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史书边上 柔福,北宋徽宗最疼爱的小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帝姬,被凌虐至死于蛮荒之地的羸弱女子。 赵构,北宋徽宗第九子,无人理会无人爱护的庶出王子。被后世千秋钉在叛国求荣的耻辱柱上的懦夫,也是最无奈最苦涩的开国皇帝。他的国,从一开始就是残缺的。而他的心,只能由她来补全。 李静善,倔强,强硬,自我的乾明庵小尼。为了自由她可以穿上重重伪装,她可以将心冰封在千年的寒冰中, 她可以忍受真正的自己死在弥天大谎中,她可以吞咽着无穷尽的孤单与苦涩。她如梅,只要能绽放,何惧凌寒独自开? 高世荣,从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到不情不愿的长公主驸马,再到颜面扫地的黄粱梦醒者,他尽情演绎着生命中每一个角色,尽力在礼教世俗的重重枷锁下保护着最真的自己。他与她一样,都是桀骜不驯的野马:但他最终还是甘愿套上笼头,舍弃自由,违心余生,只为让她的残生还有最后的希望。 两宋之交,靖康之耻,史书上留下了满江红的愤懑慷慨,却无人记得乱世残喘人的爱恨情仇。而她应是不在乎的,任风起云涌,斗转星移,她只绽放在当下的寂寞中,如梅,凌寒独自开。 第一章 零落成泥 四更天了吧。李静善面朝着半新不旧的茅草屋顶平躺在一床不知何处来更不知有多少人躺过的褥子上,斜了一眼窗外黑得让人绝望的夜空猜测着。蓟州的冬夜没有东京那么冷冽,却更有一种侵人骨髓的凉湿气,让人无处躲藏亦无法提防。 她不禁想起在东京乾明庵里和一班姐妹同睡在一条通铺之上,在这样的冬夜里,她们总会嬉笑着挤进一条棉被里,用体温给彼此安慰。聊着,闹着,倦意也就慢慢地把她们带入了梦乡,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淡淡的。 “善姐儿......娘子......”短暂的回忆就这样被陈忠的梦呓给打断了。静善侧过头,端详着枕畔这个紧紧抱着自己的男人,她的新婚丈夫。 三个月前,她在一次劫掠中被这伙土匪掳至蓟州边界的这座无名的山上(听说当地人习惯将其唤作南山)。不会说话的孩子都知道一群乱世的亡命之徒会将年轻女人怎么处理,李静善已做好了自绝的准备了。不是为了名节清誉,先别说自打两年前在靖康事变中被金人掳走后又被多次拐卖,贞洁早已不保,她李静善从根上就不是什么宁为玉碎的烈女。只是她没有信心再等下去了。 当初家境贫寒,父亲为了让她能安稳挨过乱世将她送进了乾明庵的时候就已劝她死心了。可她不甘,青灯古佛,草草一生似乎与她毫无关联,哪怕师太再慈爱,姐妹们再亲热,她也不甘认命。 她的父亲李修然是个落魄的秀才,年轻时也曾风流。家里藏着的除了子经典籍更有不少的暧昧杂书,对于一个缱绻多情的闺阁女儿来说,这些杂书自然是更易入心。 在静善的梦里,未来的自己可以是鱼玄机,可以是高阳公主,可以是红拂女,随心所欲,不负光阴,唯独不能是落了发的年轻尼姑,将一辈子都锁在乾明庵里吃斋念佛。不能,决不能。终于,两年前的一天,她趁着出庵采办的机会逃了出来,却直接闯进了一伙金兵队伍里,同着无数宫里的侍女太监一起被掳去北地。 可静善还是不死心,她在等,等着转机的出现。苍天见怜,可能是俘虏太多,金兵的看守越来越松懈,在被掳的第十天静善成功逃了出来。 然而,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失节被辱的女子,贱如草芥,还是难逃被拐卖的命运。就当她以为命运不能再残酷的时候,这群土匪又将她连同她的买主一起掳到了山上。再坚定的战士在经历了这些波折之后恐怕也会消沉,何况静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小丫头。 她第一次有了认命的念头,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再等不来转机了。 可是老天似乎在和她开玩笑。因为姿色过人,她被陈忠一眼看上,把她从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人中拽出来一路扛着她把她带到匪首刘国义面前,“大哥,怎么样,给我娶门亲吧!”。刘国义哈哈地大笑着,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声好,当天夜里,静善就成了小头目陈忠的夫人。 “对了,你叫什么?”新婚夜次日的早晨,陈忠一边穿上衣服一边朝着仍窝在被褥里的女人问道。“李静善”女人的声音惊人的平稳。“我陈忠的婆娘没有这么文绉绉的名字,以后你就叫善姐儿吧”。“好”。平稳依旧,但这次音调像是高了些。 五更天了吧。静善仍是平躺着,时而斜瞄一下窗外黑的让人绝望的夜空,没有丝毫变亮。只是感觉已经过了好久。静善知道自己最近的感觉越来越不准了,就像刚刚算来从被金兵掳走到现在不过两年,可是总觉得已经走完了一生。 第二章 尔乃匪眷 冬至夜里,寒风凌冽,申时一过,更是下起了蓟州罕见的大雪。甄府内确是一片热闹兴旺的景象。蓟州知州甄采任职多年,任上蓟州境内一片祥和,甚至在金兵进犯,朝廷遭重创的年月里,蓟州百姓仍不知战乱之苦。如今,靖康大劫已过去两年,整个南宋都得以喘息,更不用提本就优哉游哉的蓟州。 此时,祭祖仪式已毕,正是甄府阖家小聚的当口。倚明轩里,别出心裁的围摆着四张黄梨木曲面镂花小圆桌,每张桌上只有两样精致小菜,却各不相同:再加上一柄小银壶,几个白玉贴银盅,这设宴人的精巧心思也是可见一斑了。 正对着大门的一桌坐的是甄老爷与其原配高氏,左下一桌是侍妾柳氏与二小姐甄濡,右下一桌是高夫人所生的大小姐甄翊与三小姐甄依,而背朝门的一桌坐的则是大小姐的孪生兄弟大公子甄阳与借住于此的高夫人的侄子--永州高家的大公子高世荣。 此时酒意正酣,少爷小姐们早已顾不得许多,划拳猜谜玩得不亦乐乎,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一通乱叫。甄家虽是望族,但甄老爷一向宽和怜子,只要不出格,这种内宴席上自然也乐得看孩子们放肆。 高夫人笑盈盈的看着儿女们玩乐,不时唠叨两句“甄翊,让你妹妹少喝点罢”,“阳儿,荣哥儿是客,哪能这么计较呢?”。这会儿见伊儿的酒没了,回身欲拿自桌的酒壶,却一眼瞧见身旁甄老爷凝重的面色。 “老爷,今天一直沉默寡言,可是公务烦心?” “恩?”甄老爷似是忽被人唤醒一样,“唉,蓟州境内一向太平,可最近从北地流窜来一群匪冦,都是亡命之徒,心狠手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闹得百姓惶惶不安。前两日南郊的张家庄刚遭了难,可恨官兵赶到之时这伙土匪早已逃之夭夭。我已派出兵马搜查这伙人的藏身之处,可却还没有消息......” 高夫人一边听一边替甄老爷斟满酒,还没等他说完便插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每年冬至都是我们阖家欢乐的日子,那些公事就且放一放吧,来,再喝一盅,这可是荣儿特意从永州带来的好酒,他父亲藏了多少年了。” 甄老爷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荣儿,回去后定要替我多谢你父亲啊”。 高世荣正在给两个表妹讲着永州的轶事,三人正笑得前仰后合,忽闻姨夫道谢,忙做收敛,正襟危坐,拱手道:“姨夫喜欢就好,都是自家人,何须言谢呢?”甄翊看着表哥一眨眼间变得如此恭肃严整,却还是脱不了那副风流浪子的形样,不禁笑得更欢了。 屋里还是暖意荡漾,而外面的雪下得却更紧了。“老爷......师爷来了,在正堂候着呢,您看......”管家甄礼快步走到甄老爷身边,俯身向其耳语道。 “可是探马回来了?” “正是......” 话音未落,甄采立刻从座上站起快步向门口走去,突然想起来身后还有一大群不明就里的家人,便匆匆转身说:“你们继续,有些急事要处理,我去去就回”,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奔正堂去了。几位少爷小姐不禁面面相觑,猜测着到底是什么事如此紧急。高夫人略愣了一下,还是笑道:别理会你们父亲,不过是酒喝得多了,找个借口出去醒醒罢了,你们继续乐吧。”说罢也起身离去了。 正堂内因时辰已晚,下人们早就熄了烛火,虽是有急事,但也就点了几盏主灯,光线微弱,再加上屋外寒风暴雪,更压地屋内多了几分昏暗。“南山?”甄采若有所思地念叨着。 “在南郊一带,那里山峦连绵,多半无名无姓,百姓们便都混着称为南山。”师爷杨青急忙解释道。 甄采沉吟良久,忽然说道:“就今夜,趁夜色铲除这群匪冦。” “今夜?” “怎么?杀了人放了火还想着安安稳稳过个节?敢在蓟州境内放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去,到韩世清府上,让他连夜调兵,到南山剿匪,明日正午前,务必活捉匪首刘国义!” “是,属下这就去。” 南山的茅草屋里,李静善正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在桌边一碗一碗的喝着陈忠早些时候带回家的烈酒。她不知道这是第几碗了,也懒得想陈忠回来后看见酒坛空了这么多会不会大发雷霆,她只是想这样一碗一碗的喝下去。 今夜陈忠不会回来的,冬至对于这些农民出身的匪冦来讲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也许是怀念曾经安稳的生活,也许只是长久的习惯使然,这个日子总是会被当做新春般隆重地庆祝。而前不久的劫掠也正是为今夜的狂欢做准备。“唔......”她终于撑不下去将刚吞进去的半碗酒整吐回碗里。静善迷迷糊糊地笑了,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腾出一只手抚着滚烫的面颊。 “善姐儿?你这是喝了多少啊?”静善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满眼都是陈忠通红的脸庞。房门开着,冷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进来,瞬间带走了醉意。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每年冬至都会和兄弟们喝上一宿吗?”静善不知为何这句话就这样问了出来,她明明不在意,大概是实在喝得太多了。 陈忠转过身去看那坛快见底的酒,一边说道:“以前不是没有婆娘吗。”静善突然语塞,脸颊似是热得更厉害了。屋门关上了,醉意再度袭来,这次更加凶猛,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安静,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静善不知不觉地向床上倒去。最后一眼望向陈忠的时候,他笑得像极了儿时隔壁家的大哥哥。 战争,或者说是屠杀,是在次日辰时结束的。韩世清坐在议事厅的主位上,听着手下将领汇报死伤状况。这场仗轻松地有些不忍启齿,无非是宰了一群醉醺醺的酒鬼,杀了几个试图反抗又有心无力的小妖。 “大人,那这些匪眷要如何处理?”孙副将指着堂下那群哭哭啼啼,披头散发的女人们问道。韩世清微微皱眉,他瞥见那群哭天抢地的女人中间居然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但仍睡得香甜的女人。 孙副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马上心领神会,令士卒用凉水将其泼醒。一声尖叫过后,那女人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只见她定了定神,环顾了下四周,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韩世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吩咐道:“下山要带的人太多了,这些就直接处决了吧,想必甄大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且慢!”韩世清诧异地看着刚才那个被泼醒的女人,“敢问大人以什么罪名处死我等无辜民女?“ ”无辜民女?”韩世清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拳砸在条案上,高声喝道:“尔乃匪眷!卫兵!给我把这个女人拖出去斩了!” 第三章 柔福帝姬 将近午时了,甄采已在后衙内的小书房里一个人闷了两个时辰了。昨个儿深夜里的那场大雪虽已停歇,却给本就比往年寒冷的冬日又添了三分奇寒。 管家甄礼双手抄在棉衣袖口端着肩膀哆哆嗦嗦地来回在书房门口踱着步。平日老爷进书房甄礼总会陪侍在旁的,而今日却早早地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又打发下人们先行回府。 甄礼放心不下,怕临时有了召唤,便一直守在书房外的廊下。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老爷连唤茶都不曾有过一次。这外面寒风凌冽、冷沁骨髓可这甄礼却越来越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了起来,这会儿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进去瞧瞧。一抬头,却看着杨师爷穿着那件平日的交领玄色长濡从正堂方向急匆匆地走来,一面走一面披上了一个对襟的深青色褂子。 甄礼忙笑着迎了上去:“哎呦,杨师爷,您这可来得不巧,老爷吩咐说不许人打扰,这都在里面不声不响地待了两个时辰了。” 杨青闻言不慌不忙地笑了笑说道:“无妨,我寻来了一味解忧的灵药,保管老爷愁云尽扫,一会儿就该喊饿传饭了,要我说你先叫小厨房预备着饭菜,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甄礼知道这杨师爷虽然嘴皮子利索平时好开个玩笑,但做事确实极其稳妥的,便也略放下心来,帮着打开书房的门,一边笑着说:“那您快进去吧,小的这就去厨房传饭”。杨青微微拱了拱手便推门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看到甄采正愁眉紧锁地站在桌案后练字,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杨青见那砚里的墨还是又润又满的,案子上也没见旁的写好的墨宝,想来是大人闷了一上午实在无趣又心里烦躁便想写几个字静静心神,这是才开始。 想到这里,杨青略清了清嗓子笑道:“大人的字本就洒脱飘逸自成一体,如今又这么勤奋练习,王羲之泉下有知也会汗颜吧。”甄采这才发觉杨青已在书房里,叹了口气放下笔道:“不过是想写几个字定定神,谁知却越来越烦躁了。你来有何事?” 杨青正色颔首回禀道:“韩将军剿匪大获全胜,已押匪首和若干匪众归来,现正在堂前。”“好!”杨师爷话音刚落,甄大人这叫好声已脱口而出,“好啊,韩世清果然骁勇,一举除了蓟州的大患!走,随我去正堂!” “大人先别急,还有一事。”杨青慌忙将其拦住,又往近凑了两步,低声说道:“在俘获的匪眷中有有一女子自称是柔福帝姬,落难到匪窝里,韩大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人带回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柔福帝姬?” “当今圣上的第二十个御妹,徽宗朝王贵妃所生。二圣北狩前,她可是深受皇宠,多少权贵争先献媚就想把她娶进家门,结果刚满十六岁就赶上了靖康元年的那场大劫,随二圣一起北狩了,不想如今却出现在这里,若是真的,也算是苍天佑护我大宋。” 甄采沉吟半晌,问道:“人现在何处?”“韩将军没敢声张,暗中派了个小轿将她送到您的府中了,想等您亲自审问,若是冒名顶替,直接悄悄埋了,省得闹得满城风雨。”“恩,这样最好,那我先去正堂,”又向门外唤道:“甄礼!”甄礼忙小跑着进来,“大人有何吩咐?”“准备车马,我过会儿要回趟府里。”“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这顶湖蓝色的小轿子封得严严实实,密不透气,又只有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厉害,静善坐在里面觉得头痛地要炸裂开了。不知是宿醉未醒地缘故还是为了这个弥天大谎而心慌忐忑。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了这顶轿子又怎么被抬到了蓟州城里。 不是不记得,她当然记得,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将军一挥手让人把她拖出去斩首的样子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更记得她一边挣扎一边喊出的那句话:“吾乃大宋柔福帝姬,谁敢杀我!”她不知道的是那一瞬间的胆量到底从何而来,那一瞬间的声嘶力竭到底缘何而起。 帝姬?静善苦笑了一下,那是即便求佛也只能来生再议的角色。轿子走得慢了一些,晃得也没有之前那样厉害了。周围人言人语、叫卖吆喝的嘈杂声音越来越大,虽不能见,静善也知道这是进了闹市了,而这顶轿子必是要挑僻静处落脚的,也就是说还有时间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静善心里明白这句话虽是情急之下的下策但也不是空穴来风。 被金人掳走的那段时间,静善终日与一个叫张喜儿的宫女关在一起。而这个宫女恰是柔福帝姬的贴身侍婢。喜儿第一次见她时就错把她认成了那个苦命的帝姬娘娘。知道认错后连连称奇,慢慢地二人熟络后,喜儿又常念叨柔福帝姬的喜恶、平时的吃穿用度、以及那些荒诞的宫闱秘事。那时只当听了一乐,没想到如今都成了救命的稻草。 静善闭上双眼,努力地回想着喜儿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这也一度成为父亲向友人炫耀的资本,但愿这天赋没有荒废。轿子又快了起来,颠簸地更厉害了,周围的嘈杂声也慢慢弱了下去。静善的双眼始终闭着,双手互相紧握着放在腿上,本来白皙的的手现在已是红中泛青。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轿子又慢了下来,越来越慢,最后落了下来。 静善缓缓地睁开双眼,并不急着下轿,帝姬的一言一行皆是规矩,而这下轿的讲究更是学问。等下去,总会有人撩开前帘备好脚凳上前搀扶。而那个人,就是第一个相信她就是柔福帝姬的人。 第四章 非主非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高夫人讪笑了一下,端起小条案上的茶碗轻抿了一口,一边缓缓地放下一边说:“冷不防地听画眉回说衙门里抬回了一顶小轿子直接从后门进来了,妾身还以为......” 甄采明白夫人在担心什么。当年的柳氏就是有了身孕后不声不响地从后门抬了进来,这是甄家夫妻永远解不开的死结,既然解不开,还是绕着走为妙。 甄采起身踱步至窗前,高夫人的正房庭院里只有牡丹一种花,什么景玉、姚黄、烟绒紫,品种各异色彩斑斓,但那番盛景只在夏日,如今寒冬腊月满庭皆是白茫茫地一片,了无生机。牡丹向来是正室的象征,甄采分明记得柳烟儿进门前这院里还养着几株腊梅的...... “夫人把那个女子安置到了何处?” “妾身不知这女子是何身份,也不敢太声张,就暂时安置在花房里了。那里僻静少人,炭火又足,苦不到她。” 甄采盯着满庭的白雪良久,突然说道:“夫人随我一同前去看看这位柔福帝姬如何?” 李静善此时已将这花房打量了个遍,不大不小的空间,装饰极为简洁却大方自然。在这里花草是主。种在盆里的,长在地上的,缠在梁上的,都肆意地生长着、茂盛着,很少有人为可以修剪的痕迹,都是随性自然,依天顺道的。再看这房里的花儿,多是梅花,黄梅、白梅、红梅,单瓣,复瓣的,还有几株北地少见的六瓣梅。 静善爱梅,许是生在寒冬的缘故。但她独爱红梅,独爱在寒风暴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且不喜呼喇喇开成一片的红梅,那与大日头底下俗不可耐的芍药月季也没什么分别,只一味地以色取胜、以多为王,无人在意每朵花的姿态,远远看上去大同小异地美就好了。静善暗暗地想着,若能忍那种活法,她此刻亦不会在这儿了。 房外传来了一阵在雪地行走的嘎支支的声音,有人来了,不止一人。静善忙坐到窗下小圆桌旁唯一的一把靠椅上,摆出喜儿说过的帝姬该有的坐姿,她们还曾玩笑着扮过主仆,这应该不难。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一个老先生,深褐色的巾布束发于顶,身着一件暗黄色布夹袄,外面披着茶褐色绸面对襟直?,一副大儒气派。紧跟着进来的那位是高夫人,才进府时已见过,那想来这位老先生就是甄大人了。 静善不动声色地仍坐在椅子上,并不起身。抬头向着甄大人微微笑道:“甄大人果然清廉,家里来客只能到花房一叙,想是正厅太过狭窄容不下环儿。” 甄采此来只携夫人一人,并未带侍从。这花房中只一张靠椅,而眼前这女子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甄采只得立在她面前微微躬身。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不得不说确有过人之姿。浓而细的两道弯眉,大而有神的的一对杏核眼,高而挺直的鼻梁,,饱满小巧的樱桃嘴,怎么看都是让人惊艳的尤物。据说柔福帝姬曾以倾城美貌博得徽宗盛宠,艳名一度为金人所知,眼前这女子的容貌倒也配得上这些前朝的传说。 “你自称是柔福帝姬,可这柔福帝姬两年前就被金人掳走至今音讯全无,为何会出现在我蓟州境内,又为何沦为匪眷。” 女子闻言红了眼圈,抽泣不止,柔声道:“那是国难,不仅对环儿、它给整个大宋国都留下了此生难忘的耻辱与伤痛,大人不提也罢。环儿是趁金人不备逃了出来,几经辗转最后为匪冦所掳。环儿失节,无颜再见皇兄,若非韩将军要将我当成匪眷处决,环儿也不愿承认身份,给皇家带来耻辱。” 一旁的高夫人闻言不禁心有所动。她妹妹高愿本是太子的侍妾,靖康元年新皇登基后才封了贵嫔,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却在劫难中被金人掳走,杳无音讯。如今看着眼前的女子哭得伤心,怎能不感伤,正欲上前抚慰,忽闻甄采又开口道:“姑娘连帝姬的乳名都清楚,那帝姬的生母韦贤妃所居哪处宫殿,姑娘也一定知晓吧。” 女子一边用袖子拭去泪水,一边回道:“大人说笑了。环儿生母是王贵妃,自小长在同源殿,没福气托生在韦贤妃娘娘的清霖殿做皇兄的同母胞妹。”“姑娘今年芳龄几何?”“环儿刚满十八岁,比皇兄晚生了四年。” 甄采实在不知再问些什么了,他常年在蓟州任职,宫闱之事所知甚少,这女子虽是对答如流可还是没有铁证。沉吟片刻后,甄采直了直身子,低头对着这女子说道:“本官已派人去会稽行宫上报圣上,想来不久后宫里自会有人来证明姑娘身份。这段时间姑娘就暂居我府上。然而姑娘身份实在尴尬,非主非奴,对外就说是夫人娘家的远房侄女,跟在夫人身边,饮食起居一应由夫人照料即可。” 女子闻言,并没有异议。缓缓站起身,低头曲身,双手握在胸前,轻声道:“大人信不过环儿也是自然,一切凭大人安排便是。” 甄采作势假扶了一下,又转头对高夫人嘱咐道:“有劳夫人了,不要亏待了这位姑娘。”高夫人颔首应了下来。 北风刮得又紧了起来,纵是暖意盎然的花房也有了几分凉气。 “老爷,这就回去吧,怕是又有一场大雪啊。” “我还要回一趟衙门,晚饭的时候回来。夫人先回吧” 高夫人闻言微微愣了下神,马上又转过身笑着对那个女子说:“姑娘,随我来吧,以后人前人后唤我姑母即可。”女子微微笑了笑,便乖巧地跟了上去。 甄采一个人站在花房里,望着越来越远的两个人影,一种不安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第五章 高氏环儿 “大人,如何?”杨青正在后衙正房的抱厦里处理公文,远远见着甄采从前头过来,忙迎上去询问。 甄采叹了口气道:“对答如流”。 “那是好事,看来我大宋真是时来运转了,大人早日上报圣上,也是大功一件啊。” 甄采进了正房,坐在太师椅上,皱眉道:“话是这么说,可本官总觉得这心里不踏实”。 “可是言谈举止没有王室之风?” 甄采沉吟片刻道:“一举一动皆是皇家规矩,谈吐不卑不亢,礼仪周到细致,容貌更是艳丽无双。” 杨青听到这儿心下不禁一沉,说道:“帝姬流落在外两年之久,本是深宫娇柳般的闺中女子,经此大劫如何还能镇定自若,面面俱到?况且卑职也有耳闻,前朝的柔福帝姬虽是容貌无双,但因是早产不足,秉气虚弱。这个柔字与其说是温柔缱绻,更多的到是懦弱不经事。大人口中的那个女子,倒像是个外柔内刚的大家闺秀,却不像帝姬。” 甄采连连点头,道:’“本官心有疑虑,却说不上哪不好,如今想来,正是这个。所以说此事棘手。若是马上就上报,一旦不是,本官怕就落下了欺君邀功的恶名,这可是受不起的大罪。可若是不报,又怕冤了一位龙女,更有愧于北狩的二圣。” 杨青低头不语片刻,忽然问道:“小人能否斗胆见一见这位女子?” 甄采盯着他看了良久,看得杨青不自在地又低下了头。 杨青是知道这女子已在甄府内院了。此时早已安置妥当,要想挪出来又要惹人非议。想见她,必是要进甄府,要见女眷的。甄采本是不拘小节之人,且这杨青本就是远房孤儿,自小长在甄府,是庶子一样的地位,与甄家的少爷小姐从小也是亲密无间。只是高夫人一年前没和他商量便以杨青已成人,且谋了差事为由挪他出了甄府,给他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子,让他一人居住。又明里暗里地再不许他踏入甄府,更别说见女眷了。 这其中缘由甄采也不是全不知道。但杨青从小养在身边,如今又是不可或缺的左右手,甄采也不忍心苛待他,便道:“这样吧,今晚随我回府吃饭,她现在的身份是夫人的内侄女,也是要上桌吃饭的,你正好可以见一见。若有什么不对,明日回了我,再行处置。” 杨青暗暗舒了口气,应了下来,又道:“大人,书房案子上有几份公文,是晌午后才送过来的,卑职已看过,也都做了批阅,大人看了若觉得没问题,直接加印也可。阅后放在案子上就行,卑职晚上再回来整理。那大人若没有旁的事,小的先退下了。”说罢,便欲离去。 “青哥儿........”杨青的背影微微一震,却也不回头,他知道这样唤他的人不会在意这些。 “这些年委屈你了,你不是池中之物,却被我困在这小小的蓟州府衙里。但这是你父亲的遗命,我不能违抗。不过你放心,除了前程,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谁也阻止不了......” “表叔不用说这些,青儿都明白,也没有什么不甘的,更明白自己的身份,不会让表叔为难。我先退下了。” 黄昏时分,往往是甄府最忙碌的时刻。甄府规矩,晚饭不分房,都要在夫人的正房厅里摆饭,少爷小姐们一定是早早给夫人请了安,帮忙摆上碗筷,请了母亲落座,再依次落座。 现下甄家的儿女们都已到齐了,碗筷也已摆好,只是不知如何再请母亲落座。 今日母亲身旁,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袭绛紫色蝶戏海棠样式的茧绸广袖交领袄裙,腰佩赤色的蝴蝶绦,头上用一根镂花金钗松松地挽成垂肩髻,更有几分温婉多情。再瞧容貌,一张鹅蛋脸白皙光亮,杏核眼底藏着淡淡的笑意,朱唇一点欲说还休,分明一个勾魂摄魄的美人。 “姑母休要罚我,侄儿路上有事耽搁了,先赔礼便是。”几位少爷小姐正琢磨着如何行礼,忽闻外面传来了高世荣的声音,人人都心下暗喜。 说话间,高世荣已进了屋,一进来便跪在高夫人的面前:“姑母见谅,原是晌午贪吃了几杯,本想小憩片刻却睡过了头,险些误了时辰。” 高夫人平日里最心疼长兄的这个独子。生的漂亮不说,一张嘴甜言蜜语,在人前的礼数更是面面俱到。虽是有些眠花卧柳的风流习性,也不过是富贵人家子弟的通病,且没什么恶名,也算是瑕不掩瑜了。 高夫人看着这个跪在自己脚边磕头作揖的生得像画中人一样的公子哥儿,实在是气不起来,笑道:“快起来吧,像什么样子,饶你这一回也必是有下一回的,姑母还不知道你。我可告诉你,你父亲来信了,这两天有外客在,你收敛点,不然我回了你父亲,让你回永州禁足去,看你那时候还乐不乐了。” 高世荣早已瞧见姑母身边的那个女子,闻言便径直凑到女子面前打量了一番,笑道:“我高世荣何德何能,竟有幸亲眼见仙子临凡,敢问仙子名号为何?若非月宫青女,便是是瑶池玉姬吧?” 李静善从他进来,便一直冷眼瞧着。此人衣着华贵考究甚于甄府的小姐少爷,举止言谈放荡不羁全不似礼仪之家的子弟。面如美玉,发黑似墨,一双桃花眼似是容纳了世间的万种风情。正暗自揣度,没料到他竟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番话,到逼得她措手不及。 静善暗暗瞥了一眼身旁的高夫人,只见她正若无其事地摆弄着左手腕子上的那只墨玉镯子,不发一言。静善暗自咬牙,这高夫人的下马威到是说来就来啊。也好,反正都是假的,不管她怎么说,高氏都要给圆成形,有何可俱的。 她抬起头,迎着高世荣不紧不慢地笑道:“堂兄如此称赞,环儿如何受得起?小女高环,我家本是高家在东京的远房支系。原不敢叨扰姑母,只因父亲去世后,生计日益艰难。母亲身体又不好,实在难以独自抚养环儿,才不得已将环儿交予姑母照顾,今日这是才到,难怪堂兄不认得。” 高世荣闻言笑道:“我是白活了这些年,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天仙一样的堂妹,到不曾听父亲提起。可是妹妹为何不去永州投奔我父亲,到是来姑母这儿?” 静善微微低下头,面露无奈道:“环儿自小长在北地,母亲怕我不适应南地的气候。且这里离东京不远,母亲若挂念,环儿还可随时回去探望。” 高夫人褪下了左腕上的那只镯子,拿在手里,朝着高世荣嗔道:“怎么,在姑母这儿就不好了?你回去后可不许向你父亲提起,省得他把环儿抢走。我可知道,为着你那些姨娘不能给你添个妹妹他生了多少气。”说着站起身来,拉过静善的手,亲自为她戴上手里的那只刚褪下的墨玉镯子,道:“你这趟来也没带着什么细软,这只镯子我戴了多年,有了灵气,就送给你,权当做姑母的见面礼了。回头我让丫鬟再给你房里送去一些金银首饰,你青春貌美的,正是该打扮的年纪。” 静善还没回过神儿,这镯子便已套上了,连推辞都来不及,便忙颔首屈身谢道:“姑母厚爱,想得周到,环儿感激不尽。”高氏端详了片刻静善这只刚刚上手的镯子,回身向桌旁立着的不知所措的儿女们笑道:“还不快来见过。” 甄翊忙携着甄依走上前来,后面跟着甄濡,而甄阳则是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高世荣的身边。高夫人笑着说:“环儿今年是十八,但生在腊月,所以还是要叫甄翊姐姐,叫甄阳哥哥。”静善匆匆顺着高夫人手指处打量了一下,便依次行了礼。又拉着剩下的两个女孩的手,亲切地道:“那这两位便是妹妹了?” 高夫人依次介绍道:“这是甄依,我的小女儿,今年刚满十五;这个是甄濡,柳姨娘的独生女,今年十六了。”甄依甄濡忙行了礼,静善也回了礼。 甄依觉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格外的温暖细腻,又见眼前的这个姐姐言谈和善亲切,气度不凡,一向内敛的她不禁脱口称赞道:“姐姐真的是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静善左右手分别拉着甄依和甄濡,原也分不太清,也没太注意。冷不防地听右手拉着的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来,便留心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孩儿年龄尚小,但也是及笄之年了。秀气的瓜子脸儿,两道淡淡的柳叶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配上粉嫩的樱桃口,并无惊艳的容貌,但却有天成的柔美娇弱之姿。纵使贫寒人家,小女儿也是最受宠爱的,何况是这锦衣玉食的世代官宦人家。这女孩儿更是一副不经世事的纤弱模样。 静善心下微微一动,嘴上还是客气道:“妹妹说笑,妹妹才是美人坯子,何苦来打趣姐姐呢?” 正说着,只见甄礼匆匆忙地小跑着进来回道:“老爷回府了。” 第六章 皓月凌空 转眼已是添灯时分,静善按高夫人的吩咐暂在夫人院子里的西厢房住下,此时正坐在窗前的靠椅上,望着外面满院积雪反出的白森森的光,一手托着腮怔怔的发呆。 “小姐”娇娇柔柔的一声却把静善唬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是敛容在唤她。这是高氏才指给她的大丫鬟,一向在高夫人近旁服侍,地位不低,静善暗暗地寻思着,派敛容来服侍未免也太抬举自己这个“远房侄女”了,还是高夫人心里偏向相信自己的帝姬身份而不敢怠慢?可若真是如此为何算敛容在内总就派了两个下人服侍?虽说住在高氏的院子里一应用度不会少了她的,可这偌大的甄府就不能多匀出几个下人全了礼数吗? 静善一边在心里掂量着一边问道:“怎么了?”敛容回身捧来了一个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几套衣裙,一眼望过去也算是俏丽。“这是夫人刚刚派人送来的,夫人说小姐来得匆忙,也没带上几套体面的衣裙,这些是前几日画眉姐姐刚做的新衣,还没上身,先给小姐送来穿着,等年下再做新的。”静善伸向衣服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沉吟了片刻,缓缓地收回了手,一言不发。 敛容在一旁看着,忙陪着笑,解释道:“小姐别多心,画眉姐姐和我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虽说同在夫人身边侍候,可画眉姐姐是夫人的陪嫁,自小服侍,夫人待她就像对自己的亲妹妹是一样的。何况不过是暂时穿来应急,年下再做新的也是一样的。”静善也不理她,又转头望向窗外。 敛容进退两难,只得僵在原地候着。良久,静善突然问道:“姑母出嫁时怎么就带了画眉姐姐一个陪嫁?”敛容闻言不禁奇怪,却也只能如实回道:“夫人家是何等显贵,怎么会只有一个陪嫁?只不过加起来都比不上画眉姐姐能干,且这些年过去了,早就各自配人了,只画眉一个不舍得放。说起来画眉这名字也是后改的,就是柳姨娘进门的那年。 ”柳姨娘?静善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汉代张敞为爱妻画眉的典故,向来都是赞伉俪情深的,姑母也算用心良苦了。”“奴婢不懂这个” 静善抬眼细端详了一会儿眼前这个女孩,嘴角泛起了暖洋洋的笑意,柔声问道:“那你呢?也是夫人带进府的?”敛容有点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冲得恍惚,定了定神,回道:“不是,奴婢是从小被老夫人买进府养大的。当时一共买了四个女孩儿,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老夫人以女子四德给我们赐名,又亲自教导”,敛容掰着手指一一念道:“修德、敛容、谨言、怀功。” 静善忽然来了兴致,问道:“按说老夫人身边自是有跟了多年的近侍丫鬟,为何要费心买了你们四个,又亲自教导?” 敛容原低着头,听静善这么问,突然微微仰脸迅速瞥了一眼静善,又马上低了下去,回道:“老夫人未曾生养过女孩儿,一直都深以为憾。我们四个虽是粗笨,但自小与老夫人形影不离,多少都能解一些老夫人的思女之苦。” 静善拉着敛容的手,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见你如此温柔可人,谈吐举止又不失气度,可惜了老夫人生前没能给你指户好人家,如今还要在这府里鞍前马后,哪个母亲舍得让女儿如此呢?” 几句话正说到敛容的心坎里,她当然知道老夫人为何迟迟不给这几个女孩儿找人家,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不如不去想,落得踏实。不料今日却被这个刚见面的小姐寥寥几句话说得如此委屈。一时竟语塞。 静善看她不语,便松了手,吩咐道:“衣服挑一件素净的出来明日穿,其他的都好生收起来吧。以后我一应吃穿用度都要劳烦你一一操心了。今天忙了一整天了,你先下去早些歇着吧。” 敛容方缓过神来,行了礼退了出去。 静善目送她出了房门,便转过头复望向窗外。外面还是白森森的一片,不过显得更亮了。抬头看去,一轮皎月稳当当地嵌在空中。静善怔怔地看着、望着,渐渐被倦意吞噬。 第七章 寒冬难耐 静善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这种官用的质地细密的缎面被褥最是安眠。在甄府的第一夜竟是如此平静安心,连她自己也有些许的惊讶。她不舍地缓缓坐起,把那个白地黑花刻着词文的长方形瓷枕挪到一边,坐靠在床头,双手抱着膝,看了一眼窗外的亮光—雪后天晴,连老天都知道她挨过了这一劫吗。静善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将头深深埋在两臂弯里,靠在膝头上,闭着眼睛,清醒着。 “小姐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敛容轻轻撩开纱帐,伸手抚着静善的背,问道:“可是睡得不安生?” 静善也不理她,过了良久,才慢慢地抬起头,笑道:“没有,我睡得很好。不过起得太早,到有些头痛,现下也无事了。”一边说,一边自然地将腿搭在床沿边。敛容蹲下替静善穿好鞋袜,一边笑着劝道:“小姐何不多睡会儿。我们府里的小姐少爷都是各自用了早饭后,辰时三刻来夫人房里请安。” 静善看她低着头,一丝不苟地为自己穿好鞋袜,忽然觉得一阵恍惚。除了娘亲和乾明庵的云安师太,还从没有旁的人如此照料过她。 “我如今在姑母院里住着,自该更亲近些,早些去服侍姑母洗漱穿戴,也是做小辈的本分。再者直接在姑母那边用了早饭,不也是省得麻烦吗?” 敛容听她这么说,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怯怯地道:“小姐昨日睡得早,夫人后来又差人来传话,特意嘱咐姑娘不必早过去,在房里用了早饭,和少爷小姐们一同去请安便是。” 静善猛地把脚从敛容手中抽回去,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妆台前坐下,吩咐道:“把温水端进来吧。”敛容也不敢再劝,忙去端水,跪在静善面前,两臂高高举起,稳稳地端着脸盆。从昨夜起到现在,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一种骇人的压迫感,多年听差练就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娇小姐绝不只是寄人篱下那么简单,而她能做的不过是安分守己尽职听命罢了。 静善匀过面后,简单的擦了些粉,在唇上点了些胭脂便吩咐敛容梳头。她向来不喜浓妆,也用不着浓妆。本就轮廓清晰的脸再配上一对炯炯有神的杏核眼已是嫣然无方,过多的妆容反倒显得妖冶。 “小姐今日只略施了脂粉,不如就梳双螺髻吧,更显清新雅致。” 静善对着镜子端详了片刻,道:“双螺俏丽,有童稚之气。我如今也已十八了,早不适合了。还是单螺髻吧,只插这把银梳就好。”说着把首饰盒里的那把半月形双凤牡丹纹的银梳递了过去,又吩咐道:“快些,弄好了,便随我去夫人屋里伺候,应该晚不了。” 静善从镜子里看着敛容为难却不敢吭气的样子,冲着镜里一脸温婉地笑道:“姑母叫人来传话不过是尽主人之道,怕我辛劳。哪儿就那么娇气了呢。我大老远投奔了姑母来本就给她老人家添了麻烦,再不勤勉着些,天理断不容我的。” 敛容听了也觉得在理,忙笑道:“是奴婢多事了,小姐一片孝心,天地可鉴。夫人也定会感动的。 静善进正房时,高夫人已梳洗穿戴完毕,正拿着一把小菱花镜细瞧着。猛一抬头,见静善进了来,打量了几眼,目光又回到手里的小镜里,问道:昨儿不是告诉你今天不必早来吗,你车马劳顿的也不多睡会儿,敛容没和你讲府里请安的时辰吗?” 敛容在一旁听了急欲解释,静善抢先回道:“环儿再累,有姑母如此体贴关怀也早好了。府里虽是有请安的规矩,但那不是因为少爷小姐分院儿住,离这儿远吗。环儿如今就在西厢住着,自然要多尽些孝心。今日晚了,明日一早来,服饰姑母梳洗穿戴。” 高夫人把手里的镜子仍在妆台上,起身走到静善面前,端详片刻,微微一笑,道:’这套湖蓝色的袄裙衬得人清丽“静善正欲道谢,不想高氏回头说道;”画眉啊,还是你的眼光好,选的料子挑的样子都恰到好处,很合身份。” 一旁的画眉仿佛并不惊讶于高氏这突如其来的称赞,笑了笑,屈膝道:“还不是夫人教的好。”高夫人拉着画眉笑道:“你呀,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了。翊儿要赶上你一半的能言善道,我也就放心了。” “大小姐端庄贤淑,是大家闺秀,哪能学我们这贫嘴的小家子气做派。”高夫人听了也不接话,只问道:“早饭可好了?” “已摆上了。” 高夫人瞥了一眼静善,又吩咐道:“加一副碗筷。” 甄采从柳姨娘处用了饭,便早早地去了衙门。 一进后衙,杨青便迎了上来。“大人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甄采微微皱了皱眉,道:“那桩事不解决,如何能安睡啊!人你也见过了,说说吧。” 杨青引着甄采进了书房,四下看了看,关上了门窗,方回道:“确有蹊跷。那女子看似纤弱,却早已将您府上各位少爷小姐的名字、年岁熟记于心,与那么多生人同时交谈时滴水不漏,井井有序。称呼上也不曾错了口。全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老成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养在深宫里的金枝玉叶。可卑职实在是拿不出铁证,只得先拖上一拖了。” 甄采长叹道:“我见她时,告诉她我已派人去行宫回圣上了,不出差错的话,年节下宫里就应派人来辨认了,如何能拖?” 杨青不禁笑出了声,说道:“她那边还不好说。这也不是什么太平盛世,派出去的人路上怎么就不能耽搁。就算她真的是帝姬,日后也不会和大人算计这个的。” 甄采沉吟许久,方道:“那就先这么办吧。你最近多去府里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破绽。若一整个冬天都没瞧出什么,开了春,就不得不上报圣上了。”甄采看杨青并未应下来,又缓了缓语气,道:“夫人那边我会嘱咐,这是公事,更关系到我甄家的荣辱,她不会说什么的,你放心去便是。” “是,卑职遵命。” 用了早饭,时辰还早。静善实在忍耐不了高夫人那张冷冰冰的脸,便寻了个由头出了屋,在院子里闲逛。这夫人的院子里也怪,空无一物,就只是白茫茫的一大片。日头渐渐地高了起来,罕见的大晴天。想来挨到午时左右这满地的冰雪便能化个三四分了。可这冰雪消融的时候最是奇寒,更甚于漫天鹅毛的光景。 “小姐”敛容从正房里小跑着出来,“这大冷的天怎么也不想着披上大氅。”一边说一边忙着帮静善披上。 静善顺从地披上,又向中间拉紧了两襟。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真冷啊,我倒是怀念前几日的大雪了。” 敛容笑道:“向来都是雪后寒的,小姐要觉得冷,还是早些回屋吧。” 静善微微摇了摇头,对着静善淡淡地笑了笑,道:“冷有冷的好处,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你先回去暖着吧,我略站站便回了。” “那小姐不要待太久,奴婢先回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静善和满地的白雪。静善立在中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尽情地体会着每一缕凉气钻入骨髓时的刺痛,感受着没股寒风刮过肌肤时的凛冽,也想象着,一轮红日不休地在天边爬升,最后挂在了天上,为她撒下第一缕温暖。 第八章 佳人何人 请过安后,静善就早早地回了自己房里。这时正斜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那本半新不旧的列女传。原也是她自己多事,早上说了一句并未带什么书来,高夫人便把自己的列女传给了她让她闲时看。列女传?还当着甄家的少爷小姐们的面给她,高氏这小鞋送得还真是应接不暇,静善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般地笑道:“也是真疼我这个远方侄女。” “小姐”敛容打帘进了屋,匆匆忙忙地到了静善近前,报道:“大小姐来了.”话音刚落,就见甄翊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进了屋。这西厢房本就不大,她这一来,更显得里里外外都是局促。 静善忙起身迎了上去,道:“正想着一会儿去看姐姐,不想姐姐竟亲自来了,敛容,快给姐姐上茶。姐姐请上座。”甄翊稍稍客气地笑了笑,便四平八稳地坐在了临窗的那对靠椅的左边一把上,道:“刚从母亲屋里出来,顺便来看看妹妹还住得惯吗?” 静善正暗暗咂舌,这大小姐的模样本就像极了高氏,如今说起话来,这声音,这神态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小姐,比不得高氏那般圆滑机警。 “多谢姐姐关心。承蒙姑母怜爱,环儿一切都好。只是这冬日漫漫,也无人相伴,环儿倒觉得有些孤寂。可巧姐姐就来了。”说着一脸感激地望着甄翊。 “母亲早上不是给了妹妹一本列女传吗,闲来读读既能打发时光,亦能养德修身。闺中女孩儿虽是清闲,我们也不必像哥哥们那样勤于功课,但也不能一味把日子耗在闲聊嬉笑上,多读些这样的经典,以后为**为人母都用得上的。” 现在静善是真的恍惚了。分明眼前坐着的是年轻貌美的十八少女,可脑海里却总是不断浮现出早饭时高夫人那张矜持冷漠的面孔。只好陪笑道:“姐姐说得是,环儿受教了。” 甄翊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四下看了看,道:“这西厢房虽是一应物件都齐全,但还是小了些,委屈妹妹了。等我回了母亲,开春后,把妹妹挪到子鸣轩,那离着我和二妹妹的住处都近些。母亲想来也是糊涂了,都忘了二妹妹搬回柳姨娘那里以后子鸣轩一直都空着,直接住过去多方便。” “原是二妹妹住着?那怎么又搬走了?” 甄翊伸手接过静善递来的茶,云淡风轻地道:“柳姨娘身体不好,二妹妹自请回去照顾。其实按规矩她本就应该和她亲娘住着,这样正好。”说着抿了一口茶水,忽蹙了下眉头,将茶碗儿放下,回头吩咐道:“宝月,想着一会儿把房里的那罐云叶给表小姐送来。” 静善闻言略有些讶异:“云叶?那可是贡茶,姐姐留着喝吧,妹妹可不敢喝那么金贵的茶。把口味养刁了可不好。” 甄翊笑道“妹妹到认识。这还是小姨娘在时,从宫里送来的。我喝着还好,妹妹也尝尝。” “小姨娘?” 甄翊忙道:“是母亲的幼妹,你该称小姑母才是。她十六岁便嫁给了当时的太子做妾室。后来钦宗登基,就封了贵嫔。可谁也没想到......小姨娘单名一个愿字。虽没见过,但听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且性情也是极好的。怎奈天妒红颜。” “已经去了?” 甄翊自知失言,不自然地看向别处,道:“那倒不知。被金人掳走后音信全无。不过就算是还活着,也是受尽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静善瞟了一眼甄翊,也不做声,低下头自顾自地吃茶。 这边甄依和甄濡刚从高夫人处出来,正在小石桥上立着说话,甄阳不一会儿也从后面赶了上来。 “三妹妹。” 甄依回头一笑,打趣道:“表哥不陪你了,你就想起妹妹们来了?” 甄阳朝着甄濡点了点头,便朝着甄依假装生气地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哥哥什么时候不是随叫随到。你们三姐妹里,属你这张嘴最不饶人。以后哪家公子敢娶你。” 甄依闻言气鼓鼓地瞪了了他一眼拉着甄濡就走,甄阳见了忙拦住,陪笑道:“玩笑话,妹妹别真生气,母亲知道了又要责骂我。我妹妹品貌俱佳,谁娶了妹妹,那是他几辈子的福气。” 甄依本也没那么小气,就是做做样子引他服软,如今却见他又扯一些嫁不嫁的话来,不觉又气又笑,道:“你别忙着开我的玩笑,哥哥不娶妹妹怎么敢嫁?”说到这儿,看了一眼一旁早涨红脸却一言不发的甄濡,凑上前几步,悄悄道:“那个天仙一样的大表姐还不是母亲给你选的新夫人啊?” 甄阳闻言忙轻喝道:“别乱说,让人听到了平白坏了你表姐的清誉。” 甄依露出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对着甄濡道:“二姐姐快看,这就开始护着新嫂子了。以后过了门,恐怕都不记得我们姐妹是何许人也了。”甄濡听了也不知如何搭话,便只是低头笑着。 甄阳气得不行,道:“好啊,真是白疼你了,我今天非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便作势要上前抓甄依。甄依一见不对,拉着甄濡一溜烟儿的向远处逃去。甄阳在后面追着又担心她滑倒伤着,忙喊道:“慢些慢些,摔了可不许哭鼻子。”三个人一路跑一路笑,不一会儿就没影了。小石桥上又变得空无一人,满桥的白雪皑皑,却添了一串相互叠压,大小迥异的鞋印.,向远处延伸着、追逐着...... “少爷,怎么跑这儿来了?”高信远远地看见高世荣在小石桥底下来回踱着步忙赶了过去。“夫人刚才派人来传话,叫您过去呢。”高世荣闻言笑道:“巧了,我正好也有些话要问问她。”说着满眼笑意地向东边儿望了望,“走吧。” 第九章 奇念顿生 已是快午饭的光景了,静善独自一人双目紧闭地靠在椅背上,双手轻轻地揉着太阳穴。从睁眼睛到现在,竟比过去流落 辗转的四年都累。苦有很多种吃法,可哪种都比不得心虚的苦这么见缝插针般地摧残人。 这条路是濒死前地一搏,一边是万丈深渊而另一边却是茫茫不可知。现在她能做的不过是避开一种看得见的死法,可这种躲避也许连自救都算不得。高氏的清高冷漠,甄大小姐的端庄矜持她也已一一见识过了。剩下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不过该来的,一个都躲不掉。 “敛容”。静善向门外唤道。出了乾明庵这么多年,她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独处的习惯。高夫人只给了她两个丫鬟虽是给她难看,但也正中了她的下怀。 “小姐,有什么吩咐?”敛容闻声进了屋来。“ 坐这儿,陪我说会儿话。”静善的笑暖得像是晴日里的太阳。可敛容总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散不尽的倦意。不知为什么,敛容突然有些心痛,就像心痛一枝在寒风骤雪里开着的梅花,硬了、死了、还是美的。 “少爷,您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也没见夫人和您说什么啊。”高信紧跟着高世荣从夫人房里出来,看着主子脸上越来越深的笑意,不禁问道。 高世荣微微向高信侧了侧脸,笑道:“怎么没说什么,你不都在一旁听着吗?” “不过就是那新来的小姐的家事,人家父亲早亡,母亲又体弱,迫不得已来投奔远亲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多可怜啊,少爷怎么还笑?” “我笑自然有我笑的道理。”说完走了几步,突然又道:“午饭不在府里吃了,你去衙门里给青哥带话,让他中午到老地方找我。” 高信听了顿了顿,小声地说:“杨公子昨晚上不是来府里了吗,想来那阵风波已经过去,夫人也不疑心了,何苦再巴巴儿地约出去见,到惹人闲话。” 高世荣脸色一沉,低声斥道:“废什么话,非让我吩咐第二遍吗?”高信忙不迭地点头应下,一边走一边暗暗擦汗。他家少爷平时性情是出了名儿的好,但唯有一块心病别说碰,提都不能提。高信叹了口气,径直向衙门奔去了。 “敛容”,这边静善正拉着敛容的手,细声细气地聊着,“我还不知你今年多大了呢?”敛容笑道:“奴婢如今二十了,我们四个女孩儿,都是一般大。” 静善听了一脸惊讶,道:“我只当你和我同岁呢。那以后你就只当我是妹妹,要多劳姐姐费心照顾了。” 敛容忙称不敢,静善又叹息般地说:“夫人如此器重姐姐,本是好事,可这留来留去,怕是要误了姐姐终身了。”这话茬昨夜是提过的,当时静善就觉出不对,只是没时间深聊。如今正是时候。 敛容犹豫了片刻,咬咬牙,道:“小姐,奴婢说了,只求小姐不要看贱了我。我们四个女孩儿,都是老夫人在时亲自挑进府的。原是、原是想等大些再挑拔尖的给老爷收房的。虽没明着说,可这府里上到老爷夫人,下到扫地看门的粗使丫鬟,心里都是明镜儿似的。谁成想老夫人去得早,她老人家一西去,夫人便装没事人一样,收了我们四个当贴身丫鬟,别说给老爷填房,就连配给府里的小厮也是没什么指望了。我们四个看着体面,其实心里一个比一个苦。”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起来,转过头去,也不敢看静善。 静善其实本也猜着了一两分意思,一听是如此,也不说话,递了帕子过去,便低头默默。良久才说:“我们姐妹原都是苦命人。” 敛容见她伤心,忙劝道:“小姐别如此自轻自贱。您是家境比不得这里,不过如今夫人看重您啊,明明府里还有空房,却定要留您在自己院里。还不是怕委屈了您。”见静善不答话,又向窗外瞧了瞧,悄声道:“我们家少爷也是到了该说婚事的年纪了,可夫人却一概不理旁人的撮合。年初的时候听画眉说,夫人是想给少爷挑一个知根知底儿的,若是沾亲便是最好。如今又如此厚待小姐,小姐细想便是。” 静善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住。高夫人这一连串地不待见,竟让她自己的贴身丫鬟如此错意,这主仆情也可见一斑了。 静善故作娇嗔地道:“姐姐就只知取笑环儿。亏环儿还拿姐姐当自己的姐姐。”敛容却越说越得意:”小姐不必害羞,这也不是奴婢一人胡乱说,下人们早传开了,怕是少爷自己心里也明白了。您的福气都在后头,奴婢日后也要仰仗您呢。” 静善的笑意渐渐退去了,突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一个绝好的,却被忽略的念头。静善佯装不耐烦,吩咐道:“这会儿倒有些饿了,摆饭吧。” 敛容笑着出去准备了。静善一个人呆在屋里,走到床边,拿起那本列女传,一页页翻着。翻着翻着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像个刚做了坏事的孩子。 第十章 方寸大乱 鼎食轩的后门开在一条悠长又僻静的胡同里,对面只是一堵高高的砖墙,墙面光滑,别说攀爬,连搭手的地方都没有。这胡同也怪,没人、没树、连风都很少能刮进来。高世荣自从发现了这个后门,便当即将最顶层的那个逍遥阁包了下来。也不为别的,只是自打两年前的那件事后,想见杨青,便只能在这儿了。“世荣,衙门里还有事,我不能久留了。你也快回去吧......若再有事,我明日还来便是。”杨青转过身看着身后紧跟着自己的,低头不语的高世荣道。 每次离开他都是这个样子,不吭不响地跟在后面,像个懂事的孩子,却总能让杨青揪心好几天。高世荣抬头看了看他,劝道:“既然姨夫吩咐了,也必是和姨娘通过气了,你这些日子不如就搬回府上住去。” 杨青叹了口气,狠了狠心,道:“不了。我如今一个人住习惯了。回去......怕麻烦。”他知道再耽搁下去,自己终会被高世荣那张嘴说动,便忙又跟着道:“早些回去吧,别惹夫人念叨。还有,我知道不用嘱咐你,但还是想说一句。那件事,决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高世荣垂着眼点了点头,“路上当心。”杨青应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高世荣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着杨青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胡同的尽头。他缓了缓神,眼睛却还盯着远处,问道:“什么时辰了?”高信忙回:“午时刚过。”“回府。” “哎,少爷......少爷。”高世荣一进府就径直向高夫人的正院奔去,高信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一边说道,“这个时候夫人正午睡呢,少爷晚些再去吧。”高世荣斜瞟了他一眼,一点没有停的意思,“谁说我要去看她了?” 进了正院儿,高世荣一眼就认出西厢房檐儿底下立着的那几个丫鬟是甄阳房里的。这时候正互相挤眉弄眼地玩乐取笑,想是站了良久了。其中一个眼尖看见了高世荣,忙欲行礼,高世荣却伸手止住了。他招了招手,四个丫鬟忙围了上来。高世荣见甄阳的贴身丫鬟宜香竟也在其中,心中暗自纳闷。“你们家少爷到是好客,竟赶在我前头来看望这新来的妹妹了。我到不好进去打扰了。” 几个丫鬟一听,互相看了看,笑作一团,还是宜香回道:“表少爷勿怪。原是正说到这儿呢。我们少爷午饭都没吃便来看表小姐了,还不让我们进去侍候,只留了敛容在里面。这两个人倒是一见如故,巴巴儿地聊了快一个时辰了,既不换茶也不传饭。我们正笑呢,还没过门就这么难舍难分,以后过了门,恐怕我们几个连件差事都分不到了。依我说少爷还是进去吧,省得他们两个再错过了晚饭。” 高世荣闻言心下一沉,忙笑道:“既如此,我还是快些进去吧。” 静善早就觉得口渴难耐了。可是却怕唤了茶就扰了兴致。甄阳今天来访是意料之中的--昨个儿晚宴上他不禁意间溜过来的目光,别说是静善,便是真的未出阁的女孩儿也能看懂一两分。只是她没想到一切进展地这么顺利。她固然有在费心讨巧迎合,但甄阳确实也能说些动心的话。八尺高的男儿,坐在小女儿家的闺阁里,手足无措的拘谨模样已足够让静善会心一笑,而更让她珍惜的是甄阳那如其名般的温暖。在他面前,静善至少能歇歇。 “堂妹这儿真的是神仙洞府啊,难怪甄阳一进来便不想出去了。” 静善和甄阳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高世荣已进了屋来。 静善一副娇羞满面的样子忙起身道:“不知堂兄来,环儿失礼了。” 甄阳涨红着脸,低声对着高世荣斥道“瞎说什么!” 高世荣并不理他,反到问他:“你可吃了午饭?要不是这里绊住了脚,早就知道饿了,还怨我瞎说。” 甄阳本就嘴上功夫不利索,又是心虚,这一问反倒僵住了。 静善在旁看了,忙说:“是环儿不好,光顾和哥哥闲聊,竟忘了时辰。哥哥还是先回房用饭吧。” 甄阳瞪了高世荣一眼,转过头,笑着对静善说:“那我先回去了,横竖晚饭时也是要见的。”静善屈膝行了礼,吩咐敛容好生送出去。回头再看高世荣,已自顾自地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静善也不落座,看着高世荣,问道:“堂兄可是有事?” 高世荣收了笑意,并不答话。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道:“帝姬,坐吧。” 第十一章 何乐不为 静善只觉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她像是被吸了魂一样,听话地坐了下来。 “堂兄唤我什么?” 高世荣侧过头来,一双桃花眼直盯着她,饶有兴致地说道:“不习惯别人唤你帝姬对吧。也对,因为你不过是一个机灵些的野丫头,根本不是什么帝姬娘娘。” 静善看着这个男人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毫不留情的剪碎她进府以来战战兢兢处心积虑为自己一寸寸缝制的面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直接说出来,反倒有了一丝安定的感觉。 她冷着脸,迎着高世荣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高氏的猜测?还是你自己空穴来风?” 高世荣云淡风轻地扯了扯嘴角,道:“不难,我们高家是大族,名字哪能是胡乱取的。我这辈,男的从世字,女的从庆字。你吃定姑母会顺着你圆场,便胡乱的在帝姬的乳名前加了个姓氏,这种小家子气的心思,真是愚蠢到极点。我告诉你帝姬会怎么编。她会深知大家族名姓中都有各自的门道,答应暂时装作姑母的远房侄女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起一个合适的名字,甚至会提前拟好她父亲的名字,而不是像你这样公然将乳名提出来充作自己的假名字。你这一招,在甄家的少爷小姐面前能支撑几天,而我可是高家的长房长孙。说真的,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有问题。” 静善不以为意地轻哼了一声,道:“所以是你自己空穴来风了?”高世荣的眼底里笑意更浓了。“还嘴硬?这样吧,我只问你一句。帝姬的大名是什么?” 静善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高世荣见她不语,起身把房间的门锁上,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其实你只要随意编一个就好,因为我并不知道。事实上整个府里都没有人知道帝姬的大号。那是入皇室宗谱的名字,比不得封号好听。除了册封以及日后大婚时会用上,帝姬们平日里一概只用各自母妃起的乳名。而柔福帝姬深受宠爱,乳名是徽宗皇帝亲自赐下的,为显恩宠,更用得是死心塌地的。就算是身边的近侍,日子一久,也不见得记得住她的大名。” 静善默默了良久,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东京乾明庵的尼姑。两年前被金兵掳走。北去的时候结识了帝姬身旁的宫女,张喜儿。她说我的相貌与柔福帝姬奇像,后来又和我讲了好多帝姬的事情。但若非情急,我也是断不会剑走偏锋,做这等掉脑袋的事。” 高世荣摇了摇头,道:“不,你会做。不然你根本不会对一个小宫女的几句疯疯癫癫的话记得如此清楚。你生来就不是安分的人。韩将军剿匪于你而言不是情急,而是天赐良机。” 静善的心头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不安分?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是乱世漂泊的弱女子,这一切本非我愿。” 高世荣笑得更放肆了:“乾明庵是东京第一大庵。不禁守卫森严,更是建在京郊的半山腰处。靖康大乱中金兵直奔城内掠夺财宝,根本无心去郊外搜查。所以乾明庵上下毫发未损,现在还好好地立着。怎么就你被掳了去,又辗转流落至此呢?” 他收敛了些笑意,伸手挑起静善的下巴,缓缓地道:“你是逃出去的,你是自己一头扎进东京城内的劫难中的。乱世,于别人是上辈子的孽债;于你,却是盼都盼不来的机遇。这一点,你也许自己都没意识道。但我有种感觉,你我之间,是有着说不出的默契的。” 他收回手,打量了静善片刻,道:“也许老天给你这张脸,就是不忍让你碌碌残生。你是聪明人,脑子够用。可是你输在装得太像,像地让人警觉。” 静善略挑了挑眉,微微颔首,道:“还请高公子指教。” 高世荣转头望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说:“你需要我指教的地方多了。日后再叙吧。时候不早了,姑母也该醒了,我瞧瞧她去。” 静善忙伸手拦住,不敢相信地问道:“我没听错的话,高公子言下之意是想助我瞒天过海?这可是灭族的死罪。” 高世荣轻蔑地笑了笑,道:“那是你的死罪。我只帮你过姑父这一关。你若真能进了宫,活多久,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了。”见她一脸不解,高世荣凑在她耳边,嘲笑道:“你真以为姑父会凭你了了几句话就冒冒失失地惊动圣上?我只告诉你一句,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春色就要看你这个冬天是不是对我言听计从。” 静善咬着牙,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就不怕我真成了帝姬后还你门高家颜色?” 高世荣听了笑得面色泛红,好容易才止了笑,戏谑道:“我的好妹妹,我是帮你装帝姬,不是助你登基。你就算回了宫也不过是圣上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异母妹妹,真以为能翻手云覆手雨了?我高家世代官宦,岂能败在你的手里。” 静善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缓过神来低声问道:“为何帮我?” 高世荣认真地想了想,道:“西街的那几个卖艺的往南边去了。泣露轩最近也没编排什么新曲。” 静善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怒道:“公子到底何意?” “简单。闲来无事,编出戏玩玩。足不出户就能开怀一笑,何乐而不为呢?”高世荣说完便起身往门外走,走到房门口,突然停住了脚,也不回头,冷声道:“真的柔福帝姬是不会费尽心思拉拢甄家少爷给自己留什么后路的,请妹妹放过甄阳吧。”言毕,便推门离去了。 静善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些。至少她现在知道这个玩世不恭又心细如发的高公子还是有软肋的。不过即使这样,她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对高世荣言听计从。 “敛容”她向窗外唤道..敛容闻声忙进了屋来。“小姐有何吩咐?” “去回夫人,我身子不太舒服,晚饭便不去正房吃了。” 敛容闻言忙问道:“小姐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郎中瞧瞧?” “无妨,你先去回话吧,我略歇歇就好。” 敛容不无担忧地仔细瞧了瞧静善,看着却也没什么大碍,便答应着去回话了。 她前脚一出屋,这边静善就像被抽了脊骨一般瘫在了椅子上。她真的不想再转脑子了,只想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第十二章 此情何解 这个冬天恐怕是静善有生以来挨过的最长最冷的冬天了。往年冬至一过,这白日便能慢慢长起来,可今年却是例外。冬至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了,日子过得还是昏昏沉沉。天色黯淡无光、黑夜绵长寂寥,到了这天快晌午时分,居然又呼啦啦地刮起了鹅毛大雪。软绵绵的雪花在狂风的撕扯下变得细长又充满力量,飞速地不断地向斜下方扎去,穿过静善战栗着的心脏,向大地深处扎去。 自那日高世荣来过后,静善便再没有踏出正院半步。晚饭也是单在房里用。一应用度只派敛容去安排,对外称病,也不说什么病。高夫人倒是像模像样地请过一次郎中给她瞧,左不过是说秉气虚弱,脾胃不和。开了几剂补药,又嘱咐不能劳神费思,便草草了事了。静善倒是对这郎中满意得很。不能劳神费思?极好的谢客的推辞。 然而这套说辞挡得住别人,却挡不住甄阳。打她称病那日起,甄阳来她这儿便比去学堂还准时。一下了学,连自己屋里都不去,只直奔这里来。静善原不敢放他进来,怕传到高世荣那里再生风波。可却经不住他这么成天累日的殷勤。好在高世荣最近总是早出晚归,不常在府里。说来也奇怪,他一个借居的远客,哪里来的那么多应酬,有时竟连早晚给甄氏夫妇请安都能错过,也不怕落下话柄...... 静善烦躁地皱了皱眉。高世荣,又是高世荣。那天之后,她拼尽全力地不去想这个人,那双满含戏谑的桃花眼,那两瓣薄似刀片的嘴唇,都是她一切梦魇的开端。事到如今,那个男人想要什么,想怎么做,值不值得信赖,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再费心琢磨了。静善反复地告诉自己,她本应死了很久了,接下去的路,每一步都是意外之喜,从容地走下去就够了。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抿了一口,竟是出奇得清香,全不似以前那般淡而不爽的口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置身在了江南春日的茶田里。温暖、清爽、安心。 “敛容”静善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抬头含笑问道:”今日的茶可大不同于往日啊” 敛容闻言,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回道:“瞧奴婢这记性。今天一大早,大少爷就亲自给送来了两大罐洞庭茶,说是您昨日说爱喝,便多给您拿些。正好咱们这儿茶也快喝完了,奴婢就给您泡上这个了。” 静善听了心头一暖。原是昨日甄阳来的时候,见她喝得是甄翊送来的云叶,怕她喝不惯,便问平日爱喝什么茶。静善从小喝不到什么名茶,只是在庵里时,师太独爱一种洞庭产的绿茶。此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滋味更是鲜醇甘厚。虽是比不得龙井上得了台面,却是让静善魂牵梦萦了多年。 甄阳这么一问,静善便顺口讲了这段心事。可这茶最是刁钻,连个正经名姓都没有,是不容易找的。静善也没当回事。没想到甄阳竟一大早给送来了..... 心里虽是这么想,嘴上却不咸不淡地说:“看来姑母是真不舍得给我些好茶。大小姐来我这儿只尝了一口便急忙忙地让人给我另送云叶来。如今大少爷也看不过去了,送了这好些的茶,也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去。” 敛容听了,走近了些,轻笑着凑到静善身边,道:“虽都是送茶,可这心意却是天差地别呀。大小姐送来的云叶虽说是贡茶,金贵些,但那是多少年的陈茶了,早没什么滋味了。给小姐,不过是个人情往来,面子上的事。可大少爷送来的,可是今年开春的新茶。如今寒冬腊月的,新茶更是千金难求。拿咱们府上来说,每房新茶都是定量领的。现在怕是几位小姐也早喝完了。这两罐新茶定是少爷托了学堂里的陆家公子花大价钱给小姐淘换来的。茶有价,可少爷这心思却是求不来的啊。” “陆家公子?” 敛容略显失望地撇了撇嘴,道:“天露茶庄的大少爷陆本纯,除了他,再没人有这么大本事。小姐你净拉扯这些不相干的,他再厉害,还不是看在少爷的面子上.......” 静善默默地喝着茶,听着敛容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替甄阳表心意,在心里苦笑不已。 高世荣虽说要帮她,可自那日之后再没露过面,未尝不是在等她先斩断甄阳的念想。静善这几日苦思冥想,今天终于有了些眉目。可真的要动手去做了,却又让这两罐茶绊住了手脚。她并非铁石心肠。虽然多年的漂泊流浪早让她没了小女儿家的柔情似水,可是面对甄阳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她还是禁不住流连忘返......然而春天一到,她只有两种可能的结局。柔福帝姬,或是无名孤魂。第一次,她暗暗地希望这个冬天能再长一些....... “ 以后这话可不敢再说了。”静善终究还是狠下了心。她一副含羞娇嗔的模样,对着敛容道:“这些本不过是你们胡乱的猜测,竟越说越像。也许姑母压根就没动过这个心思。终身大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若是姑母无意,我又何必让少爷白费心意。你若真为我好,不如想法儿套了姑母的话来,不然就不要再提此事,省得空欢喜一场。” 敛容听了怔了怔。想了一会儿,道:“小姐这话也在理。我们这四个女孩儿虽说是夫人的贴身近侍,可夫人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不过画眉姐姐是夫人的心腹。等我和谨言她们商量了,请画眉姐姐小聚一次,几杯酒下去,不怕她不说。”说完又看了静善,笑道:“那时还看小姐嘴硬不嘴硬。”说完一转身就出去了,静善从窗户里瞧着,看着她一溜烟跑去了正房,想是去寻谨言了。 静善朝着敛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有些事,高夫人自会想办法解决。她要做的只是让高氏搞清楚状况。像高氏这种时时刻刻端着正室主母架子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唯一的儿子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扯上关系?今天晚上高氏便能从画眉那里得知一切,明天,甄阳就不会出现在她的房中了。 静善饮尽了最后一口茶,无力地靠在窗棂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三章 顺水推舟 晚饭仍是没去正房用。敛容自打晌午时匆匆忙忙地去找谨言商量后,中间只回来了一趟,也没多待便又赶回去了。静善也不去理会。过了今夜,甄阳便不劳她操心了。静善的眉间轻轻蹙了一下,但只是不经意的一瞬,像是蜻蜓点过春水,一切又马上归于平静了。 夜已经黑得极深了。“鹃儿”静善清了清嗓子,向门外唤道。话音一落,鹃儿就一脸惊喜地进了屋,满面堆笑地回道:“小姐可是要换茶?” 静善看着她那副殷勤样子,心中多少有些不忍。虽说敛容的地位要高一些,自己也未免太过轻贱鹃儿了。大半个月来就只让她做些粗活,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她年轻不经事,毛毛躁躁,比不得敛容老练,可那股子单纯良善却是千金不换的。 静善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可知表少爷现住在哪里?”鹃儿听了忙说:“表少爷离咱这是最近的。出了正院向西一拐,过了小石桥就见到了。”静善微微笑了笑,披上了一件月牙白的直领对襟的褙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道:“你在家看着,你容姐姐要是回来了,只说我闷了想出去走走就是了。” 鹃儿也不多问,一口应了下来,忙不迭地打帘送静善出了房门。 进府这些日子了,静善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接一场的梦。狭小的西厢房困住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她竟真真的被高世荣玩弄于手中动弹不得。她向西走着,脚下的积雪已没过脚踝,下午刚化了一层,寒夜一到,便又冻成了薄冰,月光照在上面,反出白森森阴凉凉的冷光。她上了小石桥,在桥正中立住,四下望去,竟也有些诗情画意。 甄府是官宦人家,本不是什么大官。只因世代在这儿,终是有些日积月累的雍容端庄。但比不得正经的园林精巧,只是有些动心之处。因是北地,养不住水,整个院子便只有桥下这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自北向南纵贯全园。可惜实在是单薄,照顾不了那许多。如今寒冬,桥下早已是一条冰带,桥上也有些积雪。无意间到凑出了断桥残雪的滋味。整个园子只一处是临水而建。静善朝着桥下走去。 “轻波轩”。她仰头看着那匾一字字的念着。 “妹妹雅兴,竟有心上我这来逛逛。”身后的黑暗中猛地传来了高世荣那一如既往戏谑般的声音。静善唬地忙转过身来,正迎上高世荣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堂兄都不请我进屋一叙吗?”静善冷着脸,没好气的道:“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呆着竟躲在门外面吓唬客人。” “客人?”高世荣从鼻子里哼着气儿,反问道:“你是谁的客人?”说完也不进屋沿着小溪边上往南面儿缓步走去。 静善一时语塞,来时想了一脑袋的话这时突然都忘了,只得跟了上去,和他并肩走着。 “你是急了吧,怕我失信?”他盯着前面,像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静善见他头上端端正正的裹着东坡巾,外面披的也是出门穿的鹤氅,冷笑道:“高少爷这是从外面刚刚回来吧?您这半个多月早出晚归在外面逍遥自在,我却在那个小小的西厢房里惶惶不可终日。”她停住了脚,也一把拦住高世荣,正对着他,咬着牙说道:“少爷不妨干净利落些。我李静善从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掉了脑袋,大不了再投一回胎,怎么着都要比这辈子强。” 高世荣咧着嘴乐了:“你原叫李静善?要比高环儿好听多了。” 他缓缓地掰开静善拉着他衣裳的那只手,抚平了褶皱,道:“早出晚归?早出晚归还不是为了妹妹。你在西厢房一藏就是大半个月,姑父跟前要不是有我打点,你还能活到今天?” 静善听了心里一阵战栗,嘴上却一点都不相让:“得了,你成天在外面玩乐,甄大人跟前也不见你人影,少在这里假惺惺地哄我。” 高世荣微微皱了皱眉头,没好气的说道:“我不在他跟前自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时时在他跟前,只要把那个人说通了便好,哪用得着本少爷亲自上阵。”说完烦躁地挥了挥手,又道:“这些你都不用管,我高世荣一向言出必行,姑父这一关你不必再操心。倒是甄阳的事怎么样了?” 静善顿了顿,道:“过了今晚,高夫人便能知道府里的这些传言,她自有办法管住甄阳不让他陷得太深。” 高世荣笑道:“妹妹这招走得巧。但恐怕会弄巧成拙。” 静善忙道:“此言何意?” 高世荣继续往前走着,已看不见身后的轻波轩了。“姑母今天派人给我带话,说柳姨娘的外甥女柳蓁蓁这两日就要进府了。” “这又有何妨?” 高世荣叹了口气,道:“柳姨娘是姑父的恩师柳岩宽的小女儿。柳岩宽早逝,留下话让姑父照顾他的一双儿女。这女儿被他照顾进了府里成了妾室,可柳家长子柳宜儒的日子过得却是惨惨淡淡。姑父几年前就提过把柳宜儒的独女柳蓁蓁许给甄阳为妻,却被姑母以甄阳年龄还小为由给含糊过去了。如今姑父却瞒着姑母给柳家通气儿让他们直接把人送来。说是来看她姑姑,其实不就是想把这事挑明吗。” 静善若有所思地接道:“以高夫人的脾气,怎么能那容忍自己的宝贝儿子娶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更别说是柳姨娘的亲外甥女了。” 高世荣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你虽是前途未明,姑母也不一定有多信你是帝姬,但你毕竟现在名义上是高家的远房侄女,是高家的人。她一旦知道府里盛传你将成为少夫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准就顺水推舟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今后不论她怎么拉拢亲近你都别太当真。你不过是她制衡妾室的棋子。柳蓁蓁这事一旦被她搅黄了,你也就可有可无了。妹妹是聪明人,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静善蹙着眉头,喃喃道:“要矜持有度,不能失了帝姬的身份。又要乖乖听话,不能毁了你姑母的这盘棋。”她抬头朝着高世荣狡黠地笑了笑,眨着眼睛,像是黑夜中的鬼魅,“堂兄放心,会顺水推舟的不止姑母一个。” 高世荣借着月光,看着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庞,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大胆、张狂、狡猾、不羁。他满意地笑了笑。 “夜深了,我送妹妹回房休息吧。” 第十四章 其叶蓁蓁 这天黄昏时分,敛容满面春风地从高夫人房里小跑着往西厢房里赶,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悦。前几日套画眉的话时,她已认定这事是差不离了,如今更是板上钉钉一般。 她一进屋,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鹃儿在屋里,正跟静善说着话。见她来了,鹃儿忙止了话头,笑道:“容姐姐回来了,小姐刚才还念叨你呢。”静善也在旁顺着她说:“可不是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敛容缓了缓神色,满面堆笑地凑到静善边上,道:“夫人特意叫我去问问小姐现如今身体养得怎么样了,药可还按时吃。还问小姐这边有缺什么用的玩的,让我以后直接去和画眉姐姐要。另外......”她瞥了一眼鹃儿,道:“你去厨房告诉一声,小姐晚上在正房用,不用单独再做了。”鹃儿听了答应着出去了。 静善不动声色地看着敛容,“说吧,有什么事非要支开鹃儿,她还不是自己人。” 敛容听了心里一阵泛酸,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笑着说:“夫人特意嘱咐小姐今天一定要去正房用晚饭。今天有客来”说着顺势坐到了静善对面,悄声道:“若夫人只是把小姐当成一般的远房亲戚何必勉强小姐带病见客?这就是要小姐在亲朋面前露露脸,彼此熟悉熟悉。日后做了少夫人,不至于手忙脚乱。”见静善不语,她越发得了意,“小姐这会儿还有什么可说的?画眉那里不是透了信儿了吗?您啊,就大大方方地去。知道您谦和,可这少夫人的架子也是时候该摆起来了。” 静善微微笑了笑,也不答话,只问道:“什么客人?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敛容撇了撇嘴,道:“不是什么贵客。不过是柳姨娘的外甥女。我们家老爷一向看重柳家,这次突然接了来。说是柳老爷身体不好,怕她沾了病气儿。过了年再放她回去。”说着走到衣服箱子旁,翻弄着,不一会儿拎出一件桃红刻金的直领对襟褂子,道:“小姐晚上就穿这件吧。夫人昨个儿刚派人送来的。这件颜色鲜亮,又贵气,正配小姐。” 静善笑着微微点头,道:“随你安排吧。” 这边静善穿戴整齐了,也快到晚饭时分了。静善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着,满意地笑了笑。既是唱戏,哪能没有套好行头呢? “敛容,这就走吧。”正要走,冷不防甄阳迎头进了屋来,两人整打了个对脸。静善忙退避了几分,面露羞涩的侧身立在一旁。甄阳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母亲让我来接妹妹同去.......” 敛容在旁看着,怕两人僵在这儿,忙笑着说:“赶巧小姐这儿梳妆成了,正好与少爷一起走。” 静善正过了脸儿,瞧着甄阳,莞尔一笑,似是玩笑般地问道:“阳哥哥看我今日的装扮可还妥当吗?” 甄阳的脸涨得更红了,但声音还算镇定,故作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夸赞道:“怕是天仙下凡也比不上妹妹一半了。”静善今日难得的梳了个高髻,左右相称地挽着两支玉缕雕丹的凤纹垂珠钗,比起平日的温柔妩媚,更添了三分端庄雍容。 甄阳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盛妆。他盯着这两支垂珠钗看了又看,突然满眼心疼的悄悄问静善道:“这个,是不是特别沉?” 静善突然有一些恨高氏,她不该把甄阳卷到这场棋局里的。固然整个甄府都将因为她李静善而无法全身而退,但至少对甄阳,她是不想染指半分的。 她望着甄阳的双眼,轻轻地笑了笑,道:“就是看着沉而已。我们走吧,今天有客来,晚了不好。”甄阳连连点头称是。打了帘先把她让了出去,自己跟在后面,朝高夫人的正房走去。 果然还是晚了。甄家的三个小姐早已到了,就连高世荣也已落了座。甄采坐在正首,正和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年轻小姐说着话。见静善他们到了,微笑着招呼道:“阳儿,你们可晚了啊。来,先来见过客人。” 那个年轻小姐忙站了起来。甄阳笑道:“刚进府的时候就见过了,不过环儿还未见过柳妹妹”说着拉了静善过来,轻声道:“这是柳姨娘的外甥女,柳蓁蓁。”又转头向另一边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妹高环儿,你该叫姐姐。” 柳蓁蓁忙唤姐姐,抢着行了礼,静善这边也回了礼。 甄采在一旁看着,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好了,都坐吧。” 高夫人突然插话道:“环儿多久都没来和我们一起用晚饭了。今日可算是见好了。来姑母旁边坐吧,说来也有日子没去看你了,倒是想念地很。” 甄采看了她一眼,脸上更别扭了,却一言不发。 静善不用看都知道高世荣那双桃花眼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也不理他,只做出微微惊讶的样子,又马上乖巧地答应着坐到了高氏的身边。 甄府规矩并不严,晚饭上不仅不讲究食不语,更愿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而对于甄家的小姐少爷而言,今天的闲话怎么也绕不开这位新来的柳蓁蓁。 甄依打量了对面的姐姐片刻,凑到甄翊旁边悄悄说:“姐姐以前可见过她?” 甄翊没好气地说道:“上不了台面的粗笨丫头,我上哪里见去。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带进来了。” 甄依顺口接茬道:“柳姨娘进来时也没跟谁打招呼啊。” 甄翊听了低声喝道:“别胡说,好好地扯什么柳姨娘。母亲听了又不是滋味。”说完又瞧了柳蓁蓁一眼道:“柳家的人都是一个模样。悄声细气儿地装可怜,学尽了小家子气。” 甄依见她说话难听,忙道:“那也不是,二姐姐也是不大声说话的,却是最温柔良善,连父亲都赞她有大家小姐的气度呢。” 甄翊白了她一眼,道:“你不用天天二姐姐长二姐姐短的。她跟你那么好,如今自己亲表妹来了还不是热辣辣地贴上去,连坐都不愿跟你坐在一起了。” 甄依笑了笑,也不理她,转过脸去和甄阳说话了。 静善在一旁冷眼看着,只不动声色。这会儿突然向柳蓁蓁问道:“妹妹的名字可是取自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柳蓁蓁正夹着菜,闻言忙放下筷子,笑着说道:“姐姐博学,正是这个典故。不过妹妹从小也没读过几本书,只知道是这个典故,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姐姐能否说与我听听?” 静善正要答话,甄采却突然开口道:“这句诗是形容桃树枝叶繁茂的样子,本是用来喻新嫁娘的。蓁蓁一词就是繁茂之意,你又姓柳,更是恰当。你父为你取这个名字是盼柳家枝繁叶茂后继有人啊。只可惜......不过这首诗却是很合情合景啊,夫人,你说呢?” 高夫人不慌不忙地答道:“是合情合景。这首诗言辞欢快,意头也好。今日柳妹妹的亲外甥女来了,环儿的身子又见好了,可是双喜临门。念这首诗正应景。”甄采看了她一眼,就不做声了。默默地饮尽了面前的一杯酒。高夫人也不拦着,自顾自地吃着菜。 静善站起身来,向甄采道:“姑父,环儿吃好了。大概还是没好全,这会儿又有些头痛,就先回房了。”甄采点了点头。这边高夫人忙道:“甄阳,好生送你妹妹回去。再让人请了大夫来看看,你也不必急着回来,把你妹妹安顿好了再说。”甄阳忙答应着起身,跟着静善回了西厢房。 甄阳一走,甄翊甄依也陆续散了,这顿晚饭也是草草地结了。 “人你也见了,总该放心了。”添灯时分,甄采进了高夫人的内室,对着镜子里那个正卸妆的女人说道。 高夫人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手上也不停,漫不经心地道:“只见一面怎么能放心,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再看看吧。”卸完了首饰,转了过来,正对着甄采道:“我劝老爷别心急,先别把这事挑明。省得坏了柳姑娘前途。再怎么说,也要问问甄阳的意思,您说呢?” 甄采轻哼了一下,道:“夫人累了一天了,早歇着吧。我去看看柳烟儿。”说着转身边走,走到门口扔下了一句:“不必留门了。” 高氏愣在原地,直直地盯着房门。良久,吩咐道:“画眉,把外门关了,是该早歇着了......” 第十五章 趁热打铁 好冷。静善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坐着,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盯着从脚下绵延到天边的白茫茫一片的积雪。门外一切声音都尽数钻入了这些厚厚的积雪里,静得可怕。她真的希望有那么一两丝声音能被放出来,一两丝就好,这样她至少能假装听不清屋内爹娘的争吵......好冷。 “不要再说了!她必须去乾明庵!”李修然已经吵得精疲力竭了。 “好啊,你前脚带她出门,我后脚就一脖子在梁上吊死,不信你就试试看!”钱氏红肿着眼,不顾一切地向着李修然喊着,像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完便跌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号。 李修然走到床边,厉声问道:“想死?好,反正留下她,我们全家横竖也是要饿死的,不如现在死了干净!” 钱氏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喊道:“她就是个七岁的女孩儿,她能吃多少?我们家再穷,也能省下口猫食吧!就为这个,你就要把我的独生女送到那鬼地方?” 李修然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你糊涂啊!就算我们省吃俭用把她拉扯大,又能给她什么好前程?就凭我?”李修然戚戚然地苦笑着指了指自己,“别说给她找个好人家,恐怕连给她找个门道做妾都是不成的。如今兵荒马乱的,再被金兵抢了去糟践,我李修然就真的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钱氏听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靠在床头自顾自地抽搭着。 李修然坐在床边,缓了缓语气,道:“我和云安师太相识已久,也很投缘。把静善交给她我们可以放心。乾明庵是东京第一大庵,到了那里,吃穿自是不愁。而且那里守卫森严,男客又少,最是清静规矩的。她后半生若有福气,便能平平安安地在庵里度过。不用受我们俩受过的凡尘的苦。” 钱氏听了像是被人吸了精气一般,瞪着双眼,任凭泪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李修然长叹一口气,道:“那就这么定了。”起身向门口走去。 “她要是个男儿,你也会让我们母子分离吗?” 李修然的背影僵了一下。 “我明天一早就带她去乾明庵。” 静善猛地站了起来。“不要,不要!”她拼了命的向远处跑去。厚厚的积雪已经没到小腿处了。她用尽全力地想再跑远一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拉着她把她困在原地。“不要,不要!”她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嘶心裂肺地仰着头向天空呐喊着。“不,不!” “李静善......李静善!” 静善一下子睁开了双眼,整看见高世荣似笑非笑地坐在她床边。看她醒了,高世荣夸张地挑了挑眉,哼道:“本性难移吧!叫了你那么多声高环儿你不应。刚喊了两句李静善你就醒了。” 静善皱了皱眉,呼了一口气,半坐起靠在床头,围了围被子,木着脸道:“堂兄就这么坐在我床上,不太合礼数吧。” 高世荣嬉皮笑脸地装着听不懂的样子,“敛容不在,外面那个小丫头就让我进来了”,又往里挪了一挪,实实在在地坐在静善床上,倚在床尾,斜瞟着静善,道:“说吧,都梦到什么了?” 静善叹了口气......她真得不知道拿高世荣怎么办。唯一可幸的就是他尚未与自己为敌。 “小时候的事.....进乾明庵前的那天。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高世荣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有这般容貌,怎么就舍得出家当尼姑呢?” 静善盯着被面上绣着的戏水鸳鸯,道:“我七岁那年,我父亲执意送我去的。父命难为。” “从父命?怎么听都不像是你干的事。” 静善低着头扬了下嘴角,“留在他身边,还不如进空门踏实。至少我还有机会自己去争取我想要的.....” “恩.....”高世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冒充帝姬,混入甄府,藏名隐姓,每天如履薄冰提心吊胆。这就是你想要的?” 李静善抬头对上那双桃花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环儿甘之如饴。” 高世荣笑着从床上起身,踱到窗前,“我真没看错你啊。” 静善也不理他 ,“堂兄若是没事,不如陪我一同去看望柳蓁蓁。”又转头看着高世荣问道:“现是在柳姨娘处对吧。” 高世荣头也不回地笑着:“傻妹妹,看她干什么?真把自己当甄阳的未婚妻了?” 静善狠瞪了一眼那个瘦高的背影,平了平怒火,“那依堂兄的意思呢?” 高世荣转过身时,已是一脸严肃,连静善都有些被唬住了。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那天晚宴我在一旁瞧着,姑父姑母间已是剑拔弩张,姑母那点小心思姑父也早已一目了然。撕破脸是早晚的事。一旦姑父宣布柳蓁蓁就是甄家的少夫人,你这颗棋子对高氏来讲就一点用都没有了。而姑父也会对你和甄阳之间的关系起疑心,甚至会想除之而后快。到那时你是不是真公主都没有关系了。高环儿就会被母亲接走再也不出现,柔福帝姬自然也从没有逃回来过,而李静善则会长眠于西坡的乱葬岗。这个节骨眼上,妹妹居然还有闲情去走邻访友?世荣佩服。” 静善像是被人当头扇了两个耳光,一瞬间似是才从梦中惊醒。 “你不是说甄采那边我不用操心了吗?” 高世荣略皱了皱眉,低声道:“那是这档子破事发生之前。不过你也不用慌,甄采现在还是信你的,当务之急,你要尽早从这团乱麻里抽身。所谓趁热打铁,在他再起疑心之前,说服他,让他上报圣上,请宫里派人来接。” 静善掀开被子,下了地,走到高世荣跟前,压着嗓子嗔道:“说得容易,我怎么说服他?若是能的话我早就走了,还在这里熬什么!” 高世荣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明处演戏他在暗处观察,妹妹就没想过来点更直接的?” 静善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那次说我输在装得太像是什么意思?” 高世荣欣慰地咧了咧嘴,道:“总算上道了。真的柔福帝姬哪有妹妹这份处变不惊。心乱如麻、惊慌失措,甚至撒泼打滚,才是一个受尽**又被人怀疑身份的公主应有的表现。妹妹可听懂了?” 静善迟疑地看着高世荣,忽然眼睛一亮,像是一只被解了封印的狐妖,千娇百媚地冲着高世荣笑了一下。 “我要换衣梳洗了,堂兄请回吧。” 第十六章 单刀直入 杨青黑着脸大步向后衙书房走去,也不管身后那个女人能不能小跑着跟上。 “小姐,老爷在里面,我不便带你进去。也请小姐守口如瓶。若是老爷问起,不要提起在下便是。”杨青面无表情地朝着静善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静善盯着那个高大的背影逐渐远去,脸上挂起了玩味般的笑容...... 敲门?静善放下手,笑了笑。都走到这里了,那还能顾上这些呢? “甄大人,好自在啊!”静善直接推门而入,一眼瞧见甄半阖着眼仰靠在太师椅上假寐着。 甄采睁开倦怠的双眼,见是她,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你怎么来了!胡闹!” 静善却毫无惧色,径直走到他面前不到一尺处,逼得甄采不禁后退了两步。 “我胡闹?那大人知情不报,私扣大宋公主又算什么?你们甄家深受皇恩,治理蓟州六代之久,没想到竟出了你这么个忘恩不忠的东西!” 一席话骂得甄采晕头转向,却也不知如何反驳。甄采定了定神,抽身走到案子旁,拧眉怒斥道:“姑娘说话不要失了分寸。别说你身份未明。就算你真的是帝姬,我甄家满门忠烈,也由不得姑娘在这里信口雌黄!” 静善不依不饶地绕道甄采正面,逼问道:“我身份不明?大人倒底怀疑环儿哪一点?我告诉你,我是谁,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蓟州知府决定!你立刻回禀我皇兄,让宫里派人来辨认!是杀是剐我都受得起,总要比被你整天困在那个是非不断的甄府强!” 是非不断?甄采心里一沉,双拳也不由地握紧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了平心气儿,缓缓地安慰道:“我早就派人去宫里回话了,只是迟迟不见音信,姑娘何苦如此心急,闹得难看呢。” 静善怒瞪着一双杏眼,破口骂道:“少在这里假惺惺地惹人恶心!你派人?你派谁去了?我问过了,你们衙门里一个人不缺一个人不少,根本没人出远门!你是想给我皇兄托梦告诉他我逃回来了是吧!” 甄采一脸尴尬之色。他从来不擅长扯谎,尤其是对女人扯谎,何况这个女人很有可能真的是皇室血脉,若非杨青拦着,此时宫里早已派人来接了...... “哎?你这是干什么,姑娘使不得......”甄采一个错神儿的功夫,眼前的女子就已经跪在了地上,更要命的是手拿着一把闪着寒气儿的剪刀抵在雪白的脖颈上,那脖子上青色的血管隐隐鼓起,在锋刃下在颤抖着。 “大人!”静善嘶声哭号着,“环儿刚满十六岁就被金兵掳去了,**糟践自不必细说。逃出来后又被匪徒霸占。好不容易得韩将军搭救,又到了大人您这儿.....环儿本以为时来运转了,为何大人苦苦刁难不愿让我和皇兄相聚.....”说着说着竟哽咽地难出一言。 甄采此时早已乱了方寸,想搀扶又怕失礼,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 “您今天若不当着环儿的面派了人去宫里回话,我就自尽于你的府衙门口,让整个蓟州府的人都看看他们的父母官对我皇兄的忠心!”说着手里的剪刀又加了加劲儿,尖刃处已开始往外渗血。 甄采吓得忙上去抢夺,一边抢一边安慰道:“好好好....我现在就派人去,姑娘别做傻事。” 此言一出竟比符咒还灵验,女子刚刚还寻死觅活的,一听这话却立刻丢了剪刀,只瘫坐在地上小声地泣着。 甄采长叹一声,从书架上的顶层取出了一封书信,递给静善。 “姑娘一进府,我就写好了给宫里的信。你应该明白,这事没有定论,没法写在奏章上。你先过目吧。若不是心有顾虑,早就发出去了。姑娘若觉得没有问题,我这就封好,派人送去。” “密信?能送进宫里吗?无意冒犯,但凭您的官职......” 甄采没好气儿地哼了一下,勉强答道:“圣上身边的孙公公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我们甄家虽说官小,可若世代占着这风水宝地,朝中没人是不行的。”说着结果静善手里的信,“我这就去安排送信的人。” “等等!”静善缓缓地从地上站起,端端正正地行过屈膝礼,道:“今日是环儿莽撞了,但也是情势所迫,还望大人海涵。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就让环儿放心。我与大人同去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甄采无奈地点了点头,静善便在他后面跟着,出了书房。 “这次要多谢你。”高世荣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窗,感激地望着车下的杨青。 杨青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只是为了好玩吗?” 高世荣无所谓地笑了笑,“她和我很像。帮她,就好像自己终于能随心所欲一番了。” 杨青满眼疼惜地看着他,不忍再问下去。随心所欲,对他们而言早就是毕生不可求的奢望。 “但愿甄府能渡过这一劫。” 高世荣冷冷地轻哼了一下,“过不去不是正好。” “我早就不再恨了,至少为了你,我希望甄家上下能稳稳地在蓟州住下去。” 在西边,太阳正一点点地落下。金黄色中掺着血红,笼罩着蓟州城,笼罩着府衙门外的一车一人。 “先走吧,我自会照顾好她。放心。” 最后一寸夕阳也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昏暗中,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钻入了甄府的后门。门关了,整个世界彻底陷入 了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第十七章 妻不如妾 高夫人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甄采,只见他正低头一言不发地喝着碗里的二陈汤。高夫人心里一阵泛酸。二陈汤?若不是前夜里喝了酒,他是不会一大早灌那个东西的。 “老爷怎么不在柳烟儿那直接用早饭?何苦一大早跑到我这里来?”高夫人呷了一口煎香茶,不急不慢地问着。 甄采将碗里的二陈汤一饮而尽,不满地皱着眉头,又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了两下,方道:“我是想来告诉你,昨日西厢房的那位跑到衙门哭闹。我被她挟制住,只得匆匆派人去给宫里送信。估计不等过年,宫里就会派人来了。” 高夫人听了差点将手里端着的茶洒了一身,忙放下问道:“她怎么会去衙门里?谁带她去的?” 甄采瞪了她一眼,厉声低斥:“我还正想问问夫人呢!人在你院里住着,怎么就能跑到我的后衙去闹腾!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整天就知道给我添乱!” 高夫人气得语塞,怔了良久,冷笑道:“是啊,我嫁到甄家二十年,什么都没学会,就会给老爷添乱。既这样,还请老爷早日休了我,把柳妹妹扶正。省得您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辜负了老爷子,没照顾好他一双儿女!” 甄采自知失言,却也不想往回圆,硬着头皮回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西厢屋的那个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翻了天找我又哭又闹?还不是你拿着她当枪使,硬把她往甄阳那里拽,活活吓坏了她。不然我怎么至于被她逼得匆匆忙忙给宫里送信?我告诉你,她是帝姬便罢了,若不是,我们甄家上下都逃不了欺君的罪名!” 高夫人理亏,也不好再说什么。思来想去地仍是委屈,禁不住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甄采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再说对高夫人,他虽是有些怨言,可毕竟是二十年的结发夫妻,更觉心下不忍。沉默良久后,只得长叹一声,轻声道:“算了。我看她那个架势是真的有几分底气的。很有可能真的是帝姬娘娘,到时候我们甄家不仅无事,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夫人不要再伤心了,原也是我说话重了些......” 高夫人用帕子拭着泪,勉强止了哭声,哽咽着道:“老爷若是吃好了,便早些走吧,别让孩子们一会儿来请安的时候撞 见。柳烟儿进门后你就再没在我这里用过早饭,今天若被撞见了,他们免不了胡乱猜测。”说着更觉酸楚,又啪嗒啪嗒地滴下泪珠。 甄采听了更是愧疚,“我自己都不知道.......” “若是前夜歇在她那儿,老爷便顺便在那边用了。若是歇在我这儿,您怕她受了冷落,便赶着大早起,去北院儿吃......十六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想来您也早习惯了,倒不觉什么。” 甄采心里一阵戚戚。这些年他始终记得师父的遗言,尽一切力量扶持柳家。柳烟儿进门后,更是不同于平常妾室,吃穿用度都与正室无异,也不曾尝过受冷落的滋味......可甄采却从没想过高氏的委屈,她也从来没抱怨过...... 他握着高氏的手,低头默默不语良久。突然抬头望着她,缓缓地道:“蓁蓁的事上是我太过莽撞了。甄阳是你的心头肉,他的亲事你若不点头,我怎么能擅作主张呢。”他又把身子往高氏那边凑了凑,“可柳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柳宜儒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穷秀才,若我不帮衬着,蓁蓁能找到什么体面地婆家?别人我也不放心,还是自家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若是甄阳不行,那只能......” 高夫人看着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我们家门槛高,纵使我能帮着说合,但顶多就是贵妾。不过你放心,嫁过去就是像柳烟儿一样,也算是半个正室了。” 甄采尴尬地笑了笑,又低下了头。 “媛儿,我亏欠你太多。柳烟儿在甄府永远是妾室,而你才是我甄家明媒正娶的大夫人,是我甄采唯一的妻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高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难得的晴天,静善都忘记上次看到这么好的日头是什么时候了。她一个人立在小石桥上。桥下的积雪都化地差不多了,裸出亮晶晶的冰河,折射着阳光,像一条银龙,蜿蜒着像远处飞去。 “妹妹如今得偿所愿了,这兴致也是越来越好了。”话音刚落,高世荣便从桥那边露出了头,径直走到静善身边。 静善转身看着他。虽说这话还是和往日一样轻佻,可语气中竟是掩不住的没精打采。然而脸上神色倒是平常...... “高氏唤你何事?” 高世荣双手撑在桥栏杆上。望着远处,笑了笑.。“好事。” “你我之间,藏一份秘密就够了。其他的,还是坦诚相待吧。” 高世荣回头望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 “姑母求我替甄阳收了柳蓁蓁。” “娶妻?” “是纳妾。” 自打认识他以来,静善从没见过高世荣像今天这样。倒不是有多沮丧,事实上若是不留心,根本看不出他和平日有什么差别。可是静善不知为什么,仿佛能看到这个男人全身笼罩着的阴郁之气。她心里忽然绞着劲儿地疼起来,没来由地,像是被施了咒一般。 “那......你是怎么说的?” 高世荣咧了咧嘴角,道:“说是求我,其实她早就给我父亲写了信,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叫我去,不过是通知我一声,不至于太措手不及。我能说什么?她一向视我是心腹一般,说起话来要直白地多。什么纳妾不比娶亲,接回去好吃好喝地养着便是,不必太在意。若以后有中意的只管再纳便是,也不耽误.....” “你应下了?” 高世荣直起身,向轻波轩走去,静善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看来命里注定是要再害一个女孩儿,也罢,害柳家的人,也算给姑母抱不平了。” “这话说得古怪。” 高世荣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道:“我和甄翊的亲事是打娘胎里就定下来的,跑不掉。这事全府上下都知道,妹妹真是孤陋寡闻。我只是没想到如今又来一个。” “不是说这个,是害人那句。高公子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佳婿,怎么成了祸害呢?” 高世荣突然止住了脚。 “妹妹若能活到柳蓁蓁过门,可以自己去问她。我屋里人多口杂,就不请妹妹进去了,妹妹请回吧。”说着便自己进了去,从里面关紧了大门。 静善在原地愣了片刻,倒也没生气。高世荣的做派她不是第一天领教了。只是这两天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个疑影一直不敢去想,如今竟是更清晰了几分。 她往回走着。日头已经升到头顶了,这会儿热辣辣地却有几分恼人。静善忽觉得有几分晕眩,踉跄着坐在桥下的石墩上。她把脸靠在青石栏杆上,瞬间一阵凉意灌满了全身。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歇歇吧.......歇一会儿就好。 第十八章 风雪欲来 无论什么季节,柳烟儿的北院儿都是在午后最见情致。 懒洋洋的日光,徐缓悠扬的琴声,若隐若现的香雾,都让这个妾室的偏院儿散发出大家闺房的魅力。 柳蓁蓁仔细端详了一下面前的茶盏,熟练地用小银勺挑出适量的细茶末倒入盏中融入事先放好的少许沸水,轻轻搅拌着调成膏状。调好后,又右手执壶,灵活利落地向盏中快速点着沸水,左手拿起一把茶筅,旋转打击着茶汤,直到表面泛起细白的汤花。 柳蓁蓁满意地笑了笑,恭恭敬敬地端起茶盏,送到静善面前,“姐姐请用茶。” 静善谢着接过,轻呷了一口,只觉香醇味正,更有回甘久久不散。 “没想到妹妹点茶的手艺竟如此出神入化。这茶膏不浓不淡,注水又恰到好处,茶筅击打地更是轻重得当。苏公诗云:“道人晓出南屏山, 来试点茶三昧手”,妹妹如今可是现成的三味手,以后谁娶了妹妹,当真是口福不浅。” 柳蓁蓁听了腼腆地笑了笑轻声道:“姐姐不嫌弃就好。原是父亲爱喝茶,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且口味刁钻地很。蓁蓁愚笨,只能学个皮毛,平日孝敬父亲,实在也是登不上台面的。” “妹妹如此孝心,也是难得的。只是听说柳伯父一直病痛缠身,入了冬更是加剧了病情。妹妹也放得下心,来陪柳姨娘?”静善满眼关怀地盯着柳蓁蓁,和声悦色地问着。 柳蓁蓁低头红了脸,半晌突然蹙了蹙眉,抬头道:“姐姐蕙质兰心,蓁儿有些话当着姐姐只有直说的份儿。”又啜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父亲一直身体不好,但并没有加剧。那些话都是给外人听的。我这次来甄府是甄大人的主意,为着......为着甄阳。” 静善故作惊诧地望着她,手里的茶盏也重重地搁在了桌子上。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椅子上。 柳蓁蓁见状忙道:“姐姐先别急。这几日蓁儿早已看明白了。姐姐和阳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容貌、家世、脾气秉性更是远在蓁儿之上。所以......所以今天小姑告诉我甄大人改了主意想把我许给世荣哥做妾的时候,我也并没有多惊讶......” 静善听了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又忙拉着柳蓁蓁,叹息道:“虽说高家的门第要比甄家高得多,可是做妾终是委屈了妹妹啊。” 柳蓁蓁浅笑了一下,别过头去。 “婚姻大事都是要父母做主的。蓁儿能在嫁过去之前见到未来的夫君已是百里挑一的幸运了,哪里还能有怨言。再说.....高家的门第若不是有甄大人帮衬着,哪能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家可以攀上的。今早父亲派人来送信儿,他老人家家满意地很呢......” 静善听到这儿,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当初李家也有一个甄采这样的“恩人”帮衬着,父亲会不会也就兴高采烈地把她送进侯门王府里做妾?吃穿不愁、安稳度日,就是入不了族谱,进不了祖坟,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当众叫自己娘亲......静善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眼睛里黑得像是子夜的天空。 “妹妹若是真的想得那么明白,便不会大费周章地请了我过来。妹妹还有什么顾虑,便一起说了吧。” 柳蓁蓁愣了一下,思量片刻,方扭捏地道:“世荣哥一向不太和姐妹们亲近,濡姐姐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我见他和姐姐却是极能聊得来的......姐姐可否和蓁儿说一说世荣哥的事儿.......” 静善在心里不屑地笑了,她真的是高估了这个柳蓁蓁。 她望着眼前这个女子。白皙清秀的面庞,眉眼里笼着和柳烟儿一样的柔媚,却带着淡淡的哀愁、隐隐的不安。静善有一些庆幸。虽然说都是落魄秀才,至少父亲没像柳宜儒那样用三从四德捆住自己...... “怕是要让妹妹失望了。虽说承蒙堂兄高看我一眼,不过妹妹是知道的,我也是不到一个月前刚刚入府的.......堂兄的事实在也说不上什么。” 柳蓁蓁颇有些失落地轻声道:“也是......是蓁儿糊涂了。” “妹妹不必担心。堂兄的相貌、家世、才学都是一顶一的,这些不用亲近的人来说,都是有目共睹的。何况有姑父出面说合,高家定不会亏待妹妹。虽说是妾,也是明媒正娶的贵妾,看看你小姑母便知道了。再说堂兄尚未娶妻,你嫁过去便是正室一般,就算以后少夫人嫁过来了,对你也不敢失礼的。” 柳蓁蓁听了竟轻叹了一声,回头瞧了一眼房门。 “我们柳家本是书香世家,虽无大富大贵的命,但也是清白尊贵。没想到最后两代的女儿都只有给人做妾的命。” 静善见她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明明刚刚还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心下不禁一紧。 柳蓁蓁忽然回过神来一般,笑道:“姐姐见谅,蓁儿一时伤感,才说出这些话来。甄大人的恩情柳家感激涕零.......” 静善微微扬了扬嘴角,伸手止住了柳蓁蓁的话头。 “我不是甄家的人,妹妹无须说这些。时候不早了,妹妹若无旁的事,我就先告辞了”说着便起身理了理衣裙。 “蓁儿送姐姐出去。” 柳蓁蓁殷勤地送静善出门后又立在大门口满面堆笑地望着静善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鲜艳的红色没入无边的白茫茫一片中。 柳烟儿从窗户里看着,默默地擦干眼角的泪珠。拿起手边的绣活。 她轻轻抚摸着那精细的并蒂莲花的纹路,喃喃道:“多好的意头.....” 甄翊气冲冲地闯进高夫人的正房时,静善正好回到院里。 “哎......大小姐。”画眉一向不敢招惹甄翊,今天见她脸上的神色更是恨不能逃之夭夭。无奈夫人吩咐的事,谁也不敢违抗。 “夫人这会儿正午睡呢,大小姐先回去吧,夫人醒了,奴婢马上派人给您送信儿,如何?”画眉的一张脸笑得都快僵了,却还是死命地笑着。 甄翊知道自己是有些失态了。见满屋子的丫环仆人,实在也不好大吵大闹。 “母亲一醒,马上派人告诉我!”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画眉暗暗庆幸地舒了一口气,忙使了眼色,让小丫鬟跟着送出去。自己则一转身进了内室。 “夫人,大小姐走了。” 高夫人半靠在床头,盖着被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夫人就打算这么一直躲下去?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躲一时是一时吧......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翊儿说。”高夫人无力地撑着额头,“你先下去吧,我是真的要躺一会儿了,这两天的事情实在是太乱了......” 画眉应了一句便退了出去,从外面关紧了屋门,自己守在门外。 静善在院儿里一直不做声地瞧着,这会儿抬头看了看天。 一场大雪已经在路上了。 第十九章 心不由己 这正屋里什么时候都是乌泱泱一班丫鬟婆子,今天却只怀功一人,连画眉都不见踪影。 静善进去的时候,怀功正立在高夫人身后,轻轻地替她揉着太阳穴。高夫人则双眼微闭,一脸倦怠地仰靠在椅子上。 “来了?自己找地方坐吧。”高夫人微微睁眼,摆了摆手示意怀功退下。 偌大的屋子里空得让人心慌。 静善在下首落座,含笑道:“夫人怎么这会儿叫我来了?晚饭时候总归是要见的。” 高夫人冷着脸,像是没听到一般。 “进来的时候正撞上甄翊吧?” 静善暗自点头,果然是因为这个....... “大小姐中午来的时候我便看到了,没想到后来又来了,可是有急事?” “还不是柳蓁蓁的事。”高夫人瞥了一眼静善,挑了挑嘴角,又道:“姑娘今儿刚去过北院儿,其中的缘由就不用我讲给姑娘听了吧。” 静善心下不禁一凉。总以为最近高夫人手忙脚乱,没想到还是耳清目明,对她的行踪依旧如此上心...... “柳妹妹是想向我打听高公子的事。”静善似是好笑地撇了撇嘴,“我哪能知道呢?” 高夫人盯着她,仍旧面无神色。良久冷哼了一声,道:“她倒是大度。她难道不知道若非为了姑娘的缘故,她也不至于从甄家少夫人沦落成高家的小妾。” 静善收了笑脸,迎着高夫人冷冰冰的目光。 “果真是因为我?夫人说话可不要昧了良心。” 高夫人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又是一阵沉默。 “甄阳的事上我却是应该感谢姑娘。”高夫人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方重新开口,“不过姑娘既然已逼着老爷往宫里送了信儿,就安心等着宫里来人便罢了......” “夫人说笑。我从进甄府的第一天开始不就一直在等吗?” “我是说”高夫人不耐烦地皱着眉,声调也不自觉地高了上去,“姑娘还是不要再掺和我们府里的事了。尤其......离甄阳远点。” 静善像是冷不防地被什么给蛰了一下。她和甄阳之间的事连她自己都不敢认真地想下去,没想到今天竟被高氏这么劈头盖脸的下了定论。 但一瞬间的羞惭马上被一副高傲的神态取代。 “高夫人,这您大可放心。不到年节宫里的人就该到了。那时我便是长公主。说句难听的,甄家这种门第,便是我求了皇兄,皇兄也断不会把我下嫁到这种不入流的小门小户。甄阳是您的心头宝,可他连个功名都没有,就算有,以后也是要接下蓟州知府,一辈子困在这里。这样的贵公子,环儿真就瞧不上眼。夫人还是尽早在娘家亲戚里给他物色一位吧。” 高夫人的脸色实在是绷不住了。 看着甄阳,她总能想起当年的甄采。英姿勃发,才高八斗,虽说门不当户不对,可她还 是执意嫁了进来,她告诉父兄,她相信自己的眼力。可嫁过来,才知道甄家六代盘踞在蓟州已成铁打的规矩,每代必须有一个男丁终身担任蓟州知府,而甄采是甄家这一辈唯一的公子。至于甄阳........这块心病,她藏了二十年。甄采不知道,父兄不知道,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就算想起来也不会再痛了...... “但愿姑娘真的是帝姬娘娘,我先替甄阳谢谢姑娘了。” “不必了。高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环儿就先告退了。” “还有一则”高夫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已吩咐了厨房以后晚饭还是单给姑娘做,西厢房是姑娘的福地,还是不要轻易出来了,免得丢了福气。” 静善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冬夜便是这样,像是贪婪的野兽,无情地吞噬着白日。一寸寸,一点点,趁人不防便又吞下了几个时辰。 她原以为高夫人房里丫鬟都在外面候着,没想到院子里竟也空无一人。这正院一到冬天本就荒凉得过分,如今再没了人气儿,更是阴森得让人胆寒。 许是院儿里太黑,她总觉得今日西厢房的的灯火比往常亮了很多。她在黑暗里不自觉得笑了笑,朝着那方光亮,那暖人的光亮一步步走去。 鹃儿竟没在门口。静善略皱了皱眉,这小丫头是越来越野了。一边想着一边自己推门进了屋。 她一踏过门槛,就知道自己刚刚绝不是错觉。 这屋里不知比平日里多点了多少根烛火。床边、案子上、窗下、地上,清一色地红烛,摇曳着、温暖着。 甄阳端端正正地坐在屋中央的小圆桌旁,桌上什么都没有,单只一碗热腾腾地面。 静善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慌乱,竟甚于那个姓韩的将军令人将她斩立决时的慌乱....... “阳哥哥.......这是?” 甄阳腼腆地笑着站了起来。走过来拉她在对面坐下,自己又落座,方神神秘秘地道:“我知道妹妹是生在腊月里,可就是不知道是哪天。昨个问了敛容,才知道竟是今天。母亲最近事忙,想是也忘了......但时间仓促,我也没法准备什么。” 静善看他那张脸说着说着竟一点点红了起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甄阳看她笑了更不知说些什么,慌乱地把那碗面推到静善跟前,还洒出了些热汤,“我从来没进过厨房。不过今天是妹妹生辰,我特意烦了刘妈教了我一上午,紧赶慢赶地才做出了这碗长寿面.......妹妹好歹尝尝?” 静善看着这碗面,眼里的暖意更深了。 长短不一也就罢了,一根面上竟能先粗后细再粗。那几颗颜色各异形状奇特的葱花更是出彩。汤里隐约飘着几根火腿肉也是方的圆的宽的扁的各式各样。唯一说得过去的就只有荷包蛋,不过那粘在面上的蛋花足以说明这个成品至少是在试过三四次后才成型的。 静善深吸了一口气儿,瞪着一双杏眼,故作惊讶地道:“好香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天资?”她又顿了顿,忍着笑,“可是......筷子呢?” 甄阳如梦初醒般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见静善乐得那么开心,便在旁陪着她傻乐。敛容她们早被他支出去了,看来这面是吃不上了。 甄阳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盒,递给静善,笑着道:“时间太仓促,都没有时间去给妹妹挑一件可心的贺礼。想来想去,倒是有一件现成的。” 静善还沉浸在刚才的小插曲中,突然见他递来个东西,也没多想,便打了开来。 茶褐色的锦缎子上稳稳当当躺着一个通体血红的玉坠。挂在黑丝混着金线打成的璎珞上,通透温润,宝光四散。 静善惊诧地拿起来,对着烛光看去。这一看便是男人的饰物。大若鸡卵,上面精工细刻着的也是双龙抢珠的样式。两条龙浮雕在玉上,栩栩如生,似是真龙再世,大有一飞冲天之意。 玉背面用草书刻着一个大大的阳字。用笔肥厚字势横壮,一看便是仿得唐时张旭的笔法。 甄阳见她看着喜欢,笑道:“我生在仲夏的正午,那是一年里阳气最盛的光景。所以取名为阳。小姨娘那时候还没出嫁。知道我定了这个名字,忙翻出外祖母给她的一块上好的鸡血玉又亲自定了样式找巧匠连夜赶制出来这块玉坠。这些年,我一直贴身带着,从来不曾摘下过。今日便送给妹妹,除了它,这蓟州城也没有什么能配得上妹妹了。” 静善一双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甄阳到底还是陷了进来。 她勉强笑了笑,道:“这是小姑母给你的庆生礼,你又这么珍视它,我是断不敢收的。你还是拿回去吧,这碗面的心意便是最好的了。” 甄阳愣了愣神儿,忽然又红了脸,笑道:“妹妹就当暂时帮我保管。反正你也走不到哪去......” 静善像是被人劈头打了个耳光.......她突然明白坐在甄阳对面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即将成为甄家少夫人的高环儿,至少甄阳是这样认为的。 她默默地将那个坠子戴在了脖子上,低头端详着。抬头时正撞上甄阳那双笑意满满的眼睛,映着烛火,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她不自觉地走到了窗边,凝神望着。 这场大雪终于来了。鹅毛似的雪片漫天飘散。却是柔柔地,轻轻地,自由自在地坠落。落在积雪里、渗入大地里。 她忽然很想冲进这场大雪里。肆无忌惮地旋转着、大笑着,最后化成一片雪花。自由自在地坠落。 落在积雪里、渗入大地里...... 第二十章 足以乱真 鼎食轩所有的雅间都清一色开着临街的窗户,唯独顶层的逍遥阁不同。三扇窗户都开在背街的胡同里,那个寂静得有些不真实的胡同。 高世荣拿起桌上的那把青釉瓷带耳壶,給静善面前的酒盅斟满了酒。 静善迟疑地看了看,不推辞却也纹丝不动。 “这可是蜀地来的鹅黄酒,我自己都舍不得的,妹妹就不肯赏光吗?” 静善微微笑了笑,端起酒盅,竟一饮而尽。 高世荣连声叫好,一边又欲斟满。 静善忙伸手拿起了空酒盅,笑道:“此酒虽是绵软悠长算不得烈性,但这大白日里就空着肚子痛饮,实在是毫无风情。不饮也罢。” 高世荣悻悻地回手给自己满上,一言不发地喝尽。 “这不是吃饭的当口,不过我嘱咐了店里给妹妹做了一碗面。一会儿妹妹好歹尝尝,心意当然比不上甄阳的那碗,可论起手艺,自有让妹妹折服的本事。” 静善不禁双颊一热--果然是瞒不过的。 “对甄阳我已是回天乏术。不过他日后知道了我的身份后自然会死心,高公子不必过虑。” “身份?”高世荣双眼已隐约能见血丝,“哪个身份?柔福帝姬?还是早就该死无葬身之地的女骗子?” “哪个都足以让他断了念想!” 静善说完自己竟有些心凉。是啊,哪个身份和他都注定是有缘无分....... 高世荣有些后悔。指责她,自己还不配...... 静善端详着手里的空酒盅。 影青刻花的样子,釉色饱满介于青白之间,比起酒壶的一青到底更添了几分轻灵。但那瓜瓣花纹却是与壶相呼应着,显见得是完完整整的一套。再看盅底,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刻着“良玉斋”三个字。 静善不经意地笑了笑,道:“你还真把这里当家了。酒壶酒盅都自己置办?” 高世荣似是颇有兴致。 “何以见得?” 静善将盅底冲着高世荣,送到他眼前。 “这落的是堂名款,富贵人家的器物才有专门定制的。普通的酒楼哪有这么讲究。” 高世荣不无钦佩地接了过来,笑了笑。 “不得不说,假冒帝姬,你还是有些本钱的。” 他轻轻地放下了酒盅,笑意也慢慢褪去了。 “除了甄府,便是这里。其实对我而言,这里更像是家。轻波轩耳目混杂。姑母身边的、姑父身边的、父亲派来的,简直没有一刻清静。” “你每日里早出晚归,不知留下了多少风言风语,原是来了这里?” “确切地说.......我只来这里。”他似是有些紧张地望着静善,脸上也泛起了潮红,“只见一个人。” 静善是真的心疼眼前这个男人。 “你其实不必说的。” “你我之间,藏一个秘密就够了,其他的还是坦诚相待的好。”高世荣勉强笑了笑,盯着她,“你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吧。” 静善忽觉鼻子酸酸的,却还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对我来说,杨青早就不是秘密了。” 高世荣怔怔地看着她,像看西洋商人运来的奇珍异宝。终于还是笑了、笑得比往常还要放肆。 “我说过,妹妹装帝姬,是有些本钱的。” 会稽,行宫。 张贵妃接过丫环捧来的锦被,轻轻替赵构盖上。 说来今天也奇怪。正午刚过,圣上竟连招呼都不打就早早来了青鸾殿。进门也不言语,直接仰躺在了她平日坐的美人榻上,双目紧闭,似是熟睡一般。 张贵妃一边琢磨着,一边替他严严实实的掖上边角。 “无妨,你这里暖和,朕也没打算睡。”赵构睁开了眼睛,没事人一样掀开被子,半坐了起来。 张贵妃顺势坐在了榻沿上,替他抚平肩领处的褶皱,不无关切地柔声问道:“皇上今天是怎么了?”说着又往脸上瞧了瞧,“可是哪不舒服了?” 赵构定了定神,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这是蓟州知府的密信。原是给孙德顺送去的。他一接到便马上呈上了,你看看吧。” 张贵妃狐疑地接了过来,只扫了两眼,便大概明白了。 “帝姬归来是好事啊。我看这位知府的语气虽不能确定,但也有七八分把握了。皇上怎么如此忧心忡忡的?” 赵构的脸色似是更加难看了。 “好事?我汉家将军把那班贼蛮子赶出大宋国那才叫好事!一个受尽欺辱都不愿赴死的公主侥幸逃生算得上什么好事!” 张贵妃慌得忙跪在了榻下,手撑着地,低头带着哭腔道:“是臣妾失言,还望皇上不要动气。若为这个伤了身子臣妾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赵构似是没想到这一幕,忙扶了她起身,又拉她坐下,半揽着她,柔声安慰道:“文茵,原是朕不好........可你是最知道的,两年前的那次大劫就像是噩梦一样,和那场大劫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朕都不想再重温.......” “那......”张贵妃虚倚在赵构的怀中,试探着问道:“皇上可还要将这公主.....将这女子迎回宫中?” 赵构脸色一僵,顿了顿,方道:“我已派人前往蓟州了。宫里的老人儿不多了,见过柔福的更不多。我这次派去的是懿肃太妃的近侍吴心儿。不过柔福自小深受父皇宠爱,一应饮食起居都是父皇派专人照看。吴氏虽是近侍,但对柔福,恐怕也没有多熟悉。何况柔福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她便出宫了。” 赵构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别说她,就算朕也是断认不出这位御妹的。” “女大十八变的,皇上认不出也属正常。”张贵妃这边假靠着,半个身子早已酸了,却还是陪着笑,见缝插针地劝着。 赵构一瞬间的笑意早就消失得了无踪迹。 “她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多少人排着队宠她捧她。我这个不起眼的庶子哪有什么机会亲眼得见。”他突然将文茵搂紧了些,“她十岁生辰的时候父皇在同源殿大摆筵席,倒是远远地瞧见了。” “臣妾虽未见过,但当年柔福帝姬的美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是吗?”赵构冷淡地挑了挑眉毛,“朕倒是觉父皇的后宫里老的少的都是一个样子。” 张贵妃本就倚得难受,现在被紧紧箍着更是有苦难言。奈何又丝毫不敢动弹。 赵构好像又陷入了回忆中,一对眸子黑得吓人。 “娘娘”琼华踩着碎步,急匆匆地进了殿内,“小公主午睡醒了,见不到娘娘正哭闹呢,娘娘还是快去看看吧!” 张文茵似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长吁了一口气。 “皇上?” 赵构微微点了点头,张贵妃便忙抽身站了起来,跟着琼华三步并两步地奔内室去了。 赵构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的背影,那个越行越快的背影,最后停在了它消失的地方。 青鸾殿的炭火总是比别处旺些,满屋子的暖意驱散了所有的声响。 赵构自己盖上了那床锦被,自己掖好了边角,在心里长叹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 闲情难觅 “ 鹃儿,你这个根本不圆啊.......” “小姐,我这个是门口的石狮子,太圆了才不像的。” 静善一边笑骂着,一边又抓起两手的雪撒去。 ”让你犟嘴,给你下场鹅毛雪......” “哎!小姐小心碰倒了您的雪美人儿!”鹃儿一面躲着一面笑,又小心地护着静善那边的雪人儿。 敛容越走近,勉强堆上的笑意就散得越快。 她一回屋一个人影都见不到,打听遍了才知道静善一大早便领着鹃儿到北院儿后面的空地儿上,竟是来堆雪人。 静善今日厚厚实实地着了三层里衣,紧紧地裹着一件水红的袄裙,腰间用一条赤色绣花绦系着,外面罩的是一件胭脂红的广袖织锦褂子。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艳丽夺目,更胜往日。这会儿正和鹃儿互相嬉笑打闹。 敛容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子里的那瓶东西,马上像针扎了一样缩回了手。 “小姐,怎么到这来了?可让我好找。”敛容终还是提了一口气,笑着凑了上去。 静善随意扫了她一眼,拔下头上的簪子,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的雪人刻上了两道柳叶眉。 “我倒想问你呢。”静善歪着头,端详着这两道眉毛,似不满意,又把左边那道刻深了一些,“一大早就不见你,还是鹃儿替我上的头。哪儿去了?” 敛容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回道:“三小姐前日见到小姐梳的飞天髻好看,特意派人找我去给她照样梳一个。可这梳好了,又觉得不配,最后还是拆了。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梳了什么。” 静善暗暗点头。三小姐?是啊,平日里甚少来往,拿她说事自然是最可靠的。 “前夜里晚饭你也没在房里伺候吧。”静善不动声色地开始画眼睛了,一簪子下去似是画得长了些,索性改成媚气的凤眼,更显生动。 “那不是夫人传我去问小姐的饮食起居吗?夫人特地翻出了一根紫参,让我嘱咐厨房炖到汤里,补气是最好的了。”说着瞪了一眼鹃儿,“小姐早饭时没用那碗乌鸡汤吗?。” 静善微微笑了一下,瞄了一瞄,还是决定在正中偏下的位置画上鼻子。 若真是如此,我怎么看到你昨天好像是从大门回来的。” 敛容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 那应该是刚从厨房回来吧。从夫人那出来,我就直接把紫参送进厨房了。” 静善忽然停住了手。 鹃儿,你看这个鼻子怎么画都不像。” “小姐真是的,鼻子哪有画出来的,总是要拿个什么东西安上的。”鹃儿若有所思地四下看了看,“哎?敛容姐姐手上的这个绞丝银镯子就不错。这东西质地柔软,拆开拧成一个小鼻子形状应该不难。这银灿灿的,比那些萝卜什么的好看多了。” 静善赞同地点了点头,望向敛容。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褪下镯子,伸手接了过来。 “妹妹终于也肯出来逛逛了?”静善冷不防惊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是甄阳。 “闷了几天了,实在是无趣。想着前两天的那场大雪还没化净,不如出来堆几个雪人解解闷。”静善一边说着,一边 在手里拧着那只细镯子,果然柔软,韧性也合适。 甄阳笑了笑,从身后拽出一只开得满满的红梅插在了雪人身上,“美人要配上娇花才更见情致。”说着也蹲了下来,紧靠着静善。顿时小半个大氅都没在了积雪里,黑白交杂,倒是更好看了。 “这梅倒是开得热闹。” “我打北院儿门口过,见那院里的梅花开得旺,特意求了柳姨娘给了我一枝,正想给妹妹送去,没想到竟在这碰见了。” 静善小心翼翼地把手里拧好的假鼻子按了上去,忍不住顺手摸了摸那开成一团团的花瓣。 “这枝怕是她那里最好的了,柳姨娘倒不小气。” 甄阳索性坐在了雪人旁边,摆弄着那枝梅花。 “柳姨娘虽说是妾,但从小对我们是很好的,对母亲也是毕恭毕敬。不过今天见时脸色却憔悴了不少,想是柳妹妹回家去了的缘故吧。” “柳妹妹回家去了?” 甄阳好笑地看了看她。 “妹妹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昨晚上就走了。她和世荣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住在这儿就不方便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甄阳向前倾了倾,细看了看,又笑道:“瞧,说着就来了。那不是高世荣吗?” 静善顺着他的手看去,可不是高世荣晃晃荡荡地打北院儿往这来了。 “你还是快些走吧。”静善似是有难言之隐般突然催促甄阳。 “怕什么?堆雪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静善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他哪次见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是说些不着边的话......” 甄阳恍然大悟般地笑了笑,“那我先走了,回头再去看妹妹。”说着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高世荣说话功夫已经到了跟前。 静善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给雪人儿刻上了一张樱桃小嘴。 高世荣坐在了甄阳刚刚坐着的地方,大大咧咧地靠在了雪人身上。 “ 巧了,我也给妹妹带了一枝红梅。”说着把手里的那枝也插了上去。 静善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好好地雪人竟成了只刺猬。 “ 你们俩今天怎么都往北院儿跑?我难得躲个清静,全让你们两个搅了。” 高世荣似笑非笑地咧咧嘴。 “还不是柳蓁蓁的事。纳个妾竟也这么麻烦。” “ 起来起来,我好不容易堆的,别给我靠坏了......” 高世荣懒洋洋地直了直身子,往静善这边挪了挪,不由分说地倚了上去。 静善尴尬地一动不敢动,勉强回头吩咐道:“鹃儿,你和敛容先回去吧。” 见她俩走远了,才一下子把高世荣推开,又气又笑地嗔道:“马上要娶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知轻重的胡闹。” 高世荣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被她推过的地方,呲牙咧嘴地哀嚎着。 静善往死里瞪了她一眼,只得伸手帮他揉了两下。 高世荣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把大氅脱了垫到地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 “ 说是我娶亲,还不是我父亲跟着柳家忙活。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时听你姑母说,你父亲倒是很想要一个女孩儿,可惜一直不能如愿。如今蓁蓁去了,定是像自己女儿一样疼着。” 高世荣打了个哈欠,整个仰躺在大氅上。 “他不是喜欢女孩儿,只是高家少个棋子,他放心不下。” 静善略想了想便懂了他的意思。 “可是没人补你小姨娘的缺了?” “妹妹真是一点就通。” 高世荣怔怔地看着天。白蒙蒙的,一点变化都没有。 “高家无女,我倒不操心。但只怕最后要糟践甄家的两个小姐。” “甄依?” “若姑母还有一点慈母之心,就轮不到甄依。多半是甄濡。论年岁也该是她。” 静善向北院儿望了望。 “可惜了......” 正瞧着,忽然见敛容从远处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 小姐......” 静善略皱了皱眉头,“什么事值得这么慌慌张张的,喘匀了气儿再说。” 敛容讪讪地陪着笑,回道:“夫人叫您过去呢。” “什么事?” “ 您家里派人来了!” 第二十二章 远客来访 高氏的正屋门口连一个粗使的婆子都没有。静善真是越来越不适应这空荡荡的院子了。 “小姐......”静善正要进去,敛容忙在身后叫住了她,“夫人吩咐,只送小姐来便是。不许我们跟进去......” “知道了,你先回屋吧。” 敛容颔首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静善瞥了一眼她的背影,不耐烦地转回了头--她现在没有心思琢磨那些。 门是虚掩着的。 静善深提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正堂里端端正正地竟坐着三个大活人,却一点声响都没有。静善逼着自己立刻清醒了一下,大胆地向堂上打量着。 一左一右两个正座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衣着上到看不出什么,不过是普通富贵人家的锦袍夹袄。男的年岁略大些,但看样子也是刚过不惑之年。面庞是精心修剪过的,唯一不妥的便是下巴处连点儿青色胡须茬都看不见,干净地有些突兀。那女子则是一副妇人模样。年纪略轻,着一件丁香色祥云纹褙子,里面是月牙白的缎面夹袄,腰肢还算纤细,面皮儿虽没有二八少女的娇嫩,但也算细腻白皙。 高氏则是破天荒地陪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正满面春风地说着什么。 三人见静善进了屋,略惊讶地互相望了望。还是高氏先起了身,款款地走到静善身边,拉着她直送到那一男一女面前,像是呈上什么稀罕物什。 “冯公公、吴姑姑,这便是我家老爷信里说的那个女子了。” 男子定睛看了两眼,忽然像是见了鬼一般浑身颤抖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两三步到了静善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道:“这活脱脱的就是我们贵妃娘娘的样儿啊.......”说着说着突然扑通一下向北面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地哀嚎着,“娘娘啊!老奴没有辜负您在天之灵,总算给您找回了一个亲骨肉......” 一旁的高氏和吴心儿早已看傻了,就连被他拉着的静善也有些措手不及。本是抱着过鬼门关的心闯进来的,没想到话没说上两句就出了这么感天动地的一幕。 吴心儿看着情形不对,连忙搀着冯公公起来,连笑带劝地把他送回了座上。回头笑盈盈地冲着静善道:“姑娘莫怪。这位是冯益冯公公,原是王贵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贵妃娘娘生前最为倚重。娘娘一去,他在娘娘陵寝旁一守就是十年啊。此次听说了姑娘的事特意求了皇上随我一同前来。如今见了姑娘,怎能不欢喜?” 高氏看着静善一脸茫然地样子,忽开口问道:“这两位既是懿肃太妃生前的近侍,姑娘也应该熟识吧?怎么到显得这么生分?” 静善一时竟有些语塞。 张喜儿是和她讲过许多柔福帝姬的私事,可从来没提到过眼前这两位。按说所有见过柔福帝姬的人都应该被一起劫走了,那个张喜儿就已经算是贴身婢女了,怎么如今却一下子冒出来两个“故交”?这倒也无妨。只是眼下最为棘手的是她进屋这么久了还摸不清这两位的底儿。装认识不难,难的是她实在不确定是应该装还是不应该装....... 没等她反应过来,冯益却抢在她前头接过话茬。 “甄夫人有所不知”,他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拭着泪,声音还有几分哽咽,“咱们公主生下来就是万千宠爱。那么多公主啊,皇上就偏宠咱们家公主一个。一下生就是圣上专门派人照顾着,我们宫里人都插不上手,见得也少。这稍微大点儿了,更是和皇上形影不离,成天住在艮岳里,就连娘娘想见一面都难啊......” “公公快别说了。”静善忽然踏实了不少,红着眼圈儿道:“那些日子环儿连想都不敢想了。提起来只是白白伤心.......我好歹还逃了出来,可是父皇却.......”说着眼泪便簌簌地落下,长吁短叹地和冯益一唱一和。 高氏偷偷看了一眼旁边不动声色的吴心儿。 “那......公公的意思是这位姑娘就是柔福帝姬?” 冯益扶着静善的两肩,离远了些,又左右细看了一遍。 “错不了。这眉毛眼睛简直是和我家娘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说咋家没见过公主几回,可是对娘娘的音容笑貌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吴姑姑的意思呢?” 吴心儿自始至终就好像与此事毫无关联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除了一开始将冯益扶了回去,就再也没什么动作。这边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已经哭得地动山摇了,她这儿却好像稳坐钓鱼台,不愠不怒,不欢不喜。 这会儿忽见高氏直接问了过来,瞟了一眼冯益,不急不慢地缓缓道:“我是太妃娘娘的贴身婢女不假。可各位公主自有乳母带着,我并不常见。再者太妃娘娘一去,我便出宫了,算来那时帝姬不过七岁的光景。十年弹指过,早已物是人非。想再让我认出来是不大可能的。”说完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冯公公如此确信,那应该就是了。” 静善不禁留心看了她一眼。这话说得漂亮。日后一旦出了问题,往冯益身上一推便万事大吉,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可唯一件事却是想不通的。冯益这种在深宫摸爬滚打小半辈子的人,怎么就甘心被一个嫁了人的宫女抓来当挡箭牌? 静善定了定神儿。想这些都不是时候。既然老天赐下冯益这个冤大头,就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他。 “公公。”静善泪眼滂沱地望着冯益,不胜虚弱地求道:“公公既已信了,还是早日带环儿回宫吧。甄大人这里虽好,可是环儿日夜思念皇兄,寝食难安。环儿苟延残喘到今日就是盼着能再见一眼皇兄,那时环儿就算去了,也能安心了。” 冯益忙又掏出一块新帕子,亲自拉着静善帮她擦眼泪,安慰道:“公主可别说这些傻话。咋家明天一早就带着公主回宫复命。”说着顿了顿,又微微蹙起了眉头,“公主身边也没一个可靠的人。不过公主放心,咋家服侍了太妃娘娘一辈子,照样也会陪着公主,直到公主出嫁。” 静善在心底笑出了声,她忽然看懂了这出忠奴护主的好戏。 “有公公这句话环儿就放心了。公公守着母妃的陵寝自然是忠心不二,可若能到环儿身边时刻提点着,母妃在天之灵一定更加安心。” 冯益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脸上还挂着几颗闪闪发光的泪珠。 高氏讪讪地笑了笑,“那便这样决定吧。今夜三位还是先在府里委屈一夜,明日一早上路。”又看了看静善,陪着笑,“姑娘.......公主先回房歇息吧,” 静善依依不舍地和冯益告了别,便转身回了西厢房。 吴心儿冷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一直向下移着,最后停在了裙底处。静善跨过门槛的一刹那,没人注意吴心儿眼里闪过的惊慌。 “小姐回来了?”这边静善一回屋,敛容便抢在鹃儿之前迎了上来。 静善也不理她,自顾自地坐在了床上,默默地愣神儿。 “敛容”,过了半天才像是回了魂儿一般,“替我收拾包裹,明天便走了。” “走?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鹃儿,你先出去吧。”静善回头吩咐着。 “小姐.......”敛容迟疑地看着鹃儿出了房门。 静善不做声地望着她,脸上忽然绽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敛容,有些话,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第二十三章 聚散匆匆 晚饭一散,甄阳不慌不忙地跟在高世荣身后走了出来。一顿饭的功夫,不知他使了多少眼色。甄阳知道在表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愣头青般的小孩子,但也不必这样明显吧...... “你到底何事?鬼鬼祟祟的,什么事等不到明天说。”一出了正屋,甄阳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拦住高世荣问道。 “明天?明天就晚了。” 高世荣四下看了看,凑到甄阳耳边悄声道:“你的环儿妹妹明天一大早就家去了,等大少爷醒了,恐怕人也快到家了。” “回家?”甄阳忽觉得脑袋里响了个炸雷“怎么突然要走?可是她母亲.......” 高世荣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地样子,心里暗暗打鼓。这不过是另一个谎言,却已让甄阳失魂落魄,若是有一天他必须面对真相,天知道他会何去何从。 好在眼下还是有可瞒的余地。 “那倒没有。”高世荣略顿了一下,“不过我听说下午环儿家派人来了。在姑母的屋里足足聊了两三个时辰。” 甄阳的兴致果然还是被他钓了出来。 “难道是......” “这还用说。想来是定下来了,和柳蓁蓁一样,先搬回娘家避嫌的。”这柳蓁蓁三个字一出口,高世荣忽觉胸口一阵刺痛。不过他现在顾不上了。 甄阳听了果然是喜出望外,又惊又喜地朝着高世荣下死劲儿地捶了一拳。又忙说着抱歉胡乱地揉了两下。一张清秀的脸在黑夜里都能看出泛着潮红,怔怔地向着西厢房的光亮望去。 高世荣没好气儿地揉着酸痛的胳膊,瞥了一眼乐得就差手舞足蹈的甄阳,在黑暗里默默地轻叹了一声。轻得像是吹灭了蜡烛后那丝丝缕缕的烟儿,一口气儿的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静善盯着敛容忙忙碌碌的背影,抿了一口香茶,眉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说不上哪里不对。 是得知她帝姬身份后的惊讶不足?还是决定和她一起进宫时的踌躇不够?静善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没有破绽,都很合理,很自然。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哟,大少爷、表少爷,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敛容正欲出屋收拾,正碰见甄阳和高世荣迎面走了来。 “听说妹妹要家去,特来和妹妹告个别。”高世荣抢在甄阳前面笑着答道。 敛容略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儿,笑容满面地把他们让进了屋,自己依旧出去收拾东西。 静善这些日子与他们两个也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早没了初识的芥蒂。见他们来了,也不起身,回头笑道:“我这屋子小,你们看哪合心就随便坐哪吧。” 甄阳挑了静善对面的那把雕花靠椅,高世荣则不管不顾地跌坐在松软的贵妃榻上,半翘着二郎腿,两个小臂叠在脑后枕着,抬头盯着房梁,没事人一样哼着不成调儿的小曲。 甄阳装着看不见他,又不敢直视静善,只一个劲儿地向窗外望去。 “妹妹这次回去要待多久?”甄阳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静善飞速地瞟了一眼高世荣。 “这说不准.......还要母亲做主。” 甄阳听了这话似是正合高世荣的一番推测,脸上倒挂不住了。忙笑了笑道:“妹妹当初来得突然,如今家去也是说走就走,不知道的定会说妹妹是下凡的仙女,来无影去无踪。时辰一到,便又回天庭修炼了。” “哈哈哈........”静善冷不防地被一旁突然大笑的高世荣唬了一跳,“妹妹还说我油嘴滑舌,如今看来我还不及甄阳十分之一啊。” “你还说,都是跟你学的。”静善又望了一眼甄阳,“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甄阳本不善于此道,话一出口就已后悔。不想静善却如此说,一时竟呆住了。 静善最怕的便是这样时不时出现的沉默,哪怕只有眨眼的功夫。 她看着眼前的甄阳,纯净的像是山涧的清泉。那双有神的大眼睛无疑是随了甄采,但挺直的鼻梁和不同寻常的白皙应是继承了高家的特点。听说高家祖上曾几代连娶辽国女,虽是近百年过去了,可这异族的血液终究还是在高家子孙的身体里流着...... 静善略带倦意地朝窗外看了看。 “阳哥哥,时候不早了。明日环儿还要早起赶路,就不留你了.......反正,日后也要见的。” 甄阳闻言忙站起身,“是啊,日后........”说到一半忽见高世荣像没听见一样仍稳当当地躺在贵妃榻上,“世荣,你不一起走吗?” 高世荣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你先回吧,我和妹妹还有话要说。”说着突然一骨碌地坐了起来,“高家的事,你不方便听。” 甄阳听了无奈地看了看静善,满含歉意地替高世荣道了“打扰”,便先回去了。 静善一直送他出了院门,直到他黑色的大氅终于在远处与黑夜融为一体。她不自觉地轻轻碰了一下胸口那块鸡血玉--能留下的也只有它了......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静善回屋时,高世荣已坐在甄阳刚刚用的椅子上。 “不然呢?告诉他我是假帝姬,生死未卜,前途堪忧,而他甄阳不过是我在甄府的意外收获?” 一番话就这么顺了出来,静善突然觉得有些晕眩,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高世荣沉默良久,忽开口问道:“你要带敛容一起走?” “恩,已和高氏说过了。我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她好歹还跟了我一个多月。”静善抬头看了看高世荣,“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丫头倒也舍得。” “她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在这儿也没什么奔头。高氏也不会给她什么好前程,倒不如去宫里拼几年,说不定能自己挣到手。” 高世荣不解地盯着她半天,方缓缓道:“她和姑父的事你不知道?” “她说过。四个女孩儿,本是老夫人买来准备以后挑好的给你姑父做妾的。不过老夫人一去,这事就耽搁下来了啊。” 高世荣摇了摇头,“她这么说也不假。但是她没说全。”说着又往静善面前凑了凑,“四个女孩儿属她最得老夫人的心。何况她确实也有几分姿色。老夫人还在的时候,其实姑父已经暗地里收了她了.......只不过老夫人忽然一去,三年孝在身,不得纳妾。拖来拖去,这事就再无人提起了。” 静善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么说来,竟还不如冯益可靠。” “那个宫里来的公公?” “今日我能这么顺利的过关,全靠他明里暗里地帮衬。虽说也是打着小算盘,至少我还知道他要什么。” 高世荣笑了笑,“原来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根本不在乎妹妹是不是帝姬。”顿了顿,忽正色道:“此人可用。最坏地打算不过是拉他一起下水。妹妹一进宫门,是真是假是荣是辱都跑不了他,不怕他不真心帮妹妹。” 静善微微点了点头。 “妹妹明早什么时辰走?” “寅时一过马车就会上路了。” 静善被自己的泪珠惊呆了。她已经忘记上次不受控制地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高世荣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地顺着脸颊滑落,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替她拭去。 她的脸颊凉得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青石板,然而温润光滑又堪比蓝田美玉。 静善如梦初醒般慌忙别过头去,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珠。 高世荣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好久才讪讪地收了回来。 “我们这样的人,居然也免不了哭哭啼啼的俗套。” “你又没哭。” “我哭了,只是你看不到。” 静善红着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高世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 “我走了,你便能少一桩心事。” “不会,只不过这桩心事埋得深了一些。” 夜,已黑到了极致。若是辗转反侧之人不小心从窗户望出去,定会不寒而栗。 黑夜的恐怖不在于当下的昏暗无光,而在于它会一寸一寸吞噬掉每个人心里残存的希冀。 蓟州的冬夜就是如此。 然而西厢房里,暖洋洋地灯光一直照到了天亮。 第二十四章 南北东西路 寅时刚过,甄府僻静的后门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短促,却扰人心神。 静善在马车里坐着,默默地从卷起帘子的车窗里向外看着。一样的景致,一样的忐忑,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从没有进去过,只是匆匆经过,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生命中的一个月从此无声息地抹去,未曾留下、未曾带走。 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公主,都准备好了,咱们启程吧?” 静善点了点头。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 随着冯益一声尖锐高亢的命令,这辆不大不小的马车缓缓地向远方驶去,逐渐地加快着速度,最后终于奔腾前行,车轮打起四溅的雪花,踩着欢快的节奏地不停地旋转。 静善缓缓地放下窗幕,眼里的黯然一闪而过。甄府还沉浸在冬日的好梦之中。没人发觉她的离开,就像没人预料到她的到来。可她还是忍不住地酸楚,短暂却强烈的酸楚。 至少那个人,不应错过这次别离。 “公主”静善回头看时,冯益那张脸都快笑出一朵花了,“委屈您了,咱们这次没敢张扬,马车小不说,总共也就八个护卫。不过您放心,咱这是一路往南奔,又是挑那官路走,安全着呢。” 静善淡淡地笑了笑,柔声道:“如今金兵早已回了东北老巢,皇兄登基治国也已近三年,自是不比前几年的光景。除了匪盗猖狂.......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朝哪代没有这些草莽呢?” 吴心儿一直坐得远远地,紧挨着车门。听了此言忽然插了句嘴,“听说公主就曾被匪冦掳走?还差点被一个将军当成匪眷处死?公主怎么不早言明身份,也省得那不知深浅的武夫如此冒犯。” 静善这才惊觉这个吴心儿听得如此仔细,也许看得也仔细......她面露难色地道:“姑姑不知。匪冦粗鲁蛮横更胜于金贼。环儿沦落到他们手中早就不想苟活,更不想承认身份污了皇家清誉。直到韩将军真下令叫人把我推出去处决的时候,环儿才求生心切,无奈说出真实身份,苟全性命......”说着眼圈红得更厉害了,拿着手帕半掩半泣着。 “清誉?”吴心儿冷笑一声,“公主当真经历过靖康大乱吗?” “住嘴!”冯益怒喝一声,用手点指着吴心儿,“真是越大越不中用,这是跟公主回话的规矩吗!” 吴心儿面无惧色地扫了他一眼,眼里的冷意更甚三分,“我十年前就出宫了,记不得这些繁文缛节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公公勤谨,在娘娘陵寝边儿上守了十年,这规矩一点都没忘。不过我比不得公公,谁让我想得开,再也不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了呢?” 冯益被她一席话说得又羞又怒。以前在宫里时他就轻易不敢惹这个暴脾气,如今他无职无势,更不能拿这个出了宫的女人怎么样。 他狠瞪了吴心儿一眼,只装作听不懂,回头一脸怜惜地安慰着那边哭得梨花带雨的静善,“公主宽心,再苦不也过来了吗。如今有咋家陪着公主,谁敢再和您为难?”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帕子要帮静善拭泪。 静善不动声色地接过帕子自己擦拭了两下,用眼睛上下溜了冯益一番,含泪笑道:“公公这些年也是苦啊。在母妃陵寝旁一守便是十年。谁能像公公这样忠心呢?环儿如今却要公公伴在身旁,岂不是对母妃不孝?” 冯益听了忙笑道:“公主怎么这么想?娘娘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公主好好的。老奴伴在您身边是让娘娘九泉之下安心啊。您可是她仅剩的骨血了.......” 静善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一副不胜悲伤地样子将头抵在车壁上,像是默默在抽泣一般。 这车外面朴素,暗格却宽敞,四壁更是用重绸层层铺上。 静善的额头随着抽泣时装出的幅动而不断摩擦着车壁,冰凉的丝绸慢慢地有了她的体温。一片冰凉中的一丝温热,她突然想起了昨夜措不及防的触碰....... 她在心底暖暖的笑了笑。他说得没错,冯益,确实是可用之人。 “既然起得这么早,为何不去送送她。再不济也让老板帮你开一间下面的雅间儿。反正这大清早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只在这里干坐着,什么也瞧不见。”杨青瞪着一双熬红的眼睛,心疼地望着对面宿醉未醒却还一口口喝着闷酒的高世荣。 高世荣倦怠地笑了笑,道:“不必了。逍遥阁的好处便是清静,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清净。” “你早说,我也不必犯傻在这陪你到这个时候!”杨青忿忿地猛然站起,拂袖就要往外走。 “青哥......”高世荣慌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别走.......” 杨青回头看着他。那双桃花眼红起来美得叫人心痛。他叹了一口气,回到了座位上。伸手抢下高世荣的酒壶,用力贯在了地上。 高世荣似是被这刺耳的破碎声震得还了魂儿。 “她刚刚从这楼下经过。” “喝糊涂了你。” “我能感觉到,真的。”高世荣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她和我之间总有种说不上的牵绊。” 杨青忽然沉默了良久。 “像......你我那样?” 高世荣似是没料到他这么说,讶异地抬头看着他。 “怎么会一样。”高世荣满眼温柔地喃喃着,合住了杨青的双手,“我和她就像是一个人的两半,彼此懂得是因为相同之处太多。”他把双手握地更紧了些,“而你我之间则是成年累月的累积,彼此懂得是因为倾诉地太多。和她是缘分,可遇而不可求。和你则是心血,时间越久越舍不得放手......” 杨青的泪正滴在这两双紧握着的手上。他讪笑着慌忙缩回了手,别过头去,装模作样地看着墙上挂的山水画。 “世荣。”杨青知道自己无法直视着他说出这些话,“甄大人昨日......把甄濡许给我了.......就昨个儿晚上,说是已和高夫人商量过了。” “甄濡?” “开了春,和你纳妾的事一起办。” 高世荣沉着脸将最后一盅就一饮而尽。 “我父亲的意思是,带柳蓁蓁回永州。” 杨青茫然地盯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高世荣无力地把头埋在了臂弯里,“你真的不能和我一起回永州吗?” “你打四岁起就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 “功成名就、娶妻生子后,我和高家的债便清了。” “多久?” “可能要比我们预料地长一点。” “会比一辈子还长吗?” “当然不会!” “那就不算长......” 高世荣对着杨青的侧脸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一滴清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冯公公,咱们什么时候能到临安?” “马车不敢太快,怕公主受颠簸之苦。估摸着年要在路上过了。不过再怎样,正月十五之前也到了,公主不必太着急。” “不急,等了快三年了,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静善倦怠地合上了眼,一手抚着额头,半倚在榻上。任凭冯益替她盖上厚厚的锦被。 马车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前奔驰着,向目的地奔驰着。 那个只在诗词里见过的目的地。 可又有何妨? 南北东西,一辈子还不是差一点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十五章 残冬料峭寒 这院子连名字都没有,却大得有些吓人。屋檐下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做过巢的痕迹,显是今年刚起的新院子。可说是新,却丝毫见不到新气儿。屋梁不饰雕刻,连柱子上的漆也黯淡无光,像是完工时匠人草草了事的样子。至于院子里的摆设,更是少得可怜。几盆还没开的茉莉稀稀拉拉地堆在墙角,也不过是开了春后临时摆进来的。院中央扎眼地立了个大大的白瓷鱼缸,总算是有别于无人气儿的废院儿。 静善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鱼缸子。 “虽说是入了春,可这天儿还冷着呢。这缸里一时半会儿养不了活物。公主要是喜欢,老奴明个儿给您找个小缸子,放在屋里养几尾锦鲤,图个喜气儿。”冯益一边陪着笑,一边給静善披上了大氅。 静善低头抿了抿大氅的两襟,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不用麻烦了。我也不信那个。”说着突然压了压声音,竟有一丝沙哑,“整个宫里也就公公还肯叫我一声公主。” 冯益伸手扶过静善,引着她向屋里走去。 “公主说得哪的话。咱这不是才到吗,宫里大半儿的人还不知道信儿呢。若知道了,还不是要排着队来给公主请安。” 静善看了看他,低眉顺眼的殷勤样儿不但没改,反倒比在蓟州时更甚了。 “住在这种地方,恐怕只有这宫里的孤魂野鬼才能知道吧。” 冯益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搭腔道:“公主净说这些没边儿的。这越州的宫殿都是去年夏天才建的,比不得东京的老皇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才建的?”静善装着惊讶的声调,“看着怎么像几十年的老房子。” 冯益一手倚着房门一手扶着静善把她让了进来。 “这是建这院子的时候皇上特意吩咐的。没有赐名,也不让装饰,更不准人居住。大半年下来竟比那有年头的老房子还破旧。可这地方却是大得很。在这宫里比它大的就只有皇上住的政和殿了。” “我总是觉得这里阴气重得厉害......” 冯益抢着止住了她的话头,笑道:“公主这疑心的毛病大概是随了娘娘了。当初娘娘刚封了贵妃,进了同源殿,就总说殿里阴气重。非要不分昼夜地点着明晃晃的烛火。过了将近一年才慢慢好了。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不太适应罢了。再说公主在这里也住不久的,等皇上见过公主......” “皇兄既然肯为我破例开了这院子,就不能抽空见见我吗?” “皇上政务繁忙......” “公公自己信吗?” “老奴信与不信并不重要。” 静善看着冯益波澜不惊的面容心里忽有些安慰。是啊,才三天。在蓟州苦苦熬了一个冬天,不也过来了吗。 她缓缓地端起桌子上的茶盏。烫的,却是刚刚好。 “敛容呢?” “容姑娘在下房收拾呢。这院子太大,可是要劳烦她了。” 静善把茶盏靠近嘴边,让清香的热气烘着脸颊。 “公公有没有到过一个地方,一个从来未料到的地方。那个地方的一切都不是你命里该出现的,可你却不知道自己要在那里待多久.......可能第二天就离开,也可能就是一辈子。” 冯益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了。 “老奴在娘娘的陵寝边儿上守了十年。” 静善抬头盯着他,却对上了一双陌生的眸子。坚定、深邃、狠辣。 “可你一直不相信会在那里耗尽一生。我说得可对?” 冯益笑了笑,却不带一丝殷勤。 “公主在这儿,老奴就还有用武之地。” 静善装着未曾发觉这笑容的不同。 “现在就只能等了?” 冯益接过她脱下来的大氅,熟练地收进了柜子里。那柜子也是光秃秃得可怜。 “公主害怕等吗?” 静善看着他的背影。虽说已到中年,面容上也有了些沧桑,可若是从背影看去,冯益还是与二十出头的新人无异。虽是习惯性地曲着身子,可背总是绷得直直的。 “这里总好过母妃的陵寝吧。” 冯益猛地转过了身子,不带一丝笑意。 “对老奴来说,没什么区别。” 静善向后倚靠了过去,陷在又厚又软的叠好的锦被里。那个人没看错冯益。 “公公,这宫里如今都谁住着?” “上上下下近万口人呢。” “您知道我什么意思。” 冯益重新理了理柜子里的衣装,妥帖地关上了柜门。 “皇上、张贵妃、孟太后、吴才人。” “只这四宫?” “您只需要记住这四宫。” 静善满意地扬了扬嘴角,“公公这十年身在陵寝边,心却......” “茶凉了,老奴去给您换一盏。” 张贵妃凝视着怀里的女儿,这孩子睡着的时候总是格外可人。她轻轻地挪了挪身子,靠在床头栏杆上,总算稍解了些酸痛。 琼华在一旁看着,心疼地劝道:“娘娘,小公主熟睡了,就把她放到床上吧。您这么一直抱着多累啊。” 张贵妃半阖着眼,微微摇了摇头,“能抱的时候就多抱一会儿吧.......孩子长得快,一不留意就长大了。那时候想再这样亲近也是不能的了。” 琼华闻言也不敢再劝了。娘娘的苦她不是不知道。小公主是整个合恩殿的命根子,可娘娘现在却不知道能留她到何时....... “皇上来了这半天了,娘娘不去看看吗?” 张贵妃略有些不耐烦地睁开了眼,蹙了蹙眉头。 “他这是想躲着,却把恶名全推在我这儿了。我看他干什么?”说完顿了顿,终是又觉得放心不下,“还在书房?” “都待了两个时辰了。” 张贵妃长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瑞阳放在床上,又替她裹严了被子。抬头一眼瞧见那案子上的小鎏金兽形香炉。 “把那个撤下去,阳儿胆子小,前儿个偶然碰见了一张门神像都吓得哭了半天。你回头让福子去后屋的箱子里选一件雕花的,换了这个。” 琼华忙答应了,又回身去寻出门的衣裳。 “娘娘可是要去劝劝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这都三天了,像什么样子。要是太后或是皇后的人寻出了风声,不定怎么编排我呢。到时候他们一家团聚了,我倒成了千古罪人。” “娘娘........”张贵妃这面正说着要往外走,福子从外面一路小跑着冲了进来,差点撞了个满怀。”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见鬼了这么慌里慌张的!” 福子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赔罪,张贵妃理了理衣裳,没好气的儿地瞥了他两眼。 “怎么了?” “皇上起驾走了。” 张贵妃和琼华换了个眼色,不经意地道:“走了也好,省得我费心,自会有人劝他。”说着脱了刚套上的褙子,递给了琼华。“是回政和殿?还是去了皇后那里?” “都不是........看方向,应该是去了鬼院子。” 琼华听了如释重负地笑出了声,“这可好了,不用娘娘出马,皇上自己便去了。不过也奇怪,怎就突然想明白了?” 张贵妃若有所思地缓缓坐在了床边。注视着熟睡的瑞阳。 “今儿是二月十七吧?” “对啊。” “那就是了......” 张贵妃摆了摆手,琼华便带着福子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张贵妃轻轻拍着睡得香甜的瑞阳,迟迟不舍得再合上双眼....... 第二十六章 原是故人来 静善一动不动地死盯着窗外的那个男人。他远远地站在院中央,小范围地左右打量着这个没什么可看的空院子。 静善又一次在心里暗骂着这个鬼气森森的院子。毫无装饰却只知道一味的大。寻常的院子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屋里的人从窗户看去就能一览无余。而她看得眼睛都酸了,也只能看个大概。 男人的身形瘦高,有些像高世荣,却要比他沉稳些。一袭妃色锦袍,样式极为简单,料子却是上好的锦缎,光滑细密。春日里阳光不烈,可经衣服一反,静善都觉得被刺得恍惚。一条玉带在腰间紧束更显得虎背蜂腰--年岁应是大不到哪里去的。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颜色纯净,胜似蓟州城的鹅毛大雪。纹路中间掺着金线,隐约地泛着光。静善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公公?可是......?” 冯益在一旁神色严肃地瞧着、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窗棂,上面的青筋隐隐浮现。 “是。” 静善像被针扎了一般跪直了身子,向窗户附去。 “可为何不见要近来的意思?”静善声音听起来涩涩的,“你看........这在院子里转了都有一顿饭的功夫了.......” “公主不要急,再看看。” “怎能不急!”静善的声调忽得高了上去,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若是到了门口都不愿意见我一面,我还有什么盼头!还不如一脖子吊死了干净!” 冯益皱着眉飞速瞥了她一眼,忽然紧张地狠拽了她一下,慌忙中竟掐了她的皮肉。 静善吃痛地叫出了声,下意识向窗外看去,却正赶上那男人回头望向她。 他看见了!静善飞似地收回了目光。只一眼.......静善在脑子里飞速地回忆着他的面容。 苍白消瘦、眼窝深陷、鼻梁挺得高高的,光看这两处,倒是像极了静善。唯独细长的眼睛与静善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差得太多。可却是锐利机警,有些.......是了,倒有些像鹰的眼睛。 静善定了定神,突然觉得好笑。那么远、又只是匆匆一眼,自己居然能在脑子里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定是因为慌了手脚,胡思乱想出来的。 “公主......公主!” “怎么了?” “皇上进殿了!” 孟太后轻轻把琵琶递了出去,净荷忙屈膝伸双手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软缎的橡木盒子里。 “这曲湘妃怨都有些生疏了。”孟太后站起来,直了直腰,一边说着一边向妆台走去。 净荷放好了琵琶,忙碎步跟了上来,“回了宫就再没听娘娘弹过这首曲子,以前在致宁庵倒是天天弹........” 孟太后坐在了妆台前的绣墩上,凝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如今皇上少年有为,收拾了河山,安定了局面。再不是几年前风雨飘摇的情景了,自是不能再弹这样哀伤的曲子。” 她从镜子里看着净荷正拿起一支攒着祖母绿的凤钗比量着,想为她簪上,忙回手接了过来。 “这些东西早几年哀家定是不会任它们这么白白搁着的。” “娘娘,您虽是被尊为太后,可也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偶尔戴一些也没什么的。您现在这样一素到底,倒是比在庵里的时候更甚了。”净荷瞧着孟太后梳得齐整却不见一点闲饰的低髻,小声地抱怨着。 “哀家本就是该在青灯古佛前了却残生的人。虽说命运捉弄又回到了深宫里,可在哀家眼里金瓦玉堂和古刹荒庙也没什么区别......” “可您这样简素,也辜负了皇上一片孝心啊。” 孟太后微微笑了笑,把那只凤钗放回了盒子里。 “辜负了孝心算什么,惹起了皇上的疑心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净荷在后面轻轻地给孟太后垂着肩头,浅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对了,前儿个喜燕回的那话可是真的?”孟太后突然问道。 净荷冷不防地愣了一下,忙回道:“是真的,奴婢特意派人去张贵妃宫里打探了一番。那边儿的人说帝姬早回来了。” “现在哪儿住着?” “鬼院子...”净荷话一脱口便后悔了,“是...西边的那个没人住的院子。” 孟太后佯装没听见前儿的那句,不动声色地半闭着眼。 “可也奇怪。”净荷讪讪地想彻底把刚才那茬混过去,“人都回来了,皇上怎么不去见见,也不让宫里知道。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孟太后依旧半阖着眼,“皇上本就不待见他那些兄弟姐妹,连他父亲他都不愿意别人多提一句。旧宫里的人和事我看他是统统都不愿意再想起,我若不是被他父皇撵出宫去,如今也不见得能被重新尊为太后。” “也不能那么说,您可是救过皇上一命。建炎三年的那场兵变要不是您力保皇上.......” “回来的是哪个帝姬?” 净荷正说在兴头上突然被打断不禁窘得比刚才还厉害。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回道:“是柔福帝姬,当年甚是得徽宗的宠爱。娘娘可见过?” 孟太后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徽宗朝的时候我总共回宫才多久就又被刘氏赶了出来。怎么会见过她?” “柔福.......”孟太后低声喃喃着,“温柔和顺、福德双全,若是哀家的福庆活到现在,应该便是如此吧。” 净荷看着孟太后陡然黯淡下来的双眼不禁暗暗骂着自己,嘴上忙劝道:“娘娘快别伤心了........小公主聪明可爱本就不像是凡间的孩子,定是被天神收了去位列仙班了。您就只这么伤心,公主在天上看见也不能安心修行啊。” 孟太后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花,禁不住笑出了声。 “你啊,越大越学会胡说八道了。” 赵构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下的这三个人。和宫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头低得死死的,一眼看上去只有三个错列排开的黑脑袋。 他呷了一口茶,冷冷地吩咐道:“都起来吧。” 三个人谢过恩,后面的两个人扶着前面的主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赵构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像被什么法术击中一般,端着茶盏定在了那里。 倒不是因为美貌。不过眼前这个女子倒确实美得有些过分。白皙的面庞配着一双明亮的杏核眼本已动人,那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眼窝更是平添了三分北地胭脂的艳丽。而精致的鹅蛋脸和小巧的樱桃嘴却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含蓄柔媚。几种难得的美丽凑在一起,真真儿的摄人心魄。 可赵构却不是为此。 眼前的这张脸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松松地打开了记忆里一直紧锁的那扇门。门后是旧宫里的一切。父皇、母妃、太子、帝姬...... 这张脸他见过。现在他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般忽得想了起来。那年在艮岳、他第一次去艮岳的时候,他第一次见这张脸,依偎在父皇的怀里........那次是他第一次进艮岳。 “柔福,真的是你。” 静善听不出这语气里的情绪。 “皇兄......”还是老套路吧,静善红着眼圈,又跪了下去,“环儿不想此生还能再见皇兄一面。” 敛容忙要上前扶起,却被冯益暗暗拉住。 赵构缓缓地蹲下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不说这些了,回来就好。”有些事,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听下去。 “这院子就不必再住下去了了,原也是太过寒酸了。”赵构上下看了看,“太后住着的慈溪殿后身儿有一个空着的独院儿,回头收拾出来妹妹搬过去就好。”说着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妹妹应是还没见过孟太后吧。” 静善不安地看了一眼冯益。 “回皇上,公主进宫不过三天,恐怕太后还不知情。” 赵构略点了点头。 “以后住着近了,横竖也会见的” 静善应了下来。赵构倒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今日不早了,朕就先走了,妹妹也早些歇着吧。” “皇兄不再坐坐?”静善满脸狐疑地看着急欲离去的赵构。 “不了.....”赵构不自然地瞟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等妹妹搬过去了,再叙也不迟。” 静善还想说些什么,却一眼看见冯益的眼色。 “那便不留皇兄了。”说着深深福了下去,“环儿恭送皇兄。” 赵构像是脱了钩的鱼,迫不及待地拂袖走了出去。 静善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就这样?” 冯益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看着赵构离去的方向。 “这样就够了。” 第二十七章 福国长公主 直到从张贵妃的手里接过圣旨,静善才开始真切地明白自己的处境。定局,好像是她日盼夜盼的心愿,可这真的来了,她才猛然意识到另一层含义:无路可退。 她仍跪在原地,反反复复的看着那一行行的字迹。张贵妃说这是皇上手书。 听说高宗尤擅行书,但这圣旨上却是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严谨端正,笔力雄劲,颇有颜真卿的遗风。静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映出他的脸庞。是啊,那个连假笑都挤不出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写出一手洒脱行书的样子。 “长公主快起来吧。”张贵妃笑吟吟地俯身将她搀扶了起来,“地上凉着呢,小心伤了身子。” 静善这才回过神儿,就势扶了一下,站起了身来。 “烦劳娘娘特意跑一趟,环儿如何担得起呢。” 冯益正在给张贵妃上茶,闻言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嘴角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退回到静善的身边。 “长公主说得都是哪的话?能亲眼见到皇室骨肉重回大宋,妾身三生有幸。” 静善一寸一寸的把圣旨卷了起来,回手递给了冯益,含笑虚让了一下,还是在上座坐下。 “福国长公主?”静善浅笑了一下,略带些羞怯,“环儿从小听帝姬听得习惯了,如今倒有些不适应。” 张贵妃赞同般地点了点头,体谅地道:“徽宗好风雅,仿着周朝的典故拟了帝姬这一说。可自始皇起,公主就是公主,再没变过称呼。其实说到底‘帝姬’才是真正的新鲜物。你皇兄登基不久,就把称呼变回来了。”说着看了一眼静善,“那时我还说改这个做什么,公主也好帝姬也罢,还不是都......” “还不是都被金贼掳去欺辱糟践,白白污了大宋的脸面。”静善眼也不眨地死盯着张贵妃,脸上不嗔不喜,像是说着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 张贵妃看着这双美得惊人的杏核眼,忽然打了个寒战。 “公主快别多心。”张贵妃忙把话往回圆,“妾身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嘴上无遮无拦,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刚进宫那会儿不知为这个得罪你皇兄多少次。” 静端起茶盏,将半张脸遮进盏中,仅留的一双眼睛也半闭着,享受着徐徐暖暖的香气。良久才放下了茶盏,将盖子严丝合缝地盖了上去。 “娘娘不必这样紧张,环儿确实有愧于皇家清白,怪不得旁人议论。像娘娘这样心直口快的是最好不过了,怕就怕那些阴险小人,明里点头哈腰,转过身便信口雌黄,把人往死里糟践........环儿离宫虽久,可这宫里的人和事却是千年不变的。” 张贵妃被这一席话说得云山雾罩。倒不是不明白,只是这番话怎么能出自一下生便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柔福帝姬...... “您是皇上唯一幸存的亲妹妹,御笔亲封的福国长公主,宫里纵是人心险恶,可谁敢和您过不去呢?” 张贵妃自嘲般的笑了笑,“倒是妾身这样的人,才最要处处提防。” “娘娘深受皇兄宠爱,瑞阳公主更是惹人疼爱,最得皇兄欢心。这宫里除了太后,便是娘娘了。怎么倒说些提防不提防的话来了?” 张贵妃警觉地顿了顿。 “妾身又失言了。”张贵妃抚着脸讪笑了两声,却丝毫不见窘迫。“倒是正想问公主,回宫这些日子,可见过太后了?” “就连皇兄也是前几日才见过。” “无妨,今日皇上在前朝已经正式宣告公主还朝的喜事了,想来太后不久便能召见。” 张贵妃仔细打量了一番屋子,回头不满地问着身后的侍女:“琼华,慈溪宫后面的那个院子怎么还没收拾出来。堂堂长公主老在这样的屋子里住着算是怎么回事?” 琼华忙回道:“是太后说不能怠慢公主,叫匠人重新装饰一遍,又着意添了些东西,所以才这么久。不过也快了,左不过这两天,便能住进去了。”说完又补了一句,“太后前几日已赐名‘福延殿’,说是意头好,和公主的封号也配。” 张贵妃闻言不言语,只看着静善,似是等她示下一般。 “太后娘娘想得周到。”静善感激地颔首笑了笑,“说起来皇兄对婶母倒是极孝顺的......” “公主应称母后才对,你皇兄便是一直这么称呼的。” 静善稍迟疑了一下,眼神不知不觉得飘向了冯益。 “建炎三年的那场兵变,若不是太后娘娘宁死不屈,严词拒绝刘苗二人让她抱着小太子垂帘听政的诡计,恐怕大宋江山早已易主,也没有今日难得的安定了。”张贵妃忙解释道,“皇上知恩图报,自那以后便将太后视作生母,每日早晚请安,尊敬孝顺与对生母无异。” 静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是再造之德,应该的.......” ------------------------------------------------------------------------------- -------------------------------------------------------------------------------- 敛容独自蜷缩在下房的墙角,抱着双膝,边哭边笑,眼泪滑过扬起的嘴角,滴落在干燥的地面。 “是真的。”她自言自语地一遍遍说着,“是真的,她真的是公主......” 她胡乱地抹了一下眼泪,从袖子里摸出那个青玉的小瓶子。上面竟然用白银镶着莲花繁纹。夕阳揉进昏暗的屋子里,照在瓶子上,泛着澄净安然的柔光。 白银?莲花?多恶毒的讽刺..... 那白银闪耀着,不见一点黯淡。是,她还没用过,自打从甄采手里接过来,她连看不都敢看一眼。 可今日终于、终于可以放心的把它拿在手里,端详着、赞叹着,叹那青玉的通透,白银的纯净,雕工的精湛。 “容姑娘!”房门呼啦一下被猛地拽开,冯益站在门口,背后是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夕阳。 敛容猝不及防站了起来,只听‘啪’的一声,玉瓶跌落在地上,止不住地骨碌到冯益脚边。 “张贵妃走了,公主问你去哪儿了。”冯益眼睛盯着她,慢慢俯下身捡起了小玉瓶,“公主的好日子,姑娘怎么在这里躲着?” “我......”敛容强定了定心神,笑了笑,“这几日每日每天都要收拾这么多屋子,有些累着了。反正前面有公公呢,我索性躲个清闲。” 冯益将手里的瓶子举在空中,对着阳光细看了看。青玉本是最脆生的,只不过外面锢着白银,一摔之下到没有碎,不过瓶身也能见些细小的裂纹了。 “哟,可惜了,这可是咋家的不是了。”冯益回手将瓶子递了过去,敛容忙伸手欲接过,可冯益突然僵在那里,一点不见要撒手的意思。 冯益笑了笑,道:“不如这瓶子先放在咋家这,等我回头找宫里的匠人照着样儿,给姑娘再做一个。”说着晃了晃瓶子,“哎?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姑娘要是急用不如就先倒出来,别耽误了事儿。” 敛容听了手上突然加了劲儿,生抢了过来。 “不用麻烦了。”敛容略匆忙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不劳烦公公了。对了,公公刚才说小姐唤我?” 冯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轻笑了一下。 “现在应该叫公主了。” -------------------------------------------------------------------------------- ------------------------------------------------------------------------- 静善倚着房门,面对着空荡荡的院子。 今天的夕阳带些橘色,铺天满地的照着,涌进院子里,就好像装满了这个空荡荡的荒地。 她微微往前挪了挪身子,依旧慵懒地倚着。仍凭阳光从发髻上泻下,经过光洁如玉的额头 ,挺而直的鼻梁,红润饱满的嘴唇,钻进抿得严严实实的领口,温暖着全身上下。 “福国长公主。” 她轻轻地念叨着,像是品着一盏奇香无比的热茶。 “福国长公主。” 第二十八章 相逢曾相识 “原是长公主殿下来了,恕奴婢怠慢了......”净荷正在内室听差,忽见文杏来禀报,忙不迭地赶了出来。一眼便看见了在正堂端坐着的少女。 静善略打量了一下来人。 年岁上总有二十多了,发髻也是中规中矩的同心髻。玉色的里衣,外面罩一件莲花纹的月白色褂子,简素婉约不比寻常侍女。可这浑身上下却无半点富贵闲妆,倒是那眉毛,是细描过的横烟眉。 静善仍坐着,含笑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 “环儿今日迁宫,就想着顺便来拜见太后。也没事前通报,是环儿的不是。姐姐不必自责。” 净荷这才看清了女子的面容。正暗自赞叹,又忽听她此言,忙低头道:“公主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太后娘娘的侍女,怎担得起公主叫一声姐姐。公主若看得起奴婢,便唤奴婢净荷就是了。” 静善微微点了点头,又望了望堂外,正是春光明媚的景象。 “原是环儿挑的时候不好,这大中午的,怕是娘娘正午睡呢吧?” “没呢。”净荷抬起了头,越过前面的敛容,一眼盯住了静善身后侧站着的冯益,顿了顿,方道:“公主来得巧,娘娘往日这个时候是要午睡,偏是今日午饭时皇上叫人送来了几碟子洛州的家乡菜,说是外臣孝敬的。娘娘一见之下又是喜欢,又是伤心,如何能入睡呢。” “娘娘原是洛州人?” “正是呢。娘娘十六岁便离家入宫,几经波折,如今又到了这边,怕是再不能......”净荷正说着,猛地对上了一双眼睛,忙止住了话头。 “那.......”静善有些犹豫地瞥了一眼冯益,又向净荷道:“依你看,现在拜见娘娘可合适?” “娘娘虽是伤心,可见了公主怕就好了大半儿了。公主无需顾虑。”净荷答着话,眼睛不自主地又溜向了冯益。 冯益当然是发觉了。来之前便做好了准备,只没想到她净荷竟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公主面前失态。他暗自屏着气儿,一门心思看着静善,他太知道自己家的主子远不止柔柔怯怯的少女....... “公主。”净荷满意地看着冯益眼里的惊慌,“您这边请。” ---------------------------------- ---------------------------------- 孟太后一手撑着额头,坐在饭桌旁。宽大的黄梨木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杯盘碟碗。 她就这样痴望着,整整快一个钟头了,却还是舍不得拿起银筷子。 屋外边忽然一阵窸窣声。孟太后刚蹙起了眉头,还没来得及问话,便见净荷迈着碎步进了屋来,身后隐隐约约还跟着三个人。 “娘娘。”净荷满面春风地凑到了跟前,“长公主今日迁宫,特来给您请安呢。”说着便侧了侧身子,让出了身后的主仆三人。 孟太后闻言一阵烦躁,也只得稳了稳心神强笑着看了过去。 “环儿还朝,特来给母后请安。愿母后福寿双全,凤体康健。” 静善在地下跪着,低着头,看着自己散在地上的裙边。却良久也没等来太后让她起来的吩咐。 慈溪宫的内室这时静得像一潭死水一般。 “娘娘.......”净荷试探着小声地在一旁道:“公主还跪着呢......” 孟太后像是被人一下子从深水里捞出来一样,惊得打起了寒颤。 “你.......”她已经无心顾及自己哑得吓人的声音。“抬起头来。” 静善不解地慢慢撑起了身子,缓缓望向那个女人。 “福庆!”孟太后忽像疯了一样,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直直地跪扑到静善面前,“福庆!”她颤抖的手死死捧着静善的双颊,泪水从两只瞪得铜铃大小的眼睛里止不住地滴落,“真的是你......福庆,四年了,母后还以为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敛容看着静善被孟太后紧紧地锢着,忙欲上前劝阻开。冯益在一旁眼尖,立刻拦住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净荷,努着嘴让她去劝。 净荷此时也是傻了。太后从当皇后起,便因恭肃谨慎倍受称赞,即使被废也从未失了方寸。今日这样的情景,她看着怎能不惊心。 “娘娘。”净荷终还是劝了起来,“您糊涂了。”她用力硬拉开了孟太后的双手,静善便顺势挣脱了出来,一旁的敛容忙扶了她起来,把她护在身后。 净荷这边也搀了孟太后起来,踉踉跄跄地扶着,一边不住地劝着:“这是福国长公主,徽宗的第二十女,王贵妃的小女儿.......您的侄女。”说着又看了看静善,咬了咬牙,道:“福庆公主长到三岁便去了......已去了近四十年了!” 孟太后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但总算清醒了几分。 “快四十年了?” 净荷忍着眼泪,咬住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 “是哀家糊涂了......” --------------------------------- --------------------------------- 敛容端着已凉地差不多的冰糖燕窝急匆匆地向东厢房走去。今日的事实在是怪地厉害,不知公主可缓了一些........ “公公的意思是,此事另有蹊跷?” 冯益在屋中。敛容猛地止住了脚步。盅里的燕窝差点溢了出来。 她悄无声息地站在窗侧,仔细听着。 是冯益的声音。 “太后娘娘虽说年岁大了些,可耳清目明,从不见错了半分规矩。再说福庆公主去了那么多年了,娘娘如今再伤心也不会到哭天抢地的地步了,今日种种,实在是都在情理之外。” “许是我真有几分像福庆公主?太后娘娘一见之下勾起伤心事也是正常......” “您知道福庆公主去的时候才多大吗?三岁!您和一个三岁女童再像能像到哪里去啊。” 敛容略安心了些,原是在说今日的事,正要推门进去,忽又听见静善的声音。 “我和福庆公主应是堂姐妹。已是极近的血亲了,许是神态上......” “您可曾留心到太后曾说了一句‘四年了’......像是四年前才见过福庆公主一般,可是福庆公主去了都将近四十年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敛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 ------------------------------ 净荷对着孟太后的背影,暗暗地摇了摇头。 长公主一走,太后便又回到了常态。从容、稳重、令人望而生畏。 “娘娘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净荷站在她身后,心疼地问着。 孟太后的背影微微一颤,声音却是波澜不惊。 “你是说长公主的事?” “福庆公主去了那么多年了,奴婢没想到娘娘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儿。” “你也以为哀家糊涂了?”孟太后的语气里竟有些嘲弄。 “奴婢不敢......只是您今天说四年前见过公主,可是.......” 孟太后慢慢转过了身子,直视着她,双眼澄澈,嘴角带着些许的笑意。 “因为四年前,哀家的确见过她。” 第二十九章 有木秀于林 孙德顺试探着抬了抬头,瞄了一眼皇上的脸色。壮了壮胆子,道:“皇上,公主还在外面候着呢。” “糊涂奴才!”赵构剑眉紧蹙,怒喝道:“秦中丞历尽万难,还朝为朕献计,你跟随朕多年,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吗!” 孙德顺骇得猛地跪扑到地上,碰头不止。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那.......” “让她候着!” “是、是.......”孙德顺听了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猫着腰,踩着碎步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赵构看着他把房门又重新关紧,方复望向下首坐着的秦桧。 “中丞莫要见怪。” 秦桧早已被皇上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七魂丢了三魄,这时又看他变脸似的回到了先前和颜悦色的模样,心下不禁紧了几分。 “微臣不敢。”秦桧陪着笑,道:“臣也听闻柔福帝姬得天神庇佑,安然回宫,正是该皇上着意安抚的时候啊。” 赵构的眉心微动,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张笑成花的脸。 “现在是福国长公主了。” 秦桧一时语塞。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话头。龙女还朝,举国欢庆啊.......怎么会僵到了这里....... “中丞刚才说有一计献上?” 秦桧忙趁势答道:“只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赵构略顿了一顿,忽然仰天大笑,其声雄厚绵长,响彻空荡荡的正殿。 秦桧被这突如其来的丹田之气震得心惊胆颤。却还是强撑着,面不改色地问道:“不知皇上为何发笑?” “南人归南?”赵构神色悲怆地盯着高高的顶梁,“朕一登基便带着家眷老小一路向南。甚至一度被金贼赶到了海上!中丞倒是说说朕还应如何‘归南’?” “这......南人归南只是一说,此计最妙之处还在后半。” “后半?”赵构的笑意已退得无影无踪了。 “恕臣直言。北地的土地大宋一时半会儿尚无法收回。与其藕断丝连,倒不如索性暂将其割与金国。而南逃到南地的原住在北面的大家世族也可返还家园,无需再忍受寄人篱下之苦。” “中丞倒是为他们打算地清楚。”赵构头也不抬,只看着袖口绣着的祥云纹,轻轻摸挲着。 “皇上,臣也知此举实在是有愧于大宋先帝。可事到如今只有与金贼议和了!”说着急匆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文书,凑到赵构身前,毕恭毕敬地献上,“这是金太宗之弟挞懒亲拟的‘求和书’,还请圣上过目。” 赵构扫了一眼那卷得整整齐齐的文书,却并未接过来。 “中丞可知道我南宋的兵马统帅们都是何地人?” “这......”秦桧双手平举文书着,弓着腰,勉强抬了抬头,“微臣不知。” “西北、河北、山东。”赵构一把抢过秦桧举着的文书,三两下便撕得粉碎,一挥手将碎纸片用力贯得漫天飘落。“让他们都回到北地?中丞可是要一力来保我大宋河山?朕若签此约,便是石敬瑭再世!我大宋和后晋那种孙子国还有什么分别!” “皇上恕罪!”秦桧匍匐在地上,把苍白的脸冲着地面,绝望地颤栗着。“臣九死一生逃回来,怕是神智还没清楚。还请皇上看在臣冒死觐见的忠心上,饶过微臣!” 赵构依旧坐着,双手紧紧抓着两侧扶手上雕着的龙头。 “是啊,中丞辛苦。”赵构言语里的暴怒再次熄了下来,代之以深海般的冷静低沉,“同中丞一同被俘的孙傅、何粟、司马朴无一人有中丞这般本事,竟能夺了金兵的船,一路逃回南地。” 秦桧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中丞远道归来,不赏不能慰人心。”赵构冷冷地看着恨不得钻到地里的秦桧,轻哼了一声。“礼部尚书一职正好空了出来,中丞便顶上罢,也可为我大宋早日复国安邦、礼乐重修祈福。” “臣.....臣谢主隆恩。” ====================================================================== “公主?”敛容心疼地替静善紧了紧大氅,“这早春的风还硬着呢,您就只站在这风口里,冻病了可怎么办。” “是啊。”孙德顺在一旁已劝得口干舌燥,“皇上这会儿确实和秦大人有要事相商,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皇上虽说让公主候着,也不过是一时气话,您还是早些回宫吧。不然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奴才担待不起啊。” 静善像是没听见一般,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就在正殿的廊下,死盯着紧闭的房门。双手交叉着握在一起,已经白中透青了。 “皇兄金口玉言,既说让环儿候着,环儿怎敢离开半步。秦大人的国事总会回禀好,那时皇兄自会召见环儿。” 孙德顺听了急得直跺脚,这长公主看着温顺和善,没想到竟是个倔脾气。这边正愁眉苦脸地想着对策,一抬头忽见迎面来了个人。 “哎呦!秀儿姑娘,你来得正好!”孙德顺眯着眼睛看清了后,脸上愁云顿扫,殷勤地迎了上去。 “这话是怎么说的,秀儿给公公请安了。”那女子熟络地挽着孙德顺,玩笑着作势福了下去,孙德顺忙不迭地搀了起来。 “见过长公主。”那女子一路说笑着走到静善跟前,却立刻敛了敛神色。恭恭敬敬地深曲着膝,请了安。 静善的兴趣一下子被挑了起来。眼前的女子绰约似雨后梨花,清丽婉约让人眼前一亮。瞧她请安的规矩也是妥当熟练,分毫不差,应是宫里的老人了,可这面容上却与二八少女无异。若论起身份,就连孙德顺也不敢受她一拜,还要陪着笑脸放下身段,自是不一般。可却被称作是姑娘,显也是宫中的女侍,不过...... “免礼。”静善轻声吩咐着,一手假扶她起来。“你是.....” “奴婢是政和殿的掌事宫女。公主唤奴婢秀儿就好。” “就是她?”静善心里微微一震,此人冯益曾提起过。一个秀姑娘顶得上十个孙德顺......... “公主听皇上吩咐在这候着是没错,可万一冻坏了还不要惹皇上担心?”秀儿上来连客气话都没说,单刀直入地开始劝道:“不如这样,公主若不弃嫌,到奴婢的下房等着。虽是委屈了公主,总也要比站在这冷风里强。” 静善暗自观其神色,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比起前几日见的净荷又是大不相同。 “既如此.....”静善似是犹豫地和敛容对望了一眼,“便前头带路吧。” ====================================================================== “公主请”秀儿从兰叶手里接过茶盏,毕恭毕敬地奉了上去。 静善微微颔首双手接了过来,道:“姑娘也坐吧。” 秀儿也不推辞,谢了恩便坐在了静善的对面。 静善默默地吃着茶,暗暗打量着这个“下房”。 总也有甄府的西厢房十个大了。且举架高于一般的偏房,倒像是正经的殿室。屋内一应陈设却都是女孩儿家的心思。瑶琴书案、妆台绣架无一不全。最奇处莫过于那个整面墙大小的书架子,上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各色典籍。倒是让静善忆起了儿时父亲的书房。 “姑娘的‘下房’都赶上环儿的福延殿了。”静善浅笑着,一双眼睛弯成了两道虹影。 “公主取笑了。”秀儿似是并不意外,“这都是皇上天恩,格外关照秀儿。” “姑娘跟了皇兄多少年了。” “秀儿七岁便进王府了,到现在......”她略停了停,语调也低了下来,“整整十八年了。” 静善心下略有些惊讶,十八年,那如今便是二十有五了....... “公主今天来求见皇上,可是有急事?” “原也没什么事。”静善抿一口茶,竟是开春的新茶。“只是回宫快一个月了,总共才见了皇兄一面。”静善面带不安,委屈地低声问道:“虽说儿时环儿与皇兄并不亲近,可如今皇兄只剩环儿这一个亲妹妹了,为何如此疏远呢?可是环儿做错了什么?” 秀儿笑了笑,不急不慢地轻吹着茶汤,把浮在水面的茶片都吹到了一处。 “是啊,虽说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毕竟都是赵家的骨肉。”秀儿把茶盏又重放回到桌子上。“有些话,秀儿不好说。不过公主大可以去问冯公公。对了,冯公公今日怎么没和公主一起呢?” “环儿新迁宫,有新增了好多丫鬟太监。一堆事情都要劳烦冯公公打理,左右还有敛容呢。”静善心不在焉地答着,暗里不知已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姑娘和冯公公原是故交?” 秀儿抬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故交谈不上,一早认识倒是真的。秀儿和冯公公不过是点头之交,不比他和净荷,有那么深的渊源。”说完忽掩住了口,“秀儿多嘴了。公主恕罪。” 静善的心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各种各样的片段。净荷?是啊,她本应一早注意到的,要不是那天孟太后的事乱了方寸...... 静善看着眼前风轻云淡的女子。端庄得让人生畏。她知道再也套不出什么了,或者说,这个女子再也不会透露出什么了...... “秀儿。”静善不甘心地差过了话头,“这宫里的侍女、尤其是像姑娘这样的掌事,哪一个的名字不是主子用心起的,倒是姑娘的名字简单大方。” “奴婢原是单名一个秀字。七岁入王府时,皇上总愿叫奴婢秀儿,叫着叫着便习惯了,奴婢倒没想过这些。” “姑娘原叫什么?” “杨秀。” 静善恍然赞叹道:“果然,必是要这个姓氏才配得起这样的字。木秀于林,眼前的典故。不矫揉造作,却更显别出心裁。” “公主过誉了.......” ====================================================================== 孙德顺悄无声息地凑到赵构跟前。 “皇上?” 赵构略带倦意地睁开了双眼。 “送中丞出去了?” “已送出去了。” “退下吧。” “可....皇上。”孙德顺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公主还在候着呢.......” 赵构猛地看向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异事。 “还在?” “是,您不是让公主候着吗?” 赵构无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让她进来吧。” 第三十章 亭边芍药芳 吴才人从未时初刻就沐浴更衣完毕,率明德殿上下恭候在殿门外,如今已是快申时了。 “娘娘,政和殿那边传话说是长公主候了一下午才进殿去。且出不来呢。皇上久未见公主,如今突然还朝,兄妹两个定是有说不完的话。怕是就不来了。娘娘还是.......” “木兰,你跟了本宫多久了?” “娘娘进宫起便是奴婢服侍。”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刑皇后的生辰。” 吴才人略点了点头,挺直了腰背。目不转睛地盯着空荡荡的宫门。 “皇上会来的,不论多晚。” ===================================================================== “瑞儿,你......你刚刚说什么了!”张贵妃一双凤眼又惊又喜,噙着泪花,死命克制住过于激动的双手,尽量轻地转过瑞阳肉嘟嘟的小身子,“再说一遍好不好?” 瑞阳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又转回去摆弄着手里的拨浪鼓。那是内侍监新送来的,羔羊皮的鼓面上画着金童玉女。女孩躲在男孩的身后拿着一把玉如意,只露出半个身子。 “瑞儿.....”张贵妃不甘心地一遍遍轻声唤着她。 “娘娘。”这边琼华端着一小碗鲜鱼羹进了屋来,一眼瞧见张贵妃魂不守舍地拽着小公主,忙上前拉住,连哄带劝地把她搀起来,道:“这是做什么呢,仔细一会儿惹小公主哭鼻子了。” 张贵妃呆呆地看着玩得不亦乐乎地女儿,忽觉犹如大梦初醒般的失落。她摇了摇头,似是在嘲笑自己的不清醒。 “鱼羹做好了?”她稳了稳心神,回过头问道。 “是啊,小厨房刚差人送来的。” 张贵妃习惯般地伸手欲从琼华手里接过那个精致的小白瓷碗,可手到了半空,却突然停了下来。 “琼华,今天你来喂公主吧。本宫.......想出去走一走,一天都没有出和恩殿了。” 琼华狐疑地看着她,含糊地应了下来。一边回头唤道:“鸳儿,你跟着娘娘出去吧。” “不必了。”还没等鸳儿回话,张贵妃便打断道:“这天色还早,本宫略转转就回了,不必派人跟着了。”说着披上了大氅,便当真一个人径直出了宫门。 鸳儿似是还没明白,小心翼翼地凑到琼华跟前,悄声问道:“华姐姐,娘娘这是......” 琼华微微蹙了蹙眉头,把手里的白瓷碗递给了鸳儿。 “趁还温着,服侍公主用一些。我去去就回。” ====================================================================== 张贵妃几乎是跑出和恩殿的。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只是记得自己的确曾拼尽全力地想离开那里。可是出来了,却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去哪里呢? 越州的行宫都是临时在一些府邸的旧址上建的,远不比东京的老皇宫那么富丽堂皇。格局上也是近乎杂乱无章,殿与殿之间不过几步之遥,彼此相望,毫无修饰遮挡的痕迹。至于假山溪水草木花束更是少得可怜,且分散得毫无章法,无非是依哪个殿的主人心思,随意种植罢了。 张贵妃就是这样毫无头绪地走着,也无心思去分辨经过了多少亭台楼阁。不过都是一个样子。 “好香......”张贵妃忽然轻轻皱了皱鼻子,想也没想地喃喃自语,抬头看去,瞬间只觉心头被一块巨石砸中。她楞了一下,近乎悲痛般快步向那香气更甚处走去。“竟是这儿.......” 芍药圃。 若说这简素地有些落魄的行宫里还残留一丝诗情画意,那边全在吴才人的明德殿前了。种类齐全品相高贵还在其次,最妙的还是布置得精巧。 不同于一般的花圃,芍药圃的外围没有竹篱木栏,只是用三圈小巧的种着深粉色单瓣芍药的白瓷花盆层层围起,每隔一丈便留出四棱石子铺出的羊肠小道,让人不自觉地寻香而入。花圃中央则完全掀去平整的石板,代之以沟壑分明的泥土。不过还是照着外层三圈的样子呈圆形栽种。花色自深而浅。到内心儿,是十株纯白色绣球型多瓣芍药。 芍药。张贵妃四下看去。满眼的芍药花晃得她一阵晕眩,最初的阵阵暖香也变得咄咄逼人,熏得她心慌意乱。 吴芍的脸庞终还是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这些天她几乎用尽一切办法不去想到那件事,用尽一切办法只专注于眼前能和瑞阳朝夕相处的日子。她无力地抬头望着被夕阳染得泛红的天空。终究逃不过这一劫吗? “贵妃娘娘?” 突然一个轻柔的女声在不远处传了过来。张贵妃有些惊慌地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静善带着敛容立在花圃外,笑盈盈地望着她。 “原是长公主。”张贵妃用力扯出了一个笑容,缓步走出了花圃。自然地牵过静善的手,关切地问道:“听说公主今天去政和殿了,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兄妹两个久别重逢,该有说不完的话才是啊。” 静善握着那双冰凉纤细的手,浅笑道:“古人云‘近乡情更怯’,环儿和皇兄失散三年,纵是如今重聚,怕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她略顿了顿,一双眼睛带着狡黠之色望了望张贵妃不自觉紧缩的眉头,又道:“况且今日皇兄似是有要事在身。环儿进殿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皇兄竟三次叫孙德顺进来报时辰,像是赶着去什么地方?” 张贵妃的脸被夕阳映得格外柔媚,可那笑容却已是僵得让人不忍直视。她不自然地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了开得热闹的一圃芍药。 “今日是刑皇后的生辰。”张贵妃的声音微弱如游丝,似是随时都能消散在夕阳中。“皇上应是急着赶来吴才人的明德殿。靖康二年以后,年年今日,皇上必是和吴才人在一处。”她说着望向芍药圃后面的那个不小的庭院。 静善叹了口气,似是被人勾起了伤心事。 “皇嫂福薄,没能等到皇兄登基便被金人掳走了。连腹中的龙裔也........若是能选的话,环儿情愿三年前逃回来的是皇嫂。” 张贵妃的神色似是更暗了三分。 “公主,这些话断不能在你皇兄面前提起。” “那是自然。”静善忙应着,“皇兄与皇嫂伉俪情深,却遭此劫难,闻者尚且伤心,又岂能当面提起。不过.....”静善顺着张贵妃的目光望向明德殿,问道:“皇嫂生辰,为何皇兄偏要来吴才人这儿呢?” 张贵妃微微摇了摇头。 “只有你皇兄自己知道。” 静善向花圃深处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怕是为了这些花吧。开得怎么这样好。”静善回头笑望着张贵妃,道:“不过怎么都是芍药花?” “公主不喜欢芍药?”张贵妃并不答话,反倒又问了一句。 “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怎么会不喜欢。只是这芍药论雍容比不过牡丹,论艳丽也要让几分给月季。常见倒是真的,但却没见过一整个花圃只种着它的。” 张贵妃面色似是缓和了一些,也向前走了几步。 “这都是吴才人养的。她也不见得是真喜欢,只不过是为着应了她的名字。” “哦?”静善蹲在一株浅粉色的芍药旁轻嗅着,任裙摆散落在泥土上,饶有兴致地问道:“环儿倒不知吴才人的闺名。” “说出来倒没意思得很,就只是单名一个芍字。” 静善回头看着她,却被夕阳晃得刺眼。忙又转了回去。 “可有什么说法?” 张贵妃似是仍受不了这香气,不自觉地退了出来。 “传言说她出生前,吴大人曾梦见一个亭子,上面只一个匾额,刻着‘侍康’二字,亭旁只一株芍药花。吴大人百思也不得其解,便索性以芍为名,盼她日后能自己解了这个梦。” 静善站起了身子,向花圃更深处走去,略提高了声音,问道:“如今可解了?” 张贵妃看着她的清瘦的背影逐渐浸没在芍药花丛里,心头忽然一阵异样。 “你皇兄登基前,王号为康。” ====================================== “臣妾参见皇上。” “快起来。” 赵构忙不迭地把吴才人扶了起来。 “久等了吧?” 吴氏颔首浅笑,默然不语。 赵构仔细打量了她片刻。一袭青色的窄袖交领袄裙,外罩着墨绿色半袖对襟褂子。腰间用丝绦紧束着,更显得亭亭玉立、清爽利落。 “宫里的女人那么多,可芍儿的英气却是谁也学不来的。” “皇上过誉了。”吴氏的笑容仍是浅浅的,不见一丝波澜,“时辰不早了,这风也刮得紧了。皇上还是先进殿吧。” ==================================== “公主。”敛容急匆匆地进了屋,看见静善正在床上倚着,厚厚的锦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正止不住地咳嗽着,忙半坐在床沿上,用手拭了拭静善的额头,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在花圃那儿吹了风了?” 静善好不容易止了咳嗽,双颊已泛着红晕。 “无妨.....冯益呢?” “在、在院儿里呢。” “叫他进来。” “可公主您这.......” “叫他进来。” “是......” 第三十一章 病来如山倒 静善不知就这样睡了多久,只记得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几次。说是醒、确连眼睛都无力睁开,但每次都是一样的感觉。安心,莫名的安心。 “今天如何了?”冯益穿着便服,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来,一眼便看到敛容半坐在床沿上,背对着他。 敛容寻声略回了头,也不说话,只是本已红肿的眼睛又汩汩地流出泪来。 “哎哟,我说容姑娘。”冯益忙赶着凑到近前,半带责备之意地压低了嗓子道:“这还没怎么着呢,你就先淌眼抹泪的,多晦气啊。快别哭了。” 敛容听了抽搭地更甚了,抻着脖子,哽咽道:“这都睡了三天了!还要怎么着啊?”说着又狠瞪了冯益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降了降声音,“那天公公就不该和公主说那么久的话。就算是再大的事,你也要看看公主的脸色啊。足足把病给耽误了。御医可说了,这病来得急,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呸呸呸!”冯益黑着脸推搡了敛容一把,“这么大了嘴上还是没有个轻重。”说着迅速回头朝屋门努了努嘴,“这要是让太后娘娘听到了,你有几个脑袋扛着?” 敛容听了也不作声,自顾自地看着昏睡着的静善。 “说来也怪了。”冯益又凑近了一些,瞧了瞧静善的脸色,“这太后娘娘总共就见了咱们公主一面,怎么就心疼成这样?一听说公主病了就急赤白脸地带了一大班御医来,又没日没夜地守在咱们这儿死活不回宫。如今连皇上都惊动了。” 一番话正说在敛容心坎儿里,本来满肚子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她不自觉地回望了一眼冯益,附和道:“我这些天也琢磨这事儿呢。太后娘娘第一次见公主就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如今又如此,难不成当真是前世修来的母女缘分?” 冯益笑眯眯地看着敛容,像是看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姑娘还信这个?前世今生、因果报应,那是聪明人说给糊涂人的。”他长叹一声,离开了床边,向屋门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万事皆有因果,只不过仅这一世而已。” “公公。”敛容猛地站了起来,冲着冯益地背影道:“您和净荷姑娘应是旧识吧。能否帮忙打听一下太后娘娘的意思?” 冯益忽地停了下来,正好在房门口。 “公主也是咋家的主子,姑娘说帮就太不合适了。”他微微侧了侧头,斜睨着敛容,继续道:“不过净荷那边,咋家实在不方便去说,姑娘若是真感兴趣,大可自己去问。” “不方便?您和净荷姑娘........有过节?” “过节谈不上。”冯益推开了房门,“一些因果而已。” ============================================================== “母后.......” “皇上不必再说了。”孟太后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无力却坚决地示意赵构停下。“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不碍事的。若真依了皇上回慈溪宫去,也是昼思夜想地担心着,反倒不安宁。” 赵构铁青着脸,抓起桌子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母后。”沉默了良久,赵构还是狠压住怒火,缓了缓语气,继续劝道:“您在这儿不眠不休地都三天三夜了,儿臣怎么能放心地下啊。您不为别的,就算为了儿臣,为了儿臣能专心于朝政,也该爱惜风体,回寝宫歇息啊。” “然后皇上就能专心朝政了?”孟太后扶着额头的手猛地拍到了桌子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屋里昏睡的可是你仅剩下的亲妹妹!她的安危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太后!”赵构眼里的怒火已经无处可藏,他飞快地回头四下看了看,幸好下人们早已被打发出去了。他回过头盯着眼前这个一直端庄和蔼的女人,现下已是与市井泼妇无异了。他冷着脸,低声喝道:“儿臣一向敬重太后娘娘知分寸、懂进让。还请娘娘别让儿臣失望。” 孟太后怔怔地看着赵构,这个口称儿臣却和自己毫无关联的男人,心里猛地打起了寒颤。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薄如蝉翼的母子之情.......是她先越线了。 “构儿......”孟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眼角缓缓地渗出了泪水,“母后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看到环儿,就禁不住想起福庆。”她扬了扬脸,似是要把眼泪抑制住,或是要让眼前的男人看得更清楚,“那年福庆便是如此。本来只是小病,却昏睡了五天。那五天怎么过来的,母后现在都不敢再去回想......我甚至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从宫外请了高僧为她作法祈福.......可她还是走了.......” “母后节哀。”赵构的脸上添了几分痛惜,只可惜还是僵硬的,“长公主只是小恙,绝不会像福庆公主当年那样。” “但愿吧。”孟太后摇了摇头,一滴泪明晃晃地滴落在桌子上,渗进了紫檀木纹中。“皇上国事繁忙,就不要在这里耽搁了,早些回政和殿吧。” ============================================================= 净荷正在偏殿准备茶水,回头忽见敛容神色倦怠地进了屋来。 “哟,容姑娘。”净荷忙含笑迎了上去,“你可算是出来了。就是再担心长公主,姑娘也不能这么没日没夜的伺候着啊,保重身子要紧,横竖不还有冯公公呢吗?” 敛容疲惫地笑了笑,搭着净荷的手,坐了下来。 “我们这些人再累都是应该的。只是苦了姐姐了,也要在这干熬着。”说着看了看净荷手边的茶壶茶盏,“又唤茶?今天这都第几次了?太后娘娘年岁毕竟大了,一日饮这么多茶怎么得了?” 净荷本来扬着的嘴角猛地一硬,手中的活也明显慢了下来。 “谁说不是呢。可太后的脾气就是这样。平日里温柔和顺像个菩萨一般,可一旦认真起来,却是谁都做不了主的。” “娘娘难得这么疼公主,怕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 净荷警惕地瞥了她一眼,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倒也不是。只是当年福庆公主便是昏睡多日后就去了........”说完忽像才注意到一般,忙道:“瞧我这嘴,瞎说些什么呢。容姑娘你可别在意,长公主是长公主,定会早日好起来的。” “姐姐不必在意,妹妹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原也是我先提的。” 净荷提起铜壶,缓缓地向茶盏里注着水,看着茶叶打着旋儿飘了起来。 她放下了铜壶,小心地盖上了茶盖儿。 “那是娘娘的心病。为了福庆公主的病,娘娘一时糊涂请了僧人进宫作法.......结果不但没留住公主,还让刘贵妃抓了把柄,丢了后位,被赶出宫做了尼姑.......”净荷突然停住了,笑问道:“这些事儿冯公公都知道啊,没和你说过?” 敛容正听得入神,被她这样一问,反倒愣了神儿。 “倒是没听公公说起。”敛容匆匆笑了笑,道:“这些日子冯公公忙着教导我们宫里新来的丫鬟太监,我又一直在公主身边候着,也没见上几面,更别提说会儿话了。”敛容干笑了几声,忽然想起来一事。 “姐姐和冯公公早就熟识吧?” “时辰差不多了。”净荷得体地朝着敛容笑了笑,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再不送去,太后该责怪了。我先失陪了。”说着便端起了托盘,婷婷袅袅地向门外走去。 “容姑娘若真想听故事,还是去找冯公公吧。”净荷突然停了下来,转过了半个身子,一手扶着门框,甜笑着望着敛容,“他比我讲得好。” ================================================================ 静善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可隐约地觉得像是东京的家。有人在凝视着自己,和自己说着话。耐心地、不停地说着,声音柔柔的,暖暖的,却满是无奈。 像是母亲。 “睡吧,安心地睡吧。有娘亲在,谁也带不走你,谁也不能........” 第三十二章 病去如抽丝 虽说已入了春,可这风刮得还是有几分深冬般的凛冽。福延殿内室的门本是虚掩的,却被风拽开了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应该是风吧,只有风才能这么悄无声息。 敛容望着病榻上昏睡的静善,无力地靠在床尾的栏杆上。坚硬的雕花楠木硌得她后背生疼,不过到了这会儿已经麻木了。 都快小半年了吧。敛容微微磨砂着刻得精致的花纹,心里暗暗惊叹。 敛容目不转睛地望着静善。昨夜里已退了热了,脸上的潮红也不见了,现下只是苍白得让人心疼。本就清瘦的面庞熬了几日不进水米后已见憔悴之色。可眼窝却陷得更深了,衬得本就直挺的鼻子越发显眼。 敛容忍不住笑了笑。也就是她了,虽是不省人事,可那倔强的傲气反倒胜了三分。 “爹.....爹,我求你了,我不要去那个尼姑庵........娘!娘!你和爹说啊!” 敛容猛地从栏杆前弹起,慌忙按住静善突然胡乱挥舞的双手。 “公主......公主......” 忽然,静善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四肢瘫软了下来,顺服的任敛容摆布,只剩头还挣扎着左右扭动着。 “娘......你和爹说......和爹说.....我不要做姑子......不要.......” 敛容盯着她慢慢安静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正想拭去额头的冷汗,却才发现静善一直牢牢抓着自己的手。 “公主?”敛容看着抓着自己的那只瘦削的手,一条条青筋在苍白的表皮下清晰可见。她的耳边如炸雷般猛地响起了刚刚混乱中静善喊出来的只言片语。“公主你......” “容姑娘?” 敛容话还未出口,杨秀便打外室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刚才隐约听了这屋里有动静,可是公主醒了?”杨秀径直奔到床前,关切地看着静善的面色。 敛容神情恍惚地含糊应道:“没呢,不过是梦中说了几句胡话。” 杨秀严严实实地帮静善重新盖好了被子,又细心地替静善擦掉了一额头的虚汗。 “姑娘可听清都说了些什么?” 敛容迟疑地看了看杨秀,见她正忙着安抚静善,满脸的关切之色。 “也没什么....就是爹、娘什么的。怕是想念她父皇了.......”敛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忽然问道:“只是....公主从小便长在宫里,可这爹、娘都是民间的叫法啊,怎么会.....” “咳.....”杨秀回头瞥了她一眼,脸上挂着宽容的笑意,“梦中胡话,姑娘也当真事儿似的琢磨。”她侧过了身子,坐在了床沿,正对着敛容,“公主虽说是从小养在宫里,可那两年不是一直流落在民间吗。爹啊娘啊的肯定也没少听。梦里糊涂一时喊了出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姐姐说得在理。”敛容望了望静善,安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是我多心了。” “不是妹妹多心。”杨秀亲昵地挽着敛容的手,柔声道:“你这几日目不交睫地守在这里,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听姐姐的话,快回屋歇歇,养养神儿,别再费心了。公主这儿我来照顾着。” “这怎么行。姐姐是皇上身边的人,哪能烦劳姐姐.......” “正要和你说呢。”杨秀抢着道:“太后总是抱怨皇上对这个亲妹妹爱护不够。可皇上又实在是忙于政事。所以特派我来福延殿照顾,也好及时回禀皇上这边的情况,让皇上安心。”说完站起了身子,就势也把敛容拉了起来,笑道:“横竖我也是要在这里当差的,哪来麻烦不麻烦一说呢。妹妹还是快去睡一会儿吧,清清脑子。说不定等妹妹醒来,公主也就好差不多了。” “那......” “快去吧,这边不用担心。公主要是醒了,我第一个叫你过来。” “那就烦劳姐姐了。” 杨秀满口答应着连笑带劝地把敛容送出了门,倚在门口看着她的确回去了才放心地带上房门。她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静善,仔细地把插上了那把小门栓。 ============================================================== 净荷忽急忽慢的走着,她似乎能听到身后那个人死命压制却依旧清晰粗喘声。她暗自笑了笑,打量了一下四周,就这儿吧。 她猛地转过身来,直视着那簇开得杂乱的丁香花。 “冯公公,别藏着了。您也不看看您那身板,能藏得下吗?” 冯益暗暗咒骂了一声,旋即满脸堆笑地从花影里让了出来。 “这么多年不见,你这嘴还是这么不让人。” 净荷等着他跟了上来,便和他并肩走着,也不看他,只专心地望着路。 “你家长公主可还病着,公公竟有心情四处闲逛。”净荷轻哼了一声,“还是老样子,除了公公自己,世人都轻如草芥,是生是死、是贵是贱,都与公公无关。” 冯益忽得停了下来。 “这道坎儿,这辈子就算过不去了是吗?” 净荷继续走着,只是放慢了一些脚步。 “公公当年狠心弃我于不顾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净荷还是停了下来,“不、是净荷糊涂了。不怨公公。谁能想到一个两次被废后的女人竟然还能回宫掌权?” “净荷.....当年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王贵妃那时的处境极为危险.......” “所以公公就劝贵妃娘娘昧着良心帮刘太妃将太后赶出了宫?” “净荷........” “行了!”净荷不耐烦地甩开了冯益的手。“公公既做的出,就别装模作样地往回圆了。”她逼近了几步,泪花在眼里打着转儿,却久久不落下。“至少现在我还敬你是长兄......别让我再看低你。” “站住!”冯益忙喝住净荷急欲离去的背影,压低了嗓子,道:“以前的事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可你若敢为这个伤及长公主,我绝不放过你。” “公公放心。”净荷高声答道,“长公主是皇家血脉,又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净荷怎么敢放肆。不过.......”净荷微微侧过了头,正好看到冯益那张铁青的脸,她妩媚地笑了,接着道:“福延殿里躺着的那位真的是长公主吗?” ====================================================================== 冯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福延殿的。他早料到净荷不会给自己好日子过,只是没想到这招釜底抽薪来得这么突然。 他不是没怀疑过。 成千的皇族宗室被掳走了,怎的偏偏就这么一个弱女子跑了出来?还耽搁了那么久才亮明身份?这些疑影跟了他好久了,他只是尽量不去碰,也不敢碰。可是经净荷这么一说,他不得不从头到尾再想一遍了。从蓟州开始。从蓟州的人开始。 他恍恍惚惚地来到了内室门口,正要进去,忽然发现本是虚掩的门竟被人从里面插上了。 “林子。”冯益低声唤过了正堂门口的小太监,指着禁闭的房门问道:“这怎么回事?谁在里面伺候呢?” 林子猫着腰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是秀姑娘” “秀姑娘?皇上身边儿的那个?” “是,就是她。晌午的时候就来了,中间敛容姑娘出来了,她便从里面把门儿插上了。” “那...里面儿就她和公主两个人?”冯益又惊又气地盯着被锁得死死的房门,“胡闹!” “公公息怒.....”林子吓得忙劝道:“要不、要不奴才去把人叫出来?” “糊涂东西!”冯益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那是秀姑娘,得罪了她,长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别说你了。”冯益瞪了他一眼,又道:“我是气敛容,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啊。竟然让杨秀一个人在里面伺候着!她人呢!” “可能....是回去歇着了,她这两天也累坏了。” 冯益不为所动地冷哼了一声。 “她累?那是累身子,歇歇就好了。”说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你在这儿盯着,秀姑娘一旦出来了马上来回我。”说完就往殿外大步走去。 “哎.....”林子小跑着追着冯益,“您这是去哪?奴才一会儿去哪儿找您啊?” “到下房,找容姑娘的住处。” ====================================================================== 静善挣扎着挪了挪身子,终于倚得舒服了些。 “来 ,公主,你先喝些水润润吧。”杨秀款步走到床前,坐在了床沿,将杯子递到了静善唇边。 静善双手捧了过来,足足地饮了几下,一双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面前的杨秀。 “姑娘怎么在这儿?”静善把空茶杯递了回去,细声细气儿地问道。 “是皇上派奴婢来的。”杨秀接过了茶杯,随手放在了旁边的绣墩上。“公主现下感觉如何了?” 静善不自觉地一手撑住了额头,声音里掩不住虚弱,“前几日就总觉得身在云里,昏昏沉沉,全身也软绵绵的。倒是今日,突然像是被针扎醒了一样,隐隐地觉得刺痛,又说不上是哪里.......不过倒是清醒了不少,想来也无大碍了。” “那就好。”杨秀替她往上盖了盖被子,轻声安慰道:“御医说这病虽急倒不险,如今看来所言不虚。”说完又细端详了一会儿静善的脸色,缓缓道:“只不过这几天可是把太后娘娘吓坏了。昼夜不分的在这里守着公主......” 静善微微皱了皱眉头,“太后?” 杨秀自顾自地往下说道:“不过现下都没事了,奴婢立刻差人给太后送信儿,让她老人家安心。”说着就要起身,却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重坐下,嘱咐道:“公主刚醒,切莫太劳神。刚刚公主病中梦呓,闹了好一阵子,想也是累坏了.....” “我...梦呓?” “是啊。”杨秀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可是把敛容姑娘惊得不轻呢。您满口爹啊、娘啊的,里边还拉扯着什么姑子婆子的,别说容姑娘,奴婢听了也吓了一跳呢。” 静善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在蓟州府的那次梦呓是被高世荣撞见了。“本性难移”,她还记得那个男人戏谑她的样子。这次.......难道又是那个梦....... “敛容呢?”静善已经顾不上语气了,这个杨秀就算疑心也不会想得那么深。 “容姑娘去下房歇着了,公主要叫她?” “不.......”静善看了看杨秀,含笑道:“她也累了,是该好好歇歇。晚些见也是一样的。”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静善微微颔首,强撑着挺直了腰,目送着杨秀出了房门。 门一关,她轰然瘫靠在床头。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着,一点点变得模糊,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李静善,李静善!” “你还真是本性难移啊,喊了你那么多声高环儿你不应.......” 最后一眼,那个男人的笑容清晰得有些过分。 第三十三章 何处惹尘埃 “皇上”杨秀不急不慢地进了政和殿内室,只赵构一人,正斜靠在榻上读着书。 赵构听到声响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便放心地继续盯着手里的书,懒洋洋地道:“这屋里也没别人,别皇上皇上的叫了,随便坐吧。” 杨秀会心地笑了笑,也不推辞,直接坐到了榻尾,拿起小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便握着茶盏舒服地向后仰靠了上去。 “她醒了?”良久,还是赵构忍不住先问了一句。 “是啊,不醒我敢回来吗?”杨秀细细啜着茶,漫不经心地搭着话,“还是不去看看?” 赵构不耐烦地翻了一页,眼睛却还是盯着杨秀。 “连你都开始逼我了?” “不是逼。”杨秀微微向前倾了倾,“从小到大,你不愿做的事,我什么时候逼过你。” 赵构不经意的扬了扬嘴角,目光又回到书页上。 “不过。”杨秀放慢了语气,“其实太后前两天说的那番话也有些道理。” 赵构头都不抬,却也不出声。 杨秀接着道:“不管愿不愿意,她毕竟是你最近的血亲了,也是大宋最后一个帝姬,面子上的事儿总要过得去。再加上太后那边又那么上心,这两相一比.......你迟迟不愿提迎回二圣的事本就引得那些北边来的大家族非议不断,如今又对这个好不容易逃回来的亲妹妹不冷不热,不知道又要闹出些什么难听的呢。” 赵构眉头紧蹙,刚要争辩,却被杨秀拿话挤了回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秀声音柔柔的,语速却快了起来,“你不在乎。这当然好,可众口铄金。一个两个的窃窃私语便罢了,可若是引起了众怒......”她又把声音压了压,“只要北边的那两位喘着气儿,你这皇上就不能当得太自在。” 赵构“啪”的一下把手里的书扔在了一边,杨秀无奈地收了声。又向后靠去,斜睨着他,像看一个任性的孩子。 “自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登基快五年了,哪一天是能自在片刻的?” “既已如此,再忍忍又何妨?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不过就是多笼络一下她,也不是旁人,好歹是你亲妹妹。” 赵构的脸色缓了缓,却还是沉默不语。 杨秀顺手拿起被他扔在榻上的书。 “《言兵事书》?晁错的?你爱看兵书我是从小就知道的,不过怎么倒看起他的来了?败军之将,还被汉景帝杀了以息众怒......” “那是汉景帝糊涂。畏首畏尾,居然为了乱臣贼子斩了这样百年难遇的大才。” “话也不能这么说。削藩本就是个忌讳的事儿,对自家人下手,难免落人话柄。晁错公然提出削藩,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算没有七国之乱,他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糊涂。”赵构带着笑意摇了摇头,“秀姐姐,连你这样人都觉得晁错可杀,我可真要为世人一大哭。” 杨秀饶有兴致地笑出了声儿,问道:“怎么讲?” “汉朝自高宗起到景帝朝历经四代,刘家的那些同姓王早就不是最开始的近亲了。与其等到个各藩王羽翼丰满再行遏制,还不如趁其尚未成熟斩草除根。景帝一时懦弱错杀了晁错,可杀了后那七国不还是不依不饶吗?那群乱臣贼子管什么血肉亲情!为了这个位置,杀父弑母都不稀罕,何必对几个远亲心慈手软。迂腐!” “那若你是景帝......” “六亲不认,保晁错。” 杨秀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这些话,你我之间说说便罢了。” 赵构笑了笑,带了几分尴尬之色。 “我知道姐姐原也不爱听这些话的。但这些话除了和你说,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杨秀忽觉眼窝一热,可面儿上却像没听见一般,专注地用茶盖儿散着茶盏里徐徐升上来的的热气。 “老天爷真的是太糊涂了。”赵构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来,全不似刚刚的高谈阔论,“像我这样六亲不认的人偏偏有几个大难不死的血亲。姐姐尚宗亲,重血脉,却偏偏一个沾亲带故的人都没有.......” “胡说什么呢。”杨秀叠指轻轻地覆在他的唇上,认真地盯着那双细长的凤眼,“我不是还有你吗?” ======================================================= 静善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被子,不时抬头看一眼面前的孟太后。 一听说她醒了,孟太后几乎是一路跑到福延殿的,倒是可怜了后边乌泱泱一大群的宫女太监。拦又拦不住,追也不敢追得太起劲。 静善又不自觉地飞速扫了一眼孟太后。她现在也不能确定如何应对。 每个人都是有目的的,这是她这么多年漂泊流落后唯一懂得的道理。精明如冯益,她也能用得得心应手,正是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想要什么。可唯独对于孟太后,她开始有些动摇了。她甚至曾有一瞬间闪过这个女人只是单纯心善的念头,然而只是一瞬,这样的念头在深宫里比毒酒更能要人性命。 “环儿听敛容说.....”静善还是决定挑些不痛不痒的说,“这几日都是母后不舍昼夜地照顾环儿,着实辛苦。母后的恩德,环儿没齿不忘。” 孟太后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略顿了一下,缓缓地道:“既唤本宫一声母后,就用不到这些客套了。”她伸手替静善捋了捋散下的鬓发,声音更柔了几分,“这宫里本来就冷得骇人。若母后再不疼你,这里怕是还比不得在匪巢呢。” “母后说笑了。”静善冷不防听她提起匪巢二字,心下一颤,“自环儿回宫皇兄里里外外甚是关照,还特派贴身的秀姑娘来这里伺候,怎么能和匪巢相提并论呢。” 孟太后轻叹了一声,目光里满是怜惜,像是在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以后你会明白的。自古的帝王,有几个是真把公主当回事儿的......” “皇兄他不会........” 孟太后笑着问道:“你回宫这么久了,总共见过你皇兄几面?” 静善轻咬着下唇,低头不语。她尽量不去想,也不敢想。但说到底,回宫后最大的差池就只是赵构的态度了。没有一丝和她预想的相似........ 孟太后似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总觉得是因为儿时不和他亲近,如今才显得生疏。” “不是?” 孟太后微微摇了摇头。 “你可知道六祖慧能的那句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环儿不明白。” “不是不亲近,是他根本不想亲近。你皇兄......就不是能以骨肉亲情感化的人。就像菩提非树、明镜非台,这样的人是从根儿上就不信血浓于水那一套的。自然是来去从容,不带尘埃。” “可皇兄对您却是极孝顺的。” 孟太后嘴边的笑纹深了几分。 “哀家是哲宗的皇后,你父皇的长嫂,你和你皇兄的伯母。又二度被废。你们从小别说见、恐怕连听都没听过本宫,哪里来的深情厚谊。” “可母后却对环儿如此上心。”静善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她看着孟太后讶异的神情,想是她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话锋忽转,这么热辣辣地问了出来。 孟太后沉吟了片刻,方缓缓地道:“你不一样。你是菩萨派到哀家身边给哀家做女儿的。哀家自然要拼全力爱护。” “不是因为环儿和福庆姐姐相貌极像?” “宫里都是这么传的吧。” “难道不是?” 孟太后向前倾了倾,双手轻托着静善的脸颊,凝神盯着她,笑道:“你和谁也不像,就只像你自己。” 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内室的门被悄然掩上。 敛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正堂,像自己屋里跑去。 她冲进了屋门,匆忙上了锁,便直奔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子。 没有了! 敛容疯了一般把整个盒子囫囵掀起,金珠玉坠散了一地,她跪在地上胡乱地翻找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全身瘫软地伏在了冰凉的地上。一动不动地,却不停地打着寒颤。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敛容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这几个字了。那瓶东西牵扯的远不止她敛容一条性命,却因她掉以轻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 敛容的眼前飞速地闪过一张面孔。 是他?也就只有他见过。可那次虽是有些猝不及防,也算是遮掩地极好了。再说从蓟州到越州,没有人比他更信誓旦旦了,他如何能想到这一层? 敛容突然坐直了身子。被猛地蹦出来的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她知道了? 第三十四章 树静风不止 酉时三刻,夜已经黑到极致。敛容执着一柄小宫灯,深一步浅一步地沿着宫墙走着。淅沥沥的小雨整下了一天,现下虽是停了,却留下了一洼一洼的积水。这一带本就荒旧无人修饰、这一来更是泥泞不堪,平添了几分凄凉。 敛容到了宫门前,门是半开的。她索性省了力气直接侧着身子从缝隙中挤了进去,却不想这一折腾碰翻了手里的宫灯,那灯不偏不倚地砸进了门后的水坑里,噗的一下就灭了。 敛容正欲伸手去捡,面前的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她唬地缩回了手,后退了几步。 “容姑娘别怕,是我。” 敛容定神细看过去,长舒了一口气。 “瞧我,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了。”敛容讪笑着,走上前去。顺手替那人摘了斗笠。“孙公公久等了吧?” 孙德顺接过斗笠,笑道:“也是才到的。姑娘也不是头次来这废院儿了,刚进宫时不还住过一段日子吗,怎么今天倒吓到了?” “没什么,只是这天儿阴阴的,又到处是潮气.......难免有些犯嘀咕。” 孙德顺便再没往下说,从怀里直接掏出了一封信,塞到了敛容手里。敛容用手指轻轻捻着。最多不过两页纸。 “就这些?” “咳!瞧咋家这脑子。甄大人还一句口信儿。” “口信儿?”敛容扬了扬手里的信,笑道:“什么重要的话纸上不能写,非要托公公传口信儿?” 孙德顺略迟疑了一些,道:“这不是甄大人的信,自然不方便写........” “不是大人写的?”敛容的笑硬生生地僵在了脸上。 “送信的人说是夫人的手信。” 敛容默默了片刻,方低声问道:“公公才说的口信儿是.......” “甄大人牵挂姑娘,让姑娘好生珍重。马上要入夏了,知道姑娘怯热,让姑娘多喝些降暑之物,别在大太阳地里多站着。越州不比蓟州,日头毒的很。” 敛容头低得更深了。孙德顺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道:“也就这些了,姑娘赶紧看信吧。咋家也急着回去。今天皇上宿在张贵妃那儿,怕是还没睡呢,有了吩咐就麻烦了。” “是了。”敛容如梦初醒般喃喃道:“公主怕是也快从慈溪宫回来了。” 孙德顺略点了点头便匆匆往宫门外走去。 “哎.....公公。”敛容看他出了宫门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在后面高声唤着,小跑着追了出来。 孙德顺闻声回头立住,两个人正对着,夹在宫墙间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巷子里。 “我本也有一封信要带到府里去。可惜今日直接从太后那里跑出来,没随身带着。敛容知道公公这几日忙着。原也不急。您什么时候得闲了,便按老规矩,撤掉芍药圃外层最旁边的一盆花,敛容看到了,当天晚上还这个时辰在废院儿把信给您。” “唉......”孙德顺沉沉地叹了口气,勉强地道:“成吧。不过姑娘可是要等上一阵儿了。最近朝里的大人们闹得不可开交。自打那位秦大人回来了,皇上的耳根子就没清静过。脾气也越来越大。政和殿上下都提着气儿呢,谁敢往刀尖儿上撞。今天这已是千不该万不该了........” “那公公就先忙着。”敛容没等他说完便道:“也不是什么急事儿。” “得嘞,就知道姑娘是明白人。那咋家就先走了。”孙德顺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 敛容怔怔地立在原地,一双脚整踩在一洼水中,却丝毫没意识到。 忽然,一阵疾风刮过。敛容只觉后背陡然传来森森地寒意。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黑得让人绝望的长长的巷子。 “呀....”她这才发现两只绣鞋早已被积水泡得湿透。她摇着头有些好笑地退到边上,倚在宫墙上,直直地盯着那汪积水。 一抹残月不偏不倚,整映在水上。 ========================================================= 净荷托着泥金描花的小托盘,盘子上是两盏用井水镇过的卤梅水,踩着碎步,进了正殿的内室。一进屋就看到孟太后正半在椅背上,抱着琵琶不急不慢地拨着琴弦。长公主则半跪在榻上,撑着下巴凝神细听着。 净荷留心看了几眼静善,把手里的托盘放在了桌子上,便欲离去。 “净荷。”孟太后一眼瞧见了她,便止住了弦,将琵琶递给了她,回头柔声对静善笑道,“罢了,今日也乏了,先教你这些吧。” 净荷接过琵琶收了起来,便回身端起托盘奉到了孟太后面前。孟太后挑了一盏,净荷正欲转身给静善送去,却又被孟太后在身后叫住。 “越大倒越糊涂了。”孟太后轻声嗔道:“这卤梅水本就性寒,你又刚刚镇过。环儿大病初愈,怎么能喝这个?” “是....是奴婢大意了,奴婢这就换过热茶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静善浅笑着,用手撑直了身子,侧卧在榻上,“环儿已经好全了。喝一些也不碍事的。母后也太小心了。” 孟太后挨着她坐下,握着她的手,道:“什么好全了。这手还是冰凉的。再把这一盏喝下去,不定激出什么病呢。”说完又瞥了一眼净荷,“不过热茶倒是不用了。让厨房炖一盅荔枝圆眼汤来。她本就体寒,病又刚刚好,还是进一些温热的对路子。” 净荷忙应着,给屋里立着的几个小丫头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去厨房传话了。 “太后原是在给公主弹琵琶听呢?”净荷笑着往前凑了几步,“公主可是有耳福。太后弹得一手好琵琶,却极少在人前显露。今天倒是有兴致。” 静善笑道:“是环儿央着母后弹的。果然绝妙,不过母后已应下要教环儿了,今天算是拜师吧。” 净荷的眼睛里飞速地闪过一丝精光,快得连她自己都抓不住。 “公主....原是不会的?” 静善被这个掩饰得极好的停顿惊了一身冷汗。终是自己的戒备放下得太早了。 “怕是再娴熟的琴师在母后面前都不敢自称会弹,更何况环儿呢?” 净荷清楚地看见孟太后眉间短促地皱了一下。 “公主的嘴当真是巧得很,难怪娘娘这么心疼您。” “母后于环儿与生母无异,就算环儿笨嘴拙舌,母后也一样疼爱的。” 孟太后笑了笑。 “那是自然。” “哟,瞧奴婢这记性。”净荷笑道:“小厨房的荔枝是今天才贡进来的,还没收拾出来呢,宜兰未必知道在哪儿。还是奴婢去一趟吧。” 孟太后也不理论,净荷便退了出去。一出殿门,便迎面见着冯益急匆匆地从外面赶来。一身斗篷,上面还沾着些雨水。 “公公真是年岁大了。”净荷挡住了他的去路,不冷不热地道:“不过是给公主把药拿回来,几步路的事儿,竟喘成这样?” 冯益瞪了她一眼,硬生生地用肩膀撞开她,径直向殿里走去。 “公公还是等等吧,太后,正在教长公主弹琵琶。” 那个急促离去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净荷在黑夜里微微扬了扬嘴角。 “所以,公公还是等一等吧。”净荷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宫外走去。“太快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 木兰向正给吴才人卸头饰的凌芳使了个眼色,凌芳便会意地退了下去,把手里的篦子也递给了木兰。 吴才人闭着双眼,一头乌黑的长发垂散在椅背后,缎子一样、在烛光的映衬下,闪着柔美的光泽。 “和恩殿的宫灯熄了吧。”吴才人的双眼仍是闭着,却似是清楚身后站的人是谁。 木兰竖起篦子,从发根一点点地轻推到发梢。 “是啊,刚打那边经过的时候已经熄了。” 木质的篦子划过丝一般的黑发,发出不易察觉的沙沙声。 “芍药圃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刚刚去看过,下午少的那一盆竟又被放回去了,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几次,都是同一盆吧。” “是啊,那盆底儿被挪来挪去,都已磨出印记了。” 吴才人向后伸出右手,一把将头发反抓在手里拢在了一侧,在胸前垂下,对着镜子不急不慢地摆弄着。 “哪里来的小鬼儿,竟敢在本宫的芍药圃做文章!” “娘娘不用急。”木兰看着镜子里的吴才人,发狠道:“管他是哪里冒出来,只要再敢造次,定让他现了原形!”说着压低了嗓子,“凌芳她们这几日都会在芍药圃附近候着,良子和言久也死盯着过往的宫女太监,保准万无一失的。” “吩咐下去,若那人真出现了,不必抓住,只若是认识,便直接来回我;若是生脸,就派人悄悄地跟上,看是哪一宫装神弄鬼。” “是。” 木兰扶着吴才人站了起来,向床边走去。 “娘娘,您说,能是谁呢?可是冲着咱们明德殿来的?” “是谁倒是说不好。”吴才人在床边坐下,拉过了锦被,严严实实地盖上,“不过定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不过是因为芍药圃的位置好,显眼些罢了。本宫只是气不过好好的芍药圃无端成了人家的玩物。” 木兰一边替她掖好被角,一边道:“也是,太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她抓了一把被子,笑道:“这都什么月份了,娘娘还是要盖这厚棉被,也不怕热坏了。” “白日里热。”吴才人更往里缩了一些,“可夜里这风还是硬得很。你没听这几夜,那风刮得外面的大槐树枝吱吱嘎嘎地响,闹得人心慌。” “也是。”木兰笑道:“这几夜奴婢也是睡得不踏实。灯给您留下吗?” “留着吧,有些亮光,还能安心些。” 木兰会心地笑了笑,便只带了一盏灯退了出去。可刚一出门,那烛火便摇摇曳曳地弱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彻底地熄灭了。 木兰抬头望了望,夜黑到了极致。一阵疾风忽然刮过。她不自觉地抿了抿衣领,匆匆地往下房跑去。 第三十五章 名正而事成 孙德顺战战兢兢地推开了一扇殿门,也只是半开着,一阵楠木的芳香气悠悠袭来。静善颔了颔首,便欲进殿,却被孙德顺从身后悄声叫住。 “公主。”孙德顺咽了咽唾沫,看着有些费力地低声道:“算咋家多句嘴,皇上今儿一下朝面色就阴得很......公主可别撞在气头上。” 静善眉心微蹙,问道:“公公可知个中缘由?” “咳,原也不是什么秘闻了。宫里宫外都传开了。北边儿的刘豫在汴京建都了!” “汴京!”静善惊呼了一声,忙往殿门这儿退了退,沉思片刻,小声继续问道:“朝里都炸开锅了吧?” “那还用说?汴京可是大宋龙脉所在,如今却落入一个叛臣的手里....别说朝里的大人们,就是咋家这样的小人也着急啊。” 静善顺着开着的宫门向殿里看了看,道:“皇兄下了朝便一人在书房呆着,如今也有三四个时辰了吧?” “可不是吗?老奴这儿干着急也不敢进去。倒是公主开导开导,兴许还能有用些。” “怎么不去找张贵妃,或是太后来........”静善笑了笑,风轻云淡地道:“环儿与皇兄失散多年,说熟络都是勉强,环儿的话又能有多大分量呢?” “公主有所不知啊。”孙德顺无奈地叹着气道:“这皇上进书房前就严令奴才不许和六宫透信儿,太后那面更不能惊动,不过....”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公主您既不是六宫妃嫔,也不是太后娘娘,请您来可不能算是抗旨。” 静善了然地点了点头,面色却带了几分凝重。“但愿环儿不负公公重托。”说着便侧身进了殿内,从里面重重地带上了房门。 静善进了殿里,才知道这身后的关门声有多刺耳,可想补救已是来不及了。她略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正对着被巨响声惊得抬头看向她的赵构。 “皇...皇兄。”静善匆忙挤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笑容,“是环儿不好,惊到皇兄了。” 赵构见是她,便也没再理论,又低下头去,但腰板还是挺得直直的,不耐烦地翻阅着案子上的奏章。 “皇妹在外流落多年,如今终于回宫了,该好好静养才是。不必常来政和殿,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环儿虽回宫,可还是时时牵挂着皇兄。毕竟...环儿现在也只剩皇兄这一个至亲骨肉了。皇兄若觉得环儿不该来政和殿,不如以后常去福延殿坐坐,也让环儿全了心愿。” 赵构不耐烦地合上了奏章,扔在了一边。“皇妹此来只是闲话家常?” 静善忽觉语塞。她至今都不明白她这个皇兄的态度为何一次不比一次。她强撑着笑容,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几步,款款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宫里已是传开了。环儿就算深居福延殿,也惶惶不安;何况皇兄身处前朝。环儿只想想便觉心痛,就冒昧来政和殿看看皇兄。”静善半低着头,一双杏眼却泪濛濛地不时瞥向赵构,“若皇兄觉得环儿打扰了,环儿这就走便是.....” 赵构看着眼前的女子。水蓝色的三层薄纱裁剪的刚刚好,裹着瘦削的身子,更显得柔媚温和。乌黑的长发没有挽成髻,只是随意地披在一侧,发梢恰好垂到腰间,拨弄着丝绦上系着的白玉小佩。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的暖意,虽是转瞬即逝,像是不经意间遇上了一束冬日里的阳光,但却那么真切,真切得有些骇人。 “不必了。”赵构缓了缓语气,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丝笑意。“你也是好心,是朕被朝事搅得心烦。若言语上冲撞了妹妹,还望妹妹海涵。” “自己骨肉,皇兄这么见外,才是叫环儿寒心呢。”静善浅笑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国事说到底也是赵家的家事,既是家事自然要和家人说。若皇兄只憋在心里、闷坏了身子岂不是环儿的罪过?” 赵构刚刚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打心里厌恶滴水不漏的人,更厌恶无从挑剔的无力感,可是这个女子总能巧妙地掩饰住一切刻意地痕迹,让他不自觉地顺着附和。 他盯着眼前的女子默默良久,终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缓缓道:“汴京是赵家几百年养出来的根基,可朕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豫那样的贼子在大宋的龙脉上建都!大臣群情激奋事小,百姓哭号咒骂也在预料之中.....但皇妹,这样辱没先祖的事叫朕怎么当面和你细说!” “皇兄......”静善闻言忙站了起来走到赵构身边,细语道:“皇兄切莫这样想。环儿说句大不敬的话,赵家的根基早在父皇手里就毁得不剩什么了.....要不是皇兄振臂高呼,收拾山河,大宋怕早已是一段陈年往事了。先祖若有灵,定是知道个中原委,怎么会怪罪于皇兄呢?” 赵构听到一半便猛地转过头望向她,一双眸子如鹰般闪着警觉之色。静善原就是轻声细语,被他这么炯炯地盯着,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好低头不语。 “皇兄?”一片死静后,静善试探着唤了一声。“可是环儿说错了什么?” 赵构这才收回了目光,神色自如地道:“没有,只是朕没料到皇妹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他的语气柔和了很多,“朕记得你自小和父皇极好,可你刚刚的话似是有大义灭亲之意。原是朕错了,总当你还是艮岳那个天真烂漫的帝姬。” “环儿漂泊流落在外多年,深知民间战火频频、饥寒交迫的凄惨境况。初看时触目惊心,可深思下来,如今种种哪一件不是父皇种下的孽根?环儿昼思夜想,坐卧不安,恨不能为父皇赎罪以谢天下,又怎么能徇一己私情,作小女儿态,偏袒父皇呢?” 赵构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了笑意。 “全天下,也只有你能说这番话。” “皇兄这话怎么说?” 赵构低头凝思了片刻,缓缓道:“臣子不敢讲,是怕朕一心维护父皇而迁怒于他们;后妃不敢讲,是怕落下干政失德的恶名;朕自己不敢讲,是怕.....” “是怕臣民非议皇兄不孝,再引皇位正统之说,以致江山动摇。” 赵构张了张嘴,却到底也没说什么。他松垮垮地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皇兄,其实今日之后,您就不必做此虑了。刘豫那个贼子是在替您分忧解难呢。”静善悄声在赵构身边半蹲半跪下来,声音轻柔而沉稳,“今日之后,大宋朝自上而下便是同仇敌忾。有刘豫那个甘愿给金贼当儿子的伪皇帝在,就不会有人质疑皇兄正统与否。毕竟您才是赵家的龙脉,是大宋朝唯一保住的皇子。其实刘豫早就是个活靶子,只不过迁都一事后,这个靶子会变得越来越大,大到让臣民眼里再容不下旁物。” 赵构只觉一阵恍惚。耳边分明是低声细语,听来却如古寺钟鸣般振聋发聩。他不自觉地望向静善,正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含着笑、却莫名的清冷,像是子夜的天幕。 对于刘豫,他一直也是心存侥幸的。虽说自那个贼子登基以来,就不断骚扰大宋边界,但是比起金人的凶残野蛮,也算是好的了。何况他又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乱臣贼子的脑袋给金人当儿皇帝,北方来的那些宗族也没心思盘算接二圣回朝了。他心里原应该清楚,只是汴京就像是一块陈年伤疤,一旦猝不及防地被揭开,除了痛,就再也想不了什么了...... 静善说完这番话,手心里也已是满满的冷汗。这招走得险,却不得不走。一个深宫养尊处优的公主自是不应有这样的见解,虽说在外流落的经历能稍稍有些遮掩,但这样冒冒失失地条分理析还是极易引起怀疑。但她脑袋里总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尖叫着,警告她,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公主分好多种,而现在她演的,是最可悲最无意义的一种。 她狠了狠心。既已是破釜沉舟,又何必思前想后。 “子云:‘名正而言顺,言顺而事成。’,环儿恭贺皇兄,大业指日可成!” “皇妹当真是解语花一般。”赵构爽朗地笑着,自在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那就借皇妹吉言了。” 静善不禁有一些出神。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这样出声的笑,竟意外地好看。她不知缘何忽然想到册封时的那份手谕。能笑得这样好看的男人,想来除了蝇头小楷,也是能写出一手洒脱行书的吧。 “皇兄若心结已开,环儿便不打扰了。”静善站了起来,整了整有些褶皱的纱裙,“这政和殿实在不是女眷该待的地方,环儿先告退了。” “皇妹。” 静善一脸讶异地回头望向他。 “政和殿不许后妃进入,就连大臣也极少能来。但皇妹不一样。这行宫里不论哪一殿,都是皇妹的家。本不该有什么禁忌的。” -------------------------------------------------- 静善不知自己是怎么从政和殿飘出来的,但她知道这个端端正正迈着碎步的李静善已经是个驱壳了。真正的李静善早就化作无数个虚影,在宫里肆无忌惮地一边大笑一边奔跑。然后这些虚影在一处相遇,化成一体,嬉笑着,看那个驱壳正端端正正地,迈着碎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向福延殿走去。 第三十六章 此曲槐空落 四弦一声,发出裂帛般的清脆激越之声。静善久久抱着怀里的琵琶,用额头轻轻依着琴首。 敛容见她终有了几分倦意,忙递了盅清茶过去,趁着她接手的时候把琵琶抢了过去,不由分说地塞回了匣子里,重重地盖上了盖子。 “你这丫头疯了,这是作甚?” “是公主疯了!”敛容毫不示弱,回道:“打从太后那儿回来,您这不分昼夜地抱着那把琵琶弹,就算用膳的时候眼睛也离不开它。您瞧瞧您的手。”敛容心疼地捧起静善的右手,上面满是新磨出的茧子,有的还带着血迹,“您是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了这个罪!” 静善抽回手,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蜷缩在榻上道:“我什么罪没受过,这算得上什么。”她看着敛容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的样子,在心里笑出了声,“明日就要去母后那里了,总要弹出个样子来。” “您急什么啊?”敛容仍是不满地嘟囔着,但声量倒是小了些,“才学了几天,太后娘娘那么疼您,哪里就能计较这些呢。” “谁说我是初学?” “啊?”敛容猝不及防地被她这么一喝,倒有些打怵。“您原是会的?” “那是自然!”静善正不知怎么答,却看冯益满面堆笑地打屋外半弓着腰进了屋来。敛容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见了礼便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冯益也不理会,径直到了静善跟前,继续道:“贵妃娘娘当年就是因为一手好琵琶占尽了荣宠。几个公主更是打不会走的时候就会弹琵琶。咱们公主又是这里面拔尖儿的,自是没得说了。” 静善带着笑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忆起蓟州时他赌天罚誓地力证她的身份。现在想来,那天种种,于这个人而言大概是难不过吃饭睡觉这样的事吧。 “可打听明白了?”静善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都明白了,老奴特特儿地去问了琼华姑娘。公主现在动身,正好能赶上。”冯益忙一本正经地回道。 敛容踌躇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插话道:“公主可是要去哪儿?” 静善和冯益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走吧。” ======================================================= 赵构已是走得有些烦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张贵妃,美得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忽然有些遗憾。比起六年前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眼前的少妇再雍容美艳,也难平分秋色。 张贵妃早就感受到身旁这个男人的不耐烦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尤其是对他,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最微小的蹙眉她都能敏锐地感受到。她打心里厌恶这种本事,可慢慢地,却再也离不开这种本事。 “皇上。”张贵妃的眸子里忽得闪过一丝欣喜,她柔声唤住只顾快步往前走的赵构,“您瞧,那簇花,您可认得出?” 赵构闻言凝神定睛看去,不远处,热闹闹地看满了一簇红艳的花。他不禁又往前走了几步,俯身细看了片刻,嘴角挂上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是玫瑰。”他回头望向张贵妃,胸有成竹地高声答道。 话音刚落,张贵妃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夸张地摇着头,笑着叹息道:“六年了,皇上还是看不出门道。”她几步走上前去,扶着赵构的手向茎上摸去,赵构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结结实实地挨上了花茎。“可觉得痛?”张贵妃眼角眉梢满是笑意,略有些轻佻地问着。 赵构讪笑了两下,抽回了手,“是月季。”他回头望着身旁那个笑得娇俏的女人,眼底闪过一丝柔软。“这么些年了,朕还是没有练就你那么好的眼力。” “不是什么眼力。”张贵妃轻捻起一片花瓣,有些出神地盯着,“熟能生巧罢了。臣妾...自小便是在花圃里生长。见的、闻的、玩的都是它们,不用眼睛,也能分清。”她纤细的手指沿着花茎缓缓地摩挲着,“月季的花瓣要比玫瑰宽大,颜色也更艳丽。且没有那些恼人的小刺,自是更招人喜爱。在这宫里,是最容易得见的。” “是吗?”赵构有些扫兴地道,“可惜了,朕还是更爱当年磁州的那株玫瑰。” 张贵妃咬着下唇,手上稍一用力,登时折下了一朵月季,捧近了些,细细嗅了嗅,眸子里的笑意渐渐褪得无影无踪。 “玫瑰,如何能被养在宫里?”张贵妃像是自言自语般,“美则美矣,却说不上艳压群芳,又那么锋芒毕露,难以修剪。哪个花匠肯费心养它呢?” 赵构的眉尖不自觉地蹙了起来。这些年来,他始终不愿承认当年的意气用事。许她荣宠。许她名位、许她自由,终还是换不回她的心甘情愿。可当年磁州那个康王,只知道娶她,便能尝到为王的滋味。那是他从未真正尝到的滋味。他望着身旁嗅花的少妇,美得无可挑剔。第一次,他开始有了一丝悔意。 “皇上您瞧,那可是公主不是?” 赵构猛得回过神儿来,顺着张贵妃的目光看去。远远的俟枫亭里,绰绰约约有两三个人影。 “是,正是皇妹。”赵构自己也不知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 敛容斜睨了一眼身旁听得聚精会神的冯益,低声道:“公公何必费这个心?” 冯益回望了她一眼,像是云里雾里般地问:“姑娘说什么呢?” “公主回宫,已是万千宠爱。前儿个又被准随意进出政和殿,更是添了几分尊贵。哪用得着使这般伎俩,就只为多见皇上几面?如今就算正经的妃嫔都懒得费这个事儿了吧。” 冯益想没听见一样,眼睛依旧离不开端坐在亭子中央抱着琵琶弹奏的静善。水红的长襦衬得白玉琵琶更加光洁剔透。乌黑的长发随意地在一侧披散着,不时被微风吹起,在夕阳里留下绝美的剪影。 他满意地笑了笑。 “哪个公主不是尊贵的。可这尊贵能值几个钱。”他瞥了一眼敛容,“姑娘放心吧,公主心里有数着呢。” 静善凝着眉,尽量不去听身后的窃窃私语。一双柔荑一刻不停地在四根琴弦上翻出朵朵兰花。她不安地扫向那个方向。来了。她飞速地收回视线,专注在这四根细细的琴弦上。 “果真是长公主在此,皇上远远地便看真切了,到底是亲妹妹呢。”张贵妃一面笑着,一边先行了几步,赶着进了俟枫亭。静善慌忙起身,像是才瞧见人来一般,略显仓促地将琵琶递给了身后的敛容。亲昵地挽着张贵妃的手,眼睛却盯着赵构,笑道:“本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练练手,怎么到被皇兄和贵妃一起撞见了?” 赵构不自觉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以前总见她一身素色,清丽婉约。倒没想到水红色竟更衬她那双黑亮的眸子。他有些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坐了下来,含笑道:“今日是朕与贵妃初识的日子。每年今日,朕与贵妃都会形影不离。皇妹倒说说,到底是谁扰了谁的清静?” “呀....”静善故作夸张地朝张贵妃深深福了下去,半真半假地道:“那可是环儿的不是,搅了贵妃的好日子。” 张贵妃一面把她搀了起来,一面却佯装不快地道:“自然是公主的不是。公主若真有心赔礼,就把刚才的曲子再弹一遍如何?也让臣妾享享耳福?” 一番话正中静善下怀。她暗暗地瞧了一眼冯益,今日的事远比他们两个盘算的简单多了。既如此,若不顺水推舟,岂不是对不起天赐良机。她略客气了一下,便要回了琵琶,横抱在怀里,端坐在石凳上,轻挑银弦,缓奏开来。初时琴声紧涩凝滞,不过却不伤大雅,也是实在练得太过纯熟,稍稍遮掩后,便渐入佳境。中段的快板奏得滴水不漏一气呵成,宛如秋风扫落叶般凛冽干脆。曲终时的拢弦分寸拿捏得近乎完美,既有悲悯凄怆之感,又许人哀而不伤的慰藉之情。 静善默默地长舒了一口气,云淡风轻地重新把琵琶递给敛容,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干了手心里的冷汗。笑道:“环儿献丑了。在外多年,别说练习,就是见都没见过一把像样的琴。再好的底子也荒废了,实在是对不起母妃当年的教诲。”说着说着眼圈也慢慢红了起来。 “皇妹这首可是雷海青的‘槐空落’?”赵构眉梢微挑,突然问道。 “正是。”静善心里一阵发慌,“这原是唐宫的小调,也是雷乐师的绝唱。一度失传,还是当年父皇重金悬赏才重寻回了乐谱。但也鲜有人会弹。没想到皇兄却能听得出来。当真是好耳力。” “倒也不是。”赵构被她说得倒有些愧色,笑道:“只是贵妃擅琵琶,恰好又最爱弹这曲。朕充其量算是耳濡目染。其实音律上是不太通的。”他突然顿了顿,“不过丝竹乱耳,帝王更不应沉迷此道。你看父皇和大哥便可知了。” “皇兄..此言极是。” 静善不想精心数日才设下的巧遇竟陡转成这幅尴尬场景,一时有些慌乱。她看着一旁的张贵妃,像是置身事外一般细细抚摸着敛容怀里的那把白玉琵琶,一脸赞叹之色。 “皇上....”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孙德顺一路小跑着进了亭子,也顾不上见礼就急急忙忙地对着赵构耳语了两句。张贵妃眼见着赵构的脸色一寸寸阴沉了下去,忙道:“皇上朝事重要,还是早些回政和殿吧。臣妾有公主作伴,也是一样的。” 赵构握着她的手,满是无奈地柔声道:“文茵,是朕的错。你放心,朕去去就回。”他望了一眼静善,“那就有劳皇妹替朕陪着贵妃了。” 静善忙满口应下,一路看着赵构出了亭子朝政和殿方向去了,才算松了口气。回头看时,张贵妃已坐在刚刚的石凳上,怀里抱着那把白玉琵琶,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弦。 “环儿都不知道皇嫂擅弹琵琶?” “皇嫂?”张贵妃抬头望着静善,语气讶异,面色却如常,“长公主说什么呢。你皇兄未曾立后,您这句皇嫂天底下还没有人能担得起呢。” “总要立的。如今这宫里除了贵妃娘娘便都是些才人美人之流。一朝立后,哪还有他选,必是娘娘莫属。早晚都是要这样叫的,何必计较呢。” 张贵妃仍是摆弄着琴弦,似是毫不关心一般。半晌才幽幽地道:“臣妾说句放肆的话,贵妃也好、皇后也罢,都不见得能入臣妾的眼。宫里的女人、宫里的花,都是一样的,分出三六九等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静善怔怔地站在原地,竟不知如何答话。今日张贵妃却是不同,她若不是一心放在赵构身上,本应留意到的,也不至于这会儿被逼得山穷水尽。 “娘娘这话...” “没什么意思。公主就当臣妾自言自语便罢了。” 张贵妃怀里的琵琶抱得更紧了。忽然,玉指微动,仿佛蜻蜓点水般挑开了第一根琴弦,却一发不可收拾,琴声如涟漪样自如的散开,又如汩汩溪流延绵不绝,顺畅和美。倏尔音调陡升,像是西风嘶鸣,一会儿又急转直下,似怨妇呢喃。静善只觉心头戚戚,不禁抿了抿领口,仿佛真的置身与塞外寒秋一般。 四弦一声,一曲终了。 静善愣在原地,脑子被最后那声裂帛之音震得嗡嗡作响。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张贵妃放下琵琶,缓缓地起身,走到了静善身前,一双眸子直直地望进静善的眼里。 “娘娘..果然好琴技。”静善勉强说了句整话。她定了定神,笑问道:“只不知娘娘刚刚所弹为何曲?竟这般摄人魂魄?” 张贵妃的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微微侧了侧头。 “此曲唤作槐空落。” 第三十七章 曲终人未散 张贵妃走后,静善除了打发了身边的人先回去,就再没说过一言。 敛容跟在冯益两步之后,慢慢地挪着碎步,低头走着。高高的宫墙在斜阳中投下巨大的黑影,本来就狭长的巷子现下已是被骇人的压抑笼罩。敛容不时扫向前面那个挺得笔直的身影,却又一次次低下了头。 不行,她终还是忍不住了。也许下一秒,她就会被这黑暗活活溺死。 “公公。”再微弱的声音在这巷子里都显得刺耳。 冯益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公公上次说,公主的琵琶是贵妃娘娘打小教的,琴艺精湛。虽说这些年荒废了些,可那童子功可不是说没就没的。怎么今日倒输了张贵妃几分?” “姑娘说些什么。”冯益还是往前走着,脚步如常稳健,“咋家怎么没听出来?” “这无旁人,公公何苦自欺欺人。今日两相一比,就连公主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技不如人。不然何苦自己一个人躲在俟枫亭生闷气?” “姑娘言语仔细些!”冯益的嗓子陡然间便得又尖又细,虽说仍未回头,脚下也是健步如飞依旧,可还是把敛容惊得一颤。“宫里哪有无旁人的地方。姑娘是公主从蓟州带来的贴身人,要是被旁人知道连姑娘也在背后非议公主,不知又要起什么风波!。” “公主若真是皇家血脉,赵家坐一日江山,便无人能动她半分!奴婢到不知道如今这瞻前顾后担惊受怕的情形到底是为了哪般!” “住口!”冯益猛地止住了脚,转身向敛容逼近了几步,本就不多的光线被他挡得死死的,“下次再让咋家听到姑娘说这些疯话,会有人告诉姑娘到底是为哪般的。” 敛容不敢相信地对着眼前的这张脸,好像从未见过。她木然地低下了头,看着那阴影正好覆满了整个巷子。 ======================================================= 赵构循声而来的时候,正好撞见静善发疯似得弹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精疲力竭地把白玉琵琶掷出亭外。 “皇妹这是...”他弯腰拾起了那把琵琶,只可惜边角处已见缺损了。他看着亭子里的女子匆忙站起来,慌慌张张地捋着鬓边散乱的发丝,心里不知为何有一些窃喜。没想到这个女子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是怎么了?”赵构走近了些,才发现静善脸上竟有些泪痕。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声音,本来还想打趣几句,这会儿也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可是贵妃给你气受了?” “没...”静善尽量别过脸去,不用看也知道现在那张脸是什么颜色,“皇兄怎么这么说。” 赵构由着她把琵琶从自己手里硬生生地抢了回去,笑道:“怎么这么说?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他拉着静善坐了下来,自己半蹲着仰头看着她的脸,继续道:“快说吧,再不说朕就只能去福延殿审人了。” 静善脸上一阵发烫,她把琵琶拉得近了些,半遮着脸颊,盼那白玉的清冷之气能缓一缓自己这惨不忍睹的红晕。 “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没得惹皇兄笑话...”静善偷瞄了一眼赵构,“只是刚刚那首曲子环儿苦练多日,本已觉得纯熟。可刚刚听贵妃娘娘弹过,才知道什么是班门弄斧。贵妃娘娘尚且有如此琴技,更不要提母后了。明日环儿哪有脸面去和母后交差呢?” 赵构听了竟长舒了一口气,眼底里的紧张又被一丝丝戏谑取代,他笑着站起了身,端坐在静善对面,道:“朕当是什么呢....皇妹可知这宫里的琴师经过和恩殿都是要绕着走的,生怕偶然听了贵妃的琴声愧疚难耐。” “皇兄就知道说些不着边儿的话诓环儿,哪就是皇兄说的那样呢?” 赵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也不再答话。 “想必贵妃娘娘也是自小就练习了吧,才能如此出神入化。” “不是吧。”赵构略想了想,道:“记得在磁州的时候她还不会。是后来一个年长的宫女教给她的。那时朕也怕她闷得慌,便也没理论。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大抵有那么一二年的光景吧,她就像着了魔一样,日夜抱着琵琶不撒手,简直要长在一起了....” “那倒也是难得的缘分。”静善的眉眼里忽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抿着嘴笑道:“不过确是苦了皇兄了,刚过门的美娇娘,日日抱着琵琶不撒手,环儿就是想想也替皇兄可惜。” 赵构看着她那张还带着泪痕的脸又挂上了那副洞知一切的神色,不觉又气又笑,暗暗懊悔不已,不该心软哄她的。 静善见他又不言语,忙急着往回圆,道:“不过皇兄和贵妃两情长久,是不用计较朝朝暮暮的。如今不也好了吗。若不是今日的事,环儿都不知道贵妃娘娘还会弹琵琶。可见娘娘现在也不常弹了。” 夕阳渐渐斜了下去,本还看得过去的天色已有几分暗意。许是如此,赵构的脸色才看起来差了不少。静善自己在心里这样劝慰着自己,大气儿也不敢出地等着赵构的回音儿。 赵构察觉到了她的焦急,却不急于宽慰她。他站了起来,站在亭口,背对着她,迎着最后一丝斜阳。眺望着某个远方。 “是啊,如今也都好了。”他低声喃喃着,像是说给路过的一丝微风听。“皇妹?”他转过身朝着静善笑了笑,残阳裹着他的身影,洒在他的面庞上,本有些生硬冷峻的轮廓这时也难得的柔和。静善悬着的心头莫名涌上一种安然之情。“再给朕弹几曲如何?” =========================================================== 越州的夏来得总是要比北地早些。这个时节的黑夜也早已短暂得过分。但静善总觉得今日夕阳一落,这天儿也就无声息地黑下来了。 她略向前倾了倾身子,偷窥了一眼伏在石桌上,枕着衣袖,双眼轻阖的赵构。应还是熟睡的。静善看了一眼他那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的胸膛,放心地把琵琶卸下,如释重负般松了松早已又酸又僵的双臂。 她甩了甩手腕,移步到赵构身边,悄悄蹲下,正欲唤醒他。可伸出的手却禁不住停在了半路。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这么安心地端详这个男人,她的“皇兄”。 最初在废院隔着窗棂匆匆一瞥,她的脑子里就深深的烙下了一个清晰地有些不像话的剪影。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幽深的的双眸,清瘦苍白的面庞。如今,在月光下,她一点点端详着,竟发现那个仓促的剪影竟丝毫也不差。唯有不同的,只是少了几分凌厉之气。凌厉?她暗暗摇了摇头,说不上凌厉吧,这个男人是她见过最知分寸最懂得收敛的人。凌厉谈不上。也许她只是想给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所有胆怯、惊慌和一切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有的弱点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理由。 “恩....”一阵晚风刮过,带着几丝夜里特有的阴凉,赵构打了个寒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身边的静善。“皇妹..弹完了?” 静善原也没料到他醒得如此突然,忽觉有些不妥,连忙站起了身匆匆退了几步,却起得太急,踉跄了几步眼瞧着要跌倒,赵构忙伸手去扶,但还是慢了一步,眼瞧着静善跌坐在亭子的石阶上。赵构愣了一下,突然拊掌开怀大笑起来。刚刚残存的那些睡意也一扫而空,只忙着前仰后合地大笑着。静善这么一跌本是又羞又痛,这会儿看他竟笑得这么无所顾忌,不由添了三分火气。 “皇兄!” “好了好了...”赵构勉强忍者着笑,走过去一把把她拉了起来,仔细瞧了瞧,确定没什么大碍后,又禁不住笑出了声,“这么大人了,竟还让人这么不省心。可摔痛了?” 静善又气又急地推开了他,嗔道:“能不痛吗,亏皇兄还能笑得这么开怀。” “皇妹教训的是、是朕的错。”赵构好不容易憋住笑,努力认真地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但皇妹不知,其实朕这心里还是替皇妹痛的,恨不能、、”赵构终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磕磕巴巴地继续道:“恨不能替皇妹受罪。” 静善狠瞪了他一眼,胡乱掸了一下裙摆上沾上的细尘,没好气儿地道:“还说嘴呢,要不是皇兄非要听曲子,还听起来没完没了,环儿何止于弹得精疲力竭,连站都站不稳了。” “原来皇妹是弹琴弹累了才摔了这一下啊!”赵构扯着眉毛瞪大了眼,装着恍然大悟般忍者笑道:“那更是朕的罪过了。还请皇妹多担待,别去和母后哭鼻子啊。” “你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赵构一面招架着静善下了几分力气的拳头,一面讨饶道:“是皇兄的错还不行吗。” 静善见如此也不好拉扯下去,生怕不知何时就又失了分寸。只得牵开了话头,故意问道:“今儿是皇兄和贵妃的好日子,皇兄只知道在这里和环儿胡闹,白白耽误了良辰。还不快离了这里到和恩殿谢罪去?” “不必了。”赵构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幕,“和恩殿这个时辰早就熄灯下锁了。瑞阳怕亮,一点儿亮光儿都睡不着。打她生下来,整个和恩殿日日都是一准儿在戌时二刻下锁歇息的。” “那今日岂不是可惜了?” “可惜吗?”赵构望着她,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神色,却已像模像样地替自己忧心了。赵构心里暗自轻笑了笑,“朕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走吧,朕送你回福延殿。” ===================================================================== “娘娘。”琼华持着一支红烛,换下了灯里那只快烧尽的。“别等了,早些睡吧。” “瑞儿睡下了吗?” “小公主早就熟睡了。”琼华压灭了那支还在苦苦支撑的残烛,转过身替张贵妃放下了帐子,“您也别再等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他都会来的。”张贵妃突然高声抢了一句,连自己都有些惊呆了。她不自然地压了压声音,“六年了,他从没食言过。今天也不会例外。” “皇上说了今夜会来和恩殿?” “不是这个...”张贵妃的声音更低了三分,简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六年前,他许过我他能给的所有温存。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不会...他绝不会不来的。” 琼华略皱了皱眉头,搭着床沿坐了下来,仔细瞧了瞧她的神情,轻声问道:“娘娘今儿这是怎么了?平常皇上来咱们这儿也没见您多高兴,倒是皇上处处陪着笑。怎么今天这么计较起来了?” “琼华...”张贵妃无力地靠在琼华的怀里,梦呓般地道:“你也觉得是本宫错了吗?世上本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琼华的眼圈一阵发酸,拼命忍着才没有掉下泪珠。她一言不发地把怀里的张贵妃抱得更紧了些,盯着那支刚点上的、劲头正足的红烛,任明晃晃的烛光闪得眼睛隐隐作痛。 “娘娘别想这些了,睡吧。睡醒了,就都会好起来的.......” 第三十八章 晨起动征铎 “公主,您可醒了...” 静善次日清晨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她睡意朦胧地看着敛容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伏在她床边一脸的焦急,身后跪着一排高举着铜盆、巾帕、牙粉、牙汤等物什的宫女。 “这是干什么?”静善略不快地下了床,拿起巾帕在铜盆里沾了沾胡乱净了净脸,又把帕子甩回盆里,溅起的水花扑了端盆的宫女一身,只可怜那宫女也不敢稍躲一躲。 “敛容,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喜宫里这套晨起的排场。” “公主..”敛容也不急辩解,风风火火地拉着她坐在了妆台前,从铜镜里端详了一两眼,“今日还是梳垂肩髻吧。那个梳起来省事,看着也端庄。”说完也不等静善答话,就动手开始梳起来。 “敛容!”静善反手一把将敛容手里的梳子夺了下来,啪的一声拍在了妆台上,怒视着镜子里的影子。 “好了公主,这会儿您就别闹脾气了。”敛容见她真动气了,才道:“您不知道,昨个您回来的那么晚。宜兰姑娘等不及就回慈溪宫回太后了。娘娘听了急得跟什么似的。差点让人搜宫了。净荷几个好说歹说才劝住。今儿天刚亮,太后就带着人来福延殿了。非要见您才安心。您又迟迟不醒....这会儿好容易醒了,还不紧赶着些去给太后请安?” 静善闻言才猛然想起来,每晚太后那边都要差人来看着她按时用晚膳,一直等到她安睡才回慈溪宫复命。昨夜她身边不带人却迟迟不回宫,定是要惊动太后的。这种事情她不应忘的,到底是怎么了..... “那快些梳吧。”静善忙把梳子递了回去,“别梳髻了,找一条丝绦把散发束一下,看得过去就成。曦月!”静善回头朝正收拾床铺的宫女吩咐道:“去把前两日刚得的那条草烟儿绿的襦裙寻出来,再去红木箱子里找那快白玉如意腰佩,就是上次母后赏的那块,别弄错了。” 曦月忙答应着,放下手里的活抽身去找了。 静善从镜子里看着曦月的背影,朝敛容道:“这丫头倒是伶俐得很,在这几个新进的宫女里也是拔尖的了吧。” “是啊。”敛容拿梳子将静善的一头乌丝拢在一起,正忙着用丝绦系起来,“奴婢也觉得这丫头稳重、心里又明白。现下让她进内室服侍,过几日便开始教她服侍公主上头,等教会了就让她来给公主梳头。” 静善闻言笑道:“你也太会躲清闲了。这点活儿你也推给小丫头?” “那倒不是...”敛容也听出自己刚才一番话的不妥,忙笑道:“只是...万一哪天奴婢不能再服侍公主了,总要有人来顶替奴婢的。” “说的什么话。”静善倒是没想到她能扯到这些,“什么叫不能服侍...”她顿了顿,忽然笑道:“可是想出宫嫁人了?” “不是,公主说什么呢。”敛容登时红了脸,嗫喏道:“一大早就没个正经。” “敛容,这些你都不用担心的。”静善有些心痛地看着镜中身后那个修长单薄的身影,好似比蓟州的时候更清减了一些,“当初带你离开甄府,就是怕你在那里苦熬一辈子也盼不得一个善终。如今又怎么会狠心把你一直留在身边呢?你也不小了,再过两年,我亲自给你挑人家,可好?” 敛容的鼻子忽然一酸,给手里的丝绦系上了最后一扣。 “别说这些了,梳好了,快去给太后请安吧。” ----------------------------------------------------- 赵构一进正堂就看见静善跪在太后脚边,一头黑发松松散散地系在脑后,一直垂到地上。 “这是怎么了?” 孟太后见是他,忙笑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把你皇妹扶起来,我可坳不过她。” 赵构这才知道没什么大事。几步走到静善身边,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起来,笑道:“好好的,跪着做什么。可惜了你这身衣裳。” 静善不由低头看了看。果然那蝉翼纱经不起揉搓,已皱得不成样子。她偷瞄了一眼赵构,见他也没有太留意,想来不过是顺便一提。 “环儿昨日回宫晚了,连累得母后一夜都没睡好,实在是过意不去。” “是为这个啊。”赵构插嘴道:“那是朕的错,环儿你何必这么自责。该是朕想母后赔罪才是。”说着便朝着孟太后深深作了一个揖,“还望母后见谅。” “这是干什么。”孟太后一手牵着静善,另一手拉着赵构,笑道:“大早上竟让你们兄妹两个排着队给哀家赔罪,传出去像什么话,快好生坐下吧。” 旁边的净荷听了忙让人搬来了两个绣墩,看着他们一左一右在孟太后身旁坐下了。三人今日气色都还不错,几句话便已聊得热络。 净荷趁着没人留心,偷偷溜出了正堂。 ------------------------------------------- 明德殿后身的长巷里,三个罩着黑纱直裾长袍的身影相对而立。清晨时还有些单薄的阳光一丝不落地被这三个黑影吸得无影无踪。长巷,还是破晓时的光景。 冯益盯着眼前的两个人,脸上终于挤出了一抹笑容。双手一合略拱了拱。 “一别十年了,你们两个倒是没怎么变样儿。” “可冯公公如今却不能和十年前相提并论了。”那两个太监个头身量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只是其中一个眼角处有一个碗大的疤,长在清秀白皙的脸上,甚是骇人。此时说话的正是这人,“啧啧啧。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公公如今这白发也长出来了,眉毛也耷拉下去了...哟,这背也没以前挺得那么直了。咋家还以为公公那么忠心耿耿地在娘娘陵寝边上守着,早就修成神仙了呢。如今看来,竟还比不上我们兄弟这种大俗人。” 冯益听了像是被人一棍子打在了脊背上,一下子挺直了腰板。但那抹刚刚挤出的笑容还是没能留得住。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年岁稍轻些的太监在旁帮腔道:“不知道大哥记不记得,反正咋家是记得真真儿。当年咱们冯公公那可是咱同源殿,啊不是,是整个六宫的大红人。那叫一左右逢源,上蹿下跳....不知公公如今这身子骨还能不能折腾得动了?” 冯益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槽牙咬在一起的声音。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等着眼前这两个人把最后一句讥讽说完。 那个脸上带疤的在鼻子里冷哼了两声,朝地上猛啐了一口,道:“记得?当然记得。就是咋家忘了,咋家脸上这块家伙也忘不了冯公公当年的大恩大德。冯公公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只要我们兄弟在宫里一天,您这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儿的。这宫里肯定比那鬼都不出来吓人的陵寝要有意思多了。” “那是啊,这小鬼儿都聚到宫里吓人了,可不是有意思吗?”三人猛地闻声看去,只见净荷从墙角转了出来,带着笑不急不慢地款款走到了近前。冯益不声不响地挪了挪地方,半个身子挡在了净荷和那两个太监的中间。 “咋家当是谁呢?”那个疤痕脸轻蔑地瞥了一眼净荷,“姑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冯公公走到哪您跟到哪儿,慈溪宫怎么就那么清闲?” “瞧丁公公说的,清闲什么啊。”净荷脸上还是笑得无可挑剔,“这不是正要去明德殿替太后娘娘来传话吗?可巧就遇到两位丁公公了。那就请公公回去回了吴才人吧,正好省事。” 疤痕脸和旁边那个年轻一点的对视了一眼,有点不甘地问道:“不知太后娘娘什么吩咐?” 净荷躲开了冯益,径直走到了他们两个身前。 “娘娘和皇上这会儿都在福延殿陪着公主呢。忽然想起也有些日子没见吴才人去慈溪宫请安了,就让我来明德殿看看吴才人都忙什么呢。可方便拨冗去福延殿一聚?” 二丁听了又是一阵面面相觑。疤痕脸狐疑地看了一眼净荷。问道:“当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净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不答话,回头对冯益道:“公公也和我一起回福延殿吧,刚才公主还念叨一早上都不见您怪别扭的呢。” 冯益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望向了那两个太监。 二丁深知这吩咐有三分真就算是不错了,但即使只有一分真,他们也没有胆子耽误。疤痕脸皮笑肉不笑地着朝冯益拱了拱手,道:“冯公公见谅。不过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公公既回来了,就不怕没有叙旧的时候。那我们兄弟就先告退了。”说着便转身匆匆离去了,那个年轻一些的也忙一步不落地在后面紧紧跟着。 冯益眼睛眨都不眨地瞪着那两个越走越远的黑点儿,拳头上的青筋也慢慢退了下去。 “谢谢。” “不必了。我不是冲着你。只是看不惯那副小人嘴脸罢了。”净荷冷着脸,从嘴里轻轻吐出了几个字,便转身走了。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长巷此时只剩冯益一人疲惫地靠在宫墙上。双手覆在脸上,晨光从指缝里洒下。 他懒怠地眯起了眼睛,躲开了恼人的晨光。 晨光?是啊,才是清晨..... 第三十九章 白日遇鬼魅 赵构在福延殿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匆匆回政和殿了。倒是孟太后,一直陪着静善用了午膳才回慈溪殿歇息。 夏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裹挟着静善。她懒洋洋地地眯了眯眼睛--本该是绝好的小憩时节。怎奈起得太晚,竟毫无睡意。只得漫无目的地在这个被殿室挤得满满当当的行宫逛来逛去。敛容和冯益静默无言地在后面跟着。静善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两张脸上的困意是多么显眼。 “冯公公。”静善清了清嗓子,还是决定给后面这两位醒醒脑子,“一晌午都不见你人影,好不容易回来了,脸色又那么难看。干什么去了?” 冯益似是被人猛地推醒一般,忙上前赶了几步,和静善并肩走着,弓腰回道:“一大早余庆殿差人叫老奴去回话。公主那时还没醒,肯定不知道。” “回话?回谁的话?” 冯益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和她讲过这一茬,忙道:“余庆殿的主位是潘贤妃...怪老奴没和公主提过。” “贤妃?”静善低声念叨了一句,忽道:“贤妃可是四妃之一,论位分也就是稍逊张贵妃一些。上次环儿问公公时,公公连吴才人都没落下,怎么却不提她呢?” “咳...说是四妃之一...”冯益面露为难地道:“算是老奴疏忽了吧。只是这潘贤妃如今在宫里实在是地位尴尬。” “怎么说?” “皇上还是康王的时候,她也就是个侍女,还不是近身的。后来是因为有了喜才被收拢成妾室。也是她运气好,一生就生了麟儿,那可是咱皇上的长子。等皇上登基了,小皇子被立为了太子,她也就母凭子贵被破格封了贤妃。可再瞧人张贵妃,那时候连瑞阳公主还没怀上,就被封贵妃了,四妃之首。您就能掂量出皇上对这个贤妃能有几分心思了。” 静善会意地点了点头,“小太子一去,就更没人把她这个贤妃当回事了。” “正是这个话。没有母家支持,没有皇上眷顾,没有子嗣依仗...这宫里虽说眼下妃位多悬,可那些个才人美人的一抓一大把,难说哪个就冒出尖儿了。她这样的女人被取而代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那这位贤妃娘娘一大早请公公去是....”静善故意拉长了腔调,那双杏核眼明显要精神了不少。 “皇上和太后可刚来福延殿看望公主,老奴就不信公主不明白这里的门道?” 静善听了也不答话,脚下倒是快了许多,几下就落下了和她并肩而行的冯益。三个人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前两后,稳稳地走着。 忽然,静善脚步一停,有些懊恼地等着前方,叹了口气道:“怎么兜兜转转又回芍药圃了?这行宫就没别的去处了?” “总共就是这巴掌大的地方,公主来来回回都转了半个时辰了,可不是要多见几次吗?”敛容上前扶住了静善的小臂,引着静善往芍药圃里走去,“既都来了,公主何不就逛一逛。这行宫里除了这儿,也再没什么值得看的了。” 静善不耐烦地抽回了手,一个人径直向芍药圃最里面那株通体纯白色的花王走去。敛容正欲跟上去,却被冯益在身后拽住了衣袖。 “公公有事?”敛容不放心地往静善那边望了望。这芍药圃的花开得要比上次来时旺得多了。也是到时节了,里三层的那些花期晚的也绽开了。大大小小地一层层挤在一起,围成了一道道花篱。静善的身影几下就没在了里面,打外面瞧连个大概也看不出来。 “公公也真是的,什么话回去不能说?” “我说容姑娘啊”冯益见她那副不安心的神色,笑着慢悠悠地道:“你哪都好,就是看不明白咱们公主的心思?” “公公说什么呢。” 冯益朝花圃里努了努嘴,小声道:“咱公主天性好静,又爱独处。这一上午碍着皇上太后在也不好怠慢,这会儿好不容易得闲了,肯定更愿意自己一个儿呆着。咱们俩何苦不知好歹地凑在跟前儿呢?” “可太后才吩咐以后公主身边一刻不能离人的啊...” “咳....”冯益白了她一眼,脸上笑得更开了,“说姑娘是老实人吧。咱两个跟着出来就行了,左右公主就在这花圃里面,还怕她跑了不成啊。” 敛容听了也觉有理。便不再理论。沿着花圃外面那层盆栽的芍药,不急不慢地踱着步子。 冯益站在原地,视线随着敛容的身形不动声色地移动。他在心里默算着,三盆、两盆...就是这里。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猛地僵住的身形,抽身向花圃深处走去。 “哎呦!” 忽然模模糊糊传来了一声惊叫。敛容和冯益慌得忙循声跑了过去,一路不知碰散了多少朵开得正旺的芍药花。 “呀...公主这是怎么了。”到底还是敛容眼尖先瞧见在一丛芍药花里栽着的静善,忙抢着上前搀了起来。 静善颤颤巍巍地拽着敛容勉强站起了身,惊魂未定地点指着眼前的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男孩儿,半天说不出话。 敛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株白色的花王旁边站着一个小童,个头比那花也高不了多少。穿着月白色的夹紗圆领袍,圆又细的腰上像模像样地系着看起来不轻的玉带。粉团一样儿脸蛋儿上泛着两团红晕。瞪着一双滴溜圆的黑眼珠,怯生生地盯着她们。 “这是...谁家的...”静善满脸讶异地看着冯益。却没想到冯益也是一副见了鬼般的神情,张着大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孩子。 静善一点点地向那个小孩子靠近了,慢慢蹲在了他面前,尽量在脸上凑出了个和善的笑容,轻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有名姓?” 那个小孩儿倒也没躲闪,任由静善的双臂半环着他。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看得静善不由有些艳羡。 “我..我姓赵..” 静善听了飞速地和冯益对视了一眼。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诱导道:“姓赵?真巧,姐姐也姓赵。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个小孩儿歪着头想了想,一张小脸儿认真地板着。多了好一会儿,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沮丧地望着静善,带着哭腔道:“我忘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的名字。” “啊?”静善还没反应过来,只得顺着问道:“那..那你以前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小孩儿听了开心得不得了,像是得了赦令般迫不及待地就要说出来了。可突然又猛地刹住了,不放心地打量了静善片刻,小脸板得比刚才还厉害。“不行..我不能说。母妃说我不能和别人再说以前的名字,不然惹恼神仙,会给自己招祸的......我以后只能用新名字...” “那你...”静善刚想再问下去,忽然听到花圃外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儿的声音,听着不过是七八岁年纪,正焦急地朝这边唤道:“瑗哥儿!瑗哥儿!快出来,李嬷嬷提早回来了,正四处找你呢!” 那小孩儿听了像丢了魂儿一样吓得抽身就跑,没跑几步忽然转头朝静善喊道:“姐姐,我想起来了,我叫赵瑗!”喊完便一溜烟儿地跑出了花圃些。 “赵瑗..赵瑗?”静善呆在原地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宫里有这个孩子吗?” “公主是知道的啊,咱们皇上膝下无子....” 敛容看他们两个猜得辛苦,不禁插嘴道:“许是刚收进宫里的小僮?虽说年龄小,可也是有的啊。” “小僮?”冯益摇了摇头,“姑娘你没见那孩子的打扮?哪个宫里的小僮养得这么金贵?” 敛容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颜色大变,犹豫地看着静善。 “怎么了?” “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说。” 敛容紧了紧衣襟,嗫喏道:“这里离废院不远...奴婢听宫里的人说...小太子的亡灵时常...” “容姑娘!”冯益听着话头不对忙厉声打断,“这些鬼怪之说听听当一乐就罢了,也敢脏公主的耳朵!” 敛容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还是静善说不妨事才算了。 “公主放心。”冯益瞪了一眼敛容,细声朝静善道:“这行宫才多大的地方,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能瞒得住呢。老奴回头就去打听,总会知道是谁的。您安心便是。” 静善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心思再逛下去了,三人早早回了福延殿。似是定好了一般,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果真如鬼魅般再没有出现过。冯益一向灵通的消息也好像突然失了灵。日子一天天过去,谁也不敢再提起这个孩子,这个叫赵瑗的孩子...... 第四十章 还似旧梦时 赵构合上手里的奏章,如释重负地顺扔在那些已堆成小山的批阅完的奏章上,打着哈欠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斜睨着在对面捧着一大本厚册子读得津津有味的静善。 “朕还纳闷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原是带着书来的?看的是什么啊?” 静善闻言不禁笑出了声,合上册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就要收起来。 赵构不见还好,一眼瞧见像被砸到脚一样,忽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隔着案子一把把静善手里的册子抢了过来。 “你...从哪弄来的?”赵构面露尴尬地把抢过来的册子藏在了那堆奏章最底下,忿忿地瞪了静善一眼。 静善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窘迫,现下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勉强答道:“来的时候,在外面正碰见内宫监的邓公公...来送起居注,环儿就顺便带进来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皇兄不用太客气.....”说完又笑作一团。 “那你不好生呈给朕...竟一声不响地在那里偷看!” “什么偷看!环儿是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兄对面看的,正大光明得很!” “你...”赵构也不知怎么反驳,这丫头的嘴一天比一天厉害,也越来越有恃无恐了。他干咳了两下,装着无所谓地问道:“看到哪天了?” “也没看多少,就最近两个月的。” “两个月!” “真没多少...”静善委屈地忍着笑望着他,“皇兄太勤于政务了,这两个月总共就进了后宫八次。吴才人两次,孟美人一次,张修仪一次,贵妃娘娘那儿四次。也算得上是雨露均沾了。” “都说些什么...”赵构索性不去看她,“还未出阁的小丫头满嘴这些不三不四的。” 静善越发得了意,若有所思地笑道:“不过说是雨露均沾,可皇兄到底还是偏爱贵妃娘娘一些。” “偏爱...”赵构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都是老夫老妻了,哪还那么难舍难分。只是最近文茵一直心绪不宁,都是为着瑞阳的事,朕才多去了几次。” “瑞阳?瑞儿不一向都很好吗?何须贵妃娘娘操心?” 赵构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道:“这事儿还没多少人知道。朕打算把瑞阳交给吴才人抚育。” 静善听了,脑子里瞬间全是几次和张贵妃照面的情形...原是因这个。 “这是何苦呢?”静善收了笑容,一脸不解地缓缓问道:“贵妃娘娘是公主生母,谁能比她照顾得更好呢?平白无故地,何必让她们娘俩儿母子分离?”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赵构忽然有些恼怒,他平了平气,继续道:“朕,有意收秀王之子为嗣。” “秀王之子?”这倒是意料之外,静善讶异地看着他,“皇兄是打算交给贵妃娘娘悉心照拂?” “宫里只有她的位分最高。由她来养最合情理...这也是为她好。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有子傍身。朕尚未立后,可若日后真要立,这个孩子的养母必是不二人选。” “贵妃娘娘..不见得...” “此事由不得她了。”赵构忽然发起了狠,打断道:“朕也是太纵着她了。这些年破例给她的赏赐、名分引出了多少非议。如今连后位朕都替她打算起来了,她若再不知好歹,朕就该着手教她些规矩了!” 静善闻言默默不语,端起案子上的茶-已是凉透了。她浅浅地啜了一口,偷偷看了一眼赵构的脸色。 “那瑞阳还那么小,离了生母,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赵构僵硬的身形晃了晃。 “瑞阳现在正是费人心力的年纪,不把她挪到别处,文茵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养育这个孩子。”他似是说服了自己,语气更坚定了一些,“这个孩子与几十年后的大宋休戚相关。瑞阳是赵家的公主,她以后会懂得的。” 公主。静善手里的茶盏微微地颤了一下。是啊,莫说赵家,自古的公主哪个不是善解人意。运气好的,说不定还会有文人骚客留墨颂扬...当真是幸甚至哉啊!她将手里的茶盏放回案子上,光滑的白瓷磕在坚硬的檀木上,发出清冷的声响。 “皇兄既然主意已定,环儿也不好说什么。赵家的公主环儿当了十多年了,自是能明白皇兄的一番苦心。倒是贵妃娘娘那边,还望皇兄多些耐性。” 赵构看着她这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心里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他讪讪地笑了笑:“你没事的时候也多去和恩殿坐坐,帮皇兄开劝一下她。” “那是自然。” ============================================================== 明德殿里,吴才人正紧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听回话的那几个宫女太监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着。 “好了!”终于还是忍不住这份聒噪,吴才人断喝了一声,挥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木兰留下。”一群人呼啦啦地散去,只剩木兰立在了原地。 吴才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手撑着额头,不胜疲倦。木兰见了忙上前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 “刚才见你一直没出声...如今没旁人了,你倒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不出声,是因为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何意?” 木兰停了手,绕道吴才人身前,继续道:“此事虽奇,可娘娘无需担心啊。敛容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那做的肯定是长公主的差事。那留记号的也不是旁人,是福延殿自己的掌事公公,这事儿说到底都是福延殿的家务事,不过是借了咱们明德殿的芍药圃罢了。再奇再怪都是长公主的事,娘娘何苦操这份心呢?” “若要只是这样,本宫当然不会在意。”吴才人叹了口气,不太情愿地接着道:“晌午的时候嫣儿来回本宫,说是有人把那盆花送回远处了。” “不是冯益?” “不是...”吴才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要是冯益就简单了...” ============================================================= 静善刚一落座,杨秀就递过了一个小瓶子,直送到静善眼前。静善狐疑地接了过来,仔细打量着。只见那瓶子通体是青玉造就,浑若天成。上面用细白银镂着莲花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森森冷气。 “秀姑娘这么神秘兮兮地把环儿拉到你这儿,就是要送环儿个玩物?”静善笑了笑,“不过这小瓶子当真是精美,看着不像是宫里匠人的手艺。”静善说着顺手把手里的瓶子举高了些,看了下瓶底的落款,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位八面玲珑的秀姑娘,却迟迟不敢问出那句话。 杨秀面色沉着,却还是带了三分讶异之色,“还想着怎么和姑娘说呢,没料到姑娘竟还记得良玉斋的款儿。高公子说得没错,姑娘的确心细如发。”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这么轻飘飘地抛了出来,落在静善耳里却比惊雷还要震人心魄。是他?那个人?静善的脑子前一秒还是空空如也,可这会儿却不知被一些什么给塞得满满当当的,互相拥挤着,膨胀着,好像耳朵也被撑得合成了两片贴在头皮上的装饰.....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杨秀似是毫不在意她的反应。她瞥了一眼仍被静善紧紧握着的青玉瓶,道:“高公子遥祝平安康健,望姑娘把这瓶东西好生收着。” 静善模模糊糊地听她言语里似是提到了手里的瓶子,忙把瓶子放回在桌子上,一脸戒备地问道:“这..这到底是什么?” “收魂散。至于往哪里收,就看姑娘的需要了。” 静善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拈着瓶颈,拽近了些,“毒药?” 杨秀笑了笑,道:“是毒,也是药。姑娘前阵子伤害那么严重,奴婢就是用这个把姑娘的魂儿给收回来的。” 静善猛然想起来御医曾说她这病来得怪,去得却更怪。当时也不曾在意,没想到竟有这样一层缘由... “姑娘放心。”杨秀看她一脸困惑,继续道:“奴婢用这个不是第一次了,驱寒确又奇效,也不会留下什么遗症。”她突然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可若说是药,它里面最多的一样儿却是滇地最纯的马钱子,是难得的剧毒。” “什么?” “姑娘不必慌。这收魂散妙就妙在配方奇绝。马钱子之外便是甘草、绿豆、铭藤、青黛四味,都是最有效的解药。所以这毒性并不急,若是用量得当还是救命的良药。只不能常用。收魂散的毒性去的极慢。再少的量多用几次也会慢慢聚集起来要人性命。这就是慢毒的本事,杀人于无形。中毒的人就好像是死于某种疑难杂症,任谁也看不出破绽的。这可是高家不可为外人道的秘方。” 静善看着那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子静默了良久,忽然苦笑道:“快一年没有音信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传话的人,他就只给了我一瓶毒药?” “高公子给姑娘的原不是姑娘能料到的。”杨秀生硬的语气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她缓了缓劲儿,细声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便问奴婢吧。” “他,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了?”杨秀轻声笑了出来,“姑娘刚进宫不久的时候,高公子问了奴婢一句一模一样的。” “是吗?那还..真是巧了。” “高公子上个月刚完婚。现在已回永州老家了。高大人的意思是,让他明年参加科考。现下可不是该到了收心的时候了吗?” “完婚?和柳蓁蓁?” “不是。”杨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就明白了,“也对,姑娘还不知道。柳小姐年初是自己先回的永州,打算等高公子把蓟州的事办完了再成婚。没想到竟在半路遇山匪劫掠...连人带物都被掳走了,现在也是下落不明的...” 静善听了不禁一阵戚戚。那个女子简单得让人不忍心揣测.....本就是家族的祭品,却没想到落得个更悲惨的下场。她战战兢兢地给自己点茶的情景仿佛不过是昨天的事,如今再想见恐怕只能求来生有缘了.... “倒是..可惜了。那他上个月娶的是何人?” “姑娘认识的,甄府大小姐甄翊啊。他们是从小的婚约,奴婢还以为姑娘知道。” “哦...”静善恍惚地点了点头,“是啊,他是说过。” “姑娘。”杨秀显是无意再把这段家常闲话扯下去了,“姑娘可知这瓶收魂散其实并非是高公子捎给奴婢的那一瓶。那瓶在救姑娘的时候用了一些了,而您眼前的这瓶还是没开封的。” 静善的思绪猛地被拽了回来。她拿着那个小玉瓶对着阳光看了看,果然还是满满的。 “收魂散世上只五瓶,都是一模一样的青玉镂银的长颈瓶。二十多年前被用了两瓶,现存只三瓶了。奴婢也没想到竟有幸在宫里见到第二瓶收魂散。” 静善的心里飞速地闪过一丝疑影,她有些踟蹰地问道:“这一瓶,到底是谁的?” “姑娘真的一点都不猜不到吗?” 静善沉吟了良久,终还是问了出来。 “可是敛容的?” 杨秀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高公子说得没错。姑娘,是无需让奴婢担心的。” 第四十一章 眉头又心头 福延殿的內室静得让人心慌,若不是满屋子崭新的陈设,任谁进来都要误以为是个荒废了不下百年的古宅。 静善狠狠地把自己蜷缩在床角里,周身裹着两床最后的棉被。这时节自然还是早着,又是在越州,且用不上这些厚重之物。可她就像发了疯一样,一股脑的从箱子底翻出来,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围了起来。静善又用力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多少会好一些。 左手手心里还是冰凉的一片。静善苦笑了一下,这青玉果然是难得的宝物。她愣愣地盯着膝头缎子被面上那一大块泪水留下的湿印,像是在读着晦涩难懂的子云诗云。 屋门咿呀一声被试探着打开了一条缝。冯益顺着门缝左右上下地找了半天,才瞅见藏在角落里的静善,忙钻进了屋里,顺手把房门紧栓了起来。 “公主,林子说您急找老奴?” 静善也不急搭话,只是从被子里把左手抽了出来,直递到冯益眼前。 “也不是什么急事,就是要烦请公公替环儿把此物好生收着,只别让……” “哟,这不是容姑娘的小玉瓶儿吗?公主找人替她修补了?” 静善讶异地任他把瓶子接了过去,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公见过此物?” “见过,可不是见过吗?”冯益拿过瓶子细瞧了瞧,“就是这个。有次容姑娘在屋里自个儿拿着把玩,被老奴没头没脑地闯进去,唬得她硬是把瓶子摔掉了。这不是……”冯益把瓶身转了转,指着给静善看,“这些小细纹儿就是那次给摔的。” 静善闻言默默了一阵,忽道:“那公公可知这瓶里装得是杀人于无形的慢毒?” 冯益惊得差点儿直接把手里的瓶子扔出去。半晌才嗑嗑巴巴地道:“慢……慢毒?” “这丫头……”静善咬着牙,叹道:“不曾想竟能藏住这样的心思!是我小看她了……” “公主……”冯益略犹豫了一下,“原还不知怎么和您说,现下倒是不能不说了。”冯益顿了顿,见静善也无反感之色,方继续道:“老奴早数月前就发现容姑娘通过宫里的孙公公一直和甄府书信来往。记号就留在芍药圃。老奴有次跟在她后面,亲眼见她二人在废院儿会面。本想留个假记号抓敛容个现形儿,记号都做好了……但又怕闹开了反倒不好收场,就没有去。想着大不了日后多留心些也就罢了……可不料这妮子藏得竟是杀心……” 静善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却一下子通透了。孙德顺那边是杨秀早就发现的。赵构一向厌恶宦臣与外臣勾结,杨秀不费什么气力就连劝带吓地让孙德顺应下不再做此事。可那日偏又见芍药圃的花盆少了一个。杨秀只当孙德顺重操旧业,便朝内宫监要了一盆一样的趁人不备送了回去。然而事后再去向孙德顺问罪,他竟指天赌誓从未再做此事……如今看来竟是和冯益的心思撞在一起了。 “那公主想怎么处置敛容?” 静善猛被这么一问,倒有些愣住了。她看了看冯益,眸子里最后一丝波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公不必多问,更不要声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静善向冯益手上扫了一眼,莞尔一笑,带着闺中少女的姣俏,“好生收着,有劳公公了。” —————————————————— 张贵妃用绢子拂了拂石凳,便直接坐了上去,顿觉一阵钻心的冰凉充遍了整个身子。她赌气地坐得更实了一些。 这便是只带着瑞阳和琼华偷溜出来的唯一一个不便之处。任琼华再怎么尽心,也是先可着瑞阳来。至于小如铺在石凳上的褥垫一类,忘一两样也是常有的事。好在她张文茵本就不是讲究四角齐全的人。 午后的光暖洋洋得照得人犯懒,难得瑞阳竟有这么好的精神。张贵妃把肘支在石桌上,一手托着腮,满足地看着小瑞阳步履蹒跚地追着琼华跑来跑去。胭脂红的轻纱窄袖长襦上是她亲自用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的花样,在太阳光下一闪闪地似是正好能和上瑞阳咯咯的笑声。 “瑞儿!可小心些,仔细摔着了!”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句焦急地关切。 张贵妃看着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眉头渐渐拧成了个死结。 吴才人却并没注意到在一旁独坐的张贵妃,只当是琼华带着小公主出来玩儿。快步来到近前,伸手拉过瑞阳。瑞阳对她也是早就熟识,像模像样地请了安。 吴才人刮了一下瑞阳那琼脂玉一样的小鼻头,笑到:“瞧我的瑞儿真是一天比一天出落了。”刚说完就转过头剜了琼华一眼,斥道:“自己带公主就更该谨慎些!怎么敢让她在这宫道上跑来跑去。别说摔了碰了你担待不起,就是让这来往的宫人瞧见了也不像样子!她再小也是公主。一言一行都要和规矩。本宫不知和恩殿是怎样的光景,可出了和恩殿,你就要提着心做事!” “这正午都过了,吴才人的火气怎么还这么旺啊?” 吴才人闻声一惊,这才瞧见张贵妃晃晃悠悠地打亭子那边走了来。吴才人忙见了礼,身后跪倒了一片跟着的丫鬟太监。张贵妃亲自扶了她起来,亲昵地顺手给她理了理衣襟。 “可是琼华冒犯才人了?” “哪会啊……”吴才人看着张贵妃一脸的温良恭俭,心里忽觉一阵含糊,“琼华是娘娘身边的人,好端端地怎么会冒犯臣妾?” “原来吴才人也知道琼华是本宫的人,当真不易啊!” “娘娘说什么呢……”吴才人讪讪地陪着笑,道:“琼华姑娘是您多少年的贴身丫头了,这宫里哪有不知道的啊?” “那可不一定……”张贵妃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本宫原也以为宫里无人不知瑞阳是本宫怀胎九月拼着性命生下的亲生女儿,可刚刚听来,似是吴才人仍分不太清啊。” “娘娘……”吴才人僵住的假笑现下是真的不堪入目了。她陈吟了一阵,突然正色道:“瑞阳永远都是娘娘的亲生骨肉,就算日后是臣妾来抚育,臣妾也定会……” “吴才人是收到皇上的圣旨了?” “还……还没有,可这不过是……” “巧了,本宫也没有收到。” 张贵妃面无表情地牵过了瑞阳,从吴才人身旁擦肩而过。琼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吴才人看着这两大一小的背影越走越远,良久不发一言。还是木兰忍不住忿忿道:“有本事去和皇上闹啊,在娘娘面前逞什么威风!” “胡说什么呢!”吴才人轻声呵斥住木兰,却也不禁叹了口气,“她也有她的苦。明明是亲生骨肉,却要给别人养着……” “那……那娘娘可要去和皇上说说?” “糊涂!”吴才人瞪了她一眼,道:“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后宫妇人若不能为君主分忧,当真是白无一用了。” 木兰听了便不则声。 “娘娘可要回去?”一旁的丁任见木兰不敢再问,忙插了句嘴。 “还早,先去趟慈溪殿吧。”吴才人看着丁任,猛然想起前几日他们兄弟两个匆忙忙地跑回来回的话,“确也是有段日子没去给太后请安了。” —————————————— 冯益故意放慢了脚步,掉到了队伍最尾处,和敛容并肩走着。 “怎么了容姑娘?这几日就看你魂不守舍的。如今干脆都躲着公主了。” “公公疯魔了吧。”敛容瞪了他一眼,正色指了指在前面走着的宫女们,道:“这些丫头虽说规矩都教得差不多了,可没几个出过福延殿,更别说去慈溪宫了。我可不是要在后面看着点,错了一点儿丢的还不是公主的人?” “那是辛苦姑娘了。姑娘也要珍重自身,瞧你这面色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敛容听了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脸颊,尴尬地嗫喏道:“近来……夜里确是多梦。一晚上也睡不上几个时辰。” “恩……”冯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就难怪了。” 两人一路窃声窃语,不觉得就到了慈溪宫。敛容忙快步上前换下曦月,虚扶着静善进了正堂。 正赶上净荷从內室掩了门出来,手里还端着个托盘,上面擎着三盏残茶。见是静善来了,忙笑着迎了上来:“公主今儿来得早呢。” “怕是不巧吧?”静善朝她手上的托盘溜了一眼,道:“母后这儿有客来?” 净荷把手里的物什随手递给了身后的宫女。一面拉着静善坐了下来。 “可不是有客吗?呼啦啦一大帮呢。公主没听说?” 见静善确是不知,净荷方道:“娘娘近来又犯了时疾。每日缠绵病塌抑郁寡欢的。咱们皇上听了就想着召些礼佛之人进宫。一来陪着娘娘解闷,二来又能为娘娘解闷。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是了……”静善点头道:“母后是信佛之人,又清修多年。皇兄想得极周到。”她暗指着內室房门,问道:“里面的便是?” “哪只这些啊。整个尼姑庵都搬到越州了,又没地方住。只得先在慈溪宫挤着。里面的不过是有头脸的,其他的都在偏殿呢。” “竟不是本地的姑子?” “不是,打东京来的。娘娘念旧,以前还是皇后的时候就常去她们庵里祈福。趁着这次皇上开口,索性也见见故人。” 静善正要再问,忽听殿外一阵喧闹。净荷忙跑着出去看情形,静善也跟着出去了。 只见四五个太监宫女正围着一个穿灰布袍的姑子一边理论一边推搡着。净荷见了忙喝住。一个小丫头小跑着过来对着净荷耳语了几句。净荷听了厌恶地瞪了那人一眼,嘟囔了一句。方又朝那群人喊到:“没规矩的东西!这是娘娘的贵客!有什么事非要在殿前掰扯?还不带师太回偏殿?” 一群小丫头忙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回头七手八脚地就要押那个姑子回去。那姑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一见净荷这气焰就低了几丈。后又听净荷言语里还算尊重,便也识趣地半推半就的跟着他们往后面去了。 净荷见他们消停了,长吁了一口气,就要回正堂。这一转身才见静善一直在身后不远处立着。 “咳,不过是一个不识好歹的姑子。也赶着那些个小奴才没个见识,竟赶闹到这儿来。惊着公主了吧?” 一番话说完,静善应都不应,就如没听见一样。只站在那里,眼睛还盯着刚才那群人站的地方。 “公主?”净荷又试探着唤了一句,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还是冯益推了她一把,静善才如还了魂一样清醒了过来。净荷狐疑地看着她,正想问点什么。却见宜兰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净荷姐姐怎么还在这儿,娘娘催茶呢!” 净荷这才想起来。笑骂着自己糊涂,便转身跟着宜兰去了茶房。 “公主……”冯益犹豫了半天,也不知怎么问。 “瞧我这是怎么了。”静善笑着抚着额头道:“刚刚一晃的功夫就像睡过去了一般。” “那老奴去请御医?” “也好。”静善微颔了颔首,“今日就先回吧。反正母后这也不便。回去的路上公公直接去请位御医便罢了。”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慈溪殿出了来。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静善一个人在前面走着。一步快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急。没几下就把后面一群人甩了出去。 冯益和敛容并肩走着,在队伍最后,谁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四十二章 路转又乾明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干冷的寒冬中平地炸开,似有似无的回声在空旷的平地上盘桓而寂。 “跪着!我说起你才能起!” 静善瞪着那个叫嚣着远去的背影,在雪地里的双手紧紧扣住了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她父亲刚离庵三天,便有人耐不住性子了。右边的脸颊火辣辣的胀着,静善猛吸了一口凉气,却只换来了一阵直捣心头的寒颤。 原也是意料中事。这里的小尼都是自小养在一起的孤女,有尊有卑有规有矩。偏她一来,仗着他父亲的面子,破例被云安师太收了下来。一应用度都格外照拂,甚至还许她一人带发修行。她想到这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是啊,满院子的秃瓢,如何能容得下这三千青丝呢? “静善?” 一个细细的女声如小蚊子叫一般悠悠荡荡地传了过来。要不是这四下的死静,当真也引不起什么注意。 是静德,也只有她了。 “静音去上早课了,且回不来呢。”静德半跪在她身边,说着就要把她掺起来,“静音就是那个样子,霸道惯了,其实不过是纸老虎,你又何必如此较真呢?” 静善此时早已是冻僵了,却还是挣扎着甩开了静德的手。 “静善……这天寒地冻的,再跪下去可要落下毛病了!” “我不怕。”静善迟缓地把头转向静德,“你回去吧。” “静善……” “既然静音姐姐让我跪在这里,我便跪在这里。她不开口,我是不会起来的。” 静德被她突如其来的厉色吓了一愣。这女孩儿虽说才来了七天,可她总觉得自己早就是这女孩儿的知己了。同是半路入庵,同是父母健在,这背后的缘由虽彼此还未细聊,可不过也就是些乱世里的常话,能差到哪里去呢。 她看着静善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比自己多了点儿什么……或者是少了点什么。 静善听着身后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渐渐远了,最终被吞噬在无边的死静里。不知道为何,心里突然踏实了一些。她把冻得麻木的手从雪堆里抽了出来,伸出食指,在旁边还完好的雪面上一笔一画的写下了两个字。她满意地看了良久,便双手覆在了上面,用手心残存的温度将它们一寸寸地融化了。 “两个字?”杨秀一直默不做声地一边吃茶一边听静善讲着这些陈年往事,听到这儿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不知是哪两个字?” “静音。” 杨秀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道:“姑娘原来自小便是能耐住心性的人。不过……您真能确定那天在慈溪宫的时候她瞧见您了?” 静善脑子里不知已经把那天的景象过了多少遍了。确定?静音那日被一群宫女太监围着,她又特意站在净荷身后,按理是万无一失的。可偏偏就在静音临走的时候,一个宫女瞧见了她,埋怨了一句‘到底还是惊动了长公主’,引得静音也朝她看去,正和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静善只觉一阵恼怒。 “瞧见?肯定是瞧见了。可认不认得出来就两说了。反正我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姑娘宽心吧。听您刚才讲得那段儿,这位静音师太想来也不太待见您。这些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尼姑,可您已是大宋的长公主了。她哪里还敢相认呢?” “恩?”静善忽然想起来刚才给她讲的那段引子,笑道:“谁说她不待见我了?你可知她后来视我为莫逆之交,甚至还给了我她娘给她的遗物?” “这倒是奇了。”杨秀略赞叹地看了看她,“姑娘的手腕儿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奴婢多嘴问一句,那遗物……” “早不知道扔哪了……不过是个小玉坠子,一抓一大把的普通样子,也不是什么好玉,谁留着它呢。” 杨秀看着静善那副不耐烦的样子,暗暗地笑了笑,也不说破,只继续道:“依奴婢说您不用烦心,烦心也没什么用。如今乾明庵上下都在慈溪宫挤着,太后又必要日日见您。撞上故人是早晚的事。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早些想好说辞,别让太后起疑才是正经。” “说辞……”静善哼了一声,“我就不信她们敢没遮没拦地说出来。纵使说出来了,也不过就是说我长得和一个走丢的小尼姑相像。太后听了不过就是一乐就过去了。又能怎么着呢!” 杨秀看着她赌气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也不打岔,就只瞧着她嗤笑。 静善嗔着瞪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笑的。说什么正经事都吊儿郎当的,简直和你主子一个做派,真真儿是高家的人。” “姑娘这话差了。”杨秀突然拉下了脸,“我没什么主子,更不是高家的人。” 静善看着她的脸色,心里不觉有些含糊。若是从前她自是对这个皇上身边的红人礼让三分,可自从知道了这个红人竟是受高世荣之托暗助自己,心里那层防范便越来越不敏锐。 这丫头真的太像他了,眼神、笑容、语气……她脑子里又快速闪过了这个念头。静善默默掐住了天马行空的心思。不重要,她是谁、什么身份、和他是什么关系、和高家是什么关系,这都不重要。那个男人敢把这等灭族的事告诉她定是有万全的把握的,自己有何必担心。更何况,眼下可有比这丫头棘手的事…… “秀儿!” 屋里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禁都被这突然的打门声惊了一下。但杨秀还是立刻就听出来是赵构的声音,忙出去开了殿门,把赵构往里屋迎。 “秀姐姐你这大白天连殿门都锁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偷着出宫嫁人了呢!” “说什么呢,越来越没大没小的。”杨秀压着嗓子一边斥着一面狠推搡了一把,“不好好的在正殿批折子跑我这来干什么。” “这不是跟着她来的吗。”赵构几步进了里屋,笑指着静善道:“这几日你离了正殿便往偏殿这儿跑,当朕看不见吗?秀姐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引得你都不愿多陪朕一时半刻的。” 静善看着他闯进来还没赶得上见礼,便听得他这通没头没脑的抱怨,索性也不起身了,理直气壮地回道:“还用灌什么迷魂汤吗?皇兄瞧瞧秀姑娘这儿,有花有草、有琴有茶,怎一个雅字了得。再看你那里,除了奏章便是清一色的紫檀木摆设,又冷又硬又不讨喜……” “这说谁呢,倒是像极了皇上!”杨秀原是去换了三盏新茶,没听到前面儿的,只赶上后面几个词儿,便随便插了句话。 “皇兄听听……”静善笑得更欢了,“还是你秀姐姐公道。” 杨秀听着两人又打趣了几句才明白原是刚刚说岔了。 “公主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你又何苦自己找不自在?” 赵构听了煞有介事的长叹了一声道:“从小就说不过姐姐,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妹妹,竟更厉害了几分。你们女孩子家不安安静静地学些针线,就只知道在嘴皮子上下功夫,以后哪个婆家敢要?” 静善刚想还嘴却猛瞧见一旁杨秀的眼色,方知是有些过了。于是一副被戳到软肋的小女儿家娇羞的样子,嗔道:“说不过就扯这些没边的话,哪有个当哥哥的样子。” “哪里是没边儿的。”赵构笑道:“你也不小了,就算母后舍不得你也留不了你几年。也是时候该打算起来了。咱们大宋一向重文轻武,可如今是乱世,得武将者得天下。妹妹可愿……” “皇上。”杨秀才明白这也不全是玩笑,忙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虽说长兄如父吧,可这不还有太后吗。哪有就直接问女孩儿家的道理?” 赵构异样地扫了她一眼,反正倒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便也不理论,只笑道:“秀姐姐,说的是,原是朕莽撞了。” 杨秀忙用话把这茬支开,就像从没人提过一般。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直到孙德顺来报宗大人求见,才算把赵构拉走了。 “这孙公公,一露面便没什么好事。宫里的嫔妃早就烦透他了吧。” “烦不烦的有什么要紧,皇上看他顺眼就够了。” “那事……你确定他不再插手了?” “没了皇上护着,他在宫里能活几日?姑娘放心,他不敢冒这个风险。” “那便好……乾明庵这段不知要怎么收场,若再让甄府掺合进来,当真是乱上加乱。” 两人忽然谁也不说话了,短暂的沉默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他也知道了?” “奴婢已回过高公子了。” “让他宽心。” “他会的。” 又是一阵沉默。只是这次远比第一次长了许多。 第四十三章 万事皆因果 总有些时刻,无论在脑子里过了多少遍,还是一样的艰难。 就像此刻。 静善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如生母的女人,终还是按捺不住被惧与喜撕扯得颤抖的心。 “环儿?”孟太后关切的轻唤猛得把她惊醒,“怎么还不见过云安师太?” “啊……是……”静善僵硬地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细声飞快地说了一句,“云安师太,环儿有礼了。” “公主何必多礼。” 和多年前一样的声音。和缓、镇定、温暖。静善不自觉地抬头望着她,正对上一双不带半丝波澜的眸子。就像是大庙里供着的佛像,喜怒不见于色,慈悲自藏于心。 静善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还是十多年前,父亲拽着已哭得筋疲力尽的自己,一步步挪到师太的面前。 “这便是令媛?” 静善睁开红肿的眼睛,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女人。 一样的,一点都没有变过。 “师太来了多久了?”静善搭着孟太后伸过来的手,亲昵地坐在了孟太后身边,不动神色的与云安师太隔开了不近的距离。 “回长公主的话,鄙庵上下入宫已有五日。说来也实在是叨扰太后娘娘。” “哪里话。”孟太后向静善道,“这几日辛苦云安师太和云荫师太常常来慈溪殿为哀家祝祷祈福,何来叨扰之说。到是你……”孟太后笑着点指着静善的额头,“最近怎么犯起懒来了?一次都没来看过哀家。” “咳……还说呢。”静善熟练地把早已想好的说辞道了出来,“朝堂上近来不清静。两个武将闹开来了。都是皇兄的左膀右臂,着实让皇兄心烦,脾气也越来越大。环儿这几日可是顶了孙德顺的活儿,日日在政和殿听差。横竖皇兄也不会拿我撒气。” “你呀……”孟太后一听仅有的那点埋怨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疼道:“主子难免有气儿不顺的时候。当奴才的受几分委屈又有什么不妥的。你也是太心善,竟能替他们想到这一层。” “世间种种,总归因果。长公主小小年纪便知广种善因,日后福报定是不用愁的。” 静善刚平静下的心绪又被搅得一塌糊涂。她没底地瞥了一眼云安,“那……便借师太吉言了。”她的眼神匆匆越过云安师太,滑向那个在云安身旁端坐着一言不发的尼姑。云意?刚刚孟太后似是提过。可此人到底是谁…… 静善记得乾明庵云字辈的师太除了云安,便只有几个年事已高的老尼。但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云意,看着最多也不过四十的年纪。再加上面庞白皙,自带着南地女子的清秀,更显不出年龄。 “听长公主刚刚所言,您对朝堂之事倒是甚是关心……” 静善猛地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塞满的揣测瞬时一扫而空,正想着如何答,却听孟太后随口问道:“你刚说武将,究竟是哪两个,如此没见识?” “是……是张浚大人,和另一位将军。这名字环儿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位大人绰号换作铁牛。朝堂之事,环儿向来也不太上心。虽说常去政和殿也不过是陪伴皇兄解闷儿。皇兄兴致好了,便和环儿说个大概,这再细的,就算是说了,环儿也听不明白。” “这就很好了。”孟太后点头赞道:“后宫妃嫔进不了政和殿,有你常在边上照顾着皇上,哀家也放心。朝堂之事,不该咱们操心。但要是皇上想找人说说,你便听着就是了,也没什么的。” 静善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又不自觉得飘向云意,却没想到正碰上云意也怔怔地盯着她。静善不觉有些慌乱,正想移开视线,突然发现云意并没有与她对视,而是紧盯着她的领口处。静善略迟疑了片刻,终还是顾不上这些,重打起精神斟酌着陪孟太后扯些家常。 趁着小丫头换残茶的当口,净荷悄悄地溜出了內室。 她心里实在是气自己,气自己到现在也不能心如止水的面对着冯益,只能灰溜溜地逃出他的视线。若是哪天机会真的来了,到底该如何迈出那日思夜想的一步…… “净荷姐姐。”宜兰一见她出来便忙迎了上来,“正愁呢,姐姐便出来了。” “怎么了?” “秀姑娘来了。可这外面就剩几个小丫头了,看着太不像话。这万一给怠慢了……” 净荷一听秀姑娘三个字这脚下的步子迈得就快了起来。还没等宜兰说完,就进了正堂,一打眼便瞧见杨秀端坐在堂下那把斜摆着的黄梨木雕花圆椅上,不急不慢地吃着茶。 杨秀一见她来了,忙笑着起了身。两人略寒暄了几句便对着坐了下来。 “这样的事,不拘派哪个小丫头来便罢了,姑娘还值得亲自跑一趟?”净荷接过杨秀从袖中拿出的一串佛珠,端详了几眼便回身递给了宜兰。 “这是皇上那年在南海躲过金兵追捕后,特意去普宁寺求来的。原是两串。一串给了吴才人,为的是她护驾有功。这一串就是皇上自己养着,从不离身。如今太后抱恙,皇上忧心不已,才想起这串护身的东西。这不就让我赶着送来了。这东西再是个蠢物,好歹也是有些福气的。但愿能护佑太后娘娘。” 净荷听了咂舌不已,道:“是我没见识了。原是这么个稀罕物,怪道要劳烦姐姐亲自跑一趟。” “咳……”杨秀听了笑道:“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这几日皇上心烦,政和殿从上到下都提着气儿呢。简直要闷死人了。我也想借这个由头出来逛逛,省得受那份活罪。” “是啊,才刚听长公主也是这么说。看来前朝是真不太平。” “长公主在这儿?”杨秀得体地笑着,“那倒是巧得很。” “和乾明庵的两个师太在里面陪娘娘说话儿呢。估计也快出来了。” “冯公公也来了?” 净荷愣了一下,笑道:“如今是长公主的得意人了,哪里能少得了他?” “这一段……终是了不了吗?” “姐姐……”净荷突然一阵哽咽,“若放过他,红莲如何瞑目啊!” “好了好了……”杨秀见她言语激动,忙安抚了两句,“姐姐知道……只是一点,凡事有度,切莫为报旧怨又添了新仇。” 净荷正要说话,忽见有小丫头从內室出来,忙止住了话头,站了起来。果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见静善被簇拥着出了內室,进了正堂。 “刚还说长公主呢,您就出来了。”杨秀略福了福便起身走到了静善眼前。 “是巧……”静善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向净荷道:“云安师太刚刚好像要什么物什,说是在她房里。小丫头没头没脑的不经用,还是姑娘去妥当。” 净荷听了忙满口应承下,匆匆回了內室。 “姑娘的差事也了了吧?”净荷刚走,静善便朝杨秀问道,“正好与环儿同路。” 杨秀笑而不语,只微颔了颔首,便换下敛容,扶着静善一同出了慈溪殿。 “如何?” 杨秀后侧头瞥了一下跟着并排走的敛容和冯益——离得确实不近。 “她没认出我。”静善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至少面儿上是这样。” “您是说……” “我愿意相信她真的没认出我!” “所以您还是不信。” 又是一阵沉默,微风里只剩裙角摩擦的细碎声响。 “信与不信,有什么要紧的。这场戏,多一个不说破的人,便能晚一日收场。” “公主这话说得明白。高公子也是此意。顺水推舟,方是这出戏的精髓。” 静善的心忽然像被什么猛砸了一下。 “他还好?” “都好。” 静善尽量看着前方,不让后面的那个人生疑。 “他的消息也太过灵通了。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居然连回音都有了?” 静善清楚地觉出扶着自己的双手紧了一扣。 “高家有自己的驿站。快马加鞭,怎能不灵通?” “驿站?” “只是个说法。不过是借着各个世家交好的马厩养着自己的快马和信使。高家世代官宦,势力盘根错结,用此法可直通行宫和益州高府,竟比那官驿还快。只是成本太高,来回一趟,少说也要百两白银。” 静善听了默默良久方道:“他倒舍得。” 杨秀看着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一句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我这次特意找了个由头跑来见姑娘,并不光为着云安师太这一档子事。而是另有密闻相告。此事是今天刚私呈到政和殿的,宫里还没几个人知道。但我想……姑娘还是先有个准备为妙。” 静善眼里的恍惚之色立刻散去,低声急问道:“究竟是何事?” “荣德公主要还宫了。” 第四十四章 更与何人诉 冯益进下房的时候,敛容正和曦月学着分茶。两个人聚精会神地守着一盏茶,屏着气儿等着敛容点完最后一滴沸水。 冯益蹑手蹑脚地蹭到了敛容身后,抻着脖子看了过去——水面儿上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个小金鱼的形状。 “哟!”曦月猛地抬头瞧见冯益已进了屋来,忙站起身赶着把冯益让到自己的座位上,“刚教容姐姐分茶来着,容姐姐学得快着呢,才一会儿就能点出形了。” 敛容听了笑着对冯益道:“听她呢。不过是些最简单的。”她有点可惜地看着又恢复完整的水面,“您没见过曦月分的?那才叫一巧夺天工。这丫头的手啊,真是神仙给的。” 冯益微笑着点了点头。曦月虽然年龄小,可她的手艺早就人人称道了。厨艺、针线、再到梳头上妆,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说来也是怪,这丫头进宫也没多久,竟比那历练多年的掌事宫女还熟练,想来也是有些天资的。 “对了。”敛容把搁在旁边架子的一小碟点心端给了冯益,“公公也尝尝这个,曦月刚做的竹叶糕。” 冯益细看去,菊瓣缠金白瓷碟里稀疏地摆着三块菱形的糕点。皮面儿是泛着亮光的釉面般的青绿色,切面是竹笋一样的淡黄色,不同于皮面儿的光滑,而是另一种细腻软糯的样子。冯益拈了一块放在嘴中,还没来得及咬下去,便觉满口的竹叶清香。细细咀嚼来,清香气转为竹笋的微甜之味,不似寻常糕点那般的甜腻,但隐隐的回甘更沁人心脾。 “果然好!”冯益不迭地赞叹道“这可比宫里的那些腻死人的桂花藕花糕强多了!” “公主昨天也这么说呢!”敛容见冯益喜欢,比曦月还要欢喜,“昨天偶然尝了她做的莲子羹就让人和膳房说以后不必送这些小食了,全都让她来做。” “那可要辛苦月姑娘了!” “这是奴婢的荣耀,哪来的辛苦呢。”曦月红着脸笑道,“再说公主每日也吃不了多少,无非是几样香糕再就几种羹汤,费不了什么功夫。” “说到底还是害了我。”敛容笑道,“她虽说每样做不了多少,可公主吃得更少,这剩下的糕啊羹啊的全都进了这里。”敛容指了指肚子,“这才一天就觉得胖了不少……” “你本就瘦弱,来了越州后又日夜操劳,公主前几日还和咱家说担心你这身子骨。你如今多吃些,也是让公主安心。” “那也吃不了,等以后每日也给公公送去些,只是你可不能和旁人说!” 冯益听了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咱家老了,牙口不好,再天天吃些甜的,怕不出几个月就全掉光了。还是姑娘留着吃……” “就是,容姐姐。”曦月佯装不快道:“今日给了公公吃,明日就要给林子吃,以后我就要伺候整个福延殿了,您也不心疼?” 敛容笑着掐了她一下道:“这点小算盘让你打的……” 冯益在旁看着她们两个互相嬉戏玩笑,突然觉得如坐针毡。他不自然地站了起来,干咳了两声便要往外走。 “公公这就走了?” “诶,对……”冯益含糊地答应了一句便开了房门,跨过门槛时禁不住回望了屋里景象——两个花朵般的姑娘,无忧无虑的笑声,还有那两块精致新巧的竹叶糕。他缓缓地带上了房门,咿呀的关门声刚好盖住了那不轻的叹息。 ———————————— 杨秀隔着窗户忧虑地看了一眼在院子里乱转的冯益,回头向静善道:“今天是真不应该和姑娘回来。那个老狐狸早晚要看出端倪的!” “且虑不到那一层。”静善不耐烦地也往窗外看了看,“他已经算是我身边最可靠之人了。不过还是长话短说,回头他问起来也好搪塞。”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杨秀扶额叹了口气道:“只是乾明庵的事一出,你我都成了惊弓之鸟。” “惊不惊的有什么要紧,活得长久才是真格儿的。” “要我说姑娘也不必太悬心。她就算进了宫,也不过和姑娘一样都是公主。虽不是同母生的,好歹也是亲姐妹,她又大你那么多,想要相安无事应该不难。” 静善的双手在桌子上互相绞着,苍白里隐隐地现着青色。 “我不是担心这个。她是嫡公主,钦宗的胞姐,回来了地位自是要高于我。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知道,宫里向来规矩分明,公主皇子不常相见,像我和皇上这种异母所生的更是没见过几次,所以这瞒天过海才撑到了今日。可公主之间不同啊……我听冯益说王贵妃和皇后私交甚好,那这两宫的公主之间定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万一……” 杨秀猛得伸手示意静善不要再说。 “姑娘以为我为何冒险提前知会您?” “那你看……” “荣德公主要比柔福帝姬年长十岁,又是十六岁就嫁给了当时的左卫将军曹晟,想来对柔福帝姬的印象也不会太深。” “话是如此说,可万一……” “姑娘进宫冒得就是这万一的风险,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的道理还用我和姑娘说吗?” 杨秀看她不语,也自知有些越矩,缓了缓语气道:“我给姑娘想的都是最坏的打算,无非是图个稳妥,可若是因此而乱了阵脚,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你说的都在理。”静善低头听着,半晌才附和了一句。“他那边知道了吗?” 杨秀挑眉看了她一眼,不急不慢地回道:“我也是今天才收到的消息。去慈溪殿之前倒是赶着传了出去,这会儿估计还没出越州呢。益州远在千里之外,再怎样快马加鞭,也要些时日才能等到公子的回信。姑娘急得太早了些!” 静善也觉得自己问得糊涂。高世荣远隔在山水之外,可静善总还觉得出门走几步就能找到轻波轩,总还觉得高世荣会随时出现在她身边。说几句没轻没重的玩笑话,顺手替她摆平路上的磕磕绊绊……她禁不住瞄了一下对面的杨秀——再像也是不一样的。 杨秀看着静善飘忽的眼神突然有些不忍。近来的事都凑到一处去了,这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实在是难为她孤零零地提心吊胆,连个抱怨的人都没有。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刀尖儿上跳舞的营生也是她自己揽下来的。 想到这一层,杨秀顿觉心里踏实了不少,再看对面那个抓着领口出神的女人时也渐渐没了耐性。 “姑娘,一直想问你,总是给岔过去了。”杨秀的目光在静善的领口前逗留了片刻忽然问道,“您这块红玉可是甄家少爷给您的那个?” “恩?”静善猛得回过神儿来,下意识地捂住了半遮半露在领口处的玉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杨秀观其神色便知定是被自己料中了,也不理会静善的顾左右而言他。 “此物罕见,也太过扎眼。就算宫里没人知道甄府那段儿女情长,难保不惹出什么意外。姑娘现在身处险境,实在不能再节外生枝。姑娘还是……” “我知道了。”静善没等她说完便一把扯下那块玉佩拍在桌面上,蹭得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印。 杨秀不动声色地拿过玉佩收进了衣袖中。 “此物本不该跟在姑娘身旁。姑娘若心里明白,我下次便把它拿去给高公子收着,日后也有机会还给甄公子。” 静善一声不吭地听完,苦笑着望向窗外——冯益还在院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你也觉得像我这种人根本不配甄阳的心意?” “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算了……”静善黯然地低下了头,像是累得撑不起头颅的重量,“你可能不信,但我原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杨秀也没再说什么,只看了看天色,起身道:“再不走起疑的就不止冯益了。近来我也许不能常来了,姑娘还是要宽心为上,好自珍重。” 静善勉强地点了点头,杨秀便抽身出了內室。 “公公,进去吧,也该传膳了。” “哎,秀姑娘好走。” 院里简短的寒暄声忽然变得令人心烦。静善赌气地把茶盏推到一边,直挺挺地趴在桌子上。冰凉的黄花梨直冻得她上下牙打冷战,可还是倔强地一动不动。 “公主,可要用膳了?”冯益一进屋就看到她这副样子,陪着小心,试探着问了一声。 “公主?” “传膳吧。” 第四十五章 慈母手中线 慈溪宫便是如此。不论外头春夏秋冬,屋里都是一样的光景。像是沉闷,像是清冷,像是寂寥,又都不像。不过于静善而言,细思种种已是于事无补,她已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这宫里说不明道不清的氛围。她仰了仰拗得发酸的脖颈,看着窗外的景色,像是在赏一幅遥远的山水图。 “可是倦了?索性多歇歇吧。”孟太后见她一曲未尽就罢了手,心知必是果真疲累到不行才会如此,忙连哄带劝地把静善怀里的琵琶夺了过来,递给了敛容,“早知你这么着魔,哀家就不该给你这把琴。看你废寝忘食的架势,怕是张贵妃当年都赶不上你!” “也没弹多久。”静善温顺地笑了笑,“只是每次到母后这里,心里就莫名的安稳,琵琶弹得也要比平日里顺手,就忍不住多弹几曲。搁往日里也是犯懒着呢。” 孟太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也不理论,仍旧做着手里的针线。 “怎么母后也知道贵妃当年的事?算起来,那时母后应连皇兄都没见过吧。” 孟太后抬头看了看她,有些自嘲地笑着道:“怎么没见过,你父皇刚登基时还接我回宫住了些日子。有次你皇兄进宫看他母妃,哀家远远地瞧上了一眼。”她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不过环儿说得没错,张贵妃刚过门的那几年,哀家被你父皇赶出宫,与王室失散,如何能亲见她当时疯魔的样子。不过是宫里人人都当真事儿传,传来传去哀家也愿相信是真的,愿意相信自己一直陪着你皇兄,从来没有被二度废黜,没有看尽人间凉薄……有时候觉得,老了,糊涂了,反倒踏实了……” “母后……”静善有些呆住了,她不曾想随意地一句试探竟引出这样的话来,“是环儿不好,惹母后伤心了。环儿无心一问,母后切莫多想才是……” 孟太后不留痕迹地擦了擦溢到眼角的泪花,笑着摇了摇头道:“多少年了,早过了哭天抢地的时候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再说伤心又能有什么用呢。”她把手里的活计举远了些端详了一会儿,掉了个面儿,继续绣着。 静善自觉言语有失,明知孟太后不会计较,但还是不自觉地没话找话了起来。 “这两天总看母后手里拿着针线,绣什么呢这么精细?” “恩?”孟太后微微抬了抬下巴,可眼睛还是粘在手里的物什上,“这是给你的护身之物。” 静善听了心下好奇,索性走到跟前儿,蹲下身细瞧了过去。只见孟太后手里的是一个像钱袋一般的物件,只比一般钱袋小些。正黄色的缎子正中用五彩丝线绣着一只小巧的鹌鹑,最下面零散的用绿丝勾出了三片叶子,第三片还没有全绣完。 “好鲜亮的活计!”静善禁不住赞了一句,“可母后刚说这是护身之物,环儿怎么看着觉得到像是个钱袋子?” “傻丫头,哪有这么小的钱袋子,这能装几块银子?”孟太后笑着扯断了连着的丝线,把那物件放在了静善手里,“这是给你装长命锁的。” “长命锁?”静善讶异地看着她,“环儿的那把早就被金兵抢去了,哪里还能留到现在?” “哀家知道……”孟太后生怕惹她又想起被掳走的事,忙拉她起来挨着自己坐下,解释道:“这也是机缘巧合。前儿个云安师太来,说起她有一个爱徒,与你有几分相像,只可惜不喜佛门清苦,半路便还俗离庵了,临走的时候把云安师太给她的长命锁留了下来。那锁原是师太当年拿出毕生的积蓄请巧匠用赤金配着罕见的红玛瑙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打出来的,她弟子走了之后这锁又被日日供在佛前诵祷,更添了几分灵气在里边。如今云安想答谢哀家收留之恩,又看你有眼缘,便把这锁转送于你,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静善刚听个开头便知道孟太后说的那把长命锁正是自己当年逃离乾明庵前留下的,一时心神恍惚。惊惧猜疑有之,感慨叹息有之,却不得不装出专心致志地听下去的样子。 “……这长命锁一向都是当娘的打给孩子的,既然你母妃给你的那把丢了,母后理应再给你一把。但这锁是云安的,母后就只能亲手给你绣一个装锁的袋子。你是大姑娘了,不方便再戴在脖子上,以后就把那锁放在这袋子里,佩在腰间,随身带着,母后也能放心了……” “母后想得周到。”静善木讷地应了一句,手指捻着那袋子轻磨娑了两下,竟是双层的。 “外面的缎子再怎么精贵都比不上缝一个结实的里子来得实在。能受用一辈子的。”孟太后纫好了针,又把那东西拿回了手中,就着刚才的地方继续绣着。“也快好了,再绣三片叶子,也就成了。到时候和长命锁一起给你。” 静善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孟太后一针针地将那片未完成的叶子绣好。屋里檀香的气味已散得不剩多少了。 “鹌居落叶……安居乐业。”静善轻抚着缎面上微微凸起的细腻的纹路,“这个花样在宫里可是难得的很。” 孟太后揉了揉有些干涩的双眼,笑道:“宫里糊涂人多,自是懂不得这里的道理。烈火烹油有时尽,鲜花着锦终成空。到头来才知道细水长流的现世安稳才是求不来的大福气。” “母后心清目明,环儿受教了。” 孟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替静善把散下的长发捋到一侧,顺着肩头垂了下来。 “你现下顶多就是听全了,要说真正受教恐怕要再等上几十年了。” 静善闻言忽觉心下一动,仿佛有所开悟却又不知所以。像是深夜的天幕上一颗星星冷不防地闪耀了一下,又刹时重隐于无边的黑暗。她刚想开口问下去,忽见宜兰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內室。 “宜兰!”净荷一见之下忙低声喝住,“撞着鬼了?慌成这样!” 却不想宜兰竟都顾不上回净荷的话,径直来到了孟太后眼前,躬身回禀道:“孙德顺那边派人来说,张贵妃打早起就带着小公主在政和殿外跪着了,一直跪到现在,滴水未进。小公主已经快挺不住了,娘娘还是快去劝劝吧!” 孟太后闻言却无半点惊慌之色,又重拿起针线开始绣第四片叶子。倒是把宜兰生生地晾在一旁,进退都不是,只能干站着。 “这倒是怪了,贵妃娘娘是皇兄心坎儿上的人,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竟能闹成这个样子?” 孟太后见她开口了,也不好再不闻不问,向宜兰道:“去和孙德顺说,此事哀家不便插手。也告诉他别那么直心眼,多派几个人去给贵妃送水打扇。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少不了要拿他出气的!” “可孙公公说,皇上严令不准任何人靠近贵妃娘娘,说……说随娘娘跪去。” “行了!”孟太后压了压声调,沉着脸道:“她跪不下去时自会回宫的,哀家去了也只会更纵她闹下去!” 一旁的净荷见宜兰还想说几句,忙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了出去。自己把桌上新拜好的凉茶倒了一盏,送到了孟太后眼前,劝道:“这大热的天儿,娘娘竟发这莫名的火,何苦来呢?” 孟太后默默地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就放下了。 “看母后的神情,似是知道是怎么回事?”静善趁她稍微消了火,忙问了一句。 孟太后望了净荷一眼,净荷立刻会意地转身出了內室,在外面关紧了房门。 “咳……还不是为着秀王儿子的事。” “秀王……皇兄提起过,说是想养在宫里,让贵妃娘娘亲自抚养。可是那个孩子?” “对对…名字倒记不起来了。是进宫后你皇兄新赐的名。” “那孩子一直在行宫?”静善不禁失声惊呼了一句,“环儿怎么连个影儿都不知道。” “此事原是要瞒着前朝的。皇嗣乃国本,岂能不小心行事?这孩子进宫来一直在废院后的那片竹林里。就只一个前朝的上年纪的宫女照料着。一应用度都是哀家这面派人暗里送过去。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贵妃娘娘如何……” “那孩子野着呢,听照顾他的嬷嬷说昨日又跑出来了。整撞进和恩殿里,天黑了才回去。。” 又跑出来……静善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娘娘是以为那孩子一来,瑞阳就要被送去吴才人那里了,这才方寸大乱,行此鲁莽之举吧。” “唉,她的苦哀家如何不知。可此事真没有哀家说话的份。哀家是真的有心无力啊。” 静善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母后确实不好出面,不过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毕竟瑞阳还小,真要是出了什么事,皇兄后悔也晚了。”她试探着看了看孟太后的脸色,继续道:“不如环儿去劝劝,总比僵下去要好。” 孟太后稍稍想了想便准了,只嘱咐她拿捏分寸,不要逞强。 静善应下来便匆匆忙忙地去了政和殿,谁知刚进外门,便听院里一阵嘈杂声伴着大呼小叫传了出来。 “瑞阳公主晕过去了!快!快传太医!” 第四十六章 乱中自有静 静善一眼看去,政和殿正门外的空地上乌泱泱地围着三四层的宫女太监,正手忙脚乱地闹闹成一团。一旁的冯益见此情形,不等吩咐忙招呼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把人群散开。 那人群里本已有大半瞧见了静善,这会儿又看她宫里的人上前便也乐得省事,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静候她吩咐。 “糊涂东西!”静善三步并两步地赶了上前,一把抱起已是人事不省的瑞阳,冲着跪在地上的宫女斥道:“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快去传御医啊!”她又指着仍在地上跪着的张贵妃,却也正眼都不看她,只朝敛容道:“你也是个木头!还不把贵妃娘娘扶起来!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不周全!” 敛容心知她这话大半都是说给张贵妃听的,也没太计较,附身就要去扶张贵妃起来,没想到却被硬生生地甩开。 “公主好意,文茵心领了。”张贵妃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弱如游丝,却没有一字模糊,“可今日之事,文茵已是铁了心了。皇上一刻不应,文茵便一刻不起!”她含着泪匆匆向静善怀中瞥了一眼,“瑞阳,就先劳烦长公主照拂了。” 静善铁青着脸,似没听到般。大门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几个小丫头,没到跟前儿呢就喊着回道:“御医说话就来了,公主先进殿吧!” 静善听了忙抱着瑞阳进了配殿,一边吩咐要冷巾帕,一边着人去准备绿豆水。趁着御医没来的空儿,亲自给瑞阳冷敷了三次。待御医来了,又帮着给灌了解暑药下去,直等到瑞阳回过劲儿来,才留下人看着,自己去了书房回禀。 —————————————— “知道了。” 静善震惊地看着赵构心不在焉地听自己说完瑞阳的情形又低头继续看手里的兵书,一时竟不知所措。 空荡荡的书房充斥着檀香的气息。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期盼着能找回些许蒲团上静修的心境。 “皇兄一向偏宠和恩殿,对瑞阳更是视若珍宝,今日怎么恨得下心不闻不问呢?”静善仍旧在平日里坐的地方坐下,似是漫不经心地扯着些闲话。 赵构刚拿起的笔猛得停在了半路。他抬起头来,满脸的疲惫与愠怒惊得静善不敢再多问一句。 “朕只后悔没有早下这个狠心!”他啪的一下将笔拍在紫檀案面上,脆生生尖利利的响声像把匕首撕开了混沌的沉默。“堂堂贵妃!披头散发地跪在政和殿门外公然抗旨,还以亲生骨肉的安危相胁!她平日不恭不敬也就罢了,可今日之事,足见是连为人母之道都不通!此等贱妾,留她何用!” “皇兄息怒。”静善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震怒,忙起身到他身边轻抚着脊背安慰着。 杨秀在屋外面听到声响,担心是静善触了霉头也忙进了屋来。静善见她来了,略点了下头便继续缓声劝道:“贵妃侍奉皇兄多年都没有什么大差错。今日之事不过是一时又急又惧才孤注一掷,说到底还不是护女心切?怎么能说不通为母之道呢?可见皇兄也是气糊涂了……” “公主趁早还是别劝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呢。刚我不过说了他几句,就虎着脸让我带下人都出去。”杨秀不快地坐在了静善刚坐着的靠椅上,对着静善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公主还是让这对鸳鸯自己斗去吧。” 这番话像炒豆般噼里啪啦地迎面打过来,听得静善心里一阵打鼓。杨秀在政和殿的地位满宫里无人不知,可像这般肆无忌惮地当着赵构的面说出这些话,仍是让旁边人看得云里雾里。她定了定神儿,笑着道:“要是连秀姐姐都劝不动,那环儿也真是不必白费功夫了。只是……真要苦了贵妃娘娘了,外面的毒日头都快把地砖烤红了,更别说人了。只站一站就能褪层皮,更何况娘娘都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静善看着赵构不自觉地向窗外飞速瞄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到底是多年的情谊,皇兄不为别的就是看在瑞阳的分上,也要心疼心疼娘娘啊。” “你刚说、瑞阳醒了?” “咳,醒是醒了,可那小脸儿还是苍白的。好不容易灌下去的解暑药也吐了大半……环儿在那里实在看得心疼才走开了。” 赵构的眉心微微动了动,哑着嗓子低声向静善道了句辛苦,便仍沉着脸一言不发。 “行了。”静善正不知道怎么办,忽听杨秀道:“这脾气也发得差不多了,该想想怎么收场了!心不心疼地有什么要紧,要紧地皇家的体统!你想惩想罚的也要先废了她再说,可眼下她还是大宋的贵妃娘娘,与你更是荣辱一体的!非要平白为了她惹一身非议才知道后悔!” 一番话像是往一滩死水里投了块儿巨石,赵构只觉得热血忽得往头上涌去,本是阴郁苍白的面颊被她激得泛出了血色,到像是重活了过来一般。 “你说得容易!能怎么办?”赵构一拳砸在案面上,额上的青筋一条条紧紧地蹦着恨不得立刻断了才干脆,“那孩子进宫来干什么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且不说朕日后是否真要立他为皇嗣,就算只是平常在跟前儿养着,若不给他个位分尊贵的养母,秀王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那不是还有贤妃吗?”杨秀面不改色地缓缓道:“小太子走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如今把那孩子给她养着,也算两全其美了。” 赵构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她虽在妃位,可谁不知她原不过是个侍婢,太子即使未夭折,朕也不会让她亲自抚养,更别说这个孩子了。” “要说起出身,贵妃娘娘初时也不过是个花女。” “花女也要好过侍婢……” “韦妃娘娘就是侍婢出身!” 赵构觉得像是劈头打了个耳光般,一时又羞又怒却无言相驳。 静善在旁一直悬着心看杨秀一反常态地顶撞赵构,听到这里还是被惊得丢了魂儿。韦妃是赵构生母,一直不得皇宠,好不容易熬到赵构有了王位,却又被金兵掳走了,现在也不知生死。这茬事平日就算是孟太后也断不敢随便提起,杨秀竟这样随口说了出来,还牵连着韦妃的出身,如何让人不惊心? 她见赵构虽未出口斥责,却也是气得不轻,忙笑道:“这说贵妃的事呢,都扯到哪里去了?”她拉着赵构又重新坐下,慢条斯理地道:“贤妃娘娘虽是婢女出身,可跟了皇兄这些年了,气度见识上自是早不同往日了。不过……”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杨秀心下忽然一动,“论恩宠位分,这后宫里确是无人能和贵妃娘娘比肩,那孩子也是交给她养育最妥当。” 赵构的怒气消了几分,长叹道:“当然是她来养最合适。可她就她现在这歇斯底里的模样,朕也不放心就这么把那孩子塞给她。” “其实贵妃娘娘怕的只是和瑞阳分开罢了。皇兄若能恩准瑞阳仍由娘娘亲自抚育,娘娘也定会应下这个差事……” “差事?”赵构陡然高声道:“朕替她把前路想得周到,却成了给她派差事了?” “自然不是……”静善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了,忙解释道:“后宫无子,这孩子如今就算是皇兄长子了,无论给谁来养都是天大的恩典,是环儿信口胡说了。” 一旁杨秀冷笑道:“贵妃向来不识好歹,这份福气怕是受不起。” 赵构拧眉瞪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向静善道:“福气也好,差事也罢,朕只想赶紧把此事了了,再闹下去,怕是连金人都知道了!” “皇兄不愿娘娘继续抚养瑞阳无非是怕娘娘不能全心照顾那个孩子,可娘娘也正因皇上要带瑞阳走才誓死不愿做那个孩子的养母。若是如此,皇兄也退一步,还是把瑞阳留下,环儿愿自荐搬到和恩殿帮娘娘共同照顾那个孩子。为皇兄分忧。” 赵构万没想到她竟出此策,讶异地看着她良久方道:“如何能烦劳妹妹。再说就算朕狠心应下了,妹妹已到嫁龄,再两三年就要离宫了。这不是长久之计。” “就是,长公主虽是好心可……” “此计不长久却能解燃眉之急!”静善不待杨秀插上嘴便抢着道:“如今瑞阳和那孩子都小,正是要费心的时候。环儿先助贵妃娘娘过了这几年。等日后离宫时,两个孩子也大一些了。再说皇兄那时也许已纳新妃,再替那孩子找一个养母也不是难事。”她笑着溜了一眼赵构,道:“说到底,皇兄还是趁着环儿没出嫁,多纳几位美人才是正经。” 赵构没好气儿地笑道:“看你天天没个正经样子,这个节骨眼儿上都能找着乐子,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嫁出去。”他瞥了一眼杨秀,沉思片刻,朝她吩咐道:“也罢,就照长公主的意思办吧。你先去告诉贵妃,把她弄走。过几日找人给公主迁宫。” “可……若是娘娘不愿意……” “那你也不必来回朕了。直接找几个太监把她扔到废院!她这辈子都不用想着再见瑞阳了!” 杨秀不放心地看了静善一眼便匆匆出去传旨了。 静善又多坐了半个时辰,待快传晚膳的光景才离开政和殿。 敛容和冯益早都被她打发回去了,不过也好,如今这样的清静可是千金难换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温暖湿润的气流伴着月季花的香味钻进胸腔深处,安抚着动荡的五脏六腑。 “长公主留步!” 一声熟悉的女声忽然在身后响起。 是她。 第四十七章 恩断难再和 南地的日头就是格外精神,即便已近昏暮,夕阳还是金闪闪地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贵妃这是做什么!” 等静善转过来定睛看时,张贵妃已跪在地上磕完了第一个响头。静善匆匆地四下看看,还好也没什么人,忙俯身拉扯她起来。 “娘娘今日还没有跪够吗?” 张贵妃脸色红得更厉害了,喘吁着道:“今日文茵一时莽撞,竟走这破釜沉舟的路子……若不是长公主在皇上面前进言,文茵和瑞阳今日怕是都出不了政和殿了。”说着清泪涟涟地又欲跪下。 静善手急眼快地拦住了她,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细心地帮她擦着眼泪,怎奈本是白皙娇嫩的脸颊上已是泪痕道道,更别提那两只早就红肿不堪的眼睛。静善叹了口气,把帕子递给了她任她自己擦拭,一边道:“好好的贵妃娘娘,非弄成个孟姜女的模样。只是咱大宋的长城已形同虚设,也不怕被你哭倒。” “让公主笑话了……” 张贵妃本就是羞愧难当,被静善这么一打趣更是不知如何自处,草草地用帕子匀着面,却没顾及着云鬓已松,头上唯一一根斜插着的素银簪子突然滑落在地上,铛琅一声,清脆得让人心头一紧。 还没等张贵妃反应过来,静善便已先一步替她拾了起来。只见这簪子式样极简,除了簪头马马虎虎地镂了个莲花的样子外并无半点旁的点坠,全无内宫里首饰华丽繁琐的痕迹,到像是儿时她母亲平日里挽头发用的簪子。 静善笑着道:“贵妃今日也是在打扮上费功夫了,这么简陋的物件怕是翻遍整个和恩殿都找不到一个吧。” “倒也不是……”张贵妃讪讪地笑了笑接过了簪子,怎奈发丝已散下,索性也不挽了,“这只簪子原是大婚之日你皇兄与我的……” 静善恍然顿悟,点着头道:“睹物思情,这倒也罢了。”她的目光又在那只寒酸的簪子上溜了一下,“不过虽说你过门时皇兄还是康王,这支簪子也不合规制吧。” “这是韦太妃从母家带进宫的,从不离身,后来赐给了皇上。公主也知娘娘的出处……这簪子已经算宝贝了。皇上封王后就没再见过他母妃,再后来金兵来了……这也就是娘娘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了。” “如今却簪在一个跪在政和殿门外抗旨的女人头上。”静善戏谑地勾起了嘴角,“环儿真要替太妃娘娘一大哭了。” 张文茵折腾了这么一日早已是浑浑噩噩心力交瘁,明知静善言语尖酸,也无力辩驳,只勉强继续道:“我当年几乎是被强娶进府的,他怕我一时要强走了绝路恨不得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都堆在我面前……这簪子虽简陋,却是他母妃亲赐给他的随身之物,自是不同寻常,也就连着其他的东西一起塞到我屋里了。这些年了,若不是今日用得上,还真是想不起来扔到哪里了……” “可看今日情形,怕是皇兄也没想起来这节典故吧?” 张文茵垂着眼睑,却也掩不住落寞之色:“他今日根本不愿见我,就连瑞阳晕过去的时候也……”一说到瑞阳,一直哽咽的她突然撑不住哭了起来,虽不敢高声,可那游走在胸肺里的哀怨的唔咽更比嚎啕之声更令人心碎。 “好了好了……”静善突然有些自责,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一时的刻薄是因何而起,她有些过意不去地放柔了声音,安慰道:“这一天你也够苦了,切莫再想伤心事了。好在瑞儿安然无恙又能留在你身边,你也没领什么责罚,说来也算是皆大欢喜的事了。” 张文茵听到此,忙又拜了下去,“这也是要多谢长公主折中的法子……”拜到一半仍是被静善拦了起来,文茵就势挽住她的手,近了些,喜忧参半地道:“只是要劳烦长公主了。别说那个孩子了,就光是我和瑞阳怕也会扰了福延殿的清闲……” “福延殿?”静善讶异道:“说的不是要我搬去和恩殿吗?” “怎么能再劳动公主大驾……”文茵忙笑道:“自是要我和瑞阳挪去福延殿。” “可……”静善迟疑地看了看她,“福延殿本属慈溪宫,那片宫宇都是专辟给前朝遗眷的,现又住着乾明庵的姑子,皇兄怕是不方便常去,更不方便留宿……”她见文茵面色不改的样子,只当自己说得不明白,又笑道:“今日皇兄还说我这个样子怕是要费些光景才能嫁得出去呢,万一真如此,娘娘这几年的日子可……” “公主不必多言了。文茵知道公主是玲珑七窍心,前前后后都为文茵虑得周全,不过今日后,文茵除了瑞阳外便再无他念。”她眸子唯一闪着亮光的泪水都已干涸,只剩一片荒漠深处的沉寂,“就算日后公主大婚出宫,文茵也不会再挪回和恩殿了。” “瞧这说的都是什么!”静善佯嗔道:“不过拌几句就闹得像要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恩断难再和。这个理,文茵花了六年才弄明白,只可惜已到了覆水难收的境地,多说也无济于事了。” 静善看着她瘦削的侧脸,恍惚间似是如俶然初见。这个被自己的芒刺扎得遍体鳞伤却还咬着牙坚强的小妮子,真的把张贵妃演得出神入化。 她精细地替文茵把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拢在一处,回手向头上取下一支连云钗替文茵松松地挽上一个低髻,又离远些端详了片刻,莞尔道:“权宜之计,还望娘娘不要嫌弃环儿的手艺。”她向身后望了望,“此处离福延殿已不远了,娘娘何不就与环儿回去,一来可梳妆一番,二来也是为着认认这条路,以后便是要日日走了。” 张文茵似是早料到静善会邀她回福延殿,垂眼颔首轻声应了一下便与静善并肩向福延殿走去。 夕阳斜斜地扫下,在蜿蜒的石子路上留下被拉得修长的两个身影。微风里,别无二致的清瘦婀娜。一个走着,一个跟着。 ———————————— 政和殿里的檀香气散得只剩丝缕,杨秀打开案子上的鎏金香炉,正欲重添,却被赵构的眼神拦了下来。 “怎么了?” 杨秀诧异地盖上了香炉,坐在了赵构正对面。 “方才来不及细思,此时再无外人,姐姐若觉有什么不妥,大可直言。” “外人?”杨秀的嘴里轻飘飘地飘出这两个字,“那可是你亲妹妹。” “只要姐姐在,天下之人便都是外人。” 杨秀撑着下巴,浅笑道:“这样的话,在心里放着就行,说出来也只是徒惹是非……”她顿了顿,接着道:“长公主此计奇是奇,但细想也没什么大不妥。宫里位分高的妃嫔不多,你又不喜贤妃。长公主这时能主动请缨揽下这差事,实是后宫之幸,大宋之幸。” 赵构眉尖紧蹙地靠在椅背上,左手的关节在紫檀案上敲出紧促的鼓点。忽然,一拳重扣在案面上,整个殿内只剩嗡嗡的余响。 “说到底,都是为了她!” “哎呦……”杨秀心疼地捧着他的手一边揉着一边轻吹着,“为了她才不值得这样!”说话间赵构的左手关节处已震开了裂纹,鲜红的血液顺着纹路争先汩了出来,她忙掏出帕子暂时止住了,又急又恨地埋怨道:“生起气来就没个轻重!这只手上的伤还是那年在金营拉强弓时留下的,一直就没好全。冬日里稍冷一点儿我都担心地不得了,你倒是一点都不心疼!” “不过是小伤……” 赵构见她慌得这个样子,心里也过不去,虽是还有怒气,也由着她一便数落一边用帕子包好。 杨秀闷头一气儿帮他包扎好,没好颜色地瞪了他一眼。 “早知今日,六年前就该听我一言。你自己说说,自打张文茵进门起,前前后后为了她生出了多少是非!你是一味地忍着容着,最后到底把她惯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是朕的错。” 杨秀正数落着,猛听他沉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到愣了一下。她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情,原也没有对错。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就算是天子亦不能免俗。” “不能免俗,更要明轻重!”赵构阴晴不定地看着案子上高高摞起得奏章,最上面写了一半的那份墨迹已干透。“为皇者,天下为重。” “也罢,若是从今后能断了这段孽缘,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她瞥了赵构一眼,试探着问道:“那就依着贵妃的意思,让她搬去福延殿?” 赵构从鼻子里恩了一声,便伸手取过那份批了一半的奏章,拿起笔着着实实地沾满了墨,低头一声不吭地继续写了起来。 杨秀暗自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到了香炉边,揭开了盖子,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就这样滑稽地身首异处。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檀香,熟练得放到了炉中,小心翼翼地拿起镂着麒麟头的炉盖,严丝合缝地盖了回去——还是那个张牙舞爪的老样子。 她稍留了一会儿,檀香满屋时,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第四十八章 寒风起南国 曦月刚一进里屋,就瞧见静善只穿着一件玉色绸面的单衣,散着长发,半靠在榻上扭着头盯着窗外的景色,一只脚在榻上蜷着,另一只却顺着榻沿儿耷拉下来,虚套着那只崭新的月白缎子睡鞋,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 曦月原是蹑手蹑脚地不敢惊动她,谁料这却是个耳朵灵的,她这边刚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屋中央的小圆桌上,静善便一下子转过头来,那样子,就像是只受了惊的小狐狸。 “你拿什么进来了,这么远都能闻着香气。” 静善抻着脖子瞧着圆桌子上的那个白瓷盏。倒也看不清细的,只是映着晨光,釉面光滑亮洁胜似蓝田美玉,甚是好看。 曦月见她问了,忙重端了起来,笑盈盈地走到静善跟前儿,跪卧在榻边儿上,双手高举着奉给静善,待静善尝了方道:“这几日公主老说胃口不好,总嫌膳房的例菜腻腻的,昨个晚上索性一粒米都没有进。奴婢看着焦心。今早赶着太阳还没出来,去芍药圃收了些花露,又把公主前日赏奴婢的新茶拿了些出来,煮软后捞出来掏碎攥出汁子,混着芍药花露和几小块儿冰糖慢火熬了一小锅白粥。公主胃口不好,不吃别的倒罢了,可这五谷还是要进一些的。” 这说话的功夫,静善已进了小半盏了。茶叶的清香卷着花露的甘冽像是一滴滴细密的雨珠落进五脏六腑。静善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整个清晨都吸入了身体里。 “曦月,我看你这手啊,说不准真是神仙给的。”静善笑吟吟地把剩下的粥递给木着脸立在旁边的冯益,打趣道:“公公可是看环儿独享美味才闷闷不乐?这不就给你了吗?” 唬地冯益忙拱手作揖道:“公主折煞老奴了,哪有的事。这是曦月姑娘孝敬公主的心意,老奴怎么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公公也忒小心了。”静善嘴上这么说,却也没难为冯益,让小丫鬟把白瓷盏端了下去便不再提这茬,接着自顾自地望着窗外院里那群忙着搬东西的脸生的宫女。 “公主自打起了床,连梳妆都顾不上便在这榻上往窗外看。不过是容姐姐带着和恩殿的那些宫女往西院儿搬,有什么瞧头呢?” “你啊,到底还是个小丫头,这还不好看?”静善嗔笑着瞪了曦月一眼,把她拉近些,指着窗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箱笼,道:“张贵妃住进来三天了,和恩殿的东西竟还没有全搬过来。她娘俩随身的细软肯定早就带过来了,剩下的这些个大的还不都是和恩殿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儿。和恩殿一向受尽皇恩,这宫里的人谁都不好说这位贵妃娘娘到底藏了多少家私。如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咱们碰上了,可不要好好瞧上一瞧。” 曦月正笑着说自己蠢笨,忽见敛容拿着记账簿一件件登记造册,恍然道:“怪不得公主特意嘱咐让容姐姐去看着她们搬,原是想一件件地开开眼啊!” 静善点着曦月的额头,笑道:“这会儿又鬼精灵了?可别乱说,你容姐姐那是替我尽地主之谊,怕那群丫鬟笨手笨脚的砸了东西才去看着的。再说这自然要一件件登记造册。来日里贵妃娘娘少了什么咱们也好有据可查。” 曦月闻言扮了个鬼脸应和了几声便欲退下,却被静善从后面叫住:“才说着想起来了,你容姐姐还没吃呢。刚那粥可还有多的,去给你容姐姐端一碗去。” 曦月虽是被叫住,却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似的,好半天才转过来笑道:“也是巧呢。内侍监送来的那一小袋银珠米正正好好就剩下够做两碗粥的量。奴婢也想着容姐姐,早替她留出来了,公主放心就好。” 静善满意地点了点头,“甚好。有劳你了,下去吧。” 曦月行了礼便踩着碎步出了屋。她那边出去了,在屋外面候着侍茶的宫女才进了屋来。 冯益接过茶来,奉到静善手中。静善刚欲掀开茶盖儿,就听冯益在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越到年末这新茶就越金贵。如今咱们福延殿也没有了,就只剩下些陈年的大红袍,公主将就着喝些罢了。” 静善一听新茶二字心里就明镜一般,却也闷不做声,掀开茶盖,吹散在那褐色茶汤上浮着的叶片,浅抿了一口,眉心飞速地蹙了一下 “说来还是曦月姑娘阔气。”冯益见她不语索性顺着性子往下说道:“这个时节竟舍得用那新茶的叶子掏碎了澄汁儿!不过也是,原也是公主赏她的,如今再孝敬给公主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听“咣啷”一声,刚还在静善手里茶盏已被拍在了旁边丫鬟手里的托盘里。影青菊瓣的盖子被震得嗡嗡直响,几滴洒出来的茶汤顺着盏口徐徐缓缓地往下淌,在白釉面儿上留下一道道扎眼的痕迹。 冯益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暗骂自己多少年的城府都被狗吃了。正低头着脑袋屏息等着静善发落的功夫,却听见那榻上面的女子竟咯咯的笑了起来。冯益奓着胆子抬了下头,正对上那双笑盈盈的杏核眼。 “公公和环儿还用得着这些虚虚实实?”静善一面说一面招手让梳头的丫头上前来,自己捋着三千乌丝,背对着冯益,任缎子一样的黑发一泻而下一直垂到榻沿儿。 “垂肩髻即可,单挽那支白玉联珠钗,别的一概不要。”她侧过头简单地吩咐了那丫头几句,那丫头便麻利地梳了起来。静善仍转回头去,脸正朝着窗外,用背盯着冯益那张红里透青的脸。 “曦月那丫头一向机灵又有孝心,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多做了多少份外的活计。再者不说别的,就只为着她那双巧手,赏她些新茶也不算什么。公公说呢?” 冯益听了如得了大赦般忙点头不迭,冲着静善的背影陪笑道:“公主说的是。老奴。。老奴不过是看咱宫里的新茶都喝光了,又知道公主一向喝不惯陈茶,心头一焦就多了几句嘴,公主不责怪就好。” “不怪。公公的心意环儿怎么能不知道。”静善微转了下头,半个笑容露了出来,“母妃不在,公公便是环儿最亲近的人了。福延殿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哪个不要劳公公费心?皇兄和母后虽也是亲厚,到底不能像公公这样事无巨细地帮衬着环儿,更不能时时刻刻提点教诲着环儿。环儿虽说是年轻不懂事,可还是知道亲疏远近,懂得知恩图报的。公公放心。” 一席话像是一团厚实的棉絮,堵得冯益哑口无言。琢磨了片刻后,眼眶竟还有些泛湿。冯益稳了稳神,索性扯开这一茬,道:“说起太后,奴才想起来了。昨个净荷姑娘来传话说秀王之子已被接到慈溪宫了。太后娘娘想着今天过了午膳便让人把那孩子送过来。” “净荷昨日来了?环儿怎么不知道?” “恩?”冯益楞了一下,笑道:“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您昨个儿不是陪皇上在政和殿用的晚膳吗,净荷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也没多待就走了。” 静善听了便不作声,默默地由着梳头的丫鬟摆弄。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发髻便弄好了,联珠钗也稳妥地挽了起来,静善方如释重负地下了榻,坐在妆台前左右端详了片刻,冲着铜镜里躬身候着的冯益道:“秀王的亲生骨肉,如今又是皇嗣。哪能像小猫小狗一样让丫鬟们送来,自然是要环儿亲自去迎的。”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盯着镜子里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说起来,他还要叫环儿一声姑母。” “那...公主是这就去?可要叫上张贵妃?” “不必了。”静善满意地瞧完了最后一眼,起身披上了一件妃色的对襟褂子,道:“这一大早的,怕是贵妃娘娘还没起呢。再说她刚大费周章地搬过来,正是该修养的时候,何苦劳动她呢。谁接回来还不是一样的,公公说呢?” “公主说得在理,都是一样的。” -------------------------------------------------------------- “娘娘娘娘...” “嘘!”张贵妃半含愠色地瞪了一眼气喘吁吁地琼华,回头见瑞阳还睡得香甜才放下心,拉着琼华出了里屋,嗔道:“一大早的,什么事就慌成这样?” “长公主、带着一大帮人去慈溪殿接皇嗣了,娘娘也赶着去吧,不然...” “不然又能怎样。”张贵妃眼底里清冷的像是深秋的潭水,“前朝后宫都知道本宫无意教养这个孩子,何苦再去惺惺作态。” 琼华不甘心地劝道:“有些面子上的事总是要做的。不为别的,您多少也要为着小公主打算一二。” “这些我都为她虑到了。”张贵妃沉着地道:“皇上子嗣凋零,如今就剩下瑞阳一个女儿了。别说本宫现在还有这贵妃的名位,就算哪天真得惹怒了龙颜领了一条白绫,皇上也不会亏待瑞阳的。” “娘娘快别说这些,一大清早的,多犯忌讳。” “本宫如今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张贵妃自嘲地笑了笑,干涩的笑意像是最后一朵残菊被寒风扯下枝头前的挣扎。 “天儿冷了....以前都不知这南地的冬冷起来竟这样厉害。” 第四十九章 瑗是小皇子 静善深知孟太后是有早起的习惯的,却不妨这一大早的赵构竟也先她一步到了慈溪殿。这边静善刚行过礼挨着孟太后坐下,就听赵构问道:“朕记得妹妹一向都是用了午膳才过来给母后请安,今儿是怎么了?” “那皇兄连早朝都不上就跑到母后这儿又是为了哪般?”静善眉眼含笑地反问了一句,娇俏的目光路过杨秀时停了片刻,又自然地收了回来。 赵构淡淡地扯了个笑容,道:“为着那孩子的事,前前后后已耽误了四五天的早朝了,也不差这一天了。再者朝中也没旁的事,无非是那么几张脸来来回回地吵那一件事。朕可得罪不起这帮老先生,还是能躲一日算一日吧。” “主和的那几位又不消停了?” “他们就没消停过,主和主和,打不出几场像样的硬仗谁跟你讲和!都是群脑满肠肥的窝囊废,眼睛里除了自家的亭台楼阁就再无他物!可怜我大宋时至今日,竟要靠这样的人填补官位,当真是呜呼哀哉!” “前几日皇兄不是和环儿说宗将军麾下有一猛将,乃百年难遇的大才....” “行了行了。”静善正说得兴起忽听一旁一直不作声的孟太后打断道:“你们兄妹来了慈溪殿就别说这些文的武的。后宫不干政,祖宗的规矩哀家守了一辈子了,犯不着这会儿听你们兄妹念叨朝政。”她瞄了一眼静善,缓声劝道:“环儿你是长公主,平日皇上和你说几句也没什么大碍。但也不要太热衷朝政,更不能妄加非议扰乱皇上心神。李唐的太平、安乐等人便是公主们的前车之鉴。盛唐之强尚经不住两个女流之辈祸乱朝政,更别说大宋如今已是风雨飘摇之势,更要严防这样的事。” 静善见孟太后颜色大变,心里不禁暗自打鼓,嘴上忙虚心受教。 赵构见静善领了教训,忙道:“皇妹蕙质兰心又知书达理,怎么能和太平、安乐之流相提并论。母后无需多虑。” 孟太后听此反倒笑了,一手拉着静善一手拉着赵构道:“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哀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们兄妹二人若能坦诚以待、亲密无隙,自是大宋之福天下之福。” 说罢向宜兰吩咐道:“去把小皇子请来。”待宜兰领命去了,向静善道:“这孩子虽是昨日才来慈溪殿,但哀家看着确是乖巧伶俐的。你带回去好生教导,不过就是这眼前的几年光景,等他足岁了,你皇兄自会为他聘学士教授功课。”说到这儿,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文茵怎么没和你同来?” 这话刚一出口,静善就瞧赵构本来微扬着的嘴角陡然收了回来,额头上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隐隐地鼓了起来。静善忙笑道:“这一大早上的,瑞阳是起不来的,贵妃娘娘自然也不放心把小公主单留在福延殿。环儿临来前娘娘还特意叮嘱说让环儿替她给母后赔个不是。其实也没什么,谁来接还不都一样,左右都是要带回福延殿的。” 孟太后听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略点了点头。这一会儿的功夫,宜兰已带了小皇子进了屋。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先听见一句奶声奶气的问安声:“赵瑗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请安。” “赵瑗?”静善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什么东西,却看不真切。待那小孩儿再起身时,静善才终于明白对这名字为何如故人般熟悉。 “原是你啊。”静善春风满面地离了座,走到那孩子跟前蹲了下来,仰着脸笑道:“这回记牢自己的名字了?可还记得我吗?” 赵瑗那两只黑葡萄样儿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下忽然一亮,笑出一对酒窝,道:“姐姐是那天在花圃里的仙子!” 一句话引得孟太后和赵构都笑出了声,静善自己更是又惊又喜,这孩子确实也是有几分灵性的,若是好生教导,也许有朝一日真能.... “瑗儿,过来。”赵构一招手,那孩子便连跑带跳地奔了过去,“那个仙子是你的小姑母,你今日同她回福延殿,日后事事都要听姑母的话。要是不乖惹恼了仙子,看父皇怎么罚你!” “是,瑗儿一定听话。” 静善拉着他挨着自己坐下,又问宜兰道:“一直都是谁服侍小皇子的?” “回公主的话,是秀王府来的李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叫沁雪的,再没旁人了。” 静善早留意到和赵瑗一同进来的那一老一小的两个人。都是一身粗使下人的打扮,在慈溪殿里格外地扎眼。那老的也就罢了,五十左右的年岁,料也不是乳母般亲近,倒是那个小丫头,白净水灵,眼睛里透着机灵劲儿。年龄虽小却也依稀能看出几分姿容。 静善这边正想着,忽听赵构不紧不慢地吩咐道:“瑗儿既已是皇嗣,秀王府里的下人就不宜再侍奉左右了。孙德顺,把她二人带下去,各赏银五十两,找人好生送回秀王府。” 赵构话音刚落,静善就一眼瞥见身边儿的赵瑗憋得满面通红,直愣愣地盯着在地下跪着的那个小丫头。静善心下会意,忙笑道:“李嬷嬷年岁大了,回去让秀王供养也是应该的。不过这小的环儿看着甚好,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环儿就斗胆请皇兄赏个脸面,把这孩子赐给我带着,让敛容她们好生**,日后给我做陪嫁丫头,可好?” 静善不回头看也知道身后的赵瑗已经乐得眉开眼笑了,她暗暗拽着赵瑗滚烫的手轻摇了摇,等着赵构示下。赵构沉吟了片刻,忽然爽朗地笑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皇妹现在就开始给自己物色陪嫁丫头了,你还怕敛容日后不跟你嫁出去不成?也罢!皇妹难得开次口,朕就把这丫头赐给福延殿了!” “多谢皇兄。” “谢就免了,朕也就你这么一个亲妹妹了,还有什么是舍不得给的。”赵构的声音低沉了些,朝窗外瞧了瞧天色,道:“也是该走了。你是先要带瑗儿回去,还是与朕一起回政和殿?” “今日本就是特地来接瑗儿的,自然是要亲自送他回去好生安顿。今日环儿便不去政和殿了。”静善的目光又碰上了杨秀,“还请秀姐姐多多提醒皇兄别一个劲儿的批奏章,回头脊梁发痛又该到处发邪火了。” 杨秀一出政和殿便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听静善吩咐了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下来,一句也没多言。 赵构向孟太后行了礼便带着人离去了。他走了没多久,静善见再无旁事也要告辞离去。 “你且先等等。” 孟太后叫住了静善,从袖口中取出了一件物什。静善细瞧去原是前几日孟太后不离手的那个装长命锁的袋子。正黄的缎子面上绣着精巧的“鹌居落叶”的花样,看上去已经装好了那只长命锁。 静善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袋口敞开了些,赤金与红玛瑙闪着耀眼的光像一只离弦之箭般射入她的眼中,她慌忙收紧了袋口,不动声色地安抚着自己动荡的心神。 “这锁...果然是难得的宝物,环儿定要好好谢谢云安师太才是。” “那倒不用。”孟太后笑道:“云安这个秉性是最怪的。受了她的东西千万不能谢,谢了她反倒不受用。” “母后..倒是深知云安师太。” 孟太后叹道:“哀家还是皇后的时候经常去乾明庵礼佛,也常常把云安请进宫里。你父皇把哀家赶出宫去后,哀家的日子便没安生过,还不如第一次被废的光景。有段时间哀家实在走投无路了,便只能隐匿在东京郊外的农户家中,一应衣食用度都是云安帮衬的。于哀家而言,云安不仅是老友,更是有再生之德的大恩人啊。” 一席话听得静善心神摇曳。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东京”、“郊外”、“云安”、“乾明庵”这些词撞在一起就是一个活生生李静善,一个演不了赵环儿的李静善。 “环儿?”孟太后伸出一只手在静善眼前晃了晃,“怎么出起神儿来了,琢磨什么呢?” “环儿只是刚突然想起还有一事要问母后来着,差点都忘了。”静善飞快地换了个话头,“前阵子不都传荣德姐姐要回宫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动静?” “原是此事...”孟太后顿了顿道:“人是早就已在越州了,不过一直住在辅国公府上,也是为了暗中观察确认,怕弄了个假的回来惹人笑话。” “假的?这还能有假的,谁有胆量敢冒充大宋公主?” “话是这么说,可不得不防。乱世的事谁都说不准。再说她又是嫡长公主,更要添一层谨慎。” 静善听了笑意顿时淡了几分,像是吃味一般道:“是啊,荣德姐姐不比环儿这样的庶出公主,真啊假啊也没人在意....” “瞧,又说这小孩子家的话。”孟太后握了握静善拿着长命锁的那只手,低声耳语道:“她是嫡公主不假,可哀家的女儿就只有你一个。就算哀家日后去了,这只长命锁也定会保你一世安稳....” “母后不用说这些的。”静善心里忽觉一阵愧疚,“环儿原是在玩笑的,哪能真就那么小家子气了。” 孟太后会意地点了点头,把那长命锁袋妥当地放进了静善的袖子中,暖洋洋地向她笑了笑。 “不早了,带着瑗儿回去吧,哀家改日去福延殿瞧你。” 第五十章 荣德长公主 这位荣德长公主,静善是三个月之后才见到的。那时节,第一个冬已经草草地结束,还没怎么大冷下来的天儿又开始暖意洋洋。那叶子、那青草、那芍药圃的芍药虽说也没遭什么摧残,但这冬一去,照样个个儿抖擞出新鲜的精气神儿,肆意地散放着生命的活力,混着泥土气的沉稳,在湿润的空气里画出一张张绝美的丹青。 静善同往日一样,用过早膳就抱着瑞阳去了政和殿。 刚进殿门,静善就觉着这殿里比往日里多了些脸生的下人,等真进了书房,见了那个坐在平日里她坐的那把铁梨木玫瑰椅上的女子时,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几日前杨秀送来的口信儿--荣德不日将进宫。 赵构的目光越过那女子落在静善身上时,绷得紧紧的脸上瞬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环儿,来得正好,快来见过皇姐。” 静善温顺地笑着点了点头,把怀里的瑞阳抱给了杨秀,几步绕道了荣德的面前,盈盈下拜道:“环儿拜见荣德姐姐,恭贺姐姐平安归来,姐姐万福,大宋万福。” “环妹妹快起来。”荣德打她进来便知是当年王贵妃的柔福帝姬,喜得忙一把搀起上下左右地仔细端详了一番,笑不拢嘴地道:“这一别也是十多年了,当真是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再也不是那个瘦得怕被风卷了去的小丫头了。不过这眼角眉梢还是没变,分明就是你母妃的样子。” 静善这边寒暄着,宫女早已拿来了椅子--笨重的紫檀木圈椅,静善的目光不自觉地在荣德身下的玫瑰椅上留滞了片刻,不动声色地端坐了下去。 “皇姐是今日才进宫的?环儿竟一点都没听到风声,不然该早早来候着皇姐才是。”她佯嗔地瞪了一眼赵构道:“还有你,怎么不早派人知会一声儿。” 赵构不自然地笑了笑,道:“辅国公原定的是初六送皇姐进宫,谁知他府上的下人突然一夜之间都染上了急症,整个府里都人仰马翻的。辅国公怕怠慢了皇姐,索性一早就亲自把皇姐直接带来了政和殿。说来朕也是...喜出望外。” “急症?”静善关切地拉着荣德的手道:“什么急症这样的来势汹汹?好在皇姐安然无恙。” “什么急症啊!”荣德不屑地哈哈笑道:“那是你皇兄怕羞到你。不过是一群没脑子的下人乱吃了东西上吐下泻得直不起腰罢了!我自然不会染这样的急症。” 静善只听着赵构那边一阵干咳,心里暗自好笑,又道:“皇姐回来是要住在哪一处?可定下了?” “且没有呢。”荣德夸张地长吁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我这是才进宫,来得又这么猝不及防,宫里那来得及给我收拾住处啊。不过我看,如今这行宫也是太小,这后宫的妃嫔全都胡乱地住,各处也不论尊卑高低,只一个劲儿地塞得满满的。估计也给我腾不出个空殿。” “哪能呢?”静善脸上的笑一点都没变,“皇姐回宫是大事。行宫就是再小也不能委屈了嫡长公主啊。” 嫡长公主几字一出来,荣德的眼睛里分明亮了一下。 “罢了罢了,如今朝廷偏安一隅,外面又连年战乱,早就不是父皇在时的光景了。不看别的,就看这宫里便知。以前东京的老皇宫,那叫一个井井有条尊卑分明。左掖门进去一殿一宫的排位、朝向都是有着讲究的,哪像这里恨不得全挤在一起。还有从宣德门起的那排正殿,咱姐妹没去过那也听过。”荣德饶有兴致地掰着手指头数道:“大庆殿行大礼,文德殿百官朝拜,紫宸殿召见宰执重臣,集英殿宴请百官。这里可好,一个政和殿就全打发了,成个什么样子....” 静善心里暗暗纳闷儿,没想到这荣德竟是个好说的,也好,嘴上多说点儿,这心里藏得也就少点。她瞥了一眼赵构,下巴绷得紧紧地,双手交叉握着放在案子上,沉着脸、弓着背,和津津有味地追忆前朝盛景的荣德比起来简直像是尊精雕细琢的石像。 “诶?对了。”静善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柔声打断荣德道:“皇姐回宫是不是还没见过母后呢?若没去这会儿去是正好的,再迟些母后就该午睡了。” 荣德楞了一下,歪着脑袋迟疑良久,方恍然大悟般笑道:“环儿你一说母后,我倒半天想不起来。你说的是孟太后吧!”她掩着嘴窃笑着离静善近了些,“什么母后,叫声婶母都是勉强了。本是被叔父遗弃之人,父皇当年仁心把她从宫外接了回来,她竟不知守本分,和刘太妃闹得鸡飞狗跳的,最后又被扔出宫去了。这样的太后....” “这样的太后敢在刘苗兵变时宁死也不受逆贼教唆,助朕发信召韩将军救驾,力保朕的身家性命!这样的太后受得起皇姐称一声母后!” 荣德哪里料到这一出,一脸诧异地看着赵构,半天方唯唯诺诺地道了句:“是是...孟太后..啊不,是母后,母后有恩于大宋,我们姐妹弟兄理应礼敬孝顺,我这就去拜见母后。”一面说一面讪笑着站了起来。“只是我这初来乍到的,也不知母后寝宫在何处...环儿,不然就劳烦你陪姐姐走一趟?” “朕与环儿有要事相商,还望皇姐见谅。” 静善这边刚要答话就听赵构硬邦邦地甩过来这么一句,不禁窃笑起来--赵构还是老样子,从费事给不相干的人好脸色。 “皇姐放心,环儿派丫头陪您去。”静善回头扫视了一下跟来的宫女太监,略想了想,道:“敛容,还是你去吧,我也放心些。再带上栖霞和绮香,你们三人一同陪皇姐去。” 敛容等三人忙领命应了下来。荣德暗自揣度着敛容的穿着打扮和站位次序,料定敛容即便不是贴身侍女也是宫里的管事宫女,不同于一般的小宫女,自觉受用不少,轻描淡写地向静善道了句谢,便风风火火地去拜见那位刚认下的“母后娘娘”了。 她一走,赵构便把整屋的丫鬟太监全打发了出去,连杨秀也一起去了。静善依旧坐回那把铁梨木玫瑰椅上,懒洋洋地向赵构道:“我才不信你能有件事是不能当着你秀姐姐的面儿说的。还不是想清静些又不好直接让杨秀出去,净拿我当挡箭牌。” “咳...”赵构又气又笑地道:“你嘴下就不能积点德,我和杨秀有什么不好说的。再者朕要真想求清静,就应该再不让你进政和殿的门儿,那才叫一劳永逸呢。” “行啊,那我从明天起就再不来了,你可别不出几天就让孙德顺去福延殿哭着请我来,”静善想起两个月前的情景仍是觉着好笑,“行了,到底什么事儿啊?” 赵构左右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慵懒地后靠在椅背上,眯着眼道:“咱这大皇姐说来就来了,宫里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刚在这念叨了半天行宫这不好那不好,也不是全无道理。现在宫里几处宫宇都是满的,哪有空殿再给她的。” “我刚听她说的时候,脑子里就把几处宫殿过了一遍。慈溪宫那一片现在肯定是一点空地都没有了,北边的明德殿、修德殿、咸福殿也是满满当当,不过...”静善略顿了顿了,继续道:“和恩殿现在空出来了,只是里面的一应陈设都随贵妃搬去我那儿了,想住的话,且要重布置一番。” 赵构听了也不做声,半晌,忽道:“就只剩和恩殿了?” “那倒也不是。还有西边儿那个废院儿。那地方宽敞的很,虽然荒废已久,可不过几日的功夫就能收拾出来。我就是担心皇姐会嫌那地方太过偏僻。” “偏点儿好,省得她没事就来和朕讲些前朝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赵构眼里黯淡了些,低声道:“那地方原是专辟给先太子的。那孩子走得憋屈,朕想着他的英灵回来时,能住得舒服些。谁知到头来,竟要和别人挤着住了....” “哪里来得这些邪门歪理。”静善笑道:“先太子有神灵庇佑,怕是早已转世投胎,哪能像孤魂野鬼似的在宫里游荡,你虑得也太多了些。” “那就如此吧。”赵构勉强笑了笑,“那院子收拾出来总要些时日,这些天还要委屈你留她在福延殿暂住了。” “我说呢...”静善这才明白过来,“好好地怎么问起我宫里哪里还有空殿来了,原是想引着我接下这块烫手山芋啊!” 赵构一脸幸灾乐祸地道:“总不能让她住在政和殿吧!你说呢皇妹?” 静善不明不白地吃了个哑巴亏,正不甘心地要理论几句,忽听外面一阵喧闹,还没来得及问一声,就见栖霞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公主....敛容姐姐阴过去了!” 第五十一章 恶疾 敛容有些恍惚,不知这到底是哪里。 方才还是清晰的,眼前分明就是甄府西面儿的小花园。寅时初刻的光景,老夫人还没醒,就连修德、怀功也都还没醒,也就是谨言还能陪她起这么一大早来园子里撷些新鲜花朵预备着给老夫人上头,盛夏的光景里,老夫人最是不爱戴那些个沉甸甸的金翠珠玉.... “妹妹...妹妹,你可慢些吧,急什么呢。”谨言在后面跟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叉着这腰,一手晃晃悠悠地拎着空竹篮,朝敛容喊道:“这才什么时辰,老夫人怎么也要辰时才能起,你说你忙什么啊。” “我这不是想着多采些给各房都送去点吗。”敛容笑着往回返了几步,拉着谨言的手向前走,“夫人昨个儿来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还抱怨画眉姐姐没咱们有心,不知道趁着好时节折些花儿,就是不戴,放在房里白看着也是赏心悦目。我想着,反正咱们也是要来花园儿,何不就顺道多摘些回头给夫人送些去,一来省了画眉姐姐麻烦,二来夫人也能高兴高兴。你瞧这几日,又和柳姨娘犯别扭,闹得老爷心绪不宁的....” “噢...”敛容这最后一句一说出来就已经后悔了,却早已被谨言听了个真真切切,“我说你什么时候对夫人有这份孝心了,原是为了老爷啊!容姨娘当真是贤淑体贴!” “姐姐别乱说!”敛容又急又臊地推搡了谨言一把,“让人听去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还用人编排,你早就是半个姨娘了。”谨言凑近了些,抿着嘴笑道:“我且问你,你昨儿晚上是去给三小姐做针线活儿去了吗?” “我...” “小妮子,从小到大,你那肚子里能装住几两香油?还想瞒我?” “....算了,我也知道瞒不住姐姐。可姐姐万万不能和旁人说,就连修德怀功她们也不能告诉!老爷说了,夫人现在还没过柳姨娘那道坎儿呢,怎么也要过个几年才能再提纳妾的事。” “你个傻丫头,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你拖住了?你就该直接去和老夫人说,让老夫人出面,夫人就是再不愿意也没用啊!你就只这么拖着,非等得哪天老夫人归了西,没人给你做主了才好?” “这一大早上的,别说这犯忌讳的....老爷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夫人现在还没事就给柳姨娘脸色看,要这个时候我再去凑热闹,还不定闹成什么样了。老爷衙门里本就公事繁忙,这后院可说什么不能起火。还是再等几年吧....” “唉,你呀....” 敛容别过头去不再理她,眼睛里只盯着那些红的黄的粉的花朵,一个个挤在一起开得热火朝天。她俯身凑近了些,红的黄的粉的...她再近了些,红的黄的粉的却全都混在了一起,旋转着,旋转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她终还是禁不住闭上了双眼..... ------------------------------------------------------------------- “你怎么了来了?”静善看着曦月带着丫鬟下去从外面带上了房门,又不放心地亲自搬了个圆凳倚了上去,“多大点的事也值得跑一趟,这你就不怕皇上起疑心了?” 杨秀也不忙着回话,把连着里屋的门轻推开了一条缝,瞧着敛容在床上睡得正熟,方放心地掩上门,道:“就是他让我来的,说是你和敛容亲如姐妹,怕你急过了头,让我在旁劝一劝。”杨秀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道:“我本也是要劝公主别太急,慢毒之所以叫慢毒就是因为它没法急着用。您就是把那一小瓶都给她灌下去,她今日也死不了。” 静善平静地扫了她一眼,缓缓道:“我知道瞒不过你。这东西我没你用得顺手,也是她的身子太过孱弱,第一次发作便直接晕厥过去了。不过也好,从现在起她便是染了无名之症,缠绵病榻数月后香消玉殒,顺理成章,谁也说不出什么。” “你亲自下的?下在哪里?” “我怎么碰得到她的吃食,自是有人代劳。” “代劳?”杨秀闻言一惊,道:“高公子当初劝你把敛容送出去就是怕你不能自己下手时,必是要再多牵扯一个人进来。这宫里谁是能信得过的?与其托付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下人,还不如赌敛容会为你守口如瓶!” “送出去?怎么送?往哪里送?敛容是我从宫外面带进来的,人人都知那是我的贴身近侍。好端端地把她送出宫去,是个人就要多议论几句!”她缓了缓语气,继续道:“你让他放心,那人既做了这事,与我便是荣辱一体的了,谅她也不敢怎么样。” 杨秀听了长叹了一声,沉默了半晌,方勉强道:“也罢了,反正引魂散也没有解药,既已下了,就只能这么着了。只是....甄府的事到她这儿还不算完...” “你什么意思?” 杨秀略犹豫了下道:“高公子以前是不是和你说过高家差一个能送进宫来的女儿?现下定了,要送甄依入宫。” “甄依?”静善发狠地啐了一口,咬牙道:“高夫人还真是狠得下这个心!那甄采也是个没主见的,一辈子都被高家压着走。到头来竟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高家的人除了高公子,都是不择手段之人,至于那个甄采,刚纳了个小妾,这会儿怎么敢再和高夫人争执?”杨秀若有所思地道:“皇上前儿才有意收几个世家女子入宫,高大人这面荐甄依入宫的奏章就递上来了。说什么膝下无女却有一外甥女才貌俱佳正当嫁龄。他这是第一份儿,皇上不好回绝,虽没有正式颁旨,但也**不离十了。” “皇上怕是也乐得收下甄依。”静善歪着脑袋,一脸淡漠地道:“高家盘踞永州,是西边的封疆大吏。如今金人自北向南已经和朝廷打成僵局,早晚会想到另辟蹊径从西边往东横扫过来。到那时整个大宋的前途都要依仗在高家身上了。皇上眼光长远早就虑到这一步了,现在有次良机自然要好好利用,笼络住高家。”她忽然抬头瞥了一眼杨秀,问道:“甄依入宫的事,高公子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都不重要,此事已是覆水难收了。不过他从小便格外疼惜这个小表妹,所以嘱咐你也费心多照顾一下甄依。三小姐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又那么小的年纪,也难怪他悬心。” “我知道了。”静善应得倒是极快,“他对我有大恩,这点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只是....”她向里屋使了个眼色,“敛容的事要在甄依进宫前清掉,不知能不能来得及。” 杨秀心下会意,低声道:“你现下已用了多少的量?” “小半个瓶颈吧。” “打今日起掺在汤药里,每次下三滴,一日给她用三次,剩下一半的时候收手,把她从你这屋里挪回下房,不出三日的功夫便可一了百了了。” 一了百了。静善一直平静得惊人的心绪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发而不可收拾地乱了起来。 “你刚刚是不是说..甄采刚纳了个小妾?府里的?还是从外面另娶的?” 杨秀冷笑道:“另娶?他倒是想!不过是一个从前服侍老夫人的丫头谨言。那四个丫头本来就是老妇人买来留着给他当妾的。他一直碍着高家的面子不敢再纳,这么些年才收了这么一个,想想也是够窝囊的了。” 静善起身走到里屋的门前,推开一半,远远望着在床上睡得正熟的敛容,像是梦呓般喃喃道:“离开甄府的前一天晚上,高世荣提醒过我。我本应当机立断把她留下的...估计她那时候,心里也是想留下的吧....” “我不知道她心里对你的事儿看清了多少,但她的确不是能快刀斩乱麻的人。也许那瓶引魂散她一辈子都不会用在你身上....只是你和高公子的身家性命不能全赌在一个也许上。” “我明白...” 静善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房门。 “咿呀”一声,仍是那么刺耳。 第五十二章 贵客 静善一从慈溪殿出来,冯益就觉着哪里不对。平日里给太后请安,冯益都是要在里屋陪侍着的,太后也从没说过什么。偏今日,早早地打发净荷出来传旨说只让公主一人入内,生生地把一群丫鬟太监挡在了外面。冯益眼巴巴地在外面从辰时侯到了午时,好不容易等着静善出来了,挺着笑脸儿迎上去,却连句吩咐都没落下,只得陪着小心,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径直回了福延殿。 “公公。” 静善行至福延殿正门处,忽地立在了原地。抬着头、怔怔地盯着高高的门楣。 “公公可信命数?” 冯益往前凑了几步,哈着腰笑道:“公主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今日母后说..说她大限将至,却放心不下我,想在走前为我寻得一个归宿....” 这话没头没脑的说出来,冯益倒不知从哪问起,愣了半晌才道:“这太后虽说小病不断,可总也不是什么急症大碍。好好的,怎么就想起来交代后事了呢?” “母后前几日心头忽有所感,求了云安师太给算了寿数....师太说,不出今年,便得解脱。” “咳...老奴当是什么呢。寿数是天机,哪能轻易被人算出来呢。师太纵然佛法精深,这事儿上也不一定拿得准。公主不必挂心。” “你不知。云安师太俗家姓邵,是仁宗朝邵雍的近亲。她未满二十之时,便已尽得邵子皇极数之正传,可算生死,可知天命。四十年来卜算只错过一次.....” “公主您瞧,这不还错过一次吗。只不知是错在什么人身上了。” 静善听了便不再作声。她当然知道是错在了谁的身上。她七岁那年第一次见云安时,便被她算出‘半路皈依,终老乾明。’,可如今乾明庵已形同虚设,她自己也早不是无名小尼,即使事情败露,她也断不会死在乾明庵,可见此卦不准。 她暗暗安慰着自己,移步进了院内,本想直接回正房,却正巧瞥见东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门口一个丫鬟都没有。静善走到东厢门前,拽了拽门上挂着的铜锁,皱着眉头道:“大白天的,用得上这东西?荣德姐姐去哪了?跟她的丫鬟呢?” 冯益心里也纳闷儿,正不知怎么回话,就瞧不知打哪跑来个白白净净的丫头,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儿,见了礼,回道:“请公主安。奴婢墨兰,是昨儿才进东厢房服侍的。” 静善略打量了一下,便道:“我皇姐人呢?” “一大早去了政和殿,说是要见什么故人。东厢房的丫鬟总共就七个,长公主带去了六个。奴婢来的晚,长公主留奴婢看家。” 静善听了就知这丫头也是云里雾里,便也没再细问,只笑道:“有人看家还挂这么个沉甸甸的铜锁,也不知皇姐屋里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 “正是说呢。奴婢也劝过主子挂这东西不妥。一来我们借居在福延殿,是客。哪有做客的给主人家的屋子上锁的道理;二来福延殿井然有序,丫鬟太监们也亲近和睦,断不是人多手杂之处。就是再精贵的东西放在屋里,也不用怕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顺去。更何况主子刚进宫,连随身之物都不齐全,就更不用学这些小家子气,大白天巴巴儿的把门锁上了。唉..只是奴婢人微言轻,到底还是没劝住。” 一席话说出来既识大体又暗有所指,静善禁不住留心多打量了几眼。 “你是叫墨兰对吧。” “回公主的话,是叫墨兰。奴婢本叫采兰,数月之前就进福延殿了,跟着曦月她们都是一起来的,也都听敛容姐姐的吩咐。敛容姐姐不喜采字,给奴婢改了名字。前几日荣德公主嫌屋里下人太少,敛容姐姐便把奴婢派到东厢房的。” 不喜采字?静善默默思衬着,哪是不喜,是给主子避讳才是真的吧.... “墨兰也好。这样,你便在这东厢门口候着,皇姐回来了,马上回禀。” 墨兰干脆地应了下来。静善便回了正房。 一进殿门口,就看见张贵妃把瑞阳抱在膝上逗着玩儿,这会儿也不知说了什么,母女俩正笑得前仰后合的。 这张贵妃自搬进福延殿,倒像找到归宿了一般。每日就安心照顾瑞阳,恨不得连福延殿大门都不出。最开始,也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成天窝在西院儿。后来过了些时日,也会派人请静善去西院儿小叙。倒如今,两人日益熟络,也不拘谁去看谁。只得了闲,便往一处聚。静善也乐得如此,不为别的,就为张贵妃那弹琵琶的技艺,也值得高兴高兴。 “这是才回来?”张贵妃抬头见是她,忙把瑞阳抱起来迎了上去。 “可不是吗?母后今日精神好得很,拉着我说了半晌的话。”静善一边朝小瑞阳做着鬼脸儿,一边拉着张贵妃坐了下来。 “你们母女俩可用过午膳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早用过了。只是瑗儿一直嚷着要等你回来一起用,到现在还饿着呢。哎?冯益,还不让人再去膳房传饭,你这差事当得越来越糊涂了!” 冯益正忙着收拾静善换下来的褂子,一边又催着小太监上茶水,这会儿一听张贵妃提醒,哎呦一声拍着脑袋边骂自己糊涂边让林子带着几个丫鬟赶去膳房,又叫曦月去后院带赵瑗来。 静善看着手忙脚乱的模样倒有些不忍,朝张贵妃笑道:“看你把他吓得。敛容这一病,宫里大事小情全要他一个人安排调度,还要顶敛容的差,时刻在我旁边侍奉。偶尔有些差错是情理之中的。” “我还不是心疼你,瞧你那不知好歹的。”张贵妃嗔笑着瞪了她一眼,又正色道:“敛容那次晕过去后,虽说人清醒过来了,可一直下不了地。你也该挑一个稳妥地丫头在身边儿服侍了,省得冯公公这么心力交瘁的。依我看,那个曦月就很好。” “罢了。敛容早晚能好起来。这差事还是给她留着吧。她服侍了这么久,早就驾轻就熟了,换一个人来,我也不见得喜欢。”她顿了顿,忽然像张贵妃笑道:“我可记得你之前碰到我都恨不得装作看不见,现在连我换哪个贴身侍女都关心起来了,环儿可真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了。” 张贵妃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哼道:“我那时有眼无珠。长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文茵不敬之罪吧!” “你若是跪下谢罪,本公主也许能饶过你这一次....” 张贵妃还不等她说完便笑着抄起手边的空茶碗儿作势要砸过去,静善忙双手挡住,嬉皮笑脸地抢下了茶碗儿,道:“你也不怕吓到瑞阳。罢了罢了,饶过你还不行吗!” 张贵妃玩笑够了,整了整衣衫,忽又道:“不过说真的,自打你那个大皇姐住了进来,我才知道你有多难得。你瞧这几天让她折腾的,不是要吃要穿,就是站在院子里教训下人。昨儿个,连琼华都领了一通数落。说什么以前老皇宫里各处掌事的宫女都必须盘着低髻,嫌琼华散着头发失了身份.....” 说话儿的功夫。曦月已把赵瑗带了来。赵瑗一见静善连礼都没来得及行,就奔过来仰着脸儿迫不及待地和静善东扯西扯的说了一大通。静善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的和他一答一和了好一会儿,等着午膳来了,方得了机会,让曦月先服侍赵瑗用膳。赵瑗也是饿极了,见了吃食,便也顾不上缠着静善了。 “你刚才说的都不过是小事。”静善这才回过头来向张贵妃道:“她在我这儿逞些嫡公主的威风倒也没什么,咱们不和她一般见识就完了。只是我刚进来的时候听她身边的丫鬟说她一大早去了政和殿,还说是去见什么故人....这一上午,也不知皇兄是怎么捱下来的。” “你倒担心他。依我说,就该让你那皇姐多去政和殿逛逛,也让你皇兄领教领教。不然他哪知道咱们两个受的是什么罪呢?” 两个人正说得起劲儿,就听得外面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就见墨兰急三火四地跑了进来,径直到静善面前。 ”公主,我们主子回来了。“ 第五十三章 密闻 墨兰话音刚落,就见荣德带着一群丫鬟太监四平八稳地打正门进了殿中。张贵妃和静善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便知趣地抱起瑞阳起身离了座,一旁已有丫鬟另拿来了绣墩。 “哟,妹妹你这怎么才用午膳?”荣德一面说一面自然地坐在张贵妃刚让出来的交椅上。向张贵妃微微点了点头,又转过去指着小圆桌上琳琅满目的各式菜肴朝静善道:“你瞧,连妹妹这里的吃食都不知道要胜过政和殿多少。以前父皇在时就说你皇兄生了个南地人的胚子,谁知这口味也染了南地人的习气。午膳就四例小菜一盏白粥,还都是清汤寡水的,也不知吃个什么意思。” “咳...皇兄是好清淡,也是为着不重兴旧宫里奢靡浮华之风。皇姐若吃不惯,日后便在福延殿里用就成了。”静善软语相劝罢,又道:“皇姐怎么想起去政和殿了?” “我这回来也有段时间了,宫里的人倒是见全了,可还有些故旧是在宫外。我前几日央了你皇兄把他们都召到政和殿来与我相见。都是我夫君当年的旧部....金兵攻进东京时,有几位将军赶到我们府中与闯进来的金兵血战想护我夫妻二人出城....可怎奈金贼人多势众,几位将军力战至死也未能抵挡住,最终连我夫君也.....”荣德越说声音越小,泪珠也猝不及防地噼里啪啦掉了下来,静善和张贵妃忙在一旁劝慰了几句,她才勉强哽咽着继续道:“如今剩下来的,都是那年事发时侥幸在外驻防的将领。现在也都各自在朝廷里领了官职。如今知道我逃回来了,个个都喜不自胜,急着要进宫见我。我想着宫闱禁地他们不方便来,还不如让你皇兄把他们一起都召到政和殿来得方便。” 静善闻言点头称是,笑道:“环儿都忘了,皇姐做了将近十年的将军夫人,在军中自有相熟的故人。只是环儿一向对朝政不上心,不知朝廷里还有驸马当日的旧部。” “自是有些旧部的,只是不复当年人丁兴旺了。”荣德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难掩得意之色,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掰着手指头默默数了起来,“那年在东京城里折了五个,南逃的时候在明州为护驾战死了三个,如今只剩下十五人了.....” 静善清清楚楚地听张贵妃那边一口茶水呛了出来。 “.....不过这剩下的十五个每个都是赤胆忠心的。今日见了我,国恨之上又添一层家恨,更是怒发冲冠、义愤填膺,在我和你皇兄面前立下重誓,定要收复中原,迎回二圣,一雪国仇家恨!” 静善几乎想不出来赵构那张白得透明的脸上是怎么挤出一上午的笑容的。她现在好歹还能借吃饭的当口装傻充愣,可她皇兄却要聚精会神地看这场主仆重逢的好戏.... “瑗儿,这就吃完了?”荣德忽然把注意力转向赵瑗面前剩下的小半碗饭上,“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还不多吃些。快,把剩下的都吃了再回屋。” 静善装着看不见赵瑗望向自己的那双委屈的大眼睛,自顾自地闷头往嘴里填饭,却听那边张贵妃倒是先看不下去了,劝道:“瑗儿一直就是这个饭量,这会儿非要他多吃反倒要撑出病来。再说自古文人雅士都视清瘦为高洁的象征,按这么说来我们瑗儿自小就是超凡脱俗,也没什么不好。” “文人雅士的事姐姐不懂。可贵妃你看咱大宋开国以来哪个皇帝不是宽额阔耳的富贵福气之相?依我看啊,瑗儿虽说是机灵些,可还是少了点帝王之气....” “绮香!”静善没等荣德说完便高声喊了人来,“小皇子用好了,带他回后院儿。让他把我昨儿教他的诗重背一遍就哄他睡午觉。” 绮香那边领命去了,静善连看也不看荣德仍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 荣德见此只当静善是不想让赵瑗听这些议论,却没想自己出言鲁莽。见赵瑗走远了,又长吁短叹地向静善道:“说句犯忌讳的话,这孩子终究不是太宗的子孙,别说没有半点我父兄的遗风,就连当今的圣上幼时也比他多些灵气。” “二圣如今北狩,瑗儿不像他们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至于皇兄则是百年难遇的中兴圣主,瑗儿与他怎能相比。我只盼瑗儿日后能做个近忠远佞的正直之人便可,并无奢求。” “唉..环儿你倒是知足,我是一想到太宗一脉传了九代如今要生生断在你皇兄这儿,胸口就闷得难受。” “皇姐何苦做杞人之忧。皇兄还在盛年,现下虽无子嗣,可早晚会有的。把瑗儿养在宫里不过是防范于未然。太宗一脉传了九代,不会说断就断的。” 荣德似笑非笑地斜了旁边张贵妃一眼,轻声道:“环儿你是在宫里待太久了。民间早就传开了,说...”她想了想,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忽然一眼盯上了张贵妃怀里的小瑞阳,笑道:“我记得瑞阳是在扬州怀上的吧。从扬州逃出来后,后宫可再无喜讯。百姓私底下都传,你皇兄在扬州被金兵惊着了,怕是再不能给赵家传接香火了。” 静善和张贵妃面面相觑,实是也不知这话再怎么往下接。荣德一来是长姐,二来又是嫁过人的妇人,有些话,她说出来顶多能算大胆,可旁人却是不容置喙的。 “唉”又是一声长叹,“当初要是留下元懿太子,如今也便没有这些个事了。” 静善听着此言古怪,禁不住插嘴问道:“元懿太子不是受了惊吓才去的吗。这种事谁能料想到。” “你呀,当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儿。”荣德啧啧叹道:“三岁的孩子,哪就那么容易惊着了?还什么宫女碰到了香炉.....不就是你皇兄经刘、苗那两个贼子一吓,疑神疑鬼的看谁都像叛逆。小太子曾被拥立成少主,自是难逃嫌疑。结果你皇兄犹豫再三还是....” “皇姐!”静善唬地忙四下看去,好在身边就只有曦月冯益二人,张贵妃身边也就只有琼华陪着再无旁人,“这种话也是能信口胡说的?小太子去了,皇兄到现在还时时思念不已,怎么会...“ “妹妹啊...我这么说自然是有十分的把握,我可不是那捕风捉影的人。你要是不信也罢了,女孩儿家的,少思少想方是修福之道。我出来一上午了,也乏了,就先回屋歇着了啊。”说着便朝门口叫人。门口立着的丫鬟里马上跑进来两个搀了她起身,一步三摇地走了出去。 人走了半天,静善才回过神儿来。她把屋里剩下的下人全都清了出去,就连瑞阳也让琼华带了下去。空荡荡的房里就仅剩她和张文茵二人。 “荣德说的那事....”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干净利落的吞掉了最后几个微弱的声音。 “你皇兄当时实在是又惊又惧如疯魔了一般,谁都劝不住。其实小太子刚一被处死,他便已后悔了....这些年他对小太子的愧疚之情从未消散。来了越州后,特特地建了那个废院儿,宫里谁也不知那是干什么的。其实不就是像给小太子盖了个阴宅一样吗......” 静善听了沉默良久,忽又道:“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吧。” 张贵妃凝眉细思片刻,道:“后宫里怕是除了我,连太后也不知道此事。若还有旁人的话,也就是当年执行命令的人。可不过也就是小太子宫里的几个宫娥,后来也都死的死走的走....刚才听她这么不遮不掩地说出来,我也着实惊得不行。” 静善的双眸里闪过了一丝亮光。 “是我小看她了。现就只盼着皇兄没我这么不懂深浅。” 第五十四章 无妄 “敛容?” 静善睡眼惺忪地拼命揉了揉眼睛,窗外还能隐约见些月色。她看着敛容一边吩咐着小丫头端盆巾粉皂进来在窗前跪好,一边娴熟地把帘幔拢起用金钩挂住。 “公主,您今儿可是要快些了,孙公公备着马车来的,秀姑娘也在外面候着呢...” “慢着慢着...”静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瞪着在她面前活蹦乱跳地敛容,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过来服侍了?” “今儿一早就觉着好多了,这些日子没少让公主费心,我就想着赶紧回来伺候。”敛容笑着馋了静善起来,又回身去拿挑好的里衣,“亏着我今天好些了,皇上天没亮就派人来要接公主出宫去,也没说去哪儿,还不让声张。冯公公也不敢叫旁人,只找了几个平日里在里屋伺候的丫鬟。我要是再不来,当真就要乱了规矩了。” 好在屋里有扇窗户是半开着的。静善挣扎着靠近了些,吸了几口晨曦湿润润的新鲜空气,脑子总算清楚了些。她迷茫地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半抹残月,呢喃道:“这才什么时辰,皇兄是疯魔了吧。” “您快别说这些了。”敛容不容分说地一把把她拽了回来,一旁小丫鬟七手八脚地伺候她洗漱更衣,“皇上严旨寅时二刻前一定要出宫,这已经晚了许多了...” 正说着,就见杨秀打外面进了屋来,静善正梳着发髻,见她来,正要发问,就听杨秀道:“这边儿紧着说快些快些的,哪还有功夫梳髻,横竖辰时前就送你回来了,到时候再怎么梳不行。这会儿就梳服帖了用丝绦总束下便罢了!” 敛容这边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果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收拾妥当了。一行人静悄悄地避开正院儿,穿过张贵妃的院子,从西边儿的小门出了去。早有一辆双乘马车侯在那里。静善先行上了车去,杨秀和敛容也跟着进了去。车后面跟着八个带刀侍卫,一人一匹骏马。车夫“啪”的一甩鞭子,马车毫无防备地飞奔了起来,朝角门方向奔去。 纷乱得马蹄声踩着恼人的车轮声渐行渐远,福延殿四下里又沉入了拂晓时特有的安然寂静中。可东厢房里的一个人,却再也无法酣睡。 ------------------------------------------------------------ 静善一路几次想开口问杨秀,可几次都被她有意无意地瞥向敛容的目光挡了回来。她只得掀着车帘看看沿路的景致。也不知是因晨起雾气缭绕的缘故,还是因昨夜细雨沥沥的纠缠,暮春百花开尽后的山林间虽是清新的翠绿色却还是给人细碎的凉意。雨后山间小路上本就湿滑,更别说南地多是崎岖的丘陵陡坡。纵然马夫喊破了嗓子打断了鞭子,这马车还是走走停停。 待月亮全隐了下去,静善一行才总算是到了地方。 敛容先下了去,扶着静善下了马车。 静善四下环顾,不禁暗自咂舌,这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一眼望去,所见之草木尽在百尺之外。脚下怪石纵横不生一草且只有七八个人落脚的大小。对面便是另一山的峰顶,墨绿之色罩在朦胧的白雾中更显凄冷诡异。静善站了半晌才看明白这原是一个奇绝的石崖。她犹豫地看了看杨秀,杨秀却朝着崖边儿努努嘴便拉着敛容回身上了马车。 崖边儿上的那几块怪石比别处看起来还要高大,足有半人来高,巧妙地互相层叠着搭在一处,竟像半扇屏风般,静善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忽得只见石堆之后冒出了半个人脸,唬地静善握着胸口哎呦地连连后退了几步。 “怎么才来?” 静善定神瞧去,才看清原是赵构。一身褐色的简袖襦素朴洒脱,总挽发丝于顶以木簪固定,也不包巾也不戴冠,全一副隐居闲士的模样。 “什么叫才来!”静善一脸愠怒地踉踉跄跄绕进了怪石堆里面,挨着半卧着的赵构抱膝坐下,“这一大早上催命似地把我叫到这么个鬼地方来,还嫌慢?” “什么叫鬼地方?”赵构抬手敲了一下静善的额头,又指着四下笑道:“你瞧这个所在,清丽奇绝又是难得的僻静少人,怎么到你那里成了鬼地方了?” “哼,僻静少人....哪个鬼专挑人多的地方扎,可不是要找阳气少的地儿?”静善小心地抻着脖子向崖底望去,之间峡谷里一条大河奔腾而过,水势湍急,浪花迸溅,全不似南地溪流涓涓的样子,“倒是这条河不错,有北地的气势。” 赵构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让你来果然没错。无妄崖最妙之处,就是崖底这条奔腾的大河。我每次来此,听着深处隆隆的水声,回北地的心便又热了一分。” “无妄崖?”静善牵过赵构的手,在他手心里画下几笔,道:“可是这几个字?” 见赵构点了点头,静善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易经里有无妄卦,异卦相叠,下震下乾。卦辞是‘ 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攸往。’主遵循正道不妄为。” “难得你能想得到。当世多无妄之灾。为君者只有中正守时,明常顺常方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我以此二字命名,也是为了能时常警醒自己,不走父皇当日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路。” 静善当即便明白他所指何意。她望着崖底的大河,叹道:“主和派贪图富贵、畏首畏尾,可我知道,最让皇兄烦心的终究还是那群武将。听说宗泽将军临终前尚高呼‘过河’,他生前麾下的各路义军现下更是以收中原迎二圣为己任。近来岳将军连连得胜,环儿不用打听也知道主战的将军们闹成什么样子了。大宋的家底儿到父皇那儿败了五分,到钦宗那儿又败了三分,再加上金兵三番五次的南下抢掠,早已连空架子都难以保住了。现在谈招兵买马与金人血战才真是要把大宋往万劫不复的路上逼啊!” 赵构向后靠去,头枕在后面的巨石上,远眺着对面山峰上渐渐散去的雾气。 “我打心里厌恶那些成天算计着拿大宋江山换金人赏赐的卖国贼,可却也不能倚着将军们的兴致和金贼硬碰硬地打下去。金贼虽是凶残暴虐,可根本吃不下这大好河山,也舍不得离开他们东北的老巢。我若避其锋芒,大宋尚有喘息修整之机会,来日东山再起也便不是难事;可若现在逞匹夫之勇,与其针锋相对,怕是不出一年便灰飞烟灭。我可以不是圣君,但绝不能做亡国之主。” 静善从侧面望着他远眺的目光,心里最深的某个地方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填了起来。那种波动后的踏实,不是区区‘安然’二字可蔽之。 她向后看了看怪石堆后远远停着的车马、侍卫,笑道:“你今日这么大费周章的把我接到这儿来,就是为着发发牢骚?” “唉...这样的牢骚可不是想在哪儿发就在哪儿发的,尤其是咱那个大皇姐回来后,政和殿我都呆得不踏实。还是这里好啊!”赵构慵懒地翻了个身,脸正朝着静善,身子却向崖边近了几寸,唬地静善忙作势拉了一把。他倒是一副见怪不怪地样子,“这无妄崖是我寻了数月才得的宝地,后宫前朝都无人知晓。以前我只是来这儿躲个清静,没想到如今竟要当成密语之处,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静善忆起前日荣德顺嘴道出的密闻,心里一阵不安,道:“皇姐回宫不到一月,却能知晓各宫琐碎之事,想来早已在宫里遍插耳目。只是...她是嫡长公主,位分尊荣.锦衣玉食无一不有,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意欲何为呢?” “宗室里对我迟迟不迎二圣早已是议论纷纷,更嫌我母妃出身卑微辱没皇家颜面。只不过一直碍于我是太宗一支唯一的子嗣才不好明着与我抗衡。宗将军还在的时候,北地突然冒出了一个信王,说是从金地逃回来的。真假还未定,朝廷里就有人按捺不住暗中联络他了。好在最后那人不知所踪此事才作罢。如今从天而降一个嫡长公主,虽是女流,可心系前朝又有武将支持,是再好不过的新主子。” “那..既知如此,皇兄可想出应对之策了?” “废院儿收拾出来了,我已赐名长德殿,明日就让她搬过去。我这几日已派人暗中查访,各宫眼线何人已查得**不离十了。孙德顺会知道怎么做。至于她身边的陪侍,也已混入我的心腹,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握之中。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折腾!” 静善闻言暗暗咂舌,还只当他没把这个逃回来的皇姐当回事儿,却不料他早已不动声色地步步筹划。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局中人.... “皇兄?环儿有一事想问,还望皇兄如实相告。” “你说。” “福延殿,可有皇兄的耳目?” 赵构似是没料到她竟这么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他挑了挑眉梢,一双凤眼像是要望进静善的心里。 “你我兄妹同心同德,自然是不必用这些手段。”他的语气莫名的冷了起来,“以后这话不要再问了。” 静善话一出口,便已不知在心里骂了自己多少遍了。近来她总是不住地提醒自己,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和赵构的关系不断地拉近反倒更易出纰漏,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一个不小心溜了出去。她也许是真的太在意,太在意这个男人对自己到底有几分信任.... 赵构默默地注视着静善的侧脸,久久地移不开视线。太阳不知不觉地升了起来,第一束晨光,滤过树林洒在那张本已极美的脸上,照进他的眼里。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缝,整个世界瞬时便只剩下她和他两人。 并肩坐于绝壁之上,大河之上...... 第五十五章 盘算 从杨秀住处的窗户往外看,是能不费劲地看见政和殿正殿门口的景象的。倒是窗户上封着的桃红色窗纱甚是恼人,把本来一清二楚的人影全弄得模模糊糊。静善瞧了半天,那门口聚着的四五个人里也只能认出孙德顺。 “我说你这窗纱也是忒艳。春日里太阳本就柔得很,再拿这厚纱一滤,屋子里还怎么亮堂起来。” 杨秀心知她这是有气没处撒地嚼舌头,耐着性子笑道:“这是内侍监开春新送来的软烟罗,一水儿的鲜亮色。就这也已是算素净的了。横竖过些日子浮色就褪了,也是一样的。” 静善哪是真和窗纱过不去,心不在焉地听着,用手指捏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来转去。忽然“啪”地一下,把盖子扣在了茶盏上。 “你可知今儿朝上出了什么事?怎么散了朝还有这么多大人聚在正殿?你瞧那....”静善向着窗外扬了扬下巴,“屋子里一拨儿,那门口还候着一拨儿。打我回宫就没见过政和殿这么热闹过。” “唉..我现在也是云里雾里。”杨秀叹了口气,也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平日里他都是下了朝方与我说几句,今儿散了朝就直接关起殿门和几位大人密谈,连唤茶都不曾有一次,也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 “莫不是北边儿又有战事?可金兵一向都是秋来春去的,这也不是季节啊。” “不是金兵,怕是窝里斗起来了。”杨秀觑着眼睛,又望了一会儿,吃准地道:“那门口站着的都是御史,屋子里坐着的怕也都是文臣。想来应是约好了来弹劾谁的。瞧这阵势,这被弹劾之人绝不是无名小卒。” 静善凝神细思了片刻,缓缓道:“进来各地战事颇顺,西北刘豫的大军被打了回去,岳将军那边也是捷报连连,武将们这会儿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怕是文官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 “我倒觉得不像。”杨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留心看了看,左右丞相可都没出来。姑娘细想想,哪个文臣非要左右丞相联合一帮御史兴师动众地告到政和殿不可?必是哪个手握重兵,在外镇守的大将犯了霉头。” 静善听了不禁暗暗点头,杨秀在御前多年果然是心细如发,非常人所能及。 “罢了,咱们在这里浑猜也没什么用,等他们散了进去问过你皇兄不就知道了?”杨秀一副风轻云淡得样子倒衬得静善冒失,“容姑娘?”杨秀忽然含笑向立在静善身后的敛容道:“烦劳姑娘去和孙公公言语一声,就说我的主意,派两个丫鬟端着茶直接进去伺候。大不了得几句训斥也没什么的,要紧的是看看屋子里面是什么情形。我怎么瞧着这乌泱泱的一堆人端的是逼宫的架势呢?要是皇上真被困住了,赶紧回报我和长公主,我们也好想个法子给皇上解围。” 敛容闻言忙领命出屋去传话了。 “逼宫?”敛容前脚刚走,静善这面便沉不住气了。 “什么逼宫啊,就凭那几位养尊处优的老太爷?我是怕他们言辞咄咄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扰得你皇兄头痛。再者我也是为着把敛容支出去。”杨秀看着窗外敛容越走越远的身影,冷声道:“她好了几日了?” “总也有六七日了吧。就从我初次去无妄崖的那天起回来伺候的,那天可是把我惊得不行。这些日子总想着问你,却也总寻不着个机会。” “你不用慌,引魂散就是这个样子,时好时坏的,发作个两三次便一命呜呼了。你别看她现在没事人一样,其实那毒早已渗进骨子里了。我刚才暗自细瞧了她的面色,两颊无光,眉心泛青,双眼黯淡,都是大凶之兆。我估摸着她是挨不过第二次发作了。只是...不知这下次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左不过是一两月间的事罢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甄家那位三小姐说话就要进宫了。敛容现在又能四处走动的,少不得要去见见旧主。敛容当下虽是没什么铁证,可她在你身边当了快两年的贴身侍婢,总会有所察觉的。哪怕是一丝闲言碎语,传到甄家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你还没进宫时甄家的引魂散就已备好了,一旦知道你的确有问题更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消失得了无痕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在宫里的日子本已万分艰辛,决不能给自己留下这样的后患!” 一席话像是场夹着冰碴的冷雨,每个字都直接打进了静善的心里,冰得她半天不曾言语。 “那依你的意思...” “引魂散性大寒,如遇燥热之物,二者阴阳相克,必使精血动荡,元气外泄,淤在各处的毒气也会随之四散。”杨秀有些不忍地从窗外收回了目光,“甄依下月初便能到越州,正好能赶上她的头七。” 又是一阵沉默。 “冬日内侍监给各宫配的紫参,我那里还剩下几根...”静善不知什么时候红起来的眼圈里转着泪珠,晃得杨秀心慌,“甄家,终还是欠了我一条命。” 杨秀正想着劝慰几句,忽见敛容打院子里小跑着进了屋来,一进门便满面堆笑地道:“秀姐姐果然是料事如神。那送茶的小丫鬟进去了皇上非但没训斥,还吩咐她们再多端几盏给里面的大人们。我特意问了玉屏里面的情形,她说是一班子老爷大人围着皇上七嘴八舌吵得热火朝天的。皇上则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见她们端了茶进去才有了点好颜色呢。” “哟,公主您这好好的怎么还哭起来了?”静善见她进来了便一直躲闪着,却还是被敛容瞧了正着。 杨秀见状忙打岔道:“我看皇上也快被这群大人逼急了,奴婢还是陪长公主前去解个围吧。就说...就说要与他同去给太后请安。谅那帮老夫子也不好再纠缠下去。” 静善感激地溜了杨秀一眼,也便依言随着她出了偏殿往正殿走去。 ------------------------------------------------ 净荷警惕地余光四下看了看,确定是无人注意了才向着宫墙后那个半掩半藏的人影走去。 “冯公公?”还是一样的轻蔑,“大白日里就敢四处乱逛,也不怕长公主责怪啊?” “无妨。”冯益讪笑道:“敛容身子好了回来服侍了,我也就不必日日跟在长公主身边侍候了。” “你们福延殿的事儿怪人也怪。这容姑娘前两日瞧着都是死了半截子的人了,现下竟说好就好了,还能照样端茶递水替公公分忧,当真是稀罕。” 冯益听她话里有话又不知从哪儿问起,便也装作没注意只道:“别说这些不相干的,我来就问你一句,公主说云安师太给太后算了寿数,说是大限将至,可有此事?若有的话,又有几分当真?” 话没说完冯益就明显感觉到净荷的气势下去了三分。她犹豫了半晌,幽幽地道:“确有此事。太后也怪,自知道了后也不见愁眉苦脸,倒比往日里多了些笑容。那日和长公主密谈之后更是一副了无牵挂的安然样儿,怕是早已厌倦了尘世....” 冯益这才全信了确有这么回事儿。他不等净荷说完,便急道:“公主说那云安师太算人寿数极准,要是真的,你也该打算起来了!” 净荷自是知他言下何意,却故作糊涂地反问道:“公公是要让我打算什么?” “哎呦...”冯益又急又气地拍手道:“都这会儿了你还只顾耍小孩儿脾气。你也不好好想想,你现在是太后的贴身侍婢,在慈溪宫说一不二。可这太后一旦撒手去了,你这点儿身份也就全随着去了!隆佑太后又不是什么正经的母后娘娘,皇上那点儿孝道还不都是给活人面子?娘娘若去了,慈溪宫上上下下怕都没什么好着落。到那时,出宫没生计,留下来又不知道给分给哪个主子。就像你这样的一宫掌事,必是要降下一等派给其他宫当差的。与其事到眼前再措手不及,还不如早早地找好去处啊!” 冯益这面苦口婆心地说得唾沫横飞,那边净荷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这些她何尝没想过。如今朝廷财力远不比早些年头,行宫里也是一切从简,每个宫里的一等宫女都是有定数的。太后一旦薨逝,慈溪宫这些宫人大多都是要打发出去的。可她七岁入宫,学得都是端茶倒水的本事,出去了,又要靠什么过活....这些她当然都是想过的。可她似乎从来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因为心里最深处她一直都知道会有一个人替她想好一切,会有一个人给她安排好退路,就像儿时那样...... “哎!”冯益在净荷呆滞的双眼前夸张地挥了挥手手,“我这说半天你倒是给个回音儿啊!你到底有没有个打算。” 净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也打听了。现下各宫人都是满的。倒是吴才人那儿,木兰算是陪嫁,一直也不管事,倒少一个掌事宫女....” “不行!”冯益脱口而出的一句把自己也惊了一下,忙压了压声音,“姓丁的那两个跟我什么过节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那儿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他眼瞧着净荷那边刚要争辩什么,赶紧又跟着道:“别说什么咱们早恩断义绝了,那两个畜生还管这个?” 净荷被他噎个正着,憋了半天才道:“除了明德殿,再就是贤妃那儿。她的位分本是极高的了,怎奈圣恩不眷,内侍监也见风使舵,派去的都是些刚进宫的小丫头,还没几个。我若是去那儿,想来也没人说什么。” “那儿可像个活坟一样。比慈溪宫还冷清三分呢,宫里谁都是避之不及的,你倒是赶着往里跳!” “这不行那不行!”净荷终还是恼了,“我不比公公八面玲珑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可不是要拣些别人挑剩下的去处!” 冯益慌得忙比划着让她小声些,又不放心地左右看了看半天方低声道:“说着说着就又开始耍性子,也不知你这些跟着太后学什么了!”他压了压脾气,耐着性子继续道:“我想过了,太后对长公主极好,你又是太后身边儿唯一亲近的陪侍。一旦太后薨了,长公主大可回了皇上把你要到福延殿里掌事,就算是尽孝了。此事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我冷眼瞧着,眼下这后宫,连吴才人都是前路未明,更别提这马上要进新人了,以后还不定什么情形呢。我看你还是在长公主这里最稳妥。日后她嫁出去,你我都能跟着出去。我也不必日日悬心你一人在宫里过得不舒心.....” 净荷默默听着,不得不暗叹冯益想得周到,只是面儿上还嘴硬道:“掌事?福延殿不是敛容掌事吗?公公什么时候这么大面子了?连掌事宫女都能随便换人?” 冯益刚原是一门心思劝她,倒没细想,这下子却被她问住了,只得嗫喏道:“敛容..她身子不好,总也要个帮手不是?再说公主老想着要把她嫁出去,约摸着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她一走,你不照样说一不二吗?”他瞥了一眼净荷,见她也没再起疑心,便故作不耐烦地道:“你倒是说说我给你想得这主意妥不妥贴。” 净荷沉吟了半晌,方微微地点了点头。冯益见了顿时眉开眼笑地连嘱咐了几句“定下了就不许反悔”便一刻也不耽误地小跑着回福延殿了。 净荷一个人呆在原地愣了半日,方想明白他这绕了一大圈不过就是想把自己栓回到他身边。就像当年进宫时他说的那样,两个人作伴儿,一辈子过得就能快一点..... 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憋不住太久了。 红莲。 对,也只有这个名字能堵住不争气的眼泪。 她在心里不停歇地默念着,转身回了慈溪宫。 第五十六章 待价 静善带着人笑盈盈地站在殿门口目送着一班子大臣走远了才放下心回到屋里。 赵构瞧她神采奕奕地返了回来便知人都送走了,方长舒一口气,半个身子直挺挺地瘫在了案子上。静善和杨秀互相看了看,忍着笑走到近前儿坐了,杨秀则转身出去唤茶。静善见屋里也无旁人,索性乍着胆子硬拽了赵构坐起来,靠近了对着那双还剩下星微光亮的眸子笑道:“堂堂帝王竟一点儿礼数都不懂。做妹妹的给你解了围,怎么连个谢字都没听到?” 赵构一大清晨便被左右丞相和御史大臣轮番说教,脑袋里早就像一锅浆糊一般。这会儿竟没反应过来静善说了些什么,只看着她那贴到眼前放大了的容颜,一时倒有些慌乱。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向后靠在椅背上和那张脸拉开了距离,定了定神,方道:“你我兄妹,有什么好谢的。” 静善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再理论,仍坐了回去。正好杨秀唤过茶复进了屋来,见他们二人一言不发地相互盯着,倒笑道:“做什么呢,乌眼鸡似的。” 两人这才回过神儿,忙不迭地看向别处。不一会儿几个小丫鬟进来献了茶,二人各自呷了一口,才算稍解了几分尴尬。 “说罢,一大清早的,到底所为何事?” “你们两个也应能猜出个大概吧。”赵构这句算是回了杨秀,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盯着静善。 “秀姐姐睿智,看今儿来的都是品级不低的文臣,便猜必是要弹劾某位重臣,且是在外的武将,不知可猜对了?” 赵构闻言才看向杨秀,不意外地咧了咧嘴角,道:“到底还是秀姐姐。此人确实是领兵在外。”他长叹了一声,道:“张浚这次怕是逃不过了。” “张俊大人?不是在江淮一带镇压反贼吗?” “咳...不是他,是西边的那个。” 还没等静善接话,倒是杨秀忍不住插嘴道:“怎的是他?不是刚大败刘豫吗?” 静善听了便知赵构所言是谁了。又见杨秀神色焦急,便索性先不语旁观片刻。 只见赵构闻杨秀之言,眉间更添三分烦躁,本已疲惫不堪的双眸闪着残存的怒光,低声道:“川陕大胜不假,可他竟敢公然说朕给他派去做副手的王似不胜任,硬把人遣了回来!” “许是王似真的有辱圣命?” “那倒还好办了!”赵构怒气未减,起身踱步至窗前道:“王似到达之前,张浚大军便已得胜,哪来有辱圣命一说?这不过又是张浚公报私仇的小气量作祟,建炎四年的曲端不就是死在他的小气量下了吗!朕一直装糊涂不予追究,谁想到时隔多年,他竟顽冥不化,又一头撞了进来!这回到好,那王似在朝中一向是左右逢源,朋党众多,左右丞相皆与他交好。闻说此事哪能善罢甘休....” “原是为了这个...”杨秀恍然点头道:“我刚还想呢,到底是何人有这本事能让左右丞相同仇敌忾。要是如此说来,这回果真是再保不住他了。” 静善听到这儿心里也已明白了**分,方缓缓道:“建炎四年曲大人的那段公案环儿也是有所耳闻的。富平大败,张大人追究部下罪则时难免有挟私报复之嫌。曲大人在关陕一带民望颇高,却被不清不楚地下狱又得了那样的死法...”静善面带不忍地顿了顿,继续道:“皇兄并未深究,反倒是亲自下诏予以安慰,当时上下便颇有怨气。环儿只当皇兄不知内情,刚才听来,皇兄竟是一直都知晓的?” 不止赵构,静善清楚地感觉到就连杨秀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一阵沉默后,还是赵构开口道:“那事上,朕却是存了私心。其实何止那一事,这些年张浚里里外外树了多少对头招了多少非议还不都是朕替他一一压下。刘苗兵变时,他有大功,就朕于水火也救大宋于水火,就是为了这一件,这些年的种种大多小错朕都是能忍则忍。何况他在关陕政绩军功也都还颇有建树,朕也不宜求全责备。” “若是皇兄连曲大人的事都能忍得下,此事也是不值一提了。” 赵构不做声地盯着静善直盯得她发慌。 “长公主说差了。曲端的事上你皇兄虽知情,却也是在他被处死后才得知内情的。人死不能复生,大宋既已失一员良将,何必再自斩另一位肱股之臣呢?” 静善看着杨秀的眼色在心里懊悔得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头,好在杨秀抢在赵构之前不软不硬地来了这么一句,赵构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皇兄可想好如何决断了?” 赵构把目光从静善的身上挪开,移向了窗外飘忽的远方,薄唇微动道:“妹妹要是能嫁到关陕,想来便再无人敢对新驸马指指点点了。” “皇兄....” “皇上可是当真?” 赵构转过身,镇静自若地看着眼前这两张惊恐的面庞,停了好久方道:“不过,朕就环儿这一个亲妹,为了一个张浚就远嫁还是太不值当了。” 静善悬在嗓子口的心这才坠了下来,却在半空中被冻得结结实实。不值当?到底还是个待价而沽的玩物。 “我就说不会嘛。”杨秀讪笑着圆着场道:“关陕之地远在千里之外不说,且是与金人正面交锋的必争之地。真要是嫁过去了,皇上和太后还不要日日悬心啊。” 赵构听她提起孟太后,脸上的阴郁之色反又重了几分。 “就是母后这几日常催着朕给环儿物色夫婿。”他似有似无地瞥了一眼静善,接着道:“张浚正值盛年,身居要职,又有护驾救国之功。若不是出了眼下这档子事,做大宋驸马也是绰绰有余的。” “身居要职、手握雄兵,自是要有公主在身旁时时提点其知恩惜福不负圣望。皇兄,环儿没会错意吧?” 赵构装作没注意她眼里刺心的哀怨,转头淡然道:“妹妹聪慧。只是张浚难逃此劫,朕已决议将他召回罢官,自是不会将妹妹下嫁一介布衣,此事不必再提了。” “皇兄...” “长公主。”杨秀瞧准机会上前拦住了静善,仍扶她安坐下,一边瞪着她一边笑道:“这话就越说越远了,皇上不过是顺嘴一提罢了。还不都是太后娘娘日日夜夜念叨的缘故。” 静善的双手被杨秀紧紧地攥着,冰凉如玉的肌肤上慢慢笼上了一丝热气。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和杨秀对视了一眼,转头朝着赵构的背影轻声道:“说起母后,便更是让人忧心。环儿今日尚未去请安,皇兄若无旁的事,环儿便先告退了。” 赵构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连身也不转,只仍凝眉望着窗外。 静善艰难地重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 “你且站下!” 静善像是魇住了一般,登时猛停了下来。杨秀匆忙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了一树海棠花后,不放心地左右四顾良久,方厉声道:“你今日也太不知分寸了!” “我不知分寸?”静善像是被一盆冷水猛地泼了满身,尖声道:“他当着我的面算计我的婚事能给大宋带来多少好处就是有分寸了?” “他是天子!是大宋的天,是赵环儿的天!就算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也不能逆天而为!更何况.....” “更何况我只是一贱如草芥的女骗子?我就活该任他摆布,替他去笼络边陲大将,替他去稳住江山社稷?他做梦!” “那你还想怎样!”杨秀毫不示弱地高声训斥道:“哪朝的公主不是帝王攘外襄内的棋子?就连荣德长公主当年的婚事也有朝廷安抚武将的用意,怎么偏你就挑三拣四地不明事理?” 她这么一吼,静善反倒愣在了原地,怔怔地盯着她满面的怒容。良久方幽幽地道:“是啊...为何就独我这么不明事理....” 杨秀见静善那副偃旗息鼓的落寞样子倒比刚刚怒气冲天的架势还惹人心忧,她叹了口气,耐着性子柔声劝道:“今日还只是皇上嘴上说说,你便这么沉不住气,那来日的要真是板上钉钉了还不知你要怎么哭天抢地呢。好在现在还是八字未一撇呢,你也犯不着这么灰心,要紧的是再不能顶撞皇上了。万一哪天真碰着了逆鳞,你就是哭也来不及了。” 静善一字不落地听着,木讷地点了点头,勉强打起些精神道:“我也知你的话无不在理...今日终还是我浮躁了,皇上那边儿,还要靠你多多宽慰。你就先回去吧,我...我也先回福延殿了。”说完便抽身欲走。 “还有一件。”杨秀慌忙叫住了她,“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和姑娘说。” “何事?” “高公子..要来越州了。” 第五十七章 许诺 无妄崖像北地之处岂止崖底的汹涌奔腾的大河呢,静善抿了抿衣襟,心想着,从前到没注意这崖顶的风竟有朔风般强劲。她拢了拢被吹散的发鬓,不经意间正碰到脑后的玉钗,忽觉心有所动,索性一手托住发髻,一手将那只玉钗抽了下来,细细把玩。 那天政和殿不欢而散后,她便再也见过赵构。原也是她存心躲着,不是拿张贵妃做遮掩就是躲到无妄崖寻清静,他毕竟还是不方便大白日地跑出宫来。静善慵懒地斜靠在怪石上,眼睛瞪得干干的瞧着崖底呼啸的大河。 她是躲着他,可又为着哪般呢?静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劫数竟还是管不住骨子里那个任性倔强的李静善,那个敢在金兵大肆抢掠的时候一头扎进东京城的李静善。而赵环儿是绝不敢忤逆自己皇兄的,赵环儿就算是无心之过也会急不可耐地陪笑求好低头认错,赵环儿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不会公然流露抗旨之意的... “可我不是赵环儿!” 静善紧紧地攥着手里玉钗,在心里怒吼着。她不是赵环儿,从来不是! 左手蜷缩的四指被她攥得生疼,她无力地摊开手掌,凝视着躺在手心里的那根紫玉钗,他昨日晚间派人送来的紫玉钗,她连一个谢字都没说就把来人打发了回去。 那钗子通体都是用稀有的紫玉做成,钗体上用薄薄一层镂着梅花的白银裹覆,钗头则是一朵写意似的简笔梅花。清透的紫玉在镂空出散射着午后的阳光仿佛朵朵梅花盛开于日,煞是奇绝美艳。 “你昨日连个回话都不曾留给我,我还以为你不喜这钗子。” 静善正出神地把玩着,忽听得身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她心知是赵构,一时间着实又惊又喜,却也一言不发地把他晾在那里。 赵构见他不理,也没怪罪,会意地笑了笑便径直绕道静善身边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气还没消?” 静善狠瞪了他一眼仍是不回一句。 赵构忍者笑又道:“那日的事,原是我被那些老头子吵得心烦意乱,你又提起曲端的事,我一时赌气便忘形胡诌了几句把你远嫁的混账话.....” “是了,都是我自找,也不会瞧个眉眼高低,好端端地提什么曲大人呢,白惹皇兄生气!” “不是不是...”赵构忙笑着作揖讨饶道:“是当哥哥的说错了,我重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妹妹大人有大量,饶过我罢!不看别的,就看这只玉钗的面儿上,咱们兄妹也该一笑解恩仇了。” “呸!”静善掌不住笑道:“一只玉钗就万事大吉了,我就那么好打发?” 赵构见她面露笑意,便知已不妨事了,故意道:“你可别小看这物件,用的可是上好的南阳紫玉。文心雕龙里有言‘白鱼赤鸟之符,黄金紫玉之瑞’,本是地方官员当瑞兆献上来讨彩头的。我一想,妹妹便是我大宋最大的祥瑞,有了妹妹,我还要这冷冰冰的石头做什么。还不如做成钗子送妹妹这儿来,也算是让这小祥瑞认祖归宗了!” “去,哪学来的这贫嘴贫舌。”静善脸颊微微发热,心里却暗自嘀咕他怎么到了无妄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倒像真是平民家里的长兄,也不称‘朕’,满嘴里都是些市井玩笑的巧话儿。 “祥瑞不祥瑞的我倒不稀罕,倒是这钗的式样确实别具匠心。白银勾勒梅骨,紫玉衬出花色,钗头又化繁为简略用几刀刻出梅意,当真是清丽脱俗,颇有风骨。” “妹妹这就是夸我了?” 静善惊讶地抬头看着赵构,道:“这话怎么说?” “这钗子是我想的样子,让宫里的匠人照着做了,昨天是刚做好就紧赶着给你送去了。”赵构面带得意之色地笑道:“如何?没想到吧?” 静善咂舌叹道:“若非是惹恼了我,你也不肯下这心思的。我看啊,以后要多恼几次才好。” “乱说。”赵构一把将她手里的玉钗夺了过来,扳着她的身子转了过去。右手持钗,左手将三千青丝挽起,在玉钗上绕了三扣便将钗子斜斜的插入发中,松松垮垮地挽了个低髻,虽不工整,但却平添了几分慵懒妩媚之姿。他满意地端详了片刻,方道:“你素日好梅花,却总嫌越州的梅花病恹恹的没有精神。我特意让人出宫寻了从北地来的画师绘的图样。前前后后反复多次,足足耗费了三个月的功夫才制成,本想着你生辰的时候作贺礼,谁曾想你就先恼了,我就只能提前把它拿出来了。不然就这几日的功夫,怎么能赶制出来这么精细的东西。” 静善背对着赵构,听他在背后不甘心地唠叨,脸上的笑意不觉更深了几分。生辰?是了,赵环儿的生辰是在三月初二。每年都是要冯益脚不沾地地忙前忙后的时候她才能想起来,今年倒被赵构抢先了...... “对了。” 静善一手试探着发髻,一边转过身心不在焉地问了句何事。 “我来的时候瞧林子里马车旁边立着的就只有冯益和那个叫什么月的...” “曦月。” “对,曦月。前几日敛容不是大好了吗,怎么不见她?” 静善闻言心头猛地一颤,偷瞄了一眼赵构,见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对面山上的景致,谅他也是顺口一问,才道:“哪里是大好呢。昨儿个旧病复发且似比上次来得更凶了。我看着人好歹给她灌了些汤药,不过也一直昏睡着,现在也没醒过来。” 赵构闻言点了点头,倒紧着嘱咐静善莫要太过伤神。 “你怎么忽然想起问她了?” “咳...这不是甄家的小姐到越州了吗,我想着她是甄家旧仆,本打算把她派出宫去服侍一段时间,横竖你身边也不缺人。既是又病了,便罢了。” 一番话说得静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过面儿上倒还是没事人似的道:“甄依妹妹到了?我怎么连个影儿都不知道?那既到了,怎么还不接进宫来?” “行宫哪还有空闲的殿室了?反正咱们说话就要迁去钱塘了,那里的宫殿远要比这里大得多,到那时再把她接进宫安置也不迟。” 静善笑道:“你倒是不急啊?” “我有妹妹相伴,自然不急。” 静善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溜了回去。只道:“如今金兵已退,各处形势也大体稳定,迁回钱塘也是情理中事。自靖康元年以来,大宋便战火不断,朝廷也是驻跸不定四处迁徙,长此下去必使人心不稳,更何谈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此次去钱塘,依妹妹看,不如索性定都于彼处,不然终还不是安稳之计。” 赵构听了,呆了一会儿,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他往后靠在身后的怪石上,像是要离远些打量静善般,笑道:“环儿,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比元月里的灯谜还难猜。” “你..此话何意?” “你想的这些都是我敢想不敢说的。大宋历经战乱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寻一处福地扎根生长,休养生息。对金贼,小仗必须打,可决不能贸然大举反攻做飞蛾扑火之态。钱塘是吴国旧都,繁华富饶,又有天堑护佑,若是朝廷能在那里定都对大宋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可却偏有人不想朝廷真的定都在那儿.....” “何人如此糊涂?” “远的不说,行宫里的大皇姐便是第一个不愿的。一旦定都,东京旧都便成往事,新朝廷成型了,旧朝廷终会被人们遗忘。北狩的二圣也就...” “也就不能再和你相提并论了。” 赵构眼底里的惊叹早已掩不住了,他敛了敛气息,轻声道:“环儿,不是世间糊涂人多,而是天底下只有一个赵环儿。” 静善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笑道:“要真是这样,我就该去学分身之术。一个嫁出宫替你笼络权臣,一个留在你身边,陪你为大宋鞠躬尽瘁。” 赵构闻言久久不语,好一会儿忽道:“环儿?” “嗯?” “我答应你,不论你什么时候嫁给谁,都一定是你心甘情愿的结果。” 静善抬头望着那双深黑的眸子,猝不及防地被那眼底的坚定击中,也许,心里某个地方已经深信不疑了吧... “环儿,谢过皇兄。” 第五十八章 母女 静善的目光匆匆地从云安的眼里拔出,微微躬身福了一下便一个人进了太后的内室。云安双手合十地目送着她进去,方亲自从外面掩上了内室的房门。 “师父!” 云安一回身差点正与一脸兴冲冲的静音撞了个满怀。她自己一向持重端庄,倒也没什么大不妥,倒是静音唬了个踉跄,差点儿直挺挺地向后仰摔到地上,幸亏旁边儿的云意眼疾手快,及时拽住了她。 云安愠怒地瞪了一眼静音,还未及发作,就见不远处立着的净荷赶着凑过来向她笑道:“长公主刚进去,师太怎么倒出来了?说来也是好久未见,怎么不多叙叙?” 云安欠身笑道:“太后娘娘是想与公主娘儿两个说说体己话,贫尼自是不方便再耽搁。”她说着话的功夫余光有意无意地扫向门口冯益身后带着的内官、宫女,朝净荷道:“长公主的这些随侍,姑娘也该趁早让他们去下房稍歇,公主怕是一时半会儿的出不来,何苦让他们白站在那风口里。” 净荷听了便知云安也不是全然不知孟太后今日召见静善所为何事,索性顺势卖了个乖,招呼宜兰、金桂两个引着福延殿的人去下房歇了,唯冯益怕屋里有吩咐,留了下来。 “公公。” 冯益略讶异地看了一眼云安,小跑着上前笑问何事。 “贫尼记得长公主身边一向有个细长身形,肤白眉清的姑娘,听说是从甄府陪进来的,一向和公主形影不离,怎么今日倒没见着?” “师太敢情儿是说敛容姑娘吧!”冯益没等说完就猜了个正着,“容姑娘那个单薄身子本来就不好,月前旧疾复发,已卧床多日了。难为师太倒能记挂着。” “那姑娘在人堆里很是出挑,我虽未见过几次,却记得极清。”云安点头叹道:“小小年纪竟有顽疾缠身,也不知是哪世结下得冤孽。”话说到这儿,她倒出了会儿神,也未再言语,整了整衣衫,便抬头向门外走去,云意和静音两个忙也跟着走了出去。 ------------------------------------------------------------- “母后...”静善俯下身,在孟太后耳边轻唤了一声。那孟太后本来也只是阖着眼养精神,未曾深睡。一听是她的声音便也就睁开了眼睛,拉她坐在床沿儿上,自己半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端详了静善半晌方道:“这又是几日没见了?我怎么瞧着倒清瘦了不少。” 静善眼见着孟太后面容比往日愈发憔悴,却还挂念着她是不是瘦了,心里顿时好一阵酸楚,回道:“是环儿不好。前两日各院子都忙着迁宫的事,这算来都有五六日没来给母后请安了。” “这话说得不老实...”孟太后听了笑着拍了拍静善的手,道:“你真当母后老糊涂了?先别说钱塘皇宫里一应物件陈设齐全得很。就算真要带些个箱笼包裹,你福延殿上上下下几十个下人,哪就轮得上你亲自整理了?” 静善原也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没想到孟太后病榻缱绻竟还是耳清目明。既说破,也不好再胡乱搪塞,只得道:“原是..前几日与皇兄有了口角,怕在母后这儿撞见了反倒惹母后挂心,这才一直未敢来请安。” “你啊!”孟太后听了一半便捺不住火气,向前撑着身子嗔斥道:“你这个性子,要母后说多少遍才能改过来!天子面前,你个女孩儿家哪有那么多对错可争?就算是天大的委屈,横竖还有母后为你撑腰做主。你却偏要登时和他撕破脸,最后那苦果还不是要你自己吞下!” “母后...”孟太后话说半截早已咳成一团,急得静善忙上前替她捋着胸口顺气,一边宽慰道:“母后教训的是,是环儿轻狂了。好在此事已算过去了,您瞧我今日不是敢来看您了吗?” 孟太后这才稍定下了心神,缓了口气儿,道:“向你皇兄认错了?” “认错?”静善愣了一下,“母后还没问所为何事,怎知是环儿向皇兄认错?” “刚说过的话都记不得!” 静善这才想起是刚才天子面前无对错可争的话,忙道:“是环儿鲁钝了...不过,母后这次可猜错了。”静善微抬了抬头,眼里含笑道:“是皇兄先向环低得头。” 孟太后闻言面露惊色,不过神情上倒是缓了几分,沉吟了良久方长叹了一声。 “母后...可是环儿又说错了什么?” “唉..”孟太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地道:“你皇兄原是庶出不得宠的皇子,机缘凑巧地登了大宝却被金兵穷追不舍,后来又逢刘苗叛变被废皇位...就算是再好的本性也受不起造化这样的捉弄,更别说他原本就是郁悒多疑的孩子。他如今能向你认错赔礼虽是足可见你在他眼中确与别个不同,可经此一事你必不知收敛愈发随性放肆...长此下去,早晚会触了他的逆鳞!母后命不久矣,终究还是护不了你一世周全...” “母后,您这是说得什么话。”静善心知自打云安师太算出了大限之期,孟太后早就不忌讳谈生论死了,可如今真听她说起了身后的打算,心却像被人猛地扔到空中一样。 “生死祸福,自有天定。哀家平生未做大恶之事却也未有大善之行,云安的黄极之术断不会有大的偏差。环儿啊...”孟太后轻抚着静善的脸颊,叹道:“哀家这辈子做过一国之母也当过阶下之囚,早已厌倦红尘、看破生死。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这个实心的孩子。哀家十六岁进宫,历四朝,辅三君,这帝王二字当世还有谁能比哀家看得更清楚?那把龙椅隔得开夫妻之恩,切得断父子之义,斩得断君臣之道,你和构儿那聊胜于无的异母同父之牵绊在它面前又能撑得到几时?荣哉公主,悲哉公主!你若不能居安思危、克己持重,谁又能保你一世安稳无忧....” 孟太后的话就像是一个个磨得锃亮毛针,雨点儿一样直扎向静善的心头。她先时还能仔细听着,到后来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惹得孟太后也红了眼眶。 “罢了,环儿。”孟太后终还是心软了下,拿出绢帕托着静善的脸细细地替她擦拭着泪珠,“我说的这些都是最坏的打算了。如今你皇兄那么宠你信你,许你入政和殿陪侍、许你帮贵妃抚育瑗儿,又许你自己择选夫婿,想来你以后的日子要想过得和美安稳也不是难事。” “自己择夫婿...”静善忽想起那日在无妄崖上的的许诺,脱口道:“还以为只是皇兄为了赔罪,随口一说,怎么母后竟也知道此事?” “哀家一直想趁着还有自己还有些许时日,帮你先把亲事定下,省得哀家去后,国丧三年无人替你做主。前些天屡屡派人去催促你皇兄斟酌此事,他那边却迟迟不给回复。谁想昨日竟突然派人传话说已许你自择夫婿。哀家想着这样也好,省得仓促抉择倒委屈了你。” “这早与晚的,又有什么分别呢。‘宅将公主同时赐,官与中郎共日除。’,从古到今,哪朝的公主不是君王激赏重臣笼络人心的利器?环儿非嫡非长,纵然是皇兄今日出言许诺,环儿将来的婚事也必然是他权衡各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环儿虽是年少轻狂,但却早已非天真童稚,这点儿道理还是能懂的。既然懂得,又何必白费心思?横竖依皇兄之意便罢了....” “环儿。”孟太后虽也伤感难捱,却面露欣慰之色,拉着静善叹道:“乱世王姝,时也命也,你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枉母后平日里的教诲。哀家身后,你皇兄便是你唯一的依仗,日后指婚也自是他来全权做主。只要你不行大错,皇恩不减,便能保你自己和未来驸马全家一生的荣华,母后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安心了。” 静善见孟太后又开始说起身后事,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净就笑着打岔道:“罢了,环儿还不想嫁人呢,平白说这车子话做甚。听说钱塘景色风光那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寻,就算不出内城也能看远山流水、赏桂子荷花。每到八月里必来的大潮更是一绝!那真叫动若惊骇、声若雷霆、波涛浚流,沉而复起...虽说没几日就要启程了,可环儿这心里啊却总嫌这日子过得太慢,恨不能一眨眼的功夫就已身处钱塘城内。” “你呀。”孟太后笑着点指着静善的额头道:“你生长在东京,从未踏进钱塘半步,竟说得像是真去过了一般,当真是油嘴滑舌!”将养着 “虽未亲见,可光读些游记诗词便也能知一二了。”静善不动声色地揩去眼角残留的泪珠,笑道:“母后这几日好生将养着,等过些天随环儿同赴钱塘时便可知环儿是不是夸大其词了。” 孟太后闻言,脸上刚浮现的笑意又慢慢黯淡了下去,眸子里翻滚的泪花聚拢在眼睛里连成晶莹的水帘。 “环儿...有一事母后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什么事?” “钱塘,母后怕是不能去了......” 第五十九章 托付 “去把门插上。” 云安刚一回自己的住处还没等静音落座便冷冷地吩咐了一句。那房门本是云意跟着进来的的时候随手关上了的,两人谁都没想这大白日的云安竟还要从里面插上门,猛听了这吩咐也都心下纳罕,只是也不好说什么,最后还是静音麻利地去插上了门。云意则挑了云安左下首的杌子自坐了下来。 “我是如何说的?都忘了不成?”静音刚插好门回来还没站住,就见云安劈头盖脸地斥责道:“太后慈悲,许了乾明庵在越州城郊重建。我看你二人一向恭谨仔细,才特意嘱咐你们修建期间就带人住在城郊茅舍监工。一来我能安心些,二来也不辜负太后娘娘的圣恩。你们可好,没事便往宫里跑,半点都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训斥砸得静音晕头转向,她本就是站着,这么一来便更不好坐下。她瞄了一眼一旁的云意,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心里暗暗发狠。还不就因为她前两日没来由地回了趟宫,正好让云安撞见了,不然今天怎么会得了这番发落。 “师父,您先息怒。”静音陪着小心,低头道:“您严令我和师伯竣工前不准回宫,徒弟自是不敢违逆。只是如今有桩事不大不小却紧得很,怕小妮子们说不明白,徒弟这才和决意回宫亲自向您回禀。至于师伯为何而来...” “你一人下山,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当然是要跟来。” 静音不甘心地低着头撇了撇嘴角,也没再敢争辩,只听云安却没和云意计较,只不耐烦地问到底何事。 “咳...这事儿啊,说起来徒儿就生气。宫里批给乾明庵再建的银子原是皇上格外恩准从内府库拿的银子,再加上从北地来的王公显贵瞧着师父的名望捐的善款,不多不少整好五百六十两银子。眼下虽说用得差不多了,可工程的大头儿也已修好了,余下的不过是些刷漆抹墙的活计,再怎么装点银子也够用了。” 云安听了点头道:“云意前儿个回来时和我说过那边的进度,我算着圣驾回钱塘前,我们师徒上下便能都搬到新庵里。”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静音压了压声音,凑上前几步道:“太后娘娘前几日不是额外赏给了师父三百两银子吗?您说在宫里用不上,让人送到我们那儿,结果就让内侍监派去管理工人们刘公公给知道了。非说这笔银子和内府库的一样都是建庵的经费,要统统收到一起,说是竣工前正好还有些地方用得上。” “胡闹!” “正是啊。这新庵说话就要建成了,现在平白又多了三百两雪花银,那最后肯定是要剩下的,倒那时还不是随姓刘的摆弄?可那银子是太后娘娘给师父的,再怎么也剩不到姓刘的手里啊!” “谁说那是给我的银子!”云安不满地打断道:“太后娘娘有桩心愿未了,让我替她打点,那是娘娘还愿的银子!” “还愿?还什么...” “多事!”静音吓得忙又低下头等云安示下。只听云安沉默了良久,方道:“你今日便回去,不用再管此事了。等我回了太后,娘娘自会和内侍监的人说清。” “师父是说..徒儿今日便赶回东山?” 云安闻言倒怔了一下,不由瞧了瞧窗外的天色,正在犹豫之际,忽听云意不慌不忙地劝道:“眼下早就过了午时,从这儿到东山最少也要两个时辰的路程,更别说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师姐也能放心得下?依我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就让静音在宫里歇一夜,明早我与她一同回去便是了。” “也好。”云安面带倦容地看了静音一眼,勉强道:“那你今日就在后院歇下吧。只是别在宫中乱逛,出了我这里就直接回你先时的住处去。”她顿了顿,语气终还是缓了不少,“这一路上甚是颠簸,也是难为你了。” 静音听了心头一热。这师太本是最慈悲宽和之人,平日待庵中徒众最为体贴关照,可自打来了越州、进了皇宫,性情上却是大变了样子。尤其是对像她这样的年长亲徒,简直可算是横眉冷对刻薄寡恩,后来干脆趁着乾明庵重建的当口把她们全都打发到东山监工去了。如今好不容易言语间流露出一点半点的疼惜之意,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师父哪儿的话。”静音笑道:“这都是徒儿的本分。要是没什么事儿,那徒儿就先退下了。” 云安微微点了点头,静音便弓着腰小步后退着撤了几步,转身出了房门。 她刚出了来还没走全两步,便听得房门里传来“咔哒”一声--上门栓的动静。静音猛转身狐疑地盯了半日,终究还是不得头绪地抽身离开了。 ----------------------------------------------------------- “说吧,到底何事?” 云安默默地看着云意在静音身后关上了房门又重新插了起来,缓缓开口道:“你前几日无故回宫逗留,今日又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由头进来见我,到底所为何事?” “师姐...” “你这是干什么!”云安又惊又怒地瞪着跪倒在她面前的云意,大声斥道:“还不快起来!像什么样子!” “师姐莫忙,我原是有事相求。”云意抬头含泪道:“还望师姐成全。” 云安听了,倒恍然明了了她的来意,本僵直着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了下来,半阖着双眼,沉声道:“是了,你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为了甄家的那个丫头。” “师姐明鉴。”云意哽咽着喉咙,低声道:“师姐对云意有大恩,当初若不是师姐以乾明庵庇护,云意就算逃出金兵的看管,也必定跑不了多远就再被那班贼寇重抓了回去。云意失身于贼,本想一死了断,幸得师姐点拨收留,又看在我是后宫妃嫔的份上,破例给了我云字辈的体面。云意经此大劫、受此大恩早已下定决心终生伴师姐左右侍奉再不踏入红尘半步。可是...” “唉...三千情丝,斩来谈何容易啊。” “甄依,她是我亲姐最小的女儿,是我亲姐的心头肉。我知道,要不是父亲逼得紧,姐姐怎么也不会舍得把她送进宫来受苦。甄依说到底还不是顶了我的空缺,来给高家抵债的...我每想到此,就觉心中绞痛,悲不自胜。今日云意索性斗胆来求师姐,求师姐准我还俗出庵,与甄依骨肉相认,随她回钱塘、入皇宫,替我亲姐护她周全!” 云意挣着命喊完了这么一番话,便一个响头扣在了地上,迟迟不肯起身。云安虽早已料到她所求之事可听完还是心中怅然,良久默默不语。 “你啊,糊涂。”云安幽幽地叹道:“历代后宫都是明刀暗箭,诡谲纷乱。你前世修德,今世方有全身而退的机缘。如今何苦再自投罗网,平白卷入红尘轮回里呢?” “师姐,云意是大俗之人,终究六根不净。与其留在乾明庵搅扰佛门清净,还不如就此回去,和甄依相聚。后宫种种,我如何不知。可正因凶险,才放心不下甄依一人独挡。有我在身边,她多少还能有个人说说体己话,不至于...” “罢了。”云安长叹一声道:“说到底还是你命里该有这一劫数啊。你既已起了念头,乾明庵说什么也留不得你了。不过你放心,你我终也算有些同门之谊,我自会替你安排妥当,让你在宫中有立足之地。” 云意闻言顿时又惊又喜,忙抬起泪痕未干的脸,朝云安称谢不已。云安伸手止住了她,接着道:“只是,师妹,我也有一事有求于你啊。” “师姐但说无妨,云意绝没有推辞的道理!” 云安点了点头,蹙眉叹道:“我此番不回钱塘,日后也断不会再与皇宫有半点牵连。只是这宫里还有一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还要劳师妹替我多多照看。当然了,此人眼下荣宠双全,无需师妹费心照料。师妹只需每月送信来越州,详述此人近况即可。” “送信?”云意迟疑地道:“钱塘离越州千里,我在深宫,如何能把信送出来?” “太后宫里的宜兰姑娘你是见过的吧。每写好一封,直接交与她便是,余下的你就不用再管了。” “宜兰..”云意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瞄了云安一眼,试探着问道:“那..此人到底是?” “当今圣上亲妹,福国长公主。” 第六十章 善缘 静善也不知已在这日头底下立了多久了,不过那额上被烤出的一粒粒细小的汗珠倒委实密了起来。她有些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朝着福延殿大门外三棵杨柳树下的那抹明黄色身影走去。 “皇兄?既来了,如何不进去,只在这毒日头底下站着做什么?” 赵构转身见是她却似毫不意外,笑道:“你不也是白站了好久?” 静善闻言才知他竟是早察觉自己在远处,登时红透了大半个脸,只得低头朝殿里走去,盯着裙角时隐时现的鞋尖,道:“我刚从母后那儿回来,还不想回来,正好见你在门外盯着那几棵柳树发呆,就想瞧明白你到底做什么呢,谁知你这一站,就快半个时辰了。” “你竟也陪了朕半个时辰。”赵构从她身后快步跟了上来,抢在冯益之前替她脱下了外面罩着的青绉对襟褂子。“到底是亲兄妹,犯起傻来都是一个路子。” “这话好没意思,谁与你一样来?”静善嗔着斜了他一眼,甩手自进了内室,倚在软榻上,却也不知做些什么。 “唉,你这个气性真是……”赵构无奈地随着她也进了内室,紧挨着她坐在了软榻沿儿上,瞧着她脸上浮起的潮红,笑道:“也是怪为兄管教不善。” 他一番话正好勾起孟太后那通训诫,惹得静善更添了几分倦厌,只懒懒地道:“环儿生性蠢笨,就不劳皇兄费心了。倒是你,我殿外的那几棵新柳怎么惹到你了,足足盯了人家那么久?” “不过看那几棵像是新移过来的,比别处长了十多年的老柳更富风流缱绻之意,一时看住了罢了。” 静善忽然想起杨秀说过当年他还是康王时便在府中遍插垂柳,就算后来奔波逃亡,只要能在一处稍稍安稳,行宫里外也必是绿柳成荫。只是这越州行宫实在是小得很,再也是为安危计,树木极为稀少,她殿前的这三棵也是年前才移过来的新苗。 “风流缱绻……”静善抿嘴浅笑道:“小垂手后柳无力,摇曳裾时云欲生。皇兄后宫里也确是少了这么一个柳态云步的美人啊……” “恩……”赵构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文茵虽美却是个宁折不屈的脾气。吴芍最识大体可总归少了些女儿家的娇媚。至于贤妃,自始便是畏畏弱弱上不了台面,其他一众人等更是不值赘言。如此一看,妹妹所言倒是不差啊。” “不差又如何?”静善有些怏怏地斜了他一眼,“皇兄前月不刚纳了几家官宦千金吗,何愁挑不出柔媚和顺的佳人?这会儿长吁短叹地有什么意思。要是真心急,不如早点儿往钱塘去,早日圆了大礼,也不必成天家到我这儿抱怨了!” “赵环,你今日可听好了。”赵构的大手捏着她的下巴,又气又笑地道:“你一日不出嫁,朕这抱怨你就要听一日。” 静善不自觉地抬手去摸吃痛的下颌,慌乱之间和赵构收回的手打了个正着。她心虚地偷暼了赵构一眼,满腹的怒气也都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可这气一消,倒是无话可说了。 “再者,朕方才何曾抱怨了?”赵构讪讪地收回了手,“福延殿柳意正好,何需再舍近求远,奔赴山水之外?” “横竖……”静善不自觉地埋下了发热的脸颊,“横竖也是要去的,左不过这几日的功夫了,这会儿在这儿逞什么口舌?” “罢了,口舌上面,谁能占得你半分容易去。”赵构看着她低下的头上还松松垮垮地挽着前几日他予的紫玉钗,不禁欲伸手轻抚那钗头的单瓣小梅,边笑道:“不过看来,朕这赔罪的物什倒是送得很合妹妹心意啊。” “早时仓促,胡乱从妆奁里拿了挽半髻用的,如今也给母后请过安了,实是用不上这……”边说边要反手讲那钗从头上卸下。 “别动。”赵构轻喝住静善,挡下她的手,重帮她稳了稳钗子,“本是美哉,何苦赌这个气来?越大竟越像幼子,当日父皇面前,你也敢这样使性子不成?” “父皇若在,皇兄也不会在意环儿什么性子吧……” “是环儿不会在意还有朕这样的兄长。” 一句话不咸不淡,却是针锋相对而来,静善心下不禁一颤,言多必失的理真是再不差的。若那人还在…当年落魄的庶子怎能求得如今的九五之位啊!蠢极,当真是蠢极…… “不说这些了。”静善勉强笑了笑,故意打岔道:“没几日便要启程了,钱塘那边准备的如何了?按理內侍监也该呈上内宫草图请皇兄赐宫了吧。皇兄可想好赐给环儿何处了?” “你又没见过那图,说出来又有何用?”赵构笑道:“但确是紧邻朕的紫宸殿,五进的院落,带东西配殿,总也有福延殿三四个大小了。只是这名字,朕还未想好。” “不拘什么名字,只要是能离皇兄近些,又有贵妃母女和瑗儿的住处便是好的。”静善忽又想起一事,道:“母后的寝宫可定下了?” “你……还不知?”赵构只当她还蒙在鼓里,小心地拿捏着语气,“母后说,横竖也不能归根,何苦在他乡间辗转。已拿定主意,不与我们迁去钱塘了……” 静善直到这会儿,才觉得孟太后是当真的。那些大限之期、生死有命的话直到此刻才真得如此骇人。她不知心里那突如其来的绞痛是悲戚还是愧悔,只是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的全都是那个母亲一样的女人语重心长的叮嘱。收敛、谨慎、乖巧………那个女人是真的在意她能不能在这深宫里安好吧。 “环儿?” “恩?” 赵构不放心地看着她掩不住的神伤,低声安慰道:“天命所在,你我兄妹还是不要强求了。母后视你如命,也定不愿见你因此而郁郁寡欢。” “话虽如此,可人心哪能是动之以理……” “那晓之以情呢?” 静善愣在原地,本是喧嚣的脑海竟突然空得可怕。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道:“情字最难,环儿愚钝,怕是懂不得。” 赵构看着她越埋越低的脸颊,仿佛看着断了线的风筝最终消隐于天际,怅然若失之时却被天空的澄蓝掳获。就像是此时,落寞不减,可还是陷进这欲说还休的温柔。 —————————————— “呦,师太这是找什么呢。” 静音本是弓身低背的在慈溪宫正殿院子里的空地上一寸寸地摸索着,这会儿猛地一抬头,忽觉眼前金花乱迸,等回过神儿来时,已被净荷半拉半拽的带到廊下了。 “可是丢了什么了?随便吩咐小丫头们去寻也就是了,何苦自己顶着大日头四处找呢?瞧,这说话的功夫还往下滴汗呢。”净荷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掏出自己的绢子做势要给静音擦拭,唬得静音满口不敢,忙自己接过绢子草草地擦了几下。 静音这边一面擦一面暗暗觑着净荷的脸色。自打她刚进宫那会儿不知轻重地在正殿门口闹了一场,被净荷大庭广众地给了个没脸,就一直不敢再去招惹净荷。好在后来没多久就搬出宫去看着新庵修建,也就再没见过净荷,没想到今日碰上了,却是这样的和善,到底是宫里有体面的老人儿,自有一番大度在。想到这一层,静音不禁更对净荷添了几分热乎劲儿。 “唉,也怪我自己不小心。从小养着的念珠,说掉就掉了。必是刚刚从正殿出来得太匆忙,甩碰之间丢了出去。”静音懊恼地四处扫视着,恨不能叫一声,那念珠便自己跑回来,“你说这还不像那镯子坠子什么的,太阳地下一晒就闪人眼睛。那木头劳什子,最是不显眼的东西。” “说得正是呢。”净荷附和着点了点头,也做势抻着颈子四下去瞧,边道:“那东西什么样子?等我回头知会宫里的小丫头,别叫她们白藏了去。” “咳,念珠,哪里有什么样子呢。”静音有些难为情地瞥了瞥嘴,“宫里的贵人们怕是看不上。不过就一桩,那十二颗小紫檀木球里的一颗,用梵文刻着一个音字。怪模怪样的,寻着的人一看便明白了。” “噢,是了。师太法号静音。”净荷夸张地拍了拍额头,笑道:“差点都忘了。你们乾明庵这样的大门大户,自然是比别处更讲究尊卑有序,上下得体。我若没猜错,怕是每位静字辈的师太,都有一串这样的念珠吧。” 静音听她言语里全是对乾明庵仰慕之意,心里更是受用不少,不无得意地道:“姑娘聪慧,就是如此我才着急呢。静字辈的本就人丁稀少,这些年过去了,有得圆寂善终,有的不知去向,如今也就剩下我和静德两人了。” “不知去向?”净荷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梢,“可是南迁时走散了?” “哪儿啊。”静音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金兵刚打进东京城的时候,她便逃出去了。给师父留下信说什么不是槛内之人。这个傻妮子啊。你说想还俗什么时候还不得,偏偏赶着金兵打进来的时候她跑出去了……” “是了,我原是知道的。”净荷插嘴道:“太后娘娘前儿给长公主的那把长命锁好像就是这个逃出去的师太留下的,只是法号我实在记不得了,静……” “静善。”静音忙接道:“李静善。她是七八岁上下才入地庵。脾气秉性上是没得挑的,只是实在不是佛门清修的材料……静善是她俗家名,只因师父与她父亲熟识,她一下生,师太便亲自给她按照静字辈替她取了名字。等后来她家道落魄,被送进庵里,师父也是百般疼爱,我小时不懂事,为此没少找她麻烦……” “唉,怎么就逃出去了呢,还挑了那么个时候,怕是早已……不过如此说来云安师太也是真怜惜长公主,才舍得把爱徒的长命锁转赠于公主。” 静音闻此言似要脱口而出什么,却又马上踌躇了起来。犹豫再三方凑近了净荷,低声道:“不瞒姑娘,也不是为别的。只因长公主相貌上实在是与我那苦命的师妹太为想像。我初见公主时,还只当是师妹又回来了呢……师父也必是因此,才舍得把那长命锁给公主的。” 净荷面露惊诧之色,缓了半晌方如梦初醒般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事?当真是长公主的善缘啊。” “此事姑娘听了也便罢了,只别四处传去。师父严令我和静德不准和旁人说半个字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净荷笑着看了看天色,接着道:“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过,师太放心就是。依我看,您那念珠找起来也不是易事,不如师太就先回房歇歇,我多派几个丫头替您去寻,找到了就给您送去,如何?” 静音听了如何不喜,满面堆笑地道了谢便飘飘然地自回后殿歇息去了。 净荷目送着她出了院子,脸上的笑意褪得一丝不剩。她若有所思地转身欲回下处,却猛被那廊下圆柱后转出的人影吓了个踉跄。 “长公主?” 第六十一章 容陨 “慌什么。”荣德不无轻蔑地扫了一眼净荷,朝着静音远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方才说话的,可是太后招进宫的尼姑?” “是……是乾明庵的静音师太。”净荷心虚地急欲岔开话头,陪笑道:“长公主今日怎么来了。说话就要迁宫了,长德殿上下也是忙得很吧?” 荣德明知她心思,只淡淡道:“下人忙下人的,与本宫什么相干。”她不悦地暼了一眼正殿禁闭的大门,“怎么,太后午睡还没醒?” “原是和福国长公主说了半晌的话,神思疲倦,刚吩咐说闭门谢客,养养精神。” “神思疲倦?”荣德从鼻子里不屑得轻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净荷,道:“你也该时常劝着太后。既知身子不好,就该好生将养着。别把那心神都耗在不值得的地方。虽说这辈子留不下什么英名了,也别不管不顾地糟蹋了赵家三代皇恩。” “公主自重!”净荷瞪着充血的眼睛,拼命按捺着满腔的火气,冷冷地低声道:“太后娘娘既是尊又为长,就算是有什么不当也沦不上公主您在这儿评头论足!” 此话一出,净荷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却不曾想荣德倒是像不在意一般,轻笑了两声,竟又是一副和善可亲的面孔,拉着净荷的手,笑道:“本宫那么说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以后你自会明白。之前倒是没觉得,你竟忠心至此。当真难得啊。” 净荷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搭话,只是碍着身份悬殊,荣德再放肆,也是嫡长公主。如今既已说了些软话,自己实在也不便再和她纠缠。正琢磨着,忽听荣德又道:“本宫听皇兄说,太后因病痛缠绵,已定下此番不与我等同回钱塘了,不知可是真的?” “恩。”净荷勉强地点了点头,“此事已定下了,慈溪宫上下也未做半分打点,现下便是想走也已来不及了。” “哟,若是真的……”荣德的目光里透着真真假假的惋惜,叹道:“想来娘娘此番是真的过不去了。只是姑娘这样的人物,又是正当盛年,怎么不早早为以后的前途打算呢?” 前途?一番话猛地撞进净荷心坎里,正对上冯益前几日的那长篇大论的叮嘱。顿时一阵酸楚涌到喉口。死心塌地地陪着孟太后吃了小半辈子的苦,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体面,却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随孟太后入土…… “若是依我说啊。”净荷猛地回过神儿来,看着荣德眼睛里闪着精光,朝她笑道:“本宫那儿啊,就一直少一个合心的掌事宫女。姑娘若不弃,太后娘娘身后,长德殿自有姑娘的立足之地。” “这……怕是……” “无妨。”荣德了然地笑了笑,“姑娘有顾虑是当然的,又没让你此刻就与本宫回长德殿。来日方长,姑娘自可细想。”她说着,目光又落到禁闭着的大门上,似是再无意逗留,草草留下句还要去政和殿面圣便转身离去了,只留下净荷一个,大梦未醒一般呆在原处,全然不记得原本要去往何地…… —————————————— 赵构在软塌上已是睡得熟了,一呼一吸中,全都是均匀稳妥的安详。静善轻轻地把头依在他的胸膛上,嗅着他身上残留的龙涎香气,沉沉地阖上了眼睑。 “公主……公主……”不知过了多久,静善才迷迷糊糊地被冯益唤醒。她嗫手嗫脚地从赵构身旁挪开,又不放心地替他加了一层夹纱被,放随着冯益出了內室。 “到底什么事?”冯益刚把內室的房们带上,静善便等不及地问了出来。 “敛容……敛容醒了,说想见公主。” 静善见他神色有异,心下已有几分清楚了,只还是追问了一句:“御医怎么说?” “怕是……就在今日了。” 静善清楚地听着心里的啜泣声,一言不发地转身向着敛容的下处走去。 —————————————— “公主……” 静善刚一进门,就看见敛容费力地撑着身子,朝着门口张望,苍白的面色映着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光线,憔悴得让人不忍直视。 “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躺下。”静善有些着急地快步赶到床边,就着床沿儿坐下,欲顺势安抚敛容重躺好,却不想被敛容止住了手,“公主……”她大口地呼着气,费力地摇了摇头,苦笑道:“还怕日后没有可躺的吗……” “罢了,罢了……”静善的喉口像是被人一下子掐成了一团,“年纪轻轻的,如何就到这个地步了。” “是……”敛容说到伤心处整个人咳成了一团,苍白的脸上顿时浮出两片扎眼的潮红,“是奴婢福薄,不能看着公主出嫁了……” 静善明显地觉出攥着自己的那双手的力道陡然加了三分,她默默地等着敛容最后那点儿力气也散尽了,才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 “是啊,等不到我出嫁,等不到随我出宫,也就等不到再见甄大人一面了。”静善徐徐地说着,像是在念一篇久远的诗章,“你最怨的,怕是这个吧。” “公主……”敛容艰难地张了张嘴,出神了良久,终还是像泄了气一样长叹一声,道:“奴婢从不知情为何物,直到七岁那年,第一次遇见老爷……”她的眼角慢慢涌满了清泪,像是聚挤在坝口的洪水,翻滚着随时喷薄而出的势气,她仰了仰脸,苦笑道:“公主不知,奴婢粗笨,却自小便有为情而死的胆气。无奈造化捉弄,到最后,还是要在这病榻上草草了事。”她顿了顿,低声叹道:“等他收到消息,我怕是已在黄土下露出半具白骨了。” “不会。”静善面色不改地听着敛容的肺腑之言,忽道:“半月之前,我已让人给甄府带去你的死讯。甄采若尚有良心,许会接你的灵柩还乡。” “什么?”敛容震惊地瞪着静善平静的面容,结巴地道:“可……可半月之前,我已有好转之相……” “此物……”静善从袖中缓缓的拿出一只青玉小瓶,淡淡地道:“甄采从未向你交代此物的厉害吗?” “你……”敛容颤抖着接过小瓶,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真的在你这里……”她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戚戚道:“我从未、从未想过真的用在你身上。” “那是因你从不能确信我有欺君的胆量!” 敛容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只有眉眼里还残存着那个娇小姐的模样…… “你,你真的……”敛容压着嗓子,发出微弱的嘶哑声,“你真的不是柔福帝姬?” 静善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嘴角,听着心里的啜泣声渐渐没了声响。 她款款地站起了身,便欲转头离去。 “公主……” 敛容忽得攥住了她的衣袖,半跪在床上,痛哭道:“奴婢死有应得……还望公主不要再与甄家纠缠……” “放开。” “公主……奴婢求您……” “放手!” 敛容呆呆地一点点撒开了手,无力地向后瘫倒了过去。 静善听着她重重地倒在床上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 福延殿的內室难得如此清静。 赵构半依在塌上,盯着身上的那床夹纱被出神。 紫檀木门吱呀一声开出了一条不大的缝隙,正好够挤进一个瘦削的人影。 “如何了?” 赵构头也不抬地低声问道。 “回皇上,长公主刚从下房出来还没走几步,容姑娘便咽气了。” “公主如何了?” “又回下房去哭丧了。奴婢瞧着,也算是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吧。” “放肆!” “奴婢……奴婢失言,皇上恕罪……” 赵构冷冷地扫了一眼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心里陡然涌上一阵厌弃。 “公主面前,你若有半句失言……” “不敢不敢,奴婢绝不走漏半个字!” “下去!” “是……是……” 紫檀木门被重重地关上。赵构长呼了一口气,重新躺下,把夹纱被盖好,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第六十二章 错过 西边的太阳只剩下天际的那一条细带子了,可偏还像不死心似地斜射出长长短短的金光,掺着鲜血的殷红,笼罩着无妄崖上那两个相依而立的两个身影。 “好了。”赵构低低的声音在静善的耳边响起,“逝者已矣,就像这崖底奔流不息的河水,再多的眼泪也阻不得它一时半刻。”他从后面环住静善的身子,看着她消瘦的侧脸,心疼地道:“三天了,你只一味躲在福延殿伤心,敛容若是泉下有知,也必舍不得你如此糟践身子。” 泉下有知?静善的心像是被猛地撞了一下。若真是泉下有知,这会儿她早已被阴魂诅咒了千遍万遍了吧。 “我无事。”静善瞪着红红的眼睛避开身后的赵构,只望向对面郁郁葱葱的山峰,任凭夕阳斜进眼里,刺得人生痛,“我身边亲近的丫头,也就只有她一个。又是背井离乡从北面伴着我来的……谁想如今盛年之时便撒手而去,我一时自然又惊又哀……”她压下喉口处的哽咽声,“只是现下已想开些了。不过是个丫头,还没到哀毁骨立的份上。兄长放心。” “恩。”赵构含下头,轻抵在静善的发髻上,低声道:“你能如此说,我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顺着静善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峰顶,“再看看也好,太阳再升起来时,你我已是身在越州城外了。” “如斯山水,竟是此生无缘了。” 静善说完后,却是一阵默默,她听着身后赵构略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忽道:“你今日接我来无妄崖,不止是陪我散心解闷的吧。” “你这几天哭得厉害,不带你出来,你怕是还在福延殿里躲着伤心。”赵构佯装不满地道:“越大越学着忘恩负义。迁宫在即,要不是为了陪你,我何苦大费周张地爬到这崖顶上?来回路上就要将近两个时辰,等回去了怕是宫门都要下锁了。运气再差些,让那大皇姐得着信儿,明日路上又是一番啰嗦……” “既如此。”静善玩笑着挣开他的臂膀,转身就要往崖下走去,“还是现在就回吧,省得你明日得了不是又要把帐记在我身上。” “回来!”赵构笑嗔着一手把她拽回了怀里,低头正对着那双又伶俐起来的杏核眼,笑道:“一介老妇,何足挂齿。真当我怕了她不成!” “呦,大丈夫豪言壮语,怎么不去长德殿表一表啊?”静善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赵构看在心里,脸上便无论如何也摆不出些怒容。 “罢了。看她丧夫守寡的也不容易,就不和她一般计较了。”赵构装着瞧不见静善掩不住的窃笑,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对了,说起丧夫,还有桩新鲜事儿没来得及和你说。” 静善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心不自觉地微动,忙正色听他讲来。 “前几日,辅国公密奏,说他先行派去钱塘安置家当的人在钱塘主街上见一行乞之人跪在路中央哭喊拦轿……” “拦轿?”静善忍不住打断道:“这辅国公又不是哪儿的父母官,且先行入钱塘的人也只是些家丁管事,拦他们来作甚?” “作甚?”赵构冷哼了一声,“他乡遇故知,自然是喜不自胜。” “故知……这行乞之人……”静善不敢确定地在赵构眼里来回搜索着答案,“难不成是……” “前朝左卫大将军,曹晟。” 静善一听之下,半张着嘴,竟半日说不出话来。呆了好一会儿,方一字一顿地问道:“是……是皇姐的驸马?不是说……早已死在东京城里了吗!” 赵构不无厌恶地皱着眉头,像是并不愿提起,勉强道:“辅国公说他当年乃是诈死,等金兵一走,便顺着府里的密道逃出城去了。” “那如何没与皇姐重聚?” “他诈死之时,哪里还顾得上皇姐死活。若不是他那几个部下忠心耿耿,皇姐怕早已成了金兵的刀下鬼了。”赵构的眸子里闪着怒火,一双拳头早已攥得白里泛青,“若不是看在辅国公薄面,我断不会留他狗命!” 辅国公……静善点了点头,道:“辅国公一脉五代单传,却为大宋立下了赫赫战功。虽说到了曹铖这儿,武将门风已消磨殆尽,他自己也从没亲上过战场,可在朝中的势力却是不容小觑。曹晟先前是曹家小辈里地位最高的将军,手握兵权,又是皇家驸马,如今竟能死而复生,辅国公必然要伸手扶持,修好曹家和赵家的这条牵绊。”她一眼暼见赵构绷得紧紧的两腮,笑道:“别说你杀他不得,只怕一回钱塘就要接这位驸马爷进宫认亲了。” 赵构知她是故意玩笑,此事真假尚难辨,哪里就到了那一步呢。只是自古无常之事多,无情之人更多,若当真是苍天不察,让如此薄幸的东西死里逃生,难道还真要重尊他为长公主驸马不成?他心里的算盘不停地响着,嘴上却只简单道:“罢了,钱塘的事儿,待你我真到了钱塘再打算也不迟。”他抬头眺望着在天边挣扎的残阳,一丝悲戚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静善,动了动喉咙,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依靠着,望着远山一寸寸地吞噬着夕阳,听着崖底不息地大河发出震耳欲聋地咆哮,嗅着空气里似有似无的冷香,思索着着何日能再回这车马不喧的无妄崖…… “皇上……皇上!” 一片沉寂就这样轻易地被撕开,二人略带不满地向喊声往去时,之见杨秀提着裙角,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 赵构见状忙迎上前扶住。 “秀姐姐,可是宫里出事了?” 杨秀也来不及理会,只一把牵了赵构就要往山下走。 “到底何事?”赵构跟着她匆匆地走着,不住嘴地问着。 “唉!”杨秀这才松开他的衣袖,停了下来,正好此时后面的静善也赶了上来,“太后娘娘打申时初刻起便人事不醒了!御医们个个束手无策。现只盼你赶着回宫去,别错过了丧时,惹得朝野议论!” “母后她……她怎么突然就……”还没等赵构说话,静善便已掌不住急得眼泪直打转,“从这儿回宫,马车再快也要一个多时辰,若是赶不上……” “皇上可骑马先行,奴婢带了近卫二十人护驾。”杨秀这才正眼瞧了瞧静善,“公主女儿家骑不得马,只得与奴婢乘马车回宫,怕是会慢些了。” 静善正欲争辩的当口,赵构已翻身上了马背,他稍稍俯下身,朝静善道:“环儿,母后魂归之时,为兄绝不能身在皇宫之外。这里的利害,你是明白的。你放心,马车虽慢些,但天色大黑之前,总也回去了。”他说着又看了一眼杨秀,“秀姐姐,好生伴着环儿下山,绝不能有半点闪失!朕先行一步。”说完便调转马头,朝着山下驰骋而去。 “皇兄……” 杨秀眼见着静善急疯了般直要追着远去的马队跑去,忙上前死拦了下来,“糊涂了不成?马车再慢,也总比你跑回宫要快!还不快上车?”说着便连拉带推地好歹把静善塞进了车上。 随着车夫的鞭子“啪”地一声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裂痕,静善才忽得像是大梦刚醒般地回过了元神。 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无助地转头看着杨秀,却只对上了一张波澜不惊的面庞。这份自如让静善有些嫉妒甚至是愤怒,可却恰也是这样的镇静让她近乎绝望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也许,也许情况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也许……还赶得上这最后一面。 她黯然地低下了头,恨自己倔强得近乎蠢笨,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刻,才肯承认早已把那个女人当成亲母一样依赖……敛容去后,她把自己关在福延殿,别说未曾去慈溪宫请安,就连早晚来探望她的宜兰也几次三番地被她挡在门外……现在想想,都说病来如山倒,太后的病势怕也就是那几日的光景才一发不可收拾…… “别想了。” “什么?”静善猛地看向杨秀,“什么别想了?” “皇上若是运气好,顶多能在哭丧声传出行宫前赶回去。至于我们……” 杨秀后面再说些什么静善已经听不见了,她呆呆地看着杨秀的薄唇残忍地一开一合却再无心思索那字句之间的玄机。赶不上了,赶不上了……这便是她脑海里的全部,她费力地揩了揩泪珠,却被新泪打湿了手背。 “停车!”车夫干脆地应了一声,猛勒了一下缰绳,那马便打着踉跄停了下来。“秀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杨秀半掀开车帘,朝着车夫笑道:“马车颠簸,公主金枝玉叶的哪受得了这个。你先下去四处转转歇歇,等公主缓一缓咱们再上路。” 车夫答应着栓了马,便自去林子里歇息。静善听着他走远了,方开口道:“杨姑娘有什么话回宫说不得?非要在这个当口嘱咐?” “回宫?”杨秀冷冷地道,“你平日的机灵都去哪儿了。宫里今夜定是为着太后的丧事乱成一锅粥,明晨一大早各处又要按序迁出行宫。我现下不说,只怕就要等到了钱塘再说了。再者你横竖也是赶不上……” “行了!”静善忙喝住她,“有事你便说就是了,哪里来的这些啰嗦!” 杨秀看她言语如此冲撞,本要发作,又怕耽搁太久,误了正事。只得先忍耐下,铁青着脸,低声道:“高公子托我问姑娘明晨可是紧随圣驾出城?还是随各宫妃嫔一道,辰时一刻才出宫?” 静善摸不着头脑地看了杨秀一眼,心不在焉地道:“皇上本是想让我与他一起,只是文茵一人要带着瑞阳,还要领着瑗儿,我放心不下,今日已回了皇兄与文茵同行。定是要等辰时才能出宫了。” “我近来也是忙得晕了头,这样的事也只能亲自来问你。”杨秀看了看林子里车夫影影绰绰的身形,道:“既问清了,就赶紧上路吧,我也好赶着给高公子回话。”说完就要探出身子去叫车夫。 “慢着。”静善一把拉了她回来,“高世荣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杨秀见她问了,也不好再瞒了。犹豫片刻,方道:“你可记得,月前我和你提过一嘴,说是高公子要来越州了?” “是,可后来却一点音信都没有了,我只当他又变了主意。” “其实……”杨秀咽了咽喉咙,“高公子是随着甄公子和甄家三小姐一起来的越州。” “什么!” 杨秀也不理静善瞪得吓人的眼睛,继续慢条斯理地道:“甄公子和他都是要去钱塘殿试的,只是甄公子前儿个先送他妹妹去了。高公子总说不急,一直留在越州,说等过了这个月再启程……” “你……”静善已气得变了声音,“你如何不知会与我!”她顿时只觉得委屈难耐,竟带了三分哭腔出来,“敛容的事,太后的事,皇上的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话要和他说,有多少难局要求他帮我解困!我若早知他在……” “你若早知他在,必会忍不住三天两头地出宫寻他。宫里如今多了多少耳目你心里可知?你以为我会由着你的性子,把高公子置于险境?” “你!”静善只觉热血冲头,却又深知杨秀的话不无道理。这一个多月来,变故实在太多。想到的、没想到的,都一股脑的挤在了一起。在这样的时候去见他,天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可她真的在意吗?她清楚地听着李静善的那颗不安分的心在不受控地乱跳,见他,去见他……他在等着她。 “你刚说……他问我什么时辰出宫,做什么?” 杨秀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他就是那个孩子脾气。非说要找临街的酒楼,远远的望一眼你的车马,就只当故人重逢了。唉,真是……”她重新掀开车帘,喊来了车夫。 马车缓缓地重新上了路。鞭子一响,杂乱的马蹄声踩着轮子的轰响迅速地朝着行宫奔去。 杨秀有些疲累地撑着额头阖上了双眼,错过了静善眼中闪过的精光…… 第六十三章 大丧 果然的,马车跑散了架,也不过是给这支哀乐添了几个额外的音调。 静善到时,这场大丧已经办得热火朝天了。 她严令车夫经宫门时不许有半点停留,不是心不死,只是那一路上真真假假的哭嚎实在是比这大丧本身还易催她失态。 “母后……母后!” 她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挣脱身后杨秀的阻拦,朝着慈溪宫正殿的大门径直冲了进去。 一入殿,本从外面就能听见的哭丧声顿时震得人心肺颤碎。静善头晕目眩地凭着直觉扑倒在孟太后床前,却是早已被侍奉装裹的宫人们隔得密不透风,静善绝望地瘫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听着周围混杂着哭喊、训斥的喧闹声,任由自己的泪水像春潮般汹涌而至…… “环儿!” 静善的身子像猛地受了一鞭子般剧烈地蜷缩在一起,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已倒在了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中。她贪婪地吸着那熟悉的龙涎气,任由泪水滴在那明黄的缎面胸襟上。 “皇兄,母后她……” “半个时辰前仙逝了。” 赵构狠着心说出这短短的一句话,便再也不忍再继续下去。他紧紧地把静善搂在胸前,纵着她像孩子一样哭得摧肝断肠。 待杨秀赶进殿内时,静善已伏在赵构胸前哭得筋疲力竭只能小声抽噎了。赵构见是杨秀来了,也不说话,只朝着孟太后床前围着的人群看了看,杨秀立刻会意,忙上前把人喝退将床前空了出来。赵构柔声哄着静善,小心撑扶着她,挪到了孟太后床边。 静善颤抖着扶着赵构的手坐在了床沿。孟太后平静的躺在床上,若不是刚刚已被宫人围着上了妆容梳了发髻着了寿衣,便是像平日里午后的小憩般的安然祥和。厚厚的脂粉掩盖了死亡的阴臭,却也盖住了那个静善熟悉的女人。她不自觉地朝着那张陌生的脸庞伸出手,却被赵构一把拦了下来。 “环儿……” 静善委屈地望向赵构正欲分辨,却听杨秀道:“公主,娘娘走得干净利落,必是已往极乐之境去了,这留在凡间的肉身还是少染烟火气才好。公主就是为着娘娘能早日解脱,也该好自珍重,莫再惹娘娘英灵牵挂。” 静善落寞地垂下了眼帘,抓着赵构的衣袖站起了身,呆了半日的神,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內室。 赵构急欲跟上她,却实在无法分身。杨秀好言安抚了好一会儿又许诺会亲自去福延殿探望才算让他踏实了几分。 慈溪宫内外的白布已挂得周全。赵构听着门外风里的哭声,像极了一首失传已经的童谣…… —————————————— “奴婢愧对娘娘,愧对长公主!请公主责罚!” 这句话自打宜兰进来,已经反反复复地说了多遍了。 静善麻木地看着在空荡荡的內室正中央跪着的那个已哭得不成样子的女子,懒怠地扬了扬下巴,一旁盯着的冯益忙会意地跑上前把宜兰搀了起来。 “此事,怎么说也怨不得你。”静善费力地咽了咽喉咙,哑着嗓子道:“皇兄今日原是悄悄地接我出去散心,为着……为着你容姐姐的事。我宫里知道我去向的人,都跟着我出去了,你自然是寻不到我……”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四下飘着,“母后只让你寻我,也没说什么事儿?” “娘娘派奴婢出来找您时,虽也是没什么精神了,但远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想来连娘娘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就……” 静善生硬地摆了摆手,闭目不语良久方道:“母后去时,身边儿陪着的就净荷一个?” “在床前的肯定就是她一个了。净荷姐姐是跟了娘娘多年的贴身丫鬟。自打娘娘病倒时,一应近前服侍的差事都是净荷姐姐亲力亲为。有她伴着,想必娘娘走得也能安心些……” “那是自然……”静善暼了一眼立在一旁不语的冯益,“你前儿说的事我准了,你今儿赶着再去慈溪宫与净荷言语声儿,等到了钱塘,就直接过来侍奉。横竖如今敛容走了,咱们宫里也缺个得体的人。” “是是……老奴替净荷给公主谢恩了!” “公主……宜兰虽比不得净荷姐姐跟着娘娘出生入死,可在娘娘身边这一二年的光景也是深受娘娘恩惠。娘娘这一去,奴婢本该在娘娘陵寝旁尽忠……可是娘娘生前有话说是要葬在越州的,奴婢爹娘尚在北地,若是真陪着娘娘留下来了,怕这辈子也再难见爹娘一面了,还望、望公主垂怜……” “兰姐姐不必多言了。你和净荷都是在母后身边替我和皇兄尽孝的亲信。我既留下了净荷,便断不会弃你于不顾。”静善的余光扫过冯益阴晴不定的脸,继续道:“你从今日起便跟着我。等到了钱塘,你便与净荷一同掌事。” “咳咳……”冯益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声音掌握的不高不低,正好够引得静善和宜兰双双望向他,“公主……今时不胜往日,几次大仗打下来,连内府库都免不了往外贴补了。皇上几次三番严令各宫节俭用度,婢女內侍更是皆有定数。这几年就连政和殿也只有秀姑娘一个掌事宫女,如今公主却要宜兰和净荷一起掌事,怕是不妥吧。” “皇兄断不会与我计较这些,何况是在这个当口。她们两个又都是母后原有的贴身侍婢,不怕他不容放肆一次。” “公主……福延殿已是受尽偏宠,谨慎收敛才是惜福之道。再说若是太后在天有灵,也定会希望有个亲近的人……” “守陵寝的滋味,公公受不得,兰姐姐便受得了?” “公主……”冯益目瞪口呆地看着静善波澜不惊的面庞,不敢相信她竟真得这么轻易地撕开了自己藏了多年的伤疤。他强压着羞怒,咽下了已涌满嗓子口的话,默默地退回了静善的身后。 其实这话一出口,静善何尝没有一丝悔意。只是上天不见怜的人太多,她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哪里来得闲情逸致去照顾他人悲欢离合的往事…… “公主?”静善寻声猛地抬起头望去,冷不防地搅起一阵目眩,虚虚实实地见门口出垂手立着回话的那人倒像是敛容的模样。她惊得忙定了定神儿,细瞧了瞧才辨出是曦月,方长吁了一口气。 “何事?” “秀姑娘来了,说是奉旨来探望公主,可要让进来?” “不见。让她回去。” “那……”曦月犹豫地看了看冯益,这才发现屋里这三个人都没有什么好颜色,“那奴婢就回公主已睡下了?” “你何时见本宫睡下了?” 曦月不知所措地抬起头,不经意间对上了那双冷得吓人的杏核眼,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知趣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本就寂静的屋子变得愈发的沉闷。宜兰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胸口,心里默默地笑自己犯傻,这左右四扇对开木窗分明全都是半启的…… “奴婢……奴婢谢公主不弃。” “罢了。”静善见她又要跪下,忙道,“你今日也是没得半刻清闲,还是早些歇下吧。慈溪宫你也不必再回了,那里现下最不少的便是人手。横竖这里一应用度也不缺。你去找曦月,让她替你安排住处,再找丫鬟去慈溪宫帮你收拾细软,明日辰时一到,便与我们一道上路就是了。” 宜兰听了正合心意,又见静善面露倦容,忙谢了恩,赶着退了出去。 “曦月才管事不久。”那边宜兰刚出去,冯益便低声回道:“怕是还使唤不动那几个懒丫头。还是老奴亲自去安排吧……”说完便拔脚欲走。 “公公。” 冯益应声僵在了原地。 “自敛容病下了,宫里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要公公亲自过问,这其中辛苦,环儿何尝不知呢?” “这是老奴的本分。” “我把宜兰留下,原也是为着她一直是净荷的左膀右臂,咱们宫里以后若是有她俩在,公公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不少不是?” “是,公主思虑周全。” 静善一言不发地盯着冯益挺得直直的背影良久,像是存心想看看他到底能坚持多久。 “方才是环儿莽撞了。不该当着宜兰的面儿给公公难堪。” “公主折煞老奴了。若无旁的事,老奴先……” “站下。” 静善缓缓地站起了身,走到绣床前,附身从最靠里侧的被角下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什。 “此物……”静善绕到了冯益面前,将手里的物什径直举到了他的眼前。“环儿思来想去,还是由公公收着为好。在环儿这儿,终是免不了睹物思人,徒惹伤心。” 冯益拼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脸上的惊愕,总算是勉强得体地接过了静善手中的那个晶莹剔透的青玉小瓶,那个被她借走了多日的小瓶。 他不动声色地把那空荡荡的瓶身握在手心里,一阵沁骨的寒意瞬间涌到了心窝里。 深宫里挣了半辈子的命,要说一点儿端倪都没看出来是骗鬼的。可真当眼前这个花朵般容貌的女子一丝不苟地诌着令人动容的说辞,直截了当地把这已见过血的刀子还给了他,再多年的练就的城府也难以盖住打心里向外冒的凉气。 “是,此物……是不宜再放在公主这儿了。老奴替您收着便是了……”他试探着飞速地扫了一眼静善的脸色,陪笑回道:“今日公主怕也是累着了,还是早些睡下吧,明日虽是辰时离宫,可也免不了要一大早起来准备。好在……”他顿了顿,又添了三分小心,“皇上吩咐过您不必去守灵,又严令福延殿四周不许有哭声,今夜也能睡得安稳些……” “母后刚刚崩逝,我却要远走钱塘,留她一人在异乡长眠……”静善微微侧过头,把泪水留在眼眶里,喃喃道:“如何安稳?如何睡得安稳……” “公主……” “罢了……”静善仰起脸,自嘲地咧了咧嘴角,“我会劝自己保重的,公公不必多言了。” 冯益怔怔地点了点头,便默默地退出了內室。 厚厚的紫檀木门,吃力地拽开,吃力地掩上。 静善耐心地等着最后一点声响也被无尽的沉寂吞噬。终于长舒一口气,任由眼眶里的泪水一滴滴地落下…… 第六十四章 遥送 还是不想睁开双眼。静善的眉尖飞速地向眉心点了一下,便又舒展成了酣然熟睡了模样。 这一夜是如何熬过的,她不知。何时入睡又是何时醒来,她更不知。 晨光已经亮到极致,厚重的床幔、紧闭的眼帘都挡它不住。这样的光景……静善在脑子里迷迷糊糊地估算着,怕是已经快辰时了吧…… 辰时??!! 她猛地坐起了身,一把掀开床幔,只见床前赫然跪着一群捧着梳洗物什、里衣外袍的宫女內侍,乌泱泱地挤成一片,却连喘气儿的声响都听不到。 “冯益!冯益!” “在……老奴在。”冯益原是在外面侯着,哪曾想静善这才起便带着火气,一路小跑着进了內屋,“老奴还当公主要再睡些功夫。就出去看着他们搬行李了……既醒了,那咱就梳洗吧?”他朝着跪在地下的丫头打了个手势,这床前的人就像解了咒一样依次站了起来,有条不紊地上前围在静善身旁侍奉。 “什么时辰了?”静善看着窗外刺眼的晨光,不死心地问道。 “辰时二刻。” “辰……”静善忽地停下了穿衣的动作,对襟广袖的长袍狼狈地顺着臂膀散了下去,“辰时初刻就要离宫!怎么无人叫醒本宫!”她不耐烦的把衣裳从侍衣宫女的手中夺过来,囫囵披上,快步走到妆台前,慌得侍妆宫女忙从人堆里挤出来跑到妆台周围伺候。 “公主您别着急……” “如何不急?”静善忿忿地斜了一眼冯益,“我这边没准备好,贵妃那边就走不成。她若不动,后宫众人更不敢妄动。出宫的时辰都是早定好的,误了一点都是抗旨的罪过!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这点见识都没了?” “您看您这也没容老奴回话啊。”冯益卖关子似地笑了笑,“今晨天刚亮,皇上便来了,坐在您床边瞧了好久。临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说您昨日劳神伤身,正该是好好养养精神。不必叫您,后宫娘娘们也不必紧跟在圣驾后面出城,只等您醒了再随您启程便是。” “胡闹……”静善小声嘟囔了一句,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冯益看她安静下来了,和丫鬟们嘱咐了几句,便要出去看着小太监们搬箱笼。 “慢着……” 冯益忙止了步子转身等着她吩咐。 静善撑着额头,愣了会儿神儿,不急不慢地道:“你去西院儿,和贵妃说,让她引后宫各娘娘先行出宫。皇兄虽是眷顾,可若真是为了我的缘故让圣驾独行终归不妥。去请贵妃娘娘即刻出宫,快马疾行,不用顾及我。” “那皇上留下的护卫要怎么分?” “和贵妃说给我留下五人即可。” “五人?五人如何使得,若是皇上知道了,必要……” “左右都能赶上他们先行的。就算真赶不上,皇兄也必会派人接应的,这倒没什么的。” “唉,成。”冯益叹了口气,勉强应了下来,“那老奴这就去西院儿回话。” “还有……让贵妃不用来辞行了。” 冯益闻此吩咐,就像是听了一句不知出处的箴言,云里雾里中,心底却偏有所动。只是他也不好细想,答应着就紧赶着去了。 “快些。”静善转过头,冲着那些挤在铜镜深处低头忙碌的身影轻声喝斥,“若是贵妃的车驾出了宫,你们还没收拾利落,那也就不必跟着本宫回钱塘了!” ———————————— 许是后宫的莺莺燕燕还是比静善印象里的多得多,又许是那群服侍梳洗更衣的丫头真得被吓得要紧,总之最后一个才人的车驾出了城门时,福国长公主的车马已从行宫里驶出了。 日头愈发毒了,主街御道两侧那乌泱泱挤着想瞧深宫颜色的人群也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静善半挑着车帘,百无聊赖地看着冷清的街道——御道的繁华阜盛,深宫里的人是万万见不到的。 两匹骏马拉着小巧的车厢飞奔着冲出了外城门,单薄的黄梨花木镂空车窗像是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老妇,在轰轰的车轮声里掺进滑稽的吱呀声。静善在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忽得挺直了身子。 “停车!” 这声吩咐下去,无疑是给了马车外随行的侍卫一个措手不及。只听马车外一阵慌乱的骚动,人的低喝,马的嘶鸣,还有尘土飞扬起来在空中划过时留下的声音。 “公主?”曦月这边还不及开口问,就听冯益已是从马背上翻下来小跑到车窗旁陪笑道“公主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下去,在此地停歇片刻。” “可……”冯益为难的回望了一眼,外城门还隐约地能看出个轮廓,“可咱们这是才出城啊。若再不紧赶着些,今日怕是追不上圣驾了。” “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横竖要在路上消磨半个多月的光景,还计较这些早晚。” “这……”冯益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公主所言极是,那老奴这就去传话。只一样,咱们此行本来护卫就少,出城又晚。这北城门为着圣驾出行原是不让百姓出入的,可过了午时,禁令就解了。到时这北城门外必又是车水马龙,您在这儿怕是不方便……” “只是稍歇,公公放心。” 冯益沉沉地点了点头,便回身去找随行的护卫交代了。 一队人马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城外的官道上,远远地堵着北城门,强盗般蛮横,稚子般胡闹……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辰,本来已肃静的车队又突然搅起了一阵骚动。 “曦月,去问问出什么事了。” 曦月领命下了马车,没一会儿的功夫便跑了回来。 “冯公公说……北城门刚刚突然开了。” “午时了?” “这还早着呢。”曦月仰头瞧了瞧日头,“且那城门就开了一下,放了两个骑着马的公子出来,便又关上了。” “公主……”冯益气喘吁吁地敲开了车窗,“不碍的,看样子不过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许是急着出城给守外城门的护卫使了银子。只是这皇命如山,那些守城的奴才竟真有这包天的狗胆!” “也难怪。怕是他们只当咱们紧着去追圣驾已走远了。谁能料到公主歇下了?” 冯益听曦月一说,倒也觉在理,正点头附和,没防备静善竟自己几步下了车来,慌得曦月忙也从车上下来,在旁搀扶着。 静善一下来就看见后面几辆马车周围聚着一群正指点议论的丫鬟,领头的宜兰一见静善下了车来,忙止住了其他说得正欢的人,几步迎上去换下曦月扶了静善向着城门那边走了几步,一手指着远处隐约的人影,回道:“公主您瞧,就是那两人。说来也奇了,这两人出城时一副火急火燎地样子,可这一出了城,马还没跑几步就远远地停下了。也不下马,也不调头,就只朝着咱们这边儿一个劲儿地瞧,怪恼人的……” 静善不作声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视线尽处的那两个身影。当真是远得很,她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虽也能一眼分辨出来哪个是他,可他身旁的那个人却是委实瞧不清楚了。 “公主若是担心,大可派两个护卫过去盘问几句。” “月姑娘还是年轻没轻重。”没等静善搭话,宜兰便忍不住出言责备道:“公主此行本来护卫就少,如何为这点小事又支出人去?再者公主这是独行,无故和两个陌生男子来往传出去多多少少都于公主清誉无益。你啊……” “公主?”冯益适时地把曦月拉到了身后,顺便也挡住了静善远眺的目光,“公主若真觉得不妥,老奴可去替公主问个清楚。” “不必了。”静善趁着转身的当口躲过冯益,让视线最后放肆地停留在那个身影上一瞬。 曦月重新凑到了她的身侧,殷勤地掀开车帘。 “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就不劳公公跑一趟了。走吧。” 车队又一次动了起来。初起时试探着蠕动,不消片刻,便以咆哮之势奔腾远去。 城郊四下瞬时归于空寂。唯余两人两马,尘嚣中,极目远眺。 第六十六章 钱塘 “恭迎长公主回宫!” 宫门前黑压压的人群伴着山呼声齐齐的跪了下去,可静善的目光还是牢牢地贴在宫门顶高悬的匾额上。 灵和殿。 静善不出声地把这三个字在嘴里颠来调去几个来回,登时想起赵构当日在越州时与她说起新宫绿柳成荫的景象。是了,她的嘴角扬起乐不易察觉的弧度,南朝武帝栽蜀柳于灵和宫的典故,爱柳之人是再用不够的…… “咳……公主?这……” “恩?”冯益这一提醒,静善才慢悠悠地回转过神儿来,看着面前整整齐齐跪好的宫女太监,莞尔笑道:“又没有外人在,摆这个阵仗做什么,快都起来吧。” 地下跪着的人听了吩咐齐声谢了恩,就见领头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宫女先一步起了身,略理了理跪褶了的裙摆,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笑道:“满宫里哪个不知道咱们公主是最宽和怜下的?我们做奴才的能在公主身边侍奉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自然要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马虎。” “哟,瞧本宫这个眼力,都没察觉净荷姐姐在这里。”静善的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心里暗暗纳罕这一月多未见,当日孟太后身边的大红人竟像是重投了次胎般,当真叫一个物是人非。 净荷这面边应着静善寒暄着,边自然的换下曦月,与宜兰相对着伴在静善两侧,一路引着静善款步向里走去。 刚过外门,就觉扑面而来的森森阴凉像是换了个天地般的醒人精神。静善用步子粗粗丈量着前宫后殿的远近,暗暗咂舌这灵和宫破了规制的宏大。只是建宫的匠人确是一等一的心巧,把高矮粗细参差不齐的各式垂柳插得恰当好处,一来解了大片空地的笨拙空荡,二来又将天下柳色聚于一宫,真真儿也不负灵和宫的典故。 静善本想着大略瞧瞧便进屋更衣梳妆,谁知这一逛起来竟耽搁了半个时辰的光景。主殿內室里等着侍奉上脸的丫头眼看着兑得刚好的温水一点点没了热气儿,正要赶着去换,偏偏静善又恰好进了殿来。 “罢了。”许是刚逛完,心中畅快的缘故,静善倒没在意,只笑道,“今日太阳毒得很,凉水正好。净荷啊……”她一眼瞧见那端水的小丫鬟被净荷瞪得恨不能把头埋进胸腔子里去,道:“她们还小,何况这又是无心之失,不必苛责了。” “正是呢……”宜兰那张讨人欢心的面孔像是在故意嘲讽净荷脸上的青白之色,“妹妹们都是新宫建好时內侍监才选进来的,这以后还有的是地方要让咱们费心。净荷姐姐若现在便如此浮躁,怕是日后更难熬。” “两位姑娘各有各的道理,灵和宫虽大,但有两位坐阵,管起来也必是不在话下。”冯益吃力地笑着,也不让净荷宜兰接话,旋即朝静善回道:“公主还是快些梳洗吧,紫宸殿传的话是说让未时前过去,这眼瞧着就快到时辰了。” 说完也不等静善应声,只朝她身后等得着急的丫鬟女使一挥手,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地把静善围了个密不透风。 净荷见自己也插不上手,又刚得了顿不轻不重的奚落,索性趁人不防转身出了正殿,直往自己的下处走去。 冯益自是一早察觉她颜色不对,见她耍性子走了,虽是担心,也不好跟出去,只得心不在焉地看着那群服侍梳洗的丫鬟不知轻重地围在早已不耐烦的静善左右手忙脚乱…… “我说你这灵和宫怎么空空荡荡的,合着全宫的人都聚在这儿了……” “皇上!!皇上……万福。” 赵构话音还未全传进来,原本正大气儿都不敢出地服饰静善梳洗的小丫鬟们这会儿更像是被抽了筋骨一样齐刷刷地扑倒在地上不迭地叩着头。那个给静善梳发髻的丫头更是慌乱中丢下了好不容易拢在一起的头发,三千乌丝一泻而下散在脑后垂到静善的腰际。静善却也来不及顾这个,只急着弯腰去捡随着发髻甩出去的紫玉簪。 赵构早抢先一步拾了起来,顺手一把将静善拉到身前,摊开右手,那簪子正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手心上。 “天底下就这么一支,,若是被这蠢东西砸坏了,看你上哪儿再寻去。” 静善见簪子完好,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落了下来,嘴上却犟道:“什么稀罕物,碎了便碎了……” “既如此……那还是朕收着吧。”赵构说着便做势要将簪子收进袖子里。 “拿来。”静善眼疾手快,一把强了过来,“送了人的东西还有往回拿的?是砸是扔都是我的事,皇兄心系天下不假,可环儿妆奁里的事就不劳皇兄费心了。” “你啊……”赵构又气又笑地摇了摇头,“这嘴上从不吃半点的亏的气性也不知是像谁。” 静善热着脸转身自顾自地去对着铜镜捋顺长发,却也不知身后赵构问了一句什么,就听冯益和宜兰抢着跪了下去不住地谢罪。 “皇上……”是冯益的声音,“从越州来的丫鬟太监都各自在下处安顿,老奴迫于无奈才让新来的小丫头服侍公主梳妆。这些蹄子都是才刚进宫几个月,头次见圣驾难免又喜又畏,这才一不留神出了大错……” “是啊皇上……”宜兰带着哭腔的声音比之冯益确是更让人动容,“绫儿还小,奴婢还没来得及教全她规矩,就这么撵出宫去,奴婢心中难安啊……” 静善不作声地听着,暗自叹宜兰这话说得周全。既替绫儿分辨了,又免了自己教导不善的罪过。当真是自小在深宫里历练的老人,论起这讨巧的本事,怕是连冯益也要甘拜下风。 “罢了。”一阵压抑的寂静后,赵构终于开口不紧不慢地道:“你们两个人的体面朕总是要顾全些的。带她下去好生管教,公主近身服侍的活儿再不许让她插手!” “是是是……谢皇上开恩。”一群人紧着谢了恩又赶着退出去,內室里登时空出了不小的地方,只剩冯益宜兰和几个侍茶的丫鬟还留着服侍。 “看什么呢?”静善顺手拿起妆台上的绢花不偏不倚地赵构怀里,“几日不见,就认不得了不成?” 赵构讪笑着把目光从铜镜里抽了出来,走到静善身后,一双大手握着静善瘦削的肩膀,不满地道:“几日?这一路上将近一足月的光景,你就只在后面慢吞吞地逛着,最后又晚了整整两天才到钱塘。也不知你哪来的闲情逸致,一路上都被什么绊住了脚……” “越往北走,景致便越像家里……”静善的眸子不自主地黯淡了几分,顺势将头向后依靠在赵构怀里,“明知道更像的在后面,可每遇一处,还是忍不住停下看看……” 赵构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怀里的那张笼着忧伤却恬淡依旧的面庞,久久不忍再多说一言。 “环儿……”他声音里的愧不是帝王该有的,可他此刻早已顾不上这些,“皇兄不知、不知此生还能否与你同回东京……” “皇兄。”静善轻轻地抓住赵构的手,回头仰着脸,柔柔的目光直望进他眼底深处,“皇兄在钱塘,钱塘便是环儿的家。至于东京,何时回去,还是听从天命安排吧。” 赵构无声地点了点头,嘴角上的笑意也自然了许多。他皇妹的通达晓事他是早已领教过的,本是深知她不会像荣德那般胡闹什么渡河归家。可当她真露出了小女儿家多愁善感的那面,他反倒有些欣慰。 终还是没出阁的小女儿,总也该有些任性娇憨的时候。 —————————————— “公子……”高信四处寻了半晌才在角园里的细竹林里找到了正自斟自饮的高世荣,他长吁一口气,一边抹着汗一边小跑上去,道:“怎么这就喝上了,也不等等甄公子。” “放心。钱塘酒比水多,你还怕他没得喝不成。” “小的不是说这个。”高信说着就去收拾桌上还剩大半的酒壶,“这才刚过午时,就喝这些酒……”他紧了紧鼻子,“还这么烈性……也不怕燥着。这钱塘虽比越州算是清凉,可和姑奶奶家比还是热得多了……” “我说你怎么越往北走倒越学些南蛮子的啰嗦!”高世荣一把抢过酒壶,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低啸了一声,这才斜了一眼高信,道:“行了,收起来吧。甄阳今日来不了了。” “怎么?” “甄依知道我们今日到钱塘,从宫里传话,说想见兄长一面。” “哟……三小姐这才侍驾几日啊,就有这份体面了?” “体面?”高世荣冷笑了一声,没好气地道,“皇上现在恨不得把我们高家老少三代都娶进宫里供着。如今让甄依见见兄长不过是个一句话的人情,你就当成体面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小的也打听了,表小姐侍寝次日就破例封了贵嫔,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典。” “贵嫔……”高世荣嘴里念叨着,良久方叹道:“五年前高家丢了的贵嫔,如今总算补上缺空了……” “公子。”高信轻轻唤了一声,方才让高世荣回转过来,“这三小姐只说要见兄长,您虽是表兄可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怎么不跟着去见见?” “她若想见表兄,自会把话说明。如今这两可间的事儿,我何苦讨那个热闹?” “可您本就是来钱塘殿试的。走之前老爷千叮万嘱地叫您多进宫和三小姐走动走动……” “宫早晚都是要进的。”高世荣不耐烦地弹了弹衣袖,迈步向竹林外大步走出去。 “只是不在今日。更不是为了见她。” 第六十六章 甄家人 赵构一边胡乱地理着青纱褂子,大步流星地往紫宸殿的后书房里走,到了门口却陡然停了脚步。他向身后的孙德顺微扬了扬手,一大班侍从便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书房里,只静善一人。端坐在案子前,一只手轻轻地撑着额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案子上一本翻开的奏章。 “环儿。”赵构刻意放小了声音,却还是惊了静善一下,“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早?” 静善见他来了,也不急着搭话,只作势欲起身相让。赵构忙让她仍坐着,自己搬了靠椅正对着她坐了下来。 “不是环儿来得早,只因春宵苦短,皇兄不愿醒罢了……”静善的目光顺着眼角上下打量了赵构——辰时早过了,却还是一副家常打扮。乌发披散,显是还未还来得及挽髻带冠便听人报自己已在紫宸殿等候多时,这才赶着来了。 赵构自知她话有所指,脸上愈发挂不住,却也只得讪笑着听凭她说去……。 “这甄家妹妹……现在是晏贵嫔了,论理也是环儿的故人,现在还没拜会过实在是不应该啊。”静善斜了一眼赵构,幽幽地道:“只是贵嫔娘娘想来现下还未梳妆整齐,环儿还是略坐会儿再去清乐殿探望吧。” “咳……不过是个刚进宫的小女子,位份又低,环儿你不必如此周到。再者若说拜会,也是只有她来拜见你的道理,哪里能让……” “入宫三日便得侍寝,侍寝次日便破例高封贵嫔,这样的小女子环儿还是早些攀附为妙。” “唉……”赵构顺手拿起静善放在案子上的奏章,大略扫了一眼,便如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安稳了下来。他瞥了一眼静善板得紧紧的脸庞,笑道:“这高渊的奏章你看了几遍?就不信你看不懂皇兄的苦心。只知在这里看笑话说风凉话……” “皇兄心意环儿怎么会不知。”静善怔怔地盯着那奏章,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上面每一个蝇头小字,“只不过佳人如斯,又何谈苦字呢?” “咳咳……”赵构生硬地干咳了两声,右手半拳着抵在唇上,平添了几分书卷斯文,更与那平常富贵人家的新婚公子像了三分。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佯怒,他的目光直射进静善眼底,留驻良久,方道:“兄长后宫里的私事,也是你女孩儿家胡乱打听的?” 静善心知他若不是实在不晓得如何搪塞,必不会拿出长兄的做派来堵她的嘴。再者这样的事问到底也实在是难看,索性也便不作声了。 谁知这屋里的两人刚安稳下来,孙德顺就紧赶着进了来。 “皇上?” “何事?” “晏娘娘来了……说是来、来给您送您落在清乐殿的朝冠……” 赵构这才想起昨日是下了朝直接去的,朝冠朝服换下了也便直接留在了清乐殿。他迟疑地看了看静善,便向孙德顺微扬了扬手,欲让他去请晏贵嫔进殿。 “慢着。” 孙德顺忙转回了身垂着手听静善示下。 “祖上规矩,后妃不进正寝殿。先时在越州,虽是处处从简,可政和殿还是严禁嫔妃出入。怎么一到了这钱塘,皇兄反倒记不得祖宗家法了?” “这儿不过是后书房罢了,算不得正寝殿。再者……”赵构陪着小心,抬眼飞速地暼了一眼静善的脸色,“再者,你刚不才说想拜会故人吗?此时让她进来,你也正好见见,岂不两全?” 孙德顺在旁抻着耳朵听着,生怕会错了半点意。这会儿看长公主也没在说什么,才放心出去请晏贵嫔进殿。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外间一阵环佩叮当,又有缕缕脂粉的艳香扑面而来。静善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群穿红戴绿的宫女拥着一个身着鹅黄对襟薄纱长裙的女孩儿进了殿来。本就不算宽敞的书房瞬时只见衣袖飘飘、只闻脂香阵阵……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长公主请安。” 那声音还如当初在蓟州时一般,有几分小女孩儿家的稚嫩,也能听出极肖高夫人的南地柔媚。静善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敛容的事后,她还没准备好见甄家的人。 赵构脸上的殷勤体贴若是装出来的,倒真的是他天赋异禀了。静善闷闷地看着他亲自将甄依搀起坐到他身侧,十指较着劲儿的拧成一团,脸上却挂着不漏破绽的端庄,笑道:“与甄妹妹一别两年,再见面竟又成了一家人了。当真是天定的缘分。” “长公主折煞臣妾了。”甄依腼腆地含身道:“当日在蓟州母亲为了遮人耳目诈认长公主为远房侄女,本是委屈长公主的无奈之举。如今依儿虽有幸进宫伴驾,可说到底还是赵家之臣,怎敢与长公主攀亲呢?” “妹妹说的都是哪里的话。”静善的目光不经意地对上了赵构,忙不动声色地移开,继续道:“先不说你如今已封贵嫔,位份不低。就是只看在我与你们甄家兄妹当日在蓟州的情分,你也不该说这样的生分话不是?” 甄依见她说得真切,言语间又有些嗔意,分明仍是当日那个美艳大方的表姐高环儿,顿时小女孩儿家的娇憨又占了上风,临行前母亲一遍遍的警告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仰着头,一双水灵灵的圆眼睛柔柔地闪着光,朝静善笑道:“姐姐说的是……”她看了看赵构,有几分羞赧地道:“还是叫公主姐姐自在些,皇上不会怪臣妾失礼吧?” “他?他还管得来这些?”静善不等赵构回话便抢着道:“就叫姐姐,我听着也舒服。这宫里除了皇兄皇姐,人人都要尊我一句长公主。听都听腻烦了。有时我还倒想念当日在甄府和你们兄妹一处的日子,大家哥哥妹妹地胡乱相称,不知有多自在。” “姐姐可知我兄长现下也在钱塘?”甄依迫不及待地道,“两年前姐姐不声不响地走了,兄长足足苦闷了大半年的光景。这次来钱塘殿试,姐姐说什么也该见见,也算全了……全了当日的情分。” 情分。静善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那玉佩还得容易,可情债却不是说了便了的。 “甄阳?他……”静善故作惊诧地顿了顿,莞尔道,“是了,按说他也是到了该参试的年纪了……” “你不过就在甄家住了几个月,竟与甄家公子如此投缘?”赵构没头没脑地忽然插了这么一句,惹得静善和甄依都愣了一下。甄依只当自己僭越,也不敢搭话。 “同路中人,半句话便可成刎颈之交,更别说几个月了。皇兄这话问得奇怪。”静善见赵构又欲出言,忙接着朝甄依道:“见是当然要见的。只是他如今尚是待试士子,虽是你兄长,也不便常进宫,不如你和我说了他的下处,我定下日子出宫拜会?自来了钱塘,还未好好瞧过内城景色。也可趁机会四处逛逛了。”她忍着笑意,暼了一眼赵构的脸色,道:“皇兄不会不准吧?” 赵构沉吟良久,方低声道:“待嫁公主,私见外男,成何体统?不过……”他迟疑地看了看甄依满怀期待的双眼,叹了口气,道:“下次依儿的兄长再进宫探望,你可去清乐殿一会。” “臣妾替兄长谢皇上成全。” “环儿谢皇兄开恩。” 赵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急欲将此事差过去,没想到静善那边又道:“依儿,你表兄此次没来钱塘?” “姐姐您瞧依儿糊涂的……”甄依笑道:“表兄也来了,都是为着此次的殿试。不过他住的是高家在钱塘的私宅,不和兄长一处。好像是在……西城溪湾街那里。” “依儿说的,可是高卿长子高世荣?” 甄依忙点头称是。静善看着赵构忽然流露出的兴致,虽庆幸他未曾生疑,可看着他对高家的这份谨慎,心中也着实有几分凄凉之意。 “表兄虽是隔了一层,可自小与依儿姐妹兄弟一同长大,说起来和亲哥哥也是没什么两样的。”甄依见赵构问起,只当高世荣的才名已传入宫中,笑道,“只是若论起文章诗句,写起词赋雅韵,表兄的才气怕不是我那愚兄所能及的。” “我说依儿,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妹子。”静善故意笑道,“天子面前,不替兄长美言便罢了。反倒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甄阳可是白疼你了。” 几句话说得甄依面红耳赤,自悔失言,忙辩道:“兄长为人敦厚宽和,又自小受大儒教导,满腹经囯纬政之大才,日后为臣辅君定不在话下。”她稳了稳声调,笑道:“至于表兄嘛……家父常说他偏有些怪才。言谈举止洒脱飘逸,气度如兰高洁孤傲。倒有些唐人的遗风。” “朕只道高家是官宦大族,家风严谨,没想到这嫡系单传的少公子却是如此的风流人物,当真难得。” “他生性便是那般,许是随了他母亲吧。只可惜他生母早逝,舅舅怕妾室怠慢他,自小便送到臣妾母亲膝下抚养。” “如此说来,当真是要比寻常表亲要近得多了。” “恩……按理是该如此。”甄依歪着头含笑想了想,道:“不过他倒不愿和我们女孩儿家一处玩,从小倒和杨哥哥走得近些。不过也在理,他那样的才气,寻常男子尚不能比肩,我们这样的闺阁女儿就更不能入他的眼了。” “怎么,甄家还有外姓亲眷在蓟州?” 甄依这才想起刚刚说得入神,一不小心说起了杨青。 “杨哥哥是家父亡友之子……家父是重情之人,对杨哥哥视如己出。他本是长我们几岁的,没几年便搬出内园了。如今在公堂里做家父的师爷,就如家父的左右手一般。” 静善听到这儿心中忽有所动,不禁插话问道:“既是和两位公子一同教养的,想来也必有些才学。怎么不与两位公子一同赴考,竟甘心在蓟州府做师爷?” “这……”甄依面露难色地看了看静善,道:“杨哥哥足足长依儿十岁。实在也算不得相熟。许是人各有志,他想留在父亲身边报恩尽孝也未可知……” 赵构闻言点头道:“若真是如此,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了。” 甄依忙随声附和。却见一旁静善却是一副懒怠的样子。甄依只当她乏了,又想着自己不宜在紫宸殿多留,忙寻了个托辞便欲退下。 一屋子的宫女丫鬟散得干干净净,可空气里弥漫的恼人的脂粉气还不依不饶地飘荡着。 “环儿?” “恩?怎么了?” 静善像是被人从梦中忽得唤醒。 “你对甄家,比我想像的熟悉太多。” 静善现在才是真的醒了。 “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赵构不在意地笑了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第六十七章 长公主 许是这新宫着实大了些,又许是比起越州,钱塘的夏日来得多了几分清凉,年华在这里,仿佛消磨得快了许多。 静善出神地盯着条案上供着的芍药花,白里透粉的双重花瓣本应是极美,只可惜这般娇嫩的颜色是经不起半点老态的。她用双指轻轻地拈掉了最外层的一片泛皱的花瓣,随手放掉,任它软软地在空中飘落。 “依我说,这新宫里的下人还不比先时在行宫那边的来得勤谨。”张文茵悄声地将静善的无心之举看在眼里,慢悠悠地吞下了喉中的清茶,叹道:“这样的花,也敢明晃晃地摆出来了。净荷也是越大心越宽了,当日孟太后还在时,有个小丫鬟不过是上茶时手抖得厉害弄得茶盖叮当响,就被她下死手扇了两记耳光又撵出了慈溪宫……不曾想如今竟学起菩萨心肠,任由这班丫头偷懒。” “她倒是管了几回。”静善不在意地扫了扫手上沾着的花粉,边道:“架不住宜兰总是护着。时间长了,小丫头们也不怕她了。这里不比慈溪宫,她凡事都要忌惮着冯益和宜兰,也不好把脸面撕开了。” “那宜兰是个弥勒脸,宫里的门路摸得怕是比冯益都熟。那时在慈溪宫,她虽不必净荷大权在握,可上上下下也把她当掌事宫女般敬着。不过要说起对主子的忠心,还是净荷靠得住些。” “净荷是忠,只是母后一走,她那份忠心也跟着入黄土了。宜兰为人圆滑机灵,冯益身边就需这样的人帮衬。横竖也不用她为着我上刀山下火海,要那么多忠心做什么呢?” “你啊,现下说得欢,总有你悔的时候。”张文茵又气又笑得点指着静善道:“这宫里,管你是妃是嫔还是什么长公主,身边没有能托命的人怎么能行。” “自己的命,托给谁我都放心不下。”静善赌气地又扯下一瓣花,紧紧握在手里攥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宜兰净荷都是母后身边的人。各有各的好处,但我总觉得隔了一层,倒是曦月,是敛容一手带出来的,现在为人处事,也有了些敛容的影子。” “恩,曦月是好,又是打越州起就在你身边侍奉的,自然更稳妥些。唉,就是还太小,不经事,照敛容比还是差些。我瞧着还是犯嘀咕。” 静善本以为过去了时日,自己也能若无其事地提起敛容了,心里的鬼许就自此灭了。可如今听文茵叹起敛容的好来,鼻头不自觉地酸楚还是真切得惊人。她沉着气,笑了笑,故意道:“贵妃娘娘若是这么放心不下环儿,就把琼华留下好了。左右你有瑞阳傍身,宫里也没人敢将你如何。” “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文茵笑着作势要拧静善的脸颊,却被她一早躲了开来,“我是贫贱出身,入宫也没什么陪嫁。好不容易养了多少年才得这么个贴心的人。你倒是会狮子大开口……” “那你把瑞阳送过来,我便不要琼华了。”静善说完便一边笑一边敏捷地离了座,远远地跑到了房门边上,防着文茵追打过来。 “越说越疯魔了。”文茵好笑地拉了她回来,重坐下,替她捋了捋散掉的发丝,庆幸着屋里没什么下人看到她这副样子。“你说你也不知羞,人还没嫁,就帮我抚育瑗儿。现下又想要瑞阳了?我看你也别嫁了,反正也儿女俱全了,就在宫里安度晚年多好,省得麻烦。” “好,好得很。我还巴不得如此呢。”静善扬了扬下巴,道:“回头就去与皇兄说去,我不嫁了,就留在宫里养瑗儿。” “你个疯丫头……”张文茵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公主。年纪也不小了,也不知为大事打算起来。你看看你皇姐,都嫁过一次了,还成天想着让你皇兄给她另指人家呢。” “是吗?”静善想起赵构前几日的抱怨,笑道:“我还当她对曹将军有多痴情呢。” “人都没了,再痴情又能怎样?长公主身份再尊贵,也终是女儿家一个,哪有留在娘家一辈子的道理……” “曹将军不是……”静善猛地忆起临行前赵构在无妄崖对她提起的密语。若是那人真是曹晟,为何荣德现在也不知…… “曹将军怎么了?” “啊?”静善愣了下,忙道:“没什么。我想曹将军若是泉下有知,也必能体谅皇姐的。” “这种事……”文茵不无鄙夷地瞥了瞥嘴,道:“曹将军还是不知的好……” 这边文茵话还没说完,就一眼瞧见窗外有人探头探脑地像是在听着屋里人说话。忙止了话头,朝外喝问是何人如此大胆。惊得窗外那人连滚带爬地进了屋来。 “老奴……老奴不知贵妃娘娘在此。” “冯公公?”张文茵见是冯益,方才松了口气,“大白日的,又是在自己主**里,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冯益听她言语间也没有责怪意,也就顺势站起了身陪笑凑上来道:“让娘娘见笑了。原是想着公主要在清乐殿用了午膳才回。就索性把宫里各处留下的小丫头都聚在一起教规矩。没成想公主这么快就回来了,老奴听曦月来报时着实惊了一跳,忙从后殿赶着来了。可见娘娘在这儿,又不好打扰……” “咳,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一日来三次,就差把灵和殿当自己宫室了,公公还和我讲这些虚礼。”张文茵话是冲着冯益讲,目光却朝着静善溜了过去,“不是我说,公公如今也太劳累了。怎么连教导小宫女这样的事都要你亲自上阵?” “谢娘娘体贴。”冯益笑道,“老奴粗人一个,这教导丫头的事啊做不来,寻常都是净荷宜兰两个人管。只是今儿一早,大长公主那边就派人宣了各宫掌事宫女去了兴乐殿,说是要教规矩……” “这个大长公主,从回了宫就没一日安生!”张文茵不悦地道:“公公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今儿出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琼华。我只当她去內侍监领新派的宫女去了,也没理论,如今看来,也必是被宣到兴乐殿了。” “皇姐到底是做过将军夫人的,杀伐决断的能干劲儿我可学不来。”静善不由想起前日赵构私下与她埋怨时,就像个受了教训的孩子样恼羞成怒,“她反复劝谏皇兄多次,说是新宫空有其表,可宫女太监多是从本地现召进宫的,规矩学得五花八门,礼仪更是漏洞百出,和父皇在时比……” “她真这么说?又提了太上皇?”张文茵忽得来了精神,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虽多日不面圣,现下却也能想得出皇上的脸色了。” “你就知幸灾乐祸。皇兄被她搅得心烦意乱,最后去说和开解的还不是我?我现在都怕紫宸殿的人登门来请,他们一来,必又是皇姐去聒噪过了……” “咳咳。”冯益清了清嗓子,见静善听下等他说话,方道:“公主说起紫宸殿,老奴才想起来。今儿您前脚刚走,秀姑娘就来求见了。也没说什么事,见您不在,略坐坐便走了。” “哟,这面紧着说怕,那面竟都派人来过了。” “不能是为着才说的事。”静善有把握地摆了摆手,道:“平日派人,都是孙德顺派小太监备着辇来请,哪里用得上杨秀亲自来呢。想必是她自己腻烦了四处走走罢了。她在这宫里,比有些主子还要有脸面,谁敢去挑她的理呢?” “这秀姑娘心气儿高,当日我那般得宠,宫里哪个不想攀我的门路。唯她一人不冷不热的,平日连和恩殿大门都不入半步。没想到与你竟如此投缘。” “哪有的事呢。她轻易也不肯来我这儿的。”静善瞥了一眼冯益,吩咐道:“贵妃与我还未用膳。去小厨房随便拣几样清淡的小菜,就直接端来这儿便罢了。瑗儿用过了吧?” 冯益一边应下,一面又回道: “小殿下早用过了,月姑娘哄他睡下了。” 静善听了略点了点头,冯益见没别的吩咐了,也便退了下去。 —————————————— 净荷紧皱着眉头,一手扶在头上,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脖颈,眼睛却牢牢地盯着远远走在前方的各宫掌事。 “呦,这是怎么了?” 净荷懒懒地扫了一眼身边满脸关切的宜兰,简短地道:“站的久了,酸得很。” 宜兰听了伸手便欲替她揉揉双肩,却被净荷猛地躲开了。宜兰愣了一下,也不理论,讪笑道:“唉,这长公主也是。天长日久的,还怕学不得那些个规矩?非要各宫人仰马翻得闹上一天才罢了。” “她也有她的道理。要我说,太后娘娘不在了,皇上又未曾立后,宫里有这么一个立规矩的大长公主也没什么不妥。” “话虽这么说吧,可早先吴才人理事的时候,也没觉得乱到哪里,各宫秩序井然各司其职,日子可比现在好过得多。” 净荷又放慢了些脚步,与前面的人群拉得愈远了些。 “吴才人再贤德,也不过是个才人。皇上虽待她特别,却迟迟不再加封,她也不好总握着后宫大权不放。张贵妃虽然位份高,可那年和皇上闹了一通,就像看破红尘了一般,更管不得这些千头万绪的杂事。至于那潘娘娘,说句大不敬的,我们姐妹都要比她的日子过得好些。剩下的新人才进宫,就算有展露头角的,也要熬些年头才能管事……如此后宫娘娘都指不上了,可不是要长公主亲自操劳。” “那若这么论,咱们公主也该协理后宫之事。” 净荷不屑地轻哼了下,冷笑道:“那个主,美倒是极美,平日瞧着也有金枝玉叶的气度。可那骨子里啊,还全是闺阁女儿家的脾气。抚琴作画、诗词歌赋还成,若真让她管起事来,不定能出什么笑话呢。” “横竖咱们公主也不在这儿上计较。本也是的,公主嘛,早晚都要嫁出去,在宫里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作甚。” “作甚?”净荷扬起嘴角,笑叹道:“你在宫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就不信你不懂这里的门路。你啊,也别总藏着掖着的,我看着都替你劳累。” 宜兰听了脸上险些挂不住。她一向深知净荷是个直脾气,看不惯自己左右逢源的伎俩,却没料她敢这样口无遮拦地当面说出来。正不知怎么压下这股火气,却听身后一阵细碎的小跑的脚步声……。 “两位姑娘且留步!” 第六十八章 旧冤家 净荷不自觉地觑着双眼,目光紧紧地盯在面前这个跑得气喘吁吁却还算是得体大方的小宫女身上。简单的水红色交领窄袖长襦裙,是宫里再常见不过的样式,若非说有些特别之处……净荷收回了不自然的目光,这女孩儿身上透出来的灵透劲儿,的确不像是做粗使的丫头。 “净荷姑娘。”那丫头站定了,稳稳地福了福,含笑道:“长公主有一事忘了交代,特烦净荷姑娘再走一趟,还望姑娘海涵。” “长公主既有吩咐自是要去的。”净荷点了点头向宜兰道:“兰姐姐先回吧。” 宜兰利落地答应了下来,一刻也不耽误地转身继续向灵和宫走去。 “姑娘请吧。” 那丫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将双手握在腹前,款款地走在在净荷半尺前带路。 “你是长公主宫里的?” “奴婢墨兰,是在后殿侍奉茶水的三等宫女。姑娘认不得我也是应该的。” 净荷看着她梳得精细的堕马髻在眼前随着她的步伐上下微动却不见半分慵懒凌乱之意,暗暗赞叹这丫头确是个伶俐清爽的孩子。 “墨兰……你是钱塘的新人?” “奴婢是打越州跟来的……” “那为何……”净荷本想问为何不与其他从越州跟来的人般在长公主身侧近身服侍。可话一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问出来。 “姑娘是想问奴婢为何还只是个粗使丫头?”墨兰倒似毫不介意,“奴婢生性蠢笨,做事毛躁,也不会看个眉眼高低。入宫近十年,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却还只能做粗使活计。” “十年?”净荷脱口道:“我还只当你是刚进宫的丫头。那你岂不是……” “奴婢原是东京旧宫中人。” 净荷只庆幸墨兰一直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未曾瞧见自己诧异失态的样子。 “……少时一个无心之失,被赶出了宫,发配城郊守陵。不过现在想来,正因是在城外,才逃得出金贼的铁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唉,话虽如此,可被人从宫里赶出来,本就和死了一次差不了多少的。” 墨兰突然不再接话,只在前面稳稳地走着。净荷只当碰了她伤心事,也不再多言。 方才净荷原也没从兴乐殿走出多远,没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到了兴乐殿正殿外。 “姑娘。”墨兰向净荷欠身道,“奴婢就送到这儿了,殿内自有人接引。” 净荷深知大长公主一向看重身份高下,兴乐殿的规矩也较之别处严上加严,墨兰这样的身份自是不能入殿侍奉的。便也不再多言,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径直进了正殿。 墨兰端端正正地侧立在殿门外,目送着净荷的背影,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不动声色地飘散。一阵盛夏的风卷着热浪匆匆吹过,吹起她的裙角。水红色的薄纱,叠皱成鲜血般的浓烈…… —————————————— “大胆!” 那盏熬了两个时辰的莲子银米粥混着被摔得细碎的青釉瓷碗在地砖上慢悠悠地升腾着热气。甄依大气都不敢出地攥着双手,眼泪汪汪地挡在跪在地上的丫头面前,抬眼望着赵构道:“皇上……卿渃她只是如实回禀环姐姐,说皇上酣睡未醒,劝姐姐晚些再来罢了,并没有怠慢姐姐之意,更不敢拦姐姐的驾,皇上何苦如此大动肝火?” “孙德顺!”赵构似没听到甄依的话般,一掌拍在案子上,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卿渃道:“晏贵嫔的身边,也派得如此不懂规矩的东西?还不拉出去!” “皇上!奴婢知罪、知罪了……” 殿门外侯着的小太监早一股脑地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卿渃叉了出去。一时间本被哭喊叫嚷充斥着的屋子猛地归于了沉寂。 “皇上……”甄依还未从震惊中回转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提着气,嗫喏道:“卿渃不懂规矩,皇上实不必、不必为着她动肝火。今日怠慢了长公主是依儿之过,依儿定会登门谢罪请姐姐降罪……” “环儿走了多久了?” 甄依愣了下,拿不准地看了看身后的丫鬟,道:“总也走了大半个时辰了吧。” “孙德顺,摆驾灵和宫!” 甄依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构拂袖离去,直直地朝着被呼喇喇退去的随从围住的背影跪了下去,双膝猛磕在砖地上,发出一声骇人的闷响。 “小姐……” 月峦心疼地跪在她身后轻扶住她软绵绵的身子。 “月峦,这是怎么了……” “小姐,您别多想。”月峦说着话便欲扶甄依起身,却不想她整个人就如被抽了骨般瘫跪地上,如何都搀不起来。“皇上偏疼福国长公主,宫里宫外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卿渃今日触了霉头,皇上不迁怒咱们清乐殿已然是万幸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月峦看着甄依只呆呆地盯着宫门,像是中了咒一般,也料定自己的话她必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索性也便不再言语。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跪着,跪在甄依身后,朝着大开的宫门,一声不响地跪着。 ……………………………………………… “公主您……” 张文茵轻咬着银筷子,斜眼瞧着冯益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点指着静善道:“好好的,你难为冯公公做什么来?” “何时难为他了?”静善瞥了一眼冯益,“就说本宫午睡正酣,请皇上择日再来。” “公主……”冯益陪着笑苦劝道:“您这边不发话,皇上都不敢进殿来,现在还在日头地下立着呢!这要是受了暑气……” “怕受暑气,就回清乐殿避着去,谁强绑他来的?” “这……” “算了,公公。”张文茵笑着起身半拉半推地把冯益带到了门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主子的脾气。按原话回吧,皇上这些日子莺歌燕语听的多了,都快忘了他这妹子是什么秉性了。给他提个醒也好。” 冯益听了这话,也只能怏怏离去。静善单手托着腮,斜眼瞧着文茵,道:“我是什么秉性?你倒是看得清楚?” “罢了罢了。这火气又朝着我来了?”文茵夸张地走近替静善平了平直襟上的细纹,眉眼里弯着笑意道:“我劝你也收敛着些,虽说和长兄脾气是闺阁内事,可这欺主慢君的名声,还是不担为妙。” 静善闻言迟迟不再言语。文茵的话她不知在心里劝自己多少遍,但凡有半点效用,她也不必整日为自己的任性担惊受怕。近来她总有莫名的感觉,文茵和自己之间也许联着隐蔽却紧密的牵绊。文茵也许就是被深宫岁月磨去棱角的李静善,而自己的身上多少也有些数年前那个刚获盛宠的侍花女的模样…… 文茵见她不再言语,也不好再深说下去。只故意扯些闲话引她答言。二人心不在焉地又接着说了半晌的话,待那头顶的毒太阳刚刚有了些西偏的痕迹,文茵便匆匆告辞出了后殿。 “哎……娘娘且慢……” 眼瞧着就要出正门了,却见冯益带着几个小太监踩着碎步哈着腰急急地朝着文茵这一众主仆奔了过来。文茵忙笑着上前虚扶了一把。 “公公这年纪越大,却越见钁烁了。这灵和宫前院后殿的,怕都不够公公伸展的。” “咳……让、让娘娘见笑了。净荷宜兰被大长公主召走大半天的功夫,现在净荷还没回,可不就是要老奴多尽尽本分?” “行了,还不知公公?两个姑娘就算是在这儿,你该怎么操劳还是怎么操劳。说吧,又什么事?” “倒没什么要紧……老奴就是给娘娘提个醒儿,那正门还是别去了,您今日就委屈委屈,从角门绕一下罢了。” “呦,怪事。”文茵抬手摸了摸鬓角略松下的发丝,不在意地笑道,“哪儿请的门神,连本宫都见不得?” “呃……娘娘……” 文茵看着冯益面露为难之色,又见左右围着的随从侍女,登下便领会了几分。她向着冯益略倾了倾身子,细声道:“可是圣上还在外面侯着?” “孙公公劝了几句,都被骂了回去。老奴也没辙了……” “咳……公公如今怎么连这点见识都没了?”文茵笑着搡了冯益一把,道:“你家主子就是耍姑娘家性子,哪舍得真把她皇兄晒在日头地下大半个时辰?还不快去回长公主说皇上仍在殿外?圣上若真是着了暑气,看环儿不剥了你的皮。” 冯益停了猛拍脑门满口骂自己糊涂,小跑着跑去后殿回话了。 文茵在原处立着,远远地眺着正门外模糊成一团的朱紫金黄,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终于有了改换。 “冤家……” 叹息声像是风中的一粒肉眼不可见的尘粒,难寻来处,不知归宿。 第六十九章 噬骨痛 “冤家……”静善侧坐在廊下,头轻轻抵着阴凉的桐漆柱,暗暗地扬起了嘴角。 那日也不知是怎么起得性子,竟真把他生生晒了一个多时辰,别说文茵那个嘴上不饶人的要笑话,怕是满宫里上上下下明里暗里的都要议论不休,她这费尽心思攒下的温柔和顺的圣名儿也算是雨打风吹去了。 她痴痴地眺望着廊前的紫竹林。清风摇碎了竹叶漏出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他倒是没事人一般。也是,后宫的舌头再多也不敢嚼到他耳边,孙德顺虽平日里有些鬼头鬼脑的,但在他身边侍奉这么多年,言语上的谨慎总还是有的……静善一边想着,一面起身款步向那竹林走去。 人还没见着,就忽听林子深处猛地一声霹雳弦响,直惊得鸟雀四飞、竹叶飘落。 “怎么又拉这样的重弓?”等静善到他面前时,箭桶里的飞羽早已一根不剩地围着靶心结结实实的扎满了。静善斜睨着赵构手里那张足有两尺余长的黑漆盘龙角弓,忧心忡忡地扶上他的一臂嗔道:“杨秀与我说过,你这臂膀上的旧伤就是当日在金营,为了大宋的颜面拼着命去拉他们的什么镇国神弓才落下的。怎么今日又不管不顾地拉起重弓来了?”她没好气地又打量了一眼,“我瞧这把,一石二都不止吧!看要是激起了旧伤你还怎么提笔批奏章。” “这怕什么,要是真那般,不还有你替为兄执笔吗?” “那怎么行。‘紫宸忌阴气’,右相前几日的忠言环儿可不敢忘。” 赵构也想起了那篇写得天花乱坠吞吞吐吐的奏章,面露不快地把弓扔到了孙德顺怀里,道:“那班老夫子,祖宗牌位都被金人抢了,还有心思琢磨朕宫闱里的事。如此迂腐之辈,理他们作甚?” 赵构只顾说着,额头的汗珠早顺着瘦削的面颊流到了下颌,他也来不及要帕子,抬起手胡乱的用袖子抹了几下。 静善叫他今日一身戎装,一水儿月白绉纱裁成的窄袖短裳中间用玉色焦布一层层紧紧地把腰束住,此外再无半点富贵闲饰,全然一副在自家庭院练武的将军模样,到更显得他虎背蜂腰,神采飞扬。 “瞧什么呢。”赵构看她愣愣的,笑着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儿,“天天在你这儿赖着,还瞧不够啊。” 静善脸一红,扬着头正对上他戏谑时那对浅浅的梨窝,本想好的话就这么忽地又散地七零八落…… “我……我是觉着你穿这身,原更适合些。” 赵构闻言,黑亮的眸子略暗了下来。他走到箭靶前,将那插地又深又实的飞羽一支支地拔了出来收回了背后的箭筒里。 “戎装沙场,强弓烈马,就算融进血里刻在骨上,如今也只能是不敢多想的痴念了。” “刀剑无情,环儿私心里,还是爱看皇兄龙袍加身的模样。” 赵构出神地看着静善认真的面庞,眸子里的光亮一点点地重新燃了起来。 “好,环儿喜欢就好。” 风飒飒地穿过竹林,扫下一阵翠绿的竹叶细雨。静善望着那双黑亮的眸子,心里突然涌出久别重逢似的暖流。她心疼地抚上赵构的面颊,那刀削斧凿般硬朗的轮廓,被竹叶滤下的光笼上了一层难得的温柔。 “皇兄……” “嗯?” “要是大哥归来,当年的康王也许还能驰骋沙场、剿贼灭寇。” “傻妹妹。”赵构苦笑着把静善拉入怀里,喃喃道:“那身龙袍穿上时由不得我,可再脱下,怕就是剥皮抽骨之痛了。” 一阵凉风穿林而过,掠过静善的后脊,激得她不自觉地抓紧了月白色的绉纱。好在竹叶的清香混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随着雨后泥土上泛的湿气钻进静善的的心里,带走了一瞬间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惊慌失措…… ———————————— “茶都备好了?” 宜兰正看着丫头们把新裁的夏衣换进静善内寝里的衣箱,猛听得外屋里净荷问话的声音忙抽身出来抢着笑答道:“我早吩咐她们备下了,只是那兄妹两个在竹林一呆就是两三个时辰,怕用的时候凉了,就先放茶房的暖炉上温着吧。” 净荷原没料到宜兰在这儿,见她特意从内寝出来了,也不好转身离开,迎上去道:“我说哪都找不到你,原在这儿躲着。” “这不是内织坊刚送来新做好的夏衣夏鞋,我带着妹妹们装箱入柜呢。” “哎对了,正好趁着你们在这儿,让小丫头把我前几日从大长公主处拿回来的云缎百兽鞋寻出来,那日我回来的晚,胡乱放大红箱子里了,还没过公主的眼呢。” 宜兰答应着挑帘儿进了里屋,没半柱香的功夫便捧着一双正红绣金的厚底弓鞋回来了。 “你瞧瞧,可是这双不是?” “就是它。你瞧这百兽纹针线仔细的,都是蜀地绣娘的手艺。比起来啊,这金线勾的寿字鞋头倒不值什么了,一看就是宫里绣娘为应景后加的。” “啧啧,这还不值什么?我掂量着足有三两沉呢!大长公主好阔的手笔。” “这不是快到大长公主寿辰了吗?外臣当稀罕物孝敬的,只可惜是正正好好的三寸弓鞋,大长公主受用不得,想起咱们公主小时被贵妃看得紧,足形裹得最好,是出了名的三寸金莲,便让我拿来让咱们公主穿了去拜寿。” 宜兰古怪地瞧了净荷一眼,往她身前凑了凑,小声道:“咱们公主从不穿内侍监送来的鞋,全都是选了料子花样让曦月亲手做,做好了也都是曦月亲自收整,我还真没注意过是不是三寸,只是……”她左右扫了一眼,声音又低了些,“前儿我撞见曦月给公主赶制今夏的新鞋了,虽是粗略瞧着,可也是五寸都不止啊……” “怎么会?”净荷闻言也吃了一惊,皱眉道:“定是你看差了。大长公主说了,咱们公主的性子自小就是乖巧温驯,只要贵妃娘娘给她裹上了脚,再痛也从不偷着松开,这才养出了一双让人艳羡的纤纤细足……若真是像你说的五寸都不止,那和天足就差不了多少了!” “这……”宜兰顿了顿,忽笑道:“那必是我没看真切。曦月一见我去了就一股脑的全收起来了,我本也没瞧实几眼。” 净荷听了,脸色登时沉了不少,低声道:“这个曦月,我就总看她不合规矩。也就是仗着那双巧手和那副俏模样哄得公主把她当贴身丫头使,宠得她连咱们俩都不放在眼里。你说那丫头才多大,进宫还不到两年,哪儿就轮得上她当家主事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月妹妹毕竟是打越州跟来的,又是敛容亲自**出来的。敛容撒手去了,近身的活儿可不就是她做起来最合公主心意吗?” 净荷还不等她说完就轻啐了一口,嗔道:“我就看不惯你这活稀泥的本事。越大越没个出息,连爪子都没长全的小妮子都怕起来了?” “你啊,就你这副直肠子再加上这尖嘴利牙,早晚要碰上霉头。还是跟着我活活稀泥的好。”宜兰看这会儿小丫头们都去了里间,方安心了几分,苦口劝道:“这里可不比慈溪宫了,长公主留下咱们那都是为着给太后尽孝,可总归是要隔了一层。曦月虽还小,但打进宫就在长公主近身服侍,那是要当心腹养的人,咱们姐妹哪能比肩啊。不如趁现在你我还有些薄面多笼络着她些,到头来只会有好处没有坏处……” “罢了罢了,成天家听冯益教训还不够?这鞋也寻出来了,我拿去给公主看看。”一面说着就急着抽身往外走。 宜兰无奈地叹着气,刚想着仍回里屋收拾,就听得窗外一阵细嫩的低声轻语,只当是公主派人来要茶,忙挑了帘出来,却见净荷身旁站着一瘦长脸儿、白白净净的宫女,瞧穿戴也是个有体面的,忙轻咳一声,走了过去。 “正好你出来了。”净荷指着那宫女朝宜兰道,“这是晏嫔娘娘的陪嫁侍女月峦。” 宜兰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就听得净荷又道:“你可知这晏嫔娘娘来了都有大半个时辰了,硬是巴巴儿地在正堂喝了半日的凉茶,那起子懒蹄子竟没一个过来回禀的。要不是月峦闯进来,还不知要怠慢娘娘多久!看我回头不打折那几个毛丫头的腿!” 宜兰听了也顾不上再细问,忙从屋里唤出了几个宫女,又让绮香亲自带着,一溜烟儿地奔去正堂伺候了。 “唉,姑娘可千万别见怪,今日皇上在这儿,上得了台面的丫头都跟着冯公公在小竹林那儿伴驾呢,正堂剩的都是些没眼色的粗笨妮子,连句整话都回不好,怠慢娘娘了。”宜兰说着揽过月峦半拉半推地把她带进了屋里,“姑娘也是外道,怎么不早些进来寻我?” “呦,瞧姐姐说的,别说我了,我家小姐如今都没这个胆子。”许是自己觉着自己腔调里的尖酸太过了些,月峦顿了顿,胡乱笑了两声继续道:“那日卿渃开罪了长公主,你是没见到皇上的脸黑成什么样子,我家小姐哪受过这个?吓得魂都找不回来了,过后皇上又再没踏进清乐殿半步,小姐哭干了眼泪,只得整日失魂落魄地倚在大门旁等着圣驾回来。我今日好说歹说地劝了她到长公主这儿散散心,谁又想是这么个情形……” 宜兰听了一半都不到就明白这晏贵嫔主仆的来意了。什么走动散心,无非是山穷水尽了想到长公主面前求个人情罢了。 按理说那日皇上刚把公主哄好晏贵嫔就赶着来赔罪了,一张小脸哭得惨白,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意,公主更是不好再追究,倒是说她自己轻狂搅得满宫不安生,又好生劝慰了一番,这事本也就算了了。谁知皇上却从那儿后与清乐殿生分了起来,大半个月都不去一次,反倒每日准时准点地来灵和宫盘桓,也难怪晏贵嫔如此心慌。 想到这层,宜兰心里不自觉地生几丝优越,面儿上倒还是亲切如初。她拉着月峦好生坐下,笑道:“妹妹这着急上火了半日,就在这儿喝盏茶歇歇吧,娘娘那儿横竖有绮香她们。公主这会儿还陪着皇上练习弓箭呢,我们也不敢去搅扰……” “是是是,我家小姐的意思也是,千万不敢去搅扰。” “那妹妹就先歇着。”宜兰好笑地瞧着月峦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全不似刚进来时满面怒容的情形,“我先去前面侯着,算时辰他们兄妹也快出来了。”说着就带着三四个丫头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之前倒换衣物的宫女,一声不语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过了大概半顿饭的功夫,月峦忽听得窗外一阵环佩叮当,还没及起身净荷便已在门外半挑开软帘朝屋里的月峦招手。 “可是公主要见我家小姐了?” “贵嫔娘娘哭上了!还不快去正堂!” 第七十章 贵太嫔 待月峦小跑着随净荷溜到正堂时,甄依早已被安抚下来,只握着帕子一面抹去泪痕,一面半遮半掩着哭红了的杏核眼。静善则端坐在主位,面露疲怠之色。 “依儿,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也处处把你当自家妹妹庇护。”月峦刚在甄依身旁站定,就听静善慢吞吞地道:“前番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本就没放在心上,不想皇兄竟还耿耿于怀……你今日先去,等我回头好生开劝一番,话说明白了,慢慢就都好了。” “姐姐……”甄依本已止了眼泪,这会儿触了心事又抽抽嗒嗒了起来,“皇上这次是当真厌弃依儿了,明明人在姐姐这儿也不肯来见依儿一面,怕也不只是为着依儿管够教下人无方冲撞了姐姐。定是多日不见情分也淡了,又有了新宠,哪里还记得回清乐殿的路呢……” “新宠?哪来的新宠!”静善眉间一蹙,道:“本宫倒不知后宫何时添了新宠?” “这……”甄依似是被静善的神情吓到了,看了一眼身后一直低头立着的一个姑姑,嗫诺道:“是、是姨娘说的,皇上这大半个月,不是去歆才人的清平殿就是去襄嫔的清瑶殿,这二位都是与依儿一同嫁入宫的,又都是川陕将门之后,皇上本待我们三人不分薄厚。如今依儿一时鲁莽犯了龙颜,可不就是白白将恩宠拱手让于他人?” “咳咳……”静善好笑的看着甄依身后那个唤作姨娘的人咳得面红耳赤。不用细想也知这后面几句深宫老妇般的盘算之言必是有他人谆谆教诲。姨娘?静善定睛看着甄依身后那个挽着低髻一身素袍恨不能将头埋在衣领里的女人,眉心皱起了难以察觉的波澜。 “若是本宫没认错,依儿身后这位可是云意师太?” 一时间的沉默好像瞬时吸光了殿内所有的空气。 甄依怯怯地望了那妇人一眼,不太情愿地拉了她到前来,勉强向静善笑道:“姐姐好记性,靖康二年金兵来犯时,小姨娘趁金贼押着车马财物退离时看管松懈就一路逃到城外东山上逼祸,后被乾明庵收留拜到云安师太同门之下出家为尼,在越州时曾随云安师太入宫。” 竟是高愿,高夫人的亲妹,前朝高姐走失多年的贵嫔娘娘!怪不得……从前在越州时,静善因是心虚,平日对云安是能躲即躲,更不注意她身边的人,不过对这个云意却有些印象。不是乾明庵的旧人却年纪轻轻便和云安平起平坐已够她生疑,更何况第一次见时云意就死盯着她胸前那块盘龙赤玉佩不放,着实让她心慌……如今想来却都解了。甄阳曾说那玉佩是他小姨娘花心思送的庆生礼。高愿是自然认得的。 “呦……没想到乾明庵的云意师太竟是前朝贵太嫔,瞧我又失了礼数不是。”静善话里是又惊又喜,却连身都不起,只向前直了直身子,盈盈道“太嫔无恙归来是喜事,怎么依儿你倒瞒着我和皇兄?若早知道了,也能早让皇兄高兴高兴不是?” “回长公主的话。”还不等甄依搭话,高愿便抢着回到:“妾身被金贼所掳幸得师姐垂怜收留,后又遁入空门,早就不再是皇家贵嫔。此番特意求了师姐许妾身入宫就是为着替依儿她娘陪在她身边照料一二,也算是还了长姐自小对妾身的教导爱护之恩。至于名分尊荣,都是红尘虚幻,妾身无意计较,只愿留在依儿身旁。望长公主成全!” 一番话说的不软不硬,明着不要名分,却处处拿的是长辈的款。静善瞧她虽白净纤瘦姿容柔媚,与高夫人雍容华贵不怒自威之风确是天差地别,可这说起话来,都透着一股子孤高轻蔑的酸味,叫人听了心烦。 只是她话里三句有两句扯上云安,静善实也不敢再深问下去,只得顺着她的意思敷衍了几句,就急着送她们主仆出门了。 “人都走了,还不出来?”静善没好气地朝着那架紫杉屏风道,“下次她逮着你在我这儿,看你还找什么托辞不见!” “能躲一次是一次。你也瞧见了,就那一汪汪眼泪,我可受不住,还是再过几天等这事彻底冷了我再去清乐殿看她吧。” “你也别拖太久了。她那姨娘教给她的道理也有真的,那歆才人和襄嫔与甄依都是为着犒劳川陕大将纳进宫的。家世、位分、恩宠本都差得不多,如今你一下晾了甄依大半月,本是如日中天的贵嫔娘娘无缘无故地就失了宠爱,宫里宫外是个人都要嚼几下舌头,更别说要是高家人知道会作何想了……” “这个我何尝不知!后宫前朝本是一体,平衡各方奖惩有度到何时都是为君者不能忘的御臣之术。对文官武将如此,对妻妾妃嫔亦应如此。” “那对姊妹兄弟呢?又应如何?” 赵构忙着卸下护臂的手陡然停了下来,回头盯着静善含笑道:“姊妹兄弟,也不都是一样的。” “皆是同胞一脉,至亲骨肉,如何不一样?” “都一样,只你不同罢了。” 静善顿时哑然,这句突如其来的体己话似是她等了许久猜了许久的,可真说出来了却正戳中那个编得严丝合缝的弥天大谎。不同,本就是不同的…… “又出神?”赵构无奈地敲了下她的额头,“你这小脑袋里也不知整天装了些什么。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也就你敢问得出口。” 静善不满地扭开了脖颈,也不理他,径直往后院去了,赵构只得在后面快步跟上,再后面则是孙德顺带着丫头太监捧着着巾皂洗沐之物小跑着随着。 “你这个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一句说不好了掉头就走。不像父皇是肯定的了,可你母妃也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啊,咱们兄妹十几个从大哥往下更是一个比一个和善可亲,偏你就……” “我就怎么了?”静善猛得止步转身,差点和赵构撞了个满怀,“我再怎么刁蛮顽劣和当年的康王爷比也是小巫见大巫吧?” “杨秀又和你说什么了?” 静善看着他那张窘急相迫的脸,到底还是掌不住咧起了嘴角笑道:“除了她,就没人领教过康王兄的脾气了不成?” “不是她就是文茵,再没第三个人敢在你面前说这些闲话。” “皇兄圣明……”静善不等说完就笑着抽身先跑了,正好躲过了赵构虚晃的一击。 “你慢些!谁又认真追你呢!当心摔坏了,不许哭!”赵构好笑地立在原地纵着她不管不顾地疯跑回后院,却不想那个一团火样越飘越远的身影忽得被一个宫女拦了下来,停在了后堂大门口便不再进去了。 赵构好奇地赶了上去,只见那拦驾的不是别人竟是方才半日不见人影的净荷,而她身旁的静善手中则多了一封看起来不薄的书信。蕉纹油纸的外皮被太阳一晒泛着腻人的黄光,那信绝不是宫内女子互传之物! “你说是月峦私下里给你的?”静善似是还没察觉到赵构已经走近,只顾问着净荷,“刚才依儿在的时候为何不当面与我,非要身边的人暗里传递?” “怕是……怕是觉得正堂人多口杂,不太方便吧。” 也是……静善低头抚着信封上熟悉的颜体小楷,这信里说不完的相思和困惑,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事不方便?竟让晏贵嫔如此费心打点?” 静善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人,飞快地将那信藏入袖中,可嘴上却少了几分伶俐。 “不过送封家信罢了……” “家信?谁的家信?” “不是……瞧我说什么呢。是依儿兄长送家信入宫,顺便也捎了一封与我,就算是尽了故人的礼数吧。” 说完便急着抽身进后堂,却不想被赵构一把拉住。 “甄家长子,甄阳?” “恩。” 赵构缓缓地松开了静善的衣袖,眸子里瞬间笼罩的阴郁之色也渐渐散去。他如常地笑了笑,大步踏进了后堂。 “净荷。” “奴婢在。” “早些传晚膳吧。朕倒是真有些饿了。” 第七十一章 六月六 冯益说过,大长公主生在六月初六,仲夏里阳气最盛的日子。荣德是出嫁后改的封号,在宫里做嫡公主时唤作正阳帝姬。 静善眯着眼睛用竹扇半挡着脸仰头看了看天上烧得厉害的日头,懒洋洋地又往身后的阴凉里挪了挪。 虽说今日才是荣德的正日子,可她这生辰宫里前前后后足准备了两月之久。一则是她归来后头次生辰,二来又是而立整数,就算皇上没格外吩咐,内侍监的奴才也会摇头摆尾地凑上去博这位当家长姐的欢心,更别提她夫君的旧部,在钱塘的不在钱塘的都争着献礼祝寿,那些天南海北的珍奇异宝早一月前就堆满了兴乐殿的内府库。 唉,真是热得很。 静善看着外面满眼金闪闪的白光不由庆幸身处的隆尧榭还未被人占上,自己也还能躲个片时的清净。给皇长姐祝寿,她不得不早早地过来打个照面。可这会儿按例正是各宗室夫人进宫祝寿献礼的时候,荣德最是尚虚仪旧礼之人,这样威风的事,她还是留给荣德自己享受的好…… “净荷,你来。” “公主吩咐。” 静善不耐烦地望着正堂前姹紫嫣红裙袂飘扬的景象,蹙眉道:“按旧礼不是只有宗室亲眷才能来内宫贺寿吗?如今钱塘城里哪还剩这么些皇亲国戚!” “奴婢听说是大长公主觉得靖康大劫后皇族凋零,幸免的不是远亲便是外戚,怕只宣他们入宫白白添了丧气。这才独独下了口谕,特许已故驸马爷旧部的亲眷进宫觐见……” “她倒是念旧。”静善厌恶地呼了口气,便不再看那正堂前的热闹景象,只吩咐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去紫宸殿传我的话,奏章何时批不得?别过了正午才来给长姐拜寿白叫人说三道四。” 净荷领命去了,一时立在隆尧榭里近身服侍的只剩下了曦月一个。 说来自打净荷宜兰两个进了灵和宫侍奉,曦月的地位就一直尴尬的紧。说是二等宫女吧,静善的一应起居用度都还是曦月一手照料,净荷宜兰并插不下去。可若算是贴身的一等宫女,偏偏上面还有两个资历体面远不能相及的掌事姑姑压着,谁还拿她这样年轻的丫头当回事呢。 曦月不傻,虑到了,想到了,可她从不担忧。只因她心里清楚,有了越州那件事后,这心腹的位置任何方神圣也抢她不过。 “公主,左右现下也无人,奴婢帮您把外面那层长裙卸下吧,这大热的天,别中了暑气。” “罢了……这隆尧榭本就是在桥上,一会儿正堂拜完寿的夫人们难说不闲逛过来,撞见了又是一篇闲话。”静善懊恼地低头看了看被那条大红撒金拖地百褶重绸裙遮住的双脚,心里平添了几分烦躁不安。净荷把那双百兽鞋拿给她的时候眼里分明闪着试探之色,焉知这大长公主无端送鞋又特命她穿至寿宴不是另有居心?三寸金莲?静善咬着下唇发狠地想着,这赵环倒也真能忍得住! “这次也确实多亏你了。”静善回头拉了曦月的手,柔声道:“多亏着你寻出这件拖地裳。我平日里虽是多着长裙,但裙边最多能盖住足面,今日确是要把这双鞋严严实实地盖上,家常穿的长裙就派不上用场了。”静善说着细摸了摸裙上的绣活,凤穿牡丹的大俗花色,满意地点头道:“难得颜色花样都应景,料子也上得了台面,不知的倒像是为着寿宴特意裁的。” “公主要是喜欢,等回去我再多寻几件出来。这都是蜀地进贡的成衣,也就是那儿还兴做这种唐时的绣金缂丝的拖地长裙。咱们府库里还有好些呢。” “好好的衣裙,怎么入了府库?” “您不是不爱穿外面做好送来的吗?嫌颜色太艳丽。平日也不穿,这才都白白收在府库里。” “还有多少?” “多着呢,也不全是这样的朱红绛紫之物,也有些清丽的。以前太后在时没少赏赐公主衣物,您有时连看都不看,其实一水儿的全是这样的拖地长裙。” “全是?”静善心里本已忘了的疑影忽得又冒了出来。会不会,她会不会早就看出了端倪?女人裙边的事,最是妇人琢磨不够的,荣德若能留心,凭孟氏在深宫数十年练就的老辣自然更能看穿,送这些老式的长裙,也许实是在教她保命之法!她越想越真,越想越痛,越来越多零零散散的回忆止不住地朝她涌了过来,带着悲伤惊惧,直要把静善埋入深渊…… “公主?”曦月看着她发白的面色,陪着小心道:“您瞧那桥边柳树荫里的,可是晏贵嫔不是?” “恩?”静善心不在焉地随着曦月手指望去,可不是甄依不是,就带着月峦,两个人在树荫下孤零零的瞧着可怜。 “公主不叫娘娘进来乘乘凉?只可惜您没带着给甄公子的回信,不然这会儿给了岂不省事。” “你何曾见我给甄阳回信了?成什么了……” “甄公子百般周折地给公主送了那么厚的一封信,不回岂不伤了情分?” 静善怒嗔道:“什么情分不情分的?哪听的闲言碎语,你……”哪听的?还有谁爱说这些话?她压了压火气,好声道:“敛容她到底是甄家旧仆,处处想着给甄家谋利,我和甄阳的事也都是她一厢情愿。她在时提起我就当是说笑了,如今她去了,这样的话可不能再提了。” 曦月自知失言忙不迭认错,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去吧,去唤甄依进来,大热的天,柳荫里也呆不住。” “是。” -…………………………………… 高家私宅里的清静,于刚从宫里出来的甄阳来说近乎有些凄清的味道。偌大的庭院只植苍梧翠竹,微风一过,满院簌簌似是灵怪低啸。侍女小厮也是垂手静立于廊下,无令必不有半分挪移,倒比那府门口的石狮子还安静些。 “怎么这么早就出宫了?” “今日去的不巧,大长公主生辰,依儿要赶着去兴乐殿贺寿,我便早回来了。”甄阳接过高世荣抵过的茶盏呷了一口,却紧接着被呛得全吐了出来,“怎么是酒!” “自然是酒,茶如何解忧啊?”高世荣大笑着从案子下拿出藏着的酒壶又给甄阳斟满,朗声道,“还说什么不巧?大长公主的生辰满城谁人不知,偏你装聋作哑地赶着进宫去,还不是为着环儿迟迟不给你回信让你寝食难安的缘故?” “什么环儿,如今是福国长公主了。” “你知道就好!” 甄阳闻言默默良久,忽得仰头把茶盏里的酒一饮而尽,空盏重重地扣在红木案子上震得案上的纸笔四处散落。 “我说甄大少爷你轻着点!这红木哪经得起你这么磕啊!” “表兄,你说……”甄阳像是没听到高世荣的埋怨,只顾道:“你说我前番给她写的信是不是有哪处唐突冒犯了她,这才迟迟没有音讯。” “哪处?你那信除了唐突二字还写了别的吗?”高世荣恨铁不成钢地用折扇狠敲了下甄阳的额头,“怎么劝你都不听,非要依儿私下送去。没被人抓住留下话柄就算你多福了!还指望她回信坐实了这段风流佳话?” “我……我若还在蓟州也便罢了,山高水远的隔着念想。可如今我人就在钱塘又能时常入宫探视,咫尺之遥却音信全无,怎能不日思夜想……” “想什么?这话说了多少遍?你们甄家世代扎在蓟州,又不是什么正经的王亲贵胄,福国长公主偏得盛宠,皇上怎么舍得把她随便下嫁给一个小小的蓟州知府?” 高世荣话一出口便懊悔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不该这样斥责。 屋子里瞬间又是压抑的沉默。高世荣略内疚地正想着说几句软话,却被甄阳抢了先。 “表兄,这话我连母亲都没说过。” “什么……什么话。” “既出了蓟州,我就没想着回去!” 第七十二章 人未散 这场大张旗鼓筹划两个多月的寿宴到底也就是和平常的宫宴般申时三刻开,月华初现时散。若说真有些许不同,大抵就是宾主惜别时又添了几分戚戚楚楚之意。 此时已近夜半,兴乐殿的人虽是少了大半,可还是一片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景象--荣德的主意,送走外客,自家人才聊得亲近。 静善倦怠地撑着额头,在梧桐荫下连着正堂与配殿的长廊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大长公主还当真是个人物,今日冷眼瞧去,实在是有些心惊。 原以为她与宫外联系得多些不过是仗着驸马旧部尚在的为数不少又都已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光瞧今日寿宴上她待那些将军夫人们的言辞举止中掩不住的主母气度,便知她平日里下的功夫绝不止在年节赏赐之上。 至于宗室外戚,辅国公府毕竟是她半个婆家,熟识些王公内眷原也在情理之中,可若连那些南渡后才被加爵的远房宗亲的妾侍闺名都张口即来怕就不是拿辅国公说事能解释得过去了。 正殿之内想来是又添了几支红烛吧,静善虽离着远,却也能将正殿影影绰绰的身形认个大概。 赵构身侧的自不必说,他大半月不入后宫,好不容易露了面,自然成了妃嫔相争的焦点。 不用细瞧也知挤得最靠前的是刚进宫的那几位新宠,襄嫔、歆贵人算是头一份,再就是乔才人、夏才人这样恩宠从来不盛又算不得新人之流,可叹的倒是潘贤妃,年长位重却还要和这些正值妙龄的美人一争,引得众命妇侧目。 静善脸上端着僵硬的笑,目光飞速地从那群莺莺燕燕里划走,就像是绣花时猛得刺破了手指尖…… “哈哈哈……”荣德今日是当真在兴头上,静善寻声瞧去,只见荣德正和几个特意被恩准留在宫里的将军夫人聊得热火朝天。也好,静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略显突兀繁重的拖地长裙——总算没想起那鞋子的事。 “呦,怎么在这儿呢,让我好找!” 静善回头见是文茵,索性也不起身,仍懒懒地靠着亭柱。 “……你这个人啊,平日里最是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怎么如今连卖乖讨好都不会了?好歹是她的寿辰,你早早来了,又耗到现在,不去陪几个笑脸岂不是白费了这些功夫?” “她身边少我这张笑脸吗?我也不见得非去巴结她不成。不过是长了我几岁,凭什么摆主子架子?” “这又冲我来了?也不知你们兄妹今日都被灌了什么药了,宴席上就是两张冷脸,现下干脆都六亲不认了。”张文茵狠狠地点了点静善的额头,咬牙笑道:“一大一小,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怪道是亲兄妹呢。” “皇兄?他?”静善朝远处斜了斜眼, “美人在怀,何忧解不开?” “这话和我说说便罢了,可别再当面气他。”张贵妃忍着笑叹了口气道:“你没见皇上一来,那襄嫔和歆贵人就像饿虎扑食般冲了上去,说什么都不离开半步。这两个可都是陕地将门之后,自有寻常妃嫔比不了的英姿……可够你皇兄消受的了。” “嗯……”静善的眉头松了松,“要说新进宫的这三位,到底还是甄依最温柔娇媚,原也是最得皇兄圣心。如今她被冷落了这么久,襄嫔和歆贵人可不是要趁着机会极尽献媚争宠之能事?” “你还说呢?晏贵嫔宫里的丫头就是有些托大,也没听说犯了哪条宫规,怎么就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要不是为着你的小性子,怕你不满他连日留宿清乐殿……” “我有什么小性子?他宿在哪宫连着几日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他的……” “行了!”张文茵见还有身前身后不少的丫鬟太监,忙丢了个严厉的眼色,止住了她的话头,“长公主顾些体面罢!还嫌宫里的议论不多吗?” “你……我还只当贵妃娘娘的广荫殿是个清净地。” “妇人成群的地方,上哪儿求得清净?”张贵妃挥了挥手,支走了自己身后的侍从,冯益见了,也识趣地带着灵和殿的宫人退出了半尺之距。 她凑到静善的耳边,兰息徐徐,像是要把细细的声音直接送进静善的脑中,“我知道这样的事,往昔在辽宫里不在少数。被临幸的公主不仅无人指摘反倒更受尊崇,世家大族也更愿求娶。不过长公主,你可是在大宋的宫廷!这样的事别说做,连动动念头都足以被封宫废位,逐出皇族!” 一句一字就像是一个个响雷在静善的脑子里不紧不慢地炸开,炸开了所有冷漠、矜持、端庄一同编织的伪装。 静善苍白的脸颊早已涨红,她紧咬着牙关,暗暗闪过无数句辩驳之词。可若是别人逼问还好说,对着文茵嘴硬,无异于自欺般可笑…… 张文茵见她窘急交加却无言相对的模样心里也生了几分不忍,软了软语气,道:“你也不必惊慌。原是我每日在你们兄妹身旁又深知皇上心性这才看出端倪,旁人不过是嚼嚼舌头断不敢深究的。” “那你与我说这些……” “瑞阳的事上,你有大恩于我。既瞧出了端倪,我就不得不多句嘴。”文茵警惕地看了看在不远处低头立着的宫人,又将声音压了压,“情生非得已,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守得住礼才能守得住卿卿性命,还望公主切记!” “你放心。”静善默默良久方从牙缝中迸出了三个字, “ 我与皇兄……都是惜命之人。” 张文茵见她似是开悟一般言辞笃定,悬着的心也总算安下。又安抚了几句便带人离了兴乐殿。又只留得静善一人,靠在阴沉沉的长廊里苦等着七上八下的心倦怠时能略停停脚…… “公公。”静善轻轻唤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回应,“公公!” “哎……公主什么吩咐?” 静善狐疑地顺着冯益片刻前盯着发愣的方向瞧去,只见甄依和一个年轻妇人在后院的梧桐树下聊得正欢。她这才想起刚总觉着赵构身旁短了一人,原是甄依……难不成当真是心灰意冷连争都懒怠争了? “有什么好瞧的?晏贵嫔你又不是头次见了。”静善笑着扶了冯益起身向廊外走去,“倒是和她说话的夫人,不知是哪家的。” “呦,这老奴可……” “那是神武军左都统李巍将军的夫人,刚扶得正,头次入宫觐见,长公主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黑暗中闪进灯下的人影着实是吓了静善主仆一跳,静善这才惊觉廊里红灯高挂衬得外面的黑夜比往常更容易藏住有心之人…… 是杨秀。来了钱塘后,杨秀倒是鲜见露面了。她在钱塘城中有私宅,横竖赵构如今用她亲自服侍的地方也有限,无事时她便在宫外自己宅里,倒像是独守家财的朱门遗孤一般。今日她倒是好兴致,竟在宫中留到此时? 静善稳了稳神色,任由她换下曦月,与冯益一左一右伴在自己身侧。 “瞧着公主也坐了有些时辰了,奴婢陪公主去前殿热闹热闹不好吗?”杨秀说完凑到静善耳根轻声笑道:“皇上派我搬救兵来了。” 静善心下了然,不禁莞尔,却又想起张贵妃刚刚的劝诫,脚下的步子陡然沉了起来。 “救什么救, 分明身在温柔乡,又不是刀山火海……你刚说与晏贵嫔说话的是神武军左都统的夫人?竟那般年轻?” “年初刚过门的新妇,能不年轻吗?”杨秀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那李巍都年近花甲的人了,居然还有心力纳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妾,当时也没少惹人笑话。谁知这小女子倒有点福气,过门没半年正室就死了,她趁着新宠便被扶了正。如今也算堂堂二品将军夫人了,连大长公主也要高看几分。” “一品二品的,我只可惜这如花美眷就这样被个风烛残年的老家伙糟践了。不知又是哪家没心肝的爹娘拿女儿换了前程?” “公主原是不知道?”杨秀讶异地眨了下眼,“李夫人娘家姓罗,其父是永州绵水县县令。” “那还真是高攀啊。”静善冷笑了笑,“亏他也能找到巴结的门路。” “他当然找不到,自是有人带劳……”杨秀拿衣袖指了指甄依,“和那位一样,都是高渊的手笔!” “高家?” 又是高家! “罗县令的大夫人是高渊一个远房的表姐。而李将军调任御前神武军左都统之前是高渊军中的副将。他来钱塘赴任前,高渊瞧准了机会,塞了一个自己的外甥女给李将军做妾,其意为何公主自然明白。” “明白,当然明白……”静善掸了掸肩上残落的柳叶,不由地向甄依望去。“献媚于上,笼络于下,高大人做事当真四角齐全。”她顿了顿,忽然转头向冯益,问道:“你是早知道?刚才瞧的可是这位李夫人?” “不不……老奴从哪儿知道这些个弯弯绕。”他心虚地瞄了一眼杨秀,吞吞吐吐地给静善使了个眼色,“公主您瞧那李夫人身后站着的那个女婢,后院太黑老奴总看不真切,您瞧着像不像是……吴心儿?” “谁?”这个谁字刚问出来,静善就立即想了起来。那张模模糊糊的白脸和那对闪着精光总在自己裙边游移的细长眼。猛得,她藏在拖地裙下的双足像是被人狠砸了一下,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就是当初和老奴去蓟州接您的。她当初不愿回宫侍候,复了命就仍出宫了,一直也不闻消息。难道是在将军府寻了生计?” “这也不奇怪……出了宫的侍女也不会旁的本事,不就是去各府邸侍候吗?”杨秀察觉到静善神色有异却不说破,只若无其事地搭着话。 漆黑的夜空像是又被泼上了几层墨,月色也比先时又添了几分清冷,可正殿里的红烛却似越燃越旺了起来——许是宫人又换了一批新烛? 罢了罢了,也许世上没那么多巧合也没那么多转机,可是自己不还是苟活至今吗? 静善抬手轻按在了太阳穴上,停了片刻,缓缓地收回,握在另一只手中端在小腹前,一步步地朝着正殿那团暖得刺眼的红光,走了进去…… 第七十三章 平地雷 自荣德的寿诞过后,后宫里竟有了几分祥和之气。许是清乐殿复宠冲淡了歆贵人和襄嫔的明争暗斗,又或许是因甄依再不似从前般独得圣宠而平息了各宫的妒火。总之,宫里的老人都说,好像过了初六后,天儿就慢慢凉下来了,那股子恼人的燥热劲儿也不知不觉地退走了。按理说本是不该的,只是这日子委实是好过了许多。 可静善却像是被那晚的寿宴困住了魂儿,困在仲夏闷热的夜晚里,再没走出来。 荣德必是起疑了!静善小心翼翼地松开层层围绷在纤足上的葛布,嘴角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而夸张地抽搐。 不曾上脚的百兽鞋、不期而遇的吴心儿,寿诞当日的种种就像是阴云密布却始终未起波澜的汪洋——只是静善心中并无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的全是或早或晚终将溺斃于海底的恐惧…… “秀姑娘,您不能进去……” 门外猛一阵高呼小叫还没落地,杨秀的半个身子已经闯进了内室,静善手忙脚乱地随手抓起床榻上的夹纱被盖在面目全非的双足上。 “也没听说长公主玉体欠安啊,怎的好端端的竟闭门谢客了?” 静善看着杨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里的酸甜苦辣好似忽得拧成一团般,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汁子。她强忍着抬眼看了看跟着杨秀冲进来的净荷曦月,挥手让她们了出去。 二人一走,杨秀脸上最后剩下的那点笑容也收起来了,她不发一言地走近坐在静善的床尾,一把掀开盖在她足上的夹纱被,盯着那双血肉模糊的纤足咬牙叹道:“我该早来几日的,那晚在兴寿宫我就看出不对。这几天你紧锁宫门不见访客我更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今日出宫见了高公子与他细说了才猜出准是这脚上的纰漏。谁想……竟已是这副样子。” “我早就过了缠足的年纪,如今火烧眉毛的光景,非要下狠劲缠起来……自然、自然不是什么易事。” “哪里是不易,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你筋骨已成,现下想着变回三寸金莲,怕非刀削斧凿不能如愿啊!” “我……”静善苍白的嘴唇不受控地抖着,把沙哑的嗓音抖地更显悲凉,“我还没那么傻,不过是想留些裹过足的痕迹罢了。三寸金莲从来都只是溢美之词,没几人真钻进赵环裙底拿尺子量过。我双足本就纤细,多少裹出弓形不叫人看出是天足便有寻托辞的余地。” “唉,令堂当年若是狠下心,如今你也少遭些罪。” “不是娘亲。”静善无力地把昏沉沉的头靠在床首栏杆上,“她倒是打算来着,只是家父年轻时全然狂生做派,逍遥不羁,没少做离经叛道的事。我娘刚提了一句,他便摇头晃脑地扯了一大篇顺天应道的老庄之言,说什么都不让我娘给我裹足。” “令尊是道家门生?难怪……” “难怪久试不第,霜侵两鬓了都只是个穷秀才,连自己的独女都要送去尼姑庵讨生活?” 杨秀轻轻地叹了口气,顿了顿,方道:“只是生错了时候罢了。” 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用看也知双足又染上了一层脓水,静善紧咬着牙根歪过了头。 “许是他把运气都留给了我吧。毕竟……比起糊里糊涂地给山贼陪葬,这点皮肉之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唉……你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宫里上下都在背地里猜你这灵和宫里出了什么名堂。” “我倒是想迈出去,你也不瞧我这脚上什么光景……”静善稍一挪动又禁不住吃痛地冷吸了一口气,“不过也是。荣德本就疑心,这个当口绝不能再给她半点把柄了。”她用衣袖胡乱地抹去了额头上的虚汗,定了定神,道,“但我这伤脚在宫中转一圈不知又要搅起什么风波。若是……若是能出宫一次,既能堵悠悠之口,又不易被有心人瞧出端倪。” “我与你说过,殿试将至,高公子早就闭门谢客多日,再说你堂堂长公主特意出宫拜访一无衔外男,再怎么瞒也会有风言风语……” “自然不会去高府!”静善涨红了脸盯着杨秀,循循善诱地道:“我听皇兄说……你在宫外是有私宅的,高公子定是熟门熟路。” “你倒是会想些歪门邪道。”杨秀没好气地笑了笑,“也罢,我托人带信给高公子。只是真想见也就这两日了,月尾便是殿试,还是别让他太分心的好。” “嗯,那是当然,我已经够拖累他,断不能再毁他前程。”静善重新用夹纱被盖上了伤痕累累的双足,略显愧色地道:“在你府中相见到底还是让你担了风险,我这心里也……” “我也不只是为你。”杨秀不等说完便道:“他……想见你也不是一两日了,此番也是成全了他。” 静善低头看着衣领上绣地繁琐的海棠花,默默地回味着这句成全,一时倒有些失神。 “殿试……他可有把握?” “我不懂这些,相见时你当面问不就成了?” “我怕……”静善紧了紧喉咙,“我怕真见了面,倒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杨秀自是懂这话中之意。一别两年,从越州再到钱塘,一个在宫里刀口舔血,一个在宫外娶亲纳妾,再见时,想问想听的又何止千言万语能应对? 忽得,门外一阵叠指扣门声,将屋内相对无言的二人唬得一惊。 “公主!”净荷声音里的惊慌可是比日月同天还要稀罕,“清瑶殿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大长公主这会儿怕已到了!” 杨秀忙拉了净荷进屋,让她仔细道清原委。竟是清瑶殿的人亲自来报,说是皇上正在前朝与大臣议事不敢惊扰只得来找两位长公主讨主意。 “到底何事如此惊慌?” “襄嫔……襄嫔小月了!” 什么!静善和杨秀面面相觑都像是听了什么怪语诞谈。从未听闻襄嫔有喜,现下何来小月一说? 净荷也不知其中究竟,只看清瑶殿派来报信儿的丫头哭得可怜便也跟着着了急,毕竟后宫多年无子,好容易有了点血脉竟糊里糊涂地掉了,如何让人不扼腕? 此事没头没脑地就像一声平地雷,后宫原本只能算是暗流涌动,可如今这样一炸,不知又要翻起什么风波。赣南暴动刚起,入秋后金兵又是草长马肥,内忧外患之下赵构原已是忙得连着五日不出乾元殿,若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后宫再有人兴风作浪那…… 静善沉思的功夫杨秀早已问清了来龙去脉,也知清瑶殿早请了御医诊治,襄嫔并无性命之忧。说是来请两位长公主做主怕不过是想闹得大些博个怜惜,不让这苦命的孩子白白没了。 无碍性命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静善初时的惊诧既没了,也就无意当即赶赴清瑶殿,只交代净荷好生安抚来人,自己收拾停当后自会去探望。 那边净荷刚去,杨秀的眉头便又锁了起来。这里刚说如何躲过宫里妇人如何不叫人发现静善足下有异,竟无端端地出了这么一档子怪事。静善说什么都是要去的,一来襄嫔位分已不算低,那个没了的孩子又是这么多年后宫里头一份儿,于情于理她这个独得盛宠长公主也该去探望劝慰一番,毕竟后宫里,谁说面子上的事不是生死大事…… “唉。”静善这声叹大抵只是为着脚上的旧伤又要添新彩,“鞋子在床下,还要麻烦秀姑娘了。” 杨秀会意忙蹲下身寻出鞋小心地服侍她穿上,红缎子鞋面好就好在不显血色。 “你这……能走吗?” “咬牙挺过去便是。出了这门,你记着,我便是好端端的齐全人,连净荷也不能让她看出半点端倪。” “也就是皇上这几日为着赣南动乱的事无暇进后宫,他若知你受这样的苦……” “那我李静善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杨秀猛地一怔。是啊,皇上纵是千般恩宠,也都是给御妹长公主的,而不是眼前这个心思深沉的女贼李静善。她看着静善的双足实实地踩在地上,脸上隐忍的与决然的眼神竟凑成几分奇异的动人之色,忽然之间,杨秀似乎明白了她与高世荣之间这种若隐若现却似金坚的依恋——一些话、一些事,只有他能听她倾诉。 “好了,走吧。” 第七十四章 清瑶殿 静善刚进清瑶殿,就听得内室里传来女人混杂的低声呜咽。款步进来时,只见小小的屋子黑压压地挤满了胭脂粉黛——后宫的妃嫔怕是倾巢而出了。这样惊奇古怪的事,可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自是要好好热闹热闹。 一眼扫过去,端坐在上座不紧不慢用着茶的自是来了许久的荣德,陪在她身边的是位分最高的文茵,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吴才人一向深居简出,此刻却唯她在床上坐着紧搂着面色惨淡的襄嫔一面陪着落泪一面好言劝慰着;床尾聚着的则是和襄嫔一同入宫的歆才人和晏贵嫔——这孩子没得太快,原本不知能搅起多少艳羡嫉恨如今倒都成了眼底里暗暗的幸灾乐祸;倒是那潘贤妃毕竟上了些年岁不比这群虎视眈眈的新宠,正忙着嘱咐下人如何料理服侍。 “福国长公主到!”随着杨秀一声清凌凌的通报,阖屋上下妃嫔自张贵妃始都忙起身见礼。就连坐得四平八稳的荣德也不得不上前含笑寒暄。 “环儿你可算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竟还不知道,姐姐也只能和你合计合计了。” “此事虽突然,却万幸襄嫔无大碍,御医既已用了药,这里也变没什么事了,左不过让她好生将养些,不知还有什么要合计?” 荣德闻言怔了怔,旋即拉了静善坐下,低声道;“自是要合计如何回禀你皇兄。” “这……”静善不解地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如实禀告,让皇兄尽早来清瑶殿好生抚慰。” “你说得轻巧。”荣德不失端庄地白了静善一眼,“你平日里最与你皇兄亲近,怎么这会儿倒不为他想了?后宫多年无嗣,这好不容易有了点动静,影儿还没见着就掉了,他若知道还不晓得要多灰心!” “总也瞒不住,长痛不如短痛……”这痛字刚一出口,静善脚上的伤就像应声儿般陡然痛得直刺心窝,瞬时眼眶里被激得挤满了泪水,静善终还是掌不住猛低头**了一声。 “哟,这是怎么了?”荣德不无关切地欲上前搀扶,却被一旁的杨秀抢了先。 “长公主可是头痛又犯了?”静善咬着牙看了一眼杨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大长公主不知,公主那日寿宴时中了暑气,回宫后就一直恹恹的,时而头痛晕眩,时而手足无力。只是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御医看了我只让清净调理,您没瞧这几日灵和宫大门紧闭不见来客?奴婢也是今日才知公主如此不适。” “原是如此。你这几日不出宫门又不见客,让姐姐好是悬心。宣的哪位御医瞧的?现吃些什么药?” 静善正不知如何搪塞就听得门外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孙德顺尖厉的通报声——皇上到了。 来得可是时候,静善瞧着荣德一脸惊错,低声道:“如何与皇兄说此事,还用咱们姐妹操心?清瑶殿的人自会说得声泪俱下、让闻者伤心。” 说话间赵构已进了屋来,一身齐全的朝冠朝服显是在前面刚见了臣工还未及换下,一身气派登时冲走了满屋子的戚戚丧气。 “皇上!”那襄嫔一眼瞧着赵构来了,立即像是回了血般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其声悲恸哀婉又兼具磅礴之势,当真是闻者落泪,“臣妾无用,未能保住龙脉,还请皇上责罚!” 吴才人见状知趣地起了身,换了赵构坐下半搂着绵若无骨的襄嫔任她伏在胸前痛哭。 “爱妃说得什么话。你为朕孕育龙胎是大功一件,今日遭此不幸原非人力能救,何来责罚一说。”赵构在她的手臂轻轻拍了三拍,便将她从自己怀中移出靠在软枕上半坐着,扶着她的双肩,笑道:“瞧爱妃这脸,都快哭成你宫里养的那只花狸了。 ” 襄嫔忙用手遮住了半边脸,抽抽搭搭地从指缝里看着皇上。 似乎……似乎比预想的心情好得多。是好事?也许是吧,至少总比龙颜大怒迁怒于她要好得多,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第头一个皇嗣,第一次与皇上说时,他惊得连手里的茶盏都打碎了,又百般叮嘱她万不可说与后宫妃嫔,就怕谁错了心思打这孩子的主意,所以这怀胎快三个月了,后宫诸人竟还都懵然不知…… “哎呦!”一声尖叫惊得众人忙四下看是何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赵构撇下襄嫔一个箭步冲到荣德跟前半蹲着扶起一人,焦急地道:“环儿?你怎么了!” 福国公主?众人这下才看清不知什么时候这小长公主竟摔倒在了地上狼狈地坐在拖地长裙上埋头**着。皇上倒是机敏,当下就冲到了公主身边…… “没……没事。”静善悔得满面涨红,千般小心还是抵不过这双不争气的双足。她不过是想站起身去床边劝慰几句全了礼数便回宫,谁想起来得急一下没站稳重心全压在伤得最重的右脚上,猛得一吃痛整个人就扑跪在椅子前,当真是狼狈之极。 “皇上,公主寿宴那日中了暑气,这几日一直周身乏力头晕目眩,刚一定是坐得久了忽得起来一时晕眩这才摔倒在地……”杨秀说得声音极大,也算是给众人个交代。 赵构心疼地看了看静善低垂着头,却还掩不住涨红的面颊,又扫了眼满屋子各怀心思却又缄口不言的妃嫔,一时忽有些莫名的深恶痛绝之感,恨不能一声怒吼之下阖屋清净,只剩自己和怀中的环儿二人…… 静善被这段诡异的沉寂吓得一声都不敢再出,胸口像是有千斤巨石狠狠压住不放一丝空气进入。熨得服帖的裙摆这会儿已被她攥得褶皱不堪,忽得一下,她只觉身子一轻,双足离地,整个人被拦腰抱起,她下意识地抓住赵构的领口,却正好对上那双黑似子夜天幕的眸子,清冷,却泛着丝丝怒火。 “皇上!”竟是吴才人第一个回过了神儿上前拦住了赵构,“襄嫔妹妹刚刚没了孩子,您就这么走了,妹妹还不知要多伤心。长公主虽中了些暑气,可已调理了这么多日想必不会有大碍。不如让宫人抬了轿辇送回灵和宫歇息,就不必让皇上亲自送回了吧。” “让开!” 不留丝毫余地的两个字像是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吴才人脸上。她是入宫快六年的老人,又有护驾救主之宫,就算当私张贵妃独宠之时皇上也对她尊敬有加从没给过她半点难堪。可今日,今日合情合理的一席话怎么就被如此回绝? “皇上……您……”吴才人既这般被打发,其余众人更是不敢自讨没趣,更别说原也是没那个心,只有襄嫔虽是惊惧,却还不甘心地唤了一声,虽也是不知这下面要说些什么。 “爱妃先好好歇息,朕晚一些再来看你。” 不咸不淡的一句刚扔下,赵构就抱着静善大步走了出去,孙德顺小跑着跟在后面,还有灵和宫及紫宸宫的丫鬟太监也都忙不迭地跟上。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内室登时竟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个瞠目惊舌的妃嫔,并上再也坐不住的荣德长公主…… —————————————— “谁都不许跟着!” 赵构稳稳地抱着静善大步走进灵和宫内堂,小心翼翼地放了静善在床上,自己坐在床首将她半搂在怀中。 空荡荡的内室大敞着房门,门外鸦雀无声地垂手立着两宫下人。 “朕……我这几日忙于朝政,疏忽了,你身子都弱成这个样子我竟还丝毫不知。” “原也,原也不是什么大病。”静善乏力地把头靠在赵构身上,“赣南动乱是大事,眼瞧就要入秋了,万一金兵趁机南下,便是内忧外患的险局了,大宋这一年来好不容易有了稳定之象,万不可再生波澜。” “放心,我已换将,此人剿匪多年,身经百战,此役当不在话下。” “哦?是谁?” “岳飞。” “原是他。”静善微闭着双眼,“大败曹成却虽是奇功,可毕竟还年轻得很,你怎么这样放心?” “他治军严明,战法多变,之前常年在两广一带镇压叛乱,熟悉农民叛军的路数。李纲对此人极为看好,多次上书力荐,断言此人异日必成中兴名将!” “这李大人虽赋了闲,可这心还是不离朝堂啊。” 赵构叹了口气,道:“李纲者,忠勇重臣也。当年废相,实是无奈之举。好在李卿君子胸怀一心为国,虽遭罢黜还是常常密信入宫,为我出谋划策。” “赣南一事既已换了将,你这些日子也该轻松些,怎么还是忙得不见人影?杨秀说你这几日连饭都不能按时吃了。”静善不自禁地抚着赵构清瘦如刀削般的轮廓,“你只顾说我身子弱,却不知自己也就剩个虚架子了。” “杨秀又在你这儿嚼舌头,早该把她嫁出去了!”赵构笑着道:“哪像她说的那样。只是近来齐宫里的探子传信说刘豫竟开始调兵遣将整日召大将进宫密探,显是要不日攻我大宋。我日夜悬心就是在猜他这一次的主力放在何处。” “我听闻韩世忠将军最近大病一场,至今还未痊愈。刘賊会不会趁虚而入从淮东入手?” “那倒不至于。”赵构微微蹙眉,“淮东是江南第一重镇,兵力雄厚,固若金汤。且距伪齐路远,刘豫若只因主将染疾便仓促进攻,所冒风险过大。他此次筹谋良久,必是精心布局,不会剑走偏锋。” “那……” “五日后便是殿试,我思虑良久,乱世良臣绝不能只通诗词歌赋,不如就将此题抛于参试士子,既能为朝廷分忧又能勘辨优劣,选才举能。” “这样甚好。”静善想了一会儿,抬头笑道,“你也留了好一阵子了,快回清瑶殿吧,别让襄嫔灰心。” “我看你刚才摔时似是崴了脚,要不要宣御医来看看?”赵构也不接静善的话,说着便欲掀开裙察看她脚上伤势,慌得静善忙一把拦下,“无妨!” 赵构迟疑地收回了手。 “不过是小伤,养养就好。这几日不知宣了多少回御医,没得叫人说我轻狂。” “谁敢……” “好了,快回去吧。”静善看赵构还是一副不愿走的样子,低声正色道:“你别忘了,襄嫔是吴玠大人的内侄女。刘豫要是真攻过来,陕地要塞便是金人突袭的第一站,万不可在这个时候伤了吴大人的心。” 赵构凝眉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周身打量了一遍静善,道:“行吧。我让杨秀留下陪你,千万小心,我晚膳时分再过来。” “今日便不必来了。”静善若有所指地看了看门外,“在清瑶殿用了便罢了。” 赵构心下会意,也知于情于理也该去襄嫔宫里陪着,只是…… 他狠了狠心,转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突又停下。 “环儿。” “这几日还是好生在宫里将养,切不可再四处走动了。” “这……”静善心中暗叫不好,这时才想起与高世荣之约,“我并无大碍,略出去散散心也是有裨益的。” “这是皇命,听话!” “额……那,好吧。” 赵构满意离去,只留下静善并着杨秀,相顾无言…… 第七十五章 相见欢 <!--章节内容开始-->“什么?你亲眼瞧见的?” 荣德猛得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瞪圆了细长的媚眼,拉住箐遥,厉声道:“你可别胡言乱语。本宫可是听说皇上有明旨给环儿,闭门半月,安心养病。这才是几天前的事,她哪有胆子这个时候抗旨出宫?” 箐遥吓得忙赌咒发誓,“若不是亲眼所见,奴婢也不敢来回长公主啊!”她四下看了看,好在后殿里陪侍的都是些奉茶的三等丫头,大半都是钱塘新人,在宫里根基不深用得放心些。 “今晨五更时分,奴婢正要去膳房看着厨娘熬公主的双陈汤,就见一驾单乘小车从灵和宫角门里出来直向北宫门那边儿去。您猜那赶车的是谁?” “谁?” “秀姑娘!” 杨秀?荣德心里一惊。那个被宠上天的丫头竟亲自赶车?里头必是赵环无疑,趁着五更天从北宫门走也定是瞒人耳目偷着跑出去,可是,她更在意的是那个杨秀到底为着什么担这样犯不上的罪名…… “公主,这事您要管啊!皇上这几日忙于朝政,怕是无暇管教小长公主。可这后宫里除了您,谁还敢去挑灵和宫的不是?” 荣德微微摇了摇手,止住了一旁喋喋不休的箐遥。她不过是几次不小心说了几句看不惯赵环恃宠轻狂的样子罢了,宫里近身的丫头就开始留意灵和宫的动静了,当真是有些眼色。只是此事说轻不轻——总归是明目张胆的抗旨,可若说重……就凭皇上对这个幼妹的宠溺,怕是比这荒唐十倍的事也抵不过她的几句软话,到头来还不是自讨没趣。 荣德扶额沉思少顷,道:“去宣李夫人进宫。” “是。” “等等!” 箐遥伶俐地站下。 “公主吩咐?” “路过灵和宫的时候,带净荷过来。记住,莫惊动旁人。” ———————————— 单乘的马车轻便是轻便可总归要颠簸些,明明已在杨府后园里歇了良久,却还是止不住晕眩。静善自嘲地笑了笑,饮尽了杯里的残酒——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久了,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将世间千种苦吃过遍的人…… “蜀地鹅黄佳酿,可解得长公主新愁?” 静善差点将手里的青玉盏贯到地上。她猛得起身回头正对上那个背手前行徐徐而来的身影。簇新的月白织锦袍配着耀眼的鎏金攒宝带,经年不见,他竟还是陌上翩翩少年郎,而自己…… 突如其来的羞惭逼得她措手不及。 “善儿。”柔糯的两个字破天荒的不带半分戏谑,却似是那濒死骆驼身子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砸跨了静善最后一丝理智。善儿……她噙着两汪泪水,无声地扎进那个男人的怀里,听着远处的风仔细地拂落竹叶上的清露。 “有时连我自己都忘了,李静善还活着……” “我记得就够了。”简短的几个字温柔依旧,却如山盟海誓般坚定。 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眶,静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身自坐了,忙不迭地用帕子拭着泪。 “躲什么?肩头都被你打湿了,还怕我笑你哭鼻子不成?” 静善嗔着瞪了他一眼,心里却禁不住发笑。几年来周遭种种都变得太快,快得让她眼花缭乱,还好他还是他,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歪头避开了高世荣佯打过来的折扇,盈盈笑道:“谁躲来着,你这张嘴还是半点不饶人的。” “哪儿的话!宠冠六宫的福国长公主,小人有几个脑袋敢怠慢?” “什么宠冠六宫……”静善低头摆弄着裙带,“我又不是他的妃妾,不过是异母的妹妹罢了。” “纵是异母,也是皇上身边最亲的血脉了。”高世荣顿了顿,又悠悠道:“不过他待你的恩宠,确是有些过了。我虽在宫外,耳里也没少灌些闲言碎语……” “什么闲言碎语?” “你自己清楚。” 静善看着高世荣突然板起来的脸,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即使是之前文茵当面逼问,她虽惊诧但也未曾乱了方寸,可如今在他面前,自己好似突然又成了数年前趁着夜深逃出乾明庵的小尼。在黑暗里跌跌撞撞,眼泪夹着汗水,一起在朔风里挥散…… “唉。”高世荣看着静善欲说还休的神情,不禁长叹一声,道:“你我脾气秉性像得出奇,我多此一句不是不信你,更多是不信自己。情关本就难过,偏这世上又多结孽缘,我已被困多年,实是不想你再入此牢笼。” “躲不过的……”静善红着眼圈若有所思地看着高世荣把面前空了的酒盏斟满,一饮而尽,突然道:“若是再活一次,你可愿从不踏入蓟州半步,永不与杨青相识?” 高世荣默默望着静善良久,终叹道:“我就知劝你不过是白费口舌。我连自己都劝不住,更何况是你……” “你和他……想必如今相见也是难于登天了吧?” 高世荣仰头笑了笑,道:“比见你容易多了。” 静善会意地苦笑道:“也是,为见你,我担得可是抗旨的我罪名,又拉扯上了杨秀……” “欺君的罪都犯下了,区区抗旨又算得上什么?” “还说!你……啊!”静善正笑着作势要推他,没想到身子刚向前倾了倾,脚上不觉间便吃上劲儿正触到痛处,一时掌不住叫出声来。 “怎么……”高世荣刚问出声旋即便想起杨秀前番回的话,当下便知必又是裹足留下的新伤发作,心疼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替她脱下红缎鞋,里面果然早洇满了鲜血…… “就当真没别的法子了?” “若有,我何至于要受这样的罪?那个鬼精的吴心儿突然跳了出来,主子又偏偏是被荣德看重的都统夫人,再加上寿宴前荣德特意送过来的那双三寸百兽鞋,样样都是冲着赵环那双小脚来的,我哪敢不早做打算?”静善夺过高世荣手中的绣鞋,咬着牙重套了上去,“不过就捱这几日,现在痛得倒不胜先时了。” “如此说……我也实在是,帮不上你……” “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静善果断地止住了他马上要出口的话,“当初走此险招,本就是饮鸩止渴一般。既已进了宫,是生是死我也再无遗恨了。我现在只盼……只盼不再牵累你……” “你如何能牵累到我?别胡思乱想了。”高世荣拿起酒壶斟满了静善面前的空盏,“素来新科士子都是要被外派到各地历练两三年的光景才能入京为官。父亲的意思自然是让我回蜀地领职,后日殿试一过,我便要离开钱塘回永州去了。山高水远的,怎么会被你牵累?” “高大人的算盘倒是打得响,皇上身边横竖有个甄依周旋,可伴君如伴虎,亲生的独子哪里能冒这个风险?”静善点着头不无轻蔑地抿了抿嘴,这个不曾谋面的高渊怎么听都不像是磊落忠良之辈。 “他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点骨血情也就算还了,我可不比甄阳,谁也别想把我关在蜀地一辈子!” “甄阳……”静善的心头像是被暗刺猛扎了一下,“他……可还好?” “你总算是有点良心。”高世荣瞥了她一眼,叹道:“没来钱塘之前好的很。” “我有时也会念起他,但你明白,离我越远,活得便越安稳,我不忍他卷进这种欺君大罪……” “如此就算你也做了件善事了。” “善事,谁不愿做些善事呢……”静善疲累地垂下了头,繁重的头饰压得人没有半点神气。过了良久,她撑着石桌缓缓地站起了身。 “出宫太久了,不能再耽搁了。” 说着便欲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善儿。” 高世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隔着三层绉纱,还能摸到沁骨的冰凉。 “遇事大可托付杨秀,和我在你身边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静善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刚出口便化散在了风里。 高世荣缓缓地放开了手,看着她孱弱的背影一点点隐没在竹林的边际。 第七十六章 错更错 <!--章节内容开始-->静善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决心离开了高世荣,出了杨府,上了马车。就像不知一路如何从乾明庵辗转到钱塘深宫。 日头高了,已是近午时的光景。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再也不是刚出宫时的冷清模样。马车不敢再疾奔飞驰,杨秀也不便再亲自驾车,只得从府中带出了家奴牵着缰绳在拥挤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挪着车轮。 好在杨府本也就在宫墙边儿上,入了宫门,马车总算是能跑起来了。”啪”的一声,皮鞭抽在马背上留下残忍的印记也惊醒了车里尚在高世荣身边神游的静善。她抬头看了看杨秀,疲倦的神色丝毫挡不住那双乌黑眸子里时刻不松懈的机警…… ”吁……” ”怎么了!” 疾驰的马车猛得停了下来,杨秀反手打起了车帘不满地向车下望去。却见是平日里跟着孙德顺的小太监旺子正挡在马车之前。 孙德顺的人。杨秀心下一沉,她与孙德顺虽同在皇上身边侍奉可一向算不得有交情的,无非是各自尽心罢了,再者帮敛容传信的事被她拿住后,孙德顺更像避鬼一样避着她,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亲信拦自己的车驾……杨秀回头看了看静善,一言不发地撂帘下了车。 车里的静善一头雾水,却也不好跟着下去。本就是抗旨偷溜出宫,又是与杨秀同往,瞧在谁的眼里也免不了一番思量。 ”何人拦车?” 静善这儿正烦闷着,却见杨秀没一会儿地功夫又上了车来,只是神色大变,竟有一丝慌乱。 ”快走,去灵和宫!” 杨秀猛敲了敲车厢壁。马车又猛得飞驰起来。 ”到底什么事?” ”皇上……皇上在你宫里。” …………………………………… 灵和宫从没陷入过这样的死静,从上到下,一草一木,都似恨不能把自己深埋入土化成一粒粒尘埃。 静善心如死灰地跪在内堂下,身后陪跪着杨秀,再后是自冯益以下灵和宫一众内侍。 荣德深深地呷了一口浓茶,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整个宫里,也许也只有她是真的享受着此刻令人窒息的沉寂。 她瞄了一眼赵构--腰板僵直的高坐上位,阴沉不定的眼神在静善和杨秀之间来回游走。 许是真不知如何开口吧。荣德轻蔑地理了理鬓发,不慌不忙地道:”皇上有话就问吧,也别让环妹妹白跪着。” ”不劳皇兄过问!”静善抢着抬头道:”环儿确是有违兄长叮嘱,私出宫门。只是……” ”哟,这抗旨的罪名让妹妹这一说倒像是家长里短了。” 荣德甜腻的声音怄得静善心口直闷,只是她如今倒没心力理会荣德,仍旧盯着赵构,眼里满满一汪委屈。 ”环儿缠绵病榻多日,灵和宫上下都沾着病气,实是等不及想出宫换换新鲜气儿。”静善留心着赵构的面色,斟酌着又道:”我知皇兄近来多为政务烦心,不想为这点小事叨扰皇兄。只得暗里求了秀姐姐带环儿出宫转转。环儿深知闺中女儿不宜抛头露面,也没敢多逛,只在秀姐姐私宅里逗留了片刻罢了。又怕皇兄担心,赶着午时前便回来了。谁想……谁想竟还是惊动皇兄了。” 她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溜向一旁坐得安稳的荣德。今日事,若非她,何至闹到这个地步! ”唉,你啊。”赵构摇头长叹了一声,抬了抬手让她起身,”朕该料到,嘱咐你多少也不过是耳旁风罢了,就不该下旨让你闭宫养病。你这个性子,本就不是能闷得住的。” ”谢皇兄体谅……” ”别忙着谢。”赵构的余光扫过身旁的荣德,尽力板起了面孔,沉声道:”杨秀!” ”奴婢在。” ”向来赞你识大体,怎么也敢纵着她胡闹!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杨秀深知这是让荣德面子上过得去,小惩大诫的意思罢了,也不多嘴,利落地谢了恩,便自起身仍回赵构身边侍立。却听赵构又道:”灵和宫上下护主不力,每人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地下跪着的众人听了虽暗暗叫苦,却也庆幸躲过一劫。尽管多少有些冤屈,可这纵主抗旨的罪过总算没深究下去。 ”环儿……”赵构刚要吩咐,却抬眼正瞧到静善苍白的面色,忙命她坐了,才道:”你今日如此胡闹害得长姐为你的安危担心,还不向长姐认个错。” ”是……”静善乖巧地点头应了,低眉顺眼地朝着荣德莞尔一笑,却也不起身,柔声道:”妹妹不过一时贪玩,竟让长姐如此费心,当真是罪孽深重。长姐看在环儿年幼不更事的份上,就饶了妹妹这一回如何?” 荣德冷眼瞧着他们兄妹二人这一唱一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酒般说不出什么滋味。自她回宫以来,明明是不分亲疏的异母三兄妹似独独只她是个外人。本想着寻机会灭灭赵环的风头,可不想这样明目张胆抗旨的罪过都能被她三言两语遮盖过去,而皇上竟似比她还急着息事宁人! 还好,李氏都料到了。 荣德忍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角。 ”妹妹真以为做姐姐的就只是担心这个?” ”那……可是环儿还做了什么不妥之事惹姐姐悬心了?还望姐姐教导……” 还能有什么?静善飘忽的眼神不经意地与杨秀对上,慌得又立即移开。 ”你若只是随秀姑娘去私宅游玩姐姐何至于如此呢?杨府就在宫墙边儿上又是护卫森严,原和宫里也是没什么两样的。”荣德不急不慢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笑道:”只是环儿,你是单为着景致去的吗?” ”皇姐何意?” 一旁静默的赵构突然蹙眉问了一句。 ”我一早就知环儿私离出宫了,又是秀姑娘亲自驾车带出去的。本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长姐如母免不了要加一层仔细。”荣德笑得更真挚了几分,”兴乐殿的人在杨府外面一直侯着,就怕有半点差错。没想到刚过辰时,一辆单乘马车竟从杨府后门进了府去,一直等环儿的车驾返宫那辆马车方才又出来。下人们想得周全便跟着那马车去瞧了个究竟,皇上可猜得到那马车驶向何处了?” 赵构阴沉的脸略向身后的杨秀侧了侧。 ”这……长公主莫言听下人乱说,奴婢的私宅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哼……”荣德冷笑道:”自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可若是公主开口相求,自是不在话下。再者说,这甄家的大公子也算不得外人了吧。” 不是高世荣?静善紧绷的神经似是忽得松了一下,可旋即又陷入团团迷雾之中。如何又牵扯进了甄阳。荣德话里之意分明是暗指自己为私情出宫相会外男,可自己与甄阳那点不曾说破的牵绊又怎会被她知晓?就算高世荣的马车当真驶进了甄阳的下处,若不知些蓟州甄府里的密事她断不会如此笃定的说出这层意思,可是…… ”甄阳?”短短的两个字像是被咬碎了才从赵构的嘴里吐出,”私传信笺还不够,必要抗旨相会才罢休吗?” 静善心下一惊——他竟始终未忘那日甄阳冒险让甄依传信与她的事,若真如此,此番确是像变本加厉般可恶了…… ”皇兄,环儿只是、只是……” ”你想好再回话!”赵构一掌拍在了案子上,”抗旨再欺君,我怕你担不起这个罪过!” 抗旨再欺君……静善顿时像是被这五个字当头砸了一棒,只觉天旋地转,身子如白羽般随风飘起,不知落在何处,更别提如何想说辞搪塞…… “皇上这是何必呢?”荣德殷勤地笑劝道:“环儿女儿家家的,如何说的出口呢?” 陡然间,静善明白了她的用意,只是太晚了些。 “本宫听说,当初环儿在蓟州甄大人府上足留了小半年的光景,和甄家小姐公子相交甚厚,尤其是与公子甄阳。”荣德暧昧的语气似是生怕有人不解意一般,“本也是的,一个郎才一个女貌,难免情愫暗生。甄公子连自己护身的赤玉玦都与了环儿,若不是宫里派人去接了环儿回宫,两人如今也犯不上受这样的委屈不是?依我说,环儿也不小了,皇上不如就成人之美,赐婚于二人罢了!省得二人相思成疾,再做出今日这般不体面的事。” “环儿。” 陈吟过后,赵构犹疑地开了口。 “长姐所说,可也是你的心意?” “皇兄……” “朕许诺过,你若出嫁,必是心甘情愿的结果。” 他还记得。当日在越州的诺言,他竟还记得……静善拼命噙住眼窝里泪珠,低头顿了片刻,忍痛轻声道:“母后三年孝期未过,环儿绝不敢动儿女私念。请皇兄切勿再提及此事。” “孟太后说到底不是生母。”荣德抢着道:“你原也不必……” “皇姐!”赵构冷声道:“母后功在社稷,与生母无异,不可放肆!” “是、是姐姐失言了。” 荣德一时急于促成此事,不想犯了忌讳,只得讪笑着遮掩过去,倒也不敢再多言。 “孙德顺。” “皇上吩咐。” “殿试之前,灵和宫上下闭门封宫。无诏不得见外客!” 赵构撂下口谕,便欲起身离开。 “皇兄……” 赵构停住脚步,却不愿回头看一眼。 “这是明旨,望皇妹谨记。” 第七十七章 高家人 <!--章节内容开始-->兴乐殿就像是一只被花石头压得严实的咸菜缸,平日里密不透风,只有荣德偶尔出去时才能露出半丝透气的缝隙。而眼下,罗苒的眼神顺着茶盖的边缘溜向桌对面,囫囵咽下了一大口浓茶--那丝缝隙又合死了。 自打那日荣德在灵和宫赢了胜仗,对罗苒的倚信便似更胜了几分。从前无事不宣,如今日日入宫相伴却已成了常例,就连这殿试的正日子,钱塘城打外城门起便严阵以待,更何况是宫里的景象。内宫门辰时开启后便一直关着,直到士子试后出宫才能再度开启。荣德却似毫不在意,仍照常接了罗苒进宫,只不过赶在辰时,比平日晚了些时候。 “长公主这是去哪儿了?”罗苒陪笑道:“妾身这一来,殿里空荡荡的,箐遥和兰溪都不在,连个答话的人都没有,好在有个奉茶的丫头还算得体些。” 荣德顺着罗苒目光所示处瞥了一眼,门帘边儿立着一个穿水红襦裙的丫头,倒有些面熟,也是叫什么兰的? “还能去哪儿?”荣德并未再在那丫头身上费神,只道;“皇上忙着在宣德殿采士,我也只能在后宫里转转,倒是顺道去襄嫔那儿看了看。可怜那丫头,本来身子就弱,这么一折腾,更是只剩一把骨头了。亏得吴才人尽心照料。日夜住在清瑶殿,一应汤药吃食都亲自经手。” “她们姐妹情深,在宫里也是难得了。” “哪里真是姐妹情深呢?”荣德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道:“襄嫔是吴玠将军的内侄女,吴芍祖上和她家联过姻,是个七拐八绕的远亲。吴翰林不过是个致仕的低职文官,吴芍有救驾大功却迟迟不得晋封,还不是受了不争气的娘家拖累?如今有这样个如日中天的将军远亲,可不要全力攀附?” “妾身哪能懂得这些。” 梨涡浅露,当真如懵懂豆蔻一般。 “你最是聪慧的,只不过不见得通晓这前朝后宫的勾连。本宫自小是见惯了这才能洞若观火。不过要说起机敏谨慎,还是比不上你。”荣德言语间的优越不难听出,“前番灵和宫的事要不是你提醒,本宫当真就冒冒失失去回皇上赵环抗旨私出宫了。还是你料得准,凭皇上对她的偏爱这点罪名根本算不得什么,不痛不痒的就过去了,没得让本宫落个刻薄骂名。” “长姐如母,福国公主有错在先,谁敢说您的不是呢?” “宫里的舌头最是随风跑的,见皇上宠着她,便都很不能把她赞出花来了。什么天仙临凡,青女转世的,只要皇上不动怒,哪个真把抗旨这档子事记在心里!”荣德忿忿地喘着粗气,略缓了缓,“你派去杨府盯着的下人还真机灵,知道跟着那辆马车追到甄家公子的下处。出宫去杨府散个心不算是罪过,可这违背兄命私见待试外男、辱没皇家清誉,可就是饶不得的大罪了!”荣德禁不住笑出了声,“要本宫说啊,那派去的下人该重重褒赏一番!” “长公主说的是,自然要赏。”罗苒笑盈盈地随声附和着。弯弯的眼睛里盛满了温顺乖巧,“灵和宫经此一事,必是萧条了不少吧?” “嗳!本宫可不知,这宫里全忙着照顾襄嫔小月,谁有闲工夫去理会灵和宫呢?”荣德得意地叹着气,“左右环儿身子也不好,清静养着便罢了。” “皇上也没再去看过?”罗苒眉心微动,“不是真失了宠了吧?” “唉,不会”荣德闷闷地长出了口气儿,“她之前那番盛宠,每日与皇上形影不离就像一个人似的,皇上倒不见得真能舍得她。只是添些隔隙,本宫也让皇上也明白明白,妹妹再亲,也是一天大过一天,总会藏些女孩儿家心事。” 罗苒会意地点了点头,深呷了口茶,恩,有些凉了。 她深知,荣德心思深沉,行事老成,却偏偏作稚子之态费心与小长公主争宠,说到底不过就是意气之争罢了,压根便与大计无关。也是,都是异母的姐妹,偏偏庶出的小长公主独获青眼,任换做谁也必是忿忿难平。只是...罗苒精心地把茶盖严丝合缝地扣在茶盏上,又微微旋了旋,对正了花色...这一箭切莫要扎得太深,否则好端端的双雕岂不要白白跑了一只... ----------------------------------------------------------------------------- 总算是把日头坐到西斜了,杨秀凝眉望着红罗纱外那团模模糊糊的光球,懒怠地扔下手里的绣活,缓步走出偏殿,漫无目的地向宫外踱去。 自在钱塘有了私宅,便再没在宫里耗到这个时辰过,都忘了傍晚时分夕阳斜斜笼着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时也竟有份毫无道理的肃穆安宁。 私宅怕是难回去了,这场风波总还算不得过去了。可比起灵和宫里的那位,她更忧心的倒是那位雷霆盛怒的九五之尊... 李静善没进宫时,赵构视她如姐如母,无话不说无苦不诉。那时前朝有波澜,她在他身旁护佑;后宫有横祸,她替他抵拦。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亲力亲为,学会了一力承担,学会了独自吞咽,学会了做另一个人的天..杨秀苦涩地笑了笑--怎么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力排众议特许那女子进政和殿时,应是在去年盛夏吧... “咚...嗡...”一声雄浑的撞钟声响从远处东南角层层传来--城南大佛寺的暮钟,一刻不差。殿试该了了。 杨秀想到此,脚下的步子也便急了起来,虽说高世荣的才气从未让她忧心过,可这两三日的变故不也都是在意料之外吗.... “秀姑娘留步!” 杨秀委实被这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唤惊了一下,回头看时竟是神武军左都统的夫人罗氏。梳得齐整的入云高髻上见缝插针地簪满了珠翠钗环,一身不符年岁的松绿百花镂金广绣长袍,腰间黄灿灿地系着十字编金软带,雍容倒有几分,却盖不住小户乍富式的俗艳。 杨秀胡乱地见了礼,便强笑着问何事。 “高公子金榜高中,状元榜首,秀姑娘不必费心打听了。” 状元?竟是状元?看来皇上是下了死心要抬举高家。杨秀来不及细想这些,不动声色地道:“奴婢怎么听不懂这话?李夫人说的是哪家高公子?” “川南处置使高渊大人的独子,妾身表兄,高世荣,秀姑娘想起来了?” 弯弯的笑睛里,有着让人困惑的戏谑。 “夫人何意?” 杨秀沉下了面色。清冷的四个字不容抗拒。 “莫要慌张,你这些年藏得极好,除了高家父子,怎会还有旁人知你身份?” “可夫人如今却知道的不少?”杨秀眼里的戒备没有丝毫松懈,可心里却已有了些眉目。 “自是表舅密信告知。”罗苒轻笑了笑,这个杨秀确是个人物,难怪表舅这样重用。 “我如今见罪于圣上,被软禁宫中,怕是不能为高大人效力了。” “岂能这么说?姑娘今日处境正是高大人送你的教训,还请秀姑娘笑纳。” “教训?什么教训?” “姑娘是高家的人,高公子,也是高家的人。” 杨秀顿时明白罗苒言下之意。这些年来,她从不听高渊号令,却对高世荣言听计从,高渊对此早就颇有怨言,只是无可奈何于她罢了。而此番她任由高世荣的性子,安排他与李静善在自己私府相会,被荣德抓住把柄,领了罚...慢着! 杨秀忽得抬眼厉声问道:“是你给大长公主出的主意让兴乐殿的人在我府外监视!” “姑娘说错了...”罗苒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襟,笑道:“杨府外暗中监视的都是我将军府里的家仆。” “这么说...”杨秀一字一顿地道:“那天高公子根本没有去甄阳府上吧。” “殿试三日前甄公子便闭门谢客了。姑娘说呢?” 杨秀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灿若春桃的脸庞,良久方无力地低声道:“是...高大人的意思?利用荣德之口,趁机赐婚于甄阳?” “唉,只是没想到皇上还是舍不得小长公主...”罗苒不无可惜地撇了撇嘴角,“不过如今大半个前朝后宫都知道这段风流韵事了,甄阳好歹有了些机会。” 杨秀顿了顿,咬牙道:“既有心攀附,何不直接扯上高公子?偏要把这样的好事让给甄阳?” “高大人行事一向如此,姑娘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罗苒不以为意地笑道:“此事如豪赌一般,高大人怎么舍得让自己的独子冒这个险。再者,高公子早已娶甄家大小姐为妻了,不好牵扯进此事。” “也是。”杨秀幽幽地说了一句,“嫁娶联姻这种事派些穷亲戚去便罢了。晏贵嫔如此,夫人您也是如此。” 罗苒倒似不在意她言语间的讥讽。 “若非表舅,我现在还不知嫁给绵水县的哪个乡绅员外呢,一辈子都出不了蜀地,更别说出入皇宫与皇亲贵胄为伴。秀姑娘不必费心点拨了。” 罗苒四下瞧了瞧,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利落地塞到杨秀怀中。 “高大人密信,姑娘收好。” 说完便转身欲走。 “你不怕我今晚便将此信呈与皇上!” 罗苒浅笑出声,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了杨秀的视线。 第七十八章 苦自欺 <!--章节内容开始-->夜色还未褪去,只天际一丝微茫光亮有了些许晨曦的影子。 毓英殿前,杨秀与孙德顺各率一列手捧巾皂盆罐之物丫鬟内监,一左一右于殿门两侧,垂首静候。 随着殿内一阵轻嗽,两扇笨重的楠木殿门被咿呀呀地缓缓推开。两列侍从轻车熟路地鱼贯而入,轻巧迅速地填满了本就算不得大的内堂。 杨秀早已多年不做服侍更衣潄洗的活计,只静立一旁,不时以眼色警示着手脚慢怠的年轻丫头。 赵构的面色仍是不见好,虽尚是清晨,苍白瘦削的脸上却已笼上了倦色,想来又是辗转未眠。杨秀看着他深陷的眼眸略过铜镜时露出一丝惊诧——想来他自己也未料到盛年的身骨竟会如此经不得糟践。 何苦?杨秀在心里重重地叹着气,脸上却不肯露出半分异色。 福国长公主被封宫禁足已有半月之长,就连赣南暴动都快近尾声,可皇上却丝毫没有下旨解禁的意思,就算是殿试后的大赦旨,昭狱的重犯都放了大半,可灵和宫还似荒废多年的枯井般,别说无人赏玩,就连凭吊的痕迹也没有分厘。 他是下了狠心了。杨秀缓步上前,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发冠,抚平领口被粗心丫头留下的褶皱,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引着他去后殿用膳,吴才人应已准备停当。 说来也怪,吴芍自进宫,虽是没受过冷落,可也不曾专宠。谁料这连着七八天,皇上偏都宿在毓英殿。好在每日早起晚睡,丝毫不碍政务,这才没听到前朝那些个老夫子的酸话。 吴才人果然早已梳妆停当来后殿侯着了,这些日子也是苦了她。杨秀心甘情愿地向她见了礼——外头羡着的宠妃,说到底不过是奉茶侍膳的苦差罢了,可笑还要背着惑主专宠的恶名,这些年深居简出克己守礼攒出来的德望,就算是落花流水东去也了,当真呜呼悲哉。 ”嚓啦”一声,玉似的菊瓣白釉碗近乎惨烈的碎了满地。赵构缓缓地咽下口中的碧梗粥,冷清的眸子扫过站在碎瓷片前惊慌失措的吴芍,像是深秋的风掠过高高堆砌的残叶。 ”怎么,昨夜不曾安眠?” 吴芍涨红着脸,忙跪下回话道:”臣妾驾前失仪,求皇上宽攸。只因……昨夜清瑶殿的人忽来说襄嫔妹妹突发高热,臣妾赶着去照料,足忙了两三个时辰,看着妹妹退了热才回毓英殿,却又快到早膳的时辰,索性便没再睡……这会儿,确有些恍惚。” 赵构默然不语,修长的手指曲折出骨节,在红木桌子上不急不慢敲着折磨人的节奏。陡然,刚有些规律的节奏又停了下来。 ”御医去过清瑶殿了?” ”当值的夜里就去了,早上又换了几个。” 又是一阵不合时宜的静默。 ”可险?” ”倒也……不算险。”吴芍的声音有些发涩,”御医说小产后本就虚弱,又恰逢这入秋时气,偶染风寒,发热也是寻常事。”她顿了顿,”臣妾原该多嘱咐妹妹不要轻易下床走动的……” 赵构的脸色仍是不见半点波澜。他接过杨秀递来的巾帕,双手交叠,仔细地拭去碧梗粥的稻香气息,不过几下便随意地扔到了桌面上,任蜷成一团的杏黄缎帕懒洋洋地舒展回原样。 他的手微微扬起,本就不多的随侍立即悄然退下,只留杨秀一人陪侍——多年的规矩,杨秀原是不必看这些微妙的手势的。 ”朕说过,襄嫔的事不算在你身上。若上天有罚,也是朕一己担当,与你无干。” ”可那落胎的药,毕竟是臣妾亲手掺入桂花糕,又亲手送到了清瑶殿……” 吴芍拼尽全力地不让记忆重现,却还是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那日午后种种,夜夜在梦里重现,直到此刻,清晰到极点,像是千万支燃烧的红烛,钻入双眼,灼着她残缺的良心。 ”那又如何。朕的血脉,朕的旨意,与你无干。” 喜怒难辨的一句话,是劝慰,还是宣判。吴芍已无心分别。为臣为妾,便要从君从夫。父亲这样教,她就如此做。可为何,为何无人提醒过良知作祟时心痛得这般真切? ”起身吧。” 吴芍迟疑却还算坚定地握住了他伸出的右手,那手心不热不冷、似有似无的温度像极了他二人间从未落地的微妙情意。有尊重,有利用,有依赖……缥缈得像是天边云。 杨秀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深沉淡漠如秋水积潭,一个愚忠狠绝似新刃利剑。一时间,她竟被这对奇异的璧人吸引,忘却了满脑子的震惊恐惧。 襄嫔之子,竟是皇上密旨打下?! ”为何……” 杨秀看着后殿的大门在吴芍远去的身影后扣紧,把世上纷纷扰扰关在门外,唯余自己和赵构,刹那间,光阴似铺天盖地地回旋,回到康王府,回到简单的日子。 她恍惚地望着那个长大了的孩子,两个本不该出口的字还是喃喃而出。 ”为何?”赵构空拳着手,抵住单薄的双唇,试图压回不受控的咳嗽,却只是狼狈地喘成一团。 ”刘豫……”他还是挣扎着说下去,”刘豫刚有异动的迹象,陕地金军便开始向南做蚕食之状。陕西都统制吴玠,襄嫔的叔父,在接下来至少半年的光景里将成为大宋最重要的筹码!朕,不能给他留下半点起妄念的机会!”他顿了顿,像是在为不堪的往事悼念,”刘苗逆党如何逼宫,朕如何被废,先太子又是如何被尊为少主……襄嫔腹中之子,来得太不是时候。” ”我不是在问你这些。” 杨秀木然地看着他,像是精雕细琢的石佛像。 ”你刚问为何……” ”我是想知为何,为何这样的大事不与我知会!” 惹人心悸的沉默,不知何时已成了两人之间最舒适的常态。 ”秀姐姐。”良久,赵构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这种要遭天谴的事,朕,一人心知就够了。” ”她也不知?” ”她……”赵构痛恨自己没来由的心痛,”她只是朕的皇妹。你都不知,为何要与她知会?” ”你要自欺到何时!” ”到足以乱真之时。”赵构硬朗的轮廓还是在晨光里乱了阵脚,像是千年寒潭被细雨打出了波澜,”到她仅仅只是朕的皇妹之时。” 杨秀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这个说到底还是不曾改变的孩子,心痛地几乎站不稳脚。她蹲下身,像儿时那般,紧紧地把他揽在怀里,听着他心底,放肆的哭声。 原来最好的日子, 都已在身后了…… ----------——————…… 日子这样流过,也便流过了。像是无妄崖底的大河,汹涌澎湃抑或汩汩涓涓,总归是流去,流到不知名的远方…… 静善仰面盯着头顶的帐幔,三层叠挂的红软罗罩着绛紫缕金的霞影纱,仿佛生怕还有一丝半点的阳光逃过禁闭的门窗闯进内室。 她半睁的眼睛又阖了起来。黑暗,像是母亲的怀抱。沉浸时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即便心底明知下一秒便会溺毙其中,可还是想稳稳地睡去…… ”公主?用些晚膳吧?” 门外试探的轻唤,隔些时辰响起一次。静善微微蹙了蹙眉尖,还是没有睁开双眼。 曦月不意外地退出了内堂,对着廊下侯着的冯益宜兰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都连着三天水米不进了。再这样下去,是要出大事了……” ”公公?”宜兰不敢置信地看着冯益都当他是主心骨一般,怎么竟也说出了这样的话。”要是您、您都这么说,那公主岂不是真的凶多吉少。” ”姐姐莫慌。”曦月淡淡地道;”说到底不过是心病,皇上早晚给灵和宫解了禁,公主便大好了。” ”理儿是不错的。可天知道皇上什么时候能想起咱们来,公主这样的光景,还能等几日啊?” ”姐姐急什么?这不说话就要中秋了?” 宜兰闻言恍然拍手道:”这天天不出宫门,都忘了中秋快到了!皇室本就人丁稀少,这家宴上怎么能少了咱们公主?你说是吧公公?”她兴奋地等着冯益附和,却见冯益出神地向着西北角远眺着。 ”公……” 曦月猛得拉住了宜兰,暗暗使眼色让她顺着冯益的目光瞧去,只见净荷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关了外宫门,小跑着一路回了东厢房。 ”咳咳。” 冯益猛得收回了目光,警惕地看着眼前各怀心事的二人。 ”灵和宫封宫快一月了,净荷姐姐好大的本事,就这么伶俐地跑了个来回?也不知是去做的谁的差?” 冯益装着听不出曦月言语里的尖酸,笑呵呵地道:”她还能听谁的差?是咋家让她去内侍监领些节下用的新鲜花果,也给咱们宫里冲冲晦气。好在守宫门的几个小太监还给了几分薄面。” 曦月都不知这鬼话从何处拆穿好看些,正犹豫着却听内室房门咿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拽开。 ”公……公主?” 静善单薄的身子,只披了一件天青色绉纱长袖褂子,松松垮垮地搭在瘦削的肩上,像是秋末紧抱枝头不落的绿菊花。 静善淡然地俯视着手忙脚乱跪在地上的三人,眼窝里的颜色一寸寸回到了眸子里,诱人的漆黑在长长的睫毛后闪着致命的光芒。 ”更衣,传膳。” 第七十九章 情难禁 <!--章节内容开始-->可中秋日,灵和宫仍是未等到开宫解禁的圣旨。 冷落夜色下,正殿前的空地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极目远眺的身形。 紧贴皮肉的绛紫色绉纱里衣,衬在水红色重绸中衣之下,腰间系上胭脂色撒金百褶拖地长裙,外罩正红刻金硬领对襟长褂。 清瘦的身骨,难得擎起这般繁重的行头,好在娇艳的飞霞妆容和满插金玉簪钗的高髻掩住了本就不易察觉的力不从心之态,反倒演出了几分雍容。 她不知已在庭中立了多久,更不知自己在望什么等什么。她看着那两扇阻断目光蔓延的紧闭的宫门,好似正暗讽着自己的荒唐,可是裙下的脚却像已扎入泥土里,非他来,便无人可救…… 可灵和宫的宫墙为何要这样的高?是怕外面的人闯入,还是里面的人冲出?静善有些无力地抬起赘满簪饰的头,看着快要被高墙遮掩得一丝不漏的夜空,绝望的黑,却让她有了些许喘息之机。 他不会来了。 也好,若是今日不来,本也不必再来了。纵再来,来的也不是他了……心跳猝不及防地停了一拍,继而倒是意料之中的绞痛。 也好,既是总有一人要快刀斩断情丝,他动手,许还能多几分胜算。 也好…… 下巴习惯性地扬起,充盈眼眶的泪水慢吞吞地朝着夜空闪烁——也好,远远相望,两处为安。 ”公主……”封宫以来,灵和宫上下都提着一口气,本就谨小慎微如冯益,更是恨不能掐着喉咙说话,”快戌时了,宫宴早就散了,让曦月服侍您落妆歇息吧。” ”宫宴散了,那家宴呢?” 一声轻叹在这死寂的深夜还是显得太过刺耳。 ”钱塘城里沾亲带故的皇戚都不过是太祖一支下来的远亲了,哪次家宴邀了他们,每年不过就是您和皇上再加上大长公主。可如今您又……家宴还怎么办……” ”长姐若有心,何事办不成?” 幽幽一句,自是暗有所指。冯益顿了顿,似是狠下心般忽道:”公主,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这件事,原也是您留下的把柄太大,不然就凭皇上对您的的偏宠,再有心的人也动不了您分毫。” ”公公言下之意,是我自寻恶果。”语气里没有半点波动,就像唤杯茶或传次膳,”这话,确不是公公该说的。” ”老奴不该说的,又岂止这一句?只是老奴的报应还不知应在何处,也就索性不在意了。 倒是公主您……”冯益缓缓直起了身子,原还比静善高了些,”这灵和宫如今,与越州时的废宫相比,又有何不同?” 月光下,静善恍惚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彻骨的寒气从心底逸散。 ”自然不同!此乃御赐福国长公主寝宫!” ”下嫁甄公子之前,自是您的寝宫。” ”下嫁?皇兄许诺过,日后出嫁必是我亲自择婿……” ”昔日盛宠时的许诺?当年张贵妃还是新妇时,皇上多次许给她后位,如今情尽恩断,又有谁敢再提呢?”字字咄咄,句句紧逼,静善掌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却听冯益又道:”贵妃至少还有女护身,公主您失了皇上庇护剩的只是更多供人抓寻的把柄!” ”笑话!我乃大宋公主,有何把柄可抓!” ”失而复归的公主。”冯益冷冷地吐出这句话,却似不知如何说下去。良久方道:”当年迎公主回宫时,吴心儿便多有疑虑,曾和老奴诉说。只是她离宫多年不愿再多惹麻烦,才缄口不言,未多事上报圣上。可如今她却突然成了李夫人的近身侍女出入大长公主的兴乐宫,公主您真就不担心吗?” ”有何可担心?任她说破大天,我也是货真价实的福国长公主!” ”人言可畏!”冯益低声喝道:”老奴自是相信公主的身份,不然也不会迎公主回宫。但没了皇上庇护,这些闲言碎语难免要肆无忌惮几分,难保不伤了公主……恐怕也回伤及您日后的夫家。” ”夫家?”不知为何,甄阳干净的笑容突然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惊慌地摇了摇头,强逼着自己镇静下来,喘息着道:”日后的事,今夜本宫不愿再思……公公好意,环儿心领了。先退下吧。” ”公主……” ”让内室里侯着的丫头都退去歇着吧。本宫略站站,便自己回去睡下了。不用人服侍。” 冯益自深知她的性子,一向的说一不二,见她如此吩咐,也只能领命而去。任由她在寒夜里望着天幕孤影伫立…… —————————————— 天一凉下来,本就厚重的楠木殿门就变得更加难以关启。静善无助地看着黑漆漆的内室,忽有些后悔让冯益散尽侍夜的丫头。 竟连蜡烛也不留一支?静善忿忿的在黑暗中摸索着,暗骂那群丫头自打封了宫后便日发懒怠!宫里拜高踩低的本事,不用人教,原都是大字写在宫墙上的…… ”啊…” 黑暗中猛闪出的人影似是瞬间夺去了静善的心跳,连着夺走的还有她那有头没尾的惊呼声。 高大的身躯山一般遮天蔽日地覆来,铁箍样的手臂紧搂住静善的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她重重地抵到房门上,棱角分明的脸一寸寸逼近,映着从门缝中漏入的月色,一寸寸清晰,直到燥热的呼吸笼住静善的面颊…… ”皇……皇兄!?” 静善震惊地盯着眼前这张久违的面孔,一声惊呼还是脱口而出。 ”皇兄你……” ”不。”他修长的手指果断地覆住她的双唇,疲惫的双眼里,鲜红的血丝像是被胭脂映出了颜色,”不许多言,朕问一句,你答一句!” 静善死命抑着眼眶里奔涌的泪水,咬着牙僵硬地点了点头。 ”甄阳,是什么人!” ”蓟州知府甄采之子,晏贵嫔甄依之长兄。” 扣着她双肩的大手陡然加了三分力道,黑暗中,几乎听得到单薄的骨骼吱咔作响。 ”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绝不会下嫁之人!”静善拼尽全力挣开赵构的双手,疯魔般朝他撕声吼道:”一整月了!你最想问最想听又最不能问的,不就只这一句话吗!我说了,现下我说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躲着我!” 赵构失神地望着眼前痛哭失态的女子,中咒般地将她一把揽入了怀中。高耸的云髻被粗暴地打散,黑瀑般的青丝一泻而下,在月光下闪着温柔的光。赵构嗅着那发梢熟悉的腊梅寒香,压积多日的泪水终还是无声地落下…… ”殿试当日,甄阳条分缕析,慷慨自若,明确指出刘豫但要南侵,必是襄阳六州首当其冲!其人胸有大略精通兵法,本是不逊于高世荣的当世大才。”赵构低沉的声音没了往日的稳健,甚能窥出些许颤抖,”可你殿试之前见过他!抗旨出宫与他私会!” ”那又如何……” ”殿试时以预测刘豫出兵之策为题,此事你早就知道。焉知不是你泄题于他这才让他在殿试当日显大才风范?” ”你……”静善猛然明白为何他竟耗了这样久才来相见,万想不到的事,却还是逃不过他的疑心,”你,不信我?” ”我信过你。”赵构在月光下凄然一笑,”正因信过,才有此时此地,不是吗?” 静善哑然垂下了眼帘。 ”我与甄公子,一无儿女私情,二无诡计交易。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由你。” ”你可知我有多想信你。”赵构抚着她炙热的脸颊,喃喃道:”只是你总是有太多的意料之外。” 黑暗里,两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在灼人的寂静里默契地化作一体。 ”那你可知,我今夜原本盛妆侯你?”静善伏在赵构的肩头,良久破涕轻笑道:”可惜,你来的这样晚,蜡烛都撤了,什么也见不到了。” 难得的软语娇俏,却让人不知如何招架。赵构的心像是被热茶晕开,一时索性将万般疑虑抛之脑后。他抱紧了怀中的静善,下巴在她柔顺的黑发上缓缓摩挲着,笑着回道:”怎么见不到?能在夜半从后门偷溜进内室的人,怎会不知随身带上火折?” 他说着放开了静善,从怀里掏出一小只手掌长的扁竹筒,拔开盖子,直送到静善唇边。 竹筒里厚厚卷着的泛着火红色的粗草纸,静善会心的笑了笑,沿着筒缘,轻吹了口气,竹筒里登时冒出支细小火苗,断断续续的闪着跳着,像是子夜里不安分的精怪。 暖暖的红光映出静善面上精致的飞霞妆,艳丽的胭脂被泪水融溶却更具云霞之温柔和美。 ”环儿……” 赵构又一次环住了她的腰肢,只是这次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生怯的试探。 静善犹疑地看着眼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一颗心却早如五马分尸般被扯得七零八落。她是他的皇妹,若要活,她只能是他的皇妹…… ”环儿……” 突如其来的吻,像是不期而遇的暴雨般落下,打碎了她最后一寸理智。她不顾一切地抬起了脸颊,迎着,迎上早该相见的密恋,迎上好久不见的李静善…… 竹筒在手忙脚乱中坠落,摔出燃得正旺的火折,松香硫磺的气味混着焦火气登时溢满了内室。 厚实的草纸,紧紧地卷着四下迸溅的炙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放肆地燃烧,像是落地前的烟火,命尽前的飞蛾,身不由己的结局无关此时此刻的忘乎所以——至少,尽头前的,还在手里。 第八十章 难言事 中秋夜后的事,能看懂的,皇宫上下怕也不超过三个人。 先是严旨紧闭的灵和宫忽然一切如旧地繁盛起来,小皇子也被张贵妃送回仍由小长公主抚育。再是风头正劲的毓英殿突然偃旗息鼓般没了下文,吴才人每日深居简出,连清瑶殿也不常往,倒是襄嫔出了小月后总去毓英殿相伴…… 有人相伴便是好的了。中秋过后,皇上便再未踏入后宫半步,别说是贵妃贤妃这等旧人,就是晏贵嫔歆才人辈的新宠也连侍膳的份儿都没有。襄嫔倒是借着没了的胎面了次圣,可也不过是一盏茶功夫的敷衍客套,请脉的御医脸上刚露出欣慰之色,圣驾便当即回了紫宸殿…… 如今谁的日子又是好过的?哪一宫的下人不是提着气儿陪着小心侍候着自家主子,生怕一个错神儿的功夫,又平白招来一通火气。 其他倒也好说,在宫里侍候久的下人,自有些应对的法儿,只难在一点——不能提灵和宫,不能提小长公主。 可就算是人前不说,明里不说,宫里细碎的风言风语还是不曾消绝。深夜里紫宸殿悄悄开启的角门,或是黎明前后灵和宫四周批甲佩刀的近卫军,都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奇事。六宫失色,独灵和一宫烈火烹油——宫闱无密事,庙堂江湖,早已人尽有闻…… ”你不怕?” 寅夜,灵和宫的内室被燃的正旺红烛染成一团摇曳的暖意。静善的头枕在赵构胸口,三千乌丝凌乱地散满床榻,她侧过脸颊,对着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勾起一抹近乎妖冶的笑。 ”怕?”赵构轻蔑地笑了笑,猛得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温热的气息撒在她玉琢般的面容上,于柔媚的眼睫上留滞下华贵的龙涎香气,”有何可怕?” ”所谓众口铄金,难免……” ”人言何足畏。”赵构不由分说地覆上她的唇,良久方不舍地松开,低声道:”九五之位,足守你余生安乐,谁能奈我何?” ”不必……”静善轻笑着,泪眼微动,” 不必谈余生,不必论来世,眼前,就足矣。” 烛光里的璧人久久相顾,凝望着咫尺外绝美的容颜里映出自己清晰的倒影。柔媚的眉眼,硬朗的轮廓,交融着如出一辙的苍凉——乱世残喘时的相拥,每一秒,都有着生离死别前的挣扎。 —————————————— ”都起来!成什么样子!” 荣德厌烦地扔了个眼色给箐遥,五六个丫头忙上前欲搀了跪在地下的一众妃嫔起身。 ”长公主……”夏才人带头推开了一旁的丫头,跪着扑向荣德脚边,哭道:”臣妾们但凡有旁的法子也断不敢来惊扰长公主您啊。”她捏着帕子,半掩面的功夫,利落地暼了暼身后的乔才人和歆才人,果然都会意地在一旁哭得伤心,”可皇上都快两月未入后宫一步了……不是臣妾不懂事,可也没听得前朝再起什么风波,怎么就连瞧一眼姐妹们的功夫都没有?” ”夏姐姐说的都在妹妹心坎儿上。”歆才人适时地接过话头,”臣妾位分不高,又比不得姐姐们在宫里的年头多,本来这话轮不上臣妾说的……臣妾只是心疼襄嫔姐姐。”说着悲悯地望了望紧靠着吴才人跪在最后的襄嫔,”姐姐的龙胎无端掉了,本就伤了身子,又加着心神不宁、忧思萦扰,正是要多加抚慰的时候,可皇上前后也只去了清瑶殿三回,头一回还为着送小长公主回灵和宫提早离去了……” 灵和宫!终于说到罪魁了。荣德忿忿地瞪了一眼下首安坐的张贵妃,竟置若罔闻的品着新添的云叶茶。荣德如何不知这满当当跪了一地的大小妃嫔用意何在,可又有谁真敢挑明那绊住圣上的竟是他未出嫁的亲妹妹。 ”有道是长姐如母……”荣德的思绪猛得被这甜腻的声音勾了回来,却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晏贵嫔,”太后娘娘去了,如今宫里能规劝皇上几句的除了大长公主您,哪还有旁人呢?” 张文茵轻笑着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便听荣德缓声道:”本宫不过是虚长了皇上几岁,后宫里的事还是不便插手,倒是贵妃娘娘在这儿,如今皇上还未立后,贵妃便是副后一般,不如……” ”长公主抬举了。哪里是贵妃,不过是失了宠的旧人罢了,要不是皇上还念着瑞阳,怕早将臣妾逐入冷宫了。哪儿还有臣妾进谏言的份儿呢?” ”贵妃娘娘如此说,臣妾们便更无立足之地了。娘娘当年的盛宠哪是能一朝散去的。”乔才人到底还是最伶俐的,话锋一转又道:”但贵妃娘娘毕竟久未面圣,若说规劝,怕还是长公主来更合适些。” 话音还没落,一众妃嫔便齐齐称是。 荣德听了虽是受用,不过也知此事棘手,只得含糊地应承下来。三言两语打发了满屋妃嫔各回寝殿,独坐正堂上,看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却比先时又添了几分烦躁…… ”箐遥。” ”公主吩咐。” ”宣李夫人入宫。” —————————————— 张文茵像是得了赦般马不停蹄地从兴乐殿溜了出来,却也不急着回宫,只悠哉地在渐入萧瑟的初冬景致里流连。 早知是躲不过的,她在湿冷的白雾里叹了口气。这两月的光景,一个灵和宫早已把前朝**搅得人心不宁,纵是广荫殿的大门扣得再紧,她这个稳坐后宫首位的贵妃娘娘,也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赵环。文茵咬紧了冻得打颤的贝齿,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美得嚣张的面孔。不是没提点过她……文茵一遍遍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为自己两月不登灵和宫开脱着——城门的火既然已经灭不下,池鱼自然要另寻生路了。 ”娘娘……” 琼华犹豫的声音突然响起。 ”恩?” ”这是……灵和宫的西角门,您可是要进去看看?” 张文茵猛得抬头定神细看过去,细柳摇曳之处,果然已是在灵和宫门前。 竟不自知地逛到了这里…文茵踌躇地立在原地,满眼柳意里闪着惶惶之色。只旋即,却又转念轻笑——那丫头都不怕,自己又何必做杞人之忧! 她略理了理衣衫,便移步从角门而入。原也是熟门熟路的地方,不消兜转,便穿过耳房,沿着西画廊绕过配殿,直往正殿而去。 一路早有丫鬟侍从先行入殿通报,待她到时,静善早已满面春风出殿相迎,寒暄着将她让入殿内安坐。 文茵倒是被这般热络逼得不知所措。她自是与小长公主算亲近的,可二人往来频频,彼此不分你我,如今却突然主客分明,倒平白生分了几层,一些本备好的话,却不晓得如何出口…… ”你这些日子也是稀客了。”一句话不软不硬地抛出,若有若无地夹埋怨,却似无意计较。”可稀客也总比不登门来得好,你瞧我这灵和宫,连雀儿都恨不能绕着飞了。” ”既留得住真龙,又何必在意鸟雀之辈。”文茵抬眼回望着静善,幽幽地道:”长公主好大的本事,前朝后宫,还有何人不晓?” 静善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严丝合缝地将茶盖扣正。 ”晓得又如何?” ”长公主能有此问,便是已有割舍了。”文茵轻飘飘的声音像是缥缈在空气里的檀香气,”既已有割舍,流言纷扰,自是不能如何。” ”你这话倒参悟得透,竟颇有些世外之味。若是云安师太在此,说不定还会点拨你一二……”静善陡然收了声,暗骂自己心神涣散,竟顺嘴说出了云安的名号。 ”云安?”果然,精明如文茵,自是不会放过半点异样,”在越州时,那位为太后祈福的师太?” ”嗯……正是。”静善故作不经意地摸寻出眼间佩挂的赤金长命锁,笑道,”说来我这锁还是师太所赠,还没来得及拜谢,便千里相隔了,一直深以为憾。” 文茵迟疑地跟着笑了笑,定睛瞧了那锁半晌,忽道:”当日太后娘娘待你的恩宠也算难得了。我记得娘娘还亲手为你绣了一只装这锁的锦囊吧。五六年不拿针线的人,又上了年纪,竟甘愿花四五个月的功夫亲自做绣活,足见心意了。” ”唉,那锦囊确是费了心。两层香萝绉纱一里一面,七彩细丝勾的是鹌居落叶的花样,光那眼珠便要配五种玄色丝绣上五六日……只可惜了,怕是皇姐寿宴那天,更衣的功夫胡乱混没了,也不知被哪个蹄子藏了去,再没寻回来。” ”你也不让大长公主好好审审?那样出挑的东西,谁敢私留下?” ”罢了罢了。”静善忙摇了摇手,”兴乐殿那位,躲还来不及,哪敢去劳烦。” 文茵瞧她话虽说得谦卑,眉眼里却全是掩不住的嘲弄,又想起荣德言行种种,也掌不住跟着笑了。 ”我可与你说,眼前怕是躲也多不过了。”于是便把各宫齐聚兴乐殿请荣德做主的事细说了去,”你这位大皇姐,怕也要不日登门了。” ”由她来!我灵和宫又不是什么禁地密阁。她来便是客,有指教之处,我洗耳恭听便是了。” ”她若是寅夜造访呢?” 静善脸颊飞红,暗瞪了文茵一眼,道:”你当人人都如我这般不管不顾?她那样妥当的人物,怎么会不知维护皇家颜面?” ”呦,竟还知身处皇家?也没全迷了心智?” ”行了……”静善嗔笑着把帕子甩到文茵怀里,”管教的事有皇姐呢,贵妃娘娘便饶了环儿吧?” 文茵也是拿她没法子,又气又笑地扔了帕子回去,便也不再纠缠,自捡些旁的闲话相叙。一时遇赵瑗午睡醒来,到正殿请安,便又伴他玩了半晌。待三人一起用过晚膳后,正是月华初见的时分。 ”酉时了?”文茵装作没看见静善逐渐不安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笑道:”不然今夜我便不回宫了,正好也是许久没陪瑗儿了。” ”偏这会儿想起做慈母了?”静善自知她有意取笑,没好气儿地道:”我便不信你舍得下瑞阳。还不快回宫哄她睡下?在这儿嚼什么舌头?” 文茵也不理她,只笑着叹道:”说来也是,要真和皇上在你这儿撞见了,又不知说些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静善强推着”赶”出了正殿,由一大群丫鬟太监”押送”着从前大门离了灵和宫。 ”娘娘,怎么不仍打西角门回?离咱们宫不过隔着两条石子路。这么走可是要绕好一段……” ”绕路怕什么。”张文茵回头看了看隐没在黑夜里的灵和宫,唯剩森森冷风拂柳时留下的虎啸龙吟,”撞见冤家,才是最难……” 第八十一章 北风起 南地的冬,静善不是未见识过 ,只是钱塘比起越州,沁入骨髓的寒意总来得更咄咄逼人。 尤是送走甄阳后,这样的感觉便愈发强烈。 ”新科士子,向来都是在皇城过了冬待次年春日开朝再正式赐官授印。你……何苦让甄公子现下就回蓟州上任?” 静善按捺着心头的不悦,在赵构怀中扬起了脸颊,目光越过他硬朗的轮廓,停在那黑亮的眸子里。 ”甄公子?你是说甄卿吧。”赵构的语气里,夹杂着让人不安的警告,可眼底里仍流转醉人的温柔,”甄卿胸怀大才,有济民兴国的抱负,早准其挂印上任,又有何不妥?” ”你也知他有安国大才!”静善不甘地回敬道:”为何只赐他蓟州通判的差?” ”甄家世代盘踞蓟州,如此安排,未必不合他心意。” ”甄大人自是愿意,可甄阳本应是兼济天下之人……” ”怎么?”赵构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猛地加了三分力道,剑眉轻蹙,带着危险的气息逼近静善的玉琢般的面颊,”甄卿心中所想,你似是一清二楚?” 静善哑然一笑,低下头摩挲着衣袖的金线锁边。 ”我对甄阳有愧,你不是不知。若真为了我的缘故,毁了他的前程,当真心下难安……” ”既知如此,便不要让朕知晓有第二个甄阳了。” 静善失神地回味着这句皇命,半晌,方道: ”你从不轻易在我面前以”朕”自称……上一次,还是你下旨封灵和宫的时候。” ”只要能留住你,就算封住整个钱塘又有何妨?” 静善有些无力地靠在他的怀中,精致的下颌抵在他宽阔的肩上,微醺般半合着双眼。 ”我毕竟是未出阁的公主,怕是留得住一时,也留不得一世。” ”留不住,便随你而去。” ”做我的陪嫁?”静善笑出了眼泪,”日后的驸马也不知攒了几辈子的功德。” ”陪嫁……” 赵构听着她难得的笑声,禁不住也陪着她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可待笑声落下,却只剩空荡荡的大殿,困着默默相视的二人…… ————————————— 清乐殿半开的大门,虚掩着一双男女的身影。前后而行,直往殿外而来。杨秀远远地瞧见,灵巧地转身躲入了花丛中,避开了那女子的视线。 ”妹妹,这便回吧。”高世荣细长的桃花眼敏锐地扫见了那花丛后飘飞的裙角,不经意地用身子遮住了甄依的目光,柔声道:”一日冷似一日,真冻着了可不是小事。” 甄依心下讶异,每次都是她亲自相送到门外,本也是做妹妹的礼数,难道今日才知严寒逼人不成?只是嘴上也不好说什么,让了让便依言回了去。 高世荣见她走远了,方大步走到花丛前,唤了杨秀出来。 ”公子近来入宫倒方便?” 杨秀跟在他身后,缓缓地沿着石子路绕进清乐殿前的垂柳林,一时只觉金丝如瀑,在微风中轻曳,虽已近初冬枝叶颓残,但仍稳妥的将两人掩于他人眼外。 ”依儿为着甄阳的事整日郁郁寡欢,皇上若再不让我这做表兄的时时入宫劝慰,当真是要伤透后宫人心了。” 杨秀这才想起这段缘故,原是之前走漏了消息,晏贵嫔一早就知皇上有意提前遣甄阳返乡,急得她日日跑到紫宸殿求见圣驾,却连句话也没说上。这事从头到尾就透着古怪,后宫前朝纷纷议论也从没断过。那甄阳殿试之时本是言惊四座,是公推的大贤,却连三甲都未入,又赶着年前被委了个小官差回了原籍,实是叫人哑言。 这甄公子出身虽不算高,却也是官宦世家子弟,又是贵嫔长兄,也因新科入朝从未涉足党派之争,本不应有半点不妥。唯一惹人遐想的,许就是曾与小长公主传出些没影儿的儿女之事…… ”甄阳,终究还是被她误了……”高世荣忽然长叹了一声,”本不该纵着他托依儿传信入灵和宫的,到底还是被有心人用上了。” ”只恨罗苒这颗棋被令尊藏得太好,连你都未料到她竟是为高家办事。”杨秀压着声音道:”不过甄公子能趁早抽身而去也不见得是坏事,若真娶了那位回去,待东窗事发之日,甄家上下都免不了一劫。” 高世荣嘴角划过一丝嘲讽,道:”父亲精明一世,却也万想不到这位炙手可热的小长公主不过是我一手扶植的江湖骗子。竟妄想借甄阳攀附于她,当真可笑!” ”你……当真还要瞒下去?这次甄阳全身而退,难说高大人不再打别的算盘,毕竟……”杨秀不放心地朝着柳林外望了望,压着嗓子道:”你我自是知李姑娘和皇上是怎么档子事,可外面瞧着不过是这位才貌双全的小长公主深受长兄宠爱罢了。又是待嫁的妙龄,光是钱塘城里就不知多少家巴巴儿侯着献殷勤了!” ”别说钱塘,就是天下人惦念着又用何用?”高世荣顺手折下一支衰败的柳条扔在地上,”皇上不放人,谁惦着都是枉然。” ”你就不怕……高大人上奏章替你求娶?”杨秀试探着,眼底转着忧虑,道:”刘豫大军已至襄阳,陕地金兵南下与吴大人交战,高家手握精锐重兵东出可援岳家军,北上可护陕地前线,此时此景,不向皇上讨个大礼,高大人怎能甘心?” 高世荣盯着杨秀蹙眉沉思良久—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明?精明如父亲,绝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 高家虽然世代官宦,盘踞川地自成一路诸侯,可宫内少人打点总是父亲的心腹之忧。当年钦宗尚是太子时高家不惜卷入党争,鼎力扶持,才趁机将小姨娘送入太子府做了妾室,太子登基后也投桃报李,破例赐了贵嫔的体面,好歹算是补了高家的隐患,可谁料靖康大难之下覆巢无完卵,转瞬间换了天下,一番筹划白白赴诸流水。如今虽是有了甄依,可毕竟不是高姓内人,又凭白失了宠爱,自然不比高家单传公子迎娶宠极一时的小长公主来得可靠…… ”不……不会。”高世荣突然像噩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道:”莫忘了,我已是有妻室之人。” ”妻室算得上什么?当年太平”公主如何嫁入薛家?不让贤,便是一句恶疾暴毙,也不是什么新鲜把戏了……” ”断不会!高世荣神色忽然凌厉,道:”甄翊是姨母掌上明珠,父亲就算求荣心切,也不会伤了多年兄妹之情。他……我们高家,还不至到这一步!” ”愿如公子所言。” 轻描淡写的一句撂下,便欲抽身而去。 ”秀姑娘。”高世荣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认真地望入她深不可测的眼眸里,像是在解着元夜花灯里的哑谜,”我素知你不喜我父亲为人,此事本也无言可辩。可你从未说过缘由。初识之时,你便已是高家在宫里的内应,我不明白,既然高家待你有亏,这些年为何还甘愿听命于我,做这些不能为人道的差事?” 杨秀愣在原地,出神地看着他原本放肆不羁的桃花眼里装满了苦涩的迷惑。良久用力甩开他的手,轻摇着腕子,得体地笑了笑,道:”我自有我的缘故。公子不必费心过问。多年的规矩,也不用再改——高家的事,非公子亲授,杨秀绝不相助。年后公子若能回乡,也烦请公子将此话重申于高大人。” 说完,便转身出了柳林。 高世荣盯着她身影过后四下慌乱晃摇枝叶凋零的柳条,忽觉初冬寒风骤起,穿过钱塘城门,略过大街小巷,直冲而来。朝着皇城、朝着内廷、朝着立足之地,呼啸而来…… 他紧了紧大氅,转身向着柳林深处而去。最深处,也许还能躲过初冬的气息。 第八十二章 假胜真 阖宫里,只有兴乐殿的炭火烧得最小心,都是为着荣德自幼便患咳嗽症,禁不得半丝烟火气。还是当年徽宗在时,亲自给爱女想得法子,令宫中匠人特制了半人高的铜柱子,内里凿空装满烧红的银丝炭,殿内四角各立五柱,聊聚热意。只是这般大费周章,虽无烟火伤人,终究还是比不得寻常炭炉屋子里融融的暖意。最多,不过是称不上冷冽罢了,可呆久了,还是寒气缠身。 罗苒冰凉的指尖,捻着一只绣得精细的杏黄锦囊,半拃大小,五彩丝勾着不常见的鹌居落叶花样。她已翻来覆去地细看了良久,一对柳眉拧成一团,目不转睛地细辨着那囊面儿上的针脚走线。忽得,她似想起了什么般,将手伸入囊中,两指稍用了力道捻着囊里衬得绉纱小心的左右摩挲着,竟听得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极指甲划过宣纸的噏澍。 这便是了……罗苒默默的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不显眼的得意,不留痕迹地把手抽出,唉声叹气地将那绣囊重扔回了荣德面前。 ”什么稀罕物,也值得长公主您这般费心思?” ”当真没有蹊跷?”荣德不甘地追问了一句,可见罗苒似是斩钉截铁一般,便也作罢了。”净荷说,孟太后临终时,急于与赵环相见,就是为了嘱咐她一句好生收着这绣囊,他日可做保命良药。怎奈到底没见上最后一面,这句遗言也就留在了净荷一人耳里。” ”保命良药?”罗苒不在意地笑了笑,”三千宠爱加身的福国长公主,人人急着攀附尚且不得,还用得上这么个小物事保佑?” ”正是这话。”荣德蹙眉道:”要是真的金枝玉叶,哪有眼前的性命之忧?” ”长公主言下之意……” 荣德沉沉地点了点头。 ”不会。”罗苒忙笑道:”长公主这便是多虑了。要真是鱼目混珠,皇上怎会辨不出真假?” ”可太后……” ”弥留之际,难免糊涂些。那囊是装长命锁的,无非是太后放心不下小长公主玉体康泰,才没头没脑地说了那么一句罢了。” 荣德闻言沉吟良久,方无奈地仍将绣囊收回了袖中。这事本是压在心头的大石头般,细细推想每每不寒而栗。可罗苒一向精明,若她都这般说了,想必也无深究的价值了。 ”依臣妾说,这绣囊还是让净荷姑娘趁早拿回去吧,毕竟是太后娘娘亲手做的念想……” ”不妥。”荣德果断地摇了摇头,”赵环早就发现这囊没了,如今无端又说寻到了,反倒要生疑。” 罗苒怎会不知此计有失?原也不过是随口说去。她无心般地笑着点头道:”说起来,这净荷姑娘也是好本事,这么贴身带着的东西都能手到擒来?” ”她是机灵。”荣德顿了顿,”更忠心。” 已到嘴边的话,被罗苒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荣德扫了一眼不敢多言的罗苒,缓声道:”她本就不是赵环的人,忠心也从来只是对太后娘娘。” ”妾身多句嘴。”罗苒话说得谦卑,却无半点谨小慎微的做派,”太后生前可是恨不得把小长公主捧在手心儿里护着。净荷姑娘比谁都清楚,怎么如今娘娘不在了,反倒是她先寻小长公主的把柄?” ”若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自然不会让净荷这么个精明人大费周章。”荣德刚有些轻松的面色又重笼上了一层忧虑,”那婢子本可以装聋作哑地安生度日,谁也不会亏待于她。就是为着对太后的忠心,怕娘娘一世英明倒头来负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骗子,这才冒险与我说了些本该烂在她肚子里的话。” ”除了这绣囊,还有旁的话?” ”自是不止这一件。”荣德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赵环不是太后亲女,越州相见前可谓素未平生,怎么娘娘竟甘心待她如亲女一般?这一层别说净荷要起疑,就怕是皇上也想不清楚。” ”不是为着和当年的福庆公主相像才……” ”掩人耳目的鬼话罢了。”荣德不屑地用绢子掸了掸襟前沾染的胭脂粉碎,”福庆走的时候还没这案子高呢,怎么看出和赵环相像了?” ”那……荷姑娘是探出原委了?” ”这话太后只对她一人说起过,原也只她一个人听得明白。”荣德的脸上浮出一丝厌弃,”当年孟氏被父皇逐出宫贬到东京城郊的致宁庵出家的事你可知?” 罗苒默默地点了下头。 ”那致宁庵就在乾明庵之后。只不过一个门前冷清一个香火鼎盛。” ”那是自然。”罗苒附和着,”乾明庵当年是皇家钦供,来往上香的不是皇家亲眷就是朝廷命妇。自不是安置内宫废妃的致宁庵可相提并论的。” ”是啊。是不该有什么联系的。偏那云安心软,平日里对致宁庵没少照顾贴补。不时遣小尼去送些衣食。” ”原是有这段渊源,难怪听说太后和皇上对乾明庵格外照拂,还在越州替她们重修了庵房。” ”投桃报李罢了。”荣德从不是尚佛之人,语气里的轻蔑仍是丝毫不减,”没有云安当日的接济,孟太后怕也等不到重被迎回宫的一天。重修几间庵房又算得了什么呢?” 罗苒笑着称是,又道:”可这……和小长公主有何干系?算时间,那时她怕是还在艮岳里养尊处优地作她的柔福帝姬呢。” ”是啊。”荣德面色阴沉地阖上了双眼,叹道:”可她却偏偏出现在了京郊的致宁庵中!” ”什么!?” 罗苒拼命克制住冲到喉咙的一连串追问,避开荣德的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锦囊里的名堂她原本已猜出大概,古时汉献帝命皇后绣血书于衣袍内,为的是匡扶汉室除奸去佞,如今孟太后藏密语于锦囊夹层里也不算是别出心裁了。可到底又什么话非要用如此隐秘之法传递? 她入内宫已久,也亲见过那位福国长公主,再想起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私会外男一事,现身杨秀私宅的实是看似置身事外的高世荣……以她多年在内府深宅里的机敏,早就可断定这位风头正盛的小长公主背负着足以血洗前朝后宫的密闻!而那囊层里夹着的就算不是铁证也可搅动一时风云。只是……从高大人前几封的密信来看,高家,需要一根缠住皇家血脉的纽带,而这位大宋仅存的待嫁长公主,是高家最好的机会,为了这样的机会,她罗苒愿缄默不言,成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骗子…… 可荣德脱口而出的话,就像是劈头盖脸的一桶冰水,瞬间打散了她脑中已成型的谋划……高家可以心甘情愿地迎娶一个卑贱的假公主,但必是一个绝无被揭穿可能的假公主!否则东窗事发之日,就是高家黄粱梦醒之时! ”致宁庵里?”罗苒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讶异的神情落在旁人眼里,不过就是一介好事的长舌妇,”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怎么会……” ”真的环妹妹自然不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父皇都不舍得放她出艮岳,更别说去京郊给尼姑跑腿了……”荣德抚额叹道:”净荷说,那是孟氏被贬到致宁庵后的第一个冬至,纸片大的雪下了一天一夜,恨不能把致宁庵整个埋在积雪下。那天前一晚,恰是福庆的忌日,孟氏跪在佛像前,念了一夜的经文。快五更的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竟梦见佛祖显灵……” ”真有这样的事?” ”唉……”荣德摇了摇头,”我虽是不信的,可经得多了,却愈发拿不准了。”她说着双手合十,闭目轻念了几句,又接着道:”这些孟氏也只和净荷一人讲过。梦里佛祖说被她至诚所动,不忍让其膝下空空,特把福庆送还于她,又令她悔过赎罪,恪尽人母之责……” ”将小公主还与太后?这……死而复生?” ”那时福庆都去了快十年了,早就尸骨不存了,再精深的佛法渡不回她。” ”那……” ”孟太后惊醒时,神情尚恍惚不定。跌跌撞撞地出了佛堂,却正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撞了个满怀。” ”这……难不成真是佛祖显灵?”罗苒轻声惊呼道:”小公主若是还活着,那时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吧?” ”正是啊……”荣德叹道:”谁能想竟能有这样的巧事。孟太后一心认定那女孩儿就是福庆转世,是在佛前诚心换来的母女缘分。可那女孩不过是乾明庵遣去送炭火的小尼,也不晓事,自知冲撞了孟氏,怕她责罚,还没待孟氏出言便一溜烟跑走了。自那后便再未去过致宁庵。孟氏又是被软禁之身,即便乾明庵近在咫尺,也无法亲身探寻那女孩儿,实是如又经了一番丧女之痛一般,当真是见者伤心。” ”如此说来……”罗苒掂量着言语,轻声试探着道:”小长公主不是与福庆公主相肖,而是与当年现身致宁庵的无名小尼容貌相近?” ”本宫悬心的……”荣德警觉地起身打开了不远处的月洞窗,确认四下空空后,方又重新掩紧,回身正色道:”是那女尼凭着和环妹妹的几分神似,愚人耳目,混进了内宫!” 罗苒忙作势去掩荣德的嘴,低声劝道:”这话长公主可不能轻易说!堂堂大宋朝廷,千欢万喜迎回来的小公主竟是一介女尼?这样荒诞之事,古往今来哪朝**也不曾听闻啊。别说尚不能定真假,就算如您所言那般,这……这也不是能宣告天下之事。” ”可本宫所言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荣德似是也被自己将说之言吓住,疲惫的眼里爬满丝丝恐惧,”净荷在越州时,曾听云安师太身旁的一个静字辈的徒弟私下提起过……小长公主极像多年前一个从乾明庵逃走的小尼。而此怪事云安师太自己却视而不见,反倒严令众徒不许多言。” ”您的意思是……云安知晓内情?只是顾念师徒情意,不愿揭穿?” ”就算她真说什么了,怕也无济于事。一个是世外老尼,一个是金枝玉叶,两人各执一词时让皇上和太后如何决断?”荣德顿了顿,忽道:”可若真想彻查此事,乾明庵确是下手的好地方。” ”乾明庵,如今远在越州?” ”无妨。宫里如今,不是正住着一位云字辈的师太吗?” 罗苒看着荣德嘴角狡黠的笑意,心下会意,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诚然荣德的推想太过完美,以致连她都一时乱了分寸。可说到底,除了那囊层里的物事许能留下铁证,问再多的人也无非得些边边角角的蛛丝马迹,远不足以撼动小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地位。高家的算盘,尚无从头打起的必要…… 荣德见她良久不语,自己便也没了兴头。也是,云意虽是乾明庵的人,可不过是半路入门,所知有限,且若冒然相问,免不得传出风言风语。打草惊了蛇,再被蛇反咬一口,这样的买卖如何做得? ”你今日先回吧,也到时辰了,再晚怕外宫门就要下锁了。” ”哟,可不是,都这个时辰了。”罗苒便笑便起身整理着衣裙道:”我家大人这几月去领旨去淮东巡视,府里几位公子又都不是省事的,妾身可是要早些回去看管,这万一有一点半点的差错,还不知有多少指头要戳我这后母的脊梁骨呢。” ”唉,这边是续弦的苦了。不过府上大公子是出了名的少年英才了,又用军功在身,改日本宫让皇上赐下门体面的婚事,你这担子便也能轻不少了。” ”这……”罗苒脸上笑意陡然一僵,半晌方道:”他父亲的意思是再等几年,也不急在这一时。” 荣德本也只是顺嘴一说罢了,闻言便也不再提,受了罗苒的礼便唤人进来送她出宫。 ”公主,那囊……”罗苒看了看刚应声进来的几个侍女,更小心着言语,凑到荣德身前细声道:”既不还与小长公主,不如就让妾身拿回府慢慢琢磨些日子?” 荣德略想了想便也依她之言不动声色地把那锦囊塞到了罗苒的衣袖中。 ”去吧,趁着天色还没变。” ”是。” 罗苒的脸上露出那种荣德熟悉的温顺的笑容,像是一只把尖牙利爪藏得妥帖的家猫,转身,跃出了兴乐殿的宫门。 第八十三章 莫轻诺 年节下的光景,宫外如何自不得而知,可这深宫里却倒似比常日更冷清了些。 原也是在太后孝期,一应管弦舞乐自是免的,不过是元日百官朝贺时多少还能添些人气。 可也就只是那三四个时辰, ”看什么呢?” 静善把目光从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里拽出,转向红烛摇曳中松垮地披着亵衣向她走近的身影。 瘦削的双肩被熟悉的温度环住,安逸地似是长吁一口气般瘫陷在他的怀里。 ”哪有什么可看的呢,只是在想,钱塘的年节也未免太没声息了些。” ”此乃深宫,算不上是钱塘。”赵构侧身半跪在她身后,用双臂护着纤细的腰肢,言语间轻重的拿捏,像是在哄一个刁蛮的小妮子,”其实钱塘的年节最是热闹的,正月里的这几个大日子,全城上至王爵公侯,下到布衣白丁,皆着盛装而出,涌满花灯叠挂的大街小巷。或雅聚猜迷,或逐歌寻笑,再或是挑个临街的茶楼,借看花火的假名,偷赏着各府里破例出来点花灯的小姐丫鬟,当真是各有所乐。” ”你又不曾出宫亲见过……”静善话说一半就忙咬住了话音——她怎不知,赵构本就深恨天子之身远比当年做王爷时少了太多自由,这元月新春花灯满城的光景,最是少年裘马衣履风流之时,可他却只能装着心无旁骛的模样与祖宗牌位相守数日。静善的目光不忍地滑过堂前新换上的太宗画像——数百年前相似的凤眼,意气风发如斯,却望不到今世今人被天意捉弄的窘态。 ”是……”赵构避开了静善愧疚的目光,话锋一转,笑道,”可我还记得汴梁当年盛世太平的元月,合眼想想,便也八九不离了。” ”我说呢,想来当年也没少招朋唤友地往那临街的茶楼上跑吧?”静善故作吃味地瞪着他,笋头似的食指尖点着他的胸口,”那康王爷倒是也给我说说,都看上了哪几家千金小姐?” ”这怕是要说到天明去了……哎!”赵构笑着接住了静善佯打来的拳头,连连讨饶道:”原是打趣,你也不怕伤了手。” ”我今日还偏要听些康王爷的风流佳话不可,你若不说,我明日问秀姐姐去!” ”她怎能知这些事去。”赵构的笑意竟也难得有了些狡黠之意,”你想啊,她平日里也是难出王府,好不容易元月里能有些脱身的机会,还会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不成?” ”你……”连静善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这会儿是不是真有些恼了,只是挣着站起身,直欲走开,却被赵构大笑着一把揽回了怀里。 ”你啊,专会耍些没影儿的小性”。赵构的脸埋在她的脖颈里,直挺的鼻梁蹭着她散乱的云鬓,低声笑着,”我如今眼里心里全都是你,哪还能记起当年的那些灯影里闪过去的莺莺燕燕?” 唉,这个不善说嘴的人,竟也学着哄人一笑了。静善心里突油然升起一份老夫子看着教导的士子学有所成时的欣慰,她好笑的扭过脸,佯装未将这些”逾矩”的话听到耳里,只叹道:”怎么说你也算是见过元夜盛景的了。偏我从小便被拘在宫里,没福气出宫亲眼见识,只能偶尔从父皇的诗词里揣度一番。” ”未出阁的公主自是不便抛头露面,当年一众帝姬哪个不是这般,有何可抱怨的。” ”鬼话。”静善不悦地斜了他一眼,郎声道:”人人如此就定堵了我的嘴不成?皇子公主都是龙脉,凭什么你尚未娶妻便可分府自住不受管束,而我就定要等着嫁出宫去才有机会看看民间百态。” ”公主的清白就是王室的清白。”赵构突然顿了顿,一改玩笑的语调,沉声道:”自古败坏皇家威仪被市井津津乐道的内宫秘闻大半都源自坏了规矩的公主。汉时的馆陶、淮安,唐时的太平、安乐,个个都是遗臭万年的红颜祸水。前车之鉴,辙尤深矣,不可不防。” 静善气鼓鼓地空瞪着赵构良久,咬牙幽幽地道:”我竟不知,靖康之后,大宋王族的威仪还有再败坏的余地!” ”放肆!” 静善像是被一声巨雷猛得打醒。该死!一瞬间她似是看到孟太后在眼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 实则就算是赵构,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暴怒震了一惊。他冲着静善无力地摆了摆手,聊表愧意。静默半日,方缓声道:”赵室王族到了我辈,纵然已呈风雨飘摇之势,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必誓死护住太祖和太宗百年基业的体面……” ”皇兄不必……是环儿失言了,我怎会不知……” ”你不知。”赵构修长的手指用力勾起静善的下颌,娇红的樱唇像是延脖颈而上滑过完美曲线的幼蝶,在高处踌躇欲飞却又被莫名困在原地。”你不知,何谓誓死。自从登上皇位的那天起,我便不再是谁的儿子、夫君、父亲……或是兄长,我只属于赵家天下,只属于宗庙里为我预留的空位,只属于千百年后史书里不起眼的几页薄薄的纸。我没有汉武帝的命,便也不做千秋霸业的痴梦。可既然为君为王,皇族此后荣辱祸福,都只系于我一人身上,舍命相陪,是起码的代价。阻我者,死。” ”大年下的,什么死不死的!”静善的食指压在他的唇上,柔声嗔道:”原是我的不好,惹出你这些话来。你宽心罢。如今大宋的公主不过是我和皇姐二人。皇姐是嫡出长女,最小心谨慎的,断不会有大错。而我……我有你亲自守着,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静善趁着赵构晃神的晌,拉了他起来,半推着去了床边安坐。 ”不早了,今夜的话便到这儿吧,明日,可谁也不能再提了。”她拼力娇俏地笑着,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段失控的对话丢在身后。”你先睡吧,我……忽有些饿了,去找曦月寻些点心吃。” ”环儿。”赵构一把拽住她的手,生生将那欲离去的身子拉回了怀中,愣愣地凝视着她双眼,良久,方低声喃喃道:”答应我,永远不要让我在你和大宋间抉择。” 一句话,几近哀求。静善的心像是冷不防扎进了一根细小的鱼刺,肉眼不见,无处清除,却痛得真切。 ”我……”静善清了清干哑的喉咙,犹豫地道:”我是父皇亲自赐号的柔福帝姬,是你钦封的福国长公主,我就是大宋,怎么会有让你为难的那一天。” ”前路修远,凡人岂能未卜先知……” ”若是这般,纵使我现在应了你,也难免日后无可奈何时做无可奈何事,又何必许这些无用虚言呢?” 摇曳的烛影里,静善清楚地看见了赵构眼底里陡然的黯淡。可她却意外的没有丝毫悔意。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抬头见些真事说些真话,一起醉去纵然逍遥,可早晚醒来时面对狼藉一片,唯有用相拥而泣才能结束一场悲欢,何苦呢…… 目光不及之处,她感受到握紧自己的大手在一点点松开,最终抽离,像是精疲力尽的赶路人扔下了肩上的行担。她木然地惯性般地扬了扬嘴角便匆匆地转身出了内室。 房门重重的关在身后,脚下的步伐反倒止不住地加快。猛然,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希望这仓促地飞奔真的有个实实在在的目的地,就像刚刚信口而出的那般,小厨房里,去寻曦月和她今日刚刚做出来的竹叶糕…… 然而已是子时。灵和宫里唯一亮着光的只是她刚刚逃离之所。剩下的皆是黑暗,和几缕有气无力的月光。 她立在庭中,望着死寂的远方,暗暗掂量着时辰,半柱香后,莲步轻动,回到了屋内那个尚未安睡的男人身边。 第八十四章 少将军 孟太后国丧下的第一个年节,各处过得都陪着小心。只是宫外毕竟比不得内廷,虽明面儿上不敢摆戏开宴,可暗地里寻乐子的法儿却没见少了一二。 就拿神武军左都统将军府说,除夕一家老小安安稳稳地祭了祖守了夜,这年便似搪塞过去了一般。前堂不换新桃,后院不悬红灯,更无一概歌舞夜宴丝竹胡萧一类消遣之事。满城人都道这将军府新扶上位的主母夫人虽是年轻,却贤良淑德识得大体。既知将军被军务困在淮东回不得钱塘,便愈发谨慎检点约束府内一众公子小姐,不让人寻出半点差池。 府里上下本还颇因这新夫人出身小门小户,年岁轻,又是打妾室转做的正室,怕她做派轻狂丢了将军府的体面。怎料这新夫人竟是难得的主事之才,内里宽严相济持家有道,外里又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尤讨得大长公主欢心,竟比那些长公主故旧们的夫人还要得宠几分。如今年节下又是这般谦逊低调,更引得府里府外无人不念这位新夫人的好。 可明里的戏演得多顺,后台的人忙得便有多苦。 正房外的惠风亭,恰立在前后廊交汇之处,近可观前堂,远可觑后院一二。连着两天的大雪过去,似是一切声息也都被压在无际皑皑之下,也就是正午日头起来时能融些积雪,漏出亭子顶那年前新上的红桐漆。 罗苒独坐在石桌前,一盅一壶,自斟自酌,像是一处风景画上可有可无的闲笔。 忽得,打前堂由远及近地传来阵阵喧闹的大呼小叫,乍听似是争吵谩骂一般,但等那群人靠近些罗苒定睛瞧了,方知不过是二公子小公子迎着两个表少爷进府罢了。这也算是她这个后母和几个继子间达成的默契吧。虽为着博贤名防着他们寻欢作乐,可请表兄弟几个在自己院子里小聚总是不好拦着的。更何况这方松方柏两个表少爷打小也是在李府里长大的,都是李府先夫人的心头肉,若这方氏刚一去,她罗苒便横眉冷对,不知又要被多少人在背后轻贱。 想到此,罗苒忙起身立在亭子口,朝那不远处的四人笑喊道:”我说这般热闹,原是两位表少爷到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与我,也好让厨房多备上松哥儿喜欢的栗子糕还有柏哥儿爱吃的酸笋碎米粥。” 几位正互相哄笑嬉闹的公子这才瞧见惠风亭里原是有人的,又见是她,这才不得不上前分别请安。 ”大夫人客气。”还是方松先道,”我和舍弟原是小辈,哪有惊动您的道理。更何况近来听得夫人抱恙,大长公主召见都未能入宫,我们又哪敢在这个时候劳夫人您费心呢?” 罗苒这才想起自己应是带病之身的。还不是怕荣德追问她那拿回府的锦囊有没有看出新的门道,才对外托病,想着拖过年节,人事繁多,这桩官司也能捱过去。可这说起来,装病要比真病不知难上几百倍,谁还能成天家悄声细语咳咳喘喘,摆出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模样。 ”松弟说的在理!”二公子李澄是兄弟三个里最像其父的,宽肩圆腰的粗莽武人一个,文采上最是不通,不过从不缺杀伐决断的魄力,一向言语间都透着说一不二的气势,”我们兄弟几个从不挑嘴,也不必麻烦厨房,我从天外阁叫了一桌好酒好菜直接送到三弟院子里,又麻利又省事,不用你操劳。” ”这样自然好,二公子办事周全。我只是想着既是到家里了,不用些家里的吃食,岂不是白来一遭。我可记得柏哥儿爱吴娘做的清粥小菜爱的不得了,正好心儿这会儿闲着,不如……” ”这我可虑到母上前头去了。”三公子李澈不愧是从小被宠着养大的少祖宗,头脑机敏,口齿伶俐,没等罗苒说完便抢着道:”我早就偷偷烦吴姐姐给小表哥备下他素日爱吃的几样小菜了。二哥最是粗枝大叶的,只知天外阁养着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厨子,却忘了柏哥哥口味一向清淡吃不惯那些浓汤赤酱的。我知柏哥哥为人,必不肯直言,少不得替他多想多做了,还打算等菜上桌了才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没成想却让您没几句话给点开了。”说着便拉着方松方柏,又用身子推着李澄向后又,边走边回头朝罗苒道:”母亲好生将养着,我们兄弟先回院了,再晚一遭,什么好菜都凉了!” 罗苒眼睁睁看着他像股风似地把剩下三个面色尴尬的少爷卷走了,连句应和的话也没来得及出口,只能站在亭子口瞧着,任他们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至成了她目光极处一片模糊的金紫朱黄。 后母难当,更何况是一个年轻得和继子同龄的后母。三个公子里,只有小少爷肯改口叫她一声母亲,可也是看在那些额外的零花银子的份上,哪肯在心里放半点尊重。至于那位自打生母去世后便再没脱素衣的大小姐,更是不把她这个新夫人放在眼中。别说早晚不问安,就是偶然在后园遇见了,也只是点头了事,连个笑脸也不愿赏。 贱婢!罗苒不知怎么自己又坐在了桌前,满满一壶玉练槌,早已没了大半。贱婢?她凄凄一笑。骂李泠吗?还是她自己…… ”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敢在风口里灌酒?” 身后清冷的声音远比钱塘城里的北风寒冽。罗苒回头望时,眼眶里早已盈满泪水。 一身深蓝色云纹篆字海龙皮直襟长袍,腰间紧束着玄色绉纱绦带,外罩着及踝的黎色狐领大氅。白银垂冠束着乌丝三千,剑眉入鬓配着郎目星唇,到底对得起大宋第一少将军的美名。 ”大公子……” 李湮挺拔的身姿微微晃了一下,低头绕道罗苒对面坐了,拿起桌上半空的酒壶摇了摇,不满地皱眉叹道:”酒量好也没有这样的喝法。身边人都是哑巴?竟连个规劝的人都没有。”他的目光重落回了对面那个欲言又止的女人身上,挥手收走了她面前的酒盅,”我既回来了,便容不得你再这般作践自己。” ”你回城两月有余了,每日住在军中从不回府,我只当你这辈子都不愿再见我。” 亭顶的积雪化成水,滴滴答答地沿着瓦楞流下,掉在地里砸出一声声恼人的节奏。 ”你以为我不想吗!”李湮红着眼睛,一拳砸在石桌上,咬牙低声道:”当初你放不下这里的荣华富贵,不愿随我远走赣南,我本打算战死沙场一了百了,却被部下舍命救回。为了死去的弟兄,我只能苟活于世。可你就像是钻进骨子里的毒一般,不论我走到哪,做什么,杀多少人,受多少伤,午夜梦里在眼前挥不走的全是初见你时的样子!”他一把抄起酒壶,苦笑着仰头饮尽了壶里的残酒,”我还能怎样,罗苒,除了回到你身边面缚归命。” ”湮……”罗苒心痛地看着他,试探着握紧了他的手,”是我负了你。可你不知自你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当时的决定,我多希望那时能看清自己的心,随你远赴前线把生死交给老天。”她到底还是哭出来了声,太多无人诉的委屈憋在心里久了,以为化了散了,竟还是原封不动地从眼里流了下来,”彼时……彼时是不想走,可如今,却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是啊。李湮长叹一声默默地想着。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妾室如今已是钱塘城里炙手可热的将军夫人,是他的继母,再也不是他能偷走带去异乡改姓换名的小丫头了。 ”走不成,便罢了。”他合住了掌心里的纤手,柔声道:”陪在你身边,在哪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这里有老爷,有你的弟弟妹妹,有上下百口仆役丫鬟……” ”在我眼里只有你。” 罗苒愣在了原地。不真实的甜蜜迅速占领了大脑里每一根试图理性思考的神经。也许说到底自己还是被老天疼爱的吧。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第八十五章 储未决 ”啊!放手!放手……” 静善猛得从床上坐起,满头的冷汗一滴滴落在锦被上。外面守着的曦月并着一众丫鬟早闻声跑了进来。 ”公主这是又做噩梦了?”曦月坐在床沿搂住她,却惊觉静善整个后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忙回头吩咐道:”栖霞,快去小厨房温盏安神汤来!” 一边又让人另取了衣衫替静善换下。 ”这几日,公主总是睡不安稳,可是皇上不在的缘故?”曦月趁在身后为静善盘梳发髻的功夫,在她耳边低声问道:”要不要奴婢去紫宸殿回禀?” ”多事,回禀这做甚?”静善轻斥了一句,心里却是五味杂陈齐聚。那夜言语冲撞,虽到底没起什么风波,可他也再没回灵和宫一次。这几日听说清乐殿清瑶殿都有侍驾,就连毓秀宫也得了些恩宠。 她倒不是善妒之人,且本也知此时此地闲置六宫绝非明智之举。可这灵和宫一空下来,旧日在金兵、匪贼手里屈辱求生的记忆就像厉鬼一样纠缠不休,搅她夜夜不能安眠。 一时栖霞端了安神汤来,曦月忙服侍静善用了半盏,见她面色渐缓些,才道:”张贵妃一早派了人来请呢。您若无大碍了,这就起驾去广荫殿吧。” ”既是一早来请,怎么这会儿才说?”静善不满地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都快正午了。亏得是她,换了别人,还不知要怎么挑本宫的不是。” 一面说着,便紧赶着薄施粉黛,插簪挽髻,披了件藕色回字纹的缎面大氅,裹住内里一身素色单衣,又派人去后殿领了瑗儿,带着一路人匆匆忙忙朝广荫殿而去。 刚到殿外,还不等进去,一旁眼尖的曦月忙拉着静善,暗指了指门口垂首侍立的一排宫女。清一色的水红袄裙束着茄素绦带,鸦雀无声地分列殿门两侧。 ”她怎么想起来这儿了?”静善嘴上嘟囔着,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一进正殿,果然见荣德上座端坐,张贵妃在右正陪着说话。 ”哟,今日巧了,环儿也来瞧贵妃娘娘?”荣德寒暄地笑了笑,不等张贵妃说话便命静善一旁坐了,又一眼瞧见了几个丫鬟身后躲着的赵瑗,忽满脸堆笑,用腻得让人心慌的嗓音朝他招手道:”瑗儿在这儿啊,来,到皇姑母这儿来。” 赵瑗一向不与荣德亲近,又瞧她此时高高上坐一副不怒自威的气派,慌得忙躲在静善身后,也不作声,抓着她的裙摆怯怯地探头偷看着荣德。 ”这孩子……”荣德讪讪地收回了手,不快地端起茶盏呷了口茶,道:”到底不是太宗子孙,缩手缩脚的上不了台面!” 静善气不过本想分辨几句却被一旁文茵用眼色暗暗拦下。 ”她今天又发什么疯啊?”午膳时分刚到,荣德便推说宫中还有客要来,急着回去了。静善忿忿地在她刚在的椅子上坐了,朝文茵道:”好好的元宵节,偏触了她的霉头! ” ”罢了,今日就容她一天吧。”文茵轻叹一声,言语间竟有些怜悯。 ”这话从哪儿说的?”静善柳眉轻挑,”今日和往日有何不同?” ”你不知?”文茵讶异地顿了顿,俯近了些,道:”今日是先驸马的生辰。” 曹晟?那个死而复生的驸马爷?静善不禁暗自纳罕,难道还藏在辅国公府里不成?怎么竟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他倒是会挑时候,正月十五的好日子,千家万户灯棚高搭笙簧齐鸣,财神爷升天都没这般热闹。” ”你呀!快积些口德罢!”张贵妃嗔笑着把帕子甩到她脸上,道:”驸马爷丧命于国难,一走都快三年了。当初他们夫妇俩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在宗亲里是出了名的。唉,怎奈一朝生变,才子佳人竟阴阳两隔了……” 他倒也狠心。静善脑子里突然闪过赵构不露声色的脸,连自己都唬了一惊。虽不是同母所生,可说到底也是同胞姐弟,再厌恶曹晟也没有瞒着他生还的消息任荣德沉浸在丧夫之痛里的道理……大宋的颜面还是骨肉情分?赵构从不是看重血缘牵绊的人,这一点静善早已深信,这种抉择的答案也毫不难猜。可她突然好奇这抉择做出的速度。一月?一日?一刻钟?还是眉间轻蹙的瞬间? ”刚还说嘴,这会儿又发起怔来了?”张贵妃笑着推了她一把,”皇上不过这几日忙于政务无暇伴你左右,你就如此魂不守舍的,真是……” ”还不悄声!”静善狠瞪了她一眼,四下扫去,周围婢仆确是离着甚远,可还是低声嗔道:”我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下!” ”正月里你也不怕忌讳?成天家死呀活呀的。长公主您今日要真在我这里升天了,皇上不让广荫殿上下陪葬才怪呢。我倒没什么,本就不耐烦了,可瑞阳还小呢,长公主还是发发慈悲缓一缓,等瑞阳嫁了人,文茵亲自给您选仙逝的吉日……”话还没说完,张贵妃早起身伶俐地躲开了静善扔过来的帕子,一把揽过赵瑗挡在身前,得意地朝着气急败坏又不敢上前的静善嗤嗤发笑。 说来她原也有刻意说嘴给静善解闷之意。近来静善日日带着赵瑗登门,一坐便到快下锁的钟点才告辞。不用人说,略想来便知不过是因皇上那边连着四五日不见音信的缘故。可偏又怨不得怪不得——虽是尚未开朝,怎奈张俊竟冷不防地参了岳将军一本,控他居功自傲,赣南凯旋后虚报部下战功以期拉拢人心结党营私,又拉出一众亲疏人证请旨御前明审此案。这两人都是各领一路主力军队的镇国大将,皆有赫赫军功在身,岳飞更是新胜归来,逼得赵构不得不软硬兼施两面劝吓,力压此事,又要防着风声走漏让金人窥探到军中软肋。 前朝如此后宫也不太平。莫名被冷落数月的新进妃嫔早已有怨气,失了龙胎的襄嫔已向川陕前线送了数封家信向她叔父泣诉连番委屈。吴玠一向的武人心思,非有大战则极少上奏,可近来竟也四五日一上奏章,寥叙军务便问及襄嫔安好,背后深意自是不言而喻。 甄依那边更有新意。原本是闺阁里娇俏柔善的美人,入宫未半年的光景,竟已有深宫怨妇之态。成日里为难下人,恣意打骂,火气上来时连她姨娘高愿也要吃一通数落。只可怜她娘舅高渊没有吴玠那般好支使,不愿为她出头。她初时还写些家信给高氏抱怨,后见无用索性也都抛下了,只每日宣高世荣进宫陪她饮酒说笑,稍有醉意便肆意疯闹。搅得宫里上下不宁人心惶惶。 赵构一向眼明心亮,怎会未洞察乱像。年节还未过,便已分身乏术,在群臣和妃嫔间周旋。至于灵和宫……与其说冷落不如说是把软肋交给最亲近的人保管。 可两人毕竟都是苦的。 张贵妃想到这层,就像是看戏看到了缠绵悱恻处,虽明知自己身在事外,还是禁不住红了眼圈。却又怕徒惹静善伤心,忙低下头,盯着瑗儿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一事,略正色道:”今日大长公主又说起瑗儿不是太宗子孙的事了,当真听得我心慌。” 静善当下就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忙招来曦月令她带了赵瑗下去。 ”她一向不喜瑗儿面相清瘦,又不和她亲近,怕有朝一日瑗儿真承了皇位她和夫家不受恩宠罢了。不是太宗子孙就是个幌子,靖康一劫下,整个大宋哪还有适龄的太宗世孙可养在宫中栽培。” ”可我听说……”张贵妃附到静善耳边轻声道:”辅国公很与秉义郎相厚,近来正力荐其膝下幼子赵琢于大长公主,盼着她劝皇上再收一养子和瑗儿抗衡。” ”真有此事?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你这人,仗着皇上与你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从不肯用心在宫里栽培耳目。这皇上一连着几天不见你,就登时成了瞎子聋子了不是?” 一句话正戳到静善心尖上,她在这深宫里的活法说到底还是草率了些。 她当初请命与张贵妃共同抚育赵瑗,不仅是为了能让瑞阳留在生女身边而卖给文茵一个天大的人情。另一层用意更是为长久谋划。她的假公主身份并非天衣无缝,若是在赵构治下东窗事发,好歹拼着这段露水情分许能保全姓名。可一旦朝中再生变故皇储提前登基,就像当年刘苗叛乱一般,那赵构怕是连自保都有心无力,又能有什么把握替自己压下这欺君欺国的滔天大罪呢? 但若这提前登基的皇储是自己一手栽培的养子,自然就又另当别论了…… ”这个多事的老妇!”静善在心里咬牙暗骂,刚躲过她设下的桃花劫,难道现又要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后路上埋下钉子,不行,绝对不行! ”我看她是没了夫婿整日太过清闲,竟动起了皇储的心思。”静善眼里凶光微露,朝着张贵妃顿了顿,忽莞尔媚笑,道:”也是时候把辅国公府里的那份大礼送到兴乐殿了。” ”大礼?什么大礼?” 静善刚欲答话,就见琼华打殿外迈着碎步到了近前。 ”长公主,孙公公带着旨意来了。” ”旨意?”静善面色一沉,”几日不见,皇兄都开始明旨传话了?” ”这……” ”罢了,你且先说何事。” 琼华长吁一口气,暗自庆幸。 ”孙公公他……恭请长公主移驾宣德殿。” 第八十六章 醉元夕 宣德殿本是汴梁老皇宫里的一处配殿。紧依外宫墙而建,两进的院落,比不得后宫里富丽堂皇的正殿,但却是出入西边和定门的毕竟之所。 先时徽宗最喜微服出宫探访,为避宫中耳目,总是要到了宣德殿临出宫门之时才更换衣裳,轻装而发。再者时而贪恋民间风华至晚方归,为免惊扰后宫,便也直接在宣德殿屈就睡下。一月里总要有大半月依此例而为,由此这小小的宣德殿竟成了宫中龙气最盛之所。钱塘新宫初建时,为遥念太上皇,赵构特命人依原样仍在外宫墙后西宫门旁建了宣德殿。只是南渡后朝务繁杂时局不稳,微服出游这种雅事早已不合时宜,一来二去,这宣德殿早已荒废,更无人打理。若不是孙德顺亲自引路,灵和宫抬辇的小太监绝找不到这处所在。 ”公主您小心点,这院子荒废久了,路不好走,您且紧往奴才灯下看着。” 轿辇刚一落下,孙德顺就忙上前一手打着灯笼,一手虚扶着静善往院里引。 这殿怕是打建成起便空下了,此时早已荒草乱植怪石嶙峋,在黑夜里大有狼蹲虎倨之势,着实惹人心颤。 静善心里虽嘀咕,却也不愿多问,任凭孙德顺一路左拐右转将她引上后殿最靠宫墙的一处角楼。一片残砖废瓦里,三层楼台,耸然而立,借着月光的亮,依稀还能看到朱漆上镂刻的花鸟走兽,虽算不得精美,可在这宣德殿里,已是极佳的手艺了。 角楼顶层的风到底还是有些寒冬的凛冽,静善不知不觉地已走在了孙德顺的前面,不防间忽听他在后说了句”公主请”,便带着人呼喇喇地退了下去,仍在楼底伺候。 静善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雪白的脖颈缩在浓密温厚的皮毛里,一步步顶着寒风向着栏杆旁走去。夜幕黑得像是个吸人的大口袋,又似压城逼境的千军万马,屠城灭族只在覆手之间。 从角楼向西看,本应是皇城根下的御街两侧风光,怎奈因着在太后孝期的缘故,皇宫方圆三里之内即便是在年节里也不破宵禁。此时已过酉时三刻,自然是家家闭户窗门紧锁。元夜里的繁华盛景,注定是极目远眺也求之不得了。 ”好好的,又愁什么呢?” 一声轻叹还没在空气里飘散开,身后熟悉的声音便传进了静善耳里,直钻进心窝,在最深最冷处暖暖地漾开。 高大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在月光下停驻,握住静善冰凉的双手环过自己的腰身,将她拽进怀中。 ”我还能愁些什么呢?”静善紧紧地偎在赵构的胸前,不无哀怨地轻声道:”你不在时愁不能和你相守,你既在了又愁元夜冷清,白白空耗了良辰。”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赵构心疼地低头吻着她的发髻,低声道:”可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思你念你,恨不得抛下一切奔去灵和宫与你厮守。”他瞥了一眼远处清冷寂静的寒夜,幽幽道:”前日宿在清乐殿时,趁着晏贵嫔熟睡,我曾偷跑出来,跨过馨沁桥,直奔至你的灵和宫外。怎奈到时已近子夜,四处下锁,我不忍惊你安睡,只得呆站在宫门外,盼你夜有好梦……” ”可是为着这个染了风寒?”静善猛得想起杨秀传来的消息,眼圈一红,抬头盯着他日渐瘦削却愈显硬朗的面颊,埋怨道:”怎么这般犯傻,不看个时辰,便一个人白跑到冷风里受凉。” ”当时顾不得了,只知是难得的机会,便想着能离你近些就好。”他温柔地拂开静善额头上散乱的发丝,笑道:”哪怕是隔着层层宫墙。” 静善把头抵在他的胸前,瞒下泪涕涟涟的面庞,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急促的呼吸渐渐归于平和。 ”你原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哄我的。”她懒懒地侧过脸,将右耳贴到赵构的心口,感受着那一声声坚实沉稳的跳动,”前朝的风波我有耳闻,两员镇国大将殿前相争绝非小事,处置起来必须慎之又慎。至于后宫的暗流我更瞧得清楚,那几个川陕将门家的女儿正是该着意恩宠笼络的时候,否则一旦寒了将军们的心,他日金兵压境,又能指望谁替大宋殊死一搏呢?” ”环儿……”赵构闻言不觉哽咽,动情地将静善抱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呢喃道:”我总是忘记你有多难得……” ”不算难得,只是恰巧懂得。”静善抬头痴痴地望着他的眉眼,黑暗丝毫未曾隐去那傲人的英气,”懂得朝政,懂得女人,懂得你。” 赵构无声地勾起了笑容,揽着静善向角楼尽头又走近了几步,轻声道:”为了这份懂得,我已欠下你太多。”他突然伸手朝着宫墙外御街方向指去,”这,就全当是我的第一份谢礼吧!” 话音刚落,就听天边一声清脆的炮声,一颗烟火直冲云霄在夜幕最深处哄然炸开,散成千万多金光闪闪的梅花缤纷而落。紧跟着御街忽得被齐齐点亮,默默藏在黑暗里的两列百里灯棚由近而远地闪显出真身,大小各异五颜六色的宫灯、纱灯、龙灯、华兰灯、棱角灯、树地灯叠加攒串,汇成两路星河,绵延远去。尽头处,巍峨矗立的则是一座三丈高耗上万盏彩灯搭构而成的鳌山,华彩出众,缤纷耀目,整个御街上下登时亮似白昼一般。 灯棚下暗藏的乐师琴师也纷纷登场,又有一众耍社火的江湖艺人各着彩衣花裙纷涌而至——踏竹马的,跳傀儡舞的,扮花和尚的,演麻婆子的无所不有,一时间笙管聒耳,鼓锣齐鸣,游人如蚁,灯火凝眸! 静善半张着嘴,呆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宫墙下的这似戏法般猛被变出的一切,半晌方握着赵构的手欢呼雀跃。 ”好啊你!竟瞒得这样一丝不漏!”她一边目不暇接地看着楼下的万花景,指指点点地评头论足,却还能抽着空笑嗔着赵构道:”早知你藏着这些,谁与你说那好一会儿的闲话去,害得我白受了那么久的冷风。” 赵构在一旁笑得甜蜜又无奈,眼睁睁地看着她蹦跳间抖落了厚重的大氅,满脸宠溺地拉住她替她重新披好,又索性顺势牢牢地从身后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笑道:”瞧你,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丫头,也不怕人笑话?” ”谁笑话?任他们笑去!”静善故意朝着楼底提着声喊了一句,唬得那些仰头窺探的宫女太监忙埋下头去。她见状得意地笑了笑,扬头直对上赵构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有你在,我偏要做一辈子长不大的小丫头。” ”好!”赵构应声道:”我的环儿有我照看,无需他人置喙!” 两人相视而笑,在宣德殿的角楼之上,背对着宫阙九重拥依而立。漫天的烟火烧尽了残夜,喧天的萧簧也直至次日拂晓方停。 私破禁令,孝期违例。不消几个时辰,前朝后宫庙堂江湖便可人尽皆知。 ”值得吗?” 灵和宫里,灯烛晦暗,静善侧卧于榻,单手撑着头,疲倦地凝视着身边熟睡的男人。 ”环儿……别怕……” 睡梦里,他的呓语,伴着她的眼泪落下。 第八十七章 忍忘恩 元夜那般喧天的阵仗到底不是能瞒下的。年后刚一开朝,雪片似的奏章便争先恐后地飞进了紫宸殿,乾元殿朝堂上大小御史更是山呼海啸着”恭请”君上自省。后宫里,原本憋着火气四处乱撞的暗流也终于按捺不住澎湃而出,四妃七嫔加上一众才人美人除了张贵妃外,无不开口闭口言及祸国妖女。兴乐殿大长公主则是日日亲临灵和宫严加看管幼妹;更有人扯出辽主昔年与其已出嫁的亲姐顺淳长公主通奸淫乱之事,痛叹大宋终要走上亡辽的老路! 如此种种赵构虽是早已料到,可却还是被这前朝后宫的非议之猛势逼得心惊胆跳。元夜不过是个引子,朝堂宗室里不认可他大统之位的人比比皆是,才为今日乱局之祸魁。非嫡非长故是缘由,母家卑贱也是绕不开的死结,可归根结底让他身下皇位不稳的还是在金人手里受尽欺辱却还健在的二圣。万民百姓想念战火来临前徽宗朝下虚假的繁华,宗亲国戚渴望大位归嫡延续赵室正统,就算是虎视眈眈的金人也盼着自己抓在手里的两个俘虏重冠君名从而一举控大宋残壁命脉…… 由此,元夜的内廷密事传至金国朝堂竟成了千载难遇的良机。新上位的谙班勃极烈完颜亶向来持亲宋习汉的主张,不比其叔辈一心以蛮力伐之。此事之后,他借金主之名连发四次国书要求与大宋商谈放归二圣之一的条件。此举看似有意示好,予大宋子民以希冀。可金人内部坚决伐宋的呼声和尚未颓怠的兵力早就注定这几封郑重其事的国书无非是笑里藏刀的反间之计罢了。假意放归旧主只图以此迫使大宋想起,如今高坐在龙椅上的人不过是临危受命的下下之选,随时可被取而代之! 后宫里,荣德较之一众妒火中烧的妃嫔已算冷静,她虽也不满这个不讨喜的庶出皇弟和那个连太宗血脉都不沾的小皇子,可风雨飘摇下皇位若再不稳简直是自取灭国之路。大局为先,她也只能压着火气,一边派朝中心腹文官紧盯住欲趁机搅局的奸佞之人,又叮嘱曹晟当日的旧部安稳军心,严阵以待,慎防钱塘城内突起异军。 至于灵和宫的罪魁,她也只能先装傻充愣地以探望之名每日伴在她身边死守。前朝后宫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元夜的不轨之事,绝不能再次上演…… ”环儿恭送皇姐回宫。” 静善慢慢抬起头,凝视着渐行渐远的长公主仪驾,一口贝齿在嘴里咬得生生做响。 ”杨秀怎么说?” 静善匆匆回到内室,气还未喘匀,便朝跪在脚边的宜兰厉声问话。 ”秀姑娘说……说这些日子皇上跟前确是离不开人,咱们灵和宫又日日被大长公主看得紧,她实在不便领命前来。” ”就这些!?” ”旁的……旁的还有一句。”宜兰犹豫着顿了顿,提着气儿道:”只是奴婢听得云里雾里不知秀姑娘何意,也只能照原话回公主了。” 静善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尽管讲下去。 ”秀姑娘说……清乐殿,手足情深。” ”她倒是省事。”静善冷冷一笑,打发了宜兰退下,只剩她自己一人蜷在内室的榻上细细思量。 前番托人带信与杨秀,所说不过是商议如何让荣德知晓曹晟仍健在一事,本意是想透风给这位闲极无聊开始动储位心思的大长公主,让她忙些旁的事罢了,原也不急在一时。可元夜的事闹出来后,灵和宫上下瞬时成了众矢之的,不仅荣德,天下人的眼睛竟全都死盯在了她一人身上,此时此地,再也没什么比一个死而复生的驸马爷更能救她于风口浪尖之中了。 可偏偏杨秀又被困在紫宸殿中无法脱身。”清乐殿,手足情深。”静善隐约知道这七字真意。清乐殿手足,无非暗指甄依和尚留在钱塘常于皇宫内外走动的高世荣;所谓情深则是言二人之间的血脉关系可成为高世荣”走漏”的内宫秘闻之来源。曹晟一事,虽隐秘之极,宫中只有寥寥二人知晓内情,可若非说皇上的新宠贵嫔略知一二,也算不得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一想到高世荣,静善不禁心下凄然。杨秀若不是当真走脱不开断不会任她擅自与高世荣直接接触。甄阳平白受了冷遇被贬回乡后,杨秀就像是惊弓之鸟,再三严令静善不许私下再会她家公子。其中深意静善虽是深以为然,可毕竟任谁也不愿在乎的人像逼瘟神般避开自己…… ”曦月,曦月!” ”公主,奴婢在。”曦月应声忙跑了进来,”您有何吩咐?” ”找人去趟清乐殿,看看高公子今日可有入宫。若他在,传本宫的玉旨命他速来灵和宫觐见。” ”这……”曦月迟疑地望了望静善,小声道:”若是高公子不在,晏贵嫔问起来……或是他在,娘娘问起所为何事……” ”啰嗦!”静善一掌拍在了案几上,白瓷茶盖被震得嗡嗡作响。”本宫的玉旨!轮得上她来过问?笑话!” ”是是是……”曦月吓得忙爬起身唯唯诺诺得退出内室,”奴婢,奴婢这就去安排。” …………………………………… 高愿得到口信从小厨房赶到正堂时,堂上早已是杯盏满地四下狼藉的景象了。甄依披散着头发,单薄的殷红绸衫染着斑斑酒迹在肩头摇摇欲落。一众丫鬟太监只管大呼小叫地站在三丈远的地方干劝着,却谁也不敢近前。这会儿见是高愿来了,方都送了口气,紧赶着迎了高愿进殿。 ”我的小姑奶奶啊!”高愿几步跑着跪在甄依身旁,不由分说地夺了她手中的酒壶狠命掷在地上,玲珑剔透的青瓷仙人尊登时碎成了千万片狼狈的残尸。”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姨娘昨夜刚嘱咐你的话,全都抛到了脑后不成!” 高愿气喘吁吁地一面数落,一面也是着实心疼得紧。拉了甄依起身去内室坐了,又拿帕子胡乱抹了抹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哄着她好歹理顺了气儿,方在她身旁坐了,好声道:”皇上不来时你闹闹也就罢了。可这前几天圣驾不是才来过吗?姨娘和你说了多少遍,只要圣上还肯来,你这就算不上失宠……左右还年轻,他日一朝留下龙脉,还愁这日子熬不出头吗?昨夜里说得好好的啊,今儿又叫了你表兄来陪你解闷,怎么又……” 高愿忽得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僵,抚着甄依的背,小心地问道:”说起来正是,世荣人呢?” ”还不是灵和宫那个妖女!”一问之下,刚安静下来的甄依顷刻间又成了歇斯底里之态,”打发了个丫头来传什么玉旨,几句话就把表兄拘走了!传旨的丫头也不与本宫言语,更不说所为何事……那副轻狂样子,就像生怕谁看不出她是妖女豢养的疯狗一般!” 高愿见她口不择言,忙打手势令她收声,回身掩了房门,方道:”这个节骨眼儿上,这小长公主还有心思会会昔日故人?”她暼了一眼甄依,若有所思地问道:”当日她在你们府里时,和世荣交情可与别人不同?” 甄依闻言楞了半晌,也止了哭声,捧着帕子想了一会儿,没好气儿地道:”那个贱人就是天生的妖媚骨头,和我们姐妹几个倒是不见得亲厚,整日却和兄长与荣哥哥走得近些。我兄长也就罢了,您也不是不知,命里就是犯她这个桃花劫。可荣哥哥一向虽和善,却自小不爱与我们女孩儿家玩闹,偏与杨青那样的冷木头亲近些。可也怪,自那贱人来了,我荣哥哥竟对她多加青眼,时常还屈尊去她住的小西厢房里探视,现在想想,也是怪事一件。” 高愿一边听着,心里面早已掂来覆去地转了几百个念头。这个小长公主就像是个永远猜不中的谜,谁也不知她下一秒能给出怎样八竿子都打不到的线索。金营死里逃生归来,不安分度日却一心攀附皇宠以致闹得满朝风雨。明明看似端庄得体,却偏又做出了几件离经叛道之事。在越州时,无意看出她和云安之间关系非同寻常时已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竟又探得她和高家的独子有这样的过往,桩桩件件就像缠在一起毫无头绪的乱麻,混塞在她的脑中,牵动着每一根神经…… ”小姨娘,姨娘!” ”嗯?” 甄依啜泣着抓住高愿的衣袖,摇着哭道:”那个妖女莫非就是咱们家命里的克星不成?夺了我的恩宠,毁了兄长的前程,如今怕是又要朝着荣哥哥下手了!” ”胡说些什么!”高愿耐着性子,拉着甄依好生安慰道:”她虽看似身份尊贵 ,皇恩倍加,可也不是什么动不得的人物。姨娘有些密事从未和你说起。一来是为着守当日与云安师姐的约,二来也是所知甚少,说出来也不过是捕风捉影,没得叫你听了说出去引火上身。但如今有一人,可助姨娘一臂之力!扳倒这位三千宠爱集一身的福国长公主!” ”扳倒?如何扳倒?”甄依眼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却故意道:”人家再怎样都是金枝玉叶,龙种皇裔,顶多也就是使些反间计夺她些恩宠罢了。” ”可若她不是真正的柔福帝姬呢?” ”什么!?”甄依惊恐地掩着嘴,不敢相信地看着高愿,”姨娘这话,可不能信口胡说啊……” ”自然不会。大长公主已从净荷处得知不少蛛丝马迹,只是少了一条金丝线,她眼下还串不成这伏龙珠。” ”姨娘言下之意是……您手上,就有这条金丝线?” 高愿沉沉地点了点头,揽过甄依,爱怜地替她理好散乱的发丝,凝视着窗外,一片料峭春寒未褪之色。 ”我深受师姐大恩,本不该负她。可如今你因那妖女落魄至此我岂忍心袖手旁观!欠下师姐的债,只能来生再还了……” 第八十八章 传密语 自殿试高中榜首后,高世荣这个状元就像是被软禁于钱塘了一般,不赐职,不领差,只每天奉诏入宫,以安抚贵嫔娘娘的名义,终日被拘在清乐殿里陪着甄依喝酒发疯。 不放人是料得到的事。皇上虽顺着他的才名给他冠了状元的体面,无非又是给高家灌下一碗定心汤,甄依失宠后,高家着实也盼着圣恩再度垂怜。可这状元不过就是个虚号,赏了谁都与赏了例宫食一般,抬举门楣罢了,到底是无关痛痒的事,但论起给这位状元郎派个什么样的差事,却要权衡利弊左右周旋,毕竟是蜀地高氏的独子,既不能像打发甄阳那般让人挑出不是,更不能大笔一挥委以重任平白再予高家掣肘朝政的筹码。其间分寸拿捏,又只能皇上一人圣心独裁难免踟蹰。本来等着年关过了好歹能等来准信儿,没成想元夜的事一出,朝野内外像是个被踩了尾巴的黄鼬一般,大呼小叫地上蹿下跳,哪还有人能记起钱塘城里仍闲着个才名满天下的状元榜首。 好在高世荣向来有个来之安之的好脾性,平日只替高渊走动些高家在钱塘城里的人情关系,散金银舍财宝,结交公子王孙,在皇城内外布下眼线,以防有朝一日自己领旨返乡后,高家在朝中无人,沦落为远悬边疆的萧条将门。 再者为着静善的事,他也乐得多在钱塘留些时日。虽说成日困在清乐殿不便与静善相见,但好在杨秀在中间传递及时,左右总要胜过相隔千里时的光景。 ”元夜的事我自然知道。” 高世荣待宜兰带着宫女内监退出内室,从外面扣好了房门,方在静善榻沿儿上面对着她坐了,道:”可事已至此,你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过些日子,别再引人侧目罢了,这会儿把我宣来又有什么用?” ”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断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直接将你从清乐殿拽出来。”静善白了他一眼,草草地与他说了曹晟之事,又提及杨秀所传之语。”清乐殿,手足情深。” 高世荣听罢着实也是一惊。钱塘耳目虽多,可曹晟的事竟然半点风声都未听闻,定是皇上严旨令辅国公死守机密!堂堂驸马,生死之时弃发妻部下于不顾,竟以诈死之法苟且保命,也难怪皇上不愿再容他于宗室。 ”甄阳蒙您大恩早已返乡,这会儿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手足自是指我。”高世荣装着看不见静善脸上的不自在,”众人皆知我每日在晏贵嫔身边陪侍,传出些内廷密事也顺理成章。可是这样隐秘的消息到底要怎么传,又要传几次才能稳稳当当地送进大长公主的耳朵里,我一时还真没个头绪。”他顿了顿,瞬时被内室的沉寂包裹,”此事有多紧?不然……容我几日?” ”你天天宫里宫外的跑,如今态势哪般还需我直言吗?”静善气急道:”曹晟现在不光是要把荣德从我身边引开!更要把朝野内外的利嘴獠牙从皇上身上拔下!你说我能容你几日?!” ”我知你急,可关心则乱,一旦有了闪失,荣德反倒会再起疑心……” ”无妨,我已想到一人。”静善伸手止了他的话头,抢着道:”你来之前,我反复想过,杨秀若无十足地把握,宁可看我身处险地也不会将你牵扯入此事的。她既拉了你来,便是因你确有门路将此消息带出宫外!” ”带出宫外?” ”是!这样的事,必是要先出宫再入宫才不显刻意。且兹事体大,你不可能逢人便提闹得沸沸扬扬,必是酒后无意吐露密事,那有心之人才会如获至宝般将此事再传给第二个人。” ”那这有心之人是……” ”神武军左都统帐下大将,我大宋第一少将军,李湮。” 两个字一落地,高世荣登时就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扣上了环。此人确是合适。他近来虽在钱塘城广铺人脉,可那用金银买来的交情尚到不了值得开怀痛饮、大醉失态也不让人起疑的地步。但李家原本是在益州驻守多年,李巍又在高渊手下做副将多年,他与李府的大公子是从小便熟识的旧友。虽说自小在蓟州的日子多些,可每年回益州小住时必是少不了去李府叨扰数日,和李府的公子小姐也都一向亲厚。此番钱塘重逢更是他乡故知,几个月下来,李府的门路简直走得比他自己府邸还要熟络。 ”他……倒是合适。”高世荣赞许地点了点头,”湮哥一直住在军里,我来钱塘这些时日还不得拜见。最近刚听说似是搬回府里了,我正好可借机设宴相邀。我们兄弟二人多年未见,还怕没有酩酊大醉的机会吗?” ”要醉也是你醉,他可要清醒着听你道出这件秘闻!”静善看着高世荣近在咫尺的脸庞,忽觉不知哪里不妥,忙直起身子正襟危坐,”你若是敢贪杯误了大事,我定饶不了你!” ”饶不了我?”高世荣轻蔑地眯着细长的桃花眼,笑道:”我倒想听听小长公主殿下是如何饶不了我的。” 静善闻言微微一笑,猛得转头向他身上靠去,美艳的面庞直直地送到他眼前,耐心地盯着他的双眸,兰息徐吐,轻轻地道:”高公子,环儿对你痴心一片,公子为何如此不解风情,迟迟不求皇兄赐婚呢?” ”你……打住!”高世荣惊慌失措地推开静善离了榻,指着她道:”怕了你了,我还想多活几日呢。” 静善托着腮偎在榻上,嗤嗤地朝他笑道:”知道怕便好,还不赶快去李府递贴?” ”凭我和李家的交情,想见湮哥哪用那么麻烦?只是……”高世荣背过手缓缓踱到窗边,望着院子里的一片静谧,道:”李家公子有三,大公子常年征战在外,性情是出了名的清冷沉稳,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怎么你就偏偏挑中他了?” ”大宋第一少将军,十岁入军行伍,宿有千杯不醉的美名在外,与你共饮,自是不在话下,误不了大计。” ”就为着他酒量好?那李澄也是海量……” ”还有,我曾听荣德无意说起,李府的公子小姐中,只有长子李湮,与其继母亲厚,不但礼数周全,言听计从,辅其治家御下。罗苒抱病这几日更是目不见睫,亲侍汤药,孝之与嫡母无异。” 高世荣听罢竟哑言良久,半晌方干笑道:”没料到罗苒这丫头还有这份福气。”他看了看静善,恍然道:”罗苒……你是看上了罗苒在荣德面前说话的分量,想通过湮哥透风给她?” 静善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甄阳的事上,她已知罗苒才是罪魁祸首,早将其恨之入骨。怎奈其毕竟是堂堂将军夫人,也从未有不检之行,一时半晌间也不能拿她如何。倒是此次,若谋划顺利,罗苒可成她手中一颗活棋,引荣德自乱阵脚,如此也算聊报当日之仇了! ”这便去吧。” ………………………………………… 李湮打发了夫人身旁的近侍,闭紧了门窗,回身将刚从吴心儿手里接过的汤药一滴不剩地倒入了案上的那盆白茉莉里。浓烈的药气登时冲垮了徐徐袅袅的花蕊清香。他微微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随身的香囊,续了些香末在床脚的博山炉里,不一会儿的功夫,屋内杂乱的气息已被熟悉的九和香覆盖。 ”这是什么香?那样一点东西,竟有这么大的功效?” ”你原是早醒了。”李湮回头看着床帐里隐隐约约露出的脸庞,笑着走上前挨着她坐了,”还只当要睡到晚膳呢。” 罗苒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挽着他的手坐了起来,近来莫名嗜睡,有时一日断断续续地竟会睡足七八个时辰,许是李湮在这儿,太过安心的缘故吧。 她拉过李湮的衣袖,熟门熟路地掏出一只描得精细的香囊,定神瞧了半日,徐徐道:”这香当真是不同,竟比长公主年前赏下的月犀还要强些。” ”若说用料,我这个自是比不得宫里赏的,但这配方确是汉时密传下来的九和香,据说是成帝时合德为其姐所研制,如今全天下懂此方的,怕也只是寥寥十余人罢了。” ”这般的金贵?”罗苒咋舌道:”我怎么不知少将军竟还精通制香之道?” ”不是我……”李湮忽觉自己又踏进了眼前这个小女子布下的陷阱,无奈地笑了笑道:”原是我几年前在湘江一带领兵剿匪时,有一日偶然从一伙歹人手里救下位女子。她为谢救命之恩,便将自己仅剩的随身之物赠与了我。”他看着罗苒渐渐变化的脸色,忙道:”其实说是女子,倒不如说是新妇更贴切。而且细问之下,竟还是一位故交的亲眷。” ”故交?哪位故交连娶亲的大事都未让你知晓。” 李湮笑道:”多年不见,音信两无,且不过是纳个妾,我不知晓也是常理之中。并非世荣失礼。” ”世荣?”罗苒忙道:”蜀地高家的公子?” ”是啊。”李湮愣了一下,忽恍然道:”我竟忘了,你家大夫人是高家远亲,论起来你还应唤世荣一声表兄。” ”那女子还活着?”罗苒也不接李湮的话,只急着道:”可我怎么听得高公子新纳的小妾在去益州的路上被人掳走,至今还下落不明?” ”这……不会的。”李湮笃定地道:”救下柳姑娘后,她就一直在我营中小住。我送了消息给世荣,待数日之后他的人马到了,才带了柳姑娘离去。二十几个精干的佩刀护卫,断不会再生变故。” 可高府的确再无此人音讯。罗苒在心里暗暗地嘀咕,却再没曾多言。此事在当年虽是奇案,可柳家的女儿本就是甄家小妾的外甥女,门户落魄不说又屡被甄夫人厌嫌,如此人间蒸发一般倒是让高家两兄妹全都称心如意了,这才没人肯细细追究下去。可如今听来,高世荣竟是瞒天过海,将人藏下了?本就是他的美妾,何苦费这样的周折? ”大公子,大公子!” 窗外忽得一阵叠指轻扣,细嫩的嗓音急急地传入屋内。 ”何事?” 李湮隔着窗问道。 ”管家传话,高府大公子有请!” 第八十九章 东床事 城西的大钟,已嗡嗡地响了十声。蔓延千里的黑暗,整个钱塘城无一户幸免。余下星星点点的残灯,像是一个个自不量力的精灵,闪烁着螳臂当车式的滑稽。 将军府里早已是一片沉寂,可那无法安眠的人,仍清醒得厉害。 大小姐李泠的西院,破天荒般,过了下锁的时辰还有微微烛光透窗而出。 ”小姐,小姐……” 冷寂的院子里突然折腾起一阵大呼小叫。 ”大公子回府了!” ”可是与高公子同归?” 隔着窗户,屋内端坐的剪影急不可待地脱口而出。 ”没,只大公子一人。” 屋内的人闻言默默良久,半晌,低声幽幽道:”长兄又往夫人房里去了?” ”按例晚归请安,应该的。” 屋内的人冷冷地动了动嘴角,却还是忍下了满腹的直言。 ”你,去夫人院里侯着,待长兄出来,请他明日来西院与我一同用早饭。” 屋外的人楞了个神,竟未爽快地领下吩咐。 ”若他今夜不出来,你就在院子里给我站着,旁人问起,就高声答一遍我的吩咐!” ”是、是,小的明白了,这就去。” 话音未落,那人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匆忙的脚步带起一片飞扬尘土,在寂夜里无声落下。 李泠望着菱花镜里自己脸上藏不住的怨愤之色,一颗心像是在高空中被狠狠摔下。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里那只小巧的已有些泛黄的纸鸢,目光流滞在鸢尾上那几个蝇头小楷上久久不肯移开。 遥叩芳辰,兄世荣敬上。 …………………………………… 近来宫里热闹惯了,可兴乐殿倒还是头番像今日大早般忙络。 先是三妃四嫔又像约好了似地赶着早膳后同来给荣德请安,大半个时辰左拉右扯地打听着灵和宫的动静。荣德虽心知肚明可碍着皇家体面,却也只能一板一眼地陪着她们打哑谜。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些位娘娘,抱病数日的罗苒又突然进宫求见。 荣德揉着太阳穴回了后堂时,罗苒已在堂下用了大半盏西南新贡的蜀葵茶。 ”病了这些日子,也没说清楚是什么病,也是赶着年下宫里炸开了锅,本宫无暇细问,如今可是大好了?” 罗苒不无心虚地应承着,笑道:”托长公主的福,不过是偶感风寒,现下已痊愈了。” ”嗯。”荣德漫不经心地呷了口热茶,扶了扶略松散的鬓发,道:”我听说你病的这几日,府上大公子特意从军营里搬回,在你身边服侍汤药?湮儿这孩子,真是难得的孝心。” 她竟知道?罗苒不禁心下一惊。一来她和李湮都是谨慎之人,自诩瞒天过海不在话下,再者满朝都知大长公主打元夜后就疲于在皇上、小长公主、文武群臣间说和调停,难道还有心力放一只眼睛到将军府的后院不成? 荣德见罗苒竟走起了神,暗暗纳罕,却也未在意,只道:”你家将军常年在外领兵,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一个人撑着,膝下又有四个未成家的公子小姐,个中劳苦别人不知本宫却懂得清楚。当年我在曹家时,有几年驸马在大河北岸驻扎,本宫才明白这将军府的主母有多难当。上下奴仆里混着随父帅征战多年的有体面的老兵用不得不说,京城里领职的各军统帅将军的关系还都要小心打点,又要时不时进后宫走动……唉,你如今又平白比本宫当年多了几个继子,若大公子再不懂事帮衬着,真不知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殿下……”罗苒趁机道:”臣妾今日来本就是因着从湮儿那听得一要紧事,想着尽快通禀长公主。只是此事实在离奇,臣妾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可您既已说起了旧事,那臣妾也就斗胆回话了……” 一席话说得吞吞吐吐,全无往日沉稳的模样。荣德不禁一愣,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莫非……”她神色一变,追问道:”莫非是环儿的那个锦囊,你终瞧出端倪了?” ”不,不是……”她果然还记着此事,罗苒深深提了口气,缓缓道:”此事无关小长公主,而是……而是有关驸马……” ”驸马?谁的驸马?” 罗苒抬头对望着荣德困惑的双眼,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殿下……臣妾也是刚刚得知。曹将军他……许是还活着!!” …………………………………… 静善微微点了点头,打发了宜兰退了出去。顺手抄起桌案上的杯盏,回身朝着枕着双手仰卧在床帐里装睡的高世荣迎头泼了一脸凉茶。 ”嘿!”高世荣气急败坏地坐了起来,掏出袖口里的巾帕胡乱地抹着湿淋淋的前襟,忿忿道:”刚裁的新衣,你瞧这上面还是我家里绣娘的手艺,就这么一件了,落下印子怎么得了!” ”行了行了,啰嗦什么。”静善又气又笑地在他身边坐了,道:”宜兰的话你都听到了。荣德果然是捆干柴,一点点火星下去,就烧到紫宸殿去了。这会儿左相右相皆在,岳将军刘将军也难得进宫述职,这场戏也够她好好唱上一天了。” ”你就不怕顺带着伤了你皇兄?”高世荣看着静善幸灾乐祸的模样,摇头笑道:”他本就为着你受不是,如今又给他添了个私押长姐驸马的罪名,你还真是心疼他。” ”不会。”静善有把握地道:”曹晟没什么光彩的,抛妻弃友诈死逃生。中间又被金人俘虏过,丢尽了大宋武将们的脸。这事上,除了辅国公能护着他,朝堂众人未必有心再尊他这个长公主驸马。” ”说来也是。”高世荣点头道:”再者宫里待嫁公主本来就少,你又没人敢轻易求娶,多少官宦人家的眼睛都盯在这位在军中关系复杂的大长公主,怎么能甘心平白让个死而复生的驸马抢去? ” ”这话说到关节了!”静善欣慰地笑了笑,拍着高世荣的肩头,道:”等着瞧吧,明日早朝,众口纷纷的就不是元夜里那点风花雪月了。” ……………………………… 前院的丫头刚报了高姨娘三字,甄依便兴冲冲地跑出去相迎了。却顶头撞着高愿攥着双手,一脸忧心忡忡地踩着碎步走来。 ”姨娘,姨娘,如何了,可有当面向长公主禀告?” 高愿摇了摇头,四下看去,一把拉了甄依进内室,扣上门,回身坐了,叹道:”我虽已到了兴乐殿,可晚了一步,罗夫人先进去回话了。” ”罗夫人?哪个……” ”李将军家的,你那个远房的表姐。本是一直称病,谁知偏赶着今天入宫了。” ”那……那您等着她回完了话再进去不就是了。” ”唉,你不知……”高愿扶额叹道:”罗夫人也不知回了些什么,进去不到一杯茶的功夫,兴乐殿里就像碎了马蜂窝一样,从上到下全乱了。没一会儿就看着长公主仪驾地直朝着紫宸殿去了,我哪里还有面呈那件事的机会。” 甄依听了呆坐了半日,不发一言。本已下了狠心要让高愿将云安与小长公主的关系告知荣德,以盼她能早日查清这妖女的真伪。可好端端地怎么这主心骨竟被打得乱了阵脚?难不成这贱人还真有神灵护佑?这一拖,天知道又要拖到何时,复宠之事更是遥遥无期…… 她望着窗外,半晌竟眼眶泛红,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姨娘,你说这鬼天气,明明眼瞧着要回春了,如何,如何还是这般寒气逼人……” 第九十章 缓兵计 静善所言本不差,荣德确是一捆干柴,一点火星下去便能烧便整个后宫。可她没料到,这捆柴原是浸过油的,借着东风,熊熊燃起,掀翻了紫宸殿后次日便只奔前朝而去。 就算是赵构也未曾算到,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大皇姐竟毫无顾忌地直闯进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跪在玉阶下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披头散发涕泗横流的模样,分明一介受尽苍天不公的烈女怨妇,句句都是夫妻情深同生共死之词,逼得本暗暗打着算盘静观其变的曹家旧部也不得不装着义愤填膺的模样附和几句慷慨之言。 辅国公在宫外则更是抓准了机会,后宫里刚有些风声时便用八台大轿大张旗鼓地将曹晟从郊外的别苑迎入了自己的国公府,沿途更有马队佩刀护送,一路高呼"恭迎驸马还朝"。如此连连精心布置,本是天知地知三人知的内宫密事,短短不到四日的功夫,竟已是街头巷尾老少皆知的谈资…… "让她跪着!" "可皇上……"孙德顺弓着腰偷偷地擦着额头的汗,讨好地道:"大长公主就这么跪在殿前,外臣来往不便不说,传出去也太失体面了……" "体面?"赵构冷冷哼了一声,视线却仍未从手里的奏章上移开,"迎回一个贪生怕死的叛臣做驸马就是体面了?" "不不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孙德顺唬得忙又把头低了低,告罪不止,正慌得手足无措之际,呼听隔着里间的屏风一阵环佩作响,瞧不真切的身影袅袅娜娜从远而来,放下手里的茶盘,自顾自地便在赵构身旁坐了。待他斗着胆子抬头细看时,提着的心这才算安放回了腔子里。 "老奴忙糊涂了,竟连公主来了都不知晓,还望公主恕罪。" 静善不在意地笑了笑,伸手收走了赵构正看着的奏章扔在一旁,又把茶托盘上的盏盅直塞到他手里,一对温柔似水的杏核眼用起来却像是两柄冒着寒气的刀子,盯着赵构把那满满一盅的参汤喝得一滴不剩才算罢休。 "你呀,难为他作甚?"静善不无怜悯地瞥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孙德顺,朝赵构道:"不过你说的也对,体不体面的这会儿委实也顾不上了。依我说还是让孙公公宣几个御医在一旁照看着,别出了事就好。毕竟那是你我长姐,父皇母后皆不在身边,天下人论起君上的孝道时,还不是全在她身上。" 孙德顺在旁竖着耳朵听着静善的话终于有了门路,忙看赵构脸色,稍看出有了赞许之意,赶紧着说了句领命便匆匆跑出去殿外安排。 "唉,孝道?只要父兄还在金营一日,我这身上的骂名也就要留一日。"赵构苦笑道:"完颜亶之前连递三道国书,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愿为两国休好计,有偿奉还二圣。他不过是金人的皇储,竟妄借金主之名大肆在我境内宣扬什么"金人开恩,二圣不日可归"的论调,此等小人计策,敲得不正是朕非名正言顺之主的这条软肋吗?" "胡话。"葱白指尖压在他的唇上。静善凑近了些,认真地望着这张多念了多日的脸,一字一顿地道:"靖康一难,若非你在外整顿天下军马,亲率大军抗贼拒敌,我大宋怕是早已灰飞烟灭山河尽失,哪还能有今日天堑以南的安稳局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从不信世上有什么天定之主,父皇也好,皇长兄也罢,于君位之上,除了你,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可堪名正言顺四字!" 赵构动情地将她揽入怀中,嗅着她钗边熟悉的梅香,如释重负般闭上双眼,忍着在心里翻滚的五味杂陈,却久久不知说些什么。元夜一别又近半月未见,即使同在宫中,分离也能来得这么果断决绝,他越来越有些害怕——命运的无端他这辈子已见得太多,怀里紧紧抱住的即便是胜于性命的挚爱,转眼时,也许便已是此生再无缘的痴念。一阵寒气从脊骨蔓散而开渗入筋肉里每一个角落,他不禁将静善又抱紧了几分。不,分别的痛,就算是远远的想想,也无力承受…… —————————————— 罗苒是今日才开始有些后悔,这一步走得未免也太慌了些。她偷偷揉了揉跪得生痛的膝盖,朝着一旁立着的三个御医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即会意,一起涌上来围住已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的荣德,号脉的,用针的,灌药的各自忙得不亦乐乎。 罗苒趁机站起来了身,让到了一旁。为表忠心,打昨日她便陪着荣德在紫宸殿前跪着,也就是仗着年轻些,此时虽是腰酸背痛,却也无甚大碍。 李湮那日深夜赴宴归来,急匆匆地向她道出这件奇事时,她满脑子里只想着这是再好不过的邀宠之机。荣德和曹晟伉俪情深人尽皆知,若能抢着把曹晟生还的消息呈禀既能在大长公主面前记上份天大的人情,又能分分荣德的疑心,不至于总将眼睛盯在灵和宫那位的身上。 可她万万没想到皇上竟如此坚决,挑明了不再认曹晟这个驸马。更没想到荣德竟就此迷了心智,终日神情恍惚,不管不顾地又是去朝堂大闹,被押回后宫后又撑着跪在紫宸殿门外哀求。 正想着,就见殿门大开,两列丫鬟内监夹道恭迎出一人,正是多日未露面的灵和宫福国长公主。桃红的褙子罩着着水红的曳地长裙,高耸的云鬓挽着赤金攒珠玛瑙钏,顾盼生辉间全然一副春风得意的盎然气派。 不过一介贱婢,还真修炼出了几分龙女帝姬的气度?若非为了高家日后大计,哪还容得她在此招摇!罗苒在心里暗暗轻贱着,面上却忙着见礼问安,可这刚跪了下去话还未及说就听静善朝左右吩咐了一声,几个小太监便抬着个竹辇远远地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搀着荣德上了辇,一群丫鬟里外三层地簇拥着便朝着兴乐殿方向抬去。荣德倒是也挣扎了几下,怎奈跪了整日早已筋疲力竭,哪里能拗得过,终也只能任人摆布着离了紫宸殿。 "唔……"如此大的阵仗一折腾,本好好闷在药罐子里的药气,这会儿随着跟辇的御医四处飘散。罗苒忽觉一阵抑不住的干呕反上喉中,忙用绢子堵上了嘴。 "罗夫人保重。"身后冷冷的声音,简直让人无法相信竟出自那个明媚的美人之口,"皇姐还要依仗夫人多多费心呢。"静善绕到罗苒身前,饶有兴致地细细大量着眼前这个老成得叫人看不透的年轻女子,忽道:"夫人陪着皇姐跪了这一整天,辛苦了。" "谢公主垂怜。"罗苒忍着性子,低头勉强陪笑道:"臣妾一家宿日蒙大长公主恩宠,如今能略表心意是臣妾的福气,何谈辛苦呢。" "嗯,也是。"静善深以为然般点了点头,又道:"刚看夫人似有干呕之态,可是身子还未大好?" "劳公主挂心,臣妾无碍。只是闻了那药气有些反胃罢了。" "药气反胃?"静善笑道:"听闻夫人年下病了将近一个月,日日汤药不断,怎么这会儿一点药渣气味就受不得了?" 轻飘飘的随口之言却正好戳在罗苒的隐疾上。前番装病一来为着躲开荣德拖下锦囊的事,二来是想让李湮借侍奉汤药的名义时刻能在左右。但毕竟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当真日日用药。 只是也怪她自己不小心,顺口说什么药气作呕,平白让人问了个措手不及。 罗苒稳了稳神,笑道:"许是这几日胃口恹恹,腹中无食的缘故,身子格外弱些,让公主见笑了。" 静善点了点头,在心里暗暗赞叹眼前这女子的机敏,面上却不以为意地道:"夫人先回兴乐殿照看皇姐吧,等此番风波安稳了,我自会亲往探望。" "是,臣妾遵命。"罗苒长舒了口气,转身便欲告退。 "另外……" "公主吩咐。" 罗苒猛立住了脚,强笑着低头等着静善示下。 "转告皇姐,我已劝通皇兄。虽不能立刻恢复曹将军驸马之位,但辅国公已接密旨,后日会安排将军乔装入宫,与皇姐在兴乐殿内室相见,聊叙旧情。" 说完便自顾自地先行去了,唯留罗苒在原地发怔。 缓兵之计?罗苒脑中猛得浮现出这四字。不复位却又准其二人相见,无非是想暂时堵荣德的嘴罢了。可眼下……罗苒暗暗叹了一口气,走到这一步,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既已走错,唯求残局早破,不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便是菩萨保佑了…… 她看着静善扬长而去的身影,忽觉自己就像只困在陷阱里挣扎不动的猎物,或早或晚,不过是别人盘中佳肴。可布局之人到底是谁?竟想得到借自己之口传信于荣德让其一蹶不振,自乱阵脚, 李湮自是不会,高世荣,甄依,皇上?这条消息链锁一节节盘上去竟每节都有可细思之处。 但皇上既已打定主意不容曹晟何苦又要让荣德知晓?而甄依本就自顾不暇也无理由平白搅起这滩浑水。二人皆没有兴风作浪的动机,顶多只能算一时不慎走漏消息,毕竟甄依确也在宫里少个说话的人,一时苦闷和表兄话家常时信口道出也不无可能。 至于高世荣如何再在酒宴上醉后失态当着李湮的面说漏了嘴…… 罗苒快速运转的大脑忽得像被冻住,戛然而止。 高世荣? 第九十一章 假戏真殇 “...我知道,此计无异于是让姐姐自断前程...你若不愿,我绝不会强求。今日后你的禁足便能立解,回私宅休养或是仍留在紫宸殿当值,全由你,一切与以往无异..” “不必多说了。我愿意...” 自那日赵构不请自来,又是整整七天已过。许是还在禁足中的缘故?又或许是这宫里委实被一团诡异的风平浪静罩住,杨秀的耳里再未灌进半点新事。反倒是那日与赵构的每一问一应,半刻不歇地在脑海里翻滚跃动,每浮现一次,就掀起一阵心潮汹涌。 她应了。那天,他猛地跪在她的脚边,一字一顿道出的那个计谋,她应了。 为什么不呢?这是所有人最好的出路。于赵构、于杨青、甚至于世荣。而至于自己...杨秀的眼前闪过高渊在书信里写的那些凿凿之言,万股悲愤悔愧齐堵到胸口--装聋作哑、残喘至今。这条命,本就是为这些人而留的。 ------------------------------------------------------------ 净荷回宫了。就在高家父子求了赐婚圣旨的那一日。可七天过去了,宫里按部就班地筹备着小长公主出嫁的大小事宜,三院五庭处处庆贺着这桩棘手事终于尘埃落定,人人面露喜色口称圣上英明,竟再无半点旁的杂音。 荣德决定放手了? 静善这日依旧早早起身梳洗停当,只身一人漫步到前庭,立在紧闭的宫门前望着它身后青蓝色的天空,伫立良久。 兴乐殿还未派人送来贺礼。三宫六院七十二处大小喜礼皆至,除了紧邻着紫宸殿的荣德寝宫。 若说她留在宫里不肯与曹晟团聚,是为了尽快将静善清理出宫去,那高家的亲事既已说定,她确实也有理由就此息事宁人。可....这些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语若是由杨秀来说,定会更有用些。本以为赐婚的旨意一下来,往日与杨秀在临安城里胡闹的罪过便可一了百了,怎奈赵构竟像是忘了这一遭般--七日过去了,纵使朝里朝外为了高家与皇室结姻的事情忙得热火朝天,灵和宫却还是依旧大门紧锁,不见外客。各处的贺礼彩钱兴冲冲地送来了,也只能灰溜溜地从角门递入,其景之奇之怪,当真是见者啧啧。只是这大喜当前,实在是没有人肯费心问一句这到底是为了哪般... “公主...” 不知什么时候冯益已轻手轻脚地到了静善身侧。 “孙德顺来了,带了绣院里的绣娘和司礼监的三个中监。” 自是来为大婚礼袍量身的。西南战事吃紧,高渊却执意要与高家新妇一同回蜀,百般无奈之下,赵构也只得让钦天监从下月初挑拣了个太平日子,可日子好选,余下一众礼仪流程却被排挤得一简再简。像是本该提前大半年开始动工赶制的嫁衣,如今只得拿出绣院早已备好的皇后大婚袍服删减改制...不过这些都只是小事,既然所嫁何人不容置喙,此等细枝末节再做争论又有何裨益呢。静善点了点头,没作声便随了冯益一路回了西配殿。 -------------------------------------------------------------- 神武军左都统将军府,怕是眼下临安城里最冷森森的所在了。即便是表面上的欢喜,对于押上身家性命却输得干脆利落的李氏父子来说,也是强人所难。 好在李巍不必在临安久住,淮东军务少了韩将军支撑,不可能再给李巍太久的探亲假,本是无可奈何之事,眼下却成了他逃离都城千万条是非口舌的绝佳借口;而李湮虽不在外领军逃不出太远,宫里赐婚于高家的旨意一出他也连夜搬出了府中避人耳目;倒是李澄、李澈不甚将此事放在心上。和高家相争本就是豪赌,赢了纵然千好百好,可输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尤其是李澄,自那日于李湮大闹一场被他赶出府去后,倒是凉了成全这位长兄的心意。如此最好,李湮灰溜溜地搬回了军营,他眼睛里也多了几分干净... “我早已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就休怪我无情了1 空荡荡的内室里,一眼望去,只能瞥见瘫跪在地中央抽泣不止频频磕头的罗苒,顺着她模糊的视线望去,方能瞧见纱帐后半遮半掩着的李泠。清冷咄咄的嗓音,却不应景得红着一双哭肿的眸子。 “我的大小姐,您开恩...那可是圣旨,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胡沁1李泠反手摔帘而出,直冲到罗苒跟前,指着地上的女人道:“我是昨日才求得你不成!早在父亲回府前我就叫你去求大长公主!你呢!你可再去过兴乐殿一次!?一味称病推脱,非等着世荣哥哥被皇上定下亲才罢休!1 “何曾推脱...大小姐尽管可着我这屋下人问去,哪个不知道我天天都是用药煨着的,实在是病体不争气,不敢进宫冲撞大长公主。本想着好些就去求公主给你和高公子赐婚,谁曾想我表舅竟然动作如此之快,硬是逼着皇上下了圣旨,又急着定下了完婚的日子...”罗苒边哭边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临安城里哪个不是看得眼花缭乱,人力到底斗不过天定。我知道大小姐对高公子痴心一片,可是眼下实在无人能有回天之力了啊1 “住嘴1李泠疯了般抬手一个巴掌将罗苒扇倒在地,血红的眼睛里最后一滴眼泪早已干涸,她焉不知此事无解,焉不知从小心心念念的人已成了皇家贵婿,焉不知自己连忍辱填房的机会也毫无半分!可纵使如此也轮不上这个女人指手画脚0贱人!我就不该容你到今日1她俯身一手揪住罗苒的襟口,凑近那张梨花带雨的白嫩面庞,狠声道:“正好大哥不在府内,我这就把你们的丑事回了父帅,让他即刻将你撵出城去。省得你这狐媚子再兴风作浪,毁我李家清誉1说完一甩手将罗苒又扔回了原处,转身便欲夺门而去。 “不劳大小姐费心了...”罗苒伏在冰凉的地上怔了怔神,突然凄凄一笑,叫住了李泠,“您往这儿看...”她的手滑向自己又硬又凉的小腹,挑衅般地看着还未回过神儿来的李泠,“您侄儿...自会禀明一切。” 她挣扎着坐直身子,又一点点重新站起。眼角的泪珠还未干,嘴边却已挂上肆无忌惮的冷笑。她一步步地走进僵在原地的李泠,猛地抓住她的手,覆在自己已有些凸起的小腹之上。“别怕,让您侄儿记住您的样子,记住是谁不让他出世降生。来世若再相遇,彼此莫忘话话家常。” “你....”李泠像见了鬼一般尖叫着抽回了手,踉跄着险些跌到在地。“你...你们...”半晌的光景,她才捂着胸口,勉强蹦出了几个字,“好大的胆子1 罗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眼神却愈发散乱。 “我兄长...可知?” “我没有告诉他...” 李泠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是一阵后怕。自己长兄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若是真知道罗苒怀上了他的骨血,定会不顾一切地带了她离家出逃,到时不但李家颜面扫地,怕就是连皇上也要治父帅督教无方、累误军情之罪。这其中若再有仇家小人落井下石,父亲呕心操持数十年的家业怕就毁在这对奸夫*的身上了。 她厌恶的目光从头到脚得打量着罗苒,却还是在那已有显形的腰腹上停了下来。 “几个月了?” “三月有余吧...” 三个月...那是真的无处遮掩了。李泠忽得觉着胃中一阵翻滚,几欲呕出.. “你倒是...倒是心宽。”李泠尖酸地道:“留这孽种到现在?就不怕东窗事发,落个一尸两命的结果!?” “我也想过..”罗苒已无力与她争辩,“只是为人母亲,要对亲生骨血下杀手,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老爷刚回府那段时间,我确实已定了主意,打发了身边人去药铺抓药,可她...”最大的一块心病忽得像针扎般作痛,“她竟再未归来。” “再未归来?”李泠厉声道:“好好的大活人,青天白日的,还能在临安城走丢了不成1她顿了顿,看着罗苒也确不像有所欺瞒的样子,方缓了缓语气,叹道:“罢了罢了,下人而已,随她去吧。也算是这孩子命大。”说着转身寻了椅子坐了,呆呆地望着罗苒出了半晌的神儿,突然轻声道:“我长兄如今已二十有八了,早过了娶妻生子的年岁。如今家国动荡,内忧外患不断,他一行伍之人,难保哪天...纵使他自己不在意,我也该替李家留住长房的香火。” “大小姐的意思是....”罗苒不敢置信地看着显然已冷静下来的李泠,试探地问道:“是要留这孩子一命?” “我的意思不重要,这孩子能不能留下,还是要看你听不听话...”李泠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勾了勾手指,引了罗苒近前,“我母亲生前在城东郊外置了一处小院,原是为我以后出嫁了闲来散心游赏之用。如今那儿空着,没有闲杂口舌。待父帅后日一走,我便派人暗地里送了你过去,对外只说你回娘家归宁。待六七月一过,孩子落地,我会亲自将他接回府内照顾。我大哥在外领军多年,南征北讨的,连父帅都疑心他在外结识了什么不敢领进府门的红颜知己。随意给这孩子安个出身到并不是难事,虽不是正房嫡出...”她的目光不自然地避开了罗苒,偏过头去,望着香炉里断断续续的烟雾--是该添些香片了,“但他好歹能进我李家的祠堂,有生父养育。我李家一门忠烈,不怕他日后不出落成顶天立地的少将军。你作为人母,还有何可求呢。” 话是在理的。罗苒一面暗暗纳罕这态度陡变的大小姐,一面细细地在脑海中检查这看似完美的安排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妥。似乎的确没有?她深知李湮对自己的用情,既然拖到这个年岁未曾婚娶,怕是以后也不会再有新欢。腹中的孩子,很可能便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子嗣了。纵然一碗药喝下去能一了百了,可她私心里怎么不会想替他留下这条血脉。再瞒上几个月,待孩子落地,送回府中,便是求佛也求不来的贵子麟儿,谁还会在意那个身份不明的生母,而他...他又该有多高兴啊.... 可是...罗苒飞快流动的思绪猛然滞住,一个早该想到的问题赫然梗在喉中。 “那..我呢?” “谁家归宁要六七个月之久呢?你嘛...自然是在回乡的路上突发急症而亡。” “什么!?” “贱人..你要知足1李泠一掌拍在桌案上,斥道:“你私通继子,悖反人伦,辱我门风,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为过!我今日愿费心保这孩子一命已是额外开恩,可绝不能再容你回我李家兴风作浪1她按住胸口,喘匀了气,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既然归宁是幌子,暴毙也可以是假的。孩子生下后,你在世人眼中便已辞世已久,只要不再在临安城出现,你是死是活,我不再过问。” 李泠深咽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屋门口,抚着门边,微微回首,朝着木然僵在原地的罗苒道:“日落之前,派人去我院里回话。到底是今时今日便一尸两命,还是按我的法子谨慎行事,你自己决定。” “大小姐!我...我能亲手把孩子送到他的手中吗?” “怎么送?夜半托梦吗?” 李泠突然笑出了声,再未说一句,转身摔门而去。 第九十二章 兄妹阋墙 这招缓兵之计的效果竟出乎意料得好,好得甚至让静善有些后悔。当初让赵构许荣德和曹晟私下相见,或在宫里或在辅国公府,无非是想安抚荣德不再让她生事,以期朝堂早归安宁,留下议些正经要务的气力。说白了,也是她不愿让赵构为难,寻个折中的法子罢了。 只没料到,荣德竟似就此知足了一般。虽然曹晟仍是一介庶民,也并非得了公认的驸马爷,每月也只能得十多日私下相见,可荣德却就此缄口再也未求赵构让曹晟复位开府一事。由此直拖到春意阑珊时,身为人妇的大长公主还是稳坐后宫,代行着皇后威仪,而曾一时炙手可热的驸马爷却还客居于辅国公府,除应召与荣德相见外,终日无所事事。 而静善这步棋走得虽顺,却收效甚微。荣德得了曹晟后比之前更精神百倍,日日严整宫闱,肃清后苑风气,还以和睦后宫为名插手妃嫔侍寝一事,每逢三日从内侍监处调榷内起居注》,稍有异样便亲往紫宸殿进言。虽说她和赵构的姐弟情分已没剩几分,可就凭着嫡长公主的身份,赵构也不得不虚心受教,做足面子上的功夫。 只是灵和宫的处境却一日差似一日。皇恩虽在,但圣驾已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常来常往,即使忍不得偶然来一两次,也是匆匆而去,生怕徘徊过久,又搅起前朝风波。眼下湘地匪叛气焰嚣张,更有甚者改号建国,扯起大楚军旗,朝廷军力由此大半陷于长江中上,而淮东、川陕同时吃紧告急,大宋与金人维持数年的僵局竟开始有向南倾轧的迹象;而朝堂之上新科遴选之士都是初出茅庐,虽有满腔抱负,可施展起来却频频遇阻,更有冲动轻狂之辈在地方府衙任上冒推新令,徒劳黎民百姓,激发民怨,一时间各州县流民备增,人心惶惶。 赵构嘴上再如何逞强,身子也陷在紫宸殿和后宫各殿间动弹不得。至于近在咫尺的灵和宫,只能是午夜梦回时的幻影罢了。 是年五月,圣旨昭告天下,钱塘正式改用临安旧号,并为大宋新都。 这也算是赵构与主战武将妥协后的结果。定都于钱塘是赵构多年心愿,此处乃东南形胜繁华之处,人丁兴旺税赋丰足。是大宋南渡后扎稳脚跟潜心休整的绝佳之所。而更名临安,则又是传递给仍心念有生之年北上收回山河之人的信号——暂时苟安,不忘国耻。 前朝种种静善并非看不清,也实在懂得赵构的难处,只是荣德重整旗鼓后竟成步步紧逼之势,她忙于应对之际,难免也时而在长夜里委屈抱怨。女人家的心思就是如此,不论说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深明大义之言,千愁万绪一涌而上时,哪还管那些因为所以……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俗到骨子里的女人。 所幸,高世荣还在临安闲逛。 静善想着抬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前走走停停的背影,优哉游哉,赏花逗鸟,规矩森严的大内深宫,于高世荣而言原是与自家后院没什么分别的。 整整一春,风波不断,她竟在灵和宫里错失了大好的光景。若非今日被高世荣软磨硬泡着拽了出来,就连眼下这点暮春残像也无缘遇见。虽说已是落红满地之时,好在内宫遍插垂柳,逢此春末夏初之际,早已成郁郁荫荫之势,到也有几分可赏之处。 "那你便这么躲下去了?"高世荣忽然回头等着静善,与她并肩而行。不让下人跟着时,少了不知多少规矩礼数,又似回到在甄府厮混的日子一般。 "不躲还能怎样?"静善自知他所言何事。 荣德不急着替曹晟要名分无非是想留在宫里了断两件大事再安心做回她的将军夫人。这两件大事一则是劝赵构再收赵琢为子养于宫中栽培,以期有朝一日在储位之上与赵瑗相抗;这二则便是趁早把静善这个已名声在外的红颜祸水泼出宫外。赵琢的事前前后后磨了将近半年的功夫,已有了八九分眉目。余下的全力,自是要挪到后者之上。 虽说后宫乃女眷云集之所外男无召不可擅入,可连着半个月的功夫荣德前前后后已宣了六家王孙公子入宫觐见。书香世宦或是将门虎子,不是恰巧"偶遇"在兴乐殿听皇姐教诲的小长公主,就是兀然出现在内廷宫宴上与小长公主临席而坐。几番下来,静善早已身心俱疲,怎奈临安城里竟传开了"小长公主要择婿"的消息,朝中尚有未娶公子的人家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走荣德的门路促成一段"金玉良缘"。更有迷了心的人家不惜休弃新妇,只为求得与小长公主"不期而遇"。 "善儿…"高世荣仗着御苑里四下无人,顺口唤起静善的本名,倒让她着实一愣。"你可曾细想过,这样拖下去,对你又有何裨益呢?" 静善猛地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他良久。是啊,她是在为谁死守在原地?那个如今连谋面都难比登天的人吗? 当初从乾明庵逃出,为的就是能在盛年时过些恣意畅快的日子。假充帝姬入宫,不过是保命的下下策,拉拢圣心也不过是为着抬高身价,所求无非是早日择到称心良婿,以长公主之尊嫁出宫外,自己做自己的主。可偏偏赵构,一点点地在她的沿途缠成了死结——她竟已全然忘记原本要奔向何方。 "我…"静善狼狈地垂下了头,积压了多日的泪珠在眼眶里吵闹,"我不愿细想。"一句话未尽,到底还是见了哽咽之音,"我心底里明白,在宫里多一日,杀身之祸就近一日。既然荣德想成全我,顺势出宫是最佳之眩可我眼下还…" "还舍不得。"高世荣不忍心地替她说完了剩下几个字,伸手揽了她入怀。"我明白。从十岁时,父亲便召我归蜀。我心里也明白总有一日要离开蓟州,在千里之外过没有杨青的日子。可满脑子里装的全是'还舍不得',于是一年推一年,整整耗了十年光景…" "那你可后悔?" 高世荣沉默良久,幽幽叹道:"我愿用性命再换十年。" 垂柳荫荫里,二人默默相依。呜咽或缄默,为的却是别无二致的心事。 "表…表兄?" 试探的声音,带着又惊又惧的颤抖。 静善从高世荣怀中分开顺声望去时,登时僵在了原地。 甄依,和她紧挽着的那个面色阴郁的人。 "草民高世荣拜见陛下!"到底还是他先回过了神,"不知陛下与娘娘在此,请恕外男无礼冲撞之罪!" "陛下。"还未等赵构开口,甄依忙伏在他肩头,细语柔声道:"原是臣妾召了表兄今日入宫的,只不过从昨夜起就一直伴在您身边,竟忘了这回事,平白怠慢了表兄。许是他在清乐殿闲坐着无趣,才大胆四下逛逛,您若真要怪罪,还是先罚臣妾吧。" "依儿又说痴话。"赵构的目光刀子般刮过静善,却在甄依的悄脸上化成了一汪春水,"罚你?朕怎么舍得?" 软糯的几个字却像是晴空里的惊雷,在静善的耳里炸开,一时间多日的酸楚委屈还有不显眼的疑心一起迸发而上,先于理智,占据了脑海。眼前只剩一对情深意浓的璧人,光彩照人之时,胜似元夜里漫天的烟火。 "善、公主…"高世荣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几欲站不稳的静善,忧心忡忡的神色一丝不漏地落入了赵构眼中。 "高卿,朕知新科士子皆已领职赴任。只是你乃当世大才,朕为你选职时总是多了些挑剔。你父亲虽多次上书求朕让你返蜀地在他麾下领军职,可你毕竟是一介书生。弃笔从戎多少可惜了。"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风流气派的翩翩公子,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高卿若心愿如此,朕也可忍痛…" "承蒙皇上厚爱,不胜惶恐。草民愿蹈班超前路,望皇上成全。" 果然爽快。赵构不禁在心里冷笑,高家父子不愧是骨肉连心。独子返蜀,便是撤回唯一软肋。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能如此轻易地遂心衬意吧… 赵构的目光越过地下跪着的高世荣悄悄落在了静善的身上。是减了衣裳的缘故?身子比先时又见了几分单保在风里不近不远的站着,叫人看不透半点喜怒哀乐。 可明明是才在别人的怀中哭过。赵构的眼前闪过刚刚柳荫下不忍细思的一幕,握紧的拳头顿时在身后攥得嘎吱作响——终还是为了她输了这步棋。 第九十三章 请旨赐婚 不出三日,蜀地高家少夫人,内宫宠妾晏贵嫔之长姐甄翊无故自尽的消息便传遍了临安满城。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布衣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赵构连下三道圣旨入蜀,劝慰亲故、追封品级、问询原委一样不少,既给足了高家体面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这样的怪事。 可山迢水远,音信不畅之下,皇城里的人震惊之余却也只能原地静盼已在赴临安路上的川南处置使高渊早日到达,以详禀内情。 是年五月初六,高渊抵都,当日便入朝述职,随即又被宣入后宫,皇上与贵嫔亲设私宴相陪。 大内西南宫宇,红烛高燃,萧簧齐鸣。 "高卿,这里是依儿的清乐殿。既聊尽了国事…"赵构略向手边那个一身窄袖短裳,武人打扮的男子靠近了些,小声道:"你我便是实打实的一家人,有些话,朕作为亲戚,还是要替依儿多嘴问一句了。" "皇上请问,臣必知无不言。" 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显是早有应对之辞。 "府上少夫人,新嫁还不到三年,与令公子又是青梅竹马的表亲兄妹,何故竟自寻短路,一意赴死呢?" "这…"明明镇静自若,却还是要应景的陈吟一二。"唉,个中缘由臣一直守口如瓶,实在只因家丑不便外扬…" "家丑?舅舅您…" 甄依忍不住刚欲插嘴却被赵构的眼色逼退。 "可是既然是皇上您金口亲问了,臣便也只能含愧相告了。"高渊似不忍般地望了望甄依,继续道:"犬,,子离家多日,少夫人竟不甘闺中寂寥,与一从甄府陪嫁而来的小厮暗生私情。半月前被微臣察觉,严斥之下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自缢了。那小厮倒也重情,见她去了,自己便也跟着了断了…" "什么?这不…"甄依惊呼道:"我长姐那般清高自持的人,怎么可能情愿委身于一个下人!" "依儿啊!"高渊痛心疾首地哀叹道:"我知你不信,舅舅若不是亲眼所见那也绝计不会相信啊!翊儿是你母亲的心尖肉,就算做下这样的丑事,我也不欲张扬。可没想到她竟这般烈性,狠心撒手去了…" "母亲她…也知这事了?" "爱女骤然离世,怎能不知晓原委?"高渊拭着眼角的泪花,摇头道:"翊儿这么一走,又是这般不体面的死法,你娘怕是要丢掉半条命了!" 甄依此时简直已失了元神,浑浑噩噩如将死之人般,高渊的话也没太听进去,只听着了丢掉半条命的话,忽想起母亲此刻无女相伴,凄苦悲痛,眼泪便更像决堤之水一般,竟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来… 赵构向来最厌妇人没有主意,遇事只知一味号哭。心烦意乱地安慰了几句,便吩咐左右侍女带了甄依回内室安歇。却又听高渊道:"臣有一事相求,盼皇上恩准!" 倒是会掐时辰。赵构的手指在案子上不紧不慢地打着节奏,微微点头示意他尽管开口。 "甄翊虽是臣亲妹长女,但毕竟做出了此等败坏高家门风之事,犬子再恋旧情也不能为她守制,白白耽误盛年!" "那依爱卿的意思…"赵构轻蔑地眯起了眼睛,盯着跪在面前的这位刚刚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本不欲声张的慈爱舅父。 "微臣斗胆,请皇上御旨赐婚!" ………………………………… 高渊回府时已近子时,但高府上下从高世荣起无一人安眠。 "父亲!" 灯烛昏暗的东厢书房里,大半年未见的父子二人隔着一条长长的桌案,相对而坐。 "我不信!"高世荣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磕在桌上,果决地道:"我和翊儿,虽然算不得伉俪情深,可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她的脾性我再了解不过。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不信?"高渊冷哼一声,几近尖刻地道:"那大少爷肯信什么样的缘由呢?什么样的缘由能让高家的少夫人一条白绫吊死在自己院中廊下?" "我……"高世荣忽地止住了话,怔怔地盯了高渊良久,颤抖着嗓子问道:"翊儿,真的是自尽身亡的吗?" ~"废话!"高渊低声斥道:"不然呢?真当为父会对她下手吗?" "那……便真的是自尽?" "哼……"高渊忿忿道:"我寿宴当日,各路宾朋齐聚之时,她挑准了时辰,一脖子吊死在了前院。为的就是让我无从瞒起!让天下议论!" "什么?"他万万也没想到,甄翊就算是自绝,也要摆高家一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让她怀恨至此? "我自知,大婚以来总是冷落于她,也…一直拖着未曾圆房。她心里有怨气是肯定的,可也不至于……" "是不至于。她虽心存不满,可至少还盼着你金榜高中后能衣锦返蜀,尽为夫之道。"微弱的灯火下,高渊的脸阴沉得可怕,"只是,你连这最后一点盼头都从她手里抢走了。" "父亲何意?我一直在临安,何尝能冒犯到她?" "是吗?"高渊头上的青筋隐隐地鼓着,怒吼道:"我且问你,到底是何时给杨青在益州置了私宅!" 雷霆盛怒下,高世荣忽觉似被人猛地抽去了筋骨般向后瘫在了椅背上。 果然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屡约杨青暗中赴蜀幽会本就是险招,是他昏了头,不管不顾地磨了杨青勉强答应,却从未想过,甄翊竟能一路查到私宅所在之处。 "你可知,她从蓟州带来的小厮,原是与杨青相识的!" "德子?"是了!必是他在府外瞧见了杨青独子出现在益州街头,回去说与了甄翊…"那个被你说成与甄翊私通,事发后殉情的小厮…" "高世荣你记住了!你是高家的独子!你的脸面就是高家的脸面!你和杨青的事,我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可世上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脸面…脸面…"高世荣愣了半晌,凄然一笑,"为了高家的脸面,你不惜诋毁亲妹之女,残杀无辜性命?" "是她逼的我!"高渊怒道:"自尽的事闹得天下皆知。我若非编出这样的缘由,她这条命,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背在你的身上?" 娇妻入门近三年,聚少离多,迟未圆房。已致新妇不堪其苦悬梁自经世人嘴下,他此生注定无法翻身。 高渊的手段虽是狠辣,可说到底,甄翊不是死在他手下。 是他高世荣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结发之妻。 "另有一事,趁今夜也一并与你说了罢。"高渊负手起身,走到了他的身旁。"此事我原看准了多时,甄翊这一去,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高世荣有气无力地抬起了头。 "我已向皇上说明原委,请御旨早下,为你赐一门尊荣无限的婚事,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尊荣无限…? "不知是哪家千金?" 麻木的声音,像是任人摆布的皮偶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宿命。 "当今圣上亲妹,福国长公主!" 第九十四章 驸马驾到 申时初刻,夜幕甫降。左都统府上下沉没在晚膳后诡异的寂静里。 二刻,大夫人回府,这潭无澜死水里搅起了短暂的涟漪。可只一盏茶的功夫,便皆尘归尘、土归土,恢复到初刻时的样子。 正院里,仆奴散尽,除了铺天盖地的黑暗,再无半点活息。唯剩罗苒住的寝房的窗棂上,还恍惚着两个执手对坐的剪影。 “当真?”男人的声音低沉严正,却也能听出丝许温存,“大长公主亲耳听皇上讲的?” 话音刚落,院子里由远而近的衣裙窸窣声谨慎地一止,窈窕的身形灵巧的隐在梧桐荫下。 “自然是千真万确。大长公主到底是皇长姐。高家突然求亲,皇上就是再想瞒也不能瞒着她埃” 罗苒的软糯轻声,比不得李湮,却也能刚好盖住寂寂的院子里重又响起的细碎声音。 “高伯父那边,你可有通过信?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事先与你照会?” 廊下的黑暗里,那纤细的身影,不声不响地紧紧贴在了窗棂旁。 “舅父一到临安,还未及洗尘便赶赴宫中述职,接着便被召去贵嫔宫里回话。他既打定主意趁着内宫私宴的当口请旨赐婚,便是提前知会与我,也派不上什么用常反倒容易走漏风声,坏了大事。”罗苒话里话外不无赞许,舅父的心机城府,她一向是领教过的,“不过他早在蜀地时便已透了些意思给我。小长公主身份尊贵,又倍受皇宠,若能娶她做了高家少夫人,怕是比瑞阳小公主质蜀还要可靠百倍!甄阳的事既然没成,这个长公主驸马让世荣自己顶上虽是要担些风险,可左右是划算的。只不过那时碍着甄翊还在,此事便是一拖再拖下去罢了。谁知这个甄大小姐竟是个知趣的,赶巧在这个节骨眼上腾了位置出来。” 李湮虽赋闲在家多日,可毕竟是戎马之人,自是明白罗苒所言的赶巧所指为何。湘赣内乱虽平,可刘豫的齐军已压至襄江九城欲做拼死一搏。金国内部的主战势力也趁机占了上风,调兵集将在陕地前线向南施压。来势汹汹,不同于寻常,大有志在必得之象。半月以内,吴玠已向临安告急三次,陕地第一道防线一旦被冲垮,高渊养蓄多年的蜀地二十余万精兵便要出川缠斗,力阻金人于长江上游,以防其东进与齐军汇合。蜀地山高路险,大争乱世,竟能多年置身事外,闭关修养。蜀军一向凶悍,又多年免于折损,由此当下大宋最精最奇之力量竟全聚集于川蜀一隅,握在这川南处置使高渊的手里。高家世代盘踞川蜀,本便是封疆大吏,再加上这几年朝廷式微,渐渐更被纵成了一路赫赫诸侯,于大宋,竟是若即若离一般。此番大劫,莫说他高渊会否降金倒戈,即便是他龟缩于蜀,拒不出兵,大宋仍有覆国之危!此番境遇,高渊若不伸手给高家讨些安家保宅的护身符,岂不是对不起这样天赐的良机? “高伯父虽是私下求娶,可怕也故意放了些风声出去。连咱们府里这般规矩的下人,都能说得有模有样,便知临安城里上上下下明里暗里知晓的人便不在少数了。只是大长公主可说,皇上意下如何?” 罗苒抚颊轻声一笑:“此番他就是再舍不得也要舍了。” “这般拿得准?”李湮面露喜色,却还不放心地道:“皇上对小长公主,怕不止是兄妹之情,元夜的事,大家都是揣明白扮糊涂罢了。近来虽听说收敛了些,可不过是做给人前看的。”他拉过了罗苒微凉的纤手,紧紧握住抵在唇边,“情之一字,你我再通达不过。哪是想放便能放下的呢?” “哪能是这样比的呢?”罗苒倖倖地道:“他二人,一个为色相,一个为荣宠,朝露之缘罢了,与大宋国运相较,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的事。皇上眼下心疼难免,可过几年后宫再添些美人,便段上不了台面的事说翻便也翻过去了。” “如此说来,确是不能与你我相比。”李湮脸上不自禁的笑藏满了柔情蜜意,哪还有半点沙场虎将的影子,“我向你许下的,可是生死之约....”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院门似是被人重重摔关而上,扎耳的巨响瞬间搅了屋里你侬我侬的暧昧气氛。 “何人如此大胆1李湮盛怒之下按剑而起,直冲到中庭,却早已踪迹全无。 “湮..”罗苒紧跟着出了寝房,藏在李湮袖臂之后,不安地四下打量。“院门,本是一早吩咐下人锁上的,怎么会....” “除非,另有旁人下令虚关院门。” “旁人...”罗苒狐疑地眼神在李湮的面庞上游移,忽得,定在一处。 “你是说。。泠丫头?” ------------------------------------------------------------------------- 临安城都传开了的事,内宫之妇如何能噤若寒蝉。静善只是庆幸此事是由杨秀当面亲口告知,否则她必是当成寻常闲言碎语,一笑了之作罢。 她是不信的。嘴上如此说,心里也如此想,可这笃信的缘由,一日复一日的了无音信之下,竟愈发模糊。是为着无妄崖上的海誓山盟?还是转瞬即逝的数月厮守缠绵...... 她也曾不顾杨秀劝阻执意硬闯紫宸殿,只为当面望着赵构的眼睛,听他说一句朕意已决,听他亲口背誓,听他冷声冷语间不剩半点旧日的温存.... 可赵构似是铁了心避着她。白日里拽些挡驾的文武众臣,夜里便随便在后宫寻处殿宇藏下。就算是杨秀,如今想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 静善本就忍着一腔委屈,此番又平白来了这遭十有八九的婚事,更是又气又恼。既见不得赵构问不出一二,索性日日随着杨秀车驾出宫厮混。不是去勾栏里听些诸宫调,为着不相干的旧事痛哭,就是扮上盛装,挑那沿街酒楼,靠着栏杆,捧坛畅饮。她原是海量,不过平日里装着赵环儿的样子从不敢愈矩。可眼下既是求着赵构相见也不能遂愿,又何必再费力苦拘着自己呢? “嚓啦1喝空了的酒坛从二楼窗口狠狠地砸下,正碎在楼底刚停稳的马车前,惊得那高头大马猝然长啸、前蹄猛举,险些把车上刚欲挑帘下车的高世荣掼到地上。 “公子!公子....”高信慌得忙跑上来搀扶,确认委实没伤着,才惊魂甫定地道:“这马年岁轻些,容易唬着,让公子受苦了。” 高世荣也不答话,甩开高信的搀扶,抬头朝楼上大开的窗户瞧去,熟悉的面庞艳丽依旧,只是不同往日地化着妖饶的飞霞妆,加上微醺的红晕,简直美得咄咄逼人。笑声、划拳声、杯盏相撞声扎耳地传到街边,像是生怕有人不知,闺中待嫁的小长公主挑逗了全城的贵胄公子日日争先恐后地盘旋在她身边殷勤献媚... “她疯了你也疯了?”高世荣紧皱着眉头,不由分说地向打从酒楼里迎出来的杨秀怒斥道:“闹成这个样子,怎么现在才知会于我1 “楼上都是些心心念念求娶的世家公子,谁不知高大人已抢先开口了,你此时出现不惹一身是非才怪1杨秀一边小跑着跟在高世荣身后往里走,一边气恼地道:“若不是今日闹得实在有些出格,我也断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我想着凭她现在的疯魔劲儿,天底下也就是你的话能降她一时半刻了。” “出格?”高世荣猛地刹住脚,转身死死盯着杨秀,“她干什么了?” 杨秀心虚地低下头,避开高世荣的目光,道:“刘大将军幼子现在临安城里住着你可知?” “刘鬣?”刘光世的祸根孽胎,陕地西出了名的无常将军。对敌对友皆狠辣无情,行军在外时更有屠城之癖..高世荣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不安地道:“那疯子也想讨这个彩头?” “缠了公主数日了。本是与其他公子无甚差别,无非就是陪着饮酒嬉笑,可..”杨秀压低了声音,“今天公主怕是真醉了,竟脱口应了他。” “什么!?”高世荣几乎是吼出来一般,“都谁听到了?” “倒是没几个人...”杨秀忙道:“不过刘鬣见公主应了,只当此事已是铁定了,忙着..进宫请旨了...” “笑话1高世荣轻蔑地道:“就凭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游骑将军,竟敢求娶堂堂长公主?” “他在陕地带兵多年,也算履立奇功了...何况其父雍国公在陕西的势力,虽说不比吴将军,却也不容小觑..” 高世荣不等她说完便抽身欲上楼寻静善,却被杨秀一把拉祝 “公子要明白,蜀地再紧要,可眼下在金人刀尖儿上流血的却是陕地将士1 高世荣的身形默然一僵,却还是兀自朝向楼上人声鼎沸处大步走去。 “奖赏?你倒是说说,要什么样的奖赏?”远远地,就听得静善妖媚的软言细语混在一群哄笑中扶摇直上,“不如这般?横竖今日也是醉了,就去吕少爷府上叨扰一夜?只不知令尊成国公那般严的家教容不容得下本宫?” “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高世荣冷眼瞧着,笑得最卖力的,自然是那位刚考下功名的成国公世子吕彦直... “臣,高世荣,拜见长公主殿下。” 清冷蕰愠的男声,像是一把利剑划破了暖意融融的红罗帐,里外围着的公子少爷们陡觉着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般,不情愿地暂时收声,齐齐地望向来人。待认出高世荣时,更是敌意难掩,只碍着高家势力,又怕失了风度,谁也不肯先发一言。 “喲...”静善饮尽酒盅里最后一滴竹叶青,懒懒地朝高世荣一笑,“怪道本宫觉着眼熟,这不是本宫未来的驸马吗?” 一句驸马落下,不光是一旁瞧热闹的世家公子们脸上变了颜色,就连高世荣自己也晃了个神。驸马?虽早知父亲求娶的事,可还从没想过这样的称呼安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滋味... “公主取笑,微臣担不起...” “驸马此来何事?”静善的眉眼经过杨秀时闪过凌厉之色,“你也瞧见了..”她似是满意般指着满屋的达官贵胄,“本宫眼下正忙着,若无十分要紧之事....” “臣有要事禀报,还请公主屏退左右1 “左右?”静善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些可都是国之重器,哪是本宫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善儿1 酒桌上一只小巧的青玉盏脆生生地碎在了静善裙边。 静善不甘示弱地怔怔瞪着高世荣带着威胁的神色。良久,抬手微动。 满屋的“国之重器”虽然心有疑虑,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默默退出了天外天。 静善撑着下巴,转头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感受着酒意一寸寸褪出身体,带走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欢愉。 “驸马,坐吧。” 第九十五章 快刀乱麻 “驸马,坐吧。” 轻飘飘的四个字,稳稳地砸在了高世荣的心头。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当年蓟州甄府的那间小小的西厢房里。彼时他还是无牵无碍的高公子,狂妄地自信着凭一己之力便能让高高在上的皇族滑天下之大稽。不过是闪神的光景,当日在他手心里苟延残喘的孤女、匪眷、罪妇已修成蔑视天道的千年狐妖--痴狂无度、毒猾凶狠。比当年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你的意思?”沉默像是扼住咽喉的手,只有静善开恩发话,才能缓上一*气。她眼里最后一点酒热也散得无影无踪了,黑亮的眸子冷冷地转向咫尺对坐的高世荣。多日不见,倒也有些新丧的黯然颓色。“是你...还是令尊?” 高世荣也不急着答言,似是早有所料。欺身夺过她已送到唇边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甩手掷盅而出,华美的兰花纹生动地开了一地。 “你我之交,还用得上如此一问吗?” 静善无声地望着他,眼眶里偷偷转着的泪像滑了脚一般一滴接一滴地簌簌坠下,硬撑着的凌人盛气亦似陡然四散...高世荣心痛地攥紧她颤抖着的双手,却也暗暗庆幸多年前那个会慌得手足无措的小女子到底还是在深宫里活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会....我知道..”她哽咽着只言片语,似是为自己羞惭,“可近来的事,一件接一件,都是我从未料到的死局...我怕..怕一开始就是别人局中之子。世荣,容我做次小人吧,只有听你亲口说出来,我才能安心。” “善儿,看着我。”高世荣将她的手缓缓抵在唇边,正色凝望着她慌乱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我以高家满门性命起誓,我高世荣,从未动过攀附之心,更不会忍心让你受此生离之苦1 登时,静善似是陡然松了口气般,把脸埋在臂弯里,失态地闷声啜泣。 高世荣心知此时任他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只由着静善放肆地哭去,泪落在宽大的广袖上,被打湿的细褶颓靡地贴在小肘上,玉色的肌肤偷着茜纱,炫耀着不经意的魅惑。 两人也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一个自顾自地哭得摧肝折肺,一个面沉如水地陪着,却不出一言。 日头西斜的时候,哭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静善撑着疲累的头,木然望着酒楼下匆匆忙忙的人流,纵着夕阳肆意地在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昏黄的阴影。 “人人都道我疯魔了吧?”她像是自言自语,“元夜的丑事还没遮盖过去,就大张旗鼓地在闹市招蜂引蝶。祸国妖女,还是内廷淫凤?我倒想听听,还有什么新鲜说法?” “说法罢了,不过几个无聊的字互相凑凑,听它作甚。” “我自是不在意...你最清楚,本是从别人脚下的泥里长出来的,哪有挑剔名声的本钱?”静善凄凄一笑,试探地看着高世荣,“可你呢,你们高家呢?不在乎娶过门的新妇被人指指点点?” “他人好恶,与我何干?”高世荣的笑意在脸上顿了顿,“至于,高家,只在意你身后的尊荣,还有钦赐的福国长公主名号,也不会过问这些..这些小事。” 是了,与高家世代荣华相比,少夫人婚前风影里的流言蜚语自是小事一桩。静善点了点头,伸手去取桌上的影青酒壶,却被高世荣先一步夺了过去。 “你真要嫁?” “怎么?高公子已另有青眼?”静善讥笑着拿起新换上的酒盅,送到高世荣眼前,“斟满1 “皇上那儿一直杳无音讯,宫外的人都猜是你不满这门亲事...”话还没说完,刚斟满的酒盅便已空得一滴不剩,高世荣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继续道:“你这几日有这么招摇地引了全城的贵公子来此消遣,当真也是让父亲丢尽了脸面。” 静善看着高世荣脸上掩不住的幸灾乐祸,笑道:“那个老鬼狐,你惹不得,我还不能替你出出气了?只当聊偿你点人情了。” “这个顺水的人情我可不要。”高世荣忙道:“你这是为着自己解气,还不知你?杨秀与我说,自知父亲面圣求亲,你便像着了魔一样不管不顾地四处闯祸。连大长公主也受了你几顿数落吧?更别说小小的川南处置史了。” 经他一说,静善才想起自己前几日有多莽撞。荣德难得好意到灵和宫贺喜却被她连讽带骂地抢白了一顿。似是...似是还扯上了曹晟?静善模模糊糊地回忆着,像是个宿醉未醒的街头汉。若真是说到那位驸马爷了,怕还是少不得去兴乐殿陪个大礼了。宫外人看不清楚,可宫里上下谁不晓得如今这个身份尴尬的前驸马是大长公主身上碰不得的逆鳞.... “赌气归赌气,可我能苟活到现在,靠得从来就不是一哭二闹的闺阁本事。”沾着泪的睫毛不急不慢地扑闪着,似是想些许修饰那眼底的决绝,“事到如今,远嫁高家,是我最好的退路了。” 高世荣默默地拿起酒壶,重新斟满她面前的酒盅。 “好,至少下半生,不必再时刻扮成另一个人度日了。有时我是真的很怕,怕再耽搁下去,李静善就真的消逝在赵环的影子里了。” 静善的心像是被什么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她抬头对上高世荣的那双桃花眼,万种风情此时看来却全成了无人倾诉的伤痛。 “后悔吗?我到底还是成了高家的隐患。从前不过是贱命一条,即便东窗事发,也不过是我一人偿还。可进了高家门....我便是有宗族可牵连之人。高家百年兴盛,一朝因我倾颓。当年蓟州逞强之言,难保不会一语成谶。” “真那般,也是高家气数尽了,与你无干。”话虽如此说,静善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高世荣眉眼间从未见过的阴郁...“嫁进来,世上便多了一族不在意你到底是谁、甘愿陪你欺君欺天下之人。”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静善的脸,“天庭饱满,细眉长垂,地道的长寿之相啊,别总说些丧气话,高家门楣还等着靠你抬举呢。” “那就借高公子吉言了。” 静善确也不忍扫兴。欠高世荣的债自己心里一笔笔记好就罢了,何必摊开刺人心肠。 日头落下大半时,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酒楼。一个向西,一个往东,融入傍晚时熙熙攘攘的人群,遥遥望去,搅混在千百个擦肩而过的旅人里,别无二致。 -------------------------------------------------------------------------- 至于刘鬣如何被圣上当着百官面前怒斥得魂飞魄散,如何被一道口谕不容分说地赶回了陕地前线,都是静善从宫人添油加醋的回禀里拼凑出来的了。那日与高世荣分别时已近申时三刻,待进宫门后更是早愈夜禁时分。灵和宫里外五进的灯笼齐齐地亮着,在层层柳荫里,在漫天的漆黑里,还是像团扎眼的火焰。 她知道那火焰里的煎熬着的是谁,却偏拿出了自己都不晓得从何而来的狠心,喝住了马车,隐在广荫殿侧的偏巷里,一粒沙一粒沙地数着,直捱到东方泛白时灵和宫前不合时宜的车马隆隆声渐行渐远。 “应是回紫宸殿穿戴了,也是快到早朝的时辰了。”杨秀强忍着倦意,掀起车帘一角,窥着天边的颜色,忧心忡忡地道:“定也是一夜没睡,哪里还有精神去应付朝堂的文臣武将,你呀....” “你有多心疼,我只会百倍甚之。”静善敲了敲车厢壁,惊醒的车夫猛地打了个激灵,仓促地朝着两匹马吆喝着不成句的口号,好歹催着车轮转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高公子面前哭了多久。”杨秀咬着牙忽道:“心里既是这般哭,为何不愿在皇上面前露出半分?一汪眼泪流出来,他纵是免不了肝肠寸断,可也能看清你的真心,也就不至于...不至于被你成日家在宫外惹出的闲言碎语搅得六神无主。” “我的真心,早给他看遍了,还想让我怎样侍奉呢...” “快刀能斩乱麻,亦能伤人伤己。高大人请婚已多日,皇上却连召见都未再有一次,你大可不必急着为下策计..” “两个人,总要有一个先醒过来。” “你是想替他下这个决心?”一声长叹幽幽而出,随之竟是一阵轻笑,“我只当你有多懂他...从小到大,哪有别人做他主的份儿?” “他自己做主又能怎样呢?待嫁的公主,没有留在宫里一辈子的道理。” “道理归道理,一些我懂,一些不懂。但我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总是比旁人多些把握。” 静善默然别过了头,干涸的双眼布满被刺痛的痕迹。 两匹打着瞌睡的高头大马,晃悠悠地没走上几步便已进了灵和宫正门。满宫上下的宫女太监,提心吊胆地伺候了一夜圣驾,这会儿又急又惧得早已顾不上困倦,正不知上哪儿去寻这位彻夜不归的小祖宗,就见杨秀亲自缠着静善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来,竟有宿醉之态。 冯益见了立马大呼小叫地迎了上去,絮絮碎碎地一边数落着一边引着静善径直往寝殿里去,倒像是没看到杨秀般,一会儿让宜兰带宫女备好沐浴梳洗之物,一会儿又打发栖霞去熬些二陈汤来给公主醒酒。静善亦早习惯了冯益在身边摆长辈的款,也就任凭他摆布,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安生地在自己绣床上睡下。许是真倦了,又或是那坛竹叶青确是地道的蜀地陈酿,半湿的长发刚挨着编金软枕,静善便似晕厥般沉沉地睡了过去。 ---------------------------------------------------------- “秀姑娘,留步。” 杨秀背着身子暗暗地叹了口气,堆着笑转身道:“冯公公,可是有要特意嘱咐秀儿的话?” 安顿好了静善,冯益只留了几个贴身的宫女在内室当值,余下的都被打发回去各自安息了,好歹早膳前还能养养精神。偌大的院子,眼下诡异的空寂着。天边不愿褪去的残月,冷冷地挂着,像是只轻蔑的眼睛。 “姑娘领圣命日日伴在公主左右,好歹也该规劝着些。这一遭,确是太出格了。” 杨秀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她心里清楚,冯益想说的远不止这些。 “公公自家的主子,脾气秉性还摸不清吗?也是我能劝住的?” 天上的眼睛像是禁不住眨了一下。 “咱家还记得公主刚回宫时,是一等一的温柔和顺,满宫上下有口皆赞。”冯益自嘲般地笑了笑,“现在想想,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还没出阁的女孩儿家,哪有不耍小性的呢。” “姑娘当真以为公主闹到今日这般地步,只是闺阁女儿家的小脾气?” 杨秀脸上的笑意愈发僵硬了些。 “那依公公之见呢?” 冯益机警地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叹道:“咱家知道的,姑娘早就知道;咱家不知道的,姑娘就是说了,我也没胆子细听。罢了...” “公公劳累一夜了,紧赶着歇歇吧,我也要先回紫宸殿复命了。” 杨秀倒也是委实没了笑脸逢迎的气力。 “那倒不必了。” “公公说什么?” 冯益像是霎时换了张脸,挺直了示好的腰板,低垂着狐疑的双眼在杨秀诧异的脸上不紧不慢地扫过,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圣上口谕,请秀姑娘宣德殿候驾1 第九十六章 命债情关 净荷不见了。 静善讶异得是自己竟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按曦月的说法,与高世荣在宫外买醉的那日,净荷便被兴乐殿的人唤走了。本已是常事了,净荷仿佛是从没有过做密探的心,许也是看透了静善无论如何都不会倚重于她,每次去兴乐殿恨不得敲锣打鼓般,别说是静善,就算是灵和宫外的翠柳都晓得她是大长公主的耳目。 只是这次,除了个被派回来替她收拾行装细软的宫女,再不见半丝踪迹。 “公公若是肯道出内情,我原是不必费这个周章的。” 打发曦月亲自去兴乐殿寻人,莽撞是莽撞了些,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但至少能探探荣德的虚实。静善炯炯的目光在冯益身上穷追不舍地一遍遍逡巡,像是恨不能烧出几个皮焦肉烂的血窟窿。 “公主,老奴、老奴的确是不知埃您也能看出来,净荷那丫头处处和老奴对着来,就算大长公主真有什么机密事托付给了她,她也断不会说与老奴啊1 机密事?静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荣德虽然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前几次也多番打压试探。可她总理所当然地想着,高家求亲的事一出,荣德自然会忙不迭地想着怎么促成此事,早些拔掉她这根肉中刺,而不再对些蛛丝马迹纠缠不休。高渊求亲后荣德破天荒地带着好颜色驾临灵和宫贺喜便是应了这个猜测。可那天...记忆里浓重的酒意铺天盖地般涌上了脑海。那天是当真醉得厉害,弱不禁风的赵环早就不省人事,荣德不巧撞见的怕只剩那个泼辣倔强又没什么酒品的李静善了... “那天..”静善敲了敲不争气的脑袋,到底还是想不起究竟是几天前的事了。“就是皇姐来宫里的那天,我...没说什么太出格的话吧?” 冯益为难地乜着眼,一言不发。 “拣一句最不妥的说给我听。” “这...您从始至终就都是醉着,寻常礼节顾不上就罢了,大长公主虽责骂了奴才们几句,但瞧着却也没坏兴致,还拉着您嘘寒问暖...可后来,她一说起高大人求亲的事,您就像换了个人般,大骂她是多事老妇,还说..让她早些出宫去把她的宝贝驸马爷接回自己的府里,省着辅国公一大把年纪还要天天伺候着这位活祖宗...” “我..当真说了这话?” 一阵沉默里,静善只觉得额头渗出一层虚汗。她竟一点都记不得了。那日应正是她头番听得高渊求亲之事的时候。杨秀不见踪迹,高世荣那边远水不救近渴,赵构更是为着避嫌早就多日未曾露面,寂寥寥的灵和宫本像是被整个皇宫刻意忘记了一般,却在那日猛地被各路流言揣测塞得满满当当...她是慌了,心灰意冷后第一次的慌张,像是个在崖边陡然醒转的人,下一步即是万丈深渊,可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半空中。第一次,她放纵自己愚蠢地相信大醉后的人间会好看得多。 说来说去,还是那女人太不会挑日子罢了!静善理直气壮地想着,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一寸寸闪现,每句话都不在规矩里,可每句话都没有道歉的必要。多事,就是多事!嫁给谁嫁到何处,关她痛痒?与她何干? “大长公主好修养,可是驸马的事,确是块逆鳞啊...”冯益想起荣德的脸色竟不禁打起一阵寒战,“您是没见着她走时的架势,所谓老死不相往来,大抵便都是这么起的头吧。” 静善突然开始心疼起了被她打发去兴乐殿要人的曦月,荣德那腔子火还不知要怎么烧呢。不过这点同情也只是闪念的功夫,相比于平白被骂,自己那些不知有多少捏在荣德手里的把柄才真是封喉的利剑。内室里徐徐袅袅的安息香这会儿无异于陋巷里恼人的扬尘,静善不耐烦地顶着太阳穴,心不在焉的听着冯益绘声绘色地絮叨那日自己的唐突之处,暗里却默默掂量着荣德重翻旧账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拖地长裙下藏着的纤长的天足猛地一阵钻心的痛,撕筋断骨的伤养起来怕是要用一辈子了。静善有些后怕地想着荣德送来的那双百兽履--那么好的机会,荣德竟不声不响地放过了?是确再无铁证?还是看在赵构不再被自己'媚惑“的份上暂时偃旗息鼓,只待着她这祸水被高家远远地引去川南?若真是权宜后的忍气吞声,那自己酒后不成规矩的疯闹,会不会惊醒了这位本已打算半睡半醒含混了事的大长公主? 可是公然卷走净荷,实在也太过明火执仗了些!莫非...已有七八分底气?净荷,究竟为何一定是净荷! “公公。”静善站起身,一步步逼进冯益,在他身前一拳之远立住,欺身附向他耳边,清冷的声音不容一丝违拗,“你和净荷的是非,本宫从未过问。为着公公的脸面,也为着净荷姑娘的前程。可事到如今,还请公公,知无不言。” 一字一顿的“烦请”之语,却像是一颗颗三寸长的利钉,顺着冯益的耳道,疯了般扎进脑子深处。冯益只觉着全身的血从心口处向外慢慢逸散着本就不多的热气...早知道躲不过的,只没猜中竟是今日。 “唉,上辈子欠下的冤家,老奴本不敢有半点怨言。”冯益缓缓直起了弓着的背,不惑之年的面容纵然不免沧桑,可少了平日里真真假假的奴相,分明能看出年少时不俗的风姿。静善晃神的功夫,又听他道:“可既然如今事关公主,老奴再藏着那些旧事,便是对不起贵妃娘娘的英灵了。” 他的视线在静善极肖王贵妃的面容上略作停留,便心虚地滑到地上。 “净荷,是跟了孟太后之后才赐的名字。正经爹娘给的,叫做冯俐。” 冯...不是同胞也跑不了同宗。 冯益对着静善试探的目光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是老奴小叔的独女。老奴自小家贫,可她家过得更难。小叔早逝,她三岁就到了老奴家过活,是老奴一手带大的丫头,说是堂妹,实则与亲女也没什么两样...”他稳了稳愈发沉涩地声音,忍着继续道:“我们二人进宫前是先被卖去了贵妃娘家府上...后来陪嫁进宫,老奴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纪,娘娘看重老奴年长妥帖,日益倚重,没多久便做了同源殿的掌事,可毕竟根基浅,自保勉强,可顾她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净荷那时多大埃” “不到...不到七岁吧。” 静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七岁,她虽在乾明庵里落发为尼,可好歹云安还因着与父亲的故交百般迁就... “宫里的小丫头,哪个不是血水泪水里泡大的?她前前后后伺候了好几个大小主子,脏活累活丑活,能干不能干的也都干了。老奴虽说那时在贵妃娘娘身边得脸,可放在老皇帝的后宫里,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后来人罢了,别说替她找个好主,就是想时常探望也是不能的...”冯益像是回到了那段不足为人道的岁月里,眼里藏不住的自卑无奈,是静善从未在这个四平八稳的大总管身上看到过的,“好在这丫头是个伶俐的。”话锋一转,竟隐隐透着慈父式的欣慰,“竟攀上了孟太后的高枝儿。”冯益自嘲地苦笑道:“那时孟太后刚被徽宗迎回宫,为衬着新皇的孝悌,一应礼节尊荣都是只多不少的...可不是高枝儿么。” 静善听着他愈发低沉的声音,倒是不忍催他说下去了。孟太后这辈子经的变故,哪个都不是凡人可预可避的。被哲宗废弃多年,终得仁孝新皇风光迎回,多好的涅槃佳话。谁又能料到不出三年,徽宗便抵不住刘太妃的压力再次将这位名正言顺的正宫皇嫂赶出了宫廷,而“幸运”的净荷作为贴身侍婢自然也少不了受此牵连,本是人人艳羡的美差,一朝风云变幻竟化成了活埋后半辈子的土坟。 “我听母后说过..”静善还是习惯地唤那个女人母后,只是两个字一说出,应声迸发的绵绵思念竟不受控地涌到了喉口,她不得不停了好一阵,才幽幽道:“当年刘太妃栽陷的是巫蛊重罪,留下一命已是万幸,当时看来,断无三番返宫的可能...所谓生离,无异于死别。公公也舍得?” “舍不得,当然..”冯益似是迫不及待地要辩驳着什么,却又忽想起不是回孟太后主子话的规矩,忙又压下嗓子,道:“孟太后二番返宫后原本是处处本分守己,不给人半点口实。唯独那年春末,孟家仅剩的男丁到东京应考..不知公主知不知这节官司--太后娘娘的堂弟孟息凡,高中榜眼,官拜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嗯,母后提过。孟家一族到母后一辈已是人丁稀落,孟息凡是难得的才俊了,虽说正七品不算高,可大宋朝的御史一向是小官大权,何况是文华殿上钦赐的侍御史,放在当年可不是喜事一件吗?” “喜事..是埃”冯益长叹一声,艰难地继续道:“孟太后就是为着这件喜事,才破了规矩,几次三番地用懿旨召了这位光宗耀祖的后生才俊入宫,亲自教导。唉,也是想用自己还算体面的位分换孟大人仕途平坦吧...” “这倒不奇怪。母后再怎么自诩是六根清净的槛内人,可对三亲六故,总是额外多些不忍,到底是大家族的长女出身,不会说话的时候就会背族谱了。孟大人是孟家的独苗,又是初绽头角之时,母后格外照拂,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静善试着把孟太后在越州时零零碎碎讲与她听的陈年旧事拼在一处,孟息凡、刘太妃、徽宗、甚至是太子,乱麻样纠缠在一处的人和事渐渐凑成一副考究精致的工笔美人图。只是..少了双眸子。 “千不该万不该,这位当红新秀最不该卷入郓王和太子的纷争中...” 郓王赵楷。静善飞速的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位三皇兄的信息。显肃皇后郑氏的独子,更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与太子赵桓却是一先一后两位皇后娘娘所生。晚落地一年,却错过了大宋万里山河。 “当时的御史台中丞便是郓王麾下最赤诚的心腹,整个御史台自然也就成了郓王府专用的笔杆子,三院的大小御史,不论对外多油盐不进,可这给郓王效力就是给自己效力的道理都是拎得清的。”冯益看了一眼明显有些吃力的静善,细心解释道:“是了,这些公主怕就是知道的少了。当年的御史台中丞姓杨名耿,给郓王做过五年的开蒙讲师。” “等等,杨耿?”就像是在天边滑翔的苍鹰猛然掠到了河流湍急处一片洄游的鱼群。这个名字绝不是第一次入耳。 杨耿...耿? “他呀,那个耿介不屈的抝脾气,都是随了他那个人如其名的爹。即便是甄家对他有养育之恩,可他只要是拿准了主意,就断不会遂了姑父安排娶濡儿为妻。” 这是高世荣说杨青的话,他刚到临安时,在杨秀府里私见之时。埋怨的语调藏不住快要溢出来的欣慰骄傲,自己似还眼酸地讥笑了几句?可..会是同一个人吗? “这名字怪乍了些,是杨大人做了御史后自己改的。”冯益似是没在意静善的打断,“老奴看不明白前朝事,只知郓王被贬时,整个御史台被清掉了大半,这位腚还没坐热的孟大人被安了个诽谤皇储的罪名,被流放到崖州了。刘太妃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向徽宗面禀孟大人出入后宫之频繁,力陈孟太后有易储换君、染指朝政的野心,这才逼着老皇帝将这个他亲自下旨迎回的皇嫂又赶出了宫。但到底没有什么确凿的实证不好定罪,所以当时的旨意明明白白写着太后宫中侍从一律随驾出家致宁庵,对外只说清修。” “太后宫里那么多人,救一个净荷出来,对公公而言,应是不在话下吧。” “是...老奴再不济,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冯益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一得着消息,老奴就去求贵妃娘娘向皇上要了净荷到同源殿来。那时娘娘正怀着肃顺小帝姬,只要开了口,皇上没有不应的道理。” “那..是母妃没应?” “是净荷。”冯益有些发狠地道:“那个疯丫头,为着红莲的事和我较劲,年纪轻轻,硬是铁着心跟着太后出家了。” 一阵静默,倒是让忿忿的冯益有些不知所措。红莲的事杨秀定是说过的,冯益不安地看着静善不再迷惑的神态,犹豫着要不要再将这段往事说一遍。红莲和净荷是同岁入的宫,几番辗转也都是在一处侍奉,亲密无间之处是他这个如父如兄的“长辈”如何都看不懂的。也是为着看不懂,当净荷哭着求他将红莲一起留在宫里时,他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 “红莲,当真不可救吗?” 冯益惊愕地半张着嘴,良久,才道:“每次孟大人进宫,都是她从宣德门一路引到太后寝宫。而且...太后曾有意将她嫁与孟大人为妾。” 静善了然地点了点头。像冯益这样自私到骨子里的人能试着救净荷一人已是天大的不易,怎么可能为着不相干的人再担风险。 “太显眼了。公公做的没错,换是我,也不会让净荷和她绑在一处留下来。” “但净荷不明白这个理...”冯益略显颓丧地道:“也许她明白,只是红莲出宫没三个月就冻死在了致宁庵里。这就成了情坎,明白多少道理也跨不过去的坎。” 惩罚长兄,也是在惩罚自己吧。静善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初见净荷之时只觉着齐整素简里透着叫人望而却步的戾气,不曾想皆源于这桩多年前的人命债。可是...静善及时地止住自己翩跹的思绪--净荷一早就看出冯益有意借自己长公主的地位重享昔日尊荣,既然报复之心仍在,莫不会借扳倒自己而釜底抽薪,将冯益打回原形?而荣德,是不是也正是因此才这般看重净荷?此番公然宣走净荷,是有非她不可的差事?差事..或是只有她才能认得的什么人? “公主...” 人还未进殿,焦急的细嗓子已先几步飘了进来。静善心里不禁一沉,曦月从不是经不起大事的人。 果然,见了礼抬起头时,曦月的额头上已是布满了细小的汗珠,红红的双颊随着大口大口的喘气晃得人心烦。 “怎么样,皇姐怎么说。” “大长公主是一问三不知的,奴婢也没法逼得太紧。” 这倒是意料之中。 “不过奴婢正要走的时候,竟被一个兴乐殿的宫女叫住了。她..只和奴婢透了些口风,奴婢便已觉着心惊。剩下的话,她定要亲来灵和宫向公主面陈。” “她知道净荷去处?” “净荷此时怕已在越州。” 越州!乾明庵?!静善只觉着一个闷雷整炸在两耳之间。 “快,叫她进来1 “是、是..” “等等。” “怎么?” 静善努着全身的力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兴乐殿哪个宫女?本宫可曾见过?” “这..是个在后殿侍茶的三等宫女,公主怕是见过也不记得吧。不过奴婢瞧着她,确实还有几分眼熟...” “叫什么?” “墨兰。” 墨兰...短短一盏茶的光景,又一个绝不是第一次入耳的名字。墨兰... 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庞渐渐从记忆深处拼凑了起来。 福延殿,东厢房前。 “你是叫墨兰对吧?” “回公主的话,奴婢本叫采兰,敛容姐姐不喜采字,给奴婢改了名字....” 第九十七章 黄雀在后 “请公主屏退左右。” 不见礼,不问安,不动颜色。静善打量着眼前这张不算陌生的脸,向着曦月和冯益微微点了点头,二人立时识趣地退了出去。 “说吧。” 只见墨兰仍是不急着答言,向前迈了几步,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静善身前,俯身叩首,碰地有声,还不待静善有所反应,却又自顾自地站起了身,深深一福。 “净荷是初六离的宫,左都统将军府四个亲兵快马护送,算时间,明日就会到越州境内了。” “可知所谓何事。” “寻人。” “谁。” “乾明庵的静音师太。” 不是云安?竟是她?这倒是出乎静善意料之外。她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说世间除高世荣之外还有能一眼认出李静善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位亲手抚育她成人的云安师太了。一来她是半路入庵,二来为着她骨子里天生的清高傲气,和静字辈一众师姐虽说也算和睦,总是要隔了几层。可与云安却是莫名的脾气相投,情似母女,实类往年神交。越州行宫意外相遇之时,她便已怀疑云安早就一眼认出了自己就是那个多年前不告而别的爱徒,只不愿多言生事罢了,那把借孟太后之手送还给自己的长命锁,更像是师徒间心照不宣的照会。 静善的手不自觉地摸索着佩在腰间的那把赤金长命锁,冰凉的珠翠点缀在坚硬的金疙瘩上,光秃秃得像是此刻忽得没有半点主意的脑海--对了,装这锁的锦囊早丢在兴乐殿了... “听曦月说,你领的是后殿侍茶的差吧。”静善的目光在墨兰那身素朴的水红襦裙上下游移,“能打听到这样机密的事,也是难为你了。” “不瞒公主,凡是有关净荷姑娘的事,奴婢没有不上心的。” 不卑不亢的坦率,此刻却像是披在她身上的一袭钢盔铁甲。 “你..”静善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忽笑道:“怕是和净荷相识已久吧。” 墨兰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闪过稍纵即逝的赞叹,抬头回望着静善,道:“公主可曾听过当年净荷姑娘在太后宫里掌事时的威风派头?” 威风?净荷待下严苛向来是出了名的,又在孟太后身边掌事多年,小丫头们背地里都似躲瘟神般躲她,可倒也想不起哪桩特别的事... “当年还在东京宫里时,孟太后就是在慈溪宫住着,净荷那时虽年轻尚未做掌事宫女,可太后身前身后的人和事她都有说一不二脸面,也从不容旁人轻易插手。有一日娘娘在寝殿午睡,她便去小厨房看着娘娘的汤药,内室里只剩奴婢和几个年岁更轻的小伢子。谁知娘娘偏没睡安稳,比往日早醒了半个时辰。奴婢一边派人去找净荷,一边带着那几个小伢子手忙脚乱地服侍娘娘更衣梳妆...平日里哪做过这些,皆是净荷一人揽着。” “可是出了差错了?” “错就错在不该派人去寻净荷回来。”墨兰发狠地咬着牙道:“她一回来就见我们三三五五地围着娘娘侍奉,登下就沉下了脸,打发奴婢去外间端茶进来,奴婢照着话做了,可谁知道这茶刚要奉到娘娘手边儿的时候却被净荷一个回身撞了个底儿翻,还溅了些茶汤到娘娘刚换好的衣裙上...” “然后便借这个由头把你赶出了慈溪殿?”静善忽然记起文茵原是无心说到过这段典故的,想来必是闹得鸡飞狗跳,阖宫皆知。瞧墨兰的年岁左不过是在二十四五上下,放在当年,怕还是个刚从教导嬷嬷手下分到慈溪殿的小宫女,被净荷这样连打带骂地扔出了慈溪殿,哪还会有什么好去处。 “赶出了慈溪殿,也就是赶出了整个皇宫。”果然的,墨兰到底还是有些动情,不无酸楚地道:“奴婢那时才十五岁啊,就被发配到了皇陵去守显恭皇后梓宫,去过活死人的日子。直到靖康二年金人攻入东京,皇陵里的掌事们各自逃命,奴婢才趁乱跑了出来...” “既跑了出来,何苦又要回这笼子里。”静善这句倒是有几分真心,问她,也问自己,既有离开的机会,为何还这般举棋不定。 “奴婢这样的人...”墨兰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无父无母,无亲无友,除了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再不会半点旁的本事..在宫外,能活几天呢?” “临安城中达官云集,去哪个府上不能求口饭吃。”静善脑海里迅速闪过吴心儿机警的眼神,像是一只恼人的绿蝇煞风景地横冲直撞。 “可奴婢求得不只是*命的饭了。”墨兰抬起眼,恢复了进殿时的镇静自若,幽幽道:“老天让奴婢活过南下路上的千难万险,难道只是为了让奴婢有一日没一日的打发残生吗?被赶出宫时,奴婢已死过一次了,第二条命,是奴婢自己从阎王手里挣回来的,只因冤有头债有主,黄泉路上,怨气之盛,鬼神不忍1 瞻前不顾后?静善看着眼前这个被昔年旧债压得面目全非的小女子,在心里哑然一笑--自视身负大义如净荷,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早成了别人的靶子。当真是呜呼悲哉,嗟乎哀哉! 意味深长的一阵沉默后,静善起身走到墨兰身前,拉着她紧攥着的双手,一步步带到自己常坐着的美人榻上,并肩坐下,侧歪着头,细细地打量着墨兰清秀的面庞,直看得墨兰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泛起了朵朵红晕。 “你既知净荷被派去了何处,去寻何人,应该也清楚此行缘何而起。”素手纤指轻挑,拂开墨兰额前凌乱的碎发,灿若春桃的脸上,戴着一丝不苟的笑靥,徐徐道:“皇姐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竟对本宫的身份起了疑心,当真是...” “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墨兰忙接言道:“公主您是圣上亲封的福国长公主,是当年老皇帝心尖儿上的人,天地可鉴。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真论起来,她这位一早就嫁出去的嫡长公主才当真叫人生疑吧。” 几句话竟说得静善心下一动,是啊,总忙着自己心虚,可荣德她,不也是南逃而归的吗?无非是替她作保的人多了些--辅国公、曹晟、和他的旧部。只是这舌头都是肉长的,哪有半点不会打弯的道理呢... “皇姐心下再怎么生疑,此番冒然遣走净荷也有些一反常态了。”静善心里飞速地盘算着近的远的各种可能性,面上却像未注意到墨兰言下之意,只道:“你可知,到底为何此事非净荷亲做不可?” “公主也知道,拜她所赐,奴婢虽已年岁不轻了,可在兴乐殿里尚做些不上台面的杂事,若非平日格外留心净荷一举一动,怕这会儿连她的去向也不知,更不要说这内里的弯弯绕绕。”话里含怨,眼里却仍是云淡风轻,静善细心瞧着,不由暗自点头。 “...但奴婢斗胆猜测,既是寻人,必是净荷与此人有些故交..再或说,此人有些什么重要的话,只与她一人讲过。” 她们二人怎么会有故交?无非是在越州行宫里同在慈溪殿住着。静善眼前一幕幕浮现着初到乾明庵时,静音骄横跋扈的模样。此人性燥嘴厉,确是个心实认死理儿的主,不然也不会被自己略施小计就收到麾下,竟还将其家传的玉佩赠与自己保管?那热乎劲儿上来,真的是见者不胜其烦。 她能说什么呢?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难保不认出自己,可云安既无意戳穿,必严束众徒,静音怎敢随口说与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 “对了,光顾着说她,还忘一怪事。”静善的思绪一大半被墨兰陡然提升的语调拉了回来,“那天午后,晏贵嫔只带了她身边那个年长的姑姑,急三火四地进了兴乐殿,在寝殿里与大长公主密探了半顿饭的功夫。她们一走,箐遥就奉命赶着来您宫里宣净荷了。” 高愿!那个横空冒出来的云意师太!静善突然觉得脑子里缠成一团的乱麻无声无息地松了几成力道。那女人能还俗入宫伴甄依左右,靠得还不全是云安在孟太后前的面子。至于云安为何如此厚待这个非亲非故的半路师妹,是当真亲近还是另有所图,若真是亲近,又会不会到了放心将自己这段密事诉与她听的地步?静善不禁被自己疾驰的思绪惊起了一阵寒颤。 “公主、公主?”门外忽得一阵叠指轻叩,隐约约传来曦月拿捏着分寸却不无焦急的唤声。 静善眉间轻蹙,却也不应声,只仍拉过墨兰的手,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 “姑娘今天在本宫这儿的话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且先安心回兴乐殿...”一个了然的眼色,适时的止住了墨兰意欲插言的嘴,“净荷的事了后,姑娘便是我灵和宫唯一的掌事宫人。” “唯一?” “你不会不知道冯益和净荷的关系吧。” 墨兰会心地颔首一笑,果然的,自己这步棋,到底还是有惊无险。 “去吧..”静善松开了墨兰的手,向后靠去,慵懒地半合上双眼,乜着远处紧扣着的檀木双扇门,像是能看透门后急得手足无措的曦月。“叫她进来。” 第九十八章 情关难过 “秀姑娘的原话,还请公主先避一避1 曦月这便是当真急了,竟不待墨兰走远,便踏着碎步跑进内室,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还有什么天大的事是本宫受不得的?”静善仍斜靠在美人榻上,撑着下巴,冷眼看着面前难得失态的曦月,宛若悬在另一个不染尘烟的世界里。柔若无骨的纤手随意指向榻边的香墩,轻声道:“瞧你急的,先坐下再回话。” “若非急事,秀姑娘犯得上亲自跑来报信儿吗?”曦月见静善一副不以为意的散淡做派,面儿上愈发急了几分,“圣驾说话就到咱们宫门口了....” “他?”静善半阖着的双眼猛地睁开,顺势坐直了半个身子,满腹的话噎在喉口,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曦月倒是个懂事的,见静善好歹上了心,忙趁热打铁地道:“听说是辅国公上了奏章,历数您前些日子在..在城里酒肆和各家公子...寻欢作乐的事。” 就为这?静善倒有些失落。宫里或是宫外,自己一举一动还不都在他眼里?何况出宫招来满城蜂蝶本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任性之举,哪里用得上辅国公多嘴。再者满朝又不止辅国公一个满脑子礼义廉耻的老夫子,之前那么多痛心疾首叹什么后宫之风堪忧的奏章一封封地送进紫宸殿,还不都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怎么偏今天动了肝火? “这倒还罢了,只是还特特提了高大人赶了一众公子出去,与您独处一室。说是即便有赐婚之意,也改劝公主自重待嫁帝女的身份,不该轻易与外男私会...” 曦月后面又说了什么,静善已无力聚神听下去了。无疑,是高世荣这三个字戳中了他隐忍多日的怒火。那日御园惊遇,自己倚在高世荣肩头,而他的袖臂却被甄依紧紧挽祝 她早已能一眼看破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每寸棱角后的思绪,她知道他那时想问,想不管不顾地指着高世荣质问自己,此心可是另有他许。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性子,碍于甄依?还是不愿后宫再生风言? “不必说了。”静善止住了曦月,起身时忽的一阵冲头的目眩,“去叫冯益把西角门打开,本宫先去贵妃那儿避一避。杨秀确不会轻易乱了分寸,此番如此,必是皇兄当真动了肝火了,怕是她自己也受了不是。”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向殿外而去,门外的栖霞宜兰忙随在身后碎步跟着。 “你不必来了。”静善忽想起一事,回头向曦月吩咐道:“宫里总要留个能回话的人。” “那..皇上问起公主去处..” “照实说。”静善转回头,大步迈出了宫门,“欺君的罪名,你担不起。” --------------------------------------------------------------------- 神武军左都统府上,李湮的东跨院里,竟然难得的挤满了人。二公子李澄、三公子李澈,大白日里竟没出去射弈游马,倒是在长兄房里并肩而坐,正对着面沉似水的李湮。稍远些立着的是方松方柏两兄弟,离房门只半尺之距,似是观战之余随时准备夺门而逃,以防遭池鱼之灾。 “家书既已都看过,便不用在这里打哑谜了有话就说吧。”李湮从不是看他人颜色的脾气,此番两个亲弟虽尚未发一言,但显端的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李巍常年领兵在外,却是每月必有家信回府。三位公子一位小姐,加上将军夫人,一人一份别无二致的手书亲笔。或是泛泛的寻常寒暄,或是就某事一锤定音。府里上下皆知,这位神龙不见首的主父,虽非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的琐碎之人,但却对府里风吹草动无不了如指掌,真到了必要之时,三言两句传回,便有万钧定乾坤之势。 而昨夜由将军近身亲兵快马送回的这封家书里议的,正是件关乎李家门楣荣辱的要事--密奏不日将入宫,为大公子求娶福国长公主为妻! “咳咳...”李澄更是耐不住的武人脾性,见大哥说话了,便也未多思,开门见山地道:“也没别的,两件事。一是父帅嘱托,二是我们兄弟自己的心思。” “你们兄弟?”李湮阴晴不定的眼神箭似地射向在门边并肩立着的方松方柏。自己长了些年岁,比不得二弟三弟年龄相仿自幼长在一处就罢了。可他们二人待方家兄弟之厚却是令自己心寒。今日谈起这样机密的家事,竟然也毫无顾忌地带了这两个外姓之子来,哪里还记得自己才是他们连着血脉的同胞亲兄! “松弟、柏弟,到大哥这儿了,就别拘着,自己找地儿坐了,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不温不火的一句话说出来,倒是让方家兄弟进退两难。放眼屋内,全然还是军中素简之气,除了书案后的紫檀太师椅,和窗边下人特搬进来给三人聚坐的圈椅,哪里还有旁的坐处。最后还是李澈先反应过来,亲自唤来了自己的伴读,另给方家兄弟寻来了两个香墩,才算应付过了这番尴尬局面。 “这第一件事...”众人重落座后,李澄道:“父亲此番除了大哥手上拿着的这份家书外,还另给我和三弟一人一份密信。没旁的,只是父帅见你多年不言婚娶,怕你在外领兵时遇上了红颜脂粉...” “怕我拒婚?” “不。”李澄哑然一愣,“此事由不得大哥。父帅是怕你日后开罪长公主,命你尽早料理清楚,万不可让有心之人寻到把柄。” 一声不无轻蔑的冷笑暂时打断了李澄的话头。 “父帅还是老样子。”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听不出半点喜怒。 “我自小长在军中,十五岁就已领兵上阵。这些年南征北战,过的都是刀口下讨命的日子,哪里来的艳福结交什么红粉佳人。” “这么说,父帅应无忧了?” “不。”断然一字,像是盆冰水,瞬间扑灭了李澈眼里侥幸的光亮,“父帅思忖高远不假,但此事绝不可为。不仅我断不会从命,你二人也该各自警醒!真当这是给李家转运的喜事?我今日就把话撂下,公然与高家相争,来日中人暗箭之时,便是巢倾卵损之日1 “哪来的这些丧气话1李澄几乎是拍案而起,武人的火气冲上来,早忘了眼前这个忧心忡忡的人是自己的长兄,“父帅早就不是当年蜀地跟在高渊腚后面唯命是从的副将了。堂堂神武军左都统,又常年在外带兵手握实权。我们李家在临安城里的威名未必就逊于那山高水远的蜀南高家。你这个大宋第一少将军也没什么不能和高世荣那个有名无实的寄禄官争上一争的1 “糊涂!高家在蜀南屯兵多少?北线陈兵几何?也是父帅在淮东的那些散兵游勇可以相提并论的?”李湮厉声直指着窗外道:“我李家的公子,竟如此短视,说出去怕是要笑掉满街大牙1 “你1 “好了好了...”李澈见情形不对,忙拦住直欲拳脚相向的二哥,换上那张常用的伶俐公子哥儿的嘴脸,笑道:“亲兄弟说话,用得上这般阵仗吗?还不快坐回去。”一边说一边硬按着李澄坐在了自己那张离李湮稍远些的圈椅上。 一旁方松方柏早就知道这三兄弟向来是不对脾气的,却也怎么也想不到三言两语间竟已呈剑拔弩张之势。面面相觑间,既不好劝又不好不劝,这会儿看李澈好歹做了回和事佬,才长长舒了口气儿,却又听李澈压了声音,怔怔盯着李湮,一字一顿地道:“大哥,这第一件事既然聊不下去了,那我就斗胆接着问后一件事了...只是还望大哥听了不要动肝火,这里是您自己的院子,屋里坐着的也都是自家兄弟,就算是偏了差了,也传不到外人耳朵里。” 比起素有嫌隙的李澄,李湮对这个三弟虽不算疼爱,但看在母亲的份上,总不愿严词相斥。又是碍着方家兄弟还在旁看着,不愿失了体面,只得强压怒火,陈着脸勉强地点了点头。 “大哥不惜违抗父命,断然拒婚,当真与苒夫人没有半点关系吗?” 霎时间,天边丛丛乌云后的春雷像是滚滚直入厢房,在五个血脉相连的男人眼前坠地炸开! 这场隐蕴了三日的倾盆大雨到底还是磅礴泻下,豆大的水球歇斯底里地砸在院子里新叶半生的老槐树上,像是身强力壮的不肖子,不留情面地羞辱着已然垂暮的耄耋老父。 “糊涂话1李湮的底气在窗外震天的雨势下显得飘摇不定,“我的婚事,与夫人何干?” “别装了!都说了是自家兄弟,又是你自己的地盘上,还怕隔墙有耳1李澄不耐烦地一挥手,不掩嫌厌地道:“真当我们几个从不过问府中的事就看不见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丑事...” “二哥1李澈见他口无遮拦,忙抢着拦下道:“咱们谁也没亲见过,话还不能如此说。” “你大姐的话还能有假?”李澄粗着脖子大声道:“她什么为人谁不清楚?最是妥帖谨慎的,要不是亲眼见过多次那个贱女人招惹大哥,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她也断不肯和你我提起这样的脏事1 “嘴里放老实些1李湮终于忍不住怒火拍案而起,一把抓过李澄的衣领拽到身前,太阳穴青筋暴起,咬着牙喝道:“那是我李府主母!岂容你一个小辈信口污蔑1 “我李澄活了二十五载从没说过一句空话!倒是你,立起来七尺高的少将军,烝母辱父的事,既做的出,就要有胆子认1 “放肆1一记铁拳纵贯着朝李澄脸上劈下,再挣扎着起身时,已是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滚出府去!没有我的令,再不许踏进府门半步1 “大哥...何至于此啊,二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好歹念在母亲的份上..”李澈深知父帅既不在京中,李湮才是实里的一家之主,长兄类父,他若真动了火气,逐了李澄出去,当真一时无人能奈何于他。 “三弟,求他做甚1李澄瞪着血丝满布的双眼,一把拽回李澈,“也不看看那个脏女人都把府里搅成什么样子了?还以为谁会恋着不走一般1说着拉着李澈就往门外走,一只脚迈过门槛时,忽又停下,头也不回,冷冷地道:“左右淮东局势平稳,父帅下月初就要回京复命了,待他回来,亲自清理门户也不迟1 单薄的两扇酸枣木做的镂空门板被粗暴地摔在身后,方松方柏见势不妙也草草地作揖告辞,慌不择路地冲进屋外下得正欢的瓢泼暴雨中。 空荡荡的书房里静得有些疲颓,像是霜打过的秋草,在风里诉说着历经雷霆狂怒后的精疲力竭。 “湮....”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意外地带着哭腔。李湮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散,支离破碎的残部在胸腔里七上八下地游荡。 寻声回身望去,门边倚着的罗冉,云鬓乱凌,衣裙湿皱,苍白的面容上,雨水慢吞吞地沿着精致的轮廓爬过.滑落。 “怎么淋成这般模样1李湮又惊又急地忙拉了她进了房中,手忙脚乱地紧紧揽了她入怀,心疼之下竟也忘了满腔盛怒,“这是从哪里来,身边伺候的人呢1 “湮...”罗冉木然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半晌方喃喃地道:“这一关,你我怕是过不去了...” 第九十九章 心口难一 广荫殿虽早已不是昔年盛宠优渥的和恩殿,可好在规制上仍照了贵妃的例。五进的院落,东西配殿齐备,*里更是足留出了三间房的空地,专依了文茵的心思广植梧桐,间插芭蕉,却不载半株花卉。这盛春光景里,满宫苑的姹紫嫣红竞相斗艳,唯独广荫殿一处,宫墙围不住的深绿浅碧盈盈而立,此时被这场积攒了多日的暴雨倾泼之下,更如渲成一团的墨染图,在静善空荡的双眼中美到夺人心跳。 原是她坚持要从文茵的寝殿挪到这处月前才建成的小榭里,不为别的,这样的暴雨天里,不吹些带着水气的狂风,怎么对得起老天的美意。 “算你口福不浅吧。”文茵笑吟吟地从静善身后绕到她对面坐了,手里端着的两盅三红羹稳稳地放在桌上,“本是阳儿吵着要吃,才费事做的,平日里谁弄这些呢。” 这话倒是不假的。初春撷的桃红瓣,仲夏采的红药蕊,配着火粒似的枸杞子,用捣上大半日的枣肉泥混着荆条蜜活在一处,上小竹屉文火蒸三个时辰,再用小半碗鲜牛乳兑了,加些碎米换银锅慢炖半个钟头,才成了面前这小小一盅三红羹。文茵的拿手活计,不止赵构,就连静善也时常对这口时令鲜甜魂牵梦萦。 柔荑绕上银匙柄,皓腕微摇间,早有扑鼻沁骨香袭袭而来。樱唇微启,送入口内,屏气轻抿,将那丝丝香甜一毫不漏地压进舌尖。入喉一瞬,似是吞下了整个春天。 “还是你这里好,理应常来的。宁肃雅静,又有佳肴相佐...”静善足足地吸了满腔混着水珠的草木清香,朝着小榭外磅礴的大雨长舒了一口气,“这样好的梧桐芭蕉,不是悟道的人,断养不出来的。” “我是个最无慧根的俗人,悟什么道来呢。”文茵淡然一笑,顺着静善的目光远眺着雨帘后染做一处的浓浓绿意,“不过是求的少了,心里静了,侍弄起这些草木便多了几分精力。” “打你当日在越州时执意搬进我的福延殿起,我便知夫妻情分上,你已是定了主意不回头了。情既已舍,后位荣宠更不会再入你的眼了。”静善不禁忆起初见时那个笑得不露一点端倪的贵妃娘娘,恍惚间竟已如隔世,“可瑞阳呢?皇子尚且凭母而贵,更何况是闺中待嫁的小公主。” “凭母而贵?用旧情换后位,换荣宠?”文茵不无讽意地抬手扶了扶松坠的云鬓,“你回宫之前,我确有如此打算。可...” 她将自己那份未动过的三红羹推到静善面前,狡黠一笑。 “大宋开朝近两百年,哪位帝姬公主的恩宠地位能与你比肩?又能怎样呢?不过还是你皇兄手里的一块筹码。”她紧紧盯着静善脸上藏不住的被人戳中痛处的慌乱,幽幽道:“高大人求娶已不是秘闻了,但李巍老将军为长子请婚的密奏,你怕是还没见过吧?” “谁?李巍?” 高家旧部、罗苒之夫、神武军左都统,李巍? 静善看着文茵嘴角饶有兴致的微笑,一时竟捋不出个头绪。高家想攀附皇室的心思早就是路人皆知了,此番求娶虽事出突然,可也不算是什么奇事。但这位不曾谋面的左都统老将军到底为何不惜与旧主相争,为长子求娶她这个风口浪尖上的长公主殿下?李家的门楣虽在临安城里有几分分量,但比起盘踞蜀南上百年的高家雄兵,多少都有些寒酸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此举都难成妥当。是罗苒的主意?静善的眼前下意识般浮现出那张满溢着市侩精明的粉面,可高世荣明明听李家大小姐亲口说过,罗苒和李湮之间绝不止慈母孝子那样干净。她怎会甘心亲手将李湮送上驸马之位? “既是密奏,你又如何...”问到一半的话陡然刹住--听宜兰说,这些日子里,皇上除了甄依那儿,竟也频频留宿广荫殿。贵妃复宠的风声也慢慢在宫闱里吹起来了。她的目光从面前鲜艳欲滴的三红羹上掠过--这样鲜丽的颜色,不是内侍监特特派人从御园里挑了开得最旺的桃花红药赶着送进小厨房,再巧的手艺,怕是也做不出来。 “他还是康王时,我就在他左右相伴了。这些年除了杨秀,他还能信几分的也就是我了。如今前朝后宫风波不断,你被人言困在了灵和宫里,杨秀又领着罚,他有些话也就只能和我说说。时过境迁,如今倒像多年老友,比起当日情浓盛宠时,竟多了些畅快自在。”抚腮轻笑间,依稀还是磁州那个天真烂漫的侍花女,“有时想想,总怕是老天错了,比起你,我做他的皇妹怕是更贴切些。” 而自己,却只想求一个能名正言顺伴他余生的身份。 “别多心...”文茵看着静善愈发颓丧的脸色,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劝道:“来我这儿,总比夜夜被晏贵嫔绊住了脚强些。那个小女子,如今被她那个小姨娘*的,昔年老宫里妇人争宠的淫器巧技,恨不得一股脑儿地用上。她甄家虽难称大族,但好歹也算是官宦小姐,为了这点恩宠,竟连半点体面都不顾了。” 那个女人...御园里紧紧挽着他臂弯的女人。静善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有些事,她不愿细想,为着他,也为了自己。 “喲..那是....”文茵突然微觑着双眼,向前探了探身子,半晌才别有深意地回头盯着静善笑道:“好呀,我说怎么今日想起来我这儿了,原是逃难来了?” 静善不明觉厉地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最远的几株芭蕉叶后,用金线压了边的朱紫色长袍果然甚是扎眼。高挑的身形徐徐穿过大片的水染墨绿直向她二人方向而来,身后只一撑伞的随侍亦步亦趋。孙德顺?静善心下一动--杨秀果然是遇到难处了。 “灵和宫容不下您两位了?非要来我这里才能把话说清?”文茵凑在静善鬓旁,小声轻笑道:“罢了,阳儿该醒了,我也正好去瞧瞧。” “别..先别走..”静善忙反手一把抓住文茵的手腕,声音里竟有些发抖,“我..还没想好和他说些什么...” “臣妾参见皇上。”说话间赵构已进了小榭之中,本还算宽敞的空间陡然变得逼仄。文茵忙挣开了静善,满面春风地起身迎上,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笑意意外地行了大礼,等着赵构亲手扶了她起来,方道:“这样大的雨,皇上怎么突然便来了,还只带了孙公公一个?” 赵构从进来,眼神便牢牢地钉在了低头不语的静善身上--半新的天青色对襟长卦,松松垮垮地披在一袭月白拖地茧绸裙上,交领口边用绿丝细细地绣着萝蔓,整个人懒懒地依在栏杆上,也不起身也不见礼,漫天大雨前,像极了迷了路的山林精怪,不知自己绝色可倾城,只顾赌气前路渺茫,难见归途。 “在紫宸殿里听着窗外雨声震天,忽想起昔年战场上,鼙鼓轰鸣、战马嘶嚎。一时心下不安,才出来走走。”赵构暂收回了目光,勉强朝文茵笑了笑,“竟不想扰了你们姑嫂俩的雅兴。” “哪里的话呢。臣妾与长公主整日相对,看都看厌了。”文茵故意皱眉笑道:“快让长公主眼里换换景致吧,每日不是闷在灵和宫里就是来臣妾这儿耗着,都快疯魔了。”说话间半拉半推地按了赵构坐在自己的石凳上,“阳儿快醒了,臣妾怕要去看看,省得她又哭闹。先告退了。”说着拾了静善面前那盏空盅,转身一阵风般的吹了出去。 最后一点空气,似也随了文茵而去。亭中二人咫尺而坐,一个默然相望,一个却连抬头浅笑的勇气也没有。 “有年头没见文茵做三红羹了,你倒是有面子。”小巧的青瓷盅握在赵构修长的手中,饱满的釉光流动着玉似的温润。 “冒着这样大的雨追到这里,还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呢?”两人的目光在小小的青瓷盅上汇合,安然寒暄,“想问什么,问吧。” “我刚刚在灵和宫漫无目的地逛了好久。”赵构沉吟良久,埋下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试着向第一个停下来探询的人倾诉,“前院、后堂、西厢的书房、寝殿里的暖阁。每一处的每一点痕迹,都好像是昨天刚刚留下,可却哪里都找不到你。”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静善的衣袖,像是伸向一颗救命的稻草,却被静善近乎残忍地躲开。 “皇兄自重。”静善倏然起身,背对着赵构,望着亭外落地生烟的暴雨,任凭身后怔住的手怅然落下,“若是只有这些话,还是先请回吧。广荫殿虽是清静处,可也难免隔墙有耳瓦顶藏目。皇兄既已避而不见多日,何苦一朝授人以柄,再为了环儿伤了清誉。” “清誉?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清誉才不让你再踏进紫宸殿半步?” “不是吗!?”静善攥在一处的双手早已白里泛青,单薄的背影忍着怨气喘作一团,“你是天子!是大宋之主!若非人言可畏,谁还能威逼你下这样的旨意?” “两情相悦,岂在朝暮?环儿...”赵构急切地扳过静善的身子,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仍不肯直视自己的双眼,“不让你进紫宸殿,便是不想你再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眼里,不想你成为后宫那些长舌妇人的茶余闲话!越多的人忘记你曾随意出入紫宸殿、甚至..忘记你的音容形貌,你日后便越多一份安全...” “安全?”静善敏锐地抓住了赵构这番肺腑急言里一闪而过的异样,抬头只对上他的双眼,“我好歹还是你亲封的福国长公主,还没到性命堪忧的地步吧?” “不..不是..眼下自然无需多虑。”果然的,自己在她面前从来只有措不及防的份,“你只记着,我从来没想过弃你于不顾,如今千难万难不假,可步步都是为你我长远而计....” “你的长远大计里当真还有我?”微微扬起的下巴,清冷得惊人,绝美的眼角眉梢,闪着只有李静善才有的质疑。质疑天命、质疑人心、质疑抓不成形的真情。 “环儿...”赵构像是看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鬼魅般怔了良久,半晌,哑口无言。他多少也知自己演得未免太过,可从未料到她已被伤成惊弓之鸟。 总以为..总以为她会懂...... “替我应了高渊吧。” 耳边徐徐软语,依稀还是旧时枕边呢喃。 “什么!?”赵构不敢置信地瞪着静善平静如水的面庞,本已不打算问出口的疑窦瞬间涌上了喉口,“你...想嫁?嫁给高世荣!?” 静善挣开他禁箍着自己臂膀的双手,快步退到稍远处,像是避开刚被点燃引线的炮竹。 “远嫁蜀南,既能替你看住高渊那个首鼠两端的权臣,也可替大宋守住抗金南下东进的第二道防线,这样划算的买卖,何乐不为?” “大宋还没沦落到逼公主舍身救国的份上1陡然提高的音调惊得亭外守着的孙德顺不禁打了个哆嗦,“我大可高官厚禄将高世荣圈紧在临安城中。他高渊纵有不臣之心,也不敢拿独子性命冒险1 “下策!高渊乃虎狼之性,怎会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一个拿他亲子为质的君主!一朝金兵压境,万里江山全系于他这位川南处置史一人身上,君臣之间,决不能有半点嫌隙1 “我自有分寸1赵构不甘心地摇着头,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粗暴地打断她条分缕析的利弊得失。他焉能不知公然扣下高世荣只会将高渊越推越远,可...“我应过你,当日在无妄崖上。”恍惚间,亭外震天的雨声似是与无妄崖底奔腾不息的大河涛声混作一处,“你若出嫁,必是心甘情愿的结果。” “皇兄又怎知我不愿嫁1 柳眉轻扬,挑衅般的口吻似是有意戳穿赵构的隐忍。 他果然耐不住了。高大的身形陡然一颤,大步流星向前逼近静善半尺之内,一把抓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燃火的双眸紧盯在那张参不透真伪的脸上,低压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道:“赵环,我没有心情和你打哑谜。接下来的话,你想好了再答。” 肩头阵阵刺痛,仿佛每一块骨骼都在那双挥刀勒马的大手里哭泣。 “你和高世荣,到底有无私情1 终于。惑人心神的杏核眼应声抬起,明明泪光流转,却硬是被强撑的莞尔深笑衬出了三分明艳。 “蓟州甄府初见,便已两厢倾心。” 天边滚滚青黑云海,猛然被一道闪电纵贯着撕开一到裂痕,异诡的强光照在赵构脸上,苍白的面庞,惊怒殇痛,历历在目。 “两厢倾心...”颤抖的声音里似能听见妒火烧起时的噼啪迸裂,“那你我又算什么1 “你我?”静善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濒临失态的男人,绞痛的心在胸膛坠得她几欲挺不起逞强的脊梁,可戏已开锣,断无半途谢客的可能,“长兄与幼妹,君上与臣下。到何时何地都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你还是不愿信我。”干涩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无力,像是筋疲力竭的落水者坠沉之前最后一次呼救,“不信我能名正言顺的留你余生...” “名正言顺?什么名1静善到底还是撑不住哑了嗓子,泛红的杏核眼直直地瞪着眼前这个欲言又止的男人,“福国长公主吗?皇兄...”细若游丝的哽咽在喉间移走,“你可知我为着这个名号向老天赊下了多少空头债,如今怕是到了偿还之时了。” “环儿...”一声长叹,似是懂得这般没头没脑的倾诉。他试探着重新握紧了那双在长袖里攥得青紫的手,趁着她片刻的软弱,就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晕涨的头颅不顾一切地埋在她散乱的青丝间,熟悉的红梅幽香像是久别老友蹒跚相迎,赖在口鼻厮摩。 漫天雨帘后,两个被苍天遗忘的沦落人,抵额依立。 “信我一次,只一次,可好?” 怀里的人默然不语,半晌,软似无骨的双臂迟疑地一寸寸环住了他的腰身。 亭外的雨,直下到夜半三更。 第一百章 珠胎暗结 堂堂神武军左都统,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日夜奔赴的自家府宅,会是如此人丁凋零的冷凄凄模样。 李澄如何被赶出了府自是没人敢如实回话,李澈则是自幼和他二哥形影不离。平日里常来常往的方家弟兄本自大夫人故去后就来得少了,前番亲见李家三兄弟同室反目后更不肯轻易再踏入李府半步。至于大公子李湮,明明一直安住府上,却偏偏赶着李巍归来前三日连夜搬入了军营。 而李夫人罗苒,又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终日独闭在自己的厢房内,除了李巍归来当日好歹勉强撑着带了仆众于府门恭迎,竟再没几人见过这位主母露面。 “这就是你当的家1 罗苒懒懒地靠在榻上,怔怔地盯着侍候饭菜的婢子有条不紊地摆好了三碟两碗清粥小菜,脑子里嗡嗡作响地却是李巍指着空荡荡的厅堂朝自己怒吼的话--三子一女,竟只有李泠赶上了其父远途归来后的第一场家宴。 “夫人...”房门口门帘微动,一个披着松绿色织锦斗篷的身影匆匆地径直走近罗苒身前,防备地看了看屋里几个侍立的丫鬟,倒都是些熟面孔,“奴婢见到大公子了。” 话音刚落,罗苒登时撑起了半个身子,一叠声地撵了满屋侍婢出去,只留了眼前这个气喘吁吁、显是刚走了远路的心腹。 “怎么说?” “为李家前程计,宁死不娶。” 还是一样的话。罗苒当真有些说不清这会儿是欣慰多些还是惶恐更胜。 为李湮求娶福国长公主的主意本是李泠那个痴情一片的大小姐心血来潮之计,为的不过是想让自己此生还有当上高家少夫人的机会。那日李家三兄弟反目,自己则被李泠堵在她的院内被她逼着力促此事,甚至不惜以揭发与李湮的私情相挟。其实此事来得突然还算其次,最琢磨不透的却是李巍的态度。一向老成持重的老将军居然欣然应下了女儿不着边际的求请,一纸奏章入宫,公然和旧主争娶公主,虽说平日李巍对这个独女的确偏爱了些,可此番贸然而动绝不会仅仅为着全了慈父的美名。李家有什么?军功?皇宠?雄兵?哪一点在蜀地高门的面前都不过萤虫之光罢了。他李巍如今虽有左都统的体面,可论起来怎么都只是个给高渊鞍前马后的副手,若无高渊向的力荐,这辈子都走不出蜀地,更别提在精兵云集的神武军里混上一官半职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又怎么敢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和高渊较劲? “他..还躲在军营里?” “还有何处可去呢?”屋里无旁人时,吴心儿显是更自在了些。一边说一边解下了被路上畦洼里积着的雨水溅得斑驳不堪的斗篷,语气里的惋惜也不知是心疼造价不菲的衣裳还是孤身在外的李湮,“这大公子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吃了多少的苦,如今好容易眼瞧着要进御林军了,却被自家老子唬得不敢回府安住,真是...” 军营又有甚么不好呢?罗苒听着吴心儿细碎的唏嘘,暗暗倒艳羡李湮有处多清净的所在。不像自己这样的女流,所依所附,全在他人喜恶祸福之上。以前是父亲、后来是高渊、如今是李巍,将来...会是李湮吗? “...不过奴婢刚回来的时候碰着管家驾车急匆匆地朝着军营方向去了。”吴心儿话锋一转,引得罗苒止住了遐思,“听说啊,是老爷下了严令,这次再接不回来,便要亲自去绑了大公子回来。大公子是老管家一手带大的,这番怎么也会给些薄面吧。” “回来...回来又能怎么样?”罗苒心神不宁地站起了身子,胃里的酸气一股脑地窜了上来,再清淡的白粥小菜立时也腻得惹人生厌,她皱着眉头蹭着桌沿坐下,推开吴心儿欲为她盛上一小碗银米粥的手,“这么长时间了,宫里还是杳无音讯。我看皇上压根就舍不得他这个心尖儿上的皇妹,哪家都瞧不上,最后便不了了之了,老爷这边还只顾着逼大公子就范,有什么用呢。” “早膳就一点都没动,多少吃几口...”吴心儿也不接话,拿着近身嬷嬷的款儿,硬是满满盛了一碗白粥又亲自舀了一汤匙送到罗冉唇边,眼看着她面露难色地勉强咽了下去,才满意地点头道:“这才是了,不为自己,也要为腹中的小公子想一想。” “姑姑1罗冉慌得差点把才咽下去的米粒呛出来,“你...” “您自嫁过来,饮食起居哪样不是奴婢留心着,这么大的事,能瞒过奴婢吗?”吴心儿长叹了一声,回身又给罗冉碗里添了一筷子酸笋丝,不无怜惜地看着她那张忧思过度的脸,大好的韶华,生生被这又空又大的将军府吞去了颜色,“快满三月了吧?”熟谙人事的目光溜过罗冉略略发胀的腰线,低声道:“可与大公子说了?” 短暂的沉默,却充斥着最后一点防备七零八落的声音。再开口时,那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小女子早已泣不成声。 “我...怎么能说呢?姑姑...”她一头扎进吴心儿的臂弯里,决堤的泪水止不住地涟涟落下,“左右留不得的,何苦让他受这锥心之痛?我...这一胎本是早该落下的,可...一日推一日竟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境地,如今老爷回来了,府里处处都是他的亲兵眼线,我就是想舍这孩子,怕也是不能了。只盼...只盼来日东窗事发,老爷能念几分骨血情,留这孩子一命,我纵是难逃万死,黄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话未说尽,单薄的身子早已在吴心儿怀里喘成一团,唬得吴心儿忙替她捋着脊背,生怕一口气岔开,登时晕厥过去。 罗苒和李湮的事,原是没瞒着吴心儿的,一来是看她忠心守本分,二来也是私相授受时能有个传言递语的可靠人。可私情归私情,尤其是这种后母与继子的私情,若无捉奸在床的好戏,谁都不肯多事捅开这层窗户纸,但珠胎暗结可就另当别论了。 “先别说这样的话,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呢。”吴心儿好说歹说地扶直了罗苒地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红得发烫的脸颊,小声道:“南城燕子巷角有家小药铺,是奴婢娘家表舅支撑的铺子。生意一直冷清,平日里全靠奴婢接济着。别的不敢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开个方子、配好药送进府里应是不在话下的。奴婢只劝您早点下个决断,趁着这些日子老爷的心都在大公子的婚事上,干干净净地把胎落下来,再好生将养几日,任谁也抓不住把柄。” “当真?”罗苒抬起挂着泪珠的脸,胡乱地用衣袖拭了拭,迟疑地愣了半晌,终横下心道:“那苒儿这条命就全仗姑姑成全了。” “夫人安心,出不了差错。” “今日才出了府,自是不便。还是...明日、明日再去吧。你亲自带药回来,亲自到厨房看着,绝不能有第二个人插手1 “奴婢明白。”吴心儿不忍地顿了顿,轻声安慰道:“那就明天、明天一早,奴婢便去开方抓药。这孩子既投错了胎,早日送他回去重选一次,也算是功德了,夫人切勿再生他念。” 木然的颔首,泪水抛洒在地。悄无声息亦不留痕迹,终还是向宿命低了头。 这辈子做的,原都是同一件事。 第一百零一章 父子同心 李巍递的虽说是密奏,可高家父子当日午后便已能将奏章全文背得一字不差了。只是高世荣凭得是他过目不忘的脑力,而高渊则是咬牙切齿得翻来覆去地把李巍的字字句句磨了一遍又一遍。次日一早,文华殿朝堂之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场跪求圣旨赐婚,一来给还在府里休养的李巍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也彻底让这件明里暗里议论了数月的“密闻”彻底翻到赵构的御案之上--装聋作哑的太极功夫,由此便再行不通了。 圣上在文华殿上的脸色看在满朝文武眼里,任谁都要打个寒颤。若说这位福国长公主,恩宠显赫自是大宋开朝九代以下独一份,被高家这般手握兵权的封疆豪族盯上原在情理之中,李府这样的军中新贵跃跃欲试也算胆略可嘉,只是这般强拉硬拽地逼着皇上匆匆给自己的亲妹定下婚事,纵使一时尊荣当真可偿日后雷霆余怒吗? “短视之辈,理他们做甚1 高府私宅里唯一的书斋,如今自是高渊占着。来来往往的访客也从与高世荣相厚的诗酒风流客换成了吃了高家香饵的达官贵胄,从其那斋后竹林时而飘来的沁人清香也早被朱紫铜臭驱得一丝不剩。高世荣看着房间里被父亲蛮横改动过的布局,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避开高源的怒不可遏的视线。 说来奇怪,记忆里父亲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背着手在院子里遛上一圈,反身便是三下五除二的破局妙棋。就算是求娶长公主一事上没少碰皇上的软钉子,可也一直不急不缓。一面暗中厚礼送入辅国公府,一面又命自己结交曹晟,力求赢得大长公主一臂之力。一切如渠底暗流,紧锣密鼓又按部就班。可自从李巍归来,父亲就像里外换了个人一般,几次三番在属下面前失态地怒骂李家祖宗三代,又毫不避讳地频频出入内宫走动,一副卯足了劲要和李巍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他本是争强好胜的脾气,这点高世荣只瞧着自己便能懂,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是为何一个小小左都统、当年在自家军中鞍前马后的副官,能逼得父亲使出浑身解数... “世荣...”高渊打量着儿子,眉眼忧思萦绕却还是挡不住天成的俊逸飘然,世代单传、得子如此,却已是上天眷顾了,想到这一层,迟疑间心下不禁多了一丝安慰,烧到喉口的怒火也强行压下了三分,“唉,你虽也不小了,但多年独自在外闯荡,朝堂上的事,难怪不明白。咱们家说是世代贵胄,却也是经过大起大落的府门,几次萧条冷落,还不都是为着失了朝堂里的牵扯、白成了西南边陲的一枚弃子!你祖父深谙此道,当年太子和郓王争斗之时才孤注一掷地送了你小姑入太子府。谁料而后国破遭劫,万般筹算一朝尽付东流。如今上天护佑,新朝甫立,为父身为一族之长,怎能不为宗庙后事打算?你不是不知道川北陕南当下战事如何胶着!吴玠一己之力再勇也不能化成千军万马阻挡金贼铁骑,咱们高家养蓄多年的精锐朝夕间便是大宋最后的利刃。为父绝非叛国宵小,断做不出临阵倒戈之事,想来你也心知肚明。可这场恶战既然注定要押上我高家上下性命,为何不趁此机会也逼皇上倾囊相陪!金山银山我川蜀宝地看不进眼里,唯有一个实打实的皇室血脉流入我高家才治得了为父夙夜不寐的心疾。更何况这位小长公主深受两朝天恩,迎她入门,我高家就算再在西南偏居百年,也是皇室第一层亲族贵胄!这些...” “这些我都明白。”高世荣清冷的声音像是给高渊眼里燃得正旺的锦绣前程泼了一盆凉水,“可父亲常出入后宫,怎么就听不到满大街传遍的闲言碎语,再不济晏贵嫔也能透露一二,皇上对小长公主,只是长兄对幼妹的疼惜之情吗?父亲如此强逼圣上忍痛割爱,就不怕大战一过,引来灭门之祸。” “大战后,高家便是大宋第一功勋将门,又有圣上心头挚爱为质,试问谁敢妄动!" “为质?”高世荣只觉后脊一股冷气陡然窜起,腰身随之挺得僵直,若只为攀龙附凤,老到如高渊,怎会如此近乎疯狂地力促此事。金贼铁蹄踏破山河自是玉石俱焚,可一旦侥幸获胜,这护国救主的百世奇功便要落到高家一门之内。皇上自刘苗兵变之后便对武将多了扣心结,眼下有求于高家之时尚且处处小心忌惮,他日利刃入鞘,难保没有兔死狗烹之事。“父亲思虑深远,世荣受自愧不及。”心不在焉的恭维于血亲而言,总是透着几分疏远,可常年分隔两地的高家父子仿佛只习惯于这般类似官属般的相处模式,“可圣上其人其事,父亲虽远在西南,怕也无一不了如指掌。哪里是会轻易被骨肉血脉牵制之人。金贼有二圣为质尚不能奈何于他,区区一个庶出的小长公主,他日当真能护我高家周全?父亲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 “你当真如此想?”高渊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越过满室袅袅香雾,轻飘飘地落在高世荣的身上,却像是结结实实地烙出了碗大的伤疤,“依儿几次家信,虽没明说,可我也能察觉出于小长公主的事上,你似是下了些不太寻常的功夫。前番进宫,你小姑和为父的想法更是不谋而合。”他迅速扫了一眼紧闭的窗门,不自在地压了压嗓音,道:“若非一早知道你和杨青...还当真以为你对公主有爱慕之心。可既没有男女之情,又为何与她如此亲近?甚至不惜陷杨秀于险境!” 杨秀?高世荣心下一沉,他一向自诩谨慎,杨秀与自己的关系,从未敢让旁人知晓,纵使前翻杨秀私携静善出宫,最后也不过是让甄阳顶了官司,宫里怎么会有第三个人看破杨秀是因照自己吩咐掩护静善才屡屡忤逆圣意。 “发什么愣?真以为那丫头是你的心腹?”高渊泄愤般轻蔑地冷哼道:“杨秀是我在放在皇上身边最近的眼睛,花了多少心思等了多少年才让这步棋有了今日的效用,十个甄依也比她不得,我怎会放任她只为你所用。十余年来,每月初末,我的案头都会有一封她的密信,旁者不论,只详述圣上一言一行。你到临安之后,一封改成两封,事无巨细,皆在为父心中。” 一字字清晰如耳边惊雷,又像是一颗颗硬邦邦的铁钉,从高渊绷得僵紧的两腮间迸出,劈头盖脸地直向高世荣砸来--马不停蹄地逃了二十年,竟从未逃出他的股掌间。自己和青哥的事未能瞒住已是此生大憾,可杨秀..本该是可托付之人,为何最终竟还是入了父亲麾下... “我出川近十年,竟像从未出府门半步一般,也罢...”高世荣瞪着干涩的双眼,仰天苦笑道:“您既如此心系儿子终身之事,我再瞒着岂不有违人子之道。我对小长公主花心思不假,却只因着是甄府旧识,深宫重逢难免多了点怜惜之情,却左右也超不出金兰二字。我不比父亲,在宫中遍布耳目,平日能借的上力的唯杨秀一人,自然多了些吩咐,但也不敢不分外谨慎,断无拼棋弃子之举,望父亲明察。至于再娶新妇一事...”甄翊的面庞猝不及防地闪过脑海,还是闺中待嫁女儿的娇羞模样,一声声表哥唤得千娇百媚,只有在自己面前,她才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甄府大小姐...“我的婚事不是我一人之事,父亲自小的教导,世荣从不敢忘。” 间歇里急促的呼吸,拼力压抑得悄无声息。 “...可我毕竟刚刚害死了甄翊!父亲当真就如此急着再骗一清白女儿入彀?更何况是圣上唯一的血亲幼妹!于公于死、于情于理,父亲都不该和李将军争这门婚事1 “不该?1高渊怒目圆睁,掌下书案似是擎不住这火气,唬得瑟瑟发抖,“我还告诉你,此事若非李巍那厮横插一杠,从长计议也便罢了。说到底翊儿还是尸骨未寒,你当为父愿受天下人奚落!就是你姑母那边,我也无颜相对,和甄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也算是断得干干净净了1 “儿子不明白...”高世荣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苦思不得其解的那句话;“李将军不过是您当日麾下一副将,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搅了您这一整局的棋。” 高渊愣了良久,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到李巍身上般,气势汹汹的威风登时頽减了一大半。 “有些事,还是为父带进棺材,说给列祖列宗听的好。你只记得一样,水满溢,月盈亏,我们高家从太祖开朝繁盛至今靠得绝不止是天意护佑,逆天改命的手腕难免要背些血债。无妨,一人做事一人担当,为父的债决落不到你的身上。” 这些话,高世荣从未想过能听父亲亲口道出。高家的债,父亲的手段,他虽从未过问,可从青哥的事上便能窥出一二。当年杨青之父也是御史台大员,又是郓王启蒙恩师,杨家在东京的显赫虽比不了高家,却也是一等一的官宦门第了。不想一朝不测,被亲信翻出与郓王密谋陷害太子的私信,首当其冲的做了老皇帝立威的刀下鬼。这桩旧案是瞒不住的,也是高世荣通晓的为数不多的几段公案之一。不仅是因事关杨青,更是因高渊与此事始末的牵扯--当年告密的亲信,不敢说自始便是高家的眼线,可首告之后,的确带着全家老小入了高府当差,次年生子,随主之姓,取名为信.... “那依您之意,此事是要和李将军争到底了?”高世荣止住脑中蔓延开来的思绪,抬头,对着父亲略显倦态的面庞,“您既不让儿子问,儿子也就不给自己寻烦心了。只一样,李将军既成竹在胸,父亲又执意相抗,当真不会落个鱼死网破的下场吗?” “就凭他?”言语间的轻蔑顺势爬上眉眼旁细碎的皱纹,“不过是个妄图趁火打劫的梁上之徒,可惜自家后院的官司还没料理清楚,就想着从本帅口中争食1冷森森的笑意浮出一半却又冻在嘴角,“放心,李家的教训,已在路上了。” “父亲做事,世荣没有不放心的。”日头西移,躲过窗棂,大片的阴影不偏不倚地笼住斎中二人,昏晦里,父与子的剪影像是一刀裁出的正反两面,“外面还有客等着父亲周旋,若无旁的事,儿子先告退了。” 高渊轻轻点了点头,却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眼前的少年公子缓缓站起、转身、走远--似是从未来过。 第一百零二章 何处清乐 盛夏入秋后的每丝寒意,都似是先落进了清乐殿的院里。只怨牡丹花期太短,任凭花匠移来了山南海北各色品相,八月流火的日子刚一过,接二连三的残败便像是挡不住的山洪眨眼间灌满前庭后苑。该栽些旁的草木的,甄依有些泄气地掸走飘落在窗棂上的残瓣,本该雪白的绣团,丧气地卷着泛黄的花边,一声不发地落进窗根下,挤在在冷冰冰的青砖缝隙中,竟也有几分终得其所的安然。 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从小常听母亲念起的诗词里,十句有八句有关主院里开得满满当当的牡丹花,红紫白黄,单蕊双瓣,次第开放不假,却最迟也撑不过立秋,更别说入冬后的死寂萧条……可母亲还是爱得矢志不渝,嫁进宫前,体己的嫁妆里,最显眼的便是足足装满一架三层妆奁的的牡丹花种。至于自己……甄依愣愣地望着院子里似曾相识的荒凉,从没想过也许更爱别的花色…… 她匆匆摇了摇头,似是试图将这些不着边际的思绪晃出去。小姨娘常责备她胡思乱想不懂惜福,原是没错的。母亲和长姐的端庄妥帖,自小便是她既羡且妒的,那才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俩,是姨娘口中一切礼仪规矩的最好的模板,没有长吁短叹,更无借酒浇愁,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声不响吞没所有被命运扔下的乱石。而自己?像是小姨娘常说的,也许像父亲多些,读书人的迂直懦弱,一样不少地承继了下来,当真让人气恼。 ”咳咳……唔……”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显是拼了力也未压下,反倒迸发出震人心肺的巨响,甄依忙回头关切时,只见赵构半俯在案子上,青白的左手微拳,死死抵住双唇,却还头也不抬地朝着直遇上前服侍的甄依草草摆了摆手,止她于三尺开外。 老样子,甄依黯然地从他身后绕过,目光不忍地在赵构直挺的脊背上流连,显是又清减不少。当年在金营力拉百石神弓的康王殿下,如今左看右看,更像是个缄默少言的白衣秀士,只不过他的案头,从没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即便是偶然几阕闲暇时的小令,也只有小长公主还在紫宸殿时作过,如今除了灵和宫还存着,怕是哪里都再寻不出第二份了。 两扇陈年楠木殿门在甄依身后重重扣上,忽然间,所有憧憬期许,似是被砸得七零八落,那些姨娘日提夜提的前程,关于复宠,关于妃位,关于子嗣,关于甄家满门荣耀,恍惚时,竟不过是风中浮絮,逐对称群,又一哄而散…… 正想着,不经意却整瞧着高愿隐在廊下圆柱后朝自己暗暗使眼色,忙四下打量了番,踩着碎步迎了上去。虽说是在自己寝殿,可每次圣驾一来都是乌泱泱一众内宦婢仆,实在不敢不小心。 ”姨娘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有消息了?” 这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兴乐殿竟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高愿密奏云安曾嘱咐她格外照拂小长公主一事那天,荣德如临大敌般不管不顾地寻了净荷来反复细审推敲,断定乾明庵里定有隐情,当机立断派人送了净荷南下探寻外,一转眼已半月有余,却是再无音讯。说来她主仆二人到底是造衅首端,如今巨石投海不见波澜,安能稳坐高台? 早膳刚过的光景,高愿便赶着去兴乐殿替甄依请安了。这会儿正午已过,足足去了有两个时辰还多,一回来便见圣驾停在西角门外,也不敢冒冒失失进后殿打扰,只在廊下干侯着,又平白多耽误了不少功夫。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会儿头晕眼花,面白似纸不算,说起话来也是嘶哑干涩,全无往日气派。 “我去的不巧,正赶上驸马进宫,这对苦鸳鸯难得见一面,我哪里敢叨扰?” 甄依听了不禁一阵丧气。皇上虽说到底没治曹晟的罪,却也终不肯复他官职爵位。转眼驸马归来也是大半年光景了,却还只寄居在辅国公府里,每月拣着皇上不在后宫的日子悄无声息地被兴乐殿一乘绣花小轿接进内廷。昔日堂堂铁血将军,如今竟像是见不得人的幕中男宠,也难怪他心有不忿,成天家留连于勾栏瓦肆,惹是生非便罢了,临安城里哪顶乌纱帽敢不给大长公主些薄面呢?可近来宫外邪风刮得紧,都说这驸马爷似是在满堂春被绊了腿脚,更有胆大的说曾亲眼见辅国公府里添了位貌可倾城的二八佳人…… “姨娘莫不是触了霉头?” “那倒没有……”高愿自是听得明白甄依言下所指,这位驸马爷怕也是黄汤灌迷了心,半点也不顾得体面,还只当辅国公能替他瞒得周全,“依我看,兴乐殿里还没有那不怕死的敢在长公主那儿嚼舌头,殿下怕是还蒙在鼓里。我去时,是被菁遥拦着,怕搅了长公主兴致才未觐见。” 如此便是白跑了一趟?甄依也说不上喜悲,只是应景儿地蹙了蹙眉头,像是知道云意在等着瞧一般。 “能见到菁遥已是万幸了,大长公主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想着方才在兴乐殿受得几分礼遇,云意恨不能将菁遥捧成张良诸葛一流。毕竟在清乐殿委屈多日,宫里还能记得她是昔年贵嫔娘娘的丫头内监真真是屈指可数了,“净荷的密信昨夜便加急递到了殿下案上。” “哦?怎么说?” 眉眼间的好奇还算说得过去,可语调里终是差了点真气。 好在云意似是并未留心。 “师姐不肯来。”云安那高深莫测的面庞一闪而过,正说在兴头上的云意只觉舌尖一颤…罢了罢了,既已有愧,便来生再做计较吧。”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早立誓余生不离太后陵寝半步,断不肯因这荒唐官司千里北上。” “可若灵和宫那位真如姨娘猜测般是…” “嘘!轻声…” 甄依顺着云意的眼色望向紧闭的殿门,一瞬间,似是能穿通沉厚的老楠木看清那个愈来愈喜怒无常的男人-大宋的天子,她的夫君… 苦涩夹着怜惜酿成最烈的酒,顺着喉口而下,将按捺多日的妒火撩拨成燎原之势。她!都是她!没了堂皇的长公主名号,倒看她还有几条命在后宫兴风作浪! “若她真是…昔年乾明庵逃走的小尼,除了云安师太,还有谁能殿前指认?” “能指认的人倒还是有些。她从小长在庵里,一起长大的师姐妹如今还在的虽不多,但想找也是不难的…我当初唯一担心只在师姐严禁众徒出庵,如此便是有大长公主玉旨,净荷怕也要白费周折…” “这么说…师太并未作梗?” “不…”云意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她视那小尼如亲女,既已决意包庇,定是倾尽全力…不过,我看中的人到底没负了我在长公主面前替她立下的保书。” 不得体的笑意将嘴角的细纹又刻深了三分。甄依有些踟蹰,狠不能将嘴边的句话重咽回腹中,可小姨娘…她的小姨娘怕已等得心焦… “那…净荷姑娘带回的是…?” “乾明庵开门大弟子,静音尼师。” 第一百零三章 君子之交 成败只在今天了。 早朝甫定,满堂文武反常地放慢了脚步,默契地暗暗望向被孙德顺引着走进西苑*的高家父子。必是去了清乐殿,那一带再无旁的独门主殿--后宫风言晏贵嫔复宠,如今看来,也并非谣传。 高李两门,本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争娶小长公主一事不惜殿前明斗。一家握着川南数十万雄兵,一家掌着临安城最精良的亲兵近卫,稍有不慎,便能使军内生隙,山河动遥当今圣上登基以来,虽在金贼铁蹄下偷得苟安数年,也算恢复了几分元气,可一旦武将失和,无异于自毁长城邀北寇卷土重来。而这次,纵使苍天有心护佑,怕也再难寻英年少主临危受命。 这桩纠缠半月有余的官司,每次风吹草动,都不偏不倚地砸在大宋子民脆弱的神经上。福国长公主,那个被当成天赐福祉受尽皇恩偏宠的王室幺女,似已成了大宋最大的心腹之患。高家或是李家,没人在意,只求圣心公裁,取个折中之法,安息两大将门怒火便是了。左都统李巍已于昨日朝后携长子李湮入紫宸宫面圣,今日高家父子又被宣入后宫,朝内外都知皇上偏宠幼妹,迟迟不肯言及婚嫁一事,高李争得如火如荼,却都被左推右挡得厉害。如今皇上能一反常态接连亲见两家公子,无疑终是扛不住朝臣施压,准备择优赐婚了。 “是在清乐殿?” 静善不放心似地又问了一遍,看着墨兰坚定地点了点头,悬在半空的心稍稍落了地。 紫宸殿里只有君臣,可在甄依的清乐殿里,高家父子却是实打实的姻亲外戚。看似自然的改动,但她深知赵构其人,从不布无用之子。无疑,若真起了嫁她出宫的念头,高家的胜算会更大...可他真的会吗?没有照会,没有安慰?那日广荫殿,漫天大雨打落梧桐叶的声声清脆还在耳畔回荡,他肩头蕰蕴的龙涎香气还流连于襟领。环儿,信我一次,只一次,可好?那句情迷意乱的呢喃竟成了她最后的稻草--静善缓缓地摊开手心,似是大梦初醒般瞪着不可救药的自己。 到底是哪步有失?名利富贵,尊荣优宠,想要的,早就在手里,择良婿而嫁,以公主之尊主持朱门绣户,过真正无拘无束的日子本不就是步步为营多年的硕果,为何竟踌躇至今还在做着不着边际的春秋大梦? 下首端坐的墨兰小心翼翼地掀起茶盖儿撩散杯中略显赘余的茶叶杆,又提着气徐徐放在一旁的几案上,生怕弄出半点窸窣。自己与净荷的结怨既已翻到桌面,除了死心塌地为小长公主做事,已再无旁的可能。这灵和宫本也是她最看重的一条安稳路。三千宠爱一身的待嫁公主,早晚要带着贴身近侍出宫嫁作人妇,对于她这样年纪不轻的低阶宫女而言,能在官宦深宅里了却一生已是上上之眩也是为着这样的算盘,她才抓住了净荷与荣德意欲不利于小长公主之时一头闯进了灵和宫。哪怕已不复当初的盛宠,只要能顺顺当当地择婿出嫁,便都在她计划之中... 可这灵和宫的门路走得越熟,墨兰却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算盘,她禁不住又瞥了一眼还在出神的静善--这位小长公主似是没有半点盼嫁之意。 “殿下...依奴婢的小见识,圣上似是更有意高家?昨日李将军父子入紫宸殿不到半个时辰就匆匆回府了,听说回去后便闭门谢客,定是在皇上那儿碰了软钉子。”见静善不置可否,又试探着道:“今日高大人父子可是现在还未出宫呢...说来这高家的门楣原也更与殿下般配些,又是晏贵嫔的血亲,您和高公子又是早已熟识...” 最后半句话还未落地,便被静善甩过来的凌厉颜色半空截断。墨兰赶紧懊悔不已地闭紧了嘴。都传小长公主与高家公子是旧交,却真没见出半点亲近。偶然几次宫中相会也不过是高公子从清乐殿出来路过灵和宫不得不走个场面。这位风华倾天下的新科状元郎,不知搅了多少侯门深闺的春梦,可偏偏入不了小长公主的青眼。 “这是你的小见识,还是我长姐的?”静善忽道:“听闻高大人与辅国公是宣和年间的交情了,搭上兴乐殿的门路应是不在话下吧。” “殿下敏慧。”墨兰回道:“大长公主起初确是中意高家,几次力劝圣上赐婚,就连箐遥姐姐私下和我们玩笑时还说过几句,说这高大人真是不知用了什么通天的手段,竟能从李夫人手里拉得动大长公主。” 李夫人...是了,竟忘了她。如今细想,确有些蹊跷。罗苒那妮子在荣德身边奴颜媚骨装了这么久,不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让李家在大事上借上兴乐殿的力吗?如何偏偏在和高家相斗时丢了手艺?这倒不像是罗苒的为人。 “...不过也难怪的”墨兰兀自说着,“李夫人这些日子一直抱病,算来也是且有阵子不进宫了,大长公主身边也再没个能出谋划策的人,可不全是由着驸马爷和辅国公的意思吗?” “...说起这驸马爷啊,算着奴婢在内,兴乐殿上下都瞧不明白这对苦鸳鸯还耽误个什么意思。流落了那么久好容易才聚一处,大长公主怎么就甘心隔着宫墙过日子?” “都是为着皇兄厌嫌曹晟当初只顾苟全自己,不惜抛妻弃友狼狈出逃,迟迟不愿复他驸马的身份。”静善随口应着,却心里清楚,荣德岂是轻易就范之人,假意妥协额,还不是为着留在宫里盯着皇上把自己嫁出去。如今又秘派净荷赴乾明庵寻人...怕是已另起谋划,不止于嫁她出宫含糊了事了... “哎呦..”墨兰夸张地嗔叹道:“大长公主好性儿,怕是这驸马爷可熬不住了。您还没听说...”明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她和静善二人,却还有意地向静善耳边凑了凑:“满堂春的新秀近来可是辅国公府的常客呢..这辅国公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又三妻四妾的,怎么敢公然引这玩物进家门..除了寄居在那儿的驸马爷,还有谁敢犯这样的忌讳...” 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像是绣帐旁小香炉里徐徐袅袅的烟雾般在静善眼前旋转、上升...若不是墨兰那身寒酸到有些刺眼的窄袖襦裙,她都快忘了大半年来灵和宫近乎与世隔绝的处境。先是禁足、再是谢客,最后直接封宫,宫里关于她的流言甚嚣至上时,却再没几人能亲见她这位炙手可热的福国长公主。她像是旧宫里的亡魂般,困在空荡荡的灵和宫里,终日与满宫垂柳为伴,时不时听些墙外传来的那些关于自己的谣言。 墨兰还在自顾自的说着。许是可怜她形同软禁的日子不好过才扯这些街头巷尾的谈资替她解闷?静善有些不屑地倚向身后的软枕。曹晟的事,哪用得上墨兰多嘴?即便杨秀被禁踏足灵和宫,断了她与高世荣的联系,可冯益的耳目还是牢牢贴着临安城的皇亲贵胄。何况曹晟那样从不知收敛的人,恨不能向满城人炫耀他的新宠,一半为着泄愤,另一半,怕也真是在夫妻情分上淡了些。 换成从前,这倒确是可推敲的轶事,不图别的,只是想想那位清高自持的大长公主一朝也要过上深闺弃妇的日子,便值得她动些心思。可眼下...净荷已走了一月有余,算日子,也快回临安了。至于是空手而归,还是请了云安大驾,她这里自是收不到半点风声,可兴乐殿必然已了然于胸。那眼下这异常的平静,会不会只是大风暴来临前的凶兆...精明如荣德,从不做赔本的生意。撇开驸马,拖着不出宫,为得不就是尽早除去自己这颗眼中钉,给那个一直养在兴乐宫的赵琢铺平储君之路...静善忽觉后脊一阵发凉,自怨自艾地守在灵和宫里太久,却从没想过,自己这条贱命上还背负着瑗儿的荣辱。那个一小被强养在一群陌生人身边的孩子...说是文茵照料,可这些年几乎是她一人操持。若是能顺当当地嫁个将门侯府,那孩子除了有个宫中位分最高的养母,还能在军中平添一支力量;可一旦自己撒下的弥天大谎被荣德戳破,瑗儿就是被一个犯下欺君大罪的妖女养育多年的义子,可有可无之人,在深宫保全余生已是不易,再何谈与赵琢相争、承继大位呢? “...箐遥给我们下了死令,谁敢在大长公主面前漏了风声,就撕烂谁的嘴..可奴婢琢磨着,就算大长公主还不知道这桩丑事,必也能瞧出点端倪了。一个月见不到几次、又在外面养妓,您说那和别人家的相公有什么两样了...” 墨兰还曹晟的事上幸灾乐祸,丝毫没察觉静善眉间轻蹙,更想不到她已开始为赵瑗的事又添了一层忧愁。静善待墨兰算是宽和了,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妥帖如曦月也难免要受几句冷语。但对墨兰...许是因为她与净荷昔年在老皇宫的旧怨吧,静善从未质疑过她的忠诚,有时甚至也可怜她一把年岁却要在兴乐殿被人呼来喝去。同辈的宫女即便没几个能和杨秀比肩,但也早就在各宫宇掌事,要不就是赶上新皇登基时的恩赦出宫嫁了人,而墨兰却像条晚了一步投错浪潮的小青鱼,被恨恨地摔打在岸边,忍其在狂风烈日下挣扎。 那日墨兰突然带着净荷秘密南下的消息出现在她面前,眼睛里闪烁的不甘与怨愤到现在都让静善记忆犹新。扪心而言,她并不钟爱这样的人,像是不在行的商贾,将筹码和报价一五一十的摊开,但在宫里,她只对这样的人放心。昔日的冯益,今日的墨兰,只要自己给得起,一买一卖间,也能胜过世间大多数君子之交。 “好了..”她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墨兰,“这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 墨兰略显羞惭地住了嘴,不知所措地端起茶碗小口小口地啜着。 “回去吧,帮本宫看紧兴乐殿,一旦有了净荷的消息....” “奴婢立马回报给殿下1 静善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笔生意,原就是稳赚不赔的。 第一百零四章 花落谁家 这绝不是寻常的家宴。从入清乐殿大门在皇上面前叩了头后的整整大半个时辰里,高世荣的脑海里持续回荡着这个念头。 说不上是哪里的不对。布置摆设与往昔没什么不同,在晏贵嫔自己的寝殿里,关起门来所谓内廷宫宴,却一直照的是往日甄府里的规矩。小巧的楠木矮脚圆桌,舅甥两辈围坐,推杯换盏间闲话家常,全无半点公务国事。而今日席上,却如初春之山溪,凝滞频频,一壶热酒换下去温了两次还未见底。皇上和父亲各怀心事本是意料之中。高世荣看了看高渊面前尚未沾半点油腥的碗碟,不动声色地压下了喉间一口烈酒,最反常的其实在身旁的甄依,平日家宴最神采奕奕的一个,今日为何竟也面容憔悴,一副勉强应酬的模样? “咳咳...”父亲终忍不住了?高世荣的余光扫向赵构,明明满朝都知他昨日刚召见过李巍父子,却硬是到现在也只字不提这门亲事,难道已心向左都统府? “皇上..臣今日上朝前接到军报,吴大人十日前又失一城,如今虽然前锋尚在和尚原缠斗,但后军早已掉头,主力已撤到渭水以南,入驻端城,准备做破釜之战了。” “哦?破釜之战?高卿的军报倒是和朕接到的奏本有些出入。吴玠的快马急报今晨破晓时送到,详述伤亡斩俘,朕细细算来,西北的战事尚处缠斗阶段,双方各有损伤不假,但至少在两个月之内,金人尚过不了吴将军这关。”一番有实有据的娓娓道来后,赵构顿了顿,望着高渊谦卑的头颈和深深低下、难测喜怒的面容,笑道:“这起马贼流寇之辈,再凶悍,也要有粮草撑着。此番冒进南下,金人何尝不是倾尽了全国之力,却被吴大将军的铁骑拖在渭水以北近三月之久,早已是强弩之末。别说再有两月,就是再多僵持两天,那个刚刚继位的金少主怕是也要被主和派的老贵胄们生吞活剥了1 “皇上所言极是,也许是臣布在前线的几批斥候都言过其实了。”高渊显是没想到一击之下竟未打乱赵构阵脚,面上却不愿露出半点,“但..襄阳九城那儿却是被乱臣刘豫围攻了大半月了。听闻是粮草殆劲人倦马乏埃且战线绵延勾连,纵使岳将军有万夫莫开之勇,怕也分身乏术,一时三刻难解襄地之困。臣斗胆,做不测之想,一朝城破,齐军一鼓作气顺势沿长江而上叩我蜀门...” “高卿多虑。蜀地精兵强将自古便以骁勇凶悍著称,蓄养在爱卿麾下数十年不出,正如那久未饮血的宝剑,一朝出鞘,岂是刘豫手下那群散兵流勇可相提并论的?”赵构故作倾慕地拍了拍高渊的臂膀,附身低声道:“不瞒爱卿说,朕倒是还真盼着刘豫能往蜀地挪动几步,正撞进你的天罗地网里,也让朕好好见识一下爱卿帐下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天兵天将1 “多是世人谬赞,不过一般的肉体凡身,哪有刀枪不入金刚不坏的好事呢?”高渊抖了抖嘴角松弛的肉,悠悠地道:“大宋不比从前了,再没有稳操胜券一说了,这万一天有不测,川地失守,吴大人可是南有狼、北有虎,死死地被困在端城了...真要是如此,倒也算是报应不爽,皇上可知,这端城之名便是当地百姓当初为悼念枉死的曲端大人而改的。呵,黄泉路上,吴大人难免要会一会昔日旧属了...” “舅舅..1甄依瞠目惊舌地瞪着一改恭顺面目的高渊,如此大忌大不敬之语竟说得滔滔不绝,国难当头,在皇上面前公然诅咒前线坐镇大将,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好在..她偷偷拿眼角觑着赵构的脸色,竟未见恼怒...“舅舅怕是醉了...”她求救般地望着高世荣,“表兄还是扶了舅舅先回去吧。” “嗳...依儿谬矣1高渊大笑着摆了摆手,戏谑如在自家*小酌,“你表兄最知道舅舅的酒量。”他毫不避讳地一把抓起桌上还剩了大半的酒壶猛摇了摇,听着壶内笨拙的撞击声满意地笑道:“这才喝了几两?舅舅我啊,清醒得很1 赵构不动声色地看着身旁凶相毕露的高渊,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对面一直沉默寡言的高世荣吸引。本应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今日却还是一袭月白素衣,仅以碎玉缀冠再无旁饰,低眉垂目间虽难掩风流人才,但与他那一副志在必得之势的父亲相比,不难看出于这桩亲事上,此人并无心意。可是..陡然间,那日御苑惊遇的一幕又涌进了赵构的脑海,她偎在高世荣肩头时的安然.那种在她眼里从来见不到的信赖,至今仍像一根刺般扎在心里阵阵吃痛。 “舅舅..” 高渊身躯一震,讶异地转头看着赵构--他从来未听圣上如此称呼自己。 “这是在依儿寝殿,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朕便也随着依儿叫上一句了。”赵构宠溺地望了一眼同样不知所措的甄依,又转头向高渊笑道:“家宴,便莫谈国事了。舅舅海量,来,满饮此杯。”说着端起高渊面前酒杯亲自斟上,径直递到他的嘴边。 高渊却不慌不忙地双手接过,微微一敬,便仰头一饮而荆 “砰”的一声,白瓷盏,重重地磕在楠木桌上,留下嗡嗡的余响。 “既如此,那臣就说些家事。” 对坐惊魂甫定的甄依楞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高渊要说什么,可欲阻拦却已晚了。 “老臣刚到京城时,便已向皇上奏明,欲为小儿世荣求娶福国长公主。可这一来二去月把的光景,皇上却迟迟不肯与臣答复...皇上既不弃臣下唤臣一声舅父,便也是知道这门婚事本应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我儿世荣又是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人才品貌有目共睹,不知皇上还有哪些顾虑?到底是弃嫌我蜀地男儿粗鄙,还是厌恶我高家门楣低贱1 “舅舅莫要放肆1 “哎...伊儿。”赵构抬手挡住了甄依,不在意地笑道:“无妨,都说了,关起门来,都是家常。”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仍垂首不发一言的高世荣,转头向高渊道:“舅舅话说偏了。蜀地英雄,是我大宋江山根基,高家一脉又是自太祖朝延绵百年而来的世家大族,朕怎敢挑拣。只是啊...这..”他面露难色地看了看甄依,长叹一声,略向高渊一侧倾了倾,道:“今日实在不是提起此事的好日子啊,舅舅莫不是忘了?” 突如其来的一问,顿时将了高渊一军。他迅速地和高世荣交换了颜色,却沮丧地发现一向机敏的儿子也摸不到头脑。 “唉...高卿军务繁忙,偶有疏漏想必也是在所难免,可世荣啊...”赵构收起了面对高渊时的恭敬神态,正色道:“毕竟是夫妻一场,你不应该埃” 什么?高世荣的目光在甄依欲言又止的脸上略做停留,脑中霎时如电闪雷鸣般轰然大作。他僵硬地转头望向仍然困惑不解的高渊,艰难地张了张嘴,一字一顿地小声道:“今日是翊儿生辰。” ------------------------------------------------------------------- 张贵妃今日来得早了些。曦月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也不敢多问一句,毕恭毕敬地照常引了她进内室,便轻手轻脚地自推了出来。这位贵妃娘娘看似从不涉后宫争斗,成天家关起门来一心养育小公主小皇子,可却是个出了名的冷面人。除了对皇上和两位长公主能有几分笑脸,宫里再无旁人能得她青眼。但谁让她委实有这样的底气呢。不提昔日盛宠,只看眼下后宫里哪个有她这般位分尊贵又有儿女傍身的福分。再者皇上又没什么新宠,于广荫殿的情分即便淡了些,可毕竟是康王府时就在的老人了,论起亲近恩宠,也是无第二个人能比肩的了。曦月突然有些后悔出来得这么早,明明公主也无意屏退左右,常在贵妃娘娘面前露露脸总是好的,像是冯益,这样的机会,从不落下一次... 屋内姑嫂二人已草草用了午膳,文茵是来惯了的熟客,原本是一切从简的,冯益一边盯着两个小丫鬟麻利地撤走碗碟,一边竖着耳朵听那边张贵妃道:“别是到这会儿还没出宫吧,可都两个时辰了,琼华!”话音未落就听窗外软糯糯的女声答应了一句,“你亲自去清乐殿一趟,就说向晏贵嫔再讨些上次送来的蕲州白茶,本宫喝着甚好。” “你呀...这些幌子扯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静善听着外面琼华的脚步远了,忍不住笑道:“别人不知,我还不晓得,你从来只饮江南产的明前绿茶,甄依上次给各宫送的那些你全扔到我这里了,现在还不知在那个犄角里发霉呢,又让琼华讨?怕糟蹋得不够吗?” “哎呦...还不是为了替你打听,你当我愿意讨那东西?我和那晏贵嫔一向没什么往来,好生生让琼华去一趟,总也要寻些由头不是的。”在静善面前,文茵总还能时不时露出几分少女般的精灵古怪,“正好那白茶拿回来,就直接放你这儿,省得我再派人来送。” 静善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委实舒坦了不少。封宫这些日子,幸亏还有文茵常带着瑗儿来陪她解解闷。尤其是杨秀被禁足后,文茵是她在宫里唯一能懂几分她心事的人了。虽说假冒公主的底不敢透漏一二,可她与赵构的情愫早被文茵瞧得明白,由此至少在文茵面前,重重的面具,能稍摘下几层。 高家父子还未出宫。笑意一过,满脑子只剩下这一句话。 如果一定要嫁,自然是高家最好。高世荣自不用说,托付性命之人,自也能托付余生,再加上远嫁蜀地也能为赵构争到高家麾下数十万精兵的忠诚,怎么算都是划得来的买卖。李家为什么敢突然跳出来横插一杠,她始终不得其解,却也没真当回事。直到昨天皇上突然正式召见了李家父子、转天又紧接着在清乐殿摆起了私宴,她才一个冷颤打醒--也许赵构是真的撑不住了。 也好,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于自己、于他、于大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尽快择婿出嫁,都是最好的选择。那日在广荫殿,强忍着眼泪拒他千里,不就是想让他狠下心肠、早做决断吗? 可他...会选高家吗? “公主...” 是冯益的声音。 “怎么了?” “您往窗外瞧。” 静善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顿时只觉心跳声漏了半拍。 是墨兰。一天之内,第二次。 第一百零五章 尘埃落定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清乐殿的“家宴”上,四人相对而坐,却终无一人言语。甄依自不必说,这是长姐过世后第一个诞辰,从醒来便心内凄凄,即便有圣驾相伴,也难打起几分精神,如今把话挑明,更是悲从中来,无心其他;而高世荣虽与甄翊并无夫妻情分,可怎么说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也是他的发妻,尸骨未寒时,竟赶着她的生辰求娶另一个女人,即便是他已决意不在此事上违拗父亲的意思,此时也难免又愧又悔;至于赵构,不发一言不过是以静制动罢了。高渊今日步步紧逼言语咄咄皆在他预料之中,而挑了这样一个日子为的就是能迎头浇他一盆冷水。但赵构与高渊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深知这点良心上的谴责不过是暂时的停战牌。他只是好奇,高渊为了这门亲事,到底愿意走到哪一步... “说起翊儿这孩子啊,老臣心里就疼成一团...” 高渊终想好了说辞。 “她是舍妹的第一个孩子,又从小伶俐懂事,像极了她娘儿时的模样,私心讲,在这几个外甥里臣最偏疼于她。每年生辰,一次不落地早早给她备上贺礼、千里迢迢地找人送去甄府。她十五岁那年,及笄礼上戴的翡翠簪还是先妇当年陪嫁过来的祖传宝...”说着,从宽袖里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一支宝色耀人的发簪,通透清亮的冰种翠触手生凉,纤细的簪体上缠覆着细腻繁复的枝叶,延伸而上于簪头出开出两朵雍容华贵的并蒂牡丹,花蕊上点着玛瑙,花瓣緣描着赤金,就算是一向不好奢饰的赵构,目光也不由地留恋在这支小小的翡翠簪上。 “先妇临终前嘱咐过...这簪子是要传给高家少夫人的。翊儿与世荣的婚事是从小订下的,本来是多好的天作之合。只可惜啊...”高渊的语调渐渐冷了下来,“姑娘家人大了,心也散了,竟耐不住空闺寂寞,与家仆私通,坏我高家门风。”他的目光扫过对面默默拭泪的甄依,停在高世荣的身上,“即便是看在舍妹的情面上,让她葬在了我们高家祖坟、进了宗氏祠堂,可在老臣这心里,如此自毁清白、累辱父母的女子早已不配做我高家妇。” 一番话毕,甄依早已掌不住哭出了声,而高世荣心里则反倒清净了不少。左右今日父亲是铁了心了,既如此,便长痛不如短痛罢。 “嗯..高家是百年大族,门楣高、家规严,一般女子自是不配做高家少夫人。”赵构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却又突然蹙眉道:“可是小妹赵环靖康年时曾被金人掳走,咳..这清白二字怕是...”他顿了顿,确保高渊领会了言下之意,方道:“怕是她配不上先夫人的这根宝簪了。” “皇上言重了,这让老臣和犬子如何承受得住呢?”高渊见皇上似是有松口之意,忙又换了副嘴脸,笑道:“靖康国难,那是整个大宋之劫,怎能怪罪于公主一人身上?再说被俘宗室皇亲数以千计,唯小长公主一人九死一生安然归来,那是上天额外降了福祉庇护。臣再次恳请皇上,为小长公主与世荣赐婚,臣也能尽早迎了这份天降的祥瑞回川御敌。有公主福泽保佑,我西蜀良将定会如虎添翼,退金贼于千里之外1 “朕如何不想啊..高卿..”赵构轻轻推开高渊高举着那支翡翠簪的双手,为难地道:“可你也要为朕考虑,李家掌管着神武军的精锐,无异于手握临安城内外的命脉。西南战事固然要紧,可朕也不能伤了这给朕看家护院之人的面子埃再说那李湮,文采倒是不能和世荣比肩,可七岁从军,为国尽忠,如今是战功赫赫的大宋第一少将军,而世荣却连自己的府衙还未去过一次...这两相一比,高下自见,若朕真的将环儿许给了世荣,偏袒西蜀之意便太过明显了,难免惹得临安城内的武将心寒。” 一番说辞讲得行云流水,原是与昨日对李家父子说得大同小异,只不过将高世荣与李湮二人倒置而已。李巍是地道的戎马之人,不善言辞,几句话便被驳得偃旗息鼓。赵构心知高渊一向圆滑老道,断没有李巍那般好打发,可还是故伎重演,想试试他还有和招数应对。 “高卿啊...你看,不如这样。”赵构接着道:“你两家呢各退一步,先把这桩亲事按下。毕竟大敌当前,人心不稳。爱卿先回蜀御敌,李巍呢,也仍旧回淮东巡视,等金人退了,朕再从长计议。”他笑着指了指甄依,又道:“一家人,朕也说些体己话,朕这心里早就看好了世荣。要不是李巍横插一杠,哪至于拖到今日呢。爱卿放心,待金人退了,朕定厚赏高家军上下,到那时再行赐婚,名正言顺,料想李巍也再挑不出什么理了。” “如此说来,皇上举棋不定无外乎是为着李家?” 赵构似左右为难般点了点。 “那臣有一言,皇上便不得不听了。”高渊忽得挺身而立,又重重跪在了赵构的正前,双手叠交而举,一字一句地道:“李府少将军,私通后母,暗结珠胎,不孝不悌,品性顽劣,本就不堪为驸马之选1 一言已出,语惊四座。高世荣瞠目惊舌地瞪着跪在地上的父亲良久,猛然想起自己确曾将李泠酒后之语一一转述,可这珠胎暗结一说,显是已抓住了铁证,父亲究竟是何时布好了机关,又是谁一时不慎,漏了马脚.... 赵构沉吟半日,方幽幽地道:“高卿,你素来并非搬弄是非之人。这样的话,没有证据,可不敢信口雌黄埃” “回皇上,臣不敢。”高渊跪正了身子,斩钉截铁地道:“臣有李夫人贴身侍婢为证,她在奉命给李夫人买打胎药的路上被臣的家丁截下,现在人证物证皆在微臣府中,皇上若要看,不过一句话的吩咐。” “被你的家丁截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临安城内当街绑人,赵构强压着火气,只悻悻地道:“看来高卿早就替李将军操心他后院家事了。” 高渊却似并不在意一般,不置可否,只是又双手托起那根翡翠簪,送到赵构眼前。 “此事证据确凿,少将军辩无可辩。若皇上宽仁不治李家欺君之罪倒也无妨,臣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是非,但既然李家已不足皇上挂念,还请您即日赐婚,此簪便是订亲之礼,望其早日入福国长公主妆奁。” 无路可退了。赵构的右拳在桌下一寸寸收紧,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高渊从不是善类,他清楚。今日重重周旋原本也不过是垂死一搏,另一条路他已铺得八九不离十。可毕竟是险招,若非万不得已,他不忍心...也绝不会出此下策。 正当君臣三人僵持不下之时,殿门轻启,一个宫女闪身而入,踩着碎步跑到甄依身边耳语了几句。只见甄依点了点头,那宫女便应着离去了,不消一会儿,便引着另一位显见年长些的女侍进了殿内。 “琼华?” 文茵身边的人,赵构本就熟识,更别说是这位贴身侍奉了近十年的掌事宫女。这个当口派了心腹特意赶来,不用想,便知她此时身在何处。 “贵妃娘娘说是来讨臣妾娘家送来的白茶呢。”甄依一边笑着,一边亲自起身进了内室取出了一只精巧的红木八角盒,“难得娘娘喜欢,只是却再无多的了,这是臣妾平日自用的,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贵嫔娘娘哪的话,奴婢先行谢过了。”琼华微微颔了颔首,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座上君臣三人,便欲告辞退下。 “等等..” 赵构突然唤祝高家父子同时望向那正欲离去的身影。 “你家娘娘人在灵和宫吧。” 淡淡的一句,半点不像是询问。 琼华轻轻点头。 “这支簪子...”赵构伸右手接过高渊举了半日的那支翡翠簪,起身走到琼华身前,“拿去给公主。和她说,此乃高家订亲之礼。” “老臣谢皇上赐婚1 身后高家父子齐齐跪下,高颂天恩。 琼华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那支纤细的翡翠簪,转身时,似是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一百零六章 陈年旧案 后宫从来不是沉得住气的地方,何况是小长公主订亲这样的天大喜事,高家父子前脚还没迈出宫门,福国长公主被许入高家的消息便已传遍了临安城大街小巷。 可于尚在禁足之中的杨秀而言,二十余年第一遭,她竟成了最后一个听到这桩“喜事”的人。唯一可聊以安慰的,便是这消息至少是皇上当面亲口道出。 “你当真舍得?” 傍晚昏晦的光线透过窗纸软绵绵地笼在赵构负手而立的身形上,折射出扼人喉口的郁悒颓丧。话一出口,杨秀便已生懊悔。 “此事已定,再无反复之理。”赵构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镇定,“今日我来,是想和秀姐姐说些旁的事。” 自上次小长公主酒楼失态闹出场风波后,杨秀也被牵连着禁足在自己的寝殿,再未曾侍奉圣驾。见不到皇上、见不到高公子、甚至无法再与灵和宫联络,却还时时刻刻要为这三人筹划、更担忧大长公主再起风波..这些日子是如何一天天熬过来的,她连回想的气力都没了。可今日赵构却不带一仆.毫无征兆地进了她的内室,一时间,她如何也猜不中这个从小被自己带大的“弟弟”下的到底是哪一路棋。 “在我这儿没什么隐晦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赵构缓缓地转过身,一步步踱到杨秀身前,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双眼。良久,方长叹一声,拉了她坐在床沿,自己则盘跪在踏板上,依着她的双腿,仰起头,轻声道:“你七岁时便在我身边了。饮食、起居、读书、嬉闹,再后来开府封王、娶妻纳妾、率军勤王、收拾河山...你都在,一直都在。习惯你在,就像习惯一呼一吸,以致于我竟从未想过,也许你并不只为我而活...” “此话何意?” 赵构将头轻轻地靠在杨秀的双膝上,装作听不出她语调里的警觉与不安。 “到了临安后,你每月两封书信入蜀,当真以为我会毫无察觉吗?” 杨秀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一阵嗡嗡大作。膝头靠着的依稀还是小时候那个天天黏在自己身后的小伢子,可后脊自下而上蹿起的凉意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拽回到今朝今时。 “你...早就知道?” 她甚至不敢低头对上赵构的眼眸。 “你做事谨慎,我也是两年前才发觉你与宫外有联络。细究之下,竟发现与你通信之人是高家。最初的时候,只道是你与高世荣有私....”赵构按下杨秀的手,打断她急于辩驳的话头,“可后来才发现,你真正效命的人是高渊...秀姐姐..你猜我心中是松口气呢,还是更添了千百层的谜团。” 又是一阵堵人胸口的沉寂。杨秀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僵直地跪在了赵构面前。膝盖猛磕在床边的踏板上,发出震人心肺的巨响。 “从小你便知我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再无亲故,可却从没多问一句那些陈年旧事。” “你知道我想问..但..” “不敢问...”杨秀喃喃着点了点头,“你是最知心疼姐姐的人,我一向重视血脉骨肉之情,你连平日举动之处都时时小心怕惹我伤神,又怎么会无端唐突,直问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不好直接问你,但我也曾私下查访。”赵构道:“只是事隔多年,又经靖康大变,当年的老人死的死逃的逃,确实无从下手。直到昨天...”他的眉尖蹙起不易察觉的波澜,“李巍向我讲了一桩陈年旧事,却无意间解了我这桩心事。”他伸出双手亲自搀了杨秀起身,二人重新并肩坐在床沿。 “当年太子和郓王明争暗斗,背后各自依仗的却只在两人身上。太子纳了高家女为妾,自然有了高渊的鼎力扶持;郓王因其母家缘故则主要在文官中结交势力,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有其开蒙恩师、当时的御史台大夫杨耿的护佑。御史台,养了千百条舌头的地方,得了它,便是得了父皇的耳边风。自然地..杨耿也就成了*最大的眼中钉。”赵构停了一会儿,似是在等杨秀接话,却不料她依旧沉默不语,只得继续道:“政和三年,大理寺接到密报,杨耿与郓王图谋构陷太子,随后更是有杨府家仆交出其与郓王的来往书信。一时间人证物证俱在,这般骇人听闻的惊天大罪竟在短短半月内被坐实结案。郓王失宠于父皇,堂堂杨府也是一朝倾覆、家破人亡。杨耿被立斩,杨夫人殉夫自刎,杨家一双儿女不知所踪全无消息。有人说,是被其父故友暗中接走藏匿,可也有人说..这两个孩子早已魂归九泉,与其双亲团聚了...”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这杨家又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豪门大族...”她木然地冷笑着,像是忘了眼里闪烁的泪光,“怎么也值得李将军讲给你听?” “你可知...当年杨家的家仆,那个交出书信的唯一人证,是李巍原配夫人的一个远房表亲。” “李巍...”杨秀毫无生气的眼睛里忽的闪过一丝光亮。“是了,算日子...李将军那时还只是高渊大人的副将吧。” “没错。他当年奉高渊之命找到此人,许以厚利,将此人收归高渊所用。” “归他所用...”杨秀的声音已能听出些许颤抖,“什么意思...当年那些所谓的铁证...” “无外乎此家仆和他手中的那些书信。可字迹这种东西,若真想描摹,绝不是什么难事..”赵构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几欲瘫软到地上的杨秀,狠着心道:“杨大人怕是临死之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所犯何罪...” “不....不1杨秀猛地一把推开赵构,嘶声力竭地道:“高渊向我发过毒誓!当年之事不过是下人走漏了消息,与他毫无关联1 “秀姐姐1赵构不敢置信地斥道:“高渊是何等人?他的话岂能轻信?!你...是天下最谨慎细密之人,如何会被他白白诳了这么多年1 “我...”一瞬时,杨秀竟哑口无言,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只忍泪珠断了线般地顺着脸颊流下。 “话已至此,不用多问...”赵构稍稍调缓了语调,站起身,低头俯望着杨秀道:“你是当年杨大人的长女。杨府获罪,一应后续之事全由*接手,高渊想留你,自是不难。把你送进门庭冷清的康王府想来他也本无心重用于你,不过是一步谨慎的闲棋。却未料到无心插柳柳成荫。靖康过后,高家在皇室内的耳目全部断掉,而昔日送进康王府的罪臣之女却成了新君身边最亲近的掌事宫女。可我不明白...既已逃出他的掌心,你又为何还要供他驱使?他到底许了你什么?让你宁可背弃我也不愿与他一刀两断1 杨秀哭着扬起脸,抓住赵构的衣袖,泣不成声地勉强道:“皇上..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唤我一声姐姐,我也从来都是把你当自己的弟弟般照料...可是...”她痛苦地抽泣着,愈发喘不上气来,“高渊...他手里捏着的才是我亲弟弟的性命啊1 “你..你亲生弟弟..”赵构一时倒有些摸不到头脑,半晌才道:“杨大人的幼子...也尚在人世?” “是...高氏老贼从来都是心狠手辣,按理说不该给我杨家留后。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自认自己没留下什么痕迹,或是..料到了今日,他没对弟弟下手,而是将他送给了表叔抚育。” “寄人篱下的日子,便是想想也能得出几分苦味了。”赵构轻轻点了点头,握紧了杨秀还在发抖的手。 “好在表叔并非奸佞之人,倒也念些骨血情。青儿从小和甄家的公子小姐一同长大,与高公子更是...更是尤为亲密。虽然不能考取功名,离开蕲州,可能在表叔身边谋个师爷的差事已然能温饱过日。每每接到他的家信,字里行间全然一副乐天知足的样子。我便也没什么可求了。只能顺了高渊的意思,做他的耳目,唯求青儿能平安康健,不被父辈的恩怨拖累...可我从没想过,自己这些年竟是认贼作父,与构陷爹爹的恶人为伍十数年之久...” “等等..”赵构突然打断杨秀越说越狠的自悔之言,讶异地道:“你刚刚说高世荣?那这位大仁大义的表叔是...” “晏贵嫔之父,高渊老贼的妹婿--蕲州知府,甄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