若有所思的轻笑:“是我的司机不开眼,竟不认得四小姐的车。”接着看向林君梦,神色温柔:“君梦,四小姐对你这个五妹真是关爱有佳。”连品行都要替她把一把关。早听说绥军里的四小姐八面玲珑,异常聪慧,现在看来是真的。 (005)命中注定 林君梦嗓音清甜:“我四姐最疼我了。”她亦嗔亦娇的样子,细白的下巴应着水蓝的洋装也显得格外精巧,处处流露跳脱,活像一只玲珑的玉兔子。 付江沅笑而不答,这种感情他了解,他就是自小被两个哥哥呵护着长大的。哪一次在战场上受了伤,都令他们无比自责,仿佛年小的那一个理应被护在羽翼下。或许正因为自己和林君梦都是被疼宠着长大的,所以骨子里自有一股难言的骄纵。 林君梦孩子气的扯上他的手臂,也不管家人是否在场。恋恋不舍:“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 付江沅笑道:“改天接你到江城去玩几天,我父母本来这一次便想让我把你带回去。我觉得太匆忙了,不妥。” 林君梦迎着日头冲他微笑:“好啊。” 那样烫人的唇角弧度,他们的眼中仿佛只有彼此。 林君含冷眼看着,或许这个付江沅对自己的五妹是真有几分真心。 她想了想,那当然再好不过。 见到梁景真有些意外,车子不等驶入督军府忽然停了下来。林君含本来靠在椅背上小瞌,睁开眼睛看出去。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洒了梁景真一身一脸,细微的绒边,整个人宛如披星戴月,璀璨得极不真实。林君含一天来忙得晕头转向,之前真是睡着了,这会儿望着窗外的人发怔,只觉得跟做梦一样。 王思敬面露难色:“四小姐,要请梁少爷离开吗?” 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 林君含知道躲不过,推开车门下来。 督军府的墙壁上长满了爬山虎,火红的小爪子顽强地抓住粗糙的墙面,郁郁葱葱地生了整整一面墙。密实厚重,这样看着便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整面墙都是虚软的,撞上去也不会疼。 梁景真只望着她,见那些小生物如火如荼生满她清澈的瞳孔。 他大步走近来:“你怎么不看我?” “谁说我没有看你?”林君含抬眸望着他,她怎么也不会承认两人久别重逢,而她却在想无聊的问题。 梁景真本来不是这么较劲的人,可是事关林君含的,他又总是执意地放不下。 “你的眼里没有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而她像习惯了防备,下意识躲闪开。以她的身手这并不难办到。只引得梁景真苦笑连连:“还说你不是躲着我。林君含,四年前你让我走开,离得你远远的。我用了四年的时间仍旧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说变就变。所以我回来了,而且不打算再走开,直到你给我一个让我心服口服的答案。” 林君含像小动物一样轻眯着眼,嘴角噙一丝冷笑:“我一直都是这个模样,你不是早就适应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人适应不了的,只要时间足够充分。如果超出这个极限仍旧耿耿于怀,那便不是适应与否的问题了,只是因为放不下。 而梁景真就放不下林君含。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让你改变主意不肯嫁给我?” 林君含冷冽的皱起眉头,很显然不喜欢提及旧事。 “你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我自幼相识,你该清楚我这样的女人不是为人妻的最好选择。” 见他怔愣的蹙眉。她继而道:“答案我早就给过你,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一味纠缠。梁景真,别将我们最后的一点儿情义也一同逼至绝地。” 不知怎么,梁景真的心口突地一跳:“君含……” 林君含不等他说下去闪身走开了,她身上有清淡的脂粉味,擦肩走过时若有似无。这样的味道梁景真自小就熟悉,小的时候将她背在背上,她的呼吸拂在他的颈间,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气,像一种*的香,即便在梦中他还总能梦到,这个女人就像尖刀划在他心口上的印记。 梁景真将拳头拢紧,虎口处清析的白痕。 林君含晚饭的时候没有下楼吃饭,下人催了两次,只说自己不饿。换过衣服后坐到沙发上看军中带回的文件,不想房门又响。她整个人变得很不耐烦,甚至考虑要不要搬到军中的宿舍去住一段时间。 门外有人轻唤:“四姐,我能进来吗?” 林君含这才忍着脾气没有发作。收起手边的文件道:“进来吧。” 林君梦一手推开门,一手端着托盘,上面有她爱吃的点心和青粥。 “听说你又没胃口,看你瘦得一把骨头,军中又忙,不吃饭怎么行。”林君梦心疼地瞪着她:“要是真的太操心了,索性不要管那些男人做的事。” 她把托盘放到茶几上,催促她趁热吃。 林君含没有胃口,任由她放在那里没去动弹。敷衍道:“下午做事的时候肚子饿,让王思敬给加了餐。这会儿哪里吃得下。” “我才不信你的话。”林君梦坐下问她:“是不是梁景真回来了,你又开始心神不宁?” 林君含拿杯盖撇开茶叶,喝了一口茶水淡然道:“我和他早在几年前就结束了。” 凡事都讲个因由,其实不要说梁景真想不明白,就连林君梦也是云里雾里。他们打小就是公认的一对,她一直笃定梁景真会是她将来的四姐夫,直到几年前两人一拍两散,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而林君含就是这样一个闷葫芦,从来不会跟人分享心事。 “四姐,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呢?” 林君含靠到椅背上,撑着腮明知故问:“你说的什么?” 林君梦被她气得头疼:“四姐,你又装傻。” 林君含没心没肺的笑着。 “我哪里是装傻,我是真傻。” 感情的事没人跟她说得通,林君含自小主意就正,她认准的事情就算林望成都说不了她。林君梦又不及她脑子转得快,本来打定注意要把这事问明白。可是说着说着就转到了自己身上,只见林君含泰然自若的瞧了她一眼。 “我看你对那个付三少倒是真心的。” 林君梦留过洋,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说话做事大大方方,感情上也很洋派。 抿起唇角来笑:“我就是挺喜欢他的。”林君梦跟她肩并肩的靠到沙发上,顺手抄起一个抱枕掬在怀里,扬起下巴美滋滋的说:“四姐,你相信一见钟情么?我以前是不信的,可是见到江沅的那一刻我便信了……”她兴致耿耿的同她讲起来。那天的舞会她本来不屑去,晋军的地盘,舞会也是一个统制的公子举办的,最后硬被朋友拉着过去。没想到场面那么大,那样多的人,诺大的庭院又是鲜花掩映,每个人都是锦衣华服,太绚丽的东西放在一起,就很难把视线集中在某一点上。而她却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他,那样的景致只能用鹤立鸡群来形容,浪荡不凡的狷狂气质明明不甚明显,却仿佛通彻照人,不与群芳同列。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气质高洁的男子,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低声呼道:“那个人是谁?” 朋友一边嘲笑她道:“你不认识他啊,那就是清军的付三少。” 正当此时,他也抬起眸子看她。清绝的眉与眼,隽永非凡,似能照进人的心里去。她的心里瞬时漾起甜蜜,因为她在他的眼中也看到类似惊艳的东西。 “四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如果你这样觉得那便是了,能一眼相中,还能修成正果,五妹你是天生的好命。” 这一样她便比不了。 没几日付家就派来了人,要接林君梦去江城玩几天。上次付江沅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打过招呼了,一家人早有准备,所以礼数行得也算周到。 林望成和董心如没说半句阻挠的话,只嘱咐林君梦到了那边一定要识眼色。 林君梦竖起指头再三保证:“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不会给林家丢脸,保证让他们看到一个乖巧懂事的林君梦。” 董心如无奈:“油嘴滑舌。” (006)去到江城 林君含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她这个五妹平时看着是有几分任性。可是,真到了正式场合,又什么时候见她出过丑?人情世故上倒是比她这个四姐还肯顾及场面,不像林君含帅性而为,很多情绪都写在脸上。 于是说:“你们就放心的让君梦去吧,再嘱咐下去天就要黑了,耽误了见面的时间,君梦怕会恨死我们。” 林君梦转首瞪她:“四姐,你又取笑我了。” 林君含浅笑道:“看不出我是在替你争取时间么。” 付江沅的副官此时恭敬道:“四小说得极是,从青云城到江城还有一段路程,为了安全起见,现在就动身吧五小姐。” 现在天下不太平,天黑抵达就不好了。 林望成便道:“现在就出发吧。” 林君梦只让下人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行装,张孝全来时就说过了付江沅已经差人将一切准备妥当。肯对一个女孩子这样细心,听起就让人动容。 车子在卫兵的护送下驶出督军府。 林望成收回视线道:“君含,你跟爸爸来一下。” 两人款步去了书房,下人端着茶水进来,林望成嘱咐:“都退下去吧,不要进来打扰。” 林君含坐在沙发上问他:“爸爸,出什么事了吗?” 林望成这两年身体堪虞,稍一忧心就能看出脸色欠佳。攥拳咳了一声,只说:“听说梁景真找过你了。” 林君含的心里也是微微一动,氛围陡然凝重。 “爸爸,你想说什么?” 林望成捏紧了拳头,他当然是担心,这两年绥军内外交困,而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千金的担子都落到了她一人肩上。做为父亲不心疼她是假的,却又对她寄于重望。重重的叹一口气:“景真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孩子天资聪颖,一直倒是很得我的欢心。可是,现在局势紧张,爸爸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只怕……” “爸爸,你不要想太多。”林君含极镇定地打断他的话,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说:“梁景真和他父亲一直不和,我想他总不至于跟我们林家为敌。” 林君含精致的眼角闪过锐不可挡的光茫,那一股子凌厉和杀伐直看得人心惊。她虽然是个女人,却一点儿都不比男人差。江山想在林家的手里移主岂是那么轻巧的事。 林望成望着她沉吟:“他们毕竟是父子,危难时刻会迅速的拧成一股绳。而梁琼私下里的小动作一直不曾停止,由其我身子骨大不如前开始,他越发张狂,有时就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只怕他们父子齐心,将来会变成你的困扰。” 林君含缓缓临摹茶杯边缘,杯中翡绿的叶子悠悠的打着旋。室内静寂几秒,她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梁景真现在任司令,梁琼又是开牙建府的元老,如若由他提出来要梁景真去驻守边防要地,我一定无权说出阻挠的话来,到时候你不要松口。” 否则一旦缺口打开了,里接内应,她可能真的没办法掌控大局了。 林望成不住点头:“这是自然。”又说:“你五妹此刻去江城去得妙,过几日你便声称去接她回来。到时候不防见一见老督军,探探对方的口风。” 林君含连忙应:“我知道了。” 汽车一路上只在快出绥州地界的时候停歇下来休息了一次,一盏茶的工夫便又重新上路。所以天将蒙蒙黑,就已抵达了林府。 只是天气不好,进江城不久就开始下雨。雨水打在车窗上,密密麻麻圆润的水珠晕染开,瞬间连成一片,从车内望出去,整个世界模糊不清。 此刻汽车已经开进林府,镂花大门徐徐打开,两侧岗哨立在风雨中微然不动,活像两尊雕像。 张孝全忽然说了句:“三少已经等着五小姐了。” 林君梦向前张望出去,林府内灯火通彻,雨中散着幽暗的光,每一盏都昏黄如月。 付江沅擎伞站在细雨中等她,月白长衫上折射出细碎的微光。一张清俊的脸隐在伞下,看得不甚清楚。林君梦身体前倾,想将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汽车驶近后停下,张孝全将车门打开,说了句:“五小姐,请下车吧。” 林君梦黑漆面的小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看到付江沅后,心内荡漾起涟漪,一圈圈的四散开去,心房上每一个褶皱都漾着甜蜜。 叫了一声:“三少。” 付江沅已经将伞撑过她的头顶,眼睛本来带一种锐利的光茫,偏偏看着她的时候温柔如斯。 只问她:“累不累?” 本来坐了一天的车林君梦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此刻所有的困乏烟消云散,觉得只要可以这样看着他,吃再多苦都是值得的。 笑着说:“不累。” 付江沅微微一笑:“进去吧,他们都在等着了。” 林君梦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都是你的家人么?” 那伞不是很大,付江沅下意识将伞倾向她,而自己的一侧肩头沾了水渍,而他浑然不知。看着她说:“只有我的爸妈,其他家人明日再见。怕你紧张,也怕你太辛苦了,所以刻意交代过。” 林君梦看了他一眼,脸上火烧火燎。 花厅灯火明亮,天花板上是一盏进口的水晶吊灯,投下一池花白的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异常明快。 映得林君梦脸颊上的红晕胭脂一般,本来就生得水灵,这样一看更加气质宜人。 许婉婷几步抢上来,一把抓起林君梦的手,叫了声:“好孩子。”端详后说:“就说江沅看人的眼光不一般,瞧这孩子生得,连我看了都心动。” 林君梦偷偷瞥了付江沅一眼,见他抿动唇角轻笑,样子倜傥,她的脸就更红了。 倒是付译没说什么,只道时间不早了,让下人准备开饭。 许婉婷这才反应过来:“君梦一路跋涉,定是累了,吃过饭早做休息。” 一顿饭吃下来十分开心,林君梦路上颠簸得本来有一点儿反胃,却不知不觉吃了很多东西,而且没有一点儿不舒畅的感觉。 吃过饭付译就先离开了。 许婉婷亲自端着花茶和点心上楼,透过书房的缝隙看到一双小儿女在细声耳语。她轻咳了一声端着茶水进来。 又嘱咐付江沅:“知道你们在一起呆在多久都不嫌腻,可是君梦要早休息,你们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放下托盘后又说:“君梦,我已经让下人准备了洗澡水。你们不要耽搁太久。” 林君梦大方的说:“我知道了,谢谢伯母,您去休息吧。” 高兴的缘故,所以一点儿都不觉得累。等许婉婷一走,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刚才说要给我看什么?” 付江沅轻笑,也觉得自己太孩子心性了。林君梦要在这里住几天,有什么话也不是非今天说不可。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说:“先去休息吧,时间多得是。明天早上我来叫你一起吃早餐。” 林君梦说:“也是,那就明天再说。” ------题外话------ 丫头们,新年快乐哈,摸摸头,嘻嘻~~ (007)青梅竹马 不想第二天早上她却醒晚了,等到睁开眼,日头高照,即便挡着丝质的帘子,依旧摭不住那浓烈的颜彩。 林君梦吸一口气,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连忙叫府中的下人。 一个小丫头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的模样:“五小姐,您要起来了么?” 林君梦问她:“这个时候了,怎么不叫醒我?你们三少可来过了?” 小丫头说:“三少一早就过来了,是他叫我们不要吵醒你。”她想了一下:“三少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早上他见你没醒,就去同几个部下议事去了,说很快就回来。” 林君梦抚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她要洗澡,就让下人先去帮她准备水。而她则从带来的箱子里找沐浴用的香料,这些东西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都是她按着自己的喜好亲手调制。 洒到水中,沐浴完毕后那些香气若有似无,似都沁进了骨子里。又去柜子里挑衣服,青一色的旗袍,犹豫须臾,还是挑了件翠绿色的穿上。 站在镜前郁郁葱葱,小丫头一阵眼羡之后,快言快语:“这些衣服都是三少亲自让人准备的,还从未见我们三少对哪个女孩子这样用心过。” 林君梦站在镜前打量,她这个年纪正是美貌的巅峰,这样一件修身的旗袍穿在身上该是极艳丽的。可她的眉眼中有几分甜美的稚气,比起旗袍,洋装更衬她的娇艳。只觉得旗袍中蕴藏的风情与婉约还是四姐穿起来更好看,即便清冷得不着一语,亦是秾艳无比。 下人见她收拾妥当,就先请她到楼下吃东西。 林君梦还是决定先去给付译和许婉婷问安,问过小丫头之后由她带着过去。 付江沅之所以将她安置在偏院,就是怕来往的人多打扰到她,而林君梦初来乍到会感觉不自在。没想到她性情活泼,根本不惧生人,到哪里都极易和人打成一片。片刻工夫就和林府几个女眷都混熟了,拉着她的手赞叹付江沅好眼光。 付家的大少奶奶笑道:“订婚那天我就瞧出君梦是个标志的美人了,我们家老三看上的,岂会错了。”另一个姨太太也说:“咱江沅的眼光本来就高,一般的女子何时见他看在眼里了。君梦既然能让江沅一眼相中,就绝非一般女人能比。”大家七嘴八舌尽说赞叹的话,说明付江沅在整个付家的地位可见一般。 一时间整个花厅笑语喧哗。 林君梦已经被说红了脸,抿动唇角:“过奖了,哪有你们说得这么好。” 下人又给她添了一盏新茶。 茶香四溢,再望着这满厅的美人,只觉得绚目。 许婉婷见林君梦举止大方得体,那满意又在心底增长一寸。笑了一声说:“君梦这回要在家里多住几天,你们哪个有时间就多陪一陪她。江沅公事缠身,我只怕君梦一个人会觉得闷。” 还是大少奶奶突然想起来:“听三弟说君梦喜欢花草,正好园子里的花都开了,也有不少的新奇品种。君梦要是想去看看,大嫂可以陪着一起过去。” 付家的花厅里有一座摆钟,银色钟摆晃荡几下之后,“咚咚”的响声传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还不见付江沅过来,就连吴素也说:“三弟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军中的事本来就繁杂,时间上哪里说得准。” 林君梦这才说:“那就劳烦大嫂带我到园中逛一逛吧。” 吴素带着她过去。 付府本就大得出奇,光是别院就占了百十亩。所以光园子也不止那一个,暮春三月,满园姹紫嫣红,春色无边。看得林君梦一阵赞叹,原以为自家的园子就已经是一大奇观了,跟付府的比起来,还是略显逊色了些。 直到最大的园子,林君梦发自肺腑的感叹:“真是漂亮。” 她从小到大就对花草有别样的情义,对花香也异常敏感。所以,从很小开始,家里知晓她情趣的亲戚朋友时常将奇花异草找来送她。而她几年前去国外也刻意拜访过这方面的大师,只要不是太稀奇古怪的品种,看一眼便能叫出名字。 这时吴素指着其中一株说:“我最喜欢这盆水仙花,清逸雅致,听说可以静气凝神,就刻意向朋友要了一盆养。”说着蹲下身去嗅它的香。 “清韵绝尘滓,幽香来梦寐。水仙花的香和它的气质一样清新宜人。”林君梦看了一眼说:“这一盆看来是国外的品种,我们这里的水仙一般为白色,而国外的大都是黄色。” 吴素欣喜的望着她:“我那朋友也说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异常珍贵,起初我还不信,据说有很好的提神功效。天气好的时候就让人抱出来晒一晒太阳,平日我都放在卧室里观赏。” “其实水仙除了可供观赏,还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其性寒味苦微辛,袪风除热,消肿止痛外,还可用来外敷,可医治一些疾症。而提取的水仙香精,更是绝好的香料。大嫂要是喜欢这个,改日我将用水仙做成的香水送给你,一样有提神的功效。” 吴素乐不可吱:“呀,那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君梦还懂得这些,实在叫人惊赞。” “哼,深闺中的大小姐,除了花花草草还懂得什么?”一声轻蔑的笑声传来,尖锐得仿在空气中划出口子。 林君梦转身看过去,一个身着素色洋装的女子走了过来,眉目精神小巧,下巴也是尖尖的,神色却很是凌厉,那种顽意让林君梦想到两年前的自己。 吴素笑着朝那女子打招呼:“青梅也来赏花。”接着向林君梦介绍说:“这位是刘统制家的千金青梅,和江沅倒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林君梦笑道:“你好。” 刘青梅脸上的不屑显而易见,眯起眼睛打量她,那样明目张胆,似要窥破她的灵魂。 “江沅到底看上你什么了?不过就是长得标致一些,除此之外我倒觉得没什么特别。” 林君梦没想到她这样辛辣,而她仍旧笑着:“这个你该去问三少,不过有一个词叫‘投眼法’大抵可以解释我和三少的缘分。有些人对视一眼就能觉出对方的好,有的人看一辈子,能看到的也只是对方平淡无奇的一无事处。” 她的嘴皮子也向来凌厉,恼起来不会吃半点儿亏。 刘青梅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哼笑:“逞一时口快可不是件好事。有些东西表现看起来玲珑璀璨,第一眼或许可以颠倒众生。可是,内里却不见得真如外表看到的那样中用。你现在站在这里跟我谈一辈子,还早了些。” 吴素见硝味正浓,意欲站出来打圆场。 而林君梦快她一步抢过话茬,只问刘青梅:“你什么意思?” 刘青梅笑笑:“我只是好奇江沅看上的人,是否真像传言中的那样有本事。我怕他被人骗,挑来捡去,找了个最不值得的。”她将眉梢挑得老高,最后说:“晚上姐妹们要一起去逛街,你要是在府中呆得闷了,可以同我们一起去。不过我们这些姐妹出去寻乐子,向来不喜欢带男人。” 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君梦还是一口应承下来,左右她是没什么好怕的。 人一走,吴素扯上她的手:“她就是被骄纵坏了,你何必答应她的那些无理要求,到时候她又说不出要怎么刁难你。” “我怎么会怕她。”林君梦骨子里也是不服输的,任谁也别想骑到她的头上来。想起什么,拉着吴素问:“大嫂,刚才那刘小姐是不是喜欢三少?” 吴素面露难色,不肯说。‘ 林君梦央求她:“你说吧大嫂,我只是好奇而已。” 吴素这才说:“三少人品,外貌,家世,哪一个不得女孩子追捧?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对他有好感也属正常。不过你不要多想,三少的为人我最了解不过,他从来只把青梅当成普通的朋友。” 林君梦嘴上吵着信,见到付江沅的时候肚子里还是蕴着一股无名火。才发现自己对他的占有欲已经那样强,明知道他跟那个刘青梅没有什么,一想到有人觊觎他,心里还是气不过。 付江沅一见到她,就发现她脸色不好。伸手将人拉过来,抬起她的下巴:“怎么了?像不高兴似的。” 林君梦敷衍说:“我择床,没有睡好。” 付江沅似笑非笑:“那你要早点儿适应,以后可要一直住在这里。” 他说的什么意思,她当然再清楚不过。 忽然一阵面红耳赤,不敢看他的眼。只觉他的眼像漩涡一样深邃,有引人沉沦的魔力,多看一眼就能万劫不复。 而付江沅巧力捏着她的下巴不允她闪躲,唇畔的笑意更大:“怎么?害羞了?等你嫁了我,不该搬来跟我一起住?” 林君梦对他是一见倾心,可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不知道原来他这样坏,懒洋洋的放荡不羁,跟往日中正的模样大相径庭。恼羞的拍打他的手:“你别胡说,快放开我。” 付江沅心情好,本来想多揽她一会儿,见她一张脸红得厉害,似要滴出血来,笑着将人放开。 林君梦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来喝。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小半张脸都要埋进茶碗中去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似在细细端详她的容貌,专注得似要看出什么不同来。 她一口水呛到了,弯腰咳起来。 付江沅轻捶她的背:“急什么?谁要跟你抢似的。” 林君梦纤纤玉指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 抬起头狠狠的瞪他:“都怪你。” 想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看个不停,可是这样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是问不出。只红着脸嗔怪,白皙如玉的脸颊粉嫩欲滴。 付江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喃喃:“当年怎不见你这个样子。” 林君梦听得不甚清楚,问他:“什么?” 付江沅淡笑着摇了摇头。 ------题外话------ 丫头们,咱们昨天没更,今天多更点儿,摸摸头。一直要说新年快乐的,可是每次匆匆忙忙的更文,没来得急说,嘻嘻。还有,谢谢你们的礼物和票票~~ (008)所谓伊人 “没什么。” 本来付江沅晚上打算带她到一家正宗的西餐馆子吃大菜,接着再去看电影。可是林君梦已经答应了刘青梅,又不想让人觉得她是临阵退缩。不免无限遗憾地谎称她要和府中的几个女眷一起出去逛街,这种场合男人总不好跟着。 付江沅叹着气还是肯纵容她:“那好吧,我们改天再一起。” 当晚林君梦盛装打扮后出门。 不出林君含所料,没过几日梁琼便找上门来了。他的理由到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冠冕堂皇。也是,江山是几个人一起打下来的,到最后林望成做了这绥州督军。以他的狭小心性,一定气不过。 林望成让人上茶,两人一如既往谈笑风声,说起话来也是直接称兄道弟。 可林望成知道不会这样简单,放下茶盏后问他:“梁老弟今天找我可是有要事商谈?” 梁琼是行伍出身,连说话都是大嗓门,开口之前先是哈哈大笑,继而才道:“我们自是多年的兄弟,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防直言。景真到现在对四丫头仍旧念念不忘,而我也看清楚了,四丫头对他是真的死了心。这几日景真又见到四丫头了,定是想起了伤心事,整日醉酒沉沦,长此下去也就毁了。而我更怕他找四丫头的麻烦……所以就想干脆将他调到边境中,哪怕是吃些苦头,可是两人离得远了,心中情愫慢慢便会淡化。而他也能在这个危机关头多为绥军出一份力,也算为四丫头排忧解难。等到天下太平了再将他调回来,各自婚嫁,岂不皆大欢喜?” 他这番话说得还算周整,按理说挑不出瑕疵。而且又是打着保家卫国的名号,林望成说不出半个不字。只是林君含之前嘱咐过,所以他断不会松这个口。沉吟道:“依我看这个时候将景真调到边陲去并不妥当,一是现在时局不稳,边陲战火连天,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心中不忍。而且两个孩子的事不是逃避便能解决问题的,景真毕竟也躲了四年了,两人如今又怎样?”他拍了拍梁琼的肩膀,语重心常:“梁老弟,你知道我是看着景真长大的,对那孩子存有期望。如果他能留在君含身边辅助她成事,那当是再好不过……” 两人没说谈崩,却是不欢而散。梁琼离开的时候,林君含在门前碰到他,见他黑着脸。跟他打招呼也是强颜欢笑。 林君含招手让王思敬送客,唇角不着痕迹地动了下,直接去楼上的书房。 林望成仍旧担心,掩实门板后说:“当下这个敏感的时刻,得罪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君含啊,其实我觉得你和景真若能走到一起,无论对当前的形势,还是对你个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只怕梁景真亦是看重了这一点,所以这个时候回来找她。似乎所有人都认准了,绥军在这个危难时刻她会做这样的妥协。在林君含看来,这跟拿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有什么区别? “爸,我跟梁景真是不可能的了。” 林望成想再说,却见她冷了脸。话到舌尖反卷吞咽回去,顿时心头一软。她大好的青春已经奉献绥军,别家的女儿待嫁闺中时她便跟着他一起上战场,有的时候大势所趋,别无选择。但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他这个做父亲的私心里便想依着她,哪怕只是肆意而为。叹了口气,不再做声。 林君含也觉出自己态度冷硬,缓和氛围道:“爸,君梦也去了江城几天了,我明日便去接她。” 此事迫在眉睫,林望成嘱咐她:“付老督军是一只老狐狸,身边的几个亲信也都不好对付,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两人说了几句,林君含就发现他一脸倦色。问过他吃药的情况后,为了让他早点儿休息就离开了。 这一次去江城没个三两日只怕回不来,林君含交代了手头的事情,简单的整理几件行装,带上王思敬和两个近身侍卫就出发了。 林君梦听说林君含要来江城接她的消息后,顿时松了口气,原本忧心的事瞬间有了章法,大有拔云见日的感觉。 欢快的问张孝全:“你说的是真的么?我四姐今天真的会过来?” 张孝全答她:“是真的,四小姐已经让人捎信过来,不出意外今天下午便能到。三少说忙完了军中的事,晚上和五小姐一起宴请四小姐,为她接风洗尘。” 林君梦拍着胸口默念佛祖保佑,暗暗道:“我四姐来得可真是时候。” 下午刘青梅再到府上来,林君梦迎视她的目光都坦荡起来。原本的不自信烟消云散之后,自得的光茫尤在眉眼间闪烁,搭眼一瞧更是璀璨。 刘青梅这几日有意无意的同她过招,两人一较高下。从西洋的音乐,再到古香古色的青花瓷器,见林君梦皆颇有见地。而她又招集姐妹们集发广义的发难,发现她对当下的时局也有独道见解,甚至通晓药理,不像一般跋扈无知的大家小姐。想到这里不由脸色发白,却镇定得不肯输掉气场。只握着丝巾的手指捏紧,提醒她:“林小姐别忘了明早的约会。” 林君梦盈盈笑语间透出满满的自信:“刘小姐的约我怎么敢忘,倒是你,不要不肯来才好。” 女人真正较量起来一向利害,你来我往,滴水不露。 林君含抵达之后先让侍从将行李拿上去,这个时间估摸着林君梦和付江沅也该过来了,她便站在这里等候。 没多久,付江沅的车子驶过来。车门打开,先是黑亮的长靴踏出来,接着是笔直的长腿和窄瘦的腰身。他是从军中直接过来的,一身戎装来不及换下,直衬得身材挺拔颀长。 王思敬低声说:“四小姐,付三少来了。” 林君含转身望过去。 那一片金黄如盏的落日余辉里,满目皆是绿色的垂柳,而她一个徐徐转身,郁郁青青。疏淡的眉与眼,是一贯的冷淡表情,凉如薄雪。看到来人也不过舒缓的动了下唇角,却不知是哪种微妙的情绪使然,付江沅觉得这一副端严之致竟十分美丽,三分华贵,三分雍容,既妩媚又英气。 他大步朝她走过来。 林君含只见他军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双眼,只有单薄的嘴唇和高挺的鼻梁,远远瞧着凌厉俊秀。不由笑着同他招呼。 付江沅摘下白色手套,跟她行了西礼。 “麻烦四小姐跑一趟。”望了她下榻的旅馆一眼,又道:“住这里岂不是委屈了四小姐,先前听说四小姐要过来,已经命人在府中准备了住处。” 林君含淡淡拒绝:“谢付三少的美意,太打扰了。住这里就很好。”眯起眼睛问他:“君梦没同三少一起过来?” 付江沅掏出怀表看时间,微微一笑:“已经命人去接她了,本以为会早我一步过来,看来是耽搁了。” 林君梦和刘青梅在付府周旋了一会儿,所以姗姗来迟。 一从车上跳下来,直奔林君梦扑过去:“四姐,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听到你来的消息,我高兴得跟做梦一样。” 林君含抚着她的肩膀推出咫尺距离:“当着三少的面还是这样胡闹。” 林君梦娇嗔地看他:“我本来就是这个模样。” 如果真心爱一个人,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他都会觉得喜欢。 这个道理林君含懂得,所以当看到付江沅眼中温软的光色时,便知道她这个五妹已经虏获这个男人的真心了。心里暗暗替她高兴。 (009)刹那芳华 付江沅在江城最豪华的饭店订了包间,抵达之前就已全部警戒。所以几个人过去的时候,这样堂皇热闹的场所竟然出奇宁静。 张孝全直接请几人上楼。 一路上林君梦挽着林君含的胳膊说这几天的趣事,能看出这些日子她在江城过得十分快活,说话时眉飞色舞。至始至终笑着,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是爱着的人才会有的,无论做什么都由心欢喜,其实在别人看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而付江沅沉默地跟在身后,军靴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响动。一到楼上,他便说:“先请四小姐和君梦聊一会儿,我去换件衣服。” 直接忙完公事就过来了,也觉得唐突。 林君含点头道:“三少请自便。” 张孝全跟着付江沅一起出去了。 人一离开,林君梦更加放肆,直接枕到她的肩膀上撒娇道:“四姐,你知道么,就在今天早上我还一筹莫展的想要当个逃兵。没想到你来了,忽然感觉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下了,果然还是有四姐在身边才更踏实。” 林君含直接将人推起来,问她:“你又闯什么祸了?” 林君梦皱起眉头:“我哪有闯什么祸,是这里有人总是找我的不痛快。这世上到处不乏争风吃醋的女人,一个倾慕三少的女人处处看我不顺眼,三番两次想要跟我一较高下,说是约我一起吃饭逛街,出考题刁难我还差不多。你了解我的脾气,岂能被人比下去,总算被我蒙混过去了,也没说太丢林家的脸。”现在想来,不是她多么见多识广,只是有些事情上那些女人也是半斤八两,她不过知晓的东西杂一点儿,应对时气场上淡定从容一些,就会叫她们心里打鼓。这会儿却垮着脸说:“明天那个女人约我一起骑马,四姐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怕那东西,坐上去也会立刻摔下来。而据我所知,刘青梅的父亲是统制,而她受过她父亲的言传身教,我怎么比得过。” 林君含淡然道:“既然比不过,那就干脆不要比。” 林君梦杏眼圆睁,到现在也是一副不服输的劲头。“那怎么行,我已经答应她了,而且还当着人家的面夸下海口,怎么可能不比了。” “可是你不会骑马,明天你想怎么办?” 林君梦眼中光色一闪,得意洋洋的笑起来:“我是不会,可是四姐你会啊。而且我深信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过你的骑术。” 林君含提醒她:“你不要胡闹。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代替你。” 林君梦可怜兮兮地扯上她的衣袖,嘟起唇来央求她:“四姐,你就帮我一回吧。如果让那些女人看扁我,将来我嫁到这边,也会被她们踩在脚底下。而且你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刁难我的,这些天同她们应对周旋,我也是真的累了。” 林君含叫她不要胡闹,不由说:“那些人长着眼睛,难怪不会分辨么?而且这种事情要是让三少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她的表情坚定,怎么可能跟她一起做这种没轻没重的事。 林君梦也不傻,她了解她这个四姐。故意不再央求她,靠到椅背上悠悠说:“这怎么能算胡闹呢,我们姐妹两个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而且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怎么能看出破绽?小时候我们呼互换了衣服,就连近身的老妈子都分不清楚。何况这事三少他不可能知道,女眷的事他是从不参与的,否则这些天我也不会被那些女人发难。”乌溜溜的眼睛瞟了她一眼:“如果四姐是来办什么公务,或见什么人,我倒是可以帮上忙。虽然来江城的日子不多,可是,付府上上下下,我倒是混得很熟悉了。” 说到这里不由引得林君含心动,事实上她也不敢保证可以顺利见到付译。他一个八省督军,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真若开口求付江沅引见,也不是那么好张口。 明眸盯紧她:“你真的可以帮我引见付老督军?” 林君梦点点头,接着又说:“前提是你得帮我杀杀那些女人的锐气。” 林君含轻蹙眉:“我们两个有差,你确定她们看不出?”林君梦的长发乌黑如瀑,而她则是一头清爽的短发。 林君梦咧开嘴角笑起来:“你放心吧四姐,我留洋的时候带回的假发就在箱子里,明天帮你收拾妥当,再换上我的衣服,谁会发现得了?” 林君含只道:“下不为例。” 付江沅再回来,已换了一身西装,推门进来玉树临风。很客气的说:“让两位久等了。”接着让侍者开始上菜。 等他一坐下,林君梦马上说:“三少,今晚我不回付府住了。我四姐过来了,我想陪着她一起,而且明天晌午我要跟刘小姐她们一起去骑马。” 付江沅笑着:“也好。” 这家馆子的菜做得很正宗,由其知道付江沅在这里,自然个个拿出看家本事。 付江沅问她:“这菜是否合四小姐的口味?” 林君含抬起眸子:“不错,谢三少盛情款待。” 吃过饭再出来,天已经黑了,那样明媚的灯火阑珊,蜿蜒而至,仿佛一直蔓延到世界的尽头。 林君含还是第一次看江城的夜色,阿婆茶香从哪里传出来,氤氲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沿街的河里浆声四起,悠悠水声仿佛檐头滴落的细碎雨声。初春的夜里虽浮着一丝冷意,却并不刺骨。如果不是这些人跟着,林君含倒很想沿街走一走。 付江沅亲自将车门打开,回头望向长廊下伫立的身影,灯笼投下的光晕像破碎的胭脂一般洒在她的身上,无声中一种疏离而悲悯的气息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竟如此动人心魄,仿佛滟滟红烛的刹那芳华。而此刻林君梦正回过头来叫她:“四姐,走吧。”就见她浮起一个淡淡的眼神,轻拢披肩走过来。 付江沅说:“若四小姐想看一看江城的夜景,明日将这里警戒之后,四小姐倒可以出来转一转。” 林君含只笑道:“不麻烦付三少了。” 付江沅将人送到旅馆之后,没有上去,只是站在车前见两人进去之后就离开了。 没多久张孝全便将林君梦的箱子送了过来。 林君梦一将人送走,拿出长及腰身的假发让林君含试了一下,发现再合适不过。而且既然是骑马,当然要穿骑马装。林君梦来江城的时候虽然没准备,可是跟刘青梅约定后就置办好了。修身的红色长裤和马甲,搭白色衬衣。兴奋的说:“再配上一双黑色长靴,四姐你穿上这一身,一定风姿飒爽,将那些女人通通比下去。” 林君含任她在那里折腾。 如若只是比骑术,她不觉得是什么问题。只担心那些女人再折腾出其他的花样来,于是一再确认:“确定三少他们不会在场?而且只是骑马?” 林君梦再三跟她保证:“三少一定不会去,而且那些女人明确说了只是骑马。” 几人约在郊外,专门用来骑马的场地。到了春上枝头的时候,满眼绿意葱葱,这个时节倒是很适合骑马。 林君含目色淡然地扫过几个女人,心中暗暗思及林君梦描述的品貌特征,确定哪个人是刘青梅后,客气的跟她打招呼。 (010)摇曳生姿 刘青梅请她过去挑选马匹,妩媚的眉眼略带一丝得意,能看得出她对自己骑术相当自信。由其那一身嫩黄颜色的骑马装,映得唇红齿白,那种少女的骄纵,即便莽撞,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身上,越发显得生机勃勃。 为了一个男人掏空心思的和别人战斗,这种感觉该和保家卫国差不多,林君含还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 任凭那些看笑话的女人唧唧喳喳地嚷个不停。而她已经跟着刘青梅去选马了,能看出这里不是普通人可以进得来的骑马场,光看这些马的品种就能瞧得出。顺手牵过一匹白马的缰绳,便说:“我就选这个吧。” 刘青梅问过她是否确定之后,自己则选了匹红宗大马,神骏温顺,刘青梅牵在手里兀子欢喜。 林君含微微一笑:“可以开始了吧刘小姐?” “且慢。”刘青梅尖细的下颌扬起来,转而又道:“光是骑马多没意思,我早就听说林小姐的父亲是督军,姐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一军将领,既然如此,林小姐耳沾目染也该十分了得。我们不如连枪法一起比试如何?” 如果是真的林君梦,一定会气急败坏的落荒而逃。她不仅不会骑马,枪法更是不值一提,那细嫩的手指怎么可能握得住? 这样看来,对方的确是有意刁难了。 女人动起小心思来还真是五花八门,君含唇角浮起清冷的笑:“随刘小姐喜欢,我没有意见。” 她这种长年跟男人打交道的女人,觉得女人之间的花花心思更加复杂细腻,她不是特别擅长,同时也觉得异常麻烦。所以应对起来直来直往,索性这些东西她都不在话下。 刘青梅没想到她答应得这样痛快,微微一愣。 而林君含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身轻如燕,高头大马上迎着日光,额发被风拂起,那样飒爽英姿看得人目眩神迷。仿佛冰天雪地中的一株莲花,有着无比锋利的美貌。 刘青梅之前同她见面,还不觉得她有这样强大且压人的气场,此刻竟像微微透不过气来。 她将比赛规则说了一遍。只问她:“林小姐听明白了么?” 林君含淡淡道:“开始吧。” 骑快马却不掉下来,对于这些深闺中长大的小姐来说本来就是件困难的事,还要一边骑边一马射击,且次次命中红心,更是难上加难的事了。 刘青梅正因有七分把握,才敢向林君梦发起挑衅。而且她笃定只要不是长于马背上的女人,不会比她完成的更漂亮。 不想最后心跳如鼓,脸色发白,从没哪一次将马骑得这样笨拙,何况是射击。她只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个一身艳红女装的女人姿态端正,打起枪来也是游刃有余,像个马背上的英雄。 边上观看的人只觉得惊赞,便忍不住鼓起掌来。那不绝于耳的叫好声致使刘青梅的马蹄更加破碎凌乱,最后调整坐姿,握稳缰绳调整好状态,呼喝一声:“驾。”那马果然温顺听话,几乎一路驰骋的追赶而上。而她瞄准之后连发几枪,马速之快,眨眼十只红心命中七个,也算超常发挥了。不由夹紧马腹向终点返回。 林君含也已射击完毕,哒哒的马蹄声响紧随其后。 刘青梅抵达终点之后下马,几个姐妹一拥而上。 “青梅,你真是太棒了,你赢了。” 另一个姐妹接着道:“就说你的枪法和骑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刘青梅这才回首去瞧,远远望见林君含命中六个红心,正正比她少一个。神色一晃,若有所思地看向同样打马回到原点的林君含。 她只是将缰绳轻轻一甩,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轻盈着地。 笑言:“刘小姐果然好身手,骑术和枪法均是名不虚传,君梦心服口服。” 刘青梅的心脏仍旧跳得厉害,却微微红了脸。 “哪里,林小姐一样厉害。” “我只是空有一副花架子,跟林小姐的本事还是比不了。今天着实开了眼界。” 刘青梅转过头,心悦诚服道:“三少,我现在终于懂得你为什么会选择林小姐了,果然是值得。” 林君含微微一怔,手指下意识捏紧,是谁说付江沅不会到现场观看的? 转身望过去,付江沅正神色莫测地将她望着。听刘青梅的意思,他似乎不是来了一时半会儿了。嘴唇抿了下,戏还是要做足。学着林君梦的样子,眼睛弯起来,笑嫣如花道:“三少怎么来了?” 打她上马他就已经站到这里了,若有所思的笑了声:“二哥听府中的女眷说你们要来这里骑马,正好忙完了军中的事,二哥就拉着我一起过来了。” 林君含本来还在迟疑他边上同样身着戎装的男子是谁,原来是付江沅的二哥付东倾,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眉目很有几分相似,跟付江沅一样好看,颌首冲他微笑。 那样的轻颦浅笑,摇曳生姿,美得叫人熨帖。付东倾晃了下神,之前就觉得付江沅这个未婚妻了不得,却原来更是玲珑心智,由心赞叹道:“没想到五小姐还有这些个本事。” 林君含已经走近来,看了付江沅一眼,笑道:“不过一些花架子,跟刘小姐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刘青梅本来就是极要面子的一个人,由其在一干小姐妹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今天的比赛由心对林君含充满感激。看她时眼神再没了之前的敌意,乐呵呵道:“既然人都凑齐了,不如晚上一起吃饭吧。去金帝包上一个场子,跳跳舞,听听戏如何?” 这一嗓几乎是一呼百应,个个拍手叫好。 林君含只觉头皮发麻,顿时有种骑虎难下之感。毕竟是两个人,性情上都有差,何况一些细微的习惯,时间久了免不了破绽百出。不由道:“我便不去了,之前骑马出了一身的汗。” 付东倾笑道:“女人即便出汗,也是香汗,几位小姐都不嫌我和江沅,你们畏惧什么。” 说来说去竟然推不掉。 付江沅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也说:“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一起去吧。”继而又道:“要不要叫张孝全去接上四小姐?” 林君含马上道:“不要叫她了,四姐喜静,这种热闹的场子她素来不喜欢。” 付江沅说:“那就算了。”几个人向外走去,他的手臂微微曲起,林君含怔怔地望着,之前也见走路的时候林君梦顺势挽上他的手臂,他们有婚约在身,又都留过洋,做起这等亲密的动作当然是不避人的。林君含掌心泌出薄汗,再不有所表示只怕就要穿帮了。眼见付江沅已经挑起好看的眉毛望向她。 林君含迟疑着走近,青葱手指攀上他的衣料,松松的握着,哪里真的敢攥实。 付江沅低声说:“怎么?才一个晚上不见就生疏了?” 林君含脸上发烧,沉默着不肯答话。 付江沅若有似无笑了声,抬手握上她的,下一刻将她拉近,整只手臂都撞到了她的怀里。这个姿态当然是再亲密不过。 只说:“走吧。” (011)是四小姐 本来距吃饭的时间还早,几个人到金帝之后也是听戏。林君含一心想找个借口提前退场,哪怕中间将人换回来也好。 喝了一盏茶,又说:“既然吃饭还早,我先回去换件衣服,什么事也不会耽误。” 刘青梅放下手中的蜜橘说:“不要紧,我也是穿着骑马装,这里又没有外人,不用太在意。” 付江沅适时看了眼:“这身衣服好看。” 林君含的表情僵在那里,看着多少有几分木讷。若是她,别人说了这种赞扬的话,一定还是惯常的冷淡表情。但此刻她不是她,便下意识想如若是林君梦该拿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她思及不清了,有几秒钟的时间反倒面无表情,而他竟好兴致的等着她,仿佛倒要等着看她会赏他个什么表情。就那样以手撑颌,好整以暇地将她望着。 最后林君含只得眉舒目展地扬起笑,从唇角蔓延开,高烛照红颜,那样清艳的一个笑,像春风里的一枝桃花,呵口气便能融化掉,这样虚情假意的温存小意让林君含出了冷汗,却让付江沅着实一怔。而她搭配语言硬从唇齿间挤出一句:“是么。” 他挑了挑眉:“当然。” 林君含说了个“谢谢”就端起桌上的茶水喝。前面的戏台上几个演员正唱得卖力,青衣将水袖甩得扬扬洒洒。 一台戏唱罢,那边就叫着大家去开席了。 付东倾颇有酒量,听说也是爱玩爱闹的主。见他一身风流倜傥,就知道见过的风月无数。 举起杯盏说:“今天我们不醉不归。”那白瓷荧光的杯子在他修长的指腹间泛着绚丽的光彩,和他笑意盈然的样子相得益彰。 林君含端着杯子只是踌躇,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强求不得的,就像她的酒量。而年少意气时的那次醉酒,使得她以后都不沾这个东西了。 面露难色:“我不能喝酒,可否以茶代酒。” 其中一个女眷吵嚷着:“这怎么行,大家都是喝酒的,少喝一点儿不会醉人。” 另一个也道:“是啊,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林小姐也是喝酒的,还颇有点儿酒量,今天怎么就不能喝了?” 林君含举在半空中的手忽然一空,只见付江沅端过酒杯,微一颌首一饮而尽。放下杯盏道:“往天能喝是因为我不在,今天既然我在这里,哪有让她喝酒的道理。” 他说话时懒洋洋的,侧脸映着微光,整个人清幽如画。 付东倾当即笑开:“既然三弟心疼了,想要英雄救美,那代喝也无防。” 整顿饭吃下来,林君含只是默默的喝茶。 付江沅喝了不少,清俊如玉的脸颊上氤氲着薄雾般的红晕,解开戎装和衬衣的领口透气。靠在椅背上风范仍旧良好,只是狭长眼眸微微眯着,绚丽而妖娆,不似平常清冷凌厉。 跳舞时,隔着薄薄的衣料,林君含能感觉他指掌传出的热度。还有清淡的酒香,伴着他的呼吸吹着她的额发,若有似无。 “你怎么不看我?” 林君含穿着骑马时的平底长靴,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视线刚好落在他线条完美的下颌线上,见他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或许是离得近,声音嗡嗡的响。想他是喝醉了,只当听不见他的问话,心里默念舞步不至于踩在他的脚上。 而他倾下身,微微靠近,林君含身体一僵,只听他在耳畔低低说:“四小姐的骑术和枪法的确炉火纯青,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可是四小姐的舞,跳得委实不如君梦好。” 林君含愕然抬眸:“你知道?” 付江沅淡淡地眯起眼来微笑:“四小姐的手握一下便知是拿枪的手,跟君梦怎么会相同。就连笑起来的样子,也能一眼看出不同。只是我没想到,四小姐竟然会和君梦一起玩这种游戏。” 既然被戳穿了,便无需再演下去,林君含拿捏了大半天的性子,此刻放松下来。神色反倒从容:“付三少果然细心,我和君梦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三少的爱慕者太强大了,步步紧逼,君梦已然应接不暇,而我这个做姐姐的,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人欺负了去。” 付江沅没想到她唇齿这样凌厉,笑着说:“四小姐这是在责备我不周到,让妹妹受委屈了么?”继而又道:“倒并非我疏忽,只是女人的事,男人插手,反倒越帮越乱。我又怎可能真让君梦受委屈。现在好了,四小姐今天输得妙,让青梅心服口服,日后也不敢再打压君梦了。” “听付三少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日后我五妹嫁过来,三少定当对她疼宠有佳。”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手来,“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付江沅从容的将人放开,转首对几人说:“君梦有些累了,我先送她回去。” 出来时并不见付江沅的车子,而今天林君含是冒充林君梦出门,她的副官一定不会跟在身边。 付江沅说:“昨天看四小姐很想在这城中走一走,今天我已经安排人将这条街警戒了,如果四小姐有雅兴,就看一看我们江城的夜景。而且从这里走回旅馆十分顺路,也不是特别远。” 林君含望着前面波光闪闪的河流,旅馆前也有一条,想来是一条河,顺势而下,或者蜿蜒而上,就一定可以回去。 侧首说:“那就麻烦付三少了。” 青石板路上往来的人流不息,即便一条小街,亦看出了江城的繁华。听闻之前是个古镇,所以许多建筑还保留了旧时的痕迹。又因为是清州的都城,这些年来发展迅速,几乎一夜之间遍地开花,璀璨与繁华不言而喻,从剧院和奢华的风月场子就能看出来。 林君含一边听着潺潺水声,一边静静观景。她的话本来就不多,不用再伪装成林君梦了,连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去。 付江沅也不是聒噪的人,跟她并肩走着。 清冷的月光洒到身上,仿佛鬓发斑白。其实这样的乱世,所有浮华只是云烟,说不出什么时候就会散去,再多的璀璨也仅是凄迷。这一刻却有一种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的错觉。竟不再觉得世事无常,有一种只要执意,就能老去的错觉。 付江沅侧首看她,这样安静的女子,即便站在万人中央,眉宇间仍有淡淡的疏离。 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彻,付江沅脱口说:“小心。”林君含不等惊怔的回神,一辆黄包车咫尺间擦身而过。而她一只手臂被他用力一拉,整个人正跌进他的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他胸前戎装的衣料,微一抬首,两人呼吸相距可闻,心脏不由狂肆的跳起来。而她按在他胸前的手,也感觉到了激烈的震动。蓦然收回来。 付江沅眸光内情绪莫测,接着不失风度的将她扶起来。 “四小姐没事吧?” 林君含只是摇头:“没事,谢谢付三少。” 接下来再无心看景,回旅馆的步伐快起来。所以没多久便到了,林君梦一听她回来了,从沙发上跳起来:“四姐,怎么样了?你怎么才回来?” (012)妩媚风情 “你还好意思问我。”林君含板着脸:“就你最能胡闹了,是谁告诉我付三少不会去?穿帮了,你自己同他说去。今晚回付府去住吧,应付那些人我也觉得困乏。” 林君梦吃了一惊:“那其他人也都知道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付江沅总不会傻到拆你的台。” 这样一说,林君梦稍稍安下心来。 “那便没事,那比赛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 “怎么会输呢?” 林君含被吵得头疼,而她的身上皆是冷汗,想去洗澡了,催促她:“你去问付三少吧,他还在楼下等着你,不要让人等太久。” 这样一说林君梦才下楼。 付江沅果然靠在车身上等她,见她出来,立起身唤她:“过来。” 林君梦最会装可怜兮兮的模样,过来扯上他的衣袖:“我是被逼无奈,总不好让他们说你付三少的眼神不济,看上我这样的一个女人。” 付江沅抿着唇审视她:“你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了?我既然看上了,就一定有我看上的道理,为什么要让别人心服口服?”神色一转,将她抱到怀里说:“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并非任由他们欺负你,只是你日后嫁过来,免不了要跟他们频繁接触。如果我这时替你撑腰,只会引来他们更多的刁难。如今好了,你算找了个厉害的救兵。四小姐如此息事宁人,我想青梅日后也不会再发难于你。” 林君梦“咦”了一声:“我四姐不是输了,刘青梅的气焰不是该更加嚣张?” “有的时候赢不是什么难事,输得巧妙才是本事。而刚好你四姐就有这样的本事,这一次青梅彻底对你改观了。” 林君梦骤然想明白了,揽着他的手臂轻轻晃。 “我四姐本来就非同一般,她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考虑。” 付江沅轻笑一声,叫上她:“我们回府中。” 林君梦一直拉着付江沅说两人比赛的事,所以一回付府就跟着付江沅去了他的书房,下人端上茶水点心之后,将空间让渡出来让两人独处。林君梦巴巴的听着,听到精彩处乐不可吱。 “明天我一定要去找刘小姐,看看她对我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付江沅提醒她:“还是收敛一些好,保不准就被她看出破绽来。” 林君梦嘻嘻的笑着。 付江沅抬起手抚摸她的鬓发:“你四姐即将把你带回去了,我真是舍不得。” 林君梦扎到他的怀里,在旅馆这一天里她就很想他,于是想到一回青云城,又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听他这样说,不禁红了眼眶:“那你就早点儿去娶我。” 付江沅抱紧她,嗅着她发上的馨香,心绪宁静得令他恍惚。想起某一刻的心跳如鼓,林君含身姿旋转,青丝如瀑,骤然跌进他怀中的情景变成一连串的慢动作,在他的脑海中重新回放。额上一缕散发漫过如水光洁的容颜,有一个瞬间他是想伸手帮她拂去的。纵然心慌,但很快镇定下来,如出一辙的容颜,他一定只是把她当做她了。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就是混淆视觉的最好证明,于是他很快释怀自己的心跳紊乱。那种尤自镇定竟持续到此刻,付江沅目色一沉,不肯再多想一寸,凉薄的指腹捧起她的脸颊,骤然低下头亲吻她,林君梦反手缠上他的腰,渐渐在这样温软的气息中沉顿下来,没由来的惊忪被女子甜美的馨香融化掉。他捧着她的脸满足叹息,心底里一再喟叹,做梦他都是想娶这个女人的。 林君梦答应了林君含要把她引见给付译,可是,即便住在付家也不是时时都能见到他。第二日便将林君含叫到付府来打麻将,几个女眷在花厅内撑起两张桌子。 林君含,林君梦,许婉婷和吴素一张桌。许婉婷一边码牌,一边啧啧叹:“一家两个标致的美人,想想都令人羡慕,还是女儿好,贴心。” 林君含笑道:“我的性子不比君梦,她自小就知道讨家人的欢心,又特别懂事。” 许婉婷打出一张牌说:“我看啊,一样懂事。” 吴素接着在一旁道:“只是姐妹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家里人会不会分不出?” “大嫂,让你猜着了。”林君梦说起两人小时的趣事:“小的时候我和我四姐常常将衣服换穿,家里人就真的会将我们认错。若是穿上一样的衣服,即便做了坏事,只要一同矢口否认,就不知道该处罚哪个好了。既然分不清大小,又不能两个都挨训斥,以前没少用这个法子脱困。” 她这样一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样一看,将林君含带来介绍给大家就对了。没什么比一群女眷坐在一起打几圈更能联络感情。而且今天许婉婷手气不错,连赢了好几把,笑得更是合不拢嘴。 一直打到晌午,付江沅和付东倾从外面回来。见花厅里一派笑语喧哗,付江沅走过来,一只手搭到林君梦的肩膀上:“哪家赢了。” 吴素眉梢一挑:“当然是妈,手气好的不得了。” 林君梦接着说:“我四姐输得最惨了。” 林君含正斟酌手里的一张牌,付江沅扫了一眼就觉得不该打,而她眨眼丢了出去。 这才说:“我是不太会打牌的。” 付江沅按了下眉骨,似笑非笑:“看来四小姐除了带兵打仗,其余的确是不太擅长。” 林君含不由看向他,这个付三少也是个会说笑的人么? 付东倾听到后辗转过来:“听闻四小姐输得厉害?” 看到林君含后暗暗吃了一惊,这样一看果然跟林君梦一模一样,只是那一头俏丽的短发甚是利落。露出两个小巧的耳廓,精致的耳垂上戴着一只翠绿的耳环,沿着雪白纤细的脖颈一直垂到平行天空的锁骨上,竟说不出的妩媚风情。忍不住喟叹,原来这个女人就是绥军杀伐果敢的四小姐,没有三头六臂,反倒像个瓷娃娃,伸手一捏便碎了。放到军队里,着实惹人怜惜。 想到这里,不由翘首以盼的等她找上门来了。 林君含抬眸看了他一眼,初见一般客气的跟他打招呼。 许婉婷正在兴头上,告诉她:“坐下接着打,不要理会他们。自己家,不讲那些虚礼。” 再打两圈就准备开席了。 林君梦托着打听的丫头走进来,小声告诉她:“五小姐,督军回来了……” 林君梦冲林君含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走了出去。林君梦告诉她:“丫头说付老督军去办公室了,就在那栋楼里,你过去就能找到他。你自己去吧四姐,你们要谈的事我也不懂。而且一会儿那边问起来,我也好帮你打个圆场。” 林君含说:“好,你回去吧。” 她沿着一条石板路一直走进去,付译不过回办公室拿点儿东西,出来时碰到了林君含。第一眼并未认出她,张口便唤:“君梦,你怎么过来了?”再一细看,发现端倪,眸子微微一眯:“你是?” 林君含跟他行礼道:“付老督军,您好,我是君梦的四姐,林君含。” 付译点点头:“你这样一说我就知晓了。” (013)谈判失败 林君含走近来说:“突然来府上打扰,实在冒昧。知道付老督军日理万机,平时是很难见到的,便不得不在家里等候。” 付译岂会参不透她的来意,却问:“不知四小姐找我有何事?” “老督军,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付译将她请到办公室内,听她说到攸关两军命运的大事时,直接打断她的话:“四小姐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你看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情力不从心。现在军中的主要事务都是几个犬子在负责。这件事情四小姐不仿先去找东倾谈,形成体系之后,他自然会来同我说。” 一句话便将她打发了,而他老人家一脸倦色,林君含也不好执意的赖下去不走。 便说:“那我先告辞了。” 可是并未死心,至少还有机会不是么? 当天中午付东倾正好也同他们一起吃饭,吃完准备离开的时候,林君含叫住他,将付译让两人商谈的事同他一说。 付东倾唇畔浮起笑,饶富兴味地看向她:“我们到偏厅去谈吧,四小姐请。” 林君含跟着他一起去了偏厅。 付东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她:“四小姐是个什么意思?” 林君含煜煜生辉的一双眼睛盯紧他:“我五妹即将嫁给付三少,无非是件大喜事。我自然想同付家亲上加亲,如果两军日后能够合作,共同抵御外敌,当是再好不过……” 付东倾跟林君含交涉过的第一感受就是,这个女人不仅睿智,嘴上功夫更是了得。本来他心底里已经有了决断,答应跟她谈不过是听从付江沅的指示,顾及两家的颜面,到最后还是差一点儿被她说动。不得起身送客,只怕再说下去,他也觉得针对当前的形式和绥军合作乃是大势所趋。 可付江沅说这样不妥,如果跟绥军合作,真的可以一起抵御外敌当然再好不过。可现在的情况是,绥军的内忧比外患更加迫在眉睫,如果真要跟她合作,是帮林家一起拨乱反正?还是单纯的成为盟军共同对抗其他军阀? 如果是后者,清军会毫不迟疑地考虑合作。怕只怕前者阻力太大,想要达成后者的宏远,某种程度上仅是痴人说梦。 付江沅闲散地靠到椅背上,淡淡说:“林家的大局是她在主持,而她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所以我保证现在想同她合作的军阀或许没有一个,但是觊觎绥军的,却说不上有多少。” “你觉得绥军将有一场杵流飘骨的大战?” 付江沅擦拭军靴上的蒙尘,漫不经心道:“不好说,这还要看绥军内部怎么抉择。这也是几股势力还仅是观望,而不对绥军出手的原因。毕竟林君含的战斗力有目共睹,就在前段时间晋军才在她的手上吃了败仗。这一点对绥军乃至林家当前的稳定起到了关键且致命的作用,这也是绥军到现在仍旧表面安好的原因,不能说大家不是畏惧她的实力。所以一切都不好说。” 付东倾操手靠到办公桌上,动摇的心再次被坚定。 “所以你接下去是打算观望,或许有朝一日能得渔翁之利?” 付江沅唇角噙着一抹钩子:“这都说不定。” “若你娶了林家五小姐,日后还能对绥军下得去手么?” “儿女私情和政治是两码事。” 而他为人处事素来分明,不会盲目的混为一谈。 这一点付东倾倒是不怀疑,他这个三弟有时清醒得近乎冷酷。可是,他对时局的分析与掌控又总是精准。但凡他说不妥的事情,仔细斟酌没有坏处。 王思敬到付府接上林君含回旅馆,路上问她:“怎么样了,四小姐?” 林君含撑着额:“哪里肯真的谈事,一个个都在打太极,不过就是场面事罢了。” 付家人又不傻,怎会看不清当前的形式。而她的目地刚好和他们忌惮的一样,无非就是想要找个强大的靠山先过了眼前绥军四分五裂这一关。不至于让人怀疑她一介女流,弱肉强食中没有招架之力。 不由感叹:“这样的结果是我意料之中的,但凡有脑子的,谁会肯跟我们合作。”今天若去找其他人谈判,也会有一样的结果。这个时候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好了,其他的干脆别指望。 王思敬沉吟:“那我们怎么办?” 林君含转首看向窗外,天际乌云压顶,头上那一抹晴空正在被徐徐吞咽。喃喃:“要变天了呢。”须臾,只道:“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回清云城。” “是,四小姐。” 林君梦当晚被接到林君含下榻的旅馆去,方便第二天收拾东西走人。 临走之前付江沅理应尽地主之谊为来者践行,所以当晚要请林君含和林君梦吃饭。 林君含一从付府回来,就换下睡衣到床上休息去了。林君梦来叫她的时候,只是不想起来。靠到床头说:“你和三少一起去吧,我有些头疼,不想出门。” 林君梦拭她额上的温度,一脸担忧:“四姐,你是不是病了?”林君含拿开她的手说:“不要担心,只是轻微的头疼,算不得什么病。”却见林君梦坐在床头奄奄的,看她时一脸自责。“四姐,很抱歉,我没有帮上你。我知道今天的谈判不成功,这样回到清云城你会变得非常为难……”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已经红了,哽咽得再说不下去。 林君含拉起她的手:“不关你的事,我也没有生付家的气,一军自有一军的考虑,这个道理我懂。所以清军不肯跟我们绥军合作,在我看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不要因为跟三少的关系,就感觉对不起谁。两军结盟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事,任谁都会有自己的考虑。” 林君梦啜泣一声:“可是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容易,现在爸爸的身体大不如前,你的压力一定已经到大无法言喻。” 林君含黯然垂眸,是啊,这样空手而归,接下来的艰难可想而知。 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总会有办法的,你要相信四姐。” “我当然相信你,这些年都是你在帮衬爸爸,你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林君含只是安慰她:“既然相信四姐,那就收拾妥当好好的去和三少吃饭。一些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只管快快乐乐的就好。” 而那边王思敬已经叩动门板通报说:“四小姐,五小姐,付三少已经在楼下了。” 林君含不由催促她:“赶快去吧,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对三少说。” 林君梦这才怏怏的出门。 (014)突发事件 当晚付江沅带她去吃江城有名的大菜,席间林君梦却一直没什么胃口,动了几下筷子,不等偿出味道就放下说:“我吃饱了。” 付江沅问她:“是不是在为你四姐的事生我的气?” 林君梦摇了摇头:“不是,我知道两军结盟的事不简单,我四姐也是这样说的。”吸紧鼻子说:“我只是心疼她,这些年我四姐一直都不容易。我们林家子嗣单薄,总要有一个人挑起大梁。而我是锦上添花那一个,又叫她一声姐姐,一切理应都由她担待的样子。其实我只是叫她一声四姐,她也不见得就比我大。我四姐到现在舞步还记不清楚,也不会女红,永远也搞不明白当下女孩子时髦的东西是什么,而且你看她素色素面,妆也化不利索……不是她笨拙,而是她从来没有机会好好的学这些女孩子该懂得的事情。当我们无忧无虑嬉戏玩耍的时候,她在处理那些繁重的军务,或者干脆在外面打仗,几个月不见人。有的时候我常常想,会不会一觉醒来,我四姐可能就永远都回不来了。可是,即便这样,军中还是有那样多的人不肯服她,就因为她是个女人。现在她想找个靠山,也要这样空手而归了,我真的是心疼她。” 林君梦低着头慢慢说,那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付江沅拉起她的手,这些苦楚他懂得,可是他仍旧没办法给她任何的承诺或期许。怜惜不足以成为让人方寸大乱的理由。何况美人天下,就该被养在深闺中,既然林君含想像个男子一样担当重任,就该做好颠沛流离的准备。毕竟带兵打仗不是过家家,子弹不会因为你是红颜就会绕行过去。 林君梦被送回去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去林君含的房中看了一眼,她已经睡下了。王思敬说她前一会儿头疼的厉害,也是吃了西药才睡着的。林君梦帮她掖好被角,也回房间睡了。 觉得才睡下不久,就有人敲她的房门。爬起来看了一眼天色,还蒙蒙黑着。打开门看到是王思敬后,问他:“这样早,出什么事了么?” 王思敬说:“不是,只是看样子要下雨,四小姐怕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城门关上之前赶不回去,而且也不安全,所以要赶大早离开。” “原来是这样。”林君梦想了一下,迟疑:“可是三少说好了早上要来送,走得这么早,他一定是赶不到的。” “五小姐不要担心,四小姐已经安排了人知会付三少,他一定会理解的。” 就这样,三辆车子在天亮之前就出发了。也是阴天的缘故,所以放亮得特别晚。车子驶出江城的时候,才多少见了一点儿亮度,却仍旧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林君梦靠在椅背上不说话,她是有些舍不得的。相思的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她已经习惯了每天被付江沅的气息包围缠绕,这样一走,不免心中空下去一块,堵得心口闷闷的,连喘息都变得不顺。 林君含笑了声:“瞧你的样子快哭了,知道你舍不下付三少。回家就跟爸说一声,快些商量你们的婚事,让你早早嫁到江城来。这样你就可以每天见到他了。” 林君梦被她逗得一笑,眼泪反倒止不住的往外涌。吸着鼻子又是哭又是笑的,揽上她的胳膊说:“四姐,我真的喜欢三少,不,我是爱他。” 林君含微微一怔,情绪转眼恢复如常。只说:“反正你们有婚约在身,你早晚是他的人,该是件高兴的事。” “可是嫁到江城来我又舍不得你们。” 林君含骂她:“傻丫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哪能一直守着我们。” 林君梦扬起头来看她:“那四姐你呢?” 林君含淡淡说:“我这一生就这样了,林家还指望我撑着,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幸福也就足够了。看到你能找到心爱的人,四姐已经很满足了。” “四姐……”林君梦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从小到大我一直被你呵护,被泡在蜜罐子里,而你却一直在受苦。” 林君含轻抚她的背:“谁让我是你四姐,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出江城不久,到底下起雨来。那雨越下越大,最后瓢泼一般洒下来。而车子也是越行越慢,以这个速度天黑之前一定是到不了青云城的。 王思敬转身说:“四小姐,雨太大了,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这样冒然前行,只怕有危险。” 林君含想看一看车子现在驶到哪里了,可是触目雾气茫茫的一片,哪里看得清楚。 “现在是在哪里?” 王思敬估摸着说:“或许还是清军的地界。”他看到稀疏的道路上有旅馆,就说:“四小姐,不然在这里停下吧。再走一走,就进了晋军的地界,只怕会有危险。” 车上还坐着林君梦,不敢存有任何的侥幸心理,林君含想了下:“那便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等雨停了再上路。” 王思敬下去后叫车子停下,接着撑起伞先将林君梦送到旅馆中去。 林君含要亲自确定一下方位,他们这次出来带得人不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绥军和清军的地界虽然相临,可是中间有一个犄角似的小镇却是晋军的地盘,而她估摸着离那里该是不远了,所以要明确一下这里是否还属清军的地面。 却见后面有车急速的驶过来,她撑着伞望了一会儿辨别出,果然是付江沅的车子,目色一沉,已经抬步走上去。 那车门打开,就见付江沅走了下来。紧赶慢赶终于追上来了,本来有东西要送给林君梦,早上过去的时候却听说他们已经离开了。本以为出发没多久,很快便能赶上,没想到一直追到现在。 “付三少怎么过来了?”林君含走近后,眸内闪过诧异。 付江沅薄唇抿成一道线:“四小姐的人对清军的地界不熟,怎么不等一等,这条路虽能抵达清云城,却绕了远。” 林君含一怔:“付三少是说我们走错路了?” 这烟雨蒙蒙的,一切前路都看不清楚。偏偏出了城道路复杂起来,司机也是凭着印象,自以为是对的,便一路驰骋。 付江沅细长的眼眸骤然眯紧,不知是否为眼错,那一丝光色竟十分锐利锋芒,像利仞一般,隐约闪烁危险讯息。 不等林君含看清楚,已经被他牵起手来拉着上车。 林君含下意识想要甩掉,却被他攥得紧紧的。哗然的雨声中他说了什么,嗡嗡的根本听不清楚。而林君含已经被他拉到车上,紧接着坐了进来,告诉那司机:“马上开车,返回去。” 林君含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茫茫冷雨中望出去,心头一根弦顿时绷紧了。 “怎么回事?” 付江沅呼吸凝重:“想来我们被埋伏了。”望了她一眼:“这是晋军的地界,我也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015)双双被困 “那君梦……”话一出口,骤然明白什么,侧首望着他:“付三少是想以我们为诱饵引开敌人?”这样便能保林君梦相安无事。此刻他们遭遇埋伏,来人不是为她,便是为他,总不至于是林君梦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姑娘。 付江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论我们在哪里,都免不了接下来的战斗,而君梦手无寸铁,总不能将她陷在危险之中。”只要他们一走开,战场必定随之转移,哪还有人顾得上林君梦,她必然也就安全了。挑了挑眉:“怎么?四小姐害怕了?” 林君含冷笑:“我上过的战场只会比付三少多。”她轻喃:“如果做诱饵能换取君梦的安全,那再好不过。” 只见他面上一冷,眉眼间闪过无奈。 这倒是真的,他虽然年纪比她长那么一两岁,可是当她在军中磨练筋骨的时候,他还在留洋。 付江沅随身带着一把配枪,握到手里准备战斗。即便车子在雨中急速奔驰,不过多久还是被迫停下。却总算和那家旅馆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付江沅静静的喘息着,两边已经开火。 原本震耳欲聋的枪声湮灭雨中之后,也变得微不可寻。 林君含打开一扇车门做为摭挡,灵巧的跳下车。那冷雨一滴一滴砸到身上,竟和子弹一样。眼前被大雨冲刷,可见度很低。能感觉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四面八方的敌人如洪水猛兽一般蜂拥而至。 这样危难的时刻早已不是第一次,而每一次她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慢慢的会发现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个时候想再多都是徒劳,只有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一切才有生还的可能。否则一切都是白日做梦,而早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不会做梦了。 见对方越拢越近,司机早在前一秒中弹身亡,而他们分人只有一把配枪,子弹很快就会用完。 她从长靴中掏出一把匕首,再从后座中转过去,嘈杂的雨水中不得嘶声吼道:“不能再僵持下去了,等他们围上来,必死无疑。” 这个时候只有开出一道口子,才有可能逃出生天。这样消耗时间不等手下人赶过来,就已死在敌人的包围圈下。 付江沅见她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眉目只变得和刀刃一样,这样好看的女子,此刻却杀气腾腾。 淡淡的眯起眼:“从西南方向杀出去,那边的枪声最弱。”他抬手指了下:“一旦杀出去,就直接隐进山林里。” 林君含点点头,冒烟的冷雨中,两人身手敏捷迅速,几乎以对方不可见的速度快速撤离。却不出所料的遭到阻截。林君含的配枪终再发不出一颗子弹,便不得近身厮杀。 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亦是身手了得。 只听林君含一声喊叫:“闪开。” 付江沅便被人重重推了一下,觉得身后砸下一个重物,转身只看到血光盈然,将雨水都染红了,瞬间在脚底蔓延开,像无数细碎的血花。让他想起一首民谣,“正月梅花凌寒开,二月杏花满枝来,三月桃花映绿水,四月蔷薇满篱台,五月榴花火似红,六月荷花洒池台……”小时奶妈念给他听的,哄着他入睡,而他一觉醒来,就得到奶妈跳井自杀的消息。他忘记穿鞋,光着小小的脚丫一路飞奔过去。也仅是看到一树的石榴,红得像血一样,就像此刻一地的血红。他像儿时那样惊恐地大叫:“君含……” 林君含只觉得那锋利的光影几乎是在脊背上重重的劈开口子,起初并不觉得疼,更多的感触是火辣。 眨眼间付江沅已将近身的几人击毙,拉起她快速隐进山林中。 浓密的枝条划到身上,仿佛鞭策。而身后狂乱的脚步声不允人迟疑,或是唏嘘唤痛。 只有雨水遍遍在脊背上冲刷,除了刺骨寒意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身体早在这样的淋漓中变得麻木。 付江沅紧紧拉着她的手,隔着重重雨幕看着她苍白的脸:“你怎么样?” 林君含摇头:“我没事。” 杂草的命总是硬,她是女人不假,可她不是娇嫩欲滴的花朵。所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两人不知奔了多久,一路趟进深山里。直至确定后面的人一时片刻追不上了,才肯停下来喘息。 付江沅一把将她转过来,见那深邃的伤口纵横整个脊背,血水被冲洗,痕迹发白地向外翻着,看着更是触目惊心。 他重重的喘息:“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下?” 林君含一张脸白得像纸一样,每呼吸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触,她微微地眯着眼:“当时哪里想那么多,要是知道救你的下场就是让自己痛不可遏,我一定不会多管闲事。” 付江沅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 最后只道:“先找个地方避雨。” 又不知行了多久,终于找到一个山洞,洞口被杂草掩映,如果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倒是藏身的好地方。而且雨越下越大,她还有伤在身,必须找个地方停歇。 “进去躲一躲吧。” 山洞内潮湿阴暗,总算可以躲雨,在这深山老林中已然算最好的去处。 林君含一进来就缩到一角,此刻脊背传出的疼意已经席卷全身,她咬紧了牙关,仍旧冷汗淋漓。只有蜷紧了自己,方能隐忍痛楚。 付江沅看她像只小兽一样蜷缩在那里,蹲下身问她:“你怎么样?”见她只是摇头,并不说话,可即便暗光之中,仍旧看到她一张花容苍白羸弱。又说:“你等一等。” 脱下外套搭到她的身上,他转身冲进雨幕离开了。 林君含叫他:“付三少。” 却眨眼不见了他的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这刺骨的疼痛中渐若迷离,只觉洞口晃进一道黑影,她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而他已经近在身侧。 是付江沅,只听他说:“来,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 那伤布满整片背,林君含当然不肯。唇齿打着颤:“不需要。” 付江沅淡淡说:“你不是身经百战的一军将领,难道在战场上还拘这些小节么?然在我看来,这跟战场有什么分别?难道你在战场上负了伤,也是这般扭捏造作的么?” 林君含怒瞪了眸子看他。 而付江沅面无表情的与她对望,伸手将她转过来:“只是帮你包扎伤口而已,我们都是军人,难道不知这种时候保命最紧要?” 真正将她转过来的时候却迟疑了,意欲撕破布料的修指一顿,问她:“是四小姐自己将扣子解开,还是要我帮忙?” (016)帮她取暖 本来林君含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双目紧瞌,听到他这样问,睫毛微微的颤了下,身体也不由一僵。须臾,慢慢的直起身将上衣扣子解开,慢慢的褪去衣衫,褪至肩头的时候停顿下来,想退缩。而他仿佛看出她的意图,抬手将那衣服扯落,一面脊背闪着耀眼白光,他本来心无旁鹜,还是被刺得晃了下神,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只觉得迷眩。这个时候岂是迟疑的好时候,看她愤怒的回头,他视若无睹,已经将手中的草叶揉碎替她敷在伤口上。 边道:“只能找到这些,这种叶子有消炎的作用,对伤口有好处。” 点点凉意严丝合缝漫入骨髓中,刺激得伤口仿有无数只小虫在啃咬。却比之前的灼痛舒服许多。紧接着听裂帛撕裂的声响,他已经扯碎自己的衣服来为她包扎伤口。 身体前倾,手臂环到她的身前,将布条缠绕过去,而他胸前的衣料轻轻摩擦她脊背上的肌肤,呼吸若有若无地包裹住她,那手指已经有意避及,还是时不时碰触她的肌肤。仿佛沾染了魔力,越是避及,越是躲不过。越想快点儿结束,那手指越是不听使唤,而他已经极力隐忍不去看她的胸口乃至其他地方的肌肤,只手指微微的打着颤,莽撞的一次又一次的碰到她。那种呼吸紊乱的感觉又来了,心跳又急又快,本来衣服湿透,暗冷的空间里该是阵阵发冷,但付江沅还是出了一身的汗。直到布条打好结,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快速起身走到洞口。 林君含也悄无声息地缩回到角落,一张脸埋进膝盖里看不到她的表情。 付江沅对着纷乱的雨丝喘息,半晌,才靠着洞口的石头坐下来。大雨不知何时能停下,这时候冒雨前行会要了她的命。而且不敢保证那些人没有在搜山,暂且也只能呆在这里。 山洞里早早便黑透了,外面狂啸的雨声依旧。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只觉得难耐。在这种深山老林中,生不起火,大雨,潮湿,这些因素加起来足以致命。 就连付江沅这种没有受伤的人都怕在这样的夜里活活冻死,何况林君含不仅是个女人,还有伤在身。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踌躇,便听到细微的呻吟声,断断续续,时起时伏,当然是从林君含的嘴里发出来的。 付江沅试探着叫她,而林君含的意识却已陷入昏迷。他这才起身靠近,在碰触到她的那一刻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整个人滚烫得像个火球,全身却在瑟瑟发抖。他一只手就搭在她颤抖的肩头上,轻轻的唤她:“四小姐,四小姐……” 林君含意识混沌,觉得是在梦中。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出来,什么都听不清楚。她焦燥地皱起眉头,是谁,到底是谁在呼唤她? 这样春寒料峭的时候,洞内阴寒入骨,而她又发着高烧,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以承受。付江沅由心升起惶恐,意识焦灼的一念之间,已经伸手将她抱到怀里。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会死掉的。 而他不知出于何种意念,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只将衣物浸干就会消耗许多的热量。付江沅亦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着颤,不由伸手解她领口的扣子。 林君含在极致的混沌中恢复一些神智,发现他在做什么后,攒足力气扬手打了他一巴掌。她本来身体虚弱,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这一掌本没有多疼,却将他打愣了。静谧的空气中,一时间两人无声对峙,仿如两头相互攻击已使对方致命受伤的皋狼。 付江沅煜煜生辉的鸷冷眸光如出鞘冰刃,森寒地擒着她双眼,从小到大还没人敢甩过他的巴掌,何况是在他没有半点儿非分之想的情况下。 他震怒了,强硬地去撕扯她的领口,明知她只有这么一件衣服。付君含此刻哪里是他的对手,连他十分之一的力气都不及,呜呜地越发像只无助的兽。 真将她的衣服撕扯开了,全身反倒没由来的泛起麻痹。本来如他所想,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可他仍旧感觉仿佛有光从四面八方折射过来,将她映得如同一个灿烂的发光体,他想视而不见,却无论如何移不开目光,黑暗中徒劳地落在她身上不知名某处。似乎可以想象到她皮肤的白皙细腻,仿连翠微的毛细血管都清析可见,一切只能是他的幻觉。可他竟在这个时候,对一个最不应该的女人幻觉丛生。 他僵怔在那里,而林君含垂在他的胸前呼呼喘息。付江沅淡淡说:“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是想救你的命,如果你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我可以马上将你放回那个角落里,不会再触及你一下。” 林君含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当然不能死。而她此刻的不适感受竟同死了无异,没有哪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是真的无动于衷,何况她还有那样多的未了心愿。原本绷紧的肩头渐渐松垮下去。 付江沅感觉到了,抬起手来抱紧她,另一只去除她身上的衣物。不等她的娇嫩暴露在空气中,已经被他完全纳到怀中去。再将剥落的衣物盖到她的身上。 林君含沉默地枕在他的肩头,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打落到他的身上,又烫又痒,更仿佛是砸在他的心口上,百味陈杂。 他真的是疯了,可是,死亡面前又怎么可能不疯? “你觉得我是在羞辱你?”心中滋味别样,或许被她的眼泪灼伤了,肺腑之中倍感焦灼。所有与她肌肤相触的地方,仿都溃烂成殇,一寸寸,直至体无完肤。他继而道:“我亦觉得是在羞辱自己,我已经有了君梦,且不会负她。” 可是命运却将他们困在这里,天罗地网罩下来,挣不脱,逃不掉。而他总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掉。 就在这一方极至阴寒的小天地里,他们必须这样相互依偎取暖方能活下去。只是这种求生的法子同一层层剥落人的尊严有什么分别? 这大抵是林君含此生最为狼狈的时候,半死不活,靠在这样一个不该的男人怀里,像一只风中摇曳的残烛。她觉得委屈,鼻骨发酸,便不停的掉眼泪。也是因为她想到四年前那个莽撞的夜晚,一切发生得那样戏剧,她被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夺去贞操,不等天亮,赤着脚落荒而逃,那时她的稚嫩与纯真使得她连看一眼那个男人的勇气都没有。以为不知道他的样子,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原来噩梦一般纠缠着她,那些耻辱挥之不去,将她一生的轨迹都打乱了。 “你心口竟有一颗痣。”男子修指轻轻摩挲,低下头亲吻那颗痣。 “以后你便做我的女人。” “你真美。” …… 当夜百般缱绻,她只是娇娇的吟,像滩春水般在他的怀中倾泻。彼时情迷,此时惊梦,撕扯她的灵魂,惊悚得不知所措。 (017)他的恍惚 林君含蜷缩在付江沅怀中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他便一下惊醒了,觉出她更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男子体热,他的身体在这个夜里成了唯一维系生命的源头。林君含感觉自己即将冻死了,从她进到这个山洞里,就不停的打颤,到了此刻满身的皮肤都有了针扎似的疼意,方才忍不住轻哼出声。这一刻触及到温暖的事物,意识迷离时只贪婪的想要拥有更多,睡梦中便一再向他靠拢。 付江沅适应了这样的黑夜,低头看到她温润微卷的睫毛,湿漉漉的,时而的轻颤标示着她似乎做了什么可怕的梦。他手臂下意识收紧,她的脸颊滚烫,贴在他的心口,紧紧的,只怕将她吵醒了,他的心跳那样狂肆,一下一下。就像某种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蕴在灵魂深处,连自己都不可知,更怕别人窥探了去。于是小心翼翼,连喘息都变得岌岌可危。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剧烈敲打地面。而他们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中,与万丈红尘中的沉沉烽烟隔着一层。竟出奇的坠地无声,只有她的喘息声,从他的心跳声中迸发出,成了身体某处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漫长的一夜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林君含一直没有退烧。醒来时只觉口渴得厉害,睁开眼,有微弱的光射进来,想来天已经亮了,而外面依旧大雨滂沱。 老天在这一刻残忍至极,将所有逃生的道路都堵死了。 付江沅见她醒来,没有看她,直接将自己的衬衣拿给她。 “穿上。” 林君含匆忙地往身上套着自己的衣服,对他的好意充满抗拒。可那衣服的领口被他昨晚失手间扯破了,从脖颈到胸口大片的肌肤都露在外面。 付江沅淡淡的扫了眼,只见松松垮垮的,欲盖弥彰。挑了挑眉:“还不如光着。” 这样一说林君含一把拾起他的衬衣套到身上去。 付江沅抿紧的唇角微不可寻动了下,将半干不湿的风衣一起丢给她。 “我出去看一看。” 说着冲进雨幕中,原本潮湿的衣服再一次彻底湿透。 回来时手上拿着草药,还有几只灰黑的蘑菇,可是他不确定那是否能吃,他的野外生存经验并不丰富。 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你要是怕,我先吃一个试试会不会死人。” 林君含瞧了一眼,直接扔到一边去。 “不用试,这种东西一定会死人。”以前她便吃过这样的亏,打仗时被困,一时没了食物,便有人找来这样的蘑菇吃,最后毒发身亡了。 付江沅蹙眉:“这个季节被困在深山里,没几天便会被困死。”阴冷,潮湿,再加上没有可食用的东西,能撑多久? 林君含抬眸说:“下山吧。” 付江沅一语道破:“只会死得更快,这样的天气即便他们不会来山上搜,也会在山下埋伏。而且你的伤不能淋雨,否则感染了风寒,一样很难活。现在只能期盼我们的人快点儿找过来,或是雨早一时停下。” 瞧见到她嘴上生了血泡,原本她的唇型生得极美,艳红水润,仿佛血染的妖娆。可是一夜烧下来,已经有些干裂。之前她喝了雨水,这会儿肺腑中一阵清凉,已经不似先前那样焦灼难耐了。 付江沅将草药揉碎后唤她:“我帮你换药。” 林君含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这样尖刻的条件果然容不得她造作,除却那些恶劣的客观条件,她也知道自己的伤一旦感染,就足以致她死亡。 付江沅的动作比之前麻利些,仓促的想要结束,接着站起身背对她说:“穿上吧。”他踱到洞口,茫然盯着雨幕。 身后传来窸窣的穿衣声。 大雨连下了两日仍旧没有停下,第二个暗夜来临的时候,付江沅生出一股不顾一切的念头,就算山下刀山火海,哪怕没有生路可寻,他还是要带着她去闯一闯。比起那样的浴血拼杀,他更担心自己一觉醒来怀里抱着一俱冰冷的尸首,而她不知何时便会死去。 这样的惶恐在他的心里纵横交错,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一切不可理喻的念头就都由此萌生出,他从未这样俱怕过死亡,一想到她一旦睡下就可能再醒不来了,他的心里就泛起一股麻痹的痛楚。或许因为她和林君梦长着一样的眉眼,而他不允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哪怕只是相同的容颜,他仍旧恐慌不已。 烧到现在林君含已经陷入昏迷,她的身体仍旧滚烫,而他抱着她,却感觉她在瑟瑟发抖。她的脸惨白得吓人,连唇上唯一一点儿绯色都失去了。 付江沅只得不停的跟她说话,可他的大脑趋于空白,将她拢到心口问她:“为什么要带兵打仗,做个平凡的女人,嫁人生子不好么?”她不回答他,他便将她摇醒。林君含迷迷糊糊的:“做个平凡的女人固然好,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命……如果能够好好的,谁不想安安稳稳的活着……” (018)吉人天相 她吐字缓慢,气若游丝。他等上好久,她才说完完整的一句话,梦呓一般。 即便艰难,付江沅还是要她不停的说。坚持到天亮,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带她下山。 而他讷讷道:“打仗本来就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该被保护起来。”指掌捏紧她的肩头,疼得她皱起眉头。她有些累了,真的很想睡去。闭着眼睛道:“三少,你不要吵……让我睡……” 付江沅那只被她枕麻的手臂清析的泛起疼意,他将她揽得更紧些,仿佛抱紧的是一缕幽魂,只要抓紧了,原神便不会出鞘。 “林君含,你别睡。如果你睡过去了,君梦怎么会原谅你。” 林君含勉强挑起眸子看他,可是,除了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不由抓上他的手腕:“付江沅,这一辈子你要对我五妹好,莫失莫忘……” 他只是喉结酸楚,动了动,低声道:“你既然这么担心她,何不自己一直看着。” 林君含讷讷说:“我只是太困了。” “除了你五妹,绥军怎么办?现在整个绥军便已岌岌可危,不久的将来整个绥州都要成了别人的天下。” “那是以后的事。” “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是怎么样想的呢?”她似想了很久,缓慢地一字一句:“以前我想,有我林君含在的一天,就不允敌军铁蹄来踏。” “那现在呢?” “现在我只觉得又累又困。” “你不能睡,你不是想跟清军合作,好啊,我答应你,我们商量一下对策。” “明天可好?” “就现在。” “……” …… “林君含。” “……” “林君含?” “嗯……” “为什么不留长发?” “行军打仗太麻烦了。” “你那日长发的样子很好看。” “我会死吧。” “不会……有我在就不会。” “好疼……” “吹一吹就不疼了,小时我摔伤了,奶妈就会帮我吹一吹。” …… 林君含从来没有这样懒惰过,即便天亮了,也困乏得不想醒来。昨晚一直有人同她说话,迷迷糊糊的总是睡不安稳。 雨势渐小,可是没有停下。付江沅只着单件的衬衣,外套和风衣一并帮她套到身上,背起她下山。泥土湿滑,每走一步都十分缓慢。 直下到半山腰的时候,听到枝叶拂动的“哗啦”声,伴随雨声,听得仍旧不甚清楚。便猜想上来的人不在少数,不敢再冒然走下去了。付江沅将她藏到茂密的树丛中,透过缝隙远远看到上来的军队,而他在看清对方军装的颜色之后,着实松了口气,是绥军找上来了。视线定格在为首的人身上,正是林君含的副官王思敬。 方才起身招手。 大队人马看到付江沅后,急速涌上来。 王思敬即刻问:“三少,我们四小姐呢?” 付江沅将她扶出来。 “她受了重伤,又高烧不退,需要马上治疗。” 王思敬五大三粗的汉子,看到意识昏迷的林君含后还是红了眼眶。 亲自跪到地上背起她,带着部队下山了。 而付江沅也不出意外地感染了风寒,之前还不觉得,坐到车上便浑身发冷。跟林君含一起被送到医院,护士帮他测量体温后吓了一跳。 “温度这么高,怎么会没有感觉?” 因为不往这上面想,所以就不觉得有什么。如果两个人一起垮掉了,一定没办法坚持到最后。有的时候意识比生命更顽强。 付江沅连续两日不休不眠,到了这一刻亦疲惫到极至,医生帮他打上针,告诉他:“三少,你好好休息。”付江沅叫住他:“四小姐怎么样了?” “四小姐还在昏迷中,已经给她打了退烧针,现在正帮她处理伤口。三少不用担心,我们刻意请了英国的专家来给四小姐瞧病,她一定可以吉人天下。” 真的可以吉人天下吗? 洗涤伤口时那样的痛楚都没能让林君含醒过来,最难耐的时候不过轻皱了下眉头。医生给她打上点滴,药水顺着透明的管子源源不绝地蜿蜒进她的身体内。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子,一小块肩头裸露在空气中,也是那样苍白羸弱的颜色,看一眼不由令人发怵。这一刻她就像个纸制的洋娃娃,娇小而单薄,仿佛碰一下便碎了。看着的人想要伸手抓住,又怕捏碎了她,就只是怔怔的看着。 一直到了过半夜,医生再次进来检查情况,在触及到林君含冰冷的机体之后,终下达了死亡判决书,无限惋惜的说:“四小姐已经走了。” 病房内一盏橘黄吊灯泛着疏落的影,仿佛昏黄的残月。照到她苍白的脸上反倒有了异样的光彩。 门边林君梦听到医生的话,瞬间不可遏制地爆发出哭声。 付江沅一下惊醒了,侧身躺着,一侧手臂酸痛。他有些回不过神来,还觉是她压在他的胳膊上,而周身的暖意和阳光都只是幻觉,像做梦一样。诚然梦这种东西吹弹可破,于是他动也不敢动,只怔忡的喘着气。 林君梦纤细的手指抚上他苍白的脸:“三少,你怎么样了?” 付江沅寻声望过去,神色仍旧恍惚。看到床边坐着的女子泪眼朦胧,眼睛已经哭肿了。他讷讷道:“你没事了对不对?” ------题外话------ 小伙伴们,谢谢你们每天的留言参与哈,看得公子好开森,瞅瞅你们的小样子吧~~ (019)苏醒过来 林君梦眼泪掉得更汹涌了,一下抱住他:“有你和四姐护着,我又怎么会有事。这两天我要担心死了,只怕你们会出什么事……” 那天她一进旅馆,回头就不见了林君含。王思敬再进来就说出事了,即刻派人去追,可是大雨幕天席地,连路都看不清楚,赶到时已经不见了付江沅和林君含的影子,只有地上大滩的血迹,确定是真的出事了。 王思敬怕再生细枝末节,不敢长此逗留,车子即刻出发,一直抵达绥军地界将林君梦放下后,接着带人返回去找寻。 林君梦抑制不住的哽咽出声:“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深山中找人本就十分困难,他们又遭到阻截……听到那些消息,我快不能呼吸了。如果你们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付江沅摩挲她的鬓发,轻轻道:“不要哭了,不是已经没事了。”又问她:“四小姐怎么样了?” “我四姐还在睡着,医生说伤口虽然很深,幸好处理得当没有感染。现在就等她醒过来了,我想她也一定不会有事。” 付江沅不由低声道:“四小姐吉人天相……”林君梦还在他耳畔说了什么,似乎是他的几个哥哥正从江城赶过来,而他的眼皮沉得厉害,眨眼又睡过去了。 付俊仲和付东倾过来的时候,付江沅已经醒了。 林君梦跟两人打过招呼,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就先起身出去了。 付东倾扶着付江沅坐起来,问他:“身体怎么样了?家里人不放心,想把你接回去治疗。” 付江沅按了按太阳穴:“我没事,只是受了风寒,头疼。” 付俊仲叹气道:“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若真与晋军有关,这一回我绝不轻饶。”行旅出身的男子,恼起来就忍不住大动肝火。 “是不是晋军做的还都说不准。”付东倾一阵深思道:“这样的乱世,想对江沅或者四小姐不利的人本就不在少数,不能排除有人想往晋军的头上泼脏水。” 付俊仲只是捏紧了拳头:“不管是谁,挖地三尺也要查出来。” 病房内聊了几句,付东倾见付江沅眯着眼仍旧困奄,叫上付俊仲说:“大哥,先让三弟休息吧,明日仔细问过医生再聊。”两人一离开,付江沅没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披了件外衣出来,并不知林君含住哪一间,走廊上遇到一个护士便跟人打听,护士抬手指了下。 “哦,四小姐就在那一间病房里。” 付江沅说:“谢谢。”就直接走过去。 病房内一个看护守着,这个时间也有些困乏了,本来撑着下巴在椅子上打盹,听到开门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看到付江沅,礼貌的一躬身:“三少,您来了。”接着拉过一张椅子请他坐下,自己便先出去了。 付江沅站在那里没动弹,林君含陷在轻薄的被褥间,竟是小小的一团,而她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白,灯光下恍若透明。 他仿佛是吃惊的想,原来她就这么点儿,声名显赫的四小姐,不过就是这么小小的一团。而他极不喜欢那被褥的颜色,衬得她整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偏又是花白的灯盏,用浅粉的灯罩罩着,一只小虫困制其中苍茫逃窜,灰黑色的翅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节奏震动着,只因为渺小,拼尽全力亦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四下里都是静寂无声的,静得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付江沅自然而然想起之前做过的梦,心下惶恐,忽然很想伸出手来探一探她的温度。却清析意识到不妥,那手伸到半空停下来,骤然转身离开。 他平时也有抽烟的习惯,可是女眷面前很少抽,由其此刻病着,医生更是嘱咐他不要抽。回来的时候看到走廊里站岗的卫兵,还是伸手要了一根来抽。跟他平时抽的烟自然差上千里,吸一口只觉得呛嗓,剧烈的咳起来,引得胸腔隐隐作痛。 林君含在医院昏睡到第三天头上才醒过来,医生给她做过检查说已经过了危险期,现在就只等伤口痊愈。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即便受了波折还能抢回命来。 早在林君含入院的那一天董心如就和林君梦匆匆忙忙的赶过来了,到了当天夜里林望成处理了手头的事也连夜抵达。 提心吊胆几日之后,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林望成要提前回青云城去,他有军务在身,许是这几天担惊受怕,休息不好的缘故,时不时头晕眼花。见林君含和付江沅病情都稳定了,就说要提前回去。走时叫上董心如一起。 起初董心如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拉着林君含的手:“我要留下来照顾君含,这一次吓死我了。”她又想到伤心事,哭哭啼啼的:“我说什么来着,她一个女儿家安安稳稳的找个婆家多好,偏要让她做那些尽是男人做的事。这一次是我眼睁睁看着的,那伤险些要了她的命。平时我没看到的时候,还不知遇到多少凶险的事呢。” 林君含安慰她:“妈,你不要哭了,我不是已经没事了。” 董心如执意起来:“我不管,以后再也不让你上战场了,结下那样多的仇人,只怕那些人做梦都想要了你的命。你五妹已经有了婚配,日后你也留在家里准备嫁人,我托媒人和几个好姐妹替你说一家好的。” 林望成担心她留在这里也是胡乱搅和,硬是拉上她:“你别在这里乱说话,你懂什么。跟我回青云城去,君含这里都安排妥当了,不乏人手照顾。而且她再养个三两日就回去休养了,你回去准备一下,等着她回去就是了。” 林君梦跟着一起劝:“是啊,妈,你先回去等着吧。医生说我四姐需要静养,都留在这里会影响她休息。有我和那些医生护士照顾着,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况且这是我们绥军的地盘,王思敬将整个医院都警戒起来了,你就放心吧。” 好说歹说,终于把董心如劝回去了。 (020)我们见过 林君梦送他们上车之后,又返回来。见林君含这会儿没有睡,安静地躺在床上。又过来同她说话:“四姐,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 林君含虚软地笑了声:“已经好多了。” 林君梦自轻薄的被褥中拉起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握在掌心里。 “四姐,这一次本该有事的人是我。最后却害得你受伤。” “说什么傻话,我受伤跟你没有关系。那些人怎么也不会是冲着你去的,倒是四姐连累了你。” 可目标到底是谁,还都说不准。绥军和清军都派人去查了,只是那群人行动隐密,来无影去无踪的,和着那场大雨仿佛从天而降,所以到现在还没查出什么头绪来。 林君含思萦一下,问她:“付三少现在怎么样了?” “他受了不小的风寒,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医生说打几天针就没事了。”她垂下眼睑,安静的同她说:“四姐,我知道这次是你救了三少,谢谢你。” 林君含不以为意道:“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谈不上谁救谁,如果没有付三少,我反倒可能死在深山中回不来了。” 跟医生细致打听,确定付江沅的病情稳定之后,付家两兄弟决定将人带回去。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归是安心,而且付江沅是家中老小,多少人巴巴的等着呢。真将他扔在这里,回去也没办法交差。 离开前一晚林君梦去看他,先是帮他倒了水,又默默地帮他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付江沅的时候,他没有接那苹果,而是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看出她的恋恋不舍,也觉得不忍心,刻意问她:“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那天又追去找你?” 林君梦没有问,只理所应当的以为那天他们走的太匆忙了,没有当面道别,所以他才会追上去。这会儿看了看他:“难道不是因为我没跟你道别么?” 付江沅笑笑:“我去到旅馆的时候,你四姐安排的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以也不算匆忙。我只是有东西要拿给你,所以一路追了上去。”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筒状的东西递给她,同时说着:“以为找不到了的,那天就落在了车里,不过你四姐的副官做事还是很妥帖,没找到人却将里面的东西带回去了。” 林君梦取出来看,竟是一轴画卷,问他:“你什么时候画的?” “就是你在江城的那几天,也是你离开的前一晚才完成。” 画轴平铺开,先是额头,接着是眉目,嘴唇,再就是尖尖的下巴和玲珑的锁骨。秀发平整地束起,向后绾成蝴蝶髻,而他画得十分用心,连发丝都看得清楚,林君梦喜不自胜:“好漂亮,没想到你还会画画。” 付江沅修指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是你长得美。” 林君梦羞涩地红了脸,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重新回到画了。 略微惋惜的说:“从小到大几乎没找人画过像,因为跟四姐长得一模一样,即便画了,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她没有多想,指着那画说:“你看,如果不说这个人是我,其他人同样会认为是我四姐。”她将鼻子以下的部分用手摭挡起来。 那样疏落的眉与眼,倔强的神与情,素雅锋利,刺得人心口一颤。 付江沅眸光一滞,脸上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扯过她的手,还是第一次这样板起脸来跟她说话:“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 林君梦就这样心直口快的,此刻也感觉出不妥,姐妹两人本来就身份敏感,这样说不是平添了他的尴尬。不禁满心愧疚:“你瞧我说话又不经脑子了,既是你画的,当然是我。” 见她妩媚娇俏的嗔怪认错,他才不禁微笑起来。 抚摸她脸颊的手指碰到了她的长发,有几缕缠到了他的手指上,那种甜腻的发香柔软得让人心醉,他贴近来嗅着,声音也变得低沉悦耳:“真想现在就将你娶了回去,无时无刻的带在身边。” 林君梦感受他灼热的呼吸,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她怕痒,而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中,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难耐至极,娇嗔薄颦地推了他一下:“你别闹了,我要回去睡了。” 付江沅邪肆地扬起唇角,她越是羞涩,他越想逗弄她。一低头,已经缠绵地吻住她,林君梦“唔”了一声,下意识攥上他的衣襟,没多久便被他吻得呼吸紊乱。他终于放开她,唇齿间还有她的芳香,目光温和地望着她:“我正好也要睡了,要不要分一半床给你。反正你一早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男人脸皮厚,犯起浑来就什么话都敢说。林君梦瞪了他一眼,脸颊晕红,娇艳至极。 “你再没个正经,我可真就走了。” 付江沅“嗯”了声,伸手抱住她温温说:“君梦,你知道么,早些年我就见过你。”说着,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那时的你就像只妖精,把我的魂魄勾走了。” 林君梦仍旧有些晕头转向,侧首道:“你说几个月前的酒会上?” “不,是四年前。” 林君梦微微一怔:“四年前?我怎么不知道?” 付江沅扣紧她的肩膀面对她,神色复杂怜惜,仿佛是紧张,单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线:“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记起我?那一晚我太鲁莽了,一定是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题外话------ 丫头们,喜欢就给公子收藏个哈,文文是生是死,就在你们的弹指一挥间。首推不收,它可能就此止步了。乖乖的收一个,你好,我也好,嘻嘻~~ (021)对不起你 林君梦茫然地皱起眉头,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而付江沅看着她的样子,只以为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事。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在那种情况下发生那种事一定怕极了。否则也不会在他醒来之前就默默的走开了,这些年他都在想那一晚那个女人是不是将他当成灰色记忆抹去了。能够再遇到她绝对是个意外,每一次相逢她都仿佛从天而降,像赤足而来的仙子,或者干脆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但不管她来自哪里,这一次他不打算再放开她了。 接着温声道:“四年前在庆月楼,那一晚要了你身子的人是我。”他目光灼灼地盯紧她,小心翼翼:“那一晚你喝醉了,而我以为你是那里女人,没想到……” 林君梦蓦然拂开他的手,整个人从床沿上弹跳起来。瞳孔不可思议的张大,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想说话,嘴巴无声的动了动,却惊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付江沅便有些慌了,一步走向她:“君梦,你听我说……” 她摇着头不准他靠近,倒退的动作震荡得眼泪直流,而她转过身慌慌张张的逃走了。 付江沅唤她:“君梦……” 那门“咚”一声关合,他要追出去,又觉得这个时候该给她时间冷静。真相突如其来,一定将她吓坏了。 林君梦真的被惊悚到了,她没想到自己跟付江沅的相遇原来不是什么命中注定,而是阴差阳错。四年前她没有去过庆月楼,更不可能被他霸占了身子,那时候她是否从国外回来了还都说不定。而他一口咬定那个人是她……林君梦更慌了,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许是太用力了,胸腔内疼得厉害。她不想哭,想冷静的想清楚,可是大脑一片混乱。事实就摆在那里,他认准了是她,却分明不是,那还会有谁?她终于呜咽的哭起来,攥紧胸口的衣料,觉得肺腑之中那样疼。终于不堪负重,扶着长椅一点点的滑下身去,瘫坐在湿冷的草坪上。 到了现在她该怎么办?谁来帮帮她? 林君梦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呢喃,陷进无边无际的暗夜得不到半丝回应。她只是茫然的落泪,咬紧的唇齿之中泛起腥咸。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双腿泛起酸痛的麻痹,想撑着地面站起身,接着又跌坐了回去。而她的全身冷透了,寒意从骨缝之间迸发出,痛如针扎。天际是灰蒙蒙的一片白,而她不知不觉竟在这里坐了一夜。到了此刻脑子也被冻得发僵,伤心的什么都不愿去想,就任世事麻木的辗转下去…… 站起来掸落身上的草屑,直接去了林君含的病房。 这时候林君含已经起来了,看护服侍着洗漱完毕,正准备用早餐,到现在还不怎么能吃下东西,所以只有简单的青粥和小菜。 听到开门声,抬头看过去,林君梦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张口叫了声:“四姐……”接着泪眼婆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滑下来。 林君含见她眼睛哭肿了,胭脂花成一片,这哪里还是平日那个注重仪表,爱漂亮的五妹林君梦。 唏嘘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林君梦已经扑到她的怀里,哗啦啦的掉着眼泪。 “四姐,呜呜……” 林君含瞬间心乱如麻,抚着她的背:“怎么了君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跟四姐说说。” 林君梦绝望的抱紧她,半晌,嘴唇哆嗦着:“四姐,对不起,我真的很爱三少,我不能没有他……到现在,我已然不能没有他……” 林君含只觉得发怔:“我知道你爱他,你们就要成婚了,你还哭什么?”偏首想了一下,不由得苦笑:“傻丫头,是不是因为三少要回江城修养,你又心里舍不得他了?” 林君梦心里难过到极点,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使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她嗓音呜咽,只一遍遍的说:“四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太爱三少了……” 便自私的不想将他还给她了,其实从小到大无论什么好东西她从不吝啬分给她。因为这是她最亲最近的四姐,她们打娘胎里就在一起,就像一根灯芯上的两根绳,拧在一起,宿命交叠。唯独这一次,她想霸占着一个人不肯放。只要能够拥有付江沅,她觉得自己可以舍弃一切,再不跟她争夺任何的好东西。 林君梦只觉得对不起她,她这个四姐平时最护她,什么都紧着她,而她竟这样待她。 “四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林君含见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越发哭笑不得:“怎么越大越爱哭鼻子,我们都知道你喜欢付三少,你若真是心中放不下,便跟他一起返回江城去。爸妈那里我自会替你说。这里不乏照顾我的人,你想去便去吧,怎么能说对不起我。” 林君梦摇头:“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林君含哄着她:“那就不要哭了,收拾妥当后去跟付三少道别。我想他一样舍不下你,用不了几日便会到青云城去迎娶你。”摇了摇头,多少有些无奈。 付江沅这边早就准备好了,依付俊仲的意思是早点儿出发。而付江沅坐在沙发上不动弹,别人说什么也是不声不响的,还不顾阻拦的抽烟。 付东倾拉了付俊仲的胳膊一把:“大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那就再等一等吧。” 最后林君梦还是来了,补过妆,仍旧显得面容憔悴。原本水灵的大眼睛,这会儿肿得跟桃子似的。 (022)我不该来 付江沅也是一夜没睡,看到她走进来,掐灭手里的烟两大步过来抱紧她。那一下用力得像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低低感叹:“我多怕你因此痛恨我,一走了之,不肯嫁给我了。我并非有心瞒你,只是担心勾起你不好的回忆,所以迟迟不敢说出来。”那种事对于一个女孩子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一生的清白就那样被他毁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现在好了,被我找到了,你也再不用担心受人辱没。” 林君梦身体狠狠一颤,强忍着眼眶的泪。而他的话像子弹一样,一颗一颗打到她的心上去,真正的心如刀绞。她竟虚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此时此刻她跟个强盗有什么分别。她该说出真相,将这个男人还回去的,可是她做不到。那种贪婪几乎是不顾一切的。 到如今只是闭紧双眼,静静伏在他的心口,他身上有浓重的烟草味,以往在他身上很少闻到,一下子呛得她眼泪直流。 勉强说出一句话来:“我是不该来的。” 可她还是来了,而且一沾到他,再嗅到他的气息,就不自由主的生出一种贪恋。哪怕昧着良心,却只能任由自己错下去。 付江沅捧起她的脸,看尽她眼中无助的茫然。怜惜得大气都不敢喘:“日后我会好好的补偿你。” 林君梦胡乱点头,有什么东西就要全然崩塌,不敢让他再呆下去了。 轻轻的推了他一下:“时间不早了,你快走吧。” 付江沅抓紧她的手:“等着我去接你。” 她说:“好,我等着你。” 付江沅这才肯跟着付家人离开。 当日的阳光好极了,林君梦站在太阳底下冲他招手,却感觉浑身发冷。 付家人一走,林君含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不知付江沅在山洞里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她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一件暖被搭在腿上,暖和的不得了。 须臾,王思敬走过来。 “四小姐,巧云带着孩子过来看我,听闻四小姐在这里养伤,非要过来看一看。我只怕他们打扰了四小姐休息。” 林君含眯眼看他:“哦,修文也来了,有什么打扰的,你将他们带过来吧。” 王思敬点点头:“那我这就去叫他们。” 没一会儿一个身着碎花旗袍的女人带着个粉嫩玉滴的男孩儿走过来。小娃娃一看到长椅上的林君含,一下脱离母亲的掌控离弦的箭一样射过去。 就听女人在后面惊唤:“修文,慢点儿跑,再别摔着了。” 王修文已经跑到林君含跟前,小小的一个人儿扬起脸来叫人:“四小姐,听爸爸说你受伤了,你还好吗?” 小家伙本就眉目出众,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却是装模作样的,看一眼就觉得喜气。 林君含本来忧心重重,此刻也不禁由心欢笑起来,抚着他的小脸蛋说:“我很好,谢谢你和妈妈能来看我。”这时孩子的妈妈已经走过来,很是恭敬的跟她问好:“四小姐,您好。你的伤无大碍了吧?” 王思敬目露窘色,本来林君含出事的风声一直对外瞒着,除了几个亲信就连军中的人也不知道。忙说:“四小姐,是属下看到巧云和修文一时高兴,便说露了嘴。” 林君含也没说怪他的意思,只道:“不要紧,巧云也不是外人。”目光落到王修文的身上打量,笑吟吟的:“你长高了一些,比上次见你时足足高出半个头。” 王修文一脸骄傲:“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这样一说,不由引得几个人笑起来。 巧云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说:“修文就是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只是男孩子免不了淘气。这不,之前才摔了一跤,手上蹭破了点儿皮,疼得他爸爸不得了。” 王思敬板起脸来:“早嘱咐你这里人多车多,你偏不好好的看着他。” 巧云也是心有余悸,本来她是看好了的,路上并没有车,这才一时松了手。哪知道才走几步王修文便摔倒了,正巧一辆车子驶出来,她吓得一声尖叫,总算那车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后停了下来。司机还下来寻问情况,问摔到哪里没有。巧云将王修文上上下下检查个遍才松了一口气。汽车离开前下来一个衣冠楚楚的少爷,硬塞给她一沓钱,还给了王修文两块糖安抚。 林君含抓起王修文的手看,果然蹭破了一块皮。问他:“疼不疼?” 小家伙只是咧开嘴笑:“不疼,男子汉怎么会怕疼呢。”接着袒开另一只手掌心:“四小姐,那个叔叔说吃糖就不疼了。我听爸爸说你受伤了,把这糖给你吃。” 林君含拿过一块道:“我们两个一人一块。” 巧云和王修文在医院玩了好一会儿,一直快到中午,王思敬只怕吵了林君含休息,就让巧云带着孩子离开。 林君含告诉他:“让司机送他们回旅馆去,你们一家三口不是有段日子没团聚了,你也一起回去吧,带着巧云和孩子一起去逛逛街。” 王思敬连忙道:“谢谢四小姐。” 林君含又在医院住了两天,接着也返回青云城了。 她有伤在身,汽车不敢快跑,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到达督军府。府里的人早就等着了,见汽车一开进来,一股脑的涌出去。 (023)他的心思 林望成担心大家唏嘘起来影响林君含休息,等林君含一下来就说:“君含一路累得不轻,先让她回房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二姨太反应过来,忙说:“是,是,先让君含上楼去休息。” 董心如和林君梦将她送到卧室。 直等林君含躺好,替她盖好被子之后,董心如拉起她的手:“伤口怎么样了?是不是还疼得厉害?” 林君含笑笑:“放心吧,妈,已经没事了。” 董心如还是心疼她,又说了几句,才转首叫林君梦出去,一下发现她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看。问她:“君梦,你也病了吗?” 林君梦说了句:“我哪有什么病。” 林君含轻笑:“她那是相思病,付三少一回江城,把她的魂也带走了。”在医院的那几天她不太说话也不太吃东西,听她说话亦是心不在焉的。接着道:“妈,我看真该把她嫁出去了,没见君梦的心已经飞走了么?” “四姐!”林君梦跺了下脚:“妈,你不要听我四姐她乱说,我只是这段时间有点儿累而已。” 林君含回来了,军中将领才得知她遇害的消息。前段时间封锁严密,连个风吹草动都没有。只以为林君含去江城接林君梦了,甚至有人揣测拉拢付家也是一方面,这样一来难免要花上些时日。 梁景真一听到消息,就来督军府看她。 林望成先请他到花厅喝茶,告诉下人:“去楼上将四小姐叫下来,就说景真来看她了。” 下人上楼去唤人。 林望成招呼他:“景真,喝茶。” 梁景真俊眉微拧,听到林望成说话,才微微的舒展开。即便如此,英俊的眉目中还是有难掩的担心。 林望成知道他是真的紧*君含,小时候两个人就整日腻在一起玩耍,林梁两家是世交,那时他与梁琼之间并无嫌隙,日后是打算结成亲家的。说来也怪,林君含和林君梦年纪尚小扎着一样的麻花辫子,再穿上一样的衣服,混淆起视角来几乎无可分辨,而梁景真却可以从中分辨出哪个人是林君含。 犹记得一个知了声声的午后,书房内“砰”的一声巨响,等他夺门进去,就看到珍爱的古玩被打碎在地。再看向两个罪魁祸首,怒不可遏:“是谁做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吭声。 林望成势必要找出罪魁祸首来,否则免不了一块受罚。目光便落到一旁的梁景真身上,问他:“景真,告诉林伯伯,是谁打破的?” 梁景真站在那里只是不肯说话。林望成一下便猜个正着:“是君含对不对?” 就见他吃惊地望着他,那时毕竟年少,连心事都不瞒人。而他私心里是袒护君含的,所以咬紧牙关不吭声。听林望成这样一问,窜到一人身前护着:“林伯伯,我愿替君含受罚。”如若不是他这个举止,林望成还分不出哪一个是她。 林君含从楼上下来,林望成站起身说:“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做,你们慢慢聊。” 梁景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盯紧她的目光如能噬人。 林君含知道对于这件事他心中犹有怨气,她遭遇了那样的事却不肯跟他说,说白了就是对他存有二心,有意防范,定然让他感觉极不是滋味。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命悬一线,又是这个敌友不分的时候,知道的人越多,危险也就越大。就连清军那边也是掩着的,何况是风云走向不定的绥军。 “看着我做什么?来了怎么又不说话?” 梁景真蹙起眉头:“事到如今,你让我说什么?” “既然没什么好说的,那就回去吧,我正困着呢。”林君含在他面前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小性子,反正她从小到大什么样子,他都是知道的。 梁景真倒叫她给气着了,叹一口气,伸手拉住她:“非要气死我你才甘心是吧?” 他穿着一身戎装,跟她平日里穿的是一样的颜色和款式,映得眉目英挺端正。此刻蹙眉看着她,总觉得无可奈何。有的时候跟自己的心上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明知道她会持宠而娇,却不是狠下心骨头便能硬起来。 林君含挣开他的钳制,嗔看了他一眼,眸光流转,那样熠熠的眉眼风情只觉得魅惑。不由让他想到儿时带她去山上玩,春花烂漫的好时节,那样多娇艳的花朵密密挨挨,本该是极好看的。只是眼中有她的缘故,还是觉得山水为之失色。而她已经许久不曾对他和颜悦色的微笑了,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那样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 而她这样似乎又有一丝故意,仿佛是刻意下的什么蛊,就是叫他心软,就是叫他没有办法,就是叫他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林君含暗中苦笑,到了现在自己却要用这种法子迷惑他,近而牵制他的步伐。在付家给她明确的答复之前,她并不敢真的招惹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一旦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跟她反目成仇,连林家的日子都要难过起来。 “我什么时候气你了?你既然看着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来这里做什么。” 梁景真心头一软,目光如炬的盯紧她:“你分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对你存的什么心思,许多年前你就该清楚的。还这样刺激我,不是气我是什么?” 林君含见他目色温存,不敢再肆无忌惮下去了,只怕最后没办法收场。 (024)风云骤变 眉目素雅的问他:“你是说我从江城回来的路上遭人算计的事么?”她从容的辩解道:“当时我被困在深山里,手下人怎么做事的我并不知道。王思敬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一时慌了手脚就干脆封锁了消息。而且当时受困的不止我一人,想来清军也不想大张旗鼓。他们都是守口如瓶,王思敬不敢将风声走露便无可厚非。” 梁景真淡淡的眯起眼:“真是如此?还是你心里觉得我终究会变成你的敌人?” 林君含眸光凌厉的盯上他:“你会么?” 梁景真哼笑:“对于这四分五裂的天下我从来都不感兴致,我想要的只是你。” 下人将人送走之后,林君含坐到沙发上愣神。不论是对这四分五裂的天下,还是对她感兴趣,一样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无论如何她不会把自己当成贡品一样祭祀给他。 下人又来替她添了一盏热茶,惊得她回过神来。只问:“这薰香早些天不是让你们换掉?” 下人忙道:“是换掉了,五小姐说这种薰香是她自己调制的,闻久了有提神的功效。而且呆得久了,连衣服用的香料都省去了。” 林君含按了按太阳穴:“督军府又不缺那几个香料钱,只管换掉,大不了去商铺里弄个味道相仿的来,只是不要这样浓。” 她天生不大喜欢浓烈的味道,连自己用的那些胭脂水粉也都是清淡的。 晚上林君含刻意到餐厅里和大家一起用餐,觉得修养这段时间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吃饭之前林望成说吃过饭有事跟她谈,林君含应承下来,借着灯光发现他脸色不好。这次回来瞧他似乎一直是这个状态,听董心如说半夜睡觉老是咳嗽,有时也会呼吸困难,找医生看过,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就开了一些治气管的药,吃过后并没见多少效用。 林君含便说:“爸,明天再叫医生来检查一下吧。” 林君梦听到后也道:“是啊,吃那些药也不见效,干脆再找个好医生瞧瞧,天天要受这份罪。” “明天去找郎中把把脉,那些个西医啊,我看就没一个中用的。”林望成又是一阵咳,呼吸困难道:“要说治疑难杂症,还得咱们的中医。” 林君梦笑他:“您就是老古董。” 一顿饭吃下来本来和乐融融,一家人有说有笑的。一吃完林望成叫上林君含去书房,结果将走到花厅轰然倒地。 林君含大惊失色:“爸爸,你怎么了?”跪到地上托起他的头,大叫着:“爸爸,爸爸……” 而林望成唇色发乌,脸面发紫,张大嘴巴喘息不顺的样子。 一家人瞬间慌成一团,王思敬马上让人叫医生。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将林望成抬到卧室去。没想到这样急,不等医生赶过来,林望成就已经咽了气。 家中女眷泣不成声,林君梦抱着林望成的尸体更是撕心裂肺。只有林君含呆呆的坐在床沿,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所以总觉得不是真的。而家中上下哀嚎声一片,容不得她自欺欺人。林君含手脚冰冷,慌里慌张的想,爸爸怎么能死呢?如果他死了,林家该怎么办?绥军又该怎么办? 林君含最清楚林望成此刻撒手人寰将意味着什么。 如果林望成死了,林家这一大家子人也就危在旦夕,谁也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哪里顾得上哭,再多的伤痛也得无声吞咽,还有那样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应对。 林君含站起身走出去,那眼眶已经湿透了,却极力隐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一出口,嗓音沙哑:“封锁消息,将整个督军府一并封锁起来,任何人都不许走露半点儿风声。” 王思敬只是担心:“明天军中要领的会议怎么办?督军亲自主持的会议,将各省的要领都招集回来了,定然有大事要说。如果临时说取消,只怕会引来许多闲言碎语,很多人会不依。” 林君含攥紧的手指微微颤抖,林望成之前还说有要事跟她商谈,一定事关明天的会议。而她此刻觉得,他所要讲的大事一定是要她继承大统的事。可是,一切还都来不及说,他定然也是死不冥目。林君含扬起下颌看天花板上的灯盏,灯光像薄雪一样,满目霜白的落下来。她已经极力去忍耐了,还是抑制不住眼泪簌簌而下。 只是一个来不及,却将她置入万难的险境中。而她为整个绥军抛头颅洒热血又像什么都没有换取来。 “如果那些人执意问起,便只能说老督军身体不适。” 王思敬神思一转:“四小姐何不代老督军出席会议?刚好借着这个时机,顺理成章的上位。” “你觉得会这样容易?”林君含心底生出寒意,对飘摇的势态心知肚名,不由茫然道:“在那些老古板看来,我到底只是一个女人。平时有战功,再加上我爸爸在,才肯卖我几分薄面。现在老督军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走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反派势力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她。与其说整个林家前路不定,莫不如说最朝不保夕的人是她。 王思敬骤然吸了一口冷气:“那该怎么办?” 林君含指掌暗暗收紧,指甲抠进肉里也觉不出疼。吩咐他:“差人连夜去江城,务必给付三少捎个口信,问他说过的话是否作数?” (025)魂牵梦萦 王思敬马上差人去办。 而连夜更是加派兵力,将整个帅府暗中警戒起来。 同时连发密报,让几支部队随时进入待命状态。如果最后真的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免不了就是一场恶战。 林君梦很快清醒过来,连忙出来找林君含,见她刚嘱咐了事情差人去办,林君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四姐,你怎么办?” 到了这个时候,有些话林君含总是要交代给她:“君梦,如果明天我有事……”她轻微的顿了下,却仍要坚持说下去:“如果明天四姐回不来了,这一大家子的人就交给你了。他们该不会难为这些手无寸铁的家眷。如果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梁景真,看着过去的情面,他该会出面保全这一家子……” “你不要说了!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林君梦疯了一样掩上自己的耳朵,一边摇头一边疯狂的掉眼泪:“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这一家子人要由你护着。四姐,你不能有事,你答应我,一定不能有事。” 林君含扣紧她的肩膀,要她冷静:“五妹,你听我说,如果时局我们没办法掌控,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他们想扳倒林家,就一定不会放过我这个眼中钉。这也是一直以来四姐让你做自己的事,而不要来问及这些事情的原因。所以你一定要记好我的话,这一家子人就指望你了。” 林君梦一把抱住她,呜咽道:“四姐,我求求你一定不能有事。我去求三少好不好,我现在就去求他,让他来帮帮我们。” 林君含拉住她:“两军对垒不是儿戏,不是儿女情常所能左右的。如果清军打定注意不肯帮忙,就算我们求他也一样改变不了什么。” 林君梦怔怔的掉着眼泪:“难道我们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么?” “那倒也不是,不搏一搏,输赢还都无法定论。” “可你怎么可能是那些老家伙的对手?” 林君含已经十分烦乱了,拍拍她的肩膀道:“所以才要想办法,君梦,你先去安抚其他人,让四姐一个人静静的呆一会儿。” 天亮了,却是阴沉沉的,铅色的云朵一层层的压下来,这样困奄的颜色,仿佛无所避免的就要有一场疾风骤雨。 林君含在林望成的办公室坐了一晚,将他抽屉里的烟都吸完了,肺腑中像是烧起来了,整个人火烧火燎。而她在这种极致的茫然与绝望中真正懂得赌徒的意思,接下来她就要将自己当成赌注,去进行一场豪赌。要么全身而退,要么粉身碎骨,而成败在此一举。 曾几何时,她也有过一腔幽幽的女儿情,日后嫁人生子,不似现在戎马倥偬,不问红尘?可此刻想起来,竟是很久远的事了,飘渺得像梦一样。 是否真的有过?她不确定。 再不确定。 林君含回到卧室后沐浴更衣,墨绿军装套到身上,镜中肃整模样仿佛生出锋芒棱角。而她漫条斯理的坐下来上妆,胭脂是水嫩的桃花色,唇膏艳得像血一样,再沿着弧度美好的眉毛一下一下的勾画,仿佛从没这样精致的待过自己。一直以来只觉得君梦长得美,这样一看,她也不差,她们有一样青春美好的瑰丽容颜。 最后一笔勾画完,将眉笔收起来放好。 再将军帽戴上,军中红颜端得是妖娆。 王思敬早在汽车旁等候,见人出来,打开车门请她上去。 林君含扑了脂粉,将脸上的憔悴摭掩无踪,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听王思敬向她汇报军队的调集情况。他们的行动很快,一夜之间电报已经发到边陲去,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防敌人趁乱打劫。可就是这样的风驰电掣,却免不了风吹草动。 “四小姐你调集军队这样大的事,想来已经惊动了梁琼。” 林君含不为所动,昨天一整晚她已经将一切事情都想得很明白了。只问他:“江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王思敬沉吟道:“还未予以任何答复。” 林君含绝望地闭了下眼,须臾,只道:“梁琼在青云城的兵力同我们旗鼓相当,这些年他暗中招兵买马,从来没有闲着,一旦交锋,胜负还都不好说。如若今天真有什么不测,切莫管我跟他们硬碰硬,你还有修文和巧云。”看了他一眼,眸内清光闪烁。 人有未了心愿,死亦不能冥目的吧? 王思敬只是一脸顽固道:“无论有什么事情发生,即便拼了这条命,属下也定当护四小姐周全。” 他从林君含在军中任职开始,就做为她的副官鞍前马后。所以就算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 汽车驶进时正当梁景真从车上下来,见是林君含的车子,站在那里不动弹了。透过玻璃窗神色莫测地看着她。司机只得在一米之外停下来,下意识回头看向林君含。 听她道:“就这里下吧。” 王思敬下来将车门打开。 林君含抬手退了近侍,下巴微微扬起来:“凭白无故挡人家的去路。” 梁景真眯起眼来,一脸赞叹的看着她。他一直觉得林君含比林君梦更漂亮。女人有的时候胜在一种灵性,有人天生媚骨,有人清雅淡丽,朴素平常的女子亦不在少数。而他偏就喜欢林君含这种,艳而不俗,妖而不媚,明艳不可方物。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打他知晓情事开始就魂牵梦萦。 几步走近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凭白无故?”凌厉的眼风盯紧她:“昨夜听闻军中似乎出了什么变故,只是昨夜睡得迷糊,不知道是否仅为捕风捉影。” (026)她的无助 林君含心里还是“咯噔”一声,面上只是微微笑着。 “我看你真是睡迷糊了。”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一下被他抓住了手,他的手掌温暖,而她的却冰冷入骨,一整晚都是这种沁入骨髓的冷意。 梁景真脱口道:“手怎么这么冷?” “手怎么这么冷?”儿时他便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接着握到掌心里帮她暖热。抬起眼来怪她:“这样冷的天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 她不以为意的挑起眉头:“奶妈说女孩子体寒,手脚就是要比男孩子冷一些。” 他一扯唇角便笑了:“日后我天天给你暖。” 林君含本意是想抽回来,神色一晃,迟疑着没再动弹。就任他将一双手握到掌心里,像儿时那样帮她搓了搓:“好点儿没有?” 她拿眼睛瞪他。 梁景真忍不住动了下唇角,已经很久不见她这个骄纵的模样了,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方式就是面无表情,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一副视若无睹的冷淡模样。这一刻梁景真看着她,不由心生恍惚,依稀是回到了从前。见时间还早,其他军中要领没有过来,直接拉她去了旁边的小型会议室。因为平时不大用上,一直搁置,连个站岗的都没有。 林君含作势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攥着。 佯装恼怒:“你做什么?” “这里风大。”梁景真已经拉她进来,身后林君含还在抗议着,他一伸手按合门板。而她就被他困在胸膛与门板之间。“林君含,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君含装傻:“你指的是什么?” 梁景真眼中尽是薄怒:“我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对哪个女人这样掏心置肺过,你真就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么?”她正愣神的当空,他已经低头吻上她的唇角。林君含反射性地抵上他的胸膛,盯着他的目色一闪,顿时一道难以言喻的光。手上的力道旋即松弛,只是微微的推他一下,自然引来他大力的压制,而她就那样逆来顺受的被他按紧在了门板上,梁景真浑身一震,看她的神色有些意外,接着唇角微微上扬,那吻也由之前的试探变成缠绵的索取。 林君含极艳的口红被他吞噬腹中,竟不知是该闭上眼,还是死不冥目的睁着。指掌抓着他胸口的衣料也是紧了松,松了紧,却仿佛是抓在自己的心口上,直生起一种麻痹的钝痛。 她是怕的,无论是未知的前路,还是男人霸道的吻,都令她脊背生寒。这些恐怖的事情,铺天盖地淹没了她,而她竟像一条被人按在砧板上的鱼,半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站在会议桌前端的女子唇色苍白,可是神色镇定从容。讲话之前先是微微一笑,在众人的惊讶声中道:“老督军今天身体不适,所以今天的会议由我来跟大家说一声,时间暂且推迟。” 果不出所料,一句话惊涛骇浪。这些个行旅出身的草莽,个个拍着桌子怨声载道。 “督军再三嘱咐,今天的会议不可缺席,怎么就突然病了?” “是啊,前日还去帅府拜访,气色倒是不错。” “四丫头,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原由吧?” …… 林君含指腹按在桌面上,微微用力后,指甲上一圈清析的白痕。适时调整嘴角的弧度:“会有什么原由,早上出门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将医生叫去之后,再三嘱咐要好生休息。大家既来之则安之,就在青云城好好休息,住处都已经安排好了,乐子自是不用说。关于会议时间会另行通知各位。”眼风扫过梁琼,那只老狐狸目色斟酌,却像一根钉子嵌进眼中。 只等林君含一说完,悠悠道:“既然督军身体不适,会议暂时取消也是再所难免,各位同僚理应理解。只是督军平日日理万机,如今身体不堪负重,大家该去慰问一下,表以关怀。” 林君含料定如此。 他的鼻子比狗都要灵! 当即道:“医生明确嘱咐督军需要静养,所以今天就算了。” 梁琼不依不饶:“去看一下不会打扰到督军休息。大家知道督军无碍,心里也就踏实了,是吧?” 话一出口,纷纷应是。 林君含斟酌措词,再度声明林望成需要静养,不方便打扰。 梁琼神色一敛:“四丫头这样左拦右挡,莫非真有事瞒着大家?昨夜我们似乎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而我私心里不相信那是真的,仅是些传言。既然督军需要静养,那只我随四丫头回帅府看一看,这样既不会打扰到督军,也让我心中有个底,这样吃睡才好安生。” 再执意下去,一切就再明显不过了。 林君含略微颌首:“既然梁叔坚持,那便随我回府中走一趟。”侧首看了王思敬一眼,只道:“安排各位将领去馆中休息,务必好生招待,我要陪梁叔回府。” 王思敬道:“是,四小姐。” 接着转身出了会议室,每走一步步伐沉顿,看来这一仗再所难免。 (027)风云转向 不等梁琼站起身,一边至始沉默的梁景真忽然道:“既然督军需要休息,何必今天去打扰他。等身体状况恢复一些,再去府上拜访也不迟。”淡淡的看了林君含一眼。 林君含只觉得心口一动。 而一边的梁琼突然震怒:“我与督军并肩作战许多年,他的身体自然比什么都紧要,不去探个究竟,我怎么安得下心。”只差脱口叫梁景真小兔崽子,却一阵忌惮场合,也只是拍案而起,呼呼喘息。 对于梁景真胳膊肘儿向外拐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郁结。 梁景真跟着站起身:“如若你非去不可,我同你一起。”说着站到林君含身侧,他的气息那样熟悉,在她的周身翻滚。 林君含仍旧没能安下心来,指掌一再抠紧。 伸出一侧手臂:“梁叔,那就请吧。” 政变往往就在一夜之间,一觉醒来改朝换代。所以,今天过后,绥州几省是谁的天下,还都说不准。 梁琼不由一丝得意,当年他驰骋沙场的时候,这些小辈还在怀中吃奶呢,又岂是他这个开国元老的对手。 半个身子扎进车里,忽然秘书紧急来报。 “梁都统,不好了!”略微忌惮的看了林君含一眼,还是说:“接到前线战报,清军出其不意对运城出兵,一开始便出动炮兵。清军现在的将领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而运城系绥州重镇,更是梁琼的管辖地界,当年和林望成打下天下,邀功请赏便要去了那两个省,他在那里做了一把年头的土皇帝。被攻克的后果如同釜底抽薪,梁琼多年处心积虑的谋划都将功亏一篑,运城就是他的命根子。 当即色变:“什么?” 秘书急得直出冷汗:“都统,是否即刻赶回运城去?” 梁琼瞪圆了眼睛看向林君含,哪个不知运城是军事重地,清军再是些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子也不会鲁莽到轻易发兵。即便觊觎绥州良久,也不会挑运城这块难啃的骨头下口。而这一口竟像咬在了七寸上,一下将他的命脉掐得死死的。不由得咬牙,好阴险的丫头。 分明不曾听说她跟清军达成任何协议,倒是一点儿防范都没有,无端就被清军抄了后路。 林君含不温不火:“梁叔意欲为何?回运城还是先到府上走一趟?看梁叔忧心焦燥,很想替梁叔出一把力,只是运城是梁叔管辖的重镇,只怕……” 梁琼冷哼一声,愤慨的拂袖而去。 一并将梁景真也叫走了。 梁景真上车前回过头来看她,目光深邃得叫人看不懂。 林君含顾不上深究,日光底下,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王思敬伸出手来扶上她:“四小姐,你没事吧?” 她的脸白透了,像鬼一样。而胸膛起伏,剧烈的喘着气。本来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却一直佯装镇定,这一刻忽然松懈下来,整个人有种虚脱的感觉。借着王思敬的力道站稳,半晌没有说话。只觉得掌心湿透了,脊背更是出了一层汗,春风一吹,便有一股丝丝刺骨的凉意。 稳了一会儿神才说:“回督军府。” 此时帅府的林君梦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家里人还不知道风云要变迁的事,政治上的事这些妇道人家哪里会懂。林君梦也不过一知半解,只知道如果林望成的死一旦让梁琼知晓,怕是要打起来。而林君含早在昨天夜里就已调兵遣将,并将帅府严加防范,这样的阵仗难免让人心惊胆战。一刻见不到林君含,她就坐立难安。 再听到任何一个家眷的哭闹声,都抑制不住的心烦意乱。不禁大发雷霆:“你们都安静点儿。” 林君梦不比林君含,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平日里很少发脾气,突如其来的一吼将那些人都震住了,即便难过也不敢再吭声,整个帅府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 直到林君含的车子驶进来,林君梦快速跑出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追问:“四姐,你没事吧?”向后打量一眼,并没有什么人跟着过来。 林君含将她拉进花厅,这才说:“君梦,四姐谢谢你,也谢谢三少。我知道如果不是看着你的情面,清军不会在紧要关头出手援助。” 林君梦怔了下:“你说什么四姐?三少他真的肯帮我们了?” 林君含点点头:“清军派兵攻打运城,我知道他们是何用意。这样一来就将梁琼牵制住了,我们就趁他顾及不暇的时候公布爸的死讯。” “这样就不会有事了对吧?” “也不能说没有事,但着实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只是梁琼在青云城还有大把的兵力,加上他的那些同党,力量还是不容小觑。而且别忘了,还有梁景真,她茫然的想了下,梁景真该不至于将她逼到绝路上。 这一仗打得似乎毫无道理,却令梁琼相当恼火。清军这一回由付东倾统帅,梁琼了解他,二十五六岁,正是无所畏惧的年纪。战事一开始便十分吃紧,没几日就越发紧迫。而运城本是军事重地,也不是那样好攻克的,双方僵持不下。梁琼找人调停,清军却没有半点儿和解的意思,此时此刻局势僵化。 当梁琼在硝烟弥漫的城墙上质疑林君含给清军灌了什么*汤的时候,帅府公布了林望成的死讯,与此同时,林君含继任督军之职的公文也随之发出。 ------题外话------ 推荐三颗小红豆经典好文《婚宠之娇妻万万岁》 第一次相亲,苏芮遇见了被老头子以冻结信用卡为要挟的花花大少宋翊,被调戏无奈反击,结果宋翊成了她的顶头boss。 第二次相亲,苏芮遇见了被称为“清风朗月,海城独秀”的优质青年宗介,紧张的说不出话的苏芮频频冲沈越求救,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次和良缘saygoodbye。 第n次“小芮啊,你看夏叔把全海城的夏叔能说的上话的青年才俊都介绍给你了,没有一个满意的。如今,也只剩下我儿夏周了,怎么说你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都知根知底的。要不,你凑活凑活?” (028)大局平定 梁琼火冒三丈,这个时候他就该带精兵攻到青云城去。可现实是只要他一抽调兵力,可能不出一天清军便能打到城墙根下。如此一来,一直难分胜负的局面也便彻底冰封瓦解了,一样得不偿失。不得将希望寄予梁景真。 年少有为,怎么说都是军中的一员猛将。多少起到了些蛊惑人心的作用。 所以,当林君含胜任督军的公文一发出,反派势力一阵声讨。这样一个小辈,又是一介女流,如何统领三军? 对于其他人,林君含并未放在眼里。她有军权,几年来又是战功显赫,整个军中最能与她相抗衡的就是梁琼,而他的手脚正被清军束缚。所以,眼下就一个梁景真。如若他真对她下得去手,她也一样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就在局势敏感得仿佛一根勒紧的弦,一触即发的时候,梁景真突然站出来,公然支持林君含继任督军之职。不禁让梁琼的结党营私一片哗然,而这个时候梁琼这个主心骨不在,即便几员老将,亦起不到扭转时局的作用。况且林君含在得到梁景真的支持后,越发势在必在,杀一儆百,公然处决了一名呼声最高的统帅。以扰乱军心之名,罪名信手捻来。原本涣散的军心瞬间成一边倒的趋势。 梁琼得知青云城的变故大发雷霆,当夜便将梁景真招了过去。 那一巴掌打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梁景真舔着唇角的血迹想到的却是那日林君含娇嫩的唇齿,那样艳红的颜色被他一寸一寸的舔噬干净。他就像中了*的蛊,她想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 而梁琼早不是一次警告她,女人就像带刺的花朵,越是漂亮,就越锋利,直将人扎得千疮百孔。可是他不懂得,这样的女人更像烈酒,有让人一饮而尽,甘之如饴的魔力。 梁景真即便被打了也不以为意。 若不是几个部下拦着,梁琼恨不得再抽他几下子。最后气急败坏的指着他:“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个于心不忍到底坏了多大的事?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就犯这样的浑,我看你真是被迷晕头了。我竟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世界上的女人这样多,她林君含到底哪里好?能将你迷得颠三倒四的。”梁琼呼呼喘气。 梁景真等他一股脑骂完,方才问他:“你觉得以我在青云城的兵力真的足以跟她相抗衡?”问完不由好笑:“君含她不是一般的女人,这一点你是早就知道的。如果我跟她对抗不成,你再在此腹背受敌,你觉得我们梁家会怎样?” 他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倒是将他给问住了。梁琼面色发僵:“你的意思这次就该这么便宜那个丫头片子?” 梁景真沉吟:“本来就捞不到好处的买卖,为什么不干脆卖个好?如此一来,大家表现上还是相安无事,即便貌合神离,她暂时却不会公然置你于死地。而且,现在我们和清军僵持不下,你打算如何收场?总不能一直和清军对峙下去。” 梁琼此番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一拳砸到几案上,将杯盏震得老高。 “清军之所以跟我在这里僵持不下,还不是因为林君含那个丫头。” “那不就是了。既然跟她脱不了干系,劝清军退兵肯定也要由她出面。否则我们跟清军靠一日,就有一日的损耗,无论兵力还是弹药,粮草,时日久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现下我卖了她这样大的一个人情,君含也是时候叫清军退兵了。” 不出梁景真所料,清军很快同意和解,却必须要由绥州督军出面。如此一来又是加固了林君含在军中的地位。在旁人看来,将一上位就平抚祸端,大有稳定军心的效用。与此同时,督军的身份得到了其他军阀的认可,其他人再想翻板就不那么容易了。 一连几日林君含没怎么睡觉,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也是才坐到沙发上不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下人抱着毯子给她搭上。王思敬吩咐:“让四小姐睡一会儿吧,谁都不要进来打扰她。”出来后将门板关合。 下楼时碰到林君梦。问他:“王副官,我四姐呢?” “四小姐在书房中睡着了。” “我四姐的确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这段时间将她累坏了。”又问他:“听说我四姐要去同清军做和解?” 王思敬点点头:“明天一早就出发,不过是同付二少谈判,不见得就能见到付三少。五小姐此番若要跟着,见着三少的可能也不大。” 林君梦忙说:“她出去忙正事,我自然不会跟着。只是有东西要给三少,如若你们看到他了,就代我交给他。见不到托人带给他也无防。” 王思敬应承:“五小姐放心吧,东西一定捎到。” (029)前去谈判 林君含不知睡了多久,整个身体一抖,悚然一惊,便从梦中惊醒过来,下意识拔出腰间的配枪,握到掌中冰凉,竟刺得掌心一阵痉挛,方才回过神来。大局已经稳定,不是那些个有今日没明天的漫长日子了,她完全可以到床上去睡个觉。而刚刚只是作了噩梦,哪有人真的来要她的命。恍惚了好一会儿,将配枪放到桌子上。抬眸看时间,不过睡了十几分钟。 端起冷掉的茶盏来喝。 起风了,窗子离着一条缝隙,窗前是宽大的西式窗帘,下面坠满华丽的金色流苏。晚风一吹,徐徐撼动,像麦浪一样。 除了风声便没有别的声音,这样的夜静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林君含站起身细细打量整个房间,忙忙碌碌这么多天,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安静的呆在这里。这是林望成的书房,大半辈子都在这间书房里工作,而后就要被搁浅了。眼眶火辣辣的,吸紧了鼻子,眼泪还是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戎马一生的大英雄,到头来就那样被埋葬了,睡在冰冷的棺木中,昔日繁华皆是过眼云烟,黄土掩上身时带不走一丝一毫。 做为他的子女也没能站在墓前好好祭奠,他把家国天下丢给了她,却是一盘散砂,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如果时局再动荡一阵,她担心自己能否撑下去。她不想将他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当他撒手人寰,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 林君含亦是到了此刻,才可以默默的掉下眼泪。那些人前隐忍吞咽的,通通流淌出来了,擦也擦不净。 可是,再没有了父亲的怜惜。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困惑与难题,都要她独自面对了。 天一亮,就准备出发了。 林君含见王思敬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问他:“那是什么?” 王思敬老实憨厚的男人,如实说:“五小姐让带给三少的礼物。” 林君含笑了下:“该择日把她嫁出去了。”起得早,除了家中准备膳食和打扫的下人,那一大家子还没有醒来,伴着鸟叫,她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明快。 晨雾中王思敬看着她明净如水的笑嫣,不由松了口气。这些天过去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让看着的人也倍感于心不忍。现在好了,又看到四小姐笑了。 王思敬替她打开车门:“四小姐,快上车吧。” 真的太早了,城中石板路上稀稀落落的人群,不论是做小买卖的,还是赶集市的,皆像慢悠悠的从晨光里晃荡过去。 林君含隔着一面窗子望着外面平凡的市井生活,心里真正的安稳下来。时局稳定了,她的这些绥州百姓不用担心饱受战乱之苦。而她对天上的父亲,也算有个交代了。 王思敬见她叹气,在一旁说:“现下天下太平了,四小姐不用像前几日那样忧心,借着这次外出的机会就放松一下心情。” 林君含转首问他:“这些日子巧云和修文一定很担心你吧?” “女人家的心思细,有个风吹草动便忧心重重。老督军的事本来是瞒着她的,却难免听到风声。以她的性情估计又要胡乱猜想,整颗心七上八下的了。” “那回来的时候就去家里打个拐,让他们母子看到你,心中也就踏实了。” 王思敬憨厚的一笑:“谢谢四小姐。” 临近晌午时分抵达运城。 梁琼出来迎接她,心中积蕴再大的火气,事到如今脸面上也是笑吟吟的。 开口便唤:“让督军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林君含笑笑:“梁叔这样说就见外了,我是您看着长起来的,还是叫我四丫头吧。” “那如何成体统,即便看着你长大的,也不能乱了规矩。” “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梁叔还是叫我四丫头听着习惯。” 梁琼笑得一脸横肉堆积起来,越发显得凶神恶煞。接着请她去里面坐,顺便聊一聊同清军和解的事情。 林君含并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过来是要跟付东倾道声谢。这一回如果不是他们,前路叵测,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 只任梁琼发泄心中的怒火,耐着心思听了一会儿。那边就来叫着开宴了,眼见快过了吃晌午饭的时间,梁琼不好再唠叨下去。就站起身说:“请督军先去餐厅用餐吧。” 林君含不急不缓的,一顿饭吃下来,约定的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 便说:“梁叔的意思我都明了,既然和解是清军提出来的,我想不会再有太大的出入。时间差不多了,去到清军约定的地点还有一段距离,我就先出发了。” 梁琼在心中诋毁她,狼崽子长大了,牙尖嘴利,知道跟他耍心眼了。面上只是和和气气,尽说些服帖恭维的话:“督军年少有为,我自是信得过。”等人一走,神色尽敛,冷哼一声:“狼狈为奸,哪有个好东西。” 但再多怨怼,还是要将眼前的难关过了。来日方长,总不会任她一直得意下去。 汽车一开出去,王思敬回头看了一眼说:“老狐狸变脸就是快。” 林君含哼笑:“他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清军一日不撤退,他便连我一同忌惮。否则惹得我一个不快,和清军联合起来前后夹击,就有他受的。” “四小姐,何不趁现在将这个隐患除掉?” 林君含默然转首窗外,她比谁都想铲除梁琼。可她更怕一个梁琼倒下去了,会出现一个比他更强劲的对手,那个才是她真正忌惮的。 却又隐隐觉得,该来的,或早或晚,总是躲不过。只是她现在大权还没有攥实,实在不易大动干戈。 (030)见她心惊 清军在运城几里之外驻扎起的营地,几步一岗哨,时不时还有巡逻的卫兵走过去。主帅的营帐设在最里面,虽然临时搭建却是舒坦华丽。哪里像来打仗的,更像来此观景。而春满枝头的好时节,山青水绿,春花烂漫,静心以待,甚至可以听到潺潺水声,清脆的鸟叫,嗅到宜人的花香。难怪他们将营帐搭到这里,而不是就近的寨子或城镇驻扎。比起梁琼的焦头烂额,这一拔人实在太轻松自得了。难怪那天梁琼的秘书说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果然玩心正盛。 张孝全就在不远处迎着,等林君含一下车便引她进去。 林君含认得这是付江沅的副官,好奇他怎么会在这里。 没走多久,远远看到付江沅和付东倾在营帐外下棋,均脱了军帽闲散的靠在那里,只戎装上的肩章是肃整的,阳光下散着刺眼锃亮的冷光,方能看出是一军统帅。 张孝全不等走近便说:“四小姐过来了。” 付东倾面对她坐着,此刻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道:“欢迎四小姐大驾光临,只是军营简陋,委屈了四小姐。” 林君含微微一笑:“岂会,倒是辛苦二少和三少了,在这里风餐露宿。清军对绥军的大恩大德,君含没齿难忘。” 付东倾素来是个遇事周整的人,温润道:“四小姐严重了,先前四小姐对三弟舍身相救,倒是要郑重的同四小姐道声谢谢。” 他唇角弯起一个笑,当时听说这件事,就暗暗赞叹这个女人英勇异常,如今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排除万难坐上督军的位置,更加觉得不一般了。不由凝神打量,却见她比之前又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那小小的一张脸,不知有没有他的巴掌大。只是那双眼熠熠生辉,似有星茫飞溅。这样的女子,即便脂粉不施,也是干净好看。 只在他们说了一番话后,付江沅才懒洋洋的转过头来。不愿见到她似的,本来以手撑颌研究盘上的棋路,这会儿修指一松,一颗棋子“啪”一声落到盒子中。而他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目光旋即错开,亦不言语。只对付东倾道:“你们去会议室谈。”他没有参加的意思,拿起棋盘边的烟盒,起身去一边抽烟了。 林君含被付东倾请去会议室时,转身看了一眼,付江沅漫不经心的划燃火柴,眯起眸子点着手里的烟,只是那光火在太阳底下无限微茫起来,还不及他一个侧脸绚丽。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看到这般华彩实属不易,难怪他是清州八省出了名的惊艳公子,也难怪短短时间君梦便对他死心塌地。 付江沅似感觉到她的目光,侧首望过去,这一眼两人皆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林君含转身走开了,付江沅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阵阵的发虚发软,连着狠狠的吸了两口烟。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又来了。本以为在山洞里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求生的权宜之计,不想见了面还是尴尬。那样的不自在在心底间丝丝入扣,知道今天的谈判,昨晚竟没有睡好,做了梦,仿佛还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周身却滚烫似燃着一团火,指掌间的滑腻融化了他所有的坚硬,他听到自己的低喘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便一下惊醒过来,身上都是汗,粘乎乎的,身体仍如火焰一般燃烧着,而他的心却冷透了,恶狠狠的打了个冷颤。 又抽了两口,将烟揉碎在指掌中。 他早便提醒付东倾,正事一谈完,即刻送林君含离开。她是绥州督军,又是这个敏感的时候,多留一刹都于理不合。 谈判结束,付东倾却忘了他的嘱咐,只觉得林君含说话做事大气爽快,一时兴起便盛情相邀。 “四小姐真不愧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东倾佩服至极。时间不早了,如若四小姐不嫌,今晚便在营中留宿用餐。明天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林君含是想着当日返回的,即便回不了青云城,也该回运城去。 付东倾又说:“四小姐怕是忘了上次的凶险,而且我看你并未带多少近侍。如若回到运城去,不见得比呆在这里更安全。五小姐和江沅是有婚约在身的人,现在两军又达成同盟,实在可喜可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趁今天好好的喝一杯。” 林君含见盛情难却,又实在懒得应付梁琼那只老狐狸,便应承下来。平日里在外面带兵打仗,军营中除了个别的军医护士,哪里还有女人。早练就了铁骨铮铮,便不把自己当女人待,所以呆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也并不觉得拘谨。 大大方方道:“那就打扰了。” 付东倾即刻吩咐手下人去准备晚宴。接着又站起身来说:“四小姐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亲自去安排人准备一下四小姐下榻的地方。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清军里并没像四小姐一样的女将,照顾起来难免疏忽。” 林君含连声道谢。 王思敬当即出去安排几个随行的近侍。 (031)留宿军中 林君含在会议室中坐了一会儿,军中首领开会的地方,会议桌上摆放着小山似的资料。她不好坐下去,起身向外面走。 付江沅拉开帘子的手一顿,呼吸猛然一窒,整个人傻了一样。他没料到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离开,仿佛隐秘的心事一揭开便看到她了,怔愣得不能自抑。而林君含看到他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目光中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慌乱,排斥,还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漩涡一样,呼啸着噬人又难解,她看得有些痴。两人隔着半扇帘子,一时间只是沉默。 而她的手还被他连帘子一同握在手中,再是执枪的手,也比男人的白皙细腻,就是那一点儿违和的触感仿佛烫伤了他。骤然松开,眼里露出冷峻的神色。 林君含顿时了然,这一回给清军添了大麻烦,想来他一定厌烦得紧。可又不能否认,他不仅帮了绥军的大忙,更对她有天大的恩情。即便遭遇冷脸,也是微微笑着:“多谢三少出手相助,知道你是看着君梦的面子,但我还是要代绥军及绥州百姓谢谢你。” 她都听付东倾说了,对运城发兵的法子是付江沅想出来的,命令也是他下的。那天绥军传口信的人一到,付江沅沉吟须臾,便让付东倾对运城宣战。难得随口说的一句话他肯对现,真是君无戏言。而且借和解巩固她在军中地位这件事也是他提的,大有送佛送到西的意思。 即便他做这些事仅是看着林君梦的情面,林君含却不能否认他是绥军的大恩人。 旋即笑得更开,君梦真是找到一个值得托附终生的好男人,这样重情重义。 付江沅只是板着脸:“答应四小姐的事情,自然要说到做到。如此一来对君梦也有个交代。” 果真是因为君梦,林君含在心中默默的想了下。 其实要与绥军结盟的事,付江沅一回江城就和两位兄长商讨过了。 付东倾听他那样说,当即怔了下:“你真打算这样做?”先前还曾斩钉截铁的认定不妥。 付俊仲同样吃了一惊。 “不是说绥军的那淌浑水不能趟?” 付江沅侧脸映着微光,眸色幽深沉静。只道:“我喜欢两不亏欠。” 后来两人从付江沅的房间中走出来,付俊仲斟酌此事,大有深意的说:“江沅这人一向薄情。” 付东倾哼笑:“哪里是薄情,撇得这样干净,分明是对林家的五小姐有情。三弟那样的人,大哥你这种最怜香惜玉的又怎么会懂。” 吃饭之前,付江沅在营帐里找到付东倾,进来就问他:“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付东倾换下军装,穿一件轻便的长衫。对他的质疑不以为意:“即便是绥军督军也无防,两军如今是同盟军的关系,一起吃顿饭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四小姐本身就是军旅出身,方便与否更加谈不上。左右天色已经不早了,留客也是人之常情。” 看了他一眼又道:“这个林君含行事大方,不拘小节,比起男人倒是一点不差。原本谈和解不过就是给双方找个台阶下,看着五小姐的面子,也还四小姐个人情,便没想捞多大的好处。不过林君含承诺,近两年清军在绥州边界开辟的所有战场,军用物资都由绥军无偿提供。这样一来,无疑是了结了我们的后顾之忧,为任何一场战事增加胜算。” 付江沅冷淡的笑出声:“这样的乱世,她有没有想过我们会在这周遭开辟多少战场?” “她怎么会想不到,所以才说这个四小姐行事大气,丝毫不逊于男子。” 付江沅早领教过她的鬼心思,若有所思道:“她不仅是想还我们清军一个大人情,还怕她五妹嫁到付家会因此矮上一头,而受什么委屈,这样一来付家便什么都说不出了。女人若是倔强到了这个程度,当真是了得。” 付东倾一脸玩味:“林君含这样的女人,着实少见。” 晚宴已经准备好了,秘书过来叫着开饭。虽然是在军营中,还是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林君含被请到餐厅去。 付东倾去拿自己从江城带来的好酒,看样子大有不醉不归的意思。 室中没有灯,只燃了一排蜡烛,吞噬着空气静静的燃烧着。那一点儿烛光映到脸上微微摇曳,忽明忽暗,仿佛虚幻的电影镜头。 付江沅的军装没有换下来,半倚半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懒洋洋的放荡不羁。这会儿抬起眸子看她:“你会喝酒?” 她的脸或许是正常的颜色,可是烛火一映却衬得绯红。顾眸流转间,便有种不欲言说的艳丽风情。摇了摇头:“我不太能喝酒。” 付江沅提醒她:“我二哥只以为那个不能喝的是君梦。” 林君含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几人是一起喝过酒的。愕然望向他。 付江沅挑起好看的眉毛:“喝个几杯总该无防吧?” 林君含点点头:“无防。” 可她到底有多深的酒量,只怕连自己都不甚明了。况且没想到付东倾拿来的竟是上好的陈年佳酿,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喝到的。只是酒的度数略高,入喉辛辣,呛得她泪光盈然,哪里能品出那酒的芳香。勉强喝了两杯,肺腑中便火辣的烧了起来。喝了一口汤缓解,那辛辣的感觉总像去不掉。这样的好酒,盛放在明净如玉的杯盏中,本是人间极品,被她狼吞虎咽的喝下去,尽是糟蹋。 而付江倾一点儿不心疼,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这里的好酒管够,四小姐一定要多喝几杯。” (032)暧昧尴尬(二更) 一边的王思敬到底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二少,三少,实在抱歉,我们四小姐不胜酒力。” 付东倾根本不信,行军的女子会不胜酒力?只怕不用别人劝,平日里自己都会小酌几杯。 “王副官不要以为到了我清军的地盘,就会欺负你们四小姐。我与三少一点儿不比你们四小姐少喝,你这样左拦右阻便没意思了。” 王思敬还想说话:“只是……” 林君含一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又勉强喝了两杯。 付江沅在那边慢悠悠的说:“今天就喝到这里吧,四小姐旅途劳顿,吃罢饭让她早些回去休息。”他深知付东倾的酒量,这样看来十个林君含也不是他的对手。 林君含喝多了,步伐都有些虚浮,最后还是王思敬扶着她走出来。 付东倾倒是没想到:“原来四小姐跟她五妹一样不胜酒力。” 付江沅修指轻轻在杯口摩挲,没有说话。 出来吹一吹风,感觉好多了。本来喝多了酒,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这样一透气,就舒服多了。只是脑子仍旧懵懵的,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无数的星辰纷纷坠落。林君含被王思敬掺扶着傻笑:“王思敬你看,天要塌下来了。” “四小姐,你喝多了。”王思敬说:“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林君含点点头:“好。” 王思敬将她安置到椅子上,意欲出去给她打水洗脸,千叮咛万嘱咐:“四小姐,属下去给你打水洗脸,你千万别四处走动。” 林君含靠在那里含糊应是。 可是,等王思敬端着水盆再回来,却不见了林君含的影子,只见墨绿的军装外套丢在床上。不得放下盆子去找她。 林君含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一阵欢喜,自己都听到自己窃笑出声。而她的脑袋晕得厉害,行事也没了理智和章法,变得颠三倒四,为所欲为。她想洗澡,就去解衬衣的扣子。一只手不断的掬水往脸上洒,倒是起到了降温的效用,本来热得全身冒火,这会儿不由一阵清凉。她舒服的喟叹,直将衬衣从军裤中扯出来,脱下后丢到一边就向水里去。 下一刻手臂被人捞紧,硬是将她拖了上来。只听来人低斥:“你疯了么?” 林君含茫然的转过头来,看到来人后,笑着跟他打招呼:“付三少,你也来洗澡么?”说话时俏皮的眨了眨眼,露出一种孩子气的顽意来,与她平日清冷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女人还有娇俏的一面,可以肆无忌惮,像个孩童一样撒娇欢笑。眼眸清澈晶莹,脸颊酡红,微笑在她脸上明艳的绽开,仿佛初春最明媚的花朵,而他似嗅到淡淡的芳香,丝丝渗进心里去,他的心头没由来的一阵酥痒。 付江沅不禁有些后悔,早在看到她走过来的时候,就该扭头走开的。又怕她一头栽进水里,这个样子只怕会淹死。 便鬼使神差的伸手拉住她。 “你喝醉了。”捞起岸边沾湿的衣服塞到她怀里:“这里都是男人,你想在这里洗澡?”且不试试这里的水温,走进去一定冰冷乍骨。 林君含听到不可以洗澡,整个人就变得很不高兴。垮下脸来:“这河是你家的么?不能洗澡?” 付江沅眯了眯眼:“先把衣服穿好。”她衬衣里只穿了件抹胸,肩头和腰上大片的肌肤都裸露在外面,月光下像上等的瓷器,散着耀眼又温润的光。而这里随时都会有巡逻的卫兵出现,他心口总像提着一口气。 林君含将手一扬:“我不穿,我要洗澡。”她真的是醉了,无所畏惧,亦不知羞耻。转身就要往水中去。 付江沅攥紧她的手腕只觉得恼火:“把衣服穿起来!” “穿上衣服怎么洗澡?”她扬起唇角,竟嘲弄起他来:“你到底怎么样才肯让我在你家的河里洗澡?你们男人就是这样霸道,做什么都要有交换的条件,非要满意了才好。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只管自己舒心。绥军是死是活,你们不去管,百姓是否会流离失所你们也不会管,在你们男人眼里怎么都不及温香软玉对不对?你喜欢君梦,因为她要嫁给你,你便肯帮绥军。”她眼里闪过黯然,却流光溢彩的笑着。瞳孔晶亮一片,抬起下巴,勉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凄楚的模样勾魂夺魄,一刹那让人感觉这个女人绝望又固执。她抬起手指比划了一下:“梁景真也是,只要让他亲一亲,占些便宜,他便心慈手软了。你们男人不都是这个模样。” 付江沅嘴角一沉,目光咄咄的逼视她。攥着她的手指不自知的发力,骨节咯着她,疼得她呼出声来。 而那边王思敬已经寻过来,不确定她是否在这边,只轻轻的唤:“四小姐,四小姐……” 他正觉得麻烦,刚好她的副官找过来了,就该第一时间把她丢给他。付江沅那一刹只想到些不相干的,不知她一个女人,为何贴身副官却是个男人。不等想明白,已经揽着她躲进岸边茂密的树丛中。唯怕她发出声音,手臂环过去捂上她的嘴。 (033)你咬的我 他的味道已经不陌生,这一刻除了烟草气息,清淡的香水味,还有淡淡的酒香。林君含搞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极力的想要挣脱开。 付江沅附到她耳畔,低低道:“你想让人看尽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只是她喝醉了,哪里听得懂,他不得轻声哄骗:“别动,听话,我们跟他玩个捉迷藏的游戏。” 林君含当真乖乖的不再动,转头冲他微笑,眼里闪着兀庸置疑的顽皮笑意。 付江沅屏气凝神,她乌黑的眸子不可思议的明亮纯净,如宝石般璀璨生辉。之前沾了水的几缕湿发慰帖在尖尖的一张脸上,他抬起手来帮她别到耳后去,手指碰触她滑腻的脸庞,果然和婴儿一样。不由怔忡而恍惚,那一刻他抚着这个女人只在想,她是否也该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时而任性撒娇。而那个冷清凌厉的模样,都是在拿捏着性子过日子? 想起她后背的伤,手指自然而然的滑过去,在那道凸起的伤疤上轻轻摩挲。 “还疼不疼?” 那伤口自是不疼了,可是人有的时候不一定身上破了口子才会觉出疼。有时候疼意来自心中乃至四肢百骇,揉都揉不到,才是真的疼。 自从林望成去世,林君含隐隐约约就觉得哪里疼。若不是喝醉了酒,不会这样实话实话,这会儿抵在他的怀里老实说:“快要疼死了。” 付江沅心头一软,低下头帮她吹了吹,气息温热,拂在背上痒痒的。问她:“有没有好一点儿?” 林君含迷迷糊糊的,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氤氲着模糊不清的雾气,只见这个男人的目光比月色还要温柔,她忽然抓着他的衣服领子一扬脸吻住他。她的唇是柔软而芬芳的,散着淡淡的酒香,是甘醇的女儿红。付江沅眸光一滞,就感觉她的舌头鱼一样滑入他的口中,他本能的想要推开,而她抱紧之后用力吸吮。他能感觉到她滚烫的身躯,和她的嘴唇有一样烫人的温度。 付江沅狼狈的僵在那里,仿佛是在梦中,分不出是昨夜滚烫如火的春梦,还是遥远的四年前。有什么东西在心间肆意的游走泛滥,又像什么都抓不住,一点念头就像闪电一样在头脑中划闪过去,一心想要更多。“咝!”他吸了口气,咸腥在唇齿中蔓延,他垂下眼睑神色复杂莫测地盯紧她。 月光照着她的脸,双颊通红,微微的偏着头,只是狐疑的看着他:“如果其他地方疼了,心就不疼了。为什么你咬了我,我却不觉得疼?” 付江沅唇齿中滋味别样,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怜惜的伸出手来碰触她的脸颊,那一夜他想了什么?连自己都不得而知。修指抬起她的下巴,要笑不笑:“是我咬了你么?为什么疼的人是我?” 林君含当然是喝醉了:“你心疼么?”在她看来,再深邃的伤口也没有心疼更紧要。 付江沅听了她的话,神色微微一怔。 王思敬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再抬头,河岸上已经空无一人。 再不回去,整个军营就将找疯了。绥军统帅在清军的军营中无端端的消失了,无疑要激起惊涛骇浪。只有林君含不自知。 付江沅让她穿好衬衣,硬是将人拉着回来。林君含跟在他的身后并不情愿,因为没有洗上澡便嘟着唇闷闷不乐。付江沅走了两步,哭笑不得的回头看她,哪里想到一贯面无表情的四小姐喝醉了酒竟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目光却落到她的衬衣上,胸前湿了大半,玲珑饱满的曲线那样明显,隔着薄薄的布料呼之*,喉结一动,灼热的目光即时移开。已经伸手解自己军装的上衣,脱下后披到她的身上。 告诉她:“穿好。” 女人的骨架子不如男人,而一场政变过后,让她瘦得更是空有一副骨架子,他的军装套到她的身上空落落的,一扬手,就好似一副宽大的水袖。 付江沅扯上一段空落的袖管要笑不笑:“走吧。” 王思敬见到人回来总算安下心,跟在林君含身侧念叨:“四小姐,属下不是让你等着不要动,找了你好一会儿,吓出一身冷汗。二少将整个军营都惊动了。” 林君含说话时将衣袖时不时的撩起来,那脸上便有了青衣般婉转的似水柔情。嘻嘻的笑着:“我去看星星啊,你看,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王思敬扶着她进去:“四小姐,你喝醉了,快些休息吧。” 付江沅立在营帐外面没有进去。 须臾,王思敬走出来,一脸歉意:“三少,我们四小姐合衣便躺下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并未带服侍的丫头,您的衣服只能明日再还了。” 付江沅淡淡说:“无防。” “谢谢付三少。”接着又想起什么,只道:“三少,五小姐带了礼物给您,我这就去拿来。” 付江沅乍听“五小姐”三个字,身体竟微微一震。下颌线即时绷紧。 等王思敬将那个精致的盒子拿给他,捧在手中只觉得烫人,付江沅怔愣的看着,不知想了什么,竟不想着打开。 最后收进裤袋里,转身回了营帐。 (034)是她糊涂 林君含一觉醒来头疼的厉害,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天已经亮了。掀开营帐的帘子走出去,阳光一阵刺目,不由微微眯起眼来。 王思敬已经候在营帐外好一会儿了,见她醒来叫了声:“四小姐。”又说:“属下去给你打水洗漱,二少一早就让人准备了早餐。” 林君含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昨晚喝太多了,到现在胃里仍感不舒服,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倒是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竟一点都不记得了。 所以洗漱之后就让王思敬去备车离开。看到床上的军装,亦是今天早上换下来的。这会儿捧在手里一阵迟疑,凝神去想,仍旧想不明白这衣服为何会在她的身上。叠整齐后,去跟付东倾和付江沅辞行。 之前便听王思敬说昨晚她醉得厉害,跑出去吹风,结果惊动了整个军营,付东倾差点儿将整个军营翻过来。 不禁一阵愧疚:“昨夜喝多了酒,给付二少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 付东倾温温笑着:“并未添什么麻烦,只要四小姐相安无事就好。”只是他没想到她的酒量微薄,想起昨夜两杯洒下腹,眉梢眼角就已添了春色。 林君含跟他寒暄了几句,又将叠得整齐的军装外套递给他。 “付二少的衣服,谢谢。” 付东倾笑了声:“这是我三弟的衣服,不过他此刻不在军营里,一早就去了青云城。绥军这次出了这样大的事,想来他心中一直放不下五小姐。” 林君含微微一怔,付东倾已经将衣服接到手里。 她心口怦怦跳了两下:“原来是三少的,昨夜我是有些糊涂了。” 汽车上路之后没有直接返回青云城,而是打拐去了王思敬的老家太平镇。这些年巧云一直带着孩子住在那里,王思敬一年也回不去几次。如今绥军大局平定,此番回青云城又刚好路过太平镇,允他回家探亲。 林君梦听下人说付江沅过来了,放下手里的花盆就往花厅跑,老远看到他站在花厅前,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色神,整个人却明月一样皓洁。她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明明心中欢喜异常,眼眶却一片湿润。几步跑过来,踮起脚尖无声无息的抱住他,俯在他心口呼呼喘气。心中千言万语,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只轻轻的哽了一声。 付江沅怔了下,接着抬手抱紧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你过得还好么?” 今天一早醒来,他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看一看她。而他的心绪那样不宁,仿佛只要看到她,一切就可归于泰然。双臂越发收紧,急切地想将这颗定心丸服下去。 林君梦“嗯”了声:“三少,我好想你。”这些天来她总是梦到他,日子越是艰难越怀念那些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心想着,如果有他在,就不会有这些困扰的事。他定可以只手为她撑起一片晴天。她很庆幸与他的相遇,所以不敢想如果他不是她的了,她该怎么办。于是紧紧的抓着,怎么都不愿松手。“三少,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来看我了?” “当然是真的。”付江沅感叹:“我也想你。” 董心如听人说付江沅来了,拿过下人手中的托盘亲自端上去。看到那对小儿女抱在一起,抿嘴笑了一声,便唤:“三少,先坐下喝点儿茶水吃些点心,我已经让厨房准备午餐了。”轻轻责备了林君梦一句:“三少这样早过来,一定路途匆忙,你不说请他坐下休息。” 林君梦这才反应过来,如今不到晌午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抓着他的衣袖:“你从哪里过来的?多早就出发了?” 付江沅笑了声:“从军中过来的,天蒙蒙亮就往这边来了。” 林君梦忍不住心疼他:“为什么这么仓促?” 付江沅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只说:“就想来看看你,担心你这段日子过得不好。” 林君梦百转千回的看着他,这幸福仿佛是偷来的,唯怕不小心就碎裂掉。他越对她上心,越像往她的心口扎刀子。由其看林君含用干瘦的肩膀撑起整个林家,危难时分将她护在身后的时候,负罪感就像气泡一样源源不绝的升腾。她该将这个男人还给她的……可是她做不到。由其这样看着他的时候,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种动容令她不舍。 付江沅看她又要哭了,指腹轻轻摩挲她的眼眶,柔声道:“知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林君梦哽了声:“没有,我没受什么难为,都是我四姐一个人在掌控大局。”提到林君含了,付江沅垂下眼睑,倒不知说什么好。而林君梦拉着他坐到沙发上,继而道:“她昨日去谈和解事宜,你见到她了么?” 付江沅淡淡说:“见到了,昨夜四小姐就宿在军中。只是我早上走得早,没来得及同她打招呼。” “我四姐没说几天能回来,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她略微遗憾的说:“真担心生日的时候赶不回。” 付江沅喝茶的动作停顿,侧首看她。 林君梦笑着说:“再有两日就是我和我四姐的生辰了,你既然来了,正好可以陪我一起过。” 董心如也说:“是啊,三少既然来了,就等君梦过了生辰再走。” 付江沅对林君梦说:“怎么不早同我说?”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哪里顾得上说这些事。” (034)童年最美 董心如借口去看午餐准备得怎么样了,就先走开了。将整个花厅空出来让两人说话。 这一刻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个贪婪,一个汲取,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没人真的愿意去想,就希望时间至此凝固。 所以董心如一走,反倒都不说话了。只花厅里钟摆摆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坎上,有什么东西正欲破土而出。 林君含觉得人在孩童时是最快乐的,无忧无虑,不用想明天过后会发生什么,至于长大那样遥远的事,虽然时而向往,也尽是些美妙如童话的事情。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像个肆无忌惮的符号。等到真的长大了,才发现永远长不大该会多好。 王修文将手里的皮球丢给她,林君含一失神,就落了空。小家伙精致的脸蛋上布满笑:“四小姐真是笨呢。”他叉腰站在那里,少年老成的口吻像是在教训她。 正从厨房出来的巧云听到这句话,自然诚惶诚恐,忙说:“修文,不能对四小姐没礼貌。” 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权高位重,拧起眉毛实话实说:“可是,四小姐没接住我的球,不是笨是什么。” 巧云不忍心真的责备他,便悄悄的瞪了他一眼。 林君含已经笑着站起身:“不要紧,修文说的没错,是我太笨了。”她喃喃:“我真就是笨。” 巧云只道:“童言无忌,四小姐莫往心里去。”饭已经做好了,请她进屋用餐。接着冲王修文招手:“来,跟妈妈去洗手。” 林君含说:“我来帮他洗吧。” 孩子的小手嫩滑,被她握在指掌中轻轻的搓。他像是极怕痒,在她碰及掌心的嫩肉时,咯咯的笑起来,小身子便不住的往林君含的怀里缩。 她便刻意逗弄他,越发轻挠他的掌心。只问他:“男子汉还怕痒么?” 王修文笑得缩起肩膀:“妈妈说我的痒痒肉就长在手心里。” 林君含故作恍然状:“是么,那可好了。以后你若再敢嘲笑我笨,我就挠你的手掌心。” 王修文叹了口气:“你们女人真是小肚鸡肠。” “哦,你还能看出我是个女人?” 王修文偏着脑袋:“当然,还是个美人儿。” 林君含“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知道美人儿,长大了定是个风流坯子。” 午后的日光倾国倾城地洒到门廊上,那样慵懒的一片光,碎金子一般。一只猫蜷缩在门坎下打盹,这是王修文养的猫,之前听他唤它“柳絮。”,她还刻意问他:“一只猫为什么叫柳絮呢?” 王修文指着猫说:“你看,它的毛发白如雪,跟柳絮一样。”又比划着:“而且我和妈妈捡到它的时候,只有这么一丁点儿,轻飘飘的,更像柳絮。” 林君含受教般的点点头,心想,小孩子的世界委实简单。 这一会儿柳絮在阳光下倦怠地打着呼噜,毛发蓬松。而它的小主人也被巧云带回房间睡午觉了。林君含捧着一杯茶坐在门廊前的摇椅上,听远处的叫卖声,隔着几条街传过来,也像睡魇时的幻听。她也有些懒懒的,动都不想动。 王思敬轻轻的走过来,提醒她:“四小姐,我们该出发了,否则城门关上前怕是赶不回。” 林君含只问他:“修文睡着了?” 王思敬宠溺一笑:“本来吵着不睡的,巧云哄骗说唱歌给他听。没几声便睡着了,小孩子是没什么心事的,躺下就能睡。”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之前巧云婉转的声音低低的传出来,她是南方人,用家乡口音唱起民谣异常温软,如若不是听过,很难听出她唱的什么。偏巧林君含小时是听过的,她的奶妈也是南方人,跟巧云的老家相距不远。所以第一次听巧云说家乡话就觉得亲近,不由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奶妈也是这般哄她入睡。沉吟道:“修文幸得这样一个好母亲。”接着站起身说:“回吧。” 汽车一路颠簸,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青云城。 督军府正准备开饭,董心如听下人说林君含的汽车开回来了,笑着说:“没想她今天就回来了。”转首对付江沅和林君梦说:“正好一起吃饭。” 林君梦本来在跟付江沅下棋,站起身说:“我去迎我四姐。” 正说着,林君含已经走了进来。戎装加身,又是行走生风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飒爽英气。听到林君梦唤她:“四姐。”抬眸看过去,笑了笑:“五妹。”眸光一转:“三少果真在这里,早上就听二少说三少一早便来了青云城。难怪我五妹今天这样乐呵。” 付江沅若有所思的眯起眸子,看她看得很认真,似要看出什么不同来。 这样的林君含跟前夜比起来,判若两人。 唇角攒出一个痕迹,只说:“早上走得及,未来得及跟四小姐打招呼。” “倒无防,左右没办法顺路,中途捎带办了点儿事情。” 董心如招呼说:“这就开饭了,不要站着聊了。” 林君含说:“君梦先请三少去餐厅坐,我去楼上换件衣服。” (035)阴谋诡计 吃过饭,林君梦要和付江沅一起去看电影。而林君含还有军务需要处理,说了句:“玩得愉快。”就回办公室了。 须臾,王思敬拿着文件敲门进来。 “四小姐,这是许司令今晚拿来让你过目的。” 林君含示意他放到办公桌上,放下手中的茶杯问他:“梁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之前梁琼暗暗调进城的兵力都撤走了,梁景真自前几日从运城返回来,日子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异样。” 林君含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静静说:“暂时可以消停几天了。” 王思敬想了下,又道:“四小姐,到现在清军还在紧锣密鼓盘查那日付三少遭遇埋伏的事,属下担心时间久了,会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来?” 林君含骤然抬眸,做戏做全套的道理她岂能不懂,这些天也在思及此事。沉吟道:“清军既然找不到凶手不肯善罢甘休,那就不防给他们个结果。” “依四小姐的意思?” “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在前线暗中对我出手的青帮会吧?” 王思敬点了点头:“自然记得,一个青帮会里自称扶桑使者的人还找过四小姐谈合作,被你打发之后,便暗中对四小姐不利。”他恍然明白什么:“四小姐的意思是?” 林君含点点头:“就算到他们的头上,左右他们不是第一次找麻烦,没道理任由他们嚣张下去。等到日子稍微太平,我再想与他们交锋的事,否则他们便真的以为我们绥军没有人了,可以任由他们欺负了去。” 王思敬当即了然:“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是一谈及此事,王思敬还是免不了一阵心惊:“上次的事实在太凶险了,属下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人会将四小姐伤得那样重,险些要了四小姐的命。是属下交代不周,方让四小姐吃了那些苦头。” 林君含摆了摆手:“不是你的问题,苦肉计难免要付出代价,当时雨水太大,什么都看不清楚,哪能将分寸拿捏得那样准。”虽然整个事情跟预计的有了一点出入,但目地总算达到了。清军肯在关键时刻出手帮绥军一把,就说明她这次赌赢了。唇角微微动了下:“如今老督军看到我们如愿和清军达成同盟,地下有知也该冥目了。” 王思敬不住的点头,须臾,方才好奇的问出来:“四小姐怎就笃定只要舍身相救,清军便会同我们合作?” 林君含起身后踱到窗前,天色已晚,天际一轮明月散着皎洁的光,是冷的。即便众生普渡,这一刻却不及满目繁华的不夜城,将星子之光都比了下去。那是被她踩在脚下的绥州大地,那里游走着她的万千子民。就算为了这些依仗她生存的绥州百姓,难免也要耍些手段。没错,上次遭遇埋伏的事是她一手安排设计的。只是没想到会跟付江沅在山上共度两天两夜,而她竟也险些丧命,那些都是预期之外的。想到那些,肺腑中微微一窒,原本扶在窗棱上的手指暗暗收紧。 王思敬站在一旁看着她,那样清冷的容颜融化在夜色中,隐隐看不清楚,只能她淡淡说:“我去正儿八经的找清军谈判,而他们不欲合作的态度坚定不移,就说明付三少对君梦果真情深意重,并非利益联姻。”以她对付江沅的观察,着实算个磊落公子。既然如此,最不想的就该是跟她有所牵连。 林君含脸上闪过诡异的笑,但就是这一张脸,是这世上最矛盾的存在。一个人对一张亲近了,就会对另外一张避之不及。 就仿佛梁景真,他们三人虽是一起长大的,可他打小便不喜欢同林君梦一起玩耍,到现在关系也仅是平平。而林君含从付江沅的眼中能看到显而易见的排斥,她想,他心里一定视她如洪水猛兽。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王思敬对她的话仅是一知半解,而她不打算再说下去,他也没有再问。 付江沅和林君梦从电影院中出来就已经不早了,只是整个青云城中仍旧热闹非凡。 林君梦还沉醉在温馨的电影情节中,所以不急着回去。挽着他的手臂说:“去吃宵夜吧,知道一个地方的馄饨很好吃,带你去偿一偿。” 付江沅倒不觉得饿,只是见林君梦兴致满满,就说:“好啊。” 没去什么知名的馆子,而是七拐八拐进到一条巷子里,青石板路不宽,两侧除去摆摊的,仅容下一辆黄包车通过。巷子深处有叫卖声和着氤氲的雾气扩散出来。林君梦吸了一口气:“闻到馄饨味了么,不要看这里不起眼,小吃很是可口。” 付江沅侧首:“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地方吃东西。” 林君梦笑着说:“以前常和我四姐一起跑来吃宵夜,那时候她还没完全在军中任职,不会像现在这样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就时常在看完电影后跑来这里吃东西,说起来这个地方还是我四姐最先发现的,可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再来了。” 一提到林君含,付江沅便有一丝的沉默。这个女人竟像魔咒一样,近来似甩都甩不掉。想同她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要老是提你四姐。”想一想,这样的话说出来怎么都觉不妥。他真的是魔征了,便任由她说下去,发现自己潜意识中竟也十分好奇。 坐下点过馄饨之后,主动问她:“你四姐的情性起初也像现在这般?” (036)没心没肺 林君梦今晚穿了件杏黄的呢子大衣,里面搭一件浅黄的长裙,领口缀着精致的蕾丝,朦胧的灯光下已然瞧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见层层叠叠的,衬得脸颊精巧细致。听到他这样问,眸光一闪说:“不会像现在这样古板,可是也没说相差太多,她素来就不苟言笑。” 付江沅挑了下眉头:“哦,是么?” 脑海中骤然闪过一张飞扬跳脱的脸庞,迷离间带着一点稚气未脱的顽意。那晶莹剔透的眼神隐隐和许久前的影像重和,他的心头没由来的一慌,整个大脑的运转也一下变得混乱不堪。 老板端着馄饨上来,付江沅正抬手想要抹去什么,一不留神碰到了碗,溢出的汤汁溅到了他的手背上,刚刚还在锅中沸腾的水花洒到皮肤上可想而知。他“咝”地吸了口气,那一下更像烫进他的心里,怎样的灼热与煎炸。 林君梦高声呵斥老板:“你没长眼睛吗?”声音尖锐,从不见她厉声呵斥人的模样,竟有几分凄厉。一定是疼进了心坎里,否则不会方寸大乱。拉过他的手:“怎么样了?” 付江沅连忙说:“没事,没事,怪不得别人。” 老板在一边也是紧着赔不是。 林君梦见他的手背烫红了一片,拉着他说:“快回去让医生上点儿药,你看都起水泡了。” 因为这样一个小插曲,宵夜没有吃成。一到督军府林君梦就叫下人去把医生喊过来。付江沅本来说算了,林君梦执意不肯,如此一来惊动了其他人。 林君含听到响动,亦从书房走出来。 看到林君梦拉着付江沅的一只手,心疼得直皱眉,问她:“怎么了?” 林君梦抬起头说:“三少的手不小心烫到了。” 林君含看过去,付江沅也正抬眸看她。花厅内只开了一盏明黄的灯,略微暗淡,只觉他一双狭长眼眸深不见底,爱僧皆不能分明。 “好好的怎么就烫到了,叫医生了吗?”走近来看了一眼,手背上已经起了几个圆润的水泡。亮晶晶的,甚是可爱。 付江沅扫了她一眼,见她要笑不笑的,挑了挑眉:“四小姐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既然被窥破,林君含就大大方方的笑了声:“听王副官说他的孩子在两岁的时候不小心被沸水烫到,其他人倒是没有听说过。” 她凑近来看,也只是看热闹那般。而她小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付江沅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竟觉得这个女人没心没肺的。 林君含直起身子,敛神说:“不用太担心,医生处理一下该没事了。”她没在花厅里久呆,接着上楼去了。 像她这种连死人都见惯的,对于这种小来小去的伤痛很难放在心上。 付江沅在青云城住了两日,转眼林君含和林君梦的生辰就到了。 在这两日里林君梦带他在青云城转了转,只是到哪里都要有侍卫跟着,林君梦觉得不便,后来也就很少出去。天气好的时候就拉他到花园中晒太阳,两人在长椅上一坐就是半下午。晚上用过晚饭,如果不安排其他节目,付江沅便直接回蔷薇苑去休息。 而这两天里付江沅几乎没和林君含打过照面,她被公务缠身,每天早出晚归,并不和督军府的人一起用餐。只在昨晚离开督军府回蔷薇苑的时候远远看到她,从月色清辉中走进来,一身笔挺戎装,清丽容颜上难掩的疲惫,不说话,亦显得整个人冷淡异常。 所以府中为庆生的事热闹操办,又像跟她毫无关系。 半下午的时候张孝全从江城返回来了,在督军府下人的引领下去花园中叫上付江沅,只说有事要同他汇报。 林君梦知道他人在这里,可是一直没有停止过工作。这个时候不会粘着他,便说:“若是忙,你先回去吧,晚饭之前我打电话叫你。” 付江沅叫上张孝全离开。 先问他:“礼物备好了?” “都按着三少的吩咐准备好了,五小姐和四小姐的都备全了。” 一坐上车,汇报说:“三少,不知四小姐有没有同你说,上次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付江沅凌厉眼眸淡淡眯起来:“哦,怎么回事?” 张孝全说:“上次你派了人手打探绥军对此事的盘查情况,今天线人回报说四小姐的副官抓获了几个人,盘问出蛛丝马迹来。至于俱体情况,绥军进行了封锁,线人打听不出,你看?” “既然两方都是受害者,我问一问便知。” 付江沅微微眯起眼,想了下又说:“直接去找四小姐。” 司机在张孝全的指使下调转方向。 东线许久没有消停过了,一直战报频发。这些日局势越发紧张,林君含一直盯得紧,整个人也像紧紧绷着。 (037)他不高兴 下午去军中视察,晚上还有会要开,又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这会儿难得空闲,回到办公室中喘口气。觉得肚子饿,方想起中午心里装着事,没吞下几粒米。这会儿让王思敬给她找点儿吃的来。 王思敬很快端来了咖啡和点心,咖啡滚烫,点心入口亦是松软。 林君含满足地“唔”了一声,知道王思敬费了心思。这是“同三”的味,这个时间可是不好买到,一定是让师傅现做的。 王思敬让她先吃着,自己就先出去了。 须臾,门板被轻轻叩动。不等林君含唤进,来人不请自入。高大的身躯晃进来,似将微光挡住。林君含只觉得眼暗心沉,神色都看得出。 梁景真不悦的一挑眉:“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欢迎我?” 他这几日出公差,刻意在她生辰前赶回来,就为给她个惊喜。现在看来,是有惊无喜了。他的心绪只会比她更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她之间总像隔着一点儿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他总也想不明白,而她又不肯告诉他。 林君含放下手中的杯子,冷冷的一掀眼皮:“怎么不请自入?” “你的副官和秘书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禀告,怨得着我?以往你进我房间什么时候敲过门?”更别说不请自入。 林君含面上发烧:“那时候不是年纪小不懂事。” 梁景真已经走过来,悠悠说:“我现在长大了,决定不再懂事。” “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 “讲道理就不会对你放都放不下了。”梁景真眸色一深,温柔的说:“你生辰我刻意赶回来,便不能给我一些好脸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心。” 林君含心中泛起丝丝的苦涩。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将点心推向他:“要不要吃?” 她这样也算服了软,梁景真想不出这丫头怎会变得这么倔强,哄得她眉开眼笑不可能,能略微示弱已经是不错了。心头一喜,眉眼顿生和绚,说了个:“要吃。”不等林君含反应,扳住她的肩膀拉近,眨眼两人呼吸相距可闻,就那样舔舐她嘴角的点心渣子,他的眼睛里皆是烫人的温度:“君含,我真是想你。” 梁景真进来时门板没有关合,这是林君含的办公室,不用担心有人乱入。 所以王思敬带着付江沅过来时清析看到这一幕,王思敬就要叩动门板提醒两人。 付江沅不知怎么想的,一伸手拉住他,那意思是算了。 王思敬反倒一怔,付江沅修指用力,按在他的一侧肩膀上无意中将他的骨头捏的生疼。而他桃花眸子微微凝紧,总觉得眼风凌厉。便不再说话,伸出一侧手臂请他出去。 付江沅转身时扫了一眼,那一对男女的脸颜几近重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甚是暧昧。他的眼神犀利,离得这样远还是看到梁景真唇角的弧度,迎着光,无比刺目。林君含做为绥州督军,却有一个男人在她的办公室中和她公然亲密,两人的关系一定不一般。 只是脑子里关于林君含的生活琐碎微薄,以前关注绥军却并不特别关注她,就算知晓绥军有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四小姐,对于她的生活却一无所知,更不会派人去打听。所以即便将脑子中掌握的资料全部调出来,仍旧想不明白那个男人跟她是什么关系。他甚至不认得那个男人,这个问题似乎令他相当困扰。 王思敬抱歉说:“让付三少白跑了一趟,一会儿我同四小姐说一声。有什么事今晚回帅府聊。” 付江沅掏出烟盒,“啪”一声弹开。递给他一根,方说:“绥军的军事重地,是我不该来,唐突了。” 付江沅上了车便不再说话,闭目靠到椅背上,没人知道他在思考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 王思敬见过付江沅几次,只觉这个人看似慵懒清贵,实则高深莫测。所以摸不透他的脾气,但见他的样子倒有些不高兴似的。 摇了摇头,只是想不明白。 办公室内,林君含着实有些恼火,一伸手推开他:“梁景真,你想发疯,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梁景真并未占得什么便宜,才一触及,胸膛就狠狠的挨了她一下子,震得胸腔翁翁作响。却不敢真的惹恼她,笑脸赔着不是:“是我错了,如今你是一军统帅,我岂能在这里对你做这样的事。” 林君含狠狠的瞪他:“哪里都不准。” 梁景真拿起一块糕点填到嘴里,甜得发腻。勉强咽下去,若有所思:“你还是这样喜欢吃甜食,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这样想来,她似也没怎么改变,变化最大的就是对他的态度。 梁景真一离开,王思敬进来说:“四小姐,刚刚付三少过来了。看到梁少在这里,就先离开了。” (038)生日来了 林君含微微一怔,他怎么会过来?心突地一跳,那样不设防。只见她板起脸来:“你们之前都去做什么了?为什么让人随随便便进来却不通报。” 王思敬解释说:“之前接到电话说付三少过来了,被拦在了外面。我怕那些人礼仪上不周全,又想四小姐在吃东西,便过去迎一下。” 林君含摆一摆手:“算了。”这才问他:“付三少说了什么?” “他没说,见梁少在,就先离开了。我告诉他有什么事等到今晚回帅府谈。” 林君含说:“好,我知道了。” 当晚付江沅并未等到她,下意识便不想等,也不知道在发谁的脾气,反倒刻意早走一步。本来林君梦拉上他打牌,几个女眷凑了一桌,正好三缺一。 林君梦便拉上他说:“三少,我们打几圈吧。” 付江沅淡淡说:“今晚算了,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我就先回了。” 他这样,是将林君含的面子也拂了去。张孝全看着他的样子就像在跟人闹脾气,可是,他在青云城算名副其实的座上宾,哪个跟他不是客客气气的。便揣测一准是和林君梦闹了点儿不愉快。所以付江沅说回蔷薇苑,他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就出来了。 林君含刻意赶早回来,还是扑了个空。 林君梦好奇:“四姐,你找三少做什么?” 林君含随口说:“有公事要谈,白天太忙了,没能顾上。” 林君梦“哦”了声,只说:“他今晚早早就回蔷薇苑那边了。”又拉着她:“四姐,来我房间。我给你准备了衣服,你试试看。” 林君含军装还未来得及脱下,问她:“准备衣服做什么?” 林君梦嗔怪:“明天是我们的生辰难道你忘记了么?我就知道你忙得没时间准备这些,就顺便准备了两件。” 林君含鲜少穿这种艳丽的衣服,觉得麻烦,也不太有场合。有人说她的扮相老套,参加宴会也不见穿出什么新花样来。而她自己倒是习惯了,看到那样绚丽的颜色,就直接摇头:“算了,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明日那样的场合我自己怎么可能不准备衣服,你便不要操我的心了。” “你不要每一年都是老样子好吧?” 林君含轻笑:“反正哪一年你都是焦点,我并不衬这样鲜艳的颜色,穿出也不见得有你的半分好。四姐就不是个爱好的人,你自己留着吧。” 林君梦拉住她:“哎,四姐,你别走啊。” “别闹了,四姐还有事做。” 林君梦怔怔的看她从那扇门走出去,也觉出了两人的不同。什么时候她变得那样消瘦的?连量身订做的军装都显空落起来。 而她锦衣玉食,坐享荣华,还抢去原本该是属于她的人……林君梦心口急促跳动,那种怦然心跳的感觉就像趁人不备去偷某样东西,大气不敢喘,心脏却随时有跳出来的风险。林君梦现在就感觉自己跟做贼差不多。 督军府做生日宴,本没打算大肆铺张,门口聚集的车子还是从街头排到了街尾,直绕到另一条街上去。警戒比平时严了几倍,每一个进入帅府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的盘查。 帅府内自是十分热闹,宴会厅内搭起了戏台子,董心如爱听戏,将几个红极一时的名角都请来了。而另一边是酒会现场,聚集了许多洋派作风的年轻人,乐队现场演奏。里里外外丝竹声响彻。 帅府的几个女眷都在前厅招待客人,林君梦做为今天的主角之一当然要首当其冲。一大早就起来忙活,一身烟霞色的洋装,宛如一只翩然飞舞的彩蝶。 只是到现在还不见林君含。董心如叫人去楼上催了几次,她都在不紧不慢的看文件,只说耽误不了开席,别人也不敢真的打扰她。 付江沅很早便过来了,穿得是西装,白衬衣衬着他秀气斯文的五官,清冷如玉。听到林君梦唤他,转身微微的笑着。 “有礼物送你。” 林君梦一脸期待地看他从张孝全手里拿过一个锦盒,盒盖一弹开,那样眩目的光晃得她眯起眼睛,那是一条钻石项链,细碎的钻石密密匝匝的簇拥着一颗最大最亮的红色宝石,那样耀眼火红的一团光,刺得人不敢直视。林君梦惊讶的捂上嘴巴,她在国外的时候有幸用望眼镜看过星河,跟平日抬起头来用肉眼看到的肯定不一样。那些密集的星子明亮而清析,汇集成一条璀璨的星河。而她看着这条项链的时候又想起那一晚看到的,将这样一条项链戴到脖颈上跟挽银河系于颈间又有什么分别。 付江沅用温润的嗓音道:“这是我外祖母最钟爱的宝贝,而她生前最偏爱于我,去世的时候连我母亲都不曾给,直接把这个给了我,让我送给日后的夫人。” 林君梦的脸上就像燃着一把火,心间更是。她的心脏“怦,怦,怦……”的跳着,他的夫人?喜欢到极致,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付江沅一伸手将她拉近:“来,我帮你戴上。” (039)甚是满意 他的身上有清淡如冷梅的香水味,这样贴近他的胸怀嗅得格外清楚。而男人的手毕竟有一些笨拙,光是解项链上的扣子就解了好一会儿,温暖的气息轻轻拂在她的耳畔。他们又是站在帅府显眼的地方,不止家里的下人,过往的客人也都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眼羡的轻啧出声。 林君梦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像一只扎进砂堆的鸵鸟。 须臾,就听付江沅似笑非笑:“已经好了,你还打算靠到什么时候?” 林君梦抬起头瞪他,皮肤白皙,脸面一红,就仿佛是透明的。付江沅手脚不老实的掐了一下,“哧”地轻笑出声。 接着敛了笑又说:“给四小姐也带了礼物,她人呢?” 林君梦说:“到现在还没看到她,我去楼上叫她,你先去花厅等着。” 过眼皆是忙碌,一路走到花厅,反倒安静下来。 林君梦上楼去叫林君含。 看她还穿着寻常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惨叫一声:“我说四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工作。”过去夺过她手中的文件:“这些东西迟一点儿看有什么关系,外面多少人等着你呢。” 林君含抬起眸子打量她,那一身水嫩的洋装极衬她的肤色,到底是女人一生最好的年华,连轻颦浅嗔都明媚皎洁,像暮春时节开出的一簇簇红花。 由衷赞叹:“五妹,你今天着实漂亮。” 林君梦拉起她:“你看看你,快别说我了,马上去换衣服。”说着去她的衣柜中翻腾,哪见什么像样的新衣,回头问她:“你昨天不是说准备了新装,在哪里?” 林君含笑起来:“我是哄你玩呢。” 林君梦被她气得直跺脚:“四姐。” 林君含想着也是随便穿一件,此刻看到她脖颈的项链走过来。仔细端详:“这条项链真是耀眼,一看便知是价值不斐的珍宝。” 林君梦将那颗宝石握在手中笑盈盈的:“是三少送我的,说是她外祖母生前最心爱的宝贝。” “确实是件宝贝,三少既然肯给你,说明对你一片真心。” 林君梦忽然没了后话,转过身含糊道:“哎呀,你快换衣服吧。” 她胡乱拔拉了几下。 林君含叫她:“五妹,我自己来吧,你先出去招待客人。” 林君梦说:“好,那我先下去了。你快一点儿。” 林君含见她匆匆忙忙的,一阵风似的,笑了笑,将那件银色旗袍取出来。 下人又给付江沅添了一盏热茶。 被他端到手中慢慢的饮,此刻花厅内只有他一人,林君梦刚刚被二姨太叫走了,说是又来了两个林君梦的朋友,在前厅一直吵着见寿星,这才过来叫她。 林君梦走前迟疑了一下,说:“你等一等,我去同他们打声打招马上就回来。” 其实这里有一大半的人是冲着林君含来的,如今她是绥军督军,权高位重,想巴结她的人不计其数。偏偏这个督军十分沉得住气,从早上到现在连面都不曾露过。而她不喜应酬也是出了名的,想来是刻意避及方才躲到楼上不肯下来。 付江沅饶富兴味的想着。便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寻声望过去。 花厅里有一尊青瓷蓝釉的古瓶,今早下人折了桃花插在里面,秾艳的花朵开得正盛。付江沅就是从那一树桃花中看到身着银白旗袍的女子走出来,仿佛花枝幻化而成,婆娑明艳,这个女人清亦清,淡亦淡,却不会让人感觉黯淡无光。人面桃花相映红,说不出的旖旎多情。 “就三少一个人么?我五妹呢?” 付江沅薄玉般的脸庞上原本淡漠的眼神微微一变,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唇角一动,清澈的日光中给人温柔的错觉。 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君梦去前厅招待客人了。”直等林君含走过来,他沉湛的双眼眯起来,淡淡说:“今日是四小姐的生辰,恭喜。” 那旗袍的设计很有几分别致,领口和袖口均烫了艳色的花纹,那样生动,鲜活的一般。沿着那花样的纹理打量,就不免看到她纤细的锁骨和凝雪的皓腕,女人的玲珑饱满,细腻又精巧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是再精致的男人也无法相比的。女人就是水,可将男人化为绕指柔。本来是极贪婪这柔情似水的美意,想来不仅是他,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都会多看一眼。却硬是忍着转首他处,最后视线落到茶几的锦盒上。拿起来递给她:“一点儿小礼物,不成敬意。” 林君含道了声谢意接过来,打开来看,是一只翠绿的玉镯子,她打小也是有见识的人。从呈色上看就知道是块好玉打磨而成。笑道:“着实让付三少破费了。” 她手腕上正好空着,又是那样不拘小节的性子,就直接戴上后伸出手臂给他看。 “三少觉得怎么样?” 付江沅那双幽黑的眼眸中浮起笑,从没哪一次送了人礼物感觉这样满意过。 唇角微钩:“再衬四小姐不过了。”又觉得这样皓洁的手腕戴什么都该好看。 (040)他的脾气 林君梦提着裙摆的手指暗暗收紧,心头紧跟着一颤。只见花厅里林君含一只手臂伸展在半空中,神色可人。而付江沅原本如夜色般清冷的脸颊上色亦浮着笑,清秀乌黑的眉目在这一刻都显得格外安静。 她提着气叫了一声:“四姐。” 林君含回过头来,大大方方的给她示意:“三少真是有心,还送了礼物。” 林君梦笑意有些发僵,只道:“是么。”走过去说:“景真过来了,这会儿在前厅和人寒暄,保准马上就来寻你。不知这一回又带了什么珍贵的礼物给你,哪一年他不是挖空心思哄你开心。” 林君含敛神道:“哦,那你和三少先聊着,我出去看一看。” 她一离开,林君梦拉着付江沅坐下,边说:“梁景真是跟我们一块长大的,如今也在军中任职,他和我四姐从小就是公认的一对。说来也奇怪,小的时候无论我和四姐是否穿一样的衣服,他总能认出来。而且他从小就特别护着我四姐,什么都肯替她做,无论我四姐想要什么,也肯费心费力的帮她找来。其实最早两家是打算谈婚论嫁的……” 付江沅听了这样一句话,忽然想起什么,就仿佛一盆冷水兜头灌下,这样的警醒同时让人一个激灵。梁景真,梁景真……难怪这样熟悉,那天夜里林君含喝醉了酒,眼底色泽戚戚,总有一丝令人心软的凄楚,便怨怼过这个男人。说只要肯让他亲一亲,占些便宜,他便不再发难于她。 他的眼底似生了冰,打断她的话:“就是那个梁都统家的公子?这一次助你四姐上位的人?” 林君梦看着他,突然不安起来,却仍是说:“就是他,你怎么知道?” 付江沅只道:“绥军时局变动这样的大事自然会引人关注,多少有所耳闻。” 林君梦点点头,继而道:“这一次确实是梁景真帮了我四姐大忙,这些年他对我四姐从没忘情,仍旧一心一意的样子。这一回他肯这样帮我四姐,我想他们定能重拾旧好。这世上怕是再没人像梁景真一样疼宠我四姐了,我想我四姐心里同样也有他。” 付江沅听了这样的话,心中错综复杂。有些事却不容人细细去想,只在心里打了个转,来不及想明白便刻意抹煞了。 到了晚上还是见到了梁景真的庐山真面,听堂会的时候偏过首同林君含低语。不知是讲到了什么令人发笑的事情,只见林君含眼角一弯,喜汽洋洋的笑了起来。而后娇嗔地瞪了那人一眼,那样的温存小意越发显得两人熟悉而亲近。男子眉舒目展,笑得更是开怀。付江沅瞥了一眼,视线便再移不开,他认出来了,那个男人就是当时在林君含办公室公然和她亲吻的男子。 林君梦正当此时指着说:“那便是梁景真。” 这样一说终于对上号了,关系果然非比寻常。原来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发小。听林君梦的意思两人似乎还有过一段情。 堂会唱得十分精彩,此刻唱到*,台下响起了叫好声。 付江沅素来不喜欢听堂会,小的时候府中有喜庆的事需要唱堂会,他们几个孩子也是跑来跑去的,吵得大人们直呼头疼,喊过老妈子将人带出去。后来长大了,即便长辈叫了下人去喊,也再不愿凑那样的热闹。 站起身说:“我出去抽根烟。” 掌心掬着火光点燃,付江沅斜倚到墙壁上安静的吸了一口。厅内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名角的嗓音确实好,咿咿呀呀的婉转动听,像诉着某种情意绵绵又不为人知的衷肠。 付江沅抬首,能看到一轮又大又白的月亮和浩瀚星海。而天空就像一块黑丝绒的布子,幕天席地的撕扯开,再由一点一滴明亮的星光点缀,才堆砌出这样绯靡的红尘万丈。 “你就是付三少吧?”男人走过来,挡住一片光影,笑着说:“幸会。” 付江沅看他一眼,唇角微动,眼底却殊无笑意。 “梁先生,幸会。” 梁景真一早就想见见这个清州八省名号响当当的付三少了。其实他早有耳闻,这个很少带兵打仗的付江沅实则在军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很多时候都是他在幕后指挥,算名副其实的决策人。 “久仰大名。” 付江沅掏出一根烟给他。只道:“梁先生过奖了,不过军中的无名小辈罢了。” 目光繁复地打量他一眼,心忖,林君含的脑子倒是不空。眼前这个男人相貌堂堂,又是绥军中不可多得的将才。重要的是抱紧这棵大树,便可免去许多忧患。一般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她也会么? 两人就着吸烟的空寒暄了几句。到底是些长袖善舞的人物,不着痕迹过了几招。最后还是梁景真率先走开了,虽然第一次见面,付江沅对他有一些敌意字里行间怎会听不出。只是并没有多想,前几日付江沅才同他的父亲兵戈相向,如若心无旁鹜的说话,那才让人匪夷所思。 梁景真掐灭手里的烟,借口转了回去。 碰到林君含,伸手拉了她一下:“你做什么去?” 林君含淡淡地横了他一眼:“我做什么要向你汇报么?” 梁景真轻笑:“伶牙俐齿。”接着又道:“你早些回来,君梦说一会儿要打几圈,别再寻不到你。” (042)慌张什么 林君含之前应付那些客人脸皮都快笑僵了,这会儿只是面无表情的说:“我出去透透气。”走出来的步伐仓促,王思敬还在花厅内等着她。 就这样目不斜视地走出去,手臂忽然被人捞了一下,只是没有防备,他的力道不大,她却一下撞到了他的怀里。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咫尺间怔愣的看向对方。就是那一双眼,看得两人皆是一震。隐约触动了心底的某根深弦,那种似曾相似的恍惚又来了。 林君含慌然的推开她,她的脸皮不薄,这一刻却心跳得厉害。他的眼里有流光,刹那的粲然仿如紫微星滑过。而她终被那样的眼神惊悚,全身筛子一样的抖起来。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便有一双眼朦胧的光色中盯紧她,眼睁睁地将她一寸寸吞噬,挫骨扬灰,隐约就在那双眼中看到一丝类似于欣喜和惊滟的东西,亦是她唯一记得的。 付江沅见她脸色微微发白,额上出了层细密的汗,闲闲的一挑眉:“莫非是我咯疼你了?” 林君含敏感的睁大瞳孔:“什么意思?” 付江沅眼风向下一瞥,漫条斯理:“你踩到我的脚了。” 而她穿着白色的高跟鞋,纤细的鞋跟似一把利器。她慌忙的躲闲开:“实在对不起。” 付江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慌成这样,我有那么可怕?” 谁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难免慌张。刚刚看着他时她竟然想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柔和的夜灯下澄亮逼人的黑眸……林君含觉得自己要疯了,摇了摇头,想来自己真是可笑,怎么可能。她一定是疯了! “三少说笑了,刚刚不过事出突然,没有想到而已。”转移话题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平,她甚至不敢看他沉湛的双眼。只笑容模糊:“三少怎么不进去,还是堂会不精彩。” 付江沅吸了一口烟说:“不,堂会很精彩。督军府请来的,自是数一数二的名角。” 他清浚淡雅的脸颜陷在一团白雾中,懒洋洋的眯着眼,是贵公子的放荡模样,却也说不出的性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冷冷的微扬着:“如此看来,四小姐和梁先生郎才女貌,倒是天生的一对。” 林君含在他匪夷所思的问话中渐渐冷静下来。挑了挑眉:“付三少何出此言?” 付江沅纤长的手指夹着烟,眸色幽深沉静道:“四小姐说男人唯利是图,那女人呢?女人侍宠而娇的资本是什么?” 林君含冷笑一声:“付三少真是越扯越远了,我倒听不明白你说的什么了。” 付江沅时而不羁,却不是那种会口无摭拦的人,更懒得管旁人的闲事。今天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头昏脑胀,有些话张口便说出来了:“四小姐同青梅竹马有情人终成眷属当真是通向和平的最佳捷径。我只是想不明白,既然如此,四小姐直接嫁了便是,何苦处心积虑的要和其他军阀结成盟友?” 这样辛辣干脆的男人,竟堵得人隐隐喘不过气来。按理说他说的没错,林君含也知句句都在刀刃上。将自己贡献出去的确是通向成功最便捷的法子,只是她不能也不可。指掌微微攥紧,不由恼羞成怒,嘶声力竭倒不至于,惯常冷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付三少即将迎娶我五妹,就算是一家人了。可是,这虽然是林家的家事,更是我的私事,付三少问及这个,是否多有不妥?” 付江沅微微一怔。 何止是不妥,简直有些出格了。而他也不知今日是犯了什么浑?! 唇角一抿:“在下一时口快,没有冒犯四小姐的意思。” 林君含端着一张脸只道:“三少请里面坐吧,外面风大。” 短短一路走下来心情晦涩,她恼什么呢?他说的分明句句在理。多少人都看在眼里,并且心知肚名的事。怕也只有一个付江沅敢这样公然的将话挑明了说,却引来她的盛怒。 王思敬两步迎了出来,叫了声:“四小姐。” 林君含抬手将厅内的丫头摒退,坐到沙发上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王思敬道:“已经按着四小姐的吩咐将上次的事件整理出明细送往清军了。想来付大少看了那些东西,如何也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林君含坐在沙发上没有吭声。 王思敬察言观色:“四小姐可是不放心?” 林君含自言自语般:“不起疑心当然最好……” 没一会儿外面热闹起来,听声音就是林君梦找过来了。 只听她问下人:“我四姐在里面吧?” 下人答了一句。 接着听她对着什么人说:“我就猜她来了这里,我四姐的牌打得最差劲了,每次就她跑得最快。”说着已经拉着付江沅走了进来。 “瞧吧,我说什么来着。”她笑了一声,过来拉上林君含的胳膊:“四姐,之前不是要景真告诉你一会儿几个人要打几圈的,你却跑来这里。” “你知道我是不会打牌的。”林君含制止她胡闹下去,将胳膊抽了出来。本来肺腑中囊着火气,冷冷淡淡的,总不太想搭理人。可今天是什么日子,况且她的身份也不容她小家子气。 ------题外话------ 丫头,谢谢你们的支持鼓励,票票和留言哈,谢谢你们!咱们现在为了配合推荐只能一天一更,说实话,很委屈大家,十分抱歉。理解小伙伴们很着急剧情,也知道你们想看的是什么,呵呵,别担心,剧情要转了~~ (043)他的怀疑 只道:“之前王副官说三少去军中找我有要事商谈,只是那晚赶回来,三少已经回了蔷薇苑。” 付江沅抬起眸子淡淡的看着她:“那日着实怕打扰了四小姐。” 他们之前才因这个话题险些闹了不快,林君含此刻听着,只觉得他话里有话。他们是哪里不对头了,以前见面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自打上次山里逃生之后,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林君含一时又闹不明白。 只摇碎一切不合事宜的念想,也装作听不懂似的,客气道:“此刻正有要事同三少讲,不如去办公室里聊。”转首吩咐下人上茶。 林君梦不由扫兴道:“今天还谈公事,你们就是一群工作狂。” 林君含请他到楼上去。 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木质的地板,女人的高跟鞋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他就无声的跟在后面也不说话,一时间整个空间都回荡着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 林君含走着走着,渐渐感觉头皮发麻。早该将这身行头换掉的,穿久了戎装就越来越穿不惯女人的衣服。那样束身的衣服,曲线暴露无疑,再被一个男人盯着看,便感觉自己是光着的。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廊灯下凝视着她。林君含心头一跳,连忙转过头去加快步伐。而付江沅的目光就凝在她的脖颈上,也不是刻意为了瞧她,又感觉是移不开目光,于是就那样痴痴的望着。他的眼神好,即便楼道里的灯光不似花厅明亮,还是将她脖颈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平时那段肌肤都是藏于军装的领口下的,他每日也是穿那个,再清楚不过。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地方,肌肤雪白,如果不是长年征战沙场,这也该是个粉雕玉琢的人儿……心里一点恐慌的念头,不敢去想,自言自语一样,低低的问了出来:“四年前你是长发还是短发?可曾去过庆月楼?” “哗然”一声,楼梯口传来尖锐的响动。 林君含和付江沅一同转身望过去,林君梦正代下人端着茶水上来。就那样慌里慌张的打翻在地。 付江沅转过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有没有伤到?”就见指腹划伤了,殷红的血液冒了出来,一颗一颗圆润的血珠子摔到地上。 林君梦惊魂未定的看着他,咬紧了唇齿,又看向走来的林君含,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勉强扯出笑:“看我笨手笨脚的,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林君含皱了下眉头:“这事怎么不让丫头们来做?” 林君梦说:“左右无事可做,就顺手就端了上来。” 林君含说:“三少快陪君梦去处理伤口吧,我们的事明日再谈。” 付江沅看了她一眼,带着林君梦下楼了。 人一离开,林君含才隐约想起付江沅之前的问话。就伴着那一声响被切割开来,到了现在才顿悟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不由瞳孔张大,身体紧跟着猛然一颤,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般的晃起来。四年前她去过庆月楼的事他怎么会知道?那时的她长发如瀑,自是和现在不同。 林君含瞬间呼吸困难。所有迷离不清的意念通通被唤了起来,连身体里那只兽也开始不安咆哮。 他真的是他么? 又怎么可能。 林君含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间,她的心里很混乱也很害怕,她不相信付江沅会是那个男人。可如若不是他,他眼中似曾相识的流光算什么?又为什么会问出那样的话? 但他怎么能是那个男人呢?他是君梦的未婚夫啊。 林君含只觉得浑身发冷,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她以为事情已然淡化,再想起依旧这样锥心刺骨。她直接缩到床上去,盖紧了被子还是冷得厉害。攥紧被沿的手指在微微的打着颤。 而她就任自己缩在床角,不停的逼问自己该怎么办?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直到门板被人敲响,她才怔愣地回过神来。唤了一声:“进来。”丫头推门走了进来。笑着说:“四小姐,夫人见您一直没再下去,问你可是休息了。” 林君含只道:“你同夫人讲,就说我准备睡下了。” 丫头心细地发现她脸色不好,走近一步问:“四小姐,你脸色发白,是哪里不舒服么?” 林君含摇了摇头:“无碍,只是今天有些累。” 丫头连忙说:“那您快休息吧。”说着,轻轻的带上门走出去了。 林君含保持一个姿态僵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窗棂上有月光,清寒的像雪一样。枕在膝盖上看了一会儿,下床走到窗前,一手将窗子推得大开,顿有晚风拂面,之前的慌然慢慢被风化。她本就是个头脑冷静的女人,即便有天大的迷茫也不会很久。就像四年前她从那个陌生的男人怀中逃开,也只是狠狠的怕了一会儿。其实她有些后悔,当年为什么要头也不回的跑出来?而不是亲手杀了他,这样就再没了今天的惊悚。 (044)她的残忍 门板再度被敲响,更像是意料之中的。她没有回头,望着凄惶的月色道:“进来吧。” 这个时间所有人该是睡了,之前热闹非凡的督军府也归于宁静。“付江沅离开了?” 林君梦慌张地叫了一声:“四姐……” 林君含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 “你想听什么?” 林君梦哽了声,却隐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唇齿被咬破了,腥咸的血液默默吞咽。她知道她这个四姐一向聪明,她这样分明猜到了她已经知道四年前的事了。 “四姐,你会怪我吗?” 林君含这才转过身来,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拿自己的贞操当儿戏,她清白的一生被毁掉了,怎能不悲不怨? “我当然怪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不用这么清析的忆起四年前,也不用再将那样屈辱的往事回忆一遍。我还可以毫无顾忌地拿枪打爆他的头……”她走近来,见林君梦已然泣不成声,眼里满满的尽是懊悔。而她知道到如今她这个傻妹妹有多爱那个男人。“我知道你想知道四年前的事,他一定以为四年前的那个人是你吧?而我亦知道,你还会求我替你保密。”她说:“君梦,四年前就是一个意外。那个男人是谁我不知道,也不重要,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都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一个莫明闯进的陌路人,更是一个残忍的符号。我们不会因为四年前那一晚就变得和陌路人有什么不同,更不会因此有什么关系。所以你并未从我的手里抢走什么,这个男人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要。若说我有什么不痛快,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成了我妹夫。而我却因此不能杀了他。” 林君梦一把拉上她的手臂:“四姐,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同你争夺什么,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所以,我当真要求你……” 林君含扯开她的手,走到梳妆台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镜中的自己,凄厉得像鬼一样。若说不甘,就是不能索他的幽魂。而她不止一次梦到那个人,匍匐在她的身上肆意蹂躏,又总是看不清他的脸,他像只野兽一样将她拆骨入腹,那种撕裂的痛触伴着整个梦魇,即便惊醒,也无法消弭。 如何不恨? 林君含从镜中看着她:“可是,君梦,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发现了该怎么办?” 林君梦一下慌了,几步踱过来:“不会的,四姐只要你不说,他就一定无法发现……四姐,我求求你,一定不要告诉他真相。如果你只是恨着他,并不打算跟他在一起,那你就成全我好不好?日后我可以不叫他出现在你面前,这样你也不会揪心了是不是?四姐,求你帮帮我。只有你才能帮我,他一直要找的人都是你,想弥补的人也是你。我真怕他知道真相,就再也不理会我了。” 林君含淡淡抬眸:“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君梦,你这样很残忍。” 林君梦如何不知自己这样有多残忍,可是她没有办法。付江沅既然可以问出那样的话,就说明他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怕极了,那惊恐一直蔓延进四肢百骇。她那被人点中了死穴一样无法动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失去他。 她呜咽着:“四姐,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自己这样有多残忍,这些日子我并不好过,每次看到你,都像有一把刀在划割我的心口。可是,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四姐,你帮帮我好不好?” 林君含的心底泛起酸楚,转过头去不看她。自己已经很不幸了,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同样不幸。如果掩盖一切能够让她感觉幸福,那又有什么不可呢? 她的手已经冷透了,反手握上林君梦的:“你想知道四年前的事?” 林君梦茫然的点着头。 林君含悲哀的叹气:“我可以告诉你。既然你是铁了心的要这样做,那便做得天衣无缝,否则他该不是推开你这样简单了。” 付江沅那样的男人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好说话。 林君梦却仿佛做好了一切准备,目色坚定得让人心生怜悯。 有些人为了爱情可以像飞蛾一样不顾一切的冲向火光,哪怕化成了灰也觉得绚烂不已。 林君含却觉得自己做不到。 人这一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东西。她的妹妹有时就是这样幼稚又自私,是童话故事里生活了太久的缘故吧。 四年前的那一夜在她感觉实在漫长,怎样都到不了尽头似的。可是讲起来,寥寥数语就带过去了。 林君梦指腹收紧,能看出心情复杂,却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斟酌过她的脸色,才问:“就这样么四姐?” 林君含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真是傻,那种事无论那一晚重复了多少遍,还不都是一样的。这话毕竟不能说,也难以启齿。 (045)我在等你 “故事你都知道了,该没有什么破绽可以出了。”她想起什么,拉开梳妆台一侧放闲杂物品的抽屉,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颗扭扣:“将这个拿给他看,不到万不得已,其他什么都不用说,言多必失的道理你该懂。” 林君梦狐疑:“这是?” 林君含苦涩的抿了下唇角:“他衬衣上的。”被她慌乱时扯了下来,攥在掌心中并不知道,即便到了早上也没有发现。直到冷静下来,觉出掌心火辣的疼意,袒开掌心来看,才发现这颗纽扣,已经被深深嵌进掌心里。 她觉得累了,不肯再多说一句。即便是为了成全她,做到这一步她已经觉得仁至义尽。 “君梦,四姐希望你能一直幸福下去。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她站起身:“可是,你要知道,一切算计得来的东西,很难不付出代价。” 林君梦蓦然抱住她,眼泪静静的流。这时的她鬼迷心窍,哪里听得进她这些忠言逆耳的话。觉得只要能跟付江沅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四姐,谢谢你。” 林君含拆开她的手臂,沉沉道:“出去吧,我想睡了。” 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出了一层的汗,这个时节的夜晚不该这样闷热,便想拂开被子,一伸手才发现哪里是被子,那手竟抵在一个古铜色的胸膛上,贴着她的身体线条,连肌肤纹理仿佛都契合了,难怪会这样热。 身下那种痛麻的感觉又来了,像触角一般一点点延伸进她的四肢百骇。林君含痛苦的哼出声,他便低下头啃噬,那嘴顿时演变成血盆大口,像要把她吃进腹中。她惊叫着坐起身,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王思敬和几名近侍一股脑涌上来,敲她的房门:“四小姐,四小姐,您怎么了?” 林君含脊背生了汗,知道自己是做噩梦了。侧首看出去,天际灰蒙蒙的一片,天就要亮了。 只说:“我没事,你们下去吧。” 王思敬摆手将人退下去。门板外道:“四小姐,天色还早,再休息一会儿吧。” 林君含没有说话,将头埋进膝盖里。从小到大她很少软弱,再多的苦也可自行吞咽。痛也不说痛,哪怕只是装在心里默默承受。林君梦说过:“四姐,你这样总有一天会垮掉的。”她无所畏惧,就算不垮掉,人总有那么一天也会死掉。生死往复,就是这样一个苦痛相加,辗转不息的过程。 张孝全一早起来巡视的时候,就看到付江沅卧室的门板开着。他推门进去,就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抽烟。精明的发现他不是起得早,看样子昨晚压根就没有睡。 “三少,你一整夜都坐在这里,是有什么心事么?” 他昨夜回来就不早了,回来的路上张孝全便发现他情绪不高的样子。到了蔷薇苑也没说什么话就回房间休息了,却原来还是在这里坐了一夜。 付江沅掐灭手里的烟,说到底他只是心神恍惚。为此深感不安与惊惧。低低道:“你说两个容貌完全相同的人会不会极易混淆?” 张孝全随口答:“若是容貌完全相同,自是容易混淆的。” 付江沅喉结动了动:“会不会认错了?”他狭长眼眸淡淡眯起来,眼底的红血丝总觉得发慎。昨夜林君梦伤到了手,她像是极怕疼。而他记忆中的女人却是隐忍的,他记得她雾气蒙蒙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只倔强的不肯掉下泪来。他抬头看向张孝全,唇齿动了动却未发出声音。 张孝全更是吃惊:“三少怀疑四前年的那个女子是四小姐而非五小姐?” 付江沅神色怔忡,他不确定。他最早让人调查过,四年前的那个时候林君梦将从国外回来,又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胆大包天,什么事情都敢做。倒是林君含,那时已在军中任职,哪有机会像那样胡闹? 就连张孝全也说:“六少,五小姐古灵精怪,对任何事情充满好奇。四小姐行事却极有章法,而且据属下调查,那时她才入绥军不久,林老督军一定会对她严加管束。” 而且付江沅不是没有同林君梦提及此事,她也并未否认,那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付江沅心中惶然,只觉得哪里出了差子,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中异常烦燥,站起身道:“去督军府。” 林君含每日披星戴月,往往在家眷没有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出门了。 汽车一开出,忽然停了下来。 林君含靠在椅背上:“怎么了?” 王思敬转身道:“四小姐,是付三少的车子。” 林君含蓦然抬眸,手指暗暗收紧。吸一口气:“他怎么会在这里?”透过车窗看出去,付江沅已经从车上走下来。沉沉雾霭中那一身的风流倜傥,看得林君含却一阵心惊。 王思敬提醒她:“四小姐,要不要下去跟付三少打声招呼。” 自然是要的,这不仅是督军府的乘龙快婿,还是绥军的大恩人。她既已决定帮林君梦保守秘密,既往不咎,断不会在她这里露出马脚。 打开车门下来,没有戴军帽,晨风微微拂动俏丽的短发。而她似睡得不好,懒洋洋的眯着眼。钩起的唇角在付江沅看来,总觉得是有点儿假。不过这个女人何时真过? “付三少是要到府上找我五妹么?为何在这里停下?” 付江沅狭长眼眸眯起来,淡淡道:“等你。” (046)竟然是错 “等我?”林君含恍然道:“三少说有要事商谈,一直不曾有机会。” 付江沅现在不想谈什么正事,他有比任何都紧要的事。 薄唇一抿:“你还没有回答我昨晚的问题。” 林君含的大脑“嗡”地一响,只是心思郁结的想,他这样是有所觉察了么?对于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会觉出什么不同来?她和林君梦的长相如出一辙,四年前少不经世,该由其像,不由心存侥幸。 故意颌首想了下,一副方才顿悟的样子。神色如常道:“庆月楼我没有听说过,自然没有去过。只是我不明白,三少对我四年前的样子如何这般感兴趣?”她略微尴尬的一笑:“我许多年前就是这副模样。只是三少将这份好奇心放到我的身上,似乎不妥。” 付江沅定定注视了她几秒钟,而她的眼中尽是些几乎冷淡的坦然。哪里是那个水眸玲珑,慌乱如小兔子的女人。他不知道四年的时间过去,那个在他怀中紧紧依偎,同他抵死缠绵的女人历尽多少风霜雨雪,早练就了一身铮铮铁骨,不是那个疼了痛了就低泣着掉泪,更不是那个年少不经事,眼眸晶莹清澈,瞳仁中惟有他的秋水伊人。他不知道自己还在迟疑惦念什么,那个人是君梦,那样温柔如水,掌心柔滑的女人,只能是君梦。而他又在低落什么?仿佛一腔期盼落了空,连昨夜的辗转难眠都没有了,心中没了那样的波澜起伏,竟如一汪死水般寡淡。方觉一身的困倦涌上来,心中只有一个苍白的念想,他真是糊涂。 想抓起她的手掌来看,终究是忍住。最后只唇齿动了动:“耽误四小姐的时间了,抱歉。” 林君含笑言:“无防。”上车前又道:“如果付三少想同我谈及上次遇险的事,那大可不必担心。我已经吩咐秘书整理出完备的资料给大少送过去了。三少若有什么疑问,一问大少便知。” 她从他身体一侧走过去,竟像是生了风,付江沅只觉得呼吸困难,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吸入肺腑中,沙粒一般磨砺着他心上的一点儿嫩肉,生生的觉出痛来。 付江沅沉湛的双眼望向她,心里只是想着,以后他会躲得这个女人远远的……他的生命里只能有君梦一人存在,那是他这些年拼尽全力找来的,又怎么可以对不起她。他的脸色白的厉害,竟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无端端的将另外一个女人牵扯进来,而他竟管不住自己的心。 林君含的汽车开走了。 靠在椅背上力气全无,命运竟同她开了怎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玩笑,而她如何也笑不出。 张孝全见付江沅沉默,走过来问他:“三少,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督军府,是时候回去了。” 林君梦听到下人说付江沅过来了,隐约吃了一惊:“这样早?”她还没有梳洗打扮,连睡衣都没有换下。就对下人道:“先请三少去厅内用餐,看看厨房有什么好吃的粥品,给三少端过去。告诉他我换过衣服 就下去。” “我知道了,五小姐。” 下人一走,林君梦打开衣橱,很刻意的拿出一件旗袍换上,接着坐到镜前开始上妆。虽然时间短暂,还是化了一个十分精致明媚的妆容。 下楼的时候见到付江沅坐在沙发上,下人端上来的早餐并没有吃。 林君梦问他:“吃了早饭过来的?” 付江沅已经站起身:“没有,只是没什么胃口。”拉过她的手打量:“你这伤口不要沾到水,谨防感染。” 林君梦笑着:“我知道的。” 付江沅眼底光色黯淡不明,不待看清楚,一伸手将她拢进怀里来。手臂用力,紧紧抱着。 “君梦,对不起。” 他喃喃的发音,清晨的鸟叫声中听得不甚清楚。抬眸看到督军府的墙院上生出了繁密的蔓藤,一道道就像拢在他的心坎上,纠纠结结,哪里还扯得清。不由一阵烦乱,便只能紧紧的抱着她,厅门处人来人往的也不去顾及。 林君梦被他箍紧得喘息困难,心中更是慌乱。 轻声问他:“怎么了?” 付江沅声音微哑:“今天我便返回江城,一回去便选订吉日,即刻迎娶你过门。” 林君梦心中百味陈杂,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称心如意。低低的唤了声:“三少……”抓紧他的掌心出了汗,喉咙却一阵干涩,又道:“你真的愿意娶我吗?” “当然。” 可是为什么呢? 林君梦脊背生寒,嘴唇哆嗦着,竟不敢问出来。只是无端生出一种惶恐,从他怀里退出身道:“不需要这样急的,我爸才过世不久,实在不想这个时候大肆操办喜事。” 付江沅握着她的青葱手指,放在唇沿细细的啄。 “那便先将吉日选订,然后我会过来同……伯母商量。” 他修长的眼眸垂下来,林家现下主事的人明显是林君含。而他日后同那个女人是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讲的。 (047)望她幸福 林君梦道:“这事自然也要同我四姐商量。”顿了下,只是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低道:“多希望我四姐一样可以幸福。” 红烛滟滟,一瞬光华,要是每个女人的梦想。林君梦想,她四姐该也不例外。 不由想起儿时一起扮过家家,每次同她交拜的新人都是梁景真。帅府那一株绚烂的桃花树下,那样一双俏生的佳人儿,总能让人生出无尽的美好。 林君梦想,现在真正的长大了,梁景真怎么不来娶她四姐了? 一将付江沅送走,林君梦让下人将她的斗篷和手提袋取下来,就直接出门了。 直到吃过晌午饭,梁景真听说林君梦过来了,从楼上下来,没有穿军装,一袭浅灰色长衫,倒与寻常男子无异。 笑了声:“真是稀客,你怎知我今日在家中?” 林君梦说:“本来不知道,一打听就听说你回来了。可是身体不适?” 先前梁景真是以这样的说词脱身,却不过借口来家里见了一位客人。听她这样问,淡淡的一挑眉:“倒也没什么大碍。” 林君梦意有所指:“我看你就是心病。” “哦?你这话听着倒有几分新鲜。” 下人奉上茶水,直等退下去,林君梦将手提袋放到一边,敛了笑,一本正经的看向他:“景真,我今儿个过来是想问问你,你还爱我四姐么?” 梁景真抬手按了按眼角:“我对她何时不是全心全意?你四姐看不出,难道连你们这些旁观者也都朦胧不清吗?” 林君梦连忙道:“当然不,而且我知道我四姐一定也知晓你对她的情义。你们没能走到一起,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吧,我四姐说不准有什么苦衷,但这不代表她就对你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了。我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你那般全心全意的对我四姐,如若她能嫁给你,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便安心了。” 梁景真沉吟:“到如今你怎么敢说她爱我?” 林君梦杏眸盯紧他:“莫非你不相信我四姐她是真心的爱过你?” 她想,一定是四年前的事,林君含觉得没办法面对他,才会放弃那样一段感情。在她看来,却是有点儿可惜。 梁景真刹那陷进深邃如海的回忆中,那时候林君含的心里是有他的,隐隐约约便能感觉得到。可是一觉醒来,她就将他推远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任他再怎么百般讨好,亦都冷眼相看。时日久了,越发觉得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而那些喜欢不过是他的错觉。此刻林君梦这样问他,心中一撮熄灭的火苗又微微燃起光火,这世上没什么比林君含心中有他更能让人热血沸腾。 “你的意思是她的心中有我?” 林君梦点点头,又问他:“如果我四姐真的可以嫁给你,你会一辈子对她好吧?无论林梁两家将来变成什么样子?” 梁景真道:“任何事情都不足以成为我伤害她的理由。” 林君梦满意的笑起来:“我就知道是这样,景真,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够幸福。你一定要抓紧她的手,这些年我四姐她不容易。” 梁景真又何偿不怜惜她,苦笑道:“可你四姐的性情你总该了解,她现在不愿理我,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林君梦静静道:“方法你是有的。” 梁景真微微一怔,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林君梦笑容模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她也能够有个好归宿。” 听差将人送走了,梁景真双腿交叠,修指撑上额头静静的思索。方法的确是有,可是林君含的军势实力不容小觑,他不是没动过那样的念想,却不想铤而走险,到最后演变得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了。而现在林君含又顺利和清军结盟……思及此处,骤然一怔,方想起林君梦就要嫁给付江沅了,或许她真的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林君含自早上见过付江沅之后,她的心里乱极了,王思敬端上来的茶盏不小心被她打翻在地,烫到了手猛然缩回来,连心里都是一阵抽搐。 王思敬差人去叫医生,被林君含制止了。此刻连她的心都木了,哪里还能觉出疼来。王思敬终于问出来:“四小姐,一早就见你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事吗?” 林君含茫然的抬起眸子看他,须臾,讷讷出声:“付江沅就是那个人……” 真像场恶梦似的,只是她没想到面对付江沅还能装模作样的好好说话,不知是该佩服自己,还是该嘲弄。那一刻她的手指分明微微发颤,原是想打他一巴掌的。 王思敬即刻想明白后,不由得瞳孔张大:“竟是付三少?” 吸着冷气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对于这件事他一直心存愧疚,觉得是他这个做手下的办事不利才导致那样的悲剧发生。而那时不见了林君含他们是找过的,只因庆月楼里有许多清军的要员消遣,而他们刺杀清军要领的行动本来就是保密的,哪里真敢大张旗鼓的寻人?便没将整个庆月楼一间一间的翻过来。 那一夜王思敬连肠子都悔青了,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四小姐。他一边命人去上报,一边在江城紧锣密鼓的搜寻。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林君含推开旅馆的门走进来,他的一颗心仿才着了地,可是,一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只是没有办法。 ------题外话------ 丫头们,从星期二开始公子要出差,清明节之后才能回来。咱们的留言回来一起回复哈,很抱歉。而且知道小伙伴们在着急相认的事,咱们一天一章看着是有些磨人,也觉得漫长,但真的不久了,沉住气哈。 (048)乱了人心 他讷讷出声:“四小姐……” 林君含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林君梦需要付江沅,绥军同样需要清军的鼎力相助,纵使她的心中藏着怨恨又能怎样?她是一军统帅,同家国天下比起来,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望君梦她不要让我失望。”她密实的睫毛轻轻的打颤。那是一种怎样的期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王思敬不知该拿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她,只道:“我想五小姐会了解四小姐的一片苦心,这样一来,清军看着五小姐的面子,也会和我们绥清拧成一股绳。” 比起略微手足无措的林君含,付江沅也不见得多好过。一颗心起起沉沉,最后终于荡至谷底,仿佛硬生生的被冻结,一点起伏都没有了。 车子行了一路,付江沅闭目靠在椅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张孝全知道他心情不好,之前一整晚的时间都在抽闷烟没有合眼,早上见到他时,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亢奋。他做了付江沅的副官一把年头,他的心思他怎能不知?从没见他面对哪个女人心思这样飘忽不定过,付江沅这个样子明显是心动了。不知他自己是否知道,或者他自己也是明朗的,所以才会这样狠狠压制。 张孝全一路上只吩咐人做事,并不去打扰他。 直到了付府,见着许婉婷,付江沅方才开口道:“妈,我回来了。” 许婉婷一直嗔怪他:“你还知道回来,一去青云城便连家都不肯回了。” 付江沅微微动了下唇角:“哪有的事。” 吴素见他脸色不好,又是板着脸的,便对许婉婷道:“妈,从青云城到江城路途不短,我看三弟一脸辛苦的样子,让他先回房间休息吧。” 付江沅亦是真的不想说话,而家中女眷甚多,多日不见,一旦围上来就吵得他头痛。听吴素这样说,只道:“妈,我真的有些累了,晚些再同你们聊。” 说着,便回了卧室。洗了澡直接上床休息,胃里是空着的,从早上到现在还一口东西没有吃,这会儿隐隐传出不适,撕拧着,却不知是胃口疼,还是其他地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仿佛是错,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内心深处便只存了茫然。 枕着手臂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做了梦,是青云城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他拂开花枝慌乱的前行,顾不得欣赏满目花红,一心在找寻一个人,这些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就在那浓艳似火的花海深处,他终于见着一个人,张口便叫那人的名字。却是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那名字依旧噙在嘴边,他醒来了,听得不甚清楚。怔愣的喘着气,一下一下,连同胸口一起剧烈起伏。 天已经黑了,整个室内灰蒙蒙的。仿佛是笼了层深色的纱帐,重重叠叠的。透过玻璃窗子,繁复的亭台楼阁上一轮皎洁的明月,他想到梦中那个皓洁明媚的笑嫣如花,心中竟一阵抽痛。 下人在外轻轻叩动门板:“三少,三少……您醒来了么?” 付译和许婉婷过来了,听说他一回府就一头扎到卧室里,连饭都没有吃上一口,就担心出了什么事。 许婉婷轻拢披肩,唏嘘着:“我看他脸色就不好看,不知道是不是病了。” 付译见听差下来,便问:“江沅呢?” 听差道:“三少说他换件衣服便下来。” 丫头退出去了,厅内一时间只余两人。 付江沅很快从楼上下来,叫了一声:“爸,妈。” 许婉婷已经起身走过来:“听丫头说你一口饭没吃,只顾着睡觉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付江沅按着发涨的太阳穴,否认道:“哪里的事,只是昨夜睡得太晚,一躺下就睡不够了。” 许婉婷见他睡过一觉之后脸色果然好了许多,这才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付译问他:“听张孝全说你将你外祖母传下的宝贝送给君梦了?” 付江沅淡淡的“嗯”了声:“做了她的生辰礼物。”接着抬起眸子道:“爸,我想尽快选定吉日娶君梦过门。” 至于为何这样仓促,付江沅也想不明白。心中的念头本来就像抓不住,他不是没有努力的想要看清过。可是,到头来,一切更加的理不清了。 殊不知,乱的只是人的心。 许婉婷不说话了,转首看向付译,家中的大事还是由他来做主。 从一开始这桩婚事在付译看来就很是草率,但付江沅难得中意一个女人,又是林家的掌上明珠,怎么都算门当户对,便没说半句反对的话。只是时间匆忙,婚礼的事暂行放在一边并未深讨。 此刻沉吟道:“既然你决定了,吉日并不难选订,只是林老督军将过世不久,林家的事要与哪个人商量妥当一些?” 付江沅无声的呷了一口茶水:“现在林府的事情都是林老夫人在主持,细致的事情同她商讨便可。” “那此事就不难办了。” 许婉婷一边笑起来:“家里总算又有一桩喜事了。” 只付江沅在一边是不笑的。那茶水已经冷掉了,喝到肺腑之中更是清凉。 (049)婚期再即 一时间付江沅和林君梦结婚的消息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连国外的几家报社都在津津乐道,一心猜测两家联姻会给时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林君含拿着报纸一字一句的读下来,最后面无表情的放到一边。报纸上的评论家们说的不错,林家结了付家的这门亲,该能平定一段时日了。顾名思义,她这个督军的位置也将坐得更加稳妥。如此看来,是她借了林君梦的力。 毕竟在许多人看来,她这个姐姐总是狡诈聪明一些。 而近几天督军府已经忙翻天了,一心准备林君梦出嫁的事。府中只大戏就连唱了好几日,每天登门的客人络绎不绝。林君梦的小姐妹很多,一股脑的涌过去看她的首饰,衣物,还有各色各样的嫁妆,每一样都令人惊羡不已。 林君梦心里自当乐呵,可是一旦清静下来,就没那么轻松了。心头提着一口气,总像是喘不顺。 几个姐妹一走,室内总算安静下来。本来打算小睡一会儿,却听外面说四小姐回来了。她又推门出来:“四姐。” 林君含动了下唇角:“有事?” 林君梦过来拉上她的手:“四姐,我们到里间说话吧。” 林君含穿着一身军装,不笑的时候就会让人感觉严肃。而天气已经热了,她抬手解开领口的扣子。 林君梦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坐下说:“四姐,你给我准备了那样多的嫁妆,让我怎么过意得去。” 林君含静静抬眸:“有什么过意不去的,这些都是应该的。若是爸还在,也不想委屈了你。督军府的女儿出嫁,自然要风风光光的。” 林君梦风光了,林家也就风光了。而林家现在代表的又是整个绥军的脸面,所以无论如何都马虎不得。 林君梦那样子像不知说什么好,这些天府里在大肆操办婚礼的事,而军中的事情很多,林君含还是早出晚归的。两人通通忙起来,难得碰上面。林君梦只是不知她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低低道:“四姐,你真的不恨我?” 恨她什么呢? 林君含记得小时候和林君梦一起去后花园玩,有一株白色芍药开得正盛,下人却提着铲子要将其铲掉。在青云城是有这样的说道,家中种上白色芍药是不吉利的。那时和林君梦小小年纪,只觉得可惜。想了想,她竟咬破手指,将血一滴一滴的滴到花瓣上。林君梦见她这样做,也一同咬破手指,那花果然变了色,却是血染的妖娆。下人拦也拦不住,最后叫来了奶妈,听她直呼:“祖宗。” 那时候她便知道,有些美好需用疼痛换来。如今付江沅或许是她心口上一道不愿碰触的伤。可是,林君梦若可以同他结成百年之好,保绥州百姓的一方平安,再沉重的代价她也是愿意换取的。 只道:“有些事情以后不要再提,既然已决意忘记,当做从没有发生过,还提它做什么。” 林君梦唤她:“四姐……” “什么都不用说了,眼见就是你大喜的日子,好好准备。” 整个督军府甚是吵闹,家眷们都在招待客人,一时间也很难着上面。 家里的事素来没人指望林君含,军中长大的女儿就是如此,大事当前临危不乱,琐碎的家常理短反倒闹不明白。 所以董心如常会说:“其实君含比君梦更加没心没肺,别看她一副雷厉风行的模样。” 太吵闹了,林君含只觉连觉都睡不安稳。便决定先搬到清风苑去住几天,那里清静,离督军府也不是特别远。 同家里人打过招呼之后,简单的整理几样东西吩咐人搬过去。 离府的时候,林君梦嘱咐她:“就算不回帅府住,也要注意身体。别没人管束你了,工作起来就不管不顾。” 林君含疏疏的笑着:“瞧你的样子就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时不时我会回来。等你出嫁的那一天,再忙的事也要推了送你。” 林君梦伸手抱住她:“四姐,真的谢谢你。我真心希望你也能够幸福。” 可林君含的幸福是什么呢?到如今天下太平,能让她睡个安稳觉,而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在她看来就是很幸福的事了。 却不遂人愿。 王思敬叩却门板走进来,面色沉重:“四小姐,属下有要事禀告。” 林君含扔下手中的文件薄,按了按眉骨看向他:“是什么紧要的事?” “据线人来报,梁少上午秘密见了一个人,属下怀疑是扶桑人。”见林君含蓦然抬眸,他只是忧心重重的说下去:“近来有扶桑人打着做生意的名号出现在青云城内,属下却觉得不会那样简单,也已派人去调查。今天却寻着踪迹找到梁少那里。怕是青帮会的人已经开始打梁家的算盘。你看?” 林君含交叉相握的手指泛起白痕,森森如白骨一般。 他们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她微微的闭了下眼,肺腑中顿时生出一股绝望,儿时飞扬的岁月悠悠在脑海中划闪而过,那时任谁都想不到,长大了,童话会在现实中四分五裂。 ------题外话------ 咱们这几天都是后台存稿,这几章写得也有些匆忙。本来就很想加快相认的节奏,大纲稍稍变动了一下,写起来不是特别有感觉。哪里不妥当,咱们回来再改哈 (050)为了什么 讷讷道:“青帮会会找到梁家的头上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青帮会对整个绥州大地虎视眈眈,几次游说林君含不成,就从她的死对头下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林君含从始至终又担心什么?无非就是梁家勾结外患,壮大实力来与她相抗衡。 王思敬追问:“四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林君含的心口突突跳着,梁景真是想做什么?他的想法她不是不懂,难道真该让他趁心如意?可是,就算她嫁给他,绥州就能天下太平了么?林君含心中很明白,即便真是那样,日子仍旧不会好过。她不可能将林家的天下供手让人,而梁家也不会因为两家结亲便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整个天下混为一谈,却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受苦的只能是绥州几省的百姓。 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傻子才会做。如此想来,她和梁景真到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转首看向窗外,清风苑那一树桃花的花期即将过去,风起,一些花瓣已经开始微微凋零。幕天席地,就像下了一场桃花雨。将她的眼睛染得灼红,良久,淡淡道:“放出风去,让清军一并知晓此事。付大少不是一直在找青帮会的下落,这倒是个好机会。” 王思敬道了声:“是。”又问:“四小姐,我们此时若与梁家硬碰硬,到时候清军真会因为青帮会牵扯其中,而对我们施以援手?” 自古以来内部纷争,别人总是不好插手。就算表面上清军与青帮会是有一些过节,但真相是怎么样的,他们再清楚不过。 林君含亦是无比担心,却是无畏的,敛神道:“君梦和付江沅大婚再即,梁家一定是瞅准了时机又忍不住暗中做手脚。如若真在此时搞出事来,触的也是付家的彩头。” 况且还有君梦在,如若林家遇到危机,她也不会袖手旁观才是。 接着吩咐王思敬:“明晚在清风苑备上一桌酒席,你去将梁景真请过去,就说我要和他单独聊一聊。” “是,四小姐。” 清军的消息网一直灵通,线人早早回报,在青云城内发现了青帮会的踪影。 那时候付俊仲正好去外地考察,就连付东倾也有军务在身去了别处,张孝全便直接将线人带到了付江沅的面前。 付江沅听闻是有关绥军的只言片语,下意识蹙紧眉头。 须臾,淡淡道:“你说下去。” 那线人便将洞察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事态自然要严峻许多。这本来就是林君含要呈给清军看的。 张孝全当即道:“三少,梁家在你与五小姐大婚的当空做手脚,不是明摆着同我们清军过不去。” 付江沅半晌默不作声,按理说这是绥军的家务事,轮不到别人插手。而且他料定梁景真是个聪明人,即便难为也是冲着林君含去的。 但事关青帮会,他本来极力避及,也因此不能坐视不理。 便问线人:“绥军可采取了什么行动?” 线人恭敬道:“还未得到什么风声。” 付江沅不再说话,伸手将线人打发。 张孝全问他:“三少,不然属下带人去青云城走一趟。” 毕竟那些人险些要了付江沅的命,这事在清军看来,有多少人都是愤愤不平的。 付江沅若有所思的眯起眸子,瞳光莫测,深不见底。这个时候赶去青云城,却不见得就能捕获青帮会的人。而他却清楚的知道,这个时候有人劫难当头。 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心底一个声音却叫嚣着,竟做些违背理智的事。 最后还是他亲自带人过去。 看似一路寻着青帮会的蛛丝马迹摸过去,到了青云城却是预料中的一点儿头绪皆无。车子率先抵达督军府,暮色沉沉,天就已经黑了。 董心如见人来,还吃了一惊。忍不住唏嘘:“这样晚了,三少怎么过来了?” 付江沅同她行了礼,只道:“来办公务。”又问她:“君梦呢?” 不等董心如说话,其他女眷就已大惊小怪:“三少这个时候可不能见五小姐,是不吉利的。” 董心如忙道:“是啊,按理说你和君梦这个时候是不该见面,新人一定要等到婚礼当天见面才好。” 男女在结婚前不能碰面的事付江沅也是听说过的,出来的急,并未碰上许婉婷,否则也会这样嘱咐他。 所以,并不强求。只道:“自然不能破了规矩,劳烦老夫人和君梦说一声便是。”接着又寻问了林君含,薄唇略微的抿成一道线,就那样机械的吐出一个名字。青帮会的事情一定要与她商讨。之前他们对青帮会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一个发展迅速的组织,渐渐的,实力快与其他外国政府相抗衡,行径且越发猖狂肆意。也难怪梁家与之合作,会引来林君含极大的忌惮。这个女人似乎格外喜欢算计人心,他明明是知晓的,连夜赶来又是为了什么? 付江沅这样精明的人,又岂会不知她放出风声是故意给清军听的。否则一军的机密不会被一个线人洞察得一清二楚。 ------题外话------ 丫头们,这两天更得少,咱们再补回来哈~ (051)又起变故 董心如告诉他:“君含搬到清风苑小住了,家里此时操办喜事,总是吵得她休息不好。” 见付江沅沉默着没有说话,那神色在蒙蒙月色中仿如一缕幽泉。她又道:“正好我也要去清风苑给她送些日常用品,三少同我一起过去吧。” 付江沅点点头。 依林君含的意思是要与梁景真单独聊一聊,所以王思敬将近侍都撤走了,只在清风苑的外围加强警戒,就连王思敬自己也去前厅候着了。 所以当付江沅和董心如过来时,就仿入无人之境。而一军统帅下榻的地方,岂会允人乱入。进去前付江沅也刻意摒退了近侍,只身随着董心如一起走进清风苑。 那时天色着实暗淡,付江沅跟着董心如一起,竟没人拦下他检查。他今日没有穿军装,手里还帮董心如提着一个锦盒,想来是将他当成了督军府的人,所以干脆放行。 董心如见到清风苑的一个丫头,便打听:“你们四小姐在哪里?” 那下人如实道:“四小姐在后院用餐。” 董心如没有多想,只觉得用餐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下人一走,转首对付江沅道:“三少直接去后院找君含吧,这几样东西我要拿到她的卧室中去。”一个男人跟着,终归是不便。 付江沅微微的一点头,沿着董心如指的路径直接去了后院。 并未像下人说的那样看到林君含在厅内用餐,倒是满满一桌酒席几乎完好的摆在那里,看样子之前是在款待客人。左右寻不到人,便想走出来。却听到楼上传出细微的响动,像是物件摔落的“砰,砰……”声,不由心中升起好奇,从楼梯走上去。楼上便是起居室,正对楼梯的那间卧室的门板半敞着,那一副光景看一眼便尽收眼底。 付江沅握紧了拳头,似听到自己骨节断裂的声音,而他狭长锋利的桃花眸内刹那间结成了冷冰,闪着骇人的光茫,只觉得如困兽一般。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下来的,仿佛被气昏了头,大脑一片空白。如若不是进来时,自觉的将配枪掏给了张孝全,此刻将子弹放光亦不能平息自己心头怒火。那一个转身就花费了千年万年,大脑尤是怔愣,步履千金的从楼上走了下来。 出了后院正碰到王思敬,看到他后微微一怔,连忙跟他打招呼:“三少过来,怎没让人吱会一声……” 付江沅步伐很大,目不斜视走了过去,像没听到他的问话。就直直的走出了清风苑。 张孝全也没想到他这样快就出来了,两步迎上:“三少。” 付江沅尤自打开车门,一大步跨了上去。 唇齿间冰冷的溢出两字:“回去。” 张孝全借着清风苑前的路灯打量,发现他面色铁青,极是难看。极少见他盛怒的样子,不敢再多说什么,紧跟着上了车,卫戍近侍浩浩荡荡的连夜出了城。 付江沅虽然很少带兵打仗,在整个清军内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下达的军令无敢不从。平日里都是假借两位哥哥之口,今次一回到江城,即刻宣布和绥军解除盟军关系。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相比两军结盟更加引人关注,连外国政府也对此事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一时间揣测声四起,只以为两家的联姻出了什么差子。倒闹得人心慌慌。 付东倾在外面得到这样的消息,亦是连夜赶了回来。 见面就说:“三弟,你真是疯了。” 桌面上谈成的合作,怎能说改就改? 这样一来,无疑等同于将林君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接下来她将遇到多少难题,付东倾着实不敢想象。 付译在得知付江沅的鲁莽行径时就已经说过他了,可是没有办法。言论已经发出,付江沅也像意已决。 此时此刻付江沅最大的感触就像被人愚弄了一般,嘲笑声发自心里,却不绝于耳,他竟被一个女人三翻两次愚弄于鼓掌,如何不莽撞的想要摧毁一切? “你觉得绥军会真想同我们清军合作?”他冷冷的笑出声,唇角噙着讽刺:“林君含那样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梁家又岂会是她的对手。就连晋军三番两次的进犯,也没说将她怎样,这个女人的手段可想而知。” 付东倾听出他这样是在闹脾气,只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付江沅眯着眼,一字一句:“她想同我们清军合作,不过就是想以此牵制梁家的步伐,巩固她在绥军的地位。看似两军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谁又知道暗中她在做什么龌龊的事情。” 他这样恶狠狠的诋毁,别人自是听不明白,而他却心知肚名。仿佛有一把钢针扎在他的胸口上,按理说那个女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管她如何自甘堕落,那是她的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可是,付江沅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胸口的怒火烧得他理智尽失。他到底是在做什么?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 既然她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什么都肯出卖,那他就成全她好了。他倒要看看,这样的女人会有什么好下场。 林君含从报纸上看到这则变故,整个人不由微微一晃。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拿指腹按着,一字一句的读下来,一颗心渐渐的冷下去,不由狠狠的打了一个冷战。 好好的两军结盟,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052)原来如此 她一双手麻得厉害,要知道这是她花费多少心血得来的,还为此险些丧了命。而清军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将盟军关系解除了……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林君含一张俏丽脸颜渐渐发白,她也知道清军内英雄辈出,自然不乏睿智精明的人。而她的一些手段并不高明,难保他们不会一眼看穿。却因两军结盟,再加上付林两家的联姻,所以肆无忌惮了些。莫非是她的小心思引来了付家的不快?到底容不下她了? 脊背生出了寒意,冷风似浸透戎装料子一点点的漫进骨缝中,大有将人片片凌迟的错觉。 而她的大脑只是不停的运转着。 此刻王思敬握着报纸推门进来:“四小姐,不好了……” 林君含茫茫然的抬起头来看他。 王思敬看到她手上的报纸,即时明了,只问她:“是否四小姐昨晚说了什么令付三少不悦的话?所以清军才会想要跟我们解除盟友关系?” 林君含脑袋嗡嗡的响,喃喃:“昨天晚上?”只是奇怪的不得了,昨晚她不过喝了一杯酒,就晕晕沉沉的想要睡去。没想到那酒会那样烈,到最后连事情都谈不成了,不得不闪下梁景真去楼上休息,并未见到什么付江沅。况且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清风苑?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王思敬照实道:“属下昨日听说付三少过来了,便急往后院赶。竟迎面碰到了三少,而他正急速离开,属下同他打招呼也并未理会。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赶去后院,却没听到任何异常,想到你之前的嘱咐也便没进去打扰。” 林君含极力搜寻昨天夜里的记忆,不觉发生过什么,只醒来时头疼欲裂。问下人,梁景真也早在昨晚就坐着梁府的车子离开了。但她确定,昨晚自己没有见过付江沅。 低音喃喃:“莫非我睡下时他过来的?” 眼睛微微的眯起来,不等思及清楚,王思敬在一旁又道:“四小姐,会不会是五小姐和付三少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快,所以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 林君含听他这样问,抓起一边的军帽道:“回督军府。” 府中也已得知清军单方面解除盟友的事,一时间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怕连同林君梦的婚事也一并受到牵涉,真是那样的话难免要闹出笑话。一家人都在担心林君梦还怎么活? 董心如一见林君含走进来,揪住她的胳膊问:“君含,你快跟妈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君含也是一头雾水,不答反问:“妈,君梦呢?” “不晓得,一早就没见她。让下人将整个督军府都找过来了,也没见到人,我心里也正着急。” 林君含拂开她的手上楼,一把推开林君梦的卧室门走进去,最后在梳妆台前看到一封信。是林君梦的笔记,信中说她去江城找付江沅了,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林君含叹了口气,担心她强出头。清军虽然公然宣布和绥军解除盟军关系,但付江沅和林君梦的婚姻却还好好的。当务之急就是把林君梦找回来,婚期就在两日后,总担心再出别的岔子。而她也想当面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足以让清军连信誉都不要了。即便是死,她也想做个明白鬼。 转身出来,叫上林思敬只带了几个卫戍近侍就准备出城。 即将出城的时候却突然叫司机停了。 王思敬惊怔:“怎么了?四小姐?” 林君含按着眼角,她真是急疯了。既然梁景真夜深之时方才离去,那该同付江沅打过照面才对……抬眸吩咐司机:“去梁府。” 这个时间还早,城门不过刚刚开启,所以梁景真一定在家里。 问过管家果然如此,说他回来时醉得厉害,几乎不醒人世,被两个人扶着上楼后一直睡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林君含直直的立在花厅内,请她坐也不肯。只道:“把你们梁少叫下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管家提着袍子上楼。 没多久,梁景真便从楼上下来。硬被人叫起的缘故,眼睛惺忪的眯着,额发蓬松。本来一手按额头一手揉颈项,下楼时看到林君含远远便扯出一个笑。嘴角的弧度温柔,瞳内亦像含着一缕柔情,无端端将一个男人化成绕指柔的错觉,映着瑰丽的艳阳春色甚是好看。 林君含却笑不出,目色沉沉的盯紧他,心头被疑云笼罩,觉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更看不懂这个逐步走近的男人真的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么? 近来的突变太多了,大都令人措手不及。所以到了现在,她怀疑起全世界来。仿佛再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好,又什么是坏? 梁景真温温的叫了一声:“君含,你来了。”见她板着脸,唇角钩出一个笑来:“怎么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就要伸手碰触她的脸颊,被她机敏的一下闪开。而他的手就尴尬的僵在半空中,不由挑起眉头:“怎么?生气了?昨晚是你先腻上来的。” 林君含嘴唇抿紧,面无表情:“你说什么?” 梁景真心中泛起苦涩,之前的浓情蜜意就被她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冲淡了。他以为耳鬓厮磨之后,两人之间终会有什么不同。而他为得这点儿温存,也是笑着醒过来的。不想迎上她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他的整颗心迅速冷凝成一团,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昨晚我并未逼迫你,你知道我自小爱慕你,自然没办法推开你……”所以当她投身进他的怀抱时,他便情不自禁的低头吻住她,全身的细胞都被狂热的点燃了,唇齿间只有她的味道,而他的血液亦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温香软玉中沸腾不止,那一刻拥着她便生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念头,哪怕最后要在她的身上挫骨扬灰,他也认了。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昨晚如一缕清泉般在他怀中倾泻的女人,一夜过后会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梁景真的脸色也变得很是难看:“君含,你非要这样子质问我么?一大早就来摧毁我的美梦,你真是残忍。你总是有本事这样轻而易举砸碎我的梦,让我变得痛苦不堪。” (053)他恨起她 林君含唇齿打颤:“你胡说什么?我昨晚不过喝多了酒,你在乱说什么……” 梁景真盯紧她一双眸,悲哀的一扯唇:“既然你不愿承认昨晚你已经是我的人了,那我也没有办法。” 林君含攸地睁大眼,这个警钟鸣得真是恰到好处。她觉得什么最悲哀,便用什么来羞辱她。四年前她困此坠入谷底,已是万劫不复。四年后她再傻,也不至于再那般羞辱自己一次。所以哪怕醉了,她也不会重蹈覆辙。 不由面色铁青,连唇上的颜色都失去了,说话时身体微微颤抖。却是一字一句:“梁景真,就算我曾经用自己迷惑过你。却不至于真的爬上你的床,永远不会。” 她转身走开了。厅门外艳阳高照,太阳升起来了,丝丝缕缕的金光洒下来,漫进瞳中只觉得睁不开眼,还有一丝火辣辣的疼意。就仿佛是下了一场黄金急雨,而每一丝雨都似带了锋芒。林君含每行一步都是疼,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来的。 到了这一刻事情变得更加混乱了,她没有跟梁景真发生任何事,而他却拿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看着她。仿佛是她负了他。而他们困此变得不清不楚,只怕在他看来扯断了筋骨都没有办法。 王思敬见她失魂落魄,打开车门后问她:“四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君含暗暗的收紧手指,摇了摇头:“去江城。” 从青云城到江城的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一切的可能性都被她想到了,或许清军发现了结盟的真相,也或许他们不想再淌绥军的这趟浑水……想得再多,都是徒劳,她分明知道。最可怕的念头在心底萌生之后,一直蠢蠢欲动,而她却不敢深想一寸。只怕想清了,会令自己血肉模糊。 她像一尊雕像似的被冻结在后座上,整个人都泛起无止境的冷意来。 王思敬回头看她,只见她闭目靠在椅背上,长睫微微的颤着,并没有睡着。他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四小姐,车子行了一段时间了,你要不要下来喝点儿水?” 林君含口干舌燥,连喉咙都隐隐发出干涩的疼意。可是,哪里顾得上这些。比起断手断脚的丧家之痛,这些苦滋味根本微不足道。 王思敬见她不语,转过头去,继续盯紧前方路况。 林君梦抵达江城之后,并没有直接找去林府。只让人捎了口信给付江沅,就说她有要事见他。 付江沅静静的摩挲手中的青瓷茶杯,好一会儿抬起眸子:“你去旅馆中同君梦说一下,叫她不要胡闹,有些事情不是她该过问的。”接着又道:“派人将她送回去。” 他不肯去见她,即便不想也知道她为何事而来。在他看来,林君含和林君梦姐妹情深,她一定是为着那个女人求情来的。 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盟军关系一解除,等待林君含的唯剩四面楚歌。而他倒要看看,她有多少能耐。 张孝全应了一声,却没有即刻离开,迟疑着:“三少,四小姐将任督军,状况一定十分吃紧……” “砰!” 付江沅已将茶杯掼到地上,一声巨响之后,残骸四分五裂的散开来。 蹙着眉头大发雷霆:“什么时候要你们这些东西多嘴?” 张孝全接下的话如数湮灭,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说下去。只道了声:“是。” 付江沅这几日的火气格外大,动辄便像这样大动肝火。东西不止摔了这一样,几个胆小怕事的丫头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府中的人看在眼里,也没有多想。倒是许婉婷说了一句:“他那是焦燥的。不要看他之前一直惦记着将君梦娶进门,这一下脱缰的野马要收心了,即便是男人也会感觉不安。”她便笑着道:“都不要理会他,由他闹去,结了婚就好了。” 家人听她这样说,也觉得有道理。付江沅虽然不说风流成性,可也是玩世不恭惯了的,眼见被束缚起来了,难免会有些许的不适。 张孝全却不这样认为,长长的叹了口气,无声的退出去。 付江沅起身后绕到窗前,一手将窗子推得大开,春季的暖风扑面而来,隐隐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也晓得自己这样是魔征了,可是关于那个女人的只言片语就像能令他生出过敏症的过敏源,引发他全身的不适与狂燥。仿佛这空气中漂浮的花粉一样,刺鼻的浓香,他想伸手拂去,却无论如何萦绕周身,铺天盖地,只觉得同鬼魅一般。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仿佛已经恨起她……而他竟这样无端端的恨起一个人。 可恨她什么呢? 又总是想不明白。 张孝全在“四围”旅馆见到了林君梦,往常一样恭敬客气:“五小姐怎会此刻赶来江城?三少说了,婚前见面不吉利,已经安排了汽车让我将五小姐送回去。” 林君梦一脸倔强:“见不到三少我是不会回去的。”又听张孝全说:“五小姐还是死心吧,三少说军中的事不是你该插手的。而三少和五小姐的婚事不会受到任何的牵连,只管五小姐放心。”林君梦便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他:“你把这个转交给三少,就说我求他,也求清军不要辜负我四姐。” (054)她的阴谋 张孝全见无论如何劝不了她,就拿上东西回了付府。 锦盒在骨节分明的修指间弹开,付江沅整个人微微一怔。 这颗纽扣四年前便遗失了,原是在林君梦的手里。 不是一般的扣子,是他过十九岁生辰时许婉婷一颗一颗为他缝上去的,极精致的钻石扣子,每一颗都流光溢彩,不知是哪里听来的,母亲在这一天为孩子亲手缝上扣子,是可以保平安的。毕竟许婉婷没做过这些事,手艺远不如下人,缝上后略微松散。无形间便被扯落了,只以为是寻不回了的。 他的心仿佛被人猝然地鞭笞了那样一下,撕拧的痛触随之传来,无法言喻。之前整个世界都是混沌不堪的,这些日子他像着了魔道,连自己都深感恐惧,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心……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件震慑,只是有些负罪的想,他到底动过怎样可怕的念头?那样的罪过简直不可饶恕。 不由冲外面大喊:“备车,去四围旅馆。” 汽车抵达“四围”旅馆之后停下来。 王思敬将车门打开:“四小姐,下车吧。” 林君含面无表情的一抬手:“你们在外面等着。” 她一个人上楼去找林君梦,进城之前就已得到消息,查清楚林君梦就住在这家旅馆。而她踩踏着楼梯拾阶而上,军靴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是敲在人的心坎上。 而她的脑海中回放着许多画面,一幕幕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有小时候的,也有成年之后的,肆意飞扬的青春,是所谓的大好年华,连笑声都格外爽朗干脆。其实她和林君梦都很喜欢看电影,那样生动的画面,感人至深的故事,都是活生生的。不由想起林君梦傻笑的样子:“四姐,我长大了就当电影明星,多风光。” 那样纯净如水的笑嫣,藏不住的一腔幽幽女儿情。她喜欢那样的四妹,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她说:“好,将来你想做什么四姐都支持你。” 于是,林君梦想要留洋,她便一起帮着她游说家里人。她大着胆子跑去军事重地胡闹,也是她在父亲面前为她开脱。后来她爱上了一个伤害过她的男人,她亦决定一泯恩仇……生在督军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看似轰轰烈烈的人生,结果或许会很惨烈。因为肩膀上的责任太重了,有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是不能负荷之重。有一个人快乐终归是好的,林君含常常想,能看着自己的妹妹轻松自在,而她们又长着相同的嘴脸,便觉得自己也是快活的。人有的时候不怕辛苦,只怕心中的光火湮灭,连点儿希冀都没有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子伤她的心? 房门打开,林君含狠狠的掴了她一巴掌。 林君梦被打得尖叫一声,看清来人后眼里闪过惊悚,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平静下来。捂着一侧脸颊唤她:“四姐……” 林君含在她淡然的目光中绝望的闭了下眼,这样的五妹令她不寒而栗。她又气又怒:“这就是你回馈给我的?” 声泪俱下的求她成全,却在那之后猝然捅了她一刀,重重的刺在她的心口上,她一直呵护着长大的五妹,竟然这样负她? 望天无路,她在心里生出绝望:“你竟会变得如此下作。” 林君梦嘴角微微一动,她的四姐就是如此,短短一路就什么都想明白了。本来面上失了一点儿血色,却平静道:“昨晚那酒中的确被我加了东西,同梁景真*一度的人也是我,是我伪装成了你的样子。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别人就更加不会知道,所以付江沅才会那样气恼。他如此大动干戈,不知道多伤她的心。如果在他心里林君含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他还会在昼夜之间懊恼得想要摧毁一切么? 她的心也在微微抽搐:“四姐,有的时候我真是既羡慕你,又嫉妒你。你是我的依靠,可是你的存在让我又那样没有安全感。” 林君含却全然顾不得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已经掏出配枪指上她的脑袋。这样的林君梦怎么对得起地下的亡父? “你置绥军于何地?” 林君梦咬紧牙关:“绥军不会真的有事,我没想将绥军怎样,我只是想要你有个好归宿。四姐,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梁景真更爱你。当你走向绝地的时候,为什么不想着去倚赖他?你毕竟只是一个女人。” 林君含冷笑:“这便是你的一番美意?让清军公然和绥军决裂,将我推到生死一线去,便不得不委身梁景真对不对?”她悲哀的再笑不出:“还是担心你自己东窗事发?才会想出这么卑鄙的法子,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一举两得?君梦,在你的心里一直是厌恶我这张与你相同的脸颜对不对?” 她将她视为另一个自己,所以百般爱怜。而林君梦却将她看成是纠缠不清的反面,原来在她心里一直是忌惮她的。 林君梦手脚冰冷:“四姐,我也没有办法。三少他对你是有感觉的,我能感觉得到,我怎么可能不惧怕?” 林君含一口气缓不过来,便真想一枪毙了她。“咔嚓”一声上了保险,枪口向她推进一分。 (055)他的决绝 林君梦目光闪烁之下,反倒慢慢镇定下来,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孤勇,一把攥紧她的手臂拉近:“你要真是觉得两军分裂,达不成盟军关系是我一手造成的,那你就开枪好了。” 她眼泪哗啦啦的流着,一双盈盈水眸直透着浓浓的委屈与可怜。 林君含看着这样泪眼模糊的林君梦,只觉得陌生到极至。下一秒有人逼近,大力扣动她的肩膀将她甩了出去,而她的身体下意识跄跟后退,最后狼狈的撞到室内的桌子上,桌沿似将身体割裂了,一阵阵尖锐的痛触传来。不等她有任何的反应,一支枪口同样对准了她的脑袋。 付江沅两道乌黑的长眉轻蹙着,眉目冷冽桀骜。而他的瞳仁中依稀有她的倒影,此刻也扭曲的缩小成一团。 他一手将哭成泪人的林君梦护在身后,薄唇紧紧抿着,一出口话语像锋利的刀子,冷冽刻薄:“我不知道你竟是这样卑劣的女人,你五妹为了你来恳求我,你却只知道迁怒于她。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 这样一只长年执枪的手,此刻却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付江沅能感觉自己手背上的青筋爆起,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扣动扳机,这一刻看了她更是恼怒,心中的抽痛一波一波的袭来,只想着一了百了。 林君梦慌乱地抱住他的手臂,哭得更汹涌了:“三少,我求你,千万别伤害我四姐。她不是真的想对我怎样,不过听说两军解除盟友关系,一时被气昏了头而已……” 林君含扶着桌面勉强站稳之后,目色犀利的看向林君梦,这一刻她委实像个戏子。才知道原来这正是她唱的一出大戏,现在才是她真正的目地。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五妹竟是这样阴险狡诈的一个人,而且她得逞了。她一定是做了什么事,即便她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付江沅也一定不会信她。 她将唇角一扬,无限怜悯的望着林君梦。 “你真是愚蠢又悲哀,我给了你什么,也能从你手中拿回什么,偏偏你就是傻了。” 林君梦身体猛地一震,突然不敢看她的眼睛。林君含的眼眸千丝万缕,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只觉得心底慌然。 抱着付江沅的胳膊不由松动。 下一秒付江沅的手指就已将林君含钳制住,他看出她反抗的意图,亦知道她是有些工夫的,先发制人一伸手便擒制住她,指掌微一用力,就能拧断她纤细的脖颈。一想到她是怎样的女人,就忍不住想要杀了她。于是,手指不由又紧了一分。他只是神色冷漠的看着她,想起她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的样子,眉头蹙紧,胃里也一阵一阵的翻腾。就此了断她的念头几乎占满整个脑子,容不得他再思索其他。 林君含被他修长的指腹缠紧,渐渐透不过气来。她素来好强,即便命悬一线,仍旧定定的与他对视。见他眼底怒火氤氲,微茫一闪,就要将她燃成灰烬一般。可是,他为什么对她恨之入骨呢? 是因为她伤了他心爱的女人? 林君含唇角微微一动,刹那间千娇百媚,直看得林君梦打了一个寒噤,转首看向付江沅,只见他果然目色怔忡,眼底尽是林君含的影廓,那绝望便一分一分的扩散开来。 林君含勉强挤出字句,气若游丝道:“你这样恼我是为了什么?”她的笑容总觉得诡异,却尤物一般渗透进人的心里去。声音亦淡如鬼魅:“付江沅,你这样待我,是恼你所看到的?” 林君梦脱口道:“三少,你快放开我四姐吧。”她更怕这样对峙下去,林君含将肺腑中的话说出来了。到时候只怕每一个字都能拔动他心上的弦子,谁知会谱出怎样的弦外音来。 付江沅亦是怕的,他从未细细去想自己的心事,只知道自己心乱如麻,怕得紧,便由衷的想要摧毁一些东西。仿佛是罪魁祸首,摧毁无踪便能自欺欺人的以为那一直都不存在。而他此刻的手也正伸向了林君含,他的惊惧顿时达到极至,如何会是她?这分明是个不相干的女人啊,却无形间左右了他的所有心智。 听到林君含的话,便像碰到烫手的山芋一样,急切的将她扔了出去。指掌猛然一甩,林君含一个不稳,就从桌沿上跌落下来,不等重新站稳当,他的枪口再次指向她。 再怎么她都是绥州督军,付江沅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她怎样才是。林君含就是这样想。 却听他冲外面大喊一声,转眼命人将林君含带了下去。 林君含明眸森冷:“付江沅,你敢?!”看似现在的绥军敌不过清军,可是,绥军若要鱼死网破,清军也不见得会有太平日子过。 付江沅没有半分思考,冷声道:“你觉得我没办法将你怎样?你意图谋杀我未来的夫人,难道这条重罪不足以将你囚禁大牢?”他仅剩的耐心也没有了,斜眸睨了林君梦一眼,吩咐手下人:“把她关到城东大牢去。” 那是清军专门囚禁要犯的地方,条件可想而知的恶劣。 (056)是林君含 林君梦早已想到了这一步,付江沅和林君含终于被赶推到一条不归路上。或许就此分道扬镳之后,便会恨起对方,从此兵戈相向,却不会再生出别的情愫来。而她四姐现在的日子或许会过得艰难一些,可她仍旧相信梁景真不会对她放任不管,她还是觉得那是这世上最疼爱她四姐的人。 林君含守在楼下的部下一时间寡不敌众,也被软禁起来了。她被送到城东的监狱去。拜她的好妹妹所赐,如今她一个一军统帅要轮为阶下囚了。可付江沅的盛怒到底因为什么呢?不由想到自己咄咄逼问时付江沅眼底闪烁不定的光色,莫非被她猜中了? 付江沅从“四围”旅馆里板着脸走出来。 张孝全仍旧惶恐:“三少,就这样将四小姐关押起来,只怕不妥……” 就说她真与林君梦有什么冲突,那也是她们的家务人。而林君含怎么说都是绥军的总司令,到时候绥军又怎么肯依? 付江沅正在气头上,一句话也听不进。叫上林君梦一起回付府,坐进车里只道:“开车。” 张孝全被当成空气直接忽略掉了。 后座上林君梦渐渐握紧了拳头,掌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她的计划成功了,哪一步都算计得恰到好处。梁景真想得到林君含,自然肯对她言听计从。而付江沅亦真的对她四姐动了心,看到那一幕时难免大动肝火……她只是没料到怒火会直接烧掉他的理智,竟做到这种决绝的地步。如果不是深入骨髓,又岂会不顾一切的恨起一个人? 林君梦一阵胸闷气短,心底里蔓延出无边无际的恐慌。一切胜利的喜悦与快感她都没有感觉到,心口反倒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想起林君含冰冷失望的眼神,她整个人就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一侧手掌被付江沅握在手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事了。” 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慰籍自己。而且林君梦发现他的指掌冷得厉害,像一块冷硬的重金属,竟连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她艰难的吞咽口水:“三少,你将我四姐放了吧。” 付江沅转首窗外,车子急速穿行,有清幽的流光在他脸上划闪过,越发衬得侧脸颜线清冷淡漠。 使得林君梦的全身也冷透了,生了冰,一心寻求解冻的法子。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楼上,直接伸手抱住他。她想感觉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自己的臆想症,要时时刻刻的患得患失。现在只有他的体肤温度可以打消她一切惶恐的念头,告诉她,她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当付江沅和林君含隔了万水千山之后,他的心里就只有她。 林君梦痛苦而慌乱的低唤他:“江沅……” 付江沅高大料峭的身姿立在那里,仿佛一尊清冷的雕像,神色看起来异常疲惫。侧首看过来,喉结动了动,只道:“我没想到你还留着那颗纽扣。” 林君梦苦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是林君含给她的,却被她用来当作最致命的利器。如果付江沅不是受到了那颗纽扣的震撼,苦苦的挣扎之后觉得自己罪不可赦,就不会对林君含下这样的狠手。至少不会将她关到重犯监狱去,想要那样子的羞辱践踏她。 她再不能想下去了,踮起脚尖吻上他,几乎是不顾一切的。而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涓涓的流下来,有的时候为了得到一些东西,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而她多想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不前,便永远不用去想明天,也不用忏悔任何的亏欠。 但红尘滚滚,却不仅有爱情。 有的时候无路可走,真的只是没有办法。 两个人纷纷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浮木似的拥紧对方,当你理不清自己的心事,也不敢去想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自我麻痹,似乎就再感知不到那尖锐的痛楚。 付江沅一脚踹开门板,拦腰抱起她走进卧室,接着抛到厚实的大床上,一只手扣在腰侧,另一只手去撕扯她领口的扣子。那一串扣子七零八落的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俯下身去亲吻她,林君梦同样激烈的回应着,脊背微微的躬起来,不等身体紧贴上去,蓦然被他狠狠的压到床面上。 林君梦神色迷离地看着他。 不明所以的讷讷:“怎么了?” 付江沅那双幽黑的眼睛紧盯她的胸口处,几秒钟后,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诧异。 明快的灯光下,眸子凌厉的眯起来:“你胸口的痣呢?” 林君梦一时间反应不及,也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付江沅的脑袋“嗡”一声炸开了,刹那间一片炫白……灯光下清冷如玉的脸庞紧绷着,骇人得紧。林君梦甚至听到他拳头握紧时,骨节发出的“咔嚓”声。 顿时一张脸惨白。 付江沅的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冷冽而急促。一张口,声音抖得厉害:“到底怎么回事?四年前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你?”他蓦然推开她,一脸的不知所措,仿佛犯了什么天大的错,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林君梦火烧火燎的身躯一下冷透了,怆惶的张大眼:“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付江沅一下扣紧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将她捏碎了似的。而他的眼底腥红一片,又有晶莹的东西在滚动,他的情绪激动得不可思议。 “是君含对不对?”他近乎咆哮道:“四年前那个女人不是你,是你四姐对不对?” (057)已来不及 林君含好看的唇型颤抖的抿紧,想要矢口否认,望着他眼中锋利如锐剑出鞘的光茫,整个人惧怕不已。她答不出话来。 付江沅却是狠狠一怔,接着将她甩到床面上。转身就向外走,凌乱的额发下一双眼睛不可思议的明亮,那样细碎的光波浸透着一个人的脆弱与慌张,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最后报应来了,等待他的唯有万箭穿心。 林君梦撑着床面呼呼的喘气,她真的被吓到了,刚刚的付江沅凄厉得像九重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竟然有这样恐怖的一面。接着听到他在门外气急败坏道:“将这个女人看管起来。” 那一串仓皇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仿佛是敲击在她的心口上。付江沅就那样践踏着她的心越走越远,去找他的心上人了,他的心上似乎只有那一个女人……方想起林君含的话,当真是讽刺至极。她的那个四姐诡计多端,她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林君梦真是没想到,林君含竟留了这样一手。这世上,似谁都别想背弃她。她的恩惠与仁慈既慷慨又大方,可是收回去的时候,也是干干脆脆。 这样一场无望的爱情,多坏的情节她都想过了。到最后仍旧满盘皆输。 监狱的大门打开,里面长长窄窄的一条胡同,灯光是微晕的黄,一眼望去仍旧阴森森的可怕。 痛楚的呻吟与哀鸣声不绝于耳,进来这里的人每个都经受过最残酷的严刑拷打,能留一条命就已经是好的了。 林君含嗅着阵阵腐烂的味道,只觉得肺腑中一阵翻滚。从小到大没人敢这样辱没她,可是如今在清军的地盘上,像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只是不甘,眼角一丝清光闪现,就像暗沉的天际之上一颗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细细的尾,只是那样的锋芒轻而易举割破人的命脉。 她就在侍卫最不设防的时候,出其不意的将人当场溺毙,那人只是痛呜一声,便倒地身亡。林君含在枪林弹雨中急速穿行,过了几道关口终于逃出生天。监狱外一辆汽车停在那里,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念想一闪之后,她已经跳上车,发动引擎开走了。 一路横冲直撞,在一阵急促的枪响中绝尘而去。 清军呼喝着就要追上去,最后被赶来的付东倾拦截下来,他一听到付江沅将人囚禁的消息就急速赶过来了。付东倾想不明白付江沅是怎么了,做起事来竟然这样不计后果,但他知道如若林君含在清军的地盘上有个好歹,绥军势必要来讨个说法。 紧接着跳上车,叫人追出去。城东监狱附近设了许多道关卡,她这样逃出去,一定会受到道道阻截,而这一回林君含似乎真的恼羞成怒,不会留在这里平白受清军辱没。硬是往外闯的话,只怕要出大事。 付东倾的车子一开走,从夜幕中走出一个人来,嘴角阴险的一动。心中讷讷:“林君含这一回是奔着鬼门关去了。”那一丛晕黄如月的光火映着满是横肉的脸庞,诡异至极。 不出付东倾所料,前面不远处果然响彻枪声。在这个静寂的夜晚便显得隔外突兀。 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不停的催促司机加快速度。远远的,就要抵达的时候,只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那车子被火焰整个吞没之后,一团火球似的从断崖之上滚落下去。 付东倾瞳孔不可思议的张大,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听到一声震耳的尖叫:“不!” 侧首望过去,付江沅正从车上跳下来,亲眼目睹了林君含的车子以一个怎么决绝的姿态冲下断崖,而他整个人在漫天的光火中晃了一晃,那腿仿佛再支撑不住整个身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心底一阵抽痛,锥心刺骨,只觉得痛不欲生。 那盈盈火光照亮了半面天际,不可思议的绚丽,就像上元时节的江上灯火,火红的江波,火红的天。又如同一个女人如花似玉的火红脸庞,说不出的动人柔美。而他苦苦找寻那个女人许久,到头来却亲手将她逼至绝地,付江沅觉得自己也在濒临死境,身体中有什么维系生息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的流失掉。 他疯了一样向断崖边冲过去,他知道自己这一回是彻彻底底的错了。他的真心还没有机会同她说,他想说他的心里早早就装满了她,他的心是认得她的,可她却不肯给他机会……付江沅撑着地面站起身,步履跄跟的向前。 付东倾看出他的意图,紧紧的拉住他:“江沅,你疯了?”在看清他的脸时狠狠的震了一下,只见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哽咽着,就像睡觉时被梦魇住的小孩子,抽抽搭搭的掉着眼泪,又无论如何都醒不来。付江沅小时就不是个喜欢哭鼻子的人,付东倾唯记得他上一次掉眼泪还是奶妈去世的时候,他伏在井沿无声的掉泪,那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井中去。此刻却是泣不成声的样子,像个十足的小孩子。 付江沅伸出手来极力的想要抓住什么,痴了一样在半空中扑腾,只晚风在指腹间肆意穿行,凉彻心骨,也只是枉然一梦。 他低低的哽咽:“君含……” 那一日从青云城回来,他在梦里看到她,绚丽的花丛之中回首冲他微笑,他总有一句话想要对她说:“竟是你。”那样多的欣喜与狂热,就像找了一个人很久,最后终于被他给找着了。他在梦中细念她的名字:“君含……君含……” 他终于认出她了,却这样迟。 所以老天便这样惩罚他,只让他爱而不得。他不过因为嫉妒,狠狠的发了一通脾气,不想代价如此惨重。付江沅身体一沉,终是晕死过去。 (058)天意弄人 付东倾接连唤了几声,回头冲近戍侍卫嚷道:“快送三少回府!” 付江沅半夜的时候醒来过,但很快又迷迷糊糊的睡去了。他在发高烧,西医已经给他打了针。灯光如昼,照着他的脸,一片惨白。 许婉婷忧心重重:“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本来今天下午见到他还是好好的,就这样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没有任何征兆的就倒下去了。 人的病在心里,就连医生也查不出。 “夫人不用担心,等到退了烧就会好起来。” 许婉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几日也不知他是怎么了……” 付东倾立在床尾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因由亲见的人就是他了,可他也着实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付江沅就不是个会肆意而为的人,可是这几日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是颠三倒四的,问他原因又不肯说。今晚见着他的样子很是吓人,失魂落魄的,如果不是他及时拦住他,一定已经跳下悬崖了。 心中万般揣测,当着家里人的面却一句话也没说。 太多棘手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这一回付江沅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一想到林君含香消玉损,心中一阵怅然。派了大队的人马连夜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付江沅的起居室内一出来,叫上张孝全。 “张副官,你同我来一下。” 张孝全跟着他下楼。 付东倾方问他:“你们三少和四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那两人是怎么回事,虽然付江沅不曾真的袒露过心迹,可是旁观者清,张孝全却觉得自己一清二楚。付江沅分明是动心了,不由自主,却又不受控制。所以才会像平日那样心烦气燥,一股脑的将火气撒到林君含的身上,就以为可以骗过自己的真心。 不由道:“我想三少是对四小姐有情。” 付东倾微微一怔。 “怎么会?”心绪骤然翻滚,总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三少中意的不是五小姐吗?” 有些事情张孝全这种做手下的总是不好说,只道:“三少的心意不是我能揣测的。” 付东倾便不再逼问他,苦恼的按着太阳穴,到现在林君梦还被付江沅的手下看管着,没有付江沅的命令,那些人自然是不敢放的。那是他自己的未婚妻,按理不该如此。听到这个更加不该的,付东倾一时间也不知作何感想。 念了一句:“你们三少这次真是糊涂。” 可现在不是议论这些儿女情长的好时候,谁也不知明天过后两军将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寻找了一夜无果,汽车爆炸,大火焚身,再跌落到万丈深渊下,就只有灰飞烟灭一种结果。 付东倾也有些束手无策,连夜将付俊仲叫了回来。现如今林君含的几个部下还被软禁在城中,一时间没办法安置。如果直接将人放了,林君含在江城被害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绥军的耳朵里,后颗不堪设想。但如果直接将人杀了……付东倾心口隐隐抽痛,却总是不忍再无端制造杀孽,夺去那个女人太多的东西。实则他是不怕死人的,带兵打仗无数,见过的死人亦是无数,却没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痛心过。 他犹记得第一次在付府见到林君含,转首看他,似笑非笑的眼瞳,冷漠之中透着一点儿柔情,仿佛是湖边上的落日,那样通红火热的一轮,隐隐透着让人悲悯的疏离,只觉得动人心魄。 然就是那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妙人,倾刻间如星辰般陨落,竟也无声无息。 付东倾立在窗前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整个上午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听下人说付江沅醒来了,他才揉碎手里的烟走出去。 起居室内一个下人正用棉花沾了水帮他浸润干裂的嘴唇,只一夜的时间就起了几个水泡,喉咙里更是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每一下都是撕裂的痛触。 付东倾本来有话要问他,问他这个局面该怎么收场,见他醒了也只是无动于衷的躺着,就什么话都问不出了。只低低的唤了一声:“三弟,你醒了。” 付江沅便魔征一样抓紧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根本都不自知,只疼得付东倾皱了下眉头。而他只红着眼眶问他:“二哥,找到了吗?”他的声音哑得厉害,见他并不言语,唇齿无声开合:“她还活着对不对?” 付东倾当然明朗这世上还有谎言这一说,他想骗他说没有找到,可是一切还皆有可能,至少没见到她的尸首不是么?却一眼望见他眼底中的绝望,灰黑的一片,竟是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了,全都是痛苦的留白。骤然明白他什么都懂得,这样不依不饶,或许是痴了。 硬是扯开他的手臂安放到被子里,温声道:“三弟,你好好休息,你现在还在发烧。” 付江沅目光直直的看着他,轻音讷讷:“她不会有事对不对?” 付东倾点点头:“不会。”方见他死水一般一点点的沉顿下去。 很快,付译和许婉婷推门进来。护到他的床边问他:“江沅,你感觉怎么样了?” 许婉婷长吁短叹:“眼见就要结婚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呢?” 果然和付东倾所想的一想,付江沅呆呆的,整个人就跟做梦一样。忽然惊醒过来,也像小孩子睡着睡着骤然坐起身来大哭大闹,或许只是做了梦,因为并没有醒来,一切痛触也都是虚幻的。奶妈便只是轻轻的拍着,嘴里念叨着哄骗的话。所以小孩子难过的时候都想着睡一觉,因为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痛至呻吟,付江沅轻微发声。 付东倾问他:“怎么了?江沅?” 付译一旁蹙起眉头:“又是哪里不舒服?”见他不语,转首让人叫医生过来。测量之后发现还是发烧,也难怪整个人都这样昏昏沉沉的,医生就说:“大家先出去吧,三少需要休息。” 这样子一家的人才肯走出来。 起居室内安静下来,已经是早晨了,四合的空间内扯着一道落地窗帘,浅白的颜色,此刻也是半拉着。晨光眩目而明亮,溅在窗棱上碎金子一般。影影绰绰能看到檐角一处的杏花开了又败,淡然的花香萦绕,一切生息都那样若有似无的,并不明显。就仿佛那些缤纷凋零的往事,辗转之后,无声凋谢,唯剩细细的蕊。轻风一吹微微摇曳,没了花瓣的养护,说不出哪一时便无端掉落。 像极了一颗真心,没什么比它更加偏执顽强,认下的,从不想变更。哪怕只有凋零这一条路走。 半下午的时候看护进来给付江沅喂药,惊慌失措的叫起来。 “不好了,三少不见了……” 管家带着人将整个付府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人的影子。张孝全也已带着人去城中找寻,担心他那个样子随时都会出事。 付的和付东倾本来在书房里商讨对策,林君含的几个部下还在清军的控制下,总要想个妥善解决的法子。而且再有一天就是付江沅和林君梦大婚的日子,准新娘却被付江沅软禁起来了,这一切都将如何收场? 付东倾抽了一口烟,眯着眼睛淡淡道:“青云城已经来人问过了,我也叫人回了说林君梦并未出现在付府,现在林家应该惊慌失措的到处寻人了。否则一旦让人碰了面,所有事情就休想瞒住。” 付俊仲觉得现在也只能这个样子了,能瞒一时是一时。明天的大婚看来是没有办法了,付江沅还躺在床上,精神萎靡,听下人说更是吃一口吐一口,到现在水都没喝上几口。不由更加郁结:“这事还得江沅来想法子,可他那个样子……” 张孝全向来嘴巴严实,贴身副官大都这个样子。可是,这次事态严峻,付东倾还是从他那里打听来一些。只道:“婚事毁了,倒也没什么计较。这桩婚事似乎本就不该成。” 付俊仲狐疑:“这话怎么讲?” 付东倾抬起眸子看他:“大哥也该知道,江沅心里一直有中意的女子。据张孝全说三弟找了几个年头,后来终于是找到了。不过现如今却发现错了。” 尽是些知头醒尾的人,付俊仲一下顿悟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个人原本是林君含?”如果真是这样,那付江沅此刻的消沉就说得通了。这样一场决绝的错过,不单会将人的肠子悔青,只怕是要痛苦一辈子的。“这样一来,三弟岂不会杀了林君梦?” 付东倾一时间心中百味陈杂,只抿紧了唇角道:“该是林君含,却被林君梦冒充了去,这事在谁看来都着实可恨,以三弟的性情,愤慨之时掀起再大的风浪都不足为奇。” 将聊了一会儿,就听到门外的喧闹声。付俊仲停止讲话,蹙起眉头:“又出了什么事了?” 付东倾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推开门,问走廊上的丫头:“做什么吵吵闹闹的?不知道我和大少在谈事情。”丫头紧张的低下头:“是三少不见了,府中正上上下下的找寻三少。” 付俊仲一口茶烫到了嗓子眼:“不是好好的躺在床上,他那个样子又能跑到哪里去?你们将府中都找过了?” 付东倾心里“咯噔”一声,只道:“大哥,我出去找一找他。”撂下一句就急急的走了出去。脑海中不断浮现付江沅昨夜心如死灰的模样,大约是心死了,否则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会肆无忌惮的掉下泪来。他只是担忧的想,他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断崖之上有猎猎风声,撼动衣角又犹如一只手在紧紧的撕拽。只身被这冷风包围的时候,就会生出一种错觉,只要翩然而下,就可以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见到任何想要见到的人。 付江沅唇角浮现一个浅淡的笑意,就如同他整个人浮在悬崖之巅一样。眼望太阳落下的方向,残阳如血,映着他的眼瞳也是静谧而血红的。这样安静却总觉得惊心动魄,昨夜漫天的“红霞”也很绚烂,却梦魇一般,想起来就呼吸困难。他慢慢的闭上眼睛…… “从此以后你就做我的女人。” 那一夜红烛滟滟,本来是极艳俗的颜色,映着她的桃红脸庞,那是怎样一种动人心弦的妩媚娇俏,一切都显得朦胧欲醉。那时候他看着她,就在想,就是这个女人红尘万丈之中被他一眼相中,以后茫茫人海,无论时隔多久,他都能一眼认出她。没想到不得上天垂涎,与他开了一场玩笑。他没能如心中所想一眼认出她,老天就残忍的收回了一切。付江沅的心像那一夜的烛光般燃烬,成灰。 喉结微微滚动,徒劳无功的想要唤一唤她的名字。他从未真的想要伤害她,倒是她,或许从不相信他是爱她的,哪怕他错认了她。就是自己这个一心认定爱她的男人,却一伸手将她推到死路上。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神精抽搐,每一根手指都在微微痉挛。他觉得自己再没办法拿枪或者杀人了。 “如果我跳下去陪你,你会不会原谅我?” 付东倾远远望着,一颗心就已提到了嗓子眼。“三弟……”他呼呼的喘着气,大步走过来。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你别做傻事,即便你真的跳下去,林君含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付江沅眼风瞄到他,淡淡的看了一眼,继而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那千仞绝壁巨斧切割出来的一般。多少拼尽全力想要逃亡的人,却只身在这里赴了一条死路。付江沅终于相信因果报应这一说,他的报应来了,躲也躲不过。 “二哥,这底下有多少亡灵都想要我的命,没能如他们所愿,我一直还都好好的活着。这一回他们将我千辛万苦要找的女人带走了,就如掐在我致命的肋骨上,我便心甘情愿的想要赴死。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报应?”爱而不得,再到生死两相茫,还有比这更加残酷的么? 他的话语沉静,一字一字的吐出来却如针扎在柔软的心尖上,那样尖锐的痛触实则是很可怕的。 “三弟……”付东倾心底里生出的寒意,声音不平道:“二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是你不要做傻事。这样的乱世,我们又生在这样的家庭,哪个人的手上不是血迹斑斑?若有真有因果报应,也该是报应在我和大哥的身上。” 付江沅竟然苦笑出声,哪一次杀伐征讨的计谋不是他想出来的?他想,或许他的死期真是到了。 付东倾见他不语,再次唤他:“江沅……” 春风撩起他额前的散发,一缕春光就照到他的眉眼间去。付东倾发现他的眼睛很明亮,有粼粼的波光,仿佛是沾染了雨意轻浅。或许不是那些怨灵找来了,仅是他自己感觉罪不可赦。他想护在心口的宝贝,却又被他亲手打碎了,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释怀?! 他说:“二哥,你知道么,这些年我都在找一个女人。四年前我就在想,如若找到了,我将天下给她,将这天下最好的幸福给她……只要是她想要的,我便通通给她找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而我想要的,不过就只有她。可是……”他的声音轻微的哽动,风声里亦只是微不可寻,断裂须臾又道:“我从没想过要她的命,哪怕我没认出她的时候……” 如果不是因为嫉妒,他不会发了疯似的想要摧毁一切。 “二哥,那些真的不是我所想。” 付东倾一时间也是酸触难言:“三弟,天意弄人,不是你的错。林君含不在了,你却不能有事。还有很多的事需要你去打理,你有没有想过绥军会怎么办?你既然爱她,念她,就该知道那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家国天下她比谁都放在心上。如果绥军至此一盘散砂,林家大难当头,我想四小姐地下有知,也不会冥目的……” 付江沅背对着他的肩膀颤抖得厉害,付东倾想,他的眼眶一定也是酸涩的厉害。有些打击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便将一个人打倒了。说到底,他的三弟不过一个可怜人。 风那样大,顿时将眼底的泪水蒸干。付江沅的手指紧紧攥着,手背青筋绽起,指甲剜进肉里,痛彻心扉。他那一只脚已经半是虚浮,只要身姿轻轻一跌,他所有的罪过一朝便能了却。可是,之后呢? 此时付东倾大力的拉了他一把,碎石子摩擦之间哗啦啦的坠下去,无声无息。他的脊背上生了一层冷汗,大力冲撞地面后,接连滚了两圈,便感觉一定是蹭破了,汗液和着血液,疼意钻心入骨。 此刻他才敢怒吼他:“你有没有想过,你要出了事要家里人怎么办?你闯下那么大的祸患,就想撒手不管了是不是?” 付江沅困兽一般痛苦的与他对视凝望,他不是痛到一丝理智都没有了。如果现在去赴一条死路,他仍旧没脸站在她面前。 付东倾将人带回府的时候,付府上下一片唏嘘。 昨夜发生了什么,府中无人知晓。正如付府上下还是满目艳红,到处洋溢新婚的喜庆。只以为到了明天付江沅就要娶林君梦过门了。至于新郎官的反常,大家倒没有深思。毕竟许多天来他一直都是那种气奄奄的模样,也不知道是谁招惹到他了。 只是见付江沅的脸色并不好看,所以没有多说什么。最能念叨的就属许婉婷,付东倾看了她一眼后及时阻却:“妈,三弟身体还没恢复,先让他回房休息吧。有什么话等他醒来再说。” 许婉婷点点头,过来拉上付江沅的手臂:“既然病了还四处乱跑,你呀,真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先回房间休息,我让人给你做些吃的。你这个样子明天怎么去迎娶新娘子。” 付江沅薄唇轻轻的抿着,转身回房。 付译一句话都没有说,直等付江沅离开,方才叫上付东倾,一进花厅问他:“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付东倾见他的脸色不好看,大有火冒三丈的意思。如果不是付江沅脸色惨白难看,只怕早被付译拉过去问话了。而他的脊背也正疼得冒火,担心付译看出异样来,故作平静道:“爸,是江沅与林家五小姐的婚事出了一点儿问题,怕是要取消了。” 付译一阵恼怒,拍着桌子道:“胡闹!婚姻大事岂能当做儿戏?这门婚事不是他自己求来的?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毕竟付东倾也只是个局外人,只敷衍道:“爸,江沅不是小孩子了,素来也不是个会胡闹的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想他也不会不给大家伙个交代。至于江沅和五小姐的婚事,即便真的散了,混淆在两军解除同盟的这股浪潮里,在多少人看来又是理所应当的事。并不会真的对我们清军造成不良的舆论影响,这样一来再想办法平息终归不是没有法子的事。” 儿大不由人,何况军中的许多事宜付译早就撒手不管。如今只是痛心疾首道:“即便两家的婚事可以作罢,以后也不能再打着清军的幌子肆意胡闹了。你三弟年纪尚轻,难免有头脑不清的时候,你们这些做哥哥的要时刻提点着他。” 付东倾连忙应:“爸,我知道了。” 付译脸面一横:“林家那边可同人说清楚了?” 付东倾斟酌道:“我想江沅一定有他自己的安排,他现在或许是想静一静,我相信他很快就能打起精神来。” 付江沅当晚没有吃东西,空腹喝了一些酒,最后搜肠刮肚的吐起来,仿连一颗真心都要吐出来了,肺腑中只是一阵一阵的酸触,痉挛着,味道当真是又苦又涩。 张孝全是劝过他的,身体本来不适,再凶猛的喝酒,身子骨一定受不了。可是,他的脾气大起来就谁也管不得他。喝到最后,撕心裂肺,扶着沙发呕吐不止。将自己折磨如斯,在谁看来都是不忍。 他担心的唤:“三少,您没事吧?这样喝下去是会伤到胃的,属下将医生叫过来吧。” 付江沅扶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出去,拾阶而上,直去了楼上。 林君梦被关在这里一天一夜的时间了,这栋楼在付家的后院,当初怕她初来乍到会感觉拘谨,才刻意将她的住处安置在这里。付江沅大都在这里工作,所以平时除了几个亲信少有人上来打扰。这次带着林君梦回府也是晚上,蒙蒙夜色中车子一直开进院子里,撇去前厅那一室的喜庆与喧闹,付江沅直接将人带上来了。所以到现在林君梦被软禁在这里付家的人还不知晓,一天的时间也没有人上来看过她。 此刻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心脏猛地一颤。去而复返,不可遏制的再踩踏她一次,那心慌乱而惊悚,缩在床头怔怔的看着那扇门打开。 仿佛有细微的粉尘,实则是灯光的效用,晕黄的,吸入肺腑,只觉得呛人。幽光一闪,付江沅推开门板走进来。人面桃花相映红,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几度温柔吹送,她觉得这个男人眉眼间都是和绚。透过人群温柔凝睇。那时候就觉得他的眼中有一丝不解的情愫,现在想起来是斟酌,是迟疑。他看到的并非是她,而是一个旧人。而他感念的,亦不是她。现在真相揭开了,他就像个锁命修罗一样,狭长冰冷的眼神中竟是些要人命的戾气。 林君梦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绝望的想,从此萧郎是路人,他们之间一切情深意重的假象不动声色的湮灭了。不论他若有似无的唇角弧度,还是习惯微眯的狭长眼眸……轻轻一抬手抹去了,眨眼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或许从来就不曾真正拥有。 一张口,声音嘶哑:“你找到她了?”不知自己怎还笑得出,哼了一声,忍着酸触道:“你该把什么都一五一十的对她讲了吧?包括你有多爱她……” 不等她说完,他的指掌就已伸向她,力道大的像要掐死她,一刹那林君梦就眼冒金星,呼吸困难。双手攀制住他,很快脸色都变了。血液一股脑的冲上脑门,她只是昏噩的想,他是真的想要掐死她。原来他真的绝情,如果她不是林君含,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所有的怜惜,关爱通通荡然无存,曾经她那样接近幸福,原来所有的明媚皎洁不过就是月亮投在湖中的一抹倒影,总归是虚幻。而那个被挂在天际的,永远都是她的四姐林君含。 一颗豆大的眼泪溢出眼角。她哧笑着:“怎……么?我四姐……她不肯……原谅……你?你就……过来恼我……” 付江沅瞳孔张大,只觉得不可思议。分明是不一样的嘴脸,为什么还会认错? 这样狰狞的一副眉眼,哪里还有昔日的半点儿娇俏与明媚,原来不过都装出来的。 “林君梦,你怎么还有脸提到她?”他将她甩开来,锥心刺骨的疼意致使他理智尽失,可是,无论如何还不到时候。他重重的喘着气,抑制那指掌直接将她一脸笑意揉碎无踪的冲动。一字一句:“你四姐死了,你该满意了吧?你说你四姐许多年来一直将你保护得很好,当你肆意而为的时候,她却在为你们整个林家呕心沥血。你就是这样报达你四姐的?掠夺她的一切你是不是倍感惬意?你怎就那样心安理得?”他嗓音哑得厉害,或许是醉意使然,心脏突突的跳着,每一下都像有一只手在全力的撕拧着。曾经无数次回眸,他看着那个女人,容颜冷艳,仿与整个世界隔着一层,他总会下意识的想,她的心里是什么样子的? 冷硬的戎装退去,是否也曾想在绚丽的灯光下翩翩起舞?那一日林君梦同他说起来的时候,他的心里便是这样想。 付江沅的呼吸更重了,单薄的嘴唇上一道锋利的白痕。 大步走到窗前,“砰”一声将玻璃窗子敞得大开。眼睛里那样饱胀火辣,只怕稍有不甚就能泄露满腹情绪。觉得胸口就要窒息了,目视夜色呼呼的喘着气。 林君梦怔在床上也像傻了一般,肺腑中一个声音在不断喃喃:“她死了,她死了……”又怎么会?她不是最为阴险狡诈,如何会轻而易举的死掉?以前那么多的为难当头,她不都能化险为夷? 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到床面上,即时湮灭在光滑的被褥间。林君梦惊慌失措的摇着头,那眼泪一*涌出的就更加汹涌。他一定是骗她的,林君含怎么会死? “无论你想做什么四姐都支持你。” “君梦,你就像另一个我自己,看到你能快乐,我也就很快乐了。” “君梦,嫁了如意郎君也不能忘了四姐。” “这就是你回馈给我的?” …… 曾经的点滴脑海中呼啸而至,又电影一般的划闪过去。这世上我们千方百计的遇到一个人,却又不可避免的失去。有哪个人会真的无动于衷? 林君梦想,她从未想要她真的死去。 疯了一样跳下床,过来撕扯他的衣服:“你骗我的对不对?我四姐她怎么会死?你一定是故意叫我忏悔,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对不对?”她披头散发的,像个十足的疯子,只故着兀子喃喃:“付江沅,你想都别想,我是不会信你的。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你休息从我口中问出什么。” 她凄厉的笑着,终究她是没有得到,已经很不痛快。如何要让他们好过? “你想问我我四姐是否真跟梁景真睡过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最忌惮这个。” “啪!” 付江沅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那一下真将她打懵了,脑袋偏向一边,耳朵嗡嗡的响着。 林君梦傻了一下怔在那里,他说了什么也都听得不甚清楚,一定是痛心疾首的谴责了她,可她的世界却一片混沌。 最后付江沅凌厉的逼近她:“我会立刻招告天下我们的婚事取消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休想从她手中夺去什么。林君梦,你现在连死都不配。” 她睁大眼睛:“你想怎么样?” 付江沅唇齿中留有残香,眼神却不复迷醉。只道:“从明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林君梦,只有林君含一个人。至于林君梦是死是活我不管,绥州几省的天下你要帮她看好了。” 林君梦震惊中一点点的想明白。 不由哑然:“你想让我扮成我四姐守住绥州几省的天下?”她一点点的惨笑出声,竟真是如此。在他的世界里除却林君含,她果然是无关紧要的。“我若不从呢?” “你大可以不从,不过如此一来你们整个林府上下恐怕性命不保。” “你想拿整个林家的性命来威胁我?” 付江沅眼眸冷冷眯着:“你觉得梁家会放过林家?”他几乎是讥诮的一笑:“你这种丧尽良心的人我是不指望你会顾及别人的死活。只不过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你当然可以反抗,只不过那样你会死得更快一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一点林君梦再清楚不过,如果她不从,他一时片刻都不会留她。只有扮成林君含,还有稳定大局的作用。相信用不了多久,等清军整装待发,挥兵南下,绥州几省就会变成清军的天下。而她这颗棋子到时候一定会被废弃,只是现在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婚说取消就取消了,报纸扬扬洒洒的刊登出来,因是自两军同盟解除之后,倒也没能引发多大的反响。 事情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林家本来面上无光,却根本无暇顾及。林君梦失踪了,林君含带人出去之后也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董心如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的,连着两天作了恶梦,一觉醒来冷汗涔涔,只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真的对外声张。所以即便两家联姻闹了笑话,也只管让别人笑去。私下里让人去打听林君含的去处,她的行踪虽然保密,也不该无声无息。 却在傍晚的时候接到林君含的消息说公事缠身,要几日才能返回。 好歹有了着落,府里家眷稍稍安下一颗心。 董心如这几日忧心得头痛,恶叹口气:“现在不知道君梦跑到哪里去了,她一直对三少有心,如今却发生这样的事,我真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 几个姨太太便劝她:“大姐不用担心,君梦那丫头一直随性。这一次一定是心里难过,跑到哪里散心去了。兴许在哪个朋友家住上一段日子,自然而然也就宽心了。” 可是又能去哪儿呢? “她那些朋友家我已经亲自打电话问过了,却都没说见过她。那日君含只说要去江城找她,也不知找到没有。” 姨太太将茶盏端给她,只劝道:“君含办事素来妥贴,不会有事的。” 董心如强呷一口茶水:“但愿如此。” 王思敬被侍卫带上来的时候,也仅是一腔愤慨。见到付江沅并不畏惧,反而急迫道:“你将我们四小姐怎么样了?”他们被清军关押了两日,其间并未见到林君含,这两日里他焦燥不已,只担心林君含会受什么委屈。却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会在这里遭遇什么不测。 付江沅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她出事了,从悬崖跌落下去,我正在派人四处找她。”一定已经找不到了,可是他并不死心,只要他活着的一天,就会一直找下去。 王思敬果然激动怒吼:“我们四小姐怎么会从悬崖跌落?一定是你们清军在耍什么花样,你们快将她放了,否则我们绥军也不会善罢甘休……” 付江沅手指暗暗收紧,骨节泛起青痕。他倒希望那个女人可以再度挥兵打来,哪怕被她逼至绝境,拱手天下,他也是甘愿的。 心底的弦再次被牵动,动一动痛不可遏,仿佛是自言自语般:“一定会找到她的,终是可以找到……”静寂须臾又道:“我知道你是君含最忠诚的手下,我想她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你一定很想替她守住。现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你们四小姐出事的消息一旦传到梁家人的耳朵,绥州的天下不出一夜就会移主。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找个人来顶替你们四小姐,但是她的亲信必然是不能少的。” 而且林君梦也要有个人来盯紧,那样的女人说不准会做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来。 王思敬参不透清军的阴谋诡计,除了林君含他不信任何人。而他根本不相信林君含出事,只怕要是清军同他耍得什么手段。便一口否认道:“你们别在我身上浪费工夫,除了我们四小姐,任何人的话我都不会服从。” 付江沅倒说不出的赏识他,林君含身边能有这样的手下,这些年来无微不至的关心她,照顾她,让他感激不尽。而且他想,四年前的事他一定也是清楚的知道。不由坦然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们四小姐,不想阴差阳错认错了人。这世上我最不想负的人便是她……” ------题外话------ 丫头们,抱歉,小区这几天修线路,白天停电,传晚了,对不起! (059)为爱守护 王思敬愕然抬眸:“你既然知晓当年的人是我们四小姐,为何还要发难于她?我一直觉是付三少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不想今天却处心积虑算计一个女人。我们四小姐因为当年的事受了多少委屈,三少只怕不难想到。如今这样刁难,实属不该。” 他的话真是一下一下的剜痛他,付江沅转首看向窗外,天际一抹飘渺的蓝,轻若柳絮。他声音亦飘渺道:“我若知道是她,如何会让她受一丝半点儿的委屈。”他想将四年前的那个女人疼入骨髓,不想到头来却是伤她最深最重的人。 王思敬见他整个人瞬间消沉下去,眼眸之中更是一点儿光彩都不复存在,不由一阵心惊。 “莫不是我们四小姐真的出事了?” 付江沅只是不想再重复那样的话,实则他是不相信的,总觉得她还活着,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就仿佛四年前,即便她在他醒来之前逃之夭夭,他仍旧坚信终有一天可以遇上她。 敛神后看向他:“你们四小姐暂时不会回来了,绥军如果知道这个消息,只怕会立刻变天。” 王思敬心脏“怦,怦,怦……”的跳着,鲜少这样自乱阵脚过,跟在林君含身边许多年,也算什么世面都见过了。不该为着别人的一两句话就心思动摇,一心为主的忠侦倒是没有变,且永远不会变。只是此刻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渐渐的就要辨不清虚实了。 “我们四小姐吉人天相,又怎么会有事?”他摇了摇头,越发显得一脸坚决:“我既是四小姐的手下,就只会服从她一人的命令。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能背弃我们四小姐。我劝三少别在我这里白费力气,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付江沅眯起眸子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就猜到他会如此。拍了拍手,办公室的门打开,张孝全带着一个人进来。 那清脆的一声响,张口便唤:“爸爸……”小孩子动作灵敏,离弦的箭一般,眨眼已经扑到王思敬的怀里。扬着小脸看他:“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和妈妈起初还不信,不想你竟真的在这里。” 王思敬颤抖的一双手捧起王修文的脸,而自己的脸已经一片惨白。只怕吓着孩子,不动声色的问:“你和妈妈一起过来的?什么时候?过得好不好?” 不等王修文答,那一边付江沅道:“听闻王副官的妻儿就住在太平镇上,想着近日清军会在那里开辟战场,着实很不安全。就将王副官的妻儿接到江城来与王副官团聚,住所早就准备好了,已将他们母子安顿。若有感觉不周的地方,尽管开口。我想这个时候没有比住在江城更安全的地方了。” 王思敬神色里难掩的慌张,下意识的想将王修文护起来。 “三少,修文他还是个孩子。” 付江沅微微一笑:“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起来我与王副官的儿子还是颇有缘分的,上次从医院出来,还险些撞到他。总算没有大碍,否则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王修文小小年纪记忆力却是不弱,看到付江沅第一眼的时候也想起来了,爽快的叫他叔叔。此刻欣然的对王思敬道:“叔叔那时还给了我两块糖吃,我分了四小姐一块。现在也是,他给我买了很多很多的好东西,爸爸,江城真的很好玩。” 王思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声音似是颤抖:“三少,你到底要怎么样?” 付江沅桃花眸子轻眯,只道:“自然是要保住你们四小姐辛苦打下的江山。” 王思敬顿时痛心至极:“我们四小姐真的出事了?” 付江沅沉默不言,那伤痛深入骨髓,只言片语都如同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唇齿之间溢出来:“王副官只需按着我的指示做事便是。” 林君梦看似自由了,其实她自己最清楚,是被人无时无刻的看紧了。除了王思敬每日陪在身边,就连以前林君含的那些近戍侍卫也都换成了付江沅的人,而且个个身手了得,将她当犯人一样看管着。哪一时她想做什么出格的事,相信这些人绝不会手下留情。 而且付江沅并不傻,知道她没有死的魄力。苟延残喘也要活一口气,况且将绥州天下拱手梁家又有什么好处? 他想起付江沅阴柔的冷笑,唇齿间竟夹杂罂粟般的妖娆笑意,直看得人不寒而栗。他只是淡淡道:“别让我查出你是跟梁景真一起同流合污算计你四姐。” 林君梦的全身一下便冷透了,他在威胁她!一旦查出来,梁景真也会将她碎尸万段,如何还能动结成同盟的念想?他这样如同是掐断了她唯一可寻的后路,看起来孤立无援。 强撑着冷言冷语道:“我没有算计她,所以你也查不出任何东西。我答应伪装成我四姐演一出戏,也仅是不想我们林家千辛万苦得来的天下平白被别人抢去。”她一字一句的说话,唇齿都在打颤。不由想起曾经他看着她的样子,即便不笑,也是一脸温润如玉。那时候她隐隐便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这世上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宝贝。 可是,如今落到地上,一下就摔得粉碎,这世上再没有林君梦。摔碎了,散进尘埃里,还算什么宝贝? 林家彻底找不到人了,辗转着四处打听,却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最后终于慌了。真担心她是出了什么事,实在没有法子,便在报纸上发布寻人启示。 一时间整个林家人心慌慌,每天焦灼的等待林君梦的消息。又生怕哪一时得到不好的音讯,比起那样不如就这样没有着落的盼着。 董心如还派了人去国外找她。更担心她是任性,一怒之下就跑出去了。以林君梦性子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长吁短叹:“这要真是出了什么事,去了地下见到老爷我如何跟他交代。” 几天下来人也消瘦了一圈,自从林君梦和林君含相继离开之后,家里就没出过一件顺心的事。 总算没有几天,林君含的汽车驶进督军府。 王思敬率先从车上下来,拉开车门请人下来:“四小姐,下车吧。” 林君梦骨骼发酸,戎装的料子坚硬,比不得她平日里穿的那些绫罗绸缎。总像划割着她水嫩的皮肤,再加上身上那些冷硬的金属标志,无端就将人的性子束缚起来。她终于知晓为什么穿上军装的林君含看起来会格外严肃,仿佛整个人都不苟言笑一般。而她今天早上照过镜子,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镜中的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短发秀丽,戎装笔挺,仿连气息都变得淡薄起来。难怪付江沅会铤而走险,想出这样冒险的法子。 只是悲哀的想,她曾用这张面皮无端端的得到什么,现在通通都要还回去了,而且变本加厉,更像宿命使然。 她一从车上走下来,二姨太就像看到主心骨一般护了上来。 “呀,君含,你可算回来了。家里出大事了……就连大姐都快没有章法了,如果你还不回来,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说话前,林君梦下意识看向王思敬。 王思敬默然的看着她没有说话,那神色却绝非望着她四姐时那般恭敬,也只道是说不出的冷硬。 她也便端起性子,几乎是面无表情道:“短短几日,家里会出什么事情?” 二姨太天生是个大嗓子,嚷着:“君梦不见了,自打那天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大姐将寻人的告示发得遍地是,你没有看到吗?” 她当然看到了,那报纸上有她的照片,眉目清析,梳着华丽的发髻,高高的耸起来,流云一般,与肩头的流苏披肩交相辉映,那样子真是好看。董心如竟那样煞有介事,知道她爱好,挑照片的时候也是一次宴会上拍的。而如今那一头及腰长发削掉了,她也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那个玉雪之姿的林君梦哪里还寻得到? 面上却不能这样漠不关心的说话,只道:“没去她的同学或者朋友家找找看?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又怎么会找不到。” “自然是找过了,可没人见过君梦。大姐还刻意派了人去国外找,到现在也都音讯全无。” 林君梦心底恸然,忽然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甚至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有无尽的恍惚,只会放大她心头郁结。 就说:“一定是心情不好先躲起来了,自己会回来的。” 接着走进花厅,董心如听到下人说总司令回来了,也从楼上下来。看到她就唤:“君含,你可回来了。” 林君梦秀眉一蹙,抿紧唇角过来拉上她的手。 “听说你这两天身子骨不好,看过医生了吗?” 董心如便忍不住叹气:“不是真的病了,只是近来家里发生的事实在让我忧心。你五妹找不到了,你又一走几日不归。之前听闻你去江城了,是与清军没有谈拢,所以将三少与你五妹的婚事也一并取消了么?” 林君含略微敷衍:“跟清军谈的的确不顺利,不过三少与我五妹的婚事我并不清楚,之前去办其他军务,才没能及时赶回来。” 两人简单的寒暄,她就站起身道:“妈,我有些累了,先回清风苑休息了。” 董心如叫住她:“为什么要去清风苑?现在婚事取消了,家里别说安静,简直堪称冷清,你还去那里做什么。” 林君梦眼风瞟出去,暮色里近戍侍卫挎枪站在那里,远远望去竟像一尊尊的雕像,不似真的人。 她淡淡说:“近来工作繁忙,去那里住更加方便。” 说着就同王思敬一起离开了。 其实她要做什么根本无需动脑子,都是旁人制定好的,她只需按部就班的走下来,像个傀儡一般。想起来真是讽刺,儿时她的梦想是做个电影明星,戏里戏外真真假假,在她看来是件多么风光神奇的事情。而现在她就逼不得已的在做着这件事情,竟也炉火纯青。她果然适合盗用别人的人生,越发不能自抑。 清风苑的警卫无形中也都被更换过了,林君梦回房的时候看到花厅前也站了守卫。 不由看向王思敬,轻哼一声:“你不是我四姐最忠诚的手下,为什么还要听从付江沅的安排,来演这出大戏?” 王思敬只道:“四小姐上楼休息吧,明天还有军务要处理。” 他不答她,转身出了花厅。他的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即便一个面容相似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也清楚的知道那不是他们的四小姐。而他们的总司令到如今生死未卜,对于他们这些义薄云天的汉子来讲,亦是件痛心流涕的事。如果可以,除了林君含,他自然谁的命令都不想服从。 可是,现在他不能够。 天上一轮广月浮上西楼,寒光四溢,躺下的时候忘记拉上帘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付江沅枕着手臂面对窗子躺着,夜幕中一双清亮的眼,最近他总是失眠,蓦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就再也睡不下。睡前喝过酒,那胃许是坏掉了,又总是抑制不住的呕吐。被掏空之后的感觉就是火辣辣的痛触,滋味犹如千刀万剐。 门外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张孝全只怕吵到他休息,将巡逻的侍卫都撤走了,只自己时不时的过来转一转。透过门板缝隙见那灯光流泻出来,曲指轻轻的叩动门板。 试探着唤:“三少?” 付江沅已经起来了,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抽烟。听到敲门声,沉闷的唤进。 张孝全亲自端着一盏热茶走进来,提醒他:“三少,近来诸事繁忙,早些休息吧。” 付江沅将孤寂的烟火拧碎在指掌间,端起杯子淡淡的抿呷一口。最近消瘦了很多,整个脸颜轮廓都变得异常清峻。状态也似不佳,总是见他头疼,看过几次西医也没查出什么毛病。索性也就懒得再看,实在疼得厉害便开几片止痛药来吃。可是,那医生明确的说:“止痛药不能常吃,时间久了,便会产生倚赖。还是要找到治根的法子才行。”付江沅哪里肯听,有些毛病他觉得这辈子是好不了的。如果有一种痛触天长日久,那也是好的。听闻身体痛了,心就不痛了。 淡淡的抬起眸子:“青云城那边现在怎么样?” 张孝全如实道:“绥军并非发现异样,皆以为五小姐就是四小姐。而且近段时间五小姐在清风苑内被严加看管,接触亲近人的机会并不多,军中的事宜也不常涉及,倒是很难看出瑕疵。” 付江沅若有所思:“梁景真呢?” 张孝全顿了一下,接着道:“据说他是找过四……五小姐几次,并没有成功见到面。” 林君梦不会傻到见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眼睛也会格外刁钻。她比谁都怕东窗事发,又怎么会自动往枪口上撞。 付江沅因此更觉得两人之间有猫腻。 “去查一查梁景真的底细,看他跟扶桑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端着杯子的指腹轻轻一紧,又道:“连带林君梦一起。” 张孝全应是。 离开前道:“三少,早些休息吧。每日如此,身子骨怎能受得了。” 付江沅将人退出去,自己却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 张孝全关门前回头看他,昏黄的灯光迷迷糊糊的晕染开来,像是晕花的水墨画,而他高大的身影坐在那里惟有孤寂,竟掩不住的落寞与无望。无声的叹了口气,将门板轻轻的关实。 静夜无眠,无数次举头透过南窗望过去,知道他又是整个夜晚没睡。 局势紧张起来,夜长梦多,付江沅不会让林君梦伪装林君含太久。只怕时日久了,便会生出旁的细枝末节来。 现在能做的唯有对清军开战。 然带兵上战场这种事每次都是付东倾,他是远近闻名的战神,已经早早按着付江沅的指示开始准备挥兵南下。而此时的绥州大地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黎明来临前那个最为困奄的时候,不知道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展开一场血流漂杵的大战。 王思敬心中隐隐猜到了,束手无策,只是心底里蔓延出的绝望如洪荒一般淹没了他。如若不能守护四小姐打下来的天下,他岂有颜面活在世上?! 望上天际的眼睛不由浑浊,仿有风砂侵袭,只觉得刺眼异常。这一片锦绣繁华的绥州大地,林君含曾为保一方百姓平安,忍辱负重,吃过无数苦头。现下看似风平浪静,一场暴雨侵袭之后又将何去何从? 王修文见巧云一直坐在房檐下的椅子上发呆,扔下手里的皮球跑过去。 小手抓起她的手,暖洋洋的。声音亦是奶声奶气:“妈妈,你怎么了?是住在这里不高兴么?” 巧云回过神来,看了眼不远处拾起皮球的听差,这里的每一个下人都是付江沅派来的。她虽是妇道人家,有些事情也还是懂得。垂下眸子,轻轻抚摸他的鬓发:“这里吃的住的都要比太平镇的老家好上太多,妈妈怎么会不高兴呢。只是初来乍到谁都不认得,日子有些苦闷罢了。” 王修文那双明亮的眼睛忽闪着:“可是,我听说太平镇就要打仗了,是不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巧云心中酸楚:“等到战乱平息,我们一定可以回去的。”倦鸟知还,到了已归时定是可以回去的。到时候举家团圆,她可以看着两个孩子健健康康的长大…… “妈妈,爸爸和四小姐也要去打仗了么?” 巧云便再抑制不住那眼眶的泪,只是紧紧咬着唇:“他们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们该要做的事。” 王修文一脸天真:“打仗会死很多人,那他们不害怕吗?” 巧云将他抱到怀里来,耐心道:“当然不害怕,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又怎么会害怕。”又问:“修文长大了会不会怕?” 只见他挺起胸膛来:“四小姐一个女人都不害怕,我堂堂男子汉又怎么会怕。” 巧云揽紧他,嘱咐道:“修文一定要记得,四小姐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名副其实的女英雄。我们要和爸爸一样,一辈子敬重她。” 王修文郑重其事的点头。 巧云只是爱怜的揽着他,期许那般道:“等到修文长大了,天下就已经太平了,再不用打仗,也不用上战场,到时候你只管快快乐乐的。” 王修文说:“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 付东倾几日没有回府了,家中的女眷见着他,拉着便不撒手。军中的事宜这些女人怎么懂,即将变天了也预知不到。只是每天撑起桌子打打牌,尽享丝竹之乐。见到付东倾回来就要拉着他打几圈。 吴素吵得最欢:“二弟可有些日子不见了,正好跟我们打几圈,输了好请我们听戏吃大餐去。” 付东倾将眉毛挑起来:“大嫂是不知道我有多忙,哪有时间陪你们消遣。”拂了她的意,只道:“大哥去筹集粮草没个两三日也就回来了,你们讹诈他去。”见几个女眷接二连三的抱怨,也只是动了动唇角,转首问下人:“三少呢?” 那下人道:“三少在起居室中休息,下午头疼得厉害,请来西医看过之后就睡下了。”望了一眼天色又道:“这个时候也该醒来了。” 付东倾去楼上找他,推开门便嗅到一股药香。付江沅的身子骨自小就比他们弱一些,所以倍加关爱疼宠他。日后带兵打仗的事大都不会让他亲自去,加之他机智,在排兵布阵上总有过人之处,便一直当做军师来用。兄弟几人没说刻意分工过,时间久了,无形中却是各司其职。 见他果然醒来了,顺手将军帽放到茶几上,只道:“听说你头疼的毛病又犯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付江沅倦怠的按着太阳穴,整个人看上去懒洋洋的。 “吃了止痛药,倒也没什么大碍。” 就连付东倾也说他:“常吃止痛药也不是个办法,还要细致的做个检查,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老是这样疼,怎么行。” 付江沅只道:“无碍。”桃花眸子淡淡眯起来:“二哥来找我是有要事商谈?” 付东倾面色凝重起来:“我今天接到大哥的消息,再有两三日也就回来了。这一次筹集到的粮草颇丰,上战场绝对可以撑上一段日子。而军中也已进入备战状态,你看是否要那边有所反应了?” 依付东倾的意思是要绥军对清军宣战,毕竟之前两军才公然解除同盟关系,这在绥军内部一直积压着一股火气。这个时候率先挑起战事,更能说得过去。 付江沅目色沉沉道:“这个战事一定要由清军挑起来。一切准备就续,便立刻对绥军宣战。” 付东倾愕然地望着他,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 绥州几省最终免不了移主的命运,而他却不想林君含变成绥州几省的罪人。 方道:“这样也好。” 夏花即将吐露芬芳的时候,清军在华夏城对绥军开战。战事一起,就大肆进攻,时局一时十分吃紧。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林君梦是知晓的,她知道付江沅等的就是这么一天,而她只是迷局中的一颗棋子,他以此来报复她,并且羞辱她。着实可见那是个有仇必报的男人,眼里是揉不得砂子的。当他想疼宠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把她捧到天上去,任由她为所欲为。当他容不下她,就只有毁尸灭迹这一条路可走,当真是残忍至极。 相对于林家和整个绥军的恐慌,林君梦有的只是麻木。就仿佛一段撕心裂肺的梦曾经做过一遍之后,等到有一天终演变成现实的时候,心底里也只是怅然。 她用手掌覆住脸颊,忍不住掉下泪来。这段时间她常常想,她现在过得这样苦楚,是不是也算将她亏欠林君含的还清了? 为何她那样恨,明明什么都没有得到,到头来却不止是一无所有这样简单。命运僧恶起一个人来,是会变本加厉折磨她的。 而她总是想着,总有一天她会一一的讨还回来。 付东倾果然所向披靡,不出十余日,就传出华夏城大捷的消息,那是绥军的咽喉之地,竟一下被清军攻破了。按照付江沅的计划,接下来就是运城,运城是绥军的军事重地。一旦绥军失了运城,整个绥军都会危在旦夕。 下雨了,几日来王思敬忧心重重。每天看着报纸上的时局变化,两重眉毛也是越拧越紧。 这一回他没有上战场,毕竟这不是真的林君含,表象再如出一辙,却没有那样杀伐果敢的本事。每天在军中发号时令,也都是清军预先安排好的。他们就像绥军内的两只蛀虫,早早便将绥军的命脉啃断了,如何不会天塌地陷? 他只是迟疑的想着,这确定不是付江沅的阴谋诡计?却无论如何被人束紧了手脚,一举一动像木偶一般被人牵制。 其实战事开始之前,他去见过巧云和孩子。一方庭院之中过得还算安稳,只是巧云显得很是不安,见着他就一下抓紧他的手,那手冰冷乍骨,激得人心底一个激灵。 “思敬,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四小姐呢?她真的出事了吗?” 下人正好添了新茶上来,抬眸看了王思敬几眼。 王思敬端起茶杯饮了几口,竟说些平常的话:“这些事不是你们女人家该问的,你只管在家里好好照顾修文。若是呆得烦闷了,就带孩子出去转一转,我知道修文现在年纪定然闲不住。去同三少吱会一声,就没有不可。只是清军对运城开战的时候便不要去劳烦三少,战事吃紧,三少一定无心顾及。” 他将话语说得很慢,巧云怔怔的看着她,心里一阵阵的泛酸,却一句话不敢搭腔,只一遍遍思及他的话,总担心露下什么。 最后王思敬离开时交代她:“无论如何要护修文周全,我们就这一个孩子,他是王家惟一的指望,哪怕拼出命去,也不能让孩子有个闪失。” 巧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那寒意直浸进骨髓,只是不停的点头:“你放心吧,我都知道。” 王思敬这种马背上长起来的汉子,许久以来也不曾对她说过一句半句体己的话,现下本来很想抱一抱她,当着王修文的面最后也没说伸出手来。只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巧云,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这已是他所能说的最情深意重的话。 巧云眼眶发红:“我从不觉得自己受过什么苦,已经很是知足了。” 林君梦放下手中的杯子,冷漠的抬眸:“清军对运城开战了,梁景真这一回也要无可避免的上战场了。”心中升起怆惶,虚无的望着不知名某处,讽刺道:“只怕付江沅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梁景真是什么?付江沅的眼中钉,肉中刺,天知道他有多么的容不下他。一切有关林君含的,总会让他理智尽失。 她凉凉道:“从来不知道我木讷的四姐会有这样多的本事,引得几个男人争风吃醋,不惜大动干戈。这就是常言说的祸水么?” 王思敬冷硬的目光投射过来:“如今绥州的天下朝不保夕,难道在五小姐眼中便只有这些争风吃醋的事么?”他的眼神只如利箭一般:“四小姐自然本事,许多年来她自己可以不好,却一心为绥州几省的百姓考虑。哪一次劫难来袭,四小姐不是将家人与绥州几省百姓的安危放在头里?五小姐不是没受过四小姐的呵护与关爱,如何说得出这样违心的话来?” 林君梦脸色微微泛白,纵然她疼宠了她一把年头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阴了她一下。 “你既然这样忠于我四姐,为何甘愿做付江沅的棋子?你真的以为他这样是为了替我四姐守护天下?付江沅那样的阴谋家,狼子野心,我想统一这四分五裂的天下,才是他归根结底的夙愿。” 王思敬清寂须臾:“就算我成为了清军统治天下的工具,却也不似五小姐那样想要自个儿活命。” 林君梦从没想到王思敬恼起来,竟也这般伶牙俐齿。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的妻儿都在江城,他是不敢不从。 心中的怒火越积越重,两个无可奈何的人一较高下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她起身站到窗外,看着窗外的冷雨纷纷,只道:“绥军那些平日里只会叫嚣的老烟枪见到时局这样,个个也都萎靡了,想起前几日去开会的时候,还都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想想我四姐之前每日面对那些老顽固日子也真是难过,平时百般刁难,到了关键时刻却没一个顶用的。也难怪她会时常在梁景真的身上下功夫,现在该是叫梁景真出战了。” 调兵遣将终于到了他的头上,却不知这一战是两军之战,还是两个男人的一较高下。 这样的梁景真想起来是有一些可怜,只怕还不知道付江沅为何对他恨之入骨。 林君梦‘排兵布阵’是这样安排的。 梁景真出发之前来清风苑跟她辞行,前几次他想要见她,她总是不肯。梁景真对林君含堪称敏锐,毕竟从小到大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都似看到灵魂骨子里去了,自然比谁都清。 林君梦担心露出破绽,无一例外将人拒之门外。此刻天色昏暗,又下着雨,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人非草木,须臾感情还是有的。打着伞走出来,隔着繁密的雨丝和晕黄的路灯与他对望。 梁景真到底没有认出她来,她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情深意重,一定不是对着她的。 “时至此刻,你仍旧不肯原谅我?” 这话现在还从何说起呢? “过去的事情都忘记吧。”毕竟林君含已经不在了,真真假假也都不再重要。有些东西她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他那么喜欢她四姐,就当给他一个念想。 梁景真定定的注视着她:“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样。” “但是,景真,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是我能够给起的。” 梁景真忽然上前一步抱住她,手臂被他那样一撼动,雨伞即时飘落在地。清凉的雨丝一注一注灌到身上,眨眼就有了刺骨的寒意。 他抱着她喃喃:“君含……”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脖颈上,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刹那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自古出征的将士心情总是繁复,刀枪不长眼,说不准这一别就是永不相见。 林君梦却觉得梁景真和林君含原本该是美好的一对,只是硬生生的被命运分开了。其实她是想过成全两个人的,如果她那个四姐不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他们此刻都该皆大欢喜。怨得着谁呢? 轻轻推开他:“你该出发了。” 梁景真嘴角动了动:“如果最后……你会不会跟我一起离开?” 林君梦偱着林君含的想法,觉得就算清军败落了,她也不会跟着一个男人逃走,她就不是那样的人。 于是回答他:“不会,我与绥军同命运。” 梁景真的目光黯淡下来,这就是为何他们至始至终撕拧不到一起的原因。 他冒着雨离开青云城,直奔运城的战场。 而付江沅也从江城赶过去,之前也不过才从华夏城回到江城,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或许是连雨天驻扎在营地潮湿的缘故,原本只是头痛,却又发烧不止。华夏城一大捷,就立刻被送回江城治疗。而战事不等人,没等查出个所以然来,就又离开了。 付俊仲怎样拦他都没有拦住,免不了气急败坏:“到现在还是不听劝,这么折腾下去你比绥军还要最先垮下。” 付江沅还是整装出发了。 汽车从城南发出去,途经巧云和修文居住的宅子。她透过拱门看过去,见那车子越走越远。直到湮灭在茫茫冷雨中,她才转身回到屋里。 张口叫那听差:“小翠,你先把手里的活放一放,我有东西要给你。”她去里间取出一个锦盒,打开之后是一件翠绿的镯子,还是许久前林君含送给她的,也着实算得上件宝贝。取出来递给她:“这个送给你,我跟修文在江城的这段日子幸得有你照顾,初来乍到方没感觉出不便。你既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丫头,我私心里便把你当妹妹看。以后的日子还长,我和修文也要依仗你照料。姐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件镯子你若不嫌弃就收起来吧。” 小翠两眼放光,她是付府那边派来的,自是见过世面的,一眼看出这镯子的成色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俗物。眼馋得紧,却又迟迟不敢伸出手去接。只是连声道:“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收。夫人你快拿回去吧。” 巧云就有那个痛快劲,起身走过来,拉过她后直接戴到了手腕上。啧啧叹:“瞧这皓腕生得,白嫩水灵,配上这镯子更是漂亮,就该是送给你的。” 小翠微微的红了脸:“夫人,这如何好意思。”指腹摩挲着,又一阵爱不释手。 女孩子没有不爱这些首饰的,平日里巧云自己也不舍得拿出来戴。这会儿送给了小翠,自然换得她一阵欢颜。不由道:“夫人待我这样好,日后小翠定当尽心尽力,好生照料,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题外话------ 乖乖们,明天君含就出来了,别着急哈,得先把这段时局带过去,咱已经是放快这段的步伐了 (001)你我初见 林君梦终于得出空来回督军府去,家里并不比军中安生,每个人也都是人心慌慌的。报纸每天刊登绥军战败的消息,这于大军绝非好事,就连绥州几省的百姓都变得惶恐不安。惟怕哪一日一睁眼就打到家门口来了,到时候战火纷飞,哪里还有太平日子过。 见她走进来,几个人一股脑的涌上来:“君含,现在时局怎么样了?我们绥军会不会有事?” “听说现在状况很不好,绥军已经吃了败仗。” “会不会打到青云城来啊?” …… 林君梦被吵得脑袋嗡嗡作响,方觉出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明智的。 只道:“一时半会儿打不到青云城来,有什么好恐慌?绥军虽是吃了败仗,却也不到那种惨败的地步。” 她这话一点儿安抚人的作用都没有。 几个女眷想要拉着她再问,林君梦已经径自上楼去了。 她说回来取几样东西,王思敬和近戍侍卫便一直候在厅外。林君梦没有呆上多久便下来了,手上提着一个精巧的箱子,倒也不设防,顺手交给王思敬,让他拿到清风苑去。 回去的路上感慨:“真不知还有多久的太平日子可以过。”只觉得过去的好时光跟做梦一样,一溜烟跑走了,就再遥遥无期。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时局闹成这个样子的确让人沮丧。 王思敬自镜中瞥了她一眼,暗暗数算着王朝幻灭的日子,怀里总像揣着一块烙铁。他本来就是行旅出身,战况看得多了,隐隐觉得战火不用蔓延整个绥州大地便能止息。运城本是军事要地,许多年来又被梁晾虎视眈眈的看守。除却林君含那一股军力,俨然要是绥军里最强的。而清军何其聪慧,最先攻陷华夏城,这一下就如同扼在运城的咽喉命脉上。如此一来,运城朝不保夕,梁晾这股势力也就随之倒下了。 只是运城这一战势必悲壮,梁晾豁出最后一丝力气也想还生,苦的只是运城周边的百姓。 战争本就不可避免的伴着死伤,这一回两军对垒又极其惨烈。战场上死伤无数,雨水冲刷之后血流成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咸腥之气,连雾气之中都氤氲着一层狰狞的血红。这样的乱世,便整日被这种凄厉的肃杀之气包围弥漫着,透过惨淡的云层哪里看得到一点儿光亮。 梁晾这样长年征战沙场的老将是不会服输的,偏巧棋逢对手,付江沅和付东倾携肩并战,这一仗打下来自是十分吃力。 连续几日阴云不散,积了厚厚的湿气。已有很多士兵的身体出现不适,两军的战斗力均有削弱。 付东倾端了盏热茶过来,见付江沅披着件军大衣坐在那里脸色苍白,递到他手里问:“又是头疼的厉害?”只是担忧道:“你这样子立刻回江城吧,别又生出别的毛病。” 付江沅接过杯子抿呷一口,淡淡道:“现在战况吃紧,留你一人在这里,我终归是不放心。” “可是,你这样如何上得了战场?”向帐篷外看了一眼,大雨仍旧哗哗的下着,如同下到人的心坎上,几日过去阴霾不散。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也是天公不作美,这一场仗打得着实惨烈。再僵持下去,将士们也当真是很难吃得消。” 付江沅盯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出神,那样一汪染红的雨水在脚底下流淌,他比谁都痛心。嘶杀痛喝,哪一样不是在他的心口上划刀子。可是,许多时候真的也只是没有办法。 “等到这一战告捷,定要好好祭奠战士的亡灵。等到天下统一了,便不会有现在的战火连绵。” 可谁又知道那是多久之后的事呢? 付东倾十几岁就随父出征,到如今天下仍旧四分五裂。各军阀战事不断,百姓只能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 他盯着自己铮亮的长靴看了一会儿,低低道:“生在这个乱世委实不易,男人尚且疲于应付,又何谈一介女流。” 他的感慨不由自主从心底里迸发出,其实他对林君含是充满敬畏的。军旅间行走,也见过许多的女英雄,却没哪一个像林君含那样只手撑起整片天的。 眼风瞥向付江沅,知道他日以继夜无非就是痛这一点。或许那痛在心里不堪负重,便反应到身体上。自从林君含出现意外,醉生梦死,到现在也没说好过。 就像心里生出了一种顽疾,只比身体上的还要可怕。 付江沅怔怔的没有说话。 付东倾说:“三弟……” 付江沅便立刻打断他的话:“二哥,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知道他想说什么劝慰的话,他们一定以为他这样是疯癫或者魔征了,没有哪一个人可以沉浸在一个梦里到死都不用醒来。他一定想说林君含已经不在了,而他总要试着改变心态,起死回生。付江沅却觉得自己并非自我催眠,他觉得她一定还活着。只要他不停的找,不停的找,找到死,找到老,终是可以找到她的。 他攥拳咳起来,带动额角的青筋一阵阵的抽疼。 恶劣的天气,加之糟糕的驻扎环境,以他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能撑多久。 你看,命运多喘,又是如此公平。欠下的,通通要还回来了。 付江沅终于和梁景真在战场上相见,枪林弹雨中目光交错,只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直刨开血脉一般。那血就那样猝不及防的涌出来,一波一波,汹涌如泉。 梁景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恨意,可他对付江沅也不见得友善。战场上针锋相对的敌人,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选。 这一战流血淋漓,死战不下,两边皆是伤亡惨重。喘息时肺腑中带着潮湿却又干涩的疼意,那一股子绝望几乎铺天盖地,直压得人透不气过来。 付江沅势必要把这绥州的江山夺下来。而梁家失之一隅,只怕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就是那样决绝的交锋,几乎是撕心裂肺的。 付东倾整个上午心神不宁,一直在办公室中打转。部下端了茶盏上来,也被他一伸手拂开了。战报频飞,江城的电话也不停的打来。而他无论如何没办法交代,付江沅带兵出发的时候,温度直烧到四十度,消瘦挺拔的一副骨架子,裹在笔挺的戎装下,那一张脸并无半点儿血色。付东倾远远的看着,心中阵阵的不安,只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而付江沅整装待发之后,还是带兵上了战场。 他打小便决绝,有些事情容不得,便拼死也要有个了结。 付东倾是了解他的,所以劝不下他。这一仗他终是不能代他去打,就只是这样干干的等着,一颗心苦苦的煎熬。听到是付府来电,握着电话的那手总在微微的打颤。外面暴雨如柱,电话里电磁波“嗞嗞”的响着,说的什么又总像听不清楚。 他嗓音嘶哑,底气不足道:“江沅打小便诡计多端,不会有事的。” 付俊仲便嚷他:“糊涂。” 付东倾想,他就是糊涂了。 巧云坐在花厅的沙发上呆呆的注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气,这样的连雨天着实令人烦躁。整个花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房檐的滴水声,“嘀嗒,嘀嗒……”不绝于耳。 茶几上的茶水已经冷掉了,她端起来喝了一口,仿佛是稳了稳神。起身去卧室叫王修文。这样的雨天无事可做,吃过早饭就一直呆在花厅内,小孩子哪里受得住,之前执拗着也是想要走出去。小翠和巧云都在花厅内哄他:“现在下着雨呢,可不能出去,否则淋病了,是要打针的。” 王修文听到说要打针,蹙起了小眉头。虽然不再吵着出去了,可是整个人仍旧闷闷不乐。 巧云便哄他说:“等雨停了,我带你去街上走一走好不好?那里店铺很多,不知道比太平镇繁华多少倍,还有很多的好吃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买给你。” 王修文一脸企及:“妈妈,你是说真的吗?” 巧云看了小翠一眼,只道:“当然是真的。” 这会儿去小被子里将王修文抱起来,附在他耳畔轻轻说:“修文,醒一醒,妈妈要带你去街上玩。” 王修文揉着惺忪的睡眼,讷讷:“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不醒过来,我们是没办法出去的。” 这样一说,王修文才打起精神。 巧云牵着他的手走出来,对正好走进花厅的小翠道:“这雨终于是停了,闷得骨头都要发霉了。我们一起去街上走一走,买些零碎的东西去。” 小翠犹豫了一下:“夫人,不如我们就在院子中透透气吧。你要想买什么,不防说给我听,我这就差人去买。” 那边王修文已经厥起嘴巴,之前巧云郑重其事的跟他保证过,他自是不肯。 “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街上转一转,吃些好东西的么。你们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巧云便很是无奈的望向小翠,又道:“去转一下便回来,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的。”她身上没带任何的东西,只拎了一个小手提袋。 小翠一时间也是无话可说,想起巧云平日待她不薄,又不像是个会耍心计的人。就说:“那夫人就带着小少爷去街上转一转吧。”她想去给什么人打电话。巧云随口叫住她:“只是出去走一走,就别劳烦三少了,他在战场上哪里顾及这些。我们转一转就快点儿回来,也省着你犯了难为。”小翠这才作罢,想着片刻的时间该是没事。就说:“那我们快去快回。” 雨后的江城油然一股春意,只觉得盎然。沿街的河流涨起水来,桨声四起,时有泊船人摇着桨不紧不慢的划闪过去。 连那石板路都被雨水冲刷得当相干净,深灰的石子均匀堆砌。 付江沅说的没错,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候,江城着实算得上一方清幽的小天地。 巧云牵着王修文的手只是无心风景,一直想往那繁华的地方去。小翠跟在一边说些不打紧的话,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转了两条街,终于来到江城最喧闹繁华的地域。 便说:“我们找一家馆子先吃点儿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再逛。” 小翠对这里熟悉,知道哪家的大菜好吃,就给她推荐。 巧云乐呵呵的:“我自是信你,今天咱们姐妹就一起好好的吃一顿饭。” 她总是这样以姐妹相称,之前小翠还不敢受,次数多了也就适应了。比起付府的那些女眷,巧云自然是十分好相处的。而且又听她说也是贫困人家出来的,心里便自发的生出一种亲近感。 三个人去了不远的餐馆,坐等上餐的时候,巧云忽然道:“对了,修文,昨天晚上你不是吵着说特别想吃冰糖葫芦。我们这一次出来之后,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再上街了,你要想吃,妈妈去给你买。” 王修文明亮的眼睛骨碌碌的转着:“我很想吃。” 巧云要起身。 小翠马上道:“夫人,还是我去吧。” 巧云笑了声:“那也好。”接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几个钱来递给她:“剩下的就自己看着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吧,女孩子总需要些胭脂水粉什么的。我见你自己平日里也舍不得买。” 小翠一阵感激:“谢谢夫人。” 巧云目送着她离开之后,马上牵起王修文的手说:“修文,我们快走。” 出了餐馆直叫了一辆黄包车就奔码头的方向去。之前王思敬明确嘱咐过,如今是战事的紧要关头,车站都用来运送枪支弹药和物资,荷枪实弹,盘查一定严格。一旦他们逃走的风声走露,只要一个电话那边设下关卡拦截也顺手许多。而他在江城的码头正好有相识的人,早已做了安排。他们逃离的时候只要按着他的指示过去找那人,便会安排他们迅速离开。 巧云生平哪里做过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心里如揣了一面鼓似的“怦,怦,怦……”的跳着。一只手紧紧的将王修文揽在怀里。 王修文只比一般的孩子要聪慧许多,见巧云急匆匆的拉着他就走,也不问为什么,动作异常麻利。 巧云知道很快全城就会通缉搜捕他们,到时候天罗地网,想逃走,哪里是那样容易的事。 短暂的时间里口干舌燥,其实这些天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总是睁眼到天亮,只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如果她不带着孩子逃出去,王思敬就如同被人掐正软肋一般动弹不得。而他又不愿做那些违背良心的事,巧云是懂他的,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斩断他的一切后顾之忧。 如愿见到王思敬预先安排的人手,正有一班船要开出去,赶得那样巧。那人将一个包裹交给她,只道:“这是王副官嘱咐我交给你的,里面有足够的盘缠,告诉你只是别委屈了孩子。等到祸乱平息,他会过去找你们。” 巧云全身发冷,接过时那手一直在瑟瑟发抖。点点头道:“你让他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那人便道:“快上船吧,马上就出发了。” 巧云将自己包裹严实之后上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锋利的刀刃上,硬生生的将她的心口割裂了,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只是强忍着不能掉下泪来。那汽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眼见就要驶出港口。忽然一阵哗啦啦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无数荷枪实弹的卫兵聚集,为首的长官下令将那船只开回来。 巧云凄厉的睁大眼睛,一张脸顿时惨白。眼睁睁的看着那船掉转方向之后,一点点的向岸边靠近。 如果抓回去了会怎么? 她不是没有想过。 却又一下想到王思敬那一腔期盼,那是个有军魂的男人,顶天立地。国难当头,他不是个会软骨头的人,所以她亦绝心为他了断一切牵绊。 船终于是靠了岸,卫兵端着枪上来检查。为首的男子犀利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闪过去。直到望见巧云,终是不可遏制的停了下来。军靴踩踏船板,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巧云的唇齿颤抖着,脸色发青,嘴唇却发紫。 那人眯着眼睛盯紧她,伸出手就要拉她。 巧云一时间竟生出一股蛮力,甩开手臂,转身冲奔腾的江水中跳了下去。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一切都结束了。 为首的那人神色一怔,反应过来马上招呼着卫兵下去救人。 “扑通”几声,几个卫兵下去之后将人打捞上来。只见那水面晕染出妖艳的血花,水波中急速扩散,仿佛枫叶正红的时节,那一簇簇的,只如红花一般好看。 卫兵将人平放到甲板上,才发现跳下去时额头撞到了水中的石头,崩裂开,鲜血如注。眨眼就蜿蜒了一地,暗黑的颜色,比不得水中的艳丽,那样狰狞的一幕直让人不能呼吸。而巧云已然断了气,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漫天不算洁白的流云,只觉得最后一定会飘到故乡去,哪怕不远万里。所以,竟然没有掉下泪来。 王修文紧紧咬着唇齿,他是不能哭的。妈妈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再苦再痛都不能掉下眼泪。” 她说很快便来寻他,可是他不知道,她永远都回不来了。 衣衫褴褛的陌生女人抱着他随着大队人马涌出关卡,一直上了火车。那车没有停顿多久,便“咔嚓,咔嚓……”的开出去了。 王修文依偎在她的怀里动也不动,而女人看着他也不说话。只坐下时,看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轻轻感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火车驶出不久,码头上见到的男子就走了过来。 女人问他:“怎么样了?” 苏丰看了王修文一眼,只冲女人微微的摇了摇头。 当时巧云突然改变主意将王修文塞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事情不妙,没想到她真的走上了一条绝路。这样清军就再也休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了,而王思敬也终于再没什么可忌惮。 那时的王修文还小,只有三四岁,一路上跟着陌生人竟然也没有哭闹。只是呆傻的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麦田,想起巧云哄她入睡时唱过的儿歌。她说:“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再苦再累都不能掉下眼泪。”于是许多次他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眨也不肯眨一下,惟怕母亲知道他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而不高兴。 夫妇两个只走了一站路就下来了,再搭黄包车赶往乡下。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的冒出来。仿佛是天上的星子,一把散开之后,东一颗西一颗的。若是平常的这个时候巧云应该在床上哄王修文睡觉,可是,此刻王修文缩在女人的怀里,嗅着她身上陌生的味道,小小年纪却觉得越走就会离他的母亲越远,他可能很久都找不到她了。 很久,很久…… 当时来不及请医生,为首的军官也是有些慌了,张孝全明确嘱咐过,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更不能硬来。没想到却搞出了人命。 转首问道:“有没有医生?”甲板上的人都吓坏了,个个僵怔的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听到问话,也没人敢站出来答话。 军官一眼扫到一个人,是一个消瘦的女人,大大的眼睛里积蕴着莫测的情绪,是痛惜,是悲悯,亦或只是害怕时的无措。那明媚的眼睛娇艳欲滴,鲜艳的嘴唇也被自己咬出淡淡的白痕。一眨不眨的望着地上声息微弱的巧云。军官直接将人拉了出来:“你认得她?” 不等女人回答,一个白发老者一步上前。赔着好话说:“军爷,军爷……这是我的孙女九儿,打此路过,怎会认得此人。”扯开他钳制九儿的手又道:“我是老郎中,会看些病疾,让我来瞧一瞧。” 说着蹲下身去看,伸出两指按在她的脖颈动脉上,再左右检查之后,一阵惋惜道:“已经断气了。” 卫兵带着巧云的尸首离开了。 渡轮“呜咽”一声重新启航,甲板上的血迹没人擦拭,江风很大,掀起一片咸腥,晕船的人越发呕吐不止。 九儿扶着栏杆吐得脸色发白,吐到最后将胆汁都吐出来了。那样翻江倒海的感觉,撕拧着五脏六腑,有了千疮百孔的错觉。 纪东阳轻轻拍打她的背,帮着顺了两下,关切的问:“没事吧,九儿?” 九儿虚脱了一般,软绵绵的靠到栏杆上,一直滑坐到甲板上。不等说话,眼风扫到那抹逐渐干涸的血迹上,肺腑中一阵翻腾,再度搜肠刮肚的吐起来。 全身竟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一闭眼,想起女人凄楚的眼眸。听闻心事未了的人死时才会睁着大大的眼,徒劳的望着整个人世。她是有什么不甘么? 纪东阳说:“这样的乱世,每天不知要死多少的人。”接着感叹:“九儿啊,你虽然失了记忆,一切旧事都想不起来,或许正是得老天眷顾,是好的。” 九儿干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栏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是谁?又是从哪里来? 却通通不得而知。 付东倾最先得到巧云意外身亡的消息,沉顿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暂且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付江沅。却又担心王思敬那边发生什么变故,当即密电青云城暗中将人控制起来。 却得知王思敬一早就离开了,四处去寻,并不见他的踪影。 确定他也是逃走了。青云城有许多他的部下,即便被付江沅更换过,可是为了掩人耳目,并不敢大肆而为。所以他想离开,简直轻而易举。之前安份守已,不过就是因为有所忌惮。 好在林君梦还好好的呆在青云城里,所以大局到了现在已经趋于稳定。直等运城这一仗打完,绥州几省的天下就成了清军的囊中储物。 想了一会儿,起身踱到门口,天色终于有一点儿放晴,阳光挤破云层洒向大地,他的心里却并不宁静,许多士兵不适的表现越发明显,军医亦查不出确切的症结,只按着一般伤风感冒开出方子。吃了两日并不见效,他不由忧心忡忡的想,不知付江沅手上的兵力战斗力如何。 天气一放晴,温度急速增长,转眼滚烫如火。 穿着戎装只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闷到窒息。付东倾这两日本就脾气暴躁,这会儿直接解了领口的扣子,对着手下人发脾气。 等到几个部下退出去的时候,军医来报。 付东倾转首对副官道:“让他进来。” 医生面色沉重,不敢太声张,只道:“二少,查清楚了,这一回不是普通的病症,我想是瘟疫。周边的百姓也频繁出现这种症状,而且一夜之间流行迅猛,到现在已是死伤无数。” 古往今来,没人不惧怕瘟疫。 付东倾眸光眯紧:“你说什么?发了瘟疫?” 军医郑重的点点头:“我想不会弄错,的确是瘟疫。” 付东倾一口气缓不过来,猛地咳了一声,骤然道:“三少走的时候是发着高烧的。”他的耳朵嗡嗡的响着,少有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候。不可思议的喃喃:“莫不是……” 军医倒是一声都不敢吭了。 见付东倾脸色骤变,方才慢慢道:“三少许久前就一直身体不适,虽然也是时常发烧呕吐,但我想也该不会是瘟疫。本少无需太过担心。” 付东倾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对副官呼喝着去战地。 当夜战事终于停止,付东倾在大营里见到付江沅,不由心里“咯噔”一声。清俊的脸颊上沾了血迹,还没来得及洗去,而他变得那么憔悴,他险些认不出他。 叫了一声:“三弟。” 付江沅单薄的嘴唇动了动:“二哥。” 他亦是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他来,那眼睛总是一阵阵的发花,眯起眼睛看清他,不过轻轻的唤了他一声,什么话都不待说,眼前一黑,便失去一切知觉。 这一仗两方皆吃尽苦头,将领已是疲惫不堪。一场仗打下来,付江沅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不知道是怎样撑下来的。连梁景真都不由暗暗惊赞他的战斗力,以前只听说是鲜少上战场的。 营地条件有限,又是瘟疫的高发地。付东倾当即决定连夜将人送回江城去,不等付江沅醒过来,就叫着张孝全带上近戍侍卫出发了。 九儿在房间中洗漱完毕后走出来,就看到旅馆有很多警卫把守,瞧那军装的颜色是清军的卫兵。里里外外将旅馆看守起来,东面的房间整个被腾了出来,闲杂人等根本不能上去。 心中好奇,就问纪东阳:“师傅,这是出什么事了?” 纪东阳先前打听过了,只道:“听闻清军的付三少住在这里,所以整个旅馆都被警戒了。我们只管少说话,明天一早也就离开了。” 九儿点点头。 两人去大厅里吃东西,点了清淡的小菜和米饭。纪东阳是个谨慎的人,多事之秋,小心一点儿总没有坏处。就说:“快吃,吃饱了回房间里休息,没事就不要下来转了。” 九儿知晓其中厉害,埋首快速的吃饭。 吃过饭回到房间就准备休息了,却听到楼梯上一阵吵闹声,紧接着有人敲她的门板,是纪东阳的声音:“九儿,开门。” 九儿敞开门,只见纪东阳的身后跟着两个卫兵,肩膀上挎着枪,一副肃整模样。九儿犹自镇定,看了一眼,问纪东阳:“怎么了师傅?” 纪东阳说:“清军的付三少高烧不退,到现在仍旧昏迷不醒,他们听店老板说我略懂医术,让过去一起想法子。你过来帮我一下,打打下手。” 九儿连忙说:“好的。” 两个卫兵将人带过去,张孝全急得在门前打转,看到人走过来,远远的就迎了上去。眼风从纪东阳和九儿的脸上扫过去,整个人狠狠的一怔,最后竟定格在九儿的脸上,见鬼一般:“四小姐,真的是你?” 九儿目光从容的望着他,没有一点儿惊怯的模样,却也是极陌生的狐疑眼神。 看出张孝全唤的是她,摇了摇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什么四小姐。” 张孝全惊怔的看着她,一脸一眼的审视。 纪东阳马上搭话说:“长官,您的确认错人了。这是我的孙女,叫九儿,不是什么四小姐。” 可是那张脸却与林君含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他晓得总不会是林君梦。心中的疑惑被放到最大,但不是探究这个的好时候,一想到付江沅,马上道:“快进去帮我们三少看看,西医生看过了,打了针也吃过药,为何会退不下烧来。” 纪东阳叫上九儿进去。 床幔打开,借着房内的白织灯,九儿看清大家口中的付三少。眉目清俊得好似一副画,只是瘦,清秀乌黑的眉目微蹙着,薄唇也轻轻的抿起来,样子显得安静而乖巧。身上的军装没有换下来,料峭挺拔,而她看到他衣角的血迹,染成细碎的痕迹,像一朵朵的梅花,凌寒独自,凄艳的绽开着。她没想到,竟是这样好看的男子。 纪东阳在一边唤她:“九儿,去把毛巾沾湿。”医者仁心,无论是哪里的人,这会儿眼下的不过就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纪东阳从医多年,看出付江沅病得厉害。伸手碰触,身体滚烫,如烙铁一般,不由吓得吸一口气。 张孝全十分敏感:“我们三少如何?” “这样热,人哪里受得住。”叫张孝全将他的军装解开,既然药物没有办法,也只能一遍遍的擦拭。 九儿端着水过来,见张孝全已经将付江沅的上衣解开了,军装下面是一件衬衣。而她目光闪烁了一下,不拘小节,沾湿毛巾之后帮他擦拭降温。 纪东阳替他把过脉后,去一边外间的桌子上开方子。张孝全跟着他走出去,等着叫人去抓药。 九儿到底是个女人,低垂着眼并不敢真的看他,只动作麻利的在他身上擦拭。毛巾很快便被蒸干,再重新沾湿拧干。隔着毛巾仍旧感觉到他的胸膛滚烫,这样一个人身上像燃着火,再不退烧,怕会活活的烧死。失神间,手臂忽然被人握紧,那样烫人的温度,却惊得她一个激灵。骤然抬眸,看到付江沅已经醒了,那双沉湛的长眸灯光下凝视着她。汗湿的黑色短发贴着额角和鬓角,清冷如玉的脸颊看起来尽是疲惫。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渐渐的,却闪现异样的光彩,眸中的一丝诧异一时间竟欣喜如孩童。 “君含,君含……”嘴角漫漫的渗出笑,钩子微微上扬。神色温柔的滴出水来。九儿一阵心惊,就要抽出手来。却被他攥得更紧,只是没做任何过激的举动,就那样情深意重的盯紧她。轻音喃喃:“我就知道是你,君含,我就知道……” 九儿静静的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痴了一样。仿佛是没有意识的,只是烧得厉害,意识不清,便开始说胡说。 不知是怎么想的,没有一伸手推开他。听他梦呓一般:“君含,我想你。你跑去哪里了?为什么找不到你……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从来都是你……” 手上微微用力,猝不及防的将她拉到怀里去,九儿轻“唔”一声,鼻尖撞到他的胸膛上,西药和着淡淡的香水味。她到底是慌了,却被他钢筋铁骨一般拢紧,痴恋的呢喃:“君含,君含……我想你……” 九儿捶打他的胸膛,挣扎着:“你放开,放开啊……” 纪东阳开好方子折回来,看到这一幕后,几步踱过来将人扳开,紧着将九儿护到身后去。再一看,付江沅眉目一瞌,再度晕死过去。或许至始至终就没醒来,只觉是梦一场。 九儿呼呼的喘气。 纪东阳回头:“没事吧九儿?” 九儿发丝凌乱,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等到张孝全再回来,一切归于宁静。付江沅还在床上睡着,九儿替他将被子盖好。 纪东阳便道:“长官,让九儿随我去熬药吧,火候十分重要。” 张孝全看了看九儿,让纪东阳将人带下去。 据说付江沅喝过药,午夜的时候醒来一次。趁着那个无暇顾及的时候,纪东阳带着九儿从旅馆中连夜离开了。 等到张孝全反应过来,再去找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了。而他着实吃不准那就是林君含,虽有一样的容貌,可是昔日的林君含说话做事一脸冷清,不像个会伺候人的人。之前却见她低眉顺眼的帮付江沅擦拭身体,他在一旁默默的注视她,倒是没看出什么异样来。 加之这个特殊时刻,绥军马上倒下了,几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果她真的是林君含,没道理隐匿起来,连自己的天下都不管了,那哪里是林君含会有的行事作风。 所以,九儿的事他也没有对付江沅讲。见他烧退了,不待他真的清醒,又上路了。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终于抵达江城。 (002)有负于她 付府早就聚集了人等着,车子一开进来,马上叫人用单架将付江沅抬到卧室去。医生紧接着为他做全身检查,一时间氛围紧张,只怕查出是不好的病来。 之前付东倾打回电话说战场周遭爆发瘟疫的时候,付译几乎不能呼吸了。他行军数十年,自是见过瘟疫的威力,都说病来如山倒,可是同瘟疫比起来,还不足为道。喉咙发紧:“你是什么意思?” 付东倾也只是说:“江沅近来一直高烧,时而也会咳得厉害……”他再不肯说下去了,电磁波里持久不下的沉默。 付译跟着眼睛泛酸,心口那里当真是堵得厉害。最后无声无息的挂断电话,独自关在书房里,看窗外轻如薄雪的柳絮,那徜徉的样子只如初雪一般。湿润的眼眶微微眯紧,想起一些旧事,记忆里泛黄的往事,总能引爆人心底最脆弱的一根弦,便不可遏制的伤怀起来。 耳畔似又爆发出哭声,惊恸的响彻整个付府,那时候他已经从外面回来了。下了汽车却一步都不敢动。那腿就跟灌了铅似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其实是太害怕了。只怕几步走过去,就要彻底的得知她的死讯。如果他远远的不去靠近,一切就只是听说。而事实上,他从没真的想要失去她。 那戚戚的啜泣声又来了,付译猛然的回过神。就听到外面的敲门声,许婉婷在走廊上唤他:“老爷,江沅回来了……” 他几乎是步履跄跟的走出去。 付江沅整个人瘦得厉害,空有一副骨架子,看着还是挺拔的男子。躺在单架上的时候却感觉轻飘飘的。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医护人员忙来忙去。 最后德国医生终于走过来,操着一口外语,请付译借一步说话。 付译心神不宁,慌乱的点了一下头。跟着那医生走出去,许婉婷不放心,一心想要跟着。付译转首道:“夫人,你先等一等。” 起风了,白色的柳絮幕天席地,付府一棵棵的苍天老树,每到这个时节便如下雪一般。有几朵透过窗子飘进来,无根的浮萍一样沾到黑丝绒的落地窗帘上,亦像开出了花。 医生的声音只是忽近忽远:“三少的病情只怕不妙。就算还不能确诊是瘟疫,可是,想要治愈怕是也很困难……” 她抓着他的手,掌心冰冷,他想给她暖一暖,也终究是忍住了。怕她日后有更多的贪恋,不由从她掌心里抽出来。而她的声音又是那样柔软,刚生产的缘故,虚弱的不得了,拂在他的心头痒痒的。 “司令,我怎么样都不要紧,但孩子一定要好。否则就算死我也不会冥目的。” 他说:“婉信,你要信我。” 付译老目浑浊,盯紧那医生,同样用外语道:“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 医生点点头:“我会尽力的。” 傍晚的时候刘青梅过来看付江沅,听说他从运城的战场上回来了,而且生了病,却不知道严不严重。一来就问吴素:“大嫂,三少他怎么样了?” 除了付译,其他人并不知道付江沅的病到底有多重。女眷大都沉不住气,有点儿事情就大惊小怪的。而且又是瘟疫这种亦恐亦怖的事情,哪会不忌惮? 便说:“看着是挺严重,昏昏沉沉的,一直睡着。不过我想该是没有大事,江沅自小身子骨就弱一些,这回又在战场呆了那么多日,条件恶劣,他哪里受得住。” 刘青梅心中惴惴,去付江沅的房间看他。被褥之间瞌着眼,其实他睡觉的样子才好看,反倒没有平日里的清冷与凌厉。那样狭长的眉目闭合起来,只觉得异常秀气。 她在床边看着,并不舍得叫醒他。 付江沅的卧室里有一种奇异的淡香,仿佛是一种清新剂的味道,吸入肺腑中很是舒畅,软软的,时间久了生出一种困奄。刘青梅见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来。 吴素在花厅内喝茶,见她下来便唤:“青梅,过来坐一坐。” 刘青梅叹一口气说:“三少怎么那样瘦了,都快要认不出他了。”她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你看骨头都突显出来了。”觉得他那个样子可真是狼狈。 “打仗本来就费心神,再加上病重,瘦是难免的。”吴素将点心推给她,又道:“现在回来修养了,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你平日没事的时候多来陪陪他,江沅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我还总担心他闷出病来。” 刘青梅不说话了,一口点心含在嘴里只觉得甜腻。好端端的婚事为什么就取消了呢?之前跟那个女人还不是你侬我侬的,一副眼里再容不下别人的样子。她的心里难受了一段日子,也便不大来找他玩了。有的时候在社交场合看到甚至招呼都懒得同他打,不能说不恨他。从小到大她切切的盼着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却装作看不懂的模样。 勉强的咽下去,发着脾气说:“他的红颜知已多得是,哪里用得着我来陪他解闷。只怕看到我心烦还来不及呢,我可不敢往他的跟前凑。” 吴素“哧”地一声笑起来,就见刘青梅窘得拿杏眼横她:“大嫂,你笑什么啊,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再笑,我可就不理你了……”吴素更加笑个不停:“你还在生江沅的气呢对不对?一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了。别说得咬牙切齿的,既然那么恼他,为什么一听到他从战场上回来了就跑来看他?你呀,分明就是心里放不下他,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 刘青梅不再说话了,这倒是真的。她终归还是放不下他,毕竟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而她着实喜欢了他一把年头。可那又怎么样呢?妾有意,郎无情,不知自己是闹得哪一出。 又听吴素道:“反正江沅现在是跟那五小姐散了,说到底他的身边也没剩下别人了,数算来数算去也不过就是一个你。所以不能说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再者说,男人哪一个不是浑过来的?我是过来人,再清楚不过。” 前些日子付俊仲去外地征集粮草,却听说跟那里的一个窑姐瓜葛上了,诸事繁忙仍旧风流韵事不断。难免传到吴素的耳朵里,初初听到的时候心里也是酸溜溜的,可是真等他回来,面上却不当作一回事。结果怎么样?这些年过去,她还不是稳稳的坐在付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上。而且永远不会改变。 刘青梅咬着唇齿静静的想事情,付江沅若真是浑一点儿也倒好了。可他那个人是太较真,只怕心比石头还要硬。 王修文从江城离开就不大肯吃东西,也不肯说话,多半坐在院子的小椅子上不断的向外张望,总像在期盼着什么人。到了很晚都不肯回屋里睡,最后被王丰抱进去,交给阿梅后让她带着孩子去睡觉。 阿梅倒不知怎么跟王修文说话,哄他也不搭腔,见他瞪着大大的眼睛,便问:“修文,为什么不睡觉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王修文眼里亮晶晶的:“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过来接我?” 阿梅那一颗心瞬间比梅子还要酸涩,背过脸去偷偷的抹泪。 转首来哄骗他:“我们再等一等,你若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说不准哪一时你妈妈就过来了。” 王修文说:“妈妈不给我唱儿歌,我睡不着。” 阿梅虽说有些年纪了,可是一直没有孩子。不知道孩子睡前要如何哄,听他这样说,便思及着自己会的民谣,想起一首哼唱给他听。唱出来的和巧云自然不同,也都是自己家乡的。 “新娘子,摆架子,房里摆只破台子,公婆俩个扔骰子……” 王修文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也一直没有睡。 不知过了多久,外屋的门被“砰砰……”的敲响。 阿梅一个激灵将王修文抱到怀里,身上就已经出了汗。 这两日王丰都是不睡的,就坐在堂屋里,听到任何的风吹草动就马上透过门缝听动静。而他的腿其实并不好,右脚走起来一跛一跛的,许多年前战场上伤到了,那时候他就是王思敬的部下,却是没少得王思敬照顾。这会儿拖着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外面那人道:“是我。” 王丰心口一松,立刻将门打开,一脸欣喜道:“王副官,你终于来了。” 王思敬终是风尘仆仆的赶来了,问他:“巧云和孩子呢?” 王丰顿时沉默,须臾只道:“孩子在里面,夫人她……她出事了……”他将事情讲给他听,小心翼翼的盯着王思敬的一张脸,那声音越来越低:“夫人想来是料到了清军会马上找过去,只怕她带着孩子走不掉,才想出那么一个法子。后来我让阿梅先带修文去了车站,再返回去的时候,远远的看到夫人已经出事了……” 王思敬怔愣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从来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从也不见寂寥萧条过,此刻周身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悲恸,仿佛动一动就要落下泪来。 最后喉咙哽了哽,嗓音沙哑:“我去看看修文。” 王丰接着叫住他:“对了,王副官,夫人之前留了信给你。”他转身去取信了,藏在里间的衣柜里,一步一步动作很是缓慢。拿出来时告诉阿梅:“把孩子给王副官抱出来。” 之前见到的时候心中略微迟疑,王修文是不是傻的,脑子不像其他的孩子转悠得那样快。所以一直呆呆的,连话都很少说。然而那一声哭泣爆发出来的时候,却狠狠的在人的心口上拧了一把。就仿佛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忽然找到一个端口,便一下子爆发出来了,撕心裂肺,又不可遏制。那样子哪里像什么都不知?只是不知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是如何压制悲伤与恐惧的,硬生生撑到了这一刻。 见到王思敬后,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缩在他的怀里哭到哽咽,小身子剧烈的颤抖着,一声比一声响亮,险些断了气。 王思敬再也忍不住悲伤,一边轻轻拍打他的背,一边静静的掉泪,浑浊的泪水滑入王修文的脖颈中。 许多年后王修文再想起这一刻,只觉得那泪带着灼热的温度,是烫人的。 这一生,他也不过就见王思敬哭过那一次。只是那时他还小,并不能真正懂得那一刻他到底失去了什么,内心深处又到底有多悲伤。他的信仰崩塌了,没能替四小姐守护住天下。而他总也来不及对她的妻子好,到死,连一个温柔的动作,一个体己的话都没有……到最后就连巧云腹中的胎儿也没能保住,直到看了巧云留给他的信,才得知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快要三个月大了。她自是十分欣喜怜惜,如若不是时局突变,她是打算要亲自说给他听的。可是,却发现早早说出来,只会无端增加他的牵绊与困扰。她不想他郁郁不得志,能做的就只有那些。 王思敬才知道原来她早有那样的打算,就预料自己带着孩子可能逃不掉。却又知道修文无论如何不能落在清军乃至任何人的手里…… 夜里起了风,撼动衣料发出簌簌的响声。王思敬抱着王修文一直坐在院子里,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之前哭得太甚,睡梦中时而发出抽搐声,他听到他梦呓时喊着:“妈妈……” 王思敬将被子拢紧,那只手早已泛起麻痹。可是不及他的心,他知道修文再没有妈妈了。而他的妻儿这一生短暂相遇后也都一去不复返。 他望着冰凉如水的月色,只是想,如果时间倒流,可以回到分手的那一刻,他定会一无返顾的伸出手来抱紧她,告诉她这一生娶到她,何其有幸。 可是,有些话,错过了就再不能说。 王丰站在门口听着晚风的呜咽声,像极了一个女人的如诉如泣。而院中王思敬坐在那里,成了一尊巍峨的雕像。再坚硬的汉子也有柔软的内心和动人的柔肠,他在感怀他尊敬并爱戴的人,一定心如刀割。 九儿和纪东阳连赶了两天的路,终于来到了洛阳城。这里没有战乱,又是清州的一方富甲之地。纪东阳说:“这个时候去哪里都不安生,四处战乱,却是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现下把你放在这里,我再出去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九儿听出他话里意思,吃惊道:“师傅,你是要把我放到这里独自离开么?” 纪东阳感慨道:“你一个女儿家,相貌又不俗,跟着我反倒诸多不便。而我做为一个医者,祖祖辈辈都在行医救人,这是天职。现下硝烟四起,听闻多处发生瘟疫,我想去尽自己的一点儿绵薄之力,能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九儿倒是无所畏惧:“师傅,那我跟着你一起。” 纪东阳摇头道:“不可,你跟着师傅,反倒让我没办法安下心来治病。我这里有一个故人,你就先呆在他那里,让他找些事情给你做。到时候我会嘱咐他好好照顾你。等到瘟疫结束,师傅再回来寻你。” 九儿说不动他,便只得答应。 她也听说绥州和清州地界发生瘟疫的事了,听闻昔日繁华的城池如今满目疮痍,短短几天的时间,诸多百姓不治身亡。军中许多将士也相继倒下去了,一时间士民流散,千里无鸡鸣。她想象着那样的惨状,肺腑中一阵窒息。举目望着坊间行走的人,却只是悲哀的想,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些人是否还能活生生的。 九儿不再说话了,跟着纪东阳一起落寞的前行。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个戏班子,那老板姓吴,是纪东阳的旧友。看到他来,连忙请他到里面坐。接着叫人上茶,打量九儿一眼道:“这个丫头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又道:“瞧这样子,可不是九儿。” 九儿是纪东阳的孙女,听纪东阳说两年前去世了,没同她说是怎样死的。只是救下九儿的时候,问她什么一概不知,便道:“你若不嫌,以后就叫九儿,做我的孙女罢,也当是给我个念想。”九儿自然没有反对的话讲,她孤苦无依的,能有个家人当然再好不过。便一口应承下来。 纪东阳此刻叹一口气:“九儿那丫头命薄,两年前就已经不在了。这是我路上捡来的丫头,见着可怜,就一直带在身边。也唤作九儿。而我此次过来,就是想求吴老弟帮我收留九儿一段时间。我要去瘟疫的高发地行医,带着九儿诸多不便。思来想去,只能来求吴老弟了。” 那吴老板倒是一阵好说话,笑道:“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什么求不求的。现在乱世,她一个小姑娘跟着你四处颠簸也的确不安全。只是我这里条件有限,如若不嫌,就在这里打个杂什么的,吃住上不会亏待她。却是这工钱不好开,你也知道,这个世道钱不好赚,如若不是哪家唱堂会,便没什么大的营生。不饿着嘴就已经是好的了。” 纪东阳连连应是:“不打紧,只要有个落脚之地就好,工不工钱的无所谓。只是别让这孩子受了委屈……” “老哥你就放心吧。” 九儿当场被留下来,而纪东阳当天就打算离开了。九儿自从醒来,这世上也就认识这么一个人。难免心中不舍,一直送了他很远。只劝他年纪大了,要好生的保重身体。 纪东阳心中也不好受,嘱咐她:“寄人篱下,要长些眼神。有的时候难免要受些委屈,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到瘟疫过去了,师傅会立刻过来寻你。” 九儿只怕他太担心,勉强撑起一个笑:“师傅,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纪东阳点点头,虽然跟九儿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是他也看出来了,这不是个一般的丫头。自骨子透出来的一种韧性,连眼神都异常钢硬,倒像一个坚强的人。所以他也不是特别担心她。见天色不早了,只要太阳落山前早早离去。 九儿望着那浑红的日影渐渐将老人的一抹轮廓淹没,心底不知多感激他。 纪东阳才走了两天,便传来时局有变的消息。清军和绥军这一仗打得着实风起云涌,变幻莫测,各大报纸刊登了扶桑成立的新政府搅入战局的消息,这无论于清军还是绥军,都如晴天霹雳。 九儿早上出去买早餐的时候听到报童的叫卖声,便买了一份报纸来看。秀眉微微的蹙起来,方觉得时局真是动荡,天下已经是四分五裂,却还要有外国政府来不停搅局。不知这样的水深火热何时是个头。她一字一句的看下去,那报纸上面说扶桑出其不意对清军出手,这一仗本就打得不可开交,这一回清军等同腹背受敌……又是赶在这个瘟疫频发的高峰期,清军本来有望近期夺下绥州,眼下却要被扶桑坐享渔翁之利了。 她很是吃力的看下来,心中涩涩的想,那扶桑政府还真是卑鄙。 手上提着的清粥一个不注意烫到了手背,顿时红了一片,而十指连心,整个人狠狠的一阵抽搐。 付江沅得到消息后大发雷霆,时局本来趋于稳定,战事虽然吃力一些,死伤加上瘟疫,清军损失不小。但收复绥州在望。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又生出旁的枝节来。 付东倾更加气急败坏,同时觉得许多话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江沅讲。是他草率了,这前付江沅不是没有提过谨防后患的问题。先前防守做得一直妥当,至始至终没有松懈过。直到付江沅重病被送回江城,他便将后防撤销了一部分,一方面是想加快战事进程,只以为前方御敌战士死伤惨重,骤然调来一股兵力,绥军一定吃不消。且想着后防相安无事,驻扎大队的兵力着实浪费。看到瘟疫发作得这样汹涌,一时急攻进切,便私自做了调兵遣将的决定。事实证明,这一回他错了,到底让扶桑人钻了这样一个大空子。只是悔不当初。 付江沅得到消息的时候,硬是扯掉了手上的管子,跳下床就往战地赶。一边穿军装,一边叫张孝全备车。 出付府的时候被付俊仲硬生生的拦了下来。有些事情他是了解的很清楚了,只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所以一直没有同他说。如若不是下人疏忽,将当日的报纸拿到房中,这事暂时是打算瞒着他的。 不由道:“三弟,去了也是无用,时局再没了回转的余地。” 付江沅桃花眸子凌厉的眯起来,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仿佛是听不清他的话。薄唇动了动:“你说什么?” 付俊仲忽然一阵难言,担心那话说出的后果,他知道他呕心沥血是为了什么,只怕说出来,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他给打倒了。 付江沅骤然暴躁起来:“你快说呀,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没了回转的余地,但凡战事不都是有转机的么。” 付俊仲痛心道:“清军战败了,被扶桑夺了先机。而你二哥正带着部队赶回来……”他沉沉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付江沅顿时发起疯来,伸出手来撕扯上他的衣领,眼底腥红,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清军怎么会战败,你在胡说对不对?”付俊仲被他勒得就快透不过气来,抓住他的手臂不停的劝他安静。 一边的张孝全也来安抚他的情绪:“三少,你冷静一点儿。”硬是将他扯开了,紧紧扣制他的肩膀,谨防他再撕打上去。 付俊仲重重的喘了几口气,见他那个癫狂的模样,一阵于心不忍。但事实就是如此,虽然痛心,却无法改变。 叹口气道:“我们的确战败了,这一仗清军和绥军都未讨到半点儿便宜……” 付江沅睁大眼睛怔怔的看着他,瞳孔却越缩越小,仿连天上的日影都只变成了一个微茫的轮廓。本来该是极痛心的一件事,嘴角一动,忽然笑了起来,那样突如其来的笑声,震得大家伙皆是一个激灵。 付俊仲被他的反应惊到了,讷讷:“三弟……” 付江沅只差眼角溢出泪花,笑声越来越小,唇角的痕迹却越来越大。 “你在同我说笑对不对?清军怎么可能战败,大哥,你竟会拿这种事情来同我开玩笑。” 张孝全也唤了一声:“三少。” 付俊仲看他怒极反笑的样子,知道再不用多说什么,他已经信了。或许是不可思议,亦或痛心至极。所有人静静的注视着付江沅一脸一眼的倜傥笑意,从最初的明艳如花,再到一点点的湮灭殆尽,就像旋风过境席卷一切,只觉得惊心动魄。而他笑着笑着终于再笑不出,眸底涌出极至的绝望与哀伤,一时间整个人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讷讷:“怎么会没了呢?怎么会……我是要帮她守护天下的,如何能被别人夺去……”他眼望不知名的某处,落寞得让人心惊。“我要如何同她交代……君含……君含她要如何气我恼我……我要怎么同她交代……” 在这场战争里他是拼了全力的,战事发起前几乎不休不眠,亲临战场的时候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的天下他是打算好好的帮她守护,不落入任何一个人的手中…… 到了这一刻付江沅似是彻底垮掉了,之前那一点儿支撑到现在的意念仿佛碎成了粉末。他终于再提不起心气做任何的事情。 整个付府一时间忧心忡忡,由其付译,只担心西医的话成了真,付家便因此厄运临头。想着这样消沉总不是个办法,日子还要从长计议。就出面劝说他去洛阳城小住一段日子。就当是躲个清净也好,至少远离江城,那些惹人心烦的战事便不会打扰到他。 付江沅想来也是心灰意冷,听到付译这样说,即刻吩咐张孝全准备去洛阳城。 付家在洛阳城的南山上有几栋别墅,而那里风景宜人,闲暇的时候就会有人去那里小住。吴素这一回听说付江沅要去,正好在家里呆得憋闷,就叫上许婉婷搭他们的车子一起过去,这样去了洛阳城也好有个照应。 张孝全妥善安排之后,就从付府出发了。随行中还有几个医生。 一路上车子并不急行,担心旅途劳顿付江沅的身体吃不消。早早便找旅馆下榻,所以抵达洛阳城的时候并未感觉到辛苦。 这个时节南山上的花都已经开了,漫山遍野,灼人眼瞳。几栋宅子都是西式的洋楼,红白相间的建筑,掩映在花草树木间。院中有参天老树,枝叶正是生长繁茂的时候,摭天蔽日,将半个院子掩映起来。走进去只觉得凉爽,方感觉夏天真的是来了。 付江沅住在独立的院子里,他怕吵,而几个女眷平时里一定是不安生的。由其吴素,一来洛阳城便道:“妈,明个儿早上我们去街上转一转吧,真是好些日子没来这洛阳城了。” 许婉婷肩膀上拢着宽大的流苏披肩,想了下说:“也好,正好有些东西需要置办,只是衣服就拿得不够多。” 吴素便转首问付江沅:“三弟,你去不去?” 付江沅脸上微许的倦色,只道:“你们去吧,我对你们女人的事没什么兴趣。” 吴素见他不太想说话的样子,笑了声:“那你就好好休息。” 戏班子里的杂事很多,件件都不起眼,可是真若忙起来几乎一刻也停不下,直到夜深休息。 九儿最初的几天多少有些吃不消,跑断了腿却不一定打发得人满意。哪一时出了差子,便被人劈头盖脸的责骂。由其戏班子里的一个当红名角,叫素心。林君含听过她亮嗓子,的确清亮,戏也唱得特别婉转动听,洛阳城里不知多少人捧着她。脾气却大的不得了,身边的丫头时常被她训斥得眼眶发红,憋屈得一声都不敢吭。那天九儿给她送早餐,不知道她有睡懒觉的习惯,敲门的时候将人吵醒了,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当天的早餐也丢了出去,算记得了九儿的那一张脸,便时常找她麻烦。 粉墨登场前就叫九儿去服侍,戏班子里的事九儿怎么懂,时常惹得素心气不顺,正好有机会骂她。 而九儿的性情总是淡淡的,不招惹她,也不低眉顺眼。素心有一次骂累了,发现她就那样不冷不淡的,似乎不将人放在心里。抬手便要打她,她打身边的丫头也是常有的事。这一回将一抬手,九儿凌厉的眼眸望向她,那眼中竟无端端的闪着一股肃杀之气,君临天下那般,仿佛统领过千军万马。素心手一颤,竟没敢打下去。 冷冷的哼了一声:“别杵在这里让我看着心烦,滚下去。” 九儿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走出去。 吴老板瞧见她,便伸手叫她:“九儿啊,是不是又被素心骂了?” 九儿只道:“素心小姐不骂人只怕是心中不痛快,只要她舒坦了,我倒是无防。” 吴老板叹口气说:“素心的脾气我们都了解,可是你也看到了,她是我们戏班子的顶梁柱,大家吃的喝的实则都在指望她。万一她一气之下离开了,我们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所以,说好说歹的,你就多担待一些,别往心里去。” 九儿应是,寄人篱下能有饭吃已经是不错了,又怎么可能挑三捡四。 那一边敲锣打鼓,大戏已经开始了。许是之前大动肝火的缘故,素心今日的戏唱得不比往日,口干舌燥,勉强唱到最后。一下来就吆喝着要水喝,九儿将冷热适中的茶盏端上去。只见她捂着嗓子一副极痛苦的模样,皱眉将一盏茶喝下去。清了清嗓,方感觉好了一些。 吴老板提着袍子过来。问她:“嗓子怎么了?没事吧?” 素心自己是感觉吃力,却也没太放在心上。近来赶场子,加之昨天又才在一个老板家唱过堂会,许是用嗓太多,难免会觉得辛苦。 摇了摇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吴老板赔着笑:“那你就好好休息,是外还有一场,可不能砸了生意。” 付江沅晚上是被吴素硬拉到凤倾楼去的,本来只是想拉他出来透透气,气色本来就不好,总闷在屋子里不见得就是件好事。而且吴素发现他总是蹙个眉头,不由道:“三弟才多大的年纪,那样子只比爸爸还要老气。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动,以前也不见你是这个寡淡的性子,那时候和你大哥二哥一起闹起来,跟混世魔王似的。” 先前付江沅不肯出来。许婉婷帮着一起劝,最后好说歹说总算将人拉了出来,不想正赶上这里唱大戏,据说还是名角素心,凤倾楼里早早就聚满了人。 吴素和付江沅一过来没在大厅停留直接去往楼上。张孝全直接找老板弄了二楼最好的雅间,正对着高高的戏台。 吴素便夸张孝全这事办得妙。 接着说:“看样子戏要开始了,三弟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好好听戏吧。” 付江沅今日穿了一身西装,懒洋洋的往椅背上一靠,亦是掩不住的风流倜傥。 戏子们在后台已经上好了妆,只等着粉墨登场。素心坐在那里忽然一阵焦灼,轻轻的咳了一声,竟然发现自己很难发出声音。 有人注意到她,忙问:“素心,怎么了?” 她一张口,果然声音沙哑。不由所有人都跟着慌了。 吴老板几步窜过来:“这是怎么了?” 素心指着自己的喉咙,痛苦道:“干疼的厉害,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唱了。” 吴老板一阵痛心疾首。凤倾楼的钱已经收了,不过就是预定了这么一出戏,之前风倾楼的老板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唱。这戏马上就开始了,却突然发不出声音,可如何是好? 素心自己亦是焦燥万分:“不如前找个人去台上顶一阵,估计休息一下便好了。” 可是一出戏,就带着这么几个演员过来,角色都是可丁可卯的。中间挑出一个,换行头是来不及的,只怕会耽误下一场。吴老板急得眼睛发花,紧着用拳头敲打自己的手掌心,嘴里唠叨个不停。一转首正看见九儿端着茶盏进来。忙叫她:“九儿,你快过来。” 九儿惊诧着走过来,问他:“吴老板,有什么事吗?” 却见吴老板上下打量她,其实九儿是个美人,而且是个少有的美人。只是平时穿得朴素一些,若是换上一身华丽的行头,只怕连素心都远远的比不得。头脑中机灵一动,着实满意道:“素心的嗓子出了一点儿差子,要缓一缓,可是戏马上就开始了。你先去上面顶个场子,随便表演点儿什么,唱歌或者跳舞,只是能撑些时间就好。” (003)我们认识 九儿当即摇头:“吴老板,您别开玩笑了,那些东西我怎么会。” 可是,她到底会些什么呢?却连自己都搞不明白。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自己曾经是做什么的。只从自己的手掌来看一定是出自贫苦人家,竟结满了茧子。 吴老板这个时候当真是一点儿辄都没有了,只得有病乱投医。九儿是这些打下手里最上得了台面的,长相绝美,气质清灵。即便真的是什么都不会,换上一身行头往那里一站无疑也能博取众人眼球。这样一想,越发笃定心中的念想。 拉着她:“九儿,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看素心她这个样子现在唱头嗓肯定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好歹也在戏班子里呆了些日子了,总不能看着自个儿砸了。你就帮忙垫个场,演什么样都不打紧。”说着已经让人拉着九儿去上妆。 那些人的手法是很利索了,在戏班子里呆了一把年头,都是靠这行吃饭的手艺人。简单的妆扮之后竟然效果惊人,不由赞叹九儿果然天生美艳,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坯子。 又有一人扯着她去换衣服,宽宽大大的青衣水袖九儿穿着很不习惯。可是,那人硬是帮她束紧腰带,只说这样更配她的玲珑身段。 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晕,还未想明白该演什么,却被人一把推了上去。 一步跄跟已经站到高高的台子上,片刻怔忡的模样只像是一只小兔子,受惊之后眼瞳机灵的望着台下乌压压的人群,皆抬眸望着她。一时间整个凤倾楼竟是屏住呼吸,众人一眨不眨的望着高台之上。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此女好似天上来。 站稳时,手臂轻轻一挥,在空气中划出弧度之后方才站稳。那脸便从宽大的水袖中展露出来。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这样一个白衣素色的美人,竟然好似一株梨花。 付江沅本来百无聊赖的靠在椅子上,微许的困奄,见那戏台之上迟迟没有动静,以手撑额,轻轻揉捏。眼角青光一闪,神色忽然愣怔。定定的望着对面的高台,惊怔,欣喜,狂热……无数种情绪交织之后,神色复杂莫测。 吴素看出异样来,不由跟着望过去。却见那的确是个美人儿。可是,付江沅见过的美人从来不少,百花争艳,各色各样。能使他目瞪口呆的,一定和别的不同。 这一看,也大大的吃了一惊。林君梦或者林君含? 不由一阵抽气。 整个凤倾楼的氛围都堪称诡异,九儿兀子站在那里,实则是很拘谨的。倒不是怕,只是不知道该演什么好。唱戏她不会,跳舞似乎也不是她的专长。静谧之后,已经响起了唏嘘声,知道自己总不能一直傻站下去。 帘子后面吴老板探出半个头来,只一个劲的催促:“九儿,别光站着,说话啊……” 说什么呢? 九儿就不是那种妙语连篇的人,拿嘴皮子哄骗人的本事她素来不屑。正吃紧的时候,视线一转,忽然看到高台一角立着的花枪,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取过来握到手中,台上耍了几下子,却发现自己是有这方面天赋的,竟能耍出许多种花样来。臂挽轻纱,踏歌而舞,身姿曼妙旋转间,眉目素雅,白衣黑发衬着无比锋利的美貌,谱出了异样的*调。 就好比那马背上的红颜,总觉分外英姿飒爽。这样一个惊滟妖娆的美人,本该犹抱琵琶半遮面,却如此锋芒显露,一举一动,楚楚动人。 直至最后一个花把式落下来,台下响彻雷鸣掌声以欢畅的叫好声。九儿站定之后淡淡的望着台下,眉眼间总有一种疏落的气质。微一施礼,转身去了后台。 吴老板难掩的喜色,不绝于口:“九儿啊,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表现得实在精彩……瞧大家伙这劲头,许老板也不会责怪了。” “吴老板过奖了,我也不过耍些花架子,算不得什么本事。”实则心里只是好奇,她怎么会这些东西?转首看到前面的大戏开始了,素心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向台上走去。九儿收回目光道:“吴老板,我先去换衣服。” 将身上的行头一件件的拆下去,望着镜中熟悉也陌生的脸。日日看着,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却听那边吴老板又唤:“九儿,你过来一下。” 九儿的头发来不及梳理,胡乱的抓起手边的丝喧一拢,就出来了。 “还有什么事吗吴老板?” 吴老板将另一个人介绍给她认识,只道:“是凤倾楼的许老板,我们戏班子也是依仗许老板照顾。许老板说有人要见你,你跟他去一趟。” 九儿下意识皱眉:“是什么人要见我?” 许老板只道:“是一位官爷,真正开罪不起的大人物,只说是九儿姑娘的旧相识,想请姑娘一叙。” 九儿怔在那里。 许老板已经伸出一侧手臂:“九儿姑娘,请吧。” 张孝全一直在门口候着,见许老板将人带了过来,几步迎上去。张口还是唤她:“四小姐……”实则每见一次见到都是心惊,虽然她说自己并非林君含,可张孝全望着她清凉若水的面目表情,觉得她就该是林君含。可那个人分明已经死了,跌入万丈悬崖又哪有还生的可能。 九儿同样认出他来,打了声招呼:“原来是您。”方又道:“军爷又认错人了,我是九儿,不是什么四小姐。”见他若有所思的打量她,心中一惊:“莫非上次三少吃了我爷爷开的药有什么不适?” 张孝全摒退了许老板只道:“倒不是,只是今日三少看到九儿姑娘,想跟九儿姑娘说几句话。”说着一把推开房门请她进入。 那包间是上等的雅间,门前一排珠子窜成的帘子,房门一打开,通堂风拂过,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而那帘子晃动间直泛着琉璃一般的光彩,就仿佛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而九儿就在那样的波光滟潋中再次见到付江沅,面如冠玉,翩然临风,静静望着她的时候不着一语,却尽显风流。九儿只在心里暗暗惊赞,一个行旅出身的男子竟有这般华彩。 吴素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此刻雅间内只有付江沅一个人。他一只手撑在桌沿上,骨节泛起青痕,而他的整条胳膊都已经泛起了麻痹。他想张口唤一唤她,薄唇开启,微微的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一时间他只是不能动弹,就像被人施了魔咒一样,心中更是五味陈杂,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只眼睛酸涩的厉害,迷迷糊糊的险些看不清她。他从不相信她死了,可是,却也没想过她会这样突如其来的站到他面前。素衣凛冽,浑然如画。而他怔怔的想,这会不会仍旧只是他做的一场梦呢?像无数个夜晚那样,他分明看得到她,一伸手就要抱到她,直等他真的伸出手时,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怕极了那样的怅然若失,竟一动不敢动。 身后的门板已经关合了,张孝全一并退了出去。九儿不明所已的站了一会儿,不见付江沅动弹,试探着唤他:“不知道三少叫我来有何事?” 她虽然知道这是清军的付三少,可是,委实还算个陌生人。就这样和这个人呆在一个房间里,心里难免会有些紧张。纤纤玉指微微攥紧,她的胆子是很大的,掌心里还是出了汗,状似紧张。 付江沅终于走过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拔开密如雨丝的挡帘。而山长水阔之后,他终于又站到他面前了。 喉结动了动:“君含,竟真的是你。” 他梦呓一般讷讷出声,目光灼灼的盯紧她,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九儿的记忆力并不弱,她记得“君含”这个名字,那天付江沅被烧糊涂时,就一直叫着这个名字。她好奇的偏着头:“是我与那女子长得很像么?”见他幽黑眼眸定定的盯紧她,又道:“但我不是君含,我是九儿。我想三少一定是认错人了。” 付江沅走近来,无声的望着她。第一次他将她认错了,结果生不如死。这一次不会了。就是这个女人已经根深蒂固植进他的心里去,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能够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认出她。 桃花眸子微微的眯起来,略微吃惊道:“不认得我了么?”见她防备的睁大眼,唇齿一动:“你是原本就叫九儿,还是后来方起的名字?” 九儿皱紧眉头,他如何会知道? 纪东阳分明告诉过她,这个世道人心叵测,女孩子谨慎一点儿总不会吃亏。她闭紧了唇并不答话。 付江沅抬手将她鬓角的碎发拂到耳后,见她偏头躲闪,唇角微不可寻的上扬。冰凉的指腹从她的侧脸划过去,就听他温温道:“你的头发竟然长得这么长了。”见她越发不可思议,笑着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一头俏丽的短发,只说留起长发十分麻烦。” 九儿脱口而出:“你真的认得我么?” 付江沅手臂用力,一下将她揽到怀里去,任她如何挣扎都只是紧紧的抱住。他的胸腔内疼的厉害,如同一把刀子在一下一下的划割着。而他的嗓音也低沉沙哑的厉害,连连的叫着她的名字,沉沉道:“我想你……” 九儿蓦然不再动了,身体僵在那里,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沿着她的脖颈下滑,漫过锁骨,一直滑到她的心口上。而她的心竟跟着一动,前世今生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脑子里却仍旧一片空白。她嗅着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陌生是陌生,却不知不觉想到杜鹃花,艳色的花朵开得漫山遍野皆是。她不知道那跟她有什么关系,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 付江沅挺拔的身躯微微颤抖,却极力控制手上的力道,怕自己这样蛮横会捏碎她。只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够,像要将她揉进骨髓中。就是这个女人,让他变得生无可恋。现在失而复得,一时间不知该将她安放在哪里才好。是唇齿中,还是心口上? 九儿回去的路上有些失魂落魄的,她没想过自己以前会认识付江沅这样的大人物。而且她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的姑娘,而是林家以前的大小姐。可是,现在绥军已经倒下了,林家一定也不知逃到何处。就算知道自己是谁,那又怎么样? 而且她并非完全相信付江沅的话,那于她仍旧是个陌生人。她从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不是他说一句:“我们曾经是认识的。”她便可以敞开心扉,完全的信任他。所以只等付江沅微微控制情绪将她一放开,她便逃走了。事实上她很害怕,她能感受到付江沅的热情,那样陌生又滚烫的情愫仿佛可以烫伤她。 吴老板察言观色,见她默不作声,便凑近来问:“九儿,是出了什么事吗?那人叫你过去做什么?” 九儿掌心冰凉,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一旁素心冷哼一声,那样不言而喻的一声讽刺,仿佛是看透了什么。 接着阴阳怪气:“怕是要攀上高枝了,麻雀竟也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看来今天吴老板让她上台是上正了,保不准就被什么人看上。” 九儿本来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平日别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她也只是当作没听到。今天正赶上心里烦乱,听到素心这样说,不动声色的回过去:“我的本事自是比不得素心小姐,哪有攀上高枝的那种命。比起素心小姐的游刃有余,能做个丫头有口饭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素心这样的名角,年轻漂亮,又有一副好嗓子,台上台下风情万众,不知多少人觊觎,时常有商贾富甲请她去陪场子,而她身上穿的用的大都是别人送的,哪一样不光鲜靓丽?所以若论攀高枝的本事,她自然没法同她比。 “你……”素心顿时白了脸,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有些人自持清高,总以为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说话做事尖锐刻薄,看似是高高在上的人才会有的雍容华贵。实则只是自卑,只怕稍一软弱就被人看进骨子里。那样的卑微,是可以轻轻一脚就被踩进尘埃里的。 所以,九儿每次被素心责骂,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举止已有了些上流社会的人会有的样子,模仿的真是惟妙惟肖,定是下过功夫的。而她却觉得素心这个人着实可怜。 九儿倔强的回视,不见一点儿服软的意思。 吴老板见气氛僵持,忙出来打了圆场。 “素心今天也累了,嗓子不是不舒服,早些回去休息。和她一个小丫头贫什么嘴。”转而又道:“九儿,你的脾气是该收敛一些,素心无论说了什么,那都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 素心双手环胸,扭动腰肢加快了步伐。再不想看到九儿的那张脸,只觉得晦气。 付江沅一路上板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车内安静是叫人呼吸困难,只听到发动机“嗡嗡”的响声,其实并不明显,这一回却像被放大之后回荡耳畔,怎么听都觉得烦燥。张孝全坐在副驾驶上,如坐针毡。几次回过头想说起上次的事,张了张嘴,见付江沅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无声的吞咽回去。 汽车一开回南山别墅,付江法下车后即刻吩咐:“派人去保护她。” 张孝全恭声道:“是,三少。” 付江沅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径直回了房间。 张孝全脊背上出了冷汗,他知道付江沅知道纪东阳和九儿为他看病的事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未同他说,这在付江沅感觉一定气不可遏。安排好保护九儿的事之后,接着返了回来。 轻微叩动两下门板:“三少。” “进来。”付江沅的声音冷硬,低低的从唇齿间溢出来。 张孝全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他立在窗前背对他,太阳快落山了,日影西斜,那一道光辉洒在他的身上,如背锋芒。整个人看上去很不真实。而张孝全的心里越发没底,再度唤了声:“三少……” 付江沅没有吭声,全神贯注的望着天际,那一抹绯红当真是漂亮,就仿佛她唇齿间的一抹绯色,艳丽倾城。而他的唇角不自知的泛起笑,此时的感觉就像毛头小子那样热血沸腾。只激动得不能自抑,实则他想大叫,也想大笑。就连生息都一点点的恢复了,灵魂归位,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他在鬼门关徘徊多日之后又要折返回来了,付江沅想,以后林君含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既然她将一切都忘记了,那样也好,她不用再做马背上的乱世红颜,而他亦可以将锦绣山河通通放下。以后再不问天下谁主沉浮,不用在硝烟战火中颠沛流离。他想她不用再拿捏着性子,过简单平静的生活,而他终会陪着她慢慢老去。 多少年后付江沅再想起自己此刻的心事,单纯得像个孩子,痴傻的以为一切美梦都能成真。那是他对一个女人所有的热血与豪情,一生也就只对那么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期许。不过就是想跟她在一起,以后的漫漫红尘路上能有她的陪伴。 张孝全等了好一会儿,付江沅都没有说话。他在兀自想心事,专注而持久。直到走廊上传来响动,是许婉婷的声音:“江沅一定在书房里,警卫说进来之后就没再出去,卧室,花厅里却不见人……” 吴素一回来就同许婉婷说了凤倾楼的事,并不知道林君含出了意外,再三思及之后觉得那人只能是失了踪的林君梦,只是没想到绥军没落了,林家的小姐竟然沦落如斯。到了要给别人卖唱来维持生计的地步。 同许婉婷说起来的时候一阵唏嘘,太多的没想到。啧啧道:“三弟当时的震惊你是没想到,连我都不可思议,整个人就跟痴迷了一样。看似三弟对那五小姐还是有情,只是不知道当时出了什么岔子,五小姐失踪了,三弟才公然解除婚约的。” 这样一想,当时平白无顾取消的婚约看似就有了说法。看来不是付江沅不想娶,而是娶不到。吴素那双眼睛,毒起来也十分的了不得。什么时候见过付江沅那个表情? 痛苦与欣喜交织,只差当场掉下泪来。而她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知道男人那个时候都是在死死的压制肺腑中的情绪,惟怕稍一倾泻,就已泛滥成灾。 如若不是喜欢,又哪里来的不能自抑? 许婉婷下午去街面上转了转,让老裁缝量身定制了两件旗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困倦得紧。摇着扇子还是感觉这天燥热得让人昏昏欲睡。 听说吴素要说事情,也只是漫不经心的要她说下去。一听说在风倾楼的戏台子上见到了林家的五小姐,整个人只差弹跳起身。不可思议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五小姐不是失踪了。许久前林家还在报纸上发布了寻人的告示,弄得沸沸扬扬的。” 甚至有人揣测是因付家公然解除了婚约,所以寻了短剑。害得她在交际场合碰到好事的人问起来的时候,也只是没有话答。 吴素不过搭眼看了个梗概,付江沅要见人,就将她打发了。做为嫂子,她不好没皮没脸的赖在那里。实则心下好奇的不得了。就蛊惑许婉婷:“妈,不如你去问问江沅,他总不至于瞒你。” 女人就是这样好信,两人丢下扇子就过来了。 说着,已经传来敲门声。 付江沅终于回过神来,转身看了张孝全一眼,示意他去开门。自己则解了袖口的扣子去沙发上坐。 张孝全过去将门打开。 “夫人,大少奶奶……” 许婉婷念了句:“我就知道他在这里,看我说什么来着。” 张孝全就要带上门出去,付江沅叫住他,眉目间清清冷冷的:“去外面候着。” “是,三少。” 许婉婷顾不上许多,坐过来问他:“江沅,我听你大嫂说,今天在凤倾楼见到了林家的五小姐林君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付江沅蹙了下眉头,就知道吴素的嘴巴快。 吴素想要辩解,他已开口道:“没什么,不过就是碰到了,既是熟悉的人,总要见过打一声招呼。”他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许婉婷却是不信的,之前吴素描述得绘声绘色,怎么样都不该是萍水相逢这样简单。 故作严厉:“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不止是你说的这样简单。倒是那五小姐,无端端的怎么会失踪呢?又如何进了戏班子?” 绥军虽然倒下了,可是到如今听闻林家也并非无路可走。要知道还有林君含呢,那个女人无论如何都会撑起一面天的吧。 付江沅揉了揉眉心,只道:“她并非在戏班子里唱戏,我打听过了,只是暂时借住在那里,今天刚好顶了个场。”见两人虎视眈眈,似有许多的问题要问。蹙眉道:“妈,大嫂,我今天有些累了,想早点儿休息,你们先回去吧。” 到底没人拗得过他,被推着出来。 两人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可是付江沅不想说的事,想一探究竟也不是那么容易。 话说当晚张孝全一直在门外候命,打从付江沅的办公室出来,付江沅就一直没有叫过他,更别说吩咐他做什么事情。而张孝全站在那里没有付江沅的命令却不敢动,一直站到夜深,看到窗上的灯光湮灭,想来付江沅这是睡下了。他仍旧笔挺的立在那里。不想半夜天色骤变,下了一场暴雨,雨点筛子一样砸到他的身上去,他站在那里被淋了个透心凉,也只得服从命令。醒悟过来,知道付江沅是恼他的。 九儿早早起来买早餐,素心这几天的伙食都由她来照顾,而她喜欢吃“风味居”的红枣粥,却是极难买到的。所以九儿不得起个大早去那里排队,出门的时候天不过蒙蒙亮。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早上的空气中泛着泥土的芬芳,吸进肺腑中一阵清凉。地上存了积水,她提着食盒一个一个的绕行过去,一边走一边想事情。事实上她昨夜没有睡好,既然知道她是哪里的人了,总要回家去看一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田地的……但是离开之前一定要等到纪东阳回来,否则她就那样不声不响的走了,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她。 王思敬决定带着王修文回老家去,太多年没有回去了。他十一岁从军,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已经是十九个年头了。而这十九年里他一次都没有回去看过,已经快忘了家乡的样子,只模糊的记得老房子的门前有一棵老槐树,二十来年的时间过去,一定已经长成了苍天大树。 何人不向往家乡?其实是想过的。在四分五裂的天下平定之后,他带着妻儿衣锦还乡……只是没想到,乱世流离,通通没有等到那一天。 王修文牵着他的手,仰起头来看着他:“爸爸,我想妈妈了,她是不是也会回老家找我们?” 王思敬茫然地看着他:“妈妈不会回老家了,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不过她会一直看着我们的。”他指了一下天空:“就在天上,每天夜晚她便会出来。看着修文没有没好好睡觉,看看修文是不是长高了。” 王修文稚嫩的嗓音问他:“那我想她了怎么办?” “就抬头看一看天空,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巧云妈妈。” 王修文郑重其事的点点头:“那我每天晚上都会看着妈妈。”接着又问他:“爸爸,我们回老家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四小姐了对不对?你也不做她的副官了?” 王思敬刹那间竟是苦涩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道:“会见到四小姐的,等你长大了,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以为民分忧解难的时候,一定可以再见到四小姐。那时候她见修文长成了大孩子,一定会感觉欣慰。” “那我要多少年才能长大?” “很快。” …… 两人出了村落,一直朝西走去。 和东升的太阳一起,仿佛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世界的尽头,就能回到只在梦里方可见到的家乡。 这一晚戏班子里没有营生,三三两两的聚在院子中练把式。 半下午的时候素心就坐在镜前梳妆打扮,天黑之前门前来了一辆汽车接她。就见素心穿着件蓝底梅红花样的旗袍走了出来,今天不知是哪一家的少爷请她陪着出场子,看着倒有几分隆重。脖颈上一串珍珠项链散着饱满润泽的光,和晃悠的耳坠子交相辉映。 走到院子里看到九儿,叫上她:“今天小青不舒服,你服侍我吧。” 九儿站在那里没动弹:“我手上的事还没有做完。” 素心直接大叫吴老板,环胸立着:“难道我今日连个使唤丫头都用不起了么。” 这样的台柱子,即便是老板也得低声下气的赔着好,哪里真敢惹恼她?不由对九儿道:“手里的事情先放一放,自然陪着素心更重要。跟个人在身边,零碎的事情也好打个下手。” 门外催促得紧,素心一脸不耐烦。 “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呆头呆脑的。” 九儿扔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出去,汽车七拐八拐,进了一家茶楼。洛阳城是清州的一方快活城,最不乏这样消遣的场合。 素心一下来就有人迎上来,一路将她带到楼上的包间。 九儿提着包跟在身后。 门板一打开,素心那一把亮嗓子几乎是嗔叫出声:“不好意思,让各位少爷久等了。” 包间内花花绿绿坐了不少的人,那空间很大,撑了两张桌子打麻烦。其中一桌余了空位专门是给素心的,挨着的男子见人进来,亲密的拉着她入座。手掌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紧着摩挲,明显是在吃豆腐。而素心对这样的举止也是见怪不怪,给他一些甜头,便不着痕迹的抽了回来。映着景的嗔笑:“你这个人就是讨厌……” 男子哧哧的笑着:“真是个妖精,大家伙就等你了。” 对面的男子掐灭了手里的烟,道:“美人有迟到的权利,不打紧。一会儿让素心让个曲来赔罪,我们便不怪她迟到。” “只是唱曲那多无趣,素心可是一身的本身。”说着在她的腰上拧了一计,引来她一阵的娇笑。 …… 众人七嘴八舌,竟说些浑话,一时间没人注意到九儿。 九儿兀自站到角落里,对这样的场合相当嗤之以鼻。 不想素心忽然转首叫她:“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给几位少爷倒茶。” 这样一说大家纷纷转首看向她,一时间眼睛都亮了,直泛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几个眼尖的,一下便认出来九儿就是之前在凤倾楼耍枪的,便像发现宝贝一样。 其中一人饶富兴味道:“这个丫头就是昨晚耍花枪的那一个吧?怎不知道你们戏班子里还藏着这样的妙人。” 素心若有似无的一笑:“段少爷真是好眼力,这丫头的确清嫩得一汪水似的。不过只是戏班子里的一个使唤丫头,做别的不行,端茶倒水还是可以。今晚就让她来侍候几位少爷,倒是别闲她笨手笨脚才好。” 另一个嘻笑道:“这样的美人坯子,只用来端茶倒水着实可惜了。”直等九儿走过来,那手已经粘了上来,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技巧的摩挲着。无不轻佻道:“不如跟着本少爷如何,再不用做这端茶倒水的事,不愁吃不愁穿……” 旁边水蛇一样攀附的一个女人讽笑道:“这样卑贱的丫头,能给少爷们暖床,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还装什么清高。瞧你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真是不知好歹。” 另一个便道:“这样的女人见多了,之前自命不凡,到最后还不是一副风尘相。” 那笑声不绝于耳。 对于九儿这样一个状似浮萍,飘荡无根的人,在这些人看来定是低进了尘埃里的。 男子得寸进尺,那手已经缠到了九儿的腰身上。 九儿一手稳稳的握着茶蛊,神色尤是镇定,只绝色眉目越发清冷,那手已蠢蠢欲动,欲将男子的腕骨拧断。 “砰!”一声,门板被人大力破开。下一秒,荷枪实弹的近戍侍卫哗啦啦的涌了进来,青一色的戎装,瞬间将整个包间围困起来。 姓许的男子也是军旅出身,来头也是不小。蓦然站起身后一阵暴怒:“谁准你们闯进来的,好大的胆子……”起身时撞到了九儿手中的茶蛊,茶水溢出竟异常滚烫。只是话语不等说完,骤然睁大眼眸,神色慌乱而狼狈,竟如见到了鬼一般。 门口处付江沅和张孝全走了进来。在这清州八省之地,但凡有点儿见识的,哪个不认识清州的惊艳公子付江沅? 那人唇齿打颤:“三少……” 九儿转首看到他,不禁也是一怔。 而付江沅已经直奔她走了过来,白净脸颊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下颌线紧紧绷着,越发彰显此人的凌厉。视线至始至终落在九儿的脸上,目标明确毫不迟疑的走了过来,看到她手上的红印后,原本淡漠的眼神微微一变,一把抓起她的手:“烫到了?痛不痛?” 之前确有钻心的疼意,其实也只是不小心。在看到他的时候,本来忘了这痛楚的。经他一提醒,茫然的看着他。 张孝全已经叫人去找耗油,未免兴师动众。 付江沅望着她惊恸迷糊的眉眼,心里一阵动容。仿佛又回到她喝醉酒的那一晚,卸下平日里的强势,就拿这样讨巧的眼神望着他。他的心同那一晚一样,不可遏制的动容起来。也只是后来才想明白,其实早在那一晚,他的心就已经被她实实在在的虏了获。只是这世上,拿捏着性子过活的人又何止她一人? 他抓起她的手轻轻的帮她吹了吹,只问她:“还疼不疼了?” 之前在凤倾楼付江沅还对她说了这样话,说他喜欢她,而她也是喜欢他的,他们两情相悦,还有婚约在身。只不过她逃走了,而他一直在找她。 九儿凝视他,是真的么? 像他所说的,曾经他们是一对眷侣。 她摇了摇头:“不疼了。” 而付江沅已经板起脸来:“跑来这里做什么?跟这些下三滥的人能学出什么好来?哪里有一个正经的人。”冷冽的目光终于扫向室内的几人,仿佛是逐一的看清楚。这一扫不要紧,几个人的身体都不可遏制的抖了起来。 任谁也没想到九儿这么一个看似低贱的丫头竟跟付江沅有牵扯,却又是一副被他极其看重的模样。 ------题外话------ 今天晚了,抱歉,嘻嘻 (004)感情非浅 这局本来是许聪撑起来的,人也是他叫来的。在这洛阳城里绝对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会儿在付江沅面前却面色惨白,一句完整的字句都说不出来。 其他人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即便是这里的土霸王,见到付江沅也只有低三下气的份,毕竟这天下都是付家的天下。 那边速度倒是快,哪里敢耽搁,转眼耗油便拿过来了。 张孝全走近来道:“三少,你去给小姐上药吧,这些人我会处理。” 付江沅那一双清淡无波的眼落到许聪的手臂上,之前就是它在兴风作浪,这一会儿却再不复先前的逍遥自在,只恨那是自己的手。却听付江沅漫不经心道:“军人的一双手如果只是用来蹂躏无辜百姓的,那留它还有何用?” 许聪瞬间慌恐起来,只差吓得双膝着地。一个劲的求饶道:“三少饶恕我这一回吧,我是无心的,下次再不敢了……求求三少开恩……是小的有眼无珠,竟不识得九儿姑娘,求三少大人大量饶恕我这一回……” 付江沅的阴柔性情是出了名的,听闻这人阴晴不定,很是不好捉摸。近些年来又在清军中战功显赫,同几个哥哥一起创下不少威名。即便是这军中的元老,也无不给他面子。至于这些依仗显赫家势横行乡里的少爷,却根本不被他看在眼里。哪里又配同他讨价还价? 只见他两道乌黑的长眉轻蹙着,越发显得鼻高唇薄,眉目冷冽桀骜。转首对张孝全道:“查清清这些下作的东西都是哪家的,国难当头,诸将士不以身作则,整日寻欢作乐,纵容身边人横行乡里,查清楚后一律按军法处置。” 这样一来,罪过无疑大了起来。 几个高官子弟再不复那得意洋洋的嘴脸,只吓得浑身发颤。 张孝全道:“是,三少。” 付江沅叫上九儿离开,却见她的发线散开了,就那样自然而然的抬起手来帮她拂至耳后,若有似无的笑着:“这头发当真是梳不习惯么?” 九儿细致的打量他,温文尔雅的一个笑,唇角一弯,堂而皇之。莫非他们的关系真的非比寻常? 付江沅在车上帮九儿上了药,手法很温柔,一边帮她轻轻的吹了吹,一边将耗油涂抹上去。告诉她:“很快就不疼了。” 车内昏黄的灯光里九儿怔怔的看着他,他的发线蓬松,耳廓那里修剪得整齐干净,原本该是个飒爽的人。可是九儿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甚至有些苍白,所以越发显得这个人很瘦。不由想起纪东阳上次帮他诊治之后说过的话,当着那副官的面自是不敢说,也是离开旅馆之后才道:“那付三少的身子骨着实堪虞,状况很是不妙……”而她这样瞧着他,真的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修长挺拔的男人身体几乎是不堪一击的。 付江沅正抬起眸子看她,极黑的眼眸盯紧她,似笑非笑:“看得这么认真,想起我是谁了么?” 林君含眼睛一瞪,那样子就跟小松鼠一样。忙着就要抽回手。 付江沅淡淡道:“慌里慌张的作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有握过。” “我们以前真是认识的?” 付江沅漫不经心的挑起好看的眉毛:“不然呢?如果不认得,我怎么会知道你过去的事。” 林君含问他:“那我叫什么名字?” 付江沅想也不想:“林君梦,林家的五小姐。包括你曾是我未婚妻的事,也都是众所周知的。这些东西只要打听一下就会知道,是骗不了人的。” 林君含警觉地眯起眸子:“可是他们分明叫我四小姐。” “是啊。”他伸出手来挑起她的一缕长发,之前见她也是用根丝带松松的拢着,鬓发蓬松,散落下来。这一回又是,方想起她是短发梳久了,只怕是不太习惯:“我不晓得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做你四姐,许是在你心里一直是羡慕她的,她可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你便下意识会学着她的模样。我认识你的时候还是一头长发,婚前却被你剪短了,而你四姐就是短发。那时候为了哄你开心,私下里也便叫你四小姐,连带我的手下亦是如此。实则你不是林君含,你是林君梦。到了此刻,梦总该要醒来了吧?” 到底是怎样一个梦呢?又是怎样的一段人生,她竟是向往着别人的样子。这一刻就好似梦被打碎了,终于知晓真假。而她的心中只是无限恍惚。当他叫她君含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他在说谎。关于绥军的事她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有听说?那四小姐好好的呆在青云城里的指挥战斗,而自己又怎么可能是她?如果一军的总司令不见了,三军早该慌成一团。所以当张孝全叫她四小姐的时候,她笃定他是认错人了。 原来是她在觊觎别人的人生,并一直想要取代。便自欺欺人的为自己编制了一个梦境,学着四小姐的样子,就以为自己真的是她了? “难道过去的我不好么?” “不,你很好,好到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念念不忘。如果不是那样,我也不会找了你四年。” 九儿脑袋“嗡嗡”的响着,太阳穴疼的厉害,隐隐有一种裂开的错觉。真相仍旧如一团迷雾似的困扰着她,而她还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 强忍着那不适,侧首盯紧他:“既然如你所说,我们有婚约在身,为什么我们没有在一起?而我却流离在外,还失去了记忆?” 付江沅的神色里有一丝难掩的痛触,如果编制一个童话,可以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将那些痛苦的过往通通抹去,他们可以做一对最平凡的男女重新来过,对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去,许是种最圆满的选择。 他薄唇微微抿着,只道:“我想你是恼我的,清军和绥军本来是同盟军的关系,因为一些原因我公然下令解除了同盟关系。政治上的一些事情总有一些难言的理由,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样同你说。当时据我们的婚期没有几日,而你却不见了。家里人刊登了告示也找不到你,不得已婚期将至,婚礼只得取消。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找你,不想你已经失去记忆不再记得我了。” 九儿怔怔的,她被震撼到了,原来他们真的有一段过往,而他曾是她的未婚夫。 付江沅问她:“你离家之后到底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九儿只是茫然的摇头,她哪里会知道。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在纪东阳那里。而据纪东阳所说她已经昏迷半个多月,以为她再醒不过来的。 她讷讷道:“师傅说他是在山脚下捡到我时,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的脑袋撞到了石头上流血不止……”再是百折不挠的女人,那一无所知的惊恐仍旧铺天盖地。想起最初醒来,举目无亲的时候,自己亦是怕得牙齿打颤。“当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家人……我以为我是一无所有的……” 付江沅静静的看着她,一时间心如刀绞,抓起她的手,却发现那手冰凉入骨。心里疼惜,他攥得越发紧了些,喉结动了动:“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君梦,如今我找到你了,就再也不会失去你。曾经亏欠你的,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补偿你,再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曾经他在没有找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就在想,有朝一日他找到她,就把这天下奉到她面前,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现在他便想,为了她他甘愿舍弃整个天下,给她幸福宁静的生活,只要现世安好。 暗淡的灯光下九儿的脸有一些白,透明的肌肤,吹弹可破,仿佛呵一口气就融化掉了。而她默念自己的名字:“林君梦,君梦……”原来她的名字叫林君梦。是林家的五小姐。奈何一觉醒来,王朝覆灭,绥军也不在了。中间大断的记忆被割裂开来,她竟然一无所知,像极了两段人生。她不由得想,连那些支离破碎的浮光艳影她都不知道,哪里还像个林家人。 “我的家人现在在哪里?我可不可以回去看一看他们?” 付江沅微笑:“当然可以,只是要等些时日。绥军战败,林家一定也举家迁移了,要我的手下人打听之后才能知晓。” 林君梦无数次想,她与自己的四姐就像佛祖的两根灯芯,出生不过相差数秒,一并跌进软烟凡世,在多少人看来本来就是不可分的。 何时她们掉转了人生,清平世界竟没人看得出。就连她的家人也一直信以为真。而付江沅就像那只操纵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曾经她那样羡慕她四姐,甚至堪称妒忌。就当真被置换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林君含看战火纷飞的时候或许也在想,要是可以无忧的过日子那该有多好。所以人生错乱倒转,她们就真的变成了彼此。 她在水深火热的算计中苦苦挣扎,而真正的林君含终于卸下一身盔甲,茫然如小兔子一般探索前行。林君梦不知道这一生她们还能否有机会再换回来。 那样撕拧牵绊的人生,在别人看来本就是迷糊不清的。到了这个时候就连她自己也快浑然不知了。 自从绥军败落,她就一直被安置在江城的一处院落里,也没和家人住在一起。至于那些人现在在何处,她打听过,却也不得而知。 不过她想清军秘密的将她安置在这里,一定是另有打算。以后说不准还有什么计谋用得到她,或许时间久了,她就真的成了林君含,世人面前也再说不清。 听差进来叫她:“四小姐,晚餐准备好了。” 林君梦坐在那里尤自发怔,那听差叫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这一声“四小姐”正是唤得她。而她长时间住在这个院落里,渐渐没了之前的活泼跳脱。转首看了听差一眼,面无表情的起身去餐厅。 随口问下人:“你们三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听差道:“三少去洛阳城修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林君梦便不再吭声。 当晚九儿回去的时候,已是夜深。推门进来,不由提了口气。檐廊下站着一个人,身姿窈窕,旗袍下摆被夜风撼动,整个人就像是一缕幽魂似的。借着那廊灯看清楚,是素心环胸站在那里,听闻喜欢抱紧自己的女人很没安全感,而素心日日重复着这样一个动作。 “你在等我吗?” 九儿不用猜就想到是这样。 夜深人静,戏班子里的人都已经睡去。素心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踩在地上有了回声。走到她面前站定,月夜里面容模糊。只周身泛起的凄凉,靠近之后丝丝入扣。 “你是在羞辱我?因为我平日里对你不好,便用这种法子来报复我对不对?” 九儿冷眼看着她,最后冷笑一声:“素心,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在羞辱自己。” 素心面色一怔,被九儿的气场与话语震撼。 九儿继续说下去:“你那样折磨我,不过就是因为你讨厌自己。越是讨厌,越想将别人也变成你那个样子。或许你觉得这世上没道理你一个人楚楚可怜,人的心思就是这么矛盾。只有在别人比自己更不幸的时候,私心里才能寻找到一种病态的平衡。”见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道:“你做任何事都是故意的,你是在故意的羞辱我。最后如你所愿没有,你舒心了吗?只怕是没有吧。素心,没错,我现在看似或许有跟你当初一样的窘状。可是,你这么做是没有用的,就算我们有一样的当初,我也不会选跟你一样的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你懂么?” 九儿说完这一番话走开了,不忍看她脸上的伤情,这样一个可怜人,明明受尽世事刻薄。却偏要像只刺猬似的再来刺伤别人,却不知那尖锐的硬刺每一下都扎在自己的心上。时刻提醒着自己的不堪,又哪里真的会缓解痛触? 素心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九儿说得不错,在前几天看来,她们的确有一样的当初。尖锐的性情,锋利的美貌。可是跌跌撞撞之后,她早已不复当初,成了血肉模糊的一颗鹅卵石。对着镜子的时候,同样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所以,再看向九儿,就不由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而她何其羡慕嫉妒她,眼睛里还能深藏倔强,仿佛无论如何不会向这个世界屈服。 她想否认自己的错,告诉自己无论这条路由谁来走,都会走出一样的结果。可是,九儿却掷地有声的否定了她。 素心的身体微微的打颤,已是这个时节,却感觉出了刺骨的寒意,她不得更加用力的抱紧自己。 付江沅夜里发了一场高烧,迷迷糊糊的仿连知觉都失去了。缩在被子里昏昏沉沉的睡着,清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张孝全发现后马上叫医生,两个随行来的西医涌上来给他做检查,一如既往查不出什么毛病。但是温度这样烫人,烧下去一定会出人命。 马上打了针降温。 许婉婷和吴素都被惊动了,穿好衣服过来。 起居室内的灯大亮着,许婉婷只觉得刺目,眼眶中有火辣的疼意。一脸焦灼的靠过来问医生:“江沅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医生便道:“已经给三少打了针,估计很快就可以退烧。” 吴素不由追问:“到底是什么毛病?为什么总是反复呢?” 前段时间怀疑是瘟疫,那个人心惶惶的时候,付江沅正从战场上赶回来,便笃定十有*是被感染了。后来几日经过仔细的观察发现却不至于。瘟疫的死亡时效惊心动魄,不会反复到这个时候。但否定那一种可能之后,就再查不出其他的病根。只看着他身体一日一日的衰弱下去,即便是这些国外请来的医生,也都表现得束手无策。 此刻叹口气道:“有的时候人若有心病,郁结得久了,也会反应到身体上。不知道三少有什么烦心的事,一直得不到疏通缓解,想来时日久了,身体也不能负荷。” 病由心生,的确有这样的说法。 可是,到底要是多郁结的事才能让人一蹶不振呢。许婉婷并不太知晓。仅知道他很长一段时间心情不好,那时只以为是即将结婚了,心里难免紧张,便没去多加理会。只让下人在膳食上小心调理,不想好好的一个人就那样不声不响的一日日消沉下去。 她的心口那里压着一口气,总像是喘不顺。害怕的不得了,就担心是报应来了…… 一滴眼泪滑出眼眶,马上被她伸手抹去。转身对吴素道:“我们明日去庙里拜一拜,为江沅求个护身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法子。吴素见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连忙应承:“好的,妈,明天一早我就陪您过去。”又道:“时间不早了,早些去休息吧,三弟这边不乏人照顾。您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 许婉婷的身子骨也是沉顿的厉害,点了点头:“好,我先回房间了,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叫我。” 之前就有医生断言,付江沅可能时日不多。身子骨本来就弱,病来如山倒,自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所以,那个时候付译内心很是恐慌,担心一觉醒来噩耗传来……每每想到这里,心口一阵撕拧的疼意,抑制不住的微微痉挛。 当晚接到医生的电话便一直没有睡着,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直到天亮。 早上下楼的时候,脸色暗沉,总不见有什么精神。 付东倾正好从外面进来,看到后便问:“爸,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转首就要让下人叫医生。 被付译一伸手拦了下来,接着坐到沙发上道:“昨夜接到洛阳城的电话,江沅夜晚病情加重,昏昏沉沉的不醒人世……” 付东倾的心里“咯噔”一声:“现在怎么样了?” 付译沉沉的叹了口气道:“早上西医说已经退了烧,只是人还在睡着。他那个样子你也是知道的,怕要缓些时候。” 付东倾的心里总也不是个滋味,付江沅的身体打小就不好,前段时间更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如果那一仗没有出现后来的岔子,定然可以缓解一些。这样一想,只觉得没有颜面站到付江沅的面前,他如何对得起他? “爸,不然将江沅接回江城吧。洛阳离家里尚远,有个什么毛病也不好照顾。” 付译只道:“我想去洛阳城让他清静一段日子,对病情也许会有帮助。最近战事频繁,呆在江城只怕会更加忧心。” 付东倾思萦道:“那倒也是,哪一天将军中的事宜安排妥当,我去洛阳城看一看三弟。” 九儿还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排队买粥,推开门却看到张孝全从车上走了下来。 张孝全已经在这里等她好一会儿了,天不亮就过来了。林君含现在的生活他们早在私下里了解得一清二楚,几时出门,一天内又做了什么事情……就算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在心理上接受付江沅,但付江沅却不会对她放任不管。只有盯紧了不放,随时知晓她的一举一动,心理上才能安生。张孝全觉是,就算人失忆了,性情却不会怎么变,这个女人还是骨子里透出的刚毅。冷冷清清的坚韧,即便相信付江沅是曾经跟她有过婚约的人,却不会像一般的女人那样依附上他。 他犹豫了一下,唤她:“五小姐。” 状似她的梦醒来了,一切又回归到本来的轨迹上。大家不再哄骗她,她也要正视自己就是五小姐林君梦。林君含没想到以前的自己竟然这样傻,如若不是走火入魔,又怎会这样自欺欺人? “张副官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孝全心事沉重,直接反应在脸上。加之一整晚没睡,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消沉。 他说:“五小姐,我知道你失去了记忆,不记得我们三少了。可是,我们三少却一时片刻都没有忘记过你。这些年他都是想着你的,前段时间你失踪,却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为此大病了一场,后面断断续续的发作就一直没有恢复过。想来是落下了病根,总也不见好,后来又上战场,几次昏厥过去。到如今身体早已不能负荷……”他的声音微微一滞,仿佛是不忍说下去,却知道这一回自己一定要说出来,便极力隐忍情绪道:“之前已有医生说我们三少的时日不多了……可他毕竟只有二十几岁,还那样年轻……五小姐,所以我恳求你,无论你是否还记是三少对你的情义,请对他好一些。我跟在三少身边已有十五六个年头,认得他的时候,不过就是一个毛头小子。第一个中意的女人就是五小姐你,这些年我亲眼看着,他从未对你忘情,从来也都是一心一意的……” 张孝全离开了,九儿一个人缓慢的走在街上,只觉得步伐沉重。每走一步步履维艰,张孝全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荡。不相信他真的时日不多,那样一个人,初见时惊为天人,怎么可能病入膏肓?渐渐的呼吸困难起来,她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像一条被浪打到岸边的鱼。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那样难过。 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即便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却仍旧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想起来,跟她相关的就只有付江沅。起初他说他认得她的时候,她的心里不是一点儿感触都没有,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只是一切都只是听说,她有片刻的茫然与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样来面对他。却没想过要他在这个世界上骤然消失掉,否则那样她还剩下什么? 回来得迟了,手上的粥八成已经凉了。做好了被素心责骂的准备,提着食盒站到她面前,老实说:“只买了粥,其他的忘记了。可是这粥想来也已经冷透了……” 素心见她这个模样竟然没有发脾气,操手靠到门框上,这个女人穿着旗袍的样子风情万众。 问她:“既然你同那个付三少认识,又是关系非浅,为什么还要跑来看别人的眼色?”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贱骨头,放着好日子不过,要来受这份罪? 九儿抬起眸子看着她,沉默着没有搭腔。人在孤苦无依的时候会变软弱其实也会小心翼翼,由其像她这种,连过往的记忆都失去了,所以才会小心谨慎。怕乱世惊忪,又怕掉进一个不设防的圈套里。她就像个新生的婴儿那般,对整个世界充满恐惧。于是小心的蜷缩起身子,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 可是,这样的自己跟此刻独自拥抱的素心又有什么分别? 她放下食盒转身就走。 素心站在那里看着她,也没有叫她。 九儿先前就听说付江沅是住在南山的别墅里,她没有去过,也仅是知道大体的方向,就朝着那个方向一无返顾的走去。 身后一辆车子徐徐的驶过来,走到她身边后停了下来。 一个警卫伸手道:“五小姐,请吧,是张副官吩咐如果你想去南山的别墅,就让我带您过去。” 夏花也已经开了,并不比春花淡薄,一朵朵的簇拥成团。连带那葱茏的绿意,从车窗上划闪过去,尤自在人眼中盎然生机。 九儿静静的看着窗外,眸内各种情绪交织,被映染成各种复杂的颜色。而她的脸上只是平静得看不出一丝表情,这样精致的女人就仿佛是用工笔勾画出来的,并非真的人。 汽车停下,司机将车门打开。 “五小姐,请下车吧。” 张孝全看到后,已经远远的迎了上来。之前一直吊着的心这会儿终于微微的着了地,神色微许松弛。 “五小姐你来了。”伸出一侧手臂道:“跟我来吧,三少在花厅内休息。” 九儿跟着他走进去。 付江沅也是睡到半晌午的时候才醒来,并不知道自己昨夜是怎样折腾的,只是醒来的时候全身软棉棉的,打不起一丝精神。下人给他服了药,吃完之后更是困奄。本来要去看林君含的,张孝全便劝慰他道:“三少不如傍晚有了精神再去,四小姐白天肯定要忙一些,不见得就有时间跟三少搭话。而且你此刻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四小姐见了只怕是要担心的。” 这样才总算安抚住他,换好了衣服来到花厅休息。 九儿看到他穿了一件白色长衫,眉目清俊的缘故,整个人仙风道骨。这几次见他都是穿着西式的衣服,英俊笔挺,这样看着只道是说不出的感觉,状似儒雅。 张孝全声音里透着愉快:“三少,你看谁来看你了?” 付江沅闻声看过去,迎着光,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看清后整个人微微一怔:“君……君梦?” ------题外话------ 小乖乖们,今晚出去吃饭了,耽误了码字。一会儿二更再补上哈 (005)相处融洽(二更) 九儿已经站到他面前,却见他的精神似乎真的不大好。清秀的眉目一散,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化一的牙齿,须臾间竟显得这个男人眼窝灿烂。 她望着他,生了一种晕眩:“三少,你还好吧?” 付江沅若有似无的笑起来:“你来看我,我怎么会不好?”他真是没想到,心里乐不可支,拉着她坐下来。只将她当成小孩子一样,告诉张孝全:“去让人拿些点心和水果来给君梦吃。”又问她:“吃早餐了没有?” 九儿点点头:“吃过了。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你。” 付江沅挑起眉头道:“听哪个人乱说的?精神不大好,倒没说病了。” 而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停止过吃药,慢慢的习惯之后,竟也觉得稀疏平常。有的时候身体不适,捱一捱就过去了,也懒得看医生。 九儿肺腑中微微泛起酸涩,一时间只觉得世事无常。 只说:“既然精神不大好,就没找医生好好的瞧一瞧吗?” 付江沅定定的看着她:“你在关心我?” 九儿神色一滞,转过脸去不看他。 就听付江沅“哧哧”的笑起来:“哄你玩呢,生气了么?”敛了神又道:“一直没断过看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不看的,也没什么大碍。” 下人的速度很快,已经端着食物和茶水上来。其实九儿从一大早就开始忙,到现在一口水一点儿干粮都没有吃。肺腑中空空如也,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只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是上好的茉莉花茶,几片花叶伸展开来,在滚烫的水面微微的打着转。她本来在想事情,蓦然喝了一口,那舌尖就跟蜜蜂蛰了一下,滋滋的疼起来。她忍不住轻“啊”出声。 付江沅连忙夺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到一边,捧起她的脸来看,俊眉蹙起:“是不是又烫到了?” 九儿用牙齿轻轻的咬着舌头,看到他清澈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圆润饱满的一轮影廓。心想,这人是同她的过往密切相关的人,就好似溺水时的那一根浮木。 她轻轻的吸气:“没事。” 付江沅端详了一下,转身发起脾气:“这茶水是怎么回事?是想烫死人么?” 小丫头一下便慌了。 滚烫的水沏出来的茶叶才好喝,他自己平时就忌讳喝那不温不开的水,这会儿竟这样无理取闹。 九儿拉一拉他,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其实很想笑,微微的忍住道:“不怪旁人,是我不小心烫到的,怎能怨得了别人。” 付江沅本来板着脸,下颌线都紧紧的绷着,一张俊颜异常凌厉。转首看到她嘴角的笑意,方才松懈了一些。又瞧见她的一只手抓在他的衣料上,这样不自知的小动作却不由得让他一阵欢心。想来她不是完全排斥他的,而是习惯了防备,很难一时间彻底敞开心扉。 他这才缓和情绪,淡淡的眯起眼道:“还笑,你就是笨。” 九儿听他这样轻声责备,脸上忽地一热。那样的两抹桃红越发显得整个人千娇百媚。 付江沅一时间看得有些怔,接着站起身道:“带你出去转一转,这里的景致不错。” 而今天许婉婷和吴素一早就去庙里了,跟这里遥遥相对,又是城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付江沅想着留她在这里吃午饭,出来时吩咐下人多做几道可口的菜。 九儿略微迟疑,她这一趟过来多少有些没头没脑,实则不过就是想看一看付江沅病得怎么样了。没想到会跟他一起看景,被他一路拉着往山上去,张孝全和侍卫就远远的跟在身后,控制好那一段距离并不走近。九儿回头看一看,心里反倒更不自在。 这个时节花红柳绿,山上的景致美极了。植株早已抽了新枝,泛着苍翠的绿,阳光一照,直逼翡翠般照眼欲明。而那些西洋风格的建筑就隐在绿树间,鲜艳的色泽搭配,这样看着就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跟城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古香古色是不同的。 九儿先前还有一些拘谨,跟着他也不说话。只付江沅时不时侧首看她,走到不平路上伸手拉她一把。那样的默契与从容,越发让九儿坚信他们果真是认得的。 不由问他:“以前的我什么样?” 付江沅轻笑:“过去的你在喝醉酒的时候对我最好了。” 九儿一怔:“我喝醉酒的时候会说胡话?” “何止,还会做一切荒唐幼稚的事。那个时候的你拦都拦不住,非得好声好气的哄骗才行。” 九儿哑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她不相信那是真的。 付江沅要笑不笑的:“没道理骗你,你喝醉了酒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九儿略微不服气道:“我既然喝醉了会发傻,又怎么会喝醉呢?” “你可知道你是个完全没有酒量的人,沾了酒便能醉倒。有的时候却偏又不服输,当然是要醉的。” 九儿哼声:“反正以前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兴许你在戏耍我玩,我才不会上当。”她快一步朝前走去。 付江沅望着她失笑,这样的林君含跟喝醉酒时的样子倒有些相似,都不再拿捏着性子,连乖张也会若有似无的流露,更像个简单的女孩子。而他想,原本的林君含本来就是个不大的小姑娘。 他顺手摘了朵艳丽的花,几步追上后,顺手插到她的鬓发间。他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抬手时就将她整个人拢到臂弯下,而他的身上有清淡的香水味,之前看似还喝了中药,药香也是若隐若现。 就听他淡淡说:“女人不该有一些装饰,你怎么什么都没有?”眸光一暗,紧着道:“回头再去做几件衣服,首饰也不能少。” 九儿瞥了他一眼:“我不需要。” 付江沅挑起眉毛:“是女人怎么会不需要?” 九儿闭严嘴巴不答话,大步的往前走着。付江沅则不急不缓的跟着她。 中午的时候有人来戏班子传话,晚上的时候李家的少爷有约。 素心坐在摇椅上晒太阳,丫头过来说这事的时候,她闭着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懒洋洋的,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半晌,只道:“打发他走了吧,就说我晚上没时间。” 昨夜那些人冲撞了付江沅,到最后连家里都受到了牵连,平时那样耀武扬威的一群人,到最后保不了自己,反倒折损了自己的身家。而她们这些女人一股脑被那些警卫哄了出来,像落难的流民一样。回来的时候没有叫黄包车,而是沿着街面一直往回走。觉得这样的自己走马观花,一切华丽皆是虚幻的过眼云烟,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免不了丧家之犬的命运。素心终于开始反醒自己这些年做过的事,扪心自问,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她的眼睛被太阳照得一阵阵的发花,重新闭上,想接着睡去。 丫头却在一旁道:“那人不走,说素心小姐若是不去,李少爷那边只怕没办法交代。” 素心翻了个身:“且随他去吧。” 这样一说,丫头才转身下去。 对方落得一个不满意,冷哼一声离开了。 对方落得一个不满意,冷哼一声离开了。 付江沅和九儿不知不觉走了很长时间,九儿转首看他,只见他额角生了层细密的汗,呼呼的喘着气。方想起他正生着病,身体着实虚弱。却陪她走了这么长时间一定已经很累了,就说:“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付江沅道:“好。不远处有一座亭子,我们去那里休息。”又问她:“渴不渴?我让张孝全把水拿来。” 张孝全看到付江沅招手,快速的走过来。手里提着个篮子,很是细心,不仅准备了水,还有食物和水果。见着付江沅虽然走了一段时间的路,貌似精神头仍旧很高的样子。他也跟着喜气洋洋的,放下道:“三少和五小姐慢慢用。”接又退回去了。 付江沅端出点心给她吃。 九儿含了一块在嘴里,入口即化,很是松软。才说:“其实张副官对你真的很好,你能得这样一个好手下,真是有幸。” 付江沅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须臾,只是轻微的笑了笑。 再开口,已经变了话题:“我知道你现在不肯离开,是为了等你的师傅。可是,戏班子那种地方杂乱得很,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可以长住的地方。我让张孝全已经替你找好了宅子,搬过去住如何?” 九儿没有立刻应承,只问他:“要多久才能知道我的家人现在在哪里?” 付江沅按了按眉心:“还需要一段日子。” 九儿其实心中有自己的担忧,纪东阳是去治疗瘟疫去了,可是即便是医生,也只是凡胎*,不过一个普通人,同样有感染瘟疫的风险。比起寻找自己的家人,九儿此刻更担心纪东阳。毕竟她的生命是他捡回来的,同她的再生父母有什么分别?再咽不下东西了,抓起付江沅的手臂央求:“能不能先帮我打听一起我师傅的下落,家里人倒也不是那么急,早晚都会找到的。只是我师傅他老人家,我很担心。” 付江沅一看她皱眉就心疼了,她说什么自然都好。 便道:“你别着急,一会儿下了山我就即刻派人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你师傅的下落。” 九儿想他神通广大,付江沅一应承她,心里就仿佛格外有底。终于肯露出一丝笑:“三少,谢谢你。” 付江沅灼灼的盯紧她,不紧不慢:“你以前都是叫我江沅的。” 九儿眼底一点儿迷离的神色:“我不是叫你三少么?” “旁人才会这么叫我。” “我也是旁人啊。” “你怎么算是旁人,你是我的未婚妻。如若不是我一时大意将你弄丢了,现在你早已经是我的夫人了。” 九儿脸颊上滚烫,像在发烧一样。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热乎乎的,只觉得燥热。“呼”地一下站起身:“我肚子饿了,我们下山吧。” 付江沅低低的笑了声:“好,都听你的。” 厨房早已经准备好了午饭,只等着那一拔人下山来。 直等人一回来,花厅内的丫头便道:“三少,之前二少来过电话,说是过两日会从江城过来看你。” 付江沅神色一转,没说别的,只吩咐人准备开饭。 九儿被下人带去洗手的空,他已经去楼上换了衣服下来。轻便的长衫,即便款式普通,依旧一身的华彩。 (006)我背你吧 这样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就该做马背上的大英雄,万古长青。 可就是这个满身报负的男人,却要为着一个女人卸甲归田,从此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付江沅今天似乎格外想笑,单薄的唇角上扬出优雅的弧度,压都压不平。只道:“之前不是嚷着饿了,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吃?” 九儿哪里是个不懂规矩的人,主人不来她又怎么能先动手。 嗔怪:“我在等你啊。” 付江沅眉舒目展的笑起来:“在我面前无需这样拘束,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那些虚礼用在我们之间不合适。” 他总是说这样暧昧不清的话,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是和别人不同的。 亲自拉开椅子唤她坐下,将糖醋排骨和清蒸的鲈鱼夹到她的碗里。“偿一偿这两道菜,是厨子比较拿手的。”说着替她将鱼肉中的骨刺挑干净,从未做过这样的事,难免手生,微皱着眉宇,却十分专注。 张孝全站在一旁看着,心中酸触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知道付江沅一直想对这个女人好,千辛万苦的将她找来,可以收了满身的戾气,对她很好很好。现在的样子或许就是他想要的,可以到底能维系多久呢? 他退到厅门外去。 九儿咬了一口松软的鱼肉,非常鲜美,忍不住赞叹:“真的很好吃。” 付江沅自己是没什么胃口的,他近来都不太想吃东西,所以身体才会消瘦下去。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忽然也觉得味蕾大开。挑了挑眉,自己也夹了一块来吃。发现真的鲜美,那味道竟跟往日还略微不同,吃到嘴里甜滋滋的。 九儿看着他将鱼肉咽下去,又给他夹了很大的一块,告诉他:“你多吃点儿,生病的人一定要好好吃饭。” 付江沅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的看向她。这样的话每天不知道多少人对他说,到最后也只是听得厌烦,越发的没有食欲。从她口中听到,总觉得是不同的。他什么时候肯这样听话过,还是将九儿夹给他的东西通通吃完。 一顿饭吃下来很是舒心,胃里虽然有一些饱胀,可是心里是舒畅的。 “君梦,你若肯一直陪我吃饭,那该有多好。” 下人将药送上来的很及时,温水和一把西药,放在托盘里被下人端了上来。本份的提醒:“三少,您该吃药了。” 付江沅蹙起眉头。 九儿吃饱了,本来在花厅内随意转悠,打量这里的装饰。很漂亮的房子,华丽的欧式风格,线条里透出的时代感,每一个棱角都彰显着主人的身份非比寻常。她一只手扶在柔软的落地窗帘上,午后慵懒的阳光洒进来,那光滑的布料也有了微许烫人的温度。她在这里站久了,全身被晒得懒洋洋的,就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有那么一刹竟想时光就此老去,而她动也不用动。 却听到付江沅说不想吃药。她便转身走了过来。先告诉那听差退下去,然后问他:“生病的人为什么不吃药?” 他或许是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严重,想来那些医生和他的家人没一个肯对他讲实话的。 付江沅果然道:“没什么大毛病,整日吃药也吃出病来了。” 九儿瞪了他一眼,说出来也奇怪,她知道他身份显赫,却并不怕他。哪怕是觉得自己出身卑微的时候,她也不害怕任何人。就这样大着胆子拿起那些西药片送到他的手边:“喝醉酒的人都说自己没有醉,你的身体有没有病,当然医生说的才作数。” 付江沅懒懒的眯着眼,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他不吃,她便直接送到他的嘴边来。而他分明就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别说是治病的药,就算是穿肠的毒药,只要她让他吃,他也能甘之如饴的一口吞进去吧。 九儿催促他:“还愣着干什么,快吃呀。” 付江沅又是那种要笑不笑的样子,依着她的话一口咽了下去。 “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九儿得意洋洋的一丝笑,金灿的阳光里明媚的脸庞像极了洁白的玉兰花,微微的绽开着,如此动人心弦。九儿觉察出他眼中的热烈,厅外的阳光般带着烫人的温度。她别开视线不再看他,只道:“我该回去了。” 出来的时候并未和吴老板打招呼,觉得很是唐突。 付江沅也没再留她,吩咐张孝全道:“把君梦送回去。” “是,三少。”张孝全看向九儿:“请吧,五小姐。” 花厅内还留着一点儿淡薄的香,是九儿身上的味道,不似其他女人的脂粉香,那样清爽的气息和许久前如出一辙。 哪怕她失去了记忆,大段的人生被割裂,可她依旧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真好。 九儿没想到张孝全做事这样周到,已经与吴老板打过招呼了,只是不知道他是让人怎么跟吴老板说的,回去的时候吴老板半个不字没敢说,更别提一句责备的话。若是平时九儿这样无端的跑走了,吴老板一定会训斥她几句。不仅耽误了戏班子里的杂事,真要跑丢了,回头也没办法跟纪东阳交代。 这一回倒是好,笑脸相迎,反倒问候她道:“九儿姑娘,你辛苦了。” 九儿一头雾水:“吴老板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吴老板一张老脸笑开了花:“瞧我这双眼,真是老得昏花了,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九儿姑娘才是我们的财神爷,托了你的福,我们戏班子接了一个大活,只打赏的钱就够我们戏班子唱上个一年半载的,我知道这都是看着九儿姑娘的面子。” 九儿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看来是付江沅请戏班子唱戏,而且出手不凡。 她却不见得像吴老板一样乐呵,憋着一口气回屋了。 张孝全远远看了一会儿,这才上车离开。 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这会儿早已到了半下午。付江沅折腾了那么久,身体上原本有些吃不消。等张孝全回来的时候,却见他仍旧在沙发上坐着。便道:“三少怎么不去休息一会儿。” 付江沅放下手中的杯盏,淡淡抬眸:“她是否很生气?” 张孝全道:“真被三少料准了,四小姐着实是气着了,话也不多讲就回屋去了。” 付江沅撑着眉角似笑非笑:“她就是那个脾气,待整个戏班子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另眼相看的时候,她反倒不能心安理得的待下去了。”接着慢条斯理的吩咐:“命人加快速度,将房子整理出来,我不想君含住过去的时候有什么不习惯。” 张孝全知晓他的良苦用心,只道:“三少放心吧,属下之前就刻意加派了人手,到今天已经彻底完工了,四小姐随时可以搬过去住,就连服侍的丫头也都安排好了。” 这样付江沅才着实的放心去楼上休息。 许婉婷和吴素回来的当真不早,傍晚才到家。一下车许婉婷就吵着累,庙宇在北山上,汽车是开不上去的,只得从山脚下步行。中间歇息了几次,到了山顶还是免不了气喘吁吁,到现在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只觉得软棉无力。先问过下人付江沅今天的身体状况,听说无碍之后,便道:“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晚饭就不要叫我了。” 吴素到底是年轻一些,虽然也觉得累,却不是一点儿精神都打不起。再听下人说付江沅请了戏班子,从明天开始唱大戏,整个人便一阵振奋。 “这样一来可是热闹了。” 那听差道:“听说是洛阳城最好的戏班子,有名角素心。” 吴素彻底来了精神:“那个素心我倒是听说过,只说那人的嗓子妙得很。” “我也是这样听说。” 当晚许婉婷把求来的护身符给付江沅拿去,问过张孝全,听说他在起居室内,就直接过去了。 付江沅见她进来站起身:“妈,不是说今天去庙里很辛苦,怎么不早一点儿歇着?” “不是特别辛苦,其实也不是一直都在走路。在庙里见到了熟人,没想到那样赶巧,下山的时候就和那母女一起吃了点儿东西,所以回来的晚了。”许婉婷坐到沙发上,唤他:“你坐过来,妈妈有件东西给你。” 付江沅见她煞有介事,也便跟着坐过去。 “什么东西?” 许婉婷拿着一个护身符道:“这是我今天为你求的,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东西。但一定要带在身边,它真的可以保佑你。” 付江沅接在手里端详,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许婉婷哪里来的这些恐惧,只要听说是可以保佑人的法子,她便找来用到他的身上。却不见用到两个哥哥的身上,或许真的是从小到大他的身子骨弱,才会让她有这样的担忧。 笑言:“妈,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你以后没必要再为我做这些事情。” 许婉婷看着他,只觉得疼惜。她怎么可能不担心,他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就以为会像其他小孩子一样,长到一定年纪便能健健康康的。可是没有,到了现在反倒一天比一天衰竭,就像受了什么诅咒一般,无论如何挣不脱。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指掌间棱角分明,如同划在她的心上。 “江沅,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也不求你将来可以平定天下,你要你能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 付江沅执起她的手,安抚道:“你只管放心,我的病一定没有大碍。哪个人不生病的呢,医生也说了无关紧要,吃些药就好了。”又道:“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怕你和大嫂无聊,叫张孝全请了戏班子过来,明天就在家里听戏吧。” 许婉婷这才回房间去。 早儿像往常一样起了大早,就见小翠也推门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到她便道:“九儿姑娘,您起这么早做什么?怎不多睡一会儿?” 九儿道:“我去给素心小姐买早餐。” 小翠便道:“九儿姑娘,吴老板说了,素心小姐以后的起居饮食还是由我来照顾。你快回去歇息吧,我这就去给素心小姐买早餐。” 九儿就这样被打发回去。 今天戏班子要去南山别墅唱大戏,大家早早也便起来了。 九儿听到外面响动,跟着出来打杂。哪一个看到她都如敬神明一般,唏嘘不已:“九儿姑娘,这可使不得,这些粗活哪里是你能做的。” 以前使得,现在为何就使不得了? 九儿做了几件事,都不等伸出手来就被人毕恭毕敬的打发了,真要将她当老佛爷供起来似的。她不傻,当然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怕大半个洛阳城都知道吉详戏班子的九儿和付江沅关系非比寻常,哪个还敢冒犯她? 无事可做,那边吴老板已经唤她去厅内吃饭。不仅不用做事,还可以最早吃饭,九儿受宠若惊:“吴老板,这怎么行。几位师傅还没有吃,我怎么可以先吃。” 吴老板嘻嘻笑着:“现在整个戏班子都是依仗着你的,怎么就吃不得。这里事多人杂,别哪个不长眼的碰到你,去里面坐吧。” 素心推门出来,正听到这样一番话。淡淡的看了九儿一眼,走近时道:“到底还是你命好。”捡了根高枝也是最顶级的。 九儿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亦是清清淡淡的回道:“虽说命由天定,可在我看来人定更能胜天。其实自己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看你怎么去走。” 素心瞳孔缩紧,只道是心惊不已。九儿的凌厉状似带着锋芒,极力收敛,旁人还是感知得到。素心突然觉得,她这样子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子。 吉详戏班子再不用九儿打下手,去往南山别墅的时候也没有带上她。 庭院中除了她,还留下了供她使唤的丫头。时不时就来她眼前晃,左一声右一声“九儿小姐”的叫着,俨然她成了这里嗓子最亮的名角。早上见到素心的时候,那脸上的不满已是十分明显。以往那才最是吉详戏班里众星捧月的人物,有朝一日忽然被人取代,心里上一定很不是个滋味。九儿平时低眉顺眼,就是不想跟谁结下梁子,这回看来是免不了了。 恼怒得一口东西都吃不下了,如今这一切窘状都是拜付江沅所赐。 叫住那丫头道:“你去忙你的吧,不用来管我。” 丫头临走前还道:“九儿小姐若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吩咐我。吴老板再三交代,是不能让九儿小姐做任何粗活的。” 她这个待遇上的千变万化,背地里一定引来了不少的揣测。并不能排除有鄙夷的成份在里面,素心冷嘲热讽只说她命好,其他人不知会怎么看? 晌午的时候张孝全过来了,走进院子里找她。 九儿一上午百无聊赖,此刻坐在檐廊下发呆。听到响动后,转首看到他,略微吃惊:“张副官怎么过来了?” 张孝全道:“是我们三少来请五小姐一起吃饭,车子已经在外面等了。” 九儿微微一怔:“你们三少没在听戏?”到底是得利手下,从善如流:“在我们三少看来,自是没什么比陪着五小姐吃饭更紧要。”她只得跟着他走出去。张孝全打开车门请她上去。 付江沅坐在后座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只等她坐进来,明知故问道:“怎么看你像不高兴似的?” 九儿嘴快:“三少当真会不知么?你叫你的手下人那样兴师动众的和吴老板打招呼,还重金请吉详戏班的人去唱戏,他们怎可能不误会我。” 付江沅淡淡的一挑眉:“他们误会你什么呢?” “自然是误会我跟你有关系,你是看着我的面子才会给吉详戏班如此大的恩惠。” 付江沅慢条斯理:“这算什么误会,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我想对你好,而你就在吉详戏班子里,我才会对他们好。” 九儿没想到他这样直接,一时间只拿眼睛瞪着他。 付江沅曲指触她的眼眸,她便下意识闭紧,长睫微微的颤,上面一道亮眼的光圈,碎金子一般。他笑着道:“知道你眼睛大。” 九儿意识到他在戏耍她,板着脸:“三少,你这样让我很难在戏班子里呆下去。”她本来就是寄人篱下的,出不得什么力,以前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现在却因为他,一下子被捧到天上去了。别人或许会沾沾自喜,她却不以为然。不知其中藏了多少隐患。 付江沅不笑了:“我本来就没想让你在这里呆下去,君梦,现在我是你唯一认得的人。我势必要对你好,如果将你放在这里,我怎么安心?” 九儿肺腑中顿有一丝暖意,茫茫人海她不是孤苦无依。面上却不肯松懈:“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付江沅欣慰,到什么时候她都带着一股机灵劲,与生俱来的东西,真是想忘也忘不掉。 直言道:“我就是故意的。” “付江沅,你太卑鄙了啊。” 付江沅唇角噙着一抹弧度:“既然你已经这样看我,那我不仿再卑鄙一些。如果你不肯离开这里,那你的师傅我也不打算帮你找了。” 九儿没想到他会如此,眼睛微微眯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 付江沅自如道:“我为何不能这样?嗯?”他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气得她牙龈痒痒,又像是拿他没有办法。 不由转过脸去不再理会他。 没一会儿,付江沅便跌下架子过来哄她:“真是生气了?” 九儿望着车窗外没有动弹。 付江沅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带着一丝讨好的小心翼翼,本来是想拉她的手,最后也仅是攥了她的衣角。 九儿甩开他。 那样子就是同他在闹脾气。 想起失忆前的她,是不会这样公然和人耍小性子的。再大的事,即便心中翻江倒海,不到表露的时候,也都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装模作样的同人打着太极,大都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倦怠的时候不用别人拆穿,自己也想抬手撕去那一层面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亦或生气的时候直接破口大骂。可是,千金重担压着她,随时提点她,不能拿绥州的天下,和几省的百姓开玩笑。 这样的九儿让付江沅觉得有一点儿陌生,却又觉得她就该这个模样。所以也愿低声下气的讨好她。 张孝全坐在副驾驶上,专注的目视前方路况。还是若有似无的瞄到两人的小动作,只是不敢回头去看。一个手下人的本份他们素来做得好,这一回还是隐隐的憋不住笑。 最后被付江沅从镜中窥探到,轻咳一声,他便立刻端坐身姿,一丝表情都没有了。 当天在“宁逸轩”里吃大餐,一早就订好了位置。付江沅抵达之前就被警戒了,两人一下车,付江沅直接带着九儿去楼上的包间。 窗子大开着,临窗而坐,能看到洛阳城最繁华的景。这样的馆子还贵在地点选的妙,再加上大厨手艺不凡,价位便一下涨到了天上去,寻常人是没有机会过来的。 九儿侧首去看,方发现洛阳城真是美。像是一幅水墨画,哪怕硝烟弥漫的乱世,满城的繁华仍旧尽收眼底,仿佛一方世外桃园。 美人凭栏,山水亦寒。 付江沅定定的看了须臾,走过来同她一起望着窗外缓缓道:“以前我的梦想是征战沙场,平定这四分五裂的天下。现在更想在有生之年,和心爱的人开一家馆子,不用很大,只要能过平凡人的生活就好。”说完看向她,九儿又在他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儿,历历清析。她欲闪躲,他却不肯,手掌扣到她的肩膀上:“我的心意你该是知道的吧?或许你的心里还有一些顾虑没办法消除。可是,不要紧,我总会让你一点一点的感受到我的真心。我对你不是假的,长久的思恋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如果你不想做林家的五小姐,也不想承认你曾是我的未婚妻,都不要紧。那就做九儿,但是,无论你是谁,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是不会变的。” 他将她的指掌按在心口,即便身体羸弱,他的心跳动刚强有力,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手掌心,而那手掌亦是连着自己的心的。九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在一下一下的加速,仿佛就要跳出来了,她忽然很害怕……慌张的想要逃避,就听他道:“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我付江沅认定的人,是没办法改变的,除非我死了。” 九儿不由呵斥他:“你乱说什么?” 她的心口一紧,刹那间竟然呼吸困难。 付江沅温温的笑着:“你分明这样紧张我。”他仍旧说:“我是不怕立毒誓的,哪一时我若背叛了对你的情义,便不得好死。” 九儿心惊的捂上他的嘴。 他的唇齿冰凉,如一块薄玉。而他的眼中却盛满炙热的情愫,骄阳似火。 遇上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或许一秒钟的时间便可达成。可是,有没有想过这一秒钟的时间得来的何其不易。可能要是几生几世修来的,不知是多少世的蹉跎,才换来这一世的相守。没有不倍加珍惜的道理。 九儿的心里乱极了,机械的抽出手来,望着眼前的锦绣城池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回应他的这一段情。在他自己说来,那感情已经深入骨髓,磐石无转移。可是,于她而言,却不过刚刚开始。 “满苑春风,花如锦,快绿怡红。 良辰美景度华年,咏月吟风不羡仙;却怪春来心意懒,百无聊赖万花前……” 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一出《黛玉葬花》已经开唱了。 吴素这种传统人家长大的,自小就喜欢听戏,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三弟这一回请来的戏班子真是不错,并不比那江城的几位老板唱得差,而且个个也都十分卖力。” 许婉婷心不在焉的听着,心思俨然不在这个上面。任由戏文中的悲悲怨怨响彻,转首问吴素:“你三弟现在身子骨不适,会不会因为还没有结婚?你觉得现在为他娶一门亲事如何?” 吴素不知道她如何就想到这上面来了,吃了一惊:“妈,你是想让三弟结婚冲喜吗?” 许婉婷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妥吗?” 吴素也顾不得听戏了,只道:“以三弟那个性子,怕是不会乐意。”想了一下又道:“而且冲喜也要有个人选,这一时间哪里找合适的人去。三弟不似别人,身边的女眷素来不多。青梅倒是一个尚好的人选,可是三弟不见得对其有情。否则也不会磨到现在。” 许婉婷也觉得刘青梅不成,她的性子她本来便不是多喜欢,而且正如吴素所说,不见得付江沅也肯喜欢她。凑过来一点儿道:“你还记得昨天跟我们一吃饭的段氏母女吧?你觉得那段芳华怎么样?” 吴素骤然想明白了,昨天她们在山上碰到了许婉婷的老朋友,据说还是当年待嫁闺中时的密友。后来一个嫁到督军府,一个嫁给了张店城的富商,便从此断了联系。没想到这会儿恰巧遇到了,而且据许婉婷的那旧友说现在举家迁到了洛阳城,说笑间还要许婉婷给女儿段芳华找个好人家嫁了。 当时许婉婷笑吟吟的打量,那女孩儿长得是无话可说,行为举止也无不端庄得体。许婉婷赞了一下,便应承下了。 吴素没想到她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那个段芳华小家碧玉,看着倒真是不错。只是,妈,我担心三弟现在心中还有那个五小姐,如何会应承?” 许婉婷直接皱起眉头:“那林君梦现在不作考虑的人选,若是以往,配江沅倒也是没有话讲。我私心里也比较喜欢。可是,现在林家没落了,她又沦落如斯,谁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江沅万万不能娶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我们付家也丢不起这样的人。以后就别再提那个林君梦了,江沅更是想都别想,除非我死了。” 吴素了解她的性情,大都时候过于强硬。就应合道:“妈要是觉得这事妥当,那就可行。三弟对五小姐是否还有情,也仅是我的个人揣测,作不得数。倒是那个段芳华,如果妈真是有意将她和三弟撮合到一块儿,不如择日让两人见一面。年轻人凑到一起格外好说话,或许就能被三弟一眼相中呢。” 许婉婷一听,眉开眼笑:“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现在家里请了戏班子唱戏,明天我就邀请段氏母女一起来听戏,到时候叫上江沅一起吃个中午饭,顺理成章也就见到了。” 吴素说:“吃饭的事情我来安排。” 从“宁逸轩”中一出来,九儿道:“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走回去。” 阳光下付江沅的桃花眸子懒洋洋的眯起来:“既然不想坐车,那我陪你一块走回去。” 九儿无可奈何:“那怎么行?你还是坐车回去吧,而且你该到吃药的时间了吧?” “你也拿我当个病人看?”付江沅不悦的皱眉,一张脸顿时显得幽怨,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来,又回过头来唤她:“还不快走?” 九儿原地不动的看着他,他穿着白衬衣,身姿越发显得挺拔。如夜色般清冷的脸颊上,那双眼澄亮逼人,却有柔情似水的光波。 付江沅眉头蹙得更甚:“要我背你回去么?” 九儿声音有一点儿大:“好啊,那你就背过回去。”光天化日,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她是笃定他不敢这么做的。他那么要脸面的一个人,只怕这样近戍侍卫也没见他跌过份儿……九儿本来这样想着,瞳孔忽然不可思议的睁大。见他已经背对她蹲下身,只道:“你上来。” 她说不出话来。 付江沅侧首看她,如玉脸颊上浮起笑:“就这些本事么?只敢说不敢做?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九儿乌黑的眸子打着转,挺起胸膛道:“是啊,你付三少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她一步走上前去,大大方方的趴到他的背上。她从没想过会有人背着她走路,即便想过,怕也只是小时候的事了,奈何她记不得了。他的脊背宽厚,这就是一个男人的背,即便瘦得只剩骨头,还是足以供人依靠。而且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很暖,完全不似他的手掌和嘴唇的温度。 他忽然起身,她猝不及防的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颈。 就听付江沅轻轻道:“抓牢我就再也不要放手了。” 哪里热乎乎的,她只是不说话。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静静的趴在他的背上,许是吃饱了的缘故,竟忍不住的想要打瞌睡。而他的步伐平稳,一点儿颠簸的感觉都没有。路上有人看过来,两人也只是浑然不觉,九儿盯着他乌黑蓬松的发线兀自想着心事。 这还是付江沅第一次背人,小的时候都是哥哥们将他驼在肩膀上,那时候他年纪小,身体不好的缘故,空有一副骨架子。被哥哥们背在身上,又总说他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刮走了。而如今他也背着一个轻飘飘的女人,可是却不担心会被大风刮跑。他会紧紧的将她握在手中,牢牢的抓住,永远不会有放手的那一天。 他竟真的将她背到戏班子的门口,其实路是很远的,开车也要几十分钟,九儿觉得他一定累坏了。可是放下她的时候,一脸轻松自在。唇角一动:“以后你要多吃些饭了。”他揉捏了下自己的肩头,又道:“咯得我的骨头生疼。” 九儿又忍不住瞪他。 那些属下十分长眼识,即便一路跟过来,也都闪得远远的。 付江沅曲指轻弹了她的额头:“瞪着我做什么?莫非我说的不对。” 九儿定定的看着他:“你不是说给我打了更合适的地方住,好啊,我搬过去。” 付江沅微微一怔:“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真的害怕我会因此不帮你寻找师傅的下落吗?” 九儿轻微的一颌首:“我路上就在想,如果这个男人一直把我背到戏班子,我就答应他一个要求。” 付江沅忍俊不禁的笑起来:“你这脑袋里都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九儿觉得,她这样不过就是想给他,也给自己找个理由。 付江沅被推着离开了,他出来的时间太久,而吃药的时间早已经到了。本来要留下来帮九儿搬家,硬是被她拒绝了。最后无法,付江沅离开时便将张孝全留了下来。 张孝全心中十分感激九儿,等付江沅一走便道:“谢谢五小姐,我已经很久没见我们三少这样高兴过了。”又问她:“五小姐为何这个时候同意搬到三少为你准备的宅子里去住了?” 其实那一天张孝全是恳求过她的,明确说过付江沅身体堪虞,希望她可以多陪陪他,哄他开心。可是九儿没有答应。 此刻道:“我不想你们三少觉得我是在可怜他。你们不是也怕他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么?” 那样突然的去探病,然后毫不挣扎的就答应他,难保付江沅不生出别的心思。九儿动了动嘴角:“这样顺应他的意思不好么?” 张孝全刹那间恍然大悟,不由得怔在那里。心中暗暗想,这果真是赫赫有名的四小姐林君含,无论何时都有一颗玲珑心智。 付江沅心情好,所以当晚许婉婷说要跟他聊一聊的时候,他没有说其他,就直接坐了过去。 问她:“妈,你要说什么?” 许婉婷不会傻到直接表明意图,只道:“妈昨天晚上不是同你说了么,去庙里替你求护身符的时候见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可真的是个旧友,嫁人之前整日腻在一起,感情好的不得了。后来一别多年,哪里想到还会遇上。妈妈心里高兴,想请她过来一起吃顿饭。听闻她会带着女儿一起过来,我就想着你明天也呆在家里帮我招待一下,毕竟年轻人之间有话说。别冷落了人家。” 付江沅轻轻的抿呷一口茶水道:“不是有大嫂,如何用得到我陪。” 吴素紧着摇头:“我是不行的,明日我要去裁缝店里取旗袍,跟那老板已经约好了,还要额外定制两身,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午饭的时候只怕赶不回,所以干脆别指望我。”又道:“不过就是吃一顿饭,也用不着怎么招待。你明日不是没有事情,怎么样中饭也是要吃的,有什么好犯难的?” 两个女人一人一句的劝,付江沅正因为不当一回事,所以应承下来。 休息之前吩咐张孝全:“明日派人去和君含说一声,我晚上过去和她一起吃饭。就说白天有应酬,要赶不过去了。” 吴姿和段芳华早早就过来了,据说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看到这里的景致赞不绝口。 “真是漂亮,跟世外桃园似的。”不由眼羡道:“瞧你现在过的日子,那才真叫享清福了。当年几个小姐妹就顶属你漂亮,也顶属你嫁得好。人啊,就是个命。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许婉婷乐得合不拢嘴,一边道:“你的命也不差啊,丈夫疼你,还得了这么一个水灵的好女儿,别说我有多羡慕了。” 两人见了面一阵热切寒暄。 段芳华笑着跟她打招呼:“夫人,您好。” 许婉婷过来拉住她的手,越看越喜欢:“真是个好孩子,长得也标致。”一边请她们到里面听戏,一边叫人去将付江沅唤来。 下人重新上了点心和热茶。 不多时,付江沅从厅内走出来。一身笔挺西装,玉树临风。 吴姿远远看到,就一阵满意。这样瞧着便不觉得他有什么病,而且付江沅在这清州几省也是出了名的,见到真人,就只有惊滟的份儿。 问许婉婷:“这就是三少吧?” 许婉婷一阵得意:“就是江沅,我最小的儿子。” 段芳华也看到了他,那是有生之年第一次见他,许多年后再回想起那个人来,只得俊美妖艳,不想男子也可以长成这个模样,却并不觉得违和。只是清冷如玉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表情,所以早在第一眼见他时,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不喜欢她的,眼里心里根本没有她。 只是礼貌的同她握了手,年轻人间流行的西礼,指腹相触便错开。接着请她入座。 段芳华实则不怎么喜欢听戏,可是据开饭的时间还有好一会儿。那一边吴姿和许婉婷有说不完的话讲,她就想四处转一转。 侧首问付江沅:“三少可否带我四处转转,第一次来这里,先前听朋友说这里是很美的。” 这种事情付江沅总不好拒绝,站起身道:“段小姐,请吧。” 段芳华跟随他离开。 许婉婷见到后,更是眉开眼笑,连对吴姿讲:“我看两个孩子倒是十分投缘,江沅你也是看到了,觉得他和芳华是否般配?” 吴姿连忙道:“婉婷,瞧你说的这是哪里话。哪有般配一说,分明是我们芳华高攀了。若芳华真能嫁给三少,当真是我们段家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呢。” 许婉婷见她没有意见,瞬间放心了不少:“今晚我就打电话跟老爷商量一下,若是两家都同意,我们就即刻选个吉日将两个孩子的事情订下来。” 段芳华两年前也留过一段洋,对这种西式建筑并不陌生。谈论起来的时候也都条条是道。 付江沅道:“看来段小姐对建筑学颇有见解。” 段芳华笑道:“见解实在谈不上,只是对这个比较感兴趣而已。当时在国外的时候也想过学习,可是没能如愿。” “那着实可惜了。” 付江沅并没有多少精神,不多时便感觉倦怠,所以也只是带她在就近的地方转了转。便说:“这里大得很,一天肯定是转不完的。现在太阳正毒,段小姐还是去里面听听戏喝喝茶吧,改天有机会再来仔细看过也不迟。” 段芳华见他额头上出了汗,想来是富家人的少爷,经不起日晒。就道:“那我们回去吧。” (007)并非白亲 许婉婷见两人这么快就转回来了,略微责备:“江沅,怎么不带着芳华四处多走一走,不是有很多处的景致可以看。” 段芳华忙道:“不怪三少,是我觉得天气太热了,就想要回来喝口茶水。” 许婉婷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实则也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子,见着段芳华肯为他说话,仍旧喜上眉梢。正好吃中午的时间也到了,一出戏唱罢,那边就来叫着入席。 便招呼着她们母女道:“吴姿,芳华,我们先去吃饭吧。”走的时候不忘一把捞上付江沅。 素心下到后台嗓子干得厉害,马上叫人拿水来喝。一张脸僵得很是难看,透过浓烈的颜彩还是看到她紧锁的眉头。大家了解她的脾气,这个时候也都不敢上去说劝慰的话。台上最后一句她破嗓了,这在以往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好在那时候许婉婷正张罗着吃饭,台下没人听得出。可素心却是心知肚名,自己就是吃这碗饭的,自然比谁都敏感。 下午还要接着唱,那边吴老板已经吆喝着大家吃饭休息。 素心没有胃口,坐在那里漫条斯理的卸着妆。 吴老板这才走过来,吩咐着两个打杂的:“快给素心卸妆,马上去吃饭。”接着拍了拍素心的肩膀:“许是这两日太辛苦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别太放在心上,吃过饭下午才有力气唱。否则耽误了眼下的活儿,钱也都别拿了。” 素心没有说话,她知道不会这样简单。自己喉咙的不适感并非一日两日,前几次就险些出了差子,最后勉强撑下场来,自己却觉得十分吃力。现在隐隐觉得,这条咱估摸着是要走到头了。 不由心灰意冷的想,自己这样辗转颠簸的命运,似很难稳定下来。每每想要停下的时候,变故又总是不期而至。除了束手无策,就再没有别的法子。 中午的饭没有吃,一直对着镜子发呆,想些杂七杂八的旧事。许多久远的记忆汹涌的泛上来,渐渐眼眶湿润。心想着回不去了……只无数次做梦还都是儿时的样子,跳过水坑,绕过小村,等那个总以为会嫁的人。 付江沅吃饭没有讲闲话的习惯,所以吃的格外快。几个女眷坐在那里话家常,他是没什么心气陪下去的。站起身道:“我吃饱了,几位慢慢吃。” 段芳华是个受过良好礼仪的人,没说话,却起身相送。 许婉婷冲着他使眼色,付江沅只当视而不见的走出了餐厅。隐隐约约知道许婉婷是什么意思了,跟朋友叙旧是假,撮合他和段芳华倒是真。 烦躁的蹙起眉头,大声叫张孝全备车。 张孝全顿时意会过来,转而道:“三少,不是说晚上才去四小姐那里用餐,现在不是还有客人在?” 付江沅修长的眼睛不耐的眯起来:“我做什么事何时要你们指手画脚了。” 张孝全哪里是在管他,不过就是多了一句嘴。转身叫人备车,不忘提醒他:“三少,你吃了药我们再出发不迟。四小姐怕是要午睡,这个时候去了也不见得就能说上话。” 他笃定付江沅是不忍心叫醒她的。 果不其然,赶过去的时候真的在午睡。没有去卧室,就在门前的躺椅上。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身上,不由得使人毛发蓬松。九儿吃过晌午饭本来只是想晒晒太阳,不想没坐一会儿便睡着了。 付江沅推门进来,下意识放轻脚步。无声的靠近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午后的阳光正好,她整个人都逆在光里,长睫覆下来,周身好似生了一圈模模糊糊的绒边,泛着异样柔软的光晕。她睡着的样子倒是十分乖巧,精致的眉目静静合拢,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上等白瓷一样的光泽。此刻被阳光一照,嫣然的一抹红,也仿佛是擦了最上等的胭脂,那样均匀又柔软的光色,总想让人伸出手来轻轻的捏一把。只觉得那样的水嫩,一把便能掐出水来。付江沅那手已经伸到半空,在触及到她的时候忽然停下来。何时变得这样稚气了?忍不住嘲弄起自己来。转首对下人打了一个手势,让人将薄毯拿过来,轻轻的搭到她的身上。 九儿睡觉本来是很轻的,稍稍有一点儿声音就醒来了。这一回竟全然不知,亦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际那一轮日头偏下去一点,空气中仍旧泛着夏季特有的暖意。树上有不知名的虫鸣,丫头在花厅打扫,脚步声轻微,还有城中的叫卖声,亦远远的传过来……九儿怔怔的坐着,一时间恍惚得分不清今夕何夕。就那样呆呆的坐了几秒钟,方才感觉身边坐了人,一转首便看到付江沅。锦缎白衫,翩翩抢眼,看她的时候目光凝聚,眉峰微蹙,样子十分好看。 “睡醒了。” 九儿只微扬着脸望着他,阳光照进她的瞳孔中,仿佛宝石般煜煜生辉。 刹那间像是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里? 付江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抚上她晶莹剔透的脸颜轮廓。 似笑非笑:“睡迷了么?”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度原本薄凉,轻轻摩挲她的肌肤,最后指腹慢慢的温暖起来。 九儿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她少有这种迷糊的时候,眼神迷离,只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来看看你,却见你在睡午觉,便没忍心叫醒你。” 九儿这一觉睡的时间不短,胳膊枕麻了,动一动才觉出不适。“啊”了一声,那眉毛轻轻的皱起来,细小的一个山丘。 付江沅顿时反应过来:“麻痹了?”蹲下身道:“我来帮你揉一揉。” 他攥着她一只胳膊缓慢的揉捏,九儿穿了件旗袍,衣料也仅是薄薄的一层,他手掌的温度慢慢的渗透进去。他做事的样子专注,嘴角微抿。九儿静静的看着他,觉得这一刻的付江沅像极了平常的居家男子,付三少的冷漠和戾气尽敛,眉眼飞扬,和一个再温柔不过的男子有什么分别? “你说我以前叫君梦对不对?林君梦?” 付江沅抬眸看了她一眼:“嗯。” 九儿道:“那以后就叫我君梦吧。” 付江沅的手一顿,不由得握住她的手:“林君梦是我的未婚妻。” 九儿睫毛上那耀眼的光圈还没有散去,此刻正发着幽幽的光,这个女人像个精灵一样,虽然精致,却跟瓷娃娃不同,即便放在心口上,也能让人倍感欢脱。她垂下眼眸淡淡说:“做我的未婚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要看你行军打仗厉害。” 付江沅笑了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君梦,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敢说自己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 他将话语说得很缓慢,一字一句的吐出来。 林君含望进他的眼底深处,静寂无边,像夜空下深邃的海。 而她迷迷糊糊的,似在哪一时见过这样的一双眼,也是这样一眨不眨的盯紧她。 付江沅当晚留下来吃晚饭。 林君含也像是不欢迎他似的,一个人坐在花厅的沙发上看闲书。听到座钟的“嘀嗒”声,抬眸看了一眼,问一边喝茶的付江沅:“你怎么还在这里?” 付江沅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你这是在赶我离开?” 若是其他女子即便心里这样想,嘴上也不会说出来。林君含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付江沅瞪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想也是白想。”即刻吩咐丫头开饭。放下手中的茶盏走过去,一把抽出她手里的书飘飘道:“我在的时候不准看书,只能看我。行了,去吃饭。” 林君含就要抽出手来,他修长的手指用力,嘴角若有似无的浮起一抹钩子。 吴姿和段芳华半下午的时候才离开,许婉婷让司机将人送回去。走的时候一再嘱咐吴姿将两个孩子的事放在心上。吴姿乐呵呵的,拉着她的手道:“你就放心吧,江沅那孩子我看一眼就喜欢,哪有不上心的道理。” 许婉婷只是没同她说付江沅的身体不好,天天拿药撑着,医生更是离不开半步,说不上什么时候便病疾发作。 人一走,便回厅内给江城打电话。 付译听了她的话并不吭声,似乎是在深思。 许婉婷却觉此事妥当,娓娓道来:“江沅的年纪着实不小了,若是像东倾一样,想再多玩个两三年倒也可以由着他,可是他明显跟东倾不一样。我真是担心他的……”她顿了一下,不忍再说下去,转而道:“我想江沅若能娶个媳妇,有个照应不说,冲冲身上的晦气也该是好的。否则你看他现在病怏怏的,心中也不快活。娶个媳妇便能放下一些事情,心情好了,对他的病情肯定大有好处。而且我那朋友家的女儿长相端庄不说,人品也叫人喜欢,江沅娶了她也不算委屈。老爷,你说呢?” 付译被她说动了,结婚冲喜的法子并不少见。且不说是否真的管用,但有一桩喜事总能叫人心里欢快。而且他也有自己的顾虑,只担心付江沅真若有什么闪失……却不想他的人生有遗憾,总要是圆满的。 心中哀伤至极,即便是喜事,也没办法乐呵。沉沉的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觉得这事稳妥,那便这样做吧,回头我同江沅说一声……” 许婉婷见将人说动了,心里顿时舒畅许多。 吴素见她折返回来,便问:“妈,爸他怎么说?” 许婉婷笑着说:“你爸他同意了,还说会亲自和江沅说。我想这两日你爸便会和东倾一起过来。” 吴素弯起眼角:“这样当然好,我想爸的话三弟总会听的。” 台上本来唱得火热的戏码骤然停止,敲锣打鼓的更是一阵慌乱,盯着台上的青衣。 只见素心痛苦的抱紧自己的脖子,张了张口努力的想要发出声音,最后只是徒劳,不由惊慌失措的望着台下。众人眼光异样,审视的盯紧她,犹如万箭齐发,一时间纷纷射穿了她。慌乱的不能自己,跟跄的退后两步,讷讷的摇着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整个人跟魔征了一般。 许婉婷发现异样,狐疑的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不唱了?” 吴素看出端倪,只道:“看样子是嗓子出了问题,唱不出来了。” 吴老板晦气的直砸手掌心,却躬身赔笑,走到台上作揖道:“请大家谅解,素心今日身体不适,嗓子出了些毛病,休息一下就没事了。这会儿扫了大家伙儿的兴,先换一出唱着……” 素心是被拉着下来的,站在台上天旋地转,脑子一阵阵的发白,哪里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只是想起初初学戏的时候,跟着师傅一起是极苦的,不知花费多少心血才练就今天的本事……那些辛酸疾苦不合适宜的一幕幕在头脑中闪现,将无数个镜头串成一串,快速的回放过去,就仿佛是故事的终结处,往事如烟散去。而她这些年忙忙碌碌,从不停息,到底将嗓子累倒了。 这于一个戏子来讲,犹如整个天都踏下来了。素心泪眼婆娑,将脸上的颜彩都冲花了。又偏是个倔强的性子,喝了口水,就想亮嗓开唱,唱不出也要唱。一边的丫头看着心疼:“素心小姐,你就先别唱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而素心只是停不下,这样的执意仿佛是小时候,中意一个人,那个人对自己越是不理不采,越想跟紧他,引起他的注意,那样的不甘心……干涩的疼意传来,直达肺腑。急得眼泪直流,那痛楚是撕心裂肺的。 早该放弃挣扎的,有些事情强求不来,许是命中注定便不属于自己。却还在执拗什么?不是早就想开了么? 素心颓废的靠到化妆台上,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的,这样的人生跟一出戏又有什么分别呢?那些所谓的悲欢离合,企及奢望,不过就是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她再怎么努力又怎样?到头来不过就是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卸了妆,远离灯火辉煌的舞台就什么都不是。 她那样子像是疯了,丫头试着劝慰她,而素心也仅是听不进去。到最后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凄厉如鬼魅。丫头怕了,也不敢再作声,不断的往后退。而素心一伸手将桌上的颜彩通通扫到地上去,“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打翻了一地的颜色,色彩斑斓的梦终是破碎了。 吴老板刚刚安抚了前台,听到响动急步踱过来,看到现状之后不由大发雷霆:“素心,你在发什么疯?!” 素心嘴里嚷着:“都散了,都散了……” 吴老板也知道,这样一个红极一时的名角怕是就此陨落了。他做这行许多年,这样的人见多了,极少有人真的可以唱一辈子,一浪一浪的袭过来,新人早晚变作旧人,即便上了新妆,也再不如初时来的艳丽明媚,便不得不退去一身的华彩。 他叹了口气,走开了。 林君含听闻吉详戏班子的大戏没办法再唱下去了,素心这根顶梁柱倒了,一时半会儿再想挖来一个重角,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听说吴老板正在忙活此事。 至于素心,自然而然的被冷落。昔日的礼遇一下子被收回了,现在她的嗓子唱不出,呆在戏班子里吃白食,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时间变得跟个使唤丫头无异。 况且这世上落井下石的并不少,昔日遭她冷眼的人,定会趁机多踩几脚。就连小翠都敢对她呼来呵去。只是素心红了这样多年,细碎的事情早已红生疏。做什么都不顺手,即便是个使唤丫头,也不该是她这样的。现下年景不好,戏班子的生机不好维持,不会养一个吃白食的。 吴老板有心劝她离开,只是这两日焦头烂额,一时间还没顾上。他有意将富源戏班的一个正当红的青衣挖过来,处心积虑,其他的事情暂且搁置一边。 素心早早爬起来,穿了件素色的旗袍去给戏班子里的人买早餐。以前这些事都是林君含和小翠那些人做的,她只需告诉她们自己想吃什么,不论多早,都得去给她买来,否则便要发脾气骂人。如今却落到了她的头上。 不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现世报,风水轮流转,却来得这样快。 起得还是有些晚了,排了许久的队才终于买上粥。又去包子铺捡了几笼包子,提着往回去。 本是低着头的,忽然有人狠狠的撞了肩膀一下,猝不及防,手中的食盒打翻了,辛苦得来的粥洒了一地。素心凌厉的抬眸,却见撞到她的人幸灾乐祸的笑着,反倒最先出口指责她:“走路不长眼睛是不是?”见她望过来,有意尖声尖气:“呦,这不是吉详戏班大名鼎鼎的名角素心么,怎么干起这些粗使丫头做的事来了。” 素心一腔的怨气忍下来,知道这些人是故意的。如今她的落破传得满城皆知,很是沸扬。而这个人她认得,就是那次被她直接拒绝掉的李公子。 那人见她不作声,便伸手来挑她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你一个落破的戏子还装什么清高,小爷之前请你,那是给你面子,不想你给脸不要脸,现在怎么不装了?你再摆一副清高的嘴脸看看,真当你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大家不过就是戏耍着你玩玩罢了。” 这样的羞辱是火辣的,一下泼到她冷却的心头,那滋味可想而知的难受。 素心默然的盯紧他。 换来的是一巴掌,这回不止是心,连脸颊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唇齿中一片咸腥,而她红了眼似的,一张口吐了那人一脸的唾沫。 李公子彻底恼了,骂了一嗓,扬手就要再打上去。 那一只高高扬起的手臂被人紧紧攥住后便再动弹不得,杀猪般的叫了一嗓,一扭头竟是一个纤细的女人,只是不知那手上如何来的劲道,就像捏在他的筋骨命脉上,整只手臂都泛起麻痹。 下人本来是要护上去撕扯,看清林君含的一张脸后,也再不敢动了。 若说素心是吉详戏班里无人不知的人物,现在的林君含也是,那一晚风华乍现之后,满城不知多少富贵公子哥都刻意打听过。本意是纳到自己的怀中做个玩物,不想竟是付江沅的人,由此一来,即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动那样的心思,除非是不想活了。 一阵哀求道:“求求九儿姑娘手下留情,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九儿姑娘开恩……” 林君含一抬手将人甩到一边去,心里骂了句:“草包。”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滚吧。” 两个人连滚带爬的走开了。 太阳升起来了,千丝万缕洒下来。仿佛是极细密的针,一道一道扎在身上,一下接连一下的,身体连带心上都泛着滋滋的疼意。 素心本来喜欢艳色的旗袍,今日却挑了件最朴素的,从箱底拿出来,之前本来有意扔掉,一时手懒就丢在里面。即便到了现在仍旧觉得它像一件丧服,包裹着自己玲珑曼妙的身体,哪里该笑,本该哀恸的大哭一场的。 最后却笑起来:“我这个样子你看了该很得意吧?报应来了,我变成今天这副田地。” 林君含看了她一眼,只道:“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好是坏,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哪里来的得意。” 她的心态似乎总是平缓,看透了大喜大悲般,对这样狭路相逢时的小恩小怨都毫无兴致可言。 叫上她:“一起喝杯茶吧。” 说着,率先一步向前走。 素心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跟上来。 说到底林君含只是可怜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个世道有的时候不是刚强就能立足于世,由其一个女人,万般艰难自是不用说。 素心轻轻摩挲掌中的杯子,转首看着窗外,半晌,淡淡道:“我的嗓子倒了,再不能唱戏。其实这一天我是早就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当年我跟师傅学艺的时候他便说过,他说‘阿宁啊,你这样的性子是唱不久的,你这个人有的时候就是太好强了,还有一点儿急功近切。’”她看了一眼林君含,又道:“我以前叫阿宁,不叫素心,素心是我来吉详戏班方起的名字……只是希望自己的一颗心能够朴素平淡,不用再被过去的事情牵绊,但很显然我没有做到。” 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整个人陷在一段深不见底的回忆中,声音亦变得飘渺起来:“现在想想我师傅说的是对的,他早就一眼看穿了我,我的确渴望成功,而且越早越好。所以那时候我不怕吃苦,再苦再累我都愿意承受。我就想着有一天自己成了红极一时的名角,站在最大的戏台上,那个人就能看到我,于万千人中看到我…… 可是,你看,我的命真是糟糕。不等那人看到我,我的嗓子就倒下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到底是没有缘分……” 林君含听罢微微一怔,以前她只看到素心的尖锐,亦想到了她内心的脆弱,但无论如何没想到至始至终她都在等一个人。很显然,她没有等到。这于一个人而言,着实算件残忍的事。 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这茶水骗不了她,并非是最好的,只觉得异常苦涩。 咽进肺腑中,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素心摇了摇头:“不知道,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她的目色苍凉,脆微的瞳仁之中尽是斑驳。 林君含与她聊了几句,到底没什么深仇大恨,以前的针尖对麦芒,或许也只是因为相似,所以看不习惯。这一刻倒是平和了许多,素心不自知的吐露心事之后,稍稍舒坦了一些。她觉得这些年一个人踯躅前行,很是孤独。不肖别人唾弃,她自己就已经倦了。 她说:“九儿,活着怎就这样不易?” 林君含一路上都在想素心的话,的确不易,没什么比活着更艰难。那样多不随人愿的事,有的时候冥思苦想也只是想不明白。却并非想不明白便能放下,不再逼迫自己。人反倒越是想不明白,却喜欢难为自己,将自己逼到穷途末路上,知道没什么好。只是被命运那只残酷的手推着,停也停不下。 “走路也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林君含蓦然抬眸,付江沅一步之遥看着她,好看的眉目微微的挑起来。 她暂且放下心中的念想,问他:“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付江沅掏出怀表看时间:“这还早么,我看你是想事情想得傻了。”一伸手拉过她,直接拉开车门将人推进去。 林君含不肯:“你要带我去哪里?” 付江沅只是催促她:“快点儿,去了就知道了。” 原来是裁缝店,一进门,付江沅就对那老师傅道:“帮她量身。” 林君含拉他:“我不要做什么衣服,我有得穿。”转身就要走出去,付江沅紧紧的拉着她的手臂,蹙眉打量:“你说的衣服就是这些?何时变得这样不讲究的,你以前穿的可不是这样。” “我以前什么样?” 付江沅咧开嘴角笑:“风情万种,没哪一个女人穿上旗袍能及得上你好看。” 他那一丝痞气迸发出,当着老师傅的面就敢这样说。 林君含当即红了脸,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由怒瞪他:“你就乱说话。” 付江沅一本正经道:“我哪里乱说话,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老师傅见两人拌嘴,也只是微微一笑。 “以夫人的身段和气质,定是别人比不得的。” 付江沅笑起来,就仿佛那话是夸赞的他,直说进了心坎里。 硬是将林君含推过去:“你先量着,我去帮你选花样。” 林君含如何信他,“哎”一声叫住他:“你懂么?” 付江沅心里软软的,笑道:“我不懂,所以现在才要学。” 那师傅是专做旗袍的老裁缝了,手艺远近闻名,做出来的总与旁人不同,却分外合身。所以很得太太小姐们的喜欢,每天来做旗袍的人不计其数。今天店里却只有林君含一个客人。 林君含之前不是没有听说过他,量身的时候便问:“今天怎不见其他客人上门?” 师傅道:“今天只给夫人一个人做衣服。”他并不知晓付江沅没有成亲,见他带着女人过来就以为是他的夫人,便一口一个“夫人”的唤。 林君含也是傻了,竟没听出什么异样来,只诧异道:“为什么?” “是三少有心,我自是愿意成全。” 林君含抬眸望过去,付江沅正拿了两块布料在手中细细比对。样子十分专注,感受到她的目光,抬首望过来,也只是冲她微微的笑着。 目光如窗外的日光一样温暖安静,照到人的身上亦是暖暖的。 付江沅最后选不定,便将几种喜欢的料子和花色都指了一遍。告诉老师傅:“一样做一件。” 林君含嗔怪:“做这么多做什么?根本穿不完。” “穿不完就收着。”付江沅不以为意道。 林君含真是拿他没办法,就告诉老师傅:“不要听他的,他说的话一句都不作数。”她自己亲自过去挑选,看过花样之后,再细细摩挲那衣料,拿不准的,便裹到手臂上感受一下。 付江沅立在一边看着。 林君含微微的低着头,光滑细腻的脖颈一目了然,肌肤白腻如凝脂,连上面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而她穿了件黑领旗袍,越发显得净美高洁,整个人像似一颗华丽的白珍珠。付江沅渐渐的有些呼吸困难,盯紧她只觉移不开视线,许是看得时间久了,她的白玉面庞生了种极耀眼的光辉在眼前迷离的变换。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君梦……”声音极轻,自嗓子里溢出来。 林君含听不大清楚,转首:“嗯?” 付江沅已经倾身吻上来,那手抚到她的腰身上,微微的一用力,整个人被他带进怀里去。而他的吻铺天盖地的砸下来。一开始就带着迫不及待的灼热,仿佛期待已久,这一刻信子忽然被点燃,自然而然的就炸开了。满脑子的眩光,明亮得不可思议。 是太过突如其来了么?林君含竟没有躲闪,开始只是害怕,被他勒得透不过气来,不由睁大眼睛看着他。而他的唇齿触角一般伸向她,席卷她的身体各处,连带最为敏感脆弱的神精细胞都一并被唤起来了。只见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的挑开一丝缝隙,那样的灼热与深邃,将她整个人都融化掉了,不可遏制的沦陷,跟着闭上眼睛。仿佛全身上下都被他的气息占满了,越发呼吸困难。 老师傅记好数据出来,见两个人对着布料发怔,没有人说话。 便走过来问:“三少,夫人,选好哪一种没有?” 付江沅转身先出去了。 林君含那脸也是红得厉害,忘记之前最中意的是哪一样了,抬手随意的指了一下:“就要这个吧。” 付江沅一走出来,张孝全就发现他脸色不对,本来他生得白,脸一红就立刻看得出。 张孝全担忧道:“三少,可是身体不舒服?” 付江沅模糊的“嗯”了一声,他的心跳紊乱,又急又快的,真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刚才贴着她,隔着薄薄的衣料就担心自己的心脏会跳出来,她紧张,他只比她还要紧张。 忽然很想抽烟,就问他:“带烟了吗?” 张孝全马上摸出来给他,只是提醒:“三少,医生不让你抽烟。” 付江沅哪里顾得上这些,挑出一根后眯着眼睛点燃,慌慌张张的吸了一口,呛得咳了一声。 林君含很快也出来了,只是不敢看付江沅的眼睛。看到他在一边抽烟,就先到车上等他。 付江沅只吸了一口就揉碎了,上车之后还是有淡淡的烟草味,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没有直接回住处,张孝全直接让车子开去珠宝店。 直到车子停下,付江沅侧首看过来:“下车,买几件首饰给你。” 林君含坐着没动:“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我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珠宝。” 她扭过头来:“谁是你的女人?” 付江沅眯眼定定的看了她几秒钟,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忽然就笑了:“你啊。”车上的人都已经下去了,那些手下人总是长眼色。此刻车里只余他的笑声,拉起她的手温温道:“并非白亲的,当我是在调戏你么?自然是喜欢你才忍不住要亲你。” 林君含握拳捶在他的胸口上:“你住口。” 付江沅任她打了两下,硬是握住她的手按到心口上:“你摸一摸,我的心一样跳得厉害,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以前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不知道只是亲一亲一个女人,就能如此惊心动魄。“你要是真的恼我,就再打我几下出气。但是你总要知道,我为什么会情不自禁的这样做。” 林君含抱起他的手臂狠狠的咬了上去,只听付江沅轻轻的吸了口气,那手臂却没有抽回。林君含牙尖嘴利,而他的血肉之躯咬上去怎么可能不疼。起初心中恼怒还是毫不留情的,咬着咬着牙齿就像软了,无论如何使不上力气。不得不气恼的甩开他,推开车门就走了下去。 付江沅紧跟着下车,几个大步追上来,低声下气的唤:“君梦……你若是恼我,再多咬几下也无防。” 林君含白了他一眼,竟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人。 素心半晌午的时候才回到戏班,早餐时间早已经过去了,引来大家的一阵怨怼,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素心只是静静的听着,倒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难过。 吴老板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听到院子内的喧哗声,就出来看。见到素心后唤她:“素心,你进来一下。” 他想说什么,素心早就猜到了。 只是望着他那张假惺惺的脸,心中一时气不过,只等他让她离开的话一说出口,她立刻端起桌上的茶水泼了上去。那茶水还是略微滚烫的,烫得吴老板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素心,你做什么?你这个疯女人。” “是啊,我就是疯了……”素心哈哈大笑,却无不痛心道:“这些年我为吉详戏班出了多少力,难道你都忘记了么?若不是我,戏班子苟言残喘如何会撑到今天?我的嗓子为什么会累倒你不知道吗?当初你一场场接活的时候,怎么不顾虑我的嗓子。现在我一不能唱了,你们马上落井下石。你们还算得上是个人么?”她的手轻轻的一扬,仿佛是抛却一切般,昔日她为这个戏班子没少出力,而眼前这个男人更没少在她的身上榨取钱财,却不想都是这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心中的怨气实在不吐不快。她的笑意没有收敛,诅咒一般:“我今天走了,这个戏班子不出几天一样会倒下。到时候让你们通通流落街头,变成讨饭的乞丐……” 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怨怼的话还有什么用呢。 直到口干舌燥,再骂不出一句话的时候,她推门走出来。院中聚集了所有戏班子的人都在看着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房间收拾好东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或许她应该庆幸,以后再不用唱大戏了,可以做个真实的自己。 她抬头望着满目的光色,忽然很想回家乡看一看了。 付江沅回到南山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老远听到厅内的喧哗声,就知道是江城来人了。 走进一看,果然,这一回是付译和付东倾一起过来的。付江沅叫了一声:“爸,二哥,你们来了。” 付东倾马上站起身:“三弟,最近身体怎么样?” 付江沅道:“没什么大碍,已经好多了。”又道:“听说军中十分吃紧,爸和二哥怎么会有时间过来?” 付译和许婉婷对视一眼,只见付译放下茶盏道:“军中暂时没什么大事,你二哥不放心你的身体就要来看一看。而我来,则是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 付江沅见他一副极其慎重的模样,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坐下道:“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 付译摇头:“那倒不是,军中近来一切安好,有你大哥和二哥,你倒是不用挂念,只管好好养病。”眉峰一沉,斟酌道:“只是我最近同你妈商量了一下,你的年岁也不小了,既然同那五小姐的婚事作罢,不防就再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付江沅骤然沉下脸来,打断他的话:“爸,你若要跟我说结婚的事,那就不必了。这件事情我心里自有打算,用不着你跟妈操心。” 许婉婷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强硬的模样,便是连话都不允人说下去。不由坐直了身子:“你有什么打算?还是你自己有中意的人选?别跟我说是那林家的五小姐林君梦,且莫说林家败落了,就是她在戏班子呆过那样长的一段时间,就休想再进我们付家的门……” “咣当!”一声,付东倾手中的茶杯一滑,跌落地上摔得粉碎。而他只是吃惊的看向付江沅,心中讷讷道:“莫非林君含还活着?” 那边付译已经狐疑出声:“什么林君梦?前段时间她不是失踪了,江沅找到她了?” 许婉婷觉得十分恼火,本来是懒得再提她。见两个人都一副好奇的模样,冷冷道:“是找到了,堕落得不成样子,在一家戏班子里维系生计。你说那里的女人怎么会有好?好好的大小姐哪个会那样抛头露面?要是我们付家娶了一个戏子当媳妇,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够了。”付江沅“呼”地站起身,那双眼睛冷得就要结冰了,只道:“我说过,她不是什么戏子,只是暂时寄居在那里。日后再不容许人这样诋毁她。”看了付译一眼又道:“爸,我上去吃药了,你们远途跋涉,早些休息吧。” (008)见到她了 付江沅一路不回头的上楼。 他的性子家里人是清楚的,凡是他不想做的事,想勉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这件事不比其他,即便硬着头皮,付译也要来同他说。而且已在心中打定主意,这一回无论如何不会由着他。 许婉婷指着他对付译控诉:“你瞧瞧他,看我说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倔强的脾气,谁都说不了他……” 下人过来打扫杯子的碎片。 付东倾站到一边若有所思,手指被溢出的茶水烫到了,本有一股钻心的疼意,此刻心不在焉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面,便没感觉出多痛。 只听付译和许婉婷在一旁商量事情,声音嗡嗡的,听得不甚清楚。 下人提醒他:“二少,去擦些药吧,已经烫红了。” 实则付东倾并未听清她说的什么,迷迷糊糊的应:“好。”却转身去了楼上。 付江沅已经换了衣服坐到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几只瓶子,几种药掺和着吃,小半把药片,看着就让人导尽胃口。就见他皱着眉头咽下去,喉结微微的滚动,滋味一定不好受。 付东倾站在门口处唤他:“三弟……”实则不太有脸面面对他,原本稳妥的一场战役被他搞砸了,别提他的心里有多懊恼。现在好了,林君含还活着,就没有什么遗憾是不能弥补的。他竟有一丝奇异的癫狂,一想到她还活着,整个人不禁热血沸腾,所有的沮丧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刹那间烟消云散。 付江沅放下杯子看过去:“二哥,过来坐。” 下人上来一盏新茶。 付江沅十指自然交握,等着他发问。 就听付东倾果然道:“四小姐还活着?” 这事知道底细的人寥寥无几,而付东倾就是其中一个。付江沅深邃的瞳孔眯起来,神色莫测道:“是五小姐林君梦。” 付东倾微微一怔,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哑然道:“你想索性将谎言维系下去?”他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付江沅语气轻微,却掷地有声:“怎么就不可能?君含她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付东倾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怎么会这样?” 付江沅道:“怀疑是跳车的时候伤到了脑子,她说自己被人救起之后过去的事情便一无所知。而她现在就以为自己是林君梦,我曾经的未婚妻。” 之前因为林君梦的无端消失,两个人的婚礼也随之取消,整件事情就一直被外界传得云里雾里。现在这样说也是说得通的,恰巧将故事扑朔迷离的那一部分圆成过去了,何乐不为? 付东倾心跳如鼓,他知道付江沅向来办法多,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他既然可以让林君梦顶替林君含的人生,就一样可以置换林君含的。细细的想一想,也真的不是不可。 “那你和她……” 付江沅坦言道:“我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其他的事不打算再问及。” 为了一个女人抛却一种宏愿,不是哪个男人都能做到。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只怕很多男人都会选择前者。 付东倾只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 付江沅抬眸说:“二哥,你该是了解我的。” 付东倾的确了解他,了解他的不顾一切,了解他的肆意而为。 他却是很想见一见林君含,其实他一直没有说,打那一晚亲见林君含的车子燃起大火冲向悬崖之后,他便时常的做噩梦。一觉醒来冷汗涔涔,总觉得不可思议,恍惚的以为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那个女人依旧好端端的呆在那里…… 张孝全亲自带付东倾过去。 路上沉默着没有说话,付东倾这个人再聪明不过,既然付江沅已经说了那些,见到林君含该怎样说,在他那里定然不会出任何的差子。 直到车子停下来,张孝全道:“二少,到了。” 倦鸟归家的落日时分,天际残阳如血,璀璨的染红半面天际。 长发素面的女人推开木门走出来,头发已经长长了,挽成玲珑的发髻绾于脑后,衬得妩媚清冷的一张脸恰如秋月一般明媚皎洁。而她只穿着花色简单的素色旗袍,银白中无端生出的妖艳,是日影斜射的结果。这个女人无形间退却昔日的飒爽英姿,仿佛脱胎换骨,这样望着她的时候,柔软得竟似一段缠绵悱恻的情事,透出的风情却是风华绝代的。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 付东倾并没有下车,推开车门的手伸出去的时候却一下顿住了,就隔着那一扇玻璃远远的望着她。 青墙上生出的植株开出了花,细小的花蕊隐约是洁净的白,隔得太远,也只是看不清楚。那个女人就从那样的背景画中穿行过去。就像一个缓慢的电影镜头,美至唏嘘,定格之后再抹煞不去。即便事隔多年,付东倾再想到那个场景仍旧心跳加速,俨然成了他心口上一个永远无法消磨的印记。他不知道自己打什么时候对这个女人动心,或许初见时的那一回眸,她浅笑轻颦,似柳如烟。那样的云鬓花颜,岂会不得人爱?他无端端的丢了一颗心,也仅是到了此刻才想明白。 付东倾想,他的恶梦终于是醒来了。一觉醒来,她果真好好的站在这里。没有什么不知足。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晚饭已经吃过了。许婉婷见付东倾进来,就道:“东倾,还没吃晚饭吧?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去做。” 付东倾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摇了摇头:“我不饿,不吃了。” 许婉婷见他无精打采的,一脸担心的走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会不想吃东西呢。” 付东倾动了下唇角,勉强扯出笑:“妈,你想多了,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坐了一天的车,身体都不得舒展,怎么会想吃东西。”许多天不见了,即便想早早的上楼去休息,还是转身坐到沙发上陪她坐一会儿。 许婉婷便同他道:“东倾啊,你也劝一劝你三弟。这件事情是为他着想,由不得他任性。我那朋友家的姑娘明天过来,你不防看一看,真的是个好姑娘,你三弟娶了她也是种福份……” 付东倾叹口气:“妈,这事只怕勉强不来。即便再好的姑娘,江沅不喜欢,我们总不能将他怎么样。而且他先前与那五小姐就有婚约在身,因为林家落难了,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我想江沅是做不出那样的事的。” 一句话说得许婉婷不乐意了,板起脸来:“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若连你都这样说,你三弟的气焰怕是更高涨了,你们呀……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说着说着矛头调转,指着他道:“别以为只有江沅该娶媳妇了,你的事我还没顾得上说,你的年纪比他还大,玩了这么多年也该收心定性了。等到你三弟的婚事一定下来,我马上托亲戚朋友帮你寻个门当户对的,赶紧结婚,也好早些让我省心。” 付东倾一颗心本来闷得厉害,听许婉婷这样说,不得皱起眉头:“妈,媳妇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会自己找。不喜欢的人,我也是不想娶的。” 许婉婷念叨着:“瞧瞧你们一个个的,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 付江沅起得早,被付译叫出去散步。沿着青石板路蜿蜒而上,晨间鸟叫声声,空气中还有露水的湿意,日头悬至头顶也仅是明亮,早上的阳光并不灼热,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整个人神清气爽。 付译打量他,发现他的脸色不是那样难看了,看来让人来这里修养是对的。只是他的心并不能放下,医生的话每天如梦魇一般回荡耳畔,只说他时日不多,这样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时日不多? 付江沅瞧见他神色痛楚,担心的问:“爸,你怎么了?” 付译摆了摆手,渐渐的收敛情绪,淡淡道:“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许是真的老了,越发喜欢感慨世事无常。时常想起过去的岁月和一些熟悉的人,总觉得胸口闷闷的。” 过去的时光如同老旧磨片,泛着微弱的浅黄,反倒成了岁月的痕迹。指腹慢慢摩挲的时候,难免会觉得怅然若失。岁月轻浅,原本无声无息,再一回首,已然过去那么多年。 这世上,只有走过的岁月,是再也回不去的。 “爸可是又想起了那些同你一同打江山的老部下?所以才会一时间这样有感而发。” 付泽望着山上景致,满眼苍翠,却又寂寥不已。 感叹道:“的确是想到了一些旧人,一些息息相关,却不得善终的人。”他顿了下又道:“曾经一起打天下的时候,真是不知吃了多少苦。那时候抛头颅洒热血,一腔豪情,什么都是不怕的。但那句话说得不错,一将功成万骨枯,有许多老部将没能等到天下平定的那一天就匆匆的走了。曾经我就有那么一个好兄弟,齐肩并战很多年,在一场战斗中为我挡了一枪去世了,闪下那一家孤儿寡母……” 旧事斑驳,忆起时撕心裂肺,仿佛是不愿再回想。付译眼里泛着泪光,无论如何不愿再说下去。 缓一缓气息道:“瞧我,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我是有事要同你说,昨日我和你妈对你说的事,你务必要考虑一下。你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总要体谅你妈的良苦用心,我们处心积虑自是为你着想,总不至于害你。而你从小到大就是太执拗了,自己认准的事情谁都拿你没办法。可是,这次无论如何你要听我们的。既然对方那女孩子不错,你不防好好考虑一下。” 付江沅眉头蹙起来:“爸,这事我的立场亦是不容撼动的。你既然知晓我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为什么还想改变我的初衷呢?感情的事情我只想忠于自己的心,我的心总不至于骗我自己,它是向着谁的,那个人到底是好是坏,我都再清楚不过。” “可是,江沅你要知道,有的时候你喜欢的,并不见得就是最好的。” 付江沅一样变得激动起来:“爸,即便不是最好的,我也认下了。”父子两人一时间是针锋相对了,瞪紧对方呼呼的喘着气,亦是说不出的气恼。静寂几秒之后,付江沅一字一句:“既然我爱她,在我眼中她就是最好的。天下任何的女人都比不得。所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哪怕最后真的不好,我也认了。这世上有些东西即便是碎,也该掷地有声。我认准的,就永不后悔。” 付译惶恐起来,他真是走火入魔了,才会为了一个女人生出这样的决绝来。 他重重的呼吸:“江沅,你真是糊涂。感情的事你又懂得多少?有的时候那只是想想罢,跟现实却是两码事。总之,不管怎么样,这回我都不会再任由着你胡闹下去。今天段家的人过来,我和你妈就要同人家好好商量你和段芳华的婚事。等到吉日一选订,你就乖乖的回去结婚,不要再生出别的事来。” 付江沅神色里生出一种冷硬,只道:“你们谁也逼迫不了我,我是万万不会娶段芳华的,我劝你们还是别白费心机了。” 他早早乘着车子离开,愤慨的直往山下。 林君含昨晚看书看得有些晚了,醒的本来不早,洗漱之后慢悠悠的去吃早餐,就听到大门被人叩响。 丫头说了一句:“我去开门。” 林君含将清粥挑到碗里,这样早,谁会过来根本不作他想。听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头也没抬的说:“秋菊,去给三少添一副碗筷。”这才转首过来看他:“你还没吃早餐吧?” 却见他是带着脾气来的,俊颜阴沉的厉害,问他话也不答,只薄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线。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的手边,那清粥里被她加了两筷子小菜,粥是白的,小菜青红不一,看着竟十分好看。本来他心中气闷,哪里吃得下任何东西,到了这里却突然有了胃口。不等秋菊拿碗筷上来,已经端过她手边的碗,拿她之前用过的勺子吃了起来。 吃饭的样子有一些孩子气,大口吞咽,一副怕人跟他争抢的模样。而林君含看出来,他那样子是气不顺,就跟自己过不去。 不由问他:“是哪个人不知好歹,竟敢一大早就惹你付三少气不顺?” 付江沅没有抬头,额发有些长了,松散的垂下来,微微的挡住眉眼,侧脸弧度却十分美好。吞咽的时候喉结微微滚动,那是一个男子特有的性感。 半晌,闷着声说:“除了你不待见我,谁还会惹我气不顺。” 她昨天咬了他,之后再没同他多说一句话。选珠宝首饰的时候也是带着气的,抬手指了几件,专挑贵的捡。他倒不在乎她花多少钱,将整家珠宝店给她买下来又如何?只要她高兴,他自是愿意那样做的。只是见她没半点儿真心的样子,心中也是微微气恼。 林君含才不会顺着他:“既然知道我不待见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付江沅眯起眸子转首看着她,定定的看了几秒钟,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在侧脸与脖颈间轻轻摩擦。 林君含下意识扭动了一下:“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唔!” 下一秒付江沅俯首亲了过来,唇齿含住她的,薄凉的触感间有淡淡的糯米香,而他的舌头凶猛而有力,来势汹汹,直接撬开她的牙关…… 秋菊正拿着碗筷上来,看到这一幕后微微的吸了口气。小姑娘脸面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林君含眼风瞄到她了,抵着他的胸膛用力推开。拿手背擦拭嘴唇,低呵:“你真是疯了。” 付江沅本来懊恼,此刻突然心情大好。飘飘的看着她,目光灼热,邪气的一动唇角,若有似无的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低低道:“我就是疯了,爱上你我如何不疯。” 林君含哪里还吃得下,自己就像只被煮熟的虾子,站起身在他的脚踝处轻轻的踢了一脚,离开前道:“疯子,我看你就是中邪了。” 转身就走,却听付江沅在身后哈哈的笑起来。 笑声肆意爽朗,哪里还是之前气奄奄的样子。 庭院内种了一架的葡萄,采光很好,正是生长茂盛的时候,叶子密密挨挨的,摭去一片光照。 付江沅倚在架上抽烟,脸上暗淡的一层,那情绪只觉得莫测,隐隐看不清楚。 失神间手上的烟突然被人一把夺了去。他凌厉的眯眼,见到是林君含之后,神色缓和下来。 林君含倒是一丝笑意都没有:“生病的人抽什么烟?” 付江沅没有回答,只道:“要想管我就得管一辈子。” 林君含一脸桀骜:“谁要管你一辈子。” “不然我来管你,管一辈子。” 林君含知道他嘴上工夫了得,转身要走。 “等一等。”付江沅按住她的肩膀,拦腰将她抱了起来,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吓得林君含只差尖叫出声,他微微笑着:“别动。让我看看你脚怎么了,早上明明是踢得我,自己反倒先跛了。” 林君含穿了一双夹脚的鞋子,白色的小皮鞋,起初穿的时候还不觉得怎么样,感觉到挤脚的时候再脱下来,那脚趾已经红肿了。将鞋子丢到一边自是不能再穿,没想到一觉醒来脚却疼的厉害。 付江沅将她放到沙发上,伸手就要脱她的鞋子。 林君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死活不肯:“你别动。” 付江沅颌首,漆黑眼眸盯紧她:“怎么就不可?”反手握住她的手,修指用力:“你本来就是我的。”她力气不及他,也不见得真敢同他在这厅内撕扯不清,还是被他脱下鞋子细细打量,大脚趾明显红肿,他转身叫秋菊端一盆热水上来,再嘱咐她:“日后不要穿不合脚的鞋子。” 否则是没办法好好走路的。 林君含没想到付江沅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会给一个女人洗脚,自己都是被侍候习惯的,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而且那水有些烫人,她把脚探进去的时候就微微抽气,便被他握到手中,拿手轻轻的往上撩,问她:“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 林君含见他的手指发红,淡淡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 付江沅头也不抬:“哪样?” “放低姿态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我知道你肯定从未这样做过,这又是何苦。” 付江沅飘飘道:“对我心爱的女人,我不认为这样做是放低姿态。”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我只是不想让自己有那么一天后悔自己对你不够好。” 林君含的心里微微的一震。 以前是否有人对她如此,事到如今,她已经不记得了。可是,从她失去记忆开始,他却是对她最好的。 门外日影匆匆,他的轮廓微茫,没喊秋菊,直接端着水出去。 “咣当”一声,水流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林君含眼睁睁的看着他像一片树叶似的飘零在地,就仿佛阳光晒久了的人,猝不及防的倒了下去。 她的瞳孔不可思议的张大,惊慌的叫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却像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怀中揣着一面鼓,紊乱的敲个不停。 “我们三少身体堪虞,医生说只怕撑不久……” 那一日张孝全跟她说起这番话的时候,她是信的,又总觉得不可思议,或许他在夸大其词,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倒下就倒下? 可她今日眼睁睁的看到这一幕,一颗心就像跌进无望的万丈深渊里,林君含想不明白,那一刻她怎么会那样慌张那样怕?就仿佛无助时抓住的那块浮木就要漂走了,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办。 张孝全将人背到卧室去,已经让人去叫医生。付江沅一晕倒温度就渐渐的烧上来了,浑身发冷,神智不清,一个高大的男人蜷缩在被子里瞬间显得无助,忽然发现原来他这么瘦,锁骨凸显,像一只佝偻的虾米。 张孝全沉着脸忧心忡忡的站在床边,盯着付江沅的眼中满是沮丧,暗淡得只是没有一点儿光彩。 几次转首看向门板的方向,他在焦灼的等医生的到来。 林君含站在他的身后,她是很少紧张到无错的,所以一直以来自认是个冷静的人。即便天就要塌下来了,也不会说像别人那样吓得瑟瑟发抖,她会想,还有大地撑着。即便真的会死人,也不止她自己。 可是,这一刻她喉咙发紧,想要问一问他这是怎么了,那唇齿动了动只是发不出声音。或许是下意识的不想问,只怕得到一个答案,会令她颤抖的身体彻底冷透。 最后抬手抱紧自己,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付江沅的脸色因为高烧一点点变得潮红,他紧闭的眉眼过份安静,原来他的睫毛那样长,密而微卷,像小扇子一样。她有的时候讨厌他,觉得这个男人没脸没皮,可是,他又这样好看,安静起来像个无助的孩童。就觉得他是无害的,吵吵闹闹的时候着实很好。 张孝全的声音幽幽的传来:“自打五小姐失踪之后,我们三少急火攻心大病过一场,那以后就一直这个模样。时好时坏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高烧不退……” 林君含的鼻骨有一丝酸涩,即刻打断张孝全的话说:“我去倒点儿热水,看看你们三少喝不喝。”她逃也似的离开了,可是一双腿发软,越是急迫越是走不快。这一场逃亡太过仓促,只是不想听清他后来的话。越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越想静一静,谁的话都不要听,只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着,否则她的心脏会爆炸。 她来到花厅,紧接着就忘记自己出来做什么。站在那里昏昏噩噩的想,眼望日光的方向,越是用力越是想不明白。直到下人带着医生进来,匆匆忙忙的从她身边划闪过去,她也像回不了神似的。 只是怔愣的想,原来他竟真的会死掉。 许婉婷心中不乐呵,本来约了段芳华一家来家里吃饭,可是眼见到了晌午,仍旧不见付江沅回来。本是说两个孩子的事,付江沅却缺席,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题外话------ 宝贝们,今天少更点儿,嘻嘻嘻 (009)向她承诺(二更) 问了下人,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就让付东倾出去找,付东倾隐约猜到付江沅去了哪里,只道:“妈,我才来洛阳城,如何会知道江沅去哪儿了。而且城里这么大,一个场子一个场子的找下来,天黑了也不见得就能找到他,一样耽误吃晌午饭。” 许婉婷忍不住发起脾气:“江沅他实在太不像话了。” 吴素一边问:“是不是没同三弟说明白今天段家要来一起共进午餐的事啊?否则我想以三弟的礼数修养,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许婉婷哼声:“我看他就是故意躲出去的。” 付译知晓付江沅什么心思,早上两人的谈话就很不愉快,想来他是借着那股劲跑出去了,故意让家里人难堪。 掐灭手里的烟道:“不管他,等到段家的人来了,我们只管好生招待就是了。” 吴素是个机灵的人,许婉婷最疼宠付江沅,别看气头上一副想要扒了他皮的模样,真见到他的时候不见得就舍得,顶多说他几句作罢。不由打圆场道:“是啊妈,你就别生气了。三弟或许真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呢。到时候我们跟段家的人好好解释一番,他们既然成心想跟我们付家攀亲事,就不会放在心上。” 左一言右一语,总算将人安抚住了,不再执意要将人找回来。 许婉婷带着吴素去厨房看伙食准备得怎么样了。 付东倾觉得憋闷,总像是透不过气来。就对付译道:“爸,我出去走一走。” 付译说:“去吧,别耽误了吃中午饭。” 付东倾就到附近的园林走一走,其实也只是漫无目地,心事烦乱,有些缕不清头续。先前想不明白为什么,觉得无计可消。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心中更是五味陈杂。他竟觉得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心了。 不知不觉呆得久了,回去的时候段家人已经到了,花厅内一阵笑语喧哗。付东倾一走进去,吴素就对众人道:“这位是我二弟东倾……。” 段芳华本来端着一盏茶,注意力全集中在厅内的一盆兰花上,听到吴素说有人进来,转首看过去,不知是当时的阳光太过浓烈,还是眼前的男子过于风度翩翩,那种不动声色的凛然之气,让人望而生叹。而她竟像是生了一种晕眩,只觉得一时间睁不开眼。许久之后想明白,那便是人们所谓的一见钟情,茫茫人海,一眼相中。芳心大动,便如覆水一般很难再收得回来了。 付东倾礼貌的和大家问好。 吴姿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女人忍不住啧啧赞:“瞧这二公子生的,也是风流倜傥。”转首对许婉婷道:“果然个个人中龙凤……” 许婉婷笑道:“哪里像你说的那么好,儿子就是不如女儿贴心。我是没有女儿,否则不知要多高兴呢。” 一方富甲能攀上付家的势也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即便重角缺席,晌饭仍旧吃得一团和乐。 付东倾靠在倚背上有些百无聊赖,悠悠的转动手里的杯子想事情,感觉到注视的目光,微一抬眸,将段芳华一双打量的视线捕捉个正着。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就那样堂而皇之的回视她。 段芳华的脸一下红了,不由慌忙的错开。 付东倾看了一会儿,到底觉得无趣,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道:“你们慢慢吃,我还有文件需要处理,就先失陪了。” 他虽来了洛阳城,却是带着工作的,其他人自是说不出什么。 而他哪里是去工作,只是宴会厅内的氛围让人觉得讨厌,一顿饭吃得很是没滋没味,便早早退了出来。 叫过自己的副官道:“备车去城里转一转。” 林君含一直坐在厅内的沙发上,秋菊为她端了一盏茶水过来,而她握在手中忘记喝,渐渐就冷透了。 秋菊倒是十分长眼色,过来道:“五小姐,我再为你换一杯热的。” 林君含不想喝水,问她:“医生说三少怎么样了?” 秋菊见着她还是极关心付江沅的,却不肯去卧室内自己看一看。而她刚刚从里面出来,就道:“西医已经为三少打了退烧的针,说等药效上来,退了烧就能好一些。” 林君含的心口塞着什么,听她说完,点点头:“你先下去忙吧,我自己安静一会儿。” 没多时张孝全送医生出来,一并问付江沅的病情,两人边讨论边走到厅外去。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太安静了,逃无可逃。林君含终于再坐不住,站起身就往卧室去。本是她的睡房,床上的被褥都是她喜欢的浅色系,柔软蓬松,而付江沅就陷在那团被褥间,平时看着高高大大的男人却也不过如此。 她不知是怎么想的,走到床前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的戳他的额头,一下一下的戳,手指越来越软,动作却越来越重。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忽然感觉委屈的不得了。仿佛是质问他那般:“你怎么说睡就睡了?醒一醒呀……付江沅,你起来啊……你起来,你不是说你是我现在唯一认得的人么,你不是说要帮我找我的家人和师傅……那你快起来呀……” 他这样昏睡着,一时半儿是醒不来的。别人说什么他自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这样的付江沅就像与这世上的人隔着阴阳两世。她在世界的这一头,而他在世界的那一头,能否回得来,没人说得清。 林君含吸紧鼻子,竟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了下来。 她想,其实她不是脆弱的人,她只是很害怕。 张孝全送走了医生转回来,就在门口那里看到林君含正一下一下的质问他。一颗心瞬间酸到极至,这世上总有什么是付江沅留恋的,他舍不下她。睡够了,该是会回来的罢? 那站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动了。 实则他是不敢想的,付江沅真若有个闪失他该何去何从?他跟在他身边太多年,虽是他的部下,却是看着他一天一天的长起来的。在张孝全的心里,付江沅不止是自己的长官这样简单。比起那些荣华,他也希望他能像个平凡人一样,过简单快乐的生活。 付江沅这一觉委实睡了很久,直到半下午的时候才悠悠的转醒,睡眼迷离,看人的时候桃花眸子惺忪的眯着。而他每一次昏睡后再醒来,都似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那种死里逃生竟花费他大把的心力,以至于醒来后也是无精打采的。 见林君含坐在床边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便扯出一个笑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一副恨我至深的模样,可是我哪里做错了?” 他那脸色苍白,微微的一个笑,竟羸弱至极。却像刻意哄她开心似的,极力的撑起来,撑起来……只怕心下却累得气喘吁吁。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就是在她面前晕倒了,当时他已经是极力控制的了,可是眼前一黑,刹那的无力涌上来,也只能任自己倒下去。他嗓音沙哑,低低道:“吓到你了对不对?” 林君含盯着他抓紧自己的手,白皙修长的一只手,她真的被吓到了,她从不敢想象清州八省的付三少会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去……看了他一眼只道:“你当然做错事了,你霸占着我的床还不肯起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你若睡到晚上,岂不是要耽误我睡觉了。付江沅,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人……” 付江沅眉舒目展的笑起来:“你可以同我一起睡啊。” 林君含骂他:“不要脸。”就要甩开他的手。付江沅微微的用了一点儿力气,而他的力气再大如今也就那么些,她若执意抽走,他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带了点儿祈求道:“让我牵一牵你的手……你既然失去了记忆,一定也将我们的过去忘记了。其实早在五年前我就见过你,那时候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后来我用了漫长的四年一直在找你,那时候我只是单纯的想,找到那个女人就给她幸福,把我的天下,我的荣华富贵通通奉到她面前……后来我遇见了你,却没能一眼认出你。那时候我对你所有的念想在自己看来都是不该有的想入非非,于是我苦苦的压制过。可是,那么多次看着你,我都想牵一牵你的手,只要可以牵一牵你的手……而就在今天,我晕倒之前,我是极害怕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若能牵着你的手,或许我就舍不得睡下了……所以,不要动,就让我这样牵一牵你……” 他的掌心这一刻温暖干燥,或许只是发过烧的缘故,而此刻温度尚存。可是,这样握着,林君含的心里也感觉踏实。 她说:“付江沅,你总要给我一个承诺的。” 付江沅问她:“承诺什么?” “承诺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一定会兑现,不要等着老天去惩罚你。” 付江沅唇齿间浮起笑,一字一句道:“我向你承诺,我答应你的任何事情都会办到。这一生,我断不会辜负了你。” (010)他的感慨 林君含仔细的听着,他的语速缓慢,一字一句都听得十分清楚。林君含一只手被他攥在掌心里,渐渐濡出了汗。这就算一个男人的诺言吧?她不知自己这样要来是想做什么。而她亦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真心是要不起的,他既然给了她,就是不顾一切的,便没打算再收回去。 林君含一颗心忽然狂跳不止,竟然不敢去想。他苍白的面庞上,只有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最明亮,仿有星茫飞溅。只是对望须臾,便有了灼伤的错觉。她说:“你要是依旧很困,就再睡一会儿吧。天黑的时候我会叫醒你。” 付江沅的眼皮真是沉顿的厉害,他想一直看着她,可是精力不允许,他只缓缓的“嗯”了声,很快便睡着了。 睡房内再度安静下来,仅有窗外的风声,也是微不可寻的,时而撼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动。和他平稳有序的呼吸交相辉映。还有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仿佛命运的交响曲,以车轮一般滚滚而过。 付东倾本来有些酒量,但当晚喝得有些多了,醉眼朦胧,浅浅的眯着。这是洛阳城最高雅的场子,叫“丰乐门”,出入的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权贵们。侍者彬彬有礼,客气招待。端着酒水过来,放到桌子上,拿了付东倾打赏的小费离开了。 等这一瓶酒水喝完,那边拿着单子过来收费。付东倾从西装口袋里摸了摸,再没有任何钞票拿得出了,张望出去,下意识找寻自己的副官吴成顺……付东倾不常来洛阳城,他一年四纪大都在战场上,哪有时间来这里消遣?所以这一张脸在侍者看来难免陌生,而这城中的商贵巨子又大都认得,偏最近行内出现吃霸王餐的,所以再看到付东倾四处张望的模样,就以为他是想趁机逃走。冲场内的保镖使了一个眼角,四个黑衣男子无声无息的聚拢上来,架着付东倾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拖到后面暴打一顿,滋味肯定不好受。而他喝了几瓶顶级贵的酒,结果只会更惨。估计不打个半死,是没办法幸免的了。 付东倾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见这架势“哧哧”的笑了起来,心想,这些人还真是不知死活。 一个保镖呵斥道:“一会儿看你还怎么笑得出。” 付东倾索性不再找自己的手下人过来付钱,他心情不好,拳头也正痒得厉害,刚好有人供他发泄,何乐不为? 即便醉了,动作也甚是灵敏,不着痕迹抽出手臂,不等两个保镖看清楚,拳头已经挥了上去。 对方猝不及防吃了闷亏,怎么可能作罢,几个人一拥而上,就在场内动起手来,撞到周边的桌子椅子,发出杯子破碎的乒乓声。已经有胆小的女客惊恐的叫出声来,大家纷纷退后,将场内空出一块,以免拳脚无眼伤到自己。 这“丰乐门”的幕后老板是道上的人,这里的打手不计其数,见有人砸场子,自然呼啦啦的围堵上来。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付东倾就被人团团围住,而对方见他身手了得,不由掏出枪来指对上他。 付东倾站在那里不再动弹,侧首看向那人,脸上却有一丝嗜血又诡异的笑意,竟有人敢将枪指向他? “你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了么?” 那人不想他这样张狂,一时气恼,就要叩动扳机。 呼啦啦的又是一阵响动,却反被身着军装的侍卫包围了。 吴成顺诚惶成恐,他不过离开一会儿没想到竟发生这样的事情。 唤了声:“二少……”“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已经对准那人的脑子。“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清军的付二少也敢冒犯,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本来没想到付东倾有这样大的来头,可是一看到这些荷枪实弹的警卫就全都明白了。看军装分明是清军,而眼前这位一定是清军中的哪个将领,竟原来是付家二少,怕到极至,却一时间忘记放下枪来。 吴成顺了解付东倾的脾气,扣动扳机直接将那人就地正法了。 整个大厅内响起抽气声。 “丰乐门”的老板从后台现身出来,到底是个识眼色的,一看到付东倾马上偃旗息鼓,卑微上前来赔不是。照着手下人狠狠的劈了一掌,凌厉至极。氛围一时慑人得紧。 付东倾打了架,心情并未得到缓解,抓起落下的西装外套直接向外走去,视丰乐门的老板于虚无,将事情交由手下人处理。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酒喝多了,吸一口,从食道到肺腑都是火辣的痛楚。 “喝酒给钱,为什么要打架呢。” 段芳华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跟在他的身后。其实之前她就已经看到他了,本来在跟两个朋友喝东西聊天,听到那边的响动望过去,便打算上去替他把酒钱结了,没想到他动手的速度倒是快。 付东倾侧首打量她,认出是白日去家里坐客的段芳华。 “段小姐这是要当救世主么?” 白天见到他时彬彬有礼,说话亦是周整客气,还不比付江沅,那天的不愿都写在脸上,说话看人都是冷冰冰的。却原来他们骨子里都是相似的,还真的是亲兄弟。 “好吧,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因为一顿酒钱,却闹出人命,不觉得太残忍了么?而且你付二少多少酒钱付不起?何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付东倾已经捏紧她的下巴,那样猝不及防,只见段芳华一下怔在那里。他却邪肆的笑着:“听段小姐这意思倒极上心我的事,只是再没多久,你就该是我的弟媳了,这样怕是不合情理吧。” 段芳华被他的举止和言词激得一阵面红耳赤,本来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见到是他,却一时没能管住自己,情不自禁的就跟了出来。这会儿心底里懊悔,现在好了吧,受了人家的冷嘲热讽。她一偏首闪躲开,那脸着实红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胡言乱语就罢了,还爱动手动脚……” 付东倾飘飘的看了她一眼,只道:“我这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段小姐难道没有听说过么,我就是个花花公子。” 他说这话时是不笑的,面无表情,接着转身走开了。 段芳华微微一怔,实则心底里是不信的,她分明在他的脸上看到落寞,哪里是个花花公子会有的苦闷与衷肠,亦是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讷讷:“骗子……” 而她分明不了解他,却着了魔般的笃定他是个好男人。 所以才说女人年轻的时候相信童话,觉得这世上有完美如斯的爱情,只要努力,只要勇敢,就一定能够拥有。直到有一天跌跌撞撞头破血流,爱情咫尺之间,却仍不能伸手触及的时候,便觉得,原来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付江沅很晚才回去,吃过了药,睡的时间又不短,微微的恢复一些精神。只怕家里人担心,便嘱咐张孝全:“我晕倒的事不要同家里人说。” 张孝全道:“是,三少。” 到家时晚饭已经吃过了,许婉婷还在生闷气,听到下人说付江沅回来了,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吴素一旁轻笑:“妈,说他两句就是了,你还真舍得不理会三弟啊……” 许婉婷道:“我没有他那样的儿子。” 付江沅一进来,轻描淡写的跟几人打过招呼,也只有吴素一人回应他,张口问他:“怎么这个时间才回来,这一天都跑到哪里去了,家里来了客人也寻不见你,不知道爸妈多着急呢。” 这个时候付江沅服一下软,说几句好听的话这事也便圆成过去了,毕竟没有人真的怪他。只是他在结婚冲喜的这件事上意态坚决,也知道家里人的态度何其强硬,一开始便不打算妥协,否则后来更没办法收场。冷冷道:“家里来客人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大可不必陪着。以后若有这样的事,我一样会躲出去。” 许婉婷没想到他避了一天,一回来竟是这个态度,真被他给气着了,指着他:“你……” 付译同时大发雷霆:“江沅,你实在太不像话了。你这回真是反了天了,连我们的话你都不肯听了是不是?我不管你是怎么想,你与段芳华择日订婚的事我们两家今天已经商量定了,没你说不的余地。就算你不想娶那也要娶,我说了就算。” 付江沅站在灯影下,薄唇紧紧抿着,他本来气息微薄,无力与人争辩。可是既然他们这样说,他也不防表明他的态度:“让我娶段芳华,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想也不要想。”他大步的朝楼上去,就听到身后茶杯碎裂的声音,付译破天荒的骂了句:“不肖子。”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情可以勉强,却唯独感情不可。 付江沅伸手带上门,将楼下的声音隔绝。脱掉西装外套扔到沙发上,坐到上面动也不想动。他已经信誓旦旦的对一个女人承诺,承诺这辈子只会对她好,无论如何不会辜负她……又怎么可能按着家里人的意思娶了别人。纵然那人是仙女下凡,他也丝毫不会心动。早在五年前,他的心就已经遗失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现在即便找到了那个人,心却长成了她身体上的一部分,收不回来了。 他低下头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清香,是林君含被褥间的,被他占来了,这一刻再闻到,就仿佛她在身边一样。他之前狂燥不已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觉得只要有她陪着,什么都不重要了。 林君含晚饭没怎么吃东西,付江沅就是吃过晚饭离开的。本来林君含让厨房给他熬了松软的粥,糯米熬化了,放了几味珍奇的补品,吃了对恢复元气很有帮助。可是他却一口都吃不下,见他担心才硬压下两口,忽然一阵阵反胃的感觉。林君含见到他那样子是极难受的,也不再忍心,从他手中端过碗说:“要是吃不下就先不要吃了,什么时候饿了再吃。” 付江沅擦过嘴角,勉强笑着:“不要浪费了,放着等我明天胃口好一点儿了,再过来吃掉它。” 林君含白了他一眼:“谁会想要准备你明天的饭,不要过来了。” 付江沅似笑非笑:“日后我天天过来。” 林君含看了他一眼竟然没有说反驳的话。 付江沅不知道她这样是不是算是承认他了,他很想问一问她,如今他在她心中到底算是什么。可是,才睡醒的缘故,不太有精神。怕她看着忧心,就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再过来看你。” 付江沅一走,秋菊便把她的晚饭端了上来。 “五小姐,吃饭吧,你中午便没吃什么东西。” 林君含一下一下捣着碗里的粥,实在没什么胃口,最后推到一旁道:“收了吧,我实在吃不下。什么时候饿了,再热来吃。” 她想出去走一走,见夜色大好,推开院落的门走出去。门板敞开,整个人不由微微一震,惊怔的立在那里。 狐疑道:“你找哪位?” 付东倾本来就站在门板后面,迟疑不定要不要叩动门板走进去,如若不是喝了酒,他压根不会走到这里来。正思萦的时候,门板一下打开了,他也正伸出手去,几乎与她指尖相触。如同一股电流漫过,整个身体也麻了,大脑却渐渐清醒过来。 张了张口,最后只唤她:“君梦……”接着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林君含静静的注视他几秒钟,实是想不起这个人来,不由问他:“你认得我?” 付东倾定定的望着她,下意识想要微笑,只道:“我是江沅的二哥。” 林君含便一下了然,听付江沅说他们有婚约在身的时候,她去付府住过一段日子,这样一来付府上上下下的人也该认得她。也难怪眼前这个人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却原来是相熟的人。 不由歉意道:“原来是付二少,只是我的脑子出了一些问题,以前的人和事都已经不记得了,不知三少是否跟你提过此事……所以认不出二少,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付东倾当即道:“江沅是说过的,我都了解。” 林君含将门打得大开,请他进来。 付东倾站在那里没有动,他怕自己抬起这一只脚后,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在他理智尚存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只问她:“我见你是要出门,是去哪里吗?” 林君含瞧这付二少气宇不凡,眉目亦是端正俊美,并不讨人厌的样子。笑着道:“是想出去散散步。” 付东倾说:“我陪五小姐走一走吧,正好晚饭吃得不少,当是消一消食。” 从街头到街尾的一段路并不长,两个人步伐缓慢,一路走下来竟也没说什么话。 林君含是想不起要说什么的,她不知道自己过去和这个付东倾的关系怎么样,而她实在也不是个健谈的人。见付东倾似在专心的想心事,她也便保持缄默。 这样的宁静似很久没有过了,付东倾在这样的宁静里生出一种贪婪,就想着,若是能这样一辈子走下去该多好。而这条洒满月光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头,这样只要他一转首,就能看到心里的那个人,她就在咫尺的距离,伸手可及…… 桃花依旧笑春风,而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付东倾能感觉出她的衣角轻轻的扫着他的裤腿,并非有心,只是走路时难免有这样的摩擦。却仿佛一下下扫在他的心口上,他感觉出自己心跳加速,却不由得生出更多的感慨。想将这一池的月光揉碎了纳到怀中去,便永远别想消散。 ------题外话------ 丫头们抱歉,今天晚上有点儿不舒服,更得晚了少了,很抱歉 (011)如初美好 最后还是林君含先道:“时间不早了,二少回去休息吧。” 她对他礼貌客气,语气中淡淡的疏离,付东倾一下便能感觉到。实则这个女人以前对他亦是如此,她似乎就是个性情淡薄的人,只是那时候不以为意的事情,此刻心中却酸楚不是。不由得想,她对付江沅也是这个样子么? 张口便问了出来:“你觉得我三弟那个人怎么样?” 林君含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二少为何这样问?” 付东倾哑然失笑,是觉得她虽然失忆了,却和以前一样机智防备。摇头笑道:“没有,只是随便问问。见我三弟这两日心情不错,想来是和五小姐相处得非常融洽。” 哪里算得上融洽。时不时的拌嘴闹脾气……却不至于到了大动肝火的地步,而且她发现付江沅那人有的时候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你个十足的小孩子,却原来男人有的时候真跟孩子无异。她在心里微微发笑,不由顺着他的话思索,他们这样到底算不算融洽呢? 付东倾察言观色,望着她眉眼中脆微明亮的小情绪,透着无尽的柔软。他便有一刹那的心灰意冷,到底还是哪里不同了。 他无端的道:“你却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林君含一脸狐疑:“二少这话是什么意思?” 付东倾抬腕看了眼时间,只道:“时间真的不早了,我送五小姐回去。” 素心一路辗转,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到底多久没有回来了?她自己都快要想不清了。 只记得她等一个人等得耐心尽了,便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她也在病重的母亲去世之后一无返顾的离开了家乡,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仿佛是回到了原点上。 家乡的人已经不认得她了,十几岁的小姑娘眉目长开了,连风韵都变得不同,如何还能出得出?她穿着白漆皮的鞋子,花纹精致的旗袍,出落得亭亭玉立。哪里还像尘中开出的花,简直就是天上的一朵云。 素心沿着村内的土路一直走,远远看到自己家的祖屋,几个年头过去破旧的老房子早已不堪负重,只见屋顶的土坯上生出了许多慌乱的杂草,矮墙塌陷,连木板门也斑驳得不成样子。她走近去,伸出手来细细摩挲门上剥落的黑漆,不由感叹,像极了一段人生,许多美好的东西在时光里节节败退,就成了今天这副落破不堪的模样。 她推开门板进走去,院内更是杂草丛生,预示着这里许久的荒无人烟。她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无数往事齐聚心头,一时间历历在目。就连母亲也不是那个羸弱消瘦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她的脾气不是太好,但也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暴躁不已,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由其在看到那一双孩童梧桐树下快乐奔跑的时候,就会乐呵呵的同一边婶子道:“你看这一对娃娃,怎么看着怎么觉得好。” 那婶子便道:“等到阿宁长大了,就给我们家敬儿做媳妇。到时候你只管放心,我一定把阿宁当亲女儿待。” 所以小小年纪,心性尚不成熟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便已笃定,长大了她要做那人的媳妇。就仿佛懵懂时不慎投下的种子,在肥沃湿润的土壤中迅速生根发芽,直到长成苍天大树的样子,那根早已深入四肢百骇,想再连根拔起也不是那么容易了。连着血肉筋骨,又怎么可能不疼? 直至此刻回到这里,才发现一直以来只是自欺欺人的以为是长久的铲除掉了。记忆一复苏便发现,不过是疼到不能忍受,就逼迫自己暂时忘却。但是只要一触及过去的细枝末节,还是杂草一样疯长开来。原来没有忘记,一天都没有过。 当你爱着一个人,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可能终有那么一天你不再那样爱他了。但你若恨着一个人,一日一日过去却像在骨头上烙下的茧子,越来越厚,哪里是时间可以磨灭的。所以说,爱一个从,比恨一个要简单的多。 家穷四壁,早就一无所有。再重新修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素心没想着要在这里长久的呆下去,回来看一看就离开。外面的世界见惯了,毕竟早已不属于这里。 门板“吱”一声打开,仿佛在回忆中回过头去,而时光进退间,又看到回忆中的人。那么一刹那,除了感慨万千,眼光泛起湿润竟想不到别的。素心整个人就好像做梦一样,梦里见过王思敬无数次,却都不是现在的样子。 千回百转,王思敬一时间也是怔愣,他集中注意力看清楚,方认出这是十几年的隔宁。讷讷出声:“真的是你吗,阿宁?” 素心在一条记忆的长河里浪里来浪里去,没想到跑遍了全世界都没有找到他,此刻一回首反倒看见了。她怔怔的回不过神来,只道:“是我。” 她就是阿宁,那个儿时跟在他身后,一心想要嫁给他做媳妇的阿宁。 又问他:“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而她竟然找不到他。 王思敬道:“自从我爹战死之后,我就去当兵了……” “竟是这样,难怪一点儿音讯都没有。” 王修文拉一拉王思敬的衣袖,问他:“爸爸,你认得她?” 素心顺着王思敬的目光望过去,就见他的臂弯下拢着小小的粉嫩玉琢的一个人,皮肤白皙,阳光下仿若透明,一个男孩子竟能生成那样,长大了定是一个风度卓然的公子哥。她的心中一时百味陈杂,又听王思敬道:“这位姑姑是爸爸以前认识的人,小的时候就生活在这里。”勉强弯起唇角来笑,那苦涩已经放大到极至,只是强忍着,声音平静道:“这是你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王思敬回答她道:“今天四岁了。”接着告诉王修文:“修文,叫姑姑。” 王修文脆生生的唤人:“姑姑,你好。” 素心盯着王修文就在想,能生出这样孩子的母亲,定然也是个绝色倾城的佳人。 淡淡道:“你好。” 这样的房子如果不好好修缮是不能再住人了,由其赶上下雨天,里面不知有多少地方渗水,这样的祖屋最是空不得。王思敬见她一个女人家,肯定是做不了这样的粗活。就先请她到自己家里坐。 只道:“没想到你会回来,刚刚和修文从这里路过,看到院门敞着,就进开看一看,想着重新将门修缮一下。没想到竟是你回来了……先到家里坐吧,房子我来帮你收拾。” 素心拢起耳边的碎发:“那样多麻烦你和嫂子。” 王思敬只道:“没什么麻不麻烦的,走吧。” 素心这才转出来,跟他一起去家里。那一条土路过去多少年了,还都是老样子。这些年战火连天,老百姓的日子只会比以往更加难过,一点儿没比许多年前好多少。素心这样跟着他,有种回到儿时的错觉,那时的日子飞扬跳脱,人如果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啊。 付江沅一大早就出门了,明摆着是同家里人闹起了脾气,意态坚决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没有吃早餐,下楼后直接叫王思敬备车。 那时候许婉婷也已经醒来了,心里生他的闷气,看到他下来也没有说话。 而付江沅就径直拿起衣服出门。 林君含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还没等收拾妥当,就听到花厅内传出付江沅的说话声。 只听他问秋菊:“五小姐起来了么?” 秋菊回答他道:“刚起来了,正在梳头发。” 付江沅向睡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过去敲了敲门板,最后没听到她的应允,还是推门进去了。 林君含坐在镜前,穿一件浅蓝色的旗袍,上面细密精致的花纹蜿蜒而上,将她细致的腰身修饰得异常完美,还有单薄的肩膀,远远的看过去都堪称美好。而她透过镜子瞪了他一眼,老大不乐意的:“谁准你进来的?” 付江沅气色比昨天好了一些,嘴角懒洋洋的噙着笑,精神飒爽。 “听秋菊说你已经起来了,我也才推门进来。”见她拢了头发作髻,便说:“要不要我来帮忙?” 林君含确实不太会梳头发,时常都是叫秋菊来帮忙,否则绝对不会盘得那样利索。听付江沅这样问,忽然便很想刁难他:“好啊,那你来帮我梳。” 付江沅骨节分明的手指瞧着倒是十分漂亮,拿笔执枪都不在话下,偏偏拿女人的头发没辙。实是没握过女人的头发,不知是所有女人的发丝都是如此,还仅是她的不同,柔顺光滑,握在掌中俨然上等的绸缎,一不小心就从掌中滑了出去。如何能盘成发髻? 林君含自镜中望着他:“你到底能不能行了?” 付江沅温温的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瞧我就是笨。”最后拿根丝带帮她轻轻一拢:“其实你这个模样就顶好看。” 林君含起身横了他一眼:“分明是你拿它没辙。” 她将一站起身,一下被付江沅揽到怀里去,他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是这个男人特有的味道。猛然之间灌入肺腑中去,她竟有一丝慌张。付江沅的手臂轻轻的环住她,不再嘻皮笑脸的,一声不吭,气息中透出的沉静。 他就想这样抱着她,有的时候觉得这一切都得来不易,这样的岁月静好更像是偷来的。付江沅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瞒天过海从上天手里偷来的。他不知道命运的这个盹能打多久,他也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不会想起所有的事?那时候一切会怎么样?不能说他是不怕的,可是,当一个人太想拥有一样东西,哪怕铤而走险,他还是会试着得到。所以,这样宁静的日子舒心却又惶恐,只觉得太美好了,越发不知该要如何安放。 他的下巴抵到她的脖颈间轻轻道:“是我真的拿你没辙。我竟然这样爱你,更拿自己没有办法……” 林君含的身体微微一怔。 他的手臂更加收紧一份,实实在在将她抱个满怀。 直到秋菊在外面轻唤着出去吃早餐。 林君含方才推开他,面上嫣红,不敢看他的眼睛,作势收起梳妆台上的东西,边问他:“你也没吃早饭吧?” 付江沅盯着她道:“一起床就过来了。” “那洗手准备吃早餐吧。”转身要走,被付江沅一把拉住,他的指掌冰凉,可是目光灼热,盯紧她道:“我可不可以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林君含不答反问:“南山别墅住着不舒服么?” “那里又没有你。” “那让秋菊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付江沅捏着她的手腕:“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君含望向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明知故问。 付江沅回答得无比干脆:“我想娶你做我的夫人。” 刹那间,林君含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付江沅一直在这里呆到中午,讲了许多趣事逗林君含开颜一笑。临走的时候从车上拿下许多的小玩意儿,各种各样也不知是从哪找来的,竟是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就连秋菊都能看出来付江沅对林君含极上心,千方百计的想要讨她欢心。林君含每天倾着付江沅给的那些好又怎么可能不了解他的心思。付东倾说付江沅这段时间心情很好,而她的心情似乎也不错。虽然付江沅哄她开心的时候,刻意板起脸来,实则心中吃惊,付江沅竟这么会讨好人。 人一走,院子里才安静下来。 秋菊将那些小玩意和吃头都抱到里屋去了,哪一件放到哪里都跟林君含说了一遍。又道:“三少对五小姐可真是有心。” 林君含静静的听着,眉眼深处不自知的攒出笑。 她有些困了,每天都有睡午觉的习惯。今天天气好,院子里被阳光一照暖洋洋的,她让秋菊抱了一床毯子过来,就不打算回睡房睡了。 睡得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一阵敲门声,她的睡意本来就轻,一下便将她给吵醒了。 秋菊见她睁开眼,也是边走边低声抱怨:“大晌午的,这是谁啊。”刚将门插拿下来,不过离开一条缝隙,门外的人就用了反力,一把将门推得大开。冷不丁的撞到了秋菊的脸,她痛呼一声,惊呼道:“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许婉婷和吴素根本不跟一个丫头多费唇舌,看到林君含后,直接奔她走了过来。 林君含已经从躺椅上站起身,见两个身着华贵服饰的女人气势汹汹的走近来,而她明显是不认得的。淡淡的扫了一眼,只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许婉婷没想到她会这样跟她装聋作哑,气便不打一处来:“林君梦,你以为这样装作不认识我们,就相安无事了对不对?” 吴素倒是听说一点儿关于眼前这个女人失忆的事,之前只是不太相信,看到林君含一脸狐疑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忍不住低声提醒:“妈,听说她坏了脑了,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许婉婷微微一怔:“确定她不是在跟我们耍花样。”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须臾:“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林君含看她们的样子像是来者不善,更像来兴师问罪的,可是既然问得出这样的问题,就说明以前是认得的。这些人就像气泡一样一个一个的冒出来了。她平淡道:“我伤到脑子失去了记忆,如果你们不说明自己是谁,我怎么可能认得。” 吴素吸了口气,竟是真的。便亮明身份道:“这位是督军夫人,也是江沅的母亲,我是江沅的大嫂。” 她一说完,林君含隐隐知道为什么了。 许婉婷和吴素是一早尾随着过来的,又知道付江沅狡诈,哪里敢近跟。只远远的看着,最后到底跟丢了,仅知道大体方位,在附近转了好一阵,也是看到付江沅的车子才确定他是将人安置在了这里。 直等人一走,便推门闯了进来。 许婉婷的话语尖锐,即便林君含这个淡薄的性子,听在心里仍旧火辣辣的。 “以前我们之所以同意你和江沅的婚事,是因为你是林家的五小姐,身家清白。可是,我们付家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戏子做媳妇。我不晓得你有什么样的打算,可是我劝你别妄想抓着江沅不放,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娶你的。即便你肯跟着他,也只是做个见不得光的女人,没名没份,你总不至于堕落如斯……而且江沅已经有未婚妻了,门当户对,怎么样都不会是你……” 那话语子弹一样,一颗一颗打到林君含的心口上。她冷淡的看人,实则心中如沸水翻腾。 见许婉婷说完了,抿紧唇角道:“我想夫人误会了,如果三少肯放开我,我倒正好落个清净,又岂会抓着他不放。或许有些女人以嫁进督军府为荣,自以为无尚荣光,争得头破血流的也要嫁进去。但我不这样想,即便我们林家没落了,也不见得就看在眼里。劳烦夫人告诉三少一声,从今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了,我也想清清净净的过日子。至于我,夫人和大少奶奶尽管放心,我是不会缠上他不放的。”转首叫了秋菊送客,她的脸冷下来,耐心看着十分有限。 不知者无畏,就算她们是督军府的人,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所以半点儿恐惧都没有,最多的仅是愤慨。 许婉婷被狠狠的呛了这么一下,连吴素都没能幸免,她们都是处心积虑嫁进付府,并以此为荣的女人……却被她辛辣干脆的这样贬低。 一时间只跟吞食了苍蝇一样难受,许婉婷的脸已经变了,指着她:“林君梦,你先别走,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素也是气乎乎的,她没想到林君梦那个丫头看起来文文静静的,竟然敢顶撞许婉婷。 林君含已经走到了厅门口,听到许婉婷唤她,回头看过来:“是我哪句说得不够清楚么?还是夫人哪一句听得不够明白?既然府家视我于污秽,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就不怕被我熏染了么。” 许婉婷本来是来警告林君含的,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如果实在不可,给她一些钱打发她走了也并非不可。却被想到,她不过说了一句话,便被她扫地出门。 心里憋着一口气,无论如何喘不顺畅。 回到南山别墅的时候,脸色看起来很差。一进厅门付东倾就看出来了,问她:“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病了?” 吴素一时口快,脱口而出道:“还不是被那个林君梦气得……”许婉婷转首瞪她,她再气恼,也知道去找林君梦的事是瞒着人的。 付东倾察言观色,不由蹙起眉头:“你们去找林君梦了?” 许婉婷只是嘴硬道:“别听你大嫂乱说,怎么可能,我们又不知道她住在那里。” 先前是气恼,这一刻是急于争辩,没看到付江沅正从楼梯上下来。再看到许婉婷遮掩的神色,就什么都明白了。大步的跨下来,厉声问:“你们做了什么?去找过君梦的麻烦对不对?” 吴素见他清秀斯文的五官绷紧得野兽一般,整个人慌的不得了。即刻否认道:“三弟,你别乱想。刚才是我一时说错话,妈岂会去做那样的事。” “哗啦!”一声,付江沅已经将茶几上的杯子扫到地上。他是真的恼怒了,只怕这两个女人一时逞口舌之快就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或许干脆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 他气急败坏道:“不要再狡辩了,我没想到你们竟是这样的人。” 许婉婷见着他为了一个女人就跟她大呼小叫,而且眼底腥红,一副就要吃了她的模样。难免觉得心寒,不由道:“我就是去找过她了又怎么样?她一个不清不白的戏子,想嫁进我们付家,我告诉她想都别想,简直是做梦,她要想嫁进付家,除非我死了……” 付江沅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拳头也紧紧的攥起来,吴素惊惧的退后,真担心他会一掌打上来。却见他负气的向外走去,从她身边经过时,掀起一阵旋风。而后就听那汽车急速发动之后,向山下驶去。 吴素吓得微微白了脸:“妈……” 许婉婷的心脏忽然很不舒服,颤颤巍巍有摔倒的趋势,付东倾本来要追出去,看到许婉婷这个样子,一步上前扶住她问:“妈,你怎么样了?”侧首对吴素道:“马上叫医生。”接着抱起许婉婷上楼了。 付江沅在外面“砰,砰,砰……”的砸门,这一回秋菊实在有些怕了,担心又是那两个女人。眼见今天下午林君含就被气得不轻,不等许婉婷和吴素离开,就直接回睡房了,到现在都没有出来。她拿不准该不该去开门,又不敢去卧房问一声。就在院子内站了一会儿,只听那敲门声越来越剧烈。仿佛再不开门,门板就要被砸烂了。 不等她动弹,林君含已经从卧室中走了出来。她是不怕的,就不信那些人能将她怎么样。 秋菊看她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急忙拉住她:“五小姐,你可千万别去。我看那两个女人气势汹汹的,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别再之前在你这里吃了闷亏,叫人寻仇来了。到时候真若动起手来,我们定然讨不到什么便宜。” 林君含还是甩开她的手走过去。 那门一打开,竟是付江沅。 他一手推着门唤:“君梦……” 林君含一看是他,就要将门重新关上。门外却被付江沅死死的撑住,无论如何也关不严了。一时间两人打起了拉锯战。 秋菊看到是付江沅总算安下一颗心来,知道这回没事了,很长眼色的退到后院去。 林君含气呼呼的:“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可不想被人当成不正经的女人,说是死皮赖脸的缠着你。” “君梦,你让我进去,你听我解释……”付江沅一边用力推,一边央求她,他知道她的性子,这一回定被气得不轻。心里隐隐担忧,手上的力道不由大了一分。 林君含见力气上抵不过他,索性松了门转身就往厅内走。 付江沅两步追上她,手臂一捞,就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了她:“君梦,你听我解释,我并不知道我妈和我大嫂过来……你不要听她们乱说,你只要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就好。我只认你,无论别人说什么,我就只认你一个夫人。” 林君含拼命的想要挣脱开,而他抱得太紧,她要挣脱他的束缚竟然那样难。 她只是气极道:“你别同我说这些,我什么都不想听,你既然已经有了未婚妻,还来找我做什么。你去找你的未婚妻啊……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祝福你们……” 付江沅猛然扳过她的脸,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紧紧扣住她的下巴狼吞虎咽的吻下去。他知道这一回她是受了委屈,那两个女人一定说不出什么友善的话来。他本来是极心疼她的,听说这件事只是大脑一片空白就跑来了。不想她竟也说这样的话,他是不允她将自己推出去的。用力的啃噬她,就像将她的话连带她的人一进吞进腹中去,所有的恐惧和担忧就也不复存在了,真正的一了百了,多好。 渐渐的,他的声音沙哑:“我哪来的什么未婚妻,我就你这样一个女人,永远就你一个,你怎就不信我。” 林君含直委屈得骨鼻泛酸,握紧拳头捶打他,意欲让他放开。 付江沅冗长的吻了一会儿,拦腰抱起她就往睡房去。 连彼时的太阳都羞红了天,天际红通通的一片,如血液一般。 而林君含的脸更是红的厉害,那样一种感觉很是微妙,先前的恼怒渐渐成了羞恸,见他在身上乱亲乱拱,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呼吸和心跳越来越紊乱。推拒的手掌慢慢收拢,改成抓紧他的衣料。有些未知的东西那才是真的恐惧,明明全身心都受它牵引,被它蛊惑,渐渐连力气都没有了,却仿佛是想象不出到底会发生什么,万丈深渊一般。 她轻唤一声:“江沅……” 付江沅低下头温柔的亲吻着她的嘴角,低低道:“别怕……” 修指沿着她漂亮的锁骨一路往下,将盘扣一颗一颗的解开,那些如初的美好便一寸一寸绽在他的眼眸中,然后他如愿以偿的看到她胸口的那颗痣。五年前他曾对它流连忘返,五年后他得以再次跟它亲近,将它没入口中。 林君含所有的血液瞬间涌入脑中,她本能的挣扎,却浑身瘫软,如困兽一般被人紧紧钳制。且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了,唇齿上被陌生的气息充斥,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本来是极害怕的,因着那陌生的气息与热力,偏又铺天盖地,逃无可逃。 他却不肯停下来,狭长眼眸近在咫尺地盯紧她,而他的唇齿仿佛沾染了奇异的花香,隐约是春日里初绽枝头的小桃红,鲜艳明媚,就这样,一朵朵的绽放开来。 (012)带你离开 林君含睁着迷离的眼眸看他,其实是不疼的,他的温柔超出她的预想。事后付江沅还是一脸疼惜,抬手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问她:“还疼不疼?” 起初是疼的,却并不明显,或许还有紧张,那样的酸麻反倒不可知。 头发汗涝涝的,摇一摇头道:“不疼。” 付江沅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去,其实这样的一句疼惜早在五年前他便想对她说,等梦醒的时候,对她说一句贴心体已的话……他在知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她一定被吓坏了。毕竟那时他也仅是个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遇事并不比她稳重,整个过程大都慌乱莽撞,弄疼了她,却不知道如何安抚,多半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欲索欲求。 实则并非不怜惜她。 付江沅将她汗水打湿的发一丝丝缕顺,让她枕在他的心口上静静感觉他的心跳。他并非没有心的一个人,早在他占有她的那一瞬间,他便认准了这个女人。 “我若带你离开,你跟不跟我一起?” 林君含反复被他折腾,本来有些昏昏欲睡,听他这样说,睁开眼睛看着他。像不明朗他话中的意思。 会有一个男人愿意为着一个女人抛弃荣华富贵么?他是付家的三少爷,也是这清州八省的付三少。想高攀他的人不计其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的人生。他肯为了她,与付家人乃至全天下的人为敌么? 林君含心中异常苦涩,她不相信。所以也不想多问,从他身下滑下来,转过身去背对他。只道:“我困了。” 付江沅却不肯放她去睡,硬是将人拖进怀里转过身来。 “你在怕什么?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我带你离开,远离一切的人和事,再没人让你受委屈。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没什么未婚妻,倒是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陪你去。”他目光灼灼的盯紧她,光色灼人,黑白分明的眼眸熠熠生辉:“我已经帮你打听到你家人的下落,他们现在都好好的,无需你担心。你若想回去看一看,日后我带你一起。你的师傅我还在派人打听,最早是听说他出现在战场周边,可是后来却不知去了哪里。但如果他活着,早晚都能找到。所以那些人你通通不用担心。我只问你,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林君含百味陈杂的看着他:“你觉得这样值得么?我什么都不能给你。”许婉婷说得对,以前她好歹是林家的五小姐,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是。 “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需要。”付江沅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女人他找了许多年,等她终于出现的时候又险些错过去,那样的痛心是撕心裂肺的,他甚至失去了生的*。就是这样一个牵系他命运的女人,有什么值不值得? 林君含很想知道以往的他们到底有怎样的情深意重,以至于他愿为她放弃这些。 “以前的你也是这样待我么?而我却通通都不记得了。” 他将她抱到身上,缩在他的胸口,像小婴儿一样。她说话时微微的扬着头,与他的呼吸混合在一起的,空气中都是灼热的,泛着*的味道,而他们已然这样亲密,她也听付江沅说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可是,直到这一刻,林君含的心里才真正的感觉是跟他亲密起来了。于是,她觉得委屈,五脏六腑都泛着一种极其难言的味道。 付江沅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声音略带沙哑:“以前的事不记得了不要紧,我只要你记得我们以后在一起的好时光。” 他会用幸福将那些时光通通填满,当他们老去,她再回忆一起走过的时间,便不会有一点儿痛心的感觉。 他的胸膛暖极了,心跳也是切实存在的,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她感觉出踏实,由心的想要尘埃落定。点点头:“好,我愿意跟你一起离开。” 柔和的夜灯下付江沅眯着狭长的眼睛看着她,欣然若狂。林君含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越发狂肆,她一只手本来按在他年轻紧致的胸膛上,此刻也觉得烫人。下意识想要收回来,就见他线条优美的下颌线轻轻一扬,第一时间吻住了她。 呼吸又急又快,她被压到身上,像一片脱水的蔬菜般。 林君含极少懒床到这个时候,早饭的时间都错过去了,浑然不觉的睡到了半晌午去。 付江沅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只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有谁在她的颈间轻轻的蹭了蹭,又附着她的耳畔说了什么,而她没有听清,接着就睡死过去。 张孝全昨晚就找过来了,付江沅连个近戍侍卫也没带,就那样开着车子跑出去了,不由让他捏了把汗。便一直追到这里来,花厅内等了一个晚上。 见付江沅一从睡房中出来,叫了声:“三少……” 付江沅狭长的眼眸懒洋洋的眯着,发丝有一些凌乱,颓废的贵族气息,问他:“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张孝全这才说:“昨天你离开时,夫人心脏病发作了……” 付江沅微微一怔,大步向外走去。 张孝全立刻跟上他。 许婉婷的心脏本来就不是太好,以前发过几次病被西医控制住了,这些年家里人都知道,便尽量不去惹她生气。这一回俨然是气大发了,晕倒后再醒来,就觉得心口绞痛,重重的喘着气。 西医及时给她打了针,疼痛终于是渐渐缓解了,也不允人说起付江沅。负气的别过脸去:“谁都不要跟我提他,我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家里人一时也只得迁就她。 付江沅一从外面回来,马上被吴素拦了下来,劝他道:“三弟,你先别上去了,妈的状况刚刚好了一点儿。你是没见到她昨晚的样子,可是把我们吓了一跳。你看妈对你用心良苦的份儿上,你就别再惹她生气了,她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你考虑……” 不等吴素说完,付江沅冰冷的视线已经射了过来。吴素见他冷冷的抿起嘴角,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显昨天的火气还没有消,哪里还敢再提及这个茬。稍稍退了一步,这些个爷即便她是大嫂,也是说不得的。 付江沅越过她大步去往楼上,付译在起居室内坐着。见他推门进来,同样不肯给他好脸色看,放下茶盏重重道:“你进来做什么?非要把你妈气死不成?” 此刻的付江沅一副众叛亲离的窘状。 淡淡的抬起眸子道:“我来看看妈,她怎么样了?” 许婉婷这个时候也睡醒了,只是身体还有一些乏力,瞌着眼不想说话。清清楚楚的听到付江沅进来,倒觉得这场病来的时间刚刚好。作势怒不可遏的咳了起来,付译几步走过来,连忙问:“怎么了,又是哪里不舒服?” 付江沅亦跟着走了过来。 许婉婷指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你让他走,我不想看到他。既然他肯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及我的死活,我还认他做什么,我没有他这样无情无义的儿子……” 付译瞪了付江沅一眼:“还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非得气死你妈才满意是吧?” 付江沅此刻说什么都是无益,况且他不可能顺承家里人的意思,叹口气走出来。 付东倾看到他的汽车开回来了,来花厅内等着他。见人下来,便问:“妈肯原谅你吗?” 付江沅按了按眉骨:“她是看都不想看我一眼的。” 付东倾叫他到沙发上坐,只道:“妈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无论她做了什么,毕竟也是为你着想。即便做错了,你也不要太同她针锋相对了。服个软,同她说几句好话,妈素来疼你,不会真的生你气。” 付江沅沉默的听他说完,不答反问:“那你觉得我该怎样做?按着妈的意思娶了段芳华么?”不等付东倾回答,他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带着她离开这里,去过平静的生活。” 付东倾神色一怔,愕然得只是说不出话来,如同晴空之上闪了电。实是没想到付江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他的心口闷闷的,就像被人拿重物狠狠的捶击了一下。胸膛之中嗡嗡的响着。 他讷讷说:“江沅,你疯了。” 在谁看来他这样都是疯了,和一个人生错了位的女人远走高飞,撇下所有荣华富贵。 然后呢? 付东倾继而道:“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是什么?” 付家人不会原谅他,他这样一走,就如同和整个付家闹开了。而他走上的又是一条未知路,没人敢保证林君含就一辈子想不起往昔的事,若是想起来呢?以她的性情,该是会杀了他的吧? 付江沅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他说:“哥,我想赌一把试试看。” 如果林君含真的爱上他了呢,即便想起那些事,她也该是爱他的吧?就算她真的做出什么决绝的事来,有了这样一段好时光,他是不后悔的。 付东倾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这个弟弟就是如此。哪怕是一点儿微茫的光,别人不敢碰触,他却一心想要捕捉到。顺着那点儿微光,撕开整个世界。 他把最好的和最坏的都想到了,权衡之后,还是觉得和那个女人有一段幸福时光比较重要。 他说:“二哥,你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久呢。长一点儿是几十年,有些人或许前一刻见着,下一刻就隔了阴阳两世。二哥,我是真的怕了。那一天见她的车子从悬崖上跌落,我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死掉了。那时候我才恍然,原来永远失去一个人竟这样容易,转念之间的事。既是生命这样不堪一击,为什么不拼尽全力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而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呢?过去或许很多,他的雄心他的壮志不容许他蹉跎人生,可是,一切早已变得不同。 付东倾仿佛是被震撼了,竟说不出抵对的话来。头脑阵阵的发眩,趁着付江沅去吃药的当空,转身走了出去。 那日头更是火热,而他脚上的步伐虚浮,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付江沅就要带她远走高飞了……一时间竟被这样的音讯填满,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耿耿于怀。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划破满心的混乱,原神归位。定睛一看,一辆汽车驶到咫尺的距离停了下来。 段芳华慌忙的推开车门走下来,不知道付东倾是怎么冒出来的,直直的站到路中央见车子驶过来了也不知道闪躲,幸好司机机灵,极时踩下刹车,否则真要撞上去了。 连忙问:“你没事吧?” 付东倾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没事。” 就听段芳华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无端端的就跑到路中央来了,险些撞到你。要真是伤了你,那可怎么办?” 付东倾见她语话凌厉,仿佛是真的担忧。而他只道:“撞死了,倒也了事。” 段芳华吃惊的瞪着他。 付东倾情绪已然收敛无踪,面无表情道:“段小姐是个听不出玩笑的人么?” 段芳华深深的望着他,这个男人哪一次讲话都是漫不经心的,而她却感觉像是发自肺腑。 心里想着嘴上便说出来:“二少的玩笑说得可是一点儿都不好笑,我看倒像是二少的真心话。” 她是来探病的,听说许婉婷心脏病发作,便被吴姿打发着过来。这会儿同付东倾大眼瞪小眼的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很无趣。他对她似乎并不友善,而她又不是没脸没皮的人。转身就叫上司机:“我们走吧。” 这样一看,付东倾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山下来了。 段芳华刚一坐到后座上,另一边的车门打开,付东倾也坐了进来。她吃了一惊:“你……” 付东倾嘴角噙了一抹钩子:“搭个便车段小姐该不会反对吧?” 段芳华心中只道,竟有这样的人。然后叫司机开车,沿路蜿蜒而上。 林君含睁开眼的时候,就见窗棱上的阳光碎金子一般,金光而璀璨。她有些恍惚的辨不清时辰,脱口就要叫秋菊,锦被滑下来,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慌忙找了件衣服穿上,这才冲着门口唤:“秋菊……” 秋菊很是机敏,应了一声推门进来。 “五小姐,你睡醒了。饿了吧?三少走时刻意嘱咐我烧了开水,饭也都做好了,我去给你打水洗澡,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小丫头嘴特别快,一说完风风火火的走出去了。 林君含脸烧得更厉害了,想起付江沅附她耳畔的话,大抵就是让她好好休息,记得起来吃东西……氤氲的余印浮出脑海,那些灼人的画面她只是不敢再想。 洗过澡全身清爽许多,仍有痛触传来,也被她自动忽视过去。秋菊端着粥上来,漫不经心的搅了一会儿,直到秋菊在一边提醒她:“五小姐,再不吃粥就冷掉了,对身体不好。” 林君含这才恍过神来,将碗里的粥大口大口的吃下去,一下下的将肺腑填满。 王思敬准备去帮素心修缮房屋,拿上工具出来,嘱咐王修文:“跟阿宁姑姑在家,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 王修文本来要去帮忙,被王思敬安抚之后,和素心乖乖的呆在家里。 素心已在这里借住一晚,就住在西厢房里,昨晚被王思敬收拾出来,唯怕她多想,解释道:“你家那宅子不收拾一下定然没办法住人,却又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修缮完全的。你若不嫌弃,就暂时在这里委屈一下。”王家是老宅子,有东西两个大厢房,久经风霜之后被重新修缮过,几个房间都可以住人。 素心有自己的心思,那之前和王修文在院中聊天的时候,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他:“修文,妈妈去哪里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看到?” 王修文指了一下璀璨的星空,神色坚定的说:“妈妈就在天上,晚上的时候她会出来看着我们。爸爸说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妈妈。”接着指给她:“阿宁姑姑你看到了么?那个就是我妈妈。” 素心吃了一惊,当然知道王思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不在了,还闪下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子。她本来想问王修文他妈妈是怎么离开的,话到嘴边吞咽回去。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所以修文要乖乖的听你爸爸的话,这样你妈妈看了才会高兴。” 此刻抬眸道:“怎么会嫌弃,你和修文若不肯收留我,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王思敬只道:“那便住下来吧,这两日我尽快帮你把房子修好。” 所以一大早吃过饭,王思敬就去找修缮房屋用的东西,备齐后一件件扛到素心家的老屋去。那里又脏又乱,光杂草也要铲上好一会儿。王思敬便让素心在家里帮忙照顾修文。只是王修文呆不上一会儿就倦了,站到她面前:“阿宁姑姑,我想出去转一转。” 素心想了下:“那姑姑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我们给他送些水去。” 王思敬是想尽早将手里的活做完,打过来还没有休息过。 王修文一进来便看到他,亮着嗓子唤了一句:“爸爸,我们给你送水来了。” 素心也在一边唤他:“先下来喝口水吧。” 王思敬动作敏捷的爬下来,一看便知是训练过的,素心想起他说他去当兵了。将毛巾递给他时问:“你那时在哪个军中?” 王思敬看了她一眼,眼神坚定:“绥军。” 素心点点头,仿佛是明白了什么,接着又道:“听闻绥军不是覆灭了。” 王思敬眸光一暗,仿有凄楚划闪而过。讷讷说:“若是四小姐还在,绥军定可东山再起。”他声音细若纹丝,自言自语般。最后接过素心手里的碗,将液体一饮而尽。接着就想重新开工,素心拉了他一把:“不急,总要歇一歇的。” 王修文去老屋里抓蛐蛐了,小家伙活泼好动,一刻也闲不住。 素心望了一会儿感叹道:“修文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长得像她母亲吧?” 王思敬沉吟:“五官倒不是特别像,只是即便小小年纪,行事却有一样的风骨。” 素心听他这样说,只问他道:“你既是这样评价你的夫人,说明在你心中一定十分尊重她。只是听修文说她不在了,是怎么离开的?” 王思敬心底里一根弦被轻轻拔动,握着毛巾的手指暗暗收紧道:“这样的乱世,是我没有本事保护好她。” “她叫什么?” “巧云。” 素心默默的念了一遍,偏首问他:“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时至此刻,王思敬的心中仍旧酸楚异常,轻轻道:“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女人,只是我不够好,没让她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你能这样感怀她,巧云地下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这样想来,死了的人也不见得不幸,至少他会像这样念着她的好一辈子。而她呢?苦苦寻觅到了今天,到头来仍旧只是一无所有。 素心定定的看着他,多想问一句,那我呢?他们小的时候不是没有心意相通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等过他,结果却是这样不了了之。 不等她开口,王思敬已经问她:“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在做些什么?” 素心苦笑一声:“唱戏,当然是四处漂泊。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什么样的辱没也都受过。不是没有红过,之前也算小有名气,素心的名号在几个城里还算响当当的。只是前段时间嗓子唱倒了,没办法,无路可走,不得回到这里。” 穷途末路,没想到老天没有完全亏待他。再度审视了他一眼,如果不是嗓子唱倒了,一定不会重新回到这里,哪里知道她四处漂泊找寻了那么多年的人,早已回到最初分别的地方。 ------题外话------ 宝们,昨天去青岛没赶得及,咱们的更新会提上去哈,把欠下的都补回来,别担心 (013)不顾一切 付江沅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一进来秋菊便说:“三少,五小姐在睡房里。说是有些困,晚饭还没有吃就先去睡着了。” 付江沅点点头进去看她。 仅是傍晚时分,室内一层昏黄的光,不比晨光,却仍旧很是明亮。 床单被褥皆是浅淡的颜色,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脸颊泛着珍珠的炫白,不用上战场了,亦不用经受那样的风吹雨打,才发现她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白皙精致。付江沅越发贪恋这个女人,真真的是捧到掌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掉。过来细细的亲吻她的脖颈,痒痒的,林君含一下便醒了,不由得缩紧脖子。迷迷糊糊道:“别闹了。” 付江沅只是不放开,一张脸埋进她的脖颈中一路往下。那唇齿轻一下重一下的啃噬她,就像不知餍足的吃一道美食。 林君含哪里还睡得着,原本的睡意带一丝羞怯,眸光流转,仿佛有琉璃的光色。声音软软的:“江沅,你别闹了,痒死了。”实则不止是痒,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付江沅从她的胸口抬起头来看她,见着她半是羞涩半是娇嗔的模样心中更加柔情万种,她从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倾身过去,扶着她的脸吻上去,紧紧箍住她柔软的腰身,情深意重的吻着她,就这样直到天荒地老。 林君含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那手却也用不上半分力气。整个人软棉棉的,极是柔软,而他就那样不可遏制的深陷进去。被她细密的柔软与温润重重的包围住,反反复复只是不得抽身。每一次深不见底,就仿佛要永远万劫不复的沦陷其中。 他也只是心甘情愿,最最难耐时,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不由道:“我爱你呢……” 天已经黑下来了,室内没有开灯。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秋菊竟也没有来催上一句。 林君含依偎在他的胸口,静静感受他的心脏。如同这世上最动听的音乐,每一下都充满了生命力,这个男人如何会是个不堪一击的人?林君含抬起眸子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眼睛深邃而明亮,宛如这世上最璀璨的一点星光。 她低低的问他:“你吃药了吗?这样身子骨可受得了?” 本来付江沅正低下头来亲吻她的额发,眸光一转,顿时神色变得古怪,她不知是哪里招惹他了,天翻地覆,已经被他狠狠的压到身下去。而他状似咬牙切齿:“我哪里让你感觉到虚弱不堪了?嗯?你说来给我听听。” 林君含明朗他话中意思,一阵面红耳赤,却不知那样欲语还羞的模样何其令人垂涎。觉得他一下口就是在咬她,痛痒中带着酥麻。她轻轻的叫了一声:“啊。”不停的躲闪,也知道服下软:“江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错了……” 可是,就在这张床上又能躲闪到哪里去。他竟生了一种孩子的顽劣,非要证明给她看似的。 林君含气奄奄的,到最后也只是娇娇的吟,一丝力气都没有了。眯着眼看他一张摇晃不止的俊颜,又像是隐隐约约忆起什么,她是何时见过他的? 最后他重重的那一下,硬是将她的神思一并的拉了回来,轻呼一声,却只听他在耳畔满足的叹息。 之后却不忘问她:“我这样你还是不满意么?” 逼得林君含只有捶他的份,却不像他那样没脸没皮,竟说些不知羞耻的话。转过身去背对他,也真的想要休息喘息一下。 锦被微微滑落,她半面肩头都露在外面,细腻光滑,柔软得仿佛吹弹可破。而他激情时有些失了力道,上面有青紫不一的痕亦,是他的唇齿落下的,这样看着奋外狰狞。难怪他亲吻她时,她总是唤着疼,那声音极是婉转,他更加入骨三分。这一刻不由得心疼她,从后身扳着她的肩膀揽住她。 “哪里疼?让我看看。” 林君含抬起胳膊膛了他一下。 “你起来,我要睡了。” 却被付江沅攥紧掌心里,修指用力,如夜色般清冷的脸颊上此刻有流水般的笑意:“我哪里没有看过?嗯?” 林君含转过头来瞪着他,见他眉舒目展的样子,正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鬓角的碎发,动作很是轻柔,顿时让她的心里生出安逸。望着他澄亮逼人的眼眸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个时而强势,时而如孩童一般的男人,这一刻竟然让她心生柔软。 正想着,他已经将人抱起来。低低的哄:“先别睡了,我叫人打水进来给你洗澡。吃过东西再睡,否则夜里也是要饿的。” 林君含被他拖了起来,问他:“你今晚不回去吗?” 付江沅挑起好看的眉毛:“你不想我在这里?”见林君含套上睡衣,就要走下去,揽上她的腰身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林君含拍打他的手:“你放开,我要去洗澡。” 付江沅似笑非笑:“一起。” 许婉婷下楼吃饭的时候没有见到付江沅,着实又闹了一场脾气。直嚷着:“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看他真是被那个女人迷的颠三倒四的。他若是不想回来,那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付译只得劝她:“你不要动不动就这样大的火气,江沅不是小孩子了,他一时贪恋哪个女人,也只是暂时。你何必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付东倾坐在沙发上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怕不用家里人将付江沅赶出去,他自己就打算再不回来了。而他很快就要回到江城去,那边打来电话,又要打仗了,如何少得了他。 命运像一场流沙风暴,愿不愿的,都被推着被迫前行。 沉顿的按了按眼角,肺腑中的情绪骤然翻滚,竟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最后下人上来一盏热茶,端起来呷了几口,气息略微顺畅一些。那边付译和许婉婷还在讨论付江沅和段芳华婚事的事,这样看着,他们亦是铁了心的要将两人撮合在一起。而那个段芳华似乎真的得人心,处事周全大方,也不似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姐那样骄纵。付东倾能看出许婉婷对她的喜欢。如此一来,付家怕是要闹开了。 失神间,付译已经走了过来。 只道:“东倾啊,你去将你三弟找回来,看你妈这个样子只怕今晚的觉也不用睡了。” 付东倾想一口推脱。付译一眼看穿他:“你三弟素来跟你亲近,他的事,你总该会知道。” 这话倒是不假,付东倾与付江沅平日就格外亲近,年纪相仿,两人都没有成家,玩心正起的年纪,所以有些话付江沅是从不瞒他的。 付东倾再没有任何理由推脱,只道:“那我就去找一找他。” 他不是那样不识趣的人,况且敲开那扇门扉他要说些什么?抵达之后,靠到车身上漫不经心的点着一根烟。 警卫看到他了,很快张孝全便走了过去。 “二少怎么会来此?是来找我们三少的吗?” 付东倾吸了一口烟,光火弥漫间眼睛轻轻的眯起来:“是总司令让我来寻他,不过见这样子,你们三少怕是要夜不归宿了。我也只好想个借口回去替他开脱一下了。” 张孝全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付东倾扭头看他:“你们三少订好要去哪里了吗?” 他猜不多时,付江沅就要带着林君含离开了。那是个行动派,而且一定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时间一定不会太久。 张孝全略微为难,付江沅的确已经吩咐他打点这件事情了。却迟疑着要不要同付东倾说,见他嘴角噙着心知肚名的一丝笑,终是说:“三少想带四小姐到辛落城去,那里没有被战火波及,离得清州地界也远些,不会有人打扰。” 付东倾吸了一口烟,悠悠感叹:“你们三少真是有心。”他将烟头掐灭,矮身上了车,直接叫司机开到“丰乐门”去。这回再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对他大不敬,那一晚闹得有些不可开交,“丰乐门”因此吃了些苦头,血溅当场,连保镖就死了那么两三个。付东倾一直是马背上长起来的,杀伐见多了,这样的血腥着实不看在眼里。 侍者认得他,一见人进来就是颤巍巍的。 他给的小费也如烫手的山芋一般,不知道该不该收。 没多久经理便过来点头哈腰的亲自服侍,倒让付东倾有些烦了。他不过是想来喝几杯酒,并非找谁的晦气。扔下酒钱,也不答经理的腔,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灯光迷醉,红裙翩翩的女人是有一点儿好看。重点是那个女人也在看着他,而他认出来了,那个人是段芳华。她似乎很喜欢来这里,他不过来了两次,却两次都遇上了。 唇角一动,还是同她打了招呼。这个意欲嫁进付家的女人虽然注定是个悲剧,但也算是缘分了。而且正因为结果不好,付东倾默默的同情了她一下。与他三弟有情感纠葛的人,除却林君含,其他的女人便只能说命不好。 段芳华的嘴巴还是挺凌厉,走过来就说:“二少这样日理万机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 付东倾审视她一眼,艳红的洋装,身上的花纹却有一点儿古香古色的东西在里面。他大方的夸赞:“段小姐的这件衣服好看得紧。” 段芳华微微一笑,小女儿的心意流露。 “谢谢二少夸奖。”既然撞到了,私心里也是期盼的,便伸出手来:“二少这是要走了么?去那边喝一杯吧。” “段小姐会喝酒?” 段芳华摇了摇头:“倒是极少喝,来这里也仅是和朋友聊聊天,跳跳舞。” 但今天心情爽朗,着实想要喝一杯。于是向侍者叫了熟悉的酒种,度数不是太高,入口倒像是果品一样。 付东倾这样颇有酒量的人喝起来也只是索然无味。悠悠晃动手里的杯子,挑起眼角问她:“段小姐觉得我三弟那个人怎么样?” 段芳华作势想了一下:“三少那个人对我很无感,第一次见到只觉是礼数周全。” 但也仅是礼数周全。 付东倾笑了声,心道,这个段芳华倒也不是特别傻。 “既然段小姐看出我三弟无感,为什么还要同意这门婚事?我看段小姐不像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婚姻大事可以任由人摆布。” 段芳华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却见那男人的目光真是凌厉。她虚弱的躲闪开,讷讷道:“最后会有什么不同么?” 门当户对的找一个,富人家的子弟不会凭白嫁娶,如果不是付江沅,下一个又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付东倾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尽然,有的时候还要看自己,这世上许多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段芳华仿佛是吃了一惊,关于付东倾她也是早有耳闻的,走马观花的人物。此刻她却在想,或许他也只是不能勉强。 鬼使神差问了出来:“那二少呢?也是不能勉强的么?” 付东倾手上的杯子微微一晃,洒出一滴。他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后,只道:“我这样的人,你觉得呢?” 段芳华摇了摇头,她看不懂他。 付东倾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付译和许婉婷都已经睡下了,他不用想着如何交差。至于明天的事,那就等明天再说吧。 人这一生何其匆忙,到头来想,历经无数,能被记住的事情怕也不多。 有的时候岁月纵使清浅,却是刻骨铭心的。到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如同是在心口划上的那一刀。 林君含醒来的时候付江沅还在睡着,她轻轻的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睡着时的样子有小孩子的稚气,俊眉轻轻的蹙着,唇角微扬。她伸出手来帮他将眉宇间的痕迹轻轻的捋平,阳光已经洒进来了,在他的脸上抹了淡薄的一层光,映着她青葱的手指,指尖仿似透明,就那样在他的眉眼间轻轻一点,就仿佛点化众生那般,玉手纤纤,轻轻一洒,他的人生就将变得不同。 她来回抚了几下,或许是痒,他含糊不清的“嗯”了声。 林君含便不敢再动了,等了几秒钟,他似乎又睡沉过去。她才移动手指,在他的脸颊轮廓上缓慢滑动,不得不说这个男人长得真是好看,儒雅干净的气质,长着女人不及的惊艳五官,却仍旧隽永非凡,英气逼人,并不显得女气。她想起第一次见他,心中也只是喟叹:“竟有男子长成这个模样。”但就是这个模样,她想她会记到心里一辈子,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如山巅心头的那一轮红日,冉冉而升。 何时他已经睁开艳光滟滟的桃花眸子,眼角微微上扬,亦是浅浅的桃花色。晨时声音有一丝沙哑,性感非常:“好看吗?” 林君含一愣神,眸光对上他的,慌忙的想要收回,他的手倒是快,一下攥紧她的手腕,直接将掌心覆到他的脸上。 轻轻的摩挲道:“我要你以后每天都这样看着我。” 林君含梦呓一般重了句:“每天?” 付江沅在她的掌心亲了下,温润凉薄的嘴唇,贴在她的手掌心上蜻蜓点水一般。目色灼灼的盯紧她道:“我要带你去辛落城,那里远离清州八省的地界,我们可以去那里过平静的生活。从今往后我再不是清州八省的付三少,仅是这天下再寻常不过的男子,是你的丈夫。” 这怕是天下每个女人都想得到的幸福吧,一个男人愿意舍弃一切身家利益,天涯海角的随她去。看似平静,实则也是轰轰烈烈的。 “你不后悔吗?” 付江沅的眼底映着朝阳那淡淡的金辉,显得异常明亮,笑道:“怎么会。” 他们约定两天后从洛阳城出发,付江沅嘱咐她:“到时候去车站会合,我会派人送你过去。一定要等着我,我们不见不散。” 林君含不知道自己曾经有没有肆意而为过,这一刻却也想为着一个男人不管不顾。 点点头道:“好。” 他们像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样,起床后他为她绾发,帮她画眉,做得都不熟练,可是聚精会神,十分认真。这样的闺中之乐,只有两个人能够体会。 付江沅对着镜中细细打量,他的手法其实一般,到底还是生疏。可是她长得漂亮,尖尖的一张脸,天生的灵气,再配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浅笑嗔颦,说不出的风情。 “以前总觉得你既清冷又妩媚,现在这样细细的看,觉得还有一丝机灵与顽皮。” 林君含镜中嗔了他一眼:“你是觉得我稚气么?” 付江沅似笑非笑:“不,是动人心魄的灵气。” 林君含抿起唇角来笑:“没想到付三少也这样会讨女孩子欢心。” “我也只会讨你欢心罢了。”在她的下巴上轻轻的捏了那么一下:“不要阴阳怪气的讲话,我知道你又要拆排我。” 触到林君含的那点儿痒痒肉,不可遏制的笑起来。 付江沅自镜中看着,想起那句“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他的女人,只比阳春三月的桃花还要绚丽。 日子看似平静,付江沅并未表现出异样。他既然想要离开,断然不会兴师动众,若要付家人洞察出一点蛛丝马迹,定是走不成的。到时候付译只怕要将这清州八省如铜墙铁壁一般封锁起来。 两天来安心的呆在南山别墅里,起居如常,按时吃药休息,闲暇的时候去厅内用茶,或者到山间透气。 其间吴姿带着段芳华过来,两家人在别墅中一起用餐。许婉婷终于见了一点儿好气色,肯对付江沅好好说话,也是叫他带着段芳华四处走一走。能看出段芳华很喜欢这里,上次时间匆忙,大都没有仔细看过。 付江沅竟破天荒的没说一句推阻的话,站起身道:“段小姐请吧。” 段芳华仔细看了他一眼,对这个付三少只道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就仿佛他整个人的气息都是内敛且不失锋芒的,实则锋利无边。所以,即便他表现出友善,仍旧让人感出冷冷的疏离。这样一个男人,无论如何捉摸不透他,所以才觉得可怕。 原本赏景的心思已经不浓厚了,或者让她一个人走一走也更好一些。所以没逛多久,便道:“听闻三少近来身体欠佳,这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就不麻烦三少一起陪着了。” 日光下付江沅微微的眯着眼,长睫上细细的一层光圈,晃着人的眼,看不清眸内情绪。只道:“那段小姐一个人慢慢看,我到那边的亭子里等着。” 段芳华点点头:“三少请自便。” 张孝全将水拿过来,付江沅喝了一口后,放到石桌上。 山风徐徐的吹着,百花齐放,自有一副瑰丽景象。 付江沅淡淡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张孝全周整道:“三少尽管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付江沅没再说话。 段芳华倒是个聪明的女人,本来不止一条路可以下山,却仍旧原路返回。不确定付江沅会一直等在那里,那怎么看着都不像个对女人颇有耐心的人。远远看到付江沅四平八稳的坐在亭子里,一派悠闲之姿。不由得想,这个狂肆不羁的付三少今天如何会这般听话? 过来叫上他:“劳烦三少等了这么久,我们下山吧。” 付江沅微微一笑:“请吧。” 那一顿饭吃的倒是十分和乐,事情到了今天似乎已经步入正轨。席间付译有意说起两个孩子订婚的事,察言观色,没发现一点儿异样来。那目光轻描淡写落到付江沅的脸上,他拿着刀叉慢条斯理的切着盘中的美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付译这才真正舒心起来,乐呵呵的同对方说起选订吉日的事。 付江沅侧首看了段芳华一眼,只见她秀丽的手指将餐布轻轻的拧起来,如同在撕拧自己的心。不由得露出讽刺的表情,看来不如愿的大有人在。 段家人一走,付译将人叫到花厅内说事。订婚这样大的事肯定不能草草了事,便道:“我看江沅这两天气色不错,这几天大家就回江城吧,好专心筹备江沅和芳华订婚的事。”眉目一转,问付江沅:“你有什么意见?” 付江沅抿呷一口茶水冷冷道:“你们既然铁了心的要段芳华做付家的儿媳妇,我有什么办法?依我的意思却是不想跟她有任何的瓜葛,可是我也得说了算才是。”眉目轻轻的蹙起来,那点儿不甘看着反倒让人放心。太逆来顺受了,才更令人心中生疑。 付译只当他是在闹脾气,稍稍安慰两句:“你现在可能在心里上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办法接受,可是,婚姻这样的事不是儿戏,我们替你选定的,自然各方面都与你相配。相处得久了,便会觉出好来。现在难免有些排斥也是正常的,却不可再任性的自作主张。” 付江沅放下手中的茶盏,只道:“刚吃了药,有些犯困,我先去房里睡一会儿。” 只等他一离开,付译叹口气道:“闹闹脾气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结了婚自然而然也就收敛了。” 许婉婷终于肯露出一点儿笑:“算他还有些良心,没一下将我气死。” “什么死死死的,你整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样晦气的字眼付译是极不愿意听到的,接着又道:“我就说他只是一时胡闹,到了该成家的时候,总会收起心来,孰轻孰重,他总不至于分不清。” 付东倾至始在一旁听着,因没他什么事,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实则心中烦乱得很,没什么事比他看得更清楚了。付江沅那样子哪里是真的收了心,分明在同家里人打马虎眼,只等他一走,打击才是突如其来的。 而付江沅并不瞒他,不仅因为信任他,且还有一些事情同他交代。 毕竟付江沅在军中并非虚职,许多事情不能真的撒手不管。而且,他这一走,付家必会乱上一阵子,到时候也只得依仗他们来宽家里人的心。 临入睡之前,付东倾推门进来。 见到他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装和药品,其他的东西并不打算多带。 他蹙起眉头:“你真要一走了之么?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为什么不试着说服爸妈一下,或许你和四小姐还有机会。” 付江沅奈何的钩起唇角:“爸妈的态度你也看清楚了……而且我也不想君含日后会受什么委屈。”起身走到窗前,起风了,呜咽之声,宛如鬼泣。树枝被吹得哗啦啦作响,呈现千姿百态的模样。他的声音夹杂其中,总有些莫测:“这样的尘世,不见得就适合我们。” 付东倾知道他是怕的,怕红尘万丈太喧嚣,他和她即便拼尽全力也走不到尽头。如果至此隐匿于世,便没人会去打扰,他就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拥有她? “江沅,四小姐若有一天想起来了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 付江沅注视着漆黑如墨的夜色,神色决然道:“二哥,这话你问过我了,我亦想了不知多少遍。指望她自己想起来,总会长过别人来提点她。就当我自私也好,这一刻除了将她藏起来,我想不出别的。” 付东倾肺腑中生出浓浓的不舍,对哪一个的都有,滋味别样,搅和在一起当真是不好受。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便不再多说什么。” 付江沅转身看着他:“林君梦还在江城,现在绥军没落了,仔细想一想,也不见再有何用处。想来就连她自己亦是茫然,这个时候是林君含或者林君梦又有什么分别。接下来要做什么安排,你自己看着办吧。” 付东倾无声的点了点头。 付江沅另行嘱咐了些其他,他这样一走了之,陆续一定会有许多的麻烦事发生,他通通托付给他。 几个兄弟多年一起并肩作战,立下无数显赫战功,在整个清军都很有威望,即便个个年纪轻轻。付东倾却觉得以后不会这样容易了。付江沅这一走,必然遥遥无期,问他归日,也只是说不清楚。 只见付江沅苦涩的一弯唇角:“如果君含什么都忆不起,那就是一辈子。” 他一挥手抛却的,是整个凡尘。 这样寄希望于一个女人,真的值么? 他没有想过,只知在亲见她死去的那一刻自己痛不欲生。便在心中期许,如若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抛却前尘来换她。他今日此举,也算是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付东倾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令人匪夷所思,不过有的时候二哥却是真的羡慕你。” 夜半三更时下起了急雨,那大雨如柱,敲打玻璃窗子发出巨大的响动。林君含被惊醒了,睁开眼,正有一道闪电划过去,如同将整个天际劈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整个天地都在为之震动。 本来昨天还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没想到说变天就变天了。她本来不是胆小的人,不知怎么心里生出一丝莫明的惶恐。抱着被子靠到床头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了。 而窗外闷雷滚滚,每一声都慑人心魄。豆大的雨点紧密的敲打着玻璃窗,那雨一下下真像下到人的心里去了。 女人这个时候就爱乱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付江沅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做事素来周全,她相信定然不会出什么差子。而她今天下午已经将行李都准备好了,其实她没有什么家当,无非就是几件衣服,和几件付江沅之前买给她的珠宝首饰,一个箱子都全部收下了。 只等着天一亮,便去车站等他。 林君含再怎么心性淡薄,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日后的生活她不是没有向往过。去了那里他们会过怎样的一种生活?付江沅说会像这世上最平凡的夫妻那样,日后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那亦觉得那样很好。 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天就已经亮了。 秋菊做好了早餐,进来唤她的时候,发现不在屋内。又见行李还放在那里,就知道没有离开。去厅外找她,门板打开,林君含撑着伞回来。她马上唤:“五小姐,这样早你去哪里了?” 林君含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只道:“来洛阳城没少去那家买粥,现在想一想自己似乎还没有吃过,今天早上就忽然很想偿一偿。” 秋菊已经将食盒接到手里:“五小姐,你既然想吃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买给你便是。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却一个人打着伞出去了。若要淋出病来,如何使得。” 林君含笑了笑:“我哪有那样娇贵。” 秋菊是张孝全临时给她请来的丫头,身份一开始便了解得很透彻了,确实可信才叫来当差的,也只是担心那边的丫头嘴杂,用起来不方便。如今她要走了,这也是秋菊最后一天当差。想来这些日子被她照顾得很好,几乎没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小姑娘眼疾手快,心眼也好。林君含想了想,便将那些没有打开的胭脂水粉送给她。还有两件没有穿过的夏装一并给了她。 只道:“秋菊,这些日子多亏有你照顾,日子才会过得这样清闲自在。” 秋菊连忙道:“五小姐,你可千万别这样说。是三少请我来做事的,给的工钱着实丰厚,一切都是秋菊该做的。” 林君含还是将东西给她,那些都是付江沅买给她的,每一件都是好东西。 秋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林君含笑道:“去吃早餐吧。” 她还要赶着去车站,这个时辰了,付江沅派来的车子也快到了。她匆匆的喝过一碗粥,那边果然有人来敲门,秋菊见是付江沅派来的司机,就过来叫她:“五小姐,过来接你了。” 去睡房中帮林君含提上箱子,一直送她坐到车上去。雨一直下着,雨丝繁密,没半点儿停下的意思。 汽车缓缓移动,林君含见秋菊在车窗外对她不停的挥手。起初她像流砂一样涌进这座城市,到现在就要彻底的离开了。 司机将她放下来,距约定的时间没有多久了,林君含提着箱子去一边等他。那雨丝自伞沿嘀嗒嘀嗒的淌下来,眼望出去,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 进站口陆续聚满了人,缓慢的向内移动着,隐约听到悠长的汽笛声,火车缓缓开进站来。送别的人努力挥动手臂,远行的人步伐只是匆匆。 林君含抬腕看了一下时间,雨还在“嘀嗒,嘀嗒……”的下着,水流聚集在她的脚边,汇集成河,蜿蜒而去,也仿佛是漫无目地的。她盯着自己的脚下,茫茫然的想起付江沅说过的话:“等着我,不见不散。” 可是,他没有来。 火车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的开走了,随之吐出一团巨大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宛如一朵哭泣的云。 林君含一双腿站得有些麻了,却仍旧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雨也越下越大,幕天席地的雨帘将整个世界团团围住,严丝合缝,直叫人透不过气来。人影绰绰,急雨中穿行而过,只是看不清人的脸。 有人冒雨向她奔来,她有些发冷,一张口唇齿微微打颤。 “江沅……” 男人走过来,将一件风衣披到她的肩头上,多少挡去一些寒意。 林君含半眯着眼,扬起头来努力的看清楚。那人一张脸漫在水中,眉目模糊,可是她仍旧看得很清楚,他不是他。 付江沅到底没有来,而且林君含知道,无论再等多久他都不会来了。 她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来? 雨声嘈杂,付东倾需得提高嗓门说话:“雨下得这么大,瞧你的衣服都湿了,去车上吧。” 付东倾将她拉到车上去,车门关紧的一刹,所以吵杂被瞬间隔绝。 林君含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冷意,沿着骨髓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骇,寒彻心骨也不过如此。 她不可遏制的打了一个冷颤。 付东倾只是板起脸来:“这样冷,雨也这样大,便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可是躲到哪里去呢?她分明也是想和一个男人一块躲起来的。 她侧首问他:“付江沅呢?” 付东倾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须臾,抿紧薄唇,只道:“他不会来了,江沅过来就是让我告诉你,他不会跟你一起离开。” 林君含的耳朵嗡嗡的响着,仿佛什么都听不清楚。眼前恍惚是出现一个人的眉目,情深意重,同她说海誓山盟的话……她忽然抓紧付东倾的衣袖,神色慌乱道:“他现在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我要当面问清楚。” 付东倾安抚她道:“没有用的,就算你此刻过去见他,他一样不会跟你离开。” 可是,人总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活着,有些事情即便撕心裂肺一样还是想要问明白。 林君含目光坚定:“我只是想要问清楚而已,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 付东倾见她的眼神笔直的像箭一样,锋利的穿透一切,而她的唇齿却白得厉害,羸弱得似一朵摇曳的山茶花,竟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不敢碰触她的内心,指不定要怎样的心疼她。最后到底无法抗拒,答应带她过去见他一面。 那一路千回百转,林君含想了无数。也想到自己这样是被一个信誓旦旦的男人戏耍了。而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也傻到想要不顾一切。 (014)再没有他 林君含默然的望着窗外一句话都没有说,窗外冷雨纷纷,就像天空破开了口子,大水瓢泼而下,总像没个节制。 付东倾几次转首看她,她的脸上只是面无表情,那种平静近乎于绝望。时至今日,这个女人一如既往的倔强,坚硬的仿佛没什么可以伤得到她。却不由得让他想起一句话来:“过钢易折。”付江沅此番,是将她的心硬生生的折成了两半。他握着的拳头一点点的收紧,想要说几句劝慰的话,竟也无从下口。 每一次她经受挫败,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付东倾隐约觉得自己的心在抽搐,同样转首看向窗外,她那样的一张脸,将他的心划伤了。 林君含被警卫挡在了门外,荷枪实弹的卫兵竟不允她进入。 付东倾走过来,命令警卫放行。侧首道:“江沅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或许她这样是想给自己心头一刀,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干脆痛快。就是不要这样不清不楚的恨着一个人,那样跟记挂了一辈子又有什么分别。林君含定然不想那样。 张孝全见到林君含进来,怔了下,大步走过来:“五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林君含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们三少呢?我有事情要问他。” 张孝全迟疑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上去叫三少下来。”转首让下人看茶。 林君含的衣服湿透了,贴合在身上,勾勒出完美曲线的同时亦显得单薄瘦弱。却像一根强劲的竹子一样立在那里。 付江沅站在楼梯上看着她,薄唇微微的抿紧,定定的看了一会儿,一步一步的走下来。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从今往后她便会咬牙切齿的恨起他来,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林君含听到声音转过身,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盯紧他后一刻没有放松,只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去?” “我后悔了。”付江沅轻松的吐出这一句,他的脸上泛着别样的光,就仿佛花白的日影匆匆。越发显衬得他的漫不经心,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又道:“我要同段芳华结婚,我也是今早才知道,原来她父母并非一般的富商,还是军火商,这对现下的清军实在太有帮助了。君梦,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够舍弃家国天下。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平定这四分五裂的天下……虽然我是爱你的,可是同样没能够使我心甘情愿的舍弃梦想。” 林君含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她的手指冷透了,像是一只死人的手,那一下贴合着他的肌肤,乍得他全身一个激灵,筋骨都疼了起来。 分明是她打了他,自己却在微微颤抖,那样子像是气的,气他的负心,气他的坦然。他连一句骗她的话都不肯说……可是,听一句真话不就是她此番来这里的目地么?既然他有心伤她一下,莫不如就直接给她个了断。 林君含强忍着不让自己崩溃掉,一字一句道:“原来是这样,情话果然信不得,是我傻,才信了你的话。是我傻,才会相信你会带我远走高飞,是我傻,以为自己可以抵得过千秋大业……付江沅,我真是傻了,才会这样信任你。可是,终究我的梦还是醒来了,即便是死不冥目,亦不会再做第二次。你也不要那样得意,得到了天下又如何?你这样一个人,天都不会容你。” 她真的没想到原来承诺这样不堪一击,就像场梦似的,睁眼就散了。可是没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可以一直睡下去,所以没人能骗得了自己一辈子。林君含便是不想欺骗自己,哪怕现实是血淋淋的,这样令她作呕也罢。梦醒了,梦里如何,就该学着忘记。 她重重的喘着气,唇色苍白,吐出的话语却轻飘飘的,带着森冷的雾气:“付江沅,我对你再无所求,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转身向外走去,微微的扬起下颌,只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不过就是一场背弃,分明没有什么的。就当是被狗咬了那样一下,疼一疼也便罢了。她努力的隐忍……最后微微的笑起来,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来,清脆而爽朗,连付江沅都听到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标明确,步伐坚定的走出去。他抑制着某种冲动,转过头去不看她。 这个以往让他觉得呵一口气便能融化的女人,如今竟真的化了,溶解在他的生命里,无声无息。 林君含便是那样笑着走出来的,抬手触及自己的脸颊,竟然一片湿润。她不想哭的,却不自知的流下泪来。 曾经她是怎样爱着他的,她已全然不知。只知道前一刻还甘心情愿的跟他走,管他去哪儿……他却不要她了。 这便是所谓的诺言,也只是说说罢。一个女人换取不了一个男人的雄心壮志,比起段芳华她实在卑微得可怜。当林家没落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什么都不是了。 她沿着湿滑的山路一直往下走,深一脚浅一脚的,鞋子早已经湿透了。 付东倾开车追上来,跳下车后紧紧钳制住她的手臂:“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你全身都湿透了。” 林君含甩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管。” 有些苦是自己找来的,苦果自然也要自行吞咽。 可是,去哪里呢?她的世界重新一片空白,吉详戏班已经回不去了,找不到家人,也不知道师傅在哪里。唯一一个熟悉她的人背弃了她,她的世界再度归零,惟剩茫然无措。 抬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液体,实在厌恶这样懦弱的自己。总算大雨一直没有停下,于是心中宽慰自己,何必呢?何必这样苦苦支撑,哭出来又当如何? 付东倾硬是将人拉到车上去,见她的样子已经有些意志涣散了,就这样走着离开,难免不会出事。最后将她载到一家旅馆去,让人去帮她买了换洗的衣物。 或许是淋了雨的关系,到旅馆不久,林君含便发起烧来,双颊嫣红,裹在被子里不停的发抖。如果不是如此,也不会这样任由付东倾摆布。到了这一刻,她真是觉出累了。即便那时失忆,睁眼茫然的面对整个世界,也没说这样伤心过。可是,此刻心口疼的厉害,她觉得就快没办法呼吸了。不由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呼出的气体灼热,将五脏六腑都灼伤了。 原来,爱一人这样痛,竟这样痛。 她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被沿,实是太痛苦了,她觉得没有办法,亦不知道怎么样消除,便以为自己会这样死掉的吧? 付东倾请了医生过来,确定是感染了风寒,给她打了针。没多久林君含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不像之前不仅痛苦的呻吟,还烧得说胡说。这是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绥军的四小姐被一场爱情打败了,如若是曾经,她断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天意弄人。一觉醒来,她的世界一片空白,便有一个男人填充进来了,仿佛色彩斑斓的一道光,任哪个女人看来都无尽的眩目,她觉得欢喜,到底没能管住自己的心。将他当成一块浮木抓紧了,就以为可以漂洋过海。就这样沉溺海中,尸骨无存。 林君含便是做了这样一个梦,四周都是水,望不到边际,也寻不到出路,那水就一点一点的蔓延上来,直至吞没她所有生息。而她只是绝望的望着这一片茫茫水域,呼吸渐渐变得困难,却没打算挣扎,就任自己这样沉沦下去。 付东倾立在床边看着,见她抽抽搭搭的,仿佛是不能呼吸了。枕上湿了一片,长睫上湿漉漉的,氤氲着一层水汽。明明睡着,又时不时轻微眨动,睡得明显不甚安稳。便坐过来手掌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帮她顺气。慢慢的,总算睡得踏实了。睡梦中时而抽搐一下,蜷在那里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而他亦是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人。 张孝全进来的时候,付江沅正用力的按着太阳穴,刚吃过药,药效还未上来。脸色很是难看,见人进来,靠到椅背上看着他。 张孝全道:“三少,听闻四小姐病得厉害……被二少安置在旅馆中,请了医生,现在还不知道状况怎么样。” 付江沅眸光一滞,怔怔地望着桌面好一会儿,焦距仿佛慢慢调整。最后面无表情的站起身走到窗前,淡淡道:“她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张孝全唤了声:“三少……” 付江沅一抬手,将人打发:“出去吧。” 静夜无声,只有零星的一点光。投在人的脸色,苍白一片。 付江沅掏出一根烟点上,星火在修指间时明时暗。映着深邃的瞳孔,汪洋大海般波澜静寂。 林君含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烧了一整夜,此刻终于恢复神智,全身却软绵无力。口干舌燥,撑着床面坐起身。历经生死一般,望着窗棱的日光仿如隔世。 接着听到开门声,付东倾推门进来,看到她醒来了。过来问她:“想拿什么?” 林君含一张口声音沙哑,喉咙传来撕裂般的痛触,只说:“水。” 付东倾马上倒了茶水给她喝。 林君含捧着杯子一口气喝下去,总觉得不够,又伸出手来要。付东倾又给她倒了一杯,看她咕噜咕噜的灌下去,嘱咐她:“慢点儿喝,别呛到了……” 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烧干了,连同心血一起,身体里硅裂出口子,怎样填都填不满的样子。 连喝了几杯,才将身体内的火焰浇熄了,彻底冷滞之后,一腔热情也随之冷却。原本那样一颗火热的心投进冷水中迅速缩成一团,不得伸展,仿佛那样便不再痛痒。 付东倾见她捧着杯子默不作声,连神色都如一汪死水般。他有些担心的唤她:“五小姐……” 林君含唇齿触在杯沿上,一个僵怔不已的动作。目视不知名某处,缓缓说:“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又是怎么爱着一个人的,我想以后不会了。” 她没有哭,眼底干涩。 看得付东倾心中更是发涩,他说:“五小姐,江沅或许是有什么苦衷的。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这个样子身体怎么可能吃得消。” 林君含放下杯盏,抬头看向他:“二少,我想离开这里。” 这座城于她已是一座死城,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既然没人带着她离开,那她便自己离开。 付东倾定定的看着她:“你想去哪里?” 林君含道:“哪里都好,我想去找一找我的师傅。也想去看看我的家人,自从我失忆以来,还没有见过我的家人。” 付东倾自是会帮她到底,点点头道:“你放心吧,我会帮你。” 林君含有些困了,她还想再睡一会儿。 付东倾先让她吃过药,走前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来帮她掖紧被角,这样才走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林君含一直安静,没有再哭闹,更是没有提及付江沅那个人。她仿佛再度失忆了,所有撕心裂肺的事都已不记得了。每天安静的吃饭睡觉,闲暇的时候在旅馆的后花院中晒太阳,只是太安静了。付东倾每次看着她都感觉惊心动魄,他的心像被人狠狠的撕拧着,她疼,他亦是疼的。 这日下午过来的时候,看到林君含蹲在地上将自己抱紧,下巴抵在膝盖上安静的看地上的蚂蚁。 付东倾走过来,在她的身上投下一片影。问她:“看什么呢?” 林君含指了下,只见那些蚂蚁四处逃窜,慌慌然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就听她缓缓道:“二少,你看,我同这些蚂蚁有什么分别。” 付东倾心中一动,蹲下身看着她,不由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还有我,你的家人和师傅我会帮你找到的。” 林君含侧首望向他,她的瞳孔安静极了,就是这样一滩死水,仿佛再激不起半点儿涟漪。 “我的病既然已经好了,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些日子谢谢二少关照。” 付东倾微微一怔:“这样快?五小姐不再等一等?” 林君含摇了摇头:“我想先去找找我的师傅,我去吉详细班打听过,还没有他的消息,只怕他出了什么事情。” (001)独自离开 付东倾见她意已绝,劝不下她,只能任由她去。而他按原订计划早该回江城去的,也因此耽搁到现在,实是舍不下她。 便道:“现下乱世,五小姐一个姑娘家去到哪里都不方便,我派两个手下跟着,这样也方便五小姐寻找师傅的下落。” 林君含轻声道:“那我先谢过付二少了。” 第二天一早林君含整理好东西早早离开洛阳城,付东倾来旅馆中送她,灰蒙蒙的雾霭中看着她走下来,几日来消瘦的一张脸也仅剩巴掌大小。只那双大眼睛仍旧十分有神,却是透着冰冷的色泽。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才有了一点儿女儿家憨态可掬的模样,转眼又恢复如常。那一双眼明亮亦明亮,却是没有温度的。 亲自打开车门请她上去。 林君含望着他:“二少公事烦忙,就不要送了。”付东倾本来执意,可林君含又是那个倔强的性情,她说不喜欢送别的场景,他也只好作罢。只嘱咐她:“五小姐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只管差我的手下去办。在这清州八省的任何地方,也不会吃什么亏。” “君梦能得二少如此照顾,感激不尽。”林君含眼角轻轻的挑起来。 付东倾神色一晃,不由得想起她醉酒时的模样,那一缕嫣红,从眉梢到眼角,泛着微微的桃花色,风情万众的一个女人。此刻又是那个样子,眼睛微眯着,慵懒典雅得仿佛一只漫不经心的猫,她又将的心肺藏起来了,说不出是好是坏。 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车门已经关合,司机发动引擎缓缓离开。魂牵梦萦的脸流星一般划闪过去,那点极绚烂的微光就存于他的心里,永不消弭。 抵达车站的时候时间还早,阳光撕破云层,洒下一点耀眼的光辉,只是太微薄了,世界仍旧一片冷清。 林君含握紧手里的箱子,大步向进站口走去。这个城市于她本来就是路过,此一走遥遥无期,可能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来这里。而她盯着那个远走他乡的口毫不迟疑。 只背影染上一层锋芒,隐隐的泛着红晕,就像夜幕降临时日影的轮廓。而她仿佛追逐落日而去,慢慢融入那片金灿的日光里,眼神冰冷纯净,只是面无表情。 不远处那双眼仿佛无边的暗夜,一眨不眨的盯紧她。最后慢慢归于死寂,深邃的眼底再看不到一点儿光彩与希冀。那样的静寂无边,是种难耐的无望。 付江沅修长的手指慢慢攥紧,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如若背弃她,定然不得好死。他自己亦知道,自己这样是不会得好死的。而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仿佛从他的生命里一点点的退离出去,步伐大而坚定,她从来就不是委曲求全的女人。 张孝全看了一会儿,只在一旁道:“三少,何不上前同四小姐打声招呼。” 可是,说些什么呢?他现在还哪有脸面面对她。 他与她注定要在一退一进间彼此错过,到了此刻,他终于向命运妥协了。 斩断凝视的目光,转身道:“回去吧。” 今天他们也要动身离开洛阳城,回到江城去。订婚的日子已经选定了,就要回去筹备两人的喜事。 张孝全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觉是他这样又是何必? 付江沅回南山别墅的时候碰到付东倾,两人一进一出,正碰个正着。 付东倾唤他:“三弟……” 付江沅微微的眯起眼睛看他,他知道这些天都是他在照顾林君含,今早离开还派了侍卫给她。那都是他贴身的心腹,说派出去便派出去了。 若有所指:“二哥还真是有心。”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里面的阴阳怪气他不会听不出。却也仅是简单的想,这个女人他放心的或许略有不甘,才不由得恼他。 只道:“四小姐如今失忆了,着实不易。” 付江沅目色沉沉的盯紧他,他是军人,除了服从军令之外,最讨厌背叛。他的薄唇紧紧抿着,渐渐没了血色,仿佛是隐忍什么,最后只道:“日后就劳烦二哥多照顾她。” 那样的无力从四肢百骇生出来,瞬间湮灭所有生息。 付东倾看着他,浑身的戾气尽敛,分明只有伤情,就怀疑之前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哪里有什么气恼在里面? “三弟……” 付江沅将手一抬,淡淡道:“不用再说了。”他还赶时间,要即刻回到江城去。那边许婉婷已经吩咐人将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直接送到火车专列上去。 付东倾没有再说下去,同样有东西需要整理,就先回办公室去了。 前脚才一进入,后面有人慌慌张张的唤他:“二少,不好了……” 付东倾听那人的声音,心里“咯噔”一声,转首望过来。 那人便道:“五小姐逃走了,属下没能跟得上……”实是没想到她会将人甩下一个人离开,动作敏锐,没入人群中像条鱼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几个人忙乱的找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半个人影,证明她是真的逃走了。 付东倾俊眉蹙起,这就是林君含,她绝不平白受人恩惠。哪怕前路艰难,她还是一个人绝尘而去。 那人唤了声:“二少……” 付东倾心理心里十分烦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掀起眼皮冷冷道:“马上派人去找,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想了下,又道:“不要惊动她,找到后暗中好好保护她,要是出了什么差子,全部提头来见。” 不能任她像只蚂蚁似的慌慌然地找不到回家的路,没人知道那一刻林君含同他说起这一句的时候,他的心里有多难耐。这样一个女人,即便傲骨铮铮,也像一朵梅花凌寒开放,散着冷香的同时,亦娇媚异常。他私心里便是这样想,所以不管付江沅说出怎么怨怼的字眼,也只是悄然隐忍。有些不该他懂得,却不能管束住自己的心而真的不去做。 手下见到付东倾神色大变,真是动了火气,即刻应道:“是,二少。” 专列拉响汽笛,一阵轰鸣之后从洛阳城开去江城。 那样短暂的时间仿佛由生到死,极致的痛与乐,这一刻结束了,历经两世一般。前世今天辗转而过,眨眼一瞬间的事,竟如此措手不及。 付江沅靠到床头上,吃了药,那药效令人倍感困奄,只觉得睁不开眼。早上没有吃东西,这会儿胃里一并翻搅着。致使他的脸色苍白,连唇齿上都毫无血色。随着火车“咔嚓,咔嚓……”的前进,那难耐的滋味亦是变本加厉。而他隐忍着一声不吭,仿佛越是痛楚,心中越淋漓欢畅。有些东西魔咒一般在脑海中徐徐回放,他只是不晓得,这一生如此不舍的事情,到了下一世能否残留脑海挥之不去。说到底,也不剩下什么了。 张孝全见他状似隐忍,端着杯水过来。 “三少,你喝点儿水许会舒服一些。” 付江沅抬起手臂将那杯子膛开。 张孝全叹了口气走出去。 没多久付译和许婉婷进来看他,见他合衣躺在床上,面容已经十分憔悴。 许婉婷不由一阵心疼:“江沅,你觉得怎么样了?听张副官说你身体极不舒服……” 付江沅睫毛轻轻的颤,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 许婉婷抑郁的看了付译一眼。 付译心中暗暗叹气,走过来打量他。知道他心中有气,即便随了大家的心意决定迎娶段芳华,想来却是扭着一股劲的。 “江沅,你现在还年轻,有些东西定然是想不开,心中觉得不痛快。可是再过几年,你便慢慢体会我们的良苦用心。” 付江沅蓦然抬眸,那眸中只是荒凉,却无半点儿睡意。他的眼睛本就狭长深邃,这一刻更加令人看不明白,漆黑幽长。 只道:“我既然同意迎娶段芳华,那便是同意了,你们无需再多说什么。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们先出去吧。” 他既然肯这样妥协,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付译哪里还敢再说其他,冲许婉婷使了一个眼色,拉着她走出来。 许婉婷抹着泪:“我真是担心江沅……”一出口,即已哽咽。别无他法,现下只盼着付江沅和段芳华早日成亲,或许便能将这个坎渡过去。 付译转首窗外,列车行使飞速,窗外的绿野苍穹极速划闪而过,只在瞳内形成短暂的影,像是一点儿微茫,一下便消失了,抓也抓不住。而他的心中就生出这种无力的感慨,有的时候那么想留住一样东西,发现却怎么抓都抓不住。就想掌中的流砂,抓得越紧,消失得也便越快。 不由喃喃道:“她该会保佑江沅……”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一时间车厢内陷入沉默,只有列车驶动时发现的轰轰声。滚滚闷雷一般直冲天际。 素心觉得女人是种很傻很单纯的生物,哪怕是受了伤害,吃尽了苦头,见到火光的时候仍旧忍不住的想要飞蛾扑火。 本来是想要离开的,最后却不声不响的留了下来。 一连几日的时间过去了,住在修缮完全的祖屋里,有的时候一觉醒来,看窗外的阳光,由其是午后,那样的恍惚就仿佛还是许多年前。 门前的路尘土飞扬,村里的几个野孩子吹着柳枝做成的口哨,呼啸着飞奔过去。只要一推开院门就能看到,然后加入到那样的阵列里,跟着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也不管自己能否跟得上,只一路呛跟前行。 “阿宁……” 她听到有人这样唤她,穿上鞋子走出来。 见到是王思敬,嘴角不由浮起一个笑嫣。抬手抹了一下耳畔的碎发,问他:“修文呢?” 王思敬便说:“在家里睡着觉,我想去镇上买些东西,就想让你去帮我看一下修文,只怕他醒来是要哭闹的。” 素心一口应承下来,几日来和王修文已经很熟悉了,时不时帮王思敬看着,短短几日也便生出一种情愫来。小家伙十分懂事,比一般的孩子要老成许多,即便调皮,却不让人觉得吵闹。而她私心里总是想,若跟这个孩子走得近了,跟他也便近了一分吧? 她看着王思敬,心中默默的想着。又道:“我正要让你帮我捎些东西回来,想做两件衣服,你帮我捎些素色的布回来。” 王思敬听她嘱咐了颜色和材质,便出发了。 王修文睡醒的时候家里没有人,他坐在床上叫了两声,没人应他是有一点儿委屈的。巧云在的时候,只要他睡着,都是守在跟前寸步不离。小孩子醒来的时候最怕见不着人,那种茫然是会令他心生恐惧的。他坐在那里安静的掉下两滴泪来。 素心一进来,就看到他坐在床上抹眼泪,唏嘘的、了一声,过来抱住他的肩膀:“修文怎么哭了?姑姑不是在这里。” 王修文嘴巴无声的瘪了瘪,小声讷讷:“我想妈妈了……” 虽然王思敬说巧云无时无刻都在天上看着他,实则他也知道妈妈是再也回来了的。 不由张大眼睛问她:“阿宁姑姑,我妈妈是不是死了?” 素心心中一阵酸楚:“妈妈去了天上,她在天上一直看着你。你忘记了么,还是你告诉姑姑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就是妈妈的。” 王修文摇头道:“我梦到妈妈了,她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在我离开江城的那天晚上……” “修文……”素心见他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扣着他肩膀的手指紧了紧,将他护到怀里道:“妈妈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很平和,有鲜花和阳光,她在那里很幸福。修文既然这么懂事,也想她生活得好对不对?”见他点头,又道:“所以我们不要打扰她,巧云妈妈那样不易,这些年来她一直很辛苦,也要休息一下的。” 王修文扬脸看着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氤氲着层细碎而明亮的光,不能不说可怜。素心也觉得他是什么都明白的,王思敬只怕他难过,或许他也怕王思敬难过,所以相信妈妈是在天上一直看着他。这一刻方道:“爸爸说现在天下每天都在打仗,百姓过得很辛苦。所以,等我长大了也要像四小姐一样平定天下。” 素心见他那一双眼直开出桃花的样子,就觉得这孩子长大了要是个美男子。觉得喜欢,抬手在他眼角揉了揉。问他:“你很崇拜四小姐?” 王修文点点头。 素心没再说什么。只是听说绥军战败之后,那四小姐也再没了下落。连一个小孩子都将那人当成信仰,那王思敬呢?他真的甘愿在此隐居于世?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觉得惶恐。一点儿念想直令她脊背生寒。她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找了他许多年。灰心绝望的时候却转首遇到他,只是不希望他再像许多年前一样,说离开便离开了。她不相信命运会如此重复,失去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失而复得。 (002)陌路之人(二更) 托起王修文的小下巴,极认真的看着他:“修文,你喜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王修文实是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可是他想,他既然已经见不到妈妈了,能有王思敬在身边陪着总是好的。不由得点了点头:“我想我是喜欢的。” 素心一时间怅然的揽着他:“既然喜欢,我们就一直过这种平静的日子好不好?不要再让你爸爸去外面打仗了。你看外面战火纷飞的,子弹哪里会长眼睛。” 王修文眨巴着明亮的眼睛,只道:“妈妈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贪生怕死,而且要顶天立地。如果爸爸想跟四小姐去平定天下,我一样要支持他。等我长大了,也是要像爸爸和四小姐一样的。” 那时的王修文不过小小年纪,当别的小孩子还在骑木马,捏泥人的时候他便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素心也只是震惊的看着他,又仿佛是在他的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能将孩子教育成这样的女人,定然也不平凡。而她问过王思敬,说那是个娴熟如河水一般的女人,却能生养出这样的孩子,骨子里定然也是不凡的,难怪王思敬肯对她那样死心踏地。 她给王修文穿好鞋子,带他出来晒太阳。 小家伙才起来也是懒洋洋的,两人就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那浓密的树荫压下来,阳光被挡去大半。不觉得热,清风吹起来的时候,反倒阵阵凉爽。 安逸的日子总是那样不经意,分明舍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珍惜不已,颤巍巍的不敢挥霍,可是该走的时候,却留也留不住。 王思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素心做好了晚饭,王修文不经饿,先让他吃过,消了会儿食便带他去睡了。 而她站在院门前等着,就见王思敬打天那边走回来。虽是黑着天,她还是从轮廓上隐隐的辨别出是他。 唤了声:“思敬,你回来了。” 王思敬将院门关上,叫上她:“去屋里说话。” 素心要的布料他给带回来了,用纸裹了一层。自己要买什么反倒忘记了,素心问他话,他也像心不在焉似的,“啊?”了一声,分明是没有听清她的话。便问她:“你刚刚说什么?” 她便瞧出他这样是有心事,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只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王思敬侧首看她,晕黄的光,投在人的脸上仿佛是抹了层油腻的腊,衬得人脸不仅诡异,还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 他静静道:“我今天在镇上听说绥军一股势力暗中招兵买马,号召有志之士……” 素心的心终是提到了嗓子眼,却又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沉甸甸的,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我看你真是疯了。”那布料本来极是喜欢,这一会儿也再无心观摩,扔到一边,情绪不免激动道:“思敬,我知道做为四小姐的部下看绥军倒下了你很难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修文,他已经没了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了。而且,你觉得绥军还有再站起来的可能么?连你们四小姐都下落不明了,指望几个有志之士又能成什么大器?” 王思敬沉顿的眸子轻轻的眨了两下。是啊,他们四小姐不在了。如若她还在,当初绥军或许也不会没落如斯。可是,他亦说过,要誓死效忠四小姐,捍卫绥州天下的。当敌军铁蹄来踏,践踏的是绥州百姓不假,如何不是他们四小姐的心? 他的嘴唇紧紧的抿起来,痛苦至极,即便铮铮铁汉仍有隐忍不及的时候。低低道:“我们四小姐曾经为了绥州百姓委曲求全,吃了无数苦头。那不是一个女人可以承受的,可是我们四小姐却承受下来了。其实她不过就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谁也不知道她的脊梁骨有多硬,可以扛起整个绥州天下。也只有我知道,无数个夜晚她辗转难眠,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一直到天明。担心敌军来犯,惊恐内部倒戈……”他喉结动了动,往事历历在目,他竟不忍回忆。最后只道:“哪一样都被她默默的承受下来了,何其不易。所以,即便她不在了,哪怕只是绵薄之力,做为她的部下,也不该做个贪生怕死之人。就算仅剩最后一滴热血,亦要洒在绥州大地上。” 素心望着他眼神中的坚定与视死如归,显得那样尖锐且无坚不摧。而她的心像被他狠狠的戳痛了,戳在最柔软的某处。 她忍着泣血的冲动,问他:“那你打算把修文怎么办?” 王思敬定定的看着她,半晌,一字一句道:“阿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王思敬这一辈子辜负得最彻底的人便是你。这一生怕是都没办法再还你了。但我仍要求你,可否帮我照顾修文?他仅有那么大,跟在我的身边总是诸多不便,我不想将他带到风口浪尖上去,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他一辈子可以平静的过活。你可否帮我照顾他?阿宁,我求求你。” “你要将孩子托付给我么?” 王思敬只是道:“来生做牛做马,我也定当报达你的恩情。” 素心转过头去不看他,那样的千疮百孔自是痛不可遏。 喃喃道:“我不要你做牛做马,那样又有何用?”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她拾起炕上的布料,抱在怀中只道:“王思敬,你从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便直接向外走去。 而她的步伐又急又快,没入黑夜中,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那一年他回来寻她,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不是没有焦燥难过过,直到那一年遭遇伏击受了伤,最后被巧云全家所救……乱世之中,或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颠沛流离的,每一次想要好好的待一个人,却总有不可设防的转折发生,叹那样的无可奈何。到最后发现自己就像尘世中的一粒砂,被席卷着来去,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掌控。 王思敬坐在床前注视着王修文,小家伙睡得又香又沉,白皙的小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越发显得晶莹剔透。指掌在他的脸上轻轻的摩挲。若说牵绊,这无疑要是他最大的牵绊,他想将他好好的抚养长大。却又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等王修文长大了,终有一日能够了解他的良苦用心。 轻轻呢喃:“修文啊修文……” 付府已经开始筹办订婚宴的事,办喜事总能让人的心情好一些,全府上下眉眼间都是喜色。 付江沅回来后躺了几日,终于可以出去活动透气。对于喜宴的事他只是不闻不问。可是于付府的人来说这样已经很好了,即便是不愿,至少他接受了。这让付译都松了一口气,所以此刻他想做什么,都任由着他。 张孝全听说他要出门,马上备了车。 在近戍侍卫的跟随下,车子一路开到城北去,那里有占地面积不小的宅子,深重的院落里,种着苍天古树。夏天一到,摭天蔽日,宛如九重宫阙的迷幻之城,被囚禁其中的人如何也寻不到逃生的出口。 林君梦在这里呆了许多日,再见到付江沅的时候,不由眯起眼睛看他。 这个男人倒跟她料想的一样,生活的并不好,从他的神色中就能看得出。何其熠熠生辉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显公子之度,如今却显得讳莫如深,仿被千丝万缕的愁绪绕紧,无论如何不能脱困的样子。 她的嘴角浮现诡异的笑:“我四姐不在了,你就这样痛不欲生?” 那笑也不是真心的,活着的人不见得就快乐。 付江沅居高临下看着她,这样一张如出一辙的嘴脸,却生不出那样的灵性来。老天到底有所偏爱,可是到底偏爱哪一个,他再不敢说了。 只冷冷道:“难道你不难过?”他的瞳中涨满讽刺:“林君梦,你四姐却是真心的为你着想过。你这样,无疑是在寒她的心。” 林君梦神色微微一滞,转首他处,最后视线落到院中的井沿上,阳光一照,刺目的一地光。 她仿佛自言自语道:“这段日子我时常梦到我四姐,皆是小时候的事,我们一起肆无忌惮的玩耍,就在督军府的那个后花园里。调皮的时候穿着一样的花裙子,常骗得那些下人团团转……”那样久远的记忆睡梦中再忆起的时候,就像昨天的事,欢声笑语尤在耳畔。如果她不是她,林君含也不是绥军的总司令,她们只是一对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小女儿,是不是一切都会变不同? “我从未真的想让我四姐死,如果可以,我自是想她长命百岁,当不当督军不要紧,只要她能活着,好好的活着……”林君梦坐的时间久了,双腿微微发麻,虚软的站起身来,那一身束身的旗袍,全身只是不得伸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适应这样的生活,有的时候一觉醒来,对着镜子只是恍惚,是林君含还是林君梦?却连自己都分不清楚了。或许是想将生命还给她,林君含死了,她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原来我四姐却是不易,冒充她的那些天,只是看着那些烦杂的事,就觉得像恶梦一样。以前她是怎么忍受的?你说我不难过,可是,你哪里见着我就是高兴的呢?” 付江沅清冷的脸颊上面无表情,看人时眼睛澄亮逼人。须臾,只道:“看来你还是有几分良心的,这样你四姐知道了,总不至于太过寒心。”垂下眸子淡淡道:“现在绥军没落了,这些虽非我所想,可是终归无能为力。囚你在此也没什么用处,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吧。我想你四姐即便是恨你,也不会真的将你赶至绝路。那虽是个性情淡薄的女子,却是有情有义的。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长相如出一辙的人要如何区分?现在我终是明白,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林君梦吃惊的看着他:“你想放我离开?” 付江沅微微的一挑眉:“难道你想呆在这里一辈子?” 林君梦摇了摇头,她不想,她当然不想。 付江沅轻描淡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吧,从此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他转身要走,林君梦突然叫住他:“我四姐既然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你不是找了她很多年?” 付江沅转身看向她,沉湛的双眸冷冷眯着:“即便有相同的嘴脸,你也永远不会是她,所以不可能是你。” 林君梦怔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时至今日她是感觉陌生的,这个男人到底同她成了陌路之人。 (003)依依别离 最后她唇角一弯,无端的笑出声来:“或许从你认错人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你和我的缘分呢。” 付江沅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有一刻的凌厉与探究,似带着极锐力的锋芒。接着目光轻描淡写的错过去,仿佛是她说了什么可笑的言词,他连放到心上都不屑。瞬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提醒她:“别再作恶多端,再没有你四姐护着你,只怕你怎样死的都不知道。” 林君梦听了,心中微恼:“难道在你心里,我和我四姐有着那样大的差别?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天差地别。”付江沅漫不经心的吐字道:“你四姐纵然倔强,骨子里却有一股凛然正气,她永远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这个女人不一样。 林君梦也是出来了才听说付江沅和段芳华即将订婚的消息,到底是个男人,即便再爱一个人,也不可能花一辈子的时间来祭奠她。眼见他就打着一往情深的口号迎娶另外一个女人了。林君梦想,若林君含地下有知,一定悲哀至极罢? 只是付家三少娶妻这样的大事,又怎可能瞒得过人,早就传得大江南北皆是,林君含没有道理看不到。那报纸上都是大篇幅报导的,连外国的报纸上都在大肆渲染此事。 她一字一句的读下来,整个心就有些麻木的钝痛,却觉得自己可以咬牙忍过去。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忍受的。而这一天无论如何不算突如其来,跟付江沅说的一模一样,他虽然爱她,可是为着这清州八省他要娶另外一个女人 原以为爱一个人,便可不顾一切,到最后却发现仅是痴人说梦。 不知她与他,哪个是痴人。林君含觉得是自己痴了,才肯那样相信一个人的话。总算觉醒得不是太晚,纵然窒息,却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呼吸。 指甲抠进肉里觉出痛来,那一夜她便如此,他抓起她的手,轻轻扳开她的指腹,声音沙哑:“痛就咬着我。” 于是她一张口咬在他的肩头上,渐渐的感觉到咸腥之气,而他暗夜中静静的凝视她,竟一句话也不说。那一刻她是相信海誓山盟的,他的眼睛那样明亮,宛如这世上最璀璨的星子之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的温柔如水,将清冷的夜色都温暖点燃了。一个拥有那种明亮眼光的人,又岂能骗她? 结果却是这样出人意乱。 那日甩掉付东倾的部下,她就直接乘火车去了苏云,那里虽属清州地界,却临近绥州和晋州。听闻那一场战事之后,瘟疫一直蔓延到那里去了,而她寻着蛛丝马迹一定可以找到纪东阳。 林君含就是凭着这样一股信念,跋涉几日之后终于抵达。路上将付江沅之前买给她的珠宝首饰变卖掉了,换取来的钱物足可以维系一段时间。 而她此刻坐在旅馆的窗前,望着日落时分城内的熙熙攘攘。到了今日这样安逸且没被战火波及的城市已然不多见了。如此想来,清军算得上一方霸主,和没落的绥军,同样内外交困的晋军,及其他军阀比起来,已是好的了,大有一统天下的可能。如若不是看重这一点,想来付江沅也不会在最后一秒钟选择背信弃义。林君含此刻望着锦绣城池,与微茫的人群,亦觉得天下对人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切莫说付江沅,连她自己亦是心潮澎湃。 她在窗前坐了良久,直到那一轮火红的日头渐渐被山巅吞没,起初只余一点儿微光,挥霍着残余的明媚与热度,等到天幕扯上来的时候,天地间已然另一派景象。林君含静静的看着,就仿佛是眼睁睁的看着这天下风云变幻。 王思敬思萦两日之后,终于还是决定离开。他不该隐在这乡村僻壤中一辈子,哪怕最后只是螳螂挡车,孤注一掷。却总要偿试着去努力,这样即便失败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有脸面面对四小姐和巧云。 拳头下意识紧紧握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绽起。 王修文在院子中用小铲子挖土堆砌城池,蹲在这里好一会儿,此刻当真做出点儿模样。见王思敬走过来,扬脸冲他笑着:“爸爸,你来看我做的城堡。” 他的小脸上沾了灰尘,用手一抹,像只小花猫似的。王思敬走过来轻轻的帮他擦拭,由心道:“修文铸就的城池真是坚固,足可以保一方子民平安和乐了。” 王修文得到赞扬美滋滋的笑开来。 王心敬的心中却极不是个滋味,盯着他这样明快的笑嫣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如若可以他自是想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豁出性命去保护。有生之年,却又不能让他一无所有。那眼眶已极是酸涩,涨着什么不得抒发的情绪,整个人都要爆裂开来,却又只能极力忍耐。孩子面前是不容大人软弱的,理当为他撑起一片天。 手指轻轻的捏着他的小脸,低声道:“如果爸爸也不在修文身边了,修文会不会好好的长成男子汉?” 王修文停下手中的动作,连铲子一并扔下了。偏着脸问他:“爸爸又是要和四小姐一起去打天下么?” 以往王思敬不在他身边,每次回来看他们母子,也仅是匆匆一面。那时候他便时常会巧云:“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 巧去便说:“爸爸去和四小姐一起打天下了,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所以当他这样问起的时候,王修文就觉得他又要打马前去,和四小姐一起平定天下了。 王思敬的喉结微微哽动,刹那间竟像是说不出话来。最后静静道:“修文很聪明,爸爸就是要和四小姐一起去平定天下了。等到哪一日不用打仗了,爸爸再来接上修文,我们一起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王修文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好,我会等着爸爸回来。” 王思敬一下将他揽到怀里,那手臂紧紧的,却又害怕伤到他稚嫩的骨头。终归还是舍不下,一颗心被撕扯成了两半,难过得只想掉下泪来。 良久,方道:“修文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长大以后定能顶天立地。日后你跟着阿宁姑姑,她定会好好的照顾你,断不会让修文受到委屈。所以修文要乖乖的听话,一定要等爸爸回来接你。” 王修文只是不住的点头。 他道:“我会乖乖的听阿宁姑姑的话。” 王思敬去找素心的时候,她正拿着包裹从室中出来。见到他怔在那里,隔着空气两两对望。 最后只问他:“你来找我做什么?” 王思敬低下眉眼:“阿宁,我来求你,求你帮我好好照顾修文。” 素心那泪已经盈然眼眶,立刻将头偏向一边道:“我就知道谁也拦不下你,你一定会离开,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打许多年前我就一直在找你,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渐渐的,便在心里生出绝望。这样的乱世,那个男人是否已经不在了?有的时候便想,找不到是好的,至少心中存有希冀。这种侥幸的心理就能维系一辈子吧?直到自己死掉的那一天,还是可以想象你活着的样子。有的时候人有梦可以做也是好的,毕竟现实残酷。我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轻轻的一回首就看到你了。这些日子我感激老天爷总算对我不是太残忍……而你终究还是想要离开……” 王思敬轻轻道:“阿宁……” 素心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下去,将许多年的苦触一股脑的倒出来。无数个独怆然的夜晚,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我知道你不会为了我有半点儿迟疑,我们仿佛是注定没有缘分,而我不足以牵绊你的步伐。昨天夜里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回来了,所以你才会离开?辗转着分离,像是已经成了我们的宿命。我就问自己,阿宁阿宁,既然如此,你还强求什么?这样的宿命早该已经看透了。他要走,你何必要留?”到底还是轻轻的哽咽起来,字字句句都再咬不清楚,却仍旧艰难的想要说下去,只怕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哑着嗓子轻轻道:“仿佛是注定了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拥有彼此,一心找你的时候无论如何找不到,找到你是心里已经再容不下我。这该认命的罢……那日你说来世为我做牛做马,可是那样又有什么用?我这些年的苦楚平息不了,我的心痛亦没办法因此畅快淋漓。你是什么?永远是我心口那一刀,王思敬,你真是残忍!” 王思敬也只能道:“阿宁,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素心摇了摇头,脸上的泪更加汹涌。 “不怨你,只怪我的命不好。既然你要走,我留不住,那你便去吧。可是,你一定要记得来将你的修文带回否,我不会帮你照看一辈子,他已经没有妈妈了,总不能再没有爸爸,你定然要活着命来找他。” 王思敬定定的注视她几秒钟,儿时的记忆刹那间充斥脑海,那样扑朔迷离的一段岁月,只觉得清浅。他立正身姿之后,竟深深的给她鞠了一躬。那样子仿佛是低进尘埃的祈求她,求她好好照顾他的孩子。 素心知道王修文在他心中比什么都重。她强忍着眼眶的泪:“你放心吧,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会护他周全。” 王思敬离开的时候,素心和王修文一起为他送行。村口种着一颗老槐树,风起,树叶沙沙作响。无数叶子摇晃摆动,仿佛无数只手。徒劳的晃动着,泛着花白的光,只觉得睁不开眼。 王修文倚在素心的臂弯下,只是静静的望着他离开,一句话都不肯说。 王思敬大步向前,更加一路不敢回头,昨夜他同王修文讲了许多话,所有的担心与不舍,像永远说不完似的。还有那样多的期许,他通通说给他听……只是想着,即便以后没有机会了,该嘱咐他的一样都没有少。而王修文又是那样懂事,以往早该睡下的时候,这一回去静静的听他说完。他小小年纪没了妈妈,对唯一的亲人不会不留恋,不过是想宽他的心,连撒娇都不肯。王思敬抬起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料,觉得胸腔内气息越来越微薄,隐隐有窒息的风险。可是他不敢张大嘴巴喘息,只怕稍有表情,极力隐忍的情绪就要崩溃掉了。 他身上藏青色的衫子是素心急赶两日为他做出来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那日她让王思敬买布料,就是想着要为他和王修文做身衣服,却不想这一天亲见他穿着远行。那一针针就像扎在她的心口上,密密麻麻的疼意。 一只手轻轻抚摸王修文的脸庞,触到了一片湿润。吃了一惊,低下头看他,就见王修文的脸颊上爬满泪水。 心上微微一紧:“修文……” 王修文一眨不眨的盯着远去的王思敬,只问她:“阿宁姑姑,爸爸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素心咬着唇,只道:“怎么会,在你爸爸的心里修文是这天下最紧要的人,他不要任何人也不会不要修文。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好好的等着他,等他有一天回来寻我们。” 直等到王思敬就要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王修文弯下小小的身子,大喊:“爸爸……爸爸……” 可是,那样远,他又哪里再听得到。 耳畔只有呜咽的风声,还有他自己的,悲怆而沉闷。他只是不想这样一个孩子一生碌碌无为,跟他隐匿在这穷乡僻壤当中,就那样蹉跎了一生…… 洛阳城离江城甚远,订婚宴在付家举行。所以提前几日段家便来江城安置下。付家专门为段家人安排了下榻的地方,环境清幽的府邸,平日虽极少有人去住,可是每日都有人打扫,侍候的妈子下人一样也不少。让段家人感觉也极是妥贴,乐乐呵呵的只等付江沅来娶。 段芳华却笑不出,从洛阳城过来脸上就没露出过一点儿笑模样。每日吴姿和人打牌的时候她也只是将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不下来。 吴素在洛阳城不止一次见过段家人,也算熟悉的了,现下段家人暂住到这里,没人比她招待起来更合适。由其几个女眷平时也有话聊,初来乍到向她打听江城哪家的衣服或者首饰最得体精湛,吴素自然不在话下,兴致来的时候带人出去逛一逛,到时候一起吃饭听戏,每天倒也乐呵。不过平日大都过来叫上人一起打牌,处事灵活,输几个钱倒也不是特别在乎。只见了付江沅的时候会有意无意道:“三弟是要补给大嫂的,我今儿个可是输了不少。” 付江沅眉头一蹙,不冷不热道:“大嫂可别把自己的运气不好怪到我的头上。” 吴素便一阵啧啧道:“瞧三弟这话说的,哄得那段家人高兴了,大嫂还不是为你打发人情。我平时运气再不好,也不会输到手软。” 付江沅懒得理会她,都说生病的人脾气会格外大。整日板着脸,也不像之前那样爱说笑了。不耐烦的时候就干脆起身上楼,由其这些日子又开始打理公事,越发的躲开众人。回到付府就直接进办公室,累了便到睡房中休息。 许婉婷听吴素这样说,便道:“这钱我补给你就是,输了几个钱能哄得段家人高兴倒也值得。只是别拿这些事来烦江沅了,他的脾气你不是不了解,真若惹恼了,顶你一句,即便是个嫂子,你不也要干干的受着,又能将他怎么样?” 吴素笑着应是。 “是,是,我知道了妈……其实我不过就是同三弟说笑罢了,又岂会真的在乎那几个钱。”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忍不住怨怼。这付府上上下下哪个不偏着付江沅?只怕段芳华进门了,个个巴结讨好,便没人将她这个大少奶奶放到眼里了。 晚上酸溜溜的冲付俊仲闹了会儿脾气。 阴阳怪气道:“别瞧三弟的身子骨弱,那可真是个十足的金贵命,府中上下哪个不将他视作眼珠子一样?嫁给三弟的女人更是好命,瞧我,即便是个嫂子也要这样子的去替他巴结,却讨不到一个笑模样。” 付俊仲直被吵得心烦,女人家的小心思总是多。 “难道付里的人待你不好么?你何时过去,那些人不是对你百依百顺?” 吴素轻微的哼了声:“那些下人肯尊敬我,那是正当应该的,否则我可不饶他们。但是付府的其他人呢?我瞧着你也像怕你那个三弟似的,说到底你是他的哥哥,即便是疼宠,也要有个限度,总不能变成唯诺。而你看看,付府是如何对江沅众星捧月的?将你这个大少爷置于何地?” 抱怨起来了就口无摭拦,只想一吐为快。对着镜子一边卸妆一边滔滔不绝。 付俊仲微微一怔,不由得一阵心烦意乱。堵了她的话茬道:“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了,女人家就是麻烦。我看你就是闲出病来了,整日说些有得没的。” 本来已经要睡下了,他却拾起外套向外走了出去。 吴素见他甩了门出去,唤他:“要睡觉了,你出去做什么去?” 没多久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加大油门扬长而去。 吴素气恼得扔了手中的法国香水,玻璃制的瓶子,摔到地上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而她呼呼的喘着气:“又去哪个狐狸精那里了。” 都说女人切莫太过聪明,即便不傻有的时候也要适当的装傻。那些个眼睛里揉不得砂子的女人,便时常被气得眼泪直流。不如强颜欢笑,至少表面风光。 却不得不说,自己的苦也只有自己知道。那滋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吴素再清楚不过。 付俊仲这些日子鲜少回家,难得回来一次,还被吴素给气跑了。 当晚吴素没有休息好,早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脸色看起来总算不那么憔悴了。出来后直接去了庄乐苑,本来昨天就约好了今天一起打牌,厅内早就撑起桌子等着她来了。 一见她进来,吴姿笑盈盈的讲话:“瞧大少奶奶这一身的行头,就知是个有品味的人,哪里是我们这些人比得的。” 另一个人搭话道:“大少奶奶天生丽质,自是穿什么都漂亮。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自然处处都比我们讲究。”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直夸她命好。 若是以往吴素早已经笑开花了,今日脸面发僵,这样的话听到心里更是一阵阵的发虚。 坐下来只道:“我哪里算得上命好,芳华的命那才叫真的好。谁不知道我三弟最得总司令喜欢,家里人对他更是疼宠有佳。芳华嫁给我三弟,日后定被宠到天上去。” 段家人自是听过付江沅在家中的地位,掩不住那一脸的笑。 说起段芳华了,吴素想起来这几日并不时常见她。几个女人一起逛街吃大餐的时候也不见她跟着。每次来一问起,便说在楼上休息。 这会儿问起来:“芳华日日在楼上呆着,会不会闷坏了?想去哪里走一走,我倒是可以带着一起。若真是闷出病来,我那三弟指不定要怎么责备我。” 吴姿神色一转,只道:“她呀,最近总是犯困。结婚有许多繁琐的事,她也没什么心气走动,由着她吧。” 实则昨夜两人争执了几句,她去楼上的时候就听段芳华说不想嫁了。当时她坐在床上一本正经,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说话时气奄奄,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 吴姿一下便恼火了,只问她:“芳华,你在说什么胡说?订婚马上就到了,结婚的日子也近在眼前,哪里容得你这样胡闹。” 段芳华便“腾”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妈,我真的不想嫁了。” “住口!”吴姿以前极少这样呵斥她,这次只道:“真是说胡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这样胡言乱语。这种事岂能说改就改,我看你真是疯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房间里老老实实的呆着,哪里都不许去,直到吉日到了,乖乖嫁到付家去。” 吴姿一出来,便唤了人看好段芳华。那丫头留过洋,可想而知是有些有胆识的。想到的事情说做就做。吴姿真担心她想一出是一出,这才要人将她看护起来。 吴素这样听着,微微一笑道:“结婚本来就是件极为操劳的事,休息不好,难免会觉出累来。”下人上了茶她没有吃,站起身道:“我去楼上看看她。” 吴姿怔了下,紧跟着站起身:“我陪你一起。只怕那丫头忙昏头了,都不知道怎么样好好说话了。” 吴素是什么人?十七岁嫁进付家,看各形各色的人,早就练就出一身本事。心中揣测段芳华不是辛苦这样简单。这才不免心中好奇,非要到楼上去看一看。 段芳华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听到开门声,翻了个身反倒把自己摭起来了。那锦被一直扯过头顶,嚷着:“谁都别来烦我。” 到如今她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之前本不当一回事的,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心中越是七上八下的,只道是说不出的惶恐。莫非这一生真就如此了?纵使付江沅是个万人称颂的大英雄,可是她不喜欢他。嫁给他又有什么好呢? 吴姿看了吴素一眼,轻呵她:“芳华,怎么这么没礼貌。是大少奶奶过来看你了。” 段芳华一听,从床上坐起身。衣服是换过的,杏红色的洋装,衬得一张年轻的脸,真是怎么看怎么水嫩。这样一个妙人嫁到付府去,不知要得多少人喜欢。而且吴素发现她是有些随性的,不比其他大小姐的骄纵与跋扈,越发显得难得了。 面上担忧道:“芳华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段芳华马上道:“没有,多谢大少奶奶关心。刚才真是对不住,并不知道是大少奶奶过来了。” 吴姿直冲她使了个眼色道:“大少奶奶听说你这几天累得不想下楼,这不担心你,就上来看一看。” 接着请了吴姿坐下说话。 吴姿和段芳华随意聊了几句家常,问她凡事都准备妥当没有,字里行间定要提提付江沅。最后拉着她的手道:“以后你嫁进付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定得相互照应才是。” 段芳华虽然应着,却像不乐呵似的。 最后吴素站起身道:“我看你也是有些累了,便不再打扰你。但也不好老在房间里闷着,明个儿我们出去转一转,江城倒是有很多的好去处。” 几个人下去打牌了。 段芳华怔怔的坐在床沿上想事情,自打来江城她还没有见过付东倾。私心里是很惦记那个人的,却没有机会相见。如若不是如此,怕也不会这样心烦意乱。越是想一个人,越会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许真是想得次数多了,慢慢就像着了魔道一样,下意识便会想,这样是对是错?他说过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而她在嫁给付江沅的这件事上真的觉出勉强了。 手指无意识的撕拧着被角,直拧得发皱。 眼见订婚的日子到了,她该如何是好? 比起段芳华,付江沅反倒是平和的那一个,仿佛是认了命,也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每天除了等婚期到来,就是着手军中的一些事务。 只是他的身体似一天不如一天,回到江城反倒更加厉害了。却仍旧支撑着做事,骨子里像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不能倒下去。所以即便身体极度不适,仍旧端坐在椅子上,不容许自己回房去睡。 张孝全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见他一张脸白的厉害,不由劝阻他:“三少,先休息一下吧,这样身子骨怎能吃得消?” 付江沅几日来一直在做一个军事计划,必要缜密周全,几乎不休不眠。听他这样说,悠悠抬起眸子,眼中无尽的荒凉:“我还有时间休息吗?” 张孝全微微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道:“三少……” 付江沅咳了一声,吩咐他:“去给我拿止痛药来。” 张孝全这才注意到他的额角生了层细密的汗,定是哪里疼得厉害。就说:“三少,我去叫医生。” “站住。”付江沅沉声呵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让你去拿药就快点儿去拿,哪里来的这些废话。” 张孝全不得去给他拿止痛的药,并倒了杯冷热适中的水放到一边。 付江沅的手仿佛是在微微颤抖,药片在掌心中,极小巧的一枚,却像在指望着它活命。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扬首送进嘴里,和着温水灌了下去。接着靠到椅背上闭目休息,心中想着,只睡小小的一会儿。如果不是痛极,他想一直睁着眼,并非凝望整个世界,只想将想做的事情做完。 他的生息在一点点的湮灭,就仿佛生命的河流淌到尽头。 就是这闭目小瞌的短暂时间里,他梦到了奶妈,还有那红艳的石榴花,而他的奶妈就站在那如火如荼的石榴树下冲他微微的笑着。他的心只是微微的抽搐起来,很想唤一唤她,方想起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此刻看着,她的鬓角已经生出白发,再不是当时年轻貌美的样子。 而他张了张口,终于唤了出来:“奶妈……”即便吃力,仍是虔诚。 奶妈分明在看着他,听他这样唤她,没有吭声,转身走了几步,一头扎进那口深井里。他终于不可遏制的惊叫出声:“奶妈!” 睁开眼,一道花白的日光刺进眼瞳,瞳孔缩紧,生疼不已。下意识抬手去挡,那眼睛迷离的眯起来。 张孝全在一旁担心唤:“三少,你怎么了?” 付江沅呼呼的喘着气,呆怔的凝视着那片光,最后慢慢放下手来。梦中的惊心动魄仍在,心脏怦怦的跳个不停。而他的脊背冷汗涔涔,将衬衣都打湿了。听到张孝全问他,半晌只道:“没事。” 转首看时间,也不过睡了短短的几分钟。 觉出凉意来,拿起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套到身上。实则现在正是阳光正好的时候,外面已是燥热不堪。他却感觉周身迸发森森的冷意,那身体不会产热般。 张孝全再度提醒他:“三少,不如去房间休息一下吧,吃药的时间也要到了。” 付江沅放下手中的笔,抬起眸子看向他:“林君梦现在去了哪里?” 张孝全道:“昨日就出江城了,奔着临城的方向去了,看样子是想回家看一看。” 付江沅沉吟:“将她盯紧了,不能掉以轻心。” “三少,放心吧。派了几个人跟紧她,不会出任何的差子。” 段芳华一早对着镜子打扮时,吴姿推门进来。知道她今天要同吴素出去走一走,又担心她那个性子生出别的枝节来。便来嘱咐她道:“芳华,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要让我们为你操心。你与三少的婚事已成定局,断不是什么儿戏,可以说变就变。你可知若是此时出了差子,付家如何会善罢甘休?我们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同付家交代的。” 段芳华心情不好,妆也化得不满意,听吴姿这样说更加烦进心坎里。倒是很想问一问她,他们将她养大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用作利益交换的筹码么? 将眉笔往梳妆台上一扔,也没什么好气道:“妈,这样的话你并非说了一遍两遍了,便不嫌烦么?” “芳华,你……” 这样执拗下去,只怕又要吵起来了。吴姿不得敛了神色,只道:“总之今天和大少奶奶一起出去不要胡言乱语,别让人看了笑话。要知道嫁进付家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事情,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吴素很快过来了,进到花厅内等着。 下人马上去楼上将段芳华叫了下来。 吴素见到人便笑:“我们先去街上转一转,中午的时候带你去吃大菜,若是不尽兴,再去买些首饰来。” 段芳华仅是想出去喘口气,这两日心中越发不顺畅,自己也不想再在那片小天地里呆着了。 车子驶出去,段芳华瞧她那样子分明是不高兴,昨日似乎没有看错,神色一转,试探道:“芳华觉得我三弟那人如何?” 段芳华看了她一眼,仅道:“听闻三少是个运筹帷幄的军事奇才。” 但也仅是听闻,实则对他并不熟悉。 吴素抿嘴笑着:“江沅的性情确是与别人不大相同,毕竟是家中最小的子嗣,两个哥哥对他自小疼爱有佳,再加上总司令对他也是另眼相看,可想而知是在蜜罐子中长起来的。却并非不好相处,只有的时候面上看着冷了一些。” 段芳华想了一下,侧首道:“大少和二少对三少疼宠有佳,倒是听说过。能有这样的哥哥,着实是件幸事。”接着又道:“三少既然是家中最小的,为何又急着成婚。倒是二少,怎还不娶夫人?” 吴素笑了声:“我那个二弟呀,感情的事谁说得了他,风流习惯的,想收心也并非容易的事。家中倒是催了无数次,也说了几门亲事,硬生生的被他搞砸了。说到底是不愿意。到了现在也便没人管他了。再加上现下清军多半也在指望他,时不时带兵上战场,哪里还有闲心考虑婚姻大事。”不由得感叹:“这样的乱世,也是没法子的事。” 段芳华放在膝盖上的收指微微收紧,顿了下,只问她:“二少如今又是去打仗了么?” 吴素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的注意力并非在付江沅的身上,倒是付东倾更能引发她的好奇。心中稍稍留意,面上只是神色如常道:“我二弟可不是又去了战场,南边打起来了,昨日才从江城出发。这样一走,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只怕江沅结婚他也不一定赶得回。” 段芳华垂下眸子不再说话了,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吴素认真的看着她,又道:“上战场的事现在也就指望他了,只是刀枪无眼,着实令人担心。” 段芳华虽然默不作声,却将她的话字字听进耳里。俏脸一阵阵的发白,攥着衣料的手也越收越紧。 吴素仿佛看明白一些事情,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便也不再说话。 当日段芳华玩得并不高兴,总像有心事的样子,不等吃中午饭便吵着累了。 吴素便道:“既然累了,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你与江沅大喜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平日里不好太过辛苦。” 段芳华点点头,同她道别后,就先回了住处。 (004)莫非天意 便是连晌午饭也没吃,一回来就吵着累,直接上楼休息去了。 下人推门进来时,看她正躺在床上睡着。小心的关上门板走出来,告诉吴姿道:“小姐睡着了。” 吴姿点点头:“看来出去转了一阵子是有些累了,都别吵她了,让她好好睡吧。” 一直到傍晚,厨房快将晚饭做好了。吴姿忽然想起段芳华睡的时间不短了,就吩咐下人:“去楼上将小姐叫起来吧,就说快吃晚饭了,让她起来精神一下。” 听差上楼去,须臾便冲下来大惊小怪道:“夫人,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而这一天来没人留意她,只以为在房间里睡着,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吴姿心里“咯噔”一声,慌慌张张的就往楼上去,一把推开段芳华的房门,一眼望到梳妆台的抽屉打开着,里面贵重的首饰都不见了,再去翻她的衣柜,连同两件洋装也被拿走了,还有特别通行证……吴姿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确定她这样是逃走了。 静寂须臾,哀嚎起来:“这个小祖宗……”马上喊人去找,江城的地界上又着实不敢张扬。 段芳华是趁人午睡的时候悄悄从楼上下来的,家里人大都有睡午觉的习惯。那些丫头们自然也想抽那个当空偷一会儿懒,所以那时候花厅自然而然的没有人。她就悄悄的溜了出后,顺着青石板的小路一直从后门出来,叫上辆黄包车头也不回道:“去火车站。” 她亦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量,只是一想到那个男人,便不想再这样勉强自己了。他说的没错,这世上总有事情是不能勉强的。如果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要勉强,这一生如何快活得了? 而他又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说不出哪一时就会有生命危险,这样一想生命是很短暂的,说什么一辈子。 于是收拾东西跑出来了。 按着吴素说的,搭南下的火车,他在哪里开辟战场一定可以打听得到。 素心无论如何没想到战火这么快蔓延到这里来了,睡觉的时候听到炮火连天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跑出来看,天际燃起熊熊烈火般,半面天际被染得通红,这样的暗夜看来格外叫人心惊肉跳。 相亲们已经开始跳窜,周边一旦开辟战场,这里再没有安宁的日子可以过,哪里呆得下去? 素心心烦意乱,没想到安生的日子这样就过到头了。王思敬不过走了几天,她却要带着王修文背井离乡。手忙脚乱的回屋收拾东西,略微值钱的通通装起来,这一走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心中苦涩的想,开柜门的手不停的打着颤,抓了几次把手打不开,竟像不听使唤似的。 接着噼里啪啦的掉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只是紧紧的吸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门终于打开了,她将一封信收到怀里藏好。那是王思敬临走前交给她的,没说内容是什么。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拆开来看。如若哪一天他回来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修文被吵醒了,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阿宁姑姑,怎么了?” 素心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拿起他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修文,打仗了,我们要连夜离开这里。乖,把衣服穿好。” 王修文一下子便醒来了,就是比一般的孩子成熟懂事。立刻想起什么,拒绝道:“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爸爸。如果我们走了,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素心轻轻哽咽,她如何会想不到?只是比起等一个归人,保护好这个孩子才是最紧要的。 揽过他的肩膀:“修文听话,我们只是暂时离开这里,等到战场一结束我们马上回来。到时候爸爸就会来找我们了。否则我们呆在这里会有幸命危险,如何还能见到爸爸?” 王修文被她说动了,任由她将衣服穿到身上去。 就那样连夜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村。 流离颠簸的乱世,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在哪里,可否终老一生。 素心只知道在王思敬回来之前,王修文不能有事。 段芳华跑去哪里了,不得而知。 一时间段家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找不到人如何向付家交差?而且婚宴转眼即是,付家将场面搞得很大,现下出了差子,只怕没办法收场。 吴姿急得病倒了,胸闷气短,眼睛阵阵发花。本来极力掩着,不让付家人得到风声。却忘记现在是在江城,这宅子上上下下都是付家的人。段芳华将一失踪,付家就已得到音讯。 段正军知道纸包不住火,痛心疾首道:“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也非我们所愿,左右瞒不下去,不如摊开了同付家说。再给我们些时日找一找,或许还有弥补的法子……” 天大地大,短时间内想找一个人并非容易的事。 付译得到消息后大发雷霆,之前付江沅同林君梦订婚,已然出过一次差子。若这次再有什么闪失,不是要人看付家的笑话?! 做为这清州八省的总司令,如何丢得起这样的脸。 不由怨怼许婉婷道:“你不是说那是你极好的朋友,事情稳妥,不会出任何的差子。现在是怎么回事?现在江沅和段芳华的婚事搞得天下人皆知,人却不见了,又叫江沅情何以堪?非要别人议论纷纷你才满意是不是?你说这一回该要如何收场?” 许婉婷也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吴姿一口一个满意,信誓旦旦的跟她应承。而且举家来到江城一心为婚礼的事,诚心也是看在眼里的,哪料到会出这样的差子? 她亦是心急如焚,便道:“容我去问问再说,也只是听那些下人说段芳华不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都说不清,你也先别发那样大的火气。幸许年轻人呆得闷了,便要出去走一走。她对我们江沅并未表现出不满,这个时候毁婚了倒是不见得。” 搞不清状况的时候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接着叫了车子过去。 段正军见人进来,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夫人,劳烦您跑一趟,真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事,我想芳华她仅是一时糊涂,并非不想嫁给三少……” 许婉婷在督军府内虽是极力安抚此事,却抑制不住自己胸中的怒火,毕竟不是小事。况且那付江沅之前本就不愿,费了多的周章才同意下来,转首女方又不见了。 板起脸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呢?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也不见得芳华不同意啊。” 段正军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哪里敢说段芳华至始就没有同意过,也是家中软磨硬泡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同意下来,这一回却不知又是着了什么道,竟然收拾东西逃走了。 吴姿听人说许婉婷过来了,马上从楼上下来。妆也没顾得上化,面色憔悴,一下子老了几岁的模样。 许婉婷的脸色也不好看,见她那个样子,管束自己的嘴巴没一张口就说抱怨的话。只问她:“你还好吧?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吴姿拉着她坐下,自是先说自己的不是,然后道:“你告诉总司令不要担心,我们正派人去找芳华,一定在订婚宴前找回来。她就是一时糊涂,又怎么可能不想嫁入付府呢。” 许婉婷仍旧放不下心,毕竟日子马上就到了。一再确认:“能找得回么?可知道她去了哪里?若真是搞砸了婚宴,督军府是丢不起这个人的,况且还有江沅,日后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段家人被数落得一句话也不说,事实上他们比谁都焦燥不安。如果因为段芳华订婚宴取消了,段家是一定要给付家一个说法的。况且听闻付江沅那个人性情薄凉,发生了这样的事估计不会轻饶。 这样一想,不禁怕出一身的冷汗来。 吴姿的手冷透了,紧紧拉住许婉婷的道:“这回你一定要帮帮我,帮帮我们段家,多在总司令和三少面前美言几句。这回的确是我们段家做事不周全,还望他们可以海涵。等到找到芳华,我定会好好的教训她。” 许婉婷秀眉紧紧皱着:“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吧,否则我在那边也不好说话。” 付江沅伏在桌案上写东西。 张孝全敲了几下门板走进来:“三少,属下听闻段小姐失踪了,段家人正急着四处找寻她的下落。依着属下看,方向就是错的,找上一年也无济于事。” 付江沅修指松松的握着笔,行云流水般写了几个大字,几秒钟后漫条斯理的抬起头来,只轻轻的:“哦?”了声,仿佛听到无关紧要的事。接着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发线蓬松,将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半摭半掩。 张孝全又道:“夫人已经去找过段家人了,只怕真要误了婚期,这一回段家人无论如何没法同我们督军府交代了。” 付江沅直将手里的事情做完,懒洋洋的靠到椅背上,淡淡道:“那个段芳华到底去了哪里?” 张孝全直接道:“据线人报,段小姐直接上了南下的火车。” 付江沅沉吟须臾,没有再说话。 晚饭的时候他从楼上下来,许婉婷见了他,一副察言观色的模样。见他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才渐渐放下心来,想着段芳华失踪的事他或许还没有听说。而她之前就已经嘱咐下人,不要拿这些事来烦他。只怕他知道后,便顺理成章有了借口取消两人的婚事。 付江沅气色虽然不是特别好,当晚却吃了不少。接着起身道:“我还有公事,先上去了。” 许婉婷还刻意说了一句:“马上就要结婚了,也别太操劳了。” 付江沅淡淡道:“我知道了妈。” 直等人一走,付译“砰”一声放下筷子,问她:“你不是问过段家了,他们怎么说?” 许婉婷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心里也是没底,这个时候却不能说泄气的话,便道:“他们说会在订婚宴前将人找回来,还说段芳华也并非不愿意两人的婚事。想来是在江城呆得有些闷了,出去透透气便回来了。年轻人行事难免乖张。” 然而事实显然不像他们说的这样简单,段家加派了人手快马加鞭的寻人。督军府这边也出动了侍卫,却不敢大张旗鼓,也仅是秘密寻人。 就在江城挖在三尺也要将人找回来的时候,段芳华已经到了南边的战场。撞进清军的大营里直说要找付东倾。 警卫自然而然的拦下她。 段芳华也不傻,将手中的特别通行证拿了出来,晾出这个充分说明是有些身份的,都是特别派发的。上面有清军总司令的印章。那警卫态度马上变得不同。只听段芳华道:“我是二少的朋友,你说一个叫段芳华的人过来找他,他自然就知晓了。” 侍卫马上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付东倾的贴身秘书走了出来。看到段芳华后一眼认出她来,之前在洛阳城是见过她的。难免有些吃惊:“段小姐不是在江城,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段芳华急急道:“我要见你们二少。” 秘书道:“我们二少在里面开军事会议,要好一会儿才能结束。不然,先请段小姐到休息室内等着吧。” 说着将人请了进来。 让人看茶后,说句“失陪”就先离开了。 段芳华这一路走来有些急,只是拼尽全力的往这里赶,实则许多事情并未多想。她就这样头一热的过来了,可是,来这里做什么呢?千方百计的找到他又要说些什么呢? 她轻轻的咬着唇,觉得自己这样可真是疯了。从小到大从未做过这样疯狂的事,全然不去想那后果,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她的心分明告诉她过来找他,找那个叫做付东倾的男人。 听到开门声,她整个人吓了一跳。蓦然转身看过去。 一身戎装笔挺的男子走了进来,肩章铮亮,映着他此刻淡薄的眉与眼,整个人看起来英俊潇洒又极俱压迫感。 段芳华的心顿时露了一拍,怔怔的看着他,大脑竟有片刻的空白。 付东倾明显不高兴似的,凌厉的脸部线条紧紧绷着。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 “段小姐此刻不是应该在江城,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前秘书告诉他时,就不由吃了一惊。这不像是个做事冲动的女人,所以关于她的动机他着实想不明白。 段芳华被他唤醒,同时看清他眼中玄黑如铁的一道光,那样的冷峻且不耐烦。心中顿时一片苦涩,就像误食了苦胆,一下没入口中只觉得不适,原来这样苦。 不由讷讷出声:“是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之前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直到站到这里的那一刻,思绪仍旧是混沌不堪的。可是她现在想明白了,却又觉得要什么理由呢。她不过就是喜欢他,顺从自己的心意便来了。俏丽的唇型轻微抿了下,只道:“我从江城逃出来了,你说的没错,有些事情的确是没办法勉强的。” 付东倾俊眉蹙起:“既然如此,仍旧不能成为段小姐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吧?” 段芳华默然的注视着他。 付东倾在她眼中清析看到自己的倒影,他这样一个男人什么事情看不明白?一张脸冷得更加厉害:“段小姐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该来这里。” 可这世上的事又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呢? 段芳华觉得早在她偷偷溜出来,踏上南下火车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变得不再相同。她没办法让自己心如止水,说收就收。所以即便遭受他的冷脸,仍旧只是道:“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之所以这样做了,就是因为不想勉强自己的心。而我既然已经来了这里,便没打算立刻回去。我在国外的时候学的是护理,对照顾伤员有帮助,二少莫不如就把我留下来。” 付东倾就那样冷笑出声:“你可真是疯了,这怎么可能?”转首将秘书唤进来,吩咐他道:“立刻将段小姐送回江城去。” “是,二少。”秘书伸出一侧手臂:“段小姐,请吧。” 段芳华一眨不眨的盯紧付东倾,本来这个女人生得并不凌厉,由其那张脸,总有些温柔如水的感觉。所以这一刻目光坚韧,一句话都不肯说的时候,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付东倾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怎么还不走?” 段芳华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与人交涉并不退缩。此刻挺起胸膛道:“二少既是一个随性的人,就该知道被人逼迫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是种什么滋味。我既然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就说明了我的决心。即便你让人将我送回去,我一定会再逃出来。二少何不成全我。” 付东倾哪里肯听她说这些,只是对秘书不耐烦道:“马上将人送回去。”又道:“这里是战场,不是任由人可以胡闹的地方。” 而且这是他名义上的弟妹,他这个人即便再浑,却不至于到这个份儿上。 段芳华硬被付东倾的秘书带到车上去,而付东倾看也不看一眼的离开了。她渐渐的有些心灰意冷,那一刹那不是没有看清这个男人的漠不关心,至少说明他的心里是完全没有她的。 后来再回想起,却感觉是天意弄人。如果不是必经之路上的桥断了,一时间所有通行都被阻隔,而她注定要错过与付江沅的订婚宴。便不会相信这是天意,原本冷却的心死灰复燃,亦不会像后来那样一心一意的纠缠了他一辈子,就真的是一辈子。 汽车本来平稳匀速运行着,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之前,前面窜起几丈高的火龙,浓烟滚滚中舔舐长空,轰隆隆的巨响之后,整个桥面都塌陷掉了。 秘书叫了句不好,只得叫司机掉头往回开。 这一回即便段芳华想走也走不成了,连同付东倾的军队被困在这里,连物资运送都成了问题,名副其实的孤军奋战。 段芳华还是第一次见付东倾发火的样子,跟那日在“丰乐门”还不一样,当时即便不高兴,也仿佛带着点儿混世的模样。这回却是真的大动肝火,发起脾气来手下人竟没一个敢吭声的。段芳华一边看着也有些大气不敢喘,见他当即立断的下达军令,那样一种难言的风采,让她的心一再坚定。 打那时她便觉得,此生是非这个人不可的。 倾东倾也是在吩咐完大事之后,才一下扫到她。薄唇紧紧的抿起来,大声呵斥手下人:“给江城打电话。” 随着订婚宴的推进,段家人变得一筹莫展起来。到现在段芳华仍旧一点儿下落都没有,而付家却在等他们给一个交代。 段正军坐在花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他很清楚,付家的这门亲不是谁都攀得上,相反,却也不是轻易可以开罪得起的。 关于付江沅订婚的事清州几省早已沸沸扬扬的传遍了,于段家而言无疑等同于骑虎难下。 心口一阵积郁,揉碎手里的烟。 吴姿下来时咳了两声,用手掸了掸面前的空气,不由得抱怨:“你这个老烟枪。” 段正军哼了声:“瞧你生的好女儿,现在怎么收场?平日里都是你将人惯坏了。” 这样一说,如同在吴姿的心口上狠狠的抓了那么一下。 与他对峙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么?你平日也不见得就好好管束她了。如今出了事情倒一下怨到我的头上来了,段正军,哪有你这样没有良心的。” 越是遇事的紧要关头,行事越发没有章法,连心情都格外烦乱。 许婉婷每日派人来催,均是无果。眼见明天就是两人订婚的日子,已经有重宾权贵陆续赶来。她的心也彻底凉了下去,知道这一回付家怕是真要被人看笑话了。 付译几日来便没有笑过,同她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同时又在思索要如何同外界说道此事。 付江沅仍旧平静,对于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冷眼旁观。 张孝全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喝茶。那时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身上极眩目的一团光,而他整个人同时生出微茫,显得生机勃勃了一些。听到开门声,懒洋洋的看过去,桃花眸子微微眯起:“去将段正军请到办公室去,就说我有事同他商量。” 张孝全立即道:“是,三少。” 段正军听闻付江沅请他过去,那脸一下便白了,这个当空上能有什么好事。而段芳华一点儿眉目都没有,他实是想不出敷衍的法子。跟在张孝全的身后走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此事非比寻常,若是其他的事,他还能应对一阵。毕竟生意场上打滚,着实算得上老练。一路上心中打着腹稿,一心想着这事要怎么同付江沅说才好。 走廊上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从前面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接着一个下人慌慌张张的推门出来。 张孝全叫住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便道:“三少在里面发脾气,将东西都摔碎了,劝也劝不住他,便将我们赶了出来。” 张孝全若有若无的看了段正军一眼,摆了摆手让那下人退出去。 转首对段正军道:“我们三少想来是心情不好,毕竟出了这样的事……” 段正军狠狠抖了一下,拳头虚软的攥起来。张孝全这一句就仿佛扬起鞭子狠狠的鞭笞了他一下,又疼又不是滋味。 额角上渗出了汗,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孝全直接请他进去。 付江沅将办公桌上的东西通通的扫到了地上,笔墨,文件,杯子,印章……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充分说明他的肝火之旺,不是轻易可以浇熄的。 段正军看着,身上分明冒着汗,却是一阵阵的发冷。 眼前这个男人岂是可以轻易戏耍的? 颤巍巍的唤了一句:“三少……” 张孝全也道:“三少,段先生过来了。” 付江沅负手立在窗前,一直注视着窗外,身姿冷硬挺拔,仿佛一尊冷峻的雕像。此刻转身望过来,沉湛的双眼就要结冰了,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 冷冷道:“段老板请坐。” 段正军即便坐下了,也是如坐针毡。 他清楚段芳华这一走,不仅让付家成了笑柄,更让付江沅颜面扫地。这样一个强势骄傲的人如何能够忍受? 连忙赔着不是:“我知道这一回小女实是闯了大祸,让三少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这事我定会向外界解释。是小女不懂事,竟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还请三少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们这些小人物计较……” 付江沅淡淡的一挑眉,面无表情道:“哦?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段老板打算如何向外界解释?说我付府逼迫了段小姐?致使段小姐逃走了。还是段小姐压根瞧不上我们付府,所以一走了之?” 段正军白着脸道:“岂敢,岂敢……”脸上的汗一时间如雨下。 付江沅漆黑的双眸中一丝清冷的笑,嘴角同样弯出慑人心魄的弧度。 凉凉道:“连段先生自己都说不清的事,又如何同外界解释?” 段正军抬头望向他:“那三少打算怎么办?” 付江沅向不可寻的动了下唇角,漫条斯理道:“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既然做错了事,理应是要弥补。” 段正军连连点头:“三少说的是……” 他顿了下,静等下文。 付江沅墨色眼眸若有所思的盯紧他,只道:“段先生是出了名的军火商,我知道你私下里有自己的工厂,这一方面门路也多。现下乱世,四处硝烟四起。我想要一批军火,段先生该有办法替我办到吧?” 段正军面色一僵,第一时间就想否认。这个时候做这样的生意本就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而且他是清军的统帅,想要什么样的军火没有?实是搞不明白付江沅话里的意思,也有些无从下口来搭他的腔。 须臾,只道:“恕小的愚昧,不明白三少话里的意思。” 付江沅缓缓道:“段先生若是肯做这桩生意,那么段小姐临时毁婚出逃的事也就算了,总司令那边我自会去安抚。若段先生执意不想修补两家的关系,那我也爱莫能助了。日后段先生再想在清州地界做任何生意,许会寸步难行。只是,段先生若要同我做这桩生意,要对任何人保密,包括付家的每一个人。段先生觉得如何?” (005)茫然无错 段正军此刻哪里是有选择的,望着付江沅那一脸云淡风轻,脊背却在阵阵发寒。这个付江沅行事诡秘,多少是听说过的,这一回领教下来,仿佛是无力招架。 最后只能无力的点点头:“三少的话我懂得了……” 这场订婚宴无疑闹了场大笑话,来往宾客无不知晓新娘子弃付江沅而去。各大报纸争相报导,风靡程度往日不及。 付译忍不住大动干戈,口口声声不会让此事轻易作罢。 就连许婉婷也一声不敢再吭,更别说帮段家多说一句开脱的好话。而且她自己心中本来就无尽的恼火,觉得段家这一回实在是过份了些。在付译大动肝火的时候只是沉默寡言。 倒是付江沅,看似最不该的人,此刻只是平静道:“事已至此,若再节外生枝,更会让人看了笑话。只当是受了一次教训,以后别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便是。至于段家,还是算了。毕竟段芳华离家出走,也非他们所愿,说到底这门亲结的就不应该,今天闹出这样的事来又怨得着谁呢……”他说这些话时倒让旁人无又言对,哪怕其中的讽刺显而易见。当初他本就是反对的,是众人煞费苦心才促成了这一桩事,说到底谁都脱不了干系。 本来付译就担心他心理上过不去,只怕这样一来受了刺激病情反倒加重,方才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轻饶了段家。现在听他这样说,心里的顾虑减轻一半,火气渐渐也就没那么大了。 不等做出什么决断来,付江沅已经吩咐人将段家人送出江城。虽然丑事登得各大报纸皆是,这边却打算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林君梦读完后将报纸放到一边去,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随意翻起一份报纸都是如此。她真是没想到,那个女人竟有这样的魄力,连清州八省的惊艳公子都不要。同时又觉得,付江沅那样的身子骨只怕没有哪个人接受得了。 董心如见她坐在那里发呆,走过来唤她:“君含,想什么呢?眉头紧锁的样子。” 林君梦抬眸看她,林家经过一场变故,董心如整个人苍老憔悴了一些。但总算家里人没有事……想想也是,付江沅对林君含心中有愧,又怎么可能不保她的家里人周全?她有些悲哀的想,连她这个在他看来十恶不赦的人,也被放出来了,看的一定是林君含的面子。为着那个女人,他敛了戾性做了最大的宽容和让步。 唇角苦涩的抿着:“没事,你不要多想。”转而又道:“妈,我近来还有些事情需要离家一段时间,可能没办法照顾你们了,所以你们要自己保重。” 董心如一脸担忧道:“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事?” 林君梦只道:“有些事不方便同你细说,可是你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要去拜访几个老朋友,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这样的乱世,外面战火连天,而林家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如果可以,董心如当然希望她能好好的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却明显劝不住她,最后只好道:“你一个姑娘家,在外一定要倍加小心。你五妹已无音讯,你断不能再有个什么闪失,否则叫妈妈怎么活。日后又如何向你爸爸交代……” 林君梦伸手揽紧她:“你放心吧,我不会像君梦一样……” 即便她如是说,董心如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林君梦收拾东西,一大早便离开了。那个时候家中的女眷还都没有起来,天际仍旧灰蒙蒙的一片。晨光还没有撕破云层,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黯淡无光,像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不由想起在青云城伪装成林君含的那段日子,披星戴月,极少起得那样早过。每次望着天边的鱼肚白,总感觉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那时候就在想,林君含每日望着这样暗沉的天与地,那天就要塌下来似的,如何轻松得了? 张孝全说她曾为了保这绥州几省的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几天几夜都不能好好睡觉。上战场的时候更是冒着血雨腥风,没人刀枪不入,就可以保证自己可以活着回来。 林君梦渐渐的有些明白为什么在那些男人眼里她的四姐就是妖艳的,因为她的身上披着一层血衣,而她本人又那样白皙娇嫩,真像冰天雪地中开出的花,如何不引人喜欢? 可就是那样一朵花,却早早的开败了。 林君含茫然的找遍了周遭的几个地方,都没有打听到纪东阳的下落,他说来这里行医救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举目无亲,感觉像做梦一样,梦醒之后一个人,那些来去匆匆的人们,不过就是一些气泡似的存在,轻轻一碰碎裂了,实则从未真正拥有过。她慢慢的蹲下身,走得路多了,双腿已经泛起麻痹,仿佛无数只小虫在细细的啃咬。而她只是一声不吭的盯着地面,看着地上细碎的粉尘,是无数车马辗压之后的结果。而她伸出手来轻轻的勾画,直等写出一个人的名字,蓦然怔住,大力的将那抹去。恶狠狠的憎恶起自己来,她这样是疯了么? 又是这种毫无头绪的感觉,从付江沅转过身同她背道而驰的那一刻开始,一切眉目就都断掉了。她不是没动过那样的念头,要不要去问一问他,她的家人在哪里? 他分明已经查到了,却没有告诉她。那时候她一心寄希望于他,才会有了后来的措手不及。 林君含攥起拳头重重的敲了几下脑袋,让自己随时保持清醒。早在她从洛阳城一无返顾走出来的时候,后路何其艰难绝望她就已经想到了,却不留自己后悔的余地。只是觉得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至少还有尊严。 站起身继续往前走,要在落日之前找家旅馆下榻。 走了好半晌的路终于抵达一个镇子,战乱的缘故,倍感冷清。许多人背井离乡已经逃难去了。林君含打听之后得知清军在附近开辟了战场,和晋军打得不可开交。因必经的桥被炸毁,清军已经被困两日多,援军一时抵达不了,孤立无援。 老板感叹:“如果清军的援军这两日没办法过河,想来那端也撑不了多久了。晋军这一回分明是用了心计,竟想到这样一个法子。” 林君含听着,漫不经心道:“清军肯定会想法子的,不是说付家几个兄弟情同手足,既然付二少被困,其他人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老板唏嘘道:“付家最近出了不少事情,即便是兄弟又哪里顾得上。”见林君含似听不大明白的样子,又道:“付三少的未婚妻订婚宴前跑掉了,闹了不小的笑话,付三少一定面上无光。哪里会有心气顾及战场上的事……” 林君含目色茫然的盯着某处,老板的话嗡嗡的响彻耳畔。心中不由得好笑,他的黄粱一梦泡汤了么?那他岂不是很失望?! 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心却不知作何感想。 最后开了房间去楼上休息,真的太辛苦了,一沾到床板就睡着了。梦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了,一丛丛,一簇簇,娇艳似火……她穿着素色旗袍穿行其中,却不知道在找寻什么。只是那种寻而不得的怅然撕心裂肺。林君含觉得生命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小心遗失了,但到底是什么呢?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她在睡梦中急得哭出声来,直将自己哭醒,眼角湿润,时不时抽搐一声。她盯着床幔一动不动,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一时间软弱得不能自己。最后抬起手将泪水抹掉,一脸冷漠的模样,眨眼敛去所有脆弱不堪的情绪。 封城了,战争的缘故许多铁路不能通行,其他的都让出来运送军用物资。一时间许多百姓被滞留在一个叫做辛店城的小城里。 人流爆增,连旅馆都很难找到。总算素心在外面呆了这许多年,长了不少见识。一见事情不妙,也不再急着往外涌了,就拉着王修文的手先去城中找旅馆。最后终于找到一家,环境虽然不是太好,但总算不至于露宿街头。而且不出她所料,被滞留的人群一下涌进来,哪里还有住的地方。偏到傍晚的时候天又下起蒙蒙细雨,店铺的廊檐下都挤满了人,还有无数中雨中穿行不息的。 那水花溅到了身上只觉得凉。素心闪了一下,离得那些奔跑的人远一点儿。看了王修文一眼,他的小脸上沾上了雨水,温润的一张脸。她有些疼惜道:“一会儿就淋湿了,告诉你在旅馆中等着我买吃的回去就好,何苦跟着出来。之前走了那样多的路,不是已经很累了。” 王修文紧紧拉着她的手道:“我就是要跟着阿宁姑姑一起。” 素心的心忽然一阵抽疼,低头看了他几秒钟。知道他这样是怕了,只怕没了妈妈,爸爸也走了,而唯一一个姑姑也不要他了。 ------题外话------ 宝们,嘻嘻今天我和四四面基去了,玩了一天,又累又困,更三千哈 (006)雨中相逢 小孩子难免有这样的恐惧。 没什么比陌生的人群和世界,更让他们感觉孤立无助。 素心拉着他的手紧了一点儿道:“好,以后姑姑去哪里都带着修文一起,这样修文就可以时时刻刻在姑姑的眼皮子底下了,姑姑也省着担心。” 王修文颌首冲她笑着,狭长的眼睛微微的弯起来,蒙蒙雾气中就像绽开的两朵桃花,那样子很是讨人喜欢。 林君含隔着稀疏的雨幕看着,刹那间生出恍惚,视线凝在孩子的一张脸上只觉得移不开,隐约是在哪里见过他,望见他这样笑着,心头某一处被轻微的触动了下,软软的不舍,想再多看一眼。不管那迎头赶路的人匆忙间撞到肩头,也怔愣的不去躲闪。直到王修文被带着走远了,方想起从他的身上移开视线,看一看牵着他的女人,却只是一个纤细的背景,裹在宽大厚实的披肩下,看不清容貌。 她终于回过头来,拢紧自己的衣服急步向旅馆走去。 只是不知道要被困在这个城市多久,下一站又要去到哪里。那样的茫然就像头上稀疏又缠绵的雨丝,不知道何时会停下来,却叫人心口发闷。 火车专列运来的物资被滞留,短时间内无法运到河对岸去。就连援兵也很难第一时间抵达。晋军却迅速加派兵力,付东倾陷入围困状态,战况十分吃紧。 段芳华虽然学过护理,却很少实践,给病人打过针,可是哪里见过这样血淋淋的惨状? 中枪已是轻微的,还有那些断手断脚的人,痛极之时发出惨烈的哀嚎声,震耳欲聋。 她端着托盘的手一直在发抖,吓得掉下泪来,那样的惊心动魄只在看到的时候才能真正的领悟到,是怎样的惨绝人寰,不亲身历经的人哪里想象得到。她紧紧的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错开视线更加不敢看士兵的伤口。只军医唤她的时候,马上端着针管和药品过去,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呛得胃里一阵翻腾。有的时候士兵的伤口疼的无法忍受,军医便让她紧紧按住,手指触及伤口,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来,她感觉到那样的灼热与滑腻,是生命才会有的粘稠,却在一点点的流失掉。而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连带眼泪也跟着一起无声掉落。 没人知道那一瞬间她的脑袋里迸发出多少可怕的念头,亦没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什么。 停下来的时候已是午夜,雨虽然停了,空气中却无端多了一丝冷意。 段芳华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出来,缩着肩头抱紧自己。今天清军伤亡惨重,光是救治无效的士兵就有无数,更不要说那些中枪受伤的。而她知道,这样的惨状绝不会只是今天,明天或许号角一吹响,她又要像今天一样马不停蹄,憎恶自己的软弱与无助,望着那些与疼痛抗争不及的战士只觉得无力。 不由得想,这样的惨痛还要维系多久? 却又知道不能停下来,如果停下来了,清军可能已经就此惨败。那么,付东倾呢? 段芳华胸口那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无论如何就要没办法呼吸了。而她的鼻骨更是酸得厉害,只怕微一张口,就能嚎啕大哭。她是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即便乱世流离,过得却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战火硝烟仿佛与她毫不相干,就像另一个世界里才会发生的事。而她的世界里只有安逸与详和。不知道双手沾满血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更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残酷,凶险亦是无处不在。 付东倾何时走出来的,远远看到那样一个微茫的缩影,锐利的眼睛分辨出对方是谁。阔步走了过来,嗓音低沉:“这样晚了,站在这里做什么?” 段芳华又掉眼泪了,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没想到会有人过来,慌张的抬手抹去。鼻音浓重道:“出来透透气,里面闷得厉害。”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又实是忍不住心中的贪念与伤情。这世上的人,真是看一面少一面。而明天他又要带兵上战场,她没有办法对他视而不见。索性灯光是昏暗的,天上又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她缓缓的抬起头来看他,即便看不清他的眼,也知道里面布满的红血丝,一定疲惫至极。 在被血腥充斥的时候,他的影像便不可遏制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第一次见他,锦衣华服,步伐冉冉的走进来,那一身的公子之度同她有一样的华彩,貌似他们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而她在“丰乐门”那样的场子里见他的时候,越发这样觉得。短短几日却颠覆了她所头的认知,他哪里只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他在刀尖上舔血,冒着枪淋弹雨,所受的苦触与凶险,又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理解的? 付东倾垂下眸子点着一根烟,淡淡道:“可是怕了?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伤亡无法避免。你当初就不该跑来这里。”他顿了下又道:“等我大哥一过来,你即刻同他离开,这里不属于你。” 段华芳一脸的坚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答非所问道:“你从不感觉害怕么?” 都是血肉之躯,别人会有事,他一样也会有事。每次他去战场,她都是心惊肉跳的。而他呢?难道从不畏惧这样的凶险? 付东倾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会害怕,男人就该征战沙场,这样的乱世无可幸免。” 既然他是不怕的,她也是不怕的。段芳华心中暗暗的想。 以前少不更事,活在一个优渥的环境里,有的也仅是一腔幽幽的女儿情,哪里想到家国天下的大事。现在忽然觉得彼时的自己那样渺小,如他所说,这样的乱世,每个人都该尽一份自己的责任,原来她并非毫不相干的。而这里有他在,她便要陪着他。哪怕仅是有今日没明天……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要毫不退缩的陪着他。 不由道:“我不会跟大少一起离开,我已经决心留在这里。这里还有很多的伤员需要我来照顾,你如若真的只是排斥我,那便忘却我的身份,我不是那个要嫁给付三少的段芳华,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姐小。我是清州八省的一个子民,理应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她的目光坚定,即便暗沉的夜色中,还是看到一点清亮的光。 付东倾怔了下,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女人竟像是铁了心。 而他只是尖锐的道:“是清州的子民又怎么样?还不是看到鲜血吓得直掉眼泪。你这样的大家小姐,定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我猜你之前连血都很少见。这里不适合你,只等我大哥的人一到,你马上离开。” 段芳华问他:“你就那样不想看到我?为什么?” 付东倾薄唇抿紧:“没有为什么,只这里不需要你。” 而他的心思永远也不可能放在她的身上。就像她问他,是否害怕的时候,其实他是怕的。那一道天堑断开了,他如同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如果物资运不到,或者援兵一时半会儿无法抵达,他可能撑不到多久就要倒下去了。而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就在河的对岸,即便他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却被这样狠狠的划割开,就如同王母娘娘抽出发簪轻轻一划,从此之后遥遥相望,他怎么可能不怕? 所以他是怕的,只是这个时候不容人退缩。 段芳华隐约觉得他的心里是住着一个女人,从他默然的瞳孔中便能看得出。这样的认知直叫人心灰,回去休息的时候也在想,这样的付东倾所向披靡,有什么是他不敢?又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为什么要将一个女人默默的放到心中。他分明没有娶过夫人,哪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权高位重或许就能得到。而有些事情,哪怕穷尽一生,也可能无法触及。 感情便是如此。 付俊仲筹集的粮草,原本该由他来运送。之前这些事情本就是由他负责的,却在出发之前突发了意外。 前方战事吃紧,任谁都感觉焦燥,又何况是自己的亲兄弟被困,那种心烦意乱不言而喻。 回到家里亦是沉着脸的,吴素每次同他说话,也表现出极大的不耐。 而两人近段时间感情冷淡,吴素知道他的新欢旧爱从来不乏,近来公事缠身,更是很少回家。那一日夺门而出后,吴素心中积压着一股火气,偏偏不得发泄,几日之后终于爆发出来。 只等付俊仲一回来,便同他吵了起来。 吴素鲜少这样无所顾及,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心情糟糕至极,才会借着他几日不归的当口大吵大闹。 付俊仲只觉得头疼,抬手指了她:“疯婆娘,简直无理取闹。”起身就要上楼,却被吴素一伸手捞住衣袖:“你别走,把话同我说清楚,到底是哪个狐狸精把你迷得颠三倒四的,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这样。” “你有毛病。”付俊仲一抬手甩开她,行旅出身的人手劲自然而然的大,吴素不设防,一下便撞到了茶几上,额角鲜血直流。痛呼之后,下人马上叫医生来给她包扎伤口。 也仅是气势惊人,付俊仲看了一下,发现那伤口并无大碍。转身就要离开。 吴素只是缠着他不放,当着医生下人的面大声道:“你要去哪里?又去找那些狐狸精对不对?” 付俊仲便彻底恼了起来,他虽然生性风流,可是现下清军这样吃紧的关头,他岂有心思顾得上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此刻吴素再这样步步紧逼,无疑是在触他的霉头。他亦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会变成这个样子。 直恼得愤愤道:“只管当你的大少奶奶,我娶几个姨太太又岂是你能挡得了的。莫说我宿在哪个女人那里。” 他这样的话无非是戳痛了吴素的心窝,实则许多年来忍气吞声,看似面面俱到,事事妥帖,亦是担心付俊仲娶上一两个姨太太回来,莫说她的风头,到时候受了那些女人的冤枉气也都说不准。而他如今竟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恨得牙龈痒痒,心中的火气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发泄才好。 付俊仲运送物资去前线,事情都是保密的。清军地界的桥被炸毁了,就说明内部出了差子。而如今他要送物资去支援,如若再生出其他细枝末节,清军这一回必败无疑。 走之前回家里稍作准备,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瞧见吴素站到楼梯下面。两日的时间过去,神色略有缓和,见着他就问:“你要去哪里?” 付俊仲只轻描淡写道:“去办公差,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吴素心中一阵晦涩,只在心中诋毁他又去哪个小蹄子那里逍遥快活。 硬生生的忍下去,竟浮现一个温柔的情意来。 “要好多天么?俊仲,前些日子是我不应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无端的跟你发脾气。只怕别影响了你的心情,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付俊仲看了她一眼,已经从楼上走了下来。 只道:“我还要赶时间,等我回来再说吧。” 吴素一下拉住他,仍旧低眉顺眼的样子:“就几句话而已,耽误不了什么时间。你先到沙发上坐,我去给你泡杯茶。” 不等付俊仲再说,已经出了花厅。 上等的碧螺春,是付俊仲最喜欢的味道,而吴素习惯亲手给他泡茶,算是讨人欢心的一种法子。所以这些年过去,在付俊仲看来虽然她有些显而易见的小心思,但做为夫人还算温婉妥贴,即便外面有喜欢的女人,也没说娶回家里来。这一次她不分青红皂白的同他闹,他着实没想到。此刻既然缓和,也便给了她个台阶下。 等吴素将茶水端上来的时候,一口咽了下去。 而后吴素说了什么话反倒迷迷糊糊的听不清了,只那一张娇俏的狐狸脸在面前摇晃了几下之后,忽然眼前一片黑暗。 吴素哪里知道自己误了大事,恼恨之时,一心想着不能让他得逞。岂能看着他去与别人逍遥快活? 直等列车就要出去,迟迟不见付俊仲出来,秘书进去叫人,发现大事不好。情急之下,只得报告总司令。 当时付江沅就在府中,沉默的听到之后,神色若有所思的一转,请命道:“让我代大哥去往前线运送物资和援兵……” 付译自是不肯,他的身体状况着实令人担忧,如今这个时候让他送物资去前线,等同于对他生命的摧残。执意不肯道:“这事无需你去,我自会安排人选。军中那样多的人,岂能非你不可。” 付江沅静静道:“我此番前去,不止是送物资这样简单。我与二哥并肩作战一把年头,自是十分默契。如果我过去协助他,会增加清军的胜算。” 这样说来,付译才勉强同意让他过去。 列车出发的时间已经错过了,为此多条线路已经停运,让出轨道来随时供专列通行。 付江沅一从付译的办公室中出来,即便吩咐张孝全:“只在专列驶出后将第一批军火借着专列一起运出去。” 这样便能隐人耳目,连清军自己都不会怀疑。 张孝全心领神会,马上去办此事。 所以当物资运送而来的时候,付江沅随之抵达辛店城。 那样一场密匝的冷雨纷纷,他穿着笔挺的军装从专列上走下来,张孝全去办其他的事情了,秘书马上为他撑上伞。汽车就停在月台上,没走几步便矮身上去,一直去下榻的地方。 这个城市因为一场滞留变得异常堵塞,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冷雨之中穿行而过。 而陆续还会有运送援兵和物资的专列驶来,铁路到底多久能够畅通无阻也都说不准。这个名为辛店城的小镇瞬间混乱不堪,貌似成了死城。 大街小巷都是巡逻的岗哨,又与战场隔河相望,一时间只是闹得人心惶惶。即便下榻的旅馆也并不安宁,时不时有大兵过来核查身份,但凡可疑一点儿的,都被带走了。 素心夜里不敢睡觉,警觉的听着外面的响动,将熟睡的修文紧紧揽在怀里,只怕发生什么事情。 有的时候困得迷糊,不知不觉的打起盹来,听到外面的响动,便猛地惊醒。由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心脏就仿佛跳停了一拍。现在只盼着火车早日通行,能够快点儿离开这里。 谁被困在这样的地方都不会感觉好过,接连被查了两日,连觉都睡不安稳,林君含也是异常烦燥。而且她听说了,现在驻扎在这辛店城的清军首领是付江沅。身上的脉搏在微微跳动,不急不缓,可是感知得到。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平静的,可是呆在这样的房间里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论之前有怎样的情义与海誓山盟,从她失忆的那一刻起通通重新来过。她与那个男人不过相识几天,温存也不过那几夜,会有多少情份可言呢? 林君含坐在窗前,望着被雨水冲刷的柳叶愣神,手指微微相扣,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心静平和一些再平和一些。再没有那样的波澜壮阔,早在那个车站,她等不来他,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即便再与他擦肩而过,她想,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情感波动。可是,她的胸口隐隐传来窒息的错觉,很想出去透一透气。 下着雨,即便花费高昂的费用,许多人还是找到了下榻的地方。有些花费不起的,三三两两的挤到一间房里,却总算这街上人流舒缓了些。 前面几个人打着伞走过来,锃亮的军靴踩在地上溅出水花,那一双修长的腿被军裤包裹住,即便松垮,穿在他的身上仍旧别样的英姿飒爽。身边人为他支着伞,那人的身高不及他,伞沿微微倾斜,正在他的脸上投下暗淡的影,只看到完美的下颌线微微绷紧着,那样凌厉的线条宛如刀刻。 林君含看了一眼便错开,也仿佛不经意般,接着目视前方,步伐匆匆的走过去。整座城在雨幕中寂寥而荒凉,细碎的雨声悄然消失,世界变得静寂无声。 她轻微的吐气,胸膛微微起伏,许多你侬我侬的耳语不觉然的充斥天地间。 不仅她听得到,他亦是如此。 他将她揽到臂弯里,想在她的怀中度过余生,哪怕只是蹉跎年华,他不是没有想过。 步伐微微一滞,整个人都有些僵怔不堪。亲信们感知到了,跟着步伐一缓。不等看清女人的面目,就见她淡定从容的走了过去。 付江沅转过身来看她。 她的身体仍旧消瘦,长发松松的束起来,用一根简单的发簪绾于脑后,有几缕发丝垂了下来,轻轻的浮在脖颈上,他能想象她细腻光滑的肌肤,小小的绒毛若有似无,许多次他伸手抚上去,跟心里想的一样光滑,肤若凝脂,他曾不止一次那样抚摸她的颈项。此时此刻他想伸出手来,将她颈间散落的发抚上去,可是,这样的念头一出,她就已经走远了。 遇上一个人这样简单,错过一个也这样容易。这样看着,他似乎错过她很久了,永生永世那样久。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砸到伞面上,发出喧嚣的响动。听到耳中嗡嗡的响,直吵得人心烦意乱。 旁边的人提醒了他一句:“三少……” 付江沅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只一眨不眨的目视着前方,雨下得那样大,湮灭一个人的声息简直轻而易举。 亲信便不再说话,任由他怔怔的看着。 须臾,付江沅终于缓过神来。淡淡道:“走吧。” 林君含的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冰冷一片,不管不顾的坐到床沿上,本意是要换去衣服,一坐下来却忘记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 头脑混乱不堪,茫茫然的盯着不知名某处。纤细的手指抠进床沿的木头里,十指连心,疼得令人身体发木。 而她不能就此消沉下去,总要做些什么。 物资既然已经运到,就要尽快送到河对岸去。僵持到今日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付江沅命人制作了皮筏,明天一早便可投入江中。 当晚张孝全从外面赶了回来,将雨衣扔到一边,进来唤了一声:“三少。”接着又道:“事情都办妥当了。” 付江沅自灯光中抬起头来,他的脸色不好看,神色忧郁。 张孝全马上道:“三少可是身体不适?” 付江沅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最后只道:“无防。下一批也随物资运出去,催一催段正军,速度一定要快。” 张孝全见着他的面容,心情只道是说不出的沉重。 点点头道:“放心吧三少,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付江沅旋即问他:“林君梦现在在做什么?” 张孝全道:“听线人来报,貌似去见了几人朋友,其中有一个是扶桑人。” 付江沅一双眼若有所思的眯起来。沉吟道:“将她盯紧了。” 接着打发人下去休息。 自己这一夜却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仍是没有睡去。额角上生出豆大的汗珠,身体只觉得难耐。而他望着微茫如昼的灯光,也仅是凄惶的想,人这一生,这样长又这样短,总有些事是想做却又来不及做的。 抱着被角慢慢将身体蜷缩起来,仿如初生的婴孩儿。而他知道说不上哪一天,自己亦会这样离开。 恍惚只是睡了几分钟的样子,外面响彻敲门声,手下人报:“三少,不好了,库房着火了……” 那库房即便不能说密不透风,却有人严加看管,事关大军成败的东西,又岂能掉以轻心?却像天降大火,四面八方燃起火光,说点着就点着了。等到人发现时,大火包抄而上,伸出舌头舔舐着,救下来的时候已是损失惨重。 付江沅深邃的眼眸被火光映成妖艳的红,只如鲜血一般。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如何不大发雷霆。 将看管的人员全部抓了起来,誓要按军法处置。 皮筏本来将将有了着落,物货俱毁。第二批要在半下午时方能运来,还是不出任何差子的前提下。 (007)修文出事 而付东倾那一边大火已经烧到眉毛,到了此刻已是气息奄奄。 肩头中了枪,段芳华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一抖,那托盘哗啦啦的落到了地上。全身彻底虚软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跟着军医走进去,却听到他在发脾气。秘书和副官没哪一个人说得了他,状似不想让医生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军医唏嘘道:“二少,耽误了治伤,会有生命危险……” 此话一出,被付东倾冷硬的眼光逼退。就是因为在这种最为微弱的紧要关头才不能少了他,否则将士势气大减,只会加速灭亡的速度。 段芳华眼睁睁的看着,本来她是有些怕他的。这一刹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拉着他戎装的衣料,语气坚硬得连自己都不可思议:“如果你倒下去了,清军怎么办?你怎么这样不听劝?现在你什么都不能做,马上治伤。” 付东倾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十分难看,狠戾的吐出两字:“放开!” 段华芳的手指松了又紧,最后只是紧紧的抓住,她害怕自己这样一松手,他就不见了。所以心中生出无畏,连唇齿间的颤抖都不复存在了。 只道:“你要我怎么放手?任你去死么?如果你死了,清军连挣扎和等待都不必了,你觉得呢?” 付东倾硬性抽出自己的手臂,背影好似一抹孤鸿,已经走到门口去了。 却听一阵抽气声,背后段芳华道:“你要是走出这个门,我马上就扣动扳机。” 付东倾回过头来,段芳华抽出副官的配枪指在自己的脑袋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瞪大眼睛盯紧他。 这样一个看似娇气的大家小姐骨子里却能生出一种坚硬到可怕的东西,付东倾看着她竟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想起另一个人尖锐的棱角,就这样无形间将自己割伤割痛,体无完肤的疼起来。 渐渐生出一种弱软,任由军医拉着去治伤。 麻醉这种药品到了现在已不是紧俏这样简单,唯一仅有的东西拿来给他用。被付东倾拦了下来,脸色发白道:“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疼一下似也没什么不好,任由他的神精高度集中,便能想明白许多事情。 直到了令他心寒的地步,这两日来他实是有些不敢想,只怕那样的绝望会更加轻而易举的打倒他。 他知道什么东西是最能斩杀人的利器。而他亦知晓自己的三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容不下任何的背叛……他也是到了此刻方才想明白。他是记恨起他来了,那时他要与林君含逃到天涯海角去,有人通风报信被付译知道后,派重兵将人拦了下来。做为一军的总司令,他想禁止一个人做成某件事情简直轻而易举,即便是付江沅,一时间也没有反抗的法子。以往任由付江沅再怎么玩世不恭,付译没说真的阻拦过,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一回只是不容妥协,激烈的争吵与反抗使得付江沅旧病大发……现在想起来,他定然以为那个告密的人是他。他们手足情深,许多年来相互扶持着一路走过来。哪一个在背后捅了刀子,定是件无比痛心的事。付东倾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报复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拿他手下的性命开玩笑。 段芳华望见他眼中的凄离,显而易见,还有一些类似绝望的东西就要在眼波里流泻而出。 而他盯着某一处,也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分明没有上麻药,取出子弹的过程定然疼痛无比。而他只是脸色发白,却面无表情。 付东倾就是要记得今时此刻这样刺骨的疼意,只有不忘这疼,有朝一日才能血洗心头之恨。 段芳华怔怔的看着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这个男人周身迸发的戾气,仿佛是含冤地府的幽灵。跟那个周身布满阳光,漫不经心的扯动嘴角来笑的公子哥大相径庭。是什么使得这个男人变得这样可怕? 直到军医将取出的子弹放到托盘里,她听到清脆的一声响才回过神来,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只见那子弹血淋淋的,很是骇人。 第二批物资运送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付江沅亲自指挥援军过河,只是连日大雨,河水湍急,渡河十分不畅。 付江沅站在岸边,一身戎装早就已经湿透了。冷意严丝合缝的渗进骨髓中,却全然顾不得。 秘书走过来担心道:“三少,雨下得这样大,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还是撑把伞吧。” 付江沅目视波涛汹涌的河水,薄唇抿紧成一条线,对秘书的话充耳不闻。漆黑眼眸亦如波涛一般,若有所思的微微眯着。从昨夜仓库失火到现在,他便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只专注的盯着涛声四起的水面,状似回不过神来。 船只像飘摇的树叶一般在水面上左右摇摆晃动,一股浪头打来,船只悠悠打着旋儿没入进江水中,无声无息。 付江沅如何不知河对岸倏关生死,战事多么吃紧,只怕再迟一些,大军不保,他的二哥也有性命之忧。比起这些,又总有一份隐隐的忧虑,分明在肺腑中翻滚不息,却抓也抓不住的样子。他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自己的心便如这江水一般,波澜四起,久久不能平息。 张孝全拿了件雨衣过来,硬是披到了他的肩膀上。 “三少,身体要紧。” 那船只分明驶不过去,只得返回后等浪涛平息再重新驶入。 付江沅的俊眉微微蹙起,转首对张孝全道:“明早让滞留的百姓离开。” 这几日城中十分混乱,人流混杂,再加上受军队驻扎的影响,整座城都是人心慌慌的。 张孝全道:“是,三少。” 夜晚王修文吃过东西就嚷着困了,这几日来素心并不敢带他去街上走动,只闷在这个房间里怕是要闷坏了,没什么事情可以消遣,所以吃饱了不用素心提醒,自己就吵着要去睡了。 素心给他盖好被子,轻轻的拍打他的背,到底是个孩子,闭上眼睛不多时就沉沉的睡去。而她坐在床上,也已十分困奄,却不敢真的宽衣解带躺下来。整个辛店城内人满为患,秩序可想而知的不好,即便有巡逻的警卫,城中还是发生了许多凶险的事。素心一颗心紧紧的揪着,哪里放得下。 只盼能够早日解禁,城门大开,列车畅通无阻。她也可以带着王修文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靠在床头上想着打一个盹,并不打算真的睡实,这样外面有什么响动,也能及时听到。 忽然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一下便将她惊醒了。 接着“砰,砰,砰……”的响起敲门声。外面有人呼喝着:“开门,开门,快点儿开门……” 素心猛然坐直身,只怕那些人将王修文吵醒了,跳下床穿上鞋子,隔着一扇门问道:“是谁?” 外面仍旧呼喝着:“开门……”说着已经不耐烦,几个人大力冲撞门板。 素心见状,知道再不打开,对方早晚也会将门撞开,拉开门栓,呼啦一下几个大兵涌了进来。迎面一阵酒气,这些值夜班的侍兵多半十分辛苦,又是这样清雨连绵的夜里,便拿酒来解闷取暖。所以时常这样醉醺醺的,即便当官的看到,大都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低声矮语:“几位官爷有什么事?” 有人便道:“来核查身份。” 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几日无论白天黑夜,时不时的就要查上一回。 素心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定然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倒也不十分惧怕核查身份。只是此时此刻两个兵侉子眯着眼睛色眯眯的盯紧她,那醉意朦胧的眼中似放出饿狼一般的光茫。她不由得全身绷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素心这等姿色的女人是十分少见的,即便穿着朴素的衣衫,头发也乱糟糟的披散着,还是可以看到一张姣好的容颜如明月一般。那些个兵侉子日日呆在这个镇上,憋出一身的火气来,此刻借着酒气,再看到这样一个姿色貌美的女人,就难免有些把持不住。 素心退后一步,冷凝着脸:“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侍兵嘿嘿的笑了两声,就来拉她的胳膊。 “不干什么,就是一起玩一玩。” 素心真心惧怕起来,由是那一股酒气直熏得她反起胃来。瞧见那人的手指已经触碰到她的脸颊,心底一阵剧烈的抵触与懊恼,不禁扬起手来给了那人狠狠的一巴掌。 这一下子真是打重了,大兵始料不及,不由恼羞成怒。拿枪把重重的怼了那么一下子,正中在素心的心口上,一个跟跄向后跌去。 那人骂骂咧咧:“真是不知道好歹……” 王修文被惊了起来,揉着眼睛坐起身,就看到一个大兵抬脚往素心的身上踹去。而素心匍匐在地上只是不吭声,紧紧的咬着牙。内心却悲哀的想,一场践踏定然无可避免。 只等那人伸手过来撕扯她的时候,却突然一阵惨叫,就见王修文何时窜了过来,抱住那个大兵的手臂狠狠的咬了上去。小家伙牙齿锋利,拼尽全力咬下去,唇角溢出血来。 大兵有些疼懵了,抬起手来狠狠一甩,硬生生将王修文整个甩了出去。小身子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度之后,撞到了床角上,顿时鲜血直流。 素心大叫一声:“不。”疯了一样爬过去,再抱起王修文的时候就见他的额角渗出血来,眨眼迷糊了半张脸庞。她一边伸手抹着一边噼里啪啦的掉眼泪,嘴里迷迷糊糊的念叨着:“不……不……修文……你不能有事……不……” 那大兵视而不见,只疼得心烦意乱,仍旧过来撕扯素心。 素心便疯了一样跟对方撕打起来,又踢又踹,满目腥红的样子同厉鬼无异,她只是想如果王修文有事,她也不活了。 伴着她凄厉的尖叫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只觉得异常恐怖。 经她这样一叫,其他几个大兵的酒也像醒了大半,过来将人从另一个大兵的身上撕扯下来。也怕这样下去会闹出事来,付江沅带兵严明,断不会任手下人胡闹。而他们皆是付俊仲带出的兵,这时候生出事端,定难逃责罚。知道事情闹大了,就想闪身离开。 素心却死死揪着那人的手臂不肯放松,她是打算给王修文报仇的。 林君含本来还没有睡实,听到这样的惨叫声更是一下就清醒过来了。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走,一直下到楼下,看到大敞的房门内,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几个大兵拖到一边重重的摔倒在地。不等几人转身离开,凌厉的扣紧几人的锁骨,动作敏锐迅捷,眨眼又是一阵嘶吼声。 她着实没想到,这些人会是付江沅的兵。 接着伸手去拉素心,透过散乱的头发一下看清她,微微一怔:“素心?” 素心却像痴了一样,脸上清泪纵横,恍惚的看了她一眼,哪里认得出。甩开她,转身抱起王修文,撕心裂肺的哭起来:“呜呜……修文,你醒一醒……听见姑姑的话了么,你醒一醒啊修文……” 林君含怔愣的看着,心口仿佛被人狠狠的撕拧了一下,她不知道为何会有一刹的窒息。转身去叫医生…… 可是这样的紧要关头,这城中哪里还会有看病的人。所有医院的人和药品都被征集准备陆续送到河对岸去。林君含敲了几家诊所的门无济于事,大脑被冷雨冲洗之后渐渐想明白了。飞快的跑到清军驻扎的地方,一到门口便被荷枪实弹的警卫拦了下来。而她只知道那个小男孩儿如果不看医生或许就要死掉了,她想起他扬起小脸雨中微笑的样子,双眼绽起微微的桃花色,仿佛成了这个灰色时代唯一一点明媚的色泽。还哪里知道怕?扯着嗓子大喊起来:“付江沅,付江沅……你出来……你出来啊,我是林君梦……” (008)他的孩子 警卫直接拿枪指向她,呵斥道:“快点儿走开……” 大雨哗啦啦的下着,成串的砸到人身上去,亦跟子弹似的。 林君含心中恐惧,只不管不顾的冲着里面大喊:“付江沅,你给我出来……你出来啊……不怕遭天谴你就给我出来……” 那两个警卫真要对她不客气了,连推带搡的。 却听里面厉声道:“放开她。” 张孝全闻声赶了出来,一眼看到林君含,亦知道这个女人是伤不得的。走过来道:“五小姐为何来此?” 林君含一下抓住他的手臂:“张副官,你们这里不是有医生,我求求你去救一个人……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他就要死掉了……” 张孝全认识林君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女人从来临危不乱,印象中总是眼眸清冷,看人的时候一双剪水双瞳微微的抬起来。有的时候笑意慵懒,亦是半真半假的模样。此刻却瞳光涣散,盯紧他只是不停祈求。 便道:“不是我不帮五小姐这个忙,只是城中的医生都是要赶往前线去的,没有三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差遣。” 林君含抓着他的手臂,也是下雨的缘故,而她衣着单薄,手指已经冷透了。 急急道:“你带我去见付江沅,我自己来跟他说……” 张孝全想了一下,带着她进去。 付江沅还没有休息,这几个夜晚几乎通宵达旦,哪里能睡个安稳觉。听到张孝全说林君含找来了,眸光一滞,恍了下神才道:“她来做什么?” 张孝全道:“四小姐是来求三少给找个医生,看似有什么紧要的人生了大病,四小姐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属下还从未见过四小姐那个样子。” 是啊,那个女人波澜不惊,即便是他背信弃义,她也没说像其他女人那样,不过一句再不相干的话,便云淡风轻的转身离开了,就仿佛她的世界里任何一个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少了谁都一样活下去。 这一回是哪一个人得以使她方寸大乱? 付江沅苦涩的抿了下唇角,只道:“让她进来。” 林君含站到室中,全身都湿透了,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两侧,嘀嘀嗒嗒的淌着水,一直蔓延进单薄的锁骨内,滑进湿润的领口,一下就不见了,比起那一天只会更加狼狈。就那样怔怔的看着付江沅,吐出的气息漂浮。仿佛一缕幽魂似的,这个女人哪里是真的存在? 付江沅也发现了她的目光涣散,心口一紧,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喉结动了动:“你想说什么?” 林君含的肩头微微的打着颤,唇色发紫,仿佛真的是冻坏了,她在这样的雨夜奔跑了许久。如今终是找上他了,其实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站到他面前来了,更不会这样面对面的看着他……可是这一刻她没有办法,正如她私心里不想那个无辜的小男孩儿死掉一样。 干涩的唇齿动了动:“我知道你此生是不愿再见到我的,如果可以,我亦想躲得你远远的,躲到天边最好……付江沅,你曾经许诺,如若背叛我就会不得好死。那句话不作数了,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通通选择接受,日后再不会说半句怨怼的话。我只求你找个医生去救救那个孩子,他就要死掉了……” 付江沅看着她,只觉得像做梦一样,这个轻薄如幽魂的女人实则只是出现在他的梦中。那样的憔悴,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说着软弱妥协,卑微又企及的话……那样一股怜惜无端端的生出来,只想拥她入怀。 她说此去经年连记恨他都不再了,任由他在这场背弃里逃出生天,他们这样,似真的没有半点儿关系了。 她连诅咒都不再有。 他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神色莫测的看着她,终是从那梦中清醒过来,对着门口唤张孝全,命他带着医生过去。 林君含终于露出一点儿欣慰的神色,紧跟着付江沅下去。 医生连夜赶到旅馆,房间内素心还坐在地上,只是紧紧的将王修文护在怀中,目色怔忡的轻轻摇晃。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医生还不过来,她不知道王修文还能不能活。 如若他有半点儿闪失,她定是没办法跟王思敬交代的,想起他那深深的一躬,只是难过得泪如雨下。用手掌心轻轻的擦了擦王修文小脸上的血迹,轻轻道:“修文不怕……姑姑会陪着你……”到哪里她都会陪着他,这样王思敬该不会埋怨她没有照顾好他的孩子了吧? 张孝全和王思敬一带着医生走进来,素心马上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连声祈求:“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他一定不能有事啊……” 张孝全搭眼一瞧,却一下认出王修文来。不由侧首看了林君含一眼,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缘分,这分明是她副官的儿子,而她却不认得他了。 不由得催促医生:“马上给孩子治疗,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他,不能让他有事。” 医生检查之后确定还有微弱的生命特征,只是简单的包扎处理伤口肯定是不行的,便让人将孩子抱到医院去。 林君含和素心一起跟着过去。 张孝全回大营向付江沅汇报,不可思议道:“伤到的孩子是王思敬的儿子,撞到了头,怕是会有生命危险。”见付江沅眸光深邃,只是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又道:“不过看样子四小姐并不知道那是王副官的孩子,在她看来就是一个陌生人。” 付江沅沉吟:“派最好的医生过去,一定要尽全力抢救那个孩子。” 手术整整做了一夜,王修文颅内积血,如果不是外国医生及时进行了手术,王修文定然已经活不成了。 当清晨的太阳洒下第一缕金光,阴雨连绵几日微微放晴的时候,手术终于做完了。 穿着白大褂的西洋医生一走出来,素心连忙问:“医生,我的孩子怎么样?” 医生松一口气道:“如果今天中午之前能够醒来,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素心听到这样的话竟微微摇晃了下。 林君含在一旁静静的听着,纤细的手指攥得越发紧,指腹上一道道清析可见的白痕。 不由转首望向窗棱,那一道刺目的金光,碎金子一般洒下来。将她的瞳孔映得清亮而宁静。而她也只是静静的想,这个孩子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从医院里走出来,听到解禁的消息,城门大开,铁路也已恢复运行。 林君含踏着积水回旅馆去,衣服和鞋子都已经湿透了,即便阳光照下来,仍旧不得一丝暖意。而她只是缩紧肩头,操起手臂将自己环紧。 走到旅馆的时候,看到一辆车子停在那里。 张孝全将车门打开,付江沅从上面走了下来。 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问她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清风吹着她的额发,干枯蓬松的发丝,就像深秋时退去生命力的荒草,离得近了,才会发觉这个女人这段时间生活的一定不好,那一身的华彩就仿佛在风吹雨打中隐去光茫。 拂了一下耳畔的碎发淡淡道:“谢谢付三少,如果中午能够醒来,就没事了。” 她神色清冷,话语客气,他们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隐约又恢复了那个薄情人的模样。 付江沅不由蹙了下眉头,盯紧她道:“我让医生救那孩子并非是因为你……” 林君含打断他的话:“三少的意思我明了,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更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三少是看着我的面子才救那个孩子。我想无论是三少的善心,还是出于对手下人管教不利的愧疚,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说这一番话时心里阵阵的发酸,他想跟她撇清关系,一丁点儿遐想都不余,她也便顺了他的心思,毕竟他对她本就无情。话语越来越轻,直至不想再说下去了。最后抬起眸子,仍旧道:“三少一早来便是同我说这样的话么?如若真是如此,还请三少放心,不需有那样的顾虑。” 付江沅定定的看着她:“你若这样想甚好,今天解禁,我希望你尽早离开这里。之后时局会有怎样的变化谁都说不准,起火事宜还要盘查……这一生是我对不起你,我从不否认。只是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这次之所以会来这里,就是为了去前线找回我的未婚妻。” 原来同她呼吸着同一片的空气都让他心生不快。 而这样风雨飘摇的乱世,他只是来寻另外一个人,多么的干脆,痛也痛得这样干脆…… 林君含脸上骤现一丝模糊的笑意,只觉得荒凉,而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三少放心吧,我今天就离开,而且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昨晚的事着实感激不尽,尽管三少不是为着我,但确要同三少说声谢谢。” 她转身上楼收拾行装,本意是来取一件东西。即便昏迷的时候仍旧戴在她的手腕上,当她醒来的时候成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曾经想给纪东阳做为报达,他略微通晓,看过之后只说价值不斐,是件难得一见的宝贝,让她小心的收藏。而她也再不敢戴,便将那件翠绿的玉镯子收了起来。此刻拿在手中细细的看着,呈色实在漂亮,不知是哪里得来的。她已全然记不得,只是难得见到了一个有缘人,便想着将它送给他。 林君含拿着玉镯子去了医院。 素心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紧紧拉着王修文的手,仿佛等待着奇迹的发生。而一整夜下来,她的神色疲惫不堪,却亢奋的睁大着眼。 林君含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情深意重的一个女人,这是她的孩子么? 这世上最强烈的期盼无疑要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如若落了空,定是痛心无比。 林君含觉得自己是懂得的。 过来轻轻的唤了一声:“素心……” 素心怔怔的抬起头来看她,目光渐渐有了焦距,看清楚她后,讷讷道:“九儿……谢谢你救了修文……我没想到你也会在这里……” 林君含见她的嘴唇裂开了口子,吐字艰难。她取出那只翠绿的镯子交给她:“把这个送给你的孩子,曾经我亦遇到凶险无比的事,醒来的时候就只有腕上的这只镯子,后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命还在。所以我想,这是个吉详的东西,或许可以保个平安,就送与你们吧。总算你我相识一场,能再见到着实算种缘分。就算走投无路的时候将它卖掉,也能换些钱花,总不要亏了孩子。” 素心静静的看着她,并不伸手去接。 林君含便拉过她的手,将那镯子塞进她的手里。 “拿着吧。” 说不上何时就要封城了,解禁只是暂时的,清军的物资被烧毁,定会大力盘查此事,所以再度封城是早晚的事。 她真是没想到,他就那样忌惮跟她呆在一片天空下。 林君含看向床上的王修文,小家伙有一张精致剔透的脸,比女孩子还要生得漂亮。只是脸上毫无血色,陷在白色的被褥间那样惹人怜惜。她抬起手来轻轻的触及他的脸颊,仿若自言自语般道:“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须臾,收回手指,空气中微微的打了颤。 素心问她:“你要离开了么?” 林君含道:“城中解禁了,不过我想很快会再度封城,只得离开。”只是这样的乱世,城中亦是混乱不堪。她想或许可以拜托张孝全照顾这对母子……“要多保重,这样的世道,一定要倍加小心,等孩子醒来之后,带他到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去。” 素心坐在病房里,反复斟酌林君含的话,是呀,这样的世道,说不出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上次一样凶险的事,的确要倍加小心才是……经过昨夜她真的是怕了,到了现在魂魄仍旧没有归位,就这样魂不守舍的坐在那里,直到林君含走,没想着去送送她,更忘记将手中的镯子还给她。只是反复思索她与王修文以后的路,何去何从,才能不负王思敬的嘱托? 忽然想起王思敬留下的那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翼翼的保管……就被她缝在衣衫里,此刻慌忙的扯开衣襟,将精心缝好的口袋撕下来,手里攥着那封信,只觉得惴惴难安。 她想象不到那信的内容,是否真像王思敬说的那样神奇,可以做为王修文的一道护身符。她颤巍巍的将信撕开,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的读下来,红肿的眼眸慢慢不可思议的张大,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最后转首看向王修文,这样看着他真的没有哪一处长得像王思敬,一直以来只以为这孩子长得像妈妈,却原来这并非王思敬的亲生骨肉,而是付江沅的孩子…… 素心吸着气,只怕自己眼花看错了,接连将那信读了几遍,最后终于确定这就是付江沅的孩子……是这清州八省付三少的孩子! 她慌张的将那信收起来,起身出了病房。到现在只有一个护士还留在这里,医生一给王修文看完病就离开了。素心揪住她的手臂,语句错乱道:“帮我看着他……这个孩子很重要……出了差子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她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既然这是付江沅的孩子,他该会让人全力医治他的吧?素心横纵的掉着眼泪,一路上飞速奔跑。一直来到清军驻扎的营地,嚷着:“我要见三少,我有重要的事同他讲……” 一军统帅又岂是说见就能见的。 素心被拦在外头不得而入,急得撕心裂肺。而她的心脏实是跳得厉害,“咚咚……”的响个不停,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一样。她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修文还没有醒来,他仍旧需要医生,现在只能指望付江沅了…… 一个军官听到喧哗声走出来,一脸严肃的问道:“怎么回事?” 警卫退到一边去。 素心两步上前,急急道:“军爷,我想见付三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说……” 那人眯起眼来打量她:“你是什么人?三少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素心眼眶通红:“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三少,我这里有一封信要交给他。” 那人再度打量了她一眼,面目憔悴的女人,泪眼朦胧,意志涣散。他将信拿到手里,只道:“三少此刻去办公务了,我会将信交给他。这里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你快点儿离开吧。” 素心双手合十:“军爷,我求求你,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三少……否则我的孩子就没命了……”她唇齿间溢出沉闷的呜咽声,再难吐出一个字来。 难得天开始放晴,江面总算平静了些,援兵和物资正源源不绝的运到江对面去。就是这长长的一道河,却不知隔出了多少东西,亦仿佛在人的心间划出口子,硬生生的隔出一个万水千山的距离,不知此生还能否逾越? 江风将付江沅的额发吹起来,他没有戴军帽,发线蓬松,眼睛自额发的缝隙中射出清冷的光,定定注视着河对岸,弥漫的硝烟渐渐止息,盘踞在人心口的霾反倒越来越重,如何没有拔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付江沅人生不止一次上战场,有的时候知道平静代表了什么。除了宁静,还有死寂和绝望。 自从昨夜河对岸的炮火声渐然微弱开始,他的心里就已经开始不宁静了。这一刻他的心口更是撕拧着,望着滔滔江水东流去,许多沉默。 张孝全走近来,只道:“三少,这是侍卫长送来的信,说是一个女人让务必转交给你。” 付江沅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他手中的信上。 张孝全私心里以为是林君含留下的,据线人报,此时此刻她已经坐上火车离开了。 不由道:“三少,四小姐已经离开的辛店城。” 纸张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浪花一般在指掌间起伏不定。付江沅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看信上的内容也如晕浪一般。最后眼睛阵阵的发花,渐渐的看不清上面的字句。只身体中的血液沸腾不止,冲撞血管承载不及,整个身体那样狂热又那样虚软,连同心脏都一并衰竭了。只觉得这样的欣喜来势汹汹,何以承受? 深邃的瞳孔一再再缩紧,指掌轻轻一松,单薄的一页纸骤然被风卷进江水中。 张孝全见他整个人似在微微颤抖,仿佛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紧张道:“三少,可是出了什么事?” 付江沅转身便走,他的喉咙发紧,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转身的刹那泪光盈然,心绪从未这样混乱不堪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正如他没有想过自己竟有那么大的一个孩子,曾经他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却不晓得疼爱怜惜他……他只狂热的想,四年前那个女人竟给他生下一个孩子。 张孝全看他步伐跄跟的上车,大步追了上去。 付江沅坐在车座上,薄唇抿紧,脸上流露痛苦不堪的神色。像是在害怕,直怕得瑟瑟发抖。而他的拳头不可思议的捏紧着,仿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汽车一直开到医院去。 太阳正一分一分的升上去,素心的心却一寸一寸的沉下去。快到晌午了,王修文却仍旧只是安静的睡着。她不知道中午的时候他能否醒过来,却知道如果醒不来,这个拼了命保护她的小家伙就永远都醒不来了。 肺腑中一股难言的苦涩,这一生历经的苦楚无数,自觉是个冷漠淡薄的女人。此刻却想,如果王修文能够醒过来,怎么样都好。当她牵着他的手,小小软软的,带着火热的温度,是以往孤苦的日子里从来都没有过的。那感动便油然而生,她似终于懂得为什么明明不是亲生,巧云和王思敬都要拼了命的来护着这个孩子。 病房的门一下打开,等素心转首看过去,付江沅已经走了进来。 她是见过他的,俊美如阿修罗的男人,这样想来,王修文便是随了他的,五官那样相像,由其一双眼,都泛着微微的桃花色,令多少女人神魂颠倒的媚眼如斯。 付江沅定定的看着床上的王修文,一张脸紧紧的绷着,看不出什么表情。喉结动了动,低低道:“你先出去。” 素心松开手,安静的走出去。 房门在身后轻轻关合,悄然的一声响,若有似无。却使得付江沅的心狠狠一震,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可遏制的流了下来。他吸紧鼻子走到床前,视线至始没有离开孩子的一张脸。 那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分明跟他有一样的眉眼轮廓,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却没能认出他。 伸出手来想要碰触他,却又惊惧不已,只担心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轻轻一碰便碎了,像极了那个女人。于是就停在咫尺的距离,全神贯注的凝视着他,看午时金灿的阳光将他渡染成璀璨的模样。那样子像是睡着了,眉舒目展,仿佛没有哪一处是疼痛的。而他的心却抽搐成团,这一生曾几何时这样怕过? 付江沅喉咙酸涩,最后微微的沉下身去,将头埋进孩子小小的肩胛骨中,静谧的空气中响起沉闷的呜咽。 张孝全昨晚便同他说:“那个孩子伤到了头,血流不止,许是活不成了。” 而他如何可以看着自己的骨肉就这样离开?他还没有尽过一天为人父的责任,从来没有疼惜过他,不曾陪着他一起玩耍,讲家国天下……现在他只想让王修文清清楚楚的知道,知晓他的存在,他有多欣喜若狂。 付江沅刹那间觉得,仿佛什么东西刚刚含到嘴里,就要融化掉了。他难过得没办法呼吸,只抱着他的小身子一阵惶恐。 声音低沉嘶哑:“修文,醒过来……我是爸爸……” 王修文沉沉的睡着,长睫上一道亮眼的金光。 张孝全叫来了医生,两个顶级的专家都被叫过来了,重新为王修文做检查。 只是那一时林君含已经离开了,即便张孝全有心将人追回来,那车却早已走远了。 只得安慰道:“三少,只要小少爷没事,四小姐早晚是可以找回来的。” 付江沅坐在长椅上,十指扣紧,五年前她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一无所知。五年后他却不止一次的险些伤害到他。 “我只是不敢修文受得这些苦楚……”他嗓音哑得厉害:“如果他有什么闪失,这一辈子我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张孝全道:“三少无须担心,小少爷这些年定没吃过什么苦。虽然一直不曾跟四小姐生活在一起,四小姐却不会亏了他,而且据属下了解,王思敬一家人对小少爷简直疼宠有佳,这些年他们一直不曾有自己的孩子。如若不是如此,那王思敬的夫人也不会为了保全小少爷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及。” 医生再度走出来。 付江沅从长椅上站起身,紧着道:“修文怎么样了?” 西医道:“回三少,孩子的状况没什么变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醒过来……” 不等他说完,衣领已经被付江沅大力的揪紧,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而他双眸充血:“你们这些废物是做什么吃的?状况没有变化为什么依旧醒不过来?” 医生吓得脸都已经白了,对于这种状况当真束手无策。 便颤巍巍道:“三少,我们已经尽力了。” “滚!” 付江沅听到这样的话烦燥不已,冷声呵斥。 一时间几个医护人员鱼贯而出。 张孝全轻轻的唤:“三少,着急也没有用,不然属下再去联系其他的专家,定可以让小少爷醒过来。” 付江沅道:“马上去,去请国外的专家,让他们立刻赶过来。” 临近下午的时候,素心已经绝望了。 气奄奄的靠在椅背上,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王修文,想象他活蹦乱跳时的样子,她还时不时的嘱咐他道:“修文,不许淘气,老老实实的……” 现在只希望他能像那样站起来,在她面前又蹦又跳,哪怕一刻也不消停,她也不会觉得烦。 “修文啊,听姑姑的话,睡一睡便醒过来吧……你这样贪睡,姑姑要如何同你爸爸交代……” 没有人回答她,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付东倾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即便援军抵达,也没了回转的余地。 本来行军打仗,胜败就乃兵家常事。平时只是懊恼,咬牙切齿誓要洗前仇。可是,这一次却无比沉默,有些恨根深蒂固,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只任它像种子一样深埋进心田,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的长大,或许有一天便再承装不下的爆发出。才是真正的毁天灭地。 清军这一回失了两座城池,将南边的要地也一并失去了。 付东倾的伤一直不曾好好的处理,之前条件有限,也只是简单的包扎。直等药品送达,段芳华过来为他重新清理伤口。 已经开始发炎腐烂了,红肿不堪,岂会不疼? 而他神色麻木,不痛不痒般。 段芳华总想说点儿什么安慰他,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转而一想,这些道理他又怎么可能不懂。情绪低落定然有他的理由,他的心她本就看不透,即便安慰也是无济于事。 默默的帮他上完药,又将纱布一圈一圈的缠紧。 付东倾扯过衬衣套到身上,系扣时面无表情道:“战争结束了,你可以走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段芳华微微一怔,抬起眸子看着他,只道:“战争没有结束,我不会离开。我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他人可以,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付东倾转首看她,冷硬道:“你想在哪里大展宏图,那是你的事。我的军队中不需要你的存在,你若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去找江沅,而不是来我这里。” 他大步离开了。 段芳华盯着手中的托盘,指腹微微用力,鼻骨亦是酸得厉害。委屈么?又怎么不会,他从不给她好脸色看,每次说话都是冷冷的。不论她低眉顺眼做多少事情,都换不得他的开颜一笑。她不晓得他为什么这样排斥她。 而她只是倔强的想,她意已决,也不是说变就会变的。 残阳如血,太阳就要落山了。整个病房被染成通红的颜色,将王修文的小脸也一并映得绯红。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尽是茁壮的生命力。 付江沅轻轻的将他抱在怀里,这样的姿态已经维持很久了。姿态笨拙,僵怔的只是一动不动。他并没有抱过孩子,即便是付俊仲家的小侄儿,也不曾与他亲近过。可是这一刻不同,他从未这样急切的想要亲近一个人,即便医生说不可以翻动他,他还是想将这个孩子揽到怀里来,感受他柔软的小身子,不由想,这个孩子的身上流着他和她的血,这一生只怕没什么东西比这再珍贵。 他只是惆怅的想,这一生他还能给他什么?他是否又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修文……爸爸求你醒过来……我可以带你去骑马,牵着你的手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素心一双腿站麻了,透过门板缝隙看到长长的一道影子,像一尊亘古的雕像,那个男人像要一直坐下去。 她看到他的视线就一眨不眨的粘在孩子的一张脸上,一副永远看不腻的样子。可是透过王修文,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 素心在信上得知王修文的妈妈是绥军的四小姐,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四小姐林君含。连带王修文的生辰八字,王思敬在信上都写得一清二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乱世之中竟有这样的一段风花雪月,懵懂之时却开花结了果子。 午夜时分,病房内爆发出一声呼呵。 所有候着的人全部惊醒了。 张孝全立刻叫医生道:“快进去看看。” 王修文醒过来了,那一排密而长的睫毛轻轻眨动。付江沅盯得时间久了,这样微妙的变化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他轻轻的睁开眼,望着他,虽是睡意朦胧,那眼睛却又黑又亮。付江沅望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整颗心房塌陷开来。 一张口喉咙生痛,还是将医生唤进来。 着实让人松了口气,醒过来就没事了。而医生测试了他的智力,发现并非因为撞击受到影响。 王修文扭头看向素心,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问她道:“阿宁姑姑,你有没有怎么样?” 素心声音一哽,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最后艰难道:“姑姑没事……倒是修文,吓死姑姑了……以后再不能那样贪睡了,叫姑姑如何是好……” 王修文低低道:“修文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会保护姑姑。” 素心那泪流得越发汹涌。 最后王修文吵着饿了。 素心忙道:“姑姑去给你买吃的。” 张孝全对她说:“我去吩咐人做,素心小姐留在这里照顾小少爷吧。” 素心顿时止步,方想起今非昔比,王修文再不用跟她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了。 张孝全说了这么一句,马上转身出去了。 倒是付江沅,见人醒了反倒不说话了,这会儿只是曲指轻轻摩挲王修文的小脸,眼中无尽的爱怜。对于这个孩子他不知有多少愧疚,倾尽他的余生,却不知能否还得清。 付东倾回到清军的地界时,夜也早已经黑透了。 听闻付江沅在医院里,只说是一个孩子得了重病,而他将几位专家都请过去了,不知有怎样的关系。 张孝全自是一清二楚,却对外瞒着,未与任何一个人说起付江沅和王修文的关系。 段芳华连续辛苦了多日,这一刻终于平息下来了,倦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身体各处都疼了起来,只想倒头大睡。可是心里并不宁静,由其在望着付东倾的时候,那心更是不由自主的被揪了起来。 回到清军大营先洗了澡,换过干净的衣服。拿上药品去给付东倾换药,这些日子都是她在做这件事情,战场上那些军医顾及不暇,而付东倾又是个体恤下属的人,伤口草草处理,都是由段芳华这种资历尚浅的人来做。 所以到了此刻,在段芳华看来,俨然成了一种习惯。 却不想,付东倾会淡淡的拒绝她。到了此刻,一切回归到原位上,他直将她推远了。 付东倾掐灭手里的烟,只道:“不劳烦段小姐了,这里有的是军医。倒是这些日子,着实麻烦四小姐,东倾在此感激不尽。” 段芳华僵怔的站在那里,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半点儿感激的意思,只有满满的疏离。 “你便那样讨厌我?” 她仍旧倔强的问。 付东倾眯起眼睛来笑:“段小姐何出此言?你是我弟媳,我又怎么会讨厌你。一家人和睦相处还都来不及。” 段芳华皱起眉头:“我不是你的弟媳妇,你分明知道我跟三少的婚事已经作罢了,一开始我们便没有什么。” (015)放他离开 付东倾淡淡的看着她:“即便你跟江沅没有什么,也不会跟我有什么。” 他便是这样一个对感情从不拖泥带水的人,多少女人指责过他的残忍他已经不记得了,也不放在心上,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时刻明朗自己的心,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其他的,他通通不管。 段芳华的眼眶已经红了,竟是这样残忍的一个人。 他的冷漠写在脸上,无坚不摧。无论她做多少事情,只一个冷淡的表情就将人推远了。仿佛做再多的事都于事无补,他是个不会感动的人。 付东倾此刻很想静一静,他的脑子里装着许多事情,只觉得心烦意乱。 见段芳华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提醒她:“时间不早了,段小姐早点儿去休息吧。我已经让秘书通知了你的家里人,我想他们很快便会过来接段小姐回去。” 付江沅早上才从外面回来,那时候王修文还在睡着,他守了一会儿,觉得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就先回了营地。 一回来便直接去了付东倾的房间,听说他受伤了,进来便问:“二哥,你身的伤怎么样了?” 付东倾看了他一眼,神色无常的笑笑:“没什么大碍,不过就是中了一枪,没打中要害。”说着抬起手臂给他看,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付江沅极认真的打量他,付东倾的气色不好,几天的疲劳轰炸,外加忧心不已,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萧条不少。付江沅若有所思道:“二哥这些天好好休息,军中的事务我会处理。” 付东倾叫他坐下说话,秘书已经端着茶水进来。 饮了一口茶,付东倾缓缓道:“听说物资出了问题,是谁做的手脚?” 付江沅道:“的确出了问题,第一批物资几乎所剩无几,正赶在侍卫最为疲惫的时候,而且那时天已经快要亮了,着实没有想到有人那样大的胆子。现在二哥回来了,接下来正打算专心彻查此事,相信用不了多久总能查出眉目来。” 付东倾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没想到这样不顺……”眼角轻轻上扬,不由看向他。 付江沅修指端着杯盏,只道:“对于此事我亦是心急如焚,物资损毁,加上天公不作美,想渡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在物资运送前便出了差子,本该是大哥过来的……” 吴素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些年付家人都看得出。那本来就是个精明的人,平时对家里人欢声笑语,做事妥贴大方,实则却是个很有算计的人,不见什么时候真的吃过亏。又担心哪一时付家的女主人多了,将她的风头抢了去,对权高位重有着莫名的占有欲。 想来是隐忍的时间久了,又被付俊仲反复刺激,所以忍不住爆发了。 直到付俊仲醒来,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 冷哼道:“让你去找那些狐狸精,这一回我看你怎么去……” 吴素加的药剂不少,付俊仲这一会儿头还晕得厉害,即便醒来了,天地也是一阵阵的晃动。却知道自己这一回延误了军机,是闯了多大的祸。扶着床板下来,步伐虚软,一步一步朝吴素走了过去,见她一张嘴开开合合,而他只是愤慨的扬起巴掌狠狠的打了上去。 那一下真是重,吴素尖叫一声,一张脸急速偏向一边,耳畔嗡嗡的响着,就仿佛被什么锐物狠狠的刺了下耳朵,眨眼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付俊仲指着她骂了句:“混帐女人!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大喊着备车,他要去付译那里请罪,这一回误了这样大的事免不了要受军法处置。 实则他到帅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付江沅早已经代他去了辛店城。 付译怒不可遏,当着下属的面不由打了他。 只气得一只手颤巍巍的,连话都说不出了。他这个儿子照其他两个更是浑了一些,可是,还没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竟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付俊仲挺直身板立在那里。 “总司令,是我错了,愿受军法处置。” 付译指着他:“你就是糊涂,处置你又有什么用?……” 付江沅已经带着人离开了,而他那个身子骨他总是不放心,没人知道这一晚他是如何的提心吊胆。厉声道:“你二弟或是你三弟这一回若是出了什么事,非拿你试问。” 付俊仲肠子悔青了又能怎样? 事已至此,付译必当着全军的面处罚他,否则日后怎能服众? 付俊仲延误军情的事很快传到了吴素的耳朵里去,她也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 吓得脸色发白,惊怔的睁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处心积虑这些年,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而她知道这一回算是满盘皆输了。 抬手捂上自己的脸颊,那脸仿佛仍旧火烧火燎的疼着,一只耳朵时不时的一阵翁鸣,总像听不清声音似的。让下人叫来医生仔细瞧了瞧,发现里面渗出血迹,就猜想是耳膜震破了,怕是对听力会有影响。 吴素微微一怔,只是不敢相信医生的话,讷讷道:“怎么可能?” 那西医道:“大少奶奶,还是去医院治疗一下吧,若真的影响听力,便麻烦了。” 吴素的全身都冷透了,哪里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歇斯底里的吼起来:“你们骗我,我的耳朵怎么可能会听不到?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贴身丫头见她情绪激动,伸手过来扶她。 “大少奶奶,你先别害怕,一定可以治好的……” 许是用了力,吴素的耳朵传来更大的嗡鸣声,就连丫头的话都有些听不清了。她便像疯了一样又喴又叫的,无论医生怎样劝阻都无济于事。 等到安静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室内的窗子开着,窗帘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吴素坐在沙发上看着,那窗帘像波浪一样无声无息。她竟然只听到微弱的声音,这个世界如此宁静,不由静得她心中发慌,直怕得瑟瑟发抖。 那风真是太大了,下人推门进来嚷了句:“大少奶奶,风太大了,险些着了凉,还是将窗子关上吧。”她碎步来到窗前,伸手将两扇窗子关合。 吴素在一旁呆怔的看着,只问她:“大少爷回来了么?” 丫头顿了下,摇了摇头。 吴素垂下眼睑,心想,他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折腾了这样一整天忽然就有些累了,便道:“我去床上休息一会儿,你们不要来吵我。” 丫头道:“大少奶奶,您还没有吃晚饭呢,不如吃了饭再睡吧……” 吴素已经脱下鞋子躺到了床上去,丫头说的什么她根本没能听得清。 辛店城再度戒严,重新进入紧张状态,只为彻查起火事宜。 付东倾暂时留在辛店城里养伤,就跟付江沅一起调查此事。 将起火的原因做过分析之后,确定纵火之人定然身手不凡,而且行事缜密周全,现场半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一时间陷入僵局,不由再度将视线集中到城中百姓和过往商客的身上。 付东倾曲指敲打着桌面,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想事情。 已将这城中的人快盘查一遍了,却不见得有什么可疑的人,他心中的疑云反倒越发浓重,那寒意又来了,沿着脊背一直往上,不由得冷汗涔涔。 叫来副官问道:“三少人呢?” 副官回答道:“三少之前出去了,没说去了哪里。” 付东倾靠在椅背上便不说话了,曾几何时他和他这个三弟中间似隔了层什么? 王修文的状态好了许多,虽然头上仍旧缠着纱布,问起来只说不怎么疼了。 医生便道:“三少这回放心吧,没有伤到脑子,只等伤口一愈合,就没事了。” 付江沅终于如释重负的露出一点儿笑模样。 打发了医护人员,走到床前道:“修文很快就要出院了,是不是很高兴?” 王修文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实则对他有一些防备。他虽然小,可是也知道当时巧云是带他逃出去的。于是警惕的问他:“你是来抓我的么?” 付江沅心头一紧,想伸手抚摸他的鬓发,却被他一下闪开了。这两日都是如此,他不见得就想同他亲近。 他不过微微的蹙了下眉头,坐下身心平气和道:“当然不是,等修文头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王修文一脸质疑的看着他,小小年纪就想从大人的神色里看出端倪。却又怎么看得出,只偏着头问他:“你真的会让我和阿宁姑姑离开吗?” 付江沅薄唇轻轻抿着,如今只是想伸手拉一拉他,到底没能忍住,不由曲指碰触他的脸颊。其实这样看着王修文也不是全然像了他的,那样的精巧细致随的却是林君含,由其转动着眼珠看人的时候,那种活灵活现简直和她如出一辙,总带着些古灵精怪在里面。他轻轻道:“修文,让我抱一抱你……”却在伸出手的时候迟疑了,只怕同他太过亲近了,就再舍不得放开。人总是如此,没有得到,便不会过份感觉失去的痛苦。一旦让心底的依恋爆发出,便无论如何都放不了手了。 修指无端端的停在半空中,最后只是无力的垂了下去。林君含向世人隐匿他的身份或许是好的,如果不能天长日久的陪在他身边保护他,为何还要将凶险带给他呢? 喉结动了动,低低的问他:“修文很想跟阿宁姑姑离开对不对?想去哪里呢?过怎么样的生活?” 王修文脆生生的道:“我要和姑姑回到家乡去等爸爸,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们的,到时候还会给我们盖大房子……” 在他的蓝图里,没有付江沅也没有林君含,真正将他带到世界上来的两个人在王修文看来也只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付江沅的心底里生出悲哀,如同一只大掌在撕拧着他,渐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望着他,只想说,如果他有足够的时间,他定会牵着他的手一路陪着他长大,不让任何人来伤害他……如果没有,莫不如就像她一样,只让他过平凡而宁静的生活。 王修文问他:“三少,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付江沅声音略微沙哑:“有风砂迷了眼,不碍事。” 王修文左右看了看,又道:“这里又没有风,怎么会迷了眼呢?” 付江沅定定的看着他,只道:“你真是与你的妈妈一样,古灵精怪。” 王修文嘴巴微微一翘:“我妈妈是娴熟的女人。” “你还知道娴熟,真是不得了。” 王修文便一脸得意道:“妈妈说我学东西比一般的小孩子快,我已经认得许多字了。” 付江沅凑上来,和他肩膀靠着肩膀的聊天:“哦,是谁教你的?” “是先生教的,爸爸一早便给我请了先生,所以我会写字,还会背诗……” 付江沅静静的听着,那目光柔和,脸上尽是温软的笑。满是欣慰道:“你比我小的时候要了不起的多。”他揽上他的肩头:“修文长大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王修文道:“我长大了,要像四小姐和爸爸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付江沅目光一滞,若有所思:“对,要像四小姐一样。即便是长大了,修文仍旧不能忘却四小姐的伟大。” 她对这个孩子用心良苦,不带在身边不见得就是不喜欢他。相反,她那时小小年纪,却能为他想得如此周全。至少他快快乐乐的长到了这么大,而她并未真的疏于管教他。王修文长到现在,明显机智于一般的孩子。倒是他这个做爸爸的,几年来没为他做哪怕一丁半点儿的事情。 素心推门进来的时候,王修文已经睡着了。小孩子就是如此,玩着玩着便发起困来,说睡也快,眨眼就睡过去了。此刻付江沅才真正放心的抱起他,揽在怀里在地上来回的打转。 而每次王修文睡着了都是如此,他总要抱他好一阵子。 素心走过来轻声提醒他:“三少,修文这样大了,不用一直这样哄着,放到床上去睡就可以。” 付江沅只道:“无防。” 过去几年他不知道王修文的存在,没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现在他与他的时间却是有限的……仿佛总是来不及,除了如此,他再想不出别的。 其实素心也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王修文醒了,付江沅反倒不将真相告诉他,亦不说自己是他的亲生父亲。 在王修文昏迷的时候,他分明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付江沅才将王修文放到床上去,轻轻的替他掖好被角。叫上素心:“你同我出来一下。” 素心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来,男人脊背挺拔,地上投下修长的一道影。再过许多年,王修文定也会长成这个模样。 她心中好奇,那个四小姐到底什么模样? “三少要同我说什么?” 付江沅淡淡的眯起眼睛,望着天际花白的日头,淡淡说:“等到修文康复了,你就带着他离开吧,不要将信上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到时候我会派人将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这天下太平了,就带他去找王思敬……” 就让那人给他盖一座大房子,王修文说那将是他的宫殿,是王思敬亲口许诺要送给他的。说起这个的时候,王修文一脸骄傲……付江沅的肺腑中泛起酸楚又苦涩的东西,他也可以为他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是真的皇宫。可是,却不能够。 素心微微一怔,吃惊道:“三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打算认修文么?” 日影那样淡薄,洒到脸上仿佛一层细微的粉尘,衬得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一点儿生机都没有了。 付江沅没有看她,静静的垂下眸子道:“现在他不适合呆在我的身边,既然他的快乐大家都能给他,那便将那些最简单的东西留给他好了。” 这样终有一天他还可以回到妈妈的身边,可是,跟在他身边又会得到什么呢? 如果注定不能一直拥有,就干脆不要得到。 素心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是这些天的势头她却看得很明白了。所有医护人员和付江沅的属下都绝口不谈王修文的事,原来就是打算最终将人送走。 既然如此,她也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王修文的安全有了保障,她自是愿意带着他回到王思敬的身边的。 便道:“既然三少这样说,那么等修文病好了我便带着他离开。而且也请三少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提及信上的事。当时之所以拆开来看,也仅是迫不得已。” 付江沅转首看向她:“劳烦素心小姐好好照顾修文,相信用不了太久,那些人就可以完好的回到他身边。这段日子却要你费心照顾了……大恩大徳,我付江沅此生感激不尽。” 这样一份郑重其事的言词素心又怎收受得起。 连忙道:“三少千万别这样说,能保我和修文的平安,已经很是感激了。我照顾修文也是受人之托,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办到。” 现在有了付江沅的庇护好了,否则乱世之中,她不敢保证可以一路保他周全。 段家早早就过来人了,一接到付东倾的电报,便马不停蹄的往这里赶,着实没想到段芳华会跑到战场上去了。 吴姿见着她,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担心,起初是想着见到人后狠狠的拍她两下子,真看到了,又不见得可以狠下心去 只痛心疾首道:“你这个不肖子,我和你爸爸真是白养你了,你竟一声不吭给我们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而且还跑到这里来了……你这样分明是想气死我们……一个姑娘家怎么像话。” 段芳华任由他们骂着,她自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当初一声不响的离开一定给家里人带来不少麻烦,起码付家就不会轻易作罢。 可是,既然她走出了那一步,就不会再回头了。而且亦不后悔。 一个富家千金,竟跑到军营里来,这在段正军看来简直不成体统,只觉得面上无光。见吴姿没完没了的指责,叹口气道:“还在这里说什么?嫌笑话闹得不够大么?都是被你给惯坏了,还不马上叫上她回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吴姿被数落得难耐,扯上她的手腕:“快跟我回去。” 拉了一下没有拉动,段芳华木桩一样立在那里。 回去了又怎么样?她的年纪到了,付江沅不成,定是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将她嫁了,而她的名声这一回已经是毁了,不见得就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人。而她更加觉得,这一走,可能这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他了。 她转首看向付东倾,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毒,发作之后,一天比一天无药可救,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然没了回转的余地。 付东倾面无表情,人就是他招来的,他巴不得段家人马上把人带走。 段芳华道:“爸,妈,你们回去吧。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要留在这里照顾伤员,做些有价值的事情。” 此时此刻她是这样说着,许多年后却要想,爱一个人算不算是件有价值的事呢? 吴姿怔了下,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你要留在这里?芳华,我看你真是疯了。” 段芳华轻轻的咬了下唇,仿佛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脸色微微泛白,却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是二少的人了,我要留在这里。” 一句话,整个氛围都凝滞了。 付东倾锐利的眼眸眯起来,如利箭一般射穿了她,直让人的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啪!” 段正军抬手掴向她,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料想之中的疼意,却仿佛麻木了。段芳华不怒不惊,一脸面无表情。有的时候就是如此,一条路上稍有差池,就可能万劫不复,她也知道自己这样是走了怎样的一条不归路。段芳华想着付东倾冷淡的话语和犀利的表情,就像冷酷决然的一把手在轻轻的推着她,虽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想将她推离得远远的。却不知道有的时候许多事情都会适得其反,越是得不到便越发的想得到,对方越是无情凌厉,自己也越想要豁出去。说到底都是倔强的人,哪怕挣得鱼死网破,既然许多决定已经做出了,心意也已明了,便想一直做下去。哪怕开始就是错的,后来只是一错再错。 她讷讷的重复:“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是付东倾的女人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 战火持续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平日里又是焦灼不堪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况且段芳华姿色不俗,每日进出他的营帐给他换药清理伤口,早在整个军中都是传开的。 百口莫辩,就连付东倾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他露出讽刺的笑:“你这个女人到底要不要脸面了?你觉得这样就会改变什么吗?实在幼稚得可以。” 段芳华挺起胸膛,至少她和他从此以后牵扯不清了。你看,就连吴姿和段正军都被她气翻天了,扔下她不再管她。 而她虽不是料事如神,却不是一点儿脑子都没有。迎视他的目光:“会不会改变什么,接下来不就知道了。” 付东倾嘴唇抿紧:“段芳华,你想都别想,我是不会娶你的。” 段芳华不甘示弱的瞪着他,心底里却生出悲哀。没有哪个女人这个时候是不难过的,正如他所说,她连脸面都不要了,不过就是想要留在他的身边。 她只是还不知道,爱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错? ------题外话------ 宝们,现在忙,咱们都是晚上码字,然后才更,时间上肯定就晚了。大家最好第二天早上看,省着你们等太久,摸摸头 (010)他的恶梦 王修文在精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伤口恢复得很快。不再感知疼痛之后,小家伙能吃能喝,变得和以前一样活泼。 素心这样看着他,心里一块大石头方才落了地,不像前几日那样提心吊胆。更重要的是不用再担心那些盘查的大兵,亦担心发生其他的祸事。听张孝全说付江沅将那几个大兵通通处置了,不留任何回转的余地。所以,素心想,付江沅私心里是很在乎这个孩子的。 看王修文坐在那里啃苹果,便问他:“修文啊,你觉得三少那个人怎么样?” 小孩子是非观念并不强,实则他并不讨厌付江沅,即便别人说那人是个厉害狡诈的角色,他也不知道何为厉害狡诈。 扬起小脸,稚气道:“三少给过我两块糖,我吃了一块,另一块给了四小姐,真如他所说,吃了那糖就不疼了。” 这一次付江沅同样差人送了糖过来,只是份量并不多,嘱咐他道:“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所以小孩子要少吃糖。只在哪里疼或者心情里不舒服的时候才可以吃。” 王修文便一下想到第一次见付江沅,他从车上走下来,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那样柔和的模样很得小孩子喜欢。 素心摸了摸他的脑袋:“原来修文是只小馋猫,两块糖就收卖了。” 可冥冥之中,这是不是缘分呢?他在这个孩子痛触的时候,想给他一些甜头缓解,他便将那甜分给了四小姐。 王修文皱了下小眉毛道:“这不是收卖,我说的都是真的。” 素心笑呵呵的:“我在哄修文玩呢,姑姑当然相信你的话。”想了下,接着又道:“修文是不是跟四小姐很熟悉?” 王修文点点头:“四小姐时常去家里玩,对修文很好。” “那四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妈妈说四小姐是个大英雄。”王修文一本正经道:“在我看来四小姐是个美人。” 素心更是一脸好奇:“哦,四小姐是个美人儿,那她是怎么个美法?” 王修文停下咀嚼的动作想了一会儿,他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四小姐是怎么个美法,只是看着林君含的时候就觉得,这天下没哪个女人像她那样好看。 便道:“四小姐不喜欢笑,可是她即便板着脸,样子也不惹人讨厌。” 素心静静的望着他,大抵这就是所谓的天性。母子连心,到什么时候都是更改不了的。 付江沅已经让张孝全打点行程,择日送素心和王修文离开。仅有的几日里尽量抽出时间来和王修文在一起。 时常静静的看着他玩耍,有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极副耐心的陪着他,仿佛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可以静静的看着他就感觉心满意足了。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这样看着他。 每当此时,素心便自动让度出时间让两人相处。她知道再没两日他们就要离开了,所以这样的时间弥足珍贵。 几日下来,王修文心里的忌惮渐渐的放下些,能够和付江沅和睦相处。而且发现付江沅对他是极好的,不仅对他有求必应,还会将许多的大道理给他听。 此刻王修文蹲在地上,将木块一块块的摆起来,高矮不一,长短各异。 付江沅蹲下身来看着他,问道:“修文在做什么?” 王修文说起话来一本正经:“搭建城堡,等天下太平了,我所有喜欢的人都可以住在这里。” “那修文想让哪些人住在这里呢?” 王修文一一道来:“妈妈,爸爸,四小姐,还有阿宁姑姑。” 付江沅微微眯起眸子,只问他:“那修文欢不欢迎我进来住?” 王修文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三少住进来,会不会为难我的家人?” 付江沅的嘴角轻轻抿起来,低低道:“自是不会……修文要永远记住,这世上我无论对谁不好,却不会对修文不好。如果可以,我想让修文成为这天下最幸福的小孩儿,陪着修文一起健健康康的长大。” 他带着王修文去看电影,吃城中的小吃,又带他去城外骑马……王修文从来没有骑过马,可是非常喜欢。被付江沅抱起来坐到马背上,拍着手又笑又叫的,付江沅还从未看他开怀大笑的样子。虽然只是一个孩子,但是可以看出来,其实他的性情更像林君含,只是容貌上随他多一些。 这就是万物之神奇,总有一个事物见证了一种永恒。哪怕山长水阔,哪怕天人两隔……此时此刻看着王修文坐在自己的怀里,就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马蹄踏破残阳,红霞溅得满天皆是。从中午一直到夕阳西下,那红鬃烈马才悠悠的从天际走回来。近戍侍卫远远跟在后头,浩浩荡荡的一路走来。 素心远远看着只觉得宁静,天地静寂无声,只有清风拂动鬓发,若有似无。王修文睡着了,靠在付江沅的怀里,被他用手臂环绕起来,远远看着,只是小小的一团肉。而夕阳将他们染成耀眼的红色,周身浮起绚丽的霞光,隐隐觉得不真实,仿佛从天而降。离得远,实则看不清付江沅的面部表情。可是,素心还是看到一种近乎撕心裂肺的痛楚,让这个俊美如雕像的男子变得孤寂而凄离。 这世上,没有哪个父母甘心情愿跟自己的骨肉分离。 付江沅下马的动作灵活,即便怀里抱着王修文,还是轻轻一跃,就已落地。 王修文小眉毛舒展,睡得很是香甜。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前襟微微攥紧,半张脸都扎进他的怀里。 素心伸出手来:“三少,我来吧。” 付江沅垂下眸子,定定注视着睡着了的王修文,小家伙的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眼睫毛又密又长,亦被夕阳渲染成别样的红,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影。他只在心里想,这个粉嫩玉滴的小家伙是他的儿子,有生之年他抱过他,可以这样静静的注视他,知道他有多么惹人怜爱,足够了…… 付江沅手臂微微收紧,下意识将王修文抱得更紧些,只怕伤到他,又显而易见的隐忍。最后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的烙下一吻,他是爱这个孩子的。 然后将王修文交给素心,只道:“明天一早我会派人送素心小姐和修文离开。” 素心隐隐吃了一惊:“这样快?” 付江沅那一双眼投王修文的脸上只是贪婪的移不开,王修文的病好了,再呆下去只怕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到时候难免会有危险。他何偿不想贪婪的想要拥有更多的时间,可是,他不能拿自己的孩子冒险。 “早些离开更安全些,修文日后就有劳素心小姐照顾了。” 唯剩这样短暂的时间了,素心以为付江沅会抓住和王修文相处的时间。没想到他一将孩子交给她,嘱咐的话一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步伐大而仓促,素心望着他的时候不由想,他到底在怕什么? 是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后悔放开王修文的手了么? 当夜付江沅发了一场病,一从郊外回去,晚饭没有吃就吵着累了,便直接回卧室休息。不想直至半夜整个人就开始不舒服,张孝全急忙叫了西医过来给他打了针,睡着之后痛苦才减轻了一些。 西医道:“三少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不易情绪波动。” 张孝全沉默着不肯讲话。 他知道付江沅心情不好,这个时候百转千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好受。这样支离破碎的人生,仿佛是将他逼迫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到最后对命运束手无策,也唯有妥协。 素心抱着同样昏昏欲睡的王修文坐到车里,透过车窗望出去,没有付江沅的影子。 她只对王修文道:“和张副官道别。” 王修文睁着惺忪的眼眸,透过车窗冲张孝全招了招手,又道:“三少人呢?” 张孝全望着他道:“三少还有公事要忙,刻意让我来送你们,让我代了话,要修文好好听话。” 王修文重重的点了点头:“让三少放心,我会的。” 汽车驶出去了,雾霭沉沉中城门扎扎打开,那车子出了城越走越远。 付江沅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头疼欲裂,撑着床面坐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只道是说不出的急迫。冲着门外打喊,一个下人慌慌张张的走进来。 “三少,你怎么了?” 付江沅喉咙发紧,问她:“张孝全呢?” 那听差便道:“张副官一早就出去了,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付江沅穿上鞋子跳下床,匆匆的往门外去。只怕有生之年再看不到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的焦灼犹如惊魂一梦,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便拼了命似的往外奔。 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车子出了问题,翻倒之后发生爆炸,而他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他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哀嚎,不等回过神来,场景切换,那孩子又跑到了他的怀里,亦是血淋淋的。他的心便彻底被撕裂了,哽咽的掉着眼泪,一滴一滴打到脸上去,将那张小脸冲刷干净,便是王修文的样子……付江沅觉得自己就要没办法呼吸了。 (011)他去世了 出来的时候正碰上张孝全,一从车上下来唤了声:“三少……”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付江沅的精神已经十分萎靡,奄奄的总像打不起精神。而他狭长的桃花眸内亦是布满浓浓的倦色……那时的付江沅就像午夜的豆灯,生息飘渺,夜风中轻轻摇晃,只怕风雨稍大一些,呼啦一下,便熄灭了。 不由得想起,这曾是风靡一时的惊艳公子,翩然临风,面如冠玉,一身辗转的风流。流年似水,却像一场桃花,开了又败。 有的时候方才领悟,时间那样长,又那样短。 付江沅喘着粗气问他:“修文呢?” 张孝全过来掺上他的胳膊道:“已经送出城了。” 付江沅只是急迫道:“快追上去。” 张孝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付江沅这个心急如焚的模样,马上叫车追上去。 那车子驶得又急又快,眨眼出了城,一路奔着王修文离开的方向驶去。 张孝全骤然吸了口气,没想到派了那样多的侍卫还是遭到伏击。念了句:“糟糕,有人想要劫持小少爷……” 付江沅并未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一觉醒来,就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心中说不出的惶恐,想也不想的就往外奔。 那时候的感觉真是奇妙,通晓前世今生那般。并且庆幸自己赶过来了…… 双方在城外展开激烈的交锋,付江沅带来的近戍侍卫将人拦截下,张孝全趁着这个当空吩咐人马上送素心和王修文离开。 付江沅从车上下来,站在车边远远的看到那辆黑色汽车在警卫的护送上重新上路向远方驶去。修长的眼睛淡淡的眯起来,透过漫天的风沙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长亭外,古道边,他的孩子离得他越来越远,有生之年或许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也或许此生此世王修文都不会知道自己是他的父亲……而他只是无尽的留恋,如果人有来生,他愿倾尽所有,再换取一世,会将这一世亏欠他的通通给他。 身体两侧的手臂微微的打着颤,每一次想要抓紧什么的时候,又总是不得不放手。强取豪夺在挚爱面前不堪一击,有些东西含在嘴里尚且怕化掉,岂能紧紧的攥进掌心里。忽然觉得全身一阵痉挛,竟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素心透过车窗远远的看出去,幸好付江沅赶来的及时,那一伙人并未触及到王修文援兵便已经到了,他们得以继续上路。他看着那个人身姿挺拔的立在那里,衣衫飘渺,仿佛是纵横天地间的一匹狼。她指给王修文道:“修文,一定要记得我们的安逸是三少给的。” 王修文乌溜溜的眼睛以一个同样绚丽的弧度弯起来,望着那渐渐缩小的一团微茫,那个付三少立于风沙之间,碧草青青,他是那样的顶天立地。不由想起巧云说过的话,便在心里觉得付江沅也是个大英雄。他听了素心的话点一点头道:“我会记得的。”却见那尊雕像轰然倒塌下去。就仿佛骤然间的天塌地陷,而他孤身立于天地,只手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时候,最后终于不堪负重,不可遏制的向后倒去。 张孝全痛苦的爆发出一声呼喝:“三少,不……” 付江沅定定的注视着远方,看那汽车越走越远,他的心也被越掏越空。如果有可能,他也想看一看那个女人的脸,捧于指掌间告诉她,他虽是负她良多,却在最后将他们的儿子安然无恙的送走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那天付译派重兵将他拦在南山别墅里,如果他想,一定有办法挣脱任何的束缚。是他自己放弃了,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是他后悔了,再不想跟她浪迹天涯。他分明知道,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等到再留她孤身一人的时候,那痛苦只会是现在的十倍百倍。她那样孤勇决绝的一个人,又岂会独活? 与其让她带着他给的爱痛不欲生的活着,不如让她咬牙切齿的恨起他来,哪怕铁石心肠诅咒他。付江沅知道,终有一天那恨渐渐消靡之后,她会忘记他,开始新的生活。到时候天下会重新回到她的手中,或许还会有一个人对她至死不渝,她的人生终会回到原点上……没有他,她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 只是,命运终结,他对她还有那样多的留恋。何其不舍,却再没有办法。他想执着她的手,谢谢她为他生了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知道他的心里有多欢喜。可是,通通没有机会了。付江沅像一片落叶般飘然坠落,不长不短的一生尽数浮现眼前。除却那些痛苦支离的,也有宁静安好的。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你想回到哪一年? 二十岁。 付江沅想,就回到二十岁。遇到她,便紧紧的抓住,不再蹉跎任何的一点好时光。 那样美好的年华,这一刻又仿佛是回去了。脸上浮现灿若夏花的微笑,这个惊艳八省的一军统帅,依稀又是昨天的模样,纵马驰骋,玉树无边,连唇齿间邪气的笑都是风流倜傥的。如果有生之年你遇到这样一个男子,他的名字就叫付江沅。 张孝全的心跳停止了,肺腑中一阵窒息,他喘不过气来,几步奔过去接住他。 高声唤着:“三少,三少……你醒一醒啊三少……” 付江沅的神色迷离涣散,望着他,也在望着整片长空,即便有风,天却很蓝,云亦很轻。这一刻当真是好,他终于看到那个女人的脸,十*岁的小姑娘,那样好,仿佛是十全十美,一颦一笑皆能动他心弦。让他想起天际的一轮皓洁明月,眉眼疏淡,神情倔强,却有着桃花般的嫣然脸庞。那个时候他看着她,就在心里想,估摸着是对这个丫头一见钟情了。 果然,爱上了就是一辈子。 他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却见她也是伸出手来想要拉住他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牵着的手就再也不会放开了。 张孝全声音沙哑,终是一个字也发不出了。那眼泪溢出眼眶,良久,嗓音凄楚:“三少……”他跟随了一把年头的统帅,如今不过二十五六岁,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却倒在他的怀里再也醒不来了。 那边对峙的枪声渐渐止息,对方见势不妙逃开了。 张孝全抱着付江沅坐在那里,整个人痴了一样。他的眼眶红得厉害,时不时的唤他一声:“三少,你醒一醒……” 如何能再醒得来? 医生早已下了死亡判决书,说付江沅的时间不多了。他的病生得古怪,时好时坏,却找不到根治的法子。 付译心中一直惴惴,只怕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病发。这一回千般阻挠,就是担心他的身子骨吃不消,闹出什么事来。不想率大军这一走,竟是有去无回。 付江沅病逝的消息传到江城去,整个付府一片悲啼声,连带三军将士一起,噩耗传遍清州八省。 付译当时便昏倒了,下人叫来医生抢救。 许婉婷亦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下坐到椅子上,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一滴一滴砸到旗袍的下摆上,那衣料并不吸水,圆润的一颗一颗的滚下去。她一双手紧紧抓着沙发沿,目光僵直的盯着某一处,瑟瑟发了很久的呆,吸着鼻子轻音讷讷:“你这样是在报复我么?是你把他带走了是不是?你在报复我对不对……” 一缕散发垂下来,摭住她一双含泪眼。只见露在外面的脸色煞白,如鬼魅一般。她那样的惶恐。 下人痛心的看着,并不敢上前说一句劝慰的话。 因为清军的撤离,辛店城的封锁解除了。 寂寥的日落时分,城中街道热闹起来,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从深巷中传出来,也是忽远忽近。路上行人步伐散漫,余辉里来了又去。坐在车上看着他们就仿佛做梦一样。实则这一切都好似一场梦,没有哪一样是真的。好的,坏的,只要一觉醒来就通通忘却了。 可是,付东倾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是那样恨着一个人,却也从未想着亲眼目睹他在自己面前倒下去。他觉得两个人的对决不过刚刚开始,仿佛一阵风过,付江沅就在他面前轰然倒下去了,他的心口猝不及防的像被人狠狠的拧了一计。 一起长大的光景就那样不可遏制的跳脱出脑海,也有拳脚相向的时候,男孩子没有不打仗的,却是好的时候居多。 曾几何时他们无话不谈,一起上战场抵御外敌。那时候只以为会勾住膀子一辈子,朝着一条路一直不回头的走下去,没想到走着走着便散了,终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付东倾靠在椅背上,默然望着窗外,较量不等开始就结束了,比起这样,他还是希望他能站起来,哪怕最后争得头破血流。 汽车缓缓驶出辛店城,像是一场浩劫,这次战争不仅改变了许多东西,也带走了许多东西。 当真是输了,而且一败涂地。 各大报纸纷纷刊登了付江沅的死讯,这一颗星辰的陨落,俨然惊涛骇浪。就连几个知名的外国评论家说些此事时,都惋惜不已。说付江沅是最令人痛心的一个青年才俊,亦是清军最大的损失。 那一天林君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不能嗜辣,店员上菜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错放了辣椒。她吃了一口,没有偿出任何的味道,眼泪哗啦啦的流出来,肺腑中火烧火燎的,太辣了,她觉得难过,心里也疼得厉害。 即便吸紧了鼻子,那眼泪还是一滴一滴的淌下来,而她低着头,眼泪积到桌面上,映着她伤心欲绝的一张脸,竟是那样的狼狈不堪。 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扔下手中的筷子,跑到外面搜肠刮肚的吐起来。干瘦的手指紧紧按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了,胃里,还是心里? 那样难过,像是要死掉了。 只是不太相信报纸上说的话,即便她曾经恶狠狠的诅咒过他不得好死,却没想过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是何种滋味。原是如此,没她料想中的半点儿欢愉。 林君含吐到最后,眼泪流得更加汹涌。而她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慢慢连呼吸都要没有办法了。 你有没有如斯难过过?不知道这一天该怎么过,亦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来…… 付江沅一走,整个付府刹那间崩塌了一般,几日来阴云笼罩,就连下人都个个沮丧得唉声叹气。 昔日那个顽劣却待下人友善的付三少,年纪轻轻说没就没有了。 付俊仲整个人像魔怔了一样,得到付江沅去世的消息,瞬间崩溃掉了。他没想到自己一次的失误,竟让他的三弟连命都失去了。 ------题外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012)她怀孕了 那种悔恨是痛不欲生的,杀死自己的念头都有了。 便整日借酒消愁,大都昏昏沉沉,连军中要务都耽误了。 付东倾岂会不了解他的心思,付俊仲是家中的长子,而付江沅却是最小的,付江沅小的时候便聪明伶俐,格外惹人怜爱,付俊仲这个大哥自是对他疼爱有佳。如今代自己上前线后一去不复返,连性命都丢掉了,他心中的愧疚可想而知。 喉咙微微发紧,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劝阻道:“大哥,别再喝了。我知道你心中不痛快,可事以至此,难过也没有用,不是你的错……” 付俊仲撑着头,喝了太多的酒,脑袋似有千金重。 迷迷糊糊的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口齿不清道:“你不会懂……如果不是我临时……出了差子去不了……江沅也不会代我去,又岂会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丧了命……” 他的身体本来已如风中残烛,羸弱不堪,在家修养尚且朝不保夕,怎么能让他到前线去? 付俊仲每每思及至此,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就不可遏制的滋长出。一寸一寸,直至长成擎苍之势,仿佛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付东倾将之前夺过的酒微一颌首饮尽,他心里的滋味并不比别人好受。付江沅是在他眼前倒下去的,他透过车窗看出去,就见他以一个绝然的姿态轰然倒地,那一刻他心中只是万念俱灰的想……他的三弟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可是,他哪里敢同人说。那一队劫持王修文的人手是他派去的,他看穿了付江沅对王修文的看重,以为虏获那个孩子日后或许可以做为取胜的筹码,却不想竟亲见了付江沅的离去。如同一盆冷水兜头灌下,有那么一个瞬间惊得一个激灵,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付东倾紧紧攥着手里的杯子,虎口清析的一道象牙白。发怔的想着心事,久久回不过神来。他的心里只比付俊仲的还要复杂,那样一种不欲言说的痛楚,几日来折磨得他,撕心裂肺。 付俊仲侧首唤了他一声,喝多了,醉眼迷离,隐约有稀薄的笑意,是想起了往事所致。 问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顶属江沅最调皮?” 付东倾顺着付俊仲的目光望过去,窗外那一丛夏花开得正好。而他的眼中亦是郁郁葱葱的,那样的生机勃勃,直看得人心口发酸。他喉结微微滚动,轻声道:“记得……” 又怎么会不记得,付江沅小的时候简直胆大包天。瘦弱的小身板却时常和人打架,却从不肯服输,也不喜欢让哥哥们帮着出气。反倒是两个哥哥闯了下祸,因为年纪稍长,付译责罚起来难免重一些,付江沅便常常挺着小胸膛替两个人将坏事扛下来。虽然结果是少打几鸡毛掸子,可是抽在身上一样是疼的,付江沅咬着牙,额头上生了汗仍旧一声不吭。如若不是那样,日后付俊仲和付东倾也不会如斯疼宠自己的三弟。可就是那个年小时患难与共的兄弟,长大后反倒有了各自的算计。 付东倾苦涩得说不出话来。 付俊仲只在一旁静静道:“江沅是个好孩子……” 在他看来付江沅就是个孩子,可就是那个孩子却早早的命丧黄泉。有的时候想起来,命运实是种可怕的东西,反复无常。 他只一杯一杯的喝着酒,这样的往事不堪回首。 吴素这些日子都是失魂落魄的,由其付江沅身亡之后,她的天彻底塌下来了。只是没想到一时争风吃醋竟闹出这样多的事来,付俊仲因此受军法处置已经让他们的感情陷入危机,现在付江沅又没了,她隐隐觉得,自己和付俊仲怕是走到尽头了…… 这样的认知让她恐惧不已,再去付府连许婉婷都不肯给她好脸色看,吴素再是怎么胡闹,却没哪一回像这次一样失了体统。叫人心寒不已,此时更是将责任一股恼算到她的头上去了。 吴素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哪里都不敢去了。怕别人责备厌恶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在她的身上。 昔日在付府风风光光的女人,眨眼间就成了丧家之犬,她这些年的努力通通白费了。 下人端着点心上来,提高了嗓门同她讲话:“大少奶奶,吃点儿东西吧,我看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吴素抬眸看她,只见下人唇齿开合,她怔怔的问:“大少爷还在喝酒?” 那下人道:“二少过来了,和大少在书房里说话。” 吴素点了点头,靠到软榻上将披肩拢紧。她有些发困,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也知道付俊仲不会来屋里睡了,就道:“把东西端下去吧,我没有胃口,想睡一会儿。” 下人无奈,只得端着托盘下去。 清军为付江沅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忙碌几日之后,昔日的付三公子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亦是无声无息。 岁月像个巨大的齿轮,转着转着,再多的人和事都可被轰隆隆的碾压过去。 倒是付译,这一病多日爬不起来。许婉婷也在精神上受到重创,整个付家的光景堪称惨淡。想要恢复元气,怕要花费极为漫长的时间。 林君含几日来食不下咽,吐得一日比一日厉害,时间久了,胃里一阵抽搐。不得请来医生,检查之后说她怀孕了。 她整个人怔在那里,石化了一般。温软的情话响彻耳边,男子嗓音低沉沙哑,动情之时道:“我想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那缠绵的日夜只如流水一般悄然于指缝间,完全是没有什么指望的。 就像她从他那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到了后来更加的不再指望。以为两人早已泾渭分明,即便迎头撞上也如陌生人一般,不想自己却有了他的孩子,从此扯也扯不清的牵连……林君含是很少这样脆弱的,这一会儿忽然泪如雨下,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却留给她一个孩子。哪里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男人,他分明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她抬手捶打自己的肚子,急得喉咙生疼:“你真是混蛋……混蛋……” 医生唏嘘着拉住她,只道:“孩子虽然才几个月,但是这样捶打还是会有生命危险。”见她脸色发白,哭得很是伤心。心想,许是这个孩子来的心不甘情不愿,便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也没必要这样折腾自己,去医院是可以安全滑胎的……” 林君含侧首看他,长睫上雾气蒙蒙,那白皙到透明的一张脸,这样看着不是不可怜。 她吸紧鼻子,问他:“真的可以拿掉这个孩子么?” 医生点点头:“如果你真的想,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君含想,她没有必要留着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 他都不要她了,她还留着他的孩子做什么? “是的,我要拿掉这个孩子。” 是一家英国人开的医院,设施先进,这样的手术也不是做过一次两次,安全上是有保障的。 林君含约好时间后,只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听闻女人怀孕的时候不要胡言乱语,腹中的胎儿也会恐惧会焦燥。那一日她说要拿掉他的话,他一定是听到了。这两日林君含的反应越发强烈,呕吐不止,时而还会腹痛,她缩在床上紧紧按着自己的肚子。知道是腹中的孩子在惩罚她,她就要拿掉他了,他怎么会不伤心难过,不反抗呢?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静静滑落,无助像洪水一般铺天盖地的侵蚀她。 她咬着唇,一字一句的慢慢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来的不是时候……他的孩子我是不想要的,你从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子伤害我的……” 短短几日,林君含出现了失眠的毛病,夜晚大都睡不着,有的时候即便闭上眼睛,也是恍惚一下便醒来了。身体便在短暂的时间里极度消瘦,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去医院的时候状态十分不好,那眼皮很重,勉强打起精神看人。医生问她是否想好了,她也仅是点点头。 医护人员带她下去做准备,听闻做这个手术是很痛的。林君含想,痛一痛也好,记得了一些痛,便不会再重复一条满是荆棘的路。有的时候我们只是太不长记性了。 她躺在病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和花白的灯光,眼睛便一阵一阵的发晕,盯得时间久了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仿佛眼前是一片皑皑白雪,被刺目的阳光一照,便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下意识闭上,一阵灼热的刺痛之后那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很快医生拿着冰冷的仪器走进来。 再度问她:“你真的想好了?” 林君含慢慢的睁开眼,想着昔日付江沅给她的那些疼……有气无力的点点头:“想好了。” 张孝全听到线人的报告,找到这里时林君含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整个人单薄得像一片纸似的,气奄奄的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痛苦,瞳孔涣散的盯着某一处。他唤了她一声:“五小姐……” 林君含迟缓的转过头来,慢慢的将来人看清楚,淡淡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孝全走近两步道:“我代三少谢谢五小姐。” “谢我什么呢?”林君含无不心酸的问他,那一抹淡薄的日光洒到她的脸上很是清冷。此时此刻这个女人也如一缕幽魂一般,仿佛重重的喘一口气,就能魂归西天。 张孝全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只道:“谢谢五小姐将三少的骨肉留了下来。”他一听到线人的报告便急速赶过来,这里不是清州地界,并未同这家医院打过交道,便担心误了此事……张孝全想,如果付江沅地下有知,一定希望她能将孩子生下来。赶过来时却听说林君含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主意,从手术室中走了出来。 这世上的母亲大抵如此,即便被一个男人伤得遍体鳞伤,却不忍真将他的骨血怎样。那小小的一团肉是长在她的肚子里,而她想,既然是伤她至深的男人,又如何可以这样一了百了? 轻轻的叹了口气:“你不用谢我什么,我是为了我自己。” 她撑着椅背站起身,转身向医院大门走去。 张孝全静静的注视着她,只见她轻盈的身姿晃了一晃,朝地面摔倒下去。 他叫了一声:“五小姐……” 林君含做了一个梦,依稀是年岁尚小的时候,在一座富丽堂皇的花楼里,四处歌舞升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她仿佛是喝多了酒,步伐漂浮。就要摔倒的时候,就有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一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一脸献媚的说:“姑娘,你的好运气来了。” 她便在心里想,是怎样的好运气?那一扇门打开,她被人在身后轻轻的推了一把,便撞到一个人的怀里。她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看到赏心悦目的画面,男子轻轻眯起眼来微笑,不可思议竟有这般的华彩,而那一刻的时间仿佛在她的生命里凝固了,她亦是在心中想,当真是这样的好运气,那一刹那她是微微欢喜的…… 林君含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思绪仍旧陷在深邃的梦魇中,心有余悸,却又想不明白,那梦竟跟真的似的。 医生唤了她几声,见她眼望过来,问她:“你现在怎么样了?” 林君含方想起自己晕倒了,眼前忽然一阵黑,接着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身体虚软无力,脑袋仍旧嗡嗡的响。却又说不出俱体是哪里不舒服,很想快点儿离开这里,消毒水的味道令她阵阵的反胃。勉强撑起身道:“我没有怎么样,哪里都好。” 张孝全只在一边不放心,劝她道:“五小姐,医生说你现在身子骨很弱,不防好好让医生检查一下。” 林君含看了他一眼:“不需要,我的身体我自己很知道。” 医生拿她没有办法,最后只是嘱咐她注意饮食和营养,身体太为虚弱,对孩子也是有影响的。 其实那一时林君含是想听从天意的,天让她留她便留,若是真的没有缘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绥军暗中的那一股势力逐渐在壮大,短时间内就有大量的军火和物资注入,解了绥军的许多燃眉之急。 王思敬见着这样势头良好的发展,只觉得心安。如果四小姐在天之灵,得知绥军有望重新壮大,该也欣慰了吧。 只是一早听说老家发起了战事,硝烟四起,百姓纷纷逃难去了,他在心里记挂着王修文和素心,却不能脱出身来回去看一看,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心烦气燥的时候就不停的抽烟。 这一生身不由已,愧对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却深知许多事情不能两全,便只得将眼下的事情做好。相信四小姐在天之灵会保佑自己的孩子相安无事,王思敬便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等这一股势力真正壮大,可以同扶桑人相抗衡的时候,凯旋归来后,他定第一时间去寻他们。 只是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这股势力的发起人是谁,即便庐山不知,也能猜到实力相当雄厚,短短时间可以筹集这样多的物资和军火是一般人远远做不到的。王思敬心生敬畏,亦是因为这人是林君含的拥护者,即便东山再起,服从认可的也只有四小姐一人。这样的认知可谓根深蒂固,即便在王四敬看来四小姐已经不在了,却依旧有人记得她的功德无量,在他看来着实是件令人无比感动的事。就算为了这一点,他也毅然决然的想要留在这里,不管结果如何。 只等着血洗前仇那一天的到来。 张孝全并不敢在此逗留太长的时间,只怕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将目光引到林君含的身上,对她定不是什么好事。而他深知,付江沅此一生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女人了。生逢乱世,本该被小心的收藏安放,却如浮萍般无根飘荡。 如今见她又怀了付江沅的孩子,却仍旧记忆全失。到底心中不忍,将信交给她的同时,亦将林家人的地址一并告诉了她。其实林家现居何处,他是一早就知道的。本就是付江沅安排他做的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林家人的下落。是付江沅私心里想和这个女人长相厮守,又怕告诉她后,她便早早的离开他而去。便以查找为借口,直等她爱上他。最后不遂人愿,不得让她百转千回恨起他,便将一切都隐匿了。 此刻,张孝全道:“五小姐,这是三少留给你的东西……”他的声音微微一滞,须臾,接着道:“实则三少走得急,并未来得及嘱咐什么,是我在收拾他的遗物时看到是留给五小姐的。还有五小姐家人的地址,也一并被我放在了信封里,五小姐自己慢慢看吧。日后五小姐要多加保重,好生照顾自己和孩子。只愿不要再那样记恨我们三少,他或许并非五小姐所想的那样薄情寡义,这样的乱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已,望四小姐体谅。” 他多想将心中的话语说出来,他们三少待她实则情深意重。从她离开洛阳城开始,一路都有人暗中护她周全,付江沅对她的关爱一刻都没有真正的离开过。 (013)他的情深 可是,又岂会不知晓付江沅的良苦用心。恨一个人,总比爱而不得要好的多。此生她恨着他,即便他离开了,她也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正因张孝全知道付江沅心中所想,才默默吞咽肺腑中的话,看她怔怔的握住那封信,说过嘱咐的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这个他们三少用生命去爱着的女人,此去经年,便要他们这些做手下人的好好守护。 张孝全出门时叹了口气,微微的扬起头来看天,觉得此时此刻付江沅正在看着他。 于是,他在心里默默说:“三少,你放心吧,属下定会护四小姐和孩子周全。不让你的骨肉有半点儿闪失……” 林君含攥着信的手指一直使不上力气,事实上她的全身都是虚软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想昏昏沉沉的睡去。此刻听闻是付江沅留给她的,只觉得发怔。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才想着将信封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林家人现在的地址,她瞄了一眼放到一边去。这个不肖别人提醒,她是知道的。 接着便是另一个小信封,是没有被拆开过的。上面“林君含”三个字写得甚是洒脱飘逸,龙飞凤舞,是付江沅的笔记。只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是林君含,而不是林君梦? 当时张孝全在付江沅的抽屉里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却没有多想,下意识以为是惯性使然,毕竟在他们看来“林君梦”就是林君含,于是想也不想的将信拿来给她。 林君含望着那三个字,却狠狠的怔了下,顿时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胸膛微微起伏,先前的无力感更加汹涌且铺天盖地。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连脸色都变得惨白。 最后颤抖着撕开信封,大脑“嗡”的一声炸开了,心中止不住的喃喃:“他果然是知道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付江沅看不明白的?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她是假失忆的? 那手指终是用不上半点儿力气,纸张骤然松脱,翩然落地。本来她在一条复仇的道路走得甚是稳妥,总以为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不想他什么都知道了…… 付江沅知道她失忆是假,恨着他和付东倾乃至整个清军是真。当她醒来,看到整个绥军危在旦夕,已无力回天的时候,她便发誓,总有一天要向那些罪魁祸首们讨回来。 而在林君含看来,绥州大地的沦陷与付江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就算付江沅不让她爱上他,她自己也会制造出这样的假象来给他看。她也并非不了解他,那样的男子终归算是至情至性之人。当他爱上她,却有负于她的时候,林君含想,总会为她所用。事实证明,这一回她赌对了。当付江沅有一天发现自己不得不辜负她的时候,果然倾尽所有来补偿对她的亏欠。他要替她将天下夺回来,有生之年不遗余力。她自己办不到的事情,他一定有办法做到!林君含从不怀疑他的实力。 所以,临走前的那个早晨,是林君含找人给付译报的信。从那一刻她就笃定付江沅是来不了了的。而她也从未真的想跟他浪迹天涯……那是她的仇人啊,又怎么会? 最后她如愿以偿转身离开,却成功激发了付江沅和付东倾两人之间的矛盾。直到辛店城的那起纵火事件,将清军紧俏的物资损毁之后,林君含知道即便是多年的好兄弟,这一回还是免不了被离间。 而付江沅就是在那时忽然想明白,原来林君含并没有失忆。她爱上他,连他“背信弃义”后的伤心欲绝,都是演给他看的一出戏…… 那个青烟四起,天际泛着鱼肚白的早晨。付江沅顿时周身泛起麻痹,再想明白这些许的事情之后,他的血液一点一点的冷却掉了。那样的绝望由心底里迸发出,眨眼漫布四肢百骇。比起林君含给他的那些疼,他只恨她并非真的爱上他。 青云城的四小姐就是如此了不得,诡计多端,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仍旧可以假借他人之手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夺回来。同时不忘新仇旧恨一并讨回来……那样的攻于心计,卧薪尝胆,竟连一点破绽都没有。那样多的人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个早上付江沅终于想明白了,想明白她来到他身边的目地。 原来,没有爱,根本就只有恨。 他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来,望着天际的桃花眸子微微眯起。可是,怎么办?他对她的爱却是真的,他的真心早如一江春水东流去,收也收不回了。 即便深知她的一切目地,仍旧只是心甘情愿的被她利用。 悄无声息的放她离开,辛店城的解禁实则就是为她打开一个逃生的缺口。总算林君含不傻,知道等到付东倾来,便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即便望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心力憔悴,却没说方寸大乱,何去何从,她永远比谁都懂。 夏季的早晨,即便连日阴雨,温度却不会特别低。付江沅喘息的时候还是感觉唇齿间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他在火场站了良久,起初周日如火焰山一般火烧火燎。等到大火被扑灭,脊背顿时冷汗涔涔。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思绪渐渐清明一些,天已经亮了,天际一朵朵的残云悠悠的飘荡。他便在心里想,自己爱上了怎样一个杀伐果敢的女人?他有些不敢想。却又暗暗的觉得,如果她想要天下,那便再狠戾一些。他的时日不多了,注定不能再陪她走很长的一段路,不能再这样私心里不动声色的偏袒她。哪怕被她心甘情愿的利用,替她夺回整个天下,也都不可能了,却只望她不要受到一丝半点儿的伤害。 百转千回之后,付江沅终于是想明白了。爱一个人,无论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也无论她做过多少领你寒彻心扉的事。她就是她,而你爱的就只有她! 林君含将那纸张拾到手中,直看到哽咽,用手掌用力的捂住嘴巴,呜咽声还是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在辛店城的那一天,他用清冷的眼神望着她,一心要她离开。那时候林君含无论如何没想到,在他眼中,她已经彻底变得不同了。 而他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一句揭穿的话不肯说。 不过在有生之年问她一句:“君含,你可否真的爱过我?哪怕只是一个瞬间?”有的时候付江沅是在想,假装爱一个人,也该有恍惚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她是否也有一点点的喜欢他呢? 他从不是卑微到会企及什么的人,可是这一刻他企及她的爱,就像要糖吃的小孩子。明知自己等不到她的回答了,也只是自言自语道:“如果有一天我还有这样的机会问起你,记得一定要骗我。” 就说她是喜欢过他的,哪怕那并非她心中所想。 林君含盯着信上的字字句句,那胸口仿佛被人狠狠的捶了几下。明知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他留这样一封信给她,不过是想在他生命消亡之际,让她的阴谋诡计一并销声匿迹。这世上再没有人知晓她是如何攻于心计的女人,她想扮演哪种角色,用怎样的方法夺回天下,他通通不会说与世人听。 他想护这个女人周全,是此生夙愿。 而他竭尽全力,能为她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林君含的哭声越来越大,只觉得伤心,肺腑中一阵灼烧似的痛楚。 而她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泪水漫进唇齿中,是苦涩的味道。 细腻的手背上青筋绽起,脆微的毛细血管看着一清二楚。抓紧纸张的手仿佛要抠断了,指甲抠进掌心里传出尖锐的痛楚。 她心知肚名,付江沅为她留下的,是整座江山。他说过了,此一生若是辜负了她,便不得好死。诚然他没有辜负她,却仍旧早早的死去了。 当付江沅半梦半醒间,听到操着一口英语的西医对付译说他时日不多的时候,付江沅便知道,这一生非辜负她不可了。 那个阳光如碎金子一般的午后,林君含抱着他给的那些东西,直哭得泣不成声。如果时光倒流,我们或许会想变得善良一些,哪怕恨意千重,也要善待一个人,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是,林君含知道,她再没有那个机会了。能做的只是将腹中的孩子生下来。 在同绥军的地下组织见面之前,林君含先去了一趟江城。付江沅的坟墓就修在城外的西山上,那里埋葬着清军历年来无数的大英雄,那些为清州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们。而如今付江沅就睡在其中,墓碑上有他的照片,是许多年前在照相馆里拍的,洋人的技术非常好。许婉婷翻了许多,就挑出了这一张。觉得那时的付江沅是最好的年华,笑亦洋溢着温暖,不像现在,说不出的阴郁深沉。 原来人长大了,终归没有什么好。不由得思念小时的光景,哪怕调皮,哪怕不听话,常常将人气得人仰马翻。却听到响亮的叫声,那样鲜活的生命,让人想到的永远是希望。 ------题外话------ 对不起!晚上赶出来的稿子,终于更上了 (014)重回绥军 林君含站在灼热的日光下,皮肤被肆无忌惮的烘烤着,发出针扎似的疼意。而她怔愣的站在那里,整个人傻了一般。 她一直觉得付江沅是个阴险狡诈的人,事实证明她想的没有错,火眼金睛,稍有不甚就被他看穿了。她便在想,既然心知肚名,为何还甘愿被她利用? “付江沅,你是聪明,还是傻呢?”林君含低音喃喃。 阳光透过树叶静静的洒下来,整个世界静寂无声,再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曾经叱诧风云的人物,此刻就躺在冰冷的泥土中,却仿佛从不存在过。 那坟墓上的杂草还未生出,新鲜的泥土松动,成了唯一的一点儿生息。 林君含盯着石碑上的照片一眨不眨的望着,不由想起五年前,醉意朦胧时盯着他的眼眸,只比初春的桃花还要艳丽三分。就是那一双眼,许多年来不止一次的梦到。此刻记忆与现实隐隐重合,方才发现他没有变,只是言谈举止中多了一些成熟稳重。那样风流倜傥的付三少,终抵不过命运的来去匆匆。曾几何时她那样恨着他,直恨得牙龈痒痒,咬碎他的骨头都不见得甘心。她是希望他不得好死的…… 此刻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的掉下泪来。人们常说怀孕的女人情绪素来反常,现在看来是真的。既然那样想他不得善终,如愿以偿了,又有什么好难过? 当初绥州大地,那样多的士兵和百姓死于瘟疫,她的一颗心直在煎熬与痛心中千疮百孔。既是他的过,就总要还回来。即便她不来讨伐,上天也不会轻易作罢的吧? 林君含想,她和他所有的恩恩怨怨算是扯平了。奈何桥上再相见,该是没了此生的痛不欲生与兵戈相向。 她从山上下来,那风撼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动,又在她的周身衣角穿行过去,像人世间莫大的恋恋不舍,如同一只手在轻轻的撕拽着她。 而她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心中喃喃道:“你放心吧,我会将孩子生下来……” 那风终是渐渐止息,万里流光普照,仿佛安息了的人终于死而冥目。 林君含每日反胃甚是严重,几乎吃不下多少东西,那身体急剧消瘦下去,似一阵风吹过,便能随风倒下。心中却有不败的意念支撑着她…… 付江沅为她复辟储备了雄厚的军势实力,难以想象,神不知鬼不觉竟已壮到大这种地步。林君含不傻,又在军中任职多年,深知要花费多大的心血才能会有今日的成就。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想在有生之年为她做些什么,定是倾尽了所有。即便他去世了,军火仍旧源源不绝的运送过来。 林君含握着那张军事战略图,不得不说她的军事才能远远不及付江沅,他的目光久远,能看到她眼光所不及的地方。 就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将前路替她铺好了。只是不能并肩前行,他却相信以她的能力,重新将绥州夺回来,并非难事。说到底绥州几省落入他人之手,他一直是亏欠她的。 几个首领已经在会议室中等候,几个老烟枪在抽着烟,大家都不说话,却难免氛围紧张。这还是幕后倡导者第一次露面,谁也猜不出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思敬刚吸完手里的烟,又点着了一根。接着站起身慢慢踱着步,时不时向外张望一眼。 直到一辆汽车由远及近驶过来,不知哪一个念了句:“来了。” 几人掐灭手里的烟,回到会议桌前坐好。 紧接着那会议室的门打开,一束阳光正好随之射了进来。林君含就站在那道明亮刺眼的日光里,面目甚是模糊,棱角却一如往昔鲜明无比。 有人唏嘘出声:“四小姐……” 即便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直垂到肩膀下,人也消瘦了许多,可大家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王思敬胸膛剧烈起伏,重重的喘着气。之前吸了太多烟的缘故,这会儿肺腑中都是灼热的,呼出的气体烫人。用力的吸了几口气,那眼眶渐渐温热起来。唇齿无声开合,讷讷的只是唤不出声来。他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都说他们的四小姐已经不在了,而他曾暗中发动大量的人手寻找过,结果也都是不了了之。他甚至已经绝望了,她却奇迹般的站到了面前来。 林君含望着会议室中自己昔日的部下,只道是说不出的感觉。绥军本就有很多忠实的老部下,哪怕家国沦陷,一心仍旧向着绥军。她亦想过将大家重新聚集,却知道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没想到这一天的到来这样快。却是自己最痛恨的男人恩赐给她的。 身后的门板静静关合,那道明亮的阳光被阻隔,反倒让众人更加清析的看到她。那样的眉与眼,神与情,只能是他们的四小姐。 几个老部下激动得掉了眼泪。 只是没想到历尽千辛万苦,他们的四小姐又回来了,无非要是军中的主心骨,整个大军定会势气大震。 林君含抑制内心的酸涩,微笑示人:“各位将领,好久不见。”那声音微微滞了下,她仍旧笑道:“没想到还会见到大家,可以同各位忠义之士一起将绥州的天下夺回来……” 她的话语简短,仿佛到了此刻什么都不必多说,只等同扶桑人一决高下,将绥军大地夺回来的那一天。 人烟散去,会议室内渐渐安静下来。 王思敬走到跟前,神色恭敬的唤了一句:“四小姐……” 林君含望向他,笑道:“王副官,辛苦你们了。” 王思敬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只道:“是属无能,不能将修文带在身边……”气息骤然断裂,须臾又道:“巧云不在了,属下只能将修文托付给其他人照看。听闻家乡起了战事,不知道故人带着修文逃去了哪里。” 林君含转首望着窗外的日影无声,她知道巧云已经不在了。那一日在船上着实没想到巧云会纵身跃进江水中,而她望着那一汪艳浊的江水,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当初她将修文生下来,却没有办法亲自抚养。便一直交由巧云照顾,那些年过去,巧云只比亲生母亲还要无微不至。虽然生逢乱世,王修文却有着一般孩子简单快乐的童年,那是林君含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给他的。所以她想,等到王修文长大了,一定要他好好孝顺巧云。只是没想到她早早便去了……林君含还是不太能回忆那一天,那样凄离的一幕,想起来肺腑中就一阵撕拧的痛楚。 她只岔开话题道:“你不用担心,我之前在辛店城见到素心和修文了,他们很好,被付江沅送到了一个太平的地方,不会有任何的事情发生。” 王思敬微微一怔,很仔细的看着她,却见林君含的脸色白得厉害,隐约透明了起来。 不由担心道:“四小姐,你的脸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林君含没有吭声,她怀着孩子,正是反应强烈的时候。如何舒服得了? 王思敬想问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亦想将绥州的风云变幻讲给她听。却见她神色疲倦,便道:“四小姐,你先去休息吧。” 林君含连夜赶过来,这两日都没有好好休息,是真的感觉到累了。也想着,就回去睡一会儿。躺到床上,做了梦,迷迷糊糊的梦到了很多人,类似往日的欢声笑语,就在青云城的督军府内。她甚至看到自己的孩子围绕着整个花厅打转的模样,肆意的奔跑,大笑。下人跟在身后唏嘘不已,接连嚷着:“慢点儿跑,慢点儿跑……别摔着了……”于是她又想起林君梦,那个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妹妹,今时此刻不知道她人去了哪里。她在睡梦中轻轻叹息,该是要回家走一走了。 有了林君含,绥军重振旗鼓,又有了昔日的威风凛冽。 这几日连续开会,都在商讨对扶桑开战的事。如今他们有了完整的作战计划,和充足的枪支弹药,只要全力将士万众一心,不难将绥州夺回来。 开战之前林君含决定回家去看一看,自绥军沦陷之后,付江沅就一直将林家人安置在天夏城里,那是清军的地界,离江城不远,住在那里也算安宁。 王思敬陪着她一块回去。 直到了此刻,方慢慢回过味来,当时付江沅派兵攻打绥军,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帮她守护绥州几省的天下。毕竟那时林君含失踪了,整个绥军一时间群龙无首,而梁晾对整个绥军虎视眈眈。就算不落入其他军之手,绥州最终也免不了改朝换代的命运。到了那个时候就算绥州几省的天下仍在,却也不再是林君含的。 他迟疑的看向她:“四小姐,我想付三少之所以这样做,或是觉得对你有愧。但属下觉得,或许最初他真的是想替你守护住绥州的天下。” 如果那时不是被扶桑人切取了胜利果实,想来付江沅已经将绥州还给她了。何必要像现在一样处心积虑的帮她夺取。 ------题外话------ 丫头们,再忍受两天哈,十二号咱们的更新就恢复了。 好基友四四暮云遮经典好文《豪门婚色之前夫太野蛮》 “一笔交易,换你脱离顾家的自由,你该感谢我。”他把她逼至角落,手指挑开她前襟的扣子,神情慵懒而邪恶。 她伸手捉住他作乱的手,俏脸绷得极紧,“你也说是交易,别动手动脚。” 男人眉梢轻挑,眼底一抹压抑的浓色,“我总得先验验货!” 当年的一则丑闻在奉安市上流社会疯传,彻底颠覆了她的幸福。 她是顾家的大小姐,尝尽了由云端跌落泥泞的痛苦,以为再痛也不过如此,却在遇上墨成钧后才知道,最痛,莫过心死。 他是顾家费尽心机想要攀上的一根高枝,却不料他却独独“钟情”于她,一场你情我愿的婚姻,彻底将两人绑在一起。 (015)出现内奸 林君含漂亮的唇型紧紧抿着,靠在椅背上一句话也没说。 王思敬见状便不再言语,这一次林君含再回来,精神状况大不如前,就猜想她失踪的这段日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只是林君含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下意识收敛情绪的时候不了解的人很难发现异样,就感觉这仍是之前那个聪明果敢,意气风发的四小姐。 林家人见林君含的汽车驶进来,倒未表现出吃惊。毕竟林君梦离开时便说,这一走不肖多少日子就回来了。 董心如和几个女眷一起迎出来,那场景就像以往在督军府时一样。只是见着王思敬跟在一旁,二姨太笑呵呵道:“王副官,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之前君含回来也没看到你,问起来,只说你忙得紧。” 王思敬顿时意会,只点点头道:“之前确实有事绊住了脚。” 董心如过来拉上林君含的手,唏嘘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你离开的这几日我老是作恶梦,就担心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会出什么事。” 她的手掌暖暖的,手心润滑,和在帅府时一模一样。虽然绥军灭亡了,林家迁居到此之后日子却过得还算舒心。张孝全本来就是个周全的人,付江沅交代的事情,他自是办得妥贴周全。 林君含定定的看着董心如,心中百味陈杂。这一离开,生死未卜的本来是她。那一日从清军的大牢里跑出来,不出两个关卡就发现刹车失灵了,除此之外,车内还安装了爆炸装置……几乎不给人思索的余地,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想也不想的纵身跃下,那一刻虽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却知道存活的几率微茫。 而她在极速的翻滚之后也是真的被石头撞到了脑袋,昏睡许久之后再醒来,便什么都记不得了。纪东阳用了许多法子帮她恢复记忆,针灸一段时间倒是起了些效用。只是那时绥州风云骤变,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已然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她既是恼怒又是痛心,看着战火中绥州大地民不聊生,便笃定了报复的念头。索性装作一无所知,却下意识避及认识自己的人,连绥州的地界都不敢回,只怕越是熟识的人,越易看出端倪。 这一刻只是紧紧拉着董心如的手,感受她传递出的温度,沿着指尖漫漫的渗透进四肢百骇,仿佛冰冻了那样久的身体终于得已慢慢回暖,被亲人这样握着,便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唇角动了动,轻轻的唤她:“妈……”那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董心如见她情绪并不高涨的样子,紧张的问道:“怎么一副快哭了的模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君含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却是离家的日子久了,再回首,天翻地覆,世界俨然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再望着自己的家人时,如梗在喉,那种滋味很难说得清。 董心如细细的端详她,却见她瘦得厉害,上次见到林君梦时可不是这样。唏嘘道:“怎会瘦得这么不成样子,定是事情太多了,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 说话间拉着她去厅内坐,同时吩咐听差端些糕点上来。 不由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林君含才知道林君梦之前回来过了,只是没呆上多久便离开了,这一走又不知去了哪里。她那个五妹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神出鬼没? 随意说了几句敷衍过去,坐在厅内聊了一会儿家常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便道:“妈,我去楼上休息一下,吃饭的时候再下来。” 董心如紧着道:“你去卧室休息一下吧,开饭的时候我叫你。” 卧房的被褥蓬松,即便没有人住,董心如还是时不时的吩咐下人拿出去晾晒,抱在怀中只觉得有阳光的味道。那是家里才会有的感觉,不由想起小的时候,奶妈便时常这样做,睡午觉的时候抱进来,铺好之后,唤上她和林君梦上床睡午觉。那时候调皮的不得了,哪里有什么睡意,眼睛微微的离着一条缝隙,看窗棱上碎金子一般耀眼的阳光,而下巴就抵在松软的锦被上,就仿佛是嗅到了阳光的味道。那时她真的在心里想,这是阳光的味道。 谁说阳光是没有味道的? 林君含竟孩子气的吸了吸,慢慢的瞌上眼,只在心里静静道:“睡觉吧,孩子。” 那一天竟没有呕吐,也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肚子里那小小的一团肉仿佛真的随她一起睡着了。林君含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踏实过,即便做了梦,仍是现世安好的模样,她在睡梦中微微的笑出声来,直睡到晌午过去一点儿才慢慢转醒,慵懒得只是不想睁开眸子。有那么一个瞬间恍惚的回不过神来,仿佛还是无忧无虑的小时候,所有斑驳的过往不过就是一场梦。 董心如拿温软的嗓音唤她:“君含,醒来吃饭吧。” 付江沅一走,张孝全再做不得他的副官,被付译安排到军中任其他职务。只是之前付江沅安排的线人大都没有收回,陆续有情报传输回来。 张孝全手上夹着烟,一筹莫展的吸了几口,他知道这个消息的紧迫性,却不知道该不该同林君含说。现在付江沅去世了,清军和绥军泾渭分明,他亦知道这样时不时的向绥军通风报信,于情于理都不合。 接着抽了几根烟,慢慢想清楚之后,还是决定将线人打探到的消息通知林君含。毕竟这个女人是付江沅此生在世上最大的留恋,她若不好,他死都没办法冥目的。 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拔动号码之后,听那端一个女人问他:“你好,找哪位?” 张孝全道:“找四小姐。” 那下人便去将林君含叫来。 林君含握着电话一阵迟疑,想不出是哪个人打来的,试探着问了句,听清是张孝全的声音后,问他道:“张副官有什么事么?” 张孝全低低道:“确有件十分紧要的事情要同四小姐说,之前三少让人跟踪五小姐,暗暗盯紧她的行踪,如今线人来报,五小姐似乎和扶桑人接触频繁……” 却不是萍水相逢的模样,看样子是有几分交情的。很是让人想不通,若说绥军的仇人,没人比得上扶桑。林君梦既是林家人,就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林君含秀丽的眼眸微微的眯起来,只道是说不出的凌厉,迟疑道:“会不会是线人看错了?” 张孝全一口应承道:“岂会,三少派出去的人,便没有一个是马虎的,这一点四小姐尽管放心。” 林君含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指紧了紧,纤细均匀的骨节更加突显,而她的呼吸慢慢变得有些急促,大脑同时急速运转。的确不该如此,扶桑是绥军不共戴天的仇人……转而又想,或许是林君梦的朋友?她那个性子很是喜欢结交朋友,却不能说所有的扶桑人都是坏人。 即便如此,仍旧说服不了自己。林君含放下电话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之前本来在吃着饭,这会儿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王思敬察言观色,走近来问她:“四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君含默了须臾抬起头:“我记得你说之前我失踪的时候,一直是君梦伪装成我的样子在稳定军心对不对?” 王思敬点头道:“是三少让五小姐这样做的,只怕绥军一知道你失踪的消息,另一股势力便会趁机反起来。” 他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才说付江沅许多时候真是诡计多端。如若最后不是扶桑人倒插一扛,整个计划着实天衣无缝。 许多脉络渐渐在头脑中清析起来,林君含同样不傻。 “那时听闻清军稳操胜券,所以付江沅才会返回江城。却不想付东倾肆意抽调了后防兵力,才被扶桑人钻了空子……”她的瞳孔慢慢凝紧,锐利的光色从漆黑的眼底慢慢的渗透出,让望着的人同时摒气凝神。只听她道:“可是,扶桑人又怎会知道付东倾暗中抽调兵力的事呢?” 付东倾以往便有战神之称,怎么也算沙场上的一枚老将,做这种有风险的事情自然是紧锣密鼓的暗中进行,不会搞得天下人皆知。既是如此,扶桑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思敬听她这样问,不由微微一怔。当时绥军惨败,他亦心灰意冷,一心只是想着护王修文周全,带着他们母子离开江城那个是非之地,其他并未多想。此刻听林君含这样说,心里“咯噔”一声响。警觉道:“四小姐是觉得清军内部出现了内奸?” 林君含顿时冷汗涔涔,连同指腹都一并冷透了。这样想来八成是出现了内奸,却不一定是清军内部出了问题。 她有些不敢想了,因为许多事情都是不明的。而她的大脑此刻更是混乱不堪,不敢深想一寸,只怕想明白了,便是自己无力承受的东西。 王思敬见她一张脸微微泛白,担心的唤了声:“四小姐……” (016)终是错过 林君含张着大眼睛望着他,神色中说不出的茫然,竟显得楚楚可怜。 时局到了现在已经足够混乱,不能说她不痛心。这许多天来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样过来的,没有一个晚上能够好好的入睡,所有过往如前世今生一般在头脑中放映过去,而她能做的,也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想抓住什么,又从来都只是抓不住。那样徒劳一度让她呼吸困难,许多时候胸闷气短,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被子慌慌张的落泪,到底为什么这样难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如今唯一支撑着她不能倒下去的,就是跟扶桑人的这一战。多少绥军的有志之士一心寄希望于她,只望可以将绥州几省的天下重新夺回来。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身心俱疲,亦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倒下去。 然而张孝全这一通电话打来,却如千金之势将她瞬间压倒了。早在什么时候她的心口裂开了,鲜血淋淋,现在如同在她的伤口上又重新洒了把盐,那样灼烧火辣的痛触,致使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如果那个内奸真的是林君梦,她该拿她怎么办? 那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曾经无数个瞬间看着她,都仿佛是在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而一个人再怎么狠戾无情,又能将自己怎么样呢? 王思敬给她端了一杯水过来,却见她接过杯子的手指在轻轻的打颤。他一颗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再次问道:“四小姐,你没事吧?” 林君含颌首将一整杯的水喝掉,整个人才慢慢镇定下来。叫上他:“跟我去楼上。” 王思敬意识到事态紧迫,亦步亦趋的跟她上楼。 林君含便问他:“那段日子你跟在君梦身边,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诡异的行动?” 王思敬顺着她的话极力思索,须臾,只是摇了摇头:“倒是不见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举动,那时候五小姐做什么事都是按着付三少的安排。而闲暇的时间不过就是侍弄一下花草,或制作香料。怕别人看出她并非四小姐你,也都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做这些事情。” 林君含又问他:“可否见她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接着又补了一句:“可曾和扶桑人打过交道?” 王思敬摇了摇头:“没有,那时候三少派了侍卫监视,五小姐想做什么事岂会那样容易。” 林君含坐到沙发上,轻轻的按着太阳穴。私心里觉得,不是林君梦当然最好。只是,即便这样,也不能排除是她的可能。有些事情不能单听别人来说,不自亲看过怎样都觉得不踏实。便吩咐王思敬立刻派人去搜寻林君梦的下落,由其是扶桑人那里。 王思敬应了声:“是。”就下去做事了。 林君含只在家里住了一天,天一亮,就准备离开了。 马上就要起战事了,还等着她回去调兵遣将。本来不该这个时候回来,终是没能忍住。太多日子没见过家里人了,不担心是假的。而且上战场就难免有风险,思量过后还是决定回来。 董心如听说她这就急着离开,一脸忧心道:“这才刚刚回来,怎么又要离开?现在兵荒马乱的,你能去到哪里?” 家里的其他人也不希望林君含离开,她在这里,怎么样都算个主心骨,心里总是会踏实一些。 可是见董心如都留不住她,几个姨太太便道:“大姐,君含是做大事的人,又怎么会甘愿呆在家里。” 另一个也道:“是啊,姐姐,真若将她绑在家里,怕是也会憋出病来。她既然想出去做些事情,就让她走吧。” 董心如那一边噼里啪啦的掉眼泪,也知道没有办法。这些年林君含想要做的事,谁又拦得住?于是放开她的手道:“你既然一心想走,我不拦你。”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却有些绝望道:“走吧,你们通通都走吧。” 林君含心里也难过起来,她自己也是当妈的人了,很理解是种什么滋味。过来揽上她的肩膀,有些示弱道:“妈,你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倒是我这一走,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搬回青云城的老宅子住了。” 二姨太不敢相信似的:“真的么君含?” 林君含含糊的应了声,没有多说其他,同董心如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矮身上了车。那汽车很快驶了出去,越走越远。 绥军一股雄起的力量对扶桑开战的事,很快在四面八方传开。各大报纸争相报导,引得外国政府一并强烈关注。 付译听闻这一消息后,不由惊赞道:“没想到林君含竟有这样的魄力,当真巾帼不让须眉,不得不说林望成生了一个好女儿。” 付东倾听着这话只是默不作声,他一颗心跳得厉害,就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派人寻找林君含,却至始没有结果。不想她一下就冒出来了,又是昔日那个威风凛冽的模样。这样的林君含他自是一点儿都不陌生,却又忍不住好奇,她的记忆恢复了么?如何在短时间内聚集这股力量,足以对扶桑开战了? 百思不得其解,便想立刻站到她的面前问清楚。那一颗心剧烈的翻滚着,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竟管不住自己的心。 付东倾百转千回,还是决定暂且放下手里的事去一趟运城。这一回林君含就是在那里对扶桑人开战。而她做为总司令,一定会在那里亲自指挥。付东倾知道自己只要一抵达那里就能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所以万水千山的距离都不足以阻隔他一颗想要靠近的心。第二天一大早,吩咐手下人一些事情之后,就坐着汽车出发了。 付家近来的日子都不好过,虽然大家有意避及任何有关付江沅的话题,却仍旧驱逐不散那哀伤的氛围,只如烟云一般笼罩长空。 家里付江沅的卧室和书房就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许婉婷告诉人不要动,便没有人敢踏足一步。什么时候就见门上落了一把锁头,彻底谁也进不去了。在江城是有这样的说话法,死去的人最开始魂魄不散,屋子要原样的保留才不会无处可去。 不过都是老人才会说的阴阳,许多年轻人,由其是那些在洋人开办的学校里读过书的,便早就不信奉这些东西了。 只是付译还是每日习惯跺步上楼,静静的站在那紧锁的房门前望一会儿,就好像看到付江沅回来了……他那个曾经狂肆不羁的小儿子此时就睡在自己的卧房中,他甚至可以想象他睡着时眉舒目展的样子,许婉婷总说他像个孩子。付译目光混浊,心口那里就仿佛被一只手一下一下的掏空了。此去经年,再也填不满的样子。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须臾许婉婷走了上来。看到他后只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段家来人了,说有事商谈,你总要下去见一见的吧。” 付译别过脸去,轻微的拭了下眼角,方才侧首问她:“段家还来做什么?” 上次那事闹得的确不好看,两家的梁子多少算是结下了。可是吴姿到底是许婉婷的老相识,她既然亲自上门来了,言词之间小心谨慎,许婉婷也不好真的板起脸来下逐客令。毕竟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数算起来能联系上的也没有谁了,多少还是要卖几分人情给她。 就劝:“毕竟过去的事了,那腿长在段芳华的身上,她偷偷的跑掉了,做长辈的也拿她没有办法。而我也是亲眼见着的,为了这事段正军和吴姿都要急出病来了,确实不是他们改了主意。所以,这事就让它过去罢。” 付译跟着她一前一后的下楼。 段正军和吴姿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唤了一声:“付总司令。” 付译脸色发冷,倒也勉强说了句:“坐吧。” 听差给他上了一盏热茶,付译拿茶盖轻轻的撇开茶叶饮了一口,方问:“二位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吴姿嘴快,她那一张嘴打小就是如此,能言善辩的,便说:“思索再三,却是有一件事要同总司令说……”她顿了下,露出一脸难言的表情,仍旧接着道:“是有关小女和二少的。” 付译喝茶的动作一顿,蹙起眉头:“是关于段小姐和东倾的?” 一边许婉婷也着实好奇起来,狐疑道:“他们两个有什么事?” 吴姿看了段正军一眼,最后道:“这话当真不太好说,可是不说出来,又觉得日后终归是个问题。前段日子小女从江城离开,是去了战场找二少了,结果……” 她这样一支吾,许婉婷不由急了,催促她道:“结果怎样,你倒是说呀,何时变得这样吞吞吐吐的。” 吴姿仿佛是一咬牙道:“结果二少占了芳华的身子,你们看这事……” 付译“砰!”一声放下茶盏,直骂了句:“混帐。” 付东倾早些时候便艳名在外,只是这样的官家子弟哪有几个不风流?倒也没人真正的去管过他。付译直觉这一次他是糊涂了,且不说那段芳华不是风月场子里的女人,就是她曾与付江沅的那一次婚约,这事便没法同外人说。 许婉婷被那一声响动吓到了,险些咬到自己的半截舌头。喃喃:“这怎么可能?东倾他不会这样糊涂。” 段正军此刻叹了口气,只道:“我们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不是让人家嘲笑么。” 女儿的名节是大,说出来了的确很难让人不信。 吴姿抬起眼皮接着道:“司令,夫人,你看这事怎么办?”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能让付东倾迎娶段芳华。两家亦是协商了好一会儿,付译才勉强同意这门婚事。 心中却积蘊着一股火气,等下人将段正军和吴姿一送走,对着厅门大喊:“来人,去把二少爷给我叫过来。” 须臾,只付东倾的秘书颤巍巍的过来回话,说付东倾交代一些事情之后出了江城。付译一听,更加恼火,指着秘书道:“马上把他给我叫回来。” 冥冥之中仿佛是上天注定的,不会相见的两个人,即便拼尽全力也很难见到。缘分相近的两个人,再怎么伸手去推,无形中还是会有一只手将两人撕扯到一块去。 付东倾再有一段距离抵达运城的时候,便接到江城的电话,只说付译大发雷霆让人赶快回去。付东倾拿捏不准是否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痴痴的望了一会儿硝烟四起的方向,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一咬牙,钻进了车里。只是提不起情绪的低声道:“回江城。” 原来急切缩短的距离,重新被一点点的拉得大开,而他终在一条同她背道而驰的路上越走越远。 付东倾连夜赶回去,到付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付译听闻付东倾回来了,从楼上下来,付东倾将唤了一声,付译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将付东倾打得发懵,只问:“怎么了,爸?” “你个混帐东西。”付译气喘吁吁,他着实没想到他会是个四六不分的人,虚指了他:“你还嫌家里的笑话闹得不够多么?你平日浑一些也就罢了,段华芳是你能招惹的人么?你三弟曾与她有过婚约,你忘记了不成?” 付东倾不是被打得清醒了,而是来龙去脉骤然在脑子里清析起来,连带段芳华说那话时的表情。他微微的眯起眸子:“是有人跟您说了什么?” 付译被气得不轻,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前,这一会儿全身都在打颤,根本用不上力气。便扶着沙发扶手坐下来:“是段家的人找上来了,我和你妈已经决定让你迎娶段芳华。” 付东倾大脑“嗡”的一声响起来,狠戾的眯起眸子,语气强硬道:“我是不会娶她的。”他转身出了花厅。 军靴踩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既清冷又沉闷的响动。 战事从一打响,就十分惨烈,激战十余日,仍旧没能分出个胜负来。 林君含手里握着付江沅给她的作战计划,设想周全,每日只根据实战状况做着微调,却是省了不知多少力气,所以虽是激战,并不十分吃力。 每天还能得出一点空闲时间休息,只是她的身子骨大不如前,疲惫感蜂拥而至,总像睡不足的样子,却哪有时间真的用来休息。 短短几天,脸色就惨白的厉害。阳光一照,羸弱透明,这个女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王思敬担心的不得了,也是近来才得知林君含怀孕了,又是那个已故之人的孩子。不知命运是怎样的一张网,将人紧紧的网住之后就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而他们的四小姐受尽磨难,想逃出生天竟然这样难。 实是不想再给她添忧心的事情,却接到线人来报。的确是在扶桑人的地界上看到了林君梦,青衣紫裙,同一个扶桑男人在茶楼里喝茶,那一脸欢笑的模样,不像是俘虏或是受人胁迫这样简单。 王思敬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即便这个烦心事如泰山压顶的关键时刻,亦是不敢做半分隐瞒,第一时间说给林君含听。 那一刻林君含依稀听到自己心中的绝望,她不相信自己的妹妹会堕落如斯,或许也不能叫做堕落,人各有志,这一生选择的道路也不尽相同。这样一想,方觉得从小到大她们的喜好从来不一,志向也都大不相同。那时候便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嘴唇上的颜色失去了,她重了一句:“确定对方是扶桑人?” 王思敬不忍道:“线人说看得十分清楚,不会弄错。” 林君含闭了下眼睛,长睫微微泛动,像两只展翅欲飞的蝶。 须臾,睁开双眸,坚定不移的望向王思敬道:“派人将五小姐带回来。” 林君梦觉得到了今天一切都没什么好隐藏的了。而她像一只游走在暗夜中的幽灵,时至今日终于可以站到太阳底下来了。 那一身杏红的和服很是艳丽,映着一双妖娆含笑眼,隐隐有了颠覆众生的魔力。 男子将一只手搭到她的肩膀上,极为绅士的唤了她一句:“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林君梦回眸一笑,那样灿烂的眼光任哪个男人看来都会为之一动。 “好像看到了熟悉的人,我想是我四姐的人找来了。” 那人挑起眉峰:“哦?就是那个赫赫威名的四小姐?”接着一脸盎然的笑意:“真难想象这世上还有跟你一模一样的妙人,你四姐定然也是这般倾国倾城的模样吧?” 林君梦操起手臂,若有所思道:“我四姐确是个美人,不是我能比得了的。她就有让男人不顾一切的本事,你若见她本人,就会发现我们大不相同了。”她的视线飘渺的望出去,仿佛是陷进某段回忆里,兀自想着那些心事。又只是讽刺的想,她怎么能跟她的四姐比呢?打小她四姐就是林望成眼中的军事奇才,众星捧月有的人物,而她只是个一无事处的小主公。锦衣华服又怎么样?谁说她不厌倦那样的生活呢。 苏扬望了她一会儿,问道:“你四姐是想带你离开么?” 林君梦重新将目光聚集到他的脸上,这个男人本是个扶桑人,却有着一个中国名字,而且会说地道的中国话。 她弯了下唇角:“我四姐定是那样想,可是我又怎么可能跟她回去呢。”停顿了一下,喃喃道:“我再也回不去了的……” 苏扬认识林君梦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一直在心里爱慕她,看人的眼光难免灼热贪婪,被林君梦刻意躲闪开之后。便问她:“前线战事十分吃紧,你四姐当真是了得,听闻大佐今早还发了一通脾气,只怕就要无力招架。你说有人可以解这样的燃眉之急,不知你那张牌何时可以量出来?” 林君梦吹了吹用花瓣染成的艳色指甲,淡淡说:“还不到时候,等到时机到了,自然也就量出来了。到时候我就算我四姐再所向披靡,也一定只是无力招架。” 苏扬吃惊道:“竟有这样的人?” 林君梦只道:“这世上许多人都是相生相克的。” 苏扬不怀疑她的话,为她添了一盏茶道:“偿偿这个茶水的味道如何,是用晨露浸泡出来的,茶叶是从扶桑带过来的,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林君梦细细品着那味道,不由道:“的确是好茶。” (017)王牌再现 王思敬亲自端着托盘上来,将米饭和两样小菜放到林君含面前,见她低着头全神贯注研究手上的战略计划,提醒她:“四小姐,先将饭吃了吧,不然就冷掉了。” 这些日子都宿在大营,前方战事也正如火如荼,有那么几日自是十分忧心,想要安安稳稳的吃个饭是不可能的事,哪里有什么胃口。可是这两天付江沅的军事计划明显见成效了,紧张的对峙之后,敌人已现松垮之态。林君含秀丽的眉目终于不再那样紧紧的拧着,胃口也好了一些。 这会儿听到王思敬唤她,将军事计划放到一边。感叹说:“运城这块难啃的骨头终于要被我们拿下来了。” 王思敬喜气洋洋道:“是啊,一旦从运城这里打开缺口,收复绥州指日可待。如此一来,将士们势力大震,对接下来的战事而言着实是件好事。” 林君含点点头道:“那倒是不假。” 她拿起筷子戳着那米粒便不再说话。苍白的面庞上一点儿忧喜之色都没有,平静得仿佛一汪深邃的湖泊,终日见不到阳光,就只是冷冷的。 王思敬知晓她的心里不是滋味,这天下如同是付江沅帮她夺回来的,那个男人在她的生命里以一个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角色存在着,她打十几岁就恨起他,那恨日积月累,似在骨头上刻出的镂花,无论怎样抹都抹不平。就是那个被她痛恨已久的男人却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将一切都还给了她,带着她给的恨心甘情愿的去死,却把满满的爱留给了她。也是在付江沅死了之后,方才顿悟道,原来那个男人却是在用生命爱着她的。 而人的一生,又有几人可以得到这样的爱情? 他们的四小姐得到了,却不晓得是幸或者不幸。 王思敬默默的帮她续了一杯水,见她安静的将饭吃完,这才转身出去。 晴空万里,湛蓝如水洗一般,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这样明净的天空总让人觉得心头开阔,乌云终于是散尽了。 王思敬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轻轻的吸了口气,硝烟的味道漫进鼻息中,并不觉得讨厌。 他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想,绥州有望收复了,也希望付江沅可以一路走好。 段芳华是在清军的南大营里得知段正军和吴姿去了付家,结果是付家同意了她和付东倾的婚事。不知是不是正午的阳光太强烈,剧烈烘烤的缘故,她整个人竟然微微晕眩。心中讷讷:“是要嫁给付东倾的么……” 哪怕情急之时信口开河的话,却未真的动过任何想入非非的念头。那时候头脑一热,逞着那一股劲张口便说出来了,若说她动了多少心机?答案是没有的。只觉得不可思议,连自己都惊到了。不由怔怔的想,她竟真的可以嫁给付东倾么? 哪个女人没有贪恋过一个人?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如何不想跟他一起过日子,每日睁开眼睛看到他,枕畔有他的呼吸,甚至可以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仿佛有了那些,生活定然就圆满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生活一辈子更快乐? 段芳华此刻便受了这样的蛊惑,就像梦寐以求的一样东西被自己抱到了手中,心中唯有一个欣然的念头,原来他竟是可以属于她的……又怎会想要还回去? 她微微握紧拳头,直觉想要抓得更紧。这一刻她被成功的诱惑到了。 付东倾的到来段芳华一点儿都不惊讶,仿佛料到了他会跑来兴师问罪,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再望着他眼中漆黑的森冷时,倒也未觉得特别害怕。 只是控制自己的情绪,故作平静的问他:“二少来找我所谓何事?” 付东倾的薄唇紧紧的抿起来:“段芳华,你在明知故问么?” 那声音和神色当真是太冷了,不共戴天大抵也就如此。段芳华盯得时间久了,还是被激出一身的冷汗,不由转过头去不看他。 只道:“我不知道二少说的什么意思……啊……”尖锐的痛触传来,她轻轻的吸了口气,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瞳孔张大,怔愣的看着他。 付东倾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咬牙切齿道:“我没想到你是这样攻于心计的女人,现在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吧?你既然这么想嫁进付家,之前你跑什么呢?还是你看穿了我三弟命不久矣便来缠上我,好厉害的女人。” 段芳华的鼻骨一阵阵的泛酸,难过得只想掉下泪来。 她不想嫁进付家,她想嫁的,不过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而她亦未算计过什么,若说她此生做过最荒唐大胆的事,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从此以后,所有的轨迹都偏离了,而她所做的任何事都跟这个男人脱不了关系,走火入魔一般,不肖别人说,她也自己多可怕. 她吸紧鼻子问他:“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看我的?” 付东倾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仍旧锋利,仿佛划伤了她。最后一扬手将她甩了出去,冷冷的丢下一句话:“段芳华,你想都别想。” 他扬长离去,那头顶的日光仍旧灼热。段芳华抱紧被他捏痛的手臂整个人却在一阵一阵的发冷,从心底里迸发出的寒意。她想悬崖勒马,这样的男人如何爱得?可是,在趋于诱惑的时候,人更喜欢一晌贪欢,哪怕仅是飞蛾扑火。 付东倾和段芳华订婚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鉴于之前发生的事,担心再出任何的差子,婚期被排在眼下,而且两个人都被管束起来。这一回任哪个有滔天的本事,想再逃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命运之手竟将人抓得死死的,就像上天打了一个瞌睡,不管那男男女女是否心甘情愿,绑到一起便觉功德圆满。却不知这世上多少怨偶由此铸成,奈何世俗男女,筋骨尽断,却挣也挣不开。 付家有了这样一桩喜事也是好的,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没哪一件令人心情舒畅。这一回就当冲冲晦气,否则付译也不会应得这样痛快。 一时间付府上下又马不停蹄的忙了起来,中式西式的宴会都要举行,琐碎的事自然也就格外多。 吴素每日去付府帮忙,却明显不得许婉婷的待见。她这回闯了祸,虽然不似付俊仲直接受了处置,滋味却并不好受。不知遭了多少白眼,整个江城的人都知道她如何的不懂事,不由得在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她之前的优雅贤惠都是装出来的,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当真要夹着尾巴做人了,说话做事再不敢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 况且一只耳朵的听力也出了问题,反应上便仿佛慢了许多。心酸的时候,自嘲的笑,这样也好,听不到那些人在背后诋毁的话,全当是没有说。 张罗了一些时候,这会儿口干舌燥。吩咐下人给她端杯茶水过来,便顺势坐到沙发上休息。 听到有人说笑着走进来,皆是大嗓门,伴着笑声爽朗道:“二少这会儿终于是娶妻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逍遥快活了。” 付俊仲的声音接着传了过来:“东倾的性子岂是那么好收的。” 便有人哈哈笑道:“大少这话说的不假,说起风流,哪个能跟大少比。听闻大少近来格外疼宠那小桃红,与往日的那些女人都不同,可是要娶回来当姨太太的?” 付俊仲哼笑了声:“娶回来又当如何。” 竟再没人接话下去。 几个人一踏进厅门便一眼望见了吴素,一个跟付俊仲交好的团长跟她打了声招呼。 吴素站起身笑着,她虽是一只耳朵失了聪,之前几人的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顿时酸触难言,望向付俊仲时,只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她的笑容渐渐僵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付俊仲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叫着几个同僚上楼去了。 此刻小丫头正端着茶水上来,走近后唤了一声:“大少奶奶,您喝茶吧。” 吴素没有听到,下人便提高一点儿声音又唤了一次。 却见吴素狠狠的颤了下,明显被她吓到了,蓦然转身,不甚将茶杯撞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到肌肤上,那是怎样的一种疼?明明眼泪汪汪,却无论如何不及那心里边的。 下人也是慌了,忙说:“对不起,大少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去将医生叫过来……” “叫什么医生,不过烫了一下,哪有那样娇气。” 许婉婷阴沉着脸从厅外走了进来。看了许婉婷的手臂一眼:“离心大老远,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又不是会要了她的命。” 倒是她,先把别人的命要了。 吴素知道许婉婷是怪着她的,就连付俊仲也恨她得紧。在多少人看来,如果不是她争风吃醋失了分寸,付江沅也不用去前线受那样的罪,最后或许就不用死了。 吴素百口莫辨,垂下眸子轻轻道;“我没事,不用叫医生。” 下人小声讷讷:“可是已经起了水泡……”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看到许婉婷拿来眼睛狠狠的白了她一下,便不敢再多嘴了。 吴素强忍着那疼,唤了一声:“妈,你休息一下吧,外面我会去看着。” 许婉婷阴阳怪气:“你歇着吧,哪里用得起。” 吴素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阵温热。 她嫁到付府来也算门当户对,之前在付家没人真敢冲她摆脸色,如今却连自己的娘家人都说不出袒护的话来了。 吴素一声不吭的走出去。 林君含不是个会得意忘形的人,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松懈下来。所以从战事开始,就全神贯注,没有哪一个环节掉以轻心。战局却在此时发生天番地覆的变化,着实让她没想到。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的盯紧一个事物,直看得眼睛发酸,眨眼的工夫就已面无全非,只觉得不可思议。 王思敬紧绷着脸进来,张口便道:“四小姐,不好了……” 扶桑人明显改变了军事策略,竟与付江沅制订的军事方案相生相克。那样的猝不及防,一时间竟让绥军无力招架。 他重重的喘着气:“想来扶桑人更换将领了。” 林君含若有所思的眯起眸子,之前扶桑人几乎节节挫败,此刻却骤然扳回一局,到了现在能有这样强的搏杀力度绝对不会是侥幸这样简单。定然是策略发生了改变,有极锐利的洞察力,并将他们的战略都吃透了。 王思敬看她默不作声,催促道:“四小姐,我们要怎么办?” 林君含攥紧了拳头,当然是要会一会对方。到了这个时候只有硬碰硬,退一步即是败。他们此番是为了什么呢?无疑要一雪前耻,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一场战事到底以绥军失败告终,林君含当即招集军中首领开会,从夜幕降临前开始,一直开到早上。对于战局的突然转变,绥军内颇多惴测。那种悄然而至的慌恸林君含感觉到了,毕竟这一场战事对方杀伐果敢,不似泛泛之辈。 散会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淡如薄烟的雾蔼透过窗棱射到办公桌上,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 林君含直等人散尽,靠到椅背上休息,不知不觉的竟然睡着了。 王思敬再返回来,就见她瞌着眉目,呼吸轻浅。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人比林君含的压力更大,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一定不会那样平静。 抱了薄毯来给她盖上,接着出了会议室。 等到林君含这一觉睡起来,就要正面迎战了。这绥州的天下她势必要夺回来,没有例外。 (018)竟然是你 付东倾订婚的日子,却听闻运城的战事起了变化,风向大转,之前一直乘风破浪的绥军连着吃了两次败仗,长此下去,收复运城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心急如焚,焦灼得连饭都吃不下。偏又被家里人看得紧,想不声不响的走出去,只比登天还难。 没有心情去应对家里的客人,便将自己关在睡房中,即便付译差人来叫也不肯下去。 许婉婷怕他这样又触及了付译的怒气,到时候准没他的好果子吃。听到下人说付东倾不肯下来之后,就直接上来了。 敲了两下房门轻轻道:“东倾,我进来了。” 付东倾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抽烟,看到许婉婷走了进来,抬手将烟掐来。 许婉婷半是轻哄半是责备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多少人在下面等着呢,你如何可以不下去?不是让人看我们付家的笑话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你爸爸近来身体不好,你便少惹他生一点气。娶妻生子是大喜事,你若是不愿意,当初又何必去招惹那段芳华?后来人家找上门来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付东倾蹙起眉头,到现在果然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以为他付东倾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无论他怎样解释,都只是无济于事。便越发在心底里恨起一个人严来,那一腔怒火势必要变成燎原之势,会烧成什么样,没人预料得到。 许婉婷根本不听他说,硬是将人拉着下去,订婚的大喜日子,男方不出现实在有失体统。多少军中要员,达官显贵都到场了,总不能让那些人看了付家的笑话去。 付东倾下来之后也只是一昧的喝酒,在旁人看来他那是高兴。可是段芳华知道,他的心里定然十分的不痛快。手指突然一紧,硬生生将裙摆抓出了褶皱,只见付东倾眼角余光一瞥日,笔直冷硬如箭一般。不等她慌忙的错开来,以如破竹之势将她凌厉斩杀。 段芳华怔愣的站了一会儿,端起手边的杯子旋身走出去。却不忘嘱咐付府的下人:“看着点儿你们二少,别让他喝太多的酒。” 此时的付东倾却不是谁可以拦得下的。 这样的喝法,纵有千杯不醉的酒量,最后还是免不了醉倒了。付东倾的步伐漂浮,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的站不稳当。付译看他那个样子,叫下人扶他回房间休息。 结果付东倾一回到卧房倒头就睡,下人端了茶盏过来,也懒得去喝。 当晚付府内一直闹到半夜,前厅的戏唱得十分高涨。整个付府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一时间是将哀伤的氛围冲淡许多。 直到坐的时间久了,许婉婷吵着肩膀酸痛,便跟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后去厅内休息。听差去楼上给她拿薄被下来。将走几步被许婉婷叫住,只道:“去看一看二少爷,我看他今天着实喝了不少的酒,别再喝出什么毛病来。” 那下人听她这样嘱咐便上楼去了,很快匆匆忙忙的跑了下来。直嚷着:“夫人,不好了,二少爷不见了……” 许婉婷一个激灵,周身的那点儿倦意顿时烟消云散。忍不住喃喃:“怎么会不见了?” 他喝成那个样子,又能跑去哪里?想了一下,马上吩咐人四处找一找。 本来刻意交代不要惊动付译,他那个脾气要是知道付东倾在今天这个场合跑走了,不晓得又要被气成什么样子。 结果下人慌里慌张的样子还是被付译看到了,不由得问管家:“慌慌张张的作什么?出了什么事?” 管家支吾着不敢言,反倒更加引发了付译的脾气,嗓门提高一些:“问你话呢,哑巴了,怎么不答?” 管家了解付译的脾气,这才不得不说:“二少爷不见了……” 他就有那股子执拗劲,说起来他的这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邪行。付东倾是能够做出那种事的人,借酒装疯,趁所有人不备便逃走了,也不管今天是什么样的场合。好算宴会就要结束了,且都知道付东倾醉得不醒人世去楼上睡了,只要不声张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样许婉婷也才在一旁替付东倾说两句好话,小心翼翼盯着他紧绷着的一张脸:“左右订婚宴算是完满的结束了,此刻离开了,让人将来找回来就是。倒是你,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否则被旁人看出来,那才真要被人笑话了。” 付译拿眼睛横她:“都是被你惯坏了。” 许婉婷忽然一阵委屈,眼睛不由得泛起酸楚的泪光。若说娇惯她是最偏袒付江沅的,家里人都看得出。跟段芳华有这样一天的人原本是付江沅,而他却早早的走了……许婉婷悄悄的抹起眼泪。 仿佛又是勾起了伤心事,付译的滋味也不好受,不再说什么,便起身上楼去了。 付东倾连夜出城,赶去运城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认得他的人颇多,一到绥军的大营,秘书就一眼认出他来,即刻去跟林君含通报。 林君含白皙的手指撑在乌黑的桌面上,散着润泽的光,仿佛一件上等的瓷器,映在深黑色的底子上。而她的面容仍旧精致,只是连续几日睡不好,肤色暗沉。再加上思索时面无表情,越发显得整个人冷硬异常。 付东倾望着她,骤然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阳光是刺目的金光色,洒在她的身上却格外柔和,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只是那样清丽的面容又似藏在他的心中,即便看不清楚,微一闭目,仍旧一目了然。 林君含转首看过来。 “不知付二少过来,所谓何事?” 她既然没有失忆,一定是记得他的,所有的好与坏,通通在她的脑子里,同样挥之不去。 只有付东倾的心里是混沌不清的,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绥州的四小姐林君含,她是将所有的过往通通想起来了么?从不曾在面对一个女人时这样紧张过,拳头微微攥紧,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从她淡薄的眼神中依稀看到昔日的冷漠与疏离,恍惚的感觉更重了。 直到林君含客气的请他入坐,方才回过神来问她:“四小姐可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林君含穿一身墨绿色的军装,英姿飒爽,听他这样问,眼角微微上挑:“付二少说的是绥州沦丧的事么?” 轻轻的一句话证实了付东倾心中的惴测,她是真的将一切都记起来了。 淡淡道:“你恨我么?” 如若不是他,绥州不会落入扶桑人之手。 林君含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转首望向窗外。怎么可能不恨,否则也不会装疯卖傻,不惜出卖自己的感情。只是现在隐约是不恨了,就像王思敬所说,或许这一切都非付江沅所想,他是想替她守护绥州天下的。虽然生出了其他末节,可他终归不欠她什么了。 只道:“没有什么好恨的了。” 付东倾定定的看着她,觉出自己心中的贪恋,望着她,就像窥探自己的心事。时至今日,他何其心疼她,怕也只有自己知道。这个让他三弟思慕了一把年头的女人,到最后连自己也没能幸免。 俊眉微微蹙起:“哦?真的不恨了么?即便四小姐宽宏大量,东倾却不能袖手旁观。” 林君含望向他:“付二少此话何意?” 他便神色坚定道:“我会辅助四小姐一起对抗扶桑人。” 林君含微微一怔,清亮眼眸轻轻的眯起来。确这个时候能有付东倾这样的盟友当然再好不过。眼见绥军就遇到了强劲的对手,接连几次吃了败仗之后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是对方实力过人,绝非巧合这样简单。况且付东倾一直有“战神”之说,那些实战经验也不是何人都可轻易比拟的。 付东倾察言观色,接着道:“四小姐无需有任何的顾虑,且不说绥州失守有我付东倾的责任在里面。即便没有,待四小姐重新夺回绥州,我们两军结盟,岂不是皆天欢喜?” 那之后的事林君含肯定是不敢想,当务之急是先将运城夺下来,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而且确扶桑人约她前去谈判,或许在他们看来,绥军这一回吃败仗已是必然。 而她如何会顺了扶桑人的意?之前还在心中暗暗的想,这世上还有玉石俱焚这一说,她不会任人在践踏了他们绥州大地之后,还要将他们一起虏获。 只是心中仍有忌惮,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只道:“二少先容我想一想。” 半上午的时候和扶桑人还有一场谈判,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林君含吩咐人安置付东倾后,带着几个近戊侍卫出发了。 谈判地点设在运城西郊,那里原本有一家茶楼,是给过往的商客落脚用的。自从扶桑人占领运城之后,便将这里修缮成扶桑本土的东西。 林君含抵达的时候被扶桑使者带着进入,两旁掩映的树木也都不是中国会有的花卉,那样浓烈的香气窜入鼻息,只觉得熟悉,隐约想起了什么。林君含不由侧首看过去,那样一朵朵艳红的花朵,大小如拳头一般,镶嵌在粗壮的植株上。大脑急速转动,用力的想要想清楚,拉门“哗啦”一声被打开。眼前穿着扶桑衣服,口音却辨别不出哪里的男人伸出一侧手臂请她进入。 室内一盏屏风,老树昏鸦,十足的中国风。而男子一身西装面对窗子站着,身姿笔挺,仿佛一株高大挺拔的乔木。 林君含暗暗吃惊,以为会是个扶桑做派的老者,没想到这样年轻,只是一个背影却下意识觉得此人年纪不会很大。 那人听到了脚步声,徐徐转过身来。滟滟光华,风姿楚楚,用在一个男人身上着实不太妥当,用在这个人的身上却恰到好处。就见他在看到林君含的那一刻,桃花眸子微微眯起,须臾间闪过一道类似惊滟的光。 而林君含却只是惊怔的张大眼睛,精致面庞瞬间惨白至毫无血色。只觉得跟做梦一样,唇齿动了动,喉咙紧得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只一眨不眨的望着眼前的男子,自从付江沅死后,她不止一次梦到他。大都是在洛阳城时的场景,他戾气尽敛,是再倜傥不过的温润公子。然而一觉醒来,气灰意冷,一想到世界上再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心中竟无端的哀伤起来,仿佛痛不可遏。那时候便在想,或许她亦是爱着他的吧。 梦呓一般讷讷出声:“付江沅,竟是你……” (019)只能是他 华铮眯着眼睛看她,这个女人乍看之下是有些冷漠,绥军的四小姐他自是听说过的,据说是个冰美人,只气息就仿佛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莲花。这样看着,美亦美,艳则艳,却没想到竟有一点儿傻气。莫非这也是个会被容貌所迷惑的女人么? 如是想着,嘴角若有似无的浮起一个笑,懒洋洋道:“在下的长相四小姐看着可还舒服?” 林君含胸口那里紧紧的缩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怕稍一用力,肺腑中一些堪称脆弱的情愫瞬间惊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声音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音色在耳旁嗡嗡震动,每一个字句都如同小锤子一般敲在她的心口上。而她只在心里想着,这个人不是付江沅还会是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华铮见她的脸色白透了,隐约透明了起来。而她的瞳孔涣散,许是太过认真的缘故,看人的时候反倒目无焦距,仿佛整个人都是虚浮的,如同望着一只鬼魅。 他终于渐渐悟到什么,淡淡道;“四小姐可是认错人了?” “你不是付江沅么?” 他那深不可测的桃花眸子浮起一个了然,只道:“我叫华铮。” “华铮?”林君含兀自喃喃的唤了一声,肯定的摇了摇头:“不是……你怎么可能叫华铮,你分明是付江沅。” 如果说她装模作样,在付江沅的面前唱大戏的时候,能被他一眼看穿。那么,她也没道理认不出他。这个男人即便被投放进茫茫人海中,也是可以被一眼出来的。他的眼角绽着微微的桃花色,看人时习惯漫不经心的眯起来,意态臃懒。林君含走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以至于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不落她的眼眶。 只见华铮轻轻的蹙眉道:“看来四小姐有朋友同在下如出一辙。” 林君含慢慢收敛情绪,渐渐让自己恢复如常。只是她的脸色依旧白得厉害,又像天生就是这样吹弹可破的模样,直令人怜惜不已。绾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凉凉道:“是我看错人了,华先生与我那朋友近看是不同的。” 华铮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须臾请她坐下来。 林君含执着杯盏的手微微用力,凝神思索自己的来意,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她来这里做什么,自己很是清楚。或许找一个这样的人来与她谈判也都是对方设计好的,没道理不提高警惕。 两人一来一往,状似漫不经心,实则辛辣干脆。 华铮修指握着杯子悠悠的打着转,饶副兴味的打量她,这一会儿再不觉得林君含呆傻了,分明是个冷静自持的女人,性情也绝对称不上温柔。偏偏生着一副玲珑身段,剪水双眸黑白分明,这样灵动却又媚骨天成的女人着实少见。 薄唇轻轻抿起来,嘴角弯出一个优雅弧度:“四小姐没想过执意反抗的下场是什么吗?” 林君含饮了一口茶水,讽笑道:“绥州已经被你们夺了去,左右不就是这一条命,华先生觉得我有何所惧?” 自古以来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 伤怀起来,连唇齿间的茶水都变得异常苦涩。 华铮微微一笑:“四小姐果然和传言中的一样孤敢。” 虽是笑着,眼角却冷光乍现。那一股阴柔的狠劲掩也掩不住。 时间过得飞速,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林君含便要起身离开。 华铮绅士的站起身,行了西礼,便唤来侍者将人送出去。 林君含穿过扶苏掩映的长廊,笔直的目光一片茫然,无论如何没想到今日同她谈判的人会是付江沅,梦魇一般惊忪,到现在仍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稚气的咬紧唇齿,咸腥之气漫入口中,这样疼,那惊恐便不由自主地深入一寸。 王思敬见她走出来,两大步迎了上来,提着一口气道:“四小姐,没事吧?时间怎么这样久?” 林君含神色冷凝着,没回答他的话,回首望向二楼,那面窗子打开着。隐约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掩映在茂盛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分明看不清楚,林君含却仿佛看到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此刻也正望着她。 矮声上了车,告诉司机:“回军营。” 王思敬一上车就觉出她的紧张,一眨不眨的望着窗外,手指紧紧紧抠着裤腿上的布料。 一直回到军营,林君含叫上王思敬:“你跟我来一下。” 王思敬跟着她进了办公室。 房门一关紧,林君含骤然转过身道:“去查一查扶桑人里那个叫做华铮的男人什么来历……”她顿了下,又道:“我觉得他就是付江沅,虽然他似乎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我总觉得两者之间定然有什么关系,一定要查清楚。” 王思敬愕然吃了一惊:“付三少不是已经……”对上林君含坚定的瞳光之后,话语戛然止息,唇齿无声开合,只是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林君含知道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哪个人看来都是不可能的,或许觉得她疯了。那个人分明已经不在了,这种事情是瞒不了人的。可是,今天见到那个叫做华铮的男人,就感觉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那样的眉与眼,就只能是他。难怪那些作战计划通通不顶用了,付江沅自己想出的东西,定然有相克的法子。 她静静的喘息着,嘱咐他道:“这事一定要快。” 王思敬哪里敢掉以轻心,只道:“放心吧,四小姐。” 他推门出去了,林君含一下子坐到椅子上,之前一直撑着一口气,松懈下来了,浑身便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怔怔的望着窗外,心脏一下一下的跳着,那样强硬的力道只觉得发疼发闷。 华铮掏出一根烟点上。 此刻房门打开,林君梦推门走了进来。 华铮吸了口烟,隔着一层烟雾眯着眼睛看向她。早听说绥军里的四小姐和林君梦是一对双生儿,有一样超凡脱俗的容貌,足以魅惑众生。 林君梦弯起唇角问他:“见到我四姐是什么感觉?” 华铮弹掉一截烟灰,漫不经心道:“都说四小姐和五小姐相貌如出一辙,在我看来却不尽然。” 林君梦微微一怔,很快笑起来:“在我自己看来,我同我四姐也不是十分的相像。两个人是否相似,有的时候不在一张表皮上。而我同我四姐却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华铮问她:“付江沅是谁?” 林君梦毫不避忌道:“清军的付三少,也是思慕了我四姐一把年头的男子,想来如今我四姐对他也并非无情。” 华铮默然的吐了口烟圈,心中顿时了然,难怪那个女人会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光看着他,原来是将他误当成了旧人。又道:“莫非那付三少跟我有几分相似?” 林君梦静静的看着他,须臾,只道:“五官眉目确有几分相似……”嘴角轻轻一抿,又道:“我见你对我四姐状似十分好奇,我想你要记得自己的职责,而且我四姐那样的人也不是你能沾得的,你们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投不要忘记,我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华铮俊眉微蹙,修指掐灭手里的烟道:“不劳你提醒,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是扶桑最有杀伤力的战斗武器,听闻自参军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那样的使命。做为一个军人,他知道‘服从’这个天职有多重要。还要去汇报今日与林君含谈判的结果,侧首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才走出两步,林君梦忽然叫住他,转向望向他,一本正经道:“华铮,你觉得我四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铮慢慢回想林君含的样子,眼眸温润漂亮,似从未见过那样的明眸,即便冷若冰霜,亦是可人的。 不由袒言道:“四小姐着实是个妙人。” 林君梦暗自苦笑,即便轮回再转一世,一切回到原点上,他仍旧觉得林君含是不凡的。仿佛无法篡改的宿命,无论轨迹如何变迁,抵达的终点却不会变。 房门关合,整个房间内安静下来。 林君梦只是不服输的想,她不相信什么宿命,比起这些阴阳,她更相信人能胜天。 她深知这些天林君含正派了人紧锣密鼓的要将她带回去,而她躲在扶桑人的地域里,自然没什么人敢将她怎么样。想来这些日子她四姐也正因为毫无办法而焦头烂额。然而此刻她忽然很想见一见她的四姐,跟她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林君含接到消息时,不由得一声冷笑,不知是怎么了,那样多的人纷纷站到她的对立面上,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而她竟然云里雾里的,还什么都搞不清楚。 没有不见的道理,她一直想将林君梦带回来,如今她就自己找上来了。 告诉使者道:“你回去告诉她便是,我一定会去。” 前线硝烟正起,近来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王思敬担心有诈。担忧道;“四小姐,此次去见五小姐,属下怕有什么风险,莫不如等付三少的事情查清楚再说。” (020)过往真相 林君含一脸无畏道:“不要紧,我倒要看看她想耍什么花样。” 自己的妹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着实令人心寒,甚至没办法跟家里人交代,如若真是如此,莫不如就说她失踪了。那样家里人虽然会挂心,却不至寒彻心扉。 转首又道:“你觉得君梦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王思敬想了下:“四小姐不是说在绥军与清军开战的时候,内部出现了奸细。”所以理当以为是那个时候。 林君含摇了摇头:“事情哪里会这样简单。” 她那个妹妹她不能说不了解,看似无忧无虑的长大,行事却十分有主见,认准的事情极少有人可以动摇。年纪尚小的时候只觉得是执拗,现在想来,竟让她不寒而栗。 付东倾的手下一直找到绥军的大营里来了。上次付东倾从家里跑出来,就是奔着这里来的,这次一样不会有例外。 林君含听手下人说起这事的时候,方想起还有一个付东倾。 到了此刻,头脑中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就对王思敬道:“去请付二少过来。” 付东倾在大营里住了一晚,将林君含的诸事烦忙都看在眼里。状似时局真的起了什么变化,他只是担心她是否有应对的法子。 进来后,一双眼眸看她看得很认真。 “四小姐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不过就是想帮帮她,见她一人孤军奋战,疼惜不已。 林君含淡淡的抬起眼皮:“多谢付二少一番好意,只是君含仔细想过了,绥军此刻何德何能能与清军结盟。现在绥州的状况二少也看到了,孤注一掷,总不好再拖其他人。” 这样的结果付东倾还真是没想到,他以为这个时候林君含该急切的想要找个盟友将难关渡过去。却不想,她轻轻的一句话便拂了他的意。 “四小姐……” 林君含抬手制止他的话,只是微微笑道:“二少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 仿佛是从骨子里生出的勇气,此时此刻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看着又是那样的无坚不摧,即便是碎,也会掷地有声的模样。 付东倾望着她一脸浅散的笑意微微的晃了神,心中情意翻滚,百转千回,心想,许是报应来了。曾经他不把感情当一回事,如今遇到一个女人,不把他当一回事。他能望进林君含的眼睛里去,那里没有他的半点儿影廓。这样残忍。 “四小姐何不再考虑一下,即便不是做为两军联盟,东倾做为一个朋友帮一帮四小姐,有什么不应该?” 林君含仿佛是铁了心,只道:“不必了。” 这样只会更加于理不合,到时候清军不知道会怎么想,付译首当其冲就会不允。她深知其中的忌惮,即便为了绥州的天下仍旧想要避及。 付东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一个女人同任何人都不亲近,倒是轻轻的一抬手,便将人推远了。他望着她,大有望尘莫及之感。 只听林君含又道:“听闻二少订婚了,恭喜。只是诸事烦忙,未能前去贺喜,还望二少见谅。” 付东倾整个身体微微一震,哪里是同什么人都不亲近,想来只是刻意疏远他。到了这个时候,不能说她的心里是没有付江沅的,即便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她仍旧这样忌惮,说明在她的心里,付江沅已然十分重要。 他的四肢百骇泛起凄凉冷意,竟连一个已逝之人都抵不过。 手下人已经在外面等候一些时间了,且是背着付译赶过来的。这个敏感的时候,付译不会希望清军搅和进来,此番付东倾一意孤行,这些做下属的很知道后果是什么。自古以来为了女人搞得前途尽毁的大有人在。他们只是不希望付东倾亦变得如此。 付东倾觉得林君含就像一把锋利的剑,起初是被她的剑光蛊惑到,那样的锋芒毕露,不由多看了两眼,最后免不了被刺伤刺痛。定定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来。 秘书迎了上来:“二少,总司令大发雷霆,我们即刻回去吧。否则等司令找过来,事情便不好说了。” 付东倾微微眯着眼,只道:“回去。”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和自己喜欢的人两情相悦,却不能因为对方无动于衷,自己的心说收就收。 纵然心灰意冷,仍旧一心想为她做些什么。 林君含抵达约定的地点时,林君梦已经到了。扶桑人的茶馆,每一处都是异族风情,就连林君梦亦是一身和服,身段婀娜,远远望去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而她看到林君含后,远远唤她:“四姐……” 声情并茂,仿佛还是曾经的样子。她原本是她小心呵护的五妹,撒娇时就喜欢软软的唤她一声四姐,那声音妩媚动听,一辈子都听不够。这声音没有变,林君含听着只觉异常刺耳,心里某处针扎似的疼。 她板着脸:“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林君梦微微笑着:“四姐,你这样是在怪我么?” 她云淡风轻的问她,仿佛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林君含无声的看着她,如何会不怪她?家里人找她就要找疯了,任谁能想到她在绥军的死对头这里过得风声水起?她冷冷的眯起眸子,打量那一身翠绿和服,穿在她的身上真是服帖,仿佛这是真的扶桑人。 而她只是淡淡道:“我恨你有什么用?有些事情不是要别人感觉怎样,是自己能否心安理得。就算心里一时过得去,又能否一辈子都过得去。” 林君梦微微一怔,笑意浅散道:“四姐是在对我说教么?” “那还要看你现在是否值得我这样做。” 或许在她眼里她连这个价值都不俱备了。林君梦苦笑,她的四姐就是这样凌厉,说话行事都是带着锋茫的。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她与众不同。 林君梦不再站在这里跟她唇枪舌战,神色自若的请她进入。 林君含坐下后问她:“你约我过来,是有什么话要讲?” 林君梦端给她一杯茶水之后,抬起眸子看她。 “四姐不是见过那个叫做华铮的人了,便没有什么想问的?” 林君含心里“咯噔”一声,如同一只手重重的拔捻一根深弦,惊心动魄,心中只道了句,果然…… “你想说什么?” 她见过华铮,林君梦没道理不知道,现在她既然如此问她,是她安排好的也不一定。不得不叹她的好本事,原来她的五妹竟是这样处心积虑的一个人。林君含冷笑一声:“这些年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可怕的女人,君梦,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毒蛇。” 林君梦听了她的话,并不见半丝恼怒的模样。 慢悠悠的饮了一口茶水道:“你怎样说都好,我知道你心里定是恨着我的。而且一定十分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扶桑人有瓜葛。到了现在,我也没什么好顾及,是时候同你说明白了。”她熟稔的泡着手里的工夫茶,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其实当年我去留学根本没去英国,而是去了日本……不,应该说最开始是去了英国,但是你知道,我酷爱研究花卉,对香味也有格外突出的辨别能力。去英国不久便认识了一个扶桑人的大师,在这一方面的造诣相当深厚,而且他在扶桑有一个香会,就是专门研究这些东西的。我当时好奇,就跟着我的老师去了扶桑……”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政府的重要组成机构,而那时她已经成了老师手下的得意门生,一直得深得老师垂涎赏识,鲜少有人能及。而她自己也是真的热爱制香这件事情,可以说是深着此道,在老师的诚挚邀请下,她便留了下来。并渐渐成会香会的一员。所以,当年她声称留学归来,其实就是打扶桑来。那时候她已经深受扶桑人文的影响,骨子里就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扶桑人。 林君梦说起当年的事,表情一时间变得十分投入,若有似无的虔诚自眼睛里流露出,让林君含想起那些每天椅靠在软榻上的老烟枪,神色痴迷,却明显中毒颇深。 就听她一如既往道:“实则当时我便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就是有朝一日助我的老师进到我们中国来。所以,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寻找契机,为的就是不辜负我的老师对我的期望。” “所以这些年的你都只是在唱大戏,实则我那个五妹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林君含拿厌恶的眼神盯紧她,冷得生了冰。 林君梦看她一眼,微微瑟缩。不能说她是完全不怕林君含的,她的眼神总令她感觉绝望。所以林君含进来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有感触的。有的时候人努力再努力,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后悔,行事再心安理得一些。 她抬起手覆上自己的眼睛,同她两不相望,只有这样才能心平气和的讲下去。她要讲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四姐,你先听我说下去。”她的声音自指缝中传出来,听不出是喜是悲,只是声音平静。“你不是想知道华铮和付江沅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便告诉你。其实付江沅原本就不是得了什么紧要的病,他只是中了一种毒,没有我的药,那病自然也就好不了。而其他的医生是查不出毛病的……” (021)真实目地 林君含握住杯子的手指蓦然收紧,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抬起头来不可思议的盯紧她。 觉得此时的林君梦竟跟恶魔一样可怕。 林君梦淡淡的回视她,接着说下去道:“对,你想的没错,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就在你去和清军谈判的那天,我让王思敬带给付江沅一盒自制的熏香,那种香长期在居住的环境中扩散,足以使人精神萎靡,吸入的时间久了,身体便会显现出病恋,发烧或者呕吐不止。偏巧那段时间你出事,付江沅受到打击之后,整个人便跟着垮掉了,自然要从此一蹶不振……等到许久前吸入的毒素在身体内完全扩散之后,他的整个机体就出现了终结的现象,心跳和呼吸都暂时停止,医生自然而然的以为他已经死了,其中的破绽没有人看得出。” 林君含的唇齿颤了下,嗓音干得厉害:“所以付江沅将一下葬,你们便将他挖出来带到了这里?” “没错,实则那个时候我也不确定能否救得活他,毕竟他中毒颇深。而且这种熏香自研制出也就用过这样一次,效用还都说不准……”她的脸上闪现奇异光彩,带着丝诡异的癫狂。继而道:“没想到真的成功了,只是付江沅醒来之后却忘记了以前的事,相信是药物长期麻痹神精导致的。不过我却觉得这样很好,状似天意……四姐你看,现在他就成了扶桑最好的战士,跟我最初的想法重合了。” 她的话语又轻又缓,林君含听着却一阵阵的呼吸困难。她的大脑胡乱的转动着,渐渐想明白一些事情后,免不了手脚发凉。 吃力的问:“你当初乞求我替你隐瞒事实,一心想要嫁给付江沅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君梦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四姐你那样聪明,什么事能瞒得过你。你既然已经想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林君含想的没有错,当初接近付江沅的时候,她就是带着目地去的。听闻那就是清军的付三少时,不由自主的想要靠上去。这样军阀混战的时候,其中清军在其中起着怎样的中流砥柱作用,她分析了一段时间的时局,不会想不清楚。实则就算不是付江沅认错人,她也是打算诱惑他的。她望着那个男人便在想,如果控制了他,整个清军想要落入她的手中只怕不是难事。到时候这个缺口一打开,扶桑有了顺理成章的切入点,她对自己的老师和香会也算有个交代了。 只是没想到后来会有那样多的心不由已,等付江沅看清自己的心意时,一切就已经偏离她预想的轨迹。到了那个时候她已然没办法再控制他…… “其实在付江沅发现你才是他的意中人时,身体内就已经中了毒。原本我是打算婚后用来控制他的,如果一切都是按着我的计划来,可以如愿的跟他结婚,他也用不着多吃那样多的苦头。只是,我没想到,他是那样残忍的一个人……”林君梦的脖颈再度泛起疼意,一时间仿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那个时候付江沅双目腥红,修指有力,就掐在她的脖颈大动脉上,似真的想要杀了她。她也一度以为自己活不了……林君梦苍凉的抿紧唇角,侧首望着窗外道:“既然清军没有可能了,便总要想其他的法子……四姐,我知道你打下江山不容易,谁说我不是为你着想呢。做为一个女人,何必每日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时时看你忧心重重的样子,真担心将你的脊梁骨压断……我现在说这样的话,或许没人肯相信,连你也不肯。可那时候我是真的心疼你,而这世上还有比梁景真对你更好的男人么,把你交给他,我终归放心。” 林君含锐利的眼眸紧紧眯着:“然后呢?” 林君梦笑了一声,眼里却疏无笑意道:“然后我就将目标转移到绥军这里,蛊惑梁景真跟我演了一出戏。”说到这里,她的心里竟然微微泛起苦涩,即便虚情假意都再笑不出。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道:“实则梁景真他从不肯背叛你,那些扶桑人是我刻意安排的,只是梁景真并没有同意扶桑人意欲合作的想法。但我知道那个敏感的时候,你一定会误会他……你知道付江沅为什么去了一趟清风苑后就大发雷霆想要解除盟军关系么?因为那一晚我将你和梁景真的酒里放上*药后,假扮成你的样子和梁景真在一起了,付江沅看到后自然就以为那个人是你。只是没想到他的怒火竟那样大,一时间烧得理智全无。其实我的目地只是让清军跟绥军解除盟友关系,这样扶桑更易夺取绥州的天下。最后演变成那个情景,着实令我没有想到。得以深入绥军内部,趁机夺取绥军的天下,实是阴差阳错,连我的老师都没想到这场硝烟竟然这样轻易就止息了……” 林君含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扬,一盏茶尽数泼到了她的脸上去。 低哑的嗓音恶狠狠道:“林君梦,你疯了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魔鬼的?” 那场硝烟到底要了多少人的命?她怎么可以说成无声无息。光是在那场瘟疫中死去的百姓和士兵就不计其数,到现在就连赶去伸一把援手的纪东阳亦是生死未卜。在这些人看来,却只是不痛不痒的。一副将绥州百姓视作蝼蚁的模样。 林君含一只手痒得厉害,总想伸出手来一巴掌打醒她,想不明白一起长大的妹妹,如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林君梦被泼了水,神色反倒变得坦荡起来。 她本来就不是过来乞求原谅的,况且她坚持自己人信仰又有什么错? “四姐,我今日之所以还叫你一声四姐,会将你叫到这里,是看着以前的情面。我知道你恨我,只是无可奈何,我们注定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今天之所以叫你过来,是想劝你早些迷途知返。付江沅曾经再怎么爱你,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已经把你忘记了,全完不会再记得你这个人,更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可是,四姐你该知道,你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等待你的仍旧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想来,当初她真该在第一时间放弃绥州,和梁景真远走高飞。至少梁景真会掏心置肺的疼宠她。却不必像现在一样,走上一条无比艰辛的路。 林君含将手中的杯子掷到了桌面上,陀螺一般悠悠的打了几个转后,四平八稳的停了下来。而她的神色一并恢复如常,只望向林君梦的时候,眼眸中的晦涩与暗沉,似许多日不见阳光的天空一般。 若有所思道:“你今天是来向我示威的?并以坦白来减轻你的罪恶感?”她哼笑:“这一番话着实冠冕堂皇。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再处心积虑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你想拿付江沅来做最锋利的的武器对付我,却有没有想过五年前他能爱上我,五年后他依旧没办法幸免?有些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不是你们这些小人物说改就能改的。” 林君梦拭干净脸上的水渍,云淡风轻道:“四姐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么?” 林君含站起身道:“我确是不太相信。只怕有些事情只是你自己的黄粱一梦,不见得就真有梦想成真的本事。” 她似绝望了,扔下这一句就往外走。任何开劝的话都不再说,这样的林君梦能否再回头,她说不出。也不想多说一句浪费唇舌的话,她这样不就是公然和她撕破脸皮,从此不摭不掩的要与她相对抗了么。她还有什么好挂心?林君梦分明连自己唯一一点的愧疚感都抹去了,她便更没必要再执意什么。 只是心中的痛触使得整个人窒息了一般。 付东倾接二连三的触怒付译,自是讨不到半点儿好果子吃。付译脾气不好,打小对几个孩子就十分严苛,这一回气焰高涨,喝令起来,连许婉婷都大气不敢喘一声。 许婉婷自付东倾回来,再被付译叫上楼时,整个人就心神不宁的。唯怕付译又要挥鞭子……毕竟不再是小孩子了,被打得皮开肉绽难免要被同僚们笑话。 叫管家悄悄去楼上看了几次,焦灼的等了一会儿。见人下来,连忙问:“里面可有什么动静?” 付译骂起人来,声音也是很大的。 管家摇了摇头:“书房内没有一点儿声音,夫人不必担心,总司令状似没有为难二少爷。” 越是这样,许婉婷反倒越担心。付译怎么可能不牵怒于付东倾?如果心平气和,倒说明有问题了。 唯怕管家年纪大了,耳朵也背,里面有声音也根本听不到,便自己轻手轻脚的上楼去。 书房内付译脸色阴沉,坐在椅子上听付东倾到底跟他提什么条件。 付东倾之前一直排斥和段芳华的婚事,这一次再回来却忽然再没了意见。他会如此逆来顺受着实让人没想到,只是有条件要付译先答应他。 (022)交易不成 半晌,付译沉吟道:“你想怎么样,说来听听。” 付东倾目光笔直的望向他:“只要清军此刻能与绥军结盟,助绥军一臂之力,同段芳华的婚事皆由你们说了算,我亦会老实的呆在家里,不出一丝一毫的差子。” 付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的条件竟是这样。只道:“如今还哪里有什么绥军,整个绥州都覆灭了,这个你不会不知。” 付东倾目色坚定,他现在能为林君含做的就只有这些事了……付译段不会和一个没落的军阀结盟,由其在这种绥军节节败退,朝不保夕的时候。清军没必要为了一个落破的军阀而开罪外国政府,付译做为总司令,只要他不开口,付东倾知晓自己爱莫能助了。除此之外便别无他法。 十指交握,从容道:“绥军的确没落了,可是如今绥军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与扶桑人相抗衡。连您都说绥军的四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最后或许真能一挽狂澜,将绥州的天下夺回来。” 付译冷笑一声,他是赞叹林君含的魄力不假,却毕竟一介女流,又仅是绥军一股崛起之立,想与扶桑相抗衡,如同螳螂挡车,他不会拿整个清军来跟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们胡闹。 “你何时变得这样幼稚了?你觉得林君含现在真有大获全胜的可能?整个绥军危在旦夕,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连这一股势力也会丧生在扶桑人的铁蹄下,这个时候清军还有趟这淌浑水的必要么?”手掌轻轻一拍,发出沉闷凛然的响,嗓音越发低沉道:“东倾,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别指望用这种法子就能威胁到我……清州百姓还指望我,我段不会为了哪个人的一句话便轻易做出对清州百姓不利的事。况且那林君含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绥军覆灭前她就是在我们这里出的事,你觉得她会不恨你,不恨我们付家,还是不恨我们清军?你就醒醒吧。” 他绝望的闭了下眼,嚷着累了,起身去休息。 付东倾蓦然起身唤他:“爸……” 付译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许婉婷才要听听里面的响动,那门一下便打开了,完全没有防备,整个人不由一个激灵。想发作,在看到付译那张黑着的脸后,话到舌尖反卷吞咽回去。 她想什么来着?暴风雨没道理不发作,此刻望着付译的面部表情就知道谈话定然不愉快,绝非不欢而散这样简单。 问了他一句:“和东倾谈得怎么样了?” 付译一句话都懒得说,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儿子也受了蛊惑,就是不知道那个林家的女儿到底有什么本事,将他的两个儿子都迷得团团转。一想到这里,火气便不打一处来。心中拗着一股气,他越是想做什么,他越由心排斥。 只冷着脸道:“这回让人将他好好的看起来,若是再出什么差子,一个也别想脱了干系。” 许婉婷抱怨起来:“怎么又怪起我们来了,那腿长在东倾的身上,他真若想跑,又岂能看得住。”眼风向内瞟了一眼,付东倾正望过来,他们的对话他一定已经听到了。她便有意提高了嗓音道:“东倾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我们那样做是为了他好。你现在的身子骨不好,他定不会再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气你,你便放心好了。” 付东倾微微的攥紧拳头,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是一定要帮助林君含的,那个女人到了现在已经没了什么可指望的。如若付江沅活着,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虎落平阳,他亦不会。 过去的许多年里,万花丛中过,从没对哪个女人有过真心实意。现在报应来了,想抽身,已然不可能。 直至某一天被一个女人收了骨头,发现遇到她,竟然这样迟。 接下来的几日付东倾开始绝食,整个帅府严加防范他是出不去的,而他也没想过出去。每日呆在自己的起居室里,不再逃了,却也不吃不喝。 下人们嘴皮子都磨破了,也劝不了他。便不得告诉许婉婷。她听后一阵唏嘘:“好端端的他这又是闹什么脾气?如何会不吃饭?这样下去身子骨不就垮掉了……”马上去付东倾居住的小楼上看他,二楼的起居室内,窗子大开着,纯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来,发出簌簌响动。付东倾枕着自己的手臂面对窗子的方向躺着,瞳孔内映着一点儿蓝天的颜色,静寂如海。听到身后有人推门进来,下意识闭上眼睛。 许婉婷转过来看他,不相信他睡着了。兀自坐下来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你这身体不想要了是不是?”她重重的叹了口气:“你们几个便没一个让人省心的,都是一样的倔强脾气,有什么话你不能同你父亲好好说,非要闹成这副样子是不是?” 付东倾安静的闭着眼,只是不说话。 许婉婷伸手推了他一把:“还装什么装?我知道你没有睡。你们几个便不能让我省一点儿心……” 付东倾的事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边付俊仲同时吵着要娶姨太太。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情,既然是他喜欢的姑娘,选个吉日娶进来便是,付家素来不缺那几个彩礼钱。只是吴素死活不肯,闹得一家人头疼不已,到了现在付俊仲连家都不肯回了。许婉婷去过一趟府上,就见吴素哭哭啼啼的,只觉得心烦,远远看到没有进去便扭头离开了。 现在就连付东倾也闹这样一出,今年付家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竟然这样的不兴旺。 无论她说什么,付东倾都无动于衷,许婉婷便不得不去找付译。 忧心重重道:“你倒是快想个法子啊,总不能看他活活饿死。他若是提了什么要求你便答应他,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了。” 许婉婷说这话时一脸疲惫,长吁短叹。 实则付译的心里也不轻松,当初付江沅也像这样郁郁郁寡欢过,最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直至医生说再没了挽救的可能……付译想起往事,心口顿时被塞得满满的,一口气喘不顺,心脏都跟着痛苦的抽搐起来。 理智上坚定的告诉自己,既然知晓他的意图,便不能被他得逞。一想到这里,付译的心又狠了起来,淡淡道:“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他这样分明是苦肉计,为得就是让我们心疼,便不得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他既然不肯吃饭说明他还不够饿,等他撑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会吃了。” 许婉婷没想到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惊讶的“咦”了一声,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管他的死活了是不是?” 付译拿起军帽,边道:“他不会饿死的,让他去折腾,告诉府里的人谁都不要去理会他。我倒要看看他能够撑多久……哼……” 几日来付俊仲第一次回府,见花厅内没有人,独自去楼上的起居室里拿来东西。 许多重要的文件就放在睡房的保险箱里,他掏出钥匙打开,将一伸手去拿里面的东西,腰间忽然被一双软软的手臂缠紧,就像两条蛇似的,盘在他精壮的腰身上。接着那人的一侧脸盘也贴到了他的脊背上。 付俊仲一下感知到是谁,他同吴素一起生活了一把年头,不会感知不到她的气息。烦燥的一蹙眉,来拆她的手臂:“放开!” 吵得还不够么?他望着她昔日撒泼的样子,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半点儿优雅可言,十足的疯女人。 吴素十指相扣得更紧,每一根手指都苍白如骨,不像一双活人的手,仿佛无端从地狱间冒出来的。 而她静静的靠在他的背上,没有说话,眼泪顺着眼角肆无忌惮的流淌下来。而她紧紧的吸着鼻子,那一侧完好的耳朵听到了他的心跳声,狂肆而热烈。至于他的嘴中吐出怎样残忍的字句,她却听得不甚模糊。所以就当他什么也没说好了…… 这个男人她独占了一把年头,无论如何不想要分给别的女人。吴素想,她没有办法接受。可是,他看她的目光冰冷,仿佛已经恨死她。连表面上的举案齐眉都不屑维系,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这个男人自眼里心里剔除掉了,已然再找不到她的任何蛛丝马迹。 “俊仲,你不是说过永远不娶别的女人么?” 吴素声音飘浮,痴了一般。比起前些日子的尖锐,这一刻实在可怜得紧,不似真的她。 付俊仲嗅出她喝了酒,醉醺醺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硬是将她的手臂扯开,转身问她:“那我三弟呢,你能给我还回来么?” 吴素傻在那里,她不能,所以她觉得自己的感情是真的无望了。 紧紧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料,眼泪噼里啪啦的淌着。这段日子她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到了现在就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一点儿精神都打不起来,只想沉沉的睡去。 可她仍旧不舍,或许干脆说自己不甘心。讷讷的问他:“你真的会娶姨太太?” 付俊仲坦然道:“是的,我会尽快选个吉日将小桃红娶进门,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023)她爱他呢 吴素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像被一道雷劈中了脑袋。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看着他,那一双眼真是空洞而绝望。仿佛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摇了摇头:“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对不对……” 付俊仲一脸的不耐烦,伸手将她拔开:“吴素,你够了,不要在我面前装疯卖傻。” 吴素见他要走,那恐惧从骨子里蔓延出,抬手攀上他的手臂,疯了似的:“俊仲你别走,你别走……我以后再不同你无理取闹了……” 可是这世上,许多事情过去了就再不会回来。 由其感情,轻薄易碎,一旦裂开口子,即俩修复的再好,仍旧不能完好如初。 付俊仲大步走了出去,沉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吴素之前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酒精迷醉,整个人昏昏沉沉,这会儿凡事都想清楚了,却不如醉着好受。 那心一片一片的碎裂后,亦无法再拼接完全。 林君含亲自带兵,华铮的手段她也算是领教过了。但是一点儿不感觉意外,从前的付江沅就足智多谋,虽然照两个哥哥比起来上战场的时间少了一些,许多战略计划却是他想出来的。 当晚林君含进到办公室里就一直没有出来,晚餐也没有吃。 晚饭做好的时候王思敬去唤了一次,林君含头也不抬,只道:“等一会儿再吃。” 最后厨房里连着热了两次,王思敬只得给她端过来。 走进来道:“四小姐,还是先吃晚饭吧,就要凉了。不吃饭身体也受不了。” 林君含埋首做了很久的事,再一抬头脖颈酸痛。抬手揉了揉颈项,真觉出饿了,这个时候不比以往,忙起来说不吃就不吃了。现在她还有孩子,就算自己不吃,孩子也要吃。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希冀,此刻的林君含觉得全身充满力量,这个孩子再不是压在她心口上的一块石头了,觉得他来的不是时候,觉得他生逢这样的乱世命格不济……现在她再不作这样的想法了,只是一心想要将他生下来。 让王思敬将饭端过来,拿起勺子大口的吃了起来。 王思敬瞄了一眼,看到她将原本的战略计划做了修改。 不由抬起头道:“这样绥军该有回转的余地了吧,四小姐?” 谁说得准呢,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付江沅不是那样好对付的,这一点林君含心知肚名。想硬碰硬在他那里占到便宜,一定比登天还难,不如剑走偏锋,这个问题林君含不是没有想过。实则她当时对林君梦所说的话也并非全是气话。林君梦哪里来的自信?就是因为付江沅记忆全失,被他们顺利操控后几乎无坚不摧,这一点林君含着实没办法跟他相抗衡。想一想之前在付江沅那里讨到的任何好处,都是耍小聪明得来的。她自认自己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以这时也不会傻到去撞得头破血流。 吞咽一口之后,轻描淡写道:“能取胜不见得,却不能说没有回转的余地。” 她说这话时眼里流露着微光,星茫璀璨,特别明亮。让看着的人一下感觉到希望。 王思敬沉吟:“四小姐是打算帮三少记起过往的事么?” 万一记不起来怎么办,听闻付江沅不是一般的失忆,再记起那些事情怕是很难。 林君含的视线落到不知名某处,嘴角隐隐弯着一个弧度。 只悠悠道:“人的记忆是可以被他造的。” 就像她假装失忆的时候,付江沅企图为她重新创造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里他们不仅化干戈为玉帛,而且情深意重。既然他可以,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这样一想,许多事情都是付江沅一手教给她的,再怎么笨拙的学生,看得多了,也该学来一些。 林君含的头脑中蓦然出现几个大字,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她的心情顿时变得明朗起来,当人铤而走险,欲走一条胜负不可辨的道路时,心底里迸发出的那份癫狂足以毁天灭地。 王思敬静默了一会儿,还是问她:“四小姐,关于五小姐的事,要同府里的人说一声么?” 忧心重重找了这样久的人,如今有了下落没道理不同家里人吱会一声。可这样子的林君梦,比起下落不明又能好到哪里去?! 林君含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按着之前的想法,先不对家里人说。” 到时府中非乱成一锅粥不可,只会更加令她分神。 王思敬心领神会,点点头道:“属下知道该怎么办了,四小姐。” 林君梦时而会刻意关注华铮一下,玩世不恭,那种邪肆不羁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本来的他就是这个模样,而身为付三少的时候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对一个人的感情也如泰山压顶,不堪重负。那时的付江沅几乎没有一件随心的事,比起他的表面风光,这个男人实则生活得一点都不快活。 现在他记忆全失,反倒变得无所顾及。他们告诉他,他是扶桑的战士,他便驰骋沙场,运筹帷幄。如何想来,都是快意恩仇,那种纵横天地之感便从骨子里迸发出来了。 华铮感觉到别人注视的目光,寻着她的视线望过来。帽沿压得很低,挡住一双秀气狭长的眼,看不清表情,只军装套在身上英气笔挺又极为漫不经心。 下一刻朝林君梦走了过来,懒洋洋的问她:“林小姐看的时间可是不短了。” 林君梦看到他邪气的动了下嘴角,似有艳光流转。她操起手臂道:“你以前对我可不是这样。” 华铮淡淡的一挑眉:“那我以前对林小姐什么样?” 林君梦道:“你以前可是十分中意于我的。” 华铮唇角一弯,微微的笑起来,那笑意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 “林小姐可真会开玩笑。” 林君梦隐约是吃了一惊,不动声色的问他:“怎么,你不相信?” 华铮也说不出信或者不信,以前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而他更是不知一个人失去记忆后性情会不会一同发生变化。但长眼睛的人都知道林君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极易得男人喜欢。说不准自己也曾迷恋这样的美色……但之所以说不准,是现在的他却不见得就喜欢她。 只打了太极同她道:“林小姐倾国倾城,我怎么会不信。怎样说,我都是个正常的男人。” 林君梦认真的盯紧他,意*进他的心里去,那双眼暗沉如海,只道是漆黑一片。她也只得作罢,垂下眼睑问他:“运城这一战该要结束了吧?”这才是他们所关注的。 华铮若有似无的笑了声:“林小姐对自己人倒十分下得去手……”哪个人不知道那绥军的总司令林君含是她的四姐,而他的命是林君梦救活的,告诉他的却是尽快摧毁她的四姐。接着又道:“林小姐无需担心,再有一战绥军就会溃不成军。” 这些日子绥军着实有些乏了,是时候将他们一举歼灭。 林君梦就相信他办得到,不由赞叹一句:“我对你的能力从不怀疑。” 华铮绅士道:“谢谢林小姐这番瞧得起在下。” 这一战许是最后一战,更像一场自杀式的毁灭。每一个绥军将士都知道,不成功便成仁。如果不能取胜,便要永远葬在绥州大地上。 所以上战场前,氛围一直凝重。天空之中孤鹰盘旋,发出嘶哑惊悚的叫声,就仿佛天大地大,却再无容身之所。曾经叱诧风云的绥军,稍有不慎便是永久性的灭亡。 整个军营静悄悄的,微风拂过,亦如死境。 林君含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好受,那是种心灵上的重重锤击,连疼痛都是复加的。如若绥州的天下不仅没能夺回来,这些跟着她一起争讨的将士再不能全身而退,此生此世她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吩咐王思敬道:“传令下去,一旦时局有变,马上撤退,不要硬碰硬……” 王思敬站着没有动,只道:“四小姐,绥军里没有一个怕死的。” “我知道。”林君含目色坚定,清亮的瞳孔中透着一种哀色,静静道:“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平白丧命。我们绥军的路还长着,远不到覆灭的时候……” 王思敬的心口发酸,这样算起来,已有数月没有见到王修文了,这些日子又总是梦到他,梦到他长高了长壮了……确是不能说死就死,哪个人是真的毫无牵挂?人活着,就总有这样或那样未了的心愿。否则即便是死,也不能冥目。 便道:“我这就去传达四小姐的命令。” 作战计划是被林君含临时修改过的,看起来似又何无章法可言。两军将一对峙,就如同一盘散砂。如此看来,绥军哪里是来打仗的,分明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等到一无力招架,便四处逃散。 华铮眯着眼睛望向硝烟四起的最前方,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心中讷讷,看来那个传闻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四小姐如今是自乱阵脚了。如是想着,却远远看到她。不过一个弱女子,身子骨也算瘦弱单薄,军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没哪一处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的强大与坚韧,实则他一直好奇,这个女人最早是怎样撑起整个绥州的?正是因为好奇,华铮不得不承认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本该早将绥军尽数摧毁的。却不合事宜的玩心大起,这样三番两次就像玩弄一只小白鼠,将它收进掌心里,再将它放出去,不等跑远,又如愿回归到他的掌心中,整个节奏都由他一手掌控。只是想将一个好奇的事物观察得更入微一些。到了如今难免有一些索然无味,那个人人称奇的四小姐也不过如此。 他下令全面进攻。 天气燥热,连续几日高温,如同下火一般。秋老虎来了,大地都开始干裂。林君含的唇齿亦一阵一阵的发干,掌心却冰凉一片。 她也看到华铮了,正朝她的方向奔涌而至。很快她就会变成他的阶下囚…… 而她只是漫不经心的想些其他,并未感觉到慌恐,只是想起那一日,华铮转过身来,那一张如沐春风的脸颜,仿佛一颗石子突兀的投进心湖里,她如初梦醒的看着这个人,无尽的怅然若失之感。曾经那么伤怀,以为再也见不到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又奇迹般的出现了,不论他以怎样的角色出现,她都想去倍加珍惜。 直到那一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入戏之深,早在引他入局的时候就已深陷其中。曾经她或许是恨着他的,可是现在,她爱他呢。 林君含透过无数的人与光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身便走。 华铮看出她的意图,那步伐只会更急更快。 扶桑人明确要求要将活着的林君含带回去,就连林君梦也这样说,华铮不杀她,却也不会让她跑掉。 (024)被困深山 王思敬看到林君含的动向,心中担心的不得了。可是临上战场之前,林君含有过嘱托,他自是不能违抗军令。整个绥军需要保全,到了这个时候,只能失了运城挥兵潜逃。 远远听到炮鸣声,王思敬心里“咯噔”一声,直嚷着:“糟糕……” 此番若是被扶桑人包了饺子,绥州连唯一一股力量都不能保存,他亦是有负了林君含的期望。她在出战前分明交代过:“无论如何要带全军安全撤退……” 虽然历经的战役无数,看到自己的将士血流成河,她亦是怕的。 那种于心不忍没人了解,那不是妇人之仁,是不能辜负绥州百姓对她的最好一点儿期许。到了这一刻,她再不能用惨重的代价来换取什么。 那一股势力一上来就发动炮兵,整个战场瞬间硝烟弥漫。 绥军想撤退,亦是投路无门。 直到大队人马逐渐逼近,王思敬眼前骤然一亮,惊怔道:“是清军……” 看军装的颜色确是清军打上来了,统帅他是认得的,跟随付东倾一把年头的蒋亮。又显然是做为绥军的援军出现的,一时间军心大震,局面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清军的抵达恰到好处,无疑解了绥军的燃眉之急。 清军的无端加入,引得扶桑人大怒。 连林君梦都没想到清军会在这个时候做为绥军的援军出现,但凡长点儿脑子的都能看出,绥军必败无疑,再来趟这淌浑水不是同自己过不去。以前付江沅在清军里的时候,为了林君含,做出任何的事情都不奇怪。这一回清军又是为了什么?公然同扶桑人撕破脸。 回到营地后,蒋亮方道:“这一回总司令会在这个时候下令,全是因为我们二少……” 付东倾连续几日不吃不喝,身体已经明显出现虚脱的现象。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于济于事,许婉婷心疼的不得了,便跑到付译面前又哭又闹。 付译知道付东倾的目地是什么,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理智上告诉他不能妥协,心里却乱糟糟的。人的身体不是钢铁铸成的,不吃不喝能撑多久?前不久他才痛失一个儿子,总不能再让另一个也发生意外。付译老目浑浊,有的时候其实在想,自己还剩下什么呢,分明已经一无所有了…… 奈何许婉婷哭个不停,就连管家和下人也来壮着胆子替付东倾求情。只说:“二少这样下去,怕是不妙。” 付译重重的叹了口气,闭目道:“将秘书叫进来……” 即便不可行,却不能真的看付东倾去死。付译这一生所向披靡,临老,却拿来自己的儿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让秘书吩咐下去招集军中会议,商量助绥军一臂之力的事宜……结成盟军是不可能的,关键时刻解绥军的燃眉之急,不被扶桑一举歼灭,已经是付译所能做的最大的妥协和让步了。 王思敬听罢,微微一怔,他着实没想到付东倾上次离开之后,竟为绥军做了这些事情。 不由问:“二少现在怎么样了?” 那蒋亮道:“二少是否开始进食了,我也不晓得。总司令一下达军令,我便带兵赶过来了。一早听说绥军危在旦夕,只怕耽误了时机。” 王思敬感叹道:“这次着实感激总司令和二少……” 只是绥军化险为夷了,却不知道他们的四小姐去了哪里。 王思敬紧紧攥着拳头,心脏跳动得很是厉害。看样子林君含是将华铮那一队人马引到深山里去了。她那样的身子骨,偏华铮聪明狡诈,担心她是否应付得过来…… 林君含在整个山林里急速穿行,她对这里的地势很是熟悉,早在这场战役打响前,就已精心做过安排。所以在这座山里有无数的埋伏,就只等着华铮入套了。 华铮看到身边的手下逐一遭到暗算之后,才恍然,这才是个诡计多端的丫头,看似慌忙逃窜是假,将他引到这个并不熟识的深山老林里才是真。 “啊呀!” 一声惊悚的痛喝,两个手下被绊子缠住脚踝吊上了高处,锐利的箭竹穿膛而过,竟是当场毙命。 华铮狭长的眸子眯紧,更加注意脚下的路。心思渐渐明了,只怕连绥军状如一盘散砂也是假的,是她有意布局,那样惨败的局面就是给他看的。不由微微冷笑,没想到自己稍稍掉以轻心,就被一个女人戏耍了去。 背后发出枝叶的断裂声,十分轻微,就如一阵拂风吹过。华铮转首,蓦然一个枪口已经对上他的脑袋。 脸颊因为奔路略成嫣红的女子轻微扯动唇角,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烁着一点儿明亮的光,洋洋自得的模样,竟说不出的俏皮可人。 “华先生跟得可真是紧,怎么甩都甩不掉。” 华铮心口微微一动,眸光一转道:“是四小姐请君入瓮的法子妙才是。” 他对这里地形不熟悉,手下人已经被她逐一歼灭掉,这样看来着实是他败了下风。 嘴角弯出一个隐晦的弧度,之前才小看了这个女人,现世报就来了。 不由道:“四小姐是想一枪打死我么?” 林君含手臂高高抬着,同样一身笔挺军装,穿在这样的军中红颜身上显得别俱韵味。衬着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眸光轻轻一转,侬艳多情,直看得人心神荡漾不止。只不合时宜的感叹,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美人儿。 她自是不会杀了他,绥州的天下还指望这个男人,她的两个孩子也在指望他……林君含从来没有这样软弱的想要指望一个人,可是这一路走来太过艰辛,便突然很想指望起一个人来。 于是道:“为什么要杀了华先生呢,华先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一枪打死我,还不都是手下留情了。” “我不是手下留情,我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他们要你活着,我便没办法处置你。” 林君含淡淡的“哦”了声,神色莫辨道:“不管怎么样,华先生没有对我开枪,这一枪我自然也不会开。” 她将手臂慢慢的放下去。 华铮倒好奇起来:“你不怕我攻击你?” 林君含眼皮轻轻抬起:“你会么?” 她的瞳孔清澈,映着一点儿蓝天的颜色,像开着两朵湛蓝的花,亦清析映着他的影儿。 华铮望着她,只如照镜子一般。这个女人神色清淡,语气坚定,像个无所畏惧的人。他这样定定的看着她的时候,脑中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只是来不及抓住,只觉得这副表情似曾相识。 他略微挫败的想,现在或许他还真就下不了手。 于是华铮给自己想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要从这座山林中走出去,而天渐渐的暗下来了,这里到处都设满机关,他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 “四小姐只要带我走出这座深山老林,在下便不会。” 林君含漫条斯理:“这座山叫凤凰山,名字听起来很美好,但这座山是整个绥州最凶险的山林,里面不仅有野兽出没,最致命的是地形古怪,容易迷路。” 华铮听出她话里威胁的意图,淡淡眯起眼眸:“那四小姐将我引来这里意欲为何?将我活活困死?” 林君含微微一笑:“是要困华先生一些时候,困死却不至于。我只是觉得或许可以和华先生好好谈谈,说不定就可以变成很好的朋友。” “四小姐可是败仗吃多了,头脑变得不清不楚了?”他嘴角凉凉的噙着一抹钩子,提醒她:“四小姐别忘了,我是扶桑人,我们是死对头。” 林君含乌溜溜的眼睛望向他,山中不比外面,摭天蔽日,光色显得十分暗淡,华铮一脸莫测的模样,让人隐隐的看不明白。她轻微的抿了下嘴角,只道:“华先生怎就如此笃定我们日后不会做朋友呢?这世上有什么事情都是极难说得清的。” 她的声音凄楚,丝丝入扣渗进人的心里去。 华铮若有所思的抬眸,目色专注,几秒钟后,慢条斯理问她:“四小姐现下是当如何?”他抬头目测一眼天气。 要下雨了,天际已有滚滚闷雷传来。 林君含吃了一惊:“要下雨了?” 华铮凉凉的看着她,那样的表情不言而喻。 林君含思萦片刻,想起不远处有一个破旧的山庙。据说许多年前这里是有香火供奉的,后来因为地势险恶,又有野兽出没,很早便废弃掉了。 或许可以用来躲一躲雨。 叫上华铮:“华先生跟我来。” 她率先走到前面,军旅出身的人就是如此,步伐矫健,身姿灵活。穿行在森林里,就像一条游在水中的鱼儿。 华铮多少有些无奈,他是被她用计骗到这里来的,手下人也都尽数丧了命。却不能真的同她撕破脸,之前林君含不紧不慢的一句话已经将利弊说得再清楚不过,他想独自下山,只怕是不可能的事。也只有在这里,她才完全占有主动权。所以说林君含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怎么样易如反掌的控制他。 他顺手折断一根枝条。 林君含听到响动,回头催促:“华先生不防再快一些,否则下起雨来,可是会淋湿的。” 华铮看到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保证绝非自己眼错。这个女人着实有本事气得人牙龈痒痒。 “就算四小姐想同在下谈什么,去哪里不可以谈,偏要到这里来。” 没想到林君含坦然道:“除了这里,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是你的对手,莫提有多怕你。而华先生确定可以心平气和的和我谈,而不是直接将我拉去交给扶桑人?”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见他不置可否的挑起好看的眉毛,她道:“这便是了。” 她讷讷道,眼光骤然暗沉下来。如果他的记忆尚在,定是无比痛恨扶桑人的,现在却在为扶桑人打天下。而林君含相信,林君梦已经将他洗脑了,即便她现在将真相说出来,他也料定是她在同他耍花招。 所以比起那样的白费唇舌,林君含决定帮他渐渐回忆往事,遁着那些蛛丝马迹,慢慢的,总能想起什么的吧? 几声清脆的响雷之后,瓢泼大雨如期而至,从头顶上浇灌下来,骤然间清醒许多。 林君含本来在想事情,于是动作迟缓。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臂已经被人拉上:“下雨了,还发什么呆?” 她隔着层层雨幕侧首看他,那完美的侧脸颜线仍旧英秀干净。雨水顺着他弧度美好的下颌线漫进军装的衣领中,眨眼的工夫衣服就已经湿透了,呈现深邃的颜色。 而他的步伐又大又快,林君含被他攥紧指掌中,整个人仿佛飞了起来。 她抹了一把模糊的视线,盯紧他的背影想,即便这一场雨,也是她算好的。 (025)她的委屈 正因预计会有这样一场大雨,所以选在今日开战。 她跟一些西医打听过,如若一个人不记得以前的事了,重温一些旧事,对唤醒沉睡的记忆有很大的帮助。她不知道那些事对付江沅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只是现在想来,那时两人被隔在山上两天两夜,不能说她就真的无动于衷。她的心湖已然再不宁静,如同被投进一颗小石子,被她极力压制,还是有无数的气泡源源不断的冒了上来。 付东倾终于苏醒过来,之前听许婉婷说付译答应支援绥军的事,许是一时太过激动,眼前一黑反倒晕倒过去。 管家慌里慌张的叫来西医,检查之后是血糖过低导致的,给他打了针。等醒来方能进食,只是太多天没有吃东西,一时间也只能食少量的粥或者补品,进食量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增多。 许婉婷嚷着:“这是造了什么孽吧……” 好在付东倾没多久便醒来了,厨房里一早就已经炖好了补汤等着,见人醒来,许婉婷马上吩咐下人端上来。 亲自喂他服下去,边嘱咐:“慢一点儿喝,别烫着。” 付东倾的嘴唇裂开了,起了一层的皮,微一张口,嗓音沙沙道:“妈,总司令可派人去支持绥军了?” 他非要确认一下才能安下心来。 许婉婷重重的叹了口气:“去了,去了,不然还真能看你去死么?到现在连我的话你都不相信了?你这样可让我们怎么办呢,不是专往我们的心口上戳刀子……东倾,你可不能再这样糟糕自己的身体。而且为着一个外人这样子为难你的父亲,不是要伤他的心。” 实则付东倾的心也是疼的,打他头也不回的从绥军的营地离开,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只要能助她一臂之力,他认了命,娶谁都好。却不能说自己的心就真的可以闭起眼来一条路走到黑去。有的时候很多情事无可奈何,他亦知道付译的难为,可是再多的难为跟她的性命比起来,都使得他再想不了许多。 许婉婷见他脸色苍白,羸弱得一张白纸似的,也不好真的再念叨他。就说:“先别想那么多了,把东西吃了再说,你再这样下去。不说身体会不会垮,命都要丢了。” 付东倾机械的张着嘴,将补品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不知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味道却不能堪称甜美,咽进肺腑中尽是苦涩。 勉强捱下一碗之后,侧首对许婉婷道:“妈,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到现在他还不怎么能打起精神。 许婉婷就叫着下人们出去,接着为他关好房门。 下雨了,雨滴“噼里啪啦”的溅到窗子上,节奏凌乱,声声不息。 付东倾没有立刻躺回到床上去,而是望着窗外愣神。很久没有去听一场国外的交响乐了,以往闲暇的时候跟付江沅还是常去,不见得有多喜欢,听起来只觉得凌乱,觉得哪有中国的戏曲来得动听。再后来付江沅拉着他去,也便死活都不肯去了,就反拉着付江沅去喝酒。那时候两个人是江城出了名的不羁公子,年纪到了,不成家,也不见得跟哪个女人特别亲近。那时的两个人志同道合,却从不曾想会为了同一个心生嫌隙且不顾一切。 他听着窗外密集的雨声,每一下都似砸进他的心坎上。原本的一腔热望被浇熄,他知道有些事情妥协了,将代表着什么。连希望也一并泯灭了,他岂会不知。 段芳华不过将听说付东倾绝食晕倒的事,马上自军中赶了过来。 付府的下人告诉她:“段小姐,二少爷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段芳华脸颊通红,之前一直在奔跑,这会儿连气都喘不顺。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可是顾不上。听到付府的下人这样说,仍旧放心不下。喘息着道:“能让我见一见你们二少吧……”听下人说:“对不起段小姐,我们二少刚刚吵着累,又睡下了。”便道:“我是军中的护理,观察一下你们二少的病情就走。” 下人这才放她上去。 段芳华拾阶而上,每走一步心跳都又快又急。实则她不过是想看他一眼,看他怎么样了,否则她一定没办法安心。 下人将卧室门轻轻打开,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段芳华点了点头,轻手轻脚的走进去。 付东倾半侧脸陷在软枕里,眉目瞌着,状似已经睡熟了,眉头拧成“川”字,即便睡着,也仍旧不安心的样子。 段芳华发现他消瘦了许多,整个脸部线条异常清析凌厉,尖锐的棱角仿佛瞬间生出锋芒划在她的心口上。她的心不可遏制的痛了一下,鼻骨更是酸得厉害,不得用手掌紧紧捂上自己的嘴巴,只怕下一秒就会溢出声来。记得有人说过,当你心疼一个人的时候,你便爱上他的。她便是这样走火入魔的爱着这个男人,即便他不爱她,而她多少也能猜到他这样或许是为着另外一个人。就是那个人让他连性命都可不去顾及,段芳华想,这一辈子,哪怕拼尽全力,也不会成为他心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了吧?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心却被另外一个女人占得满满当当,她做梦都想见一见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伸出手来,轻轻的将他眉宇间的“川”字抚平,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这个男人可以平安喜乐,哪怕他的快乐是她所不能给予的。 段芳华很快便离开了,擦拭眼角后走出来,对守在起居室外的下人道:“看样子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一次不要给他吃太多东西,胃会吃不消……” 嘱咐的话隐约从门缝隙里传出来,她的声音轻薄柔软。 床上付东倾缓缓的睁开眼睛,眼底漆黑一片,却疏无睡意。抬手抚上自己的一侧脸颊,一滴温热的水珠沿着脸部线条一直滑进脖颈中去,只觉得烫人。 那是段芳华的眼泪。 山庙破旧,早已经不避风雨,再加上先前衣服就已经湿透了。秋风一起,瑟缩的冷意不断袭来。两人都是一身军装,湿透之后粘在身上,便是连自身的体温都吸食掉了。 林君含蜷在一个略微干爽的角度里,曲起膝盖将自己抱紧。到底身子单薄,又怀有身孕,到了这个时候冷得全身发颤。而她将整张脸一并埋进膝盖里,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仿佛那样就会储备一些热量。也或许她被冻得僵麻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华铮本来站在破庙前观察雨势,感受到林君含长久的沉默,转首望过去,就见她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这样看着骨架子当真是小,就仿佛一个蜷缩在母体中的婴孩儿,那样的惹人怜爱。他心中柔软的一处莫明被戳痛,那痛也是一闪而过,所有思绪都说不清楚,总像有什么念头自骨子里或潜意识中生出来,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华铮没想到绥军的四小姐竟是这样楚楚可怜的女人,心里这样想着,已经脱下外套走过去。一抬手披到了她的肩膀上。 “这可真是四小姐自己找来的,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将我一并拖下水了。”眼见两个人的衣服就已经全部湿透了。 如果不是她出此下策,他也不会被困到这种鬼地方来。不该怜惜她的,如斯狡诈的女人就该吃一些苦头。 可是,看她一动不动的埋首那里,心里还是不可遏制的慌了一下。不仅没将扔给她的外套收回来,反倒将两侧的衣角下拉后将她整个人包裹好。 蹲下身问她:“是不是冻坏了?嗯?怎么不说话?” 林君含抬起头看他,实则天色暗沉,许多事情已经看不清楚。只是离得这样近,而她的眼睛过份明亮,明明闪闪,只如星子一般璀璨皎洁。 华铮微微一怔,确定她是哭了。 那时候他有无尽的好奇,在与林君含对阵之前,许多人告诉他,那是一个冰美人,几乎不见她何时情真义切的笑过。就连林君梦也说,她那个四姐一腔孤勇,不要看她只是一介女流,谁也不知她的骨子里到底蕴藏着何种能量。他就是带着那些好奇靠近她的,一心想要看一看那个传闻中的四小姐到底是何模样。 现在看来,好奇是个可怕的东西,当你对一件事物或者一个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心时,你的心可能就要脱离自己的掌控,走上一条连自己都匪夷所思的路上去。 此刻的华铮便是,他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来抚摸她的鬓发,那个时候他心中更大的好奇就是这个女人哭起来竟能柔软得如此动人心魄。 而他仿佛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唇角微微抿紧,只问她:“冷得厉害?” 林君含定定的注视着他,即便他失去了记忆,可这个男人仍旧有以前的邪肆不羁和温软。那眼泪越发汹涌的从眼眶中冒出来,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打到戎装的料子上,林君含吸引鼻子,只是无声哽咽。天知道她有多么委屈,自从怀了这个孩子,她便时不时的想要掉眼泪。这样的软弱让她拿自己没有办法。此时拉着华铮的指掌向下,一直覆到她的脸上,她的脸湿润细腻,那样温软的触感在华铮的掌心里活灵活现,他在脑海中浮现她太阳光底下的样子,肤若凝脂大抵如此,仿佛透明了起来。 华铮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变得很是轻微,只怕稍一用力,便吹弹可破。心里却痒得厉害,出了幻象一般,女人双颊驼红,一汪春水般在他身下娇娇的吟,那样的画面定是没有过,有一个刹那却清析闪现脑海。他的焦灼无以言喻,捧起她的脸颊深深的吻下去。修指用力,紧紧的钳制住她,狼吞虎咽的想要吞噬她。 林君含被他勒紧得喘不过气来,纤细的手指无措地抓紧他衬衣的衣料。感觉他像触角一样一点点的触及她的全身,将她每一个细胞都不可遏制的点燃了。 华铮双臂将她收进怀里,挫骨扬灰般的拥紧她,那样美妙的触感致使他的大脑一片眩白。她的唇齿柔软芬芳,这样的味道总觉得熟悉,仿佛是在梦中……在梦里他就似这样拥着她,一遍遍临摹她美好的唇型,她呼出的气息近在咫尺,温热甘甜,只想拥有得更多。那样的贪婪,让他在梦中都发出满足的叹息。 他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君含……” 那样熟悉的字句,却将两人一并惊醒了。 华铮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混帐事,扳着她的肩膀一下推开。略见慌色道:“四小姐,是在下冒犯了……” (026)是个美人 他站起身,退出一步之遥。心脏剧烈跳动着,一下一下,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华铮下意识捂上自己的胸口。不可思议,自己竟魔障了一样。 眯起眸子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还请四小姐见谅……”这样的话说出来了,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宜,可华铮脑子里仍旧乱轰轰的,并不能说出一句妥帖又体面的话来。终归是做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心里面的震惊自然没人能够体会。 林君含泪痕宛然,呼吸亦是急促,相比之下却镇定很多,稳了神道:“知道华先生无意冒犯……实是这样的天太冷了……” 而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就可以相互取暖,这曾经还是他教给她的,可他自己却不记得了。 华铮耙了下松散的发线,蒙蒙的夜色里眸光如闪,嗓音低沉道:“我去找些生火的东西来。” 他就这样没头没脑的冲进雨幕中去了。这个时候去哪里找生火的东西来?大雨幕天席地,将一切都淋透了。 只有华铮知晓,此刻不管去到哪里,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他连正常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肺腑之中满是灼热的光火,担心自己再做出其他不受理智控制的事情……经受冷雨浇灌之后,一定会清醒许多。他要想一想,自己如何会这样莽撞?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彻底黑透了。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天上没有星光,哗啦啦的雨水中,整个森林阴寒密闭,就像一个无可逃生的牢笼,被困制其中的人只能绝望和等死。那样的严丝合缝,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华铮怔怔的站在那里,冰冷的雨水毫无节制的兜头灌下,也像浑然不知。这时突然很想抽一根烟,从口袋里摸出来,已经湿透了。被他揉碎进修长的指掌中,他不知是想了什么,脑子根本没有办法正常思考。却决定原路返回庙里去……留她一个女人在那里只怕会有危险。 远远看到明亮的火光,在这个阴冷漆黑的夜晚何其难能可贵。那一丛光火就仿佛是绽在人的心里头,似心底里开出的一朵太阳花,不由让人想到明媚和温暖。将任意的一点凄寒都融化掉了。华铮望着那点儿明亮的火光,就像久不归家的人有朝一日终于重归故里,看到窗棱里折射出的灯光,心头抑制不住的一阵动容。 林君含坐在篝火前,拿一根木棒将柴火堆积起来,无数火星窜到空气中,噼里啪啦一阵响,就像无数朵绽放的烟火。 那火光映着林君含的一张脸,明眸皓齿,绯红瑰丽。而她纤细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印在白底子上一般,摇曳生姿,也是动人的模样。 华铮定定看了一会儿,眼底光色又暗又沉。拾步走进来。 林君含闻声看过去,从容道:“华先生的外套烘得差不多干了,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吧。”她将外套递给他。 华铮只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却没伸出手去接。她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映着世间万物,在华铮开来,这个女人即便诡计多端也如湖水一般清澈见底。 到底没有去抓那衣服,只道:“天气凉,还是四小姐披上吧。” 林君含收回手臂,目色安静地盯着火光看了半晌,讲故事一般静静道:“华先生一定还记得,最初我将你错认成了一个朋友。实则那也并非我的什么朋友,我恨了他多久?久得连自己都快要记不得了……”她的声音恍惚,梦呓一般:“华先生,你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呢?如果你一直咬牙切齿的恨着一个人,有一天那个人不在了,你永远再见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听不到他的声音,恨都无以为继,那些连你自己都不知晓的爱呢……拿那些爱怎么办才好?” 华铮修指微微攥紧,仿佛那是自己的一颗心。 喉结动了动,只道:“四小姐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我没有那样子错过一个人……”不过他想,那滋味该是十分令人绝望的。 林君含偏首看他:“真的么?” 华铮唇齿无声开合,良久吐不出一个字句。他只有短暂的记忆,便是从醒过来时开始。之前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也仅是听林君梦说起,说他是扶桑最勇猛的战士,一生为香会鞠躬尽瘁,其他一无所知。而他竟没有问及自己的情感,亦或曾经他只是个凉薄之人?却是通通没有想去验证过。此刻听了林君含的话,忽然很想知道曾经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又有怎样的人生与生活。 他挨着她坐下来,秋夜雨寒,这一方小天地却被烤得暖暖的。外面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拍打着破庙的檐廊,细密的雨丝从破碎的瓦片中一滴一滴的渗透进来。 静坐的时间久了,林君含有些乏了。靠在墙壁上不知何时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华铮从自己茫然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听到她微弱的呼吸,仿佛是拂在耳畔,细碎而微痒。 将手边的外套拾起来盖到她的身上去,这一次只是不敢再着她的边际,一将衣服搭上,马上退到一边去。只怕自己一时不受控制,就像吸水的海绵一样,再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 因为清军的突然加入,战事重新进入僵持阶段。 且两军的主帅同一时间失踪了,难免全局的指挥也要随之停滞。 扶桑已经发动人手寻找华铮。 林君梦倒不担心他会发生什么意外,只是一想到她那个四姐,心神立刻变得不宁起来。觉得无论如何,都要马上将华铮找回来。那两人独处的时间越久,计划破产的可能性就越大,她那个四姐到底有多少能耐,她从来都是叫不准的。 苏扬见她忧心重重,眸光一转,问她道:“君梦,你是担心华铮么?” 林君梦转首,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神色如常道:“不是担心华铮,而是担心他失踪了,一时间军中没有主帅,之前的计划会随之有变。” 苏扬认真的看了她一眼。便道:“我们扶桑大有人在,并非一个华铮不可……”一直以来,他是有些蔑视华铮的。由其林君梦对华铮的态度,仿佛非他不可。 林君梦一语道破:“可是,除了他,之前那样多的人都拿来我四姐没有办法。” 苏扬看着她,竟一时语塞。 她说的不错,如果不是华铮,这一场战争早就以扶桑的惨败结束了。还不是华铮复苏之后,逐一破解了林君含的那些战略战术,扶桑才有了后来的峰回路转。华铮当时本来就是做为扶桑的最后一张王牌出现的,也是最硬的一张。 林君梦望见他眼中谜情翻滚,突然不愿再看他的眼睛,只是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华铮是为扶桑打天下,说到底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想,老师也不希望我们自己人之间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苏扬立刻笑起来:“君梦,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找华铮的麻烦,不过随意说说罢。我当然知道他对整个扶桑的重要性,所以你千万别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林君梦点点头,心烦意乱,所以不想同他多说什么。 便道:“我当然知道你就是随口说说,我也没有多想。” 转身向外走,即便听到苏扬在身后唤她,也没有回头。她有自己的顾虑,到现在那药性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实则并未完全参透。 华铮体内的毒看似解得差不多了,却不知道对他记忆的洗刷是永久性的,还是一时的。 她还要和自己的老师深入讨论研究之后才能得出结果,但那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时间。她只是担心在这段时间里,林君含会千方百计将华铮的记忆唤起来。到时候华铮矛头调转,绝没有扶桑人的好果子吃。 那时候华铮所有的恨浮上来,哪一样都是加倍的,会带着摧毁扶桑的不顾一切。 林君梦想起来,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这样一想,她四姐只比华铮更加是个危险人物。她既有本事能给华铮洗脑,她四姐怕也有帮他一一填充回去的本事。 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似飞了起来……香会不会允许华铮的背叛,比起那样的致命威胁,香会怕是会直接将华铮处决掉。 华铮整夜没睡,一直坐到天亮。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清晨的空气清新,可是冷意噬骨。时节已然到了这个时候,一场秋雨只会寒过一场。 夜里他看林君含抱紧自己蜷缩在那里,怕她冻到,将火移至她的近身处,又怕这样稍加不慎,便能引火上身。所以他坐在那里便整夜没睡。 没有什么可想的,过往一片空白,能思及的事情就只有当下。而当下就只有一个林君含,他只要轻轻的一抬眸就能看到她。目光集聚到她的脸上,因对方沉沉的睡着,所以肆无忌惮。那个时候他想了什么?绥军的四小姐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他拥她入怀的冲动在这一夜之后终于有了诠释,被他一点一点的想明白了。 (027)要喝酒么 天亮了,几缕晨光从破旧的屋顶渗透进来,生出笔直的锋茫。 这样恶劣的环境,林君含竟然睡得十分踏实,揉着惺忪的睡眼醒过来,阳光斜射正好照进眼瞳中,下意识伸手来挡。透过指缝,就看到华铮站在庙宇前的万丈光辉里,亦是身负锋芒,隽永非凡,不似凡人。林君含微微一怔,只是缓不过神来。到了此刻仍旧不相信这个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失而复得,有时候是怎样的一种狂喜,恍然一梦,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林君含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望着,不由想起洛阳城的那段日子。那个晌午不知不觉在躺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见他斜倚在院中的葡萄架上抽烟,青烟袅袅,在他骨节分明的修指间无声消散,方见他的心事重重。想来骗一个人,自己心中定然也没有多痛快。那段时间是她与付江沅最快乐的日子,实则镜中花,水中月,都是他编织给她看的一个童话。她心知肚名,只是不去揭穿他。看着他一个人卖力表演,努力的让她相信,所有的美好都是真的。渐渐的,她也是真的信了,就快相信那些温存小意便是两人的前世今生。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们都身在一个惘局里,被虚无的美好所蛊惑,便情不自禁的去深信……骗别人,何偿不是在骗自己。只是一觉醒来,恍然若梦,惊彻心魂。那时的他们又是多么恐惧,惧怕一睁眼,好梦就不见了。 到最后只是没能幸免。 林君含却仿佛刚刚懂得他的苦楚。 雨后山林里空气清新,吸进肺腑中一阵润泽的冷意,只觉得精神,连身体里的疲倦也会跟着烟消云散,偷得半日闲般。叶子也、在雨水的冲洗后,泛着明艳的光泽,阳光一照,仿佛万千灯海,珠光闪烁。 华铮虽然想不起自己的前世今生,这一刹那却突然觉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倒有一种现世安好的错觉。被困在深山老林的这一夜,他的心竟出奇的安宁。 听到衣料的磨擦声,回过头来。 定定的看了她一眼,敛神道:“四小姐睡醒了。” 林君含点点头,将他的戎装还给他。 “华先生的衣服,谢谢。”她淡淡的再不多执一词,与他并肩站着欣赏雨后的晨光。红尘万丈,尘世喧嚣,呆得时间久了,难免有神智不清的时候。仿佛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宁静过,只是这样静静的站着,和心里的人望着同一片光景,听着他呼吸,感觉他的存在,就感觉生命圆满如斯。 林君含想,如果时光就此老去,该有多好。 付东倾状态好了一些,慢慢的可以进食。许婉婷刻意吩咐厨房每天做些松软且有营养的东西给他吃。平时倒也不怎么顾得上付府这一边了。 付俊仲娶姨太太,因是出身卑微的女人,再加上吴素对付俊仲娶姨太太的事仍旧耿耿于怀,就担心她过去不心里的那道坎会闹出别的事情,未免夜长梦多,婚礼早早举行。 吴素再不装什么大方得体,府里张罗这件事的时候,她便带着孩子和贴身的丫头回娘家去住了,一住便是三四日。 吴夫人看不下去了,就劝她道:“你也要想开一些,那边大张旗鼓,姨太太无论如何都是会娶进门去,你躲在这里闹脾气,谁会看得见?又有哪个能把你当一回事?反倒让人家趁心如意。” 吴素怔怔的听着吴夫人的话,她来了这几日,最初还盼望付俊仲会来接她回去。以往闹了脾气,不是没有跑回娘家过。只要是付俊仲的不是,便会低眉顺眼的过来请她。这一回无声无息,就像被大风吹走的粒草籽,刮到哪里算哪里。吴夫人说的没错,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她? 吴素一个激灵,浑昏噩几天之后仿佛一下便醒了。 不由抬起眸子看她:“妈,你是觉得我该回去吗?” 吴夫人叹了口气:“不然怎么样?在家里住一辈子么?真若那样,付家怕是更加容不下你了……有的时候你便是太较真了,俊仲娶个姨太太你左拦右阻的,这些年却也没挡住他在外面找女人。再者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这样不是落人家口实。现在倒好,让满城的人看了我们吴家的笑话。确良” 吴素青葱手指紧紧的攥起来,将手帕捏出细密的褶皱。只在心中一遍一遍的想,是啊,这么多年她横竖拦着,在整个付家装模作样,为得就是不让付俊仲娶姨太太。可是,从始至终他的女人还少么? 犹如一块石头骤然落下,将她砸醒的同时,脑浆迸裂。 吴素慌慌张张的站起身,神色亦说不出的古怪:“是呀,妈,你说得对,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她怎么可能成全付俊仲和别的女人。 她起了身就要往外走。 吴夫人伸手拉住她:“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即便回去,也用不着这样急……”见是拦不住她,就道:“我让司机送你。” 庆元府锣鼓喧天,里里外外红仗堆砌,十足的万丈软尘。 下人见吴素回来,吃了一惊,叫她:“大少奶奶……” 那一声虽然小,吴素还是听到了。白了下人一眼,冷冷道:“怎么,我不该回来?” 那下人只吓得唇齿哆嗦:“这里是少奶奶的家,少奶奶当然何时想回来就回来,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吴素眉目端正,竟也没作刁难。一阵风似的去了花厅。 到处都是一片刺目的喜红,流淌进眼睛里,鲜血一般。 原本的喜气洋洋,在吴素看来也仅是咸腥作呕。她呼吸这家里的空气,就像站在满是血腥弥漫的修罗场上,除了悲情,哪有半点儿喜庆可言。 付俊仲很快就听说吴素回来了,不过抬了下眼皮,却没将她放在心上。只问:“她又耍了一通脾气对不对?” 这是吴素惯常的戏码,无论在哪里受了气,回到家里都会一股脑撒到下人的身上。 管家道:“大少奶奶倒是没发脾气,一回来就直接去楼上的房间了。之前让小云给大少奶奶端了杯茶水送进去,出来后说大少奶奶在镜前上妆,倒是没说其他。” 付俊仲冷哼一声:“她也会转性么。” 接着便不再理会。 天不是特别好,几天来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战事稍作整息,运城周遭一时间还算平静。 扶桑人正紧锣密鼓的找人,那一边绥军同样坐不住,即便林君含之前做了安排,王思敬仍旧担心得紧。从两个人失踪开始,雨就没有真正的停下过,林君含那样的身子骨是不能经受风寒的。 蒋亮将运城的情况汇总到江城去,付译听说林君含失踪的消息,拿着听筒默了一会儿,只是吩咐:“这事不要告诉二少,一定要保密。” 那蒋亮不傻,这个云淡风轻的四小姐轻轻松松的就差一点要了付东倾的命,做为他的部下,自是不希望两人有太深的瓜葛 当即道:“总司令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连续下了几日雨,想下山就更难了。中途不见得就能找到落角处,而且山中湿气重,大雨之后更是阴寒,只这一身衣服,不足以抵御寒冷。如林君含所说,这林中竟真有野兽出没,索性两个人有枪,那些牲畜惧怕火光,打来的野兽还能当食物充饥。这样一想,在天真正放晴之前,呆在绝对算明智的选择。 由其看那四小姐也不着急,整日不紧不慢的样子。坐在终日不息的火堆旁,支一根架子烤野味,这样看着,有模有样。 “我不单会做男人做的事,生孩子我也会。” 林君含神然讪然,冷不丁的冒出这一句,侧首看他。 华铮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她竟知道他所想。不过刚刚感叹,这个四小姐仿佛无所不能,看着并不比男人差。她便言无不尽的告诉他,女人的事她也可以。骤然觉得好笑,唇角不着痕迹的弯起来。 他拿木棍帮她将火光聚拢,飘飘道:“四小姐这是在同华某说笑么?” 林君含扯下一小块肉偿了偿,发现火候不到之后接着放到火上烘烤。 方才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到现在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所以她不能不吃东西,哪怕这肉没有味道,烤熟后仍旧被她大口大口的吃下去。 所以这样的林君含在华铮看来十分惬意,即便被困在深山老林中,仍旧一副清闲雍容的模样。 华铮想不明白,她将他困在这里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起先说有事要谈,到现在也不见得要说什么。他品味着自己的心理变化,无端觉得恐慌,越发感觉这个林君含深不可测。眸光一闪,如猛虎一般畏惧起她来,或许更是畏惧自己……华铮想,他该尽早下到山下去。 林君含看他仿佛是在失神,唤了一声,撕了一块肉给他。 “华先生偿偿看。” 华铮却着了魔般盯着她开合的唇齿,嫣红如枫,又是这个明眸皓齿的样子。他别开视线,终于忍不住问她:“四小姐不是说有事要同华某谈,为何到现在反倒什么也不说了。” 而他知道,当自己最先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败了,不仅说明被他放到心上去了,而且已经有了可商讨的余地。 林君含若有所思的“哦”了声:“起初是想和华先生合作来着,不过听华先生的意思,却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你还让我说什么?” 华铮微微一怔,她竟是无话可说的么? “那四小姐将我困在这里意欲为何?” 林君含寡然一笑:“是天在留你,并非是我。”到如今雨一直下个不停,她却没说一句挽留的话。 华铮动了下唇角,要笑不笑:“这话听起来,仿佛那些陷阱不是四小姐设置的一般?” 林君含双瞳透着宁静悠远的光,剪水双瞳,只是明亮得不可思议。 并未回答他的话,侧首问他:“华先生要不要喝酒?” 华铮定定的看着她。 林君含变戏法般,从庙宇一角拿出酒来递给他。 饮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早听人说我这个人喝醉了酒,喜欢胡言乱语。” 华铮微微眯起眼睛:“可是那个付三少曾对四小姐说过?” 几日下来,她同他谈起的,最多的便是那个惊艳八省的付三少。辗转着从他们相遇开始,断断续续,故事被切割成无数的小片断在他的眼前呈现。纵使没有亲见,华铮对那样的一段感情也再不陌生。说那些话时她本就像个醉酒的人,胡乱的说着话,有的时候亦是字句颠倒,可是听进心中却莫明的滋味别样。 ------题外话------ 小乖乖们,别着急,咱的状态要回来了。这段时间在更新上很抱歉! (028)他的渴求 林君含递给他一只杯子,茫然的“嗯”了声,模糊不清的音节,听不出是或不是。 华铮的酒量自是林君含比不得的,扬首饮下一杯,只是那酒入喉辛辣,直达肺腑,呛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觉得连血液都沸腾翻滚了起来。 林君含见他懒洋洋的拧起好看的眉毛,薄唇轻抿,端起酒来做了个敬酒的姿态,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嘴角渗下一滴,沿着细腻的肌肤往下滑去。被她一抬手抹去了。那个肆意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却有几分难得的豪爽劲儿。 两人静静的饮着酒,酒香肆意弥漫,醉了整个山涧。 华铮只是没想到林君含的酒量真的这样差,喝到第二杯的时候醉眼朦胧,到了第三杯就已经开始说胡说。偏过身来,揪着他衬衣的衣领问他:“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华铮的心绪又是无端的一阵颤抖,她的气息近在咫尺,轻拂上面,就像一条会吐信子的小蛇,整个柔软的身躯就要缠到他的身上去。心脏狂跳不止,下意识别过脸去,稳神道:“没有……” 林君含便咯咯的笑起来,声音慵懒又轻脆,明媚的眼角弯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连上面一道粉弧仿都看得清。她仍旧松松握着他的衣领,嚷了一句:“我不信。” 前世今生,他又记得多少?叫她如何信他。 那些缠绵的耳语,分明是他一字一句说给她听的。 林君含手上的力道并不大,华铮还是感觉呼吸困难了起来。许是酒性太烈的缘故,也有他不能招架的时候,头晕目眩,迷离不清。盯着她一张脸,便有了种晕浪的错觉。于是想将她的手扯开,触及到了反倒动弹不得,掌心柔软,即便一只拿枪的手,仍旧无骨一般。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轻轻的揉捏几下,指腹按在她的掌心里。 声音略微沙哑,懒洋洋道:“怎么就不相信?” 林君含这样的女人真是神奇,越是喝醉了酒,眼神越明亮。乌溜溜的转着,星子一般。 她扬起下颌看他,嘟囔:“反正我就是不相信……” 华铮一双桃花眸子陡然眯起,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离得太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在他的眼中多了一层微茫的轮廓,影影绰绰。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林君含会一扬首吻上他…… 这样一来算是扯平了,他无端的亲她一次,如今又被她给亲了回来。 林君含毫无章法吸吮他的唇齿,最后小口一张,便一下子咬住了他。尖利的牙齿陷进去,软软的就像咬住了一口水果冻子,而她像个满足的孩子,发出一声类似餍足的叹息。 华铮怀疑她是故意的,疼得皱了下眉头,修指扣紧她的肩膀想要推开却一下没了力气,收放几下之前将她攥紧,拥进宽厚的怀抱中。即便是疼,也给人带来不可思议的快感,他竟像着了魔,灵魂变得癫狂肆意,且不能自己。当血液的咸腥之气漫入口中,却像嗅到一股甘甜之气。他慢慢闭上眼睛,甘之如饴的吮起来。 到了此刻不得不承认,这个四小姐于他有着莫名的诱惑力。这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只妖精。 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衣服撕裂的声响中显得那样微不可寻。 天地间仿佛只有呼吸和汗水蒸发的声音。 华铮紧紧的拥着她,顺手扯过外套垫到她的脊背下。那样温润的触感几乎一下融化了他,好像寻到一块久违的肥沃土壤,足以承纳他的一切,哪怕挫骨扬灰,葬身此处,他也不在乎。 那么疼痛,那么热切。 这样无数次的贪婪索取之后,只在那光火盈然间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低沉咆哮,自喉咙之中溢了出来。 极致的快感与绝望同时迸发出来,刹那将他的整个思绪填满。这一天仿佛是天堂的起始,亦是罪恶的开端。即便醒过来,面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世,华铮也从未这样茫然无措过。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埋首进她的肩胛骨里,一时间只能重重喘息。 林君含纤纤玉指用不上力气,虚无地按在他的胸膛上。身下有一些不适的感觉,低哼一声动了动。 原本匍匐的人瞬间惊醒。华铮一双手按在她的身体两侧,撑起身来,眼里尽是她的眩白柔美,可是一张脸苍白。 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哪里不舒服?” 林君含吸着一口气:“疼……” 华铮忽然反应过什么,起身看下去,军装外套上一抹嫣红,像是几朵绽开的梅开,从不曾觉得血的颜色这样娇艳。占满了他的双瞳,一伸手将她捞到怀里来,心里只道是说不出的柔软。 下巴抵到她细腻光滑的肩头上,轻轻的摩擦,喉结动了动:“疼的厉害?” 他看到她身上几处皮肤因与地面接触,磨擦出的红痕。华铮想也不想,低下头去帮她吹一吹。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皮肤上,林君含鼻骨发酸,眼眶温润,却只是摇了摇头:“不疼了……” 仿佛只要他帮着吹一吹,就哪里都不疼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得的窝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什么怨恨憎恶都不去想,只想过去的种种。想着,他就是他,果然是他。 即便是醉了,有些事情却无比清明。 扶桑人很快找上来了,草木扶苏,在无数人的穿行中发出细碎的响。 林君含的精神已经恢复大半,衣衫轻拢,坐在那一堆光火前若有所思的想事情。头发披散开了,几缕额发垂下来,香肩半露,越发像是一只慵懒的猫。 华铮将她的衬衣扯上去,发现袖口那里被他先前失手扯破了。于是想也不想,将自己的戎装外套披到她的身上。 林君含没有看他,只道:“天晴了,你可以下山去了。” 华铮挑起好看的眉毛:“你四小姐不放我下山,我又怎么下得去。” 实则又只是不想走,忽然贪恋这山上的清幽……他知道下山之后等待他们的什么。他是扶桑的统领,她则是绥军的四小姐,他们是虎视眈眈的死对头。自古兵戈相向,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华铮堆集柴火的动作微微一滞,竟不愿再想下去。 林君含面无表情的看向他:“这山上已经没什么陷阱了,除了用在你手下人的那一些,其余都被我解除了。我想跟华先生合作,又怎么会真的伤害到华先生。即便华先生没有一丝半点儿要跟我合作的意思……” 华铮淡淡的眯着眼:“所以这些天你都是在骗我?” 林君含转首盯着那火光,只道:“是啊,我就是在骗你。” 华铮忽然看不懂她,清峻的眼盯紧她。 “那刚刚的事……” 林君含立即打断他的话:“刚刚我喝醉了……”她总是容易醉,早在喝酒前她就是说过的。继而道:“华先生快走吧,你的人找上来了。”她指着墙壁上不断晃动的蔓藤给他看,从墙角的缝隙延伸出去,一直以为是枝生出的杂草,这样看来大有玄机。这果然不是简单的女人,竟戏耍他到如此地步。 很快华铮也听到庙宇外面的脚步与呼喝声,听口音的确是扶桑人。他想也不想的大步走出去,那一波人已经走到门口。看到他后,一阵欣然道:“华将军,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看到火光,就要进去看一看。 被华铮一伸手拦住,眼风若有似无向庙宇内瞟了一眼,神色冷硬道:“下山吧。” 林君梦那一些人听闻找到他了,很快便会寻上来。 华铮心内不由自主的担心什么,头也不回的,带着那些人下山去了。 林君含将整张脸埋进掌心里,还是心酸是想要落泪。那一场欢爱让她见了血,到现在动也不敢动,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无声喃喃:“你没事的对不对……”她也是没有办法。 她想挽回这个男人的心,将他的灵魂从恶魔的操控中拉回来。又不想便宜了那些给她带来痛苦的人,她总要代自己的手下,乃至整个绥军大地的百姓讨回些什么。 吴素的平静让人安心许多。从吴家回来之后,虽然不见怎么乐呵,但好歹没有闹出事来。 起初下人去服侍的时候还都颤巍巍的,唯怕哪里惹到她了,借机就是一场脾气。 几次下来,也都相安无事,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 许婉婷听下人说吴素每天只是呆在家里睡睡觉,听听音乐,到了指定的时间去看医生,其他便什么事都不肯做了。便道:“人啊,非要经历一些磨难才能看清一些事情。这些年她费尽心机左拦右阻又怎么样?搞得俊仲如此不待见她,自己才算是想开了,何必呢。” 许婉婷身边的丫头应和道:“是呀,自古以来男人想要娶姨太太,又是女人能够干涉的。” 许婉婷饮了一口茶水道:“如今也算她聪明,否则你们大少也是真的容不下她的。” 吉日这一天,府中自上而下可想而知的喜庆。张灯结彩,满目红光,普照一对新人,直笑得合不拢嘴。已经很久不见付俊仲这样乐呵过了,自从付江沅出事,他就整日愁眉不展的样子。宿醉了几日,就连付译的话都不肯听了。如若娶个姨太太能把心气转过来,倒也无谓一件好事。 婚礼是中式的,并未按着当下流行的去教堂举行。在府里设了喜堂,一对新人拜过天地之后,新娘子就被送入洞房。那边就张罗着准备开宴,景象好不热闹。 吴素从喜堂前走过去,眼里充斥着的都是耀眼的喜红,加之付俊仲眉开眼笑的模样……当年她嫁给付俊仲的时候西式的婚礼远不像现在这样流行,举行的也是这样的中式婚礼,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被接到这府中来,亦是拜过高堂被喜婆牵着手送入洞房。想起来似许久前的事了,久到再忆起,就仿佛隔了两世今生的错觉。那时候她还是个心智未成的小丫头,纵然有些骄纵,却是每个大家小姐多多少少都会有的禀性。何以变得如此? 是在这复杂的院落里呆得久了,每日危机重重,才越发想要捍卫自己的东西,久而久之变成了连自己都不认得的陌生模样。 吴素呆怔的望着喜堂,不由自主地捂上自己的脸,这到底是谁?又是在哪里呢? 她听着那一堂欢快的笑声与喜乐,忽近忽远,时间久了,整个人便仿佛失常了一般。抱着自己天旋地转,无论如何也要想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站到这里来了,她的一双脚分明已经不受控制。 一个下人看到她站在那里脸色惨白,过来问她道:“大少奶奶,您怎么了?脸那么白,可是身体不舒服?” 吴素身体虚软,一阵阵的冒着冷汗,最后勉强说:“扶我回房间休息……” 任那一切与已无关的繁华抛掷脑后,吴素每一脚都似踩在云端。 下人一直将她送到卧室,接着端了一杯茶水给她。 吴素捧着茶碗一口气喝下去,将那杯子一丢,不等下人伸手去接,就已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下人吓得心头一惊,而吴素已经歪到床上躺下了。她觉得累极,所以想要好好的睡一觉。 有气无力道:“谁都不要上来吵我……” 下人只道:“是,大少奶奶。” 当日灌酒的人不计其数,只军中同僚喝下来,付俊仲就难以招架。一身酒气,想要脱身却不是那样容易。 所以,月上西楼,宾客还未散去。 前厅的戏文正唱得热闹,咿咿呀呀的唱腔,配着那扬洒的青衣水袖,将夜色装缀得热闹非凡。 付俊仲正被一个人拉着喝酒,说了几句推脱的话,仍是避免不了,便不得扬首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杯子不等放下,那一边有人大声疾呼:“不好了……不好了……姨奶奶出事了……” “哐铛!” 付俊仲手中的杯子落了地,酒也醒了大半。率先向喜房中跑去,府中几个管事的跟着紧随其后。 两扇门推开,就见穿着大红喜袍的女人躺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刀子,源源不绝的血液漫出来,因都是灼眼的红,所以不甚明显,就仿佛无声无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人这一生来了又去,犹如豆灯一盏。 付俊仲几步夺过去将女人抱在怀里,方才发现已然置身一片血泊中。这一生他从未这样畏惧鲜血,却从这一刻开始,对血液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 摇晃着怀里的女人,叫她的小名:“佳媛,佳媛……” 这还是他亲自为她起的名字,嫁到付家戏班子里的艺名是不能再叫了,而这又是个苦命的女人,连自己本来的姓名都不记得了。他便为她想了这么一个锦上添花的名字,前一刻她还欢喜的不得了,决意对他死心踏地。临死却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同他说。 无论付俊仲怎样叫她,佳媛都是双目紧闭,瞧样子倒像是睡着了。 管家已经吩咐人去叫医生。 没多久英国的西医便赶了过来,几个人将付俊仲拉开,为佳缓做检查。接着医生摇了摇头:“大少,实在抱歉,我们无能为力……” 好好的,为什么会无能为力呢? 付俊仲一双眼睛泛着触目的红:“为什么会无能为力?你们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医生不得不说:“姨太太已经不在了。” 付俊仲狠狠的怔了一下,最后唇齿颤抖,一个字也发不出。良久之后犹如睡梦中惊醒一般,想起来问:“是谁干的?” 那一边的下人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之前佳媛说要喝水,她去给她端。再一回来,就见吴素满手鲜血的从喜房中走出来,披头散发像鬼一样,感觉到有人,转首望过去,脸上也沾了血,却含着诡异的笑,真的跟鬼一模一样。吓得下人双腿打颤,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会儿付俊仲问起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惊魂未定道:“是……是……大少奶奶……” 付俊仲阴冷的眸子一眯,抓起配枪走出去。 吴素的丫头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做了什么事,之前她从外面回来就看出不对头了,全身都是血,表情惊悚的样子。说是害怕,脸上又带着不合适宜的阴森笑意。问她怎么了也不说,径自回楼上休息去了。接着却听说喜房里的姨太太被人杀害的事。丫头心里“咯噔”一声,便什么都明白了。 刚派人去通知吴家人,今晚怕是要出事。送信的刚走,付俊仲就提着枪进来了。杀气腾腾的模样,着实把丫头吓坏了。 马上拦住他:“大少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大少奶奶一早就睡下了,到现在怕是早已睡实了。您就不要上去打扰她了……” 付俊仲扬手一甩,憎恶道:“滚开!”下人一个不设防,险些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勉强抓住扶手站稳当之后,又来劝阻他:“大少爷,我求求您了,我们小姐真的已经睡了,她今日身体不适,您就不要上去了……” “砰!” 一声枪响,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门厅外的所有人都骤然提了口气,任谁都没想到付俊仲会扣动扳机,暴烈地一枪打爆了丫头的头。这个叫小莲的丫头是许多年前随吴素陪嫁过来的,在这府中呆了一把年头,最是吴素的心腹。即便不看僧面看佛面,平日里付俊仲也不会对这些个丫头横眉冷对,今天却一下子要了她的命。 小莲的尸体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脑浆迸裂,红白相间,亦恐亦怖。 原本那些要上来劝阻的,这会儿个个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弹。 这时的付俊仲理智尽失,谁都知道他喝多了,再加上极致的怒火,将天翻过来的气焰都有了,否则不会在这府中随便杀人。 他一脚将房门踹开。 吴素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他,莫明其妙地扬起一张笑脸。 “你回来了?” 下一秒,付俊仲已经将黑色的枪膛对准她。 他憎恶她,这个女人虚情假意,从来都是言不由衷的模样。她说戏子卑贱,从来不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可是她自己整日却在唱大戏,没有人比她更爱演戏。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残忍如斯。佳媛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却让她一失两命。 付俊仲双目赤红,一字一句:“吴素,我要让你偿命。” 吴素盯着他一双眼睛,也像无所畏惧似的。脸上的笑容没有消散,此刻的她就是个傻子。 这样的笑嫣最易让人想起初见,不经世事,连笑容都纯粹许多,就像一抹天空,只有干净的云朵,和灿烂的光辉。 (029) 她浑然不觉这可怕,笑嘻嘻的唤他:“俊仲,你终于肯回来了……” 他几日几夜不归家,终是回来了,她在心中欢呼雀跃。 除却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付俊仲,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样的吴素是有些神智不清了。 她平时里虽然跋扈,动不动会对下人使大小姐脾气,可杀人还是头一次。只要不是生性残暴的人,没人会在自己杀了人后无动于衷。 吴素自己也被吓坏了,没想到真的会把水果刀一下插到那个女人的胸口上,温热的液体一下蔓延出,溅到她的脸上,手上也都粘满了,粘稠滚烫,脑袋“嗡”一声,整个人都懵了。怔怔的站在那里,看到佳媛难耐的躺到地上,血液类似泉涌,很快漫到她的脚下去。吴素大脑一片空白,顿时迷离不清起来,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到了现在已然忘记自己杀过人,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像往常一样呆在家里,接着听到开门声,付俊仲就走上来了。 不等付俊仲扣动扳机,付译和许婉婷拔开众人走了进来。 付译动作堪称灵敏,扣紧他的手腕,眨眼将他的枪械了下来。 低呵道:“俊仲,你真是疯了!” 即便吴素做了再荒唐的事这个时候也不该由他来处决她。吴家在整个江城怎么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什么事不说清楚就这样要了她的命,就算错在吴素,吴家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局面只会更加混乱……想到此处,付译不由重重的叹了口气。 付俊仲整个人便像疯了一样,咆哮的去夺他的枪。 “把枪给我……我要毙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把枪给我……给我……” 付译哪里会给他,一言不发的令手下人将付俊仲制止住。两个侍卫钳制住他两条胳膊,惟怕他做出什么伤人举动。 许婉婷一边直掉眼泪,不由得心疼付俊仲,连声告诉付译:“叫他们轻一点儿……别伤到俊仲……” 这事说起来也不怪付俊仲,喜宴变丧宴,对人的冲击委实大到无法负荷。 再看吴素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即便想要责备也无从下口。瞧她的样子,分明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是盯紧了付俊仲,一脸的莫明其妙,嚷着叫人放开他,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这样惊魂的一晚把大家都吓坏了,剩余的宾客已经被府中的下人陆续送走,并将婚宴的狼籍收拾妥当。就连佳媛的尸首也都安置好了,只等着下葬。 吴素被关在房间里,丫头寸步不离的守在房门口。一想起当晚发生的事情,那脊背阵阵发寒,想离开也不可能。 得等到吴家人过来,两家人才能商量出解决的法子。 付译和许婉婷当夜将付俊仲带回了付府。伤心加恼怒,付俊仲的情绪一直不能稳定下来,整个人像个疯子似的。所以至始至终付译不得不叫人控制住他,挣扎不脱,便像只困兽一般。 林君含再度回到军营,王思敬吃了一惊,有片刻的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激动的唤了一声:“四小姐……”他担心她会出事,所以每日心神不宁。派出人手去找,几日下来也都无果,便担心她会遇到什么不测…… 林君含被铺天盖地的疲劳席卷,连眼皮都抬不起,只想好好的洗个澡睡上一觉。又担心自己腹中的胎儿,强打起一丝精神,告诉王思敬:“先把军医叫进来。” 王思敬怔忡的回神,马上道:“是,四小姐。” 他去唤军医了。 林君含回到自己的营帐,倒了一杯水喝。到了此刻,小腹还隐隐作痛,但总算流的血不多。她在破庙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自己的状况略微稳定一些才往山下走。 王思敬很快将医生带进来,让他马上给林君含做检查。 林君含脸色苍白,几乎没有血色。这会儿安静的任由医生把脉,静静的坐在那里,只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 最后医生放开她的手腕,方道:“四小姐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好在腹中的胎儿没事……” 林君含一口气松下来,后面的话都再听不清楚。只在心里讷讷道:“孩子没有事,孩子果真没事……” 接着让下人端来水,简单洗过之后,躺到松软的被褥间,实实在在的睡过去了,竟是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举家团圆,连王修文也在,小家伙大口大口的吃着甜点,一副美味又幸福的模样。 醒来之后怅然若失,这样一想又是许久没有见过王修文了。自上次在辛店城分别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他。那时候王修文生死未卜,她迫于无奈不得不离开,虽然派了人手盯紧孩子的状况,一颗心仍旧被撕裂开来,血肉模糊,更是痛不可遏。那一天她洒泪离开,步伐又大又快,只是不敢回头。惟怕自己回过头去看上一眼,就再也舍不得离开。那时候所有处心积虑做出的,都会功亏一篑。于是一边掉着眼泪奔上火车,一边在心中安慰自己,修文打小就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王思敬端来一杯热水给她,顺便报告几日来军营里的情况。 好在这些天扶桑人没有再次对他们发起进攻,再加上有清军做后盾,整个时局着实算是稳定。 林君含听罢,吃了一惊:“清军是怎么回事?他们如何会为了一个破败潦倒的军阀而开罪扶桑人,疯了吧?” 王思敬道:“听蒋将军说多亏有二少帮忙,是他以死相挟,清军总司令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想来只能如此,否则这个紧要关头,哪个军阀肯对绥军施以援手?当成瘟神一样躲避还来不及。扶桑这股崛起的力量,已然快要让所有人看出它的凶残与强悍。 林君含默了一会儿没有吭声,也不见半点儿喜悦。这样一来,绥军是有望了,可是,欠付东倾的,要如何去还? 王思敬唤了她一声:“四小姐。”又接着道:“之前你失踪的那几日,五小姐派人来过,只说等你回来了,她想同你见上一面。” 林君含“哦?”了声,继而道:“我也正想见见她。” 林君梦就觉得这一回华铮失踪不简单,怎么都感觉是有什么颠覆性的事情发生了。可是问起华铮的时候,他一副冰若冰霜的模样,什么都不肯说。 只淡淡的扔下一句:“我累了,想回去休息,林小姐若是有什么事,不防明天再问。” 林君梦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的性命就相当于是她捡回来的。可他就是这么报达救命恩人的?再醒过来的华铮,只比以前还要凉薄的样子。 她还是不由提醒他:“我想你很清楚自己跟我四姐是什么关系,你们永远都是不可能的。以我对我四姐的了解,她不会背叛绥军,却反倒是个狡诈的人,你永远猜不到她什么时候做哪一件事是有无目地的。等你后知后觉的想明白时,可能已经中招了……所以,跟我四姐接触的时候,一定要倍加小心,她说的话一概不要信,由其当她刻意诱惑你的时候。” 华铮没心没肺的扯动唇角,懒洋洋道:“你是想说,你四姐像毒药一样,偏又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对吧?” 林君梦被质疑,摆起冷脸道:“到时候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华铮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谢谢林小姐提醒,只是不肖林小姐费心了,何去何从,我心里有数。” 林君梦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去。 即便她不再追问他这几日的况状,香会也会详加调查,纵使华铮再怎么放荡不羁,却不能将整个香会都不放在眼里。 林君梦坐上汽车离开,告诉司机开车之后便在想,华铮有下落了,林君含也该是回来了…… 她对这样一对人真是充满恐惧,仿佛无形间有什么力量总能莫名的将两人拉到一块,那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一旦碰到便能产生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所以两人共同失踪的这几天,她是怀疑林君含又给华铮下了什么蛊。对于华铮,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林君含更加拿捏准确的么? 车子很快开到指定的地点,早在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让人去绥军的大营送过信。相信用不了多久,林君含便会赶过来。 林君含只是草草的休息过,她很想看看到了如今林君梦还能耍什么花样,所以心中迫不及待。听到王思敬这样说后,换了衣服便过来了。 林君梦远远看到她,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模样。若论穿起戎装,没有哪个女人比她四姐更加耐看,连她自己亦只是自叹不如。那种凉薄与妩媚同时出现在别人的身上或许有违和,出现在林君含的身上却相得益彰。眉目之间自成一股正气,俨然一个女英雄,其他人又如何比得? 她仍旧像以前一样微笑,唤她道:“四姐……” 林君含偏首冷笑,到如今这样的称呼她哪里敢当? “我该叫你林小姐?还是其他什么称呼?” (030)眼中有他 而她私心里觉得,她哪里还配得上这个姓氏,若是林父地下有知,一定也会寒彻心扉。 林君梦微微的扬着下巴:“四姐还是叫我五妹吧。” 林君含一张口辛辣干脆:“我五妹已经不在了。” 林君梦知晓她话里意思,也只是道:“我打算回家里去看一看。” 林君含抬眸:“以何种身份呢?如若扶桑人的帮凶,我劝你还是算了,家里人痛恨扶桑人得紧。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到了如今,你总不能连这一点安生日子都不肯给他们。”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早在扶桑人铁蹄踏过绥州大地那一天开始,家里人就已经不好了。” 林君梦叹口气:“四姐,你果然是恨着我的……”她目视远山,轻轻道:“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走的是不同的两条路,自然两看生厌……四姐,我知道你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可是我仍旧劝你,不要对华铮打什么主意,否则终归害人害已。华铮注定是扶桑的战士,这是任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即便他潜意里对你或许仍有半分情意,但那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 林君含的唇角浮起浅薄的笑,似带着一缕盈盈冷香,直入心肺。就是那一股冷淡又悠然自得的笑最令人心神不宁,每次她露出这样的微笑,往往都是胜券在握的标志。 林君梦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只听林君含淡淡道:“我当扶桑人有多少能耐,原来不过如此。想践踏别人的土地,却连这样的本事都没有,不得借一个记忆全失的人当武器,方能获取几分胜算。终归是哪个人害人害已,用不了多久你便知晓了。君梦,时至今日亦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林君梦并不为她的话所影响。 “四姐,扶桑人绝非你想的那样不堪,即便没有华铮,香会一样可以纵横九州。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林君含轻一抬手打断她的话,她不想再令自己毫无节制的绝望下去,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曾经呵护有佳的五妹,更加感觉痛心疾首。于是转首他处,冷淡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去打扰我的家人,我劝你好自为知。” 林君梦知道她要做什么,定会增派人手将那一家子人严丝合缝的保护起来。时至此刻她已经成了彻底的局外人,想再融入,已然这样难。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会放弃心中念想。 这一遭没有白走,她就猜想林君含不会坐以待毙。只是这一回她到底对华铮做了什么,她却想也想不明白。莫非是将过往的事情说给他听了?近而告诉他,他并非真的华铮?可转而一想,空口无凭,这种无济于事的作法,不是林君含会有的行事风格。 华铮和林君含同失踪,扶桑人不会一点儿忌惮皆无。 只是问起来的时候,与林君含相关的任何只言片语,华铮一个字都不肯说。扶桑人便命令他近期对绥军开战。华铮倒也一口应承下来,对于军人的天职他未表现出半点儿怠慢,多少让扶桑人心里安生一些。 林君含得到消息,知道再没多久又要打起来了,却仍旧一脸平静。想要收复这四分五裂的天下,不经历一番血雨腥风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成达所愿? 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可以在绥军败下阵的最后关头,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手下留情……林君含深知自己在玩多么凶险的游戏,可是有的时候命运在推着人铤而走险。 一边排兵布阵一边不忘吩咐王思敬加派人手将林家人仔细看护起来。只怕林君梦不是单纯的想要看一看家里人,而是又打什么鬼主意。她这个五妹自小古灵精怪,林君含便担心自己同华铮这一遭,又是对她产生了怎样的触动。近来她正暗中派人调查一些事情,证实自己的心中的猜想。担心在事情明了之前,节外生枝,又发生其他的事情。 王思敬恭敬道:“是,四小姐。”见她脸色仍旧苍白,提醒道:“四小姐,为了自己和孩子,还是要好好休息。” 哪里顾得上这许多,只要孩子没事,林君含便觉自己撑得住。扶桑人再一发兵定然来势凶猛,绥军不能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况且这一拔有清军助阵,扶桑想一时半会儿拿来绥军,也不会那样轻巧。 吴家人做梦也没想到吴素会杀人,她脾气虽然不好,却不至于残暴到这个地步。想来付俊仲娶姨太太是真的刺激到她了,所以才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吴夫人听到吴素杀人的消息之后,心脏病当即发作。在下人的掺扶下还是强打起精神跟着吴老爷子一起赶了过来。 路上一直责备自己粗心大意,吴素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就初见精神恍惚的苗头,本来说好了让司机将人送回去,一转首吴素已经跑走了。那样的冒失,以前从来不曾有过。她也只是念叨了一句,却未真的放在心上。 只悔得肠子泛青,不停的掉眼泪:“我早该发现的,当时要是多留心一下,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吴老爷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那些话还有什么用……”他被吵得心烦,握着拐杖的手一再再收紧,低呵一声:“别再哭了,看看再说。被你这样一闹,还会有什么好事……” 去了府上发现吴素的状况十分糟糕,时而哭,时而笑,一副疯癫至极的模样。 吴夫人见状,“哇”一声哭起来。 吴素也仅是无动于衷的看着她,早在之前她的听力受到损害,看了一段时间医生也未得到好转。到了这个时候仿佛更加模糊,看着面前一张张怅然,愤慨,亦或哀伤至极的脸……而她却像什么都听不明白,与整个世界隔着一个遥远的距离,仿佛一出出的哑剧,怔忡的在眼前放映。她的悲伤与恐惧都再无从谈起,她是谁,又来自哪里,这些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通通都想不起来了。 在她看来这些凡俗之人,就像一群群的傻子。她望着望着,不由得一阵阵的发笑。那笑声起初是低沉的,一点点放大之后,充斥整个花厅,让听到的人毛骨悚然。 吴老爷子企图上前安抚她,吴素拿陌生的眼光看着他,跄跟后退几步。 “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 吴老爷子老眼一花,半只手徒劳地伸展在半空中。轻轻的唤她:“素儿,你怎么了这是?我是你父亲啊……” 吴素喃喃:“父亲?” 她微微颌首想了一会儿,望到天花板上那只国外进口的水晶吊灯,仿佛打碎的水晶球,夜晚亮起来的时候,无尽的晶莹剔透,是她最喜欢的一盏。哪一年生辰的时候,付俊促刻意托人从国外运回来的,一时间喜出望外,久久的望着,连觉都不去睡。赤足站在花厅的地毯上,长及脚裸,软绵绵的,跟落雪一般。而那一晚窗外有风,撼动一树的桅子花,满厅盈香。她“啊”地一声惊呼,双脚离地,已经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了起来。当然是付俊仲,假装板起脸来:“要是知道你连觉都不肯睡,就不送你灯了。” 他抱着她上楼,皓腕柔荑攀紧他的脖颈,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她的眼里就只有他。 “俊仲……” 到了此刻吴素能想起的只有付俊仲,其他的人和事在她的头脑中变得一团模糊。 她重重的吸着气,望着不断靠近的人急速后退,不由得脸色发青:“你们不要靠近来……俊仲呢,俊仲去了哪里?”头疼欲裂,吴素抱着脑袋哇哇的叫起来。 吴夫人过来抱紧她:“素儿,你怎么了?” 下人也才趁机一拥而上,将吴素控制之后,去叫医生。 如今这个样子,即便杀了人,还能将她怎样? 左右是一个姨太太,腹中的抬儿着实是令人惋惜。可付俊仲到现在已是儿女双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付家人的心中哀怨……吴老爷子这样想着,立刻去找付译谈及此事。 付译被诸事缠身,近来一直没有清闲过。再出现这样的事,只觉得倦怠非常。当晚回到付府后便觉头疼的厉害,再看付俊仲那个发疯的模样,别提多糟心。本来已经去起居室中休息了,夜深的时候听管家来报说:“老爷,吴老爷子过来了,说是想要见您。” 这个时候能同他说什么?定然是求付家手下留情。可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就算付家不将吴素怎么样,付俊仲也不会再接受她。 实则付译担心如若不将吴素带走,而是一直呆在付家的话,付俊仲说不准真会要了她的命。 现在的付家哪里还经受得起那样的血光之灾。 所以一听到管家告禀,就从楼上下来了。 很难给吴家人什么好脸色看,打出现就是板着脸的。 吴老爷子连忙拱手作了一揖。 “总司令,着实没想到素儿她会一时头脑发晕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来。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总司令宽宏大量原谅素儿这一回。” 付译开门见山:“若不是顾念着许多年的情份,素儿早被俊仲处决了。” (031)再次碰面 吴老爷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听闻付俊仲是动了雷霆大怒,否则丫头也不会急着让人去通知吴家…… 喉咙阵阵发紧,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也只是勉强道:“我知道素儿这一回是彻底伤了俊仲的心,可是,两人毕竟夫妻一场。素儿再不济也给俊仲生了一儿一女,这些年来不能说两人没有情份……且这些年素儿再怎么任性,大面上总算过得去,没给付家争什么光,倒也没丢过什么脸面。所以,总司令,就饶恕素儿这一回吧……” 吴老爷子一肚子的苦楚,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生生的咽下去。悲剧为什么会发生?这世上哪有平白无顾的怨憎。可是,到底是吴素杀了人,这个时候保命最紧要。 付译沉吟,若真将吴素拉去正法,的确不现实。那一双儿女长大了,只怕是要恨死付家人的。而且听下人说吴素状态疯癫,受了刺激怕是疯掉了。一夜之间噩运当头,着实令人无奈。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恼怒也总要寻求解决的法子。先带素儿去看医生吧……”想了一下,又道:“不,直接将素儿送到英国人开的那家精神病院疗养一段日子吧,一来有助于素儿的身体,二来也能让俊仲心中的怨恨得到平息。等过了这一阵子,素儿的精神状态好一些了,我们再劝俊仲,让他将人接回来……” 吴老爷子已然无话可说。自己的这个女儿嫁进付家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风光了一把年头,任谁会想到要以这样的结局收场?许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女儿的八玲珑沾沾自喜,引以为傲。现在为了保全,却不得不说她神精出了问题。 吴素天一亮便被送去精神病院,哪里肯乖乖的听话,被几个人拉着上车。一边喊叫一边连连的回头看,仿佛背后千般留恋,万般不舍,亦知道这一走,此生遥遥无期。纵然疯傻,还是频频回过头去张望,叫着一个人名字,撕心裂肺。 “俊仲……俊仲……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我啊……” 她不知道就是这个千呼万唤的男人要置她于死地,而她濒临绝望的心中,却只有这样一个鲜活的影子。 吴夫人哭得说不出话来,揪着吴老爷子的胳膊,半晌,只是问他:“可不可以不要把素儿送到精神病院去?那样要她的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有病我们可以在家里治啊,我们给她找最好的医生不就得了。” 吴老爷子怔愣的站了一会儿,沉沉道:“这样是为了保她的命,你以为真的只是看病这样简单么……” 吴素被拉到车上去,那一扇门关合。她攥紧拳头用力拍打玻璃窗子,像一只被困进牢笼里的小兽。从此以后,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再锦绣的人生也唯剩浮华,这样想来,这一生竟仿佛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只余下一圈耀眼的光晕,等涟漪散尽,也将止息宁静。 那一辆车子眨眼开走了。 吴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下人慌张的去唤医生。 段芳华一觉醒来就听下人说付家出事了。小丫头一脸唏嘘:“大少奶奶好可怜,昨晚一杀了人就疯掉了,今天一大早被送到英国人开的精神病院去了……” 段芳华愕然抬眸,四脚开始发冷,刹那间连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清早起来本就没有上妆,唇上的色泽浅淡,想张口问及什么,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吴素之前如何在付家混得风声水起她是看在眼里的,付家的大少奶奶,这些年付俊仲一直没娶姨太太,在外人看来这是怎样的一种荣光。华芳华也是过后才想明白,为得这样殊荣,吴素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当时她与付江沅婚期再即,是吴素极力怂恿,她才做了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想来吴素私心里不想任何一个女人嫁到付家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只一夜的时间就葬送了所有前程。那些瑰丽浮华就好像烟火一样。 段华芳忽然没了什么胃口,早饭也没怎么吃。原是打算去付府看望付东倾的,他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听说又要带兵出去打仗了。 贴身丫头见她发呆,唤了一声:“小姐……”又提醒她道:“不是说要去付府,怎么还不走?” 青蓝是她自家中带来的听差,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感情自是比一般的主仆要亲近许多。 段芳华勉强打起一点儿精神:“时间不早了,是要过去了。你去楼上将我的手提袋和斗篷拿下来。” 青蓝放下手中的活计上楼。 下来的时候段芳华坐在厅内失神,见她下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叫了黄包车去付府。 付东倾这种长年征战的男人是不畏惧上战场的,由其这样的乱世,长久的呆在家里反倒心神不宁。 可是,付译不允他去助绥军。刻意将人调到北边的战场去,遥遥相望的对角线上。一切他都心知肚名,却不能执意。 段芳华上来的时候他正在整理文件。 秘书叩动两下门板,进来道:“二少,段小姐过来了。” 这些日子段芳华时不时来看他,付东倾也都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两个人现在的身份是有些尴尬,有婚约在身的人,选订的吉日入了冬便是。只是这样的两个人却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段芳华每每思及,抑制不住心中的苦楚。但还是坚持来看他,只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他终归是妥协了,有朝一日便会接纳自己对不对?想来又是自己的一腔期许,只跟人类的臆想症一样,许多的幸与不幸在头脑中臆想出后,便执意的相信那是真的,实则很多时候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办公室的门打开,秘书礼貌的请她进入。 段芳华点点头走进去,今日她穿了一件灰底蓝花的旗袍,肩膀拢着一道雪白的披肩,就像落雪拓于肩头。亦是个明艳如花的女人,只是脸色不好,抬眸唤了一声:“二少。”见他低头兀子整理东西,继而道:“听说你要去北面的战场?” 听闻如火如荼,清军的一员老将前两天才吃了败仗,将士势力大减,只等着他这个战神重震军心。 殊不知她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有多担心。 付东倾将东西收拾妥当放到一边,方才抬起头来看她。神色疏淡,如视无物。 “既然听说了,何必还跑来问我。” 段芳华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接着手指轻轻的划过自己的脸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嗡嗡的响着。 “我只是担心你。” 他淡淡道:“不需要。” 一句话,轻而易举的将她打到万劫不复。 段芳华坚毅的目光望着他,纵有凄厉的痛触,却也没说体无完肤。有的时候挫败反倒是让人振奋的最佳武器。她不相信他会永远对她这个样子,一块石头尚且可以被暖热,何况是人心?总有一天他会对她露出诚挚的微笑……有的时候执意是可怕的。如若开始便是一条错的路,没人知晓一昧走下去是否会粉身碎骨。 段芳华却像看到隧道一头的光亮,即便之前刚刚被吴素的下场震慑,还是打算奔着那明亮的地方走过去。 她从付东倾的办公室里出来,便直接去找付译。如今她也算是清军的一员了,护理工作做得还算得当。此刻北地战事吃紧,伤残无数,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就向付译请命,直接跟随付东倾去北地的战场。 付译听罢吃了一惊,暗暗也有些佩服这样的女子。却不得先将一些话说到头里:“上战场是有危险的,绝非闹着玩。即便你同东倾有婚约在身,上了战场也并不会得到半点儿优待……”而他想着她从小到大皆是泡在蜜罐子里的,并未吃过什么苦头。担心道:“只怕你去了战场,很快便会觉出不适,到了那个时候却不是说后悔就能后悔的事。” 这样的勇气以前真的未必有,可是,当你遇到那么一个人,死心踏地,便会生出一无返顾的勇气,天涯海角都想随着他去。 段芳倾微微的颌首道:“即便是那样,也比呆在这江城等待他的消息好。而且请总司令放心,我之前不是没在战场呆过,如何凶险我是知晓的,但是我不害怕。” 付译盯着她一双眼,最后点点头:“既然你意已决,便跟着东倾一起去吧。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回去整理一下东西,这一去只怕时日不短。” 段芳华露出一点儿微笑道:“是,总司令。” 人一走,整个房间静寂下来。付译觉得头昏脑胀,坐到椅子上恍神。之前段芳华那一双似有流光,却无比坚毅的眼,隐约让他想起一个人。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仿佛被旧时光掩埋,一时间只觉得怅然,胸口那里有窒息的错觉。 绥军和扶桑再度开战。 林君含知道华铮的本事,败仗吃多了,总要从中吸取一点儿教训。她花了大把的精力来研究华铮的作战方略,不由感觉挫败。总让人觉得无迹可寻,仿佛是没什么路数可言。林君含知道,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有的时候更需要大智慧,这就是华铮的高明之处。 扔到一边索性不再管,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对手再强大,索性她有王牌在手。 战场上两人终是碰上面了。 ------题外话------ 宝贝们,真的很抱歉,太忙了,结婚前有许多东西要买,乱七八糟的事情特别多。更新上不及时,很对不起你们! (032)竟然是他 自山上下来着的第一面,隔着密集的烽烟,恍若隔世。华铮的眉与眼若隐若现,眼底色泽深邃至无边,越过众人定定的看她着。 血雨腥风中的林君含即便戎装加身,仍旧艳若桃花。仿佛是哪一季敲开的门扉,一树桃枝伸展出,万种风情,就是她此刻的模样。这个女人他是哪里见过?不是战场上,亦不是深山里……华铮修长的眼角眯起来,浓重的恍惚,一道光似的将她劈中了。 想再聚精会神的看清她,林君含已转身没入人潮中。只留一个背影给他,华铮的恍惚达到极至,一切都来不及想清楚,她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消失掉了。急迫的抿紧唇角,那一声炮轰响彻耳畔,整个天地为之晃动,而他怔忡的立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经过昼夜的激战,林君含开完会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累得打不起精神,却又不能倒下去,还有很多的事情急等着处理。 王思敬吩咐厨房刻意给她煮了面条端过来。最近她的胃口着实不好,不太喜油腻,便是简单的清水面条,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和几片青菜叶子。 “四小姐,吃点儿东西吧。” 林君含将手里的资料放到一边,注意力压根不在吃上。只问他:“军火什么时候能运到?” 王思敬忽然愁眉不展,端着碗立在那里道:“回四小姐,这回怕是不妙……段正军言称和三少约定的只有那些……”而付江沅不在了,任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想来付江沅也没料到这样久的时间绥军仍旧没能拿下运城。以他最初的算计,到了这个时候林君含该收回大半个城池了。即便没了段正军的供应,以力不可挡的恢宏之势想筹集物资也不是难事,哪里料想上天会同人开这样的玩笑。 成也付江沅,败也付江沅。林君含觉得,这一生竟像逃不出他的魔咒,生生被困制其中,不得脱身。 林君含指腹撑着桌面站起身,指尖清析的一道白痕。 沉吟道:“我要亲自见一见段正军……”只是此刻脱不开身,便道:“你亲自过去将人请过来。” 王思敬心领神会道:“属下这就去洛阳城。” 只是从这里到洛阳城,路途委实不短。说是即刻,真正将人带过来,难免要花上些时日。绥军的物资已经不多,而扶桑攻击猛烈。临走之时王思敬只是不放心,转身之际,不由叮嘱道:“四小姐即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也要照顾好自己,吃饭是马虎不得的。” 打她入军营开始,他便跟在她身边,林君含当然知晓王思敬有多不安心。眉目抬起,轻微的一个笑:“放心吧,这个时候我自当会注意身体,你放心的去吧。”转而又道:“不要惊动其他人,秘密将段正军请到这里来。” 清军此刻在援助绥军不假,林君含心知肚名这并非付译的本意。再有军火外流这等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的。 王思敬点点头:“放心吧,四小姐。” 林君含坐回到椅子上,戳着碗里的面条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又是起了风,那窗子半敞着,窗外的枝条被风撼动后,敲打窗棱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最后林君含将碗一推,靠到椅背上索性一口都不吃了。这样的不宁,吵得人心中烦乱。想差人将窗子关上,方想起已经派了王思敬去做其他的事情。自己却又懒得动弹,只奄奄的坐在那里想事情。 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橙色的灯光落在桌面雪白封面的文件上,就仿佛是夕阳的光。林君含盯得时间久了,眼睛渐渐泛起酸痛,方才回过神来。侧首望出去,冷风呼啸,一点儿停下的欲念皆无,天已经黑了,这样昏沉的夜,零丁的星子之光也没有,整片天仿佛黑丝绒的布子铺天盖地的扯下来,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坐得时间久了,小腿肿胀得厉害。到了现在她只是瘦,所以并不显怀,抬手触上去便感觉平坦。可是身体上的感触明显,疲倦涌上来,常常全身酸痛到无力招架。简单的洗漱之后回卧房中休息。躺到床上辗转难眠,担心的事情很多,本就出现了敌强我弱的劣态,如若军火供应不足,将彻底没了回转的余地……而她不敢想,最后若真是败在华铮的手上会怎么样? 被褥间林君含抬手覆上脸颊,鼻骨酸涩,极力隐忍,还是感觉有温润的液体溢出眼眶。她只是紧紧的咬着唇齿,瘦弱的肩头却在床榻间微微耸动。 一个人的脊梁骨能有多硬? 不仅背负爱恨情仇,还要撑起家国天下。时至今日倦意袭来,便有了不能负荷之重。 卧房的壁灯亮着,小小的两盏灯,光色朦胧。 锦被是淡如青葱的绿,洒在上面也宛如薄雾一般,仿有淡淡的微茫。一切的人和事在这个夜里都是朦胧不清的。 华铮努力的想要看清楚,就像在战场上那匆匆一瞥…… 而后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想到人前镇定自若,冷若冰霜的四小姐,会在午夜时分躲在被子中泪如雨下。即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还是确定她是哭了的。只是隐忍着不肯发出声音,越发像只困顿的小兽,低沉的呜咽如同自他的心底里迸发出,明明是不相干的事,华铮还是怔忡得全身动弹不得。那样的凄楚,仿佛不能自已。他竟是为这样一个女人的暗然涕下而揪紧了心口,那滋味仿佛是……心疼。 下意识抬手覆上自己的心口,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响。 这样的暗夜响起来,倍显突兀,林君含立刻感觉出有人。这个时候室内有人,却没有敲门,定是来者不善,心里“咯噔”一声。被子掀开前,一只手不着痕迹的探进枕头下摸索,骤然起身之后,枪口指向来人。 那样灵活的指腹,轻轻一钩就已扣动扳机。 华铮便这样失了先机,握着配枪的手垂下去,洞察她的意图前一秒,自窗口一跃而下,划出一道墨色的弧度,眨眼就不见了。 警卫听到枪声齐聚而来,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了。 林君含仍旧保持着瞄准的动作,心脏“怦怦……”的跳着,就似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借着微光隐约看到那一双眼,泛着微微的桃花色,是所谓的桃花眼,眼角上扬的弧度只道是不常有……不由惊怔得瞳孔张大,想不明白华铮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反映过来,急速的穿鞋下床。 警卫已经将周围警戒了。秘书一边在外面砸门,一边忧心重重的唤:“四小姐……四小姐,你怎么样了?没事吧……四小姐……” 林君含“砰”一声将门板打开。 沉着脸道:“我没事。” 侍卫长吩咐满军营的搜人,如若真有外来者入侵,这个时候插翅也难出去了。 林君含沉默地望着远方的天际,只觉得那样的幽深,就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带着未知的魔力引人入内,漩涡似的将人吞噬进去,片甲不留。 警卫已将军营地毯式的搜索了一遍,找不到人,没有死心,接着展开第二轮的搜索。 只是惊诧竟有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敢直接潜进绥军的军营,并只身潜入主帅的睡房。 这样一想,搜索更加严密起来。 林君含站在那里不知道想了什么,秀丽的脸庞板起来,一丝表都没有,清澈的眼眸映着暗黑的天际,却仿佛是在深思。 最后轻轻的吩咐:“去我的卧房再搜。” 一声令下,哗啦啦的近戍侍卫涌了上去。 林君含转身跟了上去。 接着听到“砰,砰……”的几声枪响,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几个警卫正对准窗口的方向连开了几枪。落地窗连上破了几个洞,带着一点儿硝味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鬼魅一样摇曳着,和窗外的枝影一起交相辉映。除此之外,再没看到什么人。她几乎是提着一口气问:“看到什么了就开枪?” 侍卫长道:“回四小姐,是属下看错了……以为是什么人……” 林君含定定的盯着婆娑的撼动的影子,不等人走到窗前做检查,抬起手道:“既然没有人,都出去吧,再将整个营地好好找一找。” 侍卫长挺身道:“是,四小姐。” 接着呼喝着人下去。 门板关合,喧闹的空间再度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林君含的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慢慢的移步向前,那配枪已在手中轻轻上膛,直至走到窗前,手臂骤然抬起,秀气的眼角一眯道:“果然是华先生,深夜来访,好大的雅兴。” 华铮像一只蝙蝠一样吊在窗棱外面,如若林君含上来的再迟一步,等到警卫垂首看下来,定然没他活命的余地。 迎视她的目光,神色竟出奇的淡然:“四小姐为何放我一马?” 林君含将配枪收起来,轻微颌首道:“谁说我想放过你?要你自己有命活才行。” 他中枪了,风起,她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华铮的身上发出来的。 ------题外话------ 宝贝们,攒一攒,这几天更新不稳定,很抱歉。但是别担心弃文的事哈,再等我几天,要去外地拍婚纱照,到十一号就回来了,之后更新就会缓解。公子郑重的向你们说声对不起!赶到这个时候了,真是委屈你们了! (033)原来如此 夜色中,华铮秀气斯文的五官野兽一般紧绷着,薄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映着极黑的瞳孔,宛如清幽落雪,细碎无声。 林君含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蓄意待发的氛围中,他的命就掌握在她的手里,只要她一声令下,将警卫叫来,私闯一军营地,纵华铮有翻云覆雨的本事也将插翅难逃。而她就这样将警卫打发了, 华铮越发想不明白她的意图,眼风凌厉的眯起来:“既然落到四小姐的手里,我自是无话可说,四小姐何不一枪毙了我?” 林君含已经伸出手来,那纤细的手指伸展在空气中,泛着盈盈的淡白宝光,让人看得发怔。 她的嗓音轻轻淡淡的,像极了拂过鬓角的夜风。只问他:“不想上来么?” 华铮微微一怔,迟疑片刻,伸手抓住她的手指,骨节分明的修指用力。 林君含触到他的掌心皆是汗,指腹却凉薄如玉。不由得想起每一次他吻上她的唇齿,大抵也都是没有温度的。 等他一跨进来,便将窗子关合。呜咽的风声被隔绝在一扇窗外,树条无声摇曳,映在玻璃窗上一片斑驳,就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或许是疼,华铮的薄唇轻抿着。 “四小姐意欲为何?” 林君含抬起眼眸来看他:“这话该是我问华先生才对……” 他深更半夜不惜冒着这样的风险私闯敌军营地,不该只是无聊这样简单。 华铮目色沉沉的望着她,他是有话想要问她的,前世今生,所有事情他都记不得了,却不时闪现虚幻的影像,其中便有她……他不明所已,便想来问清楚,他们曾经是否认得? 他在私心里觉得,或许不是死对头这样简单。 却又不得不说今夜何其鲁莽,喝了酒,微熏,出了营地便直奔这里,何时这样不管不顾过。此刻她问他为什么,他何偿不想问问她,他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盯着她的目光幽黑深邃,讷讷道:“我来确是想问一问四小姐,我们可曾认得?” 林君含鼻骨一酸,眼眶温热的液体又要泛上来了。只是勉励忍住,静静的回视他,只道:“华先生觉得我们以前会是怎样的关系?”不等她答,已经转身走到床头柜前,那里自始备着药箱,如今用起来倒也方便。轻拢了耳畔的碎发道:“把扣子解开。” 华铮一只手掌按在温热的胸口上,粘稠的液体自指缝间溢出来,而人的体温却在一点一点的流失掉。 华铮站着不动,他总是无法解读这个女人眸里的光色,望着他的时候复杂又柔软,辗转又凌厉。就仿佛一根尖锐且带着锋芒的小刺,在他心口最酥软的一处轻轻撩拨,带着一点儿微痒的痛触,只道是欲罢不能。 林君含道:“华先生的衬衣被血染透了,没人告诉你,血流多了是会死人的么?” 她大方的拉了他一把,按着他的肩膀将人安置在椅子上,神形自若的去解他领口的扣子,那样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就仿佛是在解自己的衣扣 行旅出身的人没有哪一个是不会处理伤口的,即便一介女流,做起这样的事来仍旧得心应手。 林君含清灵若水的眸子低垂,做起事来沉默而专注。 气息若有似无喷薄在他的额发上,馨香的体味直达肺腑,就似一株姿态曼妙的兰花。华铮忍不住掀起眼来打量她,映着灯光看到她的眼睛微微肿着,眼角亦泛着一抹嫣红,明显是哭过的……他清冷如玉的脸颊上神色骤然变得复杂。 林君含对上他澄亮逼人的眼光看了须臾,淡淡道:“华先生这个样子只怕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我绥军的大营。” 华铮微微明白什么,桃花眸子轻轻眯起来,一语道破:“四小姐是想囚禁我?” “华先生私闯我绥军的军事重地,难道不应该么?”看了他一眼,忽然淡淡的笑开来,那样清汤寡水的一抹笑,却仿佛杜鹃花姹紫嫣红开遍。继而道:“同华先生说笑罢,来者是客,岂会将华先生看作阶下囚。只是华先生这伤口极深,又离心脏很近,想将子弹取出来,要有专业的医生才行。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肖我细说,华先生也该懂得。西医要明日一早派人去请,且要华先生忍耐几个时辰了。” 林君含将伤口消毒处理之后,用纱布一层层的裹起来。 边收拾东西边道:“这房间今晚就供华先生休息。” 她脸色发白,没看他一眼,合上箱子走出去了。子弹打进身体里有怎样的痛触她是知晓的,漫漫长夜他必要咬牙切齿的捱过去。但即便如此,她亦不打算现在就帮他将子弹取出来。绥军的武器就要用完了,物资短缺,她需要时间。此刻再开战,就如同扶桑人的手直掐到绥军的脖子大动脉上……他疼,她如何不疼。可是即便粉身碎骨,撕心裂肺,她仍要咬紧牙关撑到王思敬回来。等他带着一丝微茫站到她的面前来,否则她没办法同浴血拼杀的将士们交代。 门板一关合,林君含靠到墙壁上急促喘息。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又急又重,而她只是微微扬起下颌,那样倔强的一种姿态,还是免不了眼泪直流,眼睛火辣辣的,紧紧吸着鼻子仍是不管用,便不得咬紧唇齿,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眨眼间泪如雨下。 这世上多少人步履维艰,无时无刻不想停下来喘息,却被命运的手无形操纵,又哪里停得下。 指掌用力,干瘦的手指将胸口的衣料揉成一团褶皱。脊背沿着冰冷的墙面一点一点的滑下去,最后缩到墙角抱紧自己,像易碎的软体动物,无助的寻求外壳包裹,却被人一下一下的戳着,那样疼。这一刻林君含只是想不明白,心口为什么那样疼。 痛苦的时间一分一秒,总是缓慢。 林君含躺在另一间睡房的床上睁眼到天明。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苍白的晨光困奄的投射进窗棱,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衣服完好的套在身上,穿上鞋去另外一个房间。厚重的窗帘是浓重如墨的黑色,拉紧之后整个房间一丝微光都没有,暗黑如九重地狱。床上的人气息混乱,也如含冤的鬼魂,呼呼的喘着粗气。林君含走过去试探他的温度,那手背贴到他的额头上,不由得吸了口气,滚烫,像午时被日光烤熟的石板路。 “你发烧了?” 华铮尚有一丝理智,气弱游丝道:“这样四小姐……便不会担心……华某逃掉了吧……” 只是如何怨得了别人,是他自投罗网,而且堪称没头没脑。 林君含叫来秘书,不管他惊诧的目光,吩咐道:“去将军医叫过来。” 秘书甚是眼色,只道:“是,四小姐。” 西医过来的很快,给华铮打上麻药之后,即刻帮他将子弹取出来。 林君含站在门外的长廊里,很长的一段时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秘书忍不住问她:“四小姐是想将人怎么样?若是扶桑人知道他们的一员猛将如今在我们绥军的大营里,怕要招来极大的患祸。” 秋天来了,那一簇红花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可是能想象花开正盛时的模样,定然如火如荼。瞧那花柄粗大,每一个棱角都有力的向外伸展着。林君含盯得时间久了,目光影绰。听到秘书的问话,调整集距后,淡然道:“所以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人突然失踪,定然会引发扶桑人的恐慌。而且一直都是他在同我们交战,他的战略刁钻,别人不见得就可以参悟。扶桑人短时间内必将精力放到找人上,倒是给我们争取了一点时间。” 她一伸手,花茎折断,名副其实的香消玉损。 运城的战事付东倾听说了,隔着幽远的天地,纵横的河流,想靠近是不可能的。有心再帮一帮她,心有余却力不足。 心事重重,没能照顾好自己,奔赴战场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咳了几日之后,终于发起高烧。 段芳华一路跟随,本来并不允进他的身,如今他那个神智不清的模样,她才央求的秘书得以近身来照顾他。 料峭的身躯缩在被子里,瞌着眼,嘴唇紧紧的抿成一道线。 段芳华拿沾了水的毛巾走过来,他将打了针睡去,这会儿满头都是汗。走近两步,只听他轻轻的念出一个人的名字,也如梦呓一般。 她整个人便如同被雷劈了一下,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手中的毛巾被拧成麻花的形状却不自知,如同自己的心。她如何不知他的心里装着一个人,根深蒂固,任她再怎么没脸没皮,死缠烂打,都不能将那个女人取而代之。她想跟那个女人一较高下,或是干脆打一架,可是无从谈起。多么可怕,那就像个影子,摸不着看不到,可是缠绕在他的周身鬼魅一般,如何驱除得了? 今日从他的口中得知,那个女人名唤林君含。他情深意重,喃喃自语,唤她一声“君含……” 那个绥军的四小姐,她如何不知。 段芳华只在心里讷讷道:“原来如此……” (034)性命不保 她神色怔愣地盯紧他,如同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大脑渐渐一片空白,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办法思考。整个人一阵一阵的发着晕,到最后竟呼吸困难起来,全身出了层虚汗。马上转身走出来,有些东西萦绕心头,却怎么挥都挥不去。 秘书撞见她,只见脸色苍白得厉害,不由得问:“段小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段芳华胡乱的点头又摇头,意思含糊不清,跄跄跟跟的走开了。 她没有不舒服,倒像是心口满满的,有个千金重的坠子一下子压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想一个人静静的想清楚。 西医走出来,用英语道:“四小姐放心吧,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只等人醒过来就没事了。” 林君含耳朵嗡嗡的响着,她不是听不懂英文,到了现在只像是听不明白。神色怔忡的看着那西医,喉咙微微发紧,半晌,只问他:“没事了对不对……” 西医点点头:“醒过来就没事了,离心脏的为位置颇远,很是庆幸。” 林君含心口的气息一松,整个人虚软无力,就要向后仰去,最后一手扶到窗台上,指腹用力,总算站得稳当。 医生和秘书忙及的伸出手来:“你没事吧四小姐?” 林君含摆了摆手,接着让秘书将人送出去。她推开那扇门走进去,这个男人一直不羁,一直乖张,此刻却如斯安静。静静的喘着气,睡着了一般。林君含走近了听他沉稳的呼吸,一下一下,吵闹又平和,她蹲下身来,伏在床前缓缓的执起他一只手来。这个男人是这世上同她最为亲近的人,她为他孕育了两个孩子,经过了那样多的怨憎与猜疑,嫌恶与报复,只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这样心平气和的望着他,他的生死一线竟紧紧牵制她的心……原来缘分一旦注定,就已千丝万缕,无论你怎样反抗,通通于事无补。 林君含用他的手掌轻轻磨蹭自己的脸颊,她是个擅于铤而走险的人。哪怕会有性命之忧,也毫不含糊。可是,却不能因此说她铁石心肠。每一次是怎样剜心刺骨的疼意只有她自己知晓,但是家国天下,纵有柔情万众,也只是不允。 一米阳光洒下来,将华铮难得的俊逸脸庞渡染成璀璨的金黄色。三分妖娆,七分清峻……清州付三少,冠盖满京华。命运辗转来去,戏耍人于鼓掌之间,一朝醒来,皆已不复当初。 林君含想,他何时会完完整整的忆起她? 如林君含所料,华铮再次失踪,无疑在扶桑人那里掀起轩然大波,在得知他的消息之前,哪里敢轻举枉动? 香会会长发了一通脾气,操着一口地道的扶桑语说到愤慨处,将手中的茶杯扬手掼了出去,撞到屏风上,滚烫的茶珠子溅得满处都是。 林君梦本能侧首,还是有两滴溅到了她的皮肤上,那样滚烫,犹如蒸煮,却是隐忍得一声不吭。 她是怕的,却不是自己老师的这一场脾气。而是她那个四姐,不知道这一回是否又跟她扯得上关系。华铮从山上回来,整个人就开始变得反常,即便他刻意收敛,小心避及,还是被她看出来了。她知道华铮不见得就是真的想起了林君含,可是离合悲欢,起承转合,林君含在他的生命里,就像一个躲也躲不掉的劫数,总能轻而易举的影响到他。 会长暴躁的火气渐渐平息之后,亦觉得自己话讲重了。神色渐生和绚,比先前温和少许道:“你先出去吧,我也只是焦灼,不是单单冲着你……” 林君梦道:“是君梦办事不利,令老师忧心了。我会极力扭转这样的局面,将华铮和我四姐控制起来,不会再生其他事端,请老师再给我一次机会。” 那会长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好,那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出去吧。” 林君梦推门走出来,指腹微微攥紧,痛触自掌心蔓延开来,也只是不自知。 她知道林君含要跟她展开对决了,不晓得她会使出什么手段。但是林君梦知道林君含是个颇重情义的人,绝非面上那样铁石心肠。如果将林家一大家子人控制起来,相信林君含的手脚便被束缚起来了,断不敢再轻举枉动。 炎炎烈日下想了一会儿,头皮被晒出清油。抬起手臂抹了一把,回住处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林君含自然将家里人谨慎的看护起来,要想将人控制起来,免不了一番较量。这事交给苏扬来办最妥帖,林君梦一回住处,便命人将苏扬叫了过来。 这个扶桑男人一身笔挺西装,里外透着股斯文劲,远远看到林君梦,眼底若有似无迸发出的笑意。 林君梦抬眸与他目光交错,他的情愫都写在眼中,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到?只是她的一颗心早已有了归属,所以他们注定是不可能的。 没有笑,一脸的冷淡表情,周整的说着话:“华铮不见了,老师很生气,刚刚才大发雷霆。我想为老师解一些烦忧,需要你帮我个忙……” 苏扬不说对这个女人有求必应,这些年来但凡她提出的请求,也都是尽力而为。哪怕知道她的用心,亦是心甘情愿。 有的时候爱一个人,就是傻了。 苏扬走近来,坐到沙发上十指自然交握,淡淡道:“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我要将我的家人带到这里保护起来,可是,我四姐不会轻易让我得逞,她的实力你是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派兵力支援我才可以办到。” 苏扬定定的看了她须臾,唇齿开合,轻微的吐出一个字来:“好。” 方才搏得美人一笑,嘴角微微上扬,倾国倾城。 晌午将过,华铮悠悠转醒。看护靠在椅子上,犯起困来,趁着现下无人,眯起眼打瞌睡。听到被褥翻动的声音,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见到华铮已经醒了,连忙走过来道:“华先生好些了没有?可是想要什么东西?” 华铮勉强坐了起来,用一侧完好的手臂撑着床面,恍了一会儿神才想明白自己这是在哪里。明着暗着是被林君含囚禁起来了,想要全身而退,着实很难。 他困奄的按了按额角,对那看护道:“我想喝水,你去帮我倒一杯。” 看护马上出去倒水了。 华铮下床走到窗前,晌午的日光颜彩浓烈。他本能的抬起手臂摭住刺眼的金光。不出所料,绥军的警卫又多了不止一倍,荷枪实弹的警卫排成阵势时不时的走来走去,这个形势当真是插翅难逃。 不知道那个四小姐又要耍什么花样。 门板打开,他没有回头,只道:“将水放在那里吧,我想静一静,你出去。” 身后那人站着没动。 华铮略微恼火的蹙起眉头,转过身道:“是你们四小姐要你们这样子监视我……”在看清来人后,喉结微微滚动,辗转到舌尖的锋利自行吞咽。他被困在这里是有脾气的,而林君含行事又是这样诡秘不明,她将他软禁起来一定有自己的目地,可是她不说,便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华铮一口气堵在心口,说不出自己为何有这样大的火气,只觉得懊恼。她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他却仿佛好死不死总中她的下怀。到了现在亦是,就被她这样顺理成章的囚禁。 “你到底想通过我算计什么?” 默然以对,半晌他只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林君含淡淡的回视他,她和林君梦乃至整个扶桑的战争开始了,很残酷,不是你死便是她亡,可是绥军跌到了谷底,想要出其制胜,不绝地反击是不可能的。硬碰硬如同以卵击石,不算计又怎么可以生还? 四平八稳道:“华先生想多了,既然华先生是我绥军的客人,自然要照顾周到。手下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华先生。如若不将华先生的枪伤治好,我如何过意得去。” 华铮邪气地一动唇角,扯出一个不羁的笑来,眼底殊无笑意。 懒洋洋道:“四小姐能将人囚禁得如此冠冕堂皇,也是一种本事。” 林君含微微一笑,提醒他:“是华先生自己闯进来的,何来囚禁一说?” 华铮这一回算是挖了坑将自己葬了,到现在仍旧想不清自己如何会这样莽撞。 不由语气凌人:“四小姐不如直接杀了我了事,这样派重兵严加看管,是否太小题大做了些?不如派到战场上去,这样绥军还能抵抗一些时日,不那么早早没落才好。” 林君含眼底生出寂寥,深深的凄楚,仿佛刺伤了他。 而她眯起眼来,轻问:“你是想说我们绥军此时是在垂死挣扎?” 华铮望着她,竟然诸多不忍。那样的不忍心,只是不想一张口就抹煞了这个女人所有的锐气与锋芒,将希望都一并洗劫而空。他忘不了她黯然落泪的样子,如若不是深深触及了他,林君含想要抓到他也不会这样轻巧。 华铮没有说话,林君含呵呵的笑了起来。 轻言慢语的讽刺:“是呀,我们绥军就是在做垂死挣扎……你说的很对,或许撑不上几日,功败垂成,我终不能给绥州大地的百姓一个交代,只能以死谢罪……如此想来,我真是恨透了那些侵略者们,为何要来践踏别人的土地?华铮,你还记得自己曾经为了保护什么,而浴血拼杀么?当敌人将枪口指向你的时候,你可曾怕过?” 华铮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渐生茫然的望着她。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岂会记得那些拼死守护的人或事。 薄唇抿成一道线,半晌,只道:“所以才说四小姐残忍,你或许最早是认得我的,可我却不记得你。更不记得我同四小姐之间有怎样的恩怨纠葛……”如若不是想要急切的问清楚,无论如何不会落到她的手里。诚然落入她的手中也没有什么,怕只怕他所有的感触只是她给的假象,到头来只是攻于心计的一场算计。到此刻心里的焦灼一股脑的吐露出来,再无所避及的盯紧她问:“四小姐能否告诉我,我们曾经是否认得?” 林君含波澜不惊的回视,问他道:“为什么这样问?” 华铮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偏首窗外的日光,眼角里生出光茫,却映不亮漆黑眼瞳,只如漩涡一般。 淡淡道:“恍惚一个瞬间四小姐便会像个碎片一样嵌进脑子里,总觉得熟悉,偏又什么都忆不起,再深想一寸头疼欲裂,若不是心中好奇,不会莽撞的想来问清楚。”他转首看向她,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四小姐这样若即若离的待我,到底意欲为何?我们只是敌对关系这样简单?” 林君含心口怦怦的跳着,担心就那样跳出来了,所以连喘气都小心翼翼。他虽然没有记起她,可是总算不是个敌对势力这样简单。在林君含看来,这样的错乱情绪真是刚刚好,抓心挠肺得恰到好处。 他越是满怀希冀的看着她,她越是什么都不打算说。还不到全盘吐露的时候…… 她垂下眸子道:“医生说华先生的状况还不稳定,喝了水上床休息吧,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午餐,过会儿让听差端过来就是。” 门析“咚咚……”的一声响,就听秘书隔着门板轻声响她。 “四小姐……” 林君含适时退了出去。 秘书候在门外道:“四小姐,属下有事禀报。” 林君含唤上他:“我们去办公室聊。” 木质地板发出轻微响动,一串声音渐行渐远。 华铮一双手臂僵怔的垂下来,到了现在他竟受制于一个女人无法脱身。那种束缚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总像有一张网紧紧的将他捞紧,挣脱不得,反倒越是挣扎,束得越紧,直勒进骨髓中去。 听差端了一盏茶水上来。 林君含吩咐道:“都下去吧。” 听差阂上门板出去。 秘书马上道:“四小姐,派出去的线人回来报,说五小姐那边有了响动,怕是要做出什么事来。” 林君含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到了今天,一母同胞的姐妹已然这样陌生。 她的表情平淡,半晌,只道:“好到底还是做了。”目色飘渺的望向远方,须臾,又道:“既然如此,就莫要怪我无情无义。” 林君含命人去盯紧林君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及时向她报告。 秘书了然于胸,应声下去。 时局如一根拉紧的弦,虎视眈眈的盯紧对方,却没有人真的敢轻举妄动。唯怕那一根弦“啪”一声应声断裂,反弹的力道说不清会打疼谁。 林君含捏着华铮这张王牌一心等王思敬回来。掐算了一下时日,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个两三日也该到了。 人在心事重重的时候很难有什么胃口,两日下来,林君含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听差望着她那个样子只觉得担心,刻意跑来问:“四小姐近来胃口不佳,也不见吃什么东西。厨子担心是自己的手艺欠佳,刻意让我来问一问四小姐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林君含本来是想将人打发了的,想了一下,抬起头道:“今晚让厨子准备几个拿手菜,去请华先生下来,就说我请他到前厅用餐。” 听差忙道:“知道了,四小姐。” 华铮的伤彻底没了性命之忧,呆在敌军的营地里,好吃好喝,但还是免不了囚鸟的命运。百无聊赖只能躺在床上睡觉,除了医生和服侍的下人几乎不着旁人的面。就连林君含也不出现了,她身为一军统帅,这个忧患的紧要关头焦头烂额的程度可想而知。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忍不住想,这样一个女人最初如何百炼成钢? 就听门板叩响两声之后,听差推门进来道:“华先生,我们四小姐请你去前厅一起用餐。” 华铮换了白色的长衫下来,儒雅风范,无尽的公子之度。 一看真是巧,林君含亦是一袭修身旗袍坐在那里,婷婷似檐角杏花,袅袅生姿。 华铮眸子一紧,一时间目色沉沉的看着她,只觉得移不开目光。 林君含眸光流转生辉,清冷的笑了声,接着请他入座。 下人已经开始上餐。 四菜一汤,味道做的确是不凡。 一般的军营难有这样的待遇,之前的厨子也很是一般。只是林君含有孕在身,食欲一直不佳,再加上忧心的事情极多,越发的没有胃口。王思敬便刻意将帅府几十年的老厨子请了过来,吃习惯的味道,自是哪里都比不得。 林君含亲自给华铮盛了汤,露出一截手臂,皓腕如雪,青葱玉指再配着白皙的汤勺,看得人头昏目眩。 端到华铮面前:“华先生多吃一些,这些菜都是厨子最拿手的。” 华铮修指轻叩桌面,懒懒的靠在椅背上,雍容华贵。 拿汤勺抿呷一口,食之入味,竟唇齿之间溢满香甜。不由又多喝了两口,抬头却见林君含意态寡欢的模样。 眼睛微微眯起来:“四小姐不是说这是厨子的拿手好菜,怎不见有什么胃口。” 林君含拿手指轻轻的掩住唇齿,倒像抑制反胃的冲动,秀丽的眉毛折了一下,压顺气息道:“最近诸事繁忙,怕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着实没什么胃口。华先生只管随意,不用理会我。”转首吩咐厨房去做一碗酸汤馄饨过来。漫不经心道:“想来也是同样的味道吃腻了,近来偏爱吃酸性的东西。” 华铮侧首看她,就见这个女人消瘦得蝴蝶骨凸显,脸色也大不如前。 “撑起天下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四小姐为什么要将这样的担子扛到肩头不可。” 林君含摩挲手中的杯子,悠悠道:“华先生定然一早就听说了,我和我五妹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儿。从小到大走的路却不尽相同……打小父亲灌输于我的,便是如何守护家国天下,而我从小到大都是在军营中长大,不知从何时起,亦觉得这是已任。后来父亲走了,家里也便真的再没什么人了……” 她讲话时语气轻闲,脸上自始带着薄笑,就仿佛在讲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至于是如何的长嗟短吁,也都跟她没有关系,说到底是适应了一种生活,便不再懂得其他求生的法子,只能一路不回头的走下去。哪怕不好,也没了选择的余地。下 林君含继而道:“以前说我是帅府的四小姐,莫不如说我是绥军的四小姐。绥军的四小姐做久了,又哪里还知晓帅府的四小姐怎么做。” 华铮眯着眸子盯紧她,这个女人惊艳的容貌下,隐约透着豪气贯云的铮铮铁骨。在华铮看来,人最难能可贵的是肯去承担。所以这个女人在他看来,不是悲情,是难得。 当日喝了两杯清酒,倒像是有些醉了。林君含邀他去赏明月,华铮竟没有反驳。 巡逻的警卫都撤下去了,半晌不见一个人,只听到远处的蛙鸣,整个夜晚空旷而寂寥。而且有星星,仿佛攥在手中胡乱抛撒,东一颗西一颗的冒了出来,璀璨夺目。 如若不是喝多了,不会如此安之若素,以他的本事不是没有机会逃生。虽然华铮料定暗处的警卫一定不计其数。可至少手边的这个女人是无害的,她不是他的对手,他大可以挟持着她逃之夭夭。而他伸出手来,却不是掐在她的命脉上,修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俯首吻了上去。酒意的芬芳,和着她口中的蜜意,足以让一个微熏的人忘乎所已。 华铮捏紧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细细摩挲她漂亮的锁骨,这样蠢蠢欲动的意念不是此刻才迸发出。早在前厅用餐,白织灯的光色映在她皎洁的脸上,而她尖巧的下巴下一道轻微的暗影,她就那样微微低着头,瘦弱的肩膀轻轻拢着,翠绿色的长耳坠子流水一般滴进深邃的锁骨中,那是怎么样*蚀骨的模样,他便想要伸出手去触一触她。 林君含微微怔了下,却没有推开他,那手一点点攀爬到他的脊背上,触角一般。 像两只信子燃尽的爆竹,“砰”一声炸开了,漫天的烟火,色彩斑斓。爱一个人大抵就是如此,睁眼闭眼都是辉煌与璀璨,仿佛那个人便是他的星光。 华铮打横将人抱起,大步去了楼上。一路上竟也没有碰到什么人。 他也只顾得低下头与去她气息交缠,先前的记忆复苏之后在头脑中剧烈翻滚,那白花花的躯体一道炫光一般炸开了,将他一起带上云端,为之癫狂错乱。 华铮虽不记得自己先前的模样,却笃定这样不管不顾的时候不多。但是一碰到这个女人,他的理智便通通打了折扣。哪里还肯思及太多,拥紧她,反反复复,发出满足的叹息。 直到抵进她的生命最深处,他只是在头脑中想,就算记忆全失,就算不明所以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又如何。以前不论是敌是友,现在两个人却是不同了。他拥着她,在这一刻觉得她就是他的全世界。 华铮的伤口裂开了,血液从白色纱布中渗透出来。 林君含的鼻尖生着细密的汗,说话时微微喘息:“叫医生过来包扎一下吧……” 华铮这样霸道的男人,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来。懒洋洋道:“不去管它,死不了。” 累得只是不想讲话,瞌上眼便沉沉睡去。 林君含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耳畔有他沉稳的呼吸和强有力的心跳,这样吵闹,却又觉得少有的安心。亦想沉沉的睡过去,可是不行,秘书已经整合人手等着她了,躺了须臾,便穿上衣服走出来。 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过了今晚,许多事情将变得不再相同。 林君含带人赶过去的时候,林君梦已经率先一步抵达,被王思敬提前安置的人手阻截,双方强力厮杀。 明灭交织的光火中,林君含果然看到林君梦的脸,曾经望着她就感觉像照镜子一样,现在陌生的,就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果然还是来了,为了她的信仰哪里还管家里人的死活,将林家一家子老小带去扶桑人那里,同羊入虎口有什么分别?林君梦不是不懂,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林君梦在车边站了一会儿,侧首望过来,正与林君含目光相撞。想来林君含该气疯了,认定她死不足惜。却觉得林君含此刻的脸颜上有笑容,这个时候怎么会?所以笃定自己眼错。 怒吼一声,让手下人加大枪火。今天不将人带走,日后更加没有机会了。 只是林君含明显有备而来,又怎么可能让她得逞。 最后林君梦免不了气急败坏,让手下人撤回去,自己紧着矮身上了汽车。两辆开路的车子倒是火力十足,这样猛烈的武器弹药显然是林君含比不得的。 林君含被手下人护着往摭挡物上靠。 天黑,局面又是如此混乱,司机只顾得奋力前冲,哪里看得清前面的路况。车轮蓦然打滑,握着方向盘的力道一偏,车子直奔林君含的方向而去。 只听得有人大喊一声:“四小姐,小心……”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那车子横冲直撞,同林君含擦身而过,状似刮到了衣服,整个人如落叶一般骤然翻倒在地。 扶桑人匆匆的逃命去了。 林君梦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苍白。扭过头去看,林君含的手下一拥而上,如何看得清她是好是坏。 而车子渐行渐远,将一切的纷扰抛诸脑后。 “四姐,我是要同你一起老去的……” 年少稚气时,她靠着她的肩膀,发自肺腑的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她们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会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吧?这世上的人那样多,可是如她们这般的却又那样少。许多年里,她都一直感叹这样的出生方式,觉得这世上没人比她的四姐同她更亲近。 她呼呼的喘着气,胸口又胀又闷。加之路途颠簸,她的整颗心都是不宁的。 林君含被小心的抬到车上去,痛触传来,忍不住轻呼出声,却也说不出哪里疼。而她的身体竟像麻木了,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只秘书一张脸紧绷着,看似紧张得厉害。马上吩咐司机:“回营地,要快。” 开门坐到副驾驶上,回过头来,声音几近颤抖的安抚她:“四小姐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会有什么事呢? 林君含觉得自己不过被刮了一下,实则哪里都好好的。眼皮垂下,惊得不能自抑,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戎装裤腿滑下来,一直漫进军靴里,那样粘稠的液体腻得人很不舒服,就像溺水的人,被柔软的孽障层层包裹住,用尽全力也挥之不去。她的唇齿轻轻颤抖,泪珠子无声无息的滑下来,而她只是轻轻的喘着气:“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了……我的孩子到底怎么了……” 她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骤然坐起身,那一下子血液流淌得更加肆意了。她终于感觉到自小腹传来的绞痛,撕拧着一个母亲的心,刹那间已是万劫不复。 秘书一边让司机快速回军营,一边伸出手来安抚她:“四小姐,你不要动……回去马上看医生,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她哪里听得进,摇着头又喊又叫的,她不相信,又怎么会……这个小生命无比顽强,即便命运多喘,仍是陪她走到了今天,又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秘书怕她闹出事来,不得伸出手来抓住她的。 “四小姐,你听我说,你不要乱动,否则孩子可能真的会有事……” 汽车一路驰骋,赶回营地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秘书马上命人唤来医生,接着让警卫将整个楼隅封锁起来。 林君含失血过多,整个人处于半昏迷状态,英国医生让助手先给她输血,一时间整个睡房忙碌不堪。 秘书不停的在走廊里踱着步,时不时用拳头捶打掌心发出一声叹息。 孩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如若真是那样,即便林君含性命无忧,整个人一样也会崩溃掉。 这样的乱世烦心事总是接二两三,多久没一件让人舒心的事了,任谁历经得时间久了,都会生出崩塌的意念。 没人知道这样颠沛的命运何时会是个头。 两个小时之后,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惋惜的摇了摇头。 “孩子没有保住,而且四小姐还在危险中……如果明天早上醒不来,怕是同样会有生命危险……” 秘书的脑袋“嗡”一声炸开了,莫非真是绥军气数已尽?为何拼尽全力,希冀仍旧节节败退,现在就连林君含这个主心骨都有了闪失,痛心之余,整颗心也凉了大半。 央求道:“你们一定要救救我们四小姐,她不能有事,真的不能有事……”顿时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那是绥军的希望,多少绥军将士举家不归,无非就是等着在她的带领下收复绥州大地。所以,她不能有事。 医生阵阵叹息:“我们会尽力……” 华铮一觉睡起来,枕边已经空了。可是她的余香尚在,轻拢臂弯,仿佛仍旧可以触及到她。他的唇齿弯出一个弧度,自然流畅,压也压不平。想来要是这世上最甘之如饴的阶下囚。 听差往常一样走进来服侍他洗漱,用早餐。 华铮系好袖扣,问道:“你们四小姐呢?不同我一起用早餐?” 那听差只道:“我们四小姐一大早就出去办公差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华铮颌首听完,自己去吃东西。松软的清粥小菜与前几日无异,今日吃起来只觉得香甜,竟将满满的一碗都吃完了。 不多时,秘书走了进来。毕恭毕敬道:“华先生在军中住了多日,眼见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四小姐担心再留下去,会让华先生难为。今早离开前刻意吩咐我送华先生离开。” 华铮眼眸轻抬,漫不经心道:“哦?你们四小姐今天突然想开了。”他那表情要笑不笑的,却不见得就是真的开怀。 左右这个女人他总是不懂,可是不要紧,慢慢的,总会了然通透。 继而道:“既然四小姐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赖下去了。待你们四小姐回来,帮忙转达一声,叨扰了。” 秘书点点头,吩咐人将华铮送出绥军大营。 现在俨然到了绥军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如果叫人知晓林君含可能性命不保,整个绥军将在旦夕间沦陷崩塌。到时候不仅扶桑人会肆无忌惮来犯,只怕就连绥军自己也要率先偃旗息鼓了。 思来想去,华铮这样一个外人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秘书一将人送走,接着返了回去。医生说天亮了,只要人能醒过来,就算过了危险期。可是,如今太阳升得老高,也不见林君含有转醒的趋势。不由得心急如焚,追问医生道:“四小姐为什么还不醒来?不是已经输了血,为什么还昏睡不起?” 医生亦是担心的不得了,检查了几遍,病人不醒来,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到了现在只得等奇迹发生。 无奈道:“现在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要看四小姐的造化了。” 诚然还有一句“造化弄人”,叫人情何以堪? 华铮再次回来,必要引得扶桑人生疑。好在他受了枪伤,有合理的借口说是遭遇了埋伏,被人所救,到现在才赶得回。 林君梦自昨晚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见到华铮回来,拦下后听他讲了一番,竟也无心辨别真假,看到他确实受了枪伤,而且还是打在胸膛上,也便信了。况且昨夜挟持林家人的计划失败,已经引得老师不满,便不得指望华铮在战场上搬回一局。好歹这颗棋子是她找回来的,如果华铮立了战功其中也有她的功劳。 思及之后,嘱咐几句让他回去休息。老师那边她自己自会去说,定也有办法圆成过去。 到了现在心里只是乱得很,许多事情根本顾不得想,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转身进来,碰到苏扬。见她脸色不好,便道:“听司机说回来时撞到了绥军的四小姐,你担心她有事?” 林君梦板着脸:“苏扬,你问我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苏扬叹口气:“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看你不高兴,想要关心你。” 被她断然拒绝道:“谢谢,不需要。你闪开,我还要去见老师。” 拔开他就要走过去。 “君梦……”苏扬连忙叫住她:“你是香会的一员,同你绥军早已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扶桑的千秋大业。如果四小姐真有什么事,昨晚的事你倒是可以将功抵过了。” 林君梦凌厉的看向他。 “我做什么事,要你来教我么?” (035)他的世界 苏扬被她一句话呛到,仍旧镇定自若的回视她。 “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偏要这样误解我……君梦,你觉得这样子公平么?” 诚然感情的事讲什么公平,大都不遂人愿,也便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林君梦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敛了神道:“对不起,苏扬,是我的态度有问题……先不聊了好么,我真的要急着去见老师。” 苏扬转过身道:“走吧,我同你一起去。我的话老师该会相信,你已经尽力了。” 林君梦盯着他笔挺的背影,穿着墨色的军装,恍惚的忆起另一个人的影廓。 日头一点一点的向高空爬行,以往从不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眼见就要到了晌午,睡房里林君含仍旧一动不动。 秘书坐立难安,连语气都强硬了几分:“四小姐若是有什么事,大家都别想好过……”他也是逼急了,但讲出的话并非全是唬人的东西。林君含一倒下,绥州的整片天也就塌了。不由疾色道:“醒不来就再去医,非要把四小姐唤起来不可,我就不信没有一点法子。” 现实这样残酷,生活这样艰难,怕也只有睡梦中才有一方净土。许久以来林君含也是累了,忽然陷在这样安稳的极乐世界便无论如何不愿醒来。 醒来又有什么呢? 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一想到这样锥心刺骨的疼意,她的睡意不由自主浓重一分。 秘书见林君含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被阳光一晃,就像一张苍白的纸。必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即便医生帮她输了血,仍旧气息羸弱。这一场生命的竞技她分明没有用上全力,或许已经是没有力气了。这样一副柔弱的肩头,扛得起绥州天下,却不见得可以捱过丧子之痛,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母亲。 “四小姐……四小姐,你醒一醒啊……” 秘书低声唤她,可是无济于事。 此时的林君含这样平和,又这样寂寥。美人如花,她还这样美好,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却眼见香消玉损。 秘书忍不住眼角湿润,想再唤她,嘴巴张了张,却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医生也只是束手无策,与死亡的抗衡,有的时候也要看病人自己的意识。意态坚决或可还生,反之,谁都无力回天。 检查之后摇了摇头,无奈道:“四小姐不肯醒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再等等看吧……” 秘书忽然想起什么,快点踱了出来,吩咐手下人道:“去接应一下,看看王副官是否快到了。” 数算时日是差不多了,秘书想,王思敬跟在林君含身边一把年头,终归比谁都要了解她。她的心中有什么未了的牵挂,他也该了然于心。或许就有办法唤醒她…… 接着促了一句:“要快……” 那近侍匆匆离开了。 日头竟然这样可怕,就像惊忪的诅咒,天黑之前不打破这咒语,就会魂归西天。几个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天,日光像一把凌迟人的剑,划割在人的心口上,一下紧似一下,直生出苍茫的钝痛。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你想做个怎样的人? 荣华富贵通通抛却,不过是想做个平凡的人,宛如路边的一棵杂草,一粒石子也罢,只要能够免受战乱之苦…… 王思敬想起来,他是这样问过林君含的,还是许多年前。那时候的林君含就已经厌倦了乱世流离中的战火纷飞,一心只想做个平凡的人。那时他便如此安慰她:“四小姐无需担心,这天下很快便能平定,等到那个时候,四小姐连带所有绥州百姓都能过平静安稳的生活。” 那时她年纪尚轻,眼睛里透着稚气又清亮的流光。无比赞同的点一点头,她说:“我相信会有那样一天。” 可是这一条路又长又远,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模样。她从一个爽朗的小姑娘历练蜕变成别人眼中诡计多端的四小姐,绝非一朝一夕。可是,即便厌倦如斯,她仍旧是走下来了,没有半路打起褪堂鼓想要当个逃兵。王思敬知道她是为了当初那一番话,为了绥州百姓平静安稳的幸福生活。至于自己能否有那样一天,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觉得,战乱这样苦,她都不愿去经受的东西,她的绥州百姓又如何忍受? 有的时候人为了一个信念可以变得无所不能,但是,当这个信念一旦被摧毁,这个人也会随之崩塌,从此万劫不复。 王思敬在路上并未做半点儿耽搁,都是加紧赶路,所以抵达的时间没有超过预期。只是一回军营都就听说林君含出事了,并且连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他整个大脑一片轰然,来不及说一句话,急步向起居室内走。 秘书在他的身后险些跟不上他,似能感觉到他带起的一阵风。不得加大了步伐,急速道:“本来那西医说四小姐只要早上能醒过来,就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你看现在这……” 王思敬想,许是行走迅速的缘故,他竟然胸膛堵塞,就要没办法呼吸了。他只是不敢想,再一回来,他们的四小姐躺在床上有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 “四小姐,属下将段正军带过来了,我们绥军有希望了,你……你快醒一醒啊……” 她岿然不动,天地谓之寂静无声。 王思敬的呼唤得不到半点儿回应,她神色宁静,仿佛已经走远了,哪里听得到这个世界的半点儿召唤。 如果这一世件件事情不遂心愿,那便等来世…… 或许下一次生命就会充满希望。 但是活着的人又怎么允?如果可以好好的活着,谁会寄希望于飘渺的下一世。 王思敬微微的俯下身来,他不打算放弃,就这样任由林君含睡去。谁说等不来希望?不能看天下平定,绥州百姓和乐安康的? “四小姐,你醒一醒啊……我是王思敬,属下将人带回来了,我们绥军有希望了……”他的气息微微哽动,断裂须臾又道:“你还有修文……修文不能没有母亲啊……四小姐,你快睁开眼睛吧……你还有修文,我这就去将修文叫过来……你一定不要睡过去,修文很快就来了……” 他慌乱的走出去,唤来亲信,吩咐他速速将素心和王修文接过来。 王思敬脑子一片混乱,用紧存的思绪不停的想,还有什么是可以挽救她的一线生机? 心口狂跳几下,大声呼喝医生,嘱咐他一定要将人看好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去。而他则旋身出了门,秘书唤他也像闻所未闻。 没有哪一季的阳光比秋天的更加倾国倾城,明亮却不灼热。由其晌午觉醒来,盯着窗棱的日光,听着悠远的叫卖声,便总能生出怅然的恍惚来。 林君含小的时候就有起床气,由其午睡过后。一觉爬起来,不知睡了多久,只室内很安静,母亲不在,奶妈也不在,连个下人都没有,整个起居室内静悄悄的,心里便无端的空下去一块,怎么样都觉得不好,无是生非,非要哭一哭闹一闹才好。 奶妈一听到声音便会唏嘘地跑进来哄她,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心中的一点怨念才会慢慢的平息。 可那毕竟只是小时候,长大了便不会了。 但是,此刻醒来,肺腑中仍旧空得厉害,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下去了,面目全非,所有熟悉的感觉,亲近的人,通通都不在了,只留她自己……一个被梦魇住的人,哽咽着泪眼婆娑。 忘记已经不是小时候,只知一觉爬起来,身旁没有人,潜意识里亦知道整个世界不复当初。被掏空了,搁置了,那样沉痛的怅然,无端的给人当头一棒。 林君含目光涣散的盯着花白的天花板,一点点将心内的空虚整理成形。今夕何夕,她又失去了什么?苏复之后惟剩绝望,眼泪忍不住流得更加汹涌。 一个人伸出手来轻触她的眼角,指腹微凉,轻轻摩挲,将她下滑的眼泪擦干。 声音沙哑:“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如果不是王思敬找过去,他到现在还一无所知。并非无据可寻,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便食欲不佳,又偏喜欢酸味的东西。现在想起来,都是有孕在身的征兆。 华铮伸手将她揽到怀里抱紧,一双手臂微微颤抖,只怕是将她捏碎了,就那样无所适从的僵持着。 最后下巴抵进她的肩窝里,轻轻的磨蹭着,嗓音沙沙的响:“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喉结动了动,呓语一般:“我不记得自己何时这样怕过……” 王思敬找上他的时候,起初也只是不信,就见王思敬的眼眶已经红了,像一只咆哮发疯的野兽,口口声声他们的四小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绥军倾尽所有,也会同扶桑同归于尽。 如若不是灭顶的绝望,不会携同三军自取灭亡。 他不过刚刚离开,又悄无声息的跟着返了回去。 就见她安静的一张睡颜,浸在那点儿暖光里,恍若透明,仿佛呵一口气就会融化掉。华铮站在那里只是一阵一阵的发晕,口干舌燥,松了领口的扣子仍旧无济于事。命运的手就这样掐到了他的脖颈动脉上,他刚刚想明白自己贪恋什么,空白的人生终于有了一点色彩,不等填充完全,就要被上天夺走了。 又怎么允? 西医操着一口英文对王思敬道:“四小姐怕是不行了,做好准备吧……” 王思敬眼眶腥红,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华铮听了医生的话肩膀微微一震,这个鲜活的生命昨晚还如一丝弘泉般在怀中倾泻,怎么可能不行了? 脚上似有千金重,不过短短数步,却像万水千山为她奔赴而来。 手指轻轻缠上她的发丝,唤了一声:“君含……”他调整了表情,继而道:“我来看你了……” 王思敬唇齿中泛起腥咸,他可曾知道,她一直就在等着他。 这个男人失而复得,终归是回来了,四小姐,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啊……王思敬在心里这样想过,转身叫医生和护理们退出去。 华铮伏在床边,极黑的眼睛盯紧她,斯文秀气的五官抑制不住的微微抽搐,柔声道:“不想绥军的四小姐这样贪睡,你若不肯醒来,绥军怎么办?绥州百姓又当如何?你便真的甘愿将这绥州天下拱手让人?林君含……莫要再睡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你从不肯告诉我,我们之前是否见过,或许曾经我待你不好,践踏你的城池,你自心里是厌恶我的……可是,都不要紧,过去的事情我不再记得,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另一个开始,不管曾经我们是否对战沙场,以后我却要好好待你……你醒过来啊,当是给我一次机会……我知晓你心里难过,这样的乱世我们的孩子来了又去,只是没有缘分……” 华铮俊眉蹙紧,刹那间嗓音沙哑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将话说自轻松自在,告诉她也不要太过在乎。而他又是真的在乎……打他醒来,世界一片空白,他的家人在哪里?又有哪些人是他的朋友?他都一无所知。只扶桑人告诉他,说他是扶桑的战士,可是最初从士兵的眼中他并没看到太多的信服。他矗立在天地间,仿佛一支长戈,再所向披靡,亦不过一个杀人的利器。难得遇到一个人,柔情似水,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那样的温情莫说多动容。否则便不会着了魔似的对这个女人着迷,即便知道她是敌人,一举一动充满算计,他还是会步入进她的圈套里。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份痴迷与好奇。 有些人,见一面,便会不可遏制的陷下去,是所谓的一误终生。 而华铮的这一生要从醒来时算起,一无所有。现在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全世界,此前他站在起居室里,眺望绥军的半个大营,清晨她一身笔挺戎装走出去,英姿飒爽,他望着她的倾城巧笑如花面,久久的移不开视线,心中赞叹,一个女人竟可以生得这样美……终有一日他要将这个女人小心的呵护起,征战沙场不适合她。那便是他在绥军大营时日日所想的事情。 华铮渐渐呼吸急促,想不明白自己的心脏为何会这样疼。如若只是萍水相逢,一个杀伐,一个孤勇,便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那样的志同道合也不该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触。可他的心明明紧缩成一团,圆润的泪珠子顺着眼角不自知的滚落下来,前世今生似是经历过相同的感触,华铮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 “君含……君含……” 林君含陷在一片迷雾中,看不到前路,亦寻不到后路。徘徊着,是想越走越远的。 这一生委实辛苦,死了比活着容易。况且她不认为自己这样是在赴一条死路。只是她的孩子不见了,她要摸索着一路前行,直到将他找回来。 却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悠远,又像附在她的耳畔,絮絮不停的跟她讲话,吵得她不得安宁。连辨别方向的心绪都被扰乱了,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那声音越来越近,她清析的听到自己的名字:“君含……君含……” 就像回到小时候,彼时阳光灿烂,她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攀爬在窗棱的日光也变得慵懒。而她睁开眼睛,眼前骤然亮起金光,室中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窗外知了的叫声。分不清今夕何夕,长大了还是小时候?人又是在哪里,张口该唤奶妈,还是其他人? 心口空得厉害,一时间只是无所适从。无助得拼命落泪,多久不曾这样胡闹过?任性的只是想发一通脾气,宣泄心里或多或少的忧怨,否则喘息都将变得不畅。 林君含听到自己嗡嗡的声音,震动着胸腔,仿佛要呕出血来。想停下,可是无论如何泪眼婆娑。接着便有一个人将她拥到怀里,轻轻拍打的她的背,告诉她:“不要哭,我在这里……” 失去那样多的人,又错过那样多的人,如今终于等来一个人,有宽阔的胸怀供她依靠。 林君含忍不住肩膀耸动,不由哭得更加汹涌。即便不用抬头,也知道此刻是匍匐在谁的怀里,这气息魂牵梦萦,她和他有相同感触。 眼泪将他胸口的衬衣沾湿了,灼热滚烫。华铮盯着不知名某处,心里燃起熊熊怒火。不论是谁赋予她的痛苦,他总要翻番的替她讨回来。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就是个杀人机器,运筹帷幄,终归不是个完整的人。爱恨情仇最早都是别人赋予他的,爱着哪些人,又恨着哪些人,都是林君梦一言一语的告诉他,实则,于他并未有什么真实的感受。 但是此刻不同,他能深切的感觉自己爱着一个人,为着这个女人的痛苦愤慨不已,痛心得想要摧毁整个世界。为了她,他愿与天下为敌。 华铮心里注入一股近似温情的东西,暖暖的,亦知疼知痛。不由低下头来目色轻柔的看着这个女人,轻声道:“不要怕,睡醒了就没事了,没有人可以再来伤害你……相信我……” 林君含紧紧攥着他身上的衣料,哭到哽咽无声。许久讷讷:“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华铮漆黑的桃花眸内一层氤氲的水汽。喉结动了动:“不要紧,以后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林君含渐渐睡过去了,本就身体羸弱,再加上小产,整个人不堪负重,很快便体力不支。 华铮低下头看她,只见她长睫上挂着晶亮的泪珠,泪痕宛然的模样,不是不可怜。曲指帮她抹去,将她放回到床上,看了须臾,起身走出去。 王思敬一直等在外面没有离开,看门一打开,目光立刻凝紧。 华铮没有让他失望,只道:“你们四小姐醒了……” 王思敬微微一怔,率先侧首唤医生。就听华铮淡淡道:“好好照顾你们四小姐。”他抬步就要离开。 王思敬叫了他一声:“华先生……” 华铮面无表情的斜眸睨他。 王思敬终究没有说什么。 华铮就那样一路不回头的离开了。 醒来的林君含情绪低靡,仍旧不吃不喝。孩子没了,这事谁都瞒不了她。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肉,最终却在她的身上流失掉了。她整个人疯癫了一样,有的时候竟是凄笑连连:“我真是个失败的母亲,从来都对不起自己的孩子。老天一定会惩罚我的,是啊,我就是死不足惜……” 王思敬眉头紧紧拧着,也只能劝慰:“四小姐,你千万别这样说。你是个伟大的母亲,修文打小就崇拜你,每天吵着长大了要做个像四小姐一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林君含缩在床上抱紧自己,目无焦距的盯紧床面,她一点儿都不相信这样的话。 “这些都是巧云教给他的,巧云说我是英雄,他小小年纪,就以为我真的是。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我是他的母亲,却不肯将他带在身边好好的将他抚养长大,他如何不会怨恨我?” 林君含埋首进膝盖里,无声啜泣起来。这两日她变得脆弱不堪,时哭时笑,反复无常。 最令王思敬揪心的是她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好好的睡觉,大半个夜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天花板,那一双原本漂亮的眼睛已经微微的凹陷下去了。这样下去,即便是铁打的人也要垮掉了。 再多的劝慰也都变得微不足道,她不见得就真能听进其他人的话。 王思敬也只能等着,等素心将王修文带过来,或许只有这个孩子能弥补她心灵上的创伤。 烽火割据的乱世,硝烟四起。 付东倾的风寒将将好了一些,就要带兵上战场。 开会的时候咳得厉害,秘书见状,旋身出去命人去熬一碗雪梨汁给他。 段芳华远远看到秘书嘱咐,就知道是有什么事要做,走过来问那部下:“张秘书要做什么?” 那人便道:“三少咳得厉害,张秘书让吩咐厨房熬一碗雪梨汁给三少喝。” 段芳华眼眸轻抬:“我来吧。” 去取了梨子,拿刀将皮削掉,再切成小块。在家里哪里会做这样的事情,水果也都是下人切成大小适中的块子盛放到盘子里送到嘴边。很不熟稔,梨子一滚,便削到了手指。“咝”了一声,没想到那刀刃如此锋利,紧接着圆润的血珠子就冒了出来。 段芳华咬住指腹吸了吸,说不出哪里委屈,忽然就掉下泪来。 这些天在军营里付东倾不说对她视而不见,也好不到哪里去。眼风交错的时候都没有,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段芳华知道她向付译主动申请来这里,惹得付东倾不高兴了。两个人的婚事注定逃无可逃,以后他免不了要娶她。既然逃不过,他也便认了命。但那之前能少见则少见,仿佛他的生命里要尽可能的没有她。 可是她那样任性,跟着跑来了这里。付东倾又怎么可能不生她的气? 段芳华也讨厌这样的自己,觉得感情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可以使人变得卑微不已,连自己都再搞不懂自己的心。一颗心起起伏伏,总是随着另一个人变化。哪怕对方一句不经心的话都能轻而易举的将你打入万劫不复。段芳华终于知晓最后吴素为什么会冲昏头脑,妒忌到不惜要了别人的命。 原本风光的付家大少奶奶,到现在也只能呆在精神病院里。段芳华离开江城的时候去看过她,坐在草坪的长椅上发呆,头发蓬松,神色黯淡,没有化妆,穿着精神病院统一的病服,袖口宽大,松松的罩在身上,一缕幽魂似的。如若不是护理抬手指给她看,她还真的认不出她。哪里会想到一朝陨落会是这个模样,所有光华不复,那种从云端跌入尘埃的痛苦,跟一直卑贱如泥还是两回事。那样的吴素就像被上天戏耍的玩偶,玩弄于鼓掌之后,弃之一旁,惟剩嘲弄与讽刺。 实则吴素捍卫自己的爱情又有什么错? 她嫁给付俊仲的时候也是个不大的小姑娘,那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几年来倾心以对,为他生儿育女,骨子里生出的占有算什么滔天的罪过? 可是,到最后她因为妒忌自毁前程,段芳华知道那些都是吴素这些年来一直苦心经营的东西,成败都因了自己。到头来付俊仲不要她的命已经算好的了,却如杂草一般弃之不理,这一辈子的夫妻情份怕就这样尽了。 段芳华失魂的想着,之前最多的是惊忪,实则对吴素没有多少同情。吴素是那种全身上下都是心眼的女人,实心实意的待人也不会,她的虚情假意她也是领教过的。只是现在不同了,当她亲耳从付东倾的嘴里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时,她亦嫉妒的不得了,难过得想要发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一晚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没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样的煎熬。一个人再不爱你,也好过他的心里装着一个人。 想来吴素看着付俊仲和人拜堂成亲,心里便生出这样的焦灼,便不顾一切的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也不是不能理解。 血止住了,指腹上一道深邃的口子,钻心刺骨的疼意,被她忍了下去。起身继续切砧板上的梨子。 弄好之后放到锅里去蒸,没有离开,一直蹲在火边等候。 清军里没有人不知道她是付东倾的未婚妻,平时里她对他的细心照料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无不赞叹付东倾找了个贤惠聪颖的夫人。还能一起上战场御敌,已十分难得。 段芳华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美滋滋的,现在再听到,却如钢针一样扎在心口。实在讽刺,自以为了不起,怕是在付东倾看来不仅没有什么,还会嗤之以鼻。女人上战场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何况她并非真的上阵杀敌。倒是那个赫赫威名的四小姐,说起来可是无人不知。巾帼女英雄,英姿飒爽,机智过人,那一身风范微微一想便能得知。难怪会令无数男人竞折腰。 火光微微跳跃着,在段芳华的脸上闪现别样的光彩。而她的眼睛又沉又暗,半点儿光彩都没有。 一直到锅沿泛起大团的白气,她才回过神似的,起身去掀锅盖,那一股子白气迎面扑来,滚烫的,乎到脸上就像一盆热水兜头灌下,真的是烫到了,“啊”一声眼泪直流。 厨房里的人听到叫声,马上跑了进来。 “段小姐,你怎么样了?” 只见段芳华以手掩面,呜呜的哭着,着实也有些慌了神,一个大厨子扯着嗓子喊:“快去叫医生,段小姐烫伤了。” 段芳华被带去诊治,水蒸汽的威力比想象中的大。段芳华半张脸被汤得通红,索性没有烫破皮,否则容貌就要毁掉了。只是疼的厉害。 那医生取来药膏帮她涂抹上,只道:“这些药膏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对烫伤很有用处。段小姐别担心,不会留下疤痕,只等疼痛减轻就没事了。” 段芳华吸着气,听了医生的话不敢再动弹了,忍着痛让人将药膏一点点的涂抹上。女孩子哪有一个是不爱漂亮的。 只是这事一下就在军营中传开了,都知道段芳华为了给付东倾蒸梨汁止咳,将自己的脸都烫伤了。不由啧啧叹:“段小姐对三少真是用心良苦。” 门板“轰”一声打开,吓得室内几个人一个激灵。就连医生涂抹药膏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是付东倾站在那里,那医生便道:“请三少放心吧,段小姐的烫伤没有大碍,处理得当不会留下一点儿疤痕。” 那药膏带着一点儿清凉的味道,抹到脸上也是凉凉的,像有微风在拂。但仍旧疼的厉害,火辣辣的,有落泪的冲动。或许真是泪眼婆娑,段芳华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唯独嗅觉是敏锐的,也不知道这药膏是什么做成的,味道混乱不清,至于是哪一种香用言词无法描述。 她正胡乱的想着,室中的几个人一时间鱼贯而出。到了最后就只剩下她和付东倾两个人了,段芳华在心里想,他一定不是来问候她的,即便看不清楚,她也知道他的脸色有多难看,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果然,付东倾一出口即是伤人。 “段芳华,这就是你的小计谋?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让别人知道你段芳华有多么贤惠且情深意重,就演这样的戏码对不对?” 段芳华骤然睁大眼睛,她没想到他会这样想,而她压根没有这样想过。 付东倾见她怔愣的坐在那里,便以为自己猜中了,眼中露出嫌弃的神色。警告她道:“我最厌恶女人耍这些阴谋诡计,我既然已经答应总司令娶你,就一定会兑现承诺。你的计谋已经得逞了,还耍这些手段有什么意思?段芳华,你这样的女人脸皮到底多厚?还是你就那么想嫁给我?不惜玩弄心机到这种程度。你这样的人,真是让人反胃至极……” 付东倾咬牙切齿,字字诛心。 段芳华本来就疼的厉害,被他这样一说,反倒是麻木了。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么?” 付东倾冷冷的眯着眼:“不然呢?你自己说说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这桩婚事不是你算计得来的?” 段芳华无话可说,不管她的初衷是什么,付东倾早已认定她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感觉是她居心叵测。她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一个攻于心计的小人。 她无从辩解,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何况付东倾也不打算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只是提醒她道:“我奉劝你适可而止,无论你在人前伪装得多么善解人意,我一样不会喜欢你。至于我为什么会接讷你做我的妻子,相信你再清楚不过。所以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机,别让我彻底的厌恶你。” 付东倾摔门出去了。 段芳华怔愣的坐在那里,被他气得浑身发抖。 脸部伤得不清,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事情。虽然说处理得当不会留下伤疤,但医生还是劝她回去精心治疗一番,毕竟军营中的条件有限。 段芳华想了想,也决定回家去。已经被人厌恶到了这种地步,她不是真的没脸没皮,何况还有尊严。再呆下去,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了,于是就说:“好,我回去。” 秘书安排了人手送段华芳回江城去。 段芳华仿佛心灰意冷,靠在椅背上道:“直接送我回洛阳城吧,我暂时不想回江城。” 秘书点点头,转首吩咐过司机。 那车子在警卫的护送下慢慢的开出军营,段芳华顺着车窗看出去,付东倾的那一扇门扉紧关着,不打算出来送一送她。 段芳华想,最绝情大抵就是如此吧。 林君含意念衰退,不肯振作精神,前线的战事便只能由其他人来指挥。 只是兵力原本匮乏,再加上弹药紧缺,都是些致命的缺陷。如果是林君含,相信还能想出法子撑一撑,可是这样的紧要关头,她醒着也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急得手下人团团转。 前日吃了一场败仗之后,几个军中要员紧急召开会议,那会开了整整一夜。想抵御外敌的法子,也在想如何将林君含唤醒。否则整个绥军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倒是华铮,打胜了一场仗后如同给扶桑人吃了一计定心丸。 见他打击起对方来毫不手软,说明他一颗心还是向着扶桑的,并未做半点儿动摇。 半晌午的时候听手下人报告说:“林小姐过来了。” 华铮眯着眼靠到椅背上。 淡淡道:“让她进来。” 林君梦穿着宝蓝色的洋装,这个女人在穿着上一直颇有讲究,是个极为爱好的女人。所以没有哪一时不得体,精致得让人眼花缭乱。 一进来便笑:“恭喜你啊,华铮,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相信绥军受了重创之后,撑不了多久了。刚刚老师还在表扬你,对你的表现当相满意。” 华铮喝了一口茶水,微微挑起眼角来笑:“这些都是我份内的事情,我当然会将它做好。” 林君梦察言观色,事实上她在心里还是忌惮他的。这个男人对林君含有多少免疫能力?她吃不准,所以很难信他。 若有所思道:“绥军一灭亡,我四姐也该倒下去了。说起来确有一点儿心疼她,这些年来她为了守护绥州的天下煞费苦心。我四姐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自己是否有那样的能力,认准的事情就不肯放松。何必强求,将自己搞得这样辛苦狼狈呢。到头来依旧守不住,莫不如早早放手。”说话时,目光若有似无粘到他的脸上。意欲从他的神色里看到别样的情愫来。 (036)修文来了 华铮修指悠悠转动手里的杯子,漫不经心的笑了声:“你四姐的确有些本事,但征战沙场始终是男人的事,女人还是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比较妥当。” 林君梦未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有关怜惜不定的闪烁情绪。问他道:“那你打算何时动手将绥军一举歼灭?” 华铮微微的眯着眼,嘴角噙着一抹讽刺的弧度:“说到底你也是个女人,虽然不上战场,却也同样做着不敢做的事。而且你的心狠手辣着实让人佩服,对自己的家人下起手来也丝毫的不含糊。” 林君梦骤然像吞食了苍蝇,一张俏脸变得十分难看。华铮字里行间流露的讽刺她听得再清楚不过,指腹微微收紧,轻音“哦”了声:“你是在为我四姐抱不平么?” “你想多了。”华铮站起身,款步踱到窗前,淡淡道:“四小姐的确是个让人心动的美人,但是,再美的女人同天下比起来,也实在是微不足道。何况美人蛇蝎,也是一种本事,这一点四小姐就远不如五小姐了。” 林君梦道:“你果然就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温度骤降,冷风侵入骨髓。 王思敬敲了两下门板走进来,就看到林君含站在窗前吹冷风,桌上的饭菜又没有吃,不由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四小姐,天凉了,站在这里小心着凉。” 林君含无动于衷,目色痴怔的望着窗外,其实只有黑茫茫的一片,雨过,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她就那样痴痴的望着,仿佛是陷在一片深邃的梦魇里,醒也醒不来。 王思敬知晓她那样只是痛心,不肯再拿玲珑心智面对尘世,将自己封锁在一个牢笼里,意欲将自己活活困死。他从没见过这样颓败的林君含,曾经那样多的风浪来袭,都被她咬牙挺过去了。这一次却仿佛再劫难逃,连她自己都放弃了挣扎的意念,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心里酸涩得不是滋味,唤了一声:“四小姐……” 夜风袭来,撼动着林君含身上宽大的衣料,衣袂翻飞,整个人就像迷失海域的一叶扁舟,晃晃荡荡,没人知道将会漂移到哪里去,又是在哪里终结。 王思敬叹了口气,端着冷掉的饭菜出去了。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林君含慢慢的伸出手来,停顿在半空中便不再动弹,指尖微弯,像要挽住风,到头来指腹空空,只有泌然冷意。 她就那样怔怔的看着,长睫一眨不眨,室内清冷的灯光孑然一身,生出落寞的微茫,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归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找寻什么,又在等待什么,可是分明已经不在了。再多的执意也只是痴念。她还是不懂,很多时候放下也是缘。 林君含的脸上布着层懵懂的神色,她也只是想不明白,好好握着的东西怎么会说没就没有了?于是徒劳的伸出手来,以为无尽留恋的东西会再度回到掌中,清风却如流水一般,悄然指缝。实则能握住的,不过一片空无。 耳畔呼啦啦的一阵响,夜风将她整个人都要带飞了起来。几日来不吃不睡,身体羸弱似枯槁。她消瘦的身姿微微一晃,摇曳的清风不止,一道黑影晃过,已经被人轻轻拥紧。 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覆在脊背上的手指清析触到棱角分明的骨头。他的喉咙泛起酸意,悠悠道:“你这样是想把自己刻薄至死么?还是想让我心疼?” 林君含只是痴怔的站在那里,这些天来她不讲话,即便开口也是胡言乱语。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絮絮不停,只有王思敬能听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心如刀绞。 她伸展在半空中的指掌被人攥进掌心里,已经冷透了,竟有刺骨冷意。而她默默攥紧了拳头,终归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喉咙干涩,眼眶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茫然的盯着浩瀚夜空,漩涡一般,深无止境。 华铮感觉到她干瘦的指腹在指掌中倔强的伸展几下之后,悄然攥紧。他侧首看她,那眼眸之中除了死寂竟然没有一点儿光彩。 华铮轻轻吻在她的鬓角,说体已的话给她听:“若是累了,便休息。倦了,也可以逃避。只是沉沦够了,一定要完好的醒过来。你招惹了我,哪有逃之夭夭的道理。” 这一刻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夜风呼啸,话在耳畔。 有没有一个人视你为全世界的爱着? 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不是感情,是人心。她的脊背碰触他的胸膛,能感觉他强有力的心跳,就说明这世上希望永不灭。 至少还有他。 王思敬再进来的时候,林君含已经躺到床上睡了。他站着看了一会儿,替她将被角掖好,终于安心了一点儿,关掉壁灯之后走出去。 楼下碰到秘书也是唉声叹气,只道:“四小姐这样也不是办法,军火马上就用尽了,现在跟扶桑人一战如同螳螂挡车。如果四小姐再不振作,我怕……”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战事低靡,如果连总司令也这般萎靡不振,三军的势气都会受到影响,如何所向披靡? 王思敬点着一根烟,夹在指间静静的抽着,烟圈白雾一般扩散出。 半晌,也只是道:“再给四小姐一点儿时间,我相信她一定能够振作起来。”抬眸盯紧他,又道:“绥军一路走来历经多少磨难,不同内忧即是外患,四小姐何时放任绥州百姓和将士不管过?” 秘书微微一怔,顿时无话可说。 林君含为一介女流不假,可是巾帼不让须眉。自从绥州沦陷,多少人绝望之后作鸟兽散,倒是林君含,没有一时片刻想要放弃过。真正的视绥州太平为已任,抛头颅洒热血,但凡绥州的有志之士,都该明朗她的一片良苦用心。 秘书沉沉道:“我亦是相信四小姐的。只是那段正军如今要将他怎么办?已经同他谈判过了,却不见得有半点儿松口的意思。只怕见不到四小姐这事不好办,可是四小姐如今这个样子又怎么可能前去同他谈判……若是再筹集不到军火,我们绥军就真要走到绝路上去了……” 王思敬连吸了两口烟,接着揉碎在指掌中。 “明日我再去劝一劝四小姐,实在不行,也只能采取其他的法子了。先好好招待段正军,断不能让他产生别的情绪。” 素心和王修文路途劳顿,终于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了。 军营里的人只以为那是王思敬的孩子,老远看到王思敬便道:“王副官,小公子过来了。” 王思敬蓦然转首望过去,定定地望着那个长高了半头的小男孩儿。精致的五官一点儿没有走样,仍旧粉雕玉琢的可人模样。 他低沉的嗓音唤了一声:“修文……” 打从老家离开,有许久的时间没有见到他。分明知道他是真的站到眼前来了,还是感觉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非得等王修文直奔着他跑过来,小小的一团肉实实在在塞到他的怀里去,才在心中感叹,竟真的见到他了。 王修文伸出手臂揽上他的脖颈,嗓音稚嫩:“父亲,我好想你……我以为很久都要见不到你了……” 王思敬轻拍他的背:“修文名,我一样想你。”仔细打量,欣然道:“修文长大了,也长高了。” 王修文便一脸骄傲:“我就要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是呀,修文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王思敬无比欣慰的说,方才抬头看向不远处,素心一身暗色旗袍站在那里摇曳生姿。见他望过来,笑了笑。 到现在王修文长高了也长壮了,总算不负重托,给他一个交代。素心半生辗转,漂浮不定,惟带王修文的这段日子,觉得心中最为踏实。说到底,她跟这个孩子算是有些缘分。 王思敬放下王修文走过来,军中的汉子,如今也是又黑又瘦,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牙:“阿宁,这段时间真是谢谢你。” 吴素捋了一下细碎的鬓发,那发丝被风吹得有一些凌乱,可是神色宁静,便显得一丝不苟,亦是十分美好的。 淡淡道:“哪里话,跟修文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也得到了很多快乐。不用再孤孤单单的闯荡了,不知道是多好的事呢。” 王思敬叫上他们去里面聊。如今有更紧要的事情,就是让王修文去唤醒林君含,但在那之前确有几句话要交代。 晌午的日光还是很好的,林君含坐在椅子上,身上搭了件薄毯,而她闭目靠在那里,整个人异常安静。 直到膝盖上的手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握到手中,状似怔了下,缓慢的睁开眼睛。长睫徐徐开启,看到璀璨的日光里一张洋溢的笑脸,小小的,粉嫩玉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话时眼睛微微的弯起来:“四小姐,我是修文,我来看你了。听闻你病了,有没有好一些?” 林君含怔怔的看着他,她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只怕这是一场梦。而她知晓,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不堪,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她那样难过,接连几日恶梦缠身,难得做了一个好梦,无论如何都不愿醒来。 王修文一只小手覆到她的手背上,小孩子体温很高,掌心暖暖的。小脸也便凑近了一分,极认真的盯紧她:“四小姐,你消瘦了不少,听父亲说你这几天都不好好吃饭。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太难过了么?” 她在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里泪如雨下,从不曾这样脆弱的,最近又总是莫明其妙的掉眼泪。 为何一场梦也会这样真实,她只是恐惧,想摸一摸孩子的脸,那手颤巍巍的举起来,到了半空终究停了下来。 最后还是王修文主动凑上去,大半个身子趴到她的腿上,用脸轻轻蹭着她的手掌心,又滑又软。 “四小姐,你摸一摸我,是不是长胖了许多。父亲说我也长高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将眼睛一眯,有些不高兴似的:“倒是四小姐,不如许久前见到时那样好了。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呢?母亲说要是不好好吃饭,人就会活不下去。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好好的吃东西。” 林君含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伸手揽住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年将他生下来何其不易,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还在军中任职,懵懂无知,直吓得六神无主。也曾想过将他打掉,后来终究不忍心。又怕别人看出端倪,小心的掩饰,五六个月的时候仍旧带着他上战场,将自己一层一层的裹起来。那样的提心吊胆,比任何身体上的不适都要感觉煎熬。偏偏那时反应厉害,最难捱的时候不仅半点儿东西吃不下,每天呕吐不止。不敢找医生来看,就只能生生的忍着,就跟害了一场大病似的,不仅极度消瘦,脸色也苍白得厉害。那时候时常会做恶梦,不是梦到自己躺在一片血泊中,孩子已经不在了。就是他的存在被人知晓,有不计其数的人想来害他……骤然惊醒,冷汗涔涔,所有不好的意念每天在头脑中盘旋不去。她无时不刻不在想孩子日后的安危。 直到肚子大的再也瞒不住,不得铤而走险受了敌人一枪,被王思敬及时带走治疗。打着负伤的幌子将养了一段时间,终于将他生了下来…… 十月的时间,却仿佛历尽半生,是怎样的一种磨难。,有的时候也在想,自己当初是怎样捱过来的? 分明恨极了那个男人,又怎么肯生下他的孩子? 也只是单纯的想,这是一条小生命,如何对他无情?心慈手软,便留下了他。只是那样艰辛的将他生下来,却不能日日将他带在身边,甚至听他唤她一声“母亲”,她亦是难过的。每次看到王修文钻进巧云的怀里,亲昵的蹭着他,再软软的叫她一声:“母亲……”,她的心不知道有多疼。 若说此生做过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下他,不论曾经遭受怎样的苦难与折磨,生下他,是她此生做过最好的事。 林君含静静的掉着眼泪,虽然难过得不能自抑,可是死而复生,终于在她哀恸的脸上看到一点儿神彩。 王修文任由她抱着,进来之前王思敬就已经嘱咐过他了,要好好的劝慰她,即便是哭,也要让她痛快的哭出来。人心中的郁结只要释放出来,慢慢的,总会好起来。 王修文铭记王思敬的话,小手爬到她的背上,一下一下的帮她顺着气。时不时哄她一句:“四小姐,你不要难过了。修文会一直陪着你,等修文长大了,还是会呆在四小姐的身边……我还等着四小姐教我许多的本事,而且绥军也不能没有四小姐。” 如若不是自己的骨肉,她不知道要沉沦到什么时候去。造化多么神奇,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一双软软的小手,却有力量将她从万丈深渊里拉上来。其他人办不到的事情,他却做到了。 所以,孩子是生命的奇迹。因为这奇迹,她也才变得不同。 林君含终于肯吃饭了,被王修文拉着到餐厅去。 王思敬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早在王修文进去前就让厨房准备了吃的,都是林君含平时爱吃的散,见人一出来,马上命下人即刻端了上来。 素心本来好奇这绥军的四小姐,看到林君含后,不由吃了一惊:“九儿?” 林君含寻声看过来。素心她自是认得的,早在辛店城的时候就对她充满感激,她对王修文以性命相护。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忍着疼,将那样的王修文丢给她。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想郑重其事的对素心说一声谢谢,她是王修文的再生父母,这一辈子她都会铭记于心。 牵着王修文的手,一步一步的靠近来。 “素心,谢谢你。” 不用多说,素心亦懂得她的意思。这是她的孩子,诚然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会想要舍弃。 此刻素心终于懂得林君含当时的焦灼,那样的疼惜从眼睛里流露出,掩都掩不住。她当时不明所以,所以没有多想。现在再想起来,一切都明朗了。亦知晓当时林君含该有多痛心,怕有撕心裂肺的痛触。 回以一笑道:“四小姐莫要这样说,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罢了。” 却不得不惊诧,世界这样小。当时如何会想到,戏班子里打杂的一个小姑娘,会是号令三军的四小姐? 早在那个时候就觉得林君含气度不凡,隐忍的程度也非一般。现在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一切也都有了说法。 素心和王修文被安置在军营里住了下来。 扶桑和绥军的战争没有结束,反之,正是到了决战的紧要关头,相信过不了多久,两军就该一决胜负。 林君含重新振作精神,第一件事就是说服段正军。做为一个资深的老商人,家财万贯,金钱根本打动不了他。而且用王思敬的话讲,付江沅不在了,说过的所有话都将死无对证。段正军因此赖帐,别人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杀了他。 “听说段先生的爱女和付二少结成了大好姻缘,倒无谓是一桩喜事。” 林君含打一进来,还未说有关军火的只言片语,寒暄几句,便问及到段芳华和付东倾的婚事上。 段正军是只老狐狸不假,也知道现在的小辈一个比一个少得,狡诈又目中无人。所以不敢凭自己的老资质就掉以轻心。 挑起眉毛:“看来四小姐也听说了,既然四小姐知道小女和二少联姻的事,就不该再在军火事宜上苦苦相逼。这些年来我们段家只同清军做过交易,日后更不会做其他考虑。倒是四小姐将我困在这里多日,是否该将我放回去了?否则要付老督军知道此事,绥军面上也挂不住。” 林君含磨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的笑着:“段先生这样说便不对了,我让手下人将段先生请来,是诚心的将段先生当做合作伙伴来谈一笔生意,何来‘困’字一说。既然段先生也明了自己这些年只与清军做生意,俨然清军专门的军火供应商,那便不该将武器大批量的输送给我们绥军。如果要付老督军知道短短数月,段先生就运了大批的军火给我们绥军,且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曾不止一次使用清军支援前线的专列,因为误了战机致使清军损失惨重……先不说付老督军知道此事会不会怀疑你对清军的真心,如果我没记错,清军惨败那次的总指挥就是你的乘龙快婿付二少。若是付二少知道了整件事情,你说他会怎么想?到时候连段小姐都跟着难做。” 段正军脸色泛白,被气得呼呼喘气。他没想到林君含得了便宜还拿这事来威胁他。不由正色道:“我知道四小姐有得是本事,但是你吓唬我也没有用。就算付老督军和二少知道了,我也无所畏惧。总有办法说得清是三少迫使我这样做的……” “段先生这样说可就错了。”林君含打断他的话,轻笑一声,淡淡道:“如果我没猜错,三少当时与段先生达成协议时,应该是让段家供应绥军军火到绥州收复。但是如段先生所想,三少不在了,一切说法都将死无对证。可是,既然如此,三少是否让段先生供应军火一事也同样说不清楚了。段先生若真要跟我们绥军扯破脸,我们也会不依不饶的讨个说法,如果风声灌到付老督军的耳朵里,那我也就没有办法了。只是我不得不提醒段先生,付三少何其睿智的一个人,又有哪一个听说我跟他交情非浅?说是三少威逼利诱要你将军火供应给我,真的会有人信么?” 段正军吃惊得脸色发僵,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过。当初付江沅叫他将军火供应给绥军,他着实也是惊诧的。但是当时碍于没有法子,也便没作其他想法。不想这个时候却被人当成软肋掐正了。 林君含站起身,走近两步,脸上挂着慵懒笑意。 “段先生,合作愉快。你来了多日,既然已经倦了,我便不再多留。我这就安排手下人将段先生送回洛阳城去,只是提醒段先生,别忘了按时发货。” 段正军着实是吃了回哑巴亏。 林君含一走出来,王思敬马上迎了上来:“四小姐,怎么样了?” 林君含的脸上微微的扬着笑,一双瞳孔流光溢彩。 只道:“派人将段先生送回洛阳城去,并准备接货。” 王思敬知道这样是谈成了,欣然应:“是,四小姐。” 林君含一进厅内,就听到欢笑声。 王修文在厅内玩耍,一个细心的下人嘱咐他:“慢点儿跑,别摔到了。” 这么大的男孩子哪里肯听话,围着沙发打转,下人后面追得越急,他跑得越是欢畅。分明就是看那下人追不上他,所以才这样的起劲。 一不当心,忽然扎到一个人的怀里。抬起头来,咧嘴笑起来:“是你啊,四小姐。” 林君含抚摸他的小脑袋,佯装板起脸来:“修文,你又不听话了对不对?” 王修文呵呵的笑着,不痛不痒的,皮的不得了。 林君含蹲下身,轻轻挠他的手掌心。小家伙马上缩着肩膀咯咯的笑起来,她碰到他的痒痒肉了,他最怕这样,自是笑个不停。 林君含一脸宠溺的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看我厉害吧,要你以后再不听话。这厅里到处都是东西,你跑得又快又急,不小心撞到了怎么办?” 王修文连连嚷着:“四小姐,我错了……修文错了,修文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林君含这才笑着放开他,看他额头上生了汗,抬手抹了一把。告诉他:“去洗一洗手,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爱吃的蛋糕,很快就可以吃了。” 王修文欢呼一声,跟着下人去洗手了。 此时林君含抬起头,说了句:“下来坐吧。” 素心本来站在楼梯口上,早在听到王修文又叫又笑的时候就出来了,看到两个人闹得开怀便没有下来打扰。没想到林君含也有这样的一面,最早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对任何的人和事都有种蜻蜓点水的感觉,并不热衷。不想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亦是一身的光彩。而她知道,那就是所谓的母性之光,只有这个,才可能将一个女人变得如斯柔软,那是一块温床,可以供孩子安心入睡。 “你这个样子,我真是没想到。”她坐下来,实话实说。 林君含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轻微的笑了声:“大抵天下所有的母亲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都是如此,因为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所以没有办法不疼惜。”她看了素心一眼,接着道:“倒是你,素心,着实让我感激不尽。在辛店城时你对修文的用心我是看在眼里的,修文这个孩子何其有幸,即便有我这样不负责任的母亲,却能得你和巧云无微不至的关爱与呵护。这是他的福份。” 素心轻轻抿了一口茶水道:“四小姐别这样说,我也是受了王思敬的嘱托。能看得出,他真的很爱修文,几乎将一切都倾注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当初他说要去重振绥军,将修文托付给我的时候,我能看出他深切的不舍。没想到他会如此,其实我们打小是一起长大的,那个时候哪里会想到他能做个最好的父亲,比这天下所有的父亲都要疼惜自己的孩子。我也是被他感动了,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他的嘱托。否则哪有脸面同他交代……”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强撑着一脸笑:“现在好了,听闻战争快结束了,我也将修文送到了你们身边,是时候离开了。” 林君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听王思敬说起,你们是一起长大的,那样该算青梅竹马了吧?既然再次碰到,为什么还要走呢。为了一句嘱托,你能连命都不要。我想,他于你,该不止只是一同长大的发小这样简单。” 素心吃惊的看向她,早就知道林君含聪慧,没想到竟这样锐利。 “四小姐想说什么?” 林君含笑笑:“我倒也没什么想说,只是觉得现在四处战火纷飞,你一个女人家走到哪里都不方便。况且巧云不在了,我也想找个人来照顾修文,你跟他生活这么长时间,由你来做这件事再好不过。所以我是想请求你留下来照顾修文一段日子,现在的时局你也看得到,我们谁都顾及不到他。” (037)局势转变 素心搭在腿上的手指微微攥紧,林君含的一番话对她有着致命的诱惑,天大地大,并非就有她的可去之处。之前不是没在外面漂泊闯荡过,最后还不是一所无有的回到故乡去。何况这里有她寻寻觅觅,找了许久的人…… 那素色的旗袍被她微微的攥出褶皱,也只是不自知。用修剪漂亮的指甲轻轻划割着光滑的衣料,总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 林君含淡然道:“留下来吧,将修文交给你带,我是真的放心。如果最后你想好了去处,真的想要离开,再做打算也不迟。到那时候我不拦你。” 素心茫然地望向她。 启唇道:“四小姐,谢谢你。” 林君含笑了笑,站起身。这样的乱世,一个女人家去哪里都不容易。既是王修文的再生父母,就没有让她四处流落的道理。而且她能看出素心眼中的希冀,或许这真的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可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眷恋是种什么滋味,林君含懂得。如若可以朝夕相处,谁会想要遥遥相望? 她本来要去开会,走到门厅处回过头来又道:“王副官是个好人,这样忠厚的人很难再找得到了。” 素心一脸惊讶,顿悟之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不由得想起小的时候,王思敬便是如此,恃强凌弱的事他从来都不会做,对村里的小伙伴们总是十分照顾。后来长大了,历经的世事无数,也没说变了耿直心性,着实难得。 会议一直开到下午,连中午饭的时间也错过去了。 林君含本来没觉出饿,一出会议室,看到王修文在那里冲她挥手,招呼她道:“四小姐,该吃饭了,厨房准备了许多好吃的,都是你最喜欢的。” 他是刻意来督促她的,一定也是听了王思敬的嘱咐。林君含心头一暖,顿时觉出饿来,大步向王修文走去。 “确是饿得紧,修文吃过了么?要是没吃,可以同我一起吃。” 王修文乖巧道:“我已经吃过了,不过四小姐要是觉得一个人吃饭没有趣味,修文倒是可以陪着四小姐再吃一顿。” “扑哧”一声,那一边素心掩嘴笑起来。含笑的眼睛望向王修文道:“他啊,就是个鬼灵精,分明就是嘴馋,还想再吃。” 两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小家伙的那些鬼主意她多少也是了解的。 王修文好看的眉毛皱起来,否认道:“阿宁姑姑,才不是呢,我只是想陪着四小姐一起,怕她一个人没有胃口。” 林君含倒是肯给他台阶下,抚上他的小肩膀道:“修文说得没错,我一个人就是吃不下,那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王修文欣然应下。 素心便提醒他:“但也不要吃的太多,非把你的小肚皮撑坏不可,到时候夜里又要吵着不舒服。”对林君含道:“让他少吃些,他的胃口不是太好,有的时候夜里会觉得饿,带他看过西医,说是胃不太好,并非真的饿,要在饮食上调理。” 林君含一阵唏嘘:“他小小年纪胃竟然不好……”刹那间心里酸涩得厉害。自己的孩子,竟然对他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以前巧云在的时候,对王修文无微不至的关怀。后来突然不在了,定然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让他无法适应,想来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了毛病。即时听素心在一旁安抚道:“不要紧,医生说了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只要在饮食上多加注意,慢慢的就能恢复如常,四小姐也不要太担心了。我日后会看紧他,不让他乱吃东西。” 林君含听罢,方才安下心来。 “素心,那便麻烦你了。” 本来一顿饭吃得极是欢畅,三个人在厅内说说笑笑。林君含不知不觉吃了许多,感觉很久没有这样食欲大开过了。 忽然王思敬从厅外走进来,张口便道:“四小姐,不好了……” 林君含心里“咯噔”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凝神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王思敬提着气:“护送段正军回洛阳城的人遭到伏击,段正军他……他不幸中枪身亡……” “段正军死了?!”林君含拍案而起,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叫上他:“跟我到办公室里来。” 王思敬一路上将详细的情况说给她听,本来绥军也是考虑到这一点的,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刻意增派了人手,且都是秘密进行,不想半路会遭到伏击。王思敬道:“听说战火相当猛烈,派去的人手除了一个侥幸逃脱的,其他全部阵亡了。属下觉得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早得到了段正军回洛阳城的消息,刻意在必经路上埋伏。” 林君含眯紧眸子一句话也不说,到手的东西就像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本来绥军就要同扶桑决一死战,这一批军火对绥军至关重要。段正军一死,整件事情就全部泡汤了。绥军被逼至绝境,无路可走。 这个时候到底是谁要同绥军过不去呢? 王思敬不由道出心中揣测:“四小姐,属下怀疑是扶桑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扶桑是绥军的死对头,乘风破浪,到了要将绥军一举歼灭的时候。如果绥军有了武器支援,扶桑意欲短时间内将绥军连根拔起的愿望就很难实现了。 如若真是如此,才叫林君含害怕。既然所有的事情都是机密性的,只有她身边的几名亲信知道,如何会传到扶桑人的耳朵里去? 她的脸色有一些泛白,呼吸也微微急促。 吩咐王思敬:“要立刻查清楚此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思敬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只道:“是,四小姐。”转而又道:“那军火的事情怎么办?” 林君含摒气凝神。 须臾:“跟段家再接洽一下……”毕竟是谈成的买卖,这一回是明码标价。 段芳华接连几日马不停蹄,从战场赶回家里。就听到段正军出现意外去世的消息,整个人顿时怔在那里,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也只是不敢相信似的,揪住下人的胳膊问:“你们乱说什么?老爷怎么会出现意外……你们这样胡乱编排,是不想在府中呆下去了是不是?我看你们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段芳华痛心疾首,也是由于惊恐,急言厉色,火气呼呼的冒上来了。 老管家在段家呆了一把年头,早在段芳华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段家了。不由得抹了一把眼角,悲怆道:“小姐,我们知道你难过。可这是真的,老爷他……老爷他真的不在了……人就在花厅里躺着,夫人本来是命人传话给你的,不想你已经回来了……” 段芳华脑袋嗡嗡的响着,拔开众人就往花厅里去。 大红的棺木就摆在前厅,绥军将把人送回来,下葬的事宜还没来得及安排。 段芳华看到那棺木,整个人蓦然怔在那里,痴痴的望着,想要移动步伐,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吴姿歪在沙发上哭得撕心裂肺,俨然断气的模样。 段芳华也终于忍不住那泪簌簌的往下掉着,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她不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吴姿和段正军从江城离开的时候还都好好的。而且这些年来段正军的身体状况也都不错,一年下来药都极少吃……可是眼前的状况不容人质疑,那里躺着的,不是段正军又是谁? 吴姿一抬头看到段芳华站在那里,骤然一下哭得更大声了,“哇”的一声:“芳华啊,你父亲他……他……”一口气喘不顺,心口痛的毛病又犯了。只是张着大大的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段芳华扑进她的怀里,母女两人瞬间哭成一团。 段正军的死这一回是记到绥军的头上了。其实不肖别人说,林君含也知道,段家不可能不恨她。亦知道再想用段家得到这批军火的机会渺茫。 只是,段正军确是她请到运城去的,又是在返程的时候出现意外。于情于理她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便打算找个恰当的时间向段家人致歉。 只是战事吃紧,脱不开身,便让人写了信过去。 段芳华一听是林君含写来的书信,直接将那人挡到门外。不余任何商量的余地,‘林君含’三个字即便听到,就如魔音灌耳,不知哪里生出的愤恨,一把火似的燃在她的心对。段芳华觉得从不曾这样憎恶过一个人,百转千回,这样的恨意怕是此生无法磨灭。 所以,即便再大的价码,她也断不会将军火卖给绥军一分一毫。听闻绥军马上就要落破了,她倒要看一看,这样恶毒的女人如何被扶桑吞噬殆尽。 彼时的段芳华是被恨意蒙蔽的双眼,一心只想为段正军讨一个公道回来。 绥军着实因此陷入困境,上天仿佛是同她开了一个玩笑。林君含怎么样都没想到,成败在此一举的时候,上天却因此不再垂涎。 莫非又是注定的劫数? 她坐在办公椅上一筹莫展的想着,如果段家实在不行,这个时候也不能再等了,只能另找其他的军火商。 (038)开战推迟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哪个军火商会冒着得罪扶桑的风险将军火卖给绥军呢?如若一开始不是面对如此窘状,付江沅也不会变相胁迫段正军。 素心端了茶水和点心进来,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道:“四小姐,休息一会儿吧。打仗的事我不懂,但是我相信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你也不要太忧心了,身体要紧。” 林君含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道:“谢谢你,素心,放这里吧。” 素心怕打扰到她工作,放下茶盏便出去了。 走廊上碰到王思敬,见他也是一筹莫展的模样。就猜想这一回绥军真是遇到了大麻烦,让足智多谋的林君含都没了法子。 便问他:“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王思敬也只道:“军火吃紧,你觉得这事是小是大?” 打仗没有武器,等同于赤手空拳,素心再傻也想得清,这事十分紧要。 “再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王思敬抿着唇不说,军中的许多事都是机密,以前他也不同巧云说。所以养成了连自己家人都避及的习惯。 素心便不再多问,只道:“即便遇到了棘手的事,该休息还是要休息。瞧你黑眼圈都生出来了,定然是没有睡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生出一种旖旎。 王思敬下意识抬手抹了一把眼眶,这几日哪里顾得上睡觉。手头上紧要的事情很多,却凡事都没有眉目。那群暗杀段正军的人手来无影去无踪,未留下半点儿蛛丝马迹。只听那个侥幸逃回来的士兵说招数诡异,领头的是个身配长刀的人,则手法实是没有见到过。 他便因此揣测是扶桑人。 却被林君含斟酌着否定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更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算计好的。故意将线索指向扶桑,而她怀疑那个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是对方刻意留下的活口。如若真是如此,事情将变得更加复杂。 王思敬听到林君含的揣测之后吃了一惊,故意去现场做了勘察,当真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敌在明,我在暗。绥军此刻陷入了被动,只怕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内。 林君含兀子感叹:“如若除了扶桑人,还有其他人对我们绥军虎视眈眈,怕是真要满盘皆输。” 王思敬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的盘查此事。焦头烂额,连觉都睡不好了。无时无刻不担心扶桑对绥军全面发兵,而另一股无形的力量再同时让绥军腹面受敌,将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想的这里,他的眉头不由得拧成“川”字。 素心何时走近来,抬手帮他抚平。那动作很快,触到他的眉心便放开。 “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又能解决什么事情呢。” 她的指腹微凉,王思敬一个激灵,便一下子警醒了,连眉目一并舒展开。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脂粉香,若有似无,这一刻离得近了,闻得不甚清楚。王思敬下意识退后一步,很明显的与她保持距离。 素心抬起眸子看向他:“怎么了?” 王思敬面无表情,只道:“军营不是随便可以出入的地方,呆在这里终归不便。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安排手下人送你过去。” 素心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唇角一扬,生出一个落寞又凄楚的笑来。 “你是想赶我离开对不对?” 她又不是傻子,他眼中的疏离她又怎会看不出。这个男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装着一个女人,诚然那个女人离开了,他也要至死不渝的守着她,仿佛半点儿逾越,都是对她的一种背叛。于是不管她费了多少周章才终于找到他,也不管她守了他多久……他就这样残忍而决绝的,一伸手推开了她。 素心想不到自己还能笑出声来,只是望着他的眼底却殊无笑意。见他不言,便道:“王思敬,你以为我这样是想对你纠缠不休么?如果不是四小姐要我留下来照顾修文我,已经离开了。毕竟这些日子我与修朝夕相处,生出了情份,我是真的喜欢他。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哪一时绥军与扶桑的战争结束了,四小姐终能顾得上修文的时候,我马上便会离开。这样你安心了吧?” 她擦过他的肩膀走过去。有的时候命运像流沙,多少人就是这样迎面错过去的。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眼神交错的刹那越走越远。 王思敬拳头微微捏紧,想要回头,终是忍着没有动弹。 扶桑意欲对绥军全面开战,局面到了现在似笃定绥军是在苟言残喘。 会议上大家对此皆无异议。 林君梦侧首望向华铮。他闲散的靠在椅子上,没有打领带,军装的衬衣开着两颗扣子,整个人懒洋洋的下放荡不羁。 她刻意问他:“华铮,你觉得现在时机怎么样?”到现在只有他一句话没有说。 此话一出,无数眼睛望过来。 华铮轻轻叩动桌面,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漫不经心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的道理莫非你想不明白?” 林君梦脸色微变:“你是担心绥军会同我们鱼死网破,所以不同意开战?” 华铮十指自然交握,神色说不出的冷漠。 “绥军现在的实力你当真是吃得准了么?确定他们物资短缺,而不是你那个四姐故意耍什么手段?相信没人比你更了解林君含,你怎么偏要来问我,不是好没道理?” 他讲话漫条斯理,语调却十分辛辣。 林君梦顿时有些下不来台面,毕竟他说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她那个四姐她再了解不过,时而诡秘,贸然行事的确有风险。 香会会长已经将视线投向她,操着地道的扶桑语问她:“华铮说的是否有道理?那个林君含向来爱耍花样,这一回确保不会有其他问题?” 林君梦桌下的手微微攥紧洋装的料子,事实上她也是吃不准的。 “会长,我四姐心思的确繁复。但是我想这一回绥军是真的快要弹尽粮缺了,想来也撑不了多久。” “既然撑不了多久,那便再熬他们一段日子试试看。不防将全面围剿的计划推迟。先对绥军进行撩拨战术,等将他们的物资和战斗力再耗尽一些,发起全面进攻也不迟。” 会议桌的一端苏扬发表保守性意见,话毕,大有深意的看了林君梦一眼,即而去征求会长的意见。 那会长沉吟地想了一会儿道:“那这两日暂且按兵不动,待情况了解得再为详细一点儿再说。” 从会议室中出来,林君梦张口道:“华铮,你等一等,我有话同你说。” 华铮转身望过来:“你想同我说什么?” 人已经散尽了,林君梦无所顾及的问他:“你为什么不对绥军全面开战,下不去手了对不对?” 华铮邪气的一钩唇,倾身凑近她:“你凭什么做这样的揣测?” 林君梦要被他桃花眼电到了,不由得退后两步。保持冷静道:“你也听说可以提供绥军枪支弹药的军火商意外身亡,现在我四姐筹集不到武器,当是下手的最佳时机,你为何瞻前顾后,莫非存有私心,是想要留给她时间?” 华铮冷笑:“既然你觉得是最佳时间,会议上会长问起来的时候,你为何含糊其词?又为何苏扬说采取保守做法,你不当场推翻?说到底你自己心中也没有底,你吃不准你四姐,亦知道其中说不准就有怎样的变数。你都这样怕担风险,又何况是带兵上战场的我?” 林君梦一时哑言。 华铮平复唇角的弧度,神色冷酷,锋利的眼角似一抹飞刀。凌厉的划伤了她。 抿起薄唇道:“我瞧你倒是一副认定我与你四姐有私情的模样。而我同她分明只是一对冤家对头。还是说,我真是同她有点儿什么,而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实则都是你编出的谎话骗我的?林君梦,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林君梦心脏忽然跳露了一拍,她只是惴惴不安,怕他被林君含莫名吸引……没想到过份关注之后,会使得华铮起疑。担心他将目光凝到这点上的时候,便真会跑去查个水落石出。不敢让他看出更多的端倪,抑制面部表情,一脸平静道:“你在胡乱说什么?我怎么可能骗你。你是扶桑的战士,素来跟绥军势不两立。所以我希望你能秉承一个军人该有的坚持与原则,不要做出让扶桑人民的失望的事来。” 华铮若有所思:“既然我与绥军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儿瓜葛,以后劳烦你不要再这样疑神疑鬼的针对我。我知道自己是扶桑的战士,亦是恪守本份,不需要别人来提醒我。” 林君梦被他气得跺脚,抬手指了他:“华铮,你……” 华铮转身离开了。 段家的变故很难不传到付东倾的耳朵里,加之段家拒绝变卖任何武器给绥军的事,通过一些渠道还是被付东倾打听来了。一颗心顿时不宁,便想立刻找段芳华谈一谈。 付译像料定了他会如此,一早从江城打来电话,如果他敢在这个战事频发的紧要关头离开战场,就将治他弃逃的罪名。 (039)芳华恼怒 几个属下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令付译震怒的事来。不由得开劝道:“二少,现在战事吃紧,你是一军统帅,凡事都要三思后行。总司令已经明确传下话来,若真是出了什么差子,怕是不会轻饶。” 另一个也道:“况且大少先前才被处置过,到如今仍旧萎靡不振,总司令自是对你寄于厚望的……无论如何不能自断前程……” …… 几个亲信三言两语,将后患条条列出,说得再明朗不过。 付东倾默不作声的坐在那里,状似是将几人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了。 亲信见他没点儿反驳的意思,才渐渐安下心来。 儿女私情跟国家大事如何能比?何况绥军眼见到了这个垂死挣扎的时候,何必白费力气的去挽救。 入夜,素夜凝霜。 付东倾如常处理完军中事务之后,回起居室休息。第二天一大早,人却已经不见了。何时离开的,竟然不得而知。 贴身副官只是看时间到了,仍不见付东倾出来用早餐,便来敲他的房门,直敲了几下没有回应之后,心里“咯噔”一声,直呼不妙。推门而入,只见整个起居室内空无一人。不用想,也知道付东倾是为着什么事情离开。 转首吩咐人手马上出城拦截,到了这个时候城门早就开了,所以付东倾一定已经出了城。 他是没办法放任她的不好,而不管不问。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绥军大厦崩塌等待林君含的将是什么……这个时候如若不伸出手来拉她一把,付东倾想,这一辈子他都将没办法原谅自己。 风尘仆仆,一路急骋赶到洛阳城不过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段芳华对于付东倾的到来并不感觉意外,他的心上人朝不保夕,有一半的机遇就掌握在她的手里。而她又是铁了心的指掌紧攥,不打算给林君含留有活路,到底惹来他的怜惜,没办法坐视不理了。 在听到下人说付二少意欲见她的时候,段芳华怔忡的立在那里,百味陈杂。几日来的愤慨,积郁,到了这一刻如一滩死水般,沉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站着,不知道下一秒该做什么。 下人见她发傻,便又催了一句:“小姐,二少过来了,他说想要见你。” 段芳华只觉得烦,他这个时候过来,一定不是为了关心她。即便她是他的未婚妻,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他也没说格外怜惜她一下。现在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他不惜违抗军令,不远千里也要跑来这里。是否爱一个人要看他将你放在哪里,心尖上,还是掌心里,如果连他的眼里都不曾有你,那么他一定是不爱你的。 奈何段芳华什么都懂,就是不知该怎么心如止水。 站立的时间太久,全身都麻痹了,让人将付东倾带进来。想喝一口茶水平抚心绪,茶盏刚一端起,忽然滑落在地,竟一点儿力气用不上。 付东倾前脚刚一踏进,就听到茶盏碎裂的声音。步伐微微一滞,眼风扫过去。 段芳华也正抬起头来看他,前些日子生了风寒,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转好,本来就消瘦了很多。想来此刻是忧心,愁容满面,连焦灼都写在眼睛里。难得四平八稳的付二少也有这样如坐针毡的时候。 她竟抑制不住的想要发笑,心里却说不出的凄寒。到底不是嘲笑别人,而是讽笑自己。此时此刻段芳华望着他,觉出的却是自己的不堪。 下人看到碎裂的杯子,唏嘘一声,便拿了家什过来收。 段芳华面无表情道:“先不要管,你出去吧。” 她请付东倾坐下来,明知故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付东倾道:“段叔叔的事我听说了,实是惋惜,也请节哀。” 段芳华终于“哼”的一下冷笑出声,侧首盯紧他:“你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句话才千里迢迢跑过来的吧?” 付东倾看她的样子便知她是恨起他了,毕竟军营里那番话字字伤人,他自己是知道的。如果可以,他想永远不要站到她的面前来。可是,到了现在他却不得不来。 平静道:“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我的确是来求你,求你高抬贵手,放绥军一马。” 段芳华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神色漠然,不想他竟是这样残忍。 戚戚的问他:“你求我什么?求我放过我的杀父仇人么?绥军的死活关我什么事,倒是绥军覆灭了,我父亲在天之灵也可以得到安息。你凭什么求我放过他们?付东倾,现在即便是做梦,我都希望林君含不得好死……” 她一早便恨起她了,在知道他的心上人就是林君含开始。就是这个女人,无形中让她情路坎坷。她没有见过她,一个宛如鬼魅的对手,却因此受了不知多少冷眼与苛责。 段芳华胸膛起伏,呼呼的喘着气,抑制不住的情绪激动。不停的责问他:“因着这个女人我受到的煎熬还少么,我知道你的心上人就是林君含,因为她,不论我做什么事情在你看来都是别有用心。你不想收受别人的真心,便反过头来践踏。我不过就是爱你,我有什么错?”她抹了一把眼泪,那泪像开闸的水,止也止不住。她只是不甘心,委屈千重万重压下来,终是将她给压垮了。便不想再默默的承受分毫。“你凭什么动辄就污蔑我?即便你爱而不得,可那又关我什么事?你平日里是怎样待我的?往我的心口上扎刀子,就真的让你那么好过么?到了今天,我有什么理由不恨她?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不恨她?” 付东倾被微微的震撼,段芳华簌簌掉着眼泪,几乎是歇斯底里的质问他。 他心知肚名爱一个人是种什么滋味,爱而不得本来就是件无限苦楚的事。而他为了驱逐她,许多事情刻意为之。如同尖刀利仞,一下下划割着别人的心。 付东倾的唇角微微抿紧:“既然你通通知晓,又是何必?就该离得我远远的,又何必平白忍受我的刁难与苛责……”他目色平静的看着她,就仿佛一个将人引出迷途的圣者。她不再执意于他,对两人或许都是一种解脱。继而又道:“至于段叔的事,我保证替你查清楚。绥军既然想同段家合作,一定小心保护段叔安危,谨防中间出现任何的差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不能全怪到绥军的头上……” “你不要再说了。”段芳华蓦然打断他的话,抬手紧紧的覆上自己的耳朵,仿佛许多事情只要不听不看,就可孤注一掷的走下去。“凭什么无论到了何时都要由你付东倾说得算?就因为我喜欢你么?” 段芳华摇了摇头,眼角的泪水跌跌撞撞。以前他从不晓得算计他,阴差阳错,他又总是痛心疾首的指责她,却从不肯听她解释。现在好了,主动权真的落入她的手中。这一回她便是真的想同他‘诡计多端’一回。 一字一句道:“凭借你三言两语就想让我对绥军施以援手,你想都不要想……”而且她笃定林君含再撑不了几天了,运城的战况她已经派人了解过,整个绥军危在旦夕,相信那一把火直烧到了付东倾的眉头上。 她想起身离开。 付东倾果然一把抓紧她的胳膊:“你要怎么样才能对绥军施以援手?” 段芳华淡然抬眸,从来都是爱得卑微的那一个,这一次不论是以什么相要挟,总算占了上风。哪怕这一次在他看来真的只是不择手段,她反倒不去在乎。只想发泄自己的一腔怒火,其他的便什么都不去想。 硬是挣脱付东倾的手臂向厅外走出去,只道:“你让我想一想。” 付东倾抬头看日头由东向西一点点的坠落下去,焦灼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现在的段芳华好像变了一个人,被怨恨冲昏了头脑,任何的解释都不肯听,将所有的过错都一股脑的算到了林君含的身上。 王思敬短时间内联系了几个大的军火商,结果和林君含料想的一样,没有人愿意与绥军合作,哪怕高价购置,仍旧只是无动于衷。 到了现在绥军就像一个虚幻的海市蜃楼,一切浮华皆在,江山万里,可是没谁说得准哪一时就会凭空消散,莫名且不设防。 林君含是真的没什么胃口,晚饭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就站起身道:“素心,修文,你们两个慢慢吃,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王修文瞄了一眼她的碗,东西还都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扬起小脸道:“可是,四小姐,你根本什么都没有吃。” 大人的忧患他怎么懂。国破家亡,便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么可能有心情吃饭。 素心拍了拍他的小肩膀道:“修文,你先把自己的东西吃饭。四小姐现在不想吃,就让她先去休息,晚一会儿我再煮些东西给她吃。” 林君含动了下唇角上楼去。 反手关上门板,将自己摔到床上去。到了现在她是真的有些筋疲力尽了,可是一根弦却在紧紧的绷着,无论如何不到绷断的时候。 (040)他的情愫 付东倾似要这样站到天荒地老去,立在段家的客厅一动不动。吴姿是不敢得罪他的,让下人请他去用晚餐,他也不肯。非要等段芳华想明白了,让他悬浮的心尽早有个决断。 段芳华躲在房间里,她的心不比任何人好受。只是烦乱得紧,同样没有吃晚饭,段夫人亲自上去催促了几次,段芳华坐在梳妆台前无动于衷。盯着镜中一张花颜,也早被泪水冲得不成样子。就那样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喷发,直至喉咙泛酸,像哽着一根利刺。动一动,便能吐出血来。 吴姿不由得唉声叹气:“芳华,你不防下去跟二少说一声,打发他走了就是。就让他一直在花厅内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付家的人我们又如何开罪得起……你只要下去同他说一声,总司令已经明令禁止我们段家再将军火出售给任何人。要他有什么事去找总司令说,相信他也不会为难我们段家。想来他不会傻到同自己的父亲过不去……” 这个硝烟弥漫的时候,一军统帅私自脱离战场,已是触犯了军法。消息很快传到付译的耳朵里去,没想到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做出了傻事。痛斥一声:“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之后,马上传令到洛阳城去,打消了他的一切念头。并派人去洛阳城将付东倾带回去,准备进行军事审判。 所以,现在即便段家松口,绥军仍旧得不到那批军火。 段芳华面无表情的听着,即便付译传话下来又怎么样?为着那个女人付东倾不惜冒着上军事法庭的危险跑到洛阳城来,后果他不是没想过,分明只是不在乎……到了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心只想着那个林君含,对自己反倒漠不关心。所以,事情不到最后一刻,他定然不会死心。 须臾,冷冷道:“既然他自己不肯离开,那就任由他呆在那里。会有人将他带回去的……” 吴姿劝不了她,几天折腾下来也是筋疲力尽,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辈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这样说,那这些事我就不管了,有些话说了你也不肯听。我去房间休息一下,你也不要干在这里坐着了,一会儿我让人送些吃的上来。” 接着便走开了。 没多久,听到楼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叩响她的房门,段芳华被吵得心烦意乱,抬眸应了一声:“进来吧。” 那门被人一下推开。 丫头的声音随之传来,惊慌道:“小姐,是二少自己非要上来……”她们已经极力去阻拦了,又如何拦得住? 段芳华一回头,果然看到付东倾站在那里。 他的心头到底是燃着一把火的,一时片刻都等不下去。她实是想问他:“那个女人对你而言就这样重要?比你自己还要重要?” 思萦须臾,辗转吞咽。她能想到问出来会得到怎样的答案,他终归说对了一句话,明知他的所作所为,她这样又是何必呢? 对那听差淡淡道:“你先下去吧,不叫你们不要上来。”门板一关合,她便出口讽刺:“你就这样迫不及待么?不是说要等我考虑清楚,这才短短的几个时辰,你便受不住了。是担心扶桑人会倾刻间消灭绥军,要了那四小姐的命?” 打她转身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一直在进行一场对决。原本她不该是他的对手,可是这一回她却攥得了这样大的一个筹码,如同是掐在付东倾的命脉上,怎么样都满满的胜算,她当然沉得住气。 瞄了一眼古铜色的摆钟,唇角讽刺的弧度越来越大。他是担心付译派来的人早早的将他带回去,到时候他连自由都失去了,再不能为那个女人做半点儿事。 怕是在此刻的付东倾看来,没什么比这个更痛苦。 付东倾任由她怎么说,他知道段芳华有许多的牢骚要发,这个女人的怨气有多重,没人比他更清楚。平日里的戾气尽敛,目色平静的望着她,就仿佛望着一轮沧海明月,那是他的希望。 直等段芳华将刻薄的话语说尽,他才缓声道:“你所想的那些都没有错,我的确是怕,怕不能平息你心头的怒火便被总司令派来的人带回去……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亦如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没错,林君含的确是我的心上人,打从何时开始这个女人被我记到心上去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等恍然想明白,就已根深蒂固,想剔除,已经没有办法。我便像着了魔似的,明知道她的心里没有我,半点儿都不曾有。而我仍旧扮演着卑微的角色,跳梁小丑一样自说自话。这个女人在我的生命里是不同的,从没一个女人像她那样莫名的吸引我。等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静静的对自己说,付东倾,你完了……” 当真是完了,这世上的感情覆水难收。一颗真心钟情以对,哪里还由得自己说的算。 他折起眉毛,清冷的笑着,浅笑之间皆是自讽与酸触:“之前你问我,不过就是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是呀,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不过就是爱一个,有什么错?可是,这世上的爱情无可奈何。也是遇见了林君含,我才知道赫然发现这世上有些东西无论你多么喜欢,哪怕用生命爱着,也未必就能得到。” 他的嗓音一点点变得低沉而沙哑,难掩的痛触从眼底流露出。褪去了一贯的风流与洒脱,只是个被七情六欲牵绊的平常男子。红尘万丈,陷下去了,便走也走不出。 比起段芳华的那些疼,付东倾从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些东西我注定给不了你,你嫁给我,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正因为我知道这疼有多难耐,那样的心灰意冷,折磨如斯。便不想别人也跟我一样。我自然深知其中苦楚,为何还要将这苦楚带给别人。?一直以来我的确是一心的想要将你驱逐,我这样的男人,你将一生交给我,不值得。” 段芳华吸紧鼻子,还是噼里啪啦的掉着眼泪。 果然,付东倾是这样情深义重的男子,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倾尽所有,又痴又傻。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无药可救的人,明知道不好,却没有办法。他拿自己没有办法,她一样也没有办法。 只是她没想到付东倾会说出这些话来,肆意洒脱的付二少,原来是自己心的傀儡。被自己的感情所伤,便怕了别人给他的情份。他所有的尖锐与刻薄,不过是自己的保护色。 段芳华刹那间哭得厉害,她倒宁愿他是残忍且巍峨不倒的。她不过刚刚得到一个绝好的机会,不想心软,也不想错过……她被平白辱没,总要为自己讨回些什么。才不枉费自己辗转不眠的那些夜晚,和掉过的眼泪…… 倔强的扬起下颌,不想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亦或鼓励自己不要动摇。她的心已经似离弦的箭射向他了,哪怕明知道他的不好,他的心有所属,冷漠淡薄,她依旧还是喜欢他的。 他们都是这世上回不了头的人。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也才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相中他。 “你说这番话为了什么?是要我了解你对她的一往情深?付东倾,即便你说了这些,也别指望我会将军火交给绥军。你别忘了,现在段家的东西已经由不得我们段家说得算了。是你父亲命令禁止将军火卖给绥军,你现在与其在这里说服我,不如回江城去求你的父亲。” 付东倾知道回江城的结果是什么,他已经引得付译勃然大怒,他的任何请求都不会得到应允。 只道:“你不防再考虑一下……”却也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付译马上就会派大量的人手过来将段家所有的军火控制起来。到时候即便他是自由的,也无力在短时间内筹集到那样多的军火。 他想再说,段芳华已经转过身去,做出一副决然的模样。 “你先出去吧,我还没有想清楚,在这之前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 付东倾的一只手臂无力的垂下去,他冒着天大的风险跑过来,能做的似乎就只有这些了。 那种沮丧几乎刹那间袭中了他,有种昏眩的错觉。转身出了段芳华的房间,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 如若可以,同她并肩作战,一起抵御外敌也好,可是明显他连那样的机会也没有。 林君梦整个人像被一个激灵惊醒了,不知怎么,心里没由来的恐慌。虽然华铮尖牙利齿,从不承认他对林君含有什么特别的情愫,战场上也不见得对绥军手下留情。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林君梦总觉得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但到底哪里古怪,又无论如何说不明白。只觉得华铮这一次说的推迟决战的时间不妥,倒要逆向而行。否则将会错过大好的战机,或是着了谁的道…… 那种惴惴操控着林君梦的心,坐立难安。便去找香会会长商订此事,觉得现在就是对绥军发起总攻的最好时候…… 否则待林君含有了准备的时间,不论绥军武器匮乏是真是假,对扶桑都是有害无利。 (041)决战开始 扶桑转天便发布总攻的消息,意欲将绥军一举歼灭。持续已久的一场战争终于要有个了结,水深火热的绥州百姓即将归于何处,很快便有了定数。 开战前一晚,林君含无声无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这个时候,绥军筹集不到物资和军火,等同于一无所有。而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却将是一场流血漂杵的大战。除了拿性命去拼,着实没了其他取胜的法子。好在绥军的将士都是铁血铮铮的汉子,没有一个贪生怕死。做为一军统帅,她更是不怕。到时候即便是死,她也会冲到最前面。 只是忙到这个时候一直没有抽空回家去看一看,那一晚本来离得家很近了,打算结束那场战斗之后回家里看一下。因为受伤,当晚便赶了回来。林君含微微攥紧手指,指掌间是松软的被褥,仿佛带着棱角一般划割着她,说不出是哪里疼。 转首将下人唤进来,吩咐道:“你去看看王副官回来没有,若是回来,让他过来见我。” 那听差道:“是,四小姐。” 王思敬很快便过来了,也是将从外面回到军营,风尘仆仆。进来便道:“四小姐,段正军的事属下查出一点儿眉目……” 林君含淡淡的“哦”了声,也像一声轻微的感叹。有些事情查不查得清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开战之前绥军拿不到那批军火……就算查出背后是谁搞得鬼,也不知还能否有血洗前仇的机会。 这样一想也真的是累了,脊背懒懒的靠在沙发上,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只道:“你说来听听。” 王思敬道:“属下打听到清军老督军明令禁止段家将那批军火卖给任何人,顾名思义,我们绥军也休想再得到。这样一来,就算段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付老督军的命令,何况现在段正军不在了,段家孤儿寡母的。想来是清军得知了我们从段家购置军火的消息才刻意下达这样的命令,所以属下想,会不会是清军暗中做了手脚。” 林君含骤然颌首,清冷的眸内氤氲着莫测的光色。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像在细细斟酌王思敬话里的意思。 起初付译还派蒋亮来援助绥军一起对抗扶桑,到现在除却伤亡的人数,已经所剩无已。清军断不会再加派人手,到了此刻,就那一小撮力量也已蠢蠢欲动,如何真会同绥军同生共死? 林君含知道付译派兵支援绥军只是逼不得已,并非真心同绥军站在一条战线上。如果事实真如王思敬所说,想来付译是怪着她的。 如若不是她,付东倾不会以死相逼。付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付东倾也是他颇为器重的一个。却为着一个女人公然跟他相抗衡,在付译看来她定然跟祸水无异。为了敷衍挽救自己的儿子,方才派了人手过来支援,明眼人都看得出,战斗力并不强。 林君含渐渐想明白了,仍旧坐在那里不动弹,只是神色有一点儿恍惚。 王思敬唤了一声:“四小姐……” 林君含若有似无的动了下唇角,仿佛到了这个时候,垂死挣扎都放弃了,何必还对自己苦苦相逼。一条再难走的路,眼见也要走到了尽头,过了明天,一切都将有个决断。 她微微的笑着:“或许过了明天,我就解脱了……王副官,你说是不是?” 王思敬心里“咯噔”一声,只是忙乱得紧。 “四小姐,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们绥军不见得就没有希望,就算真的会有什么事,属下也一定会护四小姐周全。” 林君含摇了摇头:“千万不能如此,国难当头,理应我站到三军将士的前头去,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否则即便是死,我也愧对绥军的亡灵。”她的声音清灵若水,很平静。到了此刻,焦灼尽敛,只等命运的一个裁判,是生是死,本来皆由老天说得算。想了那么久都不曾想明白过,现在终于是通透了,唯一的一次想要凭天由命。静静道:“倒是你,如果可以活着,就不要平白送死。我与绥军同在,是属天命。但你不同……如果可以,带着修文和素心去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吧。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为绥军做的已经足够多了。素心她是个好女人,我想巧云地下有知,也会希望能有这样一个女人来陪伴你照顾你。有些人真的不能错过,一旦错过,可能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碰面。先前素心为了寻你,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我在洛阳城的戏班子里是见过她的……” 王思敬沉着头,半晌,淡淡道:“四小姐,你不要再说了,我的命也是绥军的。我王思敬断不会做个临阵脱逃的人,更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还请四小姐放心,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将素心和修文送走,后续的事属下都已经安排好了,日后素心定会好好照顾修文。” 家国乱世,骨肉分离,连活着的人都尚且不能团聚……这也是林君含为何执意争战沙场的原因。 林君含没再说其他,看似也只能如此。她还不打算把王修文的身世告诉他。如若她有什么闪失,总不想王修文小小年纪再经受一次失去母亲的痛触。 她刻意轻松自在的说:“巧云就是修文的亲生母亲,就算修文这一辈子都不知道他是我生的,也没有关系……我这样的母亲除了生下他,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便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四小姐,你千万别这样说。没有人比你为修文付出的更多了,其他人又怎么比得了……” 走廊里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王思敬话音一止,连忙推门去看个究竟。 一个听差站在走廊上唤:“修文,你等一等……”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看到王思敬,便道:“王副官,没吵到你和四小姐吧?修文来给四小姐送吃的,我说你们在谈事情,他就下楼去了。” 王思敬神色一转:“修文他没事吧?” 听差连忙道:“没事,修文很听话,我让他先下去,等一等再过来,他便端着吃的下去了。” 王思敬这才安下心来,告诉那听差道:“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四处乱跑。” “是,王副官,我知道了。” 说罢,听差下去追王修文去了。 王思敬转身进来:“四小姐,是修文,已经被听差带着下去了。” 林君含先前听到了王思敬和听差的对话,点点头,告诉他:“你下去陪一陪修文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王思敬提醒她早点儿休息,便退出去了。 付译派来的人将整个洛阳城都封锁了,付东倾逃无可逃,在这清州八省的地界上,无论他逃到哪里去,都会被很快找到。而他从来就没想做个逃兵……只是没能等到段芳华的肯定答复,他的一颗心沉下去,望着茫茫夜色,听着呼啸的夜风,从来没有这般心生绝望过。 他喜欢的女人危在旦夕,而他却帮不上她……付东倾想到这里,竟连一丝反抗都没有了。任由那些侍卫将他带回去审判。 清军的警卫进来抓人的时候,管家匆匆忙忙的跑到楼上,提着灰黑的长衫下摆,一路喘着粗气。 敲开段芳华的房门道:“小姐,不好了,清军过来抓人了……” 夜色正浓,看天色已经到了后半夜。 段芳华的房间里开着一盏华丽的壁灯,只是光色浅淡,是稀疏的黄光。她从躺下还没有真正的睡着过,此刻坐起了身,听到管家这样说,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披了件衣服就往楼下去。 本来吴姿在府中给付东倾安排了上房,如何也不能怠慢了他。 所以警卫一到洛阳城,就直接来了段家。 段芳华明知那些人是来抓付东倾回去的,段家并没有犯什么错。付译不许段家私自出售军火,自段正军去世之后,段家就一笔生意都没有做。 付东倾的配枪被警卫缴收,像看管犯人一样将他控制了起来。付东倾听到段芳华下楼的脚步声,侧过首来看她。隔着数重火火望着她,那光与太阳光还不相同,清冷的一层,硬生生落到人的脸上去,映得脸颜发白。 虽是无声,段芳华看到他眼底的企及与希冀,颜色卑微。他仍旧不死心,最后一刻也在苦苦求她。想来叱诧风云的付二少从不曾为着一个人如此轻视过自己…… 段芳华心口酸的厉害,盯着他深邃的目光,任自己的苦楚无声无息在心底泛滥,却一再再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一直到大门口,付东倾才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而他的目光却如一道闪电,凄厉地劈到了她的心口上。段芳华打定心思视而不见,闭上眼睛,却满脑子尽是他的目光。 吴姿披着披肩站在那里,有些痛心疾首道:“付家这样不是叫我们段家为难么,总司令吩咐不许做的事,二少就偏来央求,这倒叫我们如何是好。”指掌轻轻的拢了下,又感叹道:“这回好了,二少算是恨上我们段家了,看你日后同他的婚事怎么办……只是这二少也实在是不明事理,我们段家与绥军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巴不得绥军全军覆没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把军火卖给他们呢。不是做美梦么……” 段芳华站在那里不说话,清光照了一身,落雪一般融化在她的肩头上。 心想,母亲说的没错,这一回付东倾是恨起她的。她将他心爱的女人彻底推到了绝路了,没有武器的军队还打什么仗? 但是,她却因此给自己的父亲报了仇,别说心里多痛快。 心里这样想着,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想摆一个大快人心的表情庆祝自己这一回终于扬眉吐气,挽回一点尊严。一张脸却像被蜡封住了,再怎么努力,最后仍旧面无表情。 吴姿唤了她两声都没有答腔,最后只道:“我累了,回房间休息了。” 吴姿也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就让管家去将大门关紧,也转身回房睡了。 絮叨着:“这大半夜的,不是折腾人么……” 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过。天一亮,绥军与扶桑的至关紧要的一战如期打响。 运城边界开辟的战场,厮杀声响彻云霄。 绥军几乎是倾尽所有,由林君含亲自上战场指挥……这个曾经手持重兵的乱世红颜不知历经多少血雨腥风,从来没有心生畏惧过。这一回也不例外,即便是死,绥军的热血也要洒在这片热忱的绥州大地上,英魂亦要在这片天下游移不去。 华铮连续几天精心制订的作战计划,交由香会会长过目过,都是通晓军事的人,一时间对华铮的总攻计划赞不绝口。早已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绥军,免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 (042)旗开得胜 如何的吃力与绝望林君含不是感知不到,只是不习惯在命运关紧最后一扇前轻言说放弃。多少将士寄希望于她,哪怕遍布荆棘,血流成河。劈荆斩棘,也要咬紧牙关走过去。 林望成曾对军中几员老将无不骄傲的说:“不要看君含是个女儿家,骨子里只比男孩子还要硬气。你们若哪个不信,不防日后看一看。” 那时候林君含只有七八岁,却有着一身的担当。倔强的眉眼就能看出来,仿佛打她生下来,就是承天命的。 于是绥州千金的重担压下来了,家国天下均落到她的肩上去…… 到了今天,到底有些不堪负重。 扶桑军队在华铮的指挥下,势如破竹,绥军几乎倾尽所有,仍旧无力与扶桑相抗衡,节节败退。 林君含终是偿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滋味,有时候亦是真的无能为力。只怕不出两日,就将全军覆没。 王思敬一路焦灼的走进来,明显是有话要说,看到林君含后,蹙了蹙眉头,硬生生的吞咽了下去。只是不想再与她平添困扰。 林君含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几天来几乎没有合过眼,脸色暗沉,憔悴不堪。先前硬捱了两块点心,这会儿也是一阵一阵的往上反着胃,坐下来压了一会儿,胃里总算好受一些。 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道:“素心和修文平安抵达了吗?” 王思敬点了点头,神色一转道:“四小姐,我们要不要约华铮聊一聊?” 林君含眸内依稀一点幽暗的光,仿佛一撮羸弱的火苗,微微摇曳,转而熄灭无踪。 “怕也是无济于事……”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天际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未曾散去的,轻纱一般罩住绚丽如火的夕阳。就是这片昔日辉煌的绥州大地,如今就要失去了。林君含的心口涨涨的,只道是说不出的滋味,千般算计,也未能敌得过命运残酷。连苍天都不允的东西,也是真的没办法得到。 唇齿轻轻开合:“即便绥州沦丧,我也是努力过的。九泉之下见到父亲,总不至于太过愧疚。” 王思敬连忙道:“四小姐,千万别这样说。不到最后一刻,一切还都说不准……” 林君含默不作声,眼见她就是赌输了的。本来便是无路可走,寻了一条铤而走险的法子,现在看来还是满盘皆输。她已不报任何希望。 最后只道:“全当是拿最后一点热血祭奠为绥州抛头颅洒热血的亡灵们。” 战役再次打响。 到了此刻绥军弹尽粮缺,凭着一腔热血上战场,莫不如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用血肉之躯铸起最后一道长城,在这条复辟的道路上贡献自己仅有的一点力量。 滚滚硝烟之中,林君含穿着不合体的戎装,宽大如戏服。腰上束了一根腰带之后方妥帖几分。迎风一吹,衣袂飘渺。那一头束起的乌发微微松散垂下几缕,衬着小小的苍白脸庞……这样一个军中红颜犹如绽在雪中,清冷妖艳,曾是风靡几军的神话。这一刻幽幽如一缕残香,萦绕心头,仍旧美不胜收,有血染的妖娆。 华铮桃花眸子眯起来,定定的望着她。其实相隔甚远,她的眉目也不甚清析。就像烟云重楼中望着那么一个人,人面桃花,红尘软丈之中,是他的心上人。 而这一枝桃花,时至此刻隐约是要开败了。 香会对华铮的表现十分满意,战略战策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拿下绥军指日可待。 林君梦心绪复杂,不想自己的第六感竟有了出入。举止间小心留意华铮,倒见他一片坦然。战场上所向披靡,毫不手软。战事稍作停息,立行军事会议。之后去起居室休息,脱了军装外套扔到沙发上,仰首靠到沙发上,须臾便要睡了过去。带兵打仗就没有不辛苦的,劳心劳力,即便是运筹帷幄的人依旧不能幸免这苦楚。 如若不是真正的战争贩子,谁不想过安稳的日子,每天枪林弹雨中挣扎着喘息。 林君梦没有敲门,便直接进来了。动作轻微,还是惊动了他。 “咔嚓”一声子弹上膛,黑通通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 林君梦吃了一惊,冷眼看着他:“是我……这样大惊小怪的,你是存心想要吓死我么。” 他拔枪的动作很快,而且配枪每时每刻不带在身上,即便睡觉,也会压在枕头底下。林君梦就担心哪一时是否会擦墙走火,看着就令人胆战。 华铮收了配枪,狭长的眼睛半眯着,懒洋洋的,像一只打瞌睡的猫,如斯华贵。 凉凉道:“你来做什么?” 林君梦给他端了吃的过来,听秘书说会议一结束他便上来休息了,一定没有吃过东西。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刻意吩咐厨房做好了端上来。 放到茶几上道:“先吃点儿东西吧。” 华铮眼风淡淡一瞥:“没有胃口。” 林君梦温声道:“知道这个时候会很辛苦,可是,就因为辛苦所以才要好好的吃东西,否则身体非垮下去不可。” 华铮不由得侧首过来看她,这个女人珠圆玉润,容光焕发,就像一颗饱满的白珍珠。然而今天他在战场上看到了林君含,短短几天的时间已然变得那样瘦,立在万人中央,清冷孤寂,眉眼中有淡淡的失落。哪里像是有着相同面孔的两个人。 刹那间若有所思道:“果然,人与人命格子是不同的,即便长着如出一辙的一张脸。” 林君梦淡淡的“哦”了声,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你这样是在怜惜我四姐么?”眉眼一垂,唇角僵麻的动了下,也只是无声道:“你说的没错,就算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宿命也是不同的。从小到大我同她就过着不同的两种生活,到了现在我不得不说,我四姐历经了更多的苦触。可是没有办法,那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又是那样倔强的一个人,认下的,就从来不会改变。我不是没有想要帮过她,帮她卸下肩头的担子,过平静幸福的生活。可是她执意不肯,我就再没有其他的法子……” 绥军一战败,绥军将士穷途末路,不用想也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结局。 看着与已相同的一张脸在自己面前倒下去,很难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所以比起被扶桑俘获,林君梦更希望林君含最后是死在战场上。热血洒向绥州大地,林君含定然是不怕的,估计还要是她最后的夙愿。 “如若明日绥军彻底战败,劳烦一枪打死我四姐。哪里都不要让她去,就让她死在战场上……” 她为了守护绥州大地几乎是倾尽所有,最后如能睡在那片那曾倾心捍卫的土地上,将是她最好的归宿。 华铮的眼眸紧紧的眯起来,长睫不由得轻轻的颤了下。 “你便是这样回馈你们的姐妹情份?” 林君梦喘息略微浓重:“你当真是在怜惜她……你既然怜惜她,又为何将她逼至绝路上?怪道这条末路不是你给她的么?”她微不可寻的哼了声:“还不因为你是个军人,服从军令比什么都重要。我跟你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有的时候儿女情长同家国天下的大事比起来就会变得微不足道,否则人人被俗事牵绊,还成什么大事。” 华铮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那唇角一弯,痞气的笑起来。 漫条斯理道:“听你这样一说,确是有几分道理。” 林君梦只觉得那笑晃得她的眼生疼,华铮就像她亲手造出来的一台机器,原本也该由她来操控。可是,从始至终她却驾驭不了他。即便他的世界是由她红齿白牙一点点填充的。但很明显,他对整个世界仍旧充满警惕。到底跟纯真至一无所知的孩子不同。 这一天扶桑人志气满满,是要将绥军一举歼灭的。 越是自认没有悬念的事,越发不能掉以轻心。 事态当真在这一天发生戏剧性的扭转,原本弹尽枪决的绥军骤然被强劲的武器填充,火力之猛,任人无力招架。那种心理上的冲击才最是致命,扶桑人只以为是中了林君含的什么阴谋诡计,这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慌然油然而生,莫说多致命。 华铮的战略战策一时间想要修改是不可能的,这一回绥军像是得了什么破解的招数,惨败的局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扶桑在决胜的紧要关头吃了败仗,士气萎靡。 倒是整个绥军重整旗鼓,同扶桑起先绝妙的战术相克相生般,短短三日不休不眠的激战之后,成功拿下运城。 持续了许久的运城之战终于有了了结。 没用江城来人逮捕,段芳华直接收拾东西出发了。 若说她这一辈子真正算计付东倾那便是这一次,前几次都是无心插柳,而这一回她才是真的想要算计他。所以最后决定不顾及付译下达的军令,短时间内将大批军火源源送给了绥军,只一夜间的时间,便通通送达。但她知道,就是这一夜,她却足以捆绑付东倾一辈子。 这才是她最大的一场算计。 所以,哪怕因此受到惩罚她也不害怕。付译给她的任何的惩处,无形间都加重了付东倾愧疚的砝码,只会增加她的胜算。 只是从段家出来时,吴姿不停的抹眼泪。拉着她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不停的说:“我同夫人是有些交情的,你好歹又是二少的未婚妻,我去付家好好同他们说一说,他们该不会将你怎么样……”抹着眼角又道:“芳华啊,你父亲走了,现在家里就只有我们娘俩个人,你要是有什么闪失,叫娘可怎么活?日后去地下见了你父亲,也没办法跟他交代啊……” 段芳华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也是到了早上她才知道的,否则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她这样做。就连吴姿都想不明白她这是中了什么邪,一夜的时间便将自家的军火库盗空了,全用来支援了仇家。 却看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表情平淡至生冷,看她不停的抹眼泪,也只是面无表情道:“妈,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既是付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们总不会要了我的命……你让我亲自过去同总司令说,等着他们过来抓人便不好了。” 说着,便叫司机备车去火车站。 运城的战事一扭转,付译自当得到了消息。这样堪称奇迹的一场战役,各大报纸争相报导,第一时间便能看得到。 付译抑制不住的一阵恼火,已然想到是段家的军火出了问题。本来已经派了人手看管,不想段芳华竟有本事蒙混过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一回难免又要牵怒段家。 得到江城的消息说,段芳华已经来江城的路上,言称:“叫总司令不要担心,我会亲自过去请罪。” 付东倾这一波还未平息,正被看管起来等待军事审判。原本令他放心的段家又出了差子,着实让付译没想到。 一时间头疼不已,早上没有去军营,叫了西医过来瞧病。还是老毛病犯了,他这个头疼的毛病最怕忧心上火,一旦犯了又很不容易好。 西医开了药,又嘱咐一些事情。付译听着也只觉得无用,怎么可能不忧心动怒?付家这一阵子就没有平静过,大事小事频发,心口似压着一块石头,无时无刻不叫人喘息困难。 管家送医生出门。 许婉婷又坐过来唠叨:“你呀,每天要记得按时吃药,可不能再马虎了。既然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便交由他们去处理,总是亲力亲为的操劳,身体怎么可能吃得消。” 真是不说还好,说起来了,付译便气不打一处来。 “我倒是想每天清清净净的,他们也要让我省心才是。你看看家里哪有一个叫人安心的,俊仲将出了事,东倾又闹了这么一出……”忍不住叹起气来,一时间感慨着像要不知说什么好。 许婉婷跟着默了一下,抬眸问他:“你是真打算对东倾严加查办么?便真的舍得?现在除了东倾和俊仲哪里还有什么人了,你这身子骨也眼见这个模样……”转了话题又道:“东倾他是犯了错不假,可是,离开大营之前都是安排妥当的,并未延误战机或造成其他什么损失。那之后还打了胜仗,我们清军终究也没因为他的擅自离营吃了什么亏,便不能宽恕他这一回?” 付译痛心疾首:“宽恕了他如何服众?日后人人都效防他,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妇道人家既然不懂,就不要跟着掺和军中的事。” 许婉婷被呛到了,看他正头疼的厉害,也不好再说什么。扶着他躺下,只顺着话茬道:“行了,你先好好休息吧,这事以后再说。” 晴朗的夜晚,举目望去,竟然有星星。散落在深邃的天幕上,亮晶晶的,密密匝匝的仿佛下一秒便能压下来。 心情好的不得了,否则不会做这种幼稚举动。 林君含觉得抬手便能够到那星星一般,于是将窗子打开,努力的伸出手来。 指腹被清风略过,踮起脚尖,想要更加抬高一点,再抬高一点……真想就这么攀梯摘下来。 没感知到有人攀爬上来,那只高高举起的手已经被人攥紧掌心里。手指白皙修长,又温暖干燥,用力抓紧她的手指后扯下来用双手裹紧。桃花眸子灼灼的盯紧她,似笑非笑:“怎么?想要天上的星星?” 这场激战以来两人第一次这样正儿八经的碰面,可以咫尺间盯着对方仔细的看清楚。 都明显看出瘦了,轮廓清楚,脸色也大不如前。卖力演这一出戏迷惑众人眼,均花费了大力气,难免要感觉疲惫。 可是这一刻靠着他,林君含忽然觉得几日来所有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有他在,到底让人觉出踏实。 (043)你是我的 眉目轻轻瞌紧,一侧脸颊靠到他的胸膛上,就听他在耳畔道:“想要天上的星子么?终有一日我会攀梯给你摘下来。” 华铮抬起手掌轻轻在她脸上摩擦,垂下眼睑无不怜惜的看着她。虽然是唱给扶桑人的一出大戏,可她还是吃了无尽苦头。战火硝烟中望着她,骨瘦嶙峋,他的心口便像堵着一块东西,每喘息一下都在隐隐作痛。华铮嗓音低沉道:“这一回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吃了这样多的苦头,日后等到绥州大地回到你的手里,我再好好的补偿你。” 林君含咬紧牙关,更怕自己微一张口便会哽咽出声。之前不是没有担心过,万一那个孩子对他无关紧要,亦或自己无足轻重……而整个绥军危在旦夕,扶桑哪一时挥兵打来,就要全部葬送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她的一颗心就像随手扔进沸锅里蒸炸,一度以为自己撑不过去……此刻只在心中讷讷,幸好他没有辜负她,哪怕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却一样帮她夺回了天下。 林君含吸紧鼻子,唇齿间划出一个欣然微笑:“我相信你……” 相信他给过的每一个承诺,到最后总会一一兑现。 如若不是华铮将自己的军事计划拿给她看,使得她可以见招拆招,想到破解的招数,绥军这一回一定没了转生的余地…… 想到这里,不由抬起头道:“他们有没有怀疑到你?” 华铮见她的担忧溢至眼角眉梢,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额角,浅笑道:“怎么会,战略战术我是拿给他们看过的,按部就班,明眼人看着并未被做过任何手脚。至于四小姐‘诡计多端’,本事了得,能在紧要关头扭转大局,那便怨不得着我了。” 林君含本来百味陈杂,被他这样一说,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拳头在他的肩上捶了下,眸光流转间,清灵若水,轻轻嗔怪道:“你这样是在取笑我么。” 哪里是她的什么本事,分明已经束手无策,到了最后不得眼巴巴的等着,将一切寄希望于他。说到底是华铮机智过人,这一战打下来天衣无缝,明面上并没有半分手软,反倒次次抢占先机。至于最后的结果,连老天都偏袒绥军,仿佛是天意,便怪不到他的头上了。 华铮讽笑着叹了一句:“倒是你那个五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起初意欲为绥军争取购买武器的时间,并不建议当下开战。是林君梦一再要求,并且说服了会长选在这个时候决战运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看着却是掉进了林君含的陷阱中……那会长脾气了得,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吃了败仗,心情难免糟糕透顶。林君梦接下来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了。 林君含静静垂下眼眸,神色里有一点儿恍惚。 华铮看着她,不再说下去。俯首埋进她的肩窝里,低低说:“君含,我好想你。” 是真的想。哪怕是苦肉计他亦一天也唱不下去了,心知肚名战火那一端是他心爱的女人,正百般焦灼,万般无奈,他的肺腑之中也跟着生出一种钝痛,锥心刺骨。稚气的想要放下一切,转过身来公然与世界为敌,将她护进掌心里小心疼爱,免她惊扰。再不济,带她远走高飞也好过承受这样的战乱之苦…… 也是遇到这样一个女人,华铮才深深体味到什么叫“软肋”。那种不顾一切的念头几乎主宰了他全部的理智,明知不可为却为之,心如刀绞一般无法安宁。华铮如何不知身为一名军人,不该为着儿女情长背弃自己的国家或使命。可是矛头的指向是这样一个女人,他便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来讨伐。 这一刻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嗅着她身上温软的馨香,感受她的身体的温度,一颗心终于渐生宁静。很想时光在这一刻悠然老去,任时光怎样蹉跎,战火如何蔓延,他的臂弯中有她,就足够了。 只听他在耳畔静静道:“君含,待天下太平了,我们去过安稳的日子好不好?” 林君含纤细的手指本来抓着他胳膊上的衣料,这会儿一双手臂缠到他的腰上紧紧抱住他,澄若秋水般的眸子定定的望着他,依稀映出他期盼的影儿。她却连一句应允的话都不敢讲。如果可以,她自是无比希望那一天。只是世事沧桑,历经得多了,哪里敢再有任何有关天长地久的允诺。谁又知晓,明天之后,世事将如何变迁? 她也是不久前方才懂得,这样的乱世,哪个人不是活在当下? 所以,只要他在眼前,在可以听到他的心跳,感受他呼吸的时候,确定自己的一颗心是爱他的,全心全意,就比什么都好。 华铮拦腰抱起她往床上走去。这一夜他的温柔如暴风骤雨般强势来袭,伏在她的耳畔剧烈喘息。灼热的呼吸席卷她的全身而过,林君含抵在柔软的被褥间,慌乱间抑制不住唤出他的名字。 “江沅……” 伏在她身上的身躯微微一震,华铮眯起眸子看她。所有动用都已停下,只是仍旧嵌在她的最深处,微茫的夜灯下困兽一般盯紧她。 一张口嗓音低哑:“你叫我什么?”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静静的滑落,没入发丝里湮灭无踪。 事到如今,她终于可以温柔唤出他的名字,饱含深情,声腔婉转间将自己的真心一并吐露给他。却在他问出来的时候幡然醒悟,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更不知道付江沅就是自己。 林君含一时间心中的苦楚达到极至,就那样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华铮强有力的手臂撑在她的身体两侧,撑起身来看着她。“付江沅”这三个字犹如钢枪利箭一般穿透了他,毫不设防的疼意迫使他微微蹙起眉头,幽黑清峻的瞳仁里有她小小的倒影儿。仿佛是被人当头一棒重重的敲醒,华铮周身生出一种冷意,许是周身赤祼的缘故,那样持久的极至缠绵残留下的炙热刹那间褪至无踪。修指挑起她的下巴:“你在叫谁的名字?” 林君含泪痕宛然,几缕乱发垂在脸畔,黯然的模样,仿佛是生了一种悲怆。慢慢恢复焦距之后,睁大瞳孔望着他。 华铮瞧着她的那个模样说不出是爱怜还是难过,每呼吸一次,都牵动浑身的毛孔隐隐的痛。且莫说她和那个男人的情义众口相传,就连她自己也那样说,从不矢口否认……指腹的力道不由紧了一分,霸道的一字一句:“我会将他从你心里一点一点的抹去。林君含,我不管你的心里曾经装着谁,以后你是我华铮的女人!”骤然低下头来啃噬她,蛮横得像要将她整个吞进腹中。且不敢看她的眼,不听她讲一句辩解的话,仿佛只要这样,那个如烙铁一般烫到她心口上的男人便不复存在。华铮由心竟生出这样的惶恐。 林君含唇齿中尽是腥咸的味道,本能的想要逃开,却被他蛮横的占满之后逃无可逃。最后映着那点儿灯光,望尽他眼中的慌然,心口微微一跳,像被锐物狠狠蛰了那么一下。微微一怔,最后所有反抗不复存在,只是抬起双手来抱紧他。即便是个男人也有柔弱的时候,而她从不想保留什么,只是还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不过希望他的世界简单一点儿…… 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不能说是不怕的。只怕历尽艰险,却不一定善终。所以惶恐才可以如此见缝插针,渗入骨髓。 这世上的有情人,大抵没有一个不难过。 林君梦微微的低着头,脸色白透了,再被花白的灯光一照,像鬼一样。 这一刻她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被林君含算计了,还是绥军实在得天青睐,明明到了该灭亡的时候,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逆转。她的脑子懵懵的,根本什么都想不清楚。 好像从不是林君含的对手,只要一遇到她就什么都不对了。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林君梦冥思苦想,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奈何会长已经动了大怒,之前是她极力斡旋,如若林君含不是她一同母胞的四姐,而她也没有拍着胸膛保证自己是了解她的,这个时候只怕不会草率开战。到了这个时候香会仍旧认定这结果的导致都是林君含设好的圈套,什么武器匮乏,到头来却给了扶桑致命一击。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到的?你所谓的将功补过就是这样么?让我们扶桑狠狠的遭受挫败?颜面扫地?” 男子操着一口扶桑语冷冷的呵斥。 林君梦被吵得耳朵轰鸣,想要深思是不可能的。 只讷讷道:“老师,对不起。是我鲁莽了,低估了我四姐的狡诈……” 从会长的办公室出来时,着实已经很晚了。骨子里迸发出的倦怠,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奄奄的走回住处去,老远见到苏扶站在那棵枝条颓败的柳树下等着她。 而她一张口没好气似的:“怎么?过来看我的笑话?” 苏扬晓得她被会长骂得很惨,自动忽略她的脸色。只道:“我是有正事要和你说。” 林君梦见他不像开玩笑,沉下眼睑道:“进来吧。” (044)修文失踪 苏扬跟着走进去。 林君梦一件半大的披肩摘掉之后扔到一边的躺椅上,整个人倦怠得没有一丝力气,靠到沙发上懒洋洋的。只按着眼角道:“坐下则吧,你想说什么?” 苏扬系数苏桑大家族的公子哥,从小便受过良好教育,做起事来温润如玉,就那样不温不火的。只是眼光幽深似水的看着她,暗藏锋利道:“我是想同你说华铮的事……” 林君梦抬眸看向他。 苏扬的话语没有停顿,继而道:“华铮对中国战场的把握程度的确精准,但我们扶桑大业不该只是觊觎这一个人身上,成败也要由他一个人来说得算。” 林君梦眯起眼来:“你什么意思?” 苏扬道:“我想我们需要其他的合作伙伴……至于人选我已经选定好了,明日我会同老师商量。” 林君含的语气里明显的一丝不悦:“既然你已经决定好的事情,还来同我说什么。”脊背再度靠回去,懒懒的瞌上眼。 自她加入香会以来一直满腔热血,从未如此倦怠过,那疲惫仿佛自骨子里源源不绝的冒出来,不由脊背寒凉。况且香会要做的事不会件件同她商量,她也懒得多问一句。借口想要休息,便打发苏扬离开了。 冷月寒星升上来,林君梦自那扇窗子望着整片夜空,是夜静得只有巡逻警卫的脚步声。福至心灵间竟忆起小时候……小的时候许多事情她便不如林君含,那时也只是不为意的想,她是姐姐,而她是妹妹,理应不如她。直到现在‘短兵相接’,一次次神不知鬼不觉的败到她的手上,才瞬时觉出荒凉。许多年来的光彩照人,不过是那人给的恩赐。如今想起来,每一次都化成锋利的刀子,一下下的划割心口,那样疼。 林君含醒来的时候,华铮已经离开了。并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睡意朦胧时有人在她额头轻轻的烙下一吻。整个人困乏得厉害,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一睁眼晨光刺目,下意识眯起眼眸静静的望了一会儿天花板。门外就已经传来叩动门板的声音。 轻轻的唤她:“四小姐,您起来了么?” 林君含方才坐起身道:“起来了。” 只是没什么胃口,抿呷了两口青粥,抬手放到一边去。 听差是个无比机灵的小丫头,不由得问:“四小姐,是今天的早餐不合口胃么?” 林君含摇了摇头,只道:“不是,我不饿。”继而又对那听差道:“你去将医生叫进来。” 听差忙道:“是,四小姐。” 小丫头轻手利脚的下去了。 林君含那双紧握的拳头已经出了层粘腻的薄汗,说到底也只是心里慌张,不见得就是真的身体不适。绥慢的摊开掌心沿着腰线缓缓下滑,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着。粘湿的汗液便沾到浅绿的衬衣上,只觉得难耐。 西医来得很快,一进来没有多问,即刻为林君含做检查。最后松口气道:“四小姐无需担心,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仗着四小姐年轻,底子好,否则怕也是一般人吃不消的。四小姐日后还要注意加强营养,您实在太消瘦了……”那西医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将注意事项说与她听。 林君含默然的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绥军大捷,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心里一根终日绷紧的弦终于可以松懈下来,有片刻的喘息。不说高枕无忧,至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林君含的心里却并不轻松,即便昨夜没有睡好,还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了。半晌午的时候还有会要开,身体软软的没有力气,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沿。 须臾,门外传来王思敬的声音:“四小姐,属下有事禀告。” 林君含这才勉强打起精神,轻轻道:“进来吧。”起身走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 王思敬一身墨绿戎装走进来,神色暗沉:“四小姐,修文不见了……” 刚刚得到消息,抵达目的地不久王修文就不见了。素心和警卫将周围都找遍了,可是没找到。 林君含愕然抬头:“怎么会这样?” 王思敬眉头拧紧:“本来一路上都相安无事,没想到抵达之后会出现这样的岔子。素心说之前修文的情绪低落,她只以为是离开我所致,便没放在心上……所以属下怀疑修文可能听到了那天的话……” 林君含的大脑“嗡”的一声,即时一片空白。漂亮的唇型讷讷出声:“怎么可能?” 心底里即刻否定,又怎么不可能? 自己生的孩子怎么会不了解,王修文小小年纪却是个心事很重的孩子,心智本来就比一般的孩子成熟。当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表现得无动于衷也不是不无可能……之前掌心便出了汗,这会儿冷却掉了,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从脊背生出来。 林君含顿时焦灼不已,嘴里发干发苦。第一次事太来袭表现得这样无措,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她统领三军,竟不知要将自己的孩子怎么办了。 王思敬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连忙安抚道:“四小姐,你先别急。我想一定是修文自己走掉的,属下已经派了大量的人手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修文的下落,一定不会出什么事。” 林君含自恍惚中凝结一点儿思绪,还记得嘱咐他道:“一定要保密!” 到了此刻她的呼吸越发困难起来,只怕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与掐断她的生息命脉又有什么分别? 王思敬道:“属下知道,四小姐。” 军中的会议还要照开不误,战争还没有结束,城池亦未完全收复,扶桑随时都有可能来犯。 林君含坐在会议桌前,阳光透过窗子照到她花白的一张脸上,隐约透明。仿佛轻轻一戳,便在指掌之中碎裂无踪。 军中要员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也只是摒气凝神地听她讲着话。 时间在林君含看来每一分都变得漫长且难捱起来,不时思绪错乱短路,仿佛连生息都被紧紧困制。她在心里安抚自己道:“不会有事的,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付译公然对付东倾进行了军事制裁,几年来创下的丰功伟业毁于一旦,到头来军衔不保,直降到了小小士卒。还是在几员老将的恳求下,付译答应让他戴罪立功。能看出这一次付译对此相当恼火。见了段芳华也尽是冷脸,一时间段家的军火被全部没收,段正军倾注一生创下的,亦是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人生就是如此,那些拼尽全力得来的,生命走至尽头的时候,却变得比尘埃还轻。浮华变过眼云烟,是真正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只是在段芳华看来,更像是飞蛾扑火。那样明媚炫丽的火光引着人上前,几乎不顾一切。一旦触及,灰飞烟灭。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静下来的时候,想到自己,亦想到别人。爱情的苦滋味只有尝试到的人才知道它有多难言,大多时候根本不受理智操控。 段家也算因此受到责罚,只是碍于两家的婚事,而且段芳华并非清军中的一员,在许婉婷的极力劝说之下,付译总算网开一面。 段芳华没有直接回洛阳城去,被安置在付府准备完婚。大都呆在阁楼里,只在中午日光好的时候出来走一走。空气中已经明显泛起秋意,就连阳光也不再灼热。披一件羊毛披件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却是没什么脸面出现在付译和许婉婷的面前。 付家不想婚事出岔子,但不能说心中不责怪她。段芳华不傻,便不去找别人的晦气。 因此像被囚禁起来的一只飞鸟,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闷闷不乐,连自由都一并失去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道:“小翠,你去帮我拿一件毯子过来,想在这里睡一觉。” 那人没有吭声,须臾,一件毯子自身后落到她的肩头上。 段芳华瞌着眼道:“你去忙吧,不用理会我。”话落,蓦然睁开眼眸,地面上长长的一道影子,笔挺修长。空气中同时弥漫清淡的香水味和烟草味。这哪里会是她的侍从? 付东倾已经自长椅后转了过来,淡淡道:“在这里睡觉会着凉。” 段芳华听着他不温不火的一句话,顿时生起落泪的冲动。几日来总像是在站在天涯的一端看着那么一个人,冷风肆意,遥遥无期,是怎样的凄楚? 如今看来,她是赌赢了的。 否则如何对得起地下的亡父? 段芳华隐在薄毯之下的手指微微收紧,一定已经泛起了白痕,只觉得指腹发麻。而她颌首望着他,半晌一句话也没说。最后眼光错开来,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付东倾背着风点着一根烟,在长椅的一端坐下来。眯起眼眸道:“来看看你。” 段芳华只轻轻的“哦”了声。仿佛是他说过最温情的一句话,至少在两人有婚约开始,这还是付东倾第一次没有敌意的同她讲话,哪怕只是不温不火,却少了意欲撕裂她的那股子恨意,在段芳华看来已经很是难得。 (045)永得不到 她终于发现,想要捂热这个男人的心是何其困难的事。再多的好他不见得就会收授。倒是对他心头最柔软的那一处温柔以待,略微还能打动他……而付东倾心上最柔软的一处是林君含,那是他的心头肉,她又岂会不知。 付东倾弹掉一截烟灰问她:“听闻婚纱已经试过了,可有不妥?其他还有什么需要额外准备的?” 听他的意思,倒像是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段芳华将嫣红的唇型抿成纤细的一条线,语气中忍不住的荒凉道:“你现在肯娶我了么?” 付东倾静静的没有吭声。 缘起缘灭,宿命是不容人反抗的。就像戏本子里的捆仙绳,越是挣扎,越发捆紧得人透不过气来。到头来就只有‘束手就擒’这一条路可以走。 付东倾掐灭手里的烟,站起身道:“还有哪里欠缺,吩咐下人去办就好。我父母一直盼我娶亲,断然不会亏待了你。” 所以她的窘状也是暂时的,付家并不会因为军火的事真正的将她怎样。 段芳华扭头看凋零繁华,眼里映着细碎而斑驳的影儿,仿佛是映在墙上的图腾。她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手指微微拢紧,将肩头的毯子收得越发紧。 付东倾立了片刻,大步离开碧芳园。 段芳华终于回过头来一眨不眨的望向他,那一束的阳光正好,打到他的身上去,肩负锋芒,异样华彩。这个男人是她一眼相中的心上人,如何能够割舍? 终归是如愿所偿! 林君含一整天没有什么胃口,想起西医的话,到了晚上还是硬捱下一些。回到起居室,便觉得胃中翻腾得难受,隐约有灼烧的痛触,却顾不得管她。只心事重重的想着事情…… 王思敬自离开就没有回来,即便没有消息来报,林君含也知道一定是没找到。 越想越是难过,最后靠到床头抱紧自己,鼻骨一阵一阵的发酸。王修文刚生下来的时候比一般的孩子要小,也是自己消瘦的缘故,那时候到了四五个月身体才有了变化,但穿宽大的戎装便能掩人耳目。所以生下时不过小小的一团肉,哭声却震耳响亮。本来生产并不顺利,待孩子出生已是要了她半条命不止,思绪渐若游离,那样的苦楚只有历经过的人才知道。是那一声响亮的啼哭将她唤醒过来,护理抱着孩子过来恭喜她,只说是个小少爷。她望着那皱巴巴的一团肉心头软软的泛酸,竟跟着一起落泪……又如何不想将他带在身边好好抚养,一日一日看着他长大……看他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唤她一声“母亲”……但终究不能,比起牵着他的手看遍万千景象,更希望他能平安长大,一世安好…… 林君含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只是呼吸困难。不得抓紧被角,窒息的鱼儿一般,那眼泪亦如断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而下。 绥军按着原计划拔营,辗转下一个战场。 林君含连续招开会议布属运城驻防之后,跟着大部队一起转移。 晨光四合,城门徐徐开启,发出沉重的吱吱声。 挡帘微微的开了一条缝隙,林君含侧首望出去。昔日的军事重镇数月战火连绵,到了现在萧条不已。空气中淡淡的雾霭泛起苍白之色,仿佛硝烟累及的尘埃,意欲抬手抹去,却重重叠叠的压了下来,一并堆积到心口上。也只是无能为力,心中生了荒凉,轻轻的叹了口气,抬手将帘子扯上,靠到椅背上一句话也不说。 车子很快驶出城去,冲着日头升起的方向颠簸前行。似追赶那一轮红日,将万千世界抛到身后,越走越远。 付东倾和段芳华大婚,仪式办得格外盛大,清军内无数达官显贵一时齐聚江城,光是车子就排到后街去,大半个城都被警戒起来,出入付府更是严加盘查。阵仗大得令人咂舌,知晓因由的人都知道,这一场婚礼大有冲喜的味道,付家近段时间晦气的事情接连发生,如同阴霾笼罩,拂之不去。便想借着这股子喜气冲一冲,却惟怕再生了事端,警戒照以往可想而知的严了几分。笑语喧哗和丝竹声中又免不了的肃杀严整。 府中早便撑起了戏台子,请了章中那样的名角,接连唱了几日。 许婉婷本来极爱听戏,到了现在也是顾不得。吉时很快便要到了,带着下人和几个太太上楼去,没走几步又只是不放心。转首吩咐:“去二少那边看一看,催一催他,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听差应了一声“是”,转身下去了。 许婉婷便携了其他女眷上楼。 房内听差已经服侍段芳华换好了婚纱, 那婚纱是西洋的设计师专门为段芳华量身设计,不妥之处反复修改,直衬得玲珑身段曼妙妖娆,水蛇一般。门板打开,一个官家太太不由得啧啧赞叹:“瞧一瞧,当真是年轻,皮肤这样光滑,身段更是好,仙女下凡似的,当真是比不得了。” 另一个亦是满口夸赞:“二少要娶的人,定然秀外惠中,样子也极是标致的。年轻的女孩子又有几个可以比得的……二少真是好福气……” “二少自是福气好,能嫁给二少,那也是有福气的人……” …… 段芳华望向镜中的自己,当真是极美,杏眸如水,唇齿嫣红,被那轻盈透彻的白纱一衬,画上的仕女一般,如梦如幻。一时间竟连自己都看得有些痴了,只是怅然的想,这样的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自己,他会喜欢吗? 付东倾被听差催促着出来,不得掐灭手里的烟站起身,拉了拉褶皱的衣角向外走去。 宾客已经齐聚一堂,自是热闹非凡。红毯铺砌,仿佛红尘万丈。付东倾的心里直生了一种麻木的钝痛,怔忡的望着满堂宾客,心底里却生了莫名的寒凉。直至那一抹艳白嵌入眼帘,像暮秋时节的霜白萋萋,冰冻一切百花艳滟,自肩头抖落的,是无尽的清寒。虽然不曾得到过,他却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什么。 望着逐步走近的段芳华,便生了一种恍惚,那样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似人世间最美的一朵花,悄然在他的瞳孔间绽放开来,梦寐以求的盛开来了……他竟生了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恍惚,似痴了一样,就像久病成疾的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段芳华方得以看到他脸上若有似无的一点笑,近似于欣然,更似眼错。她清盈的眼光凝集在他的脸上不敢移开,只怕那样轻薄的微笑眨眼间碎裂无踪,如同那脸上的耀眼薄光一般。更似暗夜之中的一点希冀,冰冻之时的微弱火光,就因着他的一个微笑,便击溃所有心灰意冷,哪怕万劫不复,她亦无怨无悔。 付东倾伸出手来执起她的,缕空手套将纤细的手指与皓腕细腻的包裹起来,触了指尖便轻轻的挽于臂弯间。 段芳华侧首看他,只见他望向弥散台的目光笔直,利箭一般。而她的心里却生出一种柔软,这样的柔情,只会让自己溺毙其中。 因着这样的喜气,府中一直闹到午夜。 几个同付东倾一般大小的同僚喝了酒,便吵着要来闹洞房。 许婉婷早料到会这样,以往付俊仲和吴素结婚的时候,一帮喝得五迷三道的半大小子就跑去闹,几乎是整夜没睡。许婉婷当真是怕了那样的吵闹,后来便不得不防着。早叫人在厅门处守着,见那一群人吵闹着过来,就将人拦了下来。又叫人将醉意熏然的付东倾掺到房中去。 段芳华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许是一天没有吃东西的缘故,手脚发冷,坐下来更是一阵阵的发寒发慌。此刻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便顿时生了汗,紧张的攥紧拳头。 门板应声开启,听差只行到门口道:“二少奶奶,二少回来了。” 段芳华连忙过去扶他。 付东倾喝得不少,将一凑近就嗅到一身的酒气。讨厌那刺眼的灯光,一进来便耷拉着脑袋不肯抬头。 段芳华将人扶到床上之后,去给他倒水喝。再一回来就见仰躺在床上的付东倾已经扯了领带扣子,衬衣也被扯得大开,露出胸膛大片的肌肤。她的大脑‘嗡’的一声响,整面脸红得滴出血来。这样安静的夜晚没有闹洞房的人上来,反倒更加尴尬。她站了一会儿,只得稳了神唤他:“东倾,起来喝点儿水……” 付东倾将摭住眼眸的手臂移开,一双深眸直盯向她。不等段芳倾反应,一只手掌扣紧她的手腕轻轻一扯便压制到身下去。她忍不住一阵惊呼,手里的杯子应声滑落,崭新的褥子顿时湿了大片。 不等她说话,他已经劈头盖脸亲吻下来,很大力,叹吮她的唇齿生了一种尖锐的刺痛,即刻便又红又肿,她喘着气呼疼,只是嘴巴被他堵得严实,最终都变成破碎的呻吟。到底还是怕的,眼角清泪簌簌而下,胸腔内闷疼不已。 付东倾在碰触到她湿润的脸颊时停顿下来,撑起身来,神色状似悲凉的看着她。讷讷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其实他从不知她想要什么,段芳华这样想,可是却不否认。只道:“无论我想要什么,但我知道,即便没有我,你想要的也不见得就能得到。” 他怔在那里,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 (046)景真再现 几日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半面天似要不堪负重坠落下来。却不见一丝细雨飘落,就这样不见天日的阴着,空气中免不了添了冷意,那样的冷直渗进骨缝里。 林君含捧着一盏热茶心不在焉的呷着,除了掌心滚烫,全身都是冷的。不多时下人抱着一床毯子过来,搭到她的腿上道:“四小姐,天气这样冷,小心着了凉。” 不想温度骤降,眨眼间就像换了一个世界。林君含心里慌然,听着下人这话更是想着,这样的天气如若没有安身之所只怕会冻死……她的脸变得煞白,顿时没了一点儿血色。终究放下杯子,站起身道:“去将张秘书叫过来……” 几天下去,王修文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他小小的一个孩子又能跑到哪里去?偏偏又是这样的乱世,许多地方都在打仗,她本就心神不宁,夜夜睡不着觉。眼见天公不作美,直将她要逼疯了。 秘书叩动门板走进来:“四小姐,你叫我?” 林君含请他坐下来,心神不宁道:“到现在军中事宜已趋于稳妥,扶桑那边反倒不见半点儿动静。我有些私事急需处理,这边倒要你多留意一些……” 极少见林君含慌慌张张的模样,此刻言词之间却防连唇齿都在打颤,秘书没有多问,只道:“四小姐有事只管去办,军中不会有事,四小姐尽管放心。” 林君含换过衣服便离开了。本来不是冲动的人,也深知这个敏感的时候一定要寸步不离,与扶桑的这一仗本就十分吃紧,而绥军相对薄弱,哪里可以掉以轻心。可是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撕拧着,不可思议的痛触传来,根本坐立不安。 侧首望着窗外,路两侧的花木扶苏都已凋零败落。起了风,残败的花枝摇曳,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魅,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慌。 她似自言自语道:“千万不要下雨啊……” 一场秋雨一场寒,那滋味定是十分难耐。她打小便不喜欢寒冷的天,此时只会更加厌恶。 王思敬没想到林君含会亲自过来,提前也未派人跟他吱会一声。知道军中是离不开她的,如若不是心急如焚,以林君含的沉稳性情不会不声不响的跑了出来。 见人从车上下来,马上撑了伞走上前去。天空已经开始飘雨,丝丝的冷雨渗到人的脖颈间去,是怎样的彻骨。 “四小姐,你怎么来了?” 林君含淡淡的应声:“进去说吧。” 素心也接着迎了出来,见到林君含难免感觉愧疚。 “四小姐,很抱歉,你将修文交给我,我却没能好好的看管他……” 林君含再怎么心灼,却也知道不是素心的错。有些错一开始就已经铸就了,患祸波及到了孩子的身上,是她对不起修文才是。 强忍着那疼道:“这件事情不怪你。” 素心去给她倒水暖身子。 林君含和王思敬去里面说话。 一坐下便焦躁的问他:“怎么样了?” 王思敬脸色不好,沉沉道:“回四小姐,周边都已经紧密盘查过了,都不见修文的影子,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战场了,我们不敢冒然派兵寻人,只怕这个敏感的时刻会引发同其他军阀的矛盾。但四小姐还是不要太担心,属下暗中已经派了人去找……地毯式搜索,就不相信会找不到修文……” 就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如今石沉大海,竟寻也寻不到了。 林君含浑身发虚,按着沙发把手的手指只觉得吃力。 不由得喃喃道:“他一个小孩子能跑去哪里?” 王思敬抿紧了唇,亦是一副痛焦灼的模样。实则这些天来他也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种种不好的念头在头脑中盘旋,稍一闭眼便被噩梦侵袭。他知道这是林君含的命根子,如若不能完好的寻回来,她定然也没办法再活下去。 “四小姐,是属下无能。对不起你和修文!” 到了此刻不是怨怼任何人的时候。林君含强压着那心里的疼,平静道:“冒再大的风险也要将修文找到……”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吐字渐若吃力:“引发其他军阀的嫌隙也不要紧,却是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在找什么。” 没有什么比孩子的安全更重要。 素心在门外听到这一句话,快走两步进来,把水杯端给她:“四小姐,喝点儿热水暖暖身子吧。” 见她穿得并不厚实,一件昵子大衣,里面是利落的衬衣长裤。秋风瑟瑟,冷雨纷纷,又哪里可以御寒。 林君含没有接那杯子,直接站起身道:“我的时间不多,怎么能在这里坐下去。” “四小姐……”王思敬唤了她一声,接着道:“四小姐,属下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就算为了修文,你也万万不能乱了阵脚。若是要其他叵测之人知晓你在找寻什么,定会一并将注意力投注过来,到时候修文只会更加危险……” 林君含胸膛起伏道:“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的呆在这里?” 王思敬道:“四小姐,你回军营吧。这里交给属下,昨夜又加派了人手,如若修文在搜寻的范围之内,相信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其中的严重性林君含又怎可能不知,如若不是有所顾虑,一时片刻她都坐不下去,插翅也早赶过来了。只是修文的安危很重要,家国天下也不能半途而废…… 王思敬知道最历经煎熬的要属她,哪怕是不忍,也只能劝阻。 林君含清亮的眼眸闪烁细碎的晶光,转首望向窗外,倔强的颌起首来一句话也不说。嘴巴里却如同吞噬了黄连一样苦涩。 时间眼见不早了,阴雨天的缘故,黑得更是早。走夜路怕是不安全,王思敬便催促着她回去。 素心送她出来,什么时候替她披了块羊绒的披肩也不知道。脑子不听使唤,一双腿脚更是,怎么上的车都不知道。就只见王思敬带好车门之后,冲司机挥了挥手说:“慢点儿开。” 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雨幕,纷乱的雨丝砸到车窗上,很快就迷糊了整片视线。林君含之前本是强忍着,这会儿脸上痒痒的,温热湿润的东西顺着脸颊淌下来,漫进嘴里,苦不堪言。 心里边着了魔似的一遍遍问寻:“修文,你到底在哪里?” 车子直驶到一条三岔路口,雨势越发的大,可见度低得可以,司机不得放慢车速。还是险些与一辆汽车相撞。从一侧路口中驶出来,尖锐的一阵刹车声,车身与车尾擦行过去。雨下得这样大,哪里看得清对方的车子,好在没有发生祸患,双方都未下来人查看情况便呼悠悠的开走了。 那一辆黑色的车子驶出不远便停了下来,司机率先撑着雨伞下来,并将后门打开。 一双军靴踏到水面上溅起泥泞的水花,沾到笔挺的军裤上,顿时显得面目全非。男子步伐极快,哪里顾得上这些,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小娃极速朝路边的诊所中去了。 王修文是梁景真半路捡到的,出城的时候看到盘查的士兵,汽车缓缓停下来。透过车窗就看到一张隐约熟悉的小脸,他眯眸去想,方忆起是王思敬的儿子,早先在督军府是见过的,聪慧可人,就连林君含都十分喜欢。抱着他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操着绕口的乡音,同身旁的女人直嚷晦气。即便那声音故意压低,由于焦灼却粗犷:“真他奶奶的晦气,这要是死了,不就砸到手里了……哪里知道病得这样重,还以为能卖个好价钱。早知道这个样子,不如之前就扔到沟里喂狗了。” 女人拿眼睛瞪他:“我就说病歪歪的,你偏说生得细皮嫩肉能换几个钱来花花,这要是死在手里是要做恶梦的……” 梁景真戴白手套的手指在腿上轻微的叩了叩,招来副官耳语几句,那人接着便下去了。汽车方一驶出城,副官就抱着王修文走了过来。坐进车里道:“少爷,这个孩子烧得厉害,怕是受了风寒。如果不急时抢救,恐有生命危险。” 梁景真将人放到腿上细细打量,确定是王修文不假。蹙了眉头道:“那两个人贩子呢?” 副官道:“已经让扶桑的卫兵带下去了,那帮子人心狠手辣,不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梁景真抽了毯子给他盖上,吩咐司机:“马上找一家诊所。” 副官一进来就大喊医生,小小的一家诊所,到了这个时间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听到喊叫和两个护理走出来,看到是穿着戎装的男人,知是当兵的,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问:“是哪个人病了?” 梁景真将王修文抱过去:“这个孩子高烧,且昏迷不醒,看看是怎么回事。” 医生直接接过孩子道:“你们在外面等着。”便直接抱去了急诊室。 副官后知后觉,此刻方问:“少爷,似是王副官的孩子……” 梁景真靠到墙壁上,掏出一根烟点上。淡淡道:“没错,的确是王思敬的儿子。” 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再提及,仿佛隔着几生几世那样久。旧时的或缠绵或悱恻再次忆起,隐隐带着发酸发涩的氤氲之气,更像午夜梦回时的怅然一梦。那些与她有关的只言片语,再被逐一拾起,心头仍旧一如当初的不宁静。 (047)旧人相见 手里的烟才吸了几口,走廊一端已经有人过来催促:“梁少,那边会长还在等着,我们是时候该出发了。” 梁景真弹掉一截烟灰,漫不经心道:“你没见那个孩子病着,我现在走不开。” 那人西装革履,看作派是扶桑人,只是本地话却也说得十分地道。还算是客气道:“梁少若是担心,留下人照顾便是,或者带过去治疗。我们扶桑多好的医生都有,更有先进的治疗仪器,总要比这么一个破旧的诊所强许多。再迟些,会长怕是等得急了。” 副官周树冷哼一声:“你们若是急了,先走便是。你没看到那个孩子正昏迷不醒,如何能等到去了你们那里再医?” 男子面色一哽,见梁景真神色也并不好看,便不敢再多说其他。只道:“那便等一等,我派人去同会长说一声。只是也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医生已经给王修文打了针退烧,到底是医疗条件有限,确定是感染了严重的风寒,也劝他们到大的医院就诊。 只等退了烧,就带着人离开了。 扶桑在淮遇建立了权利中心,几乎占居了大半个城,平日城中出入的也多半是扶桑人。整个香会就设在这里,从扶桑过来的要员大都直接抵达这里。 汽车一开进城,周树便道:“这哪里还是记忆中的淮遇城,简直成了扶桑人的天下。”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早先随梁景真去过扶桑,那里的风土人情自是见识过的,沿街的小酒馆,嗒嗒的木屐声……以及布帘后传出的丝竹之声,都是扶桑特有的标志。如今车子一路驶进淮遇城,却是随处可见的景致。 梁景真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破碎的灯光划过脸盘,交织成谜。此番他来淮遇城是按着梁琼的指示,同扶桑商量合作事宜。扶桑有意联合梁家对付林君含,梁琼复辟无门,扶桑一找上来正有一拍即合的味道。所以过来时一再嘱咐梁景真要慎重对待,等他处理完手中的事,会亲自过来。 他的脑袋嗡嗡的,一路上没有停止过思考,又仿佛一团浆糊似的,什么都懒得去想。最后只是不耐烦的锁紧眉头,沉声吩咐司机将车窗打开。秋雨之后肃冷的空气吹进来,一时间只觉得呛人,竟如刀子一样划割脸颊,带了鞭笞的疼意,一下一下。 那边已经有人出来等候,缕花铁门一打开,即看到辉煌耀眼的灯火。廊檐之下站着几个人,逆着光,远远的看得不甚清楚。 周树侧首道:“少爷,我吩咐人带孩子去看医生。” 车子已经停下,梁景真点了点头。 车门被人一把拉开,司机请他下来。 会长是个年过半百的长者,此刻亲自迎了过来。操着笨拙的中国话笑呵呵道:“欢迎尊贵的客人,见到梁少,实是幸会。” 他伸出手来与之相握。 梁景真抬眸,眯起眼睛打量。唇角一弯道:“会长大人,幸会。” “听手下人说梁少为了救一个孩子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现在的年轻人,像梁少这样古道心肠的着实不多了。我已经让人安排了扶桑最好的医生,现在就将那孩子带过去治疗,梁少尽管放心,定会很快好起来。” 梁景真微微的垂首道谢。接着眼风一错,方看过来。那目光如清风燕尾一般,扫在人的心口上。 林君梦微微一怔,旧人相见,话到舌尖却只能反卷吞咽,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就连表情都微微凝滞,借着稍绚丽的廊灯将眼前人看得十分清楚,个把月的时间过去,中间隔着大段的物是人非,他却一点儿都没有变。依稀是那个笑一笑唇角微弯,温润如玉的世家子。 倒是梁景真,若有似无的哼笑了声,问她道:“我该唤你什么?林小姐?还是有其他的名号?” 扶桑女人的名字不是叫起来古古怪怪的。 林君梦抿紧唇,心底的苦涩蔓延出。盯紧他道:“你这样是不认得我了?” 梁景真飘飘道:“确是有几分陌生。” 数月的时间人的容貌很难有多少变化,她依旧年轻,依旧漂亮,像檐角的一枝花。只是香味改,依稀是少了以往的清新淡雅。他望着她,看她眉梢眼角细微的变化,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个人,顿时觉出天壤之别来。这真的是同那人有一样容颜的孪生姐妹? 会长展颜笑道:“君梦不止一次提起梁先生,说梁先生年少有为,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梁景真按了按眉骨:“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已经快要记不得似的。 苏扬静立须臾,伸出一侧手臂请几人进去聊。 林君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痴了一样。还是苏扬走出两步,转身唤她:“君梦,想什么呢?还不进来。” 她模糊的“嗯”了声,方跟着走进去。 抵达淮遇城的时间本就已经不早了,当晚不过是敲了敲边鼓,没正式切入话题,会长就命林君梦带梁景真去下榻的地方休息。 穿过花木扶苏的长廊,晕黄的灯光洒了一地。这一处深宅旧院十分宁静,只是看环境是被重修缮过,浓浓的扶桑异域风情。 林君梦缄静的走在前头,听军靴的声音他就距她两步之遥。 小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在督军府的后花园里玩耍,空间不比这小,到了繁花锦簇的季节,窄窄的一条石板路亦会变得拥挤不堪。三个人你追我赶的跑来跑去,林君含在最前头,她跟着姐姐,身后就是梁景真。一次不小心踩到她的裙角,绊倒时磕破了膝盖,她极怕疼,哭起来便没完没了。吓得他也只是束手无策,一遍一遍的哄:“君梦,你别哭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她哭的越发大声,他便和林君含蹲下身来帮她吹。 她以为那些久远的时间一定已经被他们遗忘了。 他在背后凉凉道:“看来扶桑人的生活你适应得紧。当初无论如何没想到,你竟是扶桑何其器重的人,你蒙蔽了所有人的眼,想来你四姐知道这个真相时,一定也傻掉了。” 林君梦没有回头,话语平静道:“人各有志,我和我四姐只是走得路不同。即便你私心里仍旧偏袒她,却不能说我走的路就是错。”她顿了下,又道:“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永远是向着她的。” 梁景真神色一转,可那又怎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即便见到,她不见得就会原谅他。然后‘再回不到过去’的日子,让他倍感无趣。 房间是早就准备好的,林君梦一将人带过去,便道:“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来做,早点儿休息,明天见。” 梁景真背对她站着,挺拔的影映在格子拉门上,轻风一起,似是微微摇曳。 林君梦盯着看了一会儿,眼晕得厉害,便快速的转身离开了。 厅前看到苏扬站在那里,她视而不见一般的走了过去。 苏扬叫住她:“君梦,你是在怪我之前没同你说对方是梁家对不对?” 林君梦冷笑:“你做的任何决定,又岂是我能干预的?” 所以,在得知对方是梁景真,再看到他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她震惊,她恍惚,她像个傻子似的又怎么样?香会看中的人选,她没有说不的权利,也只能努力的帮忙说服。 于是面无表情道:“你告诉老师,我会好好劝说梁景真的。” 苏扬道:“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不比寻常,你的话他该会信服许多。” 林君梦撑着头:“我累了。”走出两步,又道:“有了梁景真,你们打算将华铮怎么样?” 会长是只老狐狸,嗅觉敏锐的不得了。从扶桑来到这个本来全然陌生的地方,自是对任何的人和事都充满质疑和防备。虽然他从不否定华铮的战斗能力和军事才华,相信鲜少有人能及。可是,扶桑这一战输得蹊跷,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找不到瑕疵,他仍旧不会掉以轻心。 苏扬只是道:“老师是觉得多一个合作伙伴就多一份力量,我们之前已经吃了亏,便不得不防。” “想华铮和梁景真联合共同抵御我四姐?” 苏扬挑起眉毛:“有什么不可能?” 她却施施然的笑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梁景真见到华铮以后事情会变得多麻烦?到时候如若华铮那里出了什么问题,便怪不得我了。” 鞋跟敲击石板面发出清脆的响。 林君梦消失的速度很快,就像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讽刺表情。扶桑人的确野心勃勃,几近无所不用。却没有想过,很多事情凑到一起,不见得就像想象中的那样好驾驭。 夜半时分王修文终于醒过来了,嚷着口干,护理给他喝了水。那嘴唇已经裂开了,便又拿棉签沾了水帮他涂抹。小家伙还很虚弱,喝了两口水后,身子一歪又接着睡死过去。 周树得知他醒来的消息后马上去知会梁景真。半夜借着茫茫夜色,隐约看到一个轮廓,瞳孔骤然一缩,那副吃惊的模样见了鬼似的。 (048)旧人相见 心中明明害怕,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不由得凝神多看了一眼,刹那间吸了口凉气,却是不敢发出声音,只脚上的步伐越走越快。 嘴里喃喃:“定是看花了眼……”这世上死去的人又哪有死而复生的道理。他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一说。捏紧拳头,穿过花木扶苏掩映的长廊,很快来到梁景真下榻的地方,隔着一面格子窗只见灯光昏黄如月,房中人还没有休息,一团朦胧影廓亦是微微摇晃。周树低低地唤了一声:“少爷……” 到了这个时候梁景真还没有休息,听到周树在外面唤了声:“少爷。”便即刻将人唤了进来。 周树面色凝重,仿佛紧张的不得了。 梁景真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周树斟酌须臾,方道:“少爷,属下刚刚看到一个人,像极了付三少……”他激动得吞咽了一口口水,补充道:“远远望去那身形同付三少简直如出一辙。” 梁景真骤然眯紧眸子,缓缓道:“哦?竟有这样的事?” 周树点点头道:“当真与付三少极其相似,属下不止一次见过付三少,倒是不至于眼错。但是看那人的装束,当是扶桑长的长官。” 况付江沅是出了名的惊滟公子,定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自来倍受瞩目……周树借着那一丛亮光仔细的打量过,却是一模一样的。 梁景真静身而立,陷入沉思,先前就有耳闻,扶桑有一将领,风骨神韵像极了付江沅。皆是风流倜傥,宛如神砥一般。看来却有那样一个人……他微微吐气道:“定然是扶桑的长官。”且不说付江沅数月前就已经不在了。扶桑此时之所以能够驰骋一方土地,兵戈所向,与林君含相抗衡,还不是因为当初从清军的手里投机取巧将绥州大地纳为已有,才为后来开辟战场奠定基础。诚然敢从付江沅的手里囊中取物,没道理不引来他的雷霆怒火。如若不是付江沅走得早,想来今日同扶桑奋力一战的,怎么也轮不到林君含。 梁景真自言自语道:“想来也仅是相似……这世上岂还有那样一个人……” 周树此刻稳下神来,思及之后,断定亦是如此。 “当下的灯光不是十分明快,想来是属下认人不清,看错了眼,又怎可能是付三少。”:转而又道:“少爷,那孩子醒过来了。看护给他喝过水,此刻便又睡过去了。我们要将这个孩子怎么办?给王副官送回去么?听闻四小姐拔营到了运城的大乾门。” 梁景真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震,液体溅出一滴,焦灼滚烫,似直溅到了胸口上。 他没想到,今时今日,只是听到她的名字还会微喘息困难。如同一只手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狠狠的钳制住,仿佛拼尽了全力仍不能挣脱开。梁景真便有一种预感,终有一日他会在这样精致细腻的手掌下窒息而亡,永不得超生。 只听周树继而道:“医生说退了烧只要不再烧上来,就没再有生命危险,将将属下去看了看,觉得已经无碍。” 梁景真淡漠表情不知想了什么。半晌只道:“明日便带那孩子离开,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看到。” 周树心领神会,只道:“属下知道了。” 来时他也是看到林君梦的,昔日的林家五小姐竟成了扶桑鞍前马后的得力干将,任谁都没有想到。想那四小姐一直对这个妹妹疼宠有佳,如斯呵护,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那样的姐妹情份只觉得比山高,比海深……如今却演变成这样一种局面,曾经温柔以对的,给了自己致命一刀,捅在心口上,赤血淋淋,如何不心灰意冷?多少过往云烟成了能伤人的利器,周树知道,就连梁景真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否则不会一路之上闷闷不乐。这样一群小儿女竟变得如此,真真是造化弄人。 周树沉沉的叹了口气退出去。 梁景真过了午夜方迷迷糊糊的睡去,做了梦,辩不清今夕何夕,起初是在白雾迷漫的丛林里,明显是迷了路,举头望去,连苍天都不可见,摭天蔽日,只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古树,他扯着嗓子喊,只问:“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感觉无望,就连睡梦中也是感觉要困死其中的,转首又被沼泽溺毙,大半个身子陷入其中苦苦挣扎,直漫到嗓子眼,呼吸渐渐困难起,到最后连声音也发不出了。只大脑一片空白,再呼出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了,隐约是一个人的名字…… 就这一声,喉咙腥咸,仿佛连血带泪泣起来,竟将自己给惊醒了。 猛然一个起身,胸口堆叠着花白的锦被剧烈喘息。 “梦到了什么?这样慌张。” 林君梦清甜的嗓音在氤氲的茶雾中悠悠响起,如若她不是只蛇蝎,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这是一个美人。 可梁景真看着她,只觉得全身长满了刺,仿佛多看一眼,都能刺破瞳孔,血肉模糊。他不悦的蹙了下眉头,揉着太阳穴懒懒道:“谁允你进来的。”周身清风缠绕,侧首那拉门开了一扇,外面景致一目了然,看样子午夜又下了雨,雾气蒙蒙,奇异的树种,绽新的绿叶上滚动着清亮圆滚的水珠子,随时都有坠落的风险。这样的繁华盛景让人心神恍惚,仿佛还是以前的日子,在绥州的繁盛之地青云城亦是不难见到。如今目及之处,竟成了他乡异景,望得久了,竟满心倦怠。梁景真扭过头来不肯再看一眼。 林君梦只以为他是怕这样肆意的冷风,起身去将拉门掩上。 亦如平常那般:“以前不就如此,也不见你发这样大的脾气。”从小到大几个一起长大的人间几乎是没有什么忌讳的,哪一时她去梁家,不管梁景真是否在卧房中休息,跟听差说一声便大张旗鼓的进去了,非要将人唤醒不可。那时候梁景真也只是困奄,懒懒的不想理人,倒是没见有什么脾气。 梁景真深邃幽黑的眸子盯紧她,提醒她道:“如你所言,那是以前。” 现下物是人非,她怎么还看不明白,她不是她了,他也不是他了。 这样的物转星移让人迷茫惆怅,到底是什么让一切改变?! 林君梦身体骤然一僵,仿佛受了致命一击。最后僵死的面容之上挤出一丝冷笑:“这样的改变只在你我之间?”她亦紧紧的盯住他,:“那你和她呢?” 梁景真不答,扔下被子起身。 林君梦心中自是不痛快,也不打算放过他。 “梁景真,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既然什么都看得明白。就该懂得,你和我之间变得不同了,和她就没有什么相同。世事就是如此,虽然残忍,直击命脉,但是我们终要面对现实。” 梁景真侧首看她,那样陌生的眼神冷得林君梦浑身打颤,连心也狠狠的揪了一下……不论她是否承认,都不得不说,她与他是真的变得不同了。 刹那间生出一种悲怆,虚弱得只想掩面而泣。被自己生生的隐忍下去,脸色微微一变,转过身只道:“会长在等你,我们过去吧。喝了那盏热茶,润润喉再去。” 秋夜雨寒,空气中自成一种冷意,真在白茫茫的扶苏间,冷气透过衣料直往骨缝中钻去。 林君梦一手扶开被雨打湿的芭蕉,穿过青石板路将她带到一栋楼隅下。 清冷道:“上去吧,会长在上面等你用早餐。” 且早餐都是她吩咐人准备的,些许年过去,他喜欢吃什么,在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会长也便笃定如此,招待梁景真的事才全权交由她处理。 梁景真拾阶而上。 林君梦忽然叫住他,轻言道:“会长喜欢聪明人,我相信你就是聪明人。现在的局势你总该看得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而且我相信梁叔一定很乐意同扶桑人合作,你既是他的儿子,总要想着为他分忧解难。” 梁景真挑起眉毛:“你是在游说我?” “我只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何为俊杰?同欺凌自己的人一起同流合污么?”梁景真唇角一动,讽笑出声:“越是聪明的人,越该有自己的信仰……绥军内部再怎么四分五裂,那也是绥军自己的事,终归不干扶桑什么事。有的时候即便不去捍卫主权,也不能任由自己的百姓被无辜践踏。” 林君梦略微吃惊的看着他:“你还以为缓州大地可以再度回归到绥军的手上么……说什么绥州的天下,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我四姐。你敢说你的信仰不是因着她而生?梁景真,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梁景真悠悠叹息:“君梦,这些年你总是问我,为什么我能一眼分辨你同你四姐……你们虽有一样的容貌,但到底是不同的,而且相差甚远。这些年你受你四姐的庇护,却从不懂得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林君梦怔愣半晌,最后被上菜的侍者换醒,那哒哒的木屐声敲打着木质地板,侍者拾着碎步上去了。 上面梁景真和会长已经开始用餐。谈话的内容不肖多想也知道,会长大有拉拢梁家的意思,想与之溶成一股血脉,共同对付林君含。 她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 一进厅门却见华筝翘着二郎腿闲散的倚靠在沙发上,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见人进来,慵懒的一抬眼皮,桃花怀邪气的眼角微微的眯起来。 懒洋洋道:“听闻来了贵客,会长要你亲自去服侍。” 林君梦顿了下,大步走进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岔开话题道:“听说你昨夜又出去鬼混,半夜才回来。现下局势吃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战。你再这样肆意胡闹,不服管束,小心会长怪下来,任谁也没法子替你说情开脱。”她脱了大外套递给下人又道:“那时候我是定然不会为你说半句好话的。” 华筝弹掉一截烟灰,漫不经心的笑着:“即便不生这些嫌隙,会长对我存的心思也大不如以前。别以为大家不说就当我不知道,前些日子的败仗想来是一股脑算到我的头上了。” “华筝,你乱说什么?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岂会不懂?” 林君梦板起用来呵斥,又知道这些话对他无济于事,他这样肆意而为的一个人有什么是他所忌惮的?况且军中关于梁家一事已经传得风言风语,是扶桑有意将风声走露出去,华筝身在扶桑内部没道理不听说。而且他那样透彻机敏的一个人,不会品不出其中原由。 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安抚他,不让他生出什么乱子才好。 继而又道:“会长想开阔更为广大的版图,将中国的势力范围都纳为我们所有。自是需要许多良将来加以辅佐。比起对时局的了解,扶桑自是同本土人没办法相比,之前我们不是没有吃过这方面的亏,否则先前好好的战势又怎么可能急转直下?如若换成对绥州深知入骨的人,想来不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所以会长才会想要广纳贤才,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49 华筝淡淡的一挑眉,轻飘飘道:“哦?我想的怎样?” 林君梦抿紧唇角看着他,一副“你心知肚明”的样子。 华筝掐灭手里的烟,连表情都没怎么变,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轻浮模样,只道:“我倒想见识一下,一个肯卖国求荣的将领会是什么贤良志士。” 林君梦心头一惊,没想到华筝会如此说,不由得想起梁景真之前的态度也是这般隐隐透着股毕露锋芒,竟与此时的华筝如出一辙。而她知道华筝不是傻子,他不仅不傻,还聪明得紧,见他脸面含笑,眼底却疏疏地布了层寒凉,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名副其实的笑颜以对:“吃过早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用早餐?”大有哄他的意思。 华筝唇角噙着一抹钩子,淡淡道:“没什么胃口,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吃早餐。”拎起手边的外套踱了出去。 林君梦又哪里吃得下东西,听差上来问她是否开饭,被她一伸手打发下去。坐在沙发上呆呆的想事情,前尘旧事浮上面,没什么比烂熟的往事最能扰人心智……梁景真没有忘记林君含,或许到死都不能,她是知道的。即便是在梦里他都喊着她的名字,“君含,君含……”一声声,切切又婉转,怅然又凄厉,再不是小的时候,他远远的含笑唤她,字句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而她一边看着,又总是忍不住的打笑他。“梁景真,你的样子倒是像要将我四姐吃掉似的。” 她微微的瞌上眼睛,长睫泛起雾气,她便不敢再深想一寸。只在心底里道:“梁景真是个聪明人……” 周树等在下面,过了许久方见梁景真从阁楼上下来,踩踏楼梯吱吱作响。他快步迎上去盯着梁景真一张不辨情绪的脸低声问:“少爷,你没事吧?” 梁景真摇了摇头。 此刻他能有什么事,即便谈判不成,扶桑人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况且会长只是敲了敲边鼓,一顿饭下来,倒未正儿八经谈论两方合作的事。却是三言两语将厉害关系阐述的十分明确,何去何从都再清楚不过,只等他们一个答复。梁景真说今日离开,他也不拦他,执起杯盏笑言以对:“梁先生年少有为,定有许多事情要做。既然不打算多留一日两日同老朋友叙叙旧,来日方长,今日我便不执意强留。” 双方客套几句,梁景真便起身告辞。 此刻侧首问他:“那孩子呢?可都安排好了?” 周树道:“少爷放心,先打发车子带出城去,这会儿子定已出了淮遇,待我们接上他就是。”看了他两秒钟,小心翼翼道:“我们真的要将那孩子送往运城去?” 梁景真清峻容颜微微一滞,薄唇抿成一道线,隐约一道清析的白痕。坐到车上一句话也没说,顺手将车上的帘子扯开一道缝隙,悄无声息看乱世流离的淮遇城,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到青云城,跟此刻的淮遇城不同,大抵是一片狼藉废墟,顶空之上硝烟袅袅,是残酷的战争所致……每每梦及至此,都会惊出一身的冷汗,梦中他总是不敢细细找寻,只怕看到一双细长眼眸,流光艳滟,却囊满凄楚与愤恨,于他而言,无非剜心之痛。 车子一驶出城外便缓缓的停下来,周树下车去将孩子抱上来。王修文已经醒了,只是仍旧不太神精,缩在周树的怀里将车上的人打量一遍,最后定格在梁景真的身上。他小小年纪,记忆力不弱,在督军府的时候他是见过这个男人的。于是乖乖的唤他:“叔叔,你好。” 梁景真方才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乖,若是困就再睡一会儿,我们很快送你回家。” 他的手冰凉,竟像是生了冰。天知道这样一步一步的靠近,他的心都要窒息了。私心里他是感激这个孩子的,若不是他,冥思苦想,只怕也找不到一个见她的理由。 林君梦说得不错,那个女人就是他一生执念。 新婚燕尔,付东倾却要回归到战场上去,如今时局混乱,四处开战,他是带罪赎罪之身,没道理在家坐享清平。 一早起来便去付译那里辞行,付译对此倒是无甚说法,男儿志在四方,由其这个时候,总是沉沦在温柔乡里又算怎么回事。 只是许婉婷不允,难免对着付译一腔抱怨:“你怎么就这样狠心,他才结了婚,你就要他去战场打仗……这样残忍的事情你竟也做得出……” 付译被吵得心烦,明显一脸的不耐烦:“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为一名军人,上阵杀敌是他份内的事,断不能因为他是我们付家的人便心存姑息,否则日后何以服众?” “你总是服众,服众,是那些个‘众人’重要,还是你儿子的身家性命更为重要……”说着说着断续的哭起来:“我们已经没了一个,你总不能……要是东倾再有个什么闪失,你要我怎么活。” 付译撑着桌面的手掌微微攥紧,这一席话就似掐在他的脖颈大动脉上。 无比痛楚的闭了下眼睛,瑟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样的痛触别人自是无法懂得,早在付江沅离世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有一种隐痛此生都好不了的,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终是对不起一个人。 最后还是付东倾拉上许婉婷出去安抚,上战场是他自己的意思,时间安排得这样紧俏,亦是他心甘情愿,他倒是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呆在那里。 “妈,你不要再难为父亲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并没有人逼迫我半分。至今付家出了这样多的事情,父亲的心里定也乱得紧,大哥又颓废如斯,我总要为他分担一些。你便别再跑去怨怼他了,我意已决,任谁都拦不下的。” 许婉婷拉起他的手,嗔骂道:“你也这样混帐,你这一走有没有想过芳华的感受,她才嫁进付家,你却要去战场,任哪个人接受得了?” 付东倾沉默须臾,寡言道:“我会亲自和她解释,你就不要担心了。” 回到起居室,段芳华已经起来了,床榻空空。转首问整理房间的听差,只道:“二少奶奶说室中闷得慌,去园子里透透气。” 付东倾就要去花园中寻她,走到门口又让听差拿一件披肩过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叶子上已经生了一层霜白,凝结成蜿蜒细碎的图案,细细瞧去,璀璨又狰狞。 段芳华看得时间久了,竟有些失神。就连付东倾走到身边也没听到,直到披肩落到肩头上,他的声音响彻耳畔:“天凉了,出来记得披件衣服。” 她倒被猛了一下,蓦然转首看他,瞪着双眸,隐约一层晶亮的水汽,映得一双眼清澈透明,像湖底映染的明月,只说不出的明媚皎洁。 付东倾微微一怔,眉目渐生和绚:“看什么这样出神?” “倒是没看什么。”段芳华拢了下鬓角碎发,青葱手指阳光下透明了起来,朝气蓬勃的年纪,最是一个女人一生之中的好年华。 转而又道:“不过是想一想你要去战场,需要收拾些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要去战场的事了?” “早上听到妈在花厅和听差谈论此事,我想你也是要出发了的。” 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这一遭她早就想到了。 付东倾没想到对于他的离开她能平静如斯,劝慰的话倒是一句也不用说了。 段芳华嘱咐了几句,便要回房亲自帮他整理东西。 付东倾忽然很想抽一支烟,独自坐到园中的长椅上没有离开。那繁华开了又败,已然没了如初的景象。仿佛光阴流转,悄然间几年的时间已过。一时之间付东倾心里只说不出的感慨,为何会如此,反倒说不清道不明的,只知此时的自己郁郁寡欢。 秘书来报说梁景真意欲见她的时候,林君含着实吃了一惊。若大的会议室中同僚已经散去,她捧着一盏热茶思考事情,便听闻梁景真过来了。恍然一梦,默默吞咽一口茶水方道:“让他进来。” 那秘书又道:“这一回梁少是将王副官的儿子一并带回来了,说是半路上遇到,小少爷正遭人拐卖……” “咣当!” 林君含手中的茶碗应声落地,顿时摔得粉碎。秘书唇齿开合,再说得什么,她已全然听不真切。起身踱了出来,日光下梁景真长身玉立,模样还是往昔的模样。她只眯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析,只见王修文已经被听差抱到怀里,轻手轻脚倒是没将他吵醒。林君含几乎是忍着眼眶的泪将他纳到怀里来,当着众人的面在小家伙的脸上亲了亲,热乎乎的,也只是暖,并非发烧,只是几天的时间瘦了一圈,她的心在泣血,在抽搐……最后还是交给听差,让带到卧房中好好去睡,以免着了凉,又吩咐人将西医叫来…… 待一切嘱咐完毕,方想起一旁等候的梁景真。日影匆匆,映着他乌黑的发,一双眼从额发的缝隙中射出莫名的光来,就那样定定的将她望着。 她穿着略微松垮的戎装,简章锃亮,是刺目的冷光,而她整个人明眸皓齿,即便模样清瘦,仍旧风范不改。他只在心里想,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个女人都是这样风姿飒爽。 林君含敛了神,走近来致谢。她是真的感激他……她日日惶恐,连觉都睡不安稳,不曾想兜兜转转竟是他救了王修文的命。 “梁少,实是感激不尽……我代王副官谢谢你。” (050) 梁景真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许是此时日光鼎盛的缘故,他竟感觉头痛欲裂。 强打起一丝精神道:“大可不必,只是路上碰到了,又恰巧是认得的孩子,哪有不出手救下的道理。”眼睛微微眯起来:“倒是你,近来可好?” 林君含请他到花厅内坐,并吩咐听差泡了上好的龙井。 厅门大敞着,此刻温度回了暖,门前一大片倾城日光,晃动如碎金子一般。室中燃着一种不知名的香,清淡如斯,袅袅青烟自炉顶幽幽散开,一切宁静如往昔,仿佛是平静的好时光,让人舍不得张口说一字半句。 近日林君含也听了一些传言,梁琼内部倒戈之后,也有意投到扶桑的羽翼下,沦为一丘之貉。这风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真假尚无可知……但是无风不起浪,对方是梁琼的话,她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听差端着茶水上来。 林君含轻轻抿压一口道:“梁少今日来,单只是将王副官的儿子送回来?” 她却觉得不会这样简单。 自是复杂万分,连梁景真自己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事实上打他一见到她开始,他的脑子里就开始乱轰轰的,哪里还有平日里的一半清明,迷迷糊糊,就像被人灌了*汤一般,只是说不尽的失魂落魄。 他饮了一口茶水看她,须臾,只道:“除了送王副官的儿子,也是恰逢路过此地来看看你……”胸口微微一滞,缓缓道:“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林君含冷笑一声。 “从淮遇城到这里足有半日的路程,亏梁少这样有心。” 起初他们只是客套,没由来的客套疏离,就像两个无甚交集的陌生人,或是萍水相逢……此时她尖锐的话语一出,冷嘲热讽那样明显。梁景真再愚钝也该心知肚名,扶桑意欲和梁家结盟的事她早有耳闻。对于这件事,感触最大的也该莫过于她了吧。 而林君含没将他打出去亦或直接扫地出门已经十分给他面子,如若不是看在王修文是他送回来的份上,她断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梁家和扶桑结盟的后果是什么?无非就是壮大力量好来将她一举歼灭。林君含实是没办法对自己日后的敌人笑容可掬。 梁景真见她冷下脸来,淡淡道:“怎么?那样的传言你也信?” 林君含只是一昧的冷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梁叔看我不顺眼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就处处刁难于我,明着暗着致我于死地。我父亲在世的时候还有所忌惮,之后他待我如何,你当看得再清楚不过。矛盾既然无法化解,日后他无论与谁合作,对我而言倒是无甚分别。说到底还是与我为敌,不过就是手段上做了一点儿改变。” “你真是这样想?” 梁景真侧过首来盯紧她。 林君含反问道:“不然呢?”她一双清澈的瞳孔静谧异常,仿佛一汪古潭,惊鸿一瞥便能照出人的影来,那样清析,任谁是妖是魔都无所遁形。匆匆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淡的移到一处,起身来到窗边。她是真的已经不在乎了,时至今日不能说自己不倦怠,不辛苦。旋转再剧烈的陀螺有朝一日也会停下来,何况只是一俱肉身凡胎……打从多大起上阵杀敌,所向披靡,她就要不记得了。慢慢的,却是觉出累来,精力也大不如前。由其最近王修文失踪,骤然间像是将她的性子磨平了,曾经那些锋利如刀的东西,一度尖锐得可以斩杀敌人,铲除异已。最近却大感力不从心,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拥有’,其事不值一提。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周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更加觉得没有办法,夜深人静时除了躲在被子里偷偷的掉眼泪,竟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还拼了命的在乎那些身外之事做什么? 她的嗓音清幽,听不出是喜是悲,连愤怒都不可闻,仿佛是大彻大悟般。幽幽道:“从我父亲去世,道路便不曾平坦过,重重坎坷,道道阻隔……有时一梦醒来,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至今日的。付出多少,又失去多少,怕也只有自己知道……想来不过就是为了这几省百姓,苟延残喘,哪怕拼得头破血流,亦不想平白受降于人。扶桑现在视我如劲敌,一心想要铲除我,我又岂会不知,必是千方百计,想尽一切法子。所以,与谁联合,接下来会使出什么手段,在我看来都没什么可惊诧。这些都是必然的,他们不会在吃了败仗之后坐以待毙。而我能做的,也仅是使出全力,捍卫我该捍卫的,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她转过头来望着他:“这回好了,你们目标一致,倒是都可趁心如意了。而我又如何不知,即便不是梁家,也会是其他力量。绥军这一股残余在别人看来或许唾手可得,想平白情受的定然不在少数。如若今时今日我还忌惮这些,也不用带着缓军抗争到底了,索性自哀自怜,束手就擒,岂不爽快?” 可是,又怎么可能? 梁景真心底里油然生出一丝寒意,只觉是心灰意冷。并非她已将事开看得大开,一心笃定梁家就是她的敌人,再无回转之力。而是到了今天,在她的周身竟也能看到一丝丝的挫败与无力……不由得撕心裂肺的疼起她来,到底是一个女人,一路劈荆斩棘,吃过的苦头无数,已不似初时那样锋利无边。这样的林君含又能撑上多久? 实是令人堪忧不已。 而她说的不错,扶桑现在全然致力于铲除绥军这一股残余之力。即便不拉上梁家做同盟,还会有其他意欲坐享其成的军阀派系跳出来,到时候她的境遇岌岌可危…… 梁景真紧着站起身,踱近几步,神色莫测道:“你对时局的把握总是精准,分析得也一分不错。扶桑现下将大半的绥州占为已有,想从他们的手里夺回一分半亩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父亲虽素来与你不睦,但好歹绥州是他打下来的天下,有他一半的功劳在里面,曾经亦在这片土地上抛洒热血,自是不想将它拱手让人。你既无力守护,我们梁家便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如你所说,目标一致的时候,行事的法子却可以变通。你同扶桑硬碰硬,目地是想夺回绥州大地。而我们梁家同扶桑合作,亦是想通过平和的法子还绥州百姓一个宁静。说到底,方法虽是不同,对绥州的一颗赤子之心却不尽相同。” 林君含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那双动人的眼睛生了凌厉的冰霜,看一眼便能划得人血肉模糊。而强烈讽刺正从她那冰冷的眼角眉梢漫漫的溢出来,变得越发明显。 梁景真仿佛已经感受到隐隐的疼意,是皮肤裂开口子的尖锐痛触,他被她的眼神划伤了,被她的轻视与嘲讽划割得浑身是伤。 林君含多想一口啐到他的脸上去,狠狠的骂他一句:“丧良心的东西!”却一字半句都懒得说,这样一个男人……真是错看了他,枉他们一起长大,一度以为他顶天立地,说到底是和梁琼不同的。没想到她眼神不济,认人不清看错了他,竟是这样一个混帐东西。 强忍着那股厌恶,总不至于吐到他的脸上去。却即时泾渭分明起来,眼睛轻轻一眯,动作伶俐,顿时将配枪掏了出来,手臂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 她握枪的姿势十分漂亮,哪一处的细小动作都恰到好处,曾经他便为这样的林君含而着迷不已。 没想到,今天她就用这样完美如雕塑身的动作肃杀他。 周树看到里面的动静,也已将身上的配枪掏了出来。 “哗啦啦”的一声响,下一秒便被侍卫的枪口团团围住。只要他敢动一动,保证就会变成马蜂窝。 倒是梁景真,从头至尾冷静异常,好似林君含对准的不是他。或者举着的不是一只枪,而是一盏茶,或是其他什么风雅的东西。 他便不相信她会真的杀了他! 没有动弹,只是告诉周树:“把枪放下。” “少爷……”周树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梁景真嗓音提高:“我要你放下枪。” 周树再怎么不甘愿,看了林君含一眼也只得慢慢放下。 即便这个女人真的杀了梁景真,他也是不允自己伤害她一丝半点儿的。跟在他身边一把年头,梁景真的情怀他又怎么可能不知。 梁景真挑起眉头:“你这是要杀了我?一解你心头之恨?” 林君含冷冷的一动唇角:“我对你是没有什么恨意可言的,你又怎么配……即便要解,也是替绥州几省的百姓来解。梁景真,你当卖国求荣会有什么好下场?你终归会不得好死!” “砰!砰!砰!” 就在梁景真的脚下崩裂开耀眼的火花,带着浓浓的硝烟味。 梁景真低头去看,她竟在他的脚下画出了一道线,轻轻几下,便将他永远划在了天河之外。以后他和她,遥遥无期。 林君含背过身狠狠的下逐客令道:“快滚,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再不要进到我的领地来,日后我定会代绥州几省的百姓讨伐你,将你梁家欠下的,一分一分的讨回来。” (051) 梁景真静静的回视她,半晌,只说了个:“好。”字。 殊不知闹到这分田地,到底又好在哪里。 林君含大呵:“送客。” 秘书走进来道:“梁少,走吧。” 梁景真深深的看着她的背景,那样纤细的身型仿佛他生命里的一道伏线,抹不去,剔不除,日复一日。 眸光一暗,转身出了花厅。 周树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低唤:“少爷……” 梁景真抬手压断他的所有疑惑,两人在绥军的护送下一路出了军营。 这一走,亦是永远回不了头的。 直至上了车,周树到底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像烧开的沸水一样漫了上来,“咕咚,咕咚”的冒着气泡,那样焦灼的感受,滋味当真是不好受。 “少爷,你深知四小姐痛恨什么,为什么还要当着她的面故意说那些话。你明知道有些话一旦出了口,你和她……” “行了,不要再说了。”梁景真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的话,板着脸望向窗外一扫而过的市井楼台。喃喃自语的重复一遍:“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自己岂会不知。只是这世上事,十有*没有办法,人难免要违背自己心意的活着,由其这样的乱世,想要保全一样东西何其艰难,就是要如此不择手段。 说到底周树只是不忍心,知道他一直苦着自己,却不想至此就是陌路。 端端的想起一句话来,她的穷途,他的末路。 谁都不比谁好过。 林君含不等平抚心中的怒火,稳下神来,马上去起居室中看王修文。 听差说西医已经过来了,正在房中为他做检查。 林君含直接推门进入。 那西医见了她,恭敬的唤了一声:“四小姐。” 林君含目光直直的粘在王修文的一张脸上,见着他的苍白颜色,整颗心都在抽痛中微微痉挛。 只问医生:“他怎么样?” 西医道:“看病症是染了风寒,不过褪了烧,打两天针,再吃几剂药也便康复了。四小姐无需担心。” 数日来林君含总觉自己是在水深火热中暗无天日的煎熬着,这一刻方渐渐的松了口气,心口那块石头着了地。听差一带西医出去,她便坐到床沿轻轻将王修文揽到怀里,却不敢真的将他抱起来,也只是上半个身子轻轻的覆向他。那眼泪终于忍不住如断线的珠子,成串滑进他的脖颈中去,呜咽亦如破旧的钟锣之声,压抑而沉闷,多久以来不曾这样破声而泣过?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她的孩子失而复得,是老天此生对她最珍贵不已的馈赠,此刻就在她的怀里。那样的欣喜和着往昔的痛心,情感便如潮水一般泛滥而出,直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却又怕得抬起头来打量,只怕王修文被惊得醒了过来,见到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反应。总算小孩子睡得很沉,她哭得这样甚也没说将他吵醒。 林君含还是下意识收敛自己的情绪。 现在好了,王修文回来了,一切都将雨过天晴,即便前路上再多的坎坷,和未知的凶险,她都有勇气去面对。 抹了一把眼眶的泪,将锦被替他盖好。轻手轻脚的掩门出来,对听差道:“去将张秘书叫到我办公室来。” 到现在王思敬还不知道王修文已经找到了,便吩咐人给那边打电话,通知王思敬和素心速速的赶回来。 起居室的房门轻轻一掩,床上小人儿的眼睛便悄悄的挑开一条缝隙。早在林君含腻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来了,路上几乎睡了整整一路,之前西医和两个看护在这里帮他做检查,就是将他吵醒了的,只是头还有些疼,整个人说不出的倦怠,便一直瞌着眼睛不看人……即便是个孩子也有自己的小执拗,他本是从这里跑出去的,最后又回到了这里,在他看来还是这样的灰头土脸,就算他是个孩子,也觉得脸面上过不去。 心里正懊恼着,就听到林君含进来了,接着人去楼空,她便不由自主的将他抱到怀里……这个女人身上有清淡的冷香,不似其他女人浓艳的脂粉味,天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喜欢她,喜欢这个女人的味道,喜欢她伸展怀抱抱着他…… 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这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王修文觉得自己骗了,全世界都欺骗了他,这样残忍。她为什么不认他?是嫌弃他还是怎样? 王修文沮丧的盯着天花板,他有些想不清楚。以前觉得林君含是喜欢他的,在她是那个四小姐的时候,他觉得她对自己是有几分偏爱的,否则不会时不时的去看他,亦不会将他的喜好都记得一清二楚,竟捡些他爱吃的爱玩的买给他。可是,现在她成了他的母亲,一切反倒都不确定了。 如果她爱他,为什么不将他带在身边抚养? 大人的苦衷,王修文小小年纪又怎么想得清楚,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烦燥不已。 如若说一个孩子怕什么,只怕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 王修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领,软绵的睡衣领已经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之前还灼热不已,现在已是冰凉一片。他知道那是林君含的眼泪。貌似她对自己还有几分担心…… 日落之时王思敬和素心就已经赶回了军营。 王思敬一跳下车就问:“修文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先前在电话里也仅听说孩子找到了,被送到了军营里,事情只听了一个梗概,细致的并未一清二楚,胡思乱想了一路,一下车便想问个清楚明白。 别人只以为他关心儿子心切,见他一脸焦灼也并不奇怪。 只道:“王副官放心,小少爷只是着了风寒,西医一早来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王思敬和素心方松下一口气来,两人一齐朝王修文的睡房里去。 走到门口,正迎上听差端着粥碗出来,见了王思敬道:“王副官,小少爷已经醒了,将喂他吃了小半碗清粥。” 王思敬点了点头,推门进来。 王修文本来倚靠在床头,听到开门声下意识要缩回被子里去,可是已经晚了。王思敬和素心一前一后站到了室中来。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一时间倒不知道怎么样好了。 素心倒是还好,见他坐在那里,又听下人说吃了些青粥,一颗心算彻底着了地。松了口气道:“小祖宗,你真真要将人折磨死了,殊不知我们快找疯了你。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吓人了,姑姑也一把年纪,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折腾。” 说着过来捧起他的小脸细细端详,不由得啧啧叹:“瞧瞧,瘦了整整一圈,还不知道吃了什么苦头……” 王修文眼眶也热了,虽然是自己跑出去的,但毕竟只有这么点儿,几日来历经的凶险无数,哪里是他小小年纪可以招架的。何况从小到大生活一直还算富足,由其巧云在世的时候,对他疼宠异常,半点儿不肯屈了他。这一回落入人犯子之手,忍冻挨饿还是好的,只是那种心灵上的恐惧,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方是最致命的。 小嘴巴瘪了两下,揽着素心的脖颈就要哭出声来。 却听王思敬一声呵斥:“你怎么还有脸哭?” 猛的一声,唬了人一跳,到底将王修文的眼泪吓回去了,晶莹剔透的液体在眼眶里打着转,却紧紧的咬着唇不敢跌落下来,那样子不是不可怜。 素心全然将他收到怀里,回头狠狠的瞪了王思敬一眼。 “你这是要做什么?还嫌他受的惊吓不够么?非要将孩子唬出病来你才心甘情愿是吧。忘记是哪个人这些天来觉都不肯睡,饭也咽不下几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现下修文好好的回来了,你又摆这样一张臭脸给谁看?还是嫌孩子回来得太早了,不衬你的心意?”说着又回过头来哄王修文道:“不要理会他,他那样子是之前急疯了,脑子便不太灵光了。你回来真是太好了,阿宁姑姑这些天真的是好想你。只是,既是回来了,以后再不敢那样了。” 王修文缩在她的怀里紧紧的咬着唇,不敢吭声,只是点了点头,这一动不要紧,那眼泪成串的落了下来。 王思敬虽长得严厉,可是自小到大也不曾对他真正的发过什么脾气,即便不像巧云和素心这样哄着他,讲起话来却是和颜暖色。 因是不曾见过,所以王修文难免就有些怕了。 王思敬这一会儿何曾不想拥他入怀,将几日来的苦闷焦灼一股脑的倾泄而出,何苦言不由心的摆这样的臭脸给一个孩子看?岂知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但正因为不好受,所以才要让他长记性,以后断不可再这样莽撞冒失。如若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许多人的日子也都不要过了。他微微的闭了下眼,那样的结果他真是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才有一丝缓和的脸即刻又板了起来。只冷声问他:“这次你做的是对还是错?以后你还敢不敢一声不吭就偷跑出去了?” (52) 王修文也是个有骨气的人,王思敬越是厉声厉色,他越是闷着头不吭声,明显的吃软不吃硬。 王思敬看他的样子,想来是吃了亏仍不觉得自己偷跑出去有什么错,倒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拿倔强的脊背对着他,一头扎进素心的怀里去。不由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的问他:“问你的话听到没有?怎么不回答?说话!男孩子吭吭哧哧像什么样子。” 王修文默不作声,身体抽搐得厉害,硬生生将嘴唇都咬破了一层皮,殷红的血丝从尖厉的牙齿之中漫出来,就是不肯服下软来。 那一丝扎眼的红,尖针一般刺在王思敬的心口上。略微的偏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素心看着心疼,不停的拿眼睛瞪着王思敬:“你若是不能好好说话就出去,非要吓着他你才肯罢休是不是?到时候有人跟你算帐。”接着捧起王修文的小脸,故意拿话来怄王思敬,只阴阳怪气的道:“你父亲说的也是,哭什么哭,你自己跑出去的,即便是吃了苦,也不该哭出来。只得将那些委屈生生的咽了下去,怪不得别人,怪只怪你小小年纪命不好,巧云妈妈走得那样早,哪里还有谁肯护着你。若是你巧云妈妈知道了,还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说罢,拿眼风瞟一眼王思敬,他的心不是铁打的,而且对待这个孩子柔情似水,比谁都要心软。 但见王思敬微不可寻叹了口气,踏着沉重的军靴转身出了门。 门板将一关合,便扯着嗓子唤人过来。 “即刻派人查,看看是哪一伙的人贩子这样无法无天,抓住以后不用回来报我,直接处决了罢。” 手下人见他阴沉着脸,一脸嗜人血骨的戾气,哪里敢多说一个字,领了一声:“是。”就下去了。 王思敬倚到墙上抽起闷烟来,之前素心的几句话将人鞭笞的不轻,字字都抽打在他的心口上,不由得想起巧云来……如若巧云还在,时至今日王修文又哪里能受这样多的苦。 而他又怎么真的舍得苛责他,不过是想让他长记性罢了,小孩子不能没个怕头,否则以后还了得。 素心深知王思敬的良苦用心,恨不得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人吃的主,哪里就舍得真呵斥他一下? 见人甩门出去了,才将王修文从怀里移出来,苦口婆心:“修文,你父亲这样是因为太过担心你,你这样一走,只把他吓得魂魄皆无,阿宁姑姑成日看着,比谁都看得清楚,这些日子他吃不下一粒米,眼见人瘦了一圈,都是因为忧心你,你且不要因为他……” 王修文扬起头来打断她的话:“阿宁姑姑,我都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父亲更疼我的人了,我什么都明白。” 素心看他懂事的样子,眼神清亮,哪里就像个糊涂无知的混帐孩子。想到这里,不禁心口又似堵了什么,只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世上除了你父亲,还有人疼你似命根子一般。阿宁姑姑相信你不似其他孩童,总能慢慢的思及清楚对不对?” 王修文不傻,扭着小身子排斥道:“我只有巧云一个妈妈。” 素心叹着气,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晚上大家终于有心思吃顿安稳饭,管它时局如何纷乱,亦不管明日是否会战火连绵……通通都是明天的事,只今天吃饱了再说。 林君含几天来难得有胃口,听差见了也很高兴。服侍在一旁道:“四小姐,你今晚吃的着实不少,那肉和米都是难消化的东西,将那半碗汤喝了就不要再吃了,否则睡下的时候只怕胃里会不舒服。” 只觉得美味,手中的筷子便不想停下来,仿佛是要将之前亏下的一朝全部补回来,这样贪婪。到底喝完碗里的汤才放下筷子,仍觉一尤未尽。 真的吃撑了,临睡之前胃里饱胀得厉害。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不敢立即爬到床上睡。 一丝风动,拂动窗帘微微作响。 天已经凉了,却不知哪一时养成开窗睡觉的习惯。几次听差进来见窗子离着缝隙,怕她着了风寒,悄悄将窗子关上,不知何时竟又打开了。 最后无法,只得一再叮嘱她夜里小心盖好被子。 林君含也不当一回事。 此刻心口微微一跳,望着窗子的方向不知在痴痴的想些什么。 那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来,半点儿光彩都没有了,只剩下忧心与绝望般。 兵戈铁马数个年头,何种征战不是司空见惯? 内部的暗箭不是战场上的明枪可以比得的,那种凶险何其了得,杀人于无形,她不是没吃过那样的苦头,自然什么都懂得。不由得思及一个人的安危疾苦来。 梁家和扶桑勾结,达成统一战线,除了扶桑看上梁家在这绥州几省根深的地位以外,其中定还牵扯上其他,其中与上一次扶桑大败息息相关……只能说华筝在军中地位不保,起码大不如前……一种忧心几乎瞬间笼罩了林君含的心,顿时变得踌躇不定起来。 况梁家人见了华筝那张面容会怎么想? 按在沙发扶手上的掌心出了汗,脊背上却凉凉的,一股股的阴风直冲上脑门。不由得想,或许天真是冷了,竟刹那间打了几个寒噤。想起身去将窗子关上,奈何两腿发软,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叫听差进来关上,脑袋里乱轰轰的,呆呆的也什么都做不了。 经历一次次的得失之后,许许多多的事都已经看开了,千万般计较比起活着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当一个人不存在了,那时候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即便拥有人间无数,转首仍觉怅然一空。 林君含真是怕了那种滋味。 当晚起了风,外面下起零星小雪,这样的气候最是清寒,那一种冷直断骨髓经脉。 听差午夜不忘进门来看,林君含已经睡下了,窗前一盏睡灯开着,散着氤氲的黄光。而那窗子也紧紧的关着,想来是她自己睡前关上了。于是关了门悄悄的退出来。 第二天一早便听见吵嚷说军营里着了贼,落雪上明显一串脚印,是直冲林君含寝居那里去的。 这样一说,侍卫头子慌了神,一得到消息立刻向王思敬汇报。 先前王思敬也是大大的吃了一惊,思萦片刻便很快冷静下来。只道:“既没发生什么事,这事就不要声张了,省着闹得人心慌慌,对当前的局势没什么好。四小姐那边我自会去吱会一声,你出去忙吧。” 总算被他三言两语压伏下去。 便直往林君含这边来。花厅内看到一个听差从楼上下来,便问:“四小姐醒了没有?” 那听差道:“已经起来了,正准备下来吃早餐。王副官若有事,去餐厅内等着吧。” 王思敬转身去了餐厅内等着。 果不然,须臾便见林君含从楼上下来。一身笔挺戎装映着微薄的晨光,只觉得英姿款款。 见王思敬立在那里,便问:“修文怎么样了?” 王思敬如实答:“昨晚就已经开始正常进食了,西医去量了几次温度也没有再升上来,说是*分好了,没什么紧要,四小姐放心吧。” 林君含点点头。 亦没说要去看看王修文,想她堂堂四小姐可曾怕过什么,如今却这样惧怕一个孩子。 继而幽幽感叹道:“我是何等悲哀,到了现在才发现竟不知如何跟自己的孩子相处,将他生下来又有什么用?却没进到一点做母亲的责任,可见我并不是个好母亲。修文他不肯接纳我是应该的……” 王思敬宽慰道:“四小姐,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些年来对修文隐瞒真相实是事出有因,天亦不能奈何。况修文的心里并非没你,四小姐在他心中的份量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只修文那孩子心思重,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接受现实,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和四小姐倾心相对。自古以来,母子之间又有什么隔阂呢。” 他一番话不由让林君含宽了一些心思。见他眉宇间仍有重色,便道:“你有什么事说?” 王思敬道:“四小姐,今早侍卫来报,说昨夜有人擅闯军营,从地上的鞋印来看,是去往四小姐那一处的。属下见一夜安好,未有事态发生,便叫侍卫长不要声张,将此事安抚下去了事。” 林君含执筷的手微微一滞,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只当是听了件不得紧的事情。却明显没什么胃口再吃下去了,站起身来走至窗前。那一层落雪下得很是轻薄,只是这样的时节,一丝融化的迹象也没有。那样轻巧的雪花,风起,微微的打着旋,只是看着就觉冷慑人心。 她看了须臾,感叹:“天气越发寒冷,接下来的战争只会更加残酷。” 之前将才购置了一笔军用物资,只是数量有限,棉服定是顶不过这个冬天。招集会议的时候军中要员商讨,这样的天气,将士们不吃饱穿暖是没有办法打仗的,无法只得将阵亡士兵的冬服取下来,供活着的人用。此话一出,会议室一时悲恸无声,个个眼含晶亮,苦不能言。 林君含断然道:“不可,我们的将士不能在抛头颅洒热血之后却连一件衣服都没得穿,这些事情我会再想办法。”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绥军一小股残余势力孤军奋战,明显是撑不了多久的。待到山穷水尽时,可还有路走?就此散了,将士们还能保命,回去和家人团聚,过山水田园的生活……林君含被自己的想法惊悚到了,猛然一惊,仿如噩梦初醒。 以前再颓败,再艰难的状况也都遇到过,可是不曾如此心灰意冷。今见梁家都已倒戈,投向扶桑一面,而她手底下的这些有志之士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仍旧浴血奋战着,条件何其恶劣,几乎前所未有,做为一军统帅只是于心不忍。 而她在昨晚已经思及得很明白了,跟扶桑一战只凭实力看天意,不想再指望别人了。 人心算计得多了,只怕到最后无力偿还。她再不想为着几省的天下,视人命如草芥。何况是自己看重的人? 林君含心如刀割,只想以手覆面大哭一场。她就自私这一回,从军数年,亦不过就由着自己的性子这一回。拿怕是以自己的缚鸡之力,也不想将在乎的人推到风口浪尖上。 王思敬喟叹道:“四小姐无需太过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绝地还可逢生,之前战况吃紧,到头来我军仍旧大捷,可见有上天庇护,该当我们绥军要有所作为的。” 林君含冷笑一声,她是不相信什么上天庇护的,如若真有什么上天庇护,绥军又怎么可能有今天? 贵人相助倒尤可信,只是,如果贵人尚且不能自保,绥军又当如何自处? 梁家行这一遭,如同给了绥军致命一击。 名副其实的不共戴天。 日头升得老高华筝方从外面回来,早上招开的紧急会议被他错过去了,会长直气得火冒三丈,操着一口扶桑语低斥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连这么重要的会议都敢缺席,日后人人效仿,扶桑大业还了得?” 林君梦一句开脱的话没办法替他说,先前派了人去找,说在城中的烟火场子找到的,喝得烂醉,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即便抬回来也没办法参加会议了。难免惹得会长这样大动干戈。只道:“等华筝醒了酒,让他过去见我。” 林君梦怕这火气再滋长下去,息事道:“会长,还是先开会吧,华筝的事过后我会去处理,保证给会长一个满意答复。现在且不要耽误同僚们的时间,说正事要紧。” 方暂且将事压了下来。 会议过半,林君梦便出来去了华筝的住所。 听差忙里忙外,端茶倒水,说是华筝吐过了。 林君梦灰着脸上楼,进门便嗅到一股子熏人的酒气,她只是没好脸的走了进去。 “索性吐死算了,你还活着做什么?”说到这里不由得气急败坏道:“华筝,岂不知你就是个惹事精,哪得你一天消停的时候,现在竟迷上了这种不三不四的行当,这一回连会长都动怒了,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华筝平时就有个漫不经心的劲头,别人的话他听便听得,他若不听,纵你嘴皮子磨烂了都无济于事。此刻喝得五迷三道,任林君梦怎么骂,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手掌心朝上覆在额头上,依稀看到紧锁的眉头,判定他虽不言语,却十分痛苦。 林君梦不明所已,只当他是醉酒的缘故,道:“活该,你自己找来的。” 华筝心里讷讷:“是啊,我自己找来的……” 不是自己找来的又是怎样?那样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何时闯进他的心里去的,就这样轻而易举丢盔弃甲。或许从见她第一面开始,或许在山上的第一次肌肤之亲,也或许无数次烽火中对决,他深深被那个女人的凌厉锋芒所触动……只是不可思议,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奇女子,所以不知不觉将整颗心交了出来,便无论如何都收不回了。 华筝头痛欲裂,连喘处都困难起来,觉得身体内的某一处裂开了,所以你问他哪里疼,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听林君梦在那里气急败坏的絮絮不停,肺腑中翻江倒海的滋味更甚了,忍不住又是一阵搜肠刮肚的呕吐。 林君梦实是看不下去,转首踱了出来,叫一个听差道:“去将医生叫来,等他好转过来,告诉他去见会长。” 那样子满有提头去见的架势。 这一次会议的主题明确,梁家已经确定和扶桑达成同盟,共同抵御劲敌。 扶桑喜出望外的同时,又不免惊讶,不想梁景真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快,之前会长探试他的口风,年轻人那种铮铮铁骨的劲头掩都掩不住。不想梁景真走的第二天便接到来电,梁家表示愿意和扶桑达成同盟。 林君梦就知道梁家是聪明人,梁琼一把年纪,不会认不清大势所趋。这个头要断,血要流的关键时候,梁景真没必要为着自己的那一点骨气不顾及所有人的命运。况且没哪个男人甘愿受一个女人压制一辈子,谁不想顶天立地? 这样一想,总算安下心来。 转而一想到华筝,仍旧头疼不已。时刻关注那边的响动,听说华筝已经醒了,并且去见了会长,许久之后方才出来。 林君梦小心翼翼的打听过,据说华筝的脸色不好看,想来也是受了会长一番责难,不中听的话说了许多。但也只是揣测,哪里真敢到会长那里亲问。说好了不再管他,辗转着还是来到华筝这里,一进厅门见他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抽烟。 见她进来,只是轻微的一抬眼。不等林君梦问他,率先出口道:“会长和梁家结成同盟属实?” 林君梦微微一征,不想他一出口竟是问这个。 又怎能瞒得了人?很快整个中国都要知道了。准确的消息一出,几家外国报纸都开始报导,定然传得沸沸扬扬。 她没好气道:“现在跑来问我,早上军中招开会议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华筝,你现在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样重要的会议你都敢缺席……” 华筝清冷的皱眉头,那样子直有些不耐烦。笔挺身姿陡然立了起来,摭去一片光华。站起身道:“我只是问你此事是真是假,不是听你说教的。” 竟一点儿耐心也没有,转身去了楼上,将点着的烟在指掌间揉作一团。 只是心烦意乱,会长与谁结盟又与他何干?况天下纷争,自始派系分明。 早打完这一仗没有什么不好,早些回家去看看被自己遗忘的家乡。 奈何心里揪结成一团,借着那些未醒尚存的酒力,早已发酵得不成样子。就那样直挺挺的迈着大步上楼去了,大有繁华三千抛却脑后,管他世事无常,都不想再理会了。 做了错事的人还敢摔脸色,林君梦讷讷的想,觉得没有意思,很有一种挫败感。那种感觉像你持久撑控着一个人,那人唯你是从,忽然有一天却一下逃出了你的五指山,怎么收都收不回了。林君梦此刻便是那样的感觉。 气急也只是拿他没有办法。 一天下来忙碌不堪,亦疲惫不堪,与扶桑一战转眼再即,全军已然进入备战状态。 从会议室中出来天已经黑了,丝丝冷风漫进衣领中。 林君含缩紧衣领,脸色发白的走出来。 素心在茫茫夜色中等着她,一见人出来,马上迎了过去。 唤她:“四小姐。” 林君含应了声,停下来与之寒暄。这样寒冷的天气说话之间已见淡淡雾气。忽然很想抽一支烟,温暖指腹也罢。可是不能够,只望着远处高高的大烟筒冒出的缕缕青烟。 素心问她:“现在修文情绪稳定了不少,四小姐不打算去看一看他?” 林君含心底里的恸懦又冒出来了,当然不止于此,更多的是伤怀,许多争战中的无奈。几年前有,几年后亦有,虽不一样,可是一点都不曾少。 淡淡道:“要打仗了,近来忙得紧。修文有你照顾我很放心,就像当年我把他交给巧云一样放心。”眼风投过来,落到素心纤巧的肩头上,朦胧的夜色中素心看尽她眼中真挚。 便道:“四小姐到底在怕什么呢?你既那么爱修文,处处为他着想,既然他什么都知道了,你就该坦然面对他才是。起初修文或许会执拗一些,但小孩子终归是需要哄的,你对他说几句软话,小孩子哪里还得铁石心肠。况且谁说修文不是想认妈妈的呢,我知道他心里是极其在乎你的。” 林君含觉得她的话字字如刀割,抿紧唇齿喟叹道:“素心,你不懂……”觉得更冷了,像一张口冷风就无孔不入的灌进肺腑中去了。 素心盯紧她的眼睛,分明觉得她是在怕,不由得问她:“你到底在怕什么?怕修文不原谅你吗?” 林君含深重的眯起眼眸,好一双精致秀丽的眼,楚楚动人,夜色里微微的闪烁着耀眼光彩。可是,人比烟花寂寞。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半晌,只道:“绥军又要和扶桑开战了,这一回我要亲自带领将士上战场,只怕要是无比惨烈的一场战争……” 素心心口像被人拧了一挤,眼睛眯了起来。 “四小姐……” 嗓子眼也像堵了什么,刹那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离经乱世,都知道得不到比失去了更让人悲痛欲绝。如若王修文是恨着她的,那么在林君含的心里一定是想,那便恨下去吧,恨她一辈子。这样即便她不在了,他也不会因为失去她而痛苦。他会在她给的恨里好好的活着,总比软化了他的心,再去伤害他要来得妥帖。 这便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无微不至的爱意,不得已时哪怕不舍也要放开他的手,现在为免他经受失而复得的痛苦,忍痛也要将他推得远远的。 夜幕中素心忍不住落下泪来,鼻音很重道:“四小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绥军怎么会战败,况且你有修文,万万不能有事的。” 林君含感慨道:“胜负乃兵家常事,看得多了,便没有什么是想不开的。只是,日后我若真有什么不测,还劳烦你替我好好照顾修文,现在巧云不在了,我便只能将他交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一心一意的待他。将修文交给你,我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可是,修文既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总该了解他。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你的骨血,前情旧恨他若不了解个明白,就算你有什么意外,他的心结也一辈子无法打开。比起那些你给他的恨,失去你的痛苦真的就大到无法泯灭么?莫非你想让一个孩子永远都不快乐?” 林君含蓦然怔愣。 晚上王修文吃的不多,素心让听差端进起居室的晚饭他不过吃了两口,再怎么哄骗一口都不肯再吃。 听差有些发慌,不敢懈怠,一出来便跟王思敬禀告说:“小少爷今晚没怎么吃饭,哄他也只说不饿,担心他是不是又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医生瞧一瞧的?” 不等王思敬说话,素心道:“不用找医生,你们下去吧,一会儿我上去看看他。”接着转首对王思敬道:“不用大惊小怪,我想修文他并非身体不舒服,只是没有胃口罢了。” 王思敬问她:“那怎么办?” 素心哼声:“还能怎么办。” 解铃还需系铃人,除却林君含,其他人都不顶用。 王修文晚饭没怎么吃,早早上床去休息了。 闷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到轻微的开门声,他闭上眼睛没有动弹,佯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感觉有人慢慢靠近之后,将他踢掉的被子重新拉好,连带两边都掖得严严实实。 以前巧云就爱如此,他睡觉不老实,一晚总要踢几遍被子,巧云怕他受凉,便时不时的过来摸索,大多时候并不开灯,借着月光,温暖的手掌在他的小身体上摸索一下,便知道他是不是又调皮踢了被子。若是踢了,就重新将它盖好。 这个人的手掌很暖,像极了巧云妈妈。王修文紧紧的吸着鼻子,他是有些想妈妈了……心底的酸意泛上来,便有了落泪的冲动。 到底只是一个孩子,微微的抽搐一下,梦呓一般:“妈妈……” 林君含跟着愣了一下,本来打算无声无息的退出去,听到这一声召唤,双腿顿时像灌了铅似的再挪不动,静夜中只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收敛不及,就任它们泛滥成灾。 谁说她不想他?她不爱他呢? 这是她的亲骨肉,做梦都想将他揽在怀里。 此刻林君含终于伸出手来,就仿佛做梦一样。梦里她就是这样抱着他,听他叫她一声妈妈…… 而她有太多的苦衷,只是不知道要如何一字一句的讲给他听。那些不得已“遗弃”他的理由,多年来就像一根硬刺似的抵在她的心口上,痛不能言。 “修文,你从不知道妈妈有多爱你……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疼是痛,我最知晓。亦是我身上的一根软肋,妈妈做梦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像无数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妈妈何偿不想时时将你带在身边……” 王修文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动着小身子,像抵触,更像在微微抽搐。林君含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或许他也正等她来说这一番话。 林君含情绪失控,将几年来积攒下来的,很多很多想要说给他听的话都一股脑的说出来。 当年纵使不知哪个人是谁,出自名门华府亦或纨绔子弟,可是怀上这个孩子她不过有一时的恐慌,等他会动的时候,等感受到他的心跳……那所有的惶恐飞灰烟灭,她只知道这是一个生命,是她要用生命去孕育的孩子,她便没有什么怨言,生下他,是她心甘情愿…… 所以,谁说她不要他了呢。她从没有一刻舍弃他。 林君含从不曾像这样吐露自己的心理话,着了魔一般,停也停不下,也不知那些话一个孩子是否全然可以读懂,她却积压在心口上不得不说。 上天将这个孩子赐予给她的时候,她也是个身带顽性的小将,跟一些叔叔伯伯出入军营,亦比谁都喜欢玩闹。那一种天翻地覆的转变就像美人鱼被生生的劈开双腿,方变成人类的样子。那一种苦痛她是经受过来的,难得却没一点怨言,满满的,只是对这个孩子的爱。 王修文哭声渐弱,等林君含情绪稳定下来,见他已经睡着了。小身子蜷缩在她的怀里,时而抽搐一下。 林君含拿脸颊轻轻磨蹭他的,最后放到床上去。 再没两日她便要领兵出去打仗,几日回来尚不可知,也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今夜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此生无憾了。就算王修文现在不懂,等有朝一日长大成人,终会慢慢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时局动荡如斯,四下里硝烟弥漫。 江城做为清军的都城,还算得上一方净土。 数算着,这个时候付东倾已经抵达了战场。段芳华不哭不闹,就任他说走就走。私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等再过些时日,她也要到军营中去。除却这样,她想不出离他更近的法子。 就仿佛是夜空的星,遥遥相望,分明知道不能摘下来握到手中,便只能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哪怕高处不盛寒。 这一日许婉婷喝过清茶,想起要去精神病院看一看吴素。近段时间府中张罗筹办付东倾和段芳华的婚事,排场操办得很大,忙得脚打后脑勺,闲下来了骨头便像散了家,又暂歇了几日,着实有段时间没有过去看她。吴家已经颇有微词,再不过去只怕说不过去。 命人备车,又让听差将大披肩拿下来,就要出发了。 段芳华睡了一个晌午觉,正闲来无事,看到许婉婷要去看吴素,就道:“妈,我跟你一块儿去看看大嫂。” 许婉婷也怕付东倾才一走,她在家里憋出毛病来,只道:“一起去吧,散散心也好。” 车子沿着青石板路一路驶到城郊,城中绿意芳花早已凋零的不成样子,有的只是一座古城,以及那些人工雕琢的繁华,欲盖弥彰的显露着时代的混乱与败退。过眼匆匆,无尽的灰黑之色。 过往的人冷眼于世,匆匆的走过街面。无论到什么时候人都得吃饭,都得养家糊口,做小本生意的小商小贩还是随处可见。一脸木然的沿街而行,像无数呆板的牵线小丑。 许婉婷看着窗外,忍不住抱怨:“瞧瞧现在城中乱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那些管事的人都做什么去了。” 段芳华跟着道:“现下四处都在打仗,江城算是十分太平的了。四处逃难的人里总有几个有门道的托了关系或者投奔亲朋好友来到江城,大街小巷难免比往时拥挤一些。就是那些管事的,想来也没什么办法。” 许婉婷也只道了些无奈。 两人一来到医院,便有医生诚惶诚恐的迎了过来。只道:“不想夫人和二少奶奶竟来得这样快。” 段芳华见他面如土色,不明所已道:“你什么意思?” 那医生道:“大少奶奶一出事,我们没敢耽搁,立刻给府中打了电话,不想转眨就来了。” 又哪里接到什么电话? 连许婉婷也紧张起来:“你是说吴素出了什么事?” 医生吐吞道:“大少奶奶不慎从楼上跌落下来,救治无效身亡了……” 许婉婷心中一阵恐慌,身姿晃了晃,险些摔倒下去。被段芳华一伸手扶住。 “妈,你没事吧?” 许婉婷只觉得惊忪:“你大嫂怎么会从楼上掉下来呢?” 她又不是真的脑袋有毛病,更加不是小孩子了,岂会连这点小心都没有? 段芳华的心脏怦怦的跳个不停,究竟是怎么样的,她也揣测不出。 声音颤抖:“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大嫂吧……” 那医院的楼层高楼只是一般,并没有督军府中的亭台楼阁威武高耸。前些日子家里筹办婚事,下人披红挂彩,一个踩踏不慎便从二楼摔了下来,当时眼看着的人一片唏嘘,只是那人倒地之后,片刻又站了起来,除去自己吓得脸面惨白,并未受什么伤。可见吴素是个巧劲,一侧头骨撞到了石头上,那石头并不大,却将人撞得脑浆崩出,血液流了一大片,她穿着病服,蓝与白相间,浸泡在血液中,素衣尽染,凄离的不成样子。 段芳华呆呆的盯着,见吴素虽是睁着眼的,脸上却有笑容,那种稚气未脱的模样,这一刻只说不出的诡异与惊悚。 段芳华觉得自己脸颊凉凉的,抬手触碰,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浸透。手脚都像被捆绑住了,动也动不了。那一端许婉婷被吓坏了,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她也顾不得理会。这一幕实是将人惊呆了,不由得想起初见吴素时的华光艳影,明眼瞧着八面玲珑的一个人,付家的大少奶奶,身份何其高贵体面。不想竟是以这样的结尾做了收场。如果吴素她料定自己是这样的结果,最初是否还会赴这场华丽的盛宴? 付俊仲得到消息后也随之赶了过来,不等侍卫将车门打开,他已跄跟而下,被脚下的石头绊了脚,身体摇摇晃晃。自打新婚夜事变,他便一直颓废,如今一个痛击,终于是醒来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还有什么用? 远远看到吴素,还是急行而来。走近之后一把将吴素揽进怀里,只是半晌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的结发妻子,吵吵闹闹,相伴而行,曲散人终,不想落幕得这样悄无声息,连一个缓神的机会都不留人。 许久他终于唤出一个名字:“吴素……” 可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其实吴素自来到这里十分孤独,一直希望付俊仲可以来看他,但是,他一次都没有来过。想来不是生她的气,就是将她遗忘了。吴素等得时间久了,便不再抱任何的希望。上次段芳华过来时,她跟她说,她只是很痛苦。在这里呆得时间久了,渐渐觉得自己就是真的有毛病,头脑也开始变得不清不楚,有许多事情想也想不明白。 段芳华还记得她当时痛苦的样子,抱着自己的头,长发披散,丝丝缠绕,摭去大半张脸,而她在散发之中泪流满面。段芳华想,或许那个时候吴素是后悔了的,后悔涉这样一段红尘,后悔赴这样一场华宴,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那样的警示赤果果的呈现眼前,她眼睁睁的看着亦是怕的,可是她亦无畏,总相信不同的人可以走出不同的路来。 可是,此刻那寒意又升上来了,并且浸入骨髓。她怕得不能言。 吴素的尸首被带回付家准备安葬,吴家得到消息之后自然不肯罢休,去付家哭闹了不止一场。 付家红白事这样更跌,上下的人也都倦的不得了。 段芳华去精神病院帮吴素收拾东西的时候,听一个年纪很小的护理说。 “大少奶奶初来的时候精神状态还是挺好的,医生说有病,我们却看不出她哪里有病。可是,渐渐的,就发现她的精神不那么好了,有的时候也是不清不楚的,想来是真的有病。这些病人里自残的不在少数,用什么方式折磨自己的都有,也有直接选择自杀的。大少奶奶倒是没有,那一日她只对看护说冷,让她去病房中帮她取一件外衫来。后来听那看护说那日大少奶奶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仿佛痴了一般,面带笑容,追逐一只明黄的蝶,那蝶飞入到半空中去,她也便跟着跳了下去……” 段芳华想,这便是她所追逐的,曾经多么贪婪的一个女人,视付家女主人的地位如命。最后为了扑一场虚无,便将自己一生葬送。 付家接二连三去了和条人命,又都是年轻尚轻的。府内氛围如何低靡,可想而知。 偏吴素死后,许婉婷又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从那院中的古井之中爬出一个人来,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是来锁人的命,吵嚷着要让这府中人血债血偿…… 许婉婷在尖叫声中哭醒过来,直吓得满身大汗,连睡衣都湿透了。而她脸色苍白,更是吓人。 (53) 听差忙过来安抚:“夫人,你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还是哪里不舒服?” 许婉婷一把握住听差的手腕,紧紧盯着她的脸,眼睛渐渐有了焦距。 那听差尖叫一声:“啊,夫人,你的手滚烫,定然是发烧了,我去叫医生……” 许婉婷却拉着她:“不用叫医生,你马上去将督军叫来。” 听差见她的样子不敢忤逆,点点头去将付译请来。 战事吃紧,付译昨晚在军中开会到很晚,回来吃了一盏茶不过刚刚睡下。就有帖身侍从进来汇报说夫人身体不适,让他过去瞧一瞧。 付译套上长衫急急的赶过去。 许婉婷抱着被子倚在床头,见他进来,急切的唤了一声:“老爷……”然后吩咐室中的听差们先都到外面去。 付译见她色慌张,又这样鬼鬼祟祟的,不由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病了怎么不叫医生。” 许婉婷嘴唇发紫,眼眶发红。 说话时已忍不住掉下泪来:“小如过来找我了,她想要了全家人的命……” 小如……付江沅奶娘的乳名,芳闺之中便都这样叫她。 付译神色一怔,大脑“嗡”的一片空白。整个灵魂都仿佛瞬间被这个名字填满,以至于他没办法正常思考。只瞳孔睁大,定定的看着她。 那一边许婉婷已经被吓得不成样子,攥紧被子一刻不敢放松,就似指掌只要一松开,便要被冤魂托到阎罗殿去。 看付译半晌不作声,她颤巍巍道:“你相信我的话,小如真的是找来了。我刚刚梦到她……梦到她从那口井里爬出来,披头散发,满身是血,说……说会要了全家人的命……” 付译断然呵斥:“胡闹!”他终于夺回一丝神智,板起脸道:“你一个堂堂督军夫人怎么能说这种危言耸听的话,要是被人听到,岂不成了笑话。这世上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哪有什么真的冤魂锁命,这等言论你以后休得再说,以免闹得府中人心惶惶,我看你如何收场。” 他按着暴动的太阳穴,乱世家国,忧心不已。 许婉婷执意道:“我没有危言耸听,一切都是真的。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这世上有鬼魂一说呢?不然你想一想,为何近来我们督军府会接二连三发生那些事情,不是冤魂锁命是什么?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好好的,又怎么可能一个一个的走掉呢……” 付译又是一阵钻心痛触。 话语却更加冷硬几分:“行了,你不要再说了,这样的话以后都不要再说。年纪轻轻却命不久矣,只能说明命中担不了那样多的福份。你好自收敛言行,不要让下人们看了笑话。”接着又道:“我看你脸色不好,一定是病了。叫医生过来瞧瞧吧,好好休息,别再胡思乱想。” 付译也是一脸倦色,没有多留,医生一来他便离开了。 又哪里真的可以睡着? 来时月光铺陈,那一树的石榴花早已经开败,零星还布了几颗石榴,圆圆润润的,那些东西督军府中没人稀罕,便高高的挂在枝头,去了一点儿寂寞凋零之色。 除却便只有一口古井,孤零零的,井沿已经长满青苔,连下人都绕道三尺的地方。况付江沅已经不再了,更是无人问津。 想当年这里石榴花锦簇,井中打出的水也最是甘甜爽口,时至今日便都化成井中的一汪明月。 付译借着那一抹月光打量,眼瞳黝黑,神色莫测,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站了许久,方转身离开。 许婉婷这一闹,倒是将自己闹病了。接连发起烧来,打了针退去一时,过不了多久便又重新烧了上来。如此一来,嘴上虽然不说,心底里却越发笃定冤魂锁命这一说,整日惶恐,只吓的魂不守舍。私心里便想着何时去庙里拜一拜,求个护身符来,去一去这身上的晦气。 这样的想法自然不敢让付译知道,他对此事的抵触她分明看在眼里,有些旧事像伤疤,一辈子都不要揭起来。 便只与段芳华闲话时商讨了一下。 段芳华想着人若能求个心理安生无非是件好事。便说:“哪一天父亲去军中开会,我们去陵隐寺拜一拜好了。” 许婉婷点点头:“那就这样。” 绥军与扶桑再度开战,青沙口百里无鸡鸣,就连那一条护城河,不出两日便被染得腥红如血。 林君含这一回做为统帅亲自坐阵指挥。 分明知晓这一战不容小觑,梁琼对她的用兵之道素有几分把握,这在战略战术上较先前必然要做很大的调整,甚花费心血的一件事。却没想到首战就这样激烈不堪。况且以往兵戈相向,都是践踏自己土地的敌人,这一回矛头掉调,枪口便指向了绥军的另一股势力。大有内部残杀的意思,实是令人哀恸的一件事。 王思敬端了一碗热汤进来,见林君含埋首文件里。唤她道:“四小姐,先将汤喝了吧。” 林君含头也不抬:“先放到一边。” 晚饭本来也没顾上吃,胃里却像塞了石头一样满满的,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王思敬一旁看着,叹口气道:“四小姐,身体要紧,绥军和修文还都指望你呢。” 林君含微微一怔,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眸寂寥,宛如静夜零星。肺腑中喟叹道:“是啊,那样多的人还都指望着我,可我又指望谁呢?” 刹那间只是哀心不已,身边的人一一去了,除却那些死不相干的,大都站到了她的对立面去。那种孤苦,还不是孤立无援这样简单,更多的是寒心,比什么都无望。 王思敬察言观色:“四小姐,人各有命,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林君含知道他指的是梁家与扶桑结盟的事。 冷笑一声道:“也罢,这些年梁家就像埋在绥军里的一颗地雷,太平的时候便时时刻刻担心他会炸掉,是隐患到什么时候都避免不了。比起那时的惴惴不安,现在真正撕破脸了,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即便弱肉强食,梁家失了民心又有什么好?亏梁琼一把年纪竟会犯这样的错,这一回梁家当真是傻了。” 不等那汤凉掉,王思敬再三提醒,林君含才硬是捱下两口。接着放到一边,半口吃不下去。 “你去休息吧,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王思敬下去前道:“四小姐,你也早点儿休息。” 已近午夜,外面传进信来。说军营外有人捎信给林君含,侍卫接了信一层层的传递上来。这个紧要的关头,任何人都恐怕贻误军情。 林君含唤人进来,揉了揉太阳穴,灯光下微微的眯着眼角来看。 狐疑神色骤然一僵,纤细莹润的指腹慢慢用力,一道深邃的象牙白,只如枯骨一般。 她盯着信,也不问是何人叫送过来的,只道:“下去吧。” 来人退了出去,将门板轻轻关合。 林君含的心口却轰然一响,僵直的坐在沙发上。牛皮信封上字体龙飞凤舞,仿佛洋溢在风中。不用猜就知道这是出自何人之手,盯着那几个字,她的心脏跳动得越发厉害,只担心随时会跳出胸腔。 过了许久慢慢打开,几乎瞬间泪痕宛然。泪珠子涨满了瞳孔,酸涩得厉害。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前一刻她还在想,全世界都已背弃了她,通通转过了身去。原来不是的,还有这样一个人不顾及立场的对他不离不弃,哪怕身犯险境,也要以此生余力伸出手来拉一拉她。 从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任性又固执的人,行起事来全凭自己的一腔执念,竟全然不顾及自己。 林君含噼里啪啦的掉着眼泪,心酸到极至,理智告诉自己,即便如此,到了现在什么都不可为,一切都要依靠自己,总不能将这样一个人推至万劫不复…… 她将信小心的折好收起来,一夜辗转难眠,明日的约是赴还是不赴? 第二日又下起雪来,竟是这一年来最大的一场落雪。 车子拖出长长的两道线,仿佛延伸到天际的尽头,林君含几次想让司机掉头转回来。心里又只是想着:“去见一见他也好,终归让他死了心。”又知道这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不欲回头的理由,就任由汽车一直开下去,开下去。 华筝等在二楼的包间里,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花白的街面,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与车辆都能一目了然。 室中清茶袅袅,他一口顾不上喝,从上来就一直站在这里,眼望出城的方向。如若你不曾爱过一个人,又怎会懂得心心念念一个人的感觉? 等华筝想明白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疯了,可是疯得心甘情愿。他到现在还想不起自己的亲人,想不出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的人生是怎么样的……前情旧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他就像一个失了方向感的孤舟,每天顺水而下,沿着风的方向飘飘荡荡,什么都是自己没办法掌握的。唯一确定且了然于心的就是自己的一番心意……在他心里是死心踏地爱着那么一个女人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至死不渝,仿佛是着了魔,就这样不管不顾起来。 其实他知道这样灭顶的绝然来自哪里,哪怕这个女人是毒药,他都想一饮而尽。因为她是自己意念里唯一清析又认准的东西。他像一个思想空白的婴儿,打用意识填充的时候开始,他便对她动了情,一点一点,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她是他的命世界。 华筝终于在自己痴痴的盼望之中等来林君含。 茶楼的侍者引着人上来,轻声道:“您要找的人在二楼尽头的包间等您,请吧。” 林君含披了件宽大斗篷,帽子摭去大半眉目,不担心有人会认出她。点了点头,无声的走进去,反手将门板关上。与此同时身体被一双手臂紧紧钳制,绳锁一般。那一声“君含”响彻耳畔,盈然心头,尾音很轻很轻,伴着他下伏的动作湮灭在她纤细的锁骨之间。 他贪婪的抱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碰触到了那想念更如潮水一般泛滥开来。 原来,他竟是这样爱着一个人的。 林君含怔愣在那里,心尖微微的颤,将一身的冷意抖落下来,差一点瞬时融化。她很快被自己的软弱惊怔了,不由得咬紧牙关,将一腔柔软吞咽。忘记什么也不能忘记今天来这里的目地。 她面无表情推动他的臂弯:“你放开我,不是说找我有话要说。我还有事,急着离开,你有话快话吧。” 那信上便是这样说的,约她来到这里,只说有紧要的事要同她谈。至于谈什么,在林君含看来都不重要了。 华筝埋首在她的肩胛里动也不动,嗓音沙哑道:“君含,我想你……” 可是,她不见他,他去了她的营地,她却门扉紧锁,大有将他隔绝在外的意思。 “那一夜是因为天气太冷,你才关紧窗子不许我进入的对不对?” 他仍幼稚得抱有此种幻想,林君含听着心里一阵绞痛。硬是将他推开来,脸面平静得一丝感情都没有。一句一字的告诉他:“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如何寒冷,都冷不透人心。是我刻意如此,只是要你日后不要再去找我了。” 华筝绚丽的桃花眸子沉沉的眯起来,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抿着唇角道:“你刚刚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林君含隐在斗篷下的手指微微攥紧,继而又道:“我是想说,以后你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们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半点儿瓜葛。你该明白,我们立场不同,到底殊途,既然如此,何苦纠缠不休。所以那一晚不是天气的缘故,只是我单纯的不想再看到你。” 华筝静寂几秒,眼眸眯紧,定定的将她望着。她说得再清楚不过,他又岂会听不明白。 “林君含,这就是你今天过来想要对我说的话?”喉结微微滚动,酸涩得不是滋味,仍哑着嗓子质问:“我从军中费劲周折跑出来,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怕你应及不暇,怕你日后被人欺负了去,怕你一个女人,终担不起江山万里的担子……我这样心疼你,你竟同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林君含,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林君含疼痛得闭了下眼,她懂得,她什么都懂得,别人再多的背叛不及他的温情,他是拿着身价性命来爱她来保全她的。以前这样,现在依旧如此。这个男人是她命中的魔星,也是她的一道护身符。他们总在与命运做着惨烈的厮杀与抗争,违背天意一般对彼此好着,这样难。 她只是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可以保他安好。 林君含木然的冷笑道:“我想你是糊涂了,这番话无论如何不该对我说,你关心在意的人可以有无数,唯独不能有我。我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按理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何来这种情意绵绵。若以往我们的事让你生出任何的非份之想,我劝你趁早了断,我们是不可能的。对于我,那无非一种游戏,很多时候亦是我取胜的方式。如你所说,我一个女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便想找些捷径来达成我的目地。可是,现在不需要了,我不需要再出卖自己的肉身来换取什么……啊……” 脊背上骤然一阵剧烈痛触,硬生生被抵在了门板的棱角上。唇齿之上同时被他覆紧,须臾便夺走了她所有气息,意欲了断她的生息般。华筝就像一头戾狼般扑向她,牙齿尖利,且毫无怜香之意,那股子腥咸微微的蔓延开,她的嘴唇内壁已经被他咬下一块肉来。他这样发狠不知是想堵住她那些伤人的话,还是直接想一口了断了她。 华筝紧紧的钳制她,用力亲吻,便是一丝理智都没有了。 林君含疼得厉害,忍不住发出细碎呻吟。 一双手全力挣扎着,她想他一定是疯了。 华筝他就是疯了,被这个女人彻底刺激疯了。他从没想过两人的温存小意竟是她有意的一场诱惑,不过是想在战场上讨一些便宜,实则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可言……她可真是本事,内外兼修,什么都用上了。她成功了,很明显他已经对她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只要她动一动小手指,他能将命舍上。 “林君含,你找死!”他阴冷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如修罗锁命。 不知她什么话都可说,独这些话不能。逼疯了他又有什么好?他不好了,她如此也不见得有多好。 林君含强行挣扎开,唇齿传来钻心的疼意,可是不及心里疼。像是生了什么大病,一时间疼得竟然没办法呼吸。 不想他竟这样激烈,眼瞳里泛着可怕的红血丝,眼眸通红,他越是如此,她的心就越疼。 便不想再纠葛下去了,她怕自己会在这样的口是心非中败下阵来。 却始终保持面上的冷笑:“我知道真话总会伤人,可是,比起这些难听的真话,说假话才更加可耻。我对你是心存感激的,否则也不会来到这里想要面对面的将一切跟你讲清楚,让我们之间明明白白的有个了断。之前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只是以后再不需要了。为了省去更多的麻烦,我们还是立场分明得好。”她一再强调:“以后不要再去找我,绥州的军营不是你兀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她不敢回头来看他,只硬生问:“华先生还有什么没有听明白的么?” 华筝拉着她的手腕,到底是怕了,怕她这样一转身,在他的生命里烟云一般尽散无踪。之前所有的怒火敌不过在她面前的软骨头。他只是害怕,声音颤抖:“你告诉我,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任由你摆布,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你对我又怎会一点儿情义皆无?我能感觉到,你是有那么点喜欢我的,你还为我怀过孩子……” 林君含骤然打断他的话:“华筝,你不要再幼稚了,我对你所有的感情刚刚已经表露得十分清楚了。我现在不防告诉你,那个孩子不是意外流失的,是我亲手将他拿掉的。我怎么可能给一个死对头生孩子?没想到你这样可笑,我说什么你便信了什么。”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她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华筝极力聚积的原神彻底被打散了,而他怔怔的看着她,肺腑中发出轻微的哽咽,一切只是止不住。即便她已伤他如斯,奈何他中毒颇深,已经不能回头了。 上前一步来抱上她的腰身,哑然道:“即便如此,我不在乎。你当我是消遣也好,利用我也罢,我不在乎。就是别说你我恩断意绝的话……君含,我同你说过,你是我的全世界……我早已笃定如此,如果你从我的世界里走开了,我会恐慌……君含,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可是我不能!”她转过身来,眼里都是寒冰:“我不想跟一个屠杀我绥州百姓的侩子手在一起,亦不想被千夫所指。所以,华筝,算了吧。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般心里有我,就请放了我,不要再给我找一丝半点儿多余的麻烦。”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开的,头脑里尽是些混乱的过往,从许多年前那一夜开始,再到数年后的相逢……一路波折坎坷,他们终于倾心以对,却要在各种各样的算计中不得不分道扬镳。 林君含的心已经痛至麻木,机械的迈着步伐走下来,隐在斗篷里的一张脸泪流满面。有时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生生的将她的心劈成一块又一块,无论如何没办法拼接完全。 她想,是不是痛死了,便不会再痛? 汽车冒着风雪开走了,将这一生对她情深意重的男人狠狠且无情的甩在身后。她分明看到他的眼泪,却无法去怜惜。她看到他前所未有的软弱,也只能强颜践踏。他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一生只为她而活,她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欣然消受。 林君含知道,她彻底伤到了他。只是,他疼,她比他更疼。 华筝想他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梁家的加入,让扶桑的战斗力变得不可同日而语。他只是担心她,失了理智的跑出来。不想竟是致命一击,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华筝以手掩面,无助的啜泣之声从指缝间漫出来,像一只困奄的兽,就这样被遗弃又禁锢了起来。本来他以为自己的世界已经有了指望,有那么一个女人向灯塔一样指引着他,她愿意给他生孩子……即便“前世”一片空白,今生也是圆满的了。 不想镜中花,水中月,不过自己生出的一场臆想症。 这样的失去,竟像刹那被掏空了整个世界,比一开始的空白更加可憎可怕。他就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兽,带着对人世的茫然与恐惧,何去何从,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他坐在包间内的地板上,哀痛的一时站不起身来。只目光透过玻璃窗子看到外面的雪下大了,铺天盖地,茫茫然的一片白,仿佛数尺白布,漫天席地扯下来。定然看不清前路,也再无法找到后路。 这一日付译一早去军中开会了,雪下得太大,半晌午的时候便来过电话说中午不回来了,晚上的时间怕也说不准。 许婉婷嘴上说着:“雪下得这样大,只怕路滑不好走,不回来也好。记得多加件衣服,不要着了凉。” 这边一挂了电话,就命听差去叫段芳华,决定今天就去陵隐寺。 段芳华望着窗外大雪纷飞的样子,想着去寺中的路定然不太好走。便道:“妈,去寺中要有一段路需要步行,车子是开不上去的,你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了?” 这些日子许婉婷的心里早已经长了草,今天恰巧有时间,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坚持道:“我的身体没有关系,只让人多拿两件衣服,山上的那段路并不长,没几步也就到了。” 段芳华这才吩咐人准备车,两人接着便出发了。 许婉婷病了这几日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本来就困奄奄的,汽车一摇晃,将一上车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段芳华给她盖上薄毯也不吵她,安静的望着窗外。 直到车子骤然停下,许婉婷才猛的惊醒。问:“怎么了?” 段芳华侧首道:“雪太大了,路不好走,可能是滑到沟里去了。” 司机已经下车检查,没一会儿,上到车上汇报说:“回夫人和少奶奶,汽车滑到沟里去了,可能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许婉婷略微烦燥道:“不能开出去么?” 司机加大油门试了几次无济于事。没有办法只能人力推车,叫上两个随行的侍卫一起过来帮忙。 奈何那沟很深,再加上厚重的积雪,一时间竟也无能为力。加大力度那车仍不过只是晃了一晃,稳稳的停在当处没有动弹。 段芳华看着心焦,便道:“我下去帮忙吧,也能减一份重量。妈,你坐在车上不要动,外面冷得很。” 许婉婷告诉她小心些。 段芳华一个千金大小姐,本就力道微薄,使出全力也帮不上什么忙。 无法,只得上来道:“妈,我看这车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了,这样干等着,一会儿便会冷得受不了。不然我们先乘另一辆车回去吧,否是这样的天寒地冻,等下去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车子眼见都已经出城了,离陵隐寺也没有多远。许婉婷是背着付译出来的,又哪里甘心。 执意道:“让那些人在这里推车,我们坐另一部车上去。” 段芳华只是顾虑道:“如此侍卫便没办法跟上去,这样怎么使得。” 许婉婷哪里肯听,只道:“不要侍卫跟着也无防,本来就不有多远了,况且寺庙之中又会发生什么事。快拿上衣服我们出发吧,再耽搁下去,万一你父亲回去,准会不高兴。” 段芳华劝不了她,只得跟着上车。 汽车行了一段路后,到了山下便下车步行上去。 这样的天气上山的人定然不多,零星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得差不多了。 段芳华掺扶着许婉婷上去,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 只是空山静寂,再加上呜咽的山风,隐约如鬼嚎,听得人毛骨悚然。 段芳华脊背生寒,想快走,可是深雪中跋涉,许婉婷一步也走不快。两人不得缓慢而行。只是掺着许婉婷的手指微微的紧了些。 不想走到半山腰处,忽然几团黑影闪过,竟从山林中闪出几个人来。手里执着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两人被猛地惊了一下,发出一阵尖锐叫声。 (54) 这样的乱世,四处都在打仗,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许多地方早已民不聊生。世道变得极不安稳下,烧杀抢劫随处可见。 段芳华心里“咚咚”的打鼓,紧张得勉强说出话来:“你们想干什么?” 一边许婉婷吓得倒退一步,连骨头都软了。雪中跋涉了一段路程,一双腿仿佛无法站立似的。 其中一个膘肥体健的大汉厉声道:“你说我们想干什么?把钱都交出来。老识一点儿的话,还有你们活命的机会。”趁机已经将两人打量个遍,珠光宝器,穿着上等的衣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狰狞的面孔上浮现一抹笑,显然对自己碰到的猎物很满意。 段芳华和许婉婷惊恐的对视一眼,胆战心惊道:“我们不过是来上山拜佛,身上并未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手袋里这些钱,你们都拿去吧。” 说着,不由将手提袋里的钱一股脑拿了出来。 不想对方竟是亡命之徒,看到只是这些钱物,冷哼一声:“就这么点东西还想活命?”嘴上虽这样说,却没打算放过,伸手去接。骤然看到段芳华手腕上翠绿镯子,呈色极好,阳光下闪闪的发着光。那人心念一转,接钱的同时另一只手顺势抓住了段芳华的手腕。这一碰触,只觉得细腻滑嫩,凝脂一般,心想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每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嫩得可以掐出水来。不像那些山村野妇,粗糙得跟树皮差不多。 不由得猥琐一笑:“我看身上还有值钱的东西,哥儿几个不防搜一搜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众匪“哗啦”一声笑起来,顿时将目光凝到段芳华身上,那笑意直比先前更加污浊不堪。 许婉婷恼怒道:“你们敢?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这样的年头那些个土匪坐山为王,哪里有什么怕头。听许婉婷这样说,冷哼一声,不屑道:“呦喂,还是天王老子不成?我倒要听听是哪家的太太小姐,看看是不是老子们招惹得起的。” 许婉婷没想到这些人如此轻狂,胸膛剧烈起伏道:“清军的付家你们总该晓得吧,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们就是督军府的人,看你们谁敢胡来一下,我保证你们小命不保。” 付家赫赫威名,走到哪里都有人卖几分薄面那倒是不假,但也仅限于清军地面,及其他军阀的上流显贵。这些个贼冦盗匪又哪里晓得军家的威严,现在军阀争战,早已打成一锅粥了,还有谁能顾得上这些鼠患之辈。听了许婉婷恐吓的言词,不过笑得越发大声。 其中一人狂放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军家的太太。这于哥儿几个倒是新鲜,不知这军家的太太小姐是个什么味道。” “放肆!”许婉婷被气得脸色发白。想再说下去,衣角被段芳华暗暗的拉了拉。 眼见这些匪徒是不惧怕清军的,担心许婉婷说多了,只会将人激怒。心里虽然也是怕得很,还是勉强撑起一丝笑来:“几位好汉若想要钱,这都好说,我们身上有多少值钱的东西,都给你们就是。现下年头不好,也都知道大家伙的日子不好过,只是看几位都是英雄好汉,总不至于为难我们两个妇道人家。” 说话间率先将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这倒是个好镯子,祖上传下来的,拿到当铺中去也能换些钱来花。几位若是喜欢,就拿了去。” 不由分说的,将耳环和脖颈上的翡翠链子也一并摘下来给了他们。 这样的空山,又赶上下大雪,山路都要被封死了,还有谁肯上山来?求助是不可能了。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若是惹得这些人犯起浑来总归不值。见几个人又向许婉婷身上留连,便低声道:“妈,把那些首饰也给他们吧。” 许婉婷有个倔强的劲头,先前又才受了几个人言语上的刺激,这一会儿正在气头上,只觉得付家的颜面都被这些个提上不台面的人玷污了,又哪里肯? 只单纯的以为这是清军的地面,他们既是督军府的人,就无论如何受不得这样的屈。 “那些个东西还不够他们吃上一阵子么?想要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便是门都没有。”她“呸”了一口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狗东西,胆敢跑到我们清军的地面上撒野,要是督军知道了,一个也休想活!我劝你们得了好,还不夹着尾巴逃跑。竟还敢在这里大放其词,简直不知死活。” 这一番话到底将几个匪徒激怒了,一人拿着亮闪闪的刀片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你再骂一声狗东西试试看?老子们今天就要在清军的地面上杀他督军府的人找找乐子,倒要看看清军能奈老子何。” 段芳华眼急手快,已经抱住那人的胳膊,求饶道:“好汉饶命,我妈只是有口无心,并未有其他的意思。东西你们若稀罕就拿去,千万别伤及人命。否则也是麻烦对不对?几位拿了钱速速离开,我们也全当没有这回事,谁也不找谁的晦气,岂不是大家都省了事。” 那人见段芳华倒有几分眼色,却同样啐了许婉婷一口:“这样的狗东西饶了她也是便宜。” 虽下着雪,天上却有一轮惨淡的明日,映着刀片亮闪闪的,散着刺目的光,一直反射进许婉婷的眼瞳中。 她已慢怕得不行,脸上白得跟纸一样。 紧紧的抠紧手指,微微的藏到身后去。 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被对方看到眼里后,硬是要当场抹了她的脖子。 “唉,你们看这个老家伙,死不悔改啊,今儿是不见血不行了。” 段芳华死死抱着对方的手臂,噼里啪啦的掉眼泪:“求求你千万别伤害她,你们想要多少钱,只要你们说个数,我们想办法给你们就是。断不可伤及人命。” 此时的许婉婷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其中一人审视了半晌,贪恋段芳华的美色,此刻狰狞的笑着:“饶恕她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你答应我们一个条件,我们就立刻放了她,否则刀抹脖子,让她血溅当场。” 这些人杀人如麻,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泼皮无赖,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的? 段芳华问道:“什么条件?” 那人道:“跟我们回山上去,吃香的喝辣的好好招待,三日之后再将你送下来便是。” 段芳华头脑“嗡”的一声,整颗心都灰了下来,那一股子绝望从骨子里漫了出来。 许婉婷拉着她:“芳华,你千万不能跟他们去。” 去了会发生什么,大家可想而知。 那人便呵斥道:“再说话杀了你。”说话间刀子抹动,伴着许婉婷的一声尖叫,已经见了清析的一道红印子,绢绢血液冒出来,温热的,沿着衣领一直向下。只怕再深及须臾,便能割断她的脖颈大动脉,当场要了她的命。 段芳华几乎没有思索的余地,看着满目腥红急迫道:“我去……我跟你们去……” 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一去,只怕永远都回不来了。即便回来,命运也从此再不相同。至于会做怎样的改变,谁又能想象得到。 有的时候人就是如此,命运轮回的轨迹上,我们就好比一盘散砂。自由自在的时候,年少无知,总不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做出的决定又总是错的。等到什么都懂得的时候,发现已是身不由已。 段芳华被几个人推搡着离开,不知是不是雪花落到了眼睛里迅速融化的缘故,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雪水顺着眼角蜿蜒整张脸上,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那一刻只任人麻木的推着前行,像是赴一个死地,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白,漫天席地,竟是无比绝望的扯了下来。 许婉婷在身后叫喊她的名字,可是无济于事。她的耳朵也像渐渐失聪了,什么都听不到。脑袋里只是反复的想,她和付东倾完了,那些她小心翼翼求来的东西没想到这样轻易就散掉了。 果然,不属于她的,求也求不来。就这样从指缝之间溜走了,沿着命运的转盘,悄然于不知名的远方去。 许婉婷往山下走时,那两个侍卫正徒步赶上来。 见她慌慌张张的,左右也不见段芳华。也跟着慌了神。 “夫人,二少奶奶呢?” 许婉婷早被吓得魂不附体,一面掉眼泪,一面口齿不清道:“快……你们二少奶奶……出事了,被……被几个山匪带走了……你们快点儿回去向督军报告……” 本来身体不适,再加上寒冷,惊吓,话一说完便晕倒过去。 两个人手忙脚乱的将人抬上车,接着掉头回江城去。 都说瑞雪兆丰年,林君含知道这一场雪下过之后,温度将会急剧下降,到时候兵戈铁马,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她立在窗前发呆,王思敬敲了几下门她才听到。 转过身来,敛神唤进。 王思敬进来后将两份文件交给她,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便道:“四小姐,可是这几天操劳过度,身体不适?” 林君含摇了摇头:“不是,哪里都好。” 只是那一天从外面回来之后,整个人的情绪就变得十分低落,时不时怔怔的想事情,甚少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林君含虽一介女流,可是这些年争战沙场,怎样大的世面也都见过了,不说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也是沉稳内敛,即便心中伤怀,也不喜形于色。这一回眉梢眼角都是伤情,仿佛敛也敛不住。 王思敬想了一下,没再言语,转身出去了。 林君含无心看那文件,走到桌旁捧起一杯水咽下去,不想滚烫如炙,一时间从舌头到食道都是火辣辣的疼,竟迫使她想要掉眼泪。 茫茫然的想,她这样疼,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华筝自那一日回去便生了病,烧得厉害,睡前叫了医生去看,说是感染了风寒,打了针方才好一些,勉强可以迷迷糊糊的睡去。不想晚上又烧起来了,吃了药也没有办法,躺到床上直折腾到天明。 第二日便骨头松软,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那脸色羸弱苍白,一看就病得厉害。 偏会长派人过来唤他,说有事同他商讨。 华筝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后去会长那边。 林君梦也在,自华筝一进来便看出他的不对劲,眯着眼睛问:“你的脸色怎么那样难看?倒像是病了似的。” 华筝攥拳咳了一声,一出口嗓音沙哑,强打精神道:“不要紧,只是不小心感染了风寒。” 他本来就生得高,到了现在却不是特别胖,又是站着,整个人像竹竿一样,忽然给人一种单薄得发晃的错觉。 会长沉声道:“病了就要马上看医生,这个时候我们做为军人没有生病的权利。” 华筝身姿笔直,应了一声“是。” 会长让了坐,华筝坐下后方道:“不知会长找我来何事?” 近来的战事都是梁家打先锋,暂且不到他出手的时候。所以即便前线热火朝天却没他什么事。 会长喝了一口茶水道:“如今和绥军残余这一战,我们势头良好。梁家为我们接下来的战争打定了良好的基础。我思索了一下,绥军就那一股残余之力,已经损耗了我们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大家商定之后,不想再将战线拉长,于是决定趁着这股热力合力给绥军致命一击。所以,接下来的战斗你要和梁家好好配合……” 华筝的耳朵嗡嗡的想着,到底没有幸免,这一天还是来到了。无论他愿不愿,他的枪口都要指向自己心爱的女人。 会长的话,连同林君含那天绝情的话语伴着灼烧的血液在头脑中连续滚动。他听了很多,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又什么都没有想。 出来的时候脚底就像踩着一团棉花,连心也是虚浮的。 林君梦就走在他的身侧,他的心思她多少是知晓几分的,平日里除了警告提点,亦没少冷嘲热讽。本来刚刚还有几分担心,会长有试探的意思,只怕华筝凭着自己的性子不上道,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冷笑道:“我以为你怜香惜玉,会长的话你不会应,到时候后果是什么想来不用我说,要会长洞察出蛛丝马迹来,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扶桑不允许叛徒的存在。看来你理智尚在,这倒是个好事。我也劝你头脑随时放清明些,否则会发什么,不是你我能预料到的。到时候谁都保不了你,你就等着军法处置吧。” 华筝想,他本来是要抵死反抗的,哪怕他早已想到叛徒的结果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是,他的一厢情愿,一腔热血才被人决然辜负,便是连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哪怕一个自欺欺人的臆想空间……以前的情深义重,不过她给的一种错觉,一种引他入瓮的错觉。而他又是那样傻,就完完全全的任由她利用摆布。到最后不仅没能回头是岸,反倒傻得想要一无返顾。这一回好了,当头一棒敲下来,再美好的梦也该醒了。他还有什么好执迷不悟的? 他是该谢谢林君含么?如此践踏他,连欺骗都不屑。是不是在她的眼中,他就像个傻子一般可以任由她玩耍戏弄,甚至呼来喝去? 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理由去袒护?! 华筝狭长的眼睛懒懒的眯着,嘴里呼出一团团的热气。淡淡道:“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说着,大步向前走去。 林君梦没有听清他的话,隐约只听到“醒来”两个字,不等再问,他已经流星一样走远了。 而她没有追上去再问,烦恼又来了,刚刚会长说了要在明天晚上宴请梁家人一起用餐,到时候华筝不可避免的要出席。会长是没什么忌惮,到现在华筝什么都记不得了,即便和人长着一张相同的面孔,那又怎么样呢? 可林君梦只怕事情不会像想象得那样简单,只要众口一词便没有出入。 这样一想,太阳穴又不由得疼了起来。 所以,当晚苏扬过来的时候,她便不冷不热的,也没说给他好脸色看。 听下人说苏扬过来了,将人请进来后,也只是要下人上了茶。接着坐到沙发上,轻蹙眉头就没再说话。 除却公事,苏扬在林君梦的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可就是他立场明确这一点,哪怕他平日里行事再温柔,且风度翩翩,还是让林君梦觉得,他就像个机器人一样死板,甚至是偏执 苏扬才从扶桑回来,很细心的给她带了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和家乡著名的小吃。放到茶几上后,告诉林君梦道:“这些是送给你的。由其这些吃食,也都是你平日里喜欢吃的。” 林君梦看也不看,又反手推了回去。 “近来我的饮食习惯有了一些改变,扶桑的东西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吃得惯了。你的好心我领了,还是带回去自己吃吧。” 苏扬静静的看着她:“你还在为梁家的事生我的气?我那样做也只是为扶桑考虑,并没一点儿私欲在里面。做为扶桑的一名战士,为扶桑效全马之力是我的义务。在我看来跟梁家达成同盟对我们就是最有利的做法。我知道这样一来,你就会变得很为难,毕竟华筝的事会长一直都交由你全权负责。可是,君梦,你要相信我,即便出了什么差子,我也会在会长面前为你说好话。而且你放心,不会出任何的问题。等到这一仗打胜了,与梁家甚至华筝会走到哪一步还都说不准,却不会碍着我们什么事。” 林君梦讥讽的一动唇角:“你的意思是,如果哪一方出了问题,就要像处理机器一样将人报销掉么?”她忍不住冷笑起来:“苏扬,你有的时候真跟部机器一样。我真怀疑哪一天我若犯了什么错误亦或出了任何差子,你是否也会冷酷得眼都不眨一下的将我送上断头台,以此来表你对扶桑的一颗忠心?” 苏扬立刻辩解道:“绝不会有那样一天……君梦,在我心里,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从没做过半点儿对不起扶桑,对不起会长的事。” “君梦……”苏扬一时性极,真心话脱口而出:“你在我心里只比我自己还要重要,我又怎么会做伤害你的事。我一直都爱慕你,难道你感觉不到么?” 室中微微静寂几秒,仿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茉莉花茶的味道轻轻的弥漫。 林君梦听到这话也是一怔,一直以来苏扬对她的用心她不是真的没有感觉,无数次他若有似无的表现出来,而她也只是装作视而不见。大家在一起共事,并不想将那层纸捅破。说破了,就唯剩尴尬,倒没了办法自处。 半晌,她侧首道:“苏扬,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只当你是开玩笑。” 她敛了衣襟,起身就要上楼去。 苏扬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他早想说,可是勇气欠佳,也觉得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既然说出来了,他就不防彻底的表明心迹。 手指紧紧握住,怕她逃跑一般。 声音较之前稳定了许多:“君梦,你不要逃避,听我把话说完。我没有开玩笑,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被你的气质所深深的吸引,这些年来与你一起共事,这样的情愫越发的生长茁壮且根深蒂固……” 林君梦只觉得心烦意乱,一把甩开他的手,情绪激动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那动作突如其来,而且拼尽了全力般,两人均不设防的退后一步。皆怔愣不已。就连林君梦自己也吃了一惊,即便不接受他,理应也不该如此。 “苏扬,我……” 苏扬定定的看着她,问她道:“君梦,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林君梦的眼神一片空茫,望着他也只是不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去了。 那肺腑中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翻搅着,各种味道齐聚上来。连她自己都不去想的问题,何必又来问她。问了她也是没有答案的,她从不给自己机会好好的去想,又如何回答别人。 林君梦抱着自己的头疯了一样,拼命的晃着,想将许多东西晃散了,便当没有想起过。 可是,不行,她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蜷缩在床上,狠狠的闭着眼。一点一点的将自己麻醉掉,告诉自己不知疼,不知痛,反复的说这一生她已然没什么好后悔…… 段芳华被山匪带走一事在付家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众说纷词,人心慌慌,只说段芳华这一去凶多吉少。就算有命回来,清白也定然保不住了的。 付译对此发了一场脾气,当着众下人的面呵斥许婉婷道:“这一回你满意了吧?非要把这个家闹散了,你才甘心是不是?我之前对你说过什么?你是不长记性还是没有脑子,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若芳华没事还罢,若真出了什么事,东倾也绝不饶你。到时候我看你如何收场。” 这一回许婉婷挨了骂也不吭声,只低声下气的忍耐着。毕竟是她执意要到山上去,而且段芳华也是为了保全她才不得不同土匪上山去。这样一想,亦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就不该执那一口气,他们想要什么都给了他们便是。付府什么东西没有,她也不是在乎那几件金银首饰。 付译骂了也不觉解气,气急败坏的摔门出来了。 他已经派了人带军队上山去找,几个有匪类的山头大抵都是查得清的,希望寻着当日的蛛丝马迹可以快点儿找到段芳华。 这样一来时间缓慢,度日如年,每一秒都磨合心口而过。 付俊仲自吴素去世之后,神智恢复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浑吃浑喝的度日,只是不知道以一个女人的悲剧收场来换回一个男人,值不值得? 付译见他不再昏噩,主动要求带人去山上寻找段芳华,顺带将那一伙嚣张的山匪剿灭,也便欣然应下。 昼夜交替,眼见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军队沿着稀薄的脚印,追到了一座山头,经过查看,更像中了敌人的计谋,这里自来没什么土匪。段芳华又怎么可被带到这里。 清军知晓了山匪的狡猾,不禁更加紧张起来,哪里敢懈怠半分。 华筝的病症没有照前一天好些,反倒更加严重。高烧之后整个人晕晕沉沉,连饭都不肯起来吃了,只喝些茶水润嗓。 晚上与梁家一起用餐定然是不能缺席的,不肖林君梦提醒,华筝自己也知道。会长这个时候宴请梁家,就是为了借着这个当空将先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商榷一下。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听差上来唤。 华筝换了衣服出门,那时候烧还没有退,只是烧得厉害,军装之外套了大衣,一出厅门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单薄的嘴唇变了色,慢慢的,连点儿血色都没有了。 梁琼和梁景真已经到了,坐在厅内和会长寒暄,远远听到笑声,谈话似十分愉快。 林君梦等在厅门前,一见华筝便迎了上去,有些话她必需说在头里。 唤他道:“你先等一等。” 华筝冷得厉害,再被林君梦唤住,俊眉微微蹙起,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林君梦不知怎么,华筝就一副跟她不共戴天的模样,凭心而论,在这个圈子中,还有人比她更袒护他么? 她遭遇了冷脸,态度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只道:“先前不是同你说过,你这一张脸长得极像某人。诚然那个付三少几乎无人不知,有头有脸的人认得他的不在少数。进去若有人将你错认成了他人,也不要大惊小怪的,更不要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华筝眯起眼来盯紧她,那唇紧抿成一道线,心情随着气温似降到冰点。那个付江沅无人不知,他是知道的。亦知道他有多本事,即便死了,却如梗刺一般扎到他的心口上,吞吐不适。 但长着一张相同的脸孔又如何?那个女人待付江沅情深意重,于他却薄情寡义,除了利用便没有其他。都说他们长得像,可到底哪里像了?如果真的是一分无二,她又怎么可能狠下心来利用他,一个她掏心置肺爱过的嘴脸? 华筝隐隐的冷笑出声,径直向厅内走去。 只听会长道:“华筝来了,你给二位介绍一下。” “咣当!”一声,有人不慎打翻了手里的杯子。 寻声望去,竟是梁景真。只见他眸光吃惊的凝紧,目不转睛的看着来人,神色仿如见鬼一般。 (55) 前些日子周树的话骤然间在头脑中盘旋不去,说他看到了付江沅……眼见这个人跟付江沅就有如出一辙的眉目,大抵相似的风骨和淡漠表情,就连薄唇抿紧时那样轻微的小动作都像极了旧人。 梁琼的吃惊程度不亚于梁景真,有那么一刹那也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由得瞪大了瞳孔仔细端详,除了更显清瘦一些,其余跟付江沅似没什么不同。 会长已在一旁大有深意介绍道:“这是华筝,也是我的老部下了,身为小将时就跟着我。听闻和清军的付三少眉眼上有几分相似,只是付三少英年早逝,竟无缘见面。”说着摇了摇头,一副不无喟叹的惋惜模样。 这样一说,梁景真和梁琼方才微微了然,是了,早听闻扶桑的军队里有一个甚为出色的将领长得极像付江沅……这样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可是,这世上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么? 华筝已经入了座。梁景真若有似无的打量,原神还并未归位,漫无边际的想了许多事情。 林君梦一旁给几人烫茶,格外看了两景真几眼,不出所料,他内心的震撼远远大于梁琼,谈话间似都在注视着付江沅。 她不由得提醒道:“请用茶。” 梁景真方收回视线,接过茶盏道:“谢谢。”之前的杯子打破了,滚烫的茶水溢出来,到现在手背上还能看到清析的一片红。会长本来让林君梦带着他去看医生,梁景真不肯,便这样作罢了。 哪里还知道疼,满心只被狐疑占满了,再没闲心顾及其他。 终于到了开饭时间,那一边侍者进来道:“会长,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会长站起身,热情的请梁家父子过去赴宴。 华筝也跟着意兴阑珊的站起身,眉目轻抬,举止慵懒,在旁人看来却带着几分不明言说的雅贵。除了言词甚寡,不苟言笑之外,倒是应了那句古话,英雄出少年。看这个人该不亚于付江沅才是。 梁琼视线一移,和会长有说有笑的去了宴会厅。 华筝是不想去的,他此刻身体正难受得紧,哪有什么心情吃饭。烧得太久的缘故,脑袋也是迷糊不清的,从头至尾话都懒得说。 可是,大戏才要开场,会长是绝不允他退场的,只得站起身来跟着过去。 林君梦见人出了花厅,独拉住梁景真道:“你等一等。” 梁景真看了她一眼,不得慢下步子。 只见林君梦微微一笑:“你刚刚那副吃惊的表情和我四姐倒是很像,最早我四姐和华筝在战场上相遇,据说也是这个神色。我想你现在一定很惊讶,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最早看到华筝的时候我也这样想,事实证明,这世上真有这样奇妙的事。” 梁景真微微眯起眼睛,他没想到林君含已经见过这个男人了,而且是在对阵的战场上。 他挑高了一点尾音:“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莫不是你心里有鬼?” 林君梦心里“咯噔”一声,叹梁景真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主,他在套她的话。她深知他的功力,也知道看到华筝他整个人疑心重重,已不知做了多少种猜想与假设。镇定道:“我心里有什么鬼,那些人终归不关我什么事,我和华筝也仅是一起共事而已。至于你心中的疑惑,你大可以自己去验证,看看他到底是谁。但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他是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四姐更清楚,一个一眼就能让她看出破绽的男人,纵他再会伪装也无所遁形。可事实是,我四姐现在仍旧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你说他可能是付江沅么?” 最后一句话太有说服力,一时间让梁景真无言以对。 狐疑更加深重了,思绪就像钻进一个死胡同中,只怕一时半会儿转不出。从华筝一进来他就注视着他的眼睛和神情,除了冷漠,倦怠便没有其他,一丝一毫异样的情绪都看不出,同他对视的时候亦是坦坦荡荡,那眼神完全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当晚的饭只会长和梁琼相谈甚欢,会长将两方合力一举歼灭林君含的话一说,梁琼就表示赞同。 把酒言欢了一番,酒足饭饱便准备散场了。 回来的路上梁景真维系之前的沉默想事情。 梁琼忽然想起来,津津乐道:“世界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竟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今天若不是亲眼看到,只听别人说的话还很难相信。” 梁景真点头道:“确是奇事。”继而又想到席间会长的提议是想华筝跟梁家合作一举歼灭林君含。那人操着一口笨拙的中国语说这话时他刻意看向华筝,那个男人言词之间除了冷漠仍旧没有其他。若是付江沅,又怎么可能舍得对林君含出手?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又波澜不平起来,梁家与华筝强强联合,以绥军现在的实力,又怎么与之相抗衡?如果林君含执意血战到底的话,等同于拿鸡蛋碰石头。可是,依着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凭白无故丢盔弃甲,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不由道:“父亲真觉得和扶桑合作是件好事?便不怕最后打了胜仗两方分配不均,再闹出其他的矛盾来。以我的观察,那会长分明是只老狐狸,不见得就肯将绥州的天下交给我们。” 梁琼莞尔一笑:“无防,等到绥州完全变成我们囊中之物,我们另割两座城池给他们便是。扶桑想利用我们梁家帮着打天下,明显不是用在这一时。他们的胃口很大,目标绝不会只局限在绥州这几个省上。到时候他们转首攻打其他军阀派系会遇到同现在相似的窘状,仍旧需要我们施以援手才有取胜的可能。你觉得他们会在乎绥州这几个小小的省份?” 梁景真的心口突突的跳着,却一脸平静道:“父亲说得很是,这样一想我就放心了。” 付家为了寻找段芳华就要炸开锅了,奈何世道混乱,山匪横行,即便摸清了几个藏匿土匪的山头,却一时无法确定段芳华被哪一帮派虏获了。又不敢盲目的攻打,本就是派系相争的关键时候,再惹到这些匪类,于清军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当付译正愁眉不展的时候,秘书叩动门板,情绪激动的走进来。 “督军,二少奶奶回来了……” 三日的时间不到她便回来了,付译一听秘书说完,马上吩咐备车回督军府去。 府中早因此沸腾了。 段芳华一进来,管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清的确是段芳华之后,举了一把老泪道:“二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府中找你都找疯了,我这就去告诉太太去。” 说着,忙呼喝下人去通知许婉婷。 许婉婷本来病着,几天来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听说段芳华回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忙穿上鞋子下床来看,一看到人进来,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一把拉住段芳华的手道:“芳华,你可算回来了,把妈吓死了。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东倾交代。” 将人揽到怀里,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段芳华唤了一声:“妈。”然后道:“你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 许婉婷这才想起上下打量,问她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 段芳华笑着摇头。 “没有,哪里都好好的。我也没想到这次能逢凶化吉,感觉跟做梦一样。” 许婉婷泪眼朦胧道:“傻孩子,我才跟做梦似的。之前就梦到你回来了,可不是什么好梦……”说到这里骤然停顿,这些个不吉利的话便不再说下去,只问她:“跟妈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是不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她长吁短叹的,责备自己不该拉着她一起上山去,更不该跟几个匪类叫起板来。 正问着,外面听差道:“督军回来了。” 段芳华马上转过身来和付译打招呼问好。 付译如释得重负:“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总算没出什么事,已是万幸……”听许婉婷问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心中亦十分好奇,不由得细心聆听。 段芳华欣然道:“总算那个土匪头子还算有些见识,我提到我父亲的名字他竟认得,知道我们家里先前是卖武器的,我便告诉他现在家里还存着一些。这样的乱世,且不说什么时候哪个军阀派系会打上来,就是弱肉强食,几个山头闹开了,没有武器也是必定要吃亏的。我便跟他交易说,如果他肯放了我,我就将段家的几批武器赠送给他们……” 那个称作大当家的土匪头子眼睛一亮显然是心动了,段芳华看到他眼中的精光确定他是有些脑子的。而且能弄来枪的门路不多。诚然段家许多年来专供军队的武器,在军火方面绝对算得上先驱。随便弄几杆枪来,也比他们那些土家伙强百倍。只要有了武器,即便官兵来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那当家的最终被段芳华说动了,答应只要她能将武器运到他们手中,也便完好的放了她。 段芳华便送信回老家去,几个土匪跟着,方知他们在那里还有一股强大的势力,这边只是一个细小分枝。武器一从段家运出,就直接到了土匪手里。段芳华没想到那个土匪头子竟如此言而有信,一听到手下人说那边已经拿到货了,便派了两个兄弟送她到江城。段芳华一进城门就直接拦了个黄包车回了付府,这一回才算死里逃生。 府中人听得一片唏嘘,都感叹她幸好没什么事情。 许婉婷若有所思的看了付译一眼,维系面上的欣喜道:“既然回来了,就没什么事了。我想这两天你同那些匪类周旋一定很累了,快回房间休息吧,我让厨房炖些燕窝给你补补身子。” 段芳华的确有些困奄,听许婉婷这么说就先到楼上去了。 许婉婷拉着付译到房中说话,只道:“你来,我同你商量些事。” 付译这心才放了下来,脸面看着也好了许多。 终于肯跟她好好说话:“你有什么事想跟我商量?” 许婉婷关紧房门道:“你说是不是要叫个医生给芳华检查一下?” 付译狐疑:“芳华不是说她好好的,让医生检查什么?” 许婉婷一阵语塞,竟没有再说下去。 段芳华在山上连眼都不敢闭,随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有的时候真是太累了,也仅是微微的打个盹,听到轻微响动,就猛的醒过来了。短短的两天时间过去,已熬得筋疲力尽。 现在终于回到付府了,看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和自己熟悉的味道,整个人倍感安心。洗漱之后刚一歪到床上,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梦也是美梦,梦到了付东倾,骑着高头大马从战场上回来了…… (056) 段芳华欢喜的叫了一声:“东倾……”便蓦然从梦中醒了过来。看室中空荡荡的,哪里是付东倾回来了。 听差本来唤她起来吃晚餐,起居室内听到她惊叫,快步走进来,见段芳华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喘气,便问:“听二少奶奶唤二少爷的名字,可是做了梦?” 段芳华额角有汗,轻轻拭了一下道:“梦到你们二少回来了。”继而喃喃:“又怎么可能……” 那听差心直口快:“二少爷一定是在战场上脱不开身,否则二太太被山匪掠去,督军派人给二少爷送了信,他不会不回来。” 段芳华怔了下,问她:“我失踪的事督军和二少爷说了?” 她那一脸的失落掩都掩不住。 听差这样一看,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便急着道:“俱体说没说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管家是这样说,可军营里的事他又哪里说得准。我想二少爷是否接到信儿了,还都不好说。” 段芳华想,如今的天怎么变得这样冷,她缩在被子里竟半分动弹不得。脑袋里只是反反复复的想,他知道我命在旦夕却不管不顾,可见是真的不关心。 那边听差见她失魂落魄,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差点儿咬掉半截舌头。只得说:“二少奶奶,饭已经准备好了,您下去吃饭吧,否则一会儿就凉了。” 段芳华草草的应了一声,半晌也没有动弹。 不出林君含所料,下过一场大雪之后温度果然骤降,耐寒的冬衣在这个时候也显得微不足道。这样一想,绥军似要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 这些天来她连饭都吃不下,只忧心这些事情。 扶桑的战斗力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强,时日久了,绥军必败无疑。现在牙关咬得多紧,才不至于松下这一口气来,只有林君含自己知道。 晚饭的时间又到了,听到叩动门板的声音就知道,只是没什么胃口,抬起头道:“拿下去吧,我还不饿,等等再吃吧。” 那门打开,王思敬走了进来,笑着道:“四小姐,你看谁来了。” 顿时将门敞得大开,素心和王修文就站在门外,笔直的将她望着。 林君含鼻骨一酸,竟忍不住的想要落泪。 王思敬说:“修文很想你了,素心让我带他来看看四小姐。”说着,轻轻推了王修文的肩膀一下,示意他走进去。 王修文面上仍旧执拗得紧,可是脚上步伐却在缓缓移动。 这些天素心给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几乎每一天都问他是怎么想。 他小小年纪能怎么想?自然是希望自己有个妈妈,况且他已经没了巧云妈妈,实不知那个时候他有多痛苦。 素心便告诉他:“既然你心里是渴望母爱的,那你就不能伤了四小姐的心。大人并非小孩子那样简单,有很多的苦衷是你们小孩儿无法体会得到的。可是阿宁姑姑可以告诉你,如果有一点儿可能,这天下没有哪个妈妈想弃自己的孩子于不顾。四小姐将你交给巧云妈妈抚养一定有她的良苦用心,她全是为你考虑,才忍痛将你送出来。你想一想,这些年她可曾疏于关心你?”见王修文深思之后摇了摇头,她感叹道:“这不就是了。有的时候关心一个人不一定非要以何种身份。就算她不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可是她对你的关爱却一点儿都不比一个母亲少。而且你凭心而论,这些年你跟着巧云妈妈是不是很是幸福快乐?” 王修文郑重的点着头,跟巧云妈妈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巧云妈妈很爱我,她会变着法的哄我开心。” 素心便摸着他脑袋道:“是啊,想想那段时光你多开心,这样的好时光都是四小姐给你的。你看她,每天带兵打仗,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瘦得仅剩一把骨头,却不能叫苦叫累。如果你一开始跟着她,即便不用跟着她上战场,也是要交由府中的下人看护。你觉得她会放心得下么?你知道那样的家庭人心有多复杂,不是你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的。会不会有性命之忧,都难得说。” 王修文听她这样讲,也仅是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素心只等他自己过后慢慢体味,但是她相信王修文是个非常有灵性的孩子,悟性也自然比一般的孩子高。 偏那一日王思敬回来了,说要带王修文去看一看林君含,或许可以解她的一些忧心。 素心便知道战事吃紧,局势一定没想象得那样安稳。 私心里也是担心王思敬的,毕竟子弹不长眼睛,说不准哪一时就能要人的命。 嘱咐他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儿。” 王思敬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放心吧。” 两人带着王修文一起去军营,路上王思敬不忘叮嘱王修文:“到了那里一定要乖巧,不能再犯拗了。你可知四小姐每天带兵打仗有多辛苦。而且你知道打仗意味着什么吗?” 王修文扬着小脸满面狐疑的看着他。 王思敬沉沉道:“死人。” 那一刻不知怎么,王修文忽然感觉到惊恐,像是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我不要四小姐死……”他不要林君含像巧云妈妈那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有一天会看不到四小姐,他的小心脏就疼了起来。 素心揽着他,跟着一阵心酸。 安慰道:“四小姐不会有事,可是,四小姐真的很辛苦。你不能再额外的给她增添困扰,她做的是大事,是为这几州百姓着想的大事。我们就算帮不上忙,但也不能给她找麻烦,你知道吗?” 王修文内心的小怪兽在战斗,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方早就打赢了,另一方根本不堪一击。 比起责备林君含,一辈子不理会她,他觉得没什么比这个再痛苦不过。 王思敬接着关上门,叫着素心一起离开了。 王修文听到门板关合,站在那里小心脏“怦,怦……”直跳。看着林君含笑着向他走过来,不由得想起素心的话,发现林君含果然又瘦了许多,他皱着小眉头,仍旧不苟言笑的样子:“你都不会好好吃饭么?” 林君含心田里升腾一股暖意,眼眶渐渐湿润了。当着一个孩子的面逞强说:“谁说我没有好好吃饭,你看我现在全身充满力气。” 王修文才不信她的话,接着道:“听父亲说你们打仗很辛苦。” 说到这一句,林君含已经走近来抱紧他,一把将他揽到怀里,紧紧的。这些天她焦灼,她懊恼,她深感战争的残酷与绝望,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觉得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这一刻看到这个孩子,忽然觉得自己愚昧得可以,竟然做那样的想法。如果她死了,就永远看不到她的孩子了。 “修文,我好想你。”她轻微的哽咽,只是不肯发出声音让他听到。 王修文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这些天他是十分想念四小姐的。原来他真的不能没有四小姐,即便她“抛弃”他,一度让他耿耿于怀,甚至打算记她的仇一辈子。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无论怎么样,他都是不能没有四小姐的。 小胳膊抬起来,反手抱上她。终于说了句暖心的话:“我也想你。” 林君含重重的一哽,那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这些天来她慢慢醒悟一个道理,她不是战争贩子,为何对这场战役如此执着? 因为她是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同样,为了她的子民,她同样不畏惧死亡。这就是她为什么执意抗争到底的原因。 由于这是军事重地,留在这里亦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吃完饭林君含就吩咐王思敬亲自将两人送回去。 王思敬道:“是,四小姐。” 接着让人去备车。 素心没想到这样匆忙,便道:“四小姐,修文好不容易过来,不如让他陪你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走不迟。” 王修文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林君含比谁都不舍,如同割她心口的肉。却执意道:“这里不是你和修文该留的地方,什么都不用说了,赶紧离开吧。哪一时战事平息了,我也便回去了。” 当晚果然又起了战事,映着通天的火光能隐隐看到是梁家的队伍。绥军到底走上了相互残杀这一幕,而且已然没了回转的余地。 梁琼兴头正高的时候,背后有了扶桑的援助,便以为自己所向披靡。自亲领兵打仗,倒也不觉得疲乏。 梁景真劝了他几次,不用亲临战场,他只是不听。 这一刻梁景真背后看着他,见他意气风发指挥战斗的样子。向周树使了一个眼神,周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离开了。 战事持续许久,枪林弹雨生生不息。忽然听到一声痛呼,梁景真几个大步射上来,看到梁琼身上中了一枪,血液从五指间渗出来。 梁景真惊呼:“父亲,你怎么样?” 梁琼骂骂咧咧的,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中了枪。这一会儿疼的呲牙咧嘴。 梁景真赶紧叫军医将人抬下去,幸好没打到心脏,可是将子弹取出之后,那伤口极深。医生嘱咐:“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不要乱动。” 梁琼一腔热血:“我还要打仗。” 梁景真安慰他道:“爸,战场上的事就交给我,你就暂时好好养伤,什么都不要想了。” 若是以往梁琼绝对不会同意,可如今梁景真转了性,对他不说言听计从,大的决定却从不忤逆,这样的转变让梁琼心满意足。现在自己又受了伤,除了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别人可以信任了。 思索再三道:“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由你负责,切记不可感情用事,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来向我汇报。” 梁景真道:“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梁琼睡下,他才从病房里出来。 周树等在外面,见人出来,问他:“少爷,老爷他怎么样了?” 梁景真压低声音道:“不会有性命之忧,做得不错。” 两人快步向医院外走去。 上了车,周树又道:“可是,扶桑的华筝要加入战斗了,对四小姐绝对是致命打击,少爷打算怎么办?” 梁景真懊恼的蹙起眉头,这事他还没有想好,定要另做打算。 只上次晚宴见过华筝一面,也没说上什么话,对于他的为人他是不了解。可是之前做过细致的打听,听闻他是扶桑当之无愧的战神。想到这里,眉眼间的忧色更重了。 ------题外话------ 宝贝们,这几在外地,都是用手机传文,留言都没有回复,很抱歉! (57) 华筝加入战斗的时候,身体还未痊愈。两天一小烧三天一大烧,每天都在坚持吃药。大多时候都困奄奄的,很难打起精神。 梁景真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看到他下巴埋在军大衣的衣领中咳得厉害,一张脸很消瘦,这样看着格外年轻。他有些不确定他的年纪,可是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付江沅。 华筝感觉到有人打量,迎着目光看过去。 “梁先生进来坐。” 梁景真发现他中文也说得不错,字正腔圆,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是扶桑人,真的会把他错当成本地人。 “华先生的身体可还好?我见咳得厉害,不如跟会长吱会一声,等康复了再上战场不迟。” 华筝抬眸:“我的身体无碍,倒是听说令尊受了枪伤,可好些了?” “无碍,那子弹并未打到要害,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康复了。只是近段时间上不了战场,军中的事交由我全权处理。” 华筝喝了一口茶水,喉咙里舒服了一些,放下茶盏道:“听闻梁先生和四小姐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绥军另一股势力的灭顶之灾,梁先生就下得去手?” 梁景真认真的注视他,却看不透他眼中的意思。那眼里似藏着流光,闪亮又暗沉,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嘱咐手下人要小心行事,断不能让华筝看出什么破绽来。许多事情还要从长计议。 段芳华回来几日,彻底缓过神来了。日子还似平常,许婉婷身体不好,家中的大事小事她都替她操劳着。付东倾也带了两次家信回来,还是饭桌上付译亲口说的,不过就是报个平安,其他再没什么紧要的话了。 只是段芳华这两日心情不佳,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总觉得下人看她的目光异样,有时背着她说些闲话,等她一站到面前来,便慌张的止住了,不由得引发她的疑心。 留意观察了两日,那天屋里的丫头服侍休息的时候,被她唤住。 问她:“府里这几天背地里都在议论什么?为什么一看到我大家都不作声了。” 这些话她娘家带来的丫头们是不知道的,平时里那些人也都谨慎的防范着。时间久了,段芳华便慢慢体味出是与自己相关。 听差哪里肯说,与她打马虎眼道:“二少奶奶多想了,她们能议论些什么,平日里闲来无事竟扯些闲话,早就是这样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段芳华耐心的盯紧她:“就算是无关紧要的,也总有些闲话可讲。你说来与我听听,不要骗我。回头我问了别人,你若说的不对,我也不会轻饶你。” 那听差便一阵恐慌,本来不想说,可是见段芳华一副问不清楚誓不罢休的劲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劝二少奶奶还是不要问了,那些个人嘴杂,说了些气人的话,就任他们说去,二少奶奶何必找那份气生。” 段芳华心里叹了句果然,果然是与自己相干的。 只道:“你说出来无防。” 那听着为难道:“既然二少奶奶要问我,那我便同二少奶奶直说罢……他们私下里谗言……谗言说二少奶奶进了匪窝身子定然不洁净了……” 小翠在一旁捧着茶本来要端给段芳华喝,听到这一句,那茶碗“哗啦”一声着了地。她气得嚷起来:“这是哪个混帐东西吐出的胡话,看我不去撕烂她的嘴……” 她转身向外面去了。 那听差慌了神,想让段芳华制止一下,却见她气得在那里直打颤,脸色发青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只得转身去拉小翠。 段芳华坐在那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两只手静静的抠在沙发扶手里,连指甲都抠断了,直疼进心窝里。 她受了多大的煎熬方从那里逃出来,自己为着这份清白大大的松了口气,不想结果却落到这般田地,成了众人饭后茶余议论的对象。 半晌只听得楼道里吵吵嚷嚷的,小翠是个直性子,非要让说这番话的人站出来。毕竟清白不是小事,哪里是可以由人随口玷污的。 这样一来把许婉婷也吵到了,和两个听差从起居室中出来,忙问出了什么事,那听差支支吾吾的,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许婉婷恶狠狠的骂了句:“糊涂东西,这些话是由着你们在二少奶奶面前胡说的么。” 说完,吩咐两个身边人将小翠劝回去,自己就要去段芳华房间安抚一番。 岂不知段芳华本就心烦意乱,听到这样的吵闹就烦了,起身“咣当”一声将门板关死了。自己爬到床上用被褥将自己一层层的盖起来。 年轻的时候不懂世事,凡事随心所欲,就养成了胆大的毛病,要一切自己想要的。也只有历尽沧桑,方才渐渐懂得,有些东西我们要不起。 她一肚子的苦水忽然没处倾泻。 早上下楼吃饭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向付译和许婉婷问了安,只慌说昨夜没睡好,醒来眼睛就这样了。 当着付译的面许婉婷没好多说什么,等用过早餐叫上段芳华道:“你跟妈来一下。” 段芳华跟她回房间去。 许婉婷关上门,打过她的手道:“妈知道你受委屈了,旁人有一些不好的传言,那些话终归是不大好听。可是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也不要太同那些个下人计较了。听听就罢,也不要真正的放在心上。” 段芳华越是听她这样说,眼泪流得越发汹涌,覆上她的肩膀:“妈,我知道别人不信我。要我是清白的,你信我对不对。” 许婉婷轻拍她的背:“傻孩子。”最后嘱咐:“你既是主子,就要管好下人,告诉小翠也不要再闹了。这事闹开了有什么好,反倒更加丢颜面。你看她昨晚那样,只怕大半个付府都知道了。” 段芳华点点头:“我知道了,妈。” 华筝和梁景真联手的事,绥军很快便得知了消息。 王思敬汇报时忧心重重的,很小心注意林君含的脸色。 除了若有似无的伤怀,便没有其他。林君含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仅是微微的动了下唇角,天意就是这样弄人,以前对他最好的两个男人如今开始合力要她的命了。可是,人各有命,分人没有反抗的份。 战事进行到了这一步,至于对立面到底是谁她已经不是很在乎了。不管是谁,要打仗总要保证充足的粮草和弹药,有了这些,才有打胜仗的可能。 可是,就连这一些绥军已经快要不能保障了。这些天梁琼超强的火力已经让绥军损失惨重。如果再筹不到军资,即便不用扶桑出手,绥军也会将自己活活困死。 王思敬同样担心这个。 郁结道:“四小姐,接下来的战斗肯定猛烈,我们的军资快用尽了,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林君含做梦都在想这个问题。现在的绥军在任何军阀派系看来都是一股残余之力,哪里会有大的作为。即便求人,也会四下无门。说得好的,会劝她回头是岸,那些个没有口德得,只会说他们绥军不自量力。 说这些话的人如今还哪里懂得国破家亡的滋味。 林君含沉吟道:“再容我想一想。” 王思敬点点头,退出去之前想起什么,又道:“四小姐,素心托人送来的水饺,是她和修文一起包的,晚上的时候让厨房下一碗给你。” 林君含吃惊道:“哦,修文还会包水饺么?” 王思敬微微一笑:“哪里会包,不过是照着素心的样子非要亲手做几个给四小姐吃,到底是年纪小,小手并不灵活,揉得不成样子,馅也包到了外面。” 林君含眼里露出柔光,仍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不论他包成什么样子,我都很开心。” 当晚林君含吃得很多,将那一碗水饺都吃完了。 听差端了汤上来。林君含用汤勺一下一下的搅着,半晌忘了喝。 王思敬提醒她:“四小姐,汤就要凉了。” 林君含并未听清他的话,抬起头道:“我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冷血无情的母亲,修文一辈子不会原谅我的。” 王思敬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道:“四小姐想多了,修文现在已在心里全然的接纳你。他比谁都害怕失去你,这就足以证明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映着灯光,林君含眼瞳晶亮。讷讷道:“我确确实实对不起他。” 王思敬道:“四小姐……” 林君含已经站起身,脸色微微发白,说话间声音仿在打着颤,却仍旧说:“你去清军找一下张孝全,就说我有事要见他。” 王思敬心里“咯噔”一声,缓了半拍,才应:“是,四小姐。” 硝烟四起的时候,林君含就盯着那悠悠的护城河失神,那河水被染红之后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咸之气。她闻着那味道,搜肠刮肚的吐出来。 停止这战争吧……心里一个声音讷讷的说。可是她知道,举手投降并不能换来百姓的安宁,侵略者不除,厮杀就一日不止。 华筝与梁景真合力,自然所向披靡,两个青年猛将,都有着过人的机智与战斗力。第一次达成同盟,拿捏不准的对方的情况下哪一个都不敢轻易懈怠,只怕对方看出什么。 只历经两日,华筝便力不从心。听周树说他烧得厉害,到了现在眼皮都挑不开。对于打仗这回事也便不再那么上心。 这样一说,梁景真微微放心了一些。低声道:“火力无需那样急迫,虚张声势应付一阵子再说,只怕对方坚持不了多久。” 周树点头道:“属下知道该怎么做,只望四小姐能了解少爷的良苦用心。” 梁景真望着硝烟四起的方向只是不说话,从知晓梁琼的二心之后,他就料到自己和她的路不会那样平坦。果然,就是一条不能前进的路。 夕阳西下,天际一片残红如血。到了现在已分不清是夕阳之色,还是人的血液映染。 华筝盯着天际看了一阵,侧脸映着微光,整个人清幽如画。 他不是个没有眼力,可以轻易蒙混的人。所以他能看出梁景真的恻隐之心,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可是他能看出这个男人对绥军是手下留情的。这样一想,他同意和扶桑结盟或许也是别有用心。 华筝分明看透了所有,却选择沉默不语。他带着一腔愤恨上战场,以为可以平自己的怒火,却原来仍旧只是于心不忍。到底懂得了,不管她如何践踏他一颗真心,视他于无物,哪怕断他的骨,喝他的血……他也只能低进尘埃里,没半点儿反抗的余地。任由她碾作尘,化成灰,也只是一路不回头。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你可以不好,却看不得她不好。 华筝深知林君含还能坚持多久,那就像一只羽翼受伤的飞鸟,用不了多久就会跌落下来。 他如何还肯做一个猎手? 好在他病了一场,即便消极亦有得说。而梁景真现在成了主帅,他明眼看着,那个男人不过用了半成不到的心力。到了现在华筝已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想既然她不接受他的任何美意,那便速速求得援助,让自己强大起来。 王思敬找上来,让张孝全很是吃惊。立刻让手下人将他请进来。 热切道:“许久不见王副官,一切安好?” 王思敬与之寒暄两句,接着道:“我这次过来,是四小姐想要见一见张副官。” 他的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窒息了一般。 林君含要见,张孝全不敢有半点儿懈怠。付江沅对这个女人的情义没人比他知晓,对她自像女主人一般。 见到林君含后吃了一惊,风骨虽是如此,可是整个人瘦得不像样子。戴着军帽,肩章散着灼灼冷光,和她眼中色泽交相辉应,忽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张孝全顿时感慨万千,向她问她道:“四小姐近来可好?” 林君含苦涩一笑:“战事连连,过得倒是一般。” 请他坐下后,让王思敬亲自去倒茶。 张孝全哪里敢如此收受,只是站在那里道:“听王副官说四小姐有事吩咐,所以刻意马不停蹄赶了来,四小姐若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吩咐在下。” 林君含还是请他入座,那一刻神色只是说不出的寂寥。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坚定笔直:“修文是谁的孩子,我想张副官一定再清楚不过。我只是想劳烦张副官给老督军带个话,如若他肯竭力援助援军与扶桑这一战,我便将修文还给付家。” 王思敬正端着茶水进来,听到这一句心头猛然一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早在林君含要他去请张孝全的时候他便想到了,绥军危在旦夕,已然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或许再稍迟一些,就将全军覆没。为了整个绥州她不得将自己的心头肉舍了去。王思敬铁血铮铮的汉子骤然间鼻骨酸透,肺腑中一股股的热浪翻滚,无形中有灼烧的痛触。 张孝全慌忙的站起身:“四小姐万万不可,三少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帮四小姐好好守护小少爷,他知道那是您的心头肉……” 正是因为付江沅有这样的嘱托,所以一直以来他不曾向付府透露有关王修文的半个字。亦是准备到死将这个秘密烂到肺腑中,这样谁都没办法将王修文从林君含的身边夺走。 林君含凄楚得抿紧唇角,到了现在眼泪似已经流干了,这样难过,眼中却一片干涩。 只是嘴里发涩发苦,低低道:“是我对不起这个孩子,到了现在已是没有办法。” 张孝全忙道:“四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帮四小姐一起想想办法。如若是武器或者军资出了问题,我回去求求督军便是。” “没有用的。”林君含摇了摇头,绝望道:“到了现在没有谁会平白无顾的助绥军一臂之力,除非有过硬的筹码。可是,绥军到了现在已然一无所有,我只有修文了……” (058) 张孝全沉默着不吭声,林君含有多不容易他是知道的,绥军的沦陷几乎人人都在等着看,只怕早已到了步履维艰的地步。能撑到今天仍与扶桑对抗,在他看来已是奇迹。 林君含接连抿了几口清茶润喉,方能将接下的嘱托说下去。好似临终遗言那般,她有太多的不放心,要字字说与他听,脑子却濒临空白,说得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张孝全不停的点头:“四小姐放心吧,小少爷去了付府不会吃一丁半点儿的苦头,即便是拼了这条命,在下也当替三少保小少爷周全。” 林君含那眼眶之中蕴满泪水,点了点头。 最后王思敬将人一送出又折了回来。 急迫道:“四小姐,将修文送去付家如何使得?”那等同于要了她的命。 冷风撼动窗扉,发出微不可寻的细微响动。响在耳畔,只闻得簌簌风声。有些事不肖别人说,林君含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她只是没有办法…… 低低道:“什么都不要再说了,让素心替修文整理一下东西,相信付府很快会来接人。” 王思敬喟叹不已,一片痛心。 转身要走,又被林君含唤住,只听她道:“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我将修文交给你了。” 王思敬唇齿发颤:“四小姐……”声音一哽,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清雪下了一场又是一场,一年芳菲吐尽,竟是再也回不了头的。 王修文在房中呆得闷了,执意要到院中透气。 素心只怕他会冻着,拢了半天不许他出门去,现在看着整个人奄奄的,想来是闷坏了。不由给他多添了两件衣服,才放他出门去。嘱咐道:“玩一会儿就要回来,你看外面的天这样冷,着了凉可了不得。” 王修文便像脱缰的野马似的,乐得跟她保证。 林君含透过半敞的门扉,看到雪地里的王修文小脸红扑扑的,那模样甚是招人喜爱。她久久的看着,若是往常,还能欣然的推门进来,冲他招一招手:“修文,到我这里来。”像几年前那样,每每此时,他咧着小嘴笑着,晃悠悠的朝她走了过来。她同样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揽到怀里,一切舍弃的苦楚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可是,此时此刻却只能远远的望着。一双脚似被绑上千金的坠子,竟一步也挪不动。脑子里只是反复的想着,她还有什么资格? 这样的念头反反复复,像刀子一样划在她的心口上。这一生虽然不好,一路走来历经坎坷,却没哪一时觉得胸口这样疼过。 那眼泪像珠子一样一滴一滴砸到雪里,敲出一个个的雪窝子。 王思敬立在车前看着,时间久了,渐渐的下起雪来,鹅毛雪片落到肩头上,万劫不复一般。 这才走了过去,低低的提醒:“四小姐,下大雪了。再不走,路上只怕难行。莫不如进去看一看修文,我们趁天亮返回去。” 林君含泪流满面,胡乱的摇着头。 声音哽得厉害:“我若同他走近,只怕再舍不得……” 所以不亲近他,也不作半点儿碰触,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撕心裂肺的舍不得。 王思敬听她这样讲,一句话也说不出。 房门“吱”一声打开,穿了素色旗袍的素心已经出来催促。 “修文,你看这雪又下起来了,我们回屋吃饭,等到明天再出来玩。” 王修文皱起眉头,明显意犹未尽。素心可不由着他,见他磨磨蹭蹭的抱起来就往屋里去。 林君含一步向前,手指碰触门板却骤然停了下来。这一动不要紧,眼眶的泪更加汹涌狂肆。这一生……这一生她到底将自己最紧要的东西舍弃了。 王思敬一旁劝慰道:“四小姐,不要担心。将修文送去付府也只是权宜之计,等到战事缓和,我们再将他接回来不迟。况且现下时局混乱,清军相对而言实力强大,还算太平。属下想好了,暂时将修文放到付府去养也没什么不妥。这样四小姐也能宽出心来应战。”见雪越下越大,而她呆怔的站在那里像失去了知觉,不得拉着她上车。 车子一路驶回军营,窗外落雪喧嚣,扬扬洒洒,而她坐在后座上只字不发。 不出所料,付府果真愿拿一切来同林君含换取王修文。无论武器还是军资,就连人力支援他们也是愿意的。 岂不知付译在听说付江沅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激动得将手边的茶碗都打碎了。明明滚烫,可是通通顾不上。只怕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那么听使唤,两步过来扶住张孝全的肩膀:“你说什么?你说江沅和林君含还有一个孩子?” 张孝全肩膀的骨头被付译一双手捏得生疼,一再点头道:“三少在这世上确有一个孩子,叫修文……” 不由得将来龙去脉说给付译听。 这样一来,初时付江沅执意要娶林君梦也便有了说法,经张孝全这样一说,是错认了一对双生子。 哪里还等得,也不管林君含的条件是什么,通通让张孝全应承下来,只望将孩子好好的带回来。临了还一再的强调:“速速去办,不要等她反悔了才好。” 张孝全道:“是,督军,属下这就去办。” 电话率先打了过来。 林君含握着听筒,听到自己得偿所愿,跟她预算的丝毫不差。从现在起绥军弹药充沛,还有了绥军的协助,不愁度过这一关……绥军终于有救了,这一条生命线已经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可是她不高兴,面无表情,一点也笑不出。 只怔怔的应了一声,最后说:“你可以过来接修文离开……” 电话挂断了,她颓坐在那里喘不过气来。只得张大了嘴巴一下下用力喘息,肺腑中一股凉气滚入,呛得越发窒息起来。捂着胸口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如果人有来世,富贵荣华她通通不要,但求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牛做马,还这一生的情份。 那一晚林君含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饭也不肯吃。 听差过来敲了两次门,见没有响动,不得来向王思敬汇报。 王思敬知道现在的林君含心里难过至极,告诉听差谁都不要去打扰她。从窗外看过去,明晃的一盏灯直开了整整一夜。 这样一个乱世,骨肉分离见多了,知是怎样的痛触,便想更多的人能免于此。所以,拼尽全力也想保护一些东西。王思敬跟在林君含身边一把年头,知她的傲骨铮铮。 军资一到,张孝全便派车来接王修文了。 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什么,听素心说是出去暂避,这段时间流离得久了,倒也觉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舍不得王思敬和林君含,仰着小脸问:“父亲,是不是等到四小姐一打胜仗,你就把我和阿宁姑姑接回来?” 王思敬喉咙里总像哽着什么,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摸着他的小脑袋,无声的点了点头。 素心本来在整理手边的日常事务,此刻亦是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那眼泪湮灭进宝蓝色的衣物里,明晃一片。 王思敬什么都同她说得很清楚了,王修文这一走,只怕再不能回来了。而她跟着去照料,时间定然也不会很长。她不可能一直呆在付府,而付家也不见得就放心将王修文交给她来照顾。 这样一想分别的日子在即,那心就像被捶裂开来,五味陈杂。如今听王修文这样奶声奶气的问寻,忍不住的往下掉眼泪。紧紧的咬着唇,不想让人注意到。 她只是想不明白,这世道不知是怎么了,就这样一对母子情深,无论如何却像容不下。 知道王思敬心如刀绞,王修文多问一句,都会让他痛不欲生。硬是忍着眼中的泪,去将王修文拉了过,勉强挤出笑意:“修文你不要再问了,让我们离开这里就一定有离开这里的道理。等到哪一天打完了仗,我们再回来跟他们团聚。有阿宁姑姑陪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王修文“嗯”了声,扭过头来扯王思敬的衣袖,扬着脸说:“父亲,你要看着四小姐,让她好好吃饭,就说是修文说的。” 王思敬自喉咙里低沉的应声。 那一边张孝全看着,过来拍了拍王思敬的肩膀,肯诚道:“王副官放心吧,要四小姐也只管放心。小少爷到了付府不会吃什么亏,这一点我敢向四小姐保证。” 王思敬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张孝全亲自将王修文抱到车上去。 王思敬竟是不敢回头,只拿身体背对着他。 便听王修文远远的又嚷了一句:“父亲,你和四小姐一定要早早的去接我和阿宁姑姑。” 王思敬仍旧没有回头,肺腑中到底忍不住发出闷雷一样的声响,震动得身体发颤。 素心定定的看着他,见他拳头攥紧,死死抵在唇齿间。一颗心跟着抽搐无形,走到他身边道:“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修文,能留在他身边一日便留在他身边一日。我已经想好了,我这样浮萍一般飘荡无根,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我可以在付府中做下人,这样你和四小姐就能放心了。” “阿宁……”王思敬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她。千言万语自不用说,她定是懂他的,懂他的忧心,懂他的不舍……他亦是在这一刻懂得了一个女人对他的良苦用心,数年的时间过去,竟丝毫没有改变。 (059) 素心盯紧他,唇齿微动:“你放心吧,有我在,修文定能好好的。”纤细的手指静静的抚了下耳畔的碎发,继而道:“你和四小姐也要好好的,修文还等着和你们团聚。” 起了风,卷动雪花簌簌的吹着,可是天地之间这样寂寥。分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心口激荡,这样难过,忍不住的眼眶发红。 素心叹了口气,追逐着王修文而去。走出几步回头,王思敬高大的身躯定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怯懦的不敢回过头来,惟见他宽厚的肩膀在冷风中微微的打颤。铁打的汉子尚且如斯,那林君含又是怎么过? 她竟不忍再思及下去。 扶桑与绥军一战持续进行,到底能打到多久,大家心知肚名。 会长对此深信不疑,相信用不了多久绥军便会全军覆没。 林君梦看出他的心情大好,递上一盏清茶,笑言道:“老师这两天心情不错。” 会长点了点头:“与绥军的这一战终于要结束了,当真是没想到,只那一股小小的力量却令我们如此大费周折,不惜结盟方能取胜。现在终于要将其铲除,气息顿时舒畅许多。” 林君梦微微的笑着,也像不为所动。 从会长那里出来,直接去了营地。没想到见了华筝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每日还是咳得厉害,止不住的发烧发热。 就这个样子哪里还能打仗,前线硝烟弥漫,而他懒洋洋的靠在躺椅上,整个人就跟睡不醒似的。 林君梦问过他的近侍,说几日来都是这个模样,所以前方大抵是梁景真在撑着。所幸战况良好,任何话语并未传到会长的耳朵里去。他也才得以在这里躲个清闲。 她听罢,冷哼一声走进来。 出言讽刺:“你这个样子倒像是好不了了。” 华筝感觉到来人的脚步,懒懒的睁开眼,见到是她,接着闭上双目。 漫不经心道:“你自己长了眼睛,治不好,我又有什么法子。” “是真的医不好么?”林君梦锐利如花的眼眸盯紧他。 华筝骤然抬眸:“你什么意思?” 此刻他仍是烧着的,望着她的时候便有一丝恍惚。今日的林君梦穿着件翠绿的衫子,那样清脆的颜色在这冰天雪地里成了最艳丽如花的点缀,映得脸庞绝艳,墨如点漆。望得久了,便无端端浮现另外一个人的影像,剪水双瞳,样子只比这个还要好看。 他不曾同人说过,许久之前他做过一个梦,梦中便有一个女子,依稀也是这个模样。却仿佛是在许久之前,悠远得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林君梦见他眯着狭长的桃花眸子并不言语,直言道:“我已经找亲近的人打听过了,你并未好好治身上的病。所以是真的不见好?还是你私心里便不想好?” 华筝钩动唇角,笑意轻佻:“我是不要命了么?” “你何偿不是个亡命之徒?”林君梦眼神越发冷淡,一语道破:“华筝,你的病在心里。若是医不好,早晚会要了你的命。” 说罢,转身出了门。 华筝怔怔的坐在那里,面色恢复如常,笑意如风散了去。林君梦的话他何偿不懂。只是,懂了,又能耐自己何? 况这一战他不是主力,说到底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至于梁景真要怎么做,他管不着。 华筝想毕,闭目重新歪到躺椅上。室内香炉内散着缕缕催人入睡的暖香,时间久了,犹如醉生梦死一般。 王修文的到来,让付府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仿佛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在整个付家最暗淡萧条的时候降临,无非最大最好的慰籍。 许婉婷命人将付江沅住过的房子收拾出来,在整个付府位置都算极好的。即便入了冬,仍旧阳光充足。许婉婷说小孩子忌讳潮湿,住在这里再好不过。 付译没有意见,打心眼里也是想将最好的东西都给王修文,这俨然成了付家的命根子。 嘱咐之后下人打点得很快,付译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看过,见凡事妥帖,才放下心来。 又不免嘱咐许婉婷道:“孩子一直跟着林君含,初来乍到一定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断不能逆着孩子的性子来,处处让他顺心。” 许婉婷道:“你放心吧,这些话哪里用你嘱咐,我心里自是比谁都清楚。索性孩子比较小,适应能力也该很强,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适应过来。” 骤然想起吩咐裁缝做的衣服不知道进展如何,拢了一下披肩,吩咐身边的人去催。 这样热热闹闹的忙了两日,那情况直跟过年似的。 段芳华这几日身体不适,再加上大雪断断续续下个不停,便一直没有出门。却还是被付府的氛围感染到了。 叫过身边的丫头问:“府里这两天是怎么了?” 那丫头闻了风,心下也在思及,既然段芳华问起来了。掩了门凑过来:“小姐,你一定想不到这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竟听说家里要来人了,而且是个孩子,听闻是三少的亲生骨肉,还是同那绥军的四小姐生的……” 这样骇然听闻的事,段芳华不由睁大眸子。又哪里肯信,轻斥道:“之前才说了别人乱嚼舌根子,如今连你也这样不长记性。” 丫头辩解道:“小姐,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乱说。实是那日去厨房给你取药,不经意间听到管家说的。不信你去看看督军和夫人脸上的喜气,便也能猜个七八分了。如若不是三少的孩子,随便来个孩子,何苦要督军亲自大费周折的操劳府中事宜。平日里,你何时见过督军管过这些碎事?” 段芳华心头一紧,到底吃了一惊。 喃喃道:“竟真有这样的事?” 喟叹之后,靠到床头不再说话。秀眉微微皱起,不由得思及起过往来。付江沅生前对绥军便格外照顾,听父亲说为此还受了付江沅许多的难处。况且那时清军也在四处打仗,他做为一军统帅却一心系在其他军阀身上。为得可不是一个人? 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们之间竟还有一个孩子。如此一来,付东倾又将如何自处? 胸口一阵憋闷,身体蓦然前倾,就连接干呕了两声。 丫头赶忙过来帮她顺气,一边递上茶水,一边道:“小姐,你这几天呕得越发厉害了,我看不是简单的着了风寒,还是叫医生过来瞧瞧吧。又不见得非得打针,若是不重,吃两剂药也就好了。” 由于早上便没吃什么东西,干呕之后胃里竟一阵抽搐,逼得段芳华眼眶温热。本来这几日心里怄着气,不太想出门,生了病索幸不治,正好在房中多呆几日。这是这样难耐,到底忍受不住,就让丫头去请医生。 那丫头慌慌张张的出来,正好碰到了许婉婷。 唤了一声:“太太。” 许婉婷问她:“慌慌张张的哪里去?你们小姐身体好一点儿没有?” 丫头道:“回太太,我正要去给我们小姐请医生。吃了两剂中药不仅没有好,今天反倒呕得更加严重了。” 许婉婷催促她:“那还不快去。”接着道:“我去楼上看看她。” 段芳华的床褥皆是淡白的浅色,洁净如雪。许婉婷进去的时候她正抱被坐在床上,脸色苍白,被那浅色的被子一应,更显憔悴。 许婉婷一阵唏嘘:“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之前来问,不是说就是感染了轻微的风寒。” 段芳华拥着被子,有气无力:“之前没觉得有什么,本以为吃两剂药就好了的,没想到更加严重了,这两天饭也不想吃了。” 府中的医生,所以来得很快。 许婉婷先到外面等结果。 许久之后,一个听差出乐滋滋的出来禀告:“夫人,医生说看着二太太的症状八成是有喜了……” 许婉婷脸色顿时一僵,坐在沙发上的身体晃了一晃。 那听差只以为她欣喜异常,怕是没有听清楚,不由重复道:“医生说二太太八成是有喜了,俱体的还要查一查,但结果该不会有差。” 许婉婷心口突突直跳,按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就往外走。肩膀上的披肩滑落到地上,险些绊了一跤。 听差眼急手快,伸手过来扶起她。 “夫人,您小心一点儿。” 许婉婷侧首看她,那脸已经白了。 小翠一将医生送走,返回来说:“这下可好了,小姐有了二少的骨肉,即便家里来个小主子也不怕什么了。这样一来,小心在二少心中的地位也定和以前不同。” 段芳华轻抚自己的小腹,眉角眼梢皆是喜色。西医的话定然差不了,细想来这几日她也仅是困奄呕吐,吃不下东西而已,倒没有其他的不适。先前不往这上面想,这会儿觉得自己可不就是有喜了。 嘴角忍不住弯得更甚,胸口被一种甜腻的东西涨得满满的,她有了付东倾的孩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喜悦刹那间击中了她,忽然觉得一切苦楚都算不得什么了。 她在脑海中勾画幸福的蓝图,拔云见日,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无限向往道:“你说二少会喜欢这个孩子吧?” 小翠将嘴一厥:“那还用说,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 段芳华不由得嫣然一笑。 当晚便听到消息说,付东倾正从战场上赶回来。王修文接回付家之前,付译就让人给付东倾捎了口信,务必要他来家一趟。明眼人都知道,大有断他念想的意思。 恰巧赶在段芳华怀孕这个当口上,她便以为是天意使然。老天终于不忍再作怪折磨,让两人前进的道路上见到一点儿光明。 段芳华那时候还在想,她会奔着那点光明一无返顾的走下去,永远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却低估了造化弄人的本事,岂不知它时时可能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绥军一再溃败,轻而易举被赶推到绝望的边缘上。 扶桑总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庆功宴。林君含就像扎在扶桑眼中的一根钉子,将她铲除了,对于扶桑而言比过了天堑还要大快人心。 梁景真一天没有吃东西,夕阳西下的时候周树在会议室中找到他。没有开灯,室中昏暗一片,只有微茫的烟火在他指腹间轻轻闪烁,像盛夏原野上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那时候他就见他大半夜的不睡,跑去抓来放到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第二天拿去送给四小姐。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四小姐是他们少爷的心上人。 他不想伤害她,可是,他用尽了全力,还是没能保全她。 大抵是所谓的天意。 “少爷,听说你一天没有吃东西,我让厨房先给你准备点儿吃的吧,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 梁景真狠狠的吸着手里的烟,那样烫,肺腑生疼。 问他:“前面怎么样了?” 周树重重的叹了口气:“少爷,我想四小姐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我们已经为她争取了这样多的时候,等着她来扭转大局。可是……可是,绥军仍是溃不成军。只怕过不了明天早上……” 梁景真蓦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即便没有开灯,那眼中的疼痛仍旧刺人眼瞳。他是不想听到这种话的,也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又怎么会?”他抑制不住的喃喃出声:“那个女人不是无所不能,什么时候她会没有法子?只要给她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周树痛心道:“可是少爷,这次时间对于四小姐来说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梁景真唇齿无声开启,最后将指间的烟揉碎。 心底里一个声音喧嚣不止,“如果她不在了,我将如何?” 梁景真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高大的身姿湮没在飘渺的夜色之中。 明天……或许明天一觉醒来,便能亲睹绥军的灭亡。 周树以手覆面,这样的场面他亦不想看到。 天黑之时王修文抵达付府,车子一直驶进付府大院。 付译早早从军中赶回来,就是为了迎接王修文的到来。 张孝全一从车上下来,就见府中聚集了好些的人,付译和许婉婷遥遥的站在头里。 他行了个军礼,将车门打开。 素心率先下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阵势,俯身将王修文抱了下来。 附在他耳畔轻轻说:“一会儿见了人要有礼貌,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王修文揽着她的脖颈,很好奇的将人望着。 借着督军府辉煌如昼的灯火,大家伙能清析的看到王修文的一张脸。眉眼精致如画,即便小小的一个人儿,依旧可以看出出脱的眉目是仿谁的。 付译激动得双手微颤,听许婉婷说:“这孩子当真和江沅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这样一个轮廓就足以叫人信服,哪里还需要盘查。 说着,两人几步射了过去。 付译伸手就要将王修文揽到怀里。却被王修文一下闪过,更加往素心的怀里缩了缩。 素心道:“他将将见到督军有些认生,还请督军和夫人见谅。” 付译那手还伸展在半空中,面目却无尽慈善道:“小孩子初来乍到认生实属正常,不要急,住下来,很快就适应了。” 素心便让王修文叫人。 王修文扭过头来,大大方方的唤过了。 许婉婷拿手帕抹着眼角的泪痕,又忙道:“外面天冷,快进去吧。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晚饭,修文一定已经饿了。” 接着吩咐下人准备晚餐。 许婉婷叫着大家一起去餐厅。 素心抱着王修文步入,所行之处金碧辉煌,富丽程度可想而知。战火连绵的现在还能找到这样一方乐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看着怀中的王修文,暗暗的想,或许林君含为的不仅是绥军的百姓,权衡利弊,她何偿不想自己的孩子过安逸富足的生活? 餐桌上付译和许婉婷一直往王修文的盘中夹菜,小孩子吃的本来不多,很快就积了小山一般高。 坐了一天的车,王修文早有些累了,之前才在车上睡过,到现在仍是困奄。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打了一个哈欠说:“阿宁姑姑,我想睡觉。” 许婉婷方骤然反应过来,小孩子的精力有限,想来也是累了。马上吩咐听差带他回卧房去睡。 素心带着王修文辞了众人下去。 将一出来见了风,王修文又精神了几分。歪着脑袋打量付府的装饰,亦知道这是有钱的人家。 “阿宁姑姑,这一家也是四小姐的朋友么?否则他们为什么肯好吃好喝的收留我们?” 素心拉着他的小手,帮他着了凉,不停的缩紧他的领口。 说:“这是付三少的家,听你父亲讲,你是见过他的。” 王修文一下子想起这个人来,不由得兴致更佳。 “那我为什么没有见到付三少?” 素心望着凄凉月色,淡淡说:“付三少去了很远的地方,亦不知道多久能够回来。以后不要再提他了罢,以免这里的人听到伤怀。” 王修文默了一下,想起巧云离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告诉他。他眼光黯淡,不再问及付江沅,却重重的点了点头。 接着又道:“阿宁姑姑,那四小姐什么时候过来接我们?等她打了胜仗么?” “这里的人对修文这样好,难道修文不想呆在这里么?” “这里的人固然好,可是我仍想和父亲与四小姐呆在一起。” “那你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飞到四小姐身边帮她平定天下。到时候亦可以保护你的父亲……” 王修文亮如星辰的眼睛盯着她,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如信念一般扎根在他的心底,成年累月之后,慢慢的长成苍天大树。 这边付译的心情仍旧无法平抚,掏出一根烟点上。不由得感叹:“当真是老天有眼,不让我们付家断子绝孙。” 许婉婷坐在餐桌前掉眼泪,哪里还吃得下。 “是呀,哪里能想到江沅还给我们留下一个孩子。你瞧修文那模样,和江沅小的时候岂不是一模一样。” 付译吐着烟圈百味陈杂。 良久道:“这就是付家的一切。” 许婉婷听了他的话,蓦然想起什么,摒退手边的下人。 “今天西医来给芳华检查身子,说是有喜了。” 付译眯着眼:“那岂不是好事,东倾眨眼也就回来了,正好也借着这些事收收心,总不至于再糊涂下去。”看许婉婷唉声叹气的,问她:“你还有什么顾虑?” 许婉婷一脸郁结:“我只担心那孩子压根不是东倾的,只怕是个孽种……” 段芳华心情很好,吃过晚饭之后,倚床看了一会儿书,就打算睡下了。 小翠服侍她梳洗过,端着水盆出去。 走廊上看到许婉婷走了过来。 问她:“二太太睡下了没有?” 小翠道:“还没有,刚刚洗漱过。” 许婉婷开门进去,将听差留在了门外。 与早上还大有不同,此时的段芳华一脸喜色,朱颜玉润,哪里是病人的样子。 见了许婉婷,马上爬起身来请她到床沿坐。 许婉婷绷着脸,随意问了她几句。到底心里压着块石头,强忍不了多时,就觉得胸口发闷,感觉就要窒息了,不得已将肺腑中的话说出来。 “芳华,你腹中的孩子不能要,我们付家是断断容不下这个孩子的。”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俨然当头一棒打下来,震荡得段芳华头脑发蒙。睁大眼睛,吃惊道:“妈,我听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已至此,许婉婷不如开门见山。 拉起她的手道:“芳华,听妈一句劝,在东倾回来之前将这个孽种打掉吧,且不说付家容不下他,就是东倾也断断容不下。到时候只会闹得更加难堪,莫不如提前了断,也省着外人笑话。” 段芳华手脚冰凉,大脑运转都变得迟缓起来。 “这是东倾的孩子,付家的骨肉,为什么东倾容不下他,付家也容不下他,你凭什么叫他是孽种?妈,你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 “芳华,到了现在你何苦还死死的撑着。我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东倾的,他的爹说不准是山上哪个土匪的。这样的孽种你生下来作什么?莫不如无声无息的打了去,妈也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以后你还是付家名正言顺的二少奶奶,想跟东倾生多少孩子不可以?” 段芳华愤怒的摇着头,眼泪肆意流淌,她终是没想到,一颗真心被践踏到如斯田地。 她只像疯了一样:“妈,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辱没我的孩子。他是你们付家的骨肉,哪里是什么孽种。你上次不是说你相信我?为什么现在又不相信了。” 许婉婷见她这样执意,亦略微愤慨的抽出手来。 “我压根就没有相信过你的话,只是不在乎。毕竟你是为了我才被那些山匪毁了清白,所以我们付家仍愿不计前嫌善待你……” “行了,不要再说了。”段芳华泪眼婆娑,看不清一个人的样子,所以觉得陌生至极。心也寒到极至,扯着嗓子道:“无论如何我会把我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你们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她一句都不想再听,驱逐了许婉婷出门。一夜缩在被中哽咽至喉咙沙哑,完好的一天,以为是一切美好的开始,没想到就这样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她觉得连那点精神头都一并被摧毁了,此刻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段芳华哭了一夜,何时睡去的也不知道,迷迷糊糊的是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未嫁时的,身披凤冠霞帔的,像放电影一样,一一在脑子里回放。可是没有哪一个影像是完全的,每一张脸都是扭曲破碎的,睡梦之中看多了,心力交瘁。 醒来后只觉得口干舌燥,扯着嗓子要水喝。 小翠听到声音马上端着事先准备的汤水进来,因昨晚没听到两人的对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一边扶起一夜间羸弱不堪的段芳华,一边道:“是昨夜着凉了么,脸色怎么又苍白得这样难看。这是厨房刚刚熬好的汤,快喝点儿吧。” 段芳华捧着碗咽下两口,没有说话,又死气沉沉的歪回到床上去了。 小翠唤她:“小姐,不出去走一走么?今天的太阳倒是极好,去后园子看看雪景疏散一下心情再好不过了。” 段芳华将被子盖过头顶也不吭声。 小翠无趣,只得端着汤碗下去。没一会儿就听段芳华痛吟尖叫起来,她推门跑进来,只见雪白的被褥上一片刺眼的血红,一点点的蔓延开,凑近了,还正有血液从段芳华的身下流出。 她惊叫着:“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段芳华脸色惨白,豆大的泪珠子自眼角下面滚落。 这样的结果她终是没想到。这样的惨烈,又如何能够想到呢…… 小翠哭着跑出去。 楼下许婉婷一脸淡然,只道:“嚷什么嚷,既然二太太身体不适,叫医生来便是。这样大惊小怪,成什么样子?” “可是,夫人……” “好了,不要再说了。你去楼上照顾你们小姐吧,医生我已经让管家去叫了。” 小翠无法,只得怯怯地返回楼上去。 之前段芳华疼得撕心裂肺,越是哭喊,那血液流下来的越发汹涌。渐渐的没了力气,身体软绵同死了一般,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紧紧的瞌上眼睛,无论小翠怎样在一边哭喊让她不要睡,她仍是疲惫得睁不开眼,便一心只想睡去。 睡去吧,睡去了,哪里知疼知痛。 攥紧锦被的一双手渐渐松懈开来。 这是命运翻转的一夜,一夜之后,许多事情天翻地覆,再不是原来看到的模样。 林君含用这一夜改写命运,在扶桑最得意松懈的时候,挥兵欲血,竟来了一个历史性的大转折。给了扶桑致命一击。再加上梁景真和华筝一个懈怠一个混淆,何来抵御的能力,不等天亮,就已溃不成军。 太阳破晓,那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不知是不是眼错,仿佛看到华筝和梁景真唇齿间缓缓钩起的笑起,淡淡的惊鸿一瞥,转瞬即逝,仿佛眼错。 林君含这样一个女人果然非同凡响,就是有绝地逢生的本事。 梁景真想,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又岂能看错她。 会长一只大手在会议桌上那重重的一击,吓得人心脏猛地一阵狂跳。 他只是歇斯底里的发问:“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绥军会有突如其来的战斗力?清军又怎么可能援助绥军?” 莫说他想不明白,就连深谙世道的林君梦这一回也想不明白了。 她四姐为何就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在最最困乏的时候得到清军的协助。到了此时,那些军阀派系不是该操手看笑话的么? 还是说之前破败沦丧又只是她四姐唱的一出苦肉计? 林君梦打消心里的种种念头,越是心焦越发想不明白。 那端会长已经公然发起脾气:“君梦,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林君梦哑言,到了现在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最早便在会长面前拍着胸脯保证,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林君含,可是铁板还是踢了一次又一次。这一回更是深信不疑,亲临战场几次哪怕看出别人不曾深知的眉目,而她为了心底里的那点儿顾忌以为无关紧要,没想到扶桑却在这一回遭受致命一击。 她站起身来,恭然道:“这次的确是学生料想不周,请老师责罚。” 会长冷目如箭,还从不曾这样痛心疾首的看着她。那绝望如瘴气一般咝咝的渗透出,没什么比这个更让林君梦灰心。 她在这绥州大地上已然众叛亲离,无立足之地。几年来对扶桑的忠贞肝胆又是日月可鉴。那一股子痛心直逼胸意,便像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心情何其迫切。 会长叹了口气,拂袖而去。只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一晚林君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安眠。头脑中浮现的都是过往与林君含的种种,姐妹情深,可亦有那样多的不甘。在众人眼中她仅是督军府的一个千金大小姐,而林君含却不那样简单。每当她像一只花蝴蝶在各种交际场子飞舞旋转,被众星捧月的时候,林君含可能就在战场上欲血拼杀。那种血染的妖娆她比不过,不想一路走来竟都是溃败。 这样强烈的愤恨似一股滚烫的岩浆,在她的五脏六腑中徘徊不去。那一股子恨意逼得牙龈发酸。 天将蒙蒙亮,穿过那一层层雾气,来到会长的楼下。那一路绝然的脚步迈出去了,便挡也挡不住,到底意欲为何,连她自己也是昏噩不明。 太阳升起来了,渐渐有了温和的暖意,虽不灼热,却不至于寒慑人心。 林君含手捧滚烫的杯子坐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安静。 绥军终在垂死的关头再扳回一局,前一刻她还看着阎王在冲着她朝手,到了此刻他们死里逃生。在别人看来这样置死地而后生的戏码或许是她提前安排好的,等得只是一个时机。惟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是拿她的孩子换来的……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已便想到了这样的法子。 即便打了胜仗,同置身地狱又有何分别呢? 侧首望出去,天际仍泛着袅袅的白,不是雾气,是残存的雪迹和弥漫的硝烟。 她微微的闭上眼睛,耳畔仍旧回荡着枪炮的声音。可是心底里知晓,这一夜过去,她暂且可以睡个好觉了。几日下来,路那样长,心那样累,她一步也将迈不动了。此时此刻气喘吁吁,哪里还有一丝力气。 王思敬让厨房煮了清汤面条端过来,见林君含靠在沙发上小睡。将碗放下手,取了床毯子给她盖上。 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将林君含惊醒过来。 微微的眯着眼:“你来了。” 王思敬道:“四小姐,厨房煮了面,你吃点儿东西去里面休息吧。” 林君含看了他一会儿,怔怔的:“你说修文现在在做什么?以后会不会过得很好?如若有一日他发现我背叛了他,是否就会恨我一辈子?” 王思敬胸中涨闷,安慰她道:“四小姐不要胡思乱想,你所做的一切不能说没为修文打算。等修文慢慢的长大,定能懂得你的良苦用心,便知晓谁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了。至于吃苦,更加的没可能。付三少在清军乃至付家本就地位非凡,他的孩子定也是高人一等的。况有素心照应着,比更着我们颠沛流离要好得多。” 林君含呆呆的听着,那神色总觉得恍惚。视线缓缓的移开,也像涣散得没有焦点。 最后拥着被子站起身,喃喃:“我去睡一会儿。” 林思敬担忧的唤了一声:“四小姐……” 她已迷迷糊糊的晃到了里间去。 段芳华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眨眼一道刺目的光。而她迷糊得眯着眼睛,有些辨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是做了惊恐的梦,吓得她大汗淋漓,即便想来了,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小翠哭得眼睛红肿,见人睁开了眼睛,惊呼道:“我们小姐醒过来了。” 接着床侧陷下一块,段芳华一只手被人握在了指掌中。 她顺着那手臂抬眸看去,眉目英挺,俊朗如画,是她朝思暮想的一张脸,一个人。那名字呼之欲出:“东倾……”两个字,喉咙生疼,不可避免的泛起咸腥之气。 付东倾俯首望着她,长发披散着,被汗渍打湿之后粘在脸颊两侧。一张脸又小又白,埋在黑发里羸弱不堪,连唇上的绯色也一并失去了。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吐出的话语却很轻:“你受苦了。” 段芳华只是想不明白,她受了什么苦?是啊,她一厢情愿的喜欢他,嫁给他,明知他心有所属,却仍旧这样一无返顾。可是,她不在乎。 脸颜上缓缓的绽出笑意,也像白色的花蕊。模糊的笑着:“东倾,你说的这里哪里话。” 小翠看在一边,知她是太过痛心迷了心智,捂着嘴巴忍不住的呜咽出声。 “小姐……你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段芳华笑着凝望她,想问她是前尘还是旧事。瞳孔蓦然一滞,顿时像想明白了什么,那脸变得更加惨白,整个人瑟瑟的发起抖来。反握住付东倾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疯了似的反复的摇着头:“东倾,你要相信我……你是相信我……我是清白的,那孩子不是什么孽种……他……他是你的孩子……不信你摸摸看……”她扯着他的手按到小腹上。可是下一秒,又惊叫着甩开了。 而她整个人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惊恐的望着整个世界,望着所有人,眼泪噼里啪啦的流下来,她还徒劳的解释什么?孩子已经没有了…… 她凄厉的指控:“是你们……是你们杀死了我的孩子……你们付家竟是好狠的心……” 她呜咽的哭起来。 小翠企图上来安抚她的情绪,可是不等走近都被段芳华给推开了。此时她像个弱小的兽,缩进小小的牢笼里,防备一切的人和事。 付东倾定定的看着,薄唇微微抿紧,不管她反抗得多么强烈,还是伸出手来将她抱到怀里。 小翠看到他的手臂被段芳华抓出长长的血印子。 (060) 段芳华真像魔怔了一般,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几次将付东倾推开。最后又都被他反复拥进怀里,被抓伤了也若无其事,薄唇抿紧,却一句话也不说。 到底是累了,段芳华瘦弱的身躯抽搐起来。 小翠看得很清楚,她枕在付东倾的臂弯上在疯狂的掉眼泪。从来没有看她这样脆弱过,那样子就像有人掷重物一下将她打碎了。 是啊,自她嫁进付家,他从不肯好好的珍惜她。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在乎。到了这一刻,突然再无法忍受。 段芳华呜咽着,像要断了气:“付东倾……你们……你们付家竟待我……如斯……那孩子……是你的。我哪可曾对不起你……你又如何……对得起我对你的心意……” 挣扎着将话说完,这样破败的身子已是用了全力。到了最后她颓废在他的怀中只是干嚎,哭得声嘶力竭。将一腔的委屈哭出来,将一腔的怨念哭出来……否则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 慢慢的,终于是累了,声音渐止,泪痕宛然的想要睡去。 睡意朦胧间付东倾低下头来看着她,他深邃的眼瞳中有她的倒影,清析如映在湖水中。薄唇轻启:“我是信你的!” 他是信她的,哪里管别人说了什么。 段芳华隐约觉得自己做了好梦,睡梦中有一个人在她陷入泥潭不能自拔时就这样伸手拉了她一把。然后她看到一张熟悉又企及的脸,唇角上扬,弯出好看的弧度,觉得是此生做过的最华丽的梦。 比什么都好。 听下人说段芳华哭闹得厉害,许婉婷多少有些不放心,等在花厅里。刚刚那哭声那样惨烈,即便在楼下也听到了。心里慌然,总像有一只手在抓,连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勉强喝了茶水压惊,不多时见付东倾从楼上下来。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东倾,刚才芳华她怎么了?” 付东倾眼眸冷冷的眯着,抿紧嘴唇没有回答。越过许婉婷后直接向外走去。 许婉婷叫住他:“东倾,妈跟你说话呢,你没有听到?” 付东倾走到厅门处回过头来,那光洒了一身,仍是清冷。 “你想让我跟你说什么?”眉头蹙起:“如你所愿,她的孩子没有了。” 许婉婷没想到他竟然责怪他,怒火上来了,同他吼起来:“你在外面知道什么,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 付东倾讽刺的笑出声:“为了我?你若真心是为我考虑,当初为何要将我和她凑到一起?既然她进了付家的门,你为何又做这些事情?” 许婉婷想再说。 话语蓦然被他打断:“妈,有些东西我受够了。” 他从战场回来,本就心灰意冷。知晓付译为什么叫他回来,没想到节外生枝,还有段芳华这一出。 他迈着大步走出来,忽然一个不明物球一样撞到他的怀里。 女人声音软软的急迫:“修文,小心点儿,不要乱跑。” 付东倾扣紧孩子的肩膀将人移出来,就看到日光下明晃晃的精致容颜,他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心中讷讷,这就是他和她的孩子?那样的眉眼轮廓刺得他心口一疼,就像被锐物狠狠的蛰了下。 素心走近来道:“小孩子顽皮,实是对不住二少。”说着,伸手唤王修文。 王修文肩膀一动,抖落他的手回到素心怀里。却止不住的好奇扬起头来打量付东倾。 付东倾若有所思的望着他,最后蹲下身来:“你就是付修文?” 王修文皱了下眉头道:“我不是付修文,我是王修文。” 付东倾眸光一滞,缓缓道:“你的母亲是林君含对不对?” 这一回王修文不再反抗。 付东倾心里应着,是了,这果然是付江沅和林君含的孩子。这样致命的一击,不由得让他一个恍惚。 许婉婷一旁看着,接着走了过来。 “修文,过来,奶奶带你去吃好吃的。” 王修文乐呵呵的跟过去,不忘回头叫上素心:“阿宁姑姑,你快来。” 付东倾站在太阳底下,就跟个傻子一样,这些事情他竟然一无所知。付江沅又是怎么看待他的?是否笑他是个跳梁小丑? 即便是死,却有一个生命的延续是流着他与她的血。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是比不过他的。 自中午开始,整个付府便找不到付东倾了。 许婉婷也是担心他,毕竟两件事情赶到一处,对他的打击定然很大。担心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就派了人到处去寻。 最后下人回来报,说在一家酒馆找到了,付东倾半伏在桌子上已经喝得烂醉。下人就要将人带回来,可是付东倾死活不肯,最后竟拿枪指着那人的脑门。下人哪里还敢执意,这便先回来了。 许婉婷嘴里骂着:“帐混东西上。”心里也知拿他没有办法,让他疯一疯兴许也就了事了。许婉婷这事他也不会再跟她计较。就道:“不管他,让他闹去吧。” 绥军打了漂亮的翻身仗,有了清军的缓助,再攻下一座城池要害,便有望将绥州大地从扶桑人手里收回来。 只是扶桑这一回有了梁家的加入仍旧不设防的吃了败仗,那股子恨意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对峙只怕更加强烈,林君含已在心中做好准备。 倒是梁景真,这一仗打完忽然形难自处起来。梁家和绥军本来就有扯不清的关系,梁琼之前一再和会长表明立场和对抗林君含的决心。不想乘风破浪眼见到了最后,却忽然败下阵来。无论怎样说,梁家都要给扶桑一个说法,否则日后的结盟无以为继。 梁琼自受了伤就一直躺在床上,后面的战局也都是从身边人了解到的。形式本来一片大好,也是感觉胜利在望,哪里会想到有了这样致命的转折,清军会突然加入到战事中来。 对于梁景真的怀疑倒是其次,毕竟清军的加入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 这事到底是怎样的,也只有梁景真心里最清。要给扶桑一个交代,断不会让梁琼代他出面。 那一日见了梁琼,只道:“战事一直由我负责,既然战败,我无话可说,自然也要由我来同扶桑做个交代,和你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梁琼重重的叹气:“只是没想到四丫头这样诡计多端,竟有本来说动清军,也不知她给清军灌了什么*汤,要赶在这个时候淌这趟浑水。” 梁景真闻言也只是默不作声。 最后梁琼摆了摆手让他出去,之前嘱咐道:“事已至此,任谁都没有办法。你同会长说明便是,况这一次的战事也并非全然由我们梁家主持。” 梁景真这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随后驱车去往扶桑驿馆。 侍者带着进来,便让他在厅内等候,说会长在上面见客人。 等了须臾,下来的人竟是林君梦。 楼梯上遥遥望着他,神色静谧,一双眼睛里仿佛有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最后垂下眸来走近。梁景真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本来就白,而此时是惨白。就知这一仗她也受了责难,气息中显而易见的沮丧。 她望着他,不知怎么,还能笑出声来,更像是讽笑,凉凉道:“我四姐真是命好。” 梁景真只当听不懂她的话,转身就要上楼去。 林君梦也不叫他,只是自故说:“与其说我四姐有绝地逢生的本事,不如说她命中多贵人。我只是不知道,一个人能守候另一个人到什么时候……” 她的尾音很轻,梁景真还是听到了,她说:“我倒要试试看,看看她有多好命。” 梁景真步伐一顿,转过头来看她。 林君梦步伐很快,穿一双皮制短靴,敲击地板发出清脆响动,快速的没入空气中。那一瞬间他有一个错觉,这样的林君梦竟如鬼魅一般。 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林君含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收到林君梦的书信,自认到了今天已是无话可说。而林君梦启言还是唤她一声四姐。 那信是王思敬送进来的,说有人送来军营便离开了。 林君含打开来看,尘年旧事浮上面,似有一股呛人的粉尘直入胸怀。她看着那信,怔愣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指腹慢慢的收紧,闭目间还是想到那些过往的日子,督军府里她们这样一对姐妹花吵吵闹闹,一度以为是最大的欢愉。如果不是林望成倒下去……而林君梦竟跟她提起已逝的亡父。 王思敬见她执信的手微微颤抖,紧张道:“四小姐,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林君含长睫上一道亮眼光圈,眼眸大睁后一下子便散开了,那一道锋芒仿佛能晃疼人的眼,只是不敢直视。 而她一字一句:“林君梦说老督军的死另有隐情,她想约我见面。” 五里之外桃花冢,曾携手而至,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遮天盖日,满眼绚烂如烟,葱笼之意是绥州的杜鹃也比不得的。 林君梦问她是否记得? 鼻息间隐隐似有香气,如何能够不记得。 她说:“四姐,我们定要同生同死。等我们死了,就葬在这里,我一辈子不同你分开。” 那样绚烂如诗的好年华,就如这漫山遍野的桃花一般,到了开尽的时节,放眼望去,惟剩苍凉。 王思敬着实吃了一惊:“莫非老督军的死同五小姐相关?” 这才是林君含愤慨的,这一封信的到来,如同在她心头刨出了一个口子。所有的绝望箭一般一路不回头的射了出去,她知道,再没办法回头了。 喃喃道:“我实是不敢相,竟真的与她有关系。” 当初她是怎样顾念一对姐妹情深,硬生生将这样的念头打压下去。私心里觉得,她再怎样凶狠,总不至于……老父当年将她执上肩头,欣然的满厅打转。她便听到林君梦稚嫩的笑声在花厅内回荡。连督军府的下人都说:“老督军可真是疼爱五小姐,竟剩过四小姐似的。” 即便罪恶滔天,她又如何下得去手? 林君含总想当面的质问清楚,难道生为一个人,她都是没有良心的么? 王思敬隐隐担心:“四小姐,这个时候你不能去。” 林君含已是泪眼朦胧:“你可知我今天的一切是怎样得来的?我的将士是怎样死去的?我的孩子又是怎样同我骨肉分离的?”她忍不住的哽咽出声,情绪的流露不受控制般。如果不是林望成的死去,绥军的天不用她来一手撑起,这一切的悲剧也不会应运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将信纸蹂躏成一团,紧紧的攥在指掌中,到如今她也是恨的,又怎么可能不恨? “如若没有林君梦的处心积虑,绥军如何会有今天?我又如何能有今天?这便是她回馈给我与林家的么?” (061) 王思敬忽然没有话说,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林君梦一手设计的,没道理不讨伐她。分人的种种不幸,哪一个跟她没有关系? 奈何这个人还是林君含疼了一把年头的五妹,之前暗中不是没有盘查过她,疑点重重,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便心底里姑息,想她总不该如此……不想林君梦不知悔改,事实却是变本加厉,到了现在还要在人的心口添一把堵。 “四小姐,属下陪你一块儿去吧。” 这个敏感的时候不能没有防备。 林君含虽怒,这点理智还是有的,暗中也是设了防备的。 车子抵达的时候林君梦已经到了,站在白雪皑皑的枯冢中,穿着明艳的华服,自己反倒更似枝头的一树桃花。就那样静静的绽放着,看她走过来,脸上隐约有明快的笑嫣,那样子好似曾经,林君含从战场上回来,她似一只欢快的飞鸟一头扎进她的怀里,说:“四姐,我好想你。” 此刻她就用那样的表情看着她,等她走近来,轻声道:“四姐,我好想你。” 这样说起来,是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 如果可以,林君含更想一辈子不见她。如此便能眼不见心不烦,活在一片憧憬中。 同样的面孔,一个面若桃花,一个冷若冰霜。 到了现在林君含还怎敢信任她的温情,如今想来,就是她这个五妹,仿佛从来没有看清过。 她微微的眯着眼:“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林君梦的语气平和,就像两个交好的人在叙旧那般。 “我跟四姐一起来到这人世,又是一起长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四姐跟我更亲近。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四姐不是一早就很知道。” 林君含冷笑,到了此刻她仍能装模作样的跟她唱大戏,这样的修为难怪作恶多端,却一点儿破绽看不出。实是人心叵测,她又哪里想得到。 叹口气,轻轻道:“我的五妹是怎样的人我自然一清二楚,只是我那个五妹早已经不在了。至于你是谁,我不认得,我也不是你的四姐。” 她在肺腑中喃喃,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林君梦听着她淡薄的话语,竟一点儿没有恼怒。反倒讨好似的说:“我知道四姐在生我的气,是五妹做的许多事伤了四姐的心。可是,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忘记四姐待我的那些好,是我要花一辈子的时间铬记于心的。” “所以你就这样报答我?”林君含精致的眼角射出逼人的冷光,就像那树上结出的片片冰凌,那样明亮,又那样锋利。“泯灭良心陷自己的百姓于不顾,不惜残害自己的家人,你这样丧心病狂,却还敢说是铭记我对你的那些好?” 她将每个字句咬得很重,似能咬出血来。 林君梦忽然悲伤起来,也说不出是为什么,那股子伤怀却仿佛从自己的心底里冒出来。她定定的看着她的四姐,看着这枝冰天雪地中傲然绽放的莲花,这个和她有着一样面孔的女人,她知不知道从小到大她有多崇拜她,又有多嫉妒她?他们虽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却一个像太阳,一个像月亮。而她只能是夜晚出行的那一个,身上的光亮也是林君含赐予她的。绵绵黑夜中呆久了,如何不会变成恶魔? “四姐,你这样讲,便是你跟我的情份尽了。” 她将耳畔被风吹散的碎发别至耳后,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 林君含看她亲手将面皮撕了下去,这样直观一个人的善与恶,心里反倒畅然。 “你我的情份早就已经尽了,从你对父亲下手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最大的敌人……”呼吸渐渐急促,衣袖下的手指一再再收紧,真想一巴掌打出去,打散她所有的虚情假意。可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配。“林君梦,关于父亲,你还有什么说?” 林君梦目光坦荡,毫不避及:“是啊,一切都是我蓄谋已久。父亲不是简单的病发身亡,我知道他的肺和心脏一直不好,这些年来我在薰香里加了一种药物,是我潜心研制的。对于他这种体质的人来说简单就是慢性自杀的药物。所以,那段时间他也不是呼吸道出了问题,而是器官衰竭的征兆……” “他是你的父亲,你又如何下得了手?”林君含气得脸色发白,抬起手来不可思议的指着她。 林望成是极疼爱这两个女儿的,从小便捧在手里怕碎掉,含到口中怕化了,名副其实的掌上名珠。 林君梦像是麻木了,表情机械,语气平淡,哪来半点儿愧疚之意。许多事情百转千回,抉择最艰难的时候早已经过去了,到了现在早就不痛不痒。 “四姐,你何必这么激动,听我慢慢的说完。我想有些事情总要让你知道,我也不想你这一辈子过得糊里糊涂。”那一股子冷风袭来,她将自己轻轻环住,在旁人看来又是那样的轻松自得。盯着她继而道:“你知道我对花草一直很有研究,这种天赋是上天赋予我的,我没有糟蹋浪费。而我入香会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在为扶桑打开门户做准备。本来我没想急着让父亲死,可是我的老师已经给我安排了任务,为达目的,我没有其他的法子,也只能从绥军入手……” 起了风,撼动树枝发出呼啦啦的响动。而她轻巧的声音就夹杂在其中,原本该是多么和谐悦耳的声音。 可是,在林君含听来,却如魔音灌耳。 林君梦问她:“四姐,你是真的了解我么?”她苦笑:“何偿有人真的是发自肺腑的想要关心我,了解我呢。这些年你才是整个林家乃至绥军的焦点人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知晓我的感受。你知道我对你的恨源于哪里吗?” 林君含不知,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她恨她。 林君梦喟叹道:“你果然不知,连我的心事你都不知,那些人凭什么就敢说这些年你对我袒护有佳?” 她的声音顿时变得尖锐,像发起疯来。 身体微微前倾,呼喝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爱梁景真,很小的时候我就爱他……”从她跌倒了趴在地上,他去将她抱起来开始,她低头看他蹲在地上替她掸掉膝上的灰尘,她的心便如春日的萌芽一般微微破土。 林君梦捂着自己的胸口,当时的怦然心动仿佛到了现在仍旧一清二楚。他逆着光,看他轻蹙着眉,鼻高唇薄,风神俊朗。她便怎么都移不开视线了。 “可是,梁景真的心里一直只装着你,又哪里看得到我的存在。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们分明有一样的脸孔,你在军中风吹日晒,不见得比我明艳,为何他的眼中只有你?四姐,你说这个样子又让我怎么甘心呢?我们到底差在哪里?如若你的心也是向着他的,那便罢了。你们情投意合,我甘愿退出。可是,四姐,这些年你只懂得利用他牵制整个梁家,你的心思何时是真的放在他身上的?” 她凄厉的笑起来,泪如雨下。爱情的世界里总是如此,有的人高昂着头,有的人却卑微进尘埃里。事实上,她和梁景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卑微的可怜人。她想拉着这样的人一起相互取暖,可即便如此,梁景真都不肯。 林君梦失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四姐,你让我如何不恨你?” 林君含悲哀的闭了下眼,她不想原来看似精明的林君梦竟是个愚昧的傻女人。 “因为这个你便忍心杀死自己的父亲?看整个绥军沦陷?”她自唇齿中发出嘲讽:“这样的你活该没人来爱。” 林君梦眼中清光一闪,骤然抬起手腕,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向她。 “四姐,是你逼我的。” 林君含静静的回视她:“你觉得杀了我,自己就可全身而退?” 林君梦冷笑:“我知道你有打算,毕竟你是那样精明的一个人,设计我也并非一次两次。但是我想告诉你,如果我今天回不去,林府那一家子的人都要给我一起陪葬。我手上已经沾了亡父的血,便不再乎是否多添几条。四姐,你可要想清楚了。” 林君含瞳孔缩紧:“他们是你的家人。” “你刚刚才说过,你的五妹林君梦已经死了。” “你敢?” “我到底敢不敢,试过就知道了。”她不由得走近一步:“四姐,我今天过来只是想了结两人的恩恩怨怨,跟你斗了这么久,我自认自己没你运气好。况还有那么多的人肯舍命保着你,这些事情我通通知晓。我认输了,可是我又不能输,便不得不用这么卑劣的法子来了结两人的一切,你不要怪我。你既已做了明白鬼,就去见地下的父亲吧。” 林君梦纤指微动,忽然感觉到身后异样,不等回过神来,后脑勺上已经被枪口抵上。 梁景真万万没有想到,林君梦到了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 “如若她走不了,你一样也走不了。要不要试一试谁的子弹更快?” 一,春花秋月无情 慕清歌听丫头说王思敬过来了,放下手里的书去跟他打招呼,一上楼就听到王思敬在付修文的办公室里发脾气。那门板没有关实,离着一条缝隙。纵慕清歌没有听人说话的喜好,声音还是一清二楚的传出来。 王思敬是极少发脾气的,在林君含身边做了一把年头的副官,现在又来辅佐付修文,可想而知练就了一身隐忍的性子。此刻还是听到他隐隐的怒火:“修文啊,我说你这次实在太不像话了。清歌是什么身份?她不仅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还慕家的掌上明珠,你任一个歌女去欺负她,这像话吗?” “不然呢?”付修文讽笑一声:“就因为席秋出身不如她,便任由人欺负了去?义父,这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王思敬一阵恼火:“你要讲什么道理?清歌才是你的夫人,你却不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去袒护一个歌女,你就讲道理么?” 付修文终于爆发出来:“慕清歌那个女人是你们逼我娶的,我听话将她娶回来了。但我不爱她,如何又怨得到我?” 这样激烈的争吵如同是在慕清歌的心上划口子,有的时候面对付修文这个男人,她希望自己是盲的,是聋的,最好不听不看。 付修文甩门出来,一看到她,眼底冷得似生了冰。凄厉地抿起唇角:“现在你满意了吧?” 他的嘴唇单薄,稍一紧抿就是一道线。慕清歌早听说这样的男人薄情,事实真就如此。 她面无表情:“你觉得是我对义父告了你的状?” 付修文冷哼:“难道不是么?”他从来都不信她,半个字都不肯。只残酷道:“你最好少在我面前装无辜。” 他前脚一走,王思敬推门出来,看到慕清歌愣了下:“清歌,你在这里。” 慕清歌收拾好面上表情:“义父,听管家说你过来了。中午在这里吃饭吧,我已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 王思敬有些怜惜这样的慕清歌,叹口气道:“修文他只是一时糊涂,我已经说过他了,你不要怪他才好。” 幕清歌温温的笑着,自见到就是这样娴静的女孩子,从不见她跟人大吵大闹过。眉目素雅,总有一股疏落的气质。 这一回也仅是道:“义父,您放心吧。”转身吩咐小絮泡最好的茶,接着请王思敬去花厅里坐。 当晚付修文没有回来,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自两人结婚以来,慕清歌见他的次数用指头都可以数算过来。 她拿了一本书靠在床头静静的看。 小絮端了茶水过来,忍不住抱怨:“小姐,没姑爷这样欺负人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东西,都敢欺负到小姐头上。你看老爷子说了他几句,他倒是冲你横起来了。他这个态度不是明摆着告诉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以后可以尽情的欺负你么。” 慕清歌翻过这一页,才侧过首来看她。平声道:“小絮,你越来越唠叨了。不是同你说过了,这是我和姑爷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小絮心里气不过,闷着头,放下杯子就出去了。 慕清歌执书的手一顿,眼神骤然有些涣散不清。最后放下书坐到镜前,借着睡房中的灯火看见镜中人跟鬼一样,半侧脸颊上的红印子是打娘胎中带出来的。“江北有一女,半是倾城半是妖……”那些个童谣一般流传的话语说的便是慕清歌。相信在嫁进付家之前,付修文就是听说过的。只是利益联姻如同掐紧人的脖颈动脉,让人想要活口就只能残喘妥协。于是,十里红妆,他将她娶进门来。只是他的眼中没有她,仔细去看,还有浓浓如卷云一般的厌恶在里面。 否则也不会不分清红皂白的责备她。 慕清歌想,可是在付修文的眼中她长得丑,心地也如妖魔鬼怪一般? 她哪里知道那个女人就是席秋,珠宝店里碰到了,又恰巧看上同一条项链。最后她花重金买了下来,没想到疯言疯语便传开了,说她慕清歌仗着付家少奶奶的身份公然欺负一个戏子。 慕清歌打开抽屉取出项链细细打量,每一颗珠子都饱满圆润,而且大小均匀,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珍珠,拿来给许婉婷做生日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生日宴会转眼即是,排场做得不小,一大早就听小絮兴冲冲的说那些宾客的车已经排到几条街之外了,督军府周遭都被戒严了,进出的宾客盘查得特别仔细。 慕清歌这就准备去照顾场子,走了两步,又回来取了丝帕戴上。 小絮看着,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了。 “为什么要将脸摭起来,小姐你又不丑。” 在她看来慕清歌不仅不丑,还是绝世倾城的美人。一块胎记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左脸上小小的一块。如若掩去不看,就是这世界上顶美的。 慕清歌淡淡一笑:“行了,跟我一起出去招待客人吧。” 前厅内举办了酒会,悠扬的乐声缓缓流出,夹杂在鼎沸人声里好一派繁荣热闹景象。 慕清歌一路走过,无数视线望过来。她步伐轻巧,款款而入。一件银白色修身旗袍,像斜倚瓶中的一枝梅。 和几位眼熟的客人打过招呼后,来到许婉婷身边。 “妈,祝您生日快乐。”说着,亲手将礼物交给她。 许婉婷打开黑绒面的盒子,眼前一亮,将一串珍珠挽到手中。她极喜欢这种闪闪发亮的饰物,见珍珠这样饱满,映得皮肤一片璀璨。 笑着说:“清歌真是有心。” 小絮在一旁快嘴说:“我们小姐还给老夫人亲手烤的蛋糕,一会儿就端上来。” 许婉婷笑呵呵的夸奖慕清歌手巧。 慕清歌怪了小絮多嘴,就帮着家里人去款客了,正周旋于宾客之间。忽然听到管家说:“小少爷回来了。” 抬眸,付修文一身黑色西装清隽笔挺,晃进时就仿佛周身带了清澈饱满的光晕,连侧脸线条都显得格外干净,整个人温润如玉。 手边挽着席秋一起出场,女子一身烟霞色洋装,身姿曼妙,楚楚动人。这样一看,好一对洁白如玉的小儿女。 慕清歌要去取蛋糕,转身就出来了。 烤蛋糕是临时跟一个西洋师傅学的,之前练了几次手,到了真正用到排场的时候也不敢保证就能做成满意的样子。于是大半夜没睡,故而早上起得晚了。但总算结果让人满意,竟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见时间差不多了,吩咐人端到前厅里。老远听到厅内热热闹闹的。 小絮一见她,黑着脸走出来了。 慕清歌是极识大体的,故不等她抱怨什么,已经走了进去。 付修文清冷的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很快就错开去了。 倒是慕清歌,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席秋原来光滑的脖颈上璀璨的一团光。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也是,许婉婷对她这个孙子素来疼爱有佳,别说是一条珍珠想象,就算整个银河系,只要他想要,她都会想法叫人给他摘下来。 她一张脸隐在白色的丝帕里所以看不到表情。 不过付修文猜她是没什么表情的,这个女人生来一张面瘫脸,性情也如冰块一样,哪有点儿女人的味道。心里厌烦,索性不去看她。 想来许婉婷是有一些愧疚的,直夸慕清歌的手艺精湛,当着众人吃了很大一块。 众宾客无不给面子,纷纷对慕清歌赞不绝口。只说蛋糕香甜滑腻,入口即化。 慕清歌自己弄了一小块来偿,她不喜甜腻,考虑到西医亦嘱咐许婉婷少吃糖,便刻意少加了糖,入口竟是没什么味道。 宴会闹到兴头上,有人喝醉了酒便不知天高地厚让席秋唱一曲助兴。江城出了名的角儿,炙手可热,红透了半边天。能在这种场合唱一首也是好的。多少人拭目以待。 席秋拿手绢擦拭嘴角,纤纤玉指青葱一般。不等着站起来,只听“啪”一声,付修文站了起来,身姿高大,将一侧的女人罩在了阴影下。 磁性嗓音冷冷道:“哪个想听,我来唱。” 众人鸦雀无声,就连先前那人也酒醒了大半。 这哪里就是一个戏子呢? 不想付修文并未因此作罢,状似杀鸡敬猴,侧首望向不远处的慕清歌,话却是对着席秋说的:“还不快向慕小姐敬酒认错,让她大人有大量,以后不要再与你不快。” 慕小姐……想她幕小姐凤冠霞帔嫁与他为妻,拜过天地,是要执手白头的。不想被他轻轻的一句话,隔到了万水千山去。 席秋温顺的小羔羊一般,快速端起酒来。 唱戏的一把好嗓子,声音凄凄哀哀:“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慕小姐,还请慕小姐不要见怪。”话毕,瞳孔已见清亮,又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慕清歌眼波之中一丝情绪也没有,看了席秋一眼,目光层层暮霭一般落到那个身着西装,长身玉立的公子面前。 她的语气那样陌生:“这就是名震几省的付修文?”她无端端的问出这一句来,由于戴着面纱看不到她的面目表情,隐约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透出无尽的蔑视。仿佛这样的他,实是让她忍不住看轻。 ------题外话------ 先写个番外换换脑子,这段时间有点儿卡文,也是之前断得时间太长,写的时候不及之前流畅。丫头们,摸摸头,委屈你们了。 春花秋月无情(二) 付修文的心微地一颤,却仿佛透过面纱看到她冷漠的容颜,讽笑如流水一般淌了一脸。 不等他再说什么,慕清歌已端起酒来,掀起一点儿面纱,当着众人面一饮而尽。那丑陋的胎记也在人前若隐若现,还有那半面倾城的绝世容颜。方觉得造物真是弄人,难怪付修文喝醉了酒羞辱她不人不鬼。 席秋端着那酒倒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了。那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越发显得她像个局外人。 不知付修文发什么脾气,冷声道:“不要喝了。”他的兴致仿佛瞬间全无。 席秋凑到嘴边的杯子收放不适。动作只是缓了半拍,便被付修文一伸手夺了去,将杯盏大力的摔到地上去。 许婉婷嗔怪着圆场:“就说你这酒量不行,喝两杯又多了,这又胡闹什么,快去喝杯茶醒醒酒吧。”转首吩咐付下人将人带出去,接着冲慕清歌使了一个眼色。 慕清歌不得跟着付修文到偏厅去,一边吩咐听差去泡茶。 其实付修文喝得并不多,可是胸口憋闷,或许是天气燥热的缘故,总觉得是透不过气来。顺手扯开领带扣子,懒洋洋的坐到了沙发上。 副官见慕清歌跟了进来,问过付修文没有什么吩咐之后,紧着就出去了。 整个偏厅安静下来,只有瓶中各色各样的鲜花开得正艳,静静的吐露着芬芳。风一吹,芳香四溢,屋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闻得到。 付修文眯着眼,看到那细薄的粉红色花蕊层层叠叠的堆积着。像极了慕清歌耳上的坠子,小小的一颗红珠子,圆润光滑,下面坠着无数根细碎的线,宛如正月十五檐廊下大红的灯笼,那样纤长,轻轻扫着脖颈的衣服料子,一直垂到慕清歌平行天空的锁骨上,就那样轻轻地晃动着,望着的时间久了,总觉得心里痒痒的。 他一抬脚将茶几踢出响来,不知注意力是怎么转移到这上面来的,心烦不已,顿时不知闹起谁的脾气,冲着厅外大喊:“上茶的人都死绝了?” 那听差正好端着茶水上来,听到这一嗓,颤巍巍的小跑着进来。 被慕清歌接了过去,道:“你出去吧,我来。” 听差如释重负。 这府中的人都知道付修文不待见慕清歌,自从娶进门来也不见得稀罕过她。可是,慕清歌也是这府中唯一不害怕他的人。就算付修文一阵脾气上来要将整个房子点着了,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慕清歌也不过冷眼相看,仿佛他爱做什么那是他的自由,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私下里别人就揣测慕清歌对付修文同样没有多少情份。付修文和慕清歌结婚更像是时局的一种需要……两个派系想要结盟壮大实力,共同抵御劲敌,结儿女亲家就成了最便捷的法子。 冰山一样的慕清歌被八抬大轿抬进付府,从此就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摆设。嵌在华丽的橱窗里,与整个鲜活的世界都隔了一层。至少付修文是没有兴趣伸手触及她,就任她在那里自生自灭。 这样的憎恶打从一开始就已经铸就,付修文望着她时眼中的寒光宛如一把刀子,活生生的是要将人劈开。 冷傲的嘴脸,只是不羁道:“这就是慕家的大小姐,人不人鬼不鬼的。” 众人一片哗然。 唯慕清歌一脸冷清,望着他,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总要让他看到她对他是没有任何期许的。仿佛正因为如此,也才铸就了她的百毒不侵。 实不知付修文有多厌恶她的这副神情,杏眸圆睁,黑白分明,清澈地映出他的影儿来,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她的眼中没有他。 即便如此,付修文还是置气地盯紧她,企图看出些其他来。 可是,没有。慕清歌放下托盘为他倒了一杯茶,提醒的话不等出口,付修文已经端起来喝。滚烫的开水浸泡的茶叶,自是灼人的。只他轻微的“咝”了一声,舌头定是烫坏了。慕清歌眼波淡淡抬起,也仅是平静无波般:“急什么,凉了再喝。” 她拿起托盘就要离开。 那洁白皓腕被他一把捏在掌心里,长年拿枪的一只手,指掌粗砺,狠狠钳制住她的,刹那间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了。 慕清歌微不可寻吸了口气,转过头来瞪着他:“你今天发什么疯?” 付修文却悠悠的笑了起来:“当你是个死物。原来也知疼知怕。只可惜不是一个女人。” 慕清歌转眼恢复平静,只道:“终有一天你也要变成死物。” 说罢,甩开他的手出去了。 付修文怔在当处一时没有话讲,生时殊途,死却同路。这世上每个人都不能免于一死,她说得没错。 由其这样的乱世,战争还没有结束。行伍出身的人说不准哪一时就会死在战场上,他实在是没什么好得意的。潜意识里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没想到听到慕清歌轻轻的诅咒,心里只说不出的悲凉感受。 许婉婷后来才知道那条项链原来就是慕清歌和席秋在珠宝店里争得的那一条,并晓得因为这件事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当天付修文哀求,她竟当场送了人,又哪里想到付修文接着便给席秋戴上了。当着那些人的面别说多尴尬,再听到这些事后,就责备身边的人:“你们既然知道清歌因为这件事和修文闹得不愉快,还不提醒我。我是老糊涂了,难不成连你们也糊涂了。” 听差道:“老夫人,我们当时是冲您使过眼色的,只是你对小少爷那个疼宠的劲头,又哪里是我们能拦得住的。” 事后许婉婷当着慕清歌的面有意无意的说起来:“你瞧我,人老了竟做些糊涂事,那日修文当着众人面想是同我开玩笑,说要那条项链,我竟当了真,想着不好当许多人拂他的面,倒真给了他,结果正好被他当人情转送了。” 慕清歌本来低着头修剪玫瑰的枝子,这时候万万是不敢分神的,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它锋利的刺扎到。淡然的弄完一枝,这才抬起头来,唇边浮现嫣然笑意:“我既送了奶奶,那就是奶奶的东西了,如何支配都与我无关。而我更没什么意见。” 她那样子仿佛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别说是一条珍珠项链,在旁人看来,连付修文都是她心坎上的一缕浮尘,说什么时候抹去只要轻轻的一抬手就能作罢。 许婉婷再没什么话讲,坐了须臾只得尴尬的起身离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秋去冬来,空气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冷意。前日子才下过雪,触及厅门就能感到一股子冷意,倦得出门,慕清歌整日呆在楼上看书,她是个不怕冷清寂寞的人。 倒是身边的两个丫头闲不住,实在憋闷的时候就会跑到慕清歌身边央求,她便放他们出去走一走。 外面关乎付修文的流言蜚语就这样传了进来,如厅门处那丝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冷风,说付修文为席秋置办了宅子,城南最好的地段,西式的洋楼好像度假圣地。说第一场冬雪降临的时候付修文请人为席秋堆积了一座雕像,栩栩如生。还说席秋现在已经不再唱戏,只肯唱给付修文一个人听…… 慕清歌翻了一页书,轻轻的:“哦……”了一声。 身边的丫头反倒急得要哭了出来:“小姐,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姑爷眼看就被那个戏子给抢去了。你还不快想想办法,等他将那个贱人娶进来还了得?” 慕清歌这才抬头来:“你不懂,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是感情。” 她放下书,走到窗前,看到大片的雪花簌簌而落,不由得推开窗子伸手来接,可是那样单薄,不等缩回手来看清楚,就已经融化掉了。她不悲不喜,只平静道:“就像这雪花,看似有型,却不是想抓就抓得到的。” 接连几日大雪终于放晴,慕清歌想起许多日前在裁缝店订制的一件冬衣该做好了,决定出门去拿。去花厅找许婉婷,问她想带些什么。 进来了,才发现有客人在,并不见许婉婷。她礼貌的轻一点头便急切地退出身去。 那人端坐在沙发上,见慕清歌身姿曼妙,袅袅婷婷,不由得两眼放光问:“那位小姐是谁?” 口音笨拙,一听便知是扶桑人。 慕清歌极速转身离开了。 付译言其是自己的孙媳妇。 那人赞不绝口:“真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慕清歌出了门,坐到车上那心口还在跳着。现在时局仍旧很是混乱,清军正和扶桑打的如火如荼,只怕扶桑做梦都想将付家一举歼灭,今天有怎么会来到府上? 车子一路驰骋,听差唤她,慕清歌才翻然醒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裁缝店。 推开车门下去,果然,那衣服已经做好了。店老板见人来乐呵呵的:“想到下雪少奶奶出来不便,正要差伙计送到府上去,少奶奶这倒先来了。” 慕清歌笑笑:“不打紧,正要出来走走就顺道过来了。” 她到里间去试衣服,老伙计量身定做的,倒是再合身不过。出来之后十分满意,让丫头将钱给他。 那老板只道:“这里有付少的帐,付少吩咐过了,少奶奶做衣服可以直接记上。” 慕清歌说:“不了。”还是让人直接将钱给他。 春花秋月无情(三) 从裁缝店里出来直接去了当街的一家咖啡厅,点了咖啡和芝士蛋糕,坐下来漫无目的的想些事情。 彼时的阳光晴好,透过落地窗子照到身上暖洋洋的。 慕清歌掌心都出了汗,摘下披肩让人挂起来。 一回首却见席秋走了过来,时至今日这个女人出脱得越发明媚,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情万种,有男人疼爱果然是不一般。 慕清歌淡淡的垂下眼睑,端起桌上的咖啡慢慢饮着。 席秋目标明确走了过来,所到之处香风拂面。这味道慕清歌倒是在谁的身上闻到过,只觉得黏腻。 “我远远看着是姐姐,走近来还真的是。” 席秋说着,已经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到现在就连她的胆子也大起来了,想之前付修文带她去付府参加生日宴,还有几分的惶恐和无所适从。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现在却是一片坦然。 慕清歌逆着光,眯起眼睛看她,半晌没有搭话。 席秋慢慢的又开始不自在起来,满身的细胞都叫嚣着不快。慕清歌脸上盛开着大束灿烂的日光,整个人说不出的耀眼。倒是侧脸的那块胎记看得不太明显,只觉得这个女人不可思议的明媚,有种让人心惊动魄的锋利美貌。席秋忽然无端端的怕了起来,顿时大脑充血。故意挺直了腰板说:“这两日原本想去府中拜访姐姐,修文他担心刚下了雪路滑,行车不安全,便不让我出门。”转而又道:“他呀,就是待我太过小心翼翼了。不过这样细心的男子也是难得。” 慕清歌捏紧杯子,淡淡一笑:“室中之物,需得小心的护起来。” 她咽下一口咖啡,就要起身离开。 席秋忽然低声唤住她:“姐姐,等一等。” 慕清歌看向她。 席秋一副嘴脸像变幻不定的天,轻蔑道:“难道姐姐还看不明白么,修文的心里不仅没有你,还厌恶至极。姐姐怎么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家小姐,就甘愿独守空房一辈子?何不趁自己年轻,走出这牢笼一般的生活。” “牢笼?”慕清歌挑声问她,下一秒冷冷清清的笑起来:“若说牢笼妹妹该比我深有体会,空房再不济,那毕竟是座房子,可以遮风挡雨。倒是妹妹,整日呆在金丝笼里,时日久了,便不会被闷坏么?” 席秋顿时色变,连话语都变得狠劣:“你一个丑八怪有什么好嚣张的,当我不知修文连多看你一眼都不肯,只怕是觉得自己见到鬼了。” 慕清歌仍旧一脸平静:“那你还知不知道,付修文娶我进门之前对我慕家保证过,只要我在的一天,他便不会娶姨太太?”她微微的笑起来:“所以付家这空房也不是何人都能守得的。” 丫头将披肩为她披好,慕清歌看了眼面色发白的席秋离开了。 当晚和往常一样,看了一会儿书就准备睡觉,卧房的门板忽然被人大力撞开,慕清歌蓦然抬头,就见神色阴冷的付修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头极力阻拦,嚷着:“姑爷,我们小姐已经睡了,有什么话……” “哐当!”那门已被付修文一把按合,并顺带反锁。 转身直朝慕清歌走了过来。 慕清歌放下书卷:“怎么了?你来做什么?” 付修文两大步靠近,一抬手钳制住她,那一下正掐在她的脖颈上。 离得这样近慕清歌嗅出他喝了酒……一定是喝了酒,否则仪表堂堂的付修文什么时候这样不修边幅过。衬衣开着两颗扣子,头发蓬松凌乱,盯着她的一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像是一只随时都会吃人的兽。 慕清歌怕了起来,她知道喝多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 两个丫头将门板拍得砰砰作响,只怕他会做出什么伤害慕清歌的事来,付修文的脾气她们也是晓得的。 到底引来付修文的盛怒:“滚开!” 他这一吼,指掌再度收紧,直勒得慕清歌透不过气来。 双手攀上他,可是,力量悬殊,如此只会滋长他的怒火。 她尽量维系冷静:“你……要做……什么?” 付修文清峻的脸庞绷得很紧,眼睛冷冷的眯着:“慕清歌,你自己做了什么需要问我么?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心肠竟然如此歹毒,逼着席秋跑去寻死……是,她出身不好,即便如此,你就跑去羞辱一个可怜的女人,这就是你们慕家培育出来的好女人……” 慕清歌渐渐呼吸困难,肺腑中跟着一阵阵的发涩。她听明白了,再明白不过,席秋受了委屈当着付修文的面跑去寻死,他这是为她出头来了。 她以为他会杀了他,可他没有,结果却是让她生不如死。 慕清歌被他反手甩到床上,不等爬起来,他如灭顶之灾压了下来,抬手将她的衣服撕成凌乱的碎片。慕清歌拼尽全力的反抗也只是没有办法,疼意席卷全身,她微微痉挛起来,眼泪忍不住的滂沱,一时间嗓子唤哑了,沉痛而无助的呜咽:“付修文,你混蛋……” 付修文就是浑了,否则不会这样子伤害她。他是失了理智才想这样羞辱报复她,可是最后渐渐沉沦,他像一页扁舟,滑行到一个未知领域,竟沉醉不知归路。 于是,他越来越不知道这样是在报复她还是在报复自己,一切都如此的不受掌控,头脑一阵炫白之后他什么都看不到了,目及之处就只有她……被眼泪侵湿之后,水洗般的慕清歌,他定定的望着她,只在心中诧异,她竟然也是会哭的。 这样一想,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打她嫁进付府也没有见过几面,他又哪里了解她。 付修文离开了,酒醒了没有留下来的道理。 慕清歌蜷缩在床头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味道,缠绕鼻息一片氤氲。实是另她作呕,胃里只一阵一阵的往上反着,那种翻江倒海的滋味迫使人流下泪来。 南边又开辟了战场,付修文做为这次的主帅即刻就要离开。 付修文最是付译和许婉婷的心头肉,他这样一走难免恋恋不舍。送行的时候许婉婷直哭到哽咽。 付修文安抚过她,便要离开。 许婉婷拉住他:“你去看看清歌再走,她这两日身体不适,东西也不大吃。” 付修文向南看了一眼,只道:“不了,她不会想要见到我。”接着又道:“如果这次我打了胜仗,回来我要娶席秋进门。” 付译一怔:“此事回来再说。” 付修文要娶席秋做姨太太的事付译嘱咐过府中的人,半个字不许传到慕清歌的耳朵里去,可是难保人多嘴杂,还是被慕清歌听到了。 身边的丫头心直口快:“姑爷他敢这样做,老爷和夫人也是断断不会应允的,是他自己承诺过不娶别人。” 慕清歌想,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在此时提出来。等他从战场上回来,连付译和许婉婷都会帮着他说好话,父母也不好太过执意,毕竟还要为她在付家的立场考虑。这样一来,付修文想要得逞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只觉得困奄,站起身说:“我去楼上睡一会儿,午饭便不用叫我了。” 丫头见慕清歌仍旧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就说:“小姐,我下午还是给你请医生来瞧一瞧吧。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慕清歌淡淡说:“睡醒了再说。” 付修文小小年纪在整个清军颇具威望,带兵打仗屡立奇功,付译衣钵继承的不二人选。对比就连清军里的元老都毫无疑义。 哪里会想到这一次竟然出师不利。 半个月后军中传来噩耗,付修文被扶桑设计抓起来了,扶桑要将他作为筹码与付译谈判。 付译接到消息之后大发雷霆,又着实担心付修文的安慰,一阵急火攻心,竟一下病倒了。 扶桑战线拉得久了,加之连日大雪,军资供应匮乏,眼见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便给付家开出条件,拿大批的军用物资去换,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要慕清歌亲自送去。 一个弱女子如何进入虎狼复地?先前付家是不肯的,可是若不如此,扶桑人便不依。 黄昏十分,慕清歌着一袭清衫走进来,那样翠生的颜色真是明净好看,这样的女子又哪里丑了? 她看了看付译和许婉婷,轻轻道:“就让我去吧,能救出修文是好的,清军和百姓需要他。” 这些日子许婉婷以泪洗面,一双眼早肿得不像样子。听慕清歌这样说,紧着问她:“清歌,你真的愿意救修文?” 慕清歌点点头。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办呢?抛却两人的恩怨,不能否认付修文是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将扶桑驱逐出去还要指望他。若说不好,付修文也仅是对她一人不好,其他人却是有情有义的。 付译一双手抖得厉害,原本捧着的杯子应声落地,亦是老泪纵横的样子:“清歌,好孩子,是我们付家对不起你……” 慕清歌从花厅走出来,阳光洒到身上有微许的暖意。她抬起头来远望长空,久久只是沉默。 春花秋月无情(四) 付修文再回来消瘦了许多,衣衫尽宽,被付译和许婉婷揽在怀里,一时间道不完的心酸疾苦。两位老人当着下人的面哭做一团。 付家当晚为付修文接风洗尘,在正厅内准备了晚宴。 席秋也来了,她是听闻付修文被解救出来了自行跑来的。 管家引人进来,告诉她在花厅里等候,说付修文在楼上沐浴更衣。 席秋坐立不安,直在厅内打着转,这样的时节厅内只是微暖,却出了一身的汗。直到付修文出了事,她才发现自己是非这个男人不可的。 所以付修文一下来,她无声的过来抱紧他,青葱手指按在他的脊背上微微颤抖,半晌,连声音也是:“修文,我好害怕……从未这样害怕过,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 付修文笔直的目光落到不知名某处,眼底深邃的一片黑,慢慢的抬起手来反抱住她:“不是已经回来了。” 当晚席秋在付府中用晚餐,灯光绚丽的餐厅内暖气十足。那一丛丛的灯影应得人形曼妙,仿佛迷幻的紫竹林。 透过窗子看到外面下雪了,那雪很大,看似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厅外响起了吵嚷声,许婉婷问:“外面怎么回事?” 小絮不顾阻拦已经闯了进来,她的头上落满了积雪,刚刚跑得急切,路上栽了几个跟头,所以就连身上也是,整个人看上去异常狼狈。 但没人关注这些,只被她的情绪惊诧到了,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不停的淌下泪来,她不断的抬手去抹,可是止不住,就用那双被泪水侵泡的大眼睛指控似的盯紧付修文,原本她是怕他的,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害怕了。 凄冷的一笑,倒有几分主子的旧模样。 “恭喜姑爷平安归来,可以在这里坐享清平,还能跟自己的心上人朝夕相处……” 不等她说完,许婉婷蓦然有些急了:“好了,小絮,不要再说了,我之前同你说过什么,别在这里胡闹……” 小絮疯傻似的笑起来:“是啊,您是说过会救我们小姐出来,而且很快,可是……”她声音哽得厉害,一副哭断气的模样:“可是,我们小姐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度怨憎地望向付修文:“你一直辜负我们小姐,从来都是无止境的伤害她。你说我们小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便总是羞辱她……可是,你的命却是用她的命换来的,哼,她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换来你的生,让你同这个贱女人白头偕老,你们满意了吧……”她抬手指向席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骤然一道白光在亮如白昼的灯光里划出刺眼弧度,伴着谁的一声尖叫“不要……”那血却已喷薄而出,小絮指掌一松,骤然倒地。血液鲜红如注,从她的脖颈中源源不绝地流出来。 那气息正如柳絮般消散无踪,她张大嘴巴喃喃:“小姐……我……我来陪……你……了……” 儿时久远的记忆浮现眼帘,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父母在一场战乱里丢了性命,她作为流民辗转到江北,饿了三天三夜,奄奄一息地蜷在墙角,小朋友们都欺负她嘲笑她,朝她身上丢着石子。她怕到极致,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却有一个人站到她面前来,只身挡住一切的欺凌与嘲讽,那些孩子这才跑着散去。她转过身来问她:“你没事吧?” 她只是哭得厉害。那人便蹲下身来扶起她:“不要怕,跟我走,以后我会照顾你。” 她盯着她一张脸,只觉得是世上最美的容颜。她给了她一个家,那时她便下定决心一辈子好好服侍她。 可是,她的小姐命不好,所托非人,早早香消玉损。她没道理独活,黄泉路上扔下他们小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滴眼泪从小絮的眼角流下来,她的目光涣散,渐渐没了呼吸。 席秋手脚冰凉,只是怕得紧,直到小絮断气也是盯紧她的,那样决绝的憎恶仿佛真的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啪!” 付修文手中的杯子应声碎裂,不等所有人看清他,已经步履踉跄的向外走去。任席秋和付译在背后不听的唤他,他只是充耳不闻。 那一日果然下了整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漫天席地,眨眼路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每走一步深陷下去,再难走出下一步。 付修文站在茫茫白雪的街道上,第一次觉得这样无路可行。仿佛人生的每一个路口都被堵死了,他只是茫茫然的不知所措。 消息很快传到了付家人的耳朵里,原来就在那个傍晚,有人见慕清歌从百尺高楼上跳了下来,一袭红衫很是艳丽,纵身一跃漫进簌簌飘落的白雪之中,宛如暮春时节的桃花蓁蓁,幽然绽放在这冰天雪地中。风骨更像一朵莲花,哪怕是死,亦要维系满身高洁。 小絮在当街听到后整个人便傻在那里,脑袋嗡嗡的混响,能想起的就是慕清歌出门的那个早上。她从不喜欢穿艳丽的衣服,那一天却选出一件大红的裙衫。坐在镜前一笔一笔的勾画眉眼轮廓,无比精细。 小絮一直站在一边掉眼泪,咬着唇,仍旧没办法抑制住哽咽出声。 到底惊扰到了慕清歌,她自镜中望向她:“小絮,我这副模样,真的人不人鬼不鬼么?” 小絮拼命的摇头,拼命地否认:“谁说小姐……人不人鬼不鬼的……那都是姑爷乱说的……他有眼……无珠,又怎么知道小姐的好……在小絮眼中,小姐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慕清歌对镜微微笑起来,竟有隐约的童趣,真是少有的孩子气。却不得不说她还是个小姑娘,平日再清冷镇定,也不过就那么大。心底深处如何不向往自己的夫君赞赏的目光和夸赞的言语。可是,没有,通通没有。 他给她的,一生都是生不如死的伤害,每一道伤口都落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她却要带着那些伤痛去死。 慕清歌放下眉笔,过来拥紧她:“没有姐姐,日后你也要好好的。” 小絮抱紧她:“小姐,我求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去……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哪怕为了孩子,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慕清歌无比凄凉道:“他如此憎恶我,又怎会怜惜我的孩子。既然如此,何必带他来这个世界受尽委屈。”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轻音喃喃:“可是,不要紧,我会永远陪着他。” 付家没有敛到尸首,过去的时候只有大片殷红的血迹,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仍旧隐隐可见。如此还是为慕清歌和小絮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那阵仗直让人想起女儿初嫁,付家就是用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场面将人娶进门来,红妆艳丽,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哪里像现在。 慕清歌去世不久,就传出了付修文要迎娶席秋的消息。当年红极一时的戏子这一回终于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一决定难免引来异议,但毕竟付府的家事,再是惹人非议,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付修文排除异己,想做的事没人阻挡得了。 席秋虽已姨太太之名嫁进付府,待遇却一点不比慕清歌差,当时慕清歌有的,她一样也不少。就叫席秋自己都没想到付修文会待她如斯,越发对付修文的真心深信不疑。 这一晚席秋约付修文一起去吃东明餐厅的大菜。付修文从军中出来后直接过去接她。 一眼瞧出席秋是盛装打扮过的,枣红色的洋装搭配米色呢子大衣,被她高挑的身材撑起来,远远看着摇曳生姿。 付修文倚在车身上若有所思的眯着眼睛看她,直等人走近了冷峻的脸颜上才挂起一丝笑。掐灭手里的烟,在她额头烙下一吻,夸赞:“真漂亮。” 席秋微微羞红了脸,手指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上。 “好饿,去吃东西吧。我今晚有话要对你说。” 付修文若有似无的笑笑:“除了后悔要嫁给我的话,说什么都行。” 席秋异常认真的盯紧他:“你真的这么想娶我么?” 付修文微微眯着眼:“怎么?我的脸写着虚情假意?” 席秋吁了口气,状似安心,只道:“我当然信你。” 付修文已经让秘书订好了位置,两人一到,侍者便引着到包间去。 来这里用餐是席秋提出来的,又都是她爱吃的菜,却不见有什么胃口。 付修文抬起头:“怎么不吃了?不是嚷着饿?” 席秋蓦然紧张起来,伸手过来握住他的。 “修文,我有话对你说,但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是被逼无奈的。” 付修文放下筷子,神色莫测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席秋吞咽着口水:“之前有些事情我骗了你,这些东西你先看看,然后你就明白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递给他。 付修文一页页的翻看,不出他所料,都是扶桑内部的机密性文件。他不问她是怎么得到的,当然只有扶桑人才会知道这些。 席秋见他只是沉默,急切道:“我再不想瞒你了,我是真的爱你,想彻底拜托特务的身份好好的跟你在一起……之前来到你身边的确是为了执行任务,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也不想看你受到任何的伤害,修文……” 眨眼间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向她,付修文拔枪的动作一向快。 他薄唇紧敏成一道线:“这一天终于被我等到了。”可是这样迟,他已失去这一生太多无法挽回的东西。 席秋脸色苍白:“你……你都知道?” 她浑身颤抖起来,不相信一切只是他给她的幻觉,引她沉沦的海市蜃楼。“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付修文桃花眸内闪过一丝疼意,冷声道:“我爱慕清歌。你在我眼中所有的价值就是这些摧毁扶桑的机密性文件。”现在他得到了,所以她再没任何价值可言。 修指轻轻扣动扳机,红颜崩裂,他拿起文件离开。 夜色中的江城纸醉金迷,到处是耀眼的霓虹。映着一地冬雪,红得像血,蜿蜒成河。 付修文没有乘车,大步穿梭进人群中,越走越快。刺骨的寒风吹得脸面生疼,他抬手触及到一片湿润,那步伐更加快起来。 年少青衫时他就这样在人群中追逐一个女子,即便侧脸生有胎记,可是阳光下那一笑,仍旧容貌倾城。不知是谁家姑娘,跟在身后一路尾随。那时候他就在想啊,我付修文日后定要娶这家的女儿。 可是他现在走得这样急这样快,却无论如何也追不到了。 时光匆匆,以为是好东西,可以等来一切。没想到,竟然是带走一切。 一刹那的烟火 清军再度打上来的时候,扶桑溃不成军,早已无力招架。任漫天的战火硝烟弥漫人眼,那一股子绝望,几乎是灼人心骨的,扶桑无数战将都将懂得,这一次远赴的侵略终将有去无回。 好多人已经逃窜了,香会一夜之间变得零零散散。哪里还像许多年前,生机勃勃,多少有志之士想要加入都资历不够。如今倒成了一盘散沙,哪里来得香气犹存。 当晚还有最后一艘逃回去的客轮,苏杨已经托人打点好了。 夜幕降临,过来拉上林君梦:“天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林君梦的手指就被他攥在掌心里,带着一点薄汗,有微许的潮意。 她抽出指掌笑着说:“苏杨,原来你也是怕的。” 如何会不怕,过了今晚,香会就将全军覆没。现在说是抵抗到底,无非是那些将领在给自己争取最后一点逃逸的时间。 否则明日一早待那些人打上来,他们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苏杨抿了下唇角:“这不是怕了,这是储备力量,回去休整之后终有一日我们可以卷土重来。” “卷土重来?”林君梦呵一声便笑了,“多少年之后?等我们入土为安的那一天么?” “君梦……” 林君梦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只道:“苏杨,你走吧,我不会跟你一起,我要留下来。” 苏杨吃惊的凝起眸子:“你要留下来?君梦,你简直是疯了。你现在不离开,就只有死路一条。缕军不会放过你,清军更加不会放过你,你真的是疯了么?” 林君梦转首望向窗外,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到逐步靠近的烟火……那一团熊熊烈火真的烧上来了,肆意蔓延着,很快就要将她吞噬殆尽,而她自知免不了烈火焚身的命运。 可是她不害怕,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仿佛一个漂泊数载,即将尘埃落定的人。 她执意说:“苏杨,你走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一起,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呢……” 眼见时间就要到了,苏杨拿她没有办法,怎样劝说都是徒劳,最后只得拎着箱子离开。几步之后回过头来,嗓子沙哑:“君梦,你自己保重。” 林君梦眯着秀丽的眼眸望着窗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不知站了多久,方才回过神来,整个世界异常宁静。 叫听差给她上茶,不等唤出声来,嘴唇一颤,所有话语淫灭。都走光了,哪里还有什么人。 她转身直接到楼上去,没人在此时还有她这样的雅兴,打开那台留声机,缠绵的乐声缓缓播放,自针尖里流出来,像水一样。 而她所有的记忆也顺着这水流蜿蜒直下,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所有往事萦绕心头。就像看了一场岁月流金的电影,有欢喜,有雀跃,有悸动,有黯然,也有数不尽的伤和悲……每一种情感都泛上来了,触动她心底深处最为敏感的那根弦。 是何人在轻轻弹奏?谱出心底里的殇。 林君梦坐到床头上,掏出一根烟点燃,烟圈从她苍白的唇齿间吐出来。 透过那迷雾她看到自己小时候……可到底是不是她小时候呢?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连脸上的笑容皆是无二,后花园里追逐不停,那笑声可真是大,现在听来仍旧震耳欲聋。 古灵精怪的两个小东西,那时候父亲常常这样感慨,可满满的都是幸福。 她又想到了她四姐,她就说么,这一生她从不是她的对手,无论她做人还是做鬼仿佛都由她那个四姐一手操控。最后也没能胜过她,到底一身凄离。 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谓的命,一样的脸孔不见得有一样的命运,凡事皆有好有坏。 坐了许久,林君梦掐灭手里的烟,坐到梳妆镜前打扮。 都是外国带回来的胭脂水粉,上妆后的效果别提多好,本就长着一张倾国倾城面,再精心的一装扮,就胜过人间无数。 她拿起那眉笔轻轻的把眉毛勾勒出最为好看且魅惑众生的形状,直到满意,才呵一口气将眉笔放下。再一抬眸,发现天已经就要亮了,天边泛起鱼肚白,那一抹惨淡的余晖望得人心思烦闷。 忽然楼下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想来是听到了楼上的乐声,大队人马目标明确的踱了上来。 “哗啦”一声,房门旋即被人破开。军装笔挺的男人走进来。 林君梦借着灯光打量,好一个细雪飒飒,面如冠玉的佳公子。眉眼几乎承继了那两人所有的美好,却也逃不出那些人的影子。生命的延续竟是这样出神入化的一件事。 她用目光轻轻的打量他,唇齿一弯,竟能笑出声来:“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付修文俊颜因为痛苦微微抽搐,亦是没办法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那瞳孔紧紧的缩着,像是徒劳且小心翼翼的捕捉一点旧时光,那里有他日思夜想的人……那个纵横捭阖的四小姐,他的母亲林君含。 这影阔和他心口上保留下来的完全重合,照镜子一般。而他就要将这面镜子也凿碎了,心头顿时传来窒息的疼意。 付修文抬起手来,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他要给很多很多的人报仇雪恨。 林君梦望着他,只是一脸从容,仍旧缓缓说:“刚才我还在想,这一生我总是输给我四姐,不论我怎么努力,又总是不及她。无论是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如今看似就要止息的太平景年。我都是一无所有,而她还有你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我想她在遥远的地方也能安下心了……难怪这样沉得住气,你这样好,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付修文的眼眶已经憋红了,隐约可见的红血丝。他该义无反顾的扣动扳机,可是他的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看着她开启的唇齿,耳朵失聪一样嗡嗡的响着,好像十几架飞机同时在他面前开动。 最后他不得抬起另一只手来,意图将抢握得更加稳当。 他就要将这一面镜子打碎了,从此再没什么可供怀念…… 林君梦慢慢的移动步伐,不管他眼中是怎样的犀利,仍旧一步一步的靠近他。 一如既往的平静道:“之前听说你娶了夫人,可是又听说你并不爱那女人,市井只说那个女人面丑,夜里看到跟鬼一样,却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肯牺牲……可巧,几个月前我看到她了,抛开胎记不说,确是个少见的美人儿,性情也十分刚烈,如果那一日不是遇到我,她便真的粉身碎骨了……” 付修文愕然抬起眸子,仿佛不相信她说的话。 林君梦目色坚定,这是她为自己备下的最后一颗棋子。 整个香会风雨飘摇,她便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些年缕军和清军的战斗力她是看在眼里的,对待香会那股杀伐果敢的劲头定然是恨进了骨子里。所以这仇恨终有一日会像烈火一样烧上来。 那一日她到藤原井那里,得知他从清军手里得来一个战利品,便听说是个清丽脱俗,如仙子一般的美人。那晚宴会之前无意间在会所的房间里看到,想到是从清军得来的,又看到她脸上的胎记,忍不住驻足。 “你跟付修文是什么关系?” 那人抬眸,清冷的气息仿佛扑面而来,林君梦只在那里看着就感觉到了,心知这样的女人大抵都是过刚易折。 她没有说,她却猜到了:“你是付家的少奶奶,付修文的夫人。” 慕清歌淡然吐字:“是又怎么样?你们别指望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付修文眼里心里都没有我,他是希望我回不去的。你们若要打什么算盘,我劝你还是算了,何必白费心机。” “你可能还不知道,藤原先生是出了名的好美色,你落到他的手里结果只有一个。你会怎么做?” 她的脸上并未浮现恐慌,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胸,这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女人。 林君梦听她轻轻道:“死的方式有很多种。” 她忽然敬重起这个女人。亦想到了今天…… 林君梦悠悠道:“你听到的没有错,慕清歌当时是被我用其他人换了下来,摔下去面目全非,谁又会细细辨别。今日我只有一件事情求你,我便告诉你人在哪里。” 付修文那双颤抖的手因为她的话更加不能负重,慢慢的垂下来,喉结动了动:“答应你什么?” “带我去见梁景真。”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打从付江沅死在她的手里,虽然这些年扶桑和缕军从未停止过战斗,可是他不见她,而她亦是听说过的,等见面之时,就是要她命的时候。 这一回她想自己送上门去。 付修文亲自送她过去,出来的时候透过车窗看到苏杨的尸首横陈在那里,到底没能逃出去。 到了缕军大营门口,付修文下车去同人交涉。 林君梦坐在车上等他。 不一会儿,付修文打开车门,只道:“你可以进去了,督军在里面。” 林君梦拢了拢披肩,连耳畔的碎发一起。 嘴角弯起来:“你觉得我美吗?” 付修文好看的眉头皱起来。 林君梦笑笑:“你妈妈若还活着,也还是我这个模样。”最后她说:“在东郊口的监狱,这是里面密室的钥匙。” 她一步一步的走进去,看缕军的大营恢复如初,竟还是以前的样子。以前她不止一次来这里,不是和父亲就是同她四姐,小时候调皮,常常冲着那些呆若木鸡的警卫做鬼脸。 一晃许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旧地重游,恍然如梦。 秘书打开门请她进去。 有一刹那林君梦觉得自己心跳加快,像是心脏病发作的人,不小心就会猝死那般。 手掌下意识按紧胸口,认真的打量他,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微浅的痕迹,鬓发生了层灰白的霜,可是整个人仍旧丰神俊朗,穿着笔挺的军装,风度不减当年。 “你是来送死的么?” 梁景真面无表情的问她。 林君梦回过神来,调整情绪,精致的面容上浮现动人的笑,仿佛一如当年,时光从未改变过。 “你若下得去手,早就要我的命了。这些年你不肯见我,说到底你和修文有一样的情结,你们都是怕的,怕看到我这样一张脸在这个世界永远消失,那样便会触及你们心底最敏感的神经,而且连这样可憎可恶,又可供缅怀的一张脸都没有了。因着你们的恐惧,我活到了今天。” 梁景真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来:“你今天来这里,是笃定我杀不了你?” 林君梦嘴角的弧度没有变,只在心里道,她是为什么会来这里呢?而且非要见他一面?她分明知道见到他的后果是什么。这些年来他是舍不得,却并非对她的舍不得,哪怕是痛心,杀一个人又有什么难? “我知道你做梦都想杀了我,只盼望我不得好死。同你有着一种想法的人不计其数,这些年我早已经不在乎了。”她平静的说着,看到他桌上的烟,便道:“能给我一支烟么?” 梁景真修指挑出一根给她,凑近时隐约嗅到一种奇怪的味道,不等想明白,她已经退到一边去。隐隐约约的又飘来一股脂粉的味,将他所有的疑惑都盖了过去。 她没有直接点燃,而是接着说道:“可是梁景真,你这样恨我,却不得不说你同我的纠葛要远比我四姐的深。以往不论你是如何爱着她的,上天那双翻云覆雨手最后都将你们分开了,即便是恨着,你同我纠葛的时间更长久,就连当年府中喝醉的那一次,也是同我,却并非她……” 她恍惚的说着,拿出火柴在修剪完美的指腹间划燃,那晶亮的一点火花原本只是零星,却在她的指掌间一下绽开了,仿佛火蛇吐出的信子,舔舐之后顿时在她的周身蔓延开。那一股强烈的火光直逼得梁景真连连退后,深邃的瞳孔被映得火红一片,方想起她身上是汽油的味道。 唇齿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林君梦仿佛不知痛痒,仍旧对他微微的笑着,最后那笑越发扭曲,精致的脸孔被烈火吞噬后变了模样。她想说什么,却连声带都烧得断裂了。 她就在心里想啊,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这些年她真的是太想他了,她只是想他…… 似水流年 “小姐,付家又来人了,在花厅里同老爷太太说话呢,太太让我来叫你出去。” 听差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看着慕清歌。 慕清歌靠在软塌上看书,翠绿的靠枕映着她纯白的广袖长衫,质地柔软的衣料,肩头拢了一块灰色的披肩,整个人无比的慵懒惬意。这些日子她越发的能睡,或许跟身子日渐笨拙有很大的关系,眼见这又打不起精神来了。听听差这样说,放下手里的书说:“你去跟夫人说,就说我睡着了。” 说到底还是不肯见付家的人,更是不肯原谅。 临近晌午的时候宋雪梅上来看她,推门进来见她只是躺在床上就说:“我就知道你没有睡。” 慕清歌翻了个身,不想与她讨论任何事。昨夜腰腿皆酸痛得厉害,翻来覆去没有睡好,这个时候她是打算睡一觉的。本来眼皮发沉,可是脑子里乱哄哄的,以至于躺下这么久也没有睡着。 宋雪梅坐到床边跟她说话:“付家的人已经走了,这次是督军和老夫人一起过来的,就是想把你接回付府去。” 慕清歌背对着她,置若罔闻。 宋雪梅叹口气:“你这孩子到底要执拗到什么时候?付家来门上道歉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修文为了你,更是天天守在江北,只有你这样狠心的丫头硬是不肯见他……但你腹中的孩子终归是付家的血脉,又怎能彻底断了关系。这样待孩子生出来,长大了,问及此事,我们如何同他解释。清歌啊,你就听妈一句劝,都是过去的事了,总不能一直耿耿于怀。” 慕清歌静静的望着窗棱上的日光,微微的眯着眼想,正因为是过去的事了,所以无需再提。 “付修文若是再来,你带他上来见我好了。” 宋雪梅一阵欢喜,以为她是想开了。哪里等得付修文找上门来,就打发人到付修文在江北租住的地方去找他。 付修文很快便过来了。 一进门,只道:“她答应见我了?” 宋雪梅见他一脸严肃,知是紧张。免不了心里好笑,抿着嘴道:“让听差带你过去吧。” 原本这个女婿并非让她满意进心坎里,毕竟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后过得很不痛快。就算慕清歌那个隐忍的性子什么都不同家里说,但是人言可畏,许多传言满大街都是,慕家不可能充耳不闻。再加上后来的事,险些就与付家恩断义绝了。直至真相浮出水面,心里的恨意释然了一些,可丧女之痛是没办法抹杀的。也直到慕清歌完好的归来,心中的结才算彻底解开。 可是,慕清歌心里的那个结却不是轻易就能打得开的。 付修文待她如何,那些都可以不去计较。毕竟当初去同扶桑交换人质是她自己的选择,至于后来会发生什么,她都有所准备。所以再悲惨的结果,她都怨不得人。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活着回来了,小絮却永远的走了。 那一日付修文去密室将人接回来,一进府,付家的人几乎都照过一面。可是没有看到小絮。她问起来,许婉婷看了付译一眼,支吾的答不上来。 慕清歌隐隐感觉到不安,追问道:“小絮呢?为什么没有看到她?” 许婉婷说:“清歌,你刚回来一定很辛苦,先回房间休息,小絮的事过后我慢慢同你说。” 慕清歌便不再问她,冷眼望向付修文。 付修文薄唇抿了一下,迎视她的目光,淡淡道:“小絮在听闻你跳楼的那个晚上自杀了。” 慕清歌漂亮的唇型动了动,可是没有说出话来,刹那间那眼睛就已经红了,仿佛一夜秋风打红的枫叶。 付修文心口骤然一疼:“清歌……” 被她轻轻的一句诘问打断,慕清歌道:“这就是你们付家回赠给我的?” 她为付家上刀山下火海,他们却连她唯一的姐妹都不能照顾周全。 慕清歌就是这样一个性子,决定的事情谁也劝解不得。当日便收拾东西带着另外一个陪嫁的丫头回了慕家。 任付家千般挽留,她都像铁了心似的。 付修文紧接着追了过来,一回到江北她便不再肯见他,他就干脆租下房舍住到这里,时不时到慕府去,就算看不到她,却可以知晓她的近况,看她过得好不好。 此刻进门的一刹付修文的心跳得厉害,随时都有跳出胸膛的风险,他本来穿的不多,脊背上却明显出了汗,知道自己这样是紧张。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否认,只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这样得来不易的画面就像一场梦,他真怕自己动静稍大一点儿就打碎了。不得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恍惚的知道一切只是徒劳,实则她已经离他而去了,此去经年他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样的觉醒和认知像毒药一样毒杀了他,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梦得次数多了,就这样怕起来。 他梦呓般唤了声:“清歌……” 慕清歌转过身来,一张脸逆着光,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付修文还是发现了她身体上的变化,肚子很明显的突出来,比之前又大了许多……他的一颗心在发酵,知道那是他们的孩子在一天天的长大,一个联系了他与她的小生命。 “清歌,你还好吧?” 慕清歌请他到沙发上坐,她也慢慢的坐下来。方道:“我很好,付少以后无需时不时过来问候了。” 付修文桃花眸子微微眯起来:“你不想见我,却连我打听你的消息都不允了么?” “不是不允,是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我跟付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跟付少更是如此,付少此番于情于理都不合。” “清歌,你这样残忍。” “残忍?”慕清歌哑然失笑:“说到残忍,你当你付修文不残忍么?当初我嫁给你,是想一心一意同你好好过日子的,可你是怎么待我的?是,感情的事谁都勉强不得,你心里没有我,连你自己又能将自己的心怎么样呢。这些我都明白,所以过往的那些事我不在乎,也不想同你计较。可是,你们付家若有一丝感怀之心,小絮会死掉么?当初我离开你们付家,小絮是我唯一的所求,你们付家人亦是口口声声的答应即便我回不来,也会善待我身边的人,可结果是怎么样的呢?” 慕清歌抬眸盯紧他,目光像一把穿透人心的剑。 对此,付修文竟也无话可说。小絮当时的目光他还记得,发生的时候就知道有多不该,他没想到事情会是那个样子……而他待她再怎么情有独钟,在旁人看来都是薄情寡义。 他没有一天好好的珍重过她,冷淡还是好的,一两个月不去理会她,至少那样可以给她清净。但就连这点仅有的宁静他仍会忍不住的想要打破,他分明知道她在付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付修文喉结动了动。 慕清歌已经站起身来:“付修文,你走吧,以后断不要再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真的是累了。念在我们夫妻一场,你放过我吧。” 付修文身体微微一颤,心里顿时落了空,仿佛一样迫切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本就摇摇欲坠,这一刻却要彻底失去了,一路不回头的消失在他生命里,连血带肉的扯下去。他多么不舍…… 可是她说她累了,从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里能够看到所有的倦怠,那是以前的慕清歌所没有的……她求他放过她。 但谁又来放过他呢? 付修文心思颤抖的问着自己,漫漫长街竟然有流泪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冷透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早晨,他看着自己的至亲流星一样在他的生命里划闪过去,连带他的生命都空掉了…… 没有直接回住处,路过一家酒馆便迷迷糊糊的走了进去。 他的酒量本来一般,喝得又快又急,早早就醉了。掏出钱来付了帐就往外走。哪想暮色时分竟然下起了清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身上,千疮百孔。 一回到住处,就被人拉上手臂,那人惊慌失措:“付少,不好了,我们小姐难产,怕是不行了……” 付修文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怔忡的看着来人,知是慕府的下人。 “你说什么?”大手揪紧来人的衣领。 那人眼眶里都是泪:“我们小姐难产,怕是……” 付修文转身就走,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样走过来的,一双腿分明像灌了铅,踩下去,每一脚却又软绵绵的,所以他一路踉跄前行,还摔了跟头,爬起来再走,终于来到慕清歌身边。 不知道哪个人在哭,耳畔总有嗡嗡的响声。付修文茫然的拉起她的手,茫然的唤她的名字,没觉得自己哭了,可是眼泪已经溢出眼眶,整个世界雾蒙蒙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沙喉咙沙哑:“清歌啊……” 可是慕清歌早已陷入昏迷,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头发**的粘在脸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付修文紧紧拉着她的手,整个人慌得像要断了气,他是打算叫醒她的,可是一张口发现鼻骨酸得厉害,喉咙里哽着腥咸的东西,张口便吐了出来。极致刺目的颜色,喷薄在洁白的被子上,形态妖娆。 那一天他就是这样颤抖着双手将密室的门打开,那一刻他就感觉自己没办法呼吸了,慢慢的走进去,看她安静的坐在那里凝望外面的一片小天地,他的眼眶即刻湿润起来。那感觉仿佛隔世,他似找了她几生几世那样久……那时候付修文就在想啊,这一生再不放开她的手,哪怕同生同死。 可是,这一刻他反悔了,再不想无休止的纠缠她。这个女人所有的不幸,都是他给的。他不过就是深爱她,哪里真的想过要她不好。 付修文勉强控制自己的声音,可以平静的讲话:“好啊,你让我放过你,那我便放过你……只要你醒过来,这一生我再不纠缠你……” 从此就将这个梦了一年又一年的女人从生命里剔除掉,只是谁也别问他疼不疼,痛不痛? 生命从来吝啬给予他什么,永远都是无止境的掠夺,越是想紧紧抓住的,流失得也就越快。这些年过去,他终于是倦了。 付修文吸紧鼻息,神智有一些涣散,这一生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她说,娶他进门的时候想说,拥她入眠的时候想说,上战场前想说,打开密室的一刹那想说……他知道,现在不说,就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他怕极了,不由自主的摇头,他想告诉她不是那样的,通通不是她想的那样…… “我的心里是有你的,并且只有你……只是我那样恨扶桑人……” 他从小就没有父母,如若从来没有,反倒不会觉得是种遗失,那种生命一下被掏空的感觉才可怕……他还来不及唤一声父亲母亲,他们就通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了,哪怕他拼尽全力,可是无力挽留。 从小到大,你若问他后悔什么?就是没能好好抓住林君含的手,乖巧的唤一声母亲,以至于后来的日子痛不欲生。 而付修文知道,从此放开慕清歌的手,他亦没办法好好的活。 如果她不在了,他也不再做半点的挣扎。他终于领悟到,对一个人的陪伴其实有很多种。 付修文站起身往外走,旁人看来他就如魔障了一样。 一直走,走过前厅,走出厅门,一路穿过花木扶苏的长廊,再到大门口……仿佛是睡魇的人,如若不是来自心上人的召唤,这一生怕是回不了头。 只听背后管家大声的唤他:“付少,付少……我们小姐醒过来了……她听到了你的话,要你回来……” 付修文猛然回过头来,廊灯反射出的霓虹直映到他的眉眼间去,栩栩如生。 好基友精彩好文,求收! 办 华一诺把被子通通给他裹上,但是,仍旧听他在细念着冷。 这样下去会死的吧? 他的身体在颤抖。 男子有了反应,动了动,却是低低的说了句:“冷。” 华一诺想了想,摸黑将暖水瓶里的水倒到一个盆里,然后将毛巾沾湿之后给他擦拭。以前她生病的时候发起烧来,妈妈就是这么给她降温的,多擦拭几遍就没事了。 可是,没办法出去找医生,手头又没什么可以治疗枪伤的药。 华一诺这才注意到他的脸颊滚烫,就跟一块烙铁似的。一定是发烧了,而且不低。 看似是想困死他,即便不被抓到,枪伤不及时治疗也会死掉。 然后她又听到门外那些大兵说:“长官让把四周围起来,他受伤了,不信能跑出去。” 可他迷迷糊糊的,似乎不大能听清她的话。 拍拍他的脸:“起来吧,那些人已经走了。” 没想到手上的东西这么管用,借着门外的灯光她又看了一眼,付修文,看来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将军官证收起来,马上去看床上的人。 华一诺关了门,大大的舒了口气。 说着就到别处去了。 几个瞬间唯诺起来,点头哈腰说:“对不起太太,打扰您休息了,您这里我们检查过了,相安无事。” 其中一个当兵的接过来一看,顿时拿给另外一个人看了眼。 华一诺心里“呸”了声,神色冷硬:“不行。”说着,她转身进去拿了一个物件出来。 听华一诺这样说,脸色变了变,改为笑着说:“太太,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您就别难为我们,让我们进去看一看。我们保证轻手轻脚,不吵了先生休息。让我们看个究竟,下去跟长官一说,也省去你们的麻烦不是。” 显然他们也看到床上有人了,相互间使了一个眼色才想进去一看究竟。 华一诺伸手将人堵在外面,将眉毛一扬:“你们知道我是谁么?就敢随便闯进来,万一将我丈夫吵醒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就要越过她进去搜。 华一诺反问:“什么男人啊?没看到。” “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男人?” 原来是几个当兵的,这样的乱世,各系军阀水火不容,一天之中说不上能见几个。 “砰!”那门被大力推开。 华一诺穿着睡衣,故意将自己的头发弄乱,去开门的同时,不耐烦的打了一个哈欠:“是谁啊,这么晚了让不让人睡觉。” “快开门。” 很快就砸到她的门上来了。 “开门,开门,快开门。” 脚步声已经上楼了,接着是“咚咚咚,”的砸门声。 又快速返回头去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华一诺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床上,先把灯关掉,又迅速扯过锦被将他盖好。 想将人藏起来,环顾一周,没发现有藏人的好地方,最后视线落到床上,灵机一动就开始把人往床上拖。太重了,不是胖,是高,这个男人真是太高了。 可是,她华一诺可是仗义的侠女,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佗佛,她可不能造孽。 把他推出去吧?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也省着给自己找麻烦。常叔就常告诉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华一诺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她敢肯定,这些人一定是冲着这个男人来的。 那脚步声就哗啦啦的散开来。 然后有人大喊:“给我找,一间一间的找。” 华一诺捧起他的脸颊意欲叫醒他:“喂,喂,你醒醒啊。”然后楼下响起哗啦啦的脚步声,绝非几个人,用常识判断的话应该是一个小分队。 接着便昏死过去。 男子微微睁开眼,极轻的说了句:“救我。” 华一诺拔开他胸前的衣服一看,果然是中枪了。 男子似不确定她说的是真是假,须臾,攥紧她的手掌才缓缓放开。 华一诺疼得直吸气,连忙说:“我没有恶意,你快放开我,我只是想看看你伤到哪儿了。” 没想到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这样警觉,不等她凑近,大手骤然握紧她的手腕,很大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断了。而她一个小女子,手腕又那样纤细,如何经得起他捏。 于是,凑近他,伸手去拔他的衣服。 若是一般的女孩子一定已经吓得两腿发软,非抱头尖叫不可。但她不会,她可是出了名的胆大妄为的华一诺。反倒受好奇心的驱使,想看清他到底伤到了哪里。 屋里开着一盏台灯,她借着亮光走近,看清之前先闻到一股子的血腥气,然后看到地板都被染红了,稍微一想就知道来人受伤了。 最后听到对方轻微的呻吟声,才确定对方是人,而且是个男人。 她吓得一阵惊呼,远远的跳开来,想看清这到底是人是鬼。 其实捡他的时候并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只听到客房外在“咚”的一声响,她觉得好奇,就将门板离开一条缝隙看,结果这一开不要紧,一个不明物体顺着门板开启的方向直接向门内砸了进来。 华一诺没想到自己竟然捡了一个帅哥,而且还是个超级大帅哥,妖艳的眉目竟和她的爹爹有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