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狂风怒号,暴雨如注。 闪电密布,弥漫天地。 一道惊雷划过夜空,劈裂殿角的吞兽,也瞬间照亮了大殿中男子苍白的脸。 男子不过四旬,高瘦,可称得上英俊,却满面颓唐,眼中是死一般的绝望。 “为什么!”女子不过碧玉年华,无力地倚着殿中盘龙朱柱,想要挣扎站起却终是无果。一缕血丝溢出朱唇。 “朕宁愿你们都死于朕之手,也绝不容许你们辱于逆贼!”男子颤抖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瞬时又化作绝望,“放心去吧,朕绝不独活!” 女子不甘地咬紧下唇,单手结印,欲聚敛内力,却发现丹田处空空如也。 “凰儿,莫作无用挣扎了,”男子双目含泪,“你与他们不同,朕的剑杀不了你……”他手中的御剑随着他的身子一起颤抖,仿若那剑下冤魂在不甘地咆哮。 女子口喷鲜血,浸染了她袍襟上的凤凰绣纹,那凤凰化作血凤,似在哀泣世间的不公。她知她怨不得这男人,亡国之君又能如何?何况他赐予了她生命。只是那个人,那个负她之人……她不甘心。 “凰儿!朕的凰儿!来生莫生于帝王家!”男子涕泪纵横,再难支撑住身体,将她揽入怀中。 生命如流星急逝,她用尽所有力气,顾不得喷涌而出的鲜血,含恨喊出那人的名字:“宇文宁!我……你……” 生命的尽头,无人知晓她最后言说的是“爱”抑或“恨”,徒留漫天血雨… 第2章 重生 残烛如豆,萧瑟的风吹得窗户纸哗啦作响,甚至裹挟着树枝子、石子在那早已褪了色的窗纸上划出口子。屋内,炕上一边垒着炕被薄褥诸般家什,另一边斜倚着个年轻妇人,一身粗布衫裙看不出花色,倒也浆洗得干净。一张素净的脸,似有些小家碧玉的姿容,只是失于保养,微微起了皱。头上一根木钗,将那一瀑乌发缵了。妇人泛着薄茧的双手忙着活计,借着微弱的烛光穿针引线,须臾间便将一件男衫上的破口缝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端的是一双巧手。 虽是手中忙碌,妇人嘴上也没闲着。“她爹,这样大风天,怕会打坏了地里的庄稼吧?” “不妨事”回答她的是个年轻的汉子。那汉子蹲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收拾着手中的农具,“俺和铁柱爹说好了,明儿风停了就把庄稼收割了。”汉子说着,握紧锄头的木柄,倒着在地上顿了顿,又摆弄摆弄,觉得结实了,遂放下,又拿起另一样。 “你做主便好,”妇人柔顺道,“来试试可合身。”说着,站起来。 汉子接过那衫子,脱下身上小褂儿,露出□□的上身,肌肤黝黑结实,显是终日劳作所致。“合身得很。”汉子抻抻袖子,白日间被木刺刮的口子被缝补得近乎平整,若非细看,倒真不易发现。 “招弟她娘,俺娶你真是娶对了。”汉子目光柔和起来。 妇人面现娇羞,边替她男人理着衣服,边嗔道:“说这作甚。” 汉子见她如此,心中一动,双臂一伸,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 妇人惊呼一声,“她爹,做什么!” 汉子健壮的身子把她压、在炕上,有些急躁,“招弟娘,咱们很久没那个了……给俺生个儿子可好?” 妇人挣扎着,“别……娃在那哪……” “她懂个甚!”汉子急不可待地扯、开她的布裙。 和着屋外的呼啸风声,屋里起、伏着云、雨声。 炕里端的襁褓中,不过周岁的女婴双目空洞,盯着房梁上的蛛网失神。她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了。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面前不应该是盘龙朱柱吗?还有那金碧辉煌的御殿,都去了哪?她分明记得属于自己的宫殿何等奢华,碧玉勾轻拢翠纱,锦褥榻顶金雕的展翅欲飞的凤凰,打了地龙的金砖地上铺就了长毛毯,即使最寒冷的天气赤脚踩在上面也不觉凉。还有侍女,她们跪伏在地,叫她——殿下!女婴的目光突然一凝,对,殿下,她一个小小女婴怎会知 道这个词?还有那种种奢华,她何曾经历过?难道真的是梦?可为何如亲临般? 身旁的声音愈加急促,显是行到了那关键处。女婴柔小的身子不禁一抖:这两个人又是谁?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不该是这样的。她的父亲高大英俊,她清楚记得他穿着明黄的袍子,把小小的她高高举起,笑着逗她:“朕的凰儿最乖!”还有她的母亲,一身明黄凤袍,满目慈爱地看着他们父女。那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女婴想不出还有谁会比她更美,比她更柔。她轻抚自己的头,她为自己平整过因为玩耍而褶皱的衣襟儿,她为自己因为练武满身青紫而心疼落泪……双目晶莹,两行清泪顺着婴儿柔嫩的脸颊淌下,直没入襁褓中。 练武!她练过武! 再次涌起不甘,女婴想要挣扎而起,她分明记得自己曾舒展的身姿,她记得自己刚刚学有小成,一时顽皮跃上宫墙玩耍,吓得内侍跪地求饶:“小祖宗,可不敢这样啊!”有妃嫔暗地向父皇告状,父皇不但没责备她,还大笑:“吾家凰儿千里驹,以后父皇可要由你保护了!” 父皇?她脑中电光火石,“你与他们不同,朕的剑杀不了你……”此刻,她惊觉这软软的小身子软软的小腹中丹田处依旧空空如也,就像她喝下父皇赐的那杯酒之后的感觉。颓唐的小身子再没一丝力气,瘫软在襁褓中:原来,她是个亡国的公主。还是个被父皇赐了毒酒的公主,只是因为那男人不愿她辱于敌手。她的父皇,用那把御剑杀了她的母亲,杀了她的兄弟姐妹,还杀了他自己的妃嫔侍妾,能杀的都杀了,然后来杀她……然后他自杀吗? 女婴紧闭双眼,任由泪水肆意流淌。为什么她没死?这样的结果,她宁可她也死掉。国亡了,家灭了,天地茫茫,只余她一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可为什么要毒死她?她明明有一身武功,哪怕冲入敌阵,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纵使杀他个血尽身亡,也算死得其所。然而,那个她称作“父皇”的男人,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她想到曾读过的前朝亡妃城破国亡时的慨叹:“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此时,她旁边炕上的两人似是意、犹、未、尽,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女婴依旧闭目含泪,品砸着回忆的苦涩,一幕幕往事冲入脑际。她渐觉自己似是忘记了什么,分明有个身影在眼前摇晃,那个名字几要冲口而出,偏又如何都想不起。那个名字很重要,那个人很重要,重要到关乎生、关乎死,甚至关乎……更多被她遗忘的往事。她不甘心如此,强烈的冲动涤荡着她的心,她想从记忆深处揪出那个人,问问那人,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第3章 遇狐 那招弟之父一心求子,却不料天意弄人,于两年后又得了一女,唤做引弟,一家四口日子过得愈加窘迫了。万幸年景还好,庄户人家,虽是日子清贫,好在没什么灾荒,便也要念声“阿弥陀佛”了。 自打会行走了,那招弟便将前世武学师傅发蒙的功夫忆起,只在无人或夜深人静时默念。又过得两年,五岁了,便将前世师父曾教的本门心法口诀尤其那吐纳导气之法练起。她一心想要离开这莫名之地,把身世前因后果探明,因此,虽是日日粗茶淡饭也不以为意了。想到终有一日要逃离这里,纵然是曾经大感粗粝的饭食也是甘之如饴了。 如此堪堪过了三年,天可怜见,她父亲终得一子,欣喜若狂,爱逾珍宝,起名字叫“大喜”。每日间只将全副心思放在大喜身上,但凡有些好吃食也是尽可着大喜,对那两姐妹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把些浆洗、拾柴诸般粗笨活计交由两个孩子。若非她母亲闺名唤做翠妮的还对姐妹俩怜爱有加,怕是二人要沦落到那丫鬟的境地了。 这三年间,招弟更是没闲着。她家本就离着山脚近,不过两刻功夫就能进得林子,她便于一年前跟父母提了,说是以后日间便去林中拾柴,或可挖些野菌野菜填补家用。她父亲唤做杨大的咧嘴笑说“俺闺女懂事啊”,她母亲则一脸担忧,想个七八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进得野林子总不让人放心,可自己要哺、乳又要忙活家计,丈夫做农事更是脱不开身,二妮子又小指不上,只得千叮咛万嘱咐方忐忑放她一人入林。 那招弟哪是为了什么补贴家用?只是为了自己练功有个场所罢了。前世经验在那儿,她清楚只是修炼心法不够,若身子太弱、气血不足,再好的心法也是白搭。气脉若是狭窄,导气吐纳只会增加这身子的负担,更严重者或许会爆体而亡。于是,她每日辰时吃过朝食,就提个篮,怀里揣了一块馍,进山了。时有同庄相熟的少年也进来采挖,只是那些人虽比她年龄大,却没她胆子大,走着走着,便不往深处去了,只在林边山下挖些现成的。唯独她,每日都大着胆子进到林深处,当然也是为了背人耳目。捡挖得一篮差不多了,便找个林间空旷地凝神打坐;或是发力迈足向那深山处疾奔而去,但觉耳边风声呼啸,余光闪过行行树影,日积月累间脚法更精进了;或是折一树枝做剑,闪转腾挪,忽而翻腾跃上树梢,忽而劈手斩向树干,倒把那本门剑法练得愈加纯熟。练得累了,就奔到溪边,捧一口溪水喝了,静静听听鸟语蝉鸣,惬意处也不亚于前世饮了琼浆玉液。 如此有些时日,身子骨竟然结实了许多,个子也比同龄的娃高出许多,加之武功在身,更衬得如一株挺拔小树,在这荒野山村倒显得与众不同起来。只是,招弟不欲声张,平时只做个普通农家女娃样儿,举手投足也是刻意收敛,生怕被人瞧出绝技在身。 却说这一日,招弟如往常一般进了林子,刚挖了半篮野菜,还想往深了走,就听背后有人喊她。原来是同庄的铁柱,二人的父亲乃总角之交,两家也甚是交、好。那铁柱喊住她“招弟妹妹,莫再往深处去了。” “为何?”招弟暗笑他,居然大自己三岁,还这么壮实,胆子却这般小。 “那里面……”铁柱偷眼向左右瞧瞧,似是怕被听到般,“……那里面有狐仙?” “啊?狐仙?”招弟诧异。 铁柱一把按住她嘴,“嘘,莫声张……”又小声道,“别把狐仙惊动了。” “你听何人说的?”招弟斜睨他,果然如前世师父所说,“小民无识,多做怪力乱神之思。贤者当自勉。”她自认有些见识,总不致被个孩子的鬼怪言语吓到。 “唉,你不晓得啊?”铁柱叹息,又庆幸亏得自己来得及时,不然倒叫青葱般的妹妹陷入险境了,“我阿爹前儿听何大叔说的,怎会有假?” 招弟知道那何更是本庄最厉害的猎户,靠着一手打猎的好本事积攒下些许家业,连庄上第一大户里正涂老爷都夸过他“好身手”,还亲自出马替他张罗了一门好亲事。定是那何更入山打猎看到了什么,疑似鬼怪,故而张罗开来。只是,她颇有些傲气,深觉自己在这小小山庄乃是“大隐隐于市”的存在,浑不怕什么鬼怪神仙。何况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此晴日,怎能荒废了功课?遂微微一笑,“你怕,便回去。” “别啊,”铁柱一把拽住她的篮子,“好妹妹,莫任性啊,这事儿真儿真儿的,是我阿爹前日与何大叔喝酒听他所说。你没见这几日进山的人都少了许多吗?” “那我便会会这狐仙去,瞧瞧怎么个能耐。”招弟嘴角微挑,小小用了个缠丝劲,便将那篮从铁柱手中夺出,旋即迈步朝林深处走去。 “这……”铁柱诧异于自己瞬间空下的手,呆在原地,又狠狠跺了跺脚,“可真是!”扭身只朝本庄奔去报信了。 单说招弟一人在林中越走越深,心中也越发忐忑起来。她虽两世为人,算来也不过活了二十余载,在铁柱面前倒是傲气十足,孤身在这深山老林中,也不免惴惴,脖颈后倒似透上股凉风来。她收敛心神,使了个“定字诀”,觉心内稍安定了些,想道,“怕什么?死人何尝没见过?纵是有那狐仙,难道还能吃人?哼,就算吃人,这一身武功是白练的吗?”遂壮了壮胆子,此刻,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见到那狐仙了。 此时正是初秋时节,庄内还有些“秋老虎”般的余热,林中却已是凉风习习了,尤其是临着水,更觉阴凉,那水汽夹着凉风把个松柏都润得氤氲了。只是越走越觉不对,像是水汽都渐渐被蒸干了,竟是慢慢透出了些盛夏焦热的意思来。 招弟觉出异样,很是诧异,警觉起来,轻掰下一截树枝握在手中,左手掐个剑诀,只待情况危急便出手自救。 突然,眼前红光一闪。招弟骤然顿住脚步,在一棵粗树后隐住身形,微微侧身偷眼望去。只见前方约十丈处,一片红光若隐若现。她抽鼻闻闻,没有烟焦味,显非山火。接着红光消失了,招弟不敢妄动,紧紧靠在树后,已是紧张得后背都汗透了。她小心地抹抹头上的汗,唯恐弄出一丝声响,犹豫着是没命跑开还是继续静待。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红光又起。招弟壮着胆子从树后探出头,轻轻撩开眼前遮挡视线的枝叶,顿时惊在当场。 但见丈余一块空地上,晕着一团红光,红光中正是一只狐。那狐比普通狐要大上几围,最难得是通体雪白,竟似没有一根杂、毛。更奇异处是那狐尾,竟有一、二、三、四——四根尾巴。招弟嘴张得极大,几能塞进个鸡蛋,像被施了定身法:这,这真真是一只狐仙啊! 那狐此刻正微合双目,四爪虚虚扒住泥土,又像是已浮于半空。它嘴微张,一颗红丹就在它嘴边浮着。招弟方晓得那红光乃这红丹所发。她知道这红丹便是那狐狸的内丹,听庄上积古的老人家说过,仙狐炼丹也有讲究。若是道行浅的,那内丹便做白色;深些的,便是黄色、橘色;若修到一定境界,那内丹就会越加耀眼了,或红色,或偏紫色,甚至修为大的内丹做金色,称作金丹。这飞禽走兽又比不得人,修仙之途要更艰难些,须得先修个人形,再由人形慢慢修仙。招弟想,倒不知这狐能不能修成个人形。瞧这道行倒是够了。 想得入神,不提防那狐有所察觉,突然睁开双眼,直朝她看过来。 第4章 救险 却说招弟想得入神,竟不提防那狐察觉。只见那狐骤然睁开双目,只朝她看过来。霎时间招弟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两耳似是失了聪,只听得见“咚咚咚”心乱跳个不停。 她本是躲在灌木丛后偷窥的,奈何那狐的灵识颇高,穿过乱叶将她这擅入者发现。但见红光又是一闪,招弟身子一轻,似是被一只巨手捉住抛起,又被狠狠抛在了地上。招弟忍不住哼痛出声,只觉得骨头都松散了,浑身剧痛。她挣扎起来,定睛一看,又被惊出一身冷汗。只见离她双目不过一尺处,一对黑亮如星的眸子正紧盯着她,那眼神有些困惑,有些探究,还有些她看不懂。那双眸子下是纯粹的白色皮毛。招弟有一瞬间的失神,前世到今生,她享过人间极致的富贵,也历过常人难及的磨难,却从未见过这么纯粹的白色,她心中有一丝冲动,想要触摸,然而想到此时处境,又生生克制了。 那狐将她眼中变幻的神色具收入眼底,又细细打量她,见她身量还小显是个孩子,装扮又是个女娃,那双眸子便暗淡了下去。仿佛又不甘心,双眸一凝,将一缕神识探入招弟眉间。招弟只觉得脑际一痛,自然生出反抗,却抵不过那神识的力量,她感到凉丝丝一缕清风在颅中盘旋。 那狐微一眯眼,流露出几分兴味来,它又上下打量一番这仰躺在地的女娃,难以相信以自己的修为竟探不进这小小孩童灵台深处,刚刚那缕神识在即将进入灵台之时被莫名的力量击得粉碎,倒不知这女娃是真个懵懂还是装相,哼,倒像是有些来历的。那狐心中微嗤,四尾扬起,“啪”的一声又将招弟扫出空旷地。 “哎哟!”招弟失声痛呼,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她趴在地上,几乎直不起身子,正要咒骂那狐,却听耳边一道女声,“敢声张出去,要你小命!”声线清冷,夹着一丝慵懒,纵是威胁言语也让人忍不住心内微痒。 这是放过我一条性命了吗?招弟想着。红光已淡弱下来,焦热的空气也渐渐散去了,林中清凉又泛了上来。她被凉风一激,脑中恢复几丝清明,突然想到什么,忙扶着树干挣扎站起。那狐已将内丹收起,四尾一摆就要离去。招弟忙道:“喂!你行踪已被我庄里猎户发现了,你要小心了!” 那狐闻言回身,眼神玩味。 招弟被她盯得心内一紧,忙又道,“那猎户并非歹人,你……你莫伤他们性命。”话一出口,心中也是忐忑,这狐仙道行如此之深,又是禽、兽之属,当真会把她一小小孩童的话放在心上吗? 那狐更觉有趣,瞧了瞧她,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只余耳边一道声音:“啰嗦!管好你自己吧!” 这就是传音入密吗?招弟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在地上,双眼迷蒙,脑中困意大起,转眼间便昏睡过去。 这日黄昏,招弟方从浑噩中醒来,已是在自家炕上。她娘正握着她的手抽噎,见她睁眼,一把搂入怀中,“心肝肉”的叫着,“大妮,可吓死娘了!”她二妹引弟也红肿着眼凑过来,小弟大喜则伏在她身上“姐姐姐姐”叫个不停。只她爹皱着眉,倚在木桌旁;“你作甚去了?弄这一身伤?要不是铁柱,你早没了命了。” 招弟后来才知那铁柱飞奔回庄子,到她家中报信,说是“招弟妹妹进深山遇着狐仙了”,她娘惊得几乎晕厥,她爹定了定神,忙叫了铁柱爹并几个年轻后生,拎着棍棒家什直奔了后山。寻了一个多时辰,才在灌木丛中找到昏睡的她,背了回来。 “小小娃,那狐仙是你能招惹的吗?”她爹怒道。 招弟扯谎说没有狐仙,只是挖野菜时被老藤绊住踩了空跌落了去,又把诸般情状绘声绘色地说了。满屋中也只她爹微有些见识,到底也是庄户人家,心思哪有那许多弯绕?何况谁能想到个八 岁的孩子能扯出这等谎来?遂她爹也就信了,她娘则不停念叨些“神佛菩萨保佑”。 如此将养了半月,招弟便再也耐不住了。这半月来,她悄悄让引弟打听着庄上消息,再没听说关于狐仙的,也没听说庄上谁被伤到。她心中稍安,想是那狐仙当真没伤人。可又有些小小愁绪,她很是担心那狐仙已经离开了。若是个寻常孩子,这般遭遇怕早被吓个半死了,唯恐这辈子再遇到什么神怪之类。可招弟不同,她两世为人,自有些不平常经历。这半月卧床,她常思及那日的经历,特别是那声音,令她不由肖想那狐若是化形会是怎生模样。据声音来看,应该是个女子吧?又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呢?甚至几度梦回,招弟都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感觉很熟识,她慵懒地卧在榻上,与那狐如出一辙,只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面目,眼前总像隔着层层迷雾。招弟好容易拨开那雾,却被眼前金光一晃,惊醒了。 招弟叹了口气,想她也该再上山了,功夫被荒废了这些时日,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她娘自然是不同意的,生怕她再跌得浑身青紫不省人事,她爹则说,“也罢,你将养这些日子,家里多添了不少嚼裹,连家里那老母鸡的蛋都给你弟弟少吃了多少?再不替爹娘分分忧,真要白养你这么大了。” 她娘嗔怒地看她爹,可又想到眼看着冬日到了,年也近了,大的小的张张都是嘴,还不知这年怎么过呢,顿时眼神也暗淡下去,只又千叮咛万嘱咐她。虽是答应了,却也是日日悬心。 招弟倒不十分在意这些,她终是打算要离开这里的,只是此刻时机尚不成熟。她这副身体与这杨家人虽有血脉关联,魂魄却是她自己的魂魄,或许她占了这杨家大妮的躯壳也未可知。可那又如何?谁又有过她那等刻骨的经历?还有那个她忆了七八年如何都忆不起来的名字,她前世的生生死死定与那个名字的主人有关。所以,她怎能沉沦于这本不想干的血脉亲情?她确然姓杨,但此杨非彼杨,那是大郑的国姓;她也不是什么杨大妮杨招弟,她是大郑的长公主杨绍筝! 想到此节,她也只是对那以丈夫为天的这身躯的娘亲付与些许同情,便不再多虑了,依旧过回她半月前的日子。 又堪堪过了几日,绍筝正在林中练剑,忽觉脑中一痛,如当头挨一闷棍,心中没来由的发慌,便收手立在原地顺气。忽然一声尖啸响起,绍筝脑中警铃大作,忙向四周观瞧。方才还鸟鸣阵阵的密林此时陷入死寂,突又一声尖啸,绍筝细辨竟似是狼嚎,紧接着“噗噜噜”一阵乱响,西南方向几十丈外惊起一片飞鸟,不要命般朝空中四散而去。紧接着数声嚎叫,绍筝脑中又是一痛,再难静待,寻了根粗木拔足奔西南而去。越是靠近那惊鸟处,血腥味越浓,冲入鼻腔,令人作呕。绍筝强忍难耐,拔足飞奔。 挨得近了,但见一地狼藉,灌木零落,落叶破碎,连过腰粗的大树都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她停住脚步,展眼望去,不远处倒着三个巨大阴影,细看下竟是三头巨狼,皮毛应是灰黑色,但已被血浸染得变了色,其中一头肚腹都破了,内脏混着血液流了满地。绍筝强忍住喉间涌上的不适,又举目看向前方。这一看不要紧,她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那浴血腾挪的分明就是那四尾狐仙,不复慵懒,倒似杀神附体,冷冽的眸光如电,四尾展开,如扇如雾,扫向围攻的两头银色巨狼。那银色巨狼显也不寻常,腾挪闪转全不被庞大身躯束缚,且又配合极佳,一狼攻则一狼守,间或偷袭一爪撕咬一口。 她流血了!绍筝才发现狐的前左爪不十分灵活,定睛观瞧,那处已经血糊一片,当是受了不轻的伤。绍筝心中一痛,又听“刺啦”一声,那狐剧痛哀鸣,肚腹处已被豁开寸许长,鲜血崩流,若非躲避得及时,怕是五脏都要被豁出来了。那狐暴怒,拼命跃起,四尾红光大盛,直直扫去,力量之大竟将一头银狼震出三丈有余,撞在一棵一抱粗细的树上,生生把那树拦腰撞断,树冠连着树干齐齐落下,砸在银狼身躯上,那狼哆嗦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绍筝只觉她前世所见最惨烈之状都抵不过今日,她眼见那狐血流如注,已将一身雪白浸成血红,再难观望,便要出手。偏此刻,那狐也发现了她,惊诧一瞬即呵斥道,“还不快走!”绍筝岂会置她不顾? 那狼也瞥见了她,眼露贪婪。它方才见识同伴惨死当场,心中胆怯,已生退意,可眼前的小娃娃它倒是不惧的,这娃娃又似与那狐有些瓜葛,若制住了她,定能牵制那狐,何况狐已浴血,不足为惧。想及此,银狼尖牙呲出,一个跃身扑向绍筝。绍筝岂容她欺侮,单足一点跃起丈余躲过一招。辅一落地,一旋身使了个“打虎式”,只朝银狼两眉间招呼。那狼见她如此,当真不敢怠慢,堪堪躲过。如此来来往往一人一狼便过了几十招,那狼已略显疲态。 若论修为,绍筝修的是武学,银狼修的是仙体,二者不可同日而语。若论体力,绍筝不过孩童身躯,终是难发挥到极致,银狼则不同。狼类本就是战意极强的生灵,加之银狼更可称是战狼,相比之下,绍筝讨不到任何便宜。只是,这狼之前已斗得许久,体力大耗,且它何曾想到一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功力?于是心内愈怯,步法愈乱,反被绍筝占了上风。 绍筝趁它爪下虚浮寻个空当,左手虚晃引开银狼目光,右手急出击它眉心,银狼一凛慌忙躲闪,不提防绍筝招式尚未使老,脚下生风,足尖直踢到狼腹肋间,几乎把个五脏六腑踢个颠倒。银 狼痛号一声,顾不得肋骨断裂拼尽全力扑向绍筝,睚眦尽裂,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势头。绍筝终是临敌不足,哪料到还有这后手?她傻愣愣呆在当场。千钧一发之际,红光一闪,四条狐尾抽、向银狼,将它扫出丈余,那狼只翻个白眼,便死了。 须臾间,生死立见。绍筝两脚一软,瘫坐于地,深觉手脚都不似自己的了。那狐更好不到哪里,本就不支,又使出刚才那招,已是耗尽体力,瘫软在血泊中。 第5章 疗伤 绍筝毕竟没受什么伤,手脚不一会儿便松缓过来。她挣扎着站起身,真是遍地狼藉,冲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她顾不得浑身秽物,慌忙查看狐狸的伤势。 狐狸显是伤得不轻,伏在地上,呼吸很是急、促,被染得斑驳的皮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绍筝细心查看,发现它左前爪血肉模糊下瘫软无力,这是骨头折了。绍筝记得前世见过宫内医官给受伤折手断脚的侍卫如何疗伤。这骨折之伤说大不大要不得命,但说小也不小,若医治得不妥当,极易落下残疾。她想,人如此,兽、类想必也不差。这伤拖不得。又见狐狸肚腹上被撕咬的口子已止住流血,但伤口翻着,看着让人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她前世粗通些医理药理,这些年又对这山林熟悉非常,自信找到几味对症的草药还是可以的。于是,她蹲下、身子,“你莫乱动,牵扯到伤口。我去去就回。”说完,双足点地,飞奔去了。 狐狸经此一战,内息已乱。修仙一途,全仗炼气锻体,内息若岔了,便是性命之忧,因此它一心调息导引,外伤也顾不得,绍筝来去更顾不得了。 堪堪两刻钟,绍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身后背篓里堆着几把疗伤草药,又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个竹筒,里面盛着打来的溪水。 “你还好吗?”绍筝抬起狐狸的左前爪,小心地查看。 狐狸费力地仰起头,看看她,“你去,把那两头银狼的内丹取来。” “啊?”要内丹作甚? “快去!”狐狸语气透着不耐。 “你伤着呢……”失血过多是闹着玩的吗? “那我便不用你治伤。”狐狸又伏在地上,浑不在意身、上的伤,还合上双目状似惬意。 “……”绍筝很想撇下它不管,有求于人还如此理直气壮,可又觉见死不救有违道义,被个狐仙支使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吧?绍筝自我安慰。 从血肉模糊肚肠外翻的狼腹中掏内丹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绍筝忍着恶心摸索。 “是这个吗?”绍筝擎着个桃核大小的橘色球体。 “吃了。”狐狸懒懒的。 “啊?”绍筝嘴圆得同那内丹一般大小,看看内丹又看看刚被掏空肚腹的银狼,这样真可以吗? 狐狸见她古怪的表情,不禁莞尔,扯动腹部的伤口,又疼得抽、凉气。 “修仙者内丹是其最精华所在,最是固神壮元。我教你一法门,是我傍身绝学之一,可助你炼化内丹为己所用,于修身强体大有功效。”狐狸见她犹豫,徐徐说出其中关窍所在。 “这……是不是有违天和了?” “哼!迂腐!”狐狸轻嗤一声,“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输了便输了。这几头狼,是我死对头派来杀我的,若非你助我,如今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被吞掉内丹的也是我!那三头狼修为平平,不及这两头战狼,内丹自然也就逊了一筹,不取也罢。” 绍筝皱眉不再作声。她前世尊贵,人人敬她宠她,若非父皇疼爱,谁又认得她?今生沦、落至贫寒人家,见得多了天灾,也见得多了庄内大户趾高气扬。强者为王,弱者为奴,不就是如此吗?她日日勤练武功,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强者走出这里去探究身世吗?若是自己羸弱不堪,别说探究身世了,就是这世间的狼虫虎豹恶人强豪都惹不起。她既想得明白,就不做无谓的思虑,一扬手,将内丹吞下。 狐狸眼露赞赏,暗叹一声“孺子可教”,遂将炼化的口诀教给了她,并让她盘膝席地而坐,按口诀调理内息。 一刻钟后,绍筝感到似一股细流自丹田流出,缓缓游、走十二经络、奇经八脉,全身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服。她睁开眼,顿觉清明。她知道这是气脉壮健之象,站起身,朝狐狸作了一揖“多谢前辈指点。” 狐狸微微颔首,受了她一拜,“你助我御敌,我自当感激你。” 绍筝又按照狐狸所说,取了另一头银狼的内丹,看着狐狸吞下了。狐狸道,“这里太过腌臜,我腿脚不灵光,你带我离开,往密林深处,越深越好。莫打扰我,我要调息。” 绍筝依言,背起药篓,又揣好了竹筒,把狐狸抱在怀中,小心地躲过它的伤口。狐狸见她如此小心翼翼,不由心中暗笑。 绍筝人虽小,好在内力不俗,加之刚刚炼化了银狼的内丹,更觉内力充沛似是绵绵不绝。怀中狐狸开始不觉如何沉重,渐渐的竟有了些分量。绍筝清楚,狐狸已进入冥想调息中,这就好比一个人睡着时自然比清醒时分量重些,都是一个道理。 越往林深处走,越觉四周氤氲之气涌上来,树木也不同于之前,仰头一望,林木参天高耸入云,阳光也只能从树丫间映下来,碎成斑驳的树影。鸟语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狼嚎,有时脚边轻响,一只野兔蹿出,几下就不见了踪影。也会有细小的青蛇,沙沙地折行,直至隐没草间。绍筝艺高人胆大,这些倒是不怕的。行走了约两刻钟,找了片轩敞干净的空地。怕硌到狐狸伤口,绍筝又抬脚拢了些残叶,才轻轻将狐狸放于其上。 狐狸还在调息。绍筝没敢打扰,她拿出竹筒,喝了两口解渴,用剩下的水冲洗了狐狸腿上和腹部的伤口。冲得干净了,又将采来的草药嚼烂,小心地抹在狐狸的腹部。接着,寻来两根干净的树枝,折得大小适中了,先摸索着狐狸折断的腿骨,小心矫正了位置,然后从自己的青布短衫上撕下布条,把两根树枝仔细捆扎在腿骨两旁,绑得结实了。 猛一抬头,忽见狐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弄、疼你了?”绍筝以为自己手下没了轻重。 “不是,”狐狸眼中透出一丝迷离,“我想起来一位故人。” “你朋友?”是人还是兽? “是……朋友吧?”狐狸盯着她的双眸,“真难以相信你只是个孩子。” “我啊?”绍筝调皮一笑,“其实我是个公主。” “切!”狐狸嗤笑她,“我还是教、主呢!” “你好些了吗?”绍筝见她已有心情调笑了,应该好多了吧? “嗯。腿脚还是不灵光,还要劳烦你替我护法。一两日大概就可以了。” “好!”绍筝满口答应,没一丝犹豫。 “你倒是不怕。”狐狸微微诧异。 “怕什么?怕你吃了我啊?”绍筝一笑。 “小小孩儿,胡说八道!”狐狸哼道,竟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 第6章 温暖 狐狸很安静,记不清已经调息了多久。绍筝暗想若是自己保持这一个姿势从日头高悬直到夕阳西下,怕是浑身都麻木了。有道行就是厉害。 她练了两趟拳,又走了一遍剑,实在无聊,又盘膝打坐起来。将气息运转了一个周天,果然发现筋脉不似以往,大有粗壮之势,且内力也较过往磅礴了许多,心中很是欢喜。 秋日昼渐短,不经意间金乌西斜,一轮淡月隐隐约约浮了上来。林中渐渐昏暗下来,白日间喧闹的群鸟也都各自投巢去了,兽类也大多蛰伏起来,静待明日太阳重新升上来。 绍筝见狐狸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担心她醒来饥饿,想着该去弄些吃的东西。修仙也得吃东西不是?又没有辟谷。应该没辟谷吧? 她不甚放心,又四外圈巡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发足飞奔而去。此时真不是个打猎的好时机,鸟兽都各自归、穴了,又有几个像她般黑了天还不归家的?绍筝担心狐狸的安全,心中焦急,突地想起打水的那条小溪。 溪水淙淙,不分昼夜畅流不息。绍筝来到溪边,既无钓竿,又无渔网,怎么办?她灵机一动,丹田凝气,将力量聚于掌心,沉喝一声“嘿”,双掌实实拍在溪水上,“轰”的一声激起丈余高水花,惊得溪边的青蛙呱呱乱叫。随着翻涌的水花,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鱼也迸溅出来,又直直落在岸边水中。绍筝大喜,忙近前查看。 落于岸上的大概有七八条,且有两条尺余长的,正扑棱着头尾没命地动。绍筝顾不得浑身*的,一条一掌,送它们上了路,又急急地收到背篓中。用竹筒打了满满一筒水,慌忙地回转。 待得回到狐狸身边,绍筝几乎喘作一团,她之前唯恐狐狸不妥,不要命地飞奔,几乎岔气。卸下背篓,席地顺了顺气,绍筝突觉异样,似乎脚下被踏得凌、乱的杂草同离开前不一样了。难道狐狸的仇家又寻到这里来了?她心中慌乱,忙去探视狐狸是否异样。 狐狸还是一动不动,只是身、下的泥土怎么看都像是被动了手脚。再抬眼看狐狸,怎么像是没了呼吸?她眼睛都瞪圆了,急急忙伸手探到狐狸上腹心脏处。没等到她探到狐狸的心跳,脸上就一痛,她“哎哟”一声捂住脸颊,远远跳开。左脸颊火辣辣的疼,一摸已经肿、起来了。只见狐狸满脸怒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四条狐尾抽、完她脸颊铺在地上。 “你!做什么!”绍筝觉得委屈,自己好心好意救她,又怕她饿,又担心她出意外,居然还被如此对待。 狐狸见她一张小脸红、肿不堪,捂着脸,委屈得睁圆双目,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可又想到刚刚这小娃拂过自己……胸口,又是不忿,双眸一凛,警告道:“下次莫乱摸!”说完,尬尴地偏头。 绍筝愕然。她乱摸啥了?不就是摸摸她心跳吗? 心,左……胸。绍筝脸红了。她怎么忘了这狐狸应该是可以化形的?且应该还是个女、身。那心跳处不正是……即使现在是兽、身,这狐狸应该也是有着女、体的自我认知吧?自己竟是无意中唐突了她。绍筝赧然。 狐狸也知她并非有意,还是个小女娃,说什么轻薄呢?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她强、压、下莫名的情绪,见那孩子还呆愣愣地,也觉好笑,自己竟和个孩子一般计较。 “过来。”她语气柔和。 绍筝有些怕她再发难,怯怯地杵在原地不敢动。 狐狸暗笑,心道终究是个孩子。“你过来,我不伤你。” 绍筝知她言出必信,才犹豫地近了两步。 “再近些。”狐狸的声音竟透着一丝魅、惑? 绍筝有一丝失神,鬼使神差地离她愈近了。 狐狸对距离满意了,又柔声道:“探过头来。” 绍筝依言。 狐狸口微张,突地红光大盛,几乎晃花绍筝双目。只见一颗红丹浮于半空,又落在绍筝脸颊侧。绍筝有些本能的恐慌,转念想狐狸应该不会害她,于是强自撑住身、子一动不动,紧闭双眼。 先是一团炙热落于左脸颊红、肿处,那炙热上下游、走几个来回,又悬于上空不动。刚刚还火辣疼痛的脸颊,这会儿也不觉得了,倒是一股清凉泛上来,像被涂抹了什么凉丝丝的药膏。紧接着那红丹又落下来,这次不再是清凉的滋润,而变得温、热柔、滑,像是被母亲的手轻轻抚摸。 绍筝心中感慨,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狐狸正微阖双目,神情专注,一人一狐相距不过二三寸。绍筝鼻端泛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那香气不似俗世之物,淡淡的,冷冷的,像是雪后初霁傲霜的寒梅,孤凛地立于天地间,不畏寒风,不畏流言。这味道让绍筝没来由地涌起疼惜,似是失落许久的宝物终于回归。之前的种种状况,或因紧张,或因急迫,她竟没来得及发现狐狸散发的冷香。不是老人们都说狐狸的体味是骚的吗?绍筝不愿多想下去,深觉哪怕想想都是唐突。 狐狸似有所觉,缓缓睁开双眸,正与绍筝的目光相对。她心中一紧,绍筝的目光,为何熟悉若此?明明是个陌生的小孩子,那人不可能在这里的,何况还是这般……忆及过往种种,狐狸心中苦楚,不愿多想。 “好了。”她声音淡淡的。 “多谢前辈!”绍筝见她神色恹恹的,也不敢多问。 真是个傻孩子,我伤了你又治好你,你还对我言谢。狐狸暗笑。她对这孩子的老实颇为满意,缓声道:“之前我醒了,见不到你,便四处查看了一番,想是你有事离开……” 难怪这一地异样。绍筝了然。“我去弄了些吃的。想前辈重伤,定是需要些吃食补充体力,就打了些鱼,”说着,倒出背篓里大大小小的鱼,恭敬地铺在狐狸面前,“前辈将就用些吧。”说罢,自己也盘腿坐在旁边,掏出背篓里已经干、硬的干粮,就着溪水吞、咽起来。 狐狸看着她的动作,又看了看一地的生鱼,表情古怪。 “怎么了?前辈不喜欢?”哦,她想起来狐狸似乎爱吃的是鸡,或者兔子?可这黑灯瞎火她到哪里去弄? “你当我是那茹毛饮血的禽、兽一类吗?”狐狸沉声道。生的你让我怎么吃? “额……”绍筝一口硬、干粮险些呛到。她又忘了这狐狸其实是个……女人。 狐狸撇过头,看都不看那堆鱼,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样子。 绍筝愕然。她犹豫半晌,下了极大决心般,“那……那我为前辈把这鱼烤熟吧,只是我厨艺不精,要委屈前辈了……” 狐狸撇了她一眼,又不再理她,那意思“既然如此,还啰嗦什么”。 绍筝无奈,只得寻了些枯枝,面前引着一堆火,又剥洗干净几根细树枝,将鱼叉了,架于火上。 狐狸的脸都要黑透了,这是什么物事?烤鱼吗?黑炭吧!她好不容易忍受了半刻的烟呛,本以为终于可以吃到熟鱼肉,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她撇过头,瞧都不瞧一眼被熏得黑透的绍筝热情地举到面前的鱼。 额……我早就说过我厨艺不精。绍筝尴尬地扎着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 “蠢材!连个鱼都烤不好!”狐狸抱怨道。其实对方不过是个孩子,她本不该如此责怪,且她饿一顿两顿也不会如何。只是不知为何竟管不住自己,跋扈起来。 绍筝无辜地眨眨眼,心道好挑剔的一只狐狸。不过帮人……帮狐帮到底吧。她记得之前看到过近处有几株野果树,那果子应该是能吃的,她过去在山中练功时曾好奇尝过,虽不算十分美味,却也酸甜可口。想到此,她只好道:“前辈稍等片刻,我去去便来。”说罢,又走了。 狐狸也觉自己过分,毕竟二人非亲非故,对方又救过自己性命,真不该如此难为。她暗叹一声,按捺下异样的情绪,闭上眼假寐。 不过一刻钟,那孩子回转,青布衫子前襟兜着一下子果子。“前辈吃这个吧,我之前尝过的,味道不错!” 狐狸倏地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这个满脸黑痕的孩子。 “明月,尝尝这个,味道不错!你肯定会喜欢!”已经过了多少年了?那个人,那些话,又一股脑地涌上来。狐狸几乎要潸然泪下。她默不作声地吞、咽掉野果,心中说不清是甜、涩还是酸苦。 绍筝见她总算不挑剔了,才稍觉安心,终于可以坐下继续啃自己的干粮了。 玉兔东升,整个林子都安静下来,偶尔有猫头鹰不安分的叫声。凉风袭来,吹皱绍筝身、上单薄的青布衫。她睡得熟,蜷缩着身、子不自觉地搂紧了自己。 狐狸专注地看着她恬静的小脸,种种思绪又充、盈上来,这样安静的夜晚让人不经意间会回忆往事。 那孩子因为夜凉,睡得颇不安稳,下意识地朝着温暖凑近,只觉得身边毛、茸茸暖烘烘的,像极了母后冬日里披在外面的裘氅,她又朝那温暖处靠了靠,搂紧。 狐狸被她动作吓了一跳,眼见她搂紧自己,小脸埋、在了自己的小、腹、间。狐狸微赧,除了那人,她并不习惯与他人如此亲近,刚想推开,忽然听那孩子喃喃地道:“母后……” 狐狸皱眉,终究没忍心推开那个小小的身子。 第7章 别离 “你真的要走?”绍筝心中不舍。 “我仇家定会很快寻到这里,怕又是一场恶战。我得寻个妥当去处。”狐狸也颇不舍。一人一狐虽是素昧平生,却也同历过凶险,算得上生死之交了。 “你要去哪里?”绍筝急问,“可能再见面?” 狐狸深深地看她一眼:“有缘自会再见。” 不想告诉我去处吗?绍筝知她既不愿说,问也问不来,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前辈,可否问您一事?” “说。” “……请问前辈能化形吗?”绍筝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问这做什么?”狐狸狐疑地打量她一番,“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孤魂夺舍?” “孤魂……夺舍?”绍筝眼睛都瞪圆了。 人说黄泉路上先有奈何桥,桥头有孟婆,专司给每个路过的魂魄一碗孟婆汤,据称是喝了这汤便忘了前世种种,或重入轮回,或到那地府中按前世的善恶行为受不同的惩罚。只是她又算何种状况?她还记得前世种种,除了那个名字,以及和那个名字相关的事,她什么都记得。这就是夺舍吗?她前世行走江湖,也读过些修仙志怪的笔记,也听闻过些寻常解释不了的故事,对这个词并不陌生。所以,是她夺了杨招弟的躯壳? 狐狸见她沉吟不语,低声道:“你前日夜间梦中呓语,唤‘母后’来着。” 绍筝大窘。 她知狐狸颇有道行,且定是见多识广,或许能开解自己的困惑,于是虚心问道:“前辈,真有夺舍之事吗?” “世间之大,何奇不有?”狐狸感叹,又微微奇怪,“你不是修炼此功吗?” “当然不是,”绍筝答得坚决,“夺舍之功,以己魂魄,强夺他人躯宅,自家性命得续,倒让主人家成了孤魂野鬼,实在太过伤天害理了。” “也不尽然,”狐狸摇头,“岂不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事,本无所谓正,无所谓邪,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贼罢了。” “成者王侯败者贼……”绍筝默念这句话。她大郑几百年基业,一朝败于他手,便成了过眼云烟了?那么那个胜者呢?一个身影倏忽间滑过脑际,令她瞬间一痛,便消失不见了。就是那个人,那个折磨了她八年的人,她依旧无论如何也忆不起那人。 “那这世间,便真就没了公义了吗?”绍筝心中不忿。 “公义?”狐狸眯眼,“看看你们人族,如今乱世方兴,南北不统,群贼乱起,人人得而王之,都想在这人间大地分一杯羹。这番情态,说好听些是逐鹿天下,只是苦了无辜百姓。再说这修仙道,何处不见弱肉强食、恃强凌弱?你们人族修仙,且不论有几人成了仙,单是派别就是大大小小不可胜数,什么峥云、九兵、玄离、岐林,这还都是些大门派,谁人都想在这修仙途上得些好处。还有那魔道,还有兽道……这样的世道,你单凭一腔公义之心,便是有十分十,又能行走得多远?” 一番话已说得绍筝冷汗涔涔而下,她久居山野,竟不知这世间竟是如此!与她前世很不相同。难道她竟是到了异世?怎会如此? “你是如何夺了这副躯壳的?”狐狸问道。 “我也不知,我被人所杀,一醒来就已是个婴孩了……”绍筝面露痛苦,她实是说不出口那个杀她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你前世果真是个公主?” “是。”既然已被看出,绍筝就不再隐瞒。 狐狸皱眉,“南朝的公主?还是北朝的?” “都不是,”绍筝知她说的是今世此地的王朝,“我是大郑景耀朝的长公主。” “大郑?景耀?莫说这国号,就是这年号我也是闻所未闻,”狐狸双眸蓦地张大,“难道是异世?!”果真有异世?若是真的,那人定能在异世活得安然。只是,此生再难相见了。她心中凄 楚,遥望苍天,若是能修成破碎虚空呢?是否还能寻到那人的所在? 绍筝见她凝神远望,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道:“大概可叫作异世吧?” 她知狐狸有些手段,忙又问:“前辈知道如何能回去吗?” “回去?你想回去?”谈何容易啊?当年她法力高深时,几乎耗尽全身功力破碎了一道时空裂痕,送走了危难中的那人,都不知那人是否安然,直至这许多年后,见识到了眼前这异世来者才确信那异世真就存在,心中才觉稍安,却也不知那人如今沦落至何处。天地无穷曼妙,人力微薄啊,有时不得不听天由命。 “是,”绍筝坦然道,“我有一桩心事未了。至今仍是难以释怀。” “那是什么心事?” “我忘记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什么人?心爱之人?”狐狸推己及人。 绍筝脸一红,她终究是个年轻女子,又是生于禁、中,纵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不免羞涩。“我记不得了,连是男是女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人很重要,和那人相关的事也很重要。” “心爱之人也未必就是男子。”狐狸调、笑她。 绍筝窘:“前辈,你还真是……”真是为老不尊。 狐狸又道:“虽说阴、阳和、合乃天地之道,可阴气却未见得就必须只在女子身上,阳气也未必见得就只在男子身上。二气充、塞寰宇,万物秉之而生,本就是阴阳兼有的,不过是阴阳哪个占上风做主导之区别。修仙界虽说同、性相恋并非主流,但也有同、性结为道、侣同修天道的。” 绍筝暗道,亏得自己不是个八岁的女娃娃,不然真要被这位狐狸前辈吓得半死了。不过她还没忘了自己之前的问题:“前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问题?”狐狸这才想起,她语中带笑:“我若说我化不得形呢?” 绍筝的脸立马垮了下去,看来那真真只是个梦而已,那白衣的女子,那慵懒的身姿,还有那一团金光…… 狐狸玩味着她沮丧的表情:“小丫头莫伤心,我眼下功力受损,化形太过耗神……这样吧,下次若有缘相见,我便化形与你看看如何?” 绍筝闻言目光骤然一亮:“前辈化形可是一女子?” “当然。”废话!她这么爱美的狐族怎会化形个臭男人? 绍筝眼睛又一亮:“可是个白衣的女子?” 你怎知?不待狐狸深究,她神识突地探到有生人靠近,据那气息应是道门中人。她不愿多做停留,只对绍筝道“以后自然知晓。后会有期!”,便闪身跃入林中,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徒留绍筝呆愣愣在原地,怅然若失。 第8章 道松 狐狸走了。 绍筝钉在原地,凝着那个白色身影离去的方向,心中惘然,久久未动。 狐狸是她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不错,她确是个狐仙。然几天来朝夕相处,又共历过生死,她早将她视作朋友。何况这些日子中,狐狸对她武功多有指点,算是有半师之谊。如此便别过了,怎能不让人失落?只能盼着山高水长,江湖有缘再见了。 且不论绍筝这厢如何伤心,只说半山腰,一个青衣男子立于林间。他个子颇高,一身青布道袍显是有些年头,浆洗得却也干净;脚下麻鞋不染尘垢,想是轻功十分了得;后背斜背一柄长剑,只留个剑柄露在肩头;看面容不过三十出头,剑眉,方脸,一双虎目,自有些不怒自威的气派。 男子弗一站定,双眉紧皱,刚刚明明有兽族气息,怎么转眼间就不见了? 正疑惑间,身旁风动,已经靠过来一个人。 “哈哈,道松师兄,还是你快啊!小弟甘拜下风!” 那男子一瞪眼:“你又跟来做什么!” 对方也不着恼,笑嘻嘻将手中折扇一展,“小弟是师兄的同伴,当然得跟着师兄。”若非那一脸的不正经模样,这白衣男子唇红齿白再配上那一柄名贵折扇,倒不失为一位浊世佳公子。 那被叫做师兄的男子不屑地一嗤:“我是奉师命来此地办事,与你何干?莫纠缠我,各走各的路是正经!”说罢,也不理会那白衣男子,径自迈步朝深山处行去。 “哎!师兄慢走啊!”白衣男子也不着恼,涎皮赖脸地跟了上来,对方脚下生风,他也发力紧随。这般情形下,言语竟丝毫不受影响,连一丝颤音都没有。 咦?道松也不敢小视他这功夫。要知道他为了甩掉对方,使上了师门绝技,想不到这小子竟能一直跟着自己,居然还能谈笑风生。 “师兄啊,你我师门可是同气连枝啊。剿魔除恶是我辈共任啊,师兄怎么能嫌弃小弟呢?” 道松嫌他聒噪,住了脚步道:“不错,几大门派确是定盟共剿魔道。可这次是我师父派我下山办事,和什么剿魔是不相干的。” 白衣男子折扇一收,往掌心一拍,仍是一脸的笑意:“师兄,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如今,几大门派谁不知这山上有妖气?还听说有战狼的死尸呢,这不是魔道作乱又是什么?嘻嘻,师兄说这番来此处和剿魔不相干?莫非是来猎些野味的?还是和那山下庄上的哪位小娘子是旧相识?” “放屁!”道松年幼时即入道门,几十年来持修严正,怎受得了他这般言语?他剑眉一竖,虎目圆睁:“闻人瑨,别以为你是九兵山庄的少庄主,我便怕了你!再口出不逊,道爷的剑可不是吃素的!” 那叫闻人瑨的男子闻言哈哈大笑:“师兄别恼,玩笑,玩笑!小弟从小就有个毛病,就是管不住这张贱嘴,师兄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不就得了?” 遇到这么个无赖,道松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正思量着怎么打发走这小子,目光所及处,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远处,显是没发现二人靠近。 道松朝闻人瑨低喝一声:“噤声!那里有人!” 闻人瑨此时也见着了,压低声音:“师兄,似是个小娃娃。” 荒山野岭的,一个小娃娃在这儿做什么?道松不由得疑惑。 两人屏息隐在树后,细看那小娃娃。只见她一动不动,徒留个背影,倒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不会是撞了邪吧?”闻人瑨小声道。 胡说八道!道松懒得理会他。 忽然,那孩子动了,转过身,身形不高,是个女娃,一张脸虽是稚气,倒也精致,更有几分英气勃勃。 “啧啧,好个小美人坯子!”闻人瑨砸着唇|舌,桃花眼都挑起来了。 “色|坯!”道松瞧不惯他一脸贪相,鄙夷地不看他。 “嘻嘻,人家明明是个漂亮小姑娘,师兄怎么能这么骂人家?”闻人瑨是个极不要脸的。 我是在骂你!道松哼了一声,更不理会他。 “哟,瞧这小单薄身子骨!啧啧啧,少爷忍不住怜香惜玉了。” 道松再看不下去,和这无赖挤在一处真是污了他的名头。这女娃娃不像个异类,他索性从树后现身。 绍筝正心中难过,冷不防一抬头,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人。她一惊。以她功力竟不知这两个人何时靠近的,定不是普通人物。她心中警觉,面上就露出些惊惶神色。 道松见她表情,以为是个迷路的女娃被突然出现的二人惊吓着了,心中稍缓,道:“丫头,你是这山里的?” 绍筝打量着二人,想起狐狸之前说过她的仇敌发现了她的踪迹,暗想这两人是不是歹人。不会是兽类化形的吧?这青衣道士看着不像个坏人,那白衣男子笑嘻嘻的,倒像个登徒子。 闻人瑨见她也不答话,只用黑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二人,痛心道:“哎哟,可惜个漂亮样子了,竟是个小哑巴。” 你才是哑巴!绍筝怒视他,这登徒子敢辱本公主,她决定不予理睬他。 “道长,我是这山下庄上的。道长迷路了?” 哟,这嗓音,真是动听,如黄鹂鸣翠。闻人瑨嘴角带笑。 “我们是过路的,看这林中风景甚好,本想观赏一二,不想越走越深,竟是迷路了。小姑娘既是山下庄上的,想来是认得路的,劳烦帮我们指个路。” “好,道长随我来。” 绍筝对这二人身份很是疑惑,想着借机引走二人,狐狸便多一分安全。 “小姑娘,还有我呢!”闻人瑨凑过来,“怎么不让我随你来?” 你不是个好人。绍筝回他个白眼,也不理他,背上背篓和一应家什,径自在前面带路。 闻人瑨甩甩扇子,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小姑娘美则美矣,就是性子冷了些。” 一路上,闻人瑨絮絮叨叨,不是赞叹这处风景,就是评论那处风光,也无人理他,他倒也不觉尬尴。 绍筝冷眼旁观二人气度,愈发觉得这二人不普通,特别是那青衣道士,一身正气,还有身形步法,一定是个内功深厚的人。她自然是不敢流露出半点儿功夫的,好在年纪幼小,她对这身份又是扮得轻车熟路,也未引起二人的怀疑。 绍筝想到自己身世,这地方是常待不得的,须得早日离开,早一天离开,就能早一天寻得自己流落至此的原因。她等不得长大成人了。 细细打量着这二人,如果这二人是什么正道门派的呢?如果自己能入得门派呢?是不是就可以走出去了?只是,如何做到呢? “道长是云游的?”绍筝热情问道。 “贫道是奉师命下山办事的。”道松是个正派人,即使隐瞒也不愿对个小女娃扯谎,提到“奉师命”更是一脸恭敬。 下山?这么说他是从某个山上来的? 绍筝不敢多问,毕竟她此时不过是个小丫头,言多必有失,一个山野丫头怎么可能对外界了解太多? 她甜甜一笑:“道长去我家歇歇脚吧,我爹娘最是崇佛敬道的。” 道松微一沉吟,想来这小姑娘不过是个寻常山野丫头,在林中采山珍被自己遇到了,没什么见识,倒不如直接去她父母那里探听些消息。 “也罢,那就叨扰了。” 绍筝又是纯然一笑:“道长忒客气了。” 闻人瑨此刻一脸的无辜:“怎么就没人邀请我?小姑娘不打算邀请大哥哥去家里喝杯茶吗?”说着,还眯着桃花眼,折扇一甩,自以为俊逸无双。 色|坯!不害臊!还敢在扇子上画牡丹,你真以为自己国色天香啊!本公主恨不得挥剑戳你一身窟窿。 第9章 灭门 一路无话,三人展眼间便行至了半山腰。 道松突地停住身形:“且住!” “怎么了,道长?”绍筝也停住了脚步。 道松抽鼻闻了闻,眉头微蹙:“有人放火。” 吓得个闻人瑨一迭声地叫苦:“哪个缺德的?少爷这花容月貌的,不会被烧毁了吧?” 说着,以袍掩面,又肉疼道:“可惜了少爷的袍子了,蜀锦的呢……哎哟哟,作孽哟……” 绍筝大翻白眼,这人是个插科打诨的吧?这副尊容怎么看都是个大家子弟,怎的这般不堪?倒似个绣花枕头。 “道长,是哪里走水了?我们可要换条路走?”她知道面前这青袍道人非凡,修为定是高深,他说起火,那便是真起了火了。 道松敛目,精光一聚,已瞧个大概。 “是山下……不好!”道松惊呼一声,“是你们庄上。” 他救人心切,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倏忽间携住绍筝腰间,使出本门绝技,直奔山下而去,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哎哎哎……师兄等等我啊!”闻人瑨也顾不得遮他那张俊颜了,紧随而下。 整座庄子已经被乌漆漆一团黑烟罩个结实,只闻得四处都是焦糊烟呛味。庄上人早就乱做了一团,喊爹的、叫娘的,还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声,间或能听到有人高喝着奔走救火。 绍筝早已呆住了。眼前这一幕幕,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吧?她虽魂不属此,毕竟还有几分香火情,还有庄上熟识的邻里,说不心焦那是假的。 一把攥住道松的青布袍子,“道长,求你救救他们!” 她前世听说过修道之人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掌故,若眼前这道士有这般能耐,立时就可解了这场危厄。她怎知道松修的是武道,什么“呼风唤雨”,倒不如让他行如疾风多提几桶水来是正经。 “你别乱动。”道松沉声嘱咐过她,身形一动,直奔那黑烟而去了。 约有一个时辰,火总算是熄了,庄上却是另一番模样。断壁残垣,焦土遍地,被火房屋几十间,还有伤者数十人。 全庄上也只有里正涂老爷家仗着院子大房间多,还勉强过得。大家伙儿都没了主意,除了照顾伤患的,能走能撂的都聚在涂老爷家的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讨主意。 涂老爷咳声叹气,无力地倚在一张残破的太师椅上。 管家涂安凑过来,“老爷,刚细细查问了,殁了十一口,六个大的,还有五个娃儿。” 说罢,神色黯然。 涂老爷桐木拐杖重重顿在地上:“作孽啊!” 他叹了口气,又问道:“都是哪家的?可打探清楚了?” 涂安躬着身:“问清了。何猎户和他媳妇,叶家大小四口,杨家大小五口。” 涂老爷怔在当场:“就……就这几家?” “是。”涂安心道,老爷糊涂了吗?这几家大大小小多少口人,死的还少吗? “别人家,没有殁的?” “没有,老爷。只这几家。” 咝……涂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活了六十岁了,这诡异事当真是第一次遇到。这是……这是被灭了门了! 火起时既非平日庄户人家起灶备饭之时,本庄又向来太平,庄户人家又都与世无争,除了偶尔邻里间拌个嘴、孩子间打个架,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人。何况他派人细细打探过了,其间也没有人摆弄招火的物事。这火起得莫名其妙,还有殁了的那几家…… 涂老爷倏的被惊出一身冷汗,杨家与叶家交|好,叶家大郎又与何猎户常在一处吃酒,何猎户前儿说进山遇到了狐仙……何猎户的亲事可是他涂家给说的媒…… 涂老爷几乎瘫软在太师椅上。 “丫头,你节哀吧!”道松看向那个在废墟间长跪不起的小人儿,叹了口气。 绍筝扑簌簌眼泪一对一双滴落。自己定是个灾星降世,前世克死了父母,甚至赔上了家国;今生又害得这一家无辜受累。 杨家早被烧成了一个空壳,焦木还时不时散发着青烟,大人孩子也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了。 绍筝哭得哽咽,她不信这火偏偏就这般赶巧,偏偏就只烧了她家,还有隔壁的叶家,以致两家满门遭难。她曾经绞尽脑汁想离开这户人家,如今终能得偿所愿,谁承想却是阴阳相隔。 她善良慈爱的母亲,还有她乖巧听话的二妹,还有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弟弟……还有叶大叔一家,还有铁柱哥…… 绍筝小小的拳头攥紧,青筋爆出,她不信这火来的无缘无故,到底是何人所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手背抹干脸上的泪水,绍筝直起身,冲着道松一撩衣襟,双膝跪地。 道松一愣:“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道长,求您收我为徒。” “这……” “恭喜师兄得收高徒啊!”闻人瑨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一身素白袍子一尘不染,哪像道松的青布袍被火燎得千疮百孔。 “住口!”道松憎他当救人时无影无踪,此时却来搅乱。 闻人瑨一向皮厚,对他的呵斥浑不在意,还打着哈哈:“师兄莫臊,这孩子虽然是个女娃,我瞧着资质颇好。师兄若是不喜,不如我收了去我的山庄,哈哈!” 道松冷哼一声,这小姑娘长相清秀,若是被你这无耻之人掳去,还有好日子过吗? 他不再理会闻人瑨的聒噪,转身对着依旧跪在原地的绍筝:“丫头,我膝下无徒,也未有过此等打算……” “那正好啊,师兄收了她,不就有徒弟了吗?”闻人瑨不怕死地又接口道。 “闭嘴!”道松虎目爆瞪,若非顾念师父同老庄主的情谊,他真恨不得在这闻人小子身上戳上几剑。九兵山庄老庄主何等英雄,怎么生养了这样的儿子! 绍筝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闷声道:“道长慈悲,就算我高攀不上,求道长给指条明路。” 道松双手背后,凝着眼前这小小的瘦弱身躯,恻隐之心微动:“你这又是何苦?武学之道虽是玄妙无比,但亦是艰险异常,非是你个小小女娃能受得住的。你家可有什么亲友,告诉与我,我毕当护送你周全。” 绍筝伏在地上,并不起身,续道:“道长,我虽年幼,却也知道这火来得蹊跷。求道长慈悲为怀,给我指条明路,有朝一日得报大仇,誓不忘道长再生之恩。” 说罢,“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道松动容。他本是个质朴汉子,怎能受得住稚子如斯? “你且起来,此事从长计议。” “道长不答应,我就不起。”绍筝不动。 “你这女娃忒的执拗。”道松眉头紧皱,这孩子心性坚韧,倒是个学武的性子。 他想了想,又缓言道:“如你所说,此间事来得蹊跷,我须得查探清楚,回禀我家师尊,再定夺你的事。不过你且放心,既然让我遇到了你,便不会袖手不管。” 绍筝闻言,心内稍定,又珍重施了一礼,才缓缓起身。 道松算是受了她这一礼。环顾四周,“先将你的家人收殓了吧!” 绍筝心中一痛,忍下的眼泪又夺眶而出,颤声道:“是。” “闻人瑨,过来帮忙!” “啊?”闻人瑨一指自己的鼻子,“师兄叫我?” “此处还有第二人叫闻人瑨吗?”道松面沉似水。 不是吧!闻人瑨苦着一张脸,死人啊,还是烧成那副惨状的,让他去帮忙收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道兄饶过我吧,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放屁!该救人时你不见了踪影,这会儿让你帮着收殓,是替你赎罪!你就不怕这些冤魂看不下去你见死不救吗?” 闻人瑨又是一哆嗦,“师兄莫吓我,我胆子小得很……我帮忙还不行吗……” 第10章 峥云 天色向晚,夕阳西下,惨淡的光落在烧得空旷旷的屋架上,更显凄凉。寥远处的密林中有几只寒鸦“嘎嘎”地叫着,投巢而去。 闻人瑨四顾,浑身一哆嗦,“师兄哇,咱们走吧,这地方太渗人了。” 道松极其鄙夷他的为人,也不理会他,只看着蹲在焦土地上默然无语的绍筝,这丫头这般模样待在那里有多久了? “丫头,饿了吧?随我去找点儿吃的垫垫肚子吧。” 道松说着,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几条覆着尸首的席子,也觉凄凉。 “这个时辰了,今日怕是没法安葬你家人了,明日再动土吧。我们去吃些东西,回来你再守着这里也不迟。不然,这寒日里的,怎么受得住?” “道长自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绍筝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支着下颌。她仍是无法挥去之前收殓时,看到弟弟妹妹残破不堪的尸首时的痛楚,他们才几岁,为什么要受这般劫难?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已经……没个人形了。到底是何人,歹毒至此? 思及此,她恨恨地咬紧牙关,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说小姑娘啊,你自己一个人守在这儿,就不怕吗?万一夜里闹鬼呢?你这花容月貌的……”闻人瑨提到那个“鬼”字,自己倒是被吓着了,一脸的惊悚,一张俊颜扭作一团,忙合起了手掌朝着东西南北拜了四拜,“神仙菩萨,小的无心之说,可做不得真的,可要保佑小的平安回到家中啊……” 绍筝怒瞪他,此人油嘴滑舌,又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可惜那一身修为了。 闻人瑨见她对自己横眉怒目,忙把嘴巴紧闭,又使劲儿摆了摆手,那意思“小姑娘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当我是个屁放了好了”。 道松突喝一声:“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但听得悉悉索索草丛中一阵乱响,几个庄客模样的汉子哆哆嗦嗦地蹭了过来。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抖着声喝问:“你们又是何人?” 绍筝听得声音熟悉,回身望去,落日的余晖正投射在她的身上。 一个眼力好的庄客瞧得清楚,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鬼啊!”拔腿就跑。 剩下的几个闻言也大叫着“鬼啊”,须臾间就无影无踪了。 绍筝一时呆在当场。 “不知所谓!”道松低斥一声。 闻人瑨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小姑娘,他们不会是以为……你死了吧?” “啊!”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就听得“噼哩噗噜”一阵乱响,一伙人乌压压欺了过来,约有二三十个壮汉,手里都拎着各色家什,刀枪棍棒不一而足,甚至有的拎着耙子铁锨镐头。为首一人,正是涂安。 涂安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几步,“是杨家大丫头吗?” 绍筝立起身:“是……涂大叔?” “哎哟,是我啊!”涂安一拍大腿,“丫头,你还活着啊!” 绍筝凄然:“我去山上采山珍了,没想到……” “哎,真是惨啊!你活着就是万幸啊,神佛菩萨保佑!”涂安一眼瞥见地上的席子,显是下面覆着尸首,暗叹一声,又对着身后的众壮汉道: “大家伙搭把手,把张家铺捐的寿材抬来,这样日头下暴着,总不像个样子。” 众庄客也都是熟识的,七手八脚地抬来了寿材,又小心装殓了。难免又是唏嘘不绝。 绍筝感动于众乡亲的好意,忙一一谢过了。 涂安这时也瞧见了背着手立在一旁的道松,还有扭着身状似看风景实则不敢看入殓的闻人瑨。 “这两位是……”他既是绍筝熟识的长辈,唯恐二人是什么歹人。 “这位是……”绍筝一滞,她竟是不知这青衣道士如何称呼。 道松抱了抱拳,接口道:“贫道法号道松,与朋友云游至此。” “原来如此。”涂安回了一礼。” “你不是救我家二小子的那位道长吗?”一个庄客突然道。 “哎呀呀,要不是你,我家婆娘险些被房梁子拍死。”又一个庄客认出了他。 “道长原来对我庄上有救命大恩,失敬了,失敬了,”涂安连忙又深施了一礼,“请道长移步我家主人处。” 道松本不欲张扬,怎奈被认了出来。出家人不慕俗誉,他想一走了之,可转眼看到绍筝花着一张小脸,心中恻然。 “也好,那就叨扰了。只是劳烦你也带上这小姑娘,给她口热乎汤羹暖暖肚腹吧。” “那是自然。”涂安在前引路。 众庄客随着,寻了处干净所在停放了寿材,又千恩万谢过道松的救命之恩,一同奔着涂老爷家院子去了。 绍筝听涂老爷同道松细说了原委,脸色已经惊得煞白。 何猎户也死了?还有他身怀六甲的媳妇? “道长是修行之人,倒是替小老儿分辨一二,这究竟是个什么缘故?”涂老爷不无担心。 道松微一沉吟:“老人家说那何猎户前日进山见过狐仙?” “正是。这事知者甚少,想是何猎户同叶大郎吃酒时说了,叶大郎又与杨家大郎交|好,偏偏殁了的都是这几家的,道长想,这事不蹊跷吗?” 道松拧眉不语,若真是那狐仙存心报复,又为何……他虎目扫过绍筝。他修道多年,深知天道因缘无因则无果,如果真是报复,为何这孩子躲过了一劫?何况,除非修的是魔道,不然那狐仙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就不怕天道报应吗?难道是…… “老人家,狐仙之说未必尽然,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啊。” “那何猎户的媳妇可是我家给说得的,会不会……道长,我家可是十几口人命啊!”涂老爷作势双膝一软就要下跪。 “老人家不可!”道松忙一把扶住他,“此事或许就此揭过去了。” “揭过去了?” “不错,既然没伤到他人,显见是与旁人无关,老人家尽可安心度日。” “当真如此?”涂老爷依旧是不放心。 “贫道乃峥云门人,绝不打诳语。” “好,好。”涂老爷听得“峥云”二字,一颗心立时放回肚腹中。 峥云? 绍筝暗暗咀嚼。狐狸曾和她分说过这世界的修仙门派,她清楚记得峥云是个大门派,可见这道士是个大有来头的。如此说来,更要跟定了他了。 只是,绍筝不信这场灭门大火是狐狸引来的。狐狸虽然孤傲,但绝不是奸佞之辈,她还对自己那般好,一人一狐共历过生死,她不信狐狸会对她的家人下手。 这背后必定另有玄机。 到底是何人所为呢? 第11章 主上 荒野无人烟,庄上的墓地里,又培起几座新坟,其中还有两座小小的、可怜的茔。 绍筝独自跪在坟前,无声凝噎。 她记起前世曾有人对自己说过:“人固有一死,庸庸碌碌也不过那几十年岁月,不若以我之命为天下人搏个太平盛世。”她记得她是个女子,只记得这些,其他的,似乎还有很多,却无论如何都忆不起来了。能够说得出这番话的女子,绍筝想,定是个奇女子吧? 眼下算是太平盛世吗?不算吧? 狐狸曾对她说过,如今天下分崩,南北不两立,乱世人人自危。就因为是乱世,他们就命如草芥?就因为是乱世,他们就应该被随意夺去性命? 前世的她,离世时不过十六岁,可她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纵然身陨,也是被她的亲生父亲,那位末世帝王为防她辱于敌手而毒杀了的。就算她恨他懦弱无能,却也无权指责他夺了自己的性命,毕竟她的性命就是他给予自己的,何况她也算“借尸还魂”,如今又在这异世活了下来。 可这小小坟茔里的人呢?她的幼弟幼妹,他们又何其无辜?那么小,那么柔弱,没做过任何恶事,就被枉夺了性命!这世道可还有天理在? 狐狸说,什么天理?有实力才有天理! 不错,为今之计,她能做的,只有积蓄实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道松远远看着那瘦小的身躯跪在新坟前,静寂无声。他暗叹一声,这孩子的身世也太过凄惨了些。当日还在山上时,她是个何等灵透的丫头?如今遭此大难,怕是一时难以开解了。 闻人瑨失踪有半日了,道松懒得理会他。这会儿这无赖却又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立在道松身旁,遥遥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口中“啧啧”有声。 “惨哟,真是太惨了。” 道松斜睨他一眼,背着手不语。 “师兄还没看到那边那两家吧?更惨。这丫头家里好歹还剩下她个活口儿,那边的,啧啧啧,一家子老小,就这么都没了。” 道松更觉悲悯,长出了一口气。 “师兄啊,我们何时动身啊?” 道松微凉的目光扫过他:“你是你,我是我。”言外之意,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哎哟,师兄这话说得好生外道。我们是同伴啊,当然要同进退啊。”闻人瑨嬉皮笑脸地攀住道松的袍袖。 道松嫌弃地袍袖一甩,唯恐他脏了自己的衣服似的。 “你回你的九兵山庄,我回我的峥云山,何来同进退之说?” 闻人瑨不提防,险些被他甩个趔趄。闻听此话,立时做西子捧心状:“师兄这话好生伤人。小弟幼时在庄上时,就时时听人言说师兄修为了得,又是侠肝义胆的人物,堪称我辈表率。后与师兄几次相遇,都是敬仰之极,恨不得唯师兄马首是瞻。如今奉父命出来历练,又巧遇师兄,你说这可不是缘分吗?小弟恨不得日日与师兄习学,不止学师兄武学修为,更学师兄高洁人品。” 一番马屁拍下来,闻人瑨还不忘抱拳冲着道松作了一揖,俨然个敬爱兄长的好弟弟。 道松是个耿直的汉子,哪受得住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只觉得浑身鸡皮都起了几层。 “你……你你,闻人瑨,莫跟我说这等谄媚之词,贫道武道平平,没什么可让你学的。” 闻人瑨又是一躬,“师兄过谦了!师兄好歹指点我一二,也不枉我仰慕师兄多年啊!” 道松大摆其手:“没空,没空!我还要去青塘镇见我师妹,有要事。你赶紧做你的事去是正经。” 闻人瑨心中暗笑,这梗道士果然禁不住两句好话,本公子略施小计就引出他下一步的行踪了。 他面上却故作惊讶:“哎呀!师兄是去见慕姑娘吗?哎呀呀,许久未见了!甚是想念啊!慕姑娘最近可好?” 只要是女子,你就一副登徒子模样。 道松冷哼,大是鄙夷其为人。可转念一想,听他之前一番说辞却也是有向学之心,想来也不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只是太过滑溜了些。 如此,便将心中的烦恶稍减了几分。 “师兄要带这小姑娘同去见慕姑娘吗?”闻人瑨遥遥一指跪在远处的绍筝。 “唔,”道松应和一声,“她家人都不在了,总不好留她在此处,暂时又不能回峥云。” “嘻嘻,师兄要是不放心,可以把小姑娘托付给我,我定能照顾她周全。” 道松撇过脸,不理会他的热心。 哼,交给你照顾才是最不让人放心的。 “咦,下雪了。”闻人瑨手掌一伸,一大片雪花落在他如女子般白皙修长的指尖。 阴风怒号,须臾间,鹅毛般的雪片裹挟着寒气倾泻而下。 绍筝仰头望天,这是老天爷在为无辜的逝者鸣不平吗? 大团大团的雪花拍在她的脸颊上,她竟不觉得冷,浑身反倒滚烫得厉害;只有厉风过处,劲刀般割破她的肌肤,她才觉出一丝丝凉意,还有疼痛。 天与地,在她眼中混作了一体,翻卷着、呼啸着,她弱小的身躯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再也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不好!”道松惊呼一声,疾步奔到她身旁。 “丫头!丫头!” 见她面上潮|红异样,道松忙单手托起她的头,另一只手抚过她的额——这么烫! 闻人瑨也凑了过来,在绍筝的衣袖上一摸。 “哎哟,这么单薄的衣衫!小姑娘没什么功力,真难为她了!” 道松眉头紧皱,顾不得其他,抱起她,急急而去。 “主上!”黑衣劲装的男子俯身,单膝着地,跪拜。 “昆离,你回来了?”紫衣女子并没有转身,声线清冷,淡淡的,如水激冰棱般。 “是!”男子缓缓抬头,现出一张不算十分英俊却如刀刻般线条硬朗的脸。 那双眼睛明明是惯于没有任何情绪的,却在见到眼前人散在紫色披风之外的如瀑青丝的那一刻,迸射出炽热甚至贪婪的光芒。他的身形都因着这波动的情绪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紫衣女子有所感,面色一沉,周身散发出愈发冰寒的气息。 昆离身躯一震,忙收敛心神,低头,不敢做声。 半晌,紫衣女子又道:“可寻到姬明月了?” 昆离一脸愧色:“属下无能!到了那里时,姬明月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几具战狼的尸首。” “战狼?”紫衣女子微一沉吟,继而冷哼一声,“你确是无能!” 昆离顿觉胆寒,双膝跪地:“主上恕罪!属下这就去打探姬明月的下落。” “去吧!”紫衣女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任由他施礼后离去。 仰着头,紫衣女子凝着厅堂之上的横梁,出了会儿神,幽幽叹了口气,才移步而出,摆了摆手免了守在两侧的卫士行的礼,穿堂过院,绕过一处假山。约走了一刻钟,眼前是一座月亮门。月亮门上一块匾额,上书两个大字:天地。下侧是落款。瞧那匾额质地,显是很有些年头了。 紫衣女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落款处的人名,冷嘲一声:“天地?命都快没了,还想凌驾天地?” 穿过月亮门,便是禁地,此处没有任何守卫。 紫衣女子来到一扇厚重的玄铁门前,定了定神,如玉的两只手掌按在门上。只听得“咯吱咯吱”一阵响动,半尺厚的铁门竟被推开一人宽窄。女子闪身而入。门又在里面关上了。 此处是个天然洞穴,又由人工就着山势开凿而成。清冷,寂静,没有一丝人气,愈往里走,愈是寒气逼人。 紫衣女子约走了十几丈,在一个拐角处转了个弯,到了一处所在,那寒气就是从这里散出去的。 四壁空荡荡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把石椅和一张石桌散落其间。 最里处竟然是一张寒玉床,隐约仰卧着一人,似是个男子。寒玉床氤氲着寒气,喷薄般透上来,把那男子的面目都遮得模糊了。 紫衣女子走了过去,倚着那寒玉床,也不觉得寒冷。她俯下|身,凝着双目紧闭的青衣男子那张脸,端详了许久。 “你的明月,回来了……” 第12章 沐浴 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针刺般的疼痛。 “冷……”绍筝牙关紧咬,无意识地蹦出一个字。 一只温润的手掌覆在她额头之上,透着暖意,恰似年幼时寒冷的冬日里被母后裹在柔软的皮裘中。虽是昏昏然双目紧闭睁开不得,循着本能,绍筝微扬起脖颈,尽力想要靠近那温暖的所在。 “呵,”女子的轻笑声,“都成个病猫了,还这般淘气。” 音声清越,吹皱了一池春|水。 绍筝迷惘中受其感染,整颗心被暖意包裹,似乎也不那么冰冷了。 “居然烧得这么滚烫……”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恍惚间听得道松低沉着声音说了些什么,女子闻言喟叹一声:“真是可怜。” 绍筝的意识飘飘渺渺,耳边的人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破庙中,衣衫褴褛的妇人拖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偎在香案一角,她怀里还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那婴孩不哭也不闹,像是已经安然睡去。雨下得颇大,时不时有过客进到破庙里躲雨。但凡进来个人,妇人便警觉地偷眼瞧去,战战兢兢的,唯恐来人害了他们一般。 那小姑娘花着一张脸,瘦得皮包骨头,脏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只是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眸,恋恋地一瞬不瞬看着绍筝手中的饼子,无意识地舔了舔皲裂的嘴唇。 “真是可怜。”绍筝心中悲悯。 “普天之下,这样的可怜人,太多了。”蓝衫女子没什么表情。 “姐姐不觉得他们可怜吗?”绍筝蹙眉,她不喜蓝衫女子的无动于衷。 “筝儿,乱世之中,谁人不可怜?”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父皇正当壮年,励精图治,虽偶尔难免刚愎,但图治之心坚固,假以时日,定能再现开国时的盛世风采。如今这天下,有流寇,有暴民,却也还是大郑的天下,何来乱世之说? 蓝衫女子见她急了,但笑不语,可那目光中流露的分明就是“你还小,你不懂”。 绍筝愤愤然,她都十三岁了,哪里小了?她幼承庭训,又有名师指点武艺,自小养在禁中,见多了人情冷暖,哪里就不懂事了? 不再理会蓝衫女子,她掏出两个饼子,塞到那小姑娘的手里,“饿了吧?吃吧!” 小姑娘怯怯的,回头看看她娘。 妇人千恩万谢的。 绍筝止住她的跪拜,惊觉她怀中的婴孩太过安静了。 “娃儿病了,烧得滚烫,没钱治啊……”妇人说着已经抽噎起来。 “拿去给孩子瞧病吧。”绍筝把袋中的小荷包递给了妇人,里面有十几两的散碎银子。 妇人接过,还没来得及拜谢她,忽的一只黝黑大手扑面而来,夺了那荷包就没命地跑开。 绍筝早已怔在原地。 蓝衫女子暴起,兔起鹘落,将抢钱大汉劈手掴在地上。那大汉竟是抽搐几下,口吐白沫,死了。 “也是个可怜人。”蓝衫女子摇头叹息。 “姐……姐姐……”绍筝半晌合不拢嘴巴。 “筝儿,这世道,人人自危,何时普通百姓能吃饱穿暖?”蓝衫女子若有所思。 “吃饱……穿暖?” 此刻绍筝就觉得身上暖融融的,像是几层大被盖着。 她记得今世的养母,就曾在她幼年发烧时把几床大被覆在她的身上。这叫做“捂汗”,是民间退烧的土法子。待得出透一身大汗,风邪也就随着那汗水散去了,烧也就跟着退了。 一只衣袖被撩起,熟悉的触感自她的手腕上传来。绍筝记得那手掌的温暖,即便只有三根手指松松地搭在她腕间。 那女子轻“咦”一声,似是诧异非常。 “师妹,这丫头可有什么妨碍?”道松的声音隐隐透着担忧。 这道士对自己当真不错。绍筝迷蒙中暗想。 女子略一沉吟,“不妨事。师兄,你暂且回避下,我要细细查看这孩子的身体。” “好。”脚步声由大而小,渐渐消失不可闻。 绍筝大羞,除了襁褓中时被母亲看过她身体,还没有人……她意念中始终当自己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就算同为女子,怎可,怎可被她看了身体去? 谁想那女子并没剥她衣物,只是一根食指按定她眉心。 绍筝只觉得那处如被火燎般疼痛。 那团火噗噜噜烧得她口干舌燥,继而急速向中心聚集,越转越快,最终化作一个亮而又亮的光点,星般耀眼。 疼痛稍缓。不待她松一口气,脑中“霍啦”的一声,她眼瞧着那粒光点瞬间拉伸,成为一道光,直直地射入她灵台最深处。 “嗯……”绍筝被灼痛出声。 如能内视般,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台生出一层极薄的似膜似雾的物事,仿佛不堪一击,实却将那道耀眼的白光挡在了外面。 两相碰触,“喀啦啦”不亚于在她脑中劈了个闷雷,连带她整个身躯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紧接着,那层膜微微凹陷,忽的将那道白光弹开。白光不甘心,几番击在膜上,每一击无不如闪似电。终是气力用尽,白光强弩之末,最后一击,无果,碎裂做点点星光,散落无迹。 如此几个回合,表面看来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女子的食指指点着她的眉心;实则内里惊心动魄,不亚于一场大战。 一番折腾下来,绍筝竟是回复了几分精气,身上也不那么酸软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滚落在枕上,倒像下了场好雨。 女子失笑:“想不到你个小娃娃,竟然也有几分手段。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 不像气恼,反而像是棋逢对手的欢悦。 绍筝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思索她话中的深意,她经脉中的气息缓缓流动,自发地治愈每一处伤痛。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休息之后,就可以站起来了,就可以去峥云山学艺。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 身子一轻,绍筝恍惚中觉得自己被人拦腰抱起。 “脏得像只猪。”女子含着笑意。 你才脏得像只猪!绍筝无法诉诸于口,只能默默地腹诽。 “嗯,还是个小美人坯子,长大了是要迷倒众生吗?”女子似乎知道她听得见却无法张口反驳,故意逗她。 这番话若是从个男子口中说出,绍筝定要大骂他“登徒子”,可出自这女子之口,竟让她有几分羞涩,缩着手脚,恨不得将小脸深埋。却不料忽略了此刻的处境,脸颊一侧,触感柔软,淡淡的暖香袭来。 绍筝大囧,那里……那里竟是…… 女子轻笑出声,不以为忤:“小小年纪,竟然是个‘登徒子’。” 你……你才是登徒子!亏你还是个女子,这话……怎么说出口! 女子猜到她所想,又调笑道:“小登徒子,且看咱俩谁厉害!” 说罢,撩起绍筝得青布衫子,不过三两下就扯得干净。 你……你要做什么? 绍筝想要挣扎开,却有心无力,连双目都没力睁开,只能任由女子摆布。她大觉羞辱,心头一酸,大颗大颗的泪水和着汗水滚落,浸透了女子的衫子。 女子动作一滞,拇指擦过她的眼角。 “你莫怕,你悟了一身汗,身上脏得很。我只是与你沐浴,不会做别的。” 你身上才脏得很!绍筝恨不得立时驳斥这女子。“不会做别的”?你还想做什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泪很烫人?”女子边说边剥掉她的外裤。 “筝儿,你的泪水烫着我了……”某个人说过的某句话,飘飘摇摇,从某个未知的角落只冲入她的脑海。 绍筝如遭雷击,意念中已是空白一片,连女子的手已经轻剥下她的内衫都忽略了。 水的温度,不烫不凉,恰到好处。绍筝回复至出生时的样子,任由女子的柔荑徐徐拂过自己全身,迷迷蒙蒙,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寒玉床上。 男子缓缓张开双目,晃了晃神,方才适应了寒洞中的昏暗。 猛地坐起,许久没有活动过的四肢尚不适应他的急切,一个趔趄,他勉强扶住身|下的寒玉床,才稳住了身形。 掌上却是冰寒刺骨,男子一惊,收掌,错愕地看着身|下的物事。瞧不甚清楚,唯有扑面的寒气。 “紫儿!紫儿!”男子惶惶然,唤着自己熟悉的名字。 “嚓”,一声,两声,三声……石室内的烛台依次燃起火光,顿时亮如白昼。 “你醒了?”人随声至,女子依旧是一袭紫衫,如瀑的青丝随意地散在背后,只用个紫色发箍箍在额前。 烛火的光亮温暖晕黄,她面上却淡淡的,仿佛这男子一夜好眠,醒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紫儿,是你吗?”男子微仰着头,有些难以置信眼前人是那个恨不得时时刻刻粘着自己的紫儿。 “是我,凌天,是我。”女子唇角一勾,露出一抹他无比熟悉的调皮,纤手一舒,伸向了他。 男子这才大松一口气,轻搭上她的手掌,由着她拉着自己起身。 “我睡了多久?”男子顾望四周,陌生感油然而生。 “很久。” “五年?十年?”男子的表情愈发的难以置信,他竟沉睡了这么多年吗? “凌天,如今是辛酉年。”女子提醒他,同时也在端详这个男人。还是那张俊颜,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五官还是那副五官,甚至青衫还是那一袭青衫,连胡茬儿都未长出一根……岁月似乎已经在他的身上静止了。可是自己……被唤作“紫儿”的女子心中一黯。 凌天怔住:“二十年!我竟然一睡睡了二十年!” 这……这怎么可能? “不,”紫儿纠正他,“从你睡去的那一天起,已经是,第九个辛酉年了。” 凌天震惊了:“你说什么?五百年!你说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是,沧海桑田,已是五百年。”女子轻叹一声,微不可见的情绪从她眸中划过。 第13章 清玄 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 绍筝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挂青帘子。她努力搜寻着自己前世行走江湖的记忆,这似乎是客店的床榻。 客店!她何时到了客店的? 不是在荒郊外的坟茔地吗? 她依稀记得自己浑身滚烫,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并非什么都不知。昏沉沉中,她恍惚感知有人为她沐浴、更衣,还对她说过些什么。 身为女子的认知令绍筝赧然—— 是何人……更衣!还沐浴! 绍筝惊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身上的棉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于床榻之上。 慌乱地摸|抚全身,触感柔滑。 这…… 她身上原本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粗布内衫、小衣,此刻却俱被换作了丝缎的。熨帖在肌肤上,无比的舒服。虽然和前世宫中所享用的贡绸比不得,不过她受了近十年的穷苦,如此便也觉得珍惜非常了。 “醒了?”女子不知何时立于她面前,嘴角噙着一丝笑,瞧着她慌张地起身,又慌张地抚过全身,尤其是那小小的满足的神情,在那玉娃娃似的脸上现出来,让女子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满足。 绍筝大囧,下意识拢住棉被护在胸前。 女子嗤笑出声:“小妹妹,你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说着,还故意眨眨眼。 绍筝更觉尴尬,这女子的声音……分明就是在昏乱中为她沐浴,还调笑她的那位。 哟,耳根子都红了。 女子看好戏般,眼睁睁看着绍筝羞臊了面皮。 “你……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绍筝深觉这女子的目光带钩,几能把人的情绪均勾出来。 “呵!女子轻笑一声,“我在看你怎么感激我这救命恩人。” “什么……救命恩人?”有这回事? “你前日被道松师兄带来,浑身滚烫得厉害,若非我替你把脉、给你用药,你这条小命儿啊,怕是早就交待了。”女子嘴边挂着一抹淡笑,如明月松风。 绍筝看得一呆。 按说这女子除却身形修俊不俗,面容实在是太过普通了,甚至还泛着暗黄,间有几粒小小的俏皮的雀斑。 可是那舒朗的声音,实难让人和这张脸联系在一处。 绍筝有些替她憾然。 女子目光流转间,早将她的神色收于眼底,嘴角轻勾。 “怎么?不信我救了你性命?” “信!” 怎么敢不信?衣服都被你剥得干净了。 “那你要如何谢我?”女子眼波一转,竟如昆仑映雪、清姿耀目。 绍筝一时语结,痴然地盯着她的双眸。 这双眼睛,为何这般熟悉? “竟然救了个小傻子!”女子见她这副模样,又是忍不住逗弄。 “你……你才小傻子!” 女子突然欺身到她眼前,两根青葱长指捏起她的下巴,歪着头,嘴角还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记着,你欠我一条命……” 绍筝一呆:我何时就欠你一条命了? 可不待她反应过来,女子身形一晃,已然飘至门侧。 绍筝心中一凛:轻功若此,定不是个普通人物。 她这时才得空细细打量女子:素蓝外衫,普通不过;脚下是一双素色薄靴;头上青丝以一根素蓝丝带拢系……浑身上下没有一毫的繁复,恰如这个人通身的气度:透净,高洁,不垢于尘世。 偏偏,出自她口中的话语,那么…… 绍筝不忍心说出“轻佻”二字,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玷污了眼前人。 明明只是第一遭见面…… 这女子身上最过特异处,便是腰间丝绦上的玉葫芦。 白润,澄净,不盈四寸,下方缀着个小小的绛红色如意结。 里面是什么? 绍筝不禁好奇。她前世见识不可谓不广,不过,女子腰间系个葫芦,还是个白玉葫芦,她当真是没见过。 就在她打量间,女子已经将一套月白色衫裤抛给她。 绍筝也不多言,利落穿好。她知道此时多话讨不到任何便宜。 她刚刚系好丝绦,蹬好女子早为她准备好的青缎子快靴,就听那女子扬声道:“师兄,进来吧!” 紧接着,道松挺拔高大的身形踱了进来。 “丫头!好了?”道松也不罗嗦,见绍筝气色颇好,眉宇间也露出几分安然。 “好多了!多谢道长!”绍筝说着,朝着道松施了一礼。她是真心感激这耿直道士。 “你怎么不谢我?”那女子眉角一挑,显是不喜被她这般忽视。 绍筝一滞,想了想,又朝着女子施了一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哈!你才几岁?还‘姑娘’?叫姐姐!”女子玩味地看向她。 道松很是无语。他这个小师妹,天资聪颖,被师父宠得没边儿,有这丫头受的了。 “师妹,莫要在这里耽误时日了。既然这丫头无碍,我便带她回峥云,等师父问话,”道松体贴地替绍筝解了围,还不忘追问自家师妹一句,“师妹你可要随我一同回去?” “师兄忘了我为何来这里了?” 道松顿时紧张起来,瞪圆了虎目,诧异地望向女子:你,不会来真的吧? 师兄看我像是开玩笑吗?女子下颌一挑,回看向他。 胡闹!那里可以禁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道松吹胡子瞪眼:师父知道了,定要罚你! 女子不服气地瞪回:我为师父祝寿,师父高兴还来不及! 几个回合下来,道松大觉挫败。他本就不善言辞,何况是面对一向我行我素的小师妹? 绍筝怪异地瞧着两个人你来我往,心中莫名。她现在有求于人,只好默不作声,赶紧去峥云拜师是正经。 “非要去吗?”道松无奈。 “那草只那处有,不去又能如何?” “可,毕竟太过凶险了……不过是一味酒。”道松实在是理解不得。 “呵!师兄不饮酒,怎知酒的好?”女子说着,轻拍腰间玉葫芦。 原来装的是酒! 绍筝不禁好奇:随身带着一葫芦酒的女子,是怎样的女子? 她意随心动,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女子。 女子已然感知到她的目光,突地一笑:“师兄要带这丫头回峥云?” “是。回去禀告师尊,还要给这丫头个着落。”道松说着,心中暗叹这丫头身世可怜,面上便显出悲悯之意。 女子可不似他这般悲天悯人。 “大师兄啊,求您件事呗!”女子说得讨好,倒当真像是央求自家哥哥的妹子。 道松心中一软:“小师妹,你说!” “师兄你先答应!” “好!师兄答应你就是。” 女子得逞一笑,继而一指呆立在一旁的绍筝:“我要她,随我去!” “啊?”道松直了眼睛。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女子:“师妹,莫打趣你师兄!” “不是打趣,是当真!” “不可!”道松手一挥,“她个小小女娃,怎可跟你去那……那种凶险的地方?不行!” “师兄之前不是答应了吗?”女子话锋一转,“师兄您真以为我要带她去哪里?我是当真瞧这孩子可怜得紧,想带她去转一转,见见世面,纾解下心绪,师兄难道觉得不好吗?” “这……”道松也犹豫了,想想这丫头凄惨的身世,若当真入了峥云,修行何等苦?怕是许久见不到这花花世界了?委实悲凉了些。 稍一沉吟,道松终下了决断:“也罢!不过,你只可带着她见见世面,四处游玩一番也可,绝不可带她去那里!” “师兄放心!”女子顿觉欣悦,一扭头,对着已经愣怔在原地的绍筝:“小妹妹,打今儿起,你跟我走!” 绍筝完全呆住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师兄妹俩几句之后就把她交给了另一个,还是让她觉得不放心的那个。 这女子,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吧? 她眼中的不安被道松收入眼底,又细想想,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小师妹虽然随性了些,但终究不是坏人,又是个诙谐有趣的人,这一路上开导这孩子不致郁郁也是大有可能的。 他大掌轻按绍筝细瘦的肩膀:“丫头,你莫怕!我这师妹不是坏人,还是顶有趣的人,她带你去转一转玩一玩,看看各处的风景,也是她的好心。” 说罢,又一指那女子,“她是我的小师妹,是我师父最疼爱的徒弟,叫慕清玄。” 第14章 对月 星河流转,灿月夺目。 一场雪过,天地间银装素裹、恍若仙境。 繁星拱月,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格外明亮。 素蓝衣衫的慕清玄,斜倚在屋脊上,状似安逸,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白玉葫芦里的酒液。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清朗的双眸中泛上些许茫然。 她慵懒地抬起手掌中的玉葫芦,比着天上的一轮皓月。 “还是你好,一直陪着我……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果然吗?”声音中竟透着股子凄然,任由屋顶的白雪沾满衣襟,也不觉冷。 扬颈,抬腕,饱饮,一气呵成。 风过处,吹起她一瀑青丝,不知迷了谁的眼。 “师妹,还没安歇啊?”道松仰着头,看着屋脊上畅饮的小师妹,可谓情之所至、酣畅淋漓。 想来好饮也不失为一种执着,如同自己执念于武道,天下大道莫不相通啊! 道松心有所感,于修行上似乎又有所心得。 “师兄!”慕清玄放下白玉葫芦,转头俯视他。眸光也瞬间变回清朗。 “小师妹好情志啊!”道松发自内心羡慕自家师妹不羁于外物的性子。不过羡慕归羡慕,他是真真做不来的。 “师兄说笑了!不过是快意人生罢了!”慕清玄说着,一个旋身,自屋脊上翻身而落。 “好个快意人生!”道松抚掌,“这般快意愚兄便做不到。” “师兄心中有大道。”慕清玄点头道。 “哎,什么大道?”道松摆了摆手,“愚兄不过就是个笨人笨功夫,胆子又小,上怕辜负了恩师和师门,下怕带歪了师弟师妹。” “所以,师父才全心信任师兄。” “俗话不是说‘长兄如父’吗?师父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总不敢再多让他老人家操心。” “嘻嘻……师兄有话不妨直说。”慕清玄笑着一张脸,又变成了白日那个调皮的小师妹。 “哎!什么都瞒不过你!”道松叹了口气,“听师兄的话,别去成吗?” 慕清玄含笑看向他:“师兄是不放心我的身手,还是不放心我的人品?” 道松挠头:“不管怎么说,我峥云总归是名门正派,怎好行……咳……” 他本想说“怎好行那宵小行径”,可看到自家师妹一双妙目凝过来,话到嘴边却又噎了回去。 慕清玄只觉好笑,敛了敛眉,正色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朝廷无德,御苑中无数奇花异草还不知将来落于谁手呢。既如此,我们又客气个什么?” “可那毕竟是……”道松踌躇道。 “毕竟是什么?”慕清玄追问,“师兄是想说那毕竟是皇家之物吗?师兄可想过,当今天子无德,横征暴敛,苛捐杂税让百姓苦不堪言,御苑也罢,库府也罢,不过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罢了。我们取来一用,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道松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他本就拙于言辞,此时更是不知当如何作答,只能瞪着双虎目干着急。 慕清玄“噗嗤”一乐:“大师兄,你可别纠结了,我瞧着胃都酸得慌。” 道松更窘。 “师兄放心,轻重缓急我都省得,绝不会丢了师门和恩师的脸面。” 道松无言以对,只好长叹一声,说了句“好自为之”,悻悻地走了。 慕清玄看着道松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客房门后,突喝一声:“小丫头,还要偷看多久?” 一直躲在门后偷瞧的绍筝闻声一个激灵,也知道此刻躲不得了,只好扭扭捏捏地从门后蹭了出来。 “好看吗?”慕清玄勾着唇角。 “啊?”绍筝一呆,继而抬头望向她。 宁静的冬夜,冰轮高悬于中天,慕清玄此刻逆着月光,那道道清亮流光溢彩般投射在她修俊的身姿之上,更衬得她不似凡间人。 着实……很是好看。 绍筝心中默道。 猛然惊醒,绍筝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目光何等放肆,那可不是个孩童该有的目光。 她慌乱间更是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慕姑娘若没什么吩咐,我便回去了。” 说罢,转身想快些逃开。 “小丫头,是你来偷瞧我的吧?我可没唤你来吩咐什么……”说着,还意味深长地一莞尔。 额…… 绍筝暗骂自己真是晚间饼子吃多了撑着了,闲着无事到这儿来偷窥个什么劲儿?这女子可不是个善茬儿。 “呵……”慕清玄被她窘迫的样子一搅,心底的惆怅也消散了些许。 “过来!别傻杵在那儿了!”慕清玄纤手一伸。 绍筝又是一呆,这只手白净如玉,指节骨感修长,单看这只手,谁能想到其主人是那般容颜? 怔忡间,身子一轻,已然被慕清玄挽住腰,就地一拔,落于屋顶。踏脚处,一地莹白。 绍筝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但见慕清玄一撩衣襟盘腿而坐,摸过腰间的玉葫芦,拔下壶嘴,抿了一口。 “会喝酒吗?”她斜睨着绍筝。 见绍筝已呈呆傻状,轻笑着摇了摇头,又抿了一口酒。 “看那月亮美吗?”慕清玄遥遥一指。 绍筝顺着那只漂亮的手望去,明月高悬,繁星点点,怎么不美? “你去过昆仑之巅吗?那里的月更大更亮,就像快要到了天宫一般。”慕清玄微醺了。 我没去过那等神仙之地,倒是在宫中最高的阁楼上赏过月。绍筝暗想。 那夜的月一点儿都不像月,更像是一个人。因为她看着那月,就会思念那个人…… 绍筝将目光转向眼前人。这张脸,真的就是这般模样吗?她不信这如谪仙般清姿耀人双目的人会是那样的面容。 她倒并非以貌取人的,只是在见过那双纤细、瓷白而有力的手之后,她再难以相信。 那人还在自顾自说着。 “见过大海吗?月光下的大海,像一首诗……”慕清玄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她微眯着眼,似在回忆什么。 绍筝缓缓攥紧了拳头—— 就在方才,她想,很想伸出手掌去摸一摸,摸一摸那张脸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见的那般。 清冷的月夜,一坐一站两个人,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第15章 畅快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绍筝便醒了。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时晃神: 昨晚不是在屋脊上吗?还有那个熏熏然的慕清玄……是何时回了房间的? 她原以为自己一觉醒来会是躺在屋顶的雪上呢。 难道是慕清玄她…… 绍筝脸上一红,微微发烧,想到昨晚被那个谪仙般的女子抱回床榻,更觉赧然了。 “吱扭”一声门响,一个素色身影闪身而入。 “小懒蛋,起床了!”此刻的慕清玄哪还有一丝一毫的醉熏?她不知何时已然换了一身水色衣衫,还缀着一围毛领,正神清气爽地立在面前。唯一不变的,就是那挂于腰间的白玉葫芦。 “你……”绍筝听得门响的那一瞬,本能地忙拢住了身上的棉被。 这人怎么从来不知敲门而入的? 慕清玄见她窘迫的情状,笑吟吟道:“又不是什么公主殿下,矜持个什么劲?” 绍筝闻言,心中一惊,慌忙仔细辨识她的神色,不似认真,才略觉宽心。 谁说她不是“公主殿下”? 只不过,是个落难的公主罢了。 绍筝才忽的反应过来慕清玄之前如何呼唤自己,遂愤愤然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才是小懒蛋……” “别啰嗦了!快起来,日头都晒屁股了!今儿得抓紧赶路呢!”慕清玄说着,随手甩给她一件素色的毛氅。 绍筝接过,心头一热:这女子是怕天寒冻着自己。 此时,她倒不知是该斥她言语粗俗,还是该谢她考虑得周详细心了。 穿着停当,绍筝蹬好靴子,迈步出了房门。 道松早已在客栈的桌旁等待二人用早点了。 “道长早!”绍筝没忘了礼数。 “早!”道松点了点头。 刚刚坐定,就听慕清玄的声音响起:“你怎地都没问过我‘早’?” 绍筝暗翻白眼,我还没计较你擅自闯我房间呢?你倒先挑起我的理了。 “小师妹,赶路要紧,莫纠缠无关紧要之事。”道松到底是知道自家师妹的性子的,开口替绍筝解围。 慕清玄唇角一弯,也不多言,低头食早点。 绍筝一哆嗦,那弯起的嘴角怎么看着,让人那么不安呢? 客栈里的人不算少。如今虽是乱世,可这青塘镇毕竟是京畿第一要道,来往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师妹啊,你们此去,诸事都要小心为上。”客栈外,道松还不忘了嘱咐一番。 “师兄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小姑娘的。”慕清玄说着,轻轻拍了拍绍筝的后脑勺。 绍筝一抖。 道松稍觉放心,说了句“好”,便飘然而去了。 看着那个远去的青色身影,绍筝大觉不舍,似乎少了什么可以依赖的人。 “会骑马吗?”慕清玄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绍筝一呆,回头,看到了慕清玄,和一匹高大的白马。 那马绍筝一打眼就知道绝非凡品。且不说其高大峻拔,单是那一身白缎子似的毛色,便可知显非马市上买来的。 “这是我的小白,来,小白,和杨小姑娘打个招呼!”慕清玄如玉手掌托起马颈,那马倒真似通人性般冲着绍筝喷了个响鼻。 绍筝呆了呆—— 小白……果然是个忒俗的名字。 慕清玄上下打量着绍筝。 绍筝被她一双妙目盯得浑身发烫。 “嗯,看起来不是太重的,不会压坏了我的小白。” “……”敢情你是怕我压坏了你的马?本公主像是那身宽体胖的吗? 慕清玄也不啰嗦,将简单的行装挂在马鞍上,继而一旋身,须臾间已经端坐在马鞍之上。接着掌心一翻,冲着绍筝递过去。 “?”绍筝瞧着她利落的动作,心中一动,呆愣愣看着那修长的手掌,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傻了啊?”慕清玄一嗔,“还不上来,呆子!” 上来?我吗? 绍筝迷迷蒙蒙地伸手握住那只手掌,突地身子一轻,转瞬间视野便不一样了。 “如何?” 后背一紧,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上来,绍筝甚至能感受到那专属于女子的柔软所在。她的神经愈发绷紧了,动都不敢动,额角一凉,冷汗都漾了上来。 “怎么,紧张?嗯?”慕清玄的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勾住了马缰绳。 这样的动作使得两个人贴得愈发近了。 慕清玄身上的气息冲鼻而来,绍筝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这味道好生熟悉,到底是何人身上的…… “抓紧喽!”慕清玄轻喝一声,双脚扣住马镫,两腿一夹马腹。 那马“希律律”咆哮一声,在绍筝的惊呼声中,箭般急射而出。 许久,绍筝才些微适应过来那马疾奔的速度。 “如何?畅快吧?”慕清玄在她耳边轻笑。 “……” 绍筝眼看着那马穿街过巷,展眼间就到了郊外。白茫茫的天地间,一匹银色驹子风驰电掣般无拘无束。这种观感如何形容?绍筝说不清楚。她只觉得这般情境之下,让人大觉快意,似乎她胸中堆积了近十年的块垒都能被一扫而净。 天高地广,任君逍遥,不羁于俗世,不囿于生死! 这是何等的境界! “甚好!”她感叹一声。 此时心绪,何止是“甚好”? “甚好!甚好!哈哈哈……”慕清玄也觉畅快,双腿又是一用力。 “小白!让小杨姑娘见识见识你能跑多快!” 小白似感同身受主人的好心情,又是“希律律”一声长啸,四蹄发奔,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第16章 不识 也不知奔了多久,前方遥遥一座巍峨城楼映入眼帘,来往人等络绎不绝,似是十分热闹。 慕清玄一勒缰绳。 那马显然跑得还不够痛快,尤嫌不足,又是“希律律”一阵长嘶。可也不敢违抗了主人的命令,只好“嗒嗒嗒”就地兜了几个圈,“噗噗”又喷了两个响鼻。 慕清玄笑吟吟地拍了拍马颈:“小白乖,有机会再让你尽情驰骋。” 小白果然通人性,果然安静下来,“噗噗”地打了两个响鼻,还弯着颈子在慕清玄的玉掌上蹭了几个来回。 直看得绍筝啧啧称奇。 慕清玄抬臂一指:“前方便是帝京燕城了。帝京城百丈内不得驰马驾车,我们须得走入城中。” 说罢,一个旋身,下马。 只剩绍筝一个人坐在马上。 一阵寒风吹过,身后少了温暖的屏障,绍筝不禁浑身一抖。怔忡地低头看着立在地上仰头瞧自己的慕清玄,绍筝心中警铃大作。 这女子……是要眼睁睁看自己下马吗? 要知道她表面上的身份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少女,家遭变故为道松所救。试想,一个农家少女会骑马吗? 这世上除了狐狸师父没有人知道她会武,难道她要在这女子面前大炫武技来个利落的鹞子翻身? 可那之后她又该如何解释? 她会被怀疑身份,又如何拜入峥云门下? 若不用武—— 绍筝扫了扫自己的小身量,毕竟这具身体太小了,就算比同龄的女娃身子骨要修长些,毕竟不到十岁,那双小腿连马镫都够不到呢。 真要是不用武,就只能这么……轱辘下去了。 她倒不怕受伤,她是……丢不起那个人。 堂堂大郑长公主,这般仪态,太……丢人了! 慕清玄插着手,一副好整以暇等着看戏的模样。绍筝索性心一横: “你抱我……下来……” 话未说完,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慕清玄玩味地看着她通红的脸,轻笑一声,足尖一点,一探掌,已经将她搂入怀中。 一个起落便又回到地面。 绍筝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双手掐紧慕清玄腰间丝绦。前夜熟悉的气息又一次沁至鼻端,竟有些醉人。 绍筝屏息。她不敢闻,直觉告诉她那是种危险的味道,危险到可能让人沉迷至无法自拔。 “吓昏厥了?”慕清玄一挑眉,柔荑直奔她人中掐去。 绍筝吓得一哆嗦,赶紧张眼,手脚并用地挣开慕清玄双臂的束缚。 谁知情急出错,慕清玄一时没防备,手臂一松,绍筝便结结实实地躺在了地上。 “……” 绍筝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节都被摔散了,也亏得地上满是积雪,她不至于受伤。 闷哼了一声,绍筝跌跌撞撞地爬将起来。 “你急个什么?”慕清玄好笑地扶起她,替她拍干净身上的雪迹。 还不都怪你总对我上下其手的? 绍筝闷闷的,大家同为女子,这话她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燕城是北朝第一大都,如今世道不太平,城门前盘查得也是厉害。 约莫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着当兵的盘查完,二人才得以进城。 绍筝跟在牵着小白的慕清玄身后,默默打量着这个北朝重镇,心中暗暗比较。 这燕城虽然繁华,但是与她大郑国昔年的国都比起来,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可见如今这世界的乱世,还不如她大郑呢。 想到前世种种,绍筝不禁伤心。 过往已不可追,只是如今,她也是前路未卜啊。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个慕清玄。等醒过神来,才发现慕清玄正挑着眉望着她。 “?”怎么了? “小姑娘神游天外呢?”慕清玄声音凉凉的。 额…… 确然是神游来着,只是不是天外,是不知如今在哪里的凡间。 “我方才问你话呢。”被个漂亮的小姑娘无情地忽视了,慕清玄微微不满。 “慕……姐姐问我什么?”绍筝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道叫姐姐便叫姐姐吧,又不会少什么,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 慕清玄这才略有喜色。 “我方才问你想不想吃东西。” “额,还好。”绍筝被她盯紧了,就有些不知所措。 慕清玄又一挑眉,“还好?是想吃还是不想吃?” “吃……吃就吃吧。”这女子当真不好相与。 “吃什么?”慕清玄追问道。 “吃……吃什么?”绍筝为难了。她怎知吃什么?将近十年的村野生活,有口吃的就很不错了,来到这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又怎知这世界又有什么? “炮羊汤配方馍如何?” “啊?好。”绍筝怎知她说的什么汤什么馍是个什么东西?反正你说什么我便吃什么吧。 慕清玄突然不语了。 绍筝待了半晌,奇怪地抬起头,只见慕清玄嘴角含笑,正用一种怪模怪样的表情看着她。 “怎……怎么了?”绍筝心虚道。 “我在想啊,”慕清玄的声音幽幽的,“去哪儿弄这些东西给你吃呢?” “什么……什么意思?” “这东西啊,”慕清玄一勾唇,“是我编出来的!” 说罢,轻笑一声,牵着小白就往前走去了。 绍筝完全呆住了—— 这……这女子在套她话! 这世界的吃食似乎和绍筝前世没什么两样。 她前世也曾常在江湖上闯荡,也常在民间流连,各色吃食也都尝过。就如这眼前的小笼包子和米粥,那是最最普通不过的民间吃食。 只不过,她再不敢轻易开口了。 这慕清玄太过……聪明了,绍筝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世,似乎被这女子窥破了。 慕清玄喝完瓷碗中的米粥,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也不说话,一言不发地盯着绍筝和她手中的包子。 绍筝被她的注视吓死了,也顾不得形象了,三口两口吞下手里的包子,要不是赶紧喝了两口米粥,怕是有被噎着的危险。 “急什么?又没人撵着你。”慕清玄见她慌乱,更觉好笑。 “不是还要赶路吗?”绍筝嗫嚅着,唯恐她看破自己的心思。 “不急,”慕清玄探手从口袋中摸出个物事,放在桌上,推给绍筝,“你也学着做点儿事,去把账付了。” “哦。” 绍筝答应一声,捻起那个物事,瞧了瞧。那是个圆形的类似铜板的物事,上面刻印着些文字。 “快去吧!”不等她细看,慕清玄就已经催促她了。 绍筝想问这是铜板吗?还是银两?需不需要找零啊? 可她不敢问。 她和杨家人生活的这些年间,沉醉于武道,加之年龄又小,从没接触过银钱之物,竟不知这世上的通货之物长得何等模样。 想来就是如此吧? 那就如此吧。 可不能问了,再露了怯可怎生是好? “掌柜的,会钞。”绍筝说着,把那圆形物事递给正在台子后扒拉算盘珠子的店掌柜。 那店掌柜低头瞧了瞧她递过来的物事,又疑惑地抬头看看她。 “小姑娘,你家里人呢?” “啊?” “去叫你家里人来!”店掌柜嫌弃地摆摆手,“我可没空儿陪你耍!” “我给你钱付账,你怎么还嫌弃我年纪小呢?”绍筝颇不平。 “小姑娘,你年纪小,也不能拿个破铜片子来戏弄老夫啊!”店掌柜显然也有些气了。 绍筝顿时呆在当场。 错愕地回头看向慕清玄,但见她已是捧腹绝倒。 第17章 夜入 慕清玄付了饭钱,回到二人的桌前,就见绍筝闷坐着,一张小脸嘟得像个刚刚下肚的肉包子。 轻笑一声,慕清玄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的木凳上。 “真生气了啊?”她歪着头看着绍筝,眼中均是笑意。 还敢笑? 绍筝使劲儿瞪她。 戏耍本公主很有趣吗? 怪只怪,她现在人小力微,又是寄人篱下。 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绍筝心中一黯,撇转头,正眼都不瞧她。 “我们还有要事呢,”慕清玄温言道,“得趁着天黑前找家客栈住下,不然宵禁了可就麻烦了。” 自打各地起义纷兴,这北朝大燕国的皇帝令狐光就唯恐哪一天反叛杀到自己的御榻前,于是不仅宫中戒备愈发森严,连帝京中也夜夜宵禁了。更有成队的卫兵巡逻,但凡看到个可疑的,不问青红皂白皆被收监。百姓因此怨声载道。 绍筝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心中的不快便忍不住少了几分。 斜睨了素衣女子一眼,绍筝心道,那是你的“要事”,又不是我的。你这般戏弄于我,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慕清玄一勾唇:“怎么?还要我向你赔礼道歉吗?我可是救过你性命的。不过是看你心情闷闷的,逗你开心罢了。怎地?小小的娃,竟是这般不禁逗吗?” 绍筝大感头疼。这女子动辄拿着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说事儿,还“逗你开心”?她才不信。 慕清玄见她不为所动,依旧闷坐着,又歪着头看了看她,低声道:“不走吗?” 这么低声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听不得的话。 绍筝这念头刚在脑中盘旋,只觉得身前一暗,慕清玄那张带着几粒小雀斑的脸已经凑了过来,将阳光遮得干干净净。 “你……”绍筝下意识后躲。 这女子的面容,明明再普通不过,绍筝却不敢直面她,尤其是那双如星似月的双眸,总是带着一丝戏谑,却又很深,深得让人看不到底。 慕清玄得逞般一笑:“还是……小姑娘想让我抱你走?像在城外那般?” 绍筝吓得一哆嗦—— 大庭广众的,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不等慕清玄再说什么,再做什么,绍筝已经一个箭步飞奔而出,牵小白去了。 看着她像只受惊吓的小兔子似的背影,慕清玄的目光突地一黯。 你,究竟是何人呢? 两个人找到客店安顿下来之后,已是夕阳西下。 “先睡吧。”慕清玄只说了一句,就不再啰嗦,随意放下随身的行囊,解下腰间的玉葫芦,自顾自躺到了榻上。 “?”这是……做什么?绍筝呆住了。天还没擦黑呢,睡得什么觉啊? 慕清玄闭着双眼,似假寐状。 “入夜之后,我们要去个所在。” “我们?” “对,我们,你和我。”慕清玄依旧闭着双眼。 “去哪儿?”绍筝直觉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 慕清玄突然张开眼,直视着她:“皇宫。” “皇……宫……”绍筝瞪大双目,机械地重复。 去皇宫做什么? 难道……难道这女子要暗杀皇上? 慕清玄早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懒着声音:“不是你想得那般,那昏君还不值得我出手。” “那你……你要做什么?”绍筝深觉自己作为当局者,有权利要求知道事实真相。 “盗药草啊。”慕清玄侧过身,单手支着脑袋,凝着她。 “盗药草做什么?”绍筝继续追问。 “杨小姑娘,”慕清玄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听过那句话吗?” “什么?”绍筝愣了愣。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慕清玄说完,一拧身,睡去了,只留给绍筝一个修长的背影。 这……这什么人啊! 绍筝愤愤然。我还没答应跟你去呢!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绍筝正睡得香甜,只觉得脸颊上被拍得作痛。 浑浑噩噩地张开眼,入目的是慕清玄的脸。这女子,此刻正掌拍自己的脸颊拍得起劲儿。 “醒醒了……” “做什么?”绍筝揉揉惺忪的睡眼。 “起身,出发。” “啊?” 绍筝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却见慕清玄不知何时已经换了身黑色劲装,似乎是夜行衣?连白玉葫芦也不见了。 “喏,把这个换上。”慕清玄推给她一团黑色物事。 绍筝好奇地抖落开,发现是一套小号的夜行衣。 “这……这是做什么?” 慕清玄一勾唇:“当然是做什么就要像什么啊。做贼的,当然要有个贼样子。” 绍筝默。 蹑手蹑脚地移到院中。 拴在廊下的小白似乎听到了熟悉的足音,或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噗噗”打了两个响鼻。 “嘘……”慕清玄纤长的食指立在嘴边。 小白闻言,立刻安静了。 慕清玄也不多言,右臂一探,勾在绍筝的腰间,也不见怎的用力,绍筝双脚便离了地。 若非顾忌着二人行踪,绍筝真要惊呼出声了。 她生生忍住了冲口而出的惊叫,但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除此之外,就只有慕清玄穿房跃脊踏在瓦片上微不可闻的响声了。 绍筝大松一口气。 虽然这般行走着实不舒服,可总好过被慕清玄再次试探武功。万一这女子让自己翻身上房呢? 绍筝想都不敢想。 约莫半刻钟,慕清玄停下脚步,一飘身,无声无息地落在雪地之上。 绍筝终于被放下。 她一边平复着激跳不已的心脏,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 这里是一处空旷旷的宽敞长街的尽头。大街之上,没有任何人。 慕清玄轻轻拍拍她的肩头,遥遥一指。 绍筝一回身,被吓个正着。 黑黝黝的天空下,几丈的城墙巍峨耸立,像困在笼中的黑色巨兽,只等着一朝得脱就出来吞人的。 “朝云门。”慕清玄凑过来,贴着她耳边说道。 绍筝耳边一痒,她着实不喜这般亲近。也亏得夜色沉沉,看不清她脸上发的烧。 “什……什么门?”绍筝忍不住想躲开那靠近的气息。 “大内后门,”慕清玄低声一笑,有些得意,“没有守卫。” “哦……” 绍筝话音未落,身子又是一轻。慕清玄纵跃间已经搭上了城墙内垛口,又一发力,两个人轻飘飘地落在了一片柔软的雪地上。 这是……进来了? 绍筝大感惊异。这慕清玄的轻身功夫比她想象的还要俊,果然是名门弟子吗? 她于是暗下决心,定要拜入峥云门下。 “哎哟,不好!”慕清玄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了?绍筝一惊,焦急地看向她。 在她心中,慕清玄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如今到了这等危险的境地,若是慕清玄说“不好”,那是不是真的就要“不好”了? 慕清玄压低声音,急道:“我不知御苑在何处……” “……”绍筝也愣住了。 这人不是处处精细吗?怎么会忽略这等大事?不知御苑在何处,又怎么去盗药草? “擦擦擦”,远处隐隐传来一队人走步的声音。 “不好!巡逻的禁卫来了,这可如何是好?”慕清玄有些慌乱。 绍筝脑中灵光乍现,突地想起前世的御苑就在宫中的西南角,想来建筑风水都是相通的。既然如此,不妨一试。 她忙道:“去西南角!” 慕清玄闻言,猛然回头望向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倒是知道得多……” 绍筝脑中嗡嗡作响,怎么好似又被算计了? 第18章 盗草 风萧瑟,冬夜里,纵然是世间最最繁华的皇宫内院也是清冷的。 “都给我打起精神,把招子放亮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谁都难逃罪责!”领队的军官高喝一声。 一队禁卫“踏踏踏”的靴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见了。 躲在树后的绍筝这才稍松了一口气。她旋了个身,对上立在她身后一脸玩味的慕清玄。 “这般戏耍我,当真有趣吗?”她压低了声音,质问道。 “我何时戏耍你了?”慕清玄一摊手,状似无辜。 “你……”绍筝大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之感,这女子,简直是个……无赖!可惜了那一身超凡脱俗的气质。 “你自己心中无鬼,还怕鬼叫门吗?”慕清玄又把脸凑了上来。 绍筝吓得一躲,心中更是一凛—— 这话,有深意? “你……什么意思?”她目光游移,声音也没底气起来。 “呵呵……”慕清玄但笑无语。 绍筝更觉头皮发炸。 慕清玄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这么着吧,我给你指条明路。” “什么明路?”绍筝直觉这女子又要算计自己,立时警惕起来。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慕清玄对上她的双眼,似要看清楚她的神色。 “离我远点儿!”绍筝烦躁地推开她。 慕清玄一挑眉,小姑娘急了? 她更觉有趣,似乎在逗弄什么可爱又顽皮的小动物,就差伸出那白玉手掌,按在小姑娘的脑袋上揉一揉了。 “有话直说!”绍筝撇过头,她也曾是公主好吧?她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呵!”慕清玄轻笑一声,“简单说呢,就是,你帮我盗药草,我帮你保守秘密。如何?” 绍筝一凛。 “什么秘密?”这女子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般可就不像样了啊,小姑娘,”慕清玄右手食指和拇指一扣下巴,“做交易吗,总要有个诚意吧?” 她不经意的小动作让绍筝晃了晃神,为何这般眼熟? “怎么样?成交不?”慕清玄并未注意到她异样的神情,追问道,口气中满是戏谑。 绍筝大皱其眉,陷阱,陷阱,一定是陷阱!这女子太过诡道,她知道自己斗不过,可又不甘心。 “你身手那么好,用我帮你盗草?”绍筝一语中的。 “哈,”慕清玄打了个哈哈,“多谢你的称赞,我也觉得我身手不错。不过,谁让我好心呢?” 绍筝冷哼一声,她才不信慕清玄有什么好心。 慕清玄胳膊肘轻杵她,软着声音:“答应了吧,你不吃亏的。” 绍筝受不了她的温言软语,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小鸡皮。一定是今晚的风太大了,她心道。 她实在耐不住,又觉不服气,揪着眉头,盯住慕清玄:“你到底看出我什么了?” 慕清玄闻言唇角一勾,纤纤玉指在她眼前左右一摆。 “佛曰,不可说……” 绍筝气结。 “便是这里?”绍筝低声问。 慕清玄点点头。 二人潜行匿踪,躲过宫中守卫自是不成问题。不过一刻钟,就潜至宫中一角,眼前景观突地一变,耀了绍筝的双目。 她努力眨眨眼,确认自己不是到了仙境。 大片大片的玉色琉璃,望不到边际似的。 “这是……” 不待她说完,慕清玄携着她手,一飘身,跃上左侧高台,那是一座玄色的阁楼。 “这里瞧着更妙。”慕清玄指点给她看。 绍筝一呆。 这……这分明就是个巨大的阴阳鱼。左侧的半圆正是那片玉色琉璃,二人所处的玄色阁楼正是阵眼所在。遥遥望去,可见远处大片大片的玄色琉璃中一座玉色阁楼。 “令狐光崇道,宫中多是这等构造。他幼年学道,深知道玄之理,继位之后就大耗民力,弄了这么一处御苑,又大肆搜敛举国奇珍异草种在这里,供他享用服食,以求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慕清玄解释着。 “你看这边,”她抬手一指近处,“种在这里的,俱都是炽阳之草。那边玄色琉璃下的,俱都是阴寒之草。因着有琉璃遮蔽,又大耗财力修持养护,这些药草不惧寒暑,都长得极好。” 当真……好生奢靡。 绍筝暗叹一声。 她前世也是生于末世,幼年时听说过些宫中旧事,说及她的祖父、曾祖父在位时何等奢靡,何等大役天下人以为一人之享用,于是杨家天下就被这么一年年败坏了。到了她父皇这一辈,虽然有心励精图治,怎奈也是螳臂当车。何况,她父皇也是个刚愎自用的。 哎……过往种种都已随风逝去了。只是,这令狐光一味横征暴敛,天下大乱,不知要坑害多少无辜的百姓。 “想什么呢?”慕清玄停住解释,问道。 绍筝摇摇头,想到生灵涂炭,她深觉无力。 慕清玄也不深究,继续道:“我要你去盗的那草叫‘当阳’,茎绿叶红,还嵌着一圈金黄,很是好认。” “嗯,记住了。” 慕清玄终是有些不放心:“你自己可以吗?” 绍筝摆摆手,表示无虞。 慕清玄点点头,“你只管放心大胆进去,万一有什么意外,保命第一。可记住了?” 绍筝颔首。 她心中郁郁,又想到既然已被慕清玄看破,便懒得伪装,一纵身,跃下两丈高台,“哒”的一声轻响,落在雪地上。 功夫不错啊!慕清玄挑眉。 想来是夜半时分,守卫的也俱都睡去了。绍筝没遇到什么障碍便进入了那玉色琉璃棚中。 放眼望去,果然大开眼界,奇珍异草让人看花了眼。 她无心多做鉴赏,脚下步法不停,目光更是逡巡不绝。 只听得“擦擦擦”、“蹭蹭蹭”,她片刻间就从这一边寻到了那一边,又折了个身,沿着短边继续搜寻。 果然,在偏角处,一丛金黄色耀人眼目。 绍筝仔细辨识,当真是那叫做“当阳”的药草。 她连忙按照慕清玄的吩咐,摘了十余棵,敛在怀中,收好,转身就要晃动身形遁走。 “小哥哥!”突然一个清脆的嗓音响起。 绍筝脚步一滞,她怎想到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在?这一声对她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她整个人就这么僵直了。 第19章 殿下 “小哥哥!”又一声呼唤响起。 明明只是清脆的童音,却惊出了绍筝一身冷汗。 她此时可是个做贼的,怀里正揣着赃物。常言道“捉贼捉赃”,虽说那皇帝令狐光不是个好东西,可好歹这也是人家的后花园,绍筝还自矜着“长公主”的身份呢。 她僵住脚步,像被冻住了似的,缓缓地、机械般地拧过头往后瞧。 “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之后,自草丛中闪出个小小的人儿。 粉雕玉砌般,像个雪团儿似的瓷娃娃,正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绍筝一呆,也瞪着双大眼盯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人儿。 那是个很小的小姑娘,约莫四五岁年纪,身上套着粉嫩嫩的宫装,上面还沾着细碎的草屑和泥土,白嫩的小脸儿上也未能幸免,横的竖的几道黑、灰相间的尘土。 那小姑娘见她不语,抬着小手一指绍筝怀里:“小哥哥也是来这里和药草玩儿的吗?” 和药草玩儿? 绍筝嘴角抽了抽,继而意识到这是个无害的小丫头。 她此刻身上着着黑色劲装,又是图方便只简单束了发,用一根青色带子勒住,难怪小丫头把她认作了男孩儿。 绍筝也不欲解释自己其实是个“姐姐”,由着这孩子误解去吧。 她忽的想起慕清玄之前说过的“做贼的,当然要有个贼样子”,不禁莞尔。 那小姑娘看到她笑得好看,眼睛倏的一亮。 “小哥哥长得真好看!比皇兄还好看!”说着,龇着一对瓷白瓷白的小虎牙歪头一笑。 额…… 绍筝额角一滴冷汗砸在地面上,个小丫头不要说得好像本公主是来色|诱你的。 皇兄? 莫非这小丫头是……公主? 哎哟不好!若是有这等贵人在此,那定然是少不了护卫人等的。这里待不得! 她不敢多做停留,晃动身形,转身就要离开。 “小哥哥!”那小姑娘突地又叫了一声,接着嗫嚅着小着声音,“我害怕……” 害怕? 绍筝眉头一皱。这一世的妹妹引弟也曾做了噩梦夜半时分这般粘着自己,小声说着:“姐姐,我害怕……” 想到此处,她心头立时软了下来。又回转身,三两步走到小姑娘面前,低着头看着她。 那小姑娘只到她胸口处,离得这样近,只好努力地仰着头瞧她。 绍筝觉得好笑,单膝一点,蹲下|身,和她平视。 “你家人呢?” “家人?”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思考这个词。 “你家在哪儿?”绍筝又问。 这回小姑娘倒是听明白了,脆生生地答道:“我住在长宁宫。” 果然是皇宫中的贵人。绍筝暗道。 “为何到了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小姑娘听闻这话,小嘴一撇,眼里立时含了一包泪。 “我喜欢来这里玩,阿奴不许……我就悄悄地跑来,玩着玩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就黑透了……” 说着,眼圈一红,泪珠儿扑簌簌而下。 “我害怕……” 绍筝看得揪心。 若这小姑娘真的是位公主,怕是同自己前世同命,皆是末世公主,将来若是某一天当真改朝换代了,那便是一场浩劫,不知她届时会否有命在。 思及此,绍筝恻隐之心大动。她柔着声音,对小姑娘说道:“我可以送你回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当绍筝怀里抱着个漂亮的女娃娃蹿上阁楼之上时,慕清玄怔忡地半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绍筝从没见过她这般表情,顿觉新鲜。 “这……这孩子哪来的?”慕清玄指点着女娃娃,语不成句。 “捡的!”绍筝唇角一勾。难得见到慕清玄失态,岂能不好好逗弄她一番? 不等慕清玄接口,怀里的小姑娘先欢叫起来。 “小哥哥!你好厉害!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她被绍筝之前的轻身功夫惊呆了。 “嘘……”绍筝止住她的惊叫,“说好了,要悄悄的……” “好……”小姑娘一只小手搭在嘴边,压低了声音,“你好厉害!你能带我去天上吗?娘亲说她去天上了,你带我去看娘亲好吗?” 绍筝心中一黯,知道这小姑娘的娘亲其实是故去了,只不过大概是临终之时舍不得女儿难过,才这般糊弄她。 没娘的孩子可怜啊! 绍筝揉揉她的小脑袋。小姑娘不解地看着她。 慕清玄无语地看着两个人的互动,行啊,来来去去这么一会儿,就弄了个小拥趸回来。 绍筝把小姑娘放在地上,嘱咐她不要乱动,又从怀里掏出十几棵“当阳”,递给慕清玄。 “慕姐姐,给你的药草。还要烦你在此稍等片刻。” “?”慕清玄接过,疑惑地看着她。 绍筝再次抱起小姑娘:“我得送她回宫。” 说罢,转身欲走。 “慢着!”慕清玄唤住她,“你去哪儿?” “送她回长宁宫。” “长宁宫?”慕清玄转头看向小姑娘,恍然大悟,“你是……” “你疯了!”这句话是对着绍筝说的,“你可知她是何人?可知这般在宫中来来往往何等凶险?” 绍筝抿紧嘴唇,“她很可怜……” “可怜?她是公主,是令狐光的幼妹,你说她可怜?”慕清玄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末世公主,可怜得很……”绍筝苦笑一声,紧了紧怀抱,“你不懂!” 慕清玄皱眉。 小姑娘则乖觉地环紧了绍筝的脖颈。 “慕姐姐在此等我就好,不必亲身涉险。”绍筝说罢,也不多言,飘身跃下高阁。 弗一落地,就听耳边风响,慕清玄已然立在她身前。 绍筝不解。 “走吧,一起去吧。”慕清玄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20章 师父 从御苑到长宁宫,路程并不算近,加之带着个小拖油瓶,唯恐惊动了禁卫,绍筝二人更多了几分小心。 一路之上,小姑娘始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皇后嫂嫂戴了什么式样的簪子到长宁宫里的鹦鹉会说什么话,无不絮絮叨叨地说给绍筝听。害得绍筝得时不时地以手势示意她“小声些”。好在小姑娘也算乖觉,索性趴伏在她肩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给她听。 慕清玄嘴角抽了抽。您二位这是要演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吗? 不过,这么一番絮叨下来,绍筝倒是约略知晓了许多宫中之事。 这小姑娘大名叫做令狐芷,是令狐光唯一的妹妹,不过她硬要绍筝叫自己的小名“阿囡”,说是只有父皇、娘亲、母后和皇兄还有皇后嫂嫂这么叫自己,但是小哥哥也可以的,因为小哥哥是“家里人”。 绍筝暗翻白眼,也着实不好跟一个小丫头认真一般见识,只求她乖乖的不要吵闹便好,其他的,由着她去吧。 终于潜至长宁宫附近。 行在前方的慕清玄一挥手,止住了脚步。 “就在这里吧,再靠近便危险了。”她压低着声音道。 “好。”绍筝应了一声,也不犹豫,放下怀中的令狐芷。 谁知令狐芷竟然不松手。 “?”这是做什么?绍筝一愣。 “小哥哥要抛下我不管了吗?”令狐芷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妹妹你不要一副我始乱终弃的样子好吗?绍筝犯愁了。 令狐芷双脚挨着地面,两只小胳膊却始终搂着绍筝的脖颈。 绍筝无奈,她总不能硬掰开小姑娘细瘦的胳膊吧?伤着她怎么办? 脖颈里一热,继而一湿。 哭了? 她只好耐下性子糊弄令狐芷道:“你要乖!哥哥要回天上去,回去的晚了要被责罚的。你乖乖的,哥哥才能告诉你娘亲,让她高兴。” 令狐芷这才松开手,泪汪汪的大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绍筝被她亮晶晶的目光瞧得脸上一红,亏得夜色浓重才不至于露怯。 “那,你要常来看阿囡……”令狐芷嗫嚅着,突地想到了什么,小小的耳珠儿都沁红了。 她拉着绍筝的衣襟儿,使劲儿踮着脚尖,本想亲亲这漂亮小哥哥的面颊,却怎奈个子矮小,只蹭到绍筝的下巴。倒把自己羞了个大红脸。 绍筝忽觉下颌上贴上个柔软的物事,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她眼睛都瞪圆了。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那软软的嘴唇的主人已经跑远了。 “啧啧,艳|福不浅啊!”慕清玄拢着手,笑眯眯地把整出好戏收入眼底。 “你……说什么呢!”绍筝瞪她。 “她看上你了,小哥哥……”慕清玄故意学着令狐芷细细的嗓音,“她可是天潢贵胄啊,小哥哥……” 绍筝一阵恶寒,恨不得贴上她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我是女的!”她愤然道。 慕清玄闻言眼角一挑,故意霎了霎眼,语中带笑:“谁说女子和女子不能相恋?” 绍筝错愕。 她被触及心事,心中烦乱,不愿多言,沉着脸道:“再不离开天都要亮了。” 慕清玄轻笑一声,也不追问。 离开长宁宫,是必定要经过皇帝令狐光的寝殿和日常处理政事的中泰殿的。 二人踏着厚厚的积雪疾行奔走至中泰殿附近时,慕清玄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扣住绍筝的腰肢,“蹭蹭蹭”几个跳跃便落至最高的树丫之上。 “有高手靠近。”慕清玄低声解释着。 绍筝知她手段,她说有高手便必定有高手,于是也不怀疑,两个人伏下身子,贴在树枝上遥遥俯视着地面。 约莫不到半刻钟,但见远处恍恍惚惚一片光晕缓缓而来。走在前头的是几对小黄门,打着宫灯照路开道,接着是一队御林军,中间簇拥着个……紫衣女子? 好大的排场!莫非是后宫中的哪位娘娘? 绍筝暗想。 可是,这样的贵人,深夜出行,竟然是既没抬轿,又没担辇,岂不奇怪? 她竖起耳朵细细听着下面的动静。 只听那个陪侍在紫衣女子身侧的胖大内监弓着身,毕恭毕敬道:“巫尊主,您这不是折煞老奴吗?” “不干你的事,我不习惯坐那劳什子。我自会和你家主子说清楚,不会怪罪于你。”女子的声音淡然,如一缕凉风。 “是是,”内监连忙陪着笑脸,“您老人家是世外高人,哪像咱们这些俗人……” 见女子面露不耐,那内监立马换了个口风:“巫尊主,您瞧,这可不就到了?” 竟然是她? 慕清玄心中一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处遇到这个人。 不行,暂时走不得。 且不论慕清玄此刻心中所想,只说那紫衣女子在众人簇拥下朝着大殿走了几步,忽有所觉,脚步一滞。她放出一缕神识,须臾间便了然了。嘴角浮上一丝笑意,虽然步履节奏如故,心内却不由得欢然几分。 一行人陆陆续续进入殿中。 殿门一关,慕清玄携着绍筝飘身而下,悄无声息地潜至殿侧无人处,隔着窗纱小心观瞧。 大殿正中,一张大案上零零落落堆着些笔墨纸砚、书籍、奏折诸般物事,案后椅侧立着个男子,正背对着门不知在想些什么。男子身侧,侍立着两个小内监。 “爷,巫尊主到了。”之前那个胖大的内监弓着身回禀。 男子闻言,急忙转身。 看样貌,鼻若悬胆,目若朗星,身形修长,面如冠玉,端的是个美男子。 绍筝心想,这人大概就是北朝的皇帝令狐光吧?难怪令狐敏之说她“皇兄好漂亮的”。 男子见到紫衣女子的一刹那,眼中迸射出异样的光芒。 紫衣女子觉察到,通身气息突地一冷。 男子身形一僵,忙收敛心神,回复了之前的清明。 他挥了挥手,屋内人等会意,俱都躬身退下,胖大内监更是有眼色地掩好了殿门。 当殿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令狐光才三两步行至紫衣女子身前,一撩衣摆,双膝跪到,口中道: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第21章 御兽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巫紫衣盯着拜伏在眼前的年轻男子,不由得神情恍惚。曾几何时,跪拜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只有几岁的小童,如今他竟然长得这么大了,曾经只到自己腰间的个头儿如今竟比自己还要高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转眼间近二十年就这般倏忽而过。不知自己还有多少个二十年好过。 想到生死之事,巫紫衣心内一紧。殿内淡淡的安神香的气息沁入鼻端,让她稍稍回神,方才意识到令狐光已经跪拜许久了。 “你起来吧。”巫紫衣温言道。 “是。”令狐光答应一声,这才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哪还有半分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姿? 巫紫衣也不客套,迈步到大案后,坐在椅上,凝着令狐光。 “你传信与为师,是有何要事?” 令狐光壮着胆子对上巫紫衣的雪眸,拱了拱手:“师父不知,我这御苑中不是种了些异草吗?徒儿时刻想着孝敬师父,就命人着那些难得的挑拣了顶尖的出来,想着这些药草师父服食之后,于修道上定是大有助益的。只是师父知晓徒儿的身份,轻易脱不得身,又不敢派人去凌云扰了师父的清修,就只好出此下策请了师父下山一游。” “你有心了。”巫紫衣淡然道。 “孝敬师父是徒儿的本分。”令狐光谦道。 巫紫衣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不禁眉头暗皱—— 她这小徒弟看向她的目光总似不纯。 令狐光被她眼风扫过,心虚地低了低头。 其实他内心中哪有什么尊师重道之意? 他幼时遭遇巨变,父皇听信谗言,致使母亲被奸妃所害死于非命,他更是险些夭折。幸亏死心塌地的护卫护着他逃出宫去,危急关头被游历的巫紫衣所救,后又收他为徒,虽然没学得十分的能耐,然与普通人相比算是相当的奇遇了。 过得十余年,他父皇病危,膝下零落,竟没个儿子承继天下,才想起了他,于是派出大臣四处寻找,终于寻到,接回了宫中。 令狐光年幼吃过太多苦头,一朝得志就不可收拾,颐指气使、刚愎自用种种不可计数,更是睚眦必报,将当年陷害他母子的所有人等,灭门的灭门,流放的流放,几无幸免,任谁劝说都是无用。 他既然富有天下,贵不可言,自然就生出些贪婪情愫。他的皇后出身世家名门,是有名的大家闺秀,淑婉却也懦弱。令狐光见惯了江湖儿女意气风发,怎会喜欢这等女子?尤其是幼时就被巫紫衣收在身边,只觉得普天之下只有师父才是最美的女子,是不可亵渎的神女。时日久了,富贵日隆,难免有了别样的心思,有时甚至是猥|亵的。 这等心思他初时还觉自责,后来愈发膨胀,心想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便是娶了师父那样的女子也无不可。贪|欲日盛,种种心思就收不住了,思念之切抓心挠肝、食不甘味,只得借了这么个由子请来师父一解相思之苦。 “光儿?光儿!” 令狐光一晃神,才意识到师父在唤自己,他连忙收敛心神。 “师父有何吩咐?” 巫紫衣看着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心中微微不安。 “光儿,不是为师絮叨,你孝敬师父是好的。只是,这些年来,我虽身在凌云,也听说过些你的事。你是皇帝不假,不过,有些事你做得,有些事,就算你是皇帝也做不得。” 令狐光一凛。 “百姓是水,朝廷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巫紫衣沉着声音,“你看看这天下,看看这百姓,苦成什么样子了?你也该好好想想如何坐好江山了!” 令狐光闻言,大感不悦,他一向自负,自诩文能安邦、武能定天下。这些话若是十几年前听到,他大概能听进去几分,可如今,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朕是师父教出来的,师父何必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巫紫衣语结。或许那人说的对,“缘起则聚,缘灭则散”,“话送知人,饭送饥人”,这徒弟好也罢,坏也罢,自今以后就权当无关之人吧! 既然想得清楚,她便不再做言语纠缠。 “你的孝心,师父心领了。就是不知道你这宫中御苑里的奇花异草如何。”说着,勾唇一笑。 令狐光几乎被她的笑意晃花了眼。他强自定了定神:“我这宫中的,虽比不得师父的凌云,也都是拔尖的。” “果真拔尖?”巫紫衣斜睨着他。 “果真!”令狐光怎愿在痴迷的女子面前示弱? “不见得吧?”巫紫衣抬掌一指窗外,“依我看,你这宫中的侍卫就太过稀松平常,两个刺客偷窥了一炷香功夫了,居然没人发现?” “什么?” 听得“刺客”二字,令狐光惊出一身冷汗,他刚想大喝一声“来人!捉刺客!”,就听巫紫衣悠然道: “你的那些手下,省省吧。” 伏在殿外的慕清玄和绍筝听得巫紫衣说出“刺客”两个字时,也是大惊失色。 慕清玄暗骂自己大意,不是不知道那女子的能耐,竟然放任自己在这里听壁脚。 她心道“不好”,急忙携着绍筝就要蹿房越脊逃出宫去。 孰料,不等她动作,只听得“哧哧哧”“吱吱吱”一阵乱响。 大殿中紫气升腾,巫紫衣轻喝一声:“着!” 慕清玄二人身后黑压压腾起一片。 慕清玄急转身形,目光如电,看得清楚—— 那竟然是二十余只各色蛇鼠之类,一个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直朝两个人扑了过来。 绍筝已然看得呆住了。 “快走!”慕清玄喝了一声,攀住她腰间,蹿上殿顶。 那些蛇鼠竟像是受了指挥,更像是长了翅膀般,齐齐地冲上殿顶。 “不好!有刺客!有刺客!”殿外的禁卫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大喊着抓刺客。 慕清玄知道此处一刻都停留不得,抓着绍筝,没命地飞奔。腾挪辗转,越过几层大殿,回头一看,那黑压压的一片竟然还跟在身后。 慕清玄大感头疼。 却不料,前有狼后有虎。她二人正发足飞奔时,眼前又出现一团黑影,急急朝两人射了过来。 二人顾不得多想,只得见招拆招,双手挥舞,劈斩那些此刻本应该安静躲藏或者冬眠的蛇鼠之类。 怎奈双拳难敌四手,慕清玄分神顾着绍筝那边,防她受伤,不想自己被一只三角头的毒蛇抽冷子咬在了肩头。 她闷哼一声,顿觉伤口处一麻,继而没了知觉。 有毒! 慕清玄不敢耽搁,狂轰出几招,顾不得肩头流血不止,将绍筝夹在腋下,狂奔而去。 第22章 叙旧 绍筝听到慕清玄闷哼一声,就知不好。 此刻被慕清玄携在腋下狂奔,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两侧的景物飞快闪过。 “你还好吧?”她心中忐忑。 慕清玄哪敢应她的问话? 肩膀上的麻木感渐渐扩散开来,慕清玄知道这是毒性在发作,她奔得越快,动作越大,毒性散得就越快。可大敌当前,不赶紧找个稳妥处,更是凶险异常。 慕清玄只得强撑着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头脑中的一丝清明。闪转腾挪,穿街过巷,总算是身后没什么动静了,慕清玄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眼前已是帝京城郊,放眼放去,一派衰败景色。 夜半时分,庄户人家早都睡下了,连看家的狗都没有了声响。 跌跌撞撞地寻了个破旧的土地庙,慕清玄再难支撑,喉头一甜,喷出一口暗紫色的血。 她心神一松,身上的气力便散了,绍筝不待挣扎,就被摔在了地上。 绍筝一个轱辘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慕清玄。 “慕姐姐!慕姐姐你可还好?” 这女子虽然满嘴浑话又口无遮拦,可危急关头却是处处维护自己周全,令绍筝大受感动。 慕清玄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绍筝搀着她在一只破蒲团上坐好,只见她额上的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一行透明的液体正沿着脖颈滚落进黑色劲装的领口处。 “很疼吗?”绍筝关心道。 “无妨……”慕清玄的声音有些抖,“……没有性命之虞……把毒逼出来就好了……” 她说着,盘腿而坐,手上掐了个法诀,双眼微闭,不再做声。 绍筝知道她要疗伤,不敢打扰,只得担心地静静看着她运功。 土地庙里破败得很,窗纸早被凛冽的寒风撕碎了。皓月当空,月光穿过窗户投射进来,正好落在香案前的蒲团上。 绍筝瞧得专注,只见月光映射下,慕清玄的头顶渐渐氤氲出白色的雾气,有形质般环绕着她,在她周身流转,似乎在熨帖着每一寸肌肤。 绍筝呆了呆—— 这样云雾缭绕中的慕清玄,让她想起来前世在宫中看到的父皇珍藏的《帝子游仙图》,那里面的姑射仙子、广寒嫦娥也不过如此。 细看之下,绍筝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慕清玄的脸颊侧贴近耳边的地方,隐隐起了一层小褶皱,就像是纸张被水浸过后微微皱起的样子。 难道…… 绍筝心如擂鼓,她突然有了些说不清楚的期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功夫,慕清玄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目。 入眼处就是绍筝关怀的脸。 “小姑娘这般担心我吗?”慕清玄说着,勾唇一笑。 这人果然好不得,好的时候就会惹人生气,不好的时候……又让人担心。 绍筝来不及收回目光,别扭地撇过脸。 “有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儿担心着,我可是舍不得死的。”慕清玄轻笑一声。 你……当真厚脸皮! 绍筝默。 “慕姑娘有小美人儿相陪,果然是运气不错啊!” 清朗的声音过后,巫紫衣已经笑吟吟地立在了庙门前。 这女子如何找来的! 绍筝大惊。 她既受慕清玄相救,如此情状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身形一闪,绍筝挡在慕清玄的身前。 “呵!还是个愿为了慕姑娘舍了性命的小美人儿!”巫紫衣妩媚一笑,目光投在绍筝的脸上。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继而双眼微眯,冷冷地不知骂谁道:“果然都是蠢材!” 接着,她凝着绍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漏网之鱼……想不到还是个练家子!” 绍筝心中一紧,于她话语中似乎发现了什么,然而却转瞬即逝,捕捉不到了。 “巫紫衣,你有什么冲我来!别难为她!”慕清玄盘膝坐在蒲团上,轻轻推开了拦在身前的绍筝。 “怎么,心疼了?”巫紫衣调笑一句,不再理会绍筝,更不在意她警惕的目光,径自在慕清玄身侧的另一个蒲团之上,也盘膝坐下了。 慕清玄不接她话茬儿,反问道: “你还追来做什么?” “叙旧啊!”巫紫衣答得自然而然。 慕清玄皱了皱眉,没言语。 巫紫衣歪着头,瞧着她,故意挤了挤眉眼。 “怎么?昆仑山一别,慕姑娘打算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话,我不懂。”慕清玄微闭着眼,不瞧她。 “昆仑山上,紫衣见识过慕姑娘高义,更有幸得闻姑娘心中大道,在内心里已将姑娘引为知己。可谁承想,慕姑娘却不待见我,几番江湖有缘相见,俱都是避而不见。但不知,紫衣哪里得罪了姑娘?还请明示。”巫紫衣说着,竟透着一丝幽怨。 原来,她们二人是旧相识? 绍筝立在一旁,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来回逡巡。 慕清玄沉默半晌,才道:“恕我直言,我和你,正邪不同道,不深交也罢。” “呵!”巫紫衣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这话若是出自别人口,我姑且信之;出自慕姑娘你的口中,紫衣当真觉得可笑之极。敢问,当年是谁人说的‘什么正邪?都是狗屁!’?怎么,慕姑娘拜入了峥云门下便成了‘正道’了?试想当初若是进了我凌云呢?‘峥云’、‘凌云’不过一字之差,在慕姑娘的心中,便是千里之遥了吗?” 第23章 凌天 “‘峥云’与‘凌云’,一字之差,便是千里之遥了吗?”巫紫衣质问道。 慕清玄凝着她半晌。 “巫姑娘,修道之人,‘德’为先,岂不闻‘道德’二字?‘道’与‘德’本就是分不开的。若是‘德’字上亏欠了,于道业上再费工夫也无异于缘木求鱼。” 巫紫衣闻言,微眯着眼。 “慕姑娘何意?是想说我‘无德’吗?” 慕清玄淡笑:“巫姑娘有德无德,不是我这小小人物说的算的。只是看看巫姑娘的弟子,还有凌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世人自有公断。” 巫紫衣也不生气,“呵呵”一笑:“想不到慕姑娘也是个人云亦云之人。” “人云亦云?不尽然吧?”慕清玄摇摇头,“远的不说,那杨家庄的大火,几条人命,巫姑娘敢说与你无关?” 绍筝倏的睁大双眼,直直地看向巫紫衣,似是要把她的身体瞪出几个窟窿来。 巫紫衣一双妙目扫过绍筝愈发苍白的小脸儿,又转回来和慕清玄对视,忽的唇角一勾。 “有关又如何?无关又如何?慕姑娘行走江湖多年,手上难道没有几条人命吗?还是,慕姑娘自诩义薄云天?要杀了我替天行道?” 说着,下巴一扬,似是心中极度不满。 不待慕清玄反应,一旁的绍筝突然暴喝一声:“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你心肠何等歹毒竟对他们下手!” 继而左掌一翻,右拳挥出全身气力,直直朝巫紫衣冲去。 呼—— 拳风裹挟着寒风,“霍啦啦”一阵巨响,巫紫衣所立之处的庙墙尽碎为尘土。紧接着,“咔吧”“咔吧”整间破庙的砖石、木柱乱响个不停。 慕清玄连忙一腾身,欺到绍筝近前,拎起她的衣领飘出两丈多远。 “稀里哗啦”—— 破庙已经化为一摊尘土。 回头看处,哪还有巫紫衣半分踪影? “小丫头倒是有两下子!”二人身后,巫紫衣亭亭而立,一脸的玩味。 “你……”绍筝大觉挫败,她全力挥出一拳,竟然连这女子的衣角都沾不上吗?她的身形究竟快到何等程度? “你这拳法,我倒是当真没见过……”巫紫衣借着月光打量着绍筝,“你在哪儿学的?” 绍筝怎会理会她?攥紧了双拳,头上青筋暴起,她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偏偏技不如人,一点儿都伤不到…… 巫紫衣当然知道她不会告诉自己师承何人,想了想,“既然不说,那……少不得与我回凌云再作计较了。” 她话音未落身形已动,眨眼间就到了绍筝面前,纤手一探便要扣住绍筝脉门。 绍筝此刻倒似被施了定身法,在她掌风之下,竟然动都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抓来。 电光火石之间,慕清玄出招了。 她急速挥出一掌,直取巫紫衣心口空当儿没防备处。 巫紫衣不敢托大,收招回护。 慕清玄招是虚招,并未使老,轻轻反转一个圈,下攻巫紫衣小腹。 巫紫衣见招拆招,急忙格挡。 二人你来我往,须臾间便斗了三十余招。 巫紫衣轻笑,一旋身跃出圈子,站定。 “慕姑娘是想拦着我吗?” 慕清玄无视她的妩媚眼风,正色道:“对不住!这孩子是我家师尊要见的人!不能让巫姑娘带走!” “呵!怀阳那小道士也盯上她了?”巫紫衣笑得欢畅,“难道峥云山要落败了?怀阳小道士没什么可教徒子徒孙的了?找个小娃娃来当师父?” 想到自家师父一把白胡子,却被不过二十多岁的巫紫衣叫做“怀阳小道士”,慕清玄的嘴角忍不住一抽。 她知道巫紫衣向来百无禁忌,而且这女人神秘得很,还不知活了多少年了呢,说不定真比自家师父岁数还大。 慕清玄也不计较,淡淡一笑:“想来家师如此,必有深意,还请巫姑娘行个方便。” 她说着,双掌相合,抱了抱拳。 巫紫衣双眸霎了霎:“你在求我?” 慕清玄一滞,只好说:“请巫姑娘行个方便!” “方便倒是好行得很,只是……”巫紫衣凝着慕清玄挺拔的身姿,又是一笑,“……有个小小的条件,不知慕姑娘能不能答允。” 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慕清玄顿了顿,说道:“巫姑娘说来听听。”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想请慕姑娘答应我件事……”巫紫衣双眸流光溢彩,划过慕清玄的脸颊,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请讲。” “呵,你我还做知己,如何?” 慕清玄一凛:“‘知己’二字,不是说说就是了的。” “这么说,慕姑娘是不答应了?”巫紫衣面露不快。 慕清玄大感头疼,想了想,只好退而求其次:“今后我不再躲着巫姑娘了,如何?” 巫紫衣仰天打了个哈哈。 “慕姑娘修行前是做买卖的吗?当真做的好本钱生意!” 慕清玄脸上一红。 “也罢,”巫紫衣幽然道,“总好过不认不识。” 慕清玄默。 “如此,便别过吧!相信不久之后,你我还会再见面的,届时慕姑娘可不要忘了今日约定。”巫紫衣盯着慕清玄的双眼。 “君子一言!” “好!慕姑娘爽利人!有缘还要讨教大道……” “不敢当!”慕清玄拱了拱手。 巫紫衣突地痴笑一声:“慕姑娘这张面皮,当真……难看得紧……” 人已经飘远了。 慕清玄&绍筝:“……” 巫紫衣身形飘出几里地,便是一座矮山。 她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寒月西沉,东方隐隐地现出些光亮来,要亮天了。 难得今日畅快些,她不愿错过好风景,几个纵跃就来至山间支楞出的一个崖角之上。 她盘膝坐下,看着东方一点微亮渐渐地跳出地平线的束缚,就像她此刻的心绪,那个困扰了她几百年的问题,在当年见到慕清玄的一刻她相信自己终是寻得了解决之道。 只是,道路漫长,懈怠不得。 “紫儿好兴致啊!”醇厚的男声响在巫紫衣的身后。 巫紫衣惊得起身。 “凌……凌天,你怎么在这儿?”巫紫衣绝想不到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紫儿很意外我的出现?”凌天说着,几步走上前,牵过巫紫衣的手。 “手这般凉?怕是吹了夜风冻着了吧?”凌天说着,伸手解下颈间披风的系带,展开,想要披在巫紫衣纤长的身体上。 巫紫衣几乎是下意识地躲避。 凌天身形顿住,眼中微露失望。 “凌……凌天,你怎么来这里的?”巫紫衣不愿再面对他的沉郁的目光,躲闪着。 “怎么?”凌天冷哼一声,“沧海桑田五百年过去了,连我的紫儿都不待见我了吗?” “不……不是,”巫紫衣早已习惯了他的霸道,即使过去这许多年仍是难以摆脱,“只是,只是你怎会知我来了这里?” “哈哈!”凌天大笑,倒真似个睥睨天下的王者,“整个凌云派都是我的!你是我的下属,又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你在哪儿?” 第24章 担心 慕清玄盯着眼前的一堆碎砖破木出了会儿神。 “走吧。”她对身后的绍筝说。 却不想在转过身的时候,发现那孩子正愤愤地瞧着自己,双拳都捏紧了。 慕清玄耸眉。 “你竟然让那杀人凶手就这么走了!”绍筝双眼瞪得通红。 “不然呢?”慕清玄淡笑,“不让她走,你想如何?杀了她报仇?” 绍筝咬牙。 “你不是她的对手……”慕清玄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 “你……” “……我也不是她的对手。”慕清玄又说道,面色坦然。 绍筝一滞。 她之前和慕清玄逃出皇宫,躲到了破庙里,后来慕清玄在庙内逼出体内毒质,又和巫紫衣过招三十余个回合,这让她产生了错觉。她以为慕清玄只是不愿暴露身份才带着她匆匆逃离了皇宫,才被巫紫衣的御兽手段暗算,而这两个人的修为是不相上下的。 原来,不过是她在异想天开。 绍筝有些失落。原来,“无所不能”的慕清玄也并非无所不能。 学武之人大多好勇斗狠,鲜少有人敢于承认技不如人的,所谓“生死事小,名誉事大”,所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便是如此。 慕清玄既能自承艺不如人,至少算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这让绍筝大有好感。 她神情松了松,一丝恼意又涌上来。 “难道就这么纵容了她了?”几条人命就这么白白死了? “你且别急着报什么仇,”慕清玄摆摆手,“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 “什么意思?”绍筝疑惑。 “据我对巫紫衣的了解,她做过的事就绝不会不承认,她也算是个磊落之人。” “磊落?”绍筝斜睨她,“你之前说过的,她是恶人。” 慕清玄闻言“哈哈”一笑,“恶人就不能恶得磊落了?小姑娘心性太过正派了,当心今后吃亏。” “恶得磊落?”绍筝重复一遍她的话,深觉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她攒眉想了想,仍是不得其解,思量间,忽的想到了什么。 “你……你既然知道巫紫衣不是杀——杀我父母之人,为何还那般说?”绍筝终于想通其中关节。当时仓促间她脑中只有“报仇”二字,竟然忽略了慕清玄彼时的表情太过……道貌岸然了。 慕清玄但笑不语。 “你……”绍筝气恼地指着她,“你莫不是又在试探我根底?” “小姑娘还不算是太傻。”慕清玄笑得欢畅。 “你!” 绍筝气结,想自己使出全身气力,连巫紫衣的半片衣角儿都没碰到,还被这女子俱都看在眼里,更是恼羞成怒,愤愤然三步并作两步跃至慕清玄身前,双掌用力推在慕清玄的小腹上。 慕清玄不防备她这突然一击,身形不稳,“噔噔噔”向后趔趄几步,“嘣”的一声跌坐在地,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绍筝惊呆了。明明……明明自己只用了两分气力,怎么会……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掌,像不认识似的盯着呆看。 难道她刚刚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分明,分明她刚刚是清醒的啊? “你……唔……” 慕清玄跌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紧按小腹,低声哼|吟。 绍筝没想到她会伤得这般重,难道是之前的毒没清干净?还是和巫紫衣过招时伤了脏腑?不然怎么会被自己轻轻一推就这副模样了? 她连忙跑过去,扶住慕清玄的身体。 “你怎样了?是不是之前受伤了?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用力气……” 她急急覆住慕清玄按在小腹上的手掌—— 冰凉! 这还了得? 须知习武之人血脉通旺,绝不会出现这等手凉脚凉的状况。除非……除非将死之人…… “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办……”绍筝让她靠在自己小小的胸口上,急得语无伦次。 慕清玄虽然油嘴滑舌又诡计多端,但对她着实也是不错,怎么能让她就这么…… 她之前血中中毒了?绍筝病急乱投医,想到此处,心道自己的血是干净无碍的,若是让慕清玄饮了自己的血,说不定能有用。 想罢,她盘腿而坐,小心地把慕清玄安置在自己的膝盖上,空出两只手,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小臂,瞄住了手腕动脉处,另一只手做手刀状,便要划下。 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慕清玄的手腕扣住了她的。 “?”绍筝一呆,看向她。 月光下,慕清玄还是那个慕清玄,哪有半分病态? “傻子!不过是逗你玩笑的,怎么还当真了?” 绍筝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清玄叹了口气,“蹭”地起身,皓腕轻抬,把她撩起的衣袖放下、抚平,继而一脸歉意地凝着她。 “早知你这等直心肠,真不该逗你……” 绍筝半张的嘴方才合上。忽的一推慕清玄,跳起身,扭头就走。 “哎哎哎……”慕清玄被她一推,不痛不痒的,倒被她突然走开吓着了,连忙一飘身紧随其后。 不过十几米,慕清玄便赶上了她,一把抓住她手腕。 “别恼啊!” “放手!”绍筝使劲挣扎,无果。 “是我不对……逗你玩的……”慕清玄被她挣扎得无语,只得另一只手齐上阵,攀住她的细腰。 “慕清玄,你混蛋!你就不是个好人!” “好吧好吧,我混蛋!我不是好人!”慕清玄只好无奈应承。 绍筝气她状似无所谓的态度,想到自己之前对她纯然的担心,更觉窘迫。眼前是一只白玉般的手掌,紧紧地扣在她的腕上,绍筝一晃神,牙一咬。 姓慕的,让你装!我让你装! 想及此,绍筝也不客气,张口对着慕清玄的虎口直接招呼上去。 “嘶……” 慕清玄大痛,又怕松开手她再次跑开,只得忍着痛楚苦苦撑着,直疼得她冷汗都下来了。 甜腥的滋味蹿上舌尖,绍筝好歹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慌慌张张地松口。 她竟然咬了慕清玄!竟然咬了那谪仙般的人! 那只手曾和巫紫衣缠斗,那只手曾在那个美好的月夜执着白玉葫芦酣饮,那只手曾递给自己半葫芦琼浆…… 现在,竟被自己——咬了? 绍筝更觉羞赧,顿了一瞬,她抬腿就跑。 慕清玄快被她折腾得心力交瘁了,一边哀叹自己漂亮的手掌就这么白玉微瑕了,一边唉声叹气地喊了一句:“你还跑什么啊!” “回客栈!”绍筝声音闷闷的,太丢脸了,丢尽了! 慕清玄掩面:“走反了!” 绍筝:“……” 第25章 夜谈 两个人蹑足潜踪摸回了客栈。 城中依旧安静如昨,没什么异样。 慕清玄换下身上夜行衣,又令绍筝也换下了。将两套衣服托在手中,微一凝神,须臾间衣服就不见了踪影。 绍筝看得眼睛发直—— 变戏法儿呢? “哪……哪儿去了?”她结结巴巴地看着慕清玄。 “藏起来了。”慕清玄莞尔。 “藏……藏起来了?” 绍筝脑中立刻闪现出慕清玄拎着自己的衣领,“duang”的一下把自己也“藏起来”了。 慕清玄看破她心思,又一笑:“放心,你这么大个儿,我是没那个能耐移走你的。” 绍筝脸一红,这“戏法儿”看来不是人人都能变得了的。 万籁俱静。 外边街上梆子声响,已是四更了。 慕清玄脱了鞋袜,躺在榻上。 “睡会儿吧,天亮了还要赶路。”说完,闭眼假寐,不再言语。 “哦。” 绍筝答应一声,吞吞吐吐地挨着她身侧躺下。 之前夜里发生的一切太过刺激她的神经,她怎能睡得着?又不好扰了慕清玄的清梦,只能眼巴巴地瞧着榻顶,毫无睡意。 慕清玄有所感,睁开了双眼。 “睡不着?” “嗯,”绍筝应和一声,接着不放心地问了句,“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发现?”慕清玄挑眉,“你是说令狐光吗?” 在皇宫里闹出那么大动静,那皇帝不计较才怪。 “宽心,”慕清玄安慰道,“那令狐光绝想不到我们还敢回城里来。这会儿啊,说不定正搂着皇后吓得哆嗦呢。” 绍筝嘴角一抽,这般不堪吗? 慕清玄支起身体,悠然道:“你当上位者都是什么大智大勇之人吗?就算是开国之君,富贵荣华时日久了,英雄气概也早就磨没了,何况令狐光那等败家子儿?” 绍筝默然。她前世眼见朝廷一日不如一日,父皇状似殚精竭虑于国是,实则刚愎自用,当真事到临头之时,反倒没了之前的志气,只会一味对着后宫和朝臣撒气。危急关头,美其名曰“杀身成仁”,其实不过就是不敢面对的逃避罢了。 若这北朝当真倾覆了,最苦的除了百姓,怕就是后宫无辜的女子了。自古以来,女子皆被男子当成附庸,更可悲者,女子自己便不知争气,只知道一味地求个“好夫君”;若求不得,整日被打骂凌|辱,受公婆的气,就只会哀叹“命苦”,全然不知自己去抗争。对于这样的女子,也只能叹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想到后宫女子,绍筝就想到了那个叫自己“小哥哥”的粉嫩嫩的令狐芷,不知到时候她会如何。 “那令狐芷是令狐光的亲妹妹?”绍筝问慕清玄。 “这么关心她?”慕清玄故意眨眨眼。 绍筝就知道她会这般戏弄自己,不屑地别过头。 慕清玄呵呵一笑,不以为忤。 “令狐芷的母亲是令狐光的父皇驾崩前几年收的妃子,据说是个绝色美人,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那令狐芷小姑娘长大了也定是个绝色佳人。”说着,冲绍筝挑了挑下巴,那意思:你期待吗? 绍筝很想撕碎她那张嘴,明明清姿夺人,偏偏每每张开嘴就只会说些讨人嫌的话。 慕清玄见她别扭的样子,笑笑,又道:“坊间传言,令狐光当年贪恋庶母姿色,刚当上皇帝时,竟想将庶母收入后宫。” 绍筝一呆,若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那令狐光会不会对小小的令狐芷生出些龌蹉心思? “后来那妃子殁了,据说令狐光还十分伤心,命人厚葬,还一直待令狐敏之如同母胞妹般。” 红颜薄命。绍筝不敢想下去了。 “‘凌云’又是怎么回事?”她又问慕清玄,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知晓的事情,她急切地想要知道。 慕清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半晌才道:“你今晚问题很多啊,小姑娘。” 绍筝没做声。 慕清玄支着脑袋想了想,说:“这样吧,你问我什么,我答什么。不过,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得问你一个,你也得如实回答我。” “为什么?” “为了公平起见。”慕清玄一勾唇。 绍筝无语。 “那就这么定了,”慕清玄道,“我先答你的疑问。所谓‘凌云’就是凌云门,他们门中人都这么称自己。不过,据说这凌云门神秘得很,更有传言说凌云门中多是兽类,也多做些危害人族之事。总之呢,名声不甚好。巫紫衣是凌云的掌门人。” 兽类?绍筝皱了皱眉。这让她想起了狐狸师父。已经分别多久了?不知她现在何方,是否还被仇家追杀。但愿一切安好。绍筝着实有些想念她了。 狐狸也是兽族,却是浑身上下不见一丝人间烟火气,绍筝更是不信狐狸会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来。想来,即使同是兽族,也不可一概而论。 “你和巫紫衣熟识?”绍筝深觉巫紫衣那女子神道得很,不由得不好奇。 慕清玄闻言一挑眉:“轮到该我问你了。” 你……我何时答应你什么“公平起见”了? 绍筝闷闷的,听慕清玄问道:“杨家庄上罹难的人是你的亲生父母吗?” 绍筝哪想到她突然问这个?不提防,倒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她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说“是”吧,就不是“如实回答”了;说“不是”吧,以慕清玄的心性定会问自己从哪里来,是何人,为何流落至此。 这些话她大可放心地说与狐狸,因为心中隐隐觉得狐狸对她无害。可慕清玄不同,这女子太过狡黠,绍筝自问十个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还涉及到即将去的峥云山,慕清玄是峥云掌派怀阳的爱徒,难保她不将自己的身世泄露。若是那样,她又该如何自处? 慕清玄瞧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追究,只笑眯眯地看着她,盯得绍筝更觉毛骨悚然。 “若我说……若我说不是呢?”绍筝目光游移。 “那便不是呗。”慕清玄答得干脆,反而让绍筝意想不到。 不容慕清玄多说哪怕一句,绍筝忙接着问道:“你和巫紫衣熟识?” “小姑娘学坏了……”慕清玄颇有深意地扫了她一眼,眸色渐渐深沉,道出了和巫紫衣的过往。 “那是五年前,我四处游历,在昆仑山上遇到了同是游历的巫紫衣。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是个普通的修行女子,彼时一路同行,相谈甚恰,许多观点互相印证,竟发现互有弥补,遂引为知己。只是,后来我拜入峥云门下,也知晓了一些传闻,江湖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慕清玄幽幽的声音夹着一丝憾意。 五年前? 绍筝暗想,即是说五年之前慕清玄还未拜入峥云,那么……绍筝倏的睁大双眼,要么慕清玄天资极佳,要么就是她原来就身负绝学,不然短短不到五年,怎会有如此修为? 这女子,神秘之处不亚于巫紫衣啊! 第26章 假面 “想什么呢?” 绍筝认真思索的样子,引得慕清玄忍不住问。 “我在想,”绍筝答得诚实,“想你当真是天资不错,才入峥云不到五年,竟然有这等修为。” “呵,谢你好眼光啊!”慕清玄笑,无视绍筝丢过来的白眼儿,“修道嘛,难的很,当然不是短短五年就能如何的。” “你的意思是……”绍筝直了眼睛。 “我的意思是……”慕清玄挑唇,“……不可说。” 又来! 绍筝嫌弃地翻了个身,打算无视她的故弄玄虚。 慕清玄支着脑袋,在她身后幽幽地道:“你问完我了,我可还没问你呢……” “……”还要问啊!绍筝大感头疼。 她于是装睡,不打算搭理慕清玄。 慕清玄可不在乎她这般,刻意往前凑了凑,故意低着声音道:“来,跟慕姐姐说说,你这功夫师承何人啊?我瞧着倒是挺新鲜的……” 温热的气息喷在绍筝的后脖颈,立时起了一层小鸡皮。 好生……肉麻! 绍筝缩了缩脖颈,躲开了她的靠近。 哟,装相呢?慕清玄一撇唇,又道:“小姑娘不想去峥云山学艺了?” 绍筝好恨她的诡计多端,尽捡要紧处戳。没法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慕清玄是怀阳的高徒,至少眼下是得罪不得的。 她不耐烦地转过身,“慕姐姐,难道你不困吗?” “困啊,”慕清玄故意道,“可古人云,‘不闻道睡不着觉’,你不说清楚,我就睡不着觉啊。” 这是哪门子古人说过的! 绍筝拿她没法子,只得耐着性子说:“你又想知道什么?” 慕清玄回她个“你早该如此百依百顺”的眼神,“我想知道你师承何人啊?”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瞧你功夫挺俊的,我又没见过,忍不住一问,互通有无、交流则个也是不错的。”慕清玄答得理直气壮。 “慕姐姐难道没听说过‘法不传六耳’吗?我既有师承,功夫自然不外传的,何来‘交流’之说?”绍筝状似认真的与她分辩。 她发现决不能在慕清玄这人目前示弱,不理不睬只会让她愈发……蹬鼻子上脸。 小丫头还学会强词夺理了? 慕清玄暗哼一声,也不着恼,反倒是可怜兮兮地拎起那只被绍筝咬过的右手。 “看在我为你受伤的份儿上,小姑娘总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可怜我一只纤纤玉手,却成了这副熊样……” 慕清玄声音带着哭腔,控诉着绍筝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绍筝如被魔音灌耳,更觉头疼。 话说那是你自找的吧?谁让你骗我受伤的?害得我担惊受怕,险些自伤! 可凝目细瞧,慕清玄白皙的手掌上,虎口处确是明晃晃的一处红痕,血迹早就擦干净了,不过那处伤却是擦不掉的,昭昭然提醒着绍筝她之前做过了什么。 绍筝终究是个实心眼儿的,看到那伤口的时候,心头就软了,虽然明知慕清玄是在装可怜要挟自己,还是忍不住内疚。 “当真对不住,我不该下那么重的口。”绍筝语带歉意。 慕清玄见一计得逞,心头一喜,面上却是丝毫看不出来。 “所以啊,我都这般模样了,你总不好对我太过狠心吧?” 我何时对你……狠心了? 这女子太过无赖。绍筝暗暗抹掉一把汗。 “你到底师承何人?还要狠着心肠不告诉我吗?”慕清玄幽幽地道。 绍筝叹了口气,算了,终究是说不过她。 “我若说我不是这里的人,你会如何想?”她缓缓道出心中的秘密。 “不是这里人?”慕清玄微一眯眼,“是何意?” “即是说,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慕清玄闻言抽了一口凉气,继而不语。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本以为我死了……可是,却莫名地到了这里……” 绍筝盯着榻顶。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伤心。特别是,这段时日以来,那个曾经在她梦中出现的女子越来越清晰,除了那张脸依旧看不清楚,其他的,上一世两个人曾经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不知为何,这让她更觉心伤。 慕清玄半晌无言。 “很意外吧?”绍筝自嘲,“连我自己想起,至今都觉得恐慌得紧。” 慕清玄长出一口气,突道:“这番话,切记,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起!” “?”绍筝以为她会意外,会惊讶,却想不到竟是这等反应。 慕清玄双手撑在脑后,平躺在榻上,目光悠远,似是看得很远,又似很近。 “世事难料,人心险恶更是难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若想在这世上安然活着,就不要再对任何人吐露你的身世,还有你的功夫。即使在峥云山,也是如此。可记住了?”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绍筝怔了怔,默默点了点头。她想说自己的身世已经告知了狐狸师父,可转念一想又按下心思。诚如慕清玄所言,人心险恶难测,就算是为了狐狸的安全,也得忍下不说。 “睡吧。”慕清玄似乎真的累了,转过了身。 绍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好像碰触了慕清玄的心事,可又不敢肯定,只得勉强闭眼睡去。 一夜无话。 黑甜一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绍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直直伸了个懒腰。待得看得清楚了,才发现身侧已经空了。 “醒了?” 慕清玄还是那个慕清玄,神清气爽,显然是养足了精神。 绍筝恍惚着答应一声。 “醒了便起床吧,吃点东西就要赶路了。” 绍筝凝神看了看,眼前的慕清玄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白衣,腰间依旧挂着那只白玉葫芦,当真是清姿夺人,耀得她快要睁不开眼乐。唯一的缺憾,怕就是那张脸了吧? 脸! 绍筝此刻才想起,头一夜慕清玄中了巫紫衣御兽的毒,逼毒之时冷汗淋漓,脸上皮肤褶皱得清晰可见。不过,这会儿瞧着,倒是安然如初,哪来的褶皱? 绍筝还记得巫紫衣当时还道慕清玄这长脸“难看得紧”…… “别看了!假的!”慕清玄暗笑她呆滞的目光。 “啊?假的?” “嗯,行走江湖方便,何况……”慕清玄一哂,“做贼就要有做贼的样子。” 绍筝一呆:“那……那你的真面目……” “这么想看我长什么样子?”慕清玄眨眨眼,“等回峥云山就给你看。” 绍筝赧然,心中却暗暗期待起来。 第27章 金饼 二人收拾停当,便下楼会了账,交兑了客房。 慕清玄牵着小白,悠然走了一段,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绍筝。 “肚子可饿了?” 绍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确实是饿了。 慕清玄一笑,“走,领你吃样好东西去!” 好东西? 绍筝很是好奇。 但听得慕清玄边走边解释道:“那家店就在快到城门不远处,叫‘金饼陈’,是家老店。店主人做得一手好馅饼,上好的牛肉加了诸般作料剁了馅,用面包了,擀成薄饼,在油上烙得金黄酥脆。再配上他家祖传秘制的酱牛肉,还有各色米豆熬制的‘七宝米粥’,保管吃的你馋虫都勾出来。” 绍筝听她描述,禁不住口舌生津,不由得“咕噜”吞下一口口水,只觉得腹中更加饥饿了。 慕清玄听那清晰的吞咽声,觉得好笑,抬手遥遥一指,“瞧,那可不就到了?” 这“金饼陈”当真火爆得很,慕清玄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座,二人坐定,点了两碟馅饼,两碗“七宝粥”,一盘子酱牛肉,再加上两个素菜。 不等菜上得齐全,绍筝忽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的声音:“哎哟!可是巧了!” 接着,眼前一晃,月白色团花袍闪到了面前。 绍筝抬头观瞧,看到那张脸的时候,立马什么食欲都没有了—— 闻人瑨! “杨小姑娘别来无恙啊!”闻人瑨涎着一张俊脸,笑嘻嘻地作势抱了抱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绍筝纵然烦恶他,可人家施礼在先,总不好太过无礼了,只得虚虚欠了欠身。 “还不错!承蒙惦记!” “嘻嘻!”闻人瑨打蛇随棍上,“大哥哥我当真惦念着你,想着当日匆匆一别,也不知如今你过得如何,着实忧心啊!” 绍筝暗翻个白眼儿,这男子赖皮得很。同样都是“无赖”,慕清玄却不让人厌烦,虽然有时也很讨厌…… “不过今日一见,”闻人瑨继续唠唠叨叨,“既然小妹妹和慕师妹在一起,那我就放一千一万个心了。” 说着,又朝着慕清玄拱了拱手:“慕师妹,别来无恙啊!” “闻人公子好!”慕清玄压根儿不接他那“师妹师兄”的话茬儿,声音淡淡的。 闻人瑨讪讪一笑,打量一番慕清玄的素色衣衫,眼睛一亮:“瞧瞧,我和慕师妹竟然都着了白衫,岂不有缘?” 慕清玄轻笑:“出城往西五里地,那里闻人公子的有缘人更多。” 闻人瑨呆了呆,似乎在思索“出城往西五里地”是个什么所在。 绍筝也是一滞,忍不住思索起来,待到想得清楚,险些绝倒。 出城往西五里地,那不是个坟圈子吗?出殡发丧的披麻戴孝可不都是穿白挂素的! 闻人瑨显然也意识到了,顿时一张俊脸恰似开了染料铺,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又紫一阵。 绍筝强忍着笑意,忍得肚痛。 慕清玄则依旧清风明月淡淡的,举箸夹起张烙得金黄酥脆的馅饼,放在绍筝的食碟里。 “尝尝。” 绍筝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张饼所吸引,手指大动,须臾间已吞下一张饼。 “好吃吗?” “好吃!”绍筝吃得开心,扬起小脸儿冲着慕清玄甜甜一笑。 慕清玄动作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指,揩干净绍筝嘴角的油星儿。 温润的指尖擦过嘴角,竟有滚烫的感觉。绍筝愣愣地瞧着她的动作,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 两个人竟是视自诩玉树临风的闻人瑨为无物。 侍立在闻人瑨身后的伴当大觉尴尬,清了清嗓子,“公子爷,咱也坐下吃点儿东西吧!” 闻人瑨这才醒过神来,不由得摸了摸脸颊,又低头瞅了瞅—— 没沾上脏东西啊!怎么这张俊俏的小脸儿今儿个就这么不招待见呢? 闻人瑨悻悻地转身想要离开,慕清玄突然开口问道:“闻人公子,这是有何贵干啊?” 闻人瑨眨巴眨巴眼睛,您终于待见我了?于是挺了挺腰杆。 “这不来采购寿礼吗。” “寿礼?”慕清玄挑眉,“闻人老庄主要做寿了?” 闻人瑨摆摆手,“不是家父,是令师啊!这不是令师怀阳仙长的寿诞要到了吗?家父命我去峥云山贺寿,可我想来想去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像样儿寿礼,听人说帝京多奇物,我这可不就来了嘛。” 慕清玄闻言勾唇一笑:“如此,还要替家师谢谢闻人老庄主了!” “啧啧啧,慕师妹这话可就外道了。想我九兵山庄,和贵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交情,我又是怀阳仙长看着长大的,这等大事怎么能不用心准备呢?而且,”闻人瑨说着,涎皮赖脸地凑过来,“这寿礼可是我采办的,贺寿也是我去的,慕师妹怎么不谢我啊?” 慕清玄不为所动,“嗯,闻人老庄主教子有方。” 闻人瑨语结。 绍筝听得大感有趣,又觉过瘾。 像闻人瑨这等无赖,就得这般整治他才觉痛快,不然这登徒子不定又要胡说八道什么。 她瞄了一眼慕清玄一本正经,倒真似夸赞闻人庄主“家学渊源,教子有方”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好笑。 当真是“恶人还得恶人治”。 闻人瑨被臊得没面皮,却还不服气。他回回遇到这慕师妹,嘴上都讨不得任何便宜。虽说早就习惯了吧,可终究是不甘心。 于是,他故意“啧啧”有声,道:“要不是看到这白玉葫芦,真是认不出慕师妹这张脸了。虽说慕师妹这般许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可也不能把个绝色容颜弄成个……啧啧啧……” 绍筝知道他言下之意,什么“黄脸雀斑小麻点”之类的,大概就是此意了。 她其实也很是期待慕清玄的真容。前有巫紫衣,后有闻人瑨,都对慕清玄的容颜大有赞誉,这让绍筝心内发痒,竟有一丝扯掉那张假面皮一看究竟的冲动。 慕清玄听得闻人瑨“啧啧”声不绝于耳,不以为意。 “绝色容颜?闻人公子谬赞了。怎敢和闻人公子玉白之容相较?” 闻人瑨再次语结。 绍筝已经绝倒。 玉白之容?何不说“闻人公子你这小白脸儿”? 慕清玄,好一张厉害的嘴! 直到一大一小一白马走得远了,闻人瑨还忍不住翘首遥望。 “公子爷,菜凉了。”伴当不忘了提醒他。 他家这位公子爷一向风流倜傥、文武双全,颇具女人缘,今日却不想在个姑娘家手里栽了场子。 只是,瞧公子爷这意思,倒似浑然没放在心上似的。 闻人瑨看着绍筝那小小的身影,陪伴在慕清玄的身畔,竟有一丝说不出口的怅然。 只得幽幽长出一口气,杨小姑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28章 旧颜 两人一马,风驰电掣。 官道之上,小白撒开了欢,四蹄飞奔如箭,“哒哒哒”踏在积雪之上,真如抛珠碎玉一般。 所过之处,腾起一片雪色烟雾。 也不知驰了多久,小白“希律律”一声欢叫,渐渐收敛了步伐,显然是已经尽兴了。 慕清玄端坐在马背上,扣着缰绳,身前护着绍筝小小的身子,言语中都是笑意。 “小白终于是尽了兴了。” 小白通人性,像是回应她一般,仰着脖子使劲儿在她的掌心上蹭了蹭。 慕清玄轻拍它,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日头已经慢慢西斜了,刺目的阳光也变得柔和而温暖。 因着在帝都里遇到闻人瑨耽搁了路程,虽然小白一路疾驰,怕是也赶不上最近的市镇了。 “看来,我们不得不露宿野外了。” 绍筝听出她话语中的无奈,安慰道:“不妨事的,我从小就在山里玩耍,露宿野外是常有的事。” 慕清玄点点头。举目望去,又大感欣慰。 “那里似乎有人家,我们去借宿。” 她遥遥一指远方错落不齐的一片灰黑色。 绍筝顺着瞧过去,果然像是一处村落,只是眼看夕阳西下,竟不见炊烟缭绕。 “去看看再说!”慕清玄说罢,催马下了官道,直奔那处人家而去。 破败不堪的农田里堆满了积雪,衰草遍地,两个人越走越觉得凄凉得很。 约莫行了百余丈,一片农屋出现在眼前。 慕清玄下了马,四处查看了一番,心中了然。 “这是遭了兵祸的村子,人估计都逃走了,只剩下空屋子了。” “兵祸?”绍筝狐疑,“此处离京城才多远?就有兵祸了?” “如今怕是只有京城安然吧。这荒山野岭的,割据一方的,落败的逃兵,甚至土匪歹人都可能有。普通老百姓也只能躲了,也不知道能保多久性命。”慕清玄敛眉。 当真是乱世啊!绍筝叹了一声。 不过,总算是有个安身的地方,不至于冰天雪地露在野外,也该知足了。 拴好了小白,寻了些干草勉强喂了马。 两个人前前后后在村子里转了两个来回,到底是没寻到一个人,连个猫猫狗狗鸡鸭牛羊的都没半只。 “看来是这村子的人逃走不久。” 慕清玄说着,在一家的水缸里发现了半缸清水,又在另一家寻着了一碗米。 “可我们吃什么呢?就这么点儿米够什么呢?”绍筝犯愁了,早知如此,就在京城里买几张“金饼陈”的馅饼了。虽然油腻腻的凉了不好吃,总好过饿肚子。 慕清玄四处转了转,想了想道:“这里既然有人家,必然有水源,又没水井,那附近必定是有河流的。” 对呀! 绍筝眼睛一亮,捉鱼可是她的拿手好戏,曾经就大显身手替狐狸师父捉过,只不过…… 她想到自己厨艺实在上不得台面,不禁发愁。 慕清玄催促她:“你去抓鱼来,我请你吃顿烤鱼大餐。” 绍筝闻听心中一喜,兴冲冲地去了。 果不其然,村头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 因为天冷,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冰下面泠泠的河水流淌依旧。细细端详,河水清澈,还能看到水底下的鹅卵石子。 “鱼儿们,对不住了,只要再拿你们祭五脏庙了。” 绍筝默默祝祷几句,凝神用力,双掌一拍,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继而“扑通”“啪嗒”又是一阵,水花纷落,倒似下了一场鱼雨,河岸两旁,横七竖八躺满了活着的或者死了的鱼。 竟然功力见长了? 绍筝暗喜。 她这阵子因为种种事件,又为了隐藏身份,在武学上懈怠得很,已经多日没认真练趟拳了,却不想,修为却见长了。 只是可惜了这么多的鱼,吃又吃不下这许多,当真暴殄天物。 等到她挑着几条洗剥干净内脏的大鱼回到村里的时候,慕清玄早已经挽起袖口,俨然一副“洗手作羹汤”的情状。旁边是一堆枯树枝,还有不知在哪儿寻的两根竹签子,已然洗得干净。 绍筝呆了呆。她想不到慕清玄竟会有这幅模样。 慕清玄接过她手中的鱼。 “倒是剥得干净。” 说罢,用竹签子穿了。 绍筝眼睁睁看着她架起火,又在火上搭上树枝支起个烤架子,放上穿好的鱼。两只芊芊玉手如蝶入花丛般翩翩飞舞,不一会儿,绍筝鼻端就飘来了鲜香味。 “香吧?”慕清玄看看她垂涎欲滴的样子,又把鱼翻了个身。 “嗯,香。”绍筝的全副心思都在那两条鱼上,暗想这鱼定然美味,又想为何自己就没有这样的手艺?果然术业有专攻吗? 可在她眼中,慕清玄何止“专攻”?简直是样样来得,样样拿手。 “口水出来了!”慕清玄揶揄她。 绍筝赶紧一抹嘴角,哪里有什么口水? 她瞪一眼慕清玄,继续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两条鱼。 “哼哼哼,让你瞧瞧什么叫‘慕氏专业烤鱼’。”慕清玄说着,从衣袋中掏出个小小瓷瓶。 “这是何物?” “这是我秘制的香料,”慕清玄故作神秘状,“居家野外必不可少。” 绍筝双眼瞪圆,见她一手执着竹签,一手抖开瓷瓶,手法娴熟地把里面的物事均匀撒在鱼身上。 “噗”的一声轻响,那调味料有几粒落在火中,爆出几个火星,接着一阵阵甜香扑鼻的气味直直朝绍筝冲来。 绍筝更觉奇异了。 鱼是好鱼,肉嫩皮酥,又甜又鲜。 景是好景,落日余晖,晚霞斜倚。 绍筝大力扯下一块鱼肉,咬在嘴中,好吃! 一只白玉葫芦被举到她面前。 “好肉怎能不配好酒?”是慕清玄清朗的声音。 当然要配好酒! 绍筝就势接过玉葫芦,一扬脖儿,灌下一口。酒微辣,回味却绵。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口鱼肉一口酒,你一口我一口,顷刻间便将半葫芦酒喝得一滴不剩。 绍筝小脸儿通红,慕清玄也是微醺。 已经多久没这般惬意了? 绍筝晕着脑袋思索。 此情此景,不亚于父皇寿宴上的欢饮。 她斜睨着慕清玄。那人眼波流转,像是两汪泉水,自有一段风流在里面。 只是那张暗黄的假面,依旧没什么变化。 绍筝心头一热,她很想看看那张假面下是何等的韵致,是何等的灿若桃花。 她挣扎着坐起,恍然探身,一只手直直伸向慕清玄的脸颊。 慕清玄虽有些醉了,身体反应却还灵活,隐约觉得有什么靠近自己的脸,她猛然伸手,“砰”的扣住绍筝的手腕。 “小姑娘做什么?”她勾着唇角,冲绍筝微微一笑。 绍筝的心即随着她的唇角的弧度荡到了高处,飘飘然,再也落不下来。 “让我看看你的脸……”她听到自己声音中祈求的意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卑微地祈求。 “这么想看?”慕清玄笑得魅惑。 “嗯……就看一眼……”绍筝此刻当真像个孩子般。 慕清玄心里一软:“好,就看一眼。” 说罢,一探手,在脖颈间一路摸索,紧接着微一用力,面皮就这么被揭了下来,露出一张晕满红霞的绝色容颜。 绍筝猛地起身,她揉了揉眼睛,瞪紧了双眸,只想看得更清楚。 直到看得清楚,顷刻间她的酒全醒了,一张小脸儿惊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跌跌撞撞地险些摔倒,颤抖的手指指着慕清玄,紧咬着牙关,只蹦出三个字。 “宇——文——宁!” 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然喷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9章 不爱 “哐啷”—— 掐丝玉盏被掷于地,滚落在精致的红毯之上,盏中茶溅得四处都是。 “蠢材!蠢材!都是蠢材!”明黄便袍的中年男子暴喝一声,霍然起身,满面怒容。 惊得屋中人跪了一地,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陛下息怒……”凤袍女子端庄娴雅,温言相劝。 黄袍男子唉声叹气:“如何息怒?梓潼,你告诉朕,如何息怒!宇文宁十万大军围城!勤王的人马竟然还无一丝动静,如此下去,朕要亡国了!亡国你懂不懂!” 男子越发激动,咬牙切齿地掐住皇后的脖颈,面色更加狰狞。 皇后察觉到他眼中的杀意,还有掌中的力量,已然惊得浑身都抖成了筛糠,呼吸都急促了。 “母后!” 跪在身后的绍筝毫不怀疑她的父皇此刻会杀了她的母后。 跪行几步,她抱住男子的胳膊。 “父皇!父皇息怒!” 男子猛然掉头,紧盯着跪伏的绍筝,龇目欲裂。 “满朝文武,没一个中用!同是女子,宇文宁敢造朕的反!她是宇文老匹夫的一柄利剑!你又能做什么!朕真恨!恨当年怎么不宰了她!” 男子仰天长叹:“天灭我大郑啊!” 言罢,抬脚踢开绍筝。 “生尔何用!” 甩手,离开。 随着内监一声“起驾!”,坤华宫渐渐安静下来。 皇后委顿在地,半晌才缓过神来。 “筝儿!筝儿!”她慌忙拉过依旧跪在地上默然无语的女儿,“可伤着了?啊?让母后看看!” 绍筝悲戚。 她身负武功,刚刚那一脚其实并不至于伤到她,而真正伤的,是心。 她又何尝不想问问宇文宁—— 同是女子,你为何爱她而不爱我? 既然不爱,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却为何要夺我杨家江山? 绍筝宁愿此刻城外大帐之中的是另一个人,这世间随意哪一个人都好。如此,国破家亡,死便死了。 绍筝宁愿此刻自己不是什么“长公主”,是这世间随意哪一个人都好。如此,兵荒马乱,死便死了。 可,她为何偏偏是她?自己为何偏偏是自己? 人终有一死。 为何生已无可恋,死却还要这等痛苦? “母后,我没事。”绍筝木然地摇头。 “筝儿,筝儿我们怎么办啊?”她的母后惶然无措。 怎么办? 绍筝此刻也想问问老天,她该怎么办? 深夜。 “蹭蹭蹭”—— 一个黑影辗转腾挪,摸上了城墙。 扒着垛口,绍筝展眼观瞧。 夜色之中,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营帐,间或灯笼火把闪烁其间,偶尔传来战马的嘶鸣声。 这便是十万人马! 绍筝暗暗攥紧拳头,缓缓压下心头的惶恐。 往日,白龙鱼服行走江湖,不是没经历过杀场,只是……如此场面,确然是头一次面对。 当真要杀吗? 她问自己。 到底为何而杀? 她又问自己。 是为了情,还是为了家国? 她再一次问自己。 所有的问题,俱是同一个答案。 无解。 “擦擦擦”—— 守城的卫兵又一次巡逻了回来。 来不及多想了。此一去,成也罢,败也罢,死便死了,但求无悔于心。 思及此,绍筝紧了紧身上衣衫,确定背后长剑绑得停当,掏出钩锁,一头搭在垛口上,将绳子轻轻抛下。 她攀住绳索,用力拽了拽,结实得很。接着,一飘身,扣着绳索贴紧城墙,跃下了半丈有余。 紧接着,又一飘身,又是半丈。 如此几个来回,已下至城墙下,护城河畔。 她贴近墙面,深吸一口气,运力于足,纵身虚点水面,几个纵跳就到了河对岸。 缓缓吐出胸中气息,绍筝伏在杂草间,平复着愈发激烈的心跳。 前方便是宇文宁的大军了! 摸索了半个时辰,绍筝终于寻到了宇文宁的中军大帐,匿身在账外阴暗处。 她深知宇文宁的习性,这等关键时刻,她定是在帅帐中处理军务至深夜才会睡去的。 宇文宁…… 绍筝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月牙,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她思念她以至难以入睡?又曾有多少个夜晚她深恨她不爱自己? 她甚至更加怨恨宇文宁的父亲,若没有他起兵造反,她们是不是就没有了对立的立场?她是不是就有可能接受自己? 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 清凉的夜风吹过,吹疼了绍筝的眼。她甩了甩头—— 不想也罢!或许,这是自己这一生最后一个夜晚也未可知。 既如此,放手一搏吧! 趁着卫兵防守空当,绍筝蹑足潜入帐中。 大帐之中漆黑一片。若非她功夫不错惯能夜视,这会儿怕也成个睁眼瞎了。 轻抽长剑在手,绍筝小心翼翼地高抬腿轻落步。 帐中一幅布帘隔开两方天地,绍筝知道,那帘后肯定是宇文宁的卧处。 她慢慢挑起布帘,屏住呼吸,刚想潜入其中。 眼前突地银光一闪,一柄利器只朝她胸口而来。 绍筝大惊,急忙举剑格挡。 兵刃相交,“当啷”一声脆响,却已惊动了帐外侍卫。 “殿下!” “不好!有刺客!” …… 几声高喝,靴声、兵器声响成一片。 完了! 绍筝心头一沉。她被包围了。 火把被燃起,继而,帐中的灯烛也被点燃。 绍筝已被布帘中人逼开。 她也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不是宇文宁又是谁? 依旧是那张清丽俊颜,只是不见了惯常的素色衣袍,换做了一身银色铠甲,足底战靴,头上没着盔,用一根鲜红鲜红的发带束起长发。 绍筝心颤。即使是这般情境之下,看到她,绍筝还是忍不住为她英武不输男儿喝一声彩。 宇文宁手中银枪格开她的长剑,看到是她,也惊呆了。 “筝儿!” 绍筝苦笑。既然不爱,何苦唤得这般亲热? 她索性掷剑于地,不做抗争,但求一死。 宇文宁眉头紧锁,挥了挥手,令众卫兵退下。 “筝儿,你要做什么?想杀我吗?” “是!”绍筝坦言。 宇文宁语结。 半晌无言。 宇文宁见她几乎咬破嘴唇,脸上皆是绝然神色,暗暗叹声。 “筝儿,回去吧,”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宇文宁温言相劝,“回去,劝你的父皇献城以降,城中百姓不至于遭难,都会感激他的。” 绍筝冷冷甩开她的手。 “是你!是你在让城中百姓遭难!若没有你围城,何来难?” 宇文宁深吸一口气:“筝儿,你看清了,是你父皇无德,致使百姓遭殃!天下苦其久矣!我不反,自有别人来反!事到如今,弃暗投明才是正道啊筝儿!” “别拿你的大道理唬我!你宇文家想做皇帝便明言,何苦拐带上天下人!” “筝儿!”宇文宁微怒,“你我相识多久了?我是何等样人,你不懂吗?” 我懂!我何尝不懂? 只是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绍筝忍下眼中泪水,红着眼眶:“对!我懂你!我懂你,你却喜欢别人!” “你……孩子话!”宇文宁无奈摆手,“算了,你走吧!” “我不是孩子!你杀了我吧!我活够了!”绍筝梗着脖颈。 “我不杀你!我当你是朋友,我不杀朋友……”宇文宁颓然。 “朋友……”绍筝悲叹一声,“原来只是朋友……当真是我痴心妄想!” 她猛然间拎起地上的佩剑。 “筝儿!”宇文宁慌,以为她要自刎。 孰料,绍筝挥剑,斩下一片衣角,抛到宇文宁面前。 “宇文宁!你我今日,割袍断义!从此以后,不死不休!” 说罢,提剑纵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30章 少女 “母后……” “父皇……” “宇文宁,我……” 床榻之上,绍筝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浑身上下水淋一般汗湿个通透,一张小脸儿火烧似的滚烫异常。 慕清玄听到她的呓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宇——文——宁? 慕清玄咀嚼着这三个字。 何以这孩子见到自己的真容之后,登时就吐了血?还吼出了那三个字,然后便人事不省了? 那是某个人的名字吗? 宇文宁,又是何人? 还有,“父皇”、“母后”又作何解释? 小丫头,你到底是谁? 慕清玄眸色深沉,手指轻轻搭在绍筝的腕脉之上。 脉息凌乱,气不归元。这哪里是病象?分明就是练功练岔了气息,走火入魔了! 慕清玄唯恐耽误了疗伤,急忙扶起绍筝上身,勉强让她坐住了。 绍筝耷拉着头,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无力。 慕清玄见她这幅模样,心中划过一丝不忍。 撇开榻上的靠枕,慕清玄盘膝而坐,提丹田气,聚于双掌心,扣住了绍筝背心。 弗一碰上绍筝后背的衣料,不待发力,慕清玄突觉双掌如火烧火燎一般。不像是扣在人体之上,倒像是实实诚诚地按在了火堆上。 灼痛难忍,慕清玄只得撤掌。 这是什么状况? 慕清玄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 正困惑间,她眼前忽的银光一闪,一灭,又是一闪,似是什么耀眼的发光体。 慕清玄定睛一看,那光源竟然来自绍筝的后背,是一个银色的光圈,隔着层层衣料,不甘束缚似的,几要挣脱开来。 慕清玄暗暗吃惊,仗着胆子大,她避开滚烫,小心地解开绍筝的衣襟,撩起她后背的衣服,顿时怔在当场。 白皙无暇的背肌之上,明晃晃一个阴阳鱼在飞速旋转,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眼跟不上。 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旋转着,交错成一团夺目的光。 慕清玄倒吸一口凉气。她所经历的奇遇也算不少了,可这番情景着实是没经历过。 要知道,阴阳鱼乃道门徽征,大凡修仙者皆是熟悉的。然而,这徽征竟会在一个小小女孩儿的身上以此种形式出现,何止是奇异?简直可用“诡异”来形容了。 慕清玄犹自不信,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看得愈发清楚了。那高速旋转的阴阳鱼,显然不是纹身,更不是她的幻觉。 现在怎么办? 慕清玄没了主意。 是任由其如此发展吗?还是想办法替绍筝疗伤? 可,焉知这疯了般转动的阴阳鱼,此刻不是在替绍筝疗伤? 她,到底是何人? 难道是修为高深的化外真仙?还是修炼“夺舍”的精怪? 慕清玄脑中乱成了一团麻。 不到一刻钟,绍筝背后的光芒渐渐地暗了,阴阳鱼也慢慢地消失不见,后背又回复了白皙。她颓然的小小身躯忽然挺直,口中闷哼一声,倏的圆睁双目。 慕清玄一激灵。 绍筝那双一度澄净如水的双眸,此刻,竟全然是血红色! “杀——” 绍筝哑着嗓音,低吼一声。 血! 鲜红鲜红的血! 不知多少人的血,将天地间满满当当地泼满,充塞。 小小的绍筝,茫然四顾,除了血,除了红色,什么都没有。 耳边是狂烈的风,割得她脸颊疼得厉害。 除了风声,还有低吟,还有嘶吼,还有痛苦的哀号,甚至,还有兵刃剥开身体的撕裂声…… 绍筝觉得疼。 一开始是丝丝缕缕的疼,后来却越来越分明。痛意加剧,如抽筋拔骨一般,似乎有人在用锉狠狠地锉她的身体,似乎有人在用刀生生劈开她的肌肉,折断她的骨骼,抽拉她的筋髓…… “好疼——” 绍筝痛呼着,脖颈无助地扬起,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天鹅。继而又无力地垂下,眼角的泪无意识地滚落,浑身抖做了筛糠。 “绍筝!杨绍筝!” 慕清玄不知她到底如何了,她真怕小姑娘就这么生生疼死了。那仿佛垂死挣扎的模样扯得她心口撕裂般难受。 绍筝无力回应她。 彻骨的阴寒又侵袭了她。她颤抖着,脸色青紫,紧紧搂抱住慕清玄的身体,十指几乎要抠进慕清玄的肌肤中。 “冷……好冷……母后……宁姐姐……好冷……” 像是搂着一块千年寒冰,慕清玄也被冻得直哆嗦。 这是……什么状况? 不过,有一点慕清玄倒是清楚了:宇文宁是个名字,而且是个女子的名字。 慕清玄不敢怠慢,运气抵抗彻骨的寒气。 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想罢,慕清玄费力掰开绍筝的手指,脱身出来,将几层大被覆在她的身上。 峥云后山,松柏入云,几可参天。 白莹莹的雪地上,一道青色身影剑花翻飞,闪转腾挪。 道松正自得趣,忽觉眼前白影一闪,有人落入他的剑光之中。 不等他反应过来,来人已经电光火石般连攻他上、中、下三盘。 道松连忙回护,也在瞬间看清了来人是谁。 他蹭的跳出圈子。 “小师妹,你胡闹什么?” 慕清玄来不及和他啰嗦,一把拽住道松的袍袖,不由分说,拔腿便走。 “大师兄,江湖救急!” 两个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喘吁吁奔回慕清玄的住处。 屋中的寒气已然散去了。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儿? 慕清玄心中一紧。 待得看到那个人依旧在那里时,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是—— 床榻之上,绍筝缓缓转过头来。 慕清玄和道松都愣住了。 那张脸,似乎还是原来那张脸,却退去了稚气,不复曾经的圆润。 明明是齐肩的长发,这会儿却莫名地暴长,直至腰间。 慕清玄不敢相信,冲过去,一把掀开覆在绍筝身上的大被。 七……七分裤! 慕清玄一呆。 大被之下,原来尺寸刚刚好的衫裤,俱都像是稚儿的衣服硬套在了少年身上,不仅衣袖、裤脚短了一大截,更是紧绷在身上,其情状颇为尴尬。 道松不小心瞄到了绍筝胸口被挣破的布料,赶紧撇开头。 慕清玄眨眨眼,她还是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话说,这位姑娘,从八|九岁的孩童一下子变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女,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31章 好心 夜凉如水。 寒月高悬。 寥落的墨穹中只有几颗星星点缀于其间。 现在几更了? 到底呆坐多久了? 绍筝统统不知道。 体内的气息流转激荡,暖融融的,像抱着一只小小火炉。 因为身体暴长的缘故,没有合适的衣服,她内衫外只穿了一件不知是峥云山上哪个小道士的半旧道袍,竟然不觉得冷。头上如瀑的青丝早已被挽起,简简单单用一根青色布带绑得结实。远远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殿里的小道士,遭了师父师兄的骂,爬到房顶生闷气去的。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筋脉磅礴,真气绵绵不息如江水奔流。若是放在过去,这样大的长进定会让她忍不住欢欣雀跃。可是现在…… 她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若不是怪物,谁会莫名其妙地瞬间身体暴长如斯? 还有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此刻想来,绍筝仍是心有余悸。 她想起了前世年幼时母后曾给她讲的故事: 周文王贤德,却被商纣无端囚禁。后来终于得脱,却又被追杀。幸运的是,危急关头他被一个生有双翅的雷公脸怪人所救。原来这个怪人正是文王的幼子,叫做雷震子。年少时入深山跟随高人学道,无意中服食了树上结的两颗奇怪果子,结果就变成了这副丑模样,然而他的修为却是暴长,加之双翅能翱翔于天,是以鲜有人能敌。 绍筝一哆嗦,赶忙摸索脸颊,又反过手摸索后背。 还好,没有变成尖嘴猴腮,也没有长出翅膀。她松了一口气。 可,身体这样突然长大,当真无碍吗? 绍筝觉得孤单,无助,天地茫茫,没有一个人可以分担她此时的恐惧和慌乱。 “母后……”她抱紧膝盖,低声呢喃着,眼圈渐渐地红了。 “哟,还在这儿呢!” 慕清玄飘身落在屋脊上。 绍筝扫了一眼她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便嫌恶地扭了脸。 最好不要让她看到这张脸,否则,真的很容易动杀机。 “啧啧,我这张脸很难看吗?小姑娘这么嫌弃?”慕清玄说着,把两个热乎乎的包子塞到绍筝怀里。 “饿了吧?吃吧。还得长身体呢!” 长身体!长身体!你才长身体! 哪壶不开提哪壶! 绍筝怒视她,很想把包子扔在她那张漂亮的脸上。可是,又舍不得热气腾腾的两个大包子。 她着实饿了。 使劲儿吞咽下口水,绍筝琢磨着要不要为了肚皮牺牲脸皮。 “吃吧。”慕清玄假装没看到她没出息的小样子,挨着她坐下。 吃!不吃白不吃!哪怕是吃完了就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绍筝从来不会和食物过不去,不过和面前这人、这脸是否过得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站起身,往旁边撤了一尺,和慕清玄隔开些距离,才又重新坐下。 慕清玄起初以为她要飘身回房,谁承想人家小姑娘是躲她呢!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至于吗?不就是长得像吗? 慕清玄自怜地摸摸自己的脸,肌肤挺细嫩的。 绍筝着实受不了她如此自恋,又嫌弃地往外挪了一尺。 慕清玄暗翻个白眼,幽幽的:“再挪就掉下去了……” 绍筝默。 理都不理她,捧着大包子大嚼大咽。 亏你还两世为人呢,能不能有点儿吃相? 慕清玄拄着下巴,歪着头看绍筝狼吞虎咽。 绍筝被她盯得脸红,硬撑着。 一个包子吞下肚,第二个包子咬了没两口,慕清玄突然开口了。 “你拜我为师吧!” “咳咳咳……”绍筝一口包子险些噎死。 你疯了? 她呆愣愣地看着慕清玄。 慕清玄早料到她这番反应,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衣袖上的雪沫。 “我没疯,我是为你着想。” 绍筝白了她一眼。 谢你好心了。 低头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啃包子。 慕清玄挑了挑眉,缓缓说道:“你当我玩笑呢?巫紫衣见过你原来的样子,闻人瑨也见过,当然还有道松师兄,不过他是不碍的。这些还是我们知道的,那些不知道的呢?谁又在暗处窥探呢?你在这世上,人生地不熟的,你以为你天下无敌啊?世间能杀了你的人多得是。没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单单就这峥云山上,你都别想活得太平无事。” 绍筝闻言,嘴里含着一口包子,低着头,半晌不语。 就听慕清玄继续说道:“你拜我为师,我不敢说让你天下无敌,至少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不敢来为难你。” 绍筝心头一暖,在她最最无助的时候,慕清玄的一番话,让她觉得这世间并非是全然冰冷的。 她忍不住扭过头,重新审视慕清玄。 她不信慕清玄会突然如此好心,不过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能替自己想到这些,却也难得了。 “如何?”慕清玄和她四目相对,双眸中满是期待。 绍筝呼吸一窒,这样的目光,这样的面庞,她还是不由得想起宇文宁。 “我有什么好让别人惦记的?普普通通一个人……”绍筝别过脸,不敢再面对慕清玄。 “呵,”慕清玄轻笑,“这话若是放在过去,大概还有人信,可如今……” 她的眼风划过绍筝的身体,绍筝有所感,慕清玄目光所及之处像被针刺一般不舒服。 “……谁信!”慕清玄嗤笑,下了定论。 绍筝无言以对。 慕清玄说得没错,但凡见过她的人,谁人不会探究一个小小孩童缘何突地身体暴长?人心险恶,江湖险恶,天晓得谁会对她使阴招、拿她做文章。 而且……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别的变化? 绍筝不敢想下去了。 “你若答应了,我明早就去禀告师父。”慕清玄道。 绍筝呆了呆,终于吐出了心中的疑问。 “为何?” “为何?你是问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嗯。” “我好心呗!”慕清玄笑。 绍筝“嗤”了一声,表示不信。 慕清玄展颜,笑得倾国倾城,晃了绍筝的眼—— 却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慕清玄! 绍筝的目光粘滞在那抹清姿之上,移不开眼。 “想知道为什么啊?”慕清玄勾唇。 绍筝此刻只会呆愣愣地点头。 “这个嘛,以后……告诉你,”慕清玄卖个关子,接着清啸一声,“来来来,让为师瞧瞧你的修为如何!” 第32章 圆转 “乖徒儿,来来来,让为师看看你修为如何!” 慕清玄一旋身越下房脊,立于地面,朗声道。 凉风习习,掠过她鬓边的发丝,也掠过绍筝的心。 戏弄自己的慕清玄,为自己疗伤的慕清玄,维护自己周全的慕清玄,为自己中毒受伤的慕清玄…… 从何时起,这个女子与自己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明明两个人相识才几天? 然而,她又为何同宇文宁长得如此相像? 只不过,宇文宁从不会那般捉弄自己,宇文宁从不会为自己而受伤,宇文宁绝不会一心一意回护自己。 宇文宁的心太大,大得装得下天下苍生;宇文宁的心又太小,心心念念只有那个女子。 大也罢,小也罢,都没有她杨绍筝的容身之处。 朋友,朋友而已。 绍筝自嘲一笑,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在痴心妄想。 “呆立在那儿做什么?天冷冻住了?”慕清玄站得久了,不耐烦起来,“莫非我收了个傻徒弟?这会儿反悔来不来得及啊?” 你才傻! 绍筝剜她一眼,飘身而下,竟然忘了反驳。 无声无息地落在雪地上,引得慕清玄俊眉一挑—— 功夫见长啊! 按理,师徒尊卑有别,做师父的当让上三招,以彰身份。不过,慕清玄其人一向不羁,于俗礼上更是不屑一顾。 于是,慕清玄也不啰嗦,单掌领起,直奔绍筝面门攻来。 绍筝但觉身遭气息一变,凌厉掌风老实不客气地搂头盖脸,一凛,当即不敢怠慢,迅疾抬掌,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震响,两人双掌相击。 好磅礴的内力!慕清玄暗惊。 绍筝亦是困惑:这一掌,倒似击在了球上。似乎有着力点,却又不像,仿若瞬间便被划开,飘乎乎,不具实相。 一掌之后,二人均是未作纠缠,各自向后飘开身。 “筝儿,好内力!”慕清玄由衷赞叹。 绍筝听她唤自己“筝儿”,一呆。这称呼衬上那张脸,又让她不由自主地忆起了宇文宁。 慕清玄视她为徒,一时脱口而出,见她登时变成这副摸样,心中便已了然,不禁笑得玩味。 “小心了!”慕清玄清啸一声,双掌交错,内力喷薄而出。 绍筝倏的圆睁双目,暗自吃惊,这究竟是什么招数?她此刻浑身上下要害大穴均被慕清玄的掌风包裹,似乎躲无所躲。更奇异处,所见竟然铺天盖地的都是慕清玄的双掌。 明明慕清玄只有两只手掌,这……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间,绍筝思索了不下五种应对之法,皆被她否定。 怎么办? 她深知慕清玄不会伤到自己,可第一回和这位新师父过招,却连两招都应对不来,着实太过丢人了。 她心思电转,忽的想起第一招时自己那一掌像是击在了球上,莫非…… 索性放手一搏! 想罢,绍筝干脆不再理会覆于周身的掌风,以及漫天的掌影,凝力于右拳,以劈山破石之势直朝慕清玄掌风核心处挥去。 “嗬!”绍筝拳随意动,呼喝一声。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慕清玄的掌影“哗啦啦”碎如琉璃,夜风过处,化作了满天星斗。 成了! 绍筝大喜之余,脑中忽的一痛,她连忙定了定神,勉强稳住身形。 须臾间,掌风散尽,只剩下慕清玄背着双手笑吟吟地望着她。 “不错!孺子可教!” 脑中的疼痛转瞬不见了,绍筝回神,皱着眉头,眼中狐疑。 “筝儿你如何想出破解之法的?” 绍筝低头想了想,道:“之前第一招,和你对掌之时,我觉得像是击在了一球之上,似有着力处,又似无处着力。后来,你第二招攻来,我无处可躲,瞬间便想到了那个球,琢磨着会不会这一势的弱点就在圆心之中,索性放手一试。” 慕清玄不住点头,“你悟性很是不错。” “我峥云心法取法道门,筝儿可知这个‘道’字作何解?” 绍筝前世幼承庭训,得过名师指点,于诸子百家典籍均有所涉及。 她想了想,问道:“可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不错,‘道’乃天地万物之根本,修道者,修的便是归返自然,遵循天地之规律,以己之身,切合天地之理,方能得道。” “切合天地之理……”绍筝咀嚼着。 “你看这天地万物,上至宇宙苍穹运行周转,下至人之生老病死,四季之春夏秋冬,草木之生长荣衰,无不依着一个‘圆’字的循环。” “宇宙……”绍筝不由得抬头望月。 “不错,月有阴晴圆缺,这也是圆转运行的结果。” “圆转……”绍筝呢喃着,细细体会其中的滋味。 “所以,我峥云心法说白了,即是一个‘圆’字,攻是圆,守是圆,进是圆,退亦是圆。”慕清玄敦敦以教。 “果然玄妙……” 思索越深,绍筝越觉其滋味无穷。竟不知在她不察觉处,“咔啦”一声轻响,那层护卫灵台的薄膜裂了一道小小缺口。 慕清玄忽然失笑:“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练这么阳刚气十足的拳法?” 绍筝被她的话语拉回现实,也是无语得很。 “你这拳法叫什么?” “叫‘奔雷掌’,”绍筝老实作答,“我前世的师父说我虽是女儿身,但天生阳气冲旺,若是走了阴柔的路子,倒是可惜了这份天赋。” 慕清玄忖度之前与她对掌时那蓬勃而出的内力,也不由得颔首。 “你那位师父,倒是有些见识。你体内阳气充沛,但是你却不很会运用,这就好比坐拥万贯家财却不会花钱,也是可惜得很,更容易被心怀叵测的歹人觊觎。” 绍筝一怔:“那……要如何运用?” 慕清玄笑嘻嘻的:“你拜我为师啊,我便教你如何运用体内气息。” 原来,说了半天,还是为了这番心思? 绍筝好生鄙视她。 第33章 思量 “咕噜,咕噜……” 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绍筝连忙按住小腹,赧然。 慕清玄也是失笑:“看来筝儿和为师过招颇费体力啊!” 这么快,就又饿了? 绍筝恨不得掩面,太丢人了! 不知为何,自从在杨家庄坟地昏倒高烧后被慕清玄救醒,她的肚皮就极其容易饥饿。特别是前日身体陡然暴长三四岁之后,这副胃肠好似成了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似的。 她低头审视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很是忧虑这般吃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个大肚婆。 “喏,吃吧!”慕清玄已经把两个热乎乎的包子举到她眼前。 绍筝讶然,也顾不得细细打量包子,只把目光来来回回地在慕清玄身上逡巡。 哪里来的包子?还是热的? 联想到慕清玄仙人之姿竟然怀揣着两个大包子,绍筝也是想不下去了。 可是,明明之前两个人过招、论道将近半个时辰,现下春寒料峭,如何包子还是热的? 难道是内力烘热的? “别找了!”慕清玄轻敲她的头,“厨房里的。” “厨房?”绍筝瞪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慕清玄何时去的厨房?难道会分|身法? 慕清玄早将她的疑惑收入眼底,哂道:“这叫‘移物转形’。” 慕清玄说着,手中登时又出现两只热气腾腾的包子。 绍筝已然看得呆了。 “你在帝京的客栈中,便是用这个功夫把那夜行衣藏起来的吧?”绍筝忍不住问。 “不错,倒是会举一反三。”慕清玄又把两个包子塞给她,“只不过那时是存,此时是取,功法原理虽同,方向却是相反的。” “够……够了。”绍筝涨红了脸。真当她大肚婆吗?怎吃得下这么多? “你既然有这个能耐,何苦还要费力去皇宫中盗药草?” 直接移来不就好了? “说得简单!你当这功夫是万能的?皇宫之中的药草,我既不知其详细所在,又不知周遭有无守卫,怎么移得来?” “这样说来,这样功夫倒是极高深的?” “极高深倒是不至于,只是,”慕清玄仰头望向苍穹,“在这个世界,用起来不容易,比别处更需高深的修为。” “别处?” 慕清玄不愿与她多做言语纠缠,遂岔开话头儿:“我总觉得这世上有个洞……” “洞?” 绍筝顺着她的目光,天空中除了月与星,就是纯然的墨蓝色,哪里有什么洞? “或者不是洞,”慕清玄眸色深沉,“也许,是一个未知的存在,在吞噬这世间的灵气……” 绍筝越听越是糊涂。 未知的存在?怪兽吗? 还在吞噬灵气? 为何她感知不到? 慕清玄似乎已经看透她心中所想,重又恢复调笑:“你现在是感知不来的。” “为何?” “因为……你修为太低。”慕清玄嘴角带笑。 你…… 绍筝决定不理她了,至少今晚不想再理她。 半晌,两个人俱是无言。 万籁俱静。 天上的月光投射在积雪之上,辉映出一片清光,倒像是整个世界都干净纯粹了许多似的。 绍筝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是在和着某个节奏。 意沉静水,浑然忘我。 她不由得微闭双目,意念循着那个节奏,真气在身体中游走。 自丹田出,走尾闾,上行背夹脊,至于玉枕,转而下行胸腹,直到归于气海。 如此,任督二脉运行了一个小周天。 慕清玄见她入定,未打扰她,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修行一途,最讲究“合于天道”,讲究不强求,自然而然,顺其自然。而人体内的气息流转何时有突破,全不由个人心意决定。 所以,“天道”来了,就迎合之;“天道”去了,也不强追。这也是修道的规律。 慕清玄深谙其道,晓得绍筝之前内力薄发,加之听了自己论道,定是有所感悟。于是,就任由她细细体悟参详去了。 修仙之路,个人际遇不同,即使她是绍筝的师父也帮不得。 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便是如此了。 绍筝盘膝于地,任由那个节奏牵引着体内真气运转一个周天,缓缓睁开了眼。 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此刻身子舒爽,暖融融的如沐熏风,最别致处,便是五感,似乎眼中所见、耳中所听、鼻端所嗅,俱都细腻入微了许多。 这是修为大增之相! 绍筝暗喜,忍不住清啸一声。 咦?什么声音? 绍筝方才起身,耳边突然响起乐声。 是笛音—— 开始的节奏俨然就是之前引导她气息流转的音调,很简单,却含着某种内功心法。 绍筝回想前情,自己竟然就那般随着这莫名的笛音运转真气。亏得不是歹人,否则,轻则岔了气息伤及己身,重则就是走火入魔性命之忧了,这还了得? 她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谁,在引导她? 凝神细听,不知何时,笛音已经变了。 变得高亢,激越,直入云霄间,竟是喜悦、欢欣之音? 绍筝闭目体味。 蓝天白云,春和景明,清澈的河水,泠泠流淌。这岸,浊世佳人惊见那岸清俊的少年郎,惊鸿一瞥遂成永久。 佳人对少年一见钟情,忍不住对他倾诉心声,不想君心似卿心,少年也已是倾恋于她。 两情相悦,缱绻缠绵。 忽的笛音一转,低沉下去,似是不甘的抗争,又似凄婉的倾诉。 彼此爱慕的情侣竟是要被生生拆散吗?绍筝大是不忍。 到底是什么,要生分了他们? 是生老病死种种不测,还是人为的阻隔? 两情相悦何其难也?你爱慕的人恰好也爱慕着你,当真是极其难得的,是要几辈子才修得来的。 如此的情,还是要被天人阻隔。 绍筝长叹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笛声再转。 绍筝顿生沧海桑田之感。是否,彼此爱慕的两个人去了一个,空余一人低徊叹惋? 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 白云苍狗,静水流深,世事变了又变,那人早已无处可寻,徒留自己孑立于人间…… 绍筝心有所悟,慨叹间,已是泪流满面。 可惜了…… 不知何人在此做思念语,若是有前世的筝在,绍筝定要相和一曲。 绍筝将那笛音曲调默默记在心间,思忖着有朝一日手边有筝时,要把这曲子好好演绎一番。 她听了一回笛语,触动颇深,大有他乡遇知音之感,忍不住循着那音声而去。 能作此音声,且又内力修为如斯的,想来,应该是一位前辈高人吧? 第34章 明月 也不知急急徐徐行了多久,绍筝浑然不觉。 那笛音若隐若现,飘飘渺渺,时而高冲上天际,时而低俯下幽谷,*荡荡,摸不着行迹。直到最后,缓缓舒舒流淌出几个音节,继而更缓更绵,仙踪渺然,竟是找寻不到了。 绍筝憾然之余,方才发现自己听得入神忘我,双脚不听使唤地奔走,神魂早已随着那笛音飞越了,不知不觉中竟然转到了陌生处。 举目眺望,远山巍峨雄壮,峰峦叠嶂,参差不齐,半覆积雪半入云,像是要直抵神仙府第似的。 再看近身处,入眼的俱都是苍松翠柏、怒放寒梅,在寒风中凛然如故。 她回首望去,见身后来时路,那是一条两人余宽的窄路,向后通往来处,向前则蜿蜿蜒蜒、曲曲折折,不知指向哪里。 绍筝止住脚步,立在原地,犹豫了一瞬。 若是原路退回,那也是不错的,毕竟那笛音已经消逝不闻,或许那位前辈高人这会儿兴致已尽飘然离去也未可知。 只是…… 绍筝心中又有几分不舍。 之前被那笛音引导,让她生出些莫名的亲近感,似曾熟识,就像是前世的宿命,却又似乎陌生得很,仿佛那音声与她全然无关。 两种矛盾的情愫交织于一处,使得她急切想要见识见识奏笛的到底是何等人。 她想,前方还有路,总要一探究竟才觉心安。索性便走下去,看看也是不妨事的吧? 既想得清楚,绍筝便大着胆子沿着小路一直走了下去。 约莫行了百丈不到,峰回路转,眼前突然开阔起来。 这是……? 绍筝仰起头,呆呆地盯着小路尽头十丈远处高耸的建筑。 那是一处楼阁,斗拱飞檐,颇具古意,矗立在一片轩敞之上,映衬着阁后苍穹,倒像是到了天边一般。 风过处,撩动檐角的铃铛,“叮当”脆响,煞是好听。 这是什么所在? 绍筝迷惑了。 要知道,她是在昏迷之后,被慕清玄带到峥云山的。自从醒来之后,她也没有离开过慕清玄的住所。是以,对这峥云山上的人事或者是建筑,包括峥云的种种条规,她均是一无所知。 莫非那位前辈高人就在这里? 绍筝正疑惑间,突然听得前方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是哪殿的弟子,竟敢擅闯至此?” “!”绍筝一惊。 她之前光顾着抬头观瞧那高耸的楼阁,浑然未察觉阁前有人。 那开阔地上,正中是个一尺左右的平台,平台上九磴石质台阶,沿台阶向上就是那座高阁。 此刻,那问话之人就立在平台之上。听声音应该是个男子,他全身黑黝黝的,包裹在夜色中,只隐约辨得出是个人形,却看不清面目。 绍筝思忖着此人应是背对着自己的。 那人见她不答,微怒:“你是何处的小道士?” 绍筝恍然,她一身打扮当真似个小道士一般。这人背对着自己,竟然对自己的衣着一目了然,可见修为不浅。 她暗暗思索此人的身份。 听他声音,沉稳庄正,自有一番气度,不像是个歹人。 会是峥云山的前辈吗? 自己夜至于此,虽说是循着笛音而来,毕竟也是逾越在先,不占理,倒不如亮了弟子身份,想来这位前辈也不至于为难了她。 想罢,她抱拳施了一礼。 “前辈,弟子是慕清玄的徒弟,无意中扰了前辈,还请恕罪。” “慕清玄……”黑影微一沉吟,“你师父没嘱咐过你哪里可去得,哪里去不得吗?” 绍筝一滞。 她初来乍到,连拜师礼还都没行过呢,怎么知道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 如此说来,这处所在,便是那“去不得”的地方了? 看来自己确是逾越了。 她于是又施了一礼:“弟子初来乍到,还请前辈恕我逾越之罪。” 那黑影没言语。 绍筝只得直挺挺候着。 半晌,黑影突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要向慕清玄告状责罚我吗? 绍筝暗想。 责罚便责罚吧,总之是自己错在先。 “弟子叫杨绍筝。” 话音刚落,忽的风起,屋檐下的铃铛被刮得叮叮当当,又一次打破了夜的宁静。 “你去吧!”风停,黑影忽道。 这……这就让我回去了? 绍筝一时怔忡。 能离开这匪夷所思之处,当然是好事。 “弟子告退。”她抱了抱拳,转身便离开了。 一刻钟后。 “老友既来,何不现身一叙?”黑影朝着虚空朗声道。 一道素影,划破夜的沉郁,似仙子临凡,又似月照寒空,白衣耀雪,青丝如瀑。 素手风华,看尽多少悲欢? 倩影孤标,图惹几分爱怜? 女子清冷的背影决绝、孑然,挺直的削肩仿若和这世间做着无声的抗争。 她徐徐转身,对上黑影。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曾经也是妩媚动人的吧? 曾经也为心爱之人笑靥如花吧? 而如今呢? 薄凉遮不住她的绝色,只是—— 韶华如故,却不复当日美景。 意寒似冰,试问萧郎何处? 淡然的眸,雪色的裳,恰恰和那团黑影两相对照,一阴一阳,一在仙境徜徉,一在地狱踯躅。 “明月尊者风采依旧,可喜可贺啊。”黑影漠然道。 女子轻嗤一声,眸色依旧淡淡的:“你从来都是叫我月姐姐的。” 黑影一滞,继而长叹一声,竟似无言以对。 女子见如此,眼中泛起一丝温度:“想不到,你也……这般模样,着实……” 摇头叹息。 “何苦?”女子不忍再视,一泓秋水投向渐西沉的月色。 “……我别无他法。”黑影闷闷道。 “你……好自为之吧!”女子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且慢!” “何事?”女子停住脚步。 “月……你为何要帮那孩子?”黑影问出心中的疑惑。 “我与她,原就相识,”女子顿了顿,又道:“有几分缘法。” “缘法?”黑影冷哼,“明月尊者无端出现在我峥云山,原来是为了‘缘法’而来?” 女子闻言眸子一寒:“本座来峥云怀念故人,谁人敢说个‘不’字不成?” 黑影听到“故人”二字,登时颓然,连气势也去了五成。 “师兄……师兄他是不是还……活着?”他的声音颤抖。 女子许久未言,只将清幽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夜空,似喜似悲。 “或许吧……” “师兄……” 黑影语声哽咽,却看不到表情。 或者说,那团黑影根本就没有五官。 第35章 坠崖 且不说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单说绍筝。她被那团黑影放过,不敢多做逗留,转身便沿原路返回了。 约莫走了一箭之地,她心中犹自思忖,隐隐不安:那黑影男子分明对自己擅闯禁地大为不快,却为何就这般放自己离去了? 莫非其中有什么缘故? 绍筝于是慢下脚步,细细思索前情。 她恍惚记得那黑影男子质问自己之时,月朗星稀,风已然停了,连阁楼屋檐下的铃铛也静默许久了,却又怎的突然就刮来了一阵风?刮得那铃铛“叮当”作响 若只是一阵风,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自然现象罢了。 只是,为何,那阵风过后,黑影男子就突然换了口气,放自己离去了? 难道…… 她联想到之前引导她至此的笛声,又一想,更觉那风起得毫无征兆,绝非自然之风,定是人力为之。难道是那位高人在暗中相助自己? 绍筝心中腾起希望,果然那位前辈高人是有意为之吗?有意引导自己气走经脉、运行周天,从而提升修为? 她心中陡生暖意: 要真是那样,那么这位前辈就是自己的恩人和贵人了! 可惜,不能当面致谢。 绍筝深以为憾。 然而,这位前辈为何要帮自己呢?莫非认识自己? 在这峥云山上,自己除了慕清玄和道松,谁也不识。那位高人显然不是这两人,其修为要比这个两人高许多。 绍筝想不出个所以然,遂住了脚步,她迷茫地仰起头,看着微曦的天际。 一夜就要过去了,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夜?黑色的夜…… 想到黑色,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之前阁楼前那个黑影男子,或者说是那一团黑雾。 诚然,那男子声音浑厚严正,无论如何听来都似个正派前辈。 只是……那黑漆漆的一团,看不清面目的黑雾,当真是正派中人该当有的吗? 要知道,自然禀气而生万物。禀阳气而生者,则端庄威凛;禀阴气而生者,则易阴晦幽淡。 虽然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决无有一样是纯然的阴或是纯然的阳,但凡事物大概都有所偏重。以人族为例,阳气重者多是血气畅旺,行诸于外性格就是易躁易怒刚强严正者居多;阴气重者多体质寒滞,表现于外则更偏重敏于思而寡于言,性子多沉郁冷淡。 然而,那团黑影,明显不是阳气盛之表现,却又自有一番庄严气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绍筝越想越是不放心,尤其是明了之前那位前辈高人暗中帮助自己之后,她倒是更担心起来,唯恐那黑影男子是什么歹人,会对那位前辈高人不利。 她也不及多想自己这时回去会不会有危险,转身直奔来时路而去。 绍筝只顾着使出轻功,拔足就跑,没想到跑了不足十丈远,“咚”的一声撞在了一个物事上。 绍筝来不及稳住身形,一个趔趄“嘣咚”坐在了地上,捂着额头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是个什么物事? 她小心地摸索过去,似是一层透明的薄膜,因为她看不到形质。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结界? 绍筝想起,曾听说过高手做什么事不欲被不相干的人打扰时,或者过招怕伤及无辜时,便会造出这么个东西来隔绝音、形。 难道,里面打起来了? 绍筝更是担心不已,她怕帮过自己的那位前辈吃了亏。 这可如何是好? 她也知道以自己眼下的修为,是断断破不开这结界的。可她不甘心。 破得开也罢,破不开也罢,总要一试才知究竟。 绍筝于是拉开架势,瞄准了膜上一处,一拳击出。 总算是她出拳之前多动了两分心思,忖度着这物事会不会反弹?倒是没敢用全力。 亏得如此,拳风一到,“噗”的一声闷响,仿佛击在了棉花上。接着,“啵”的又是一声响,回击在她胸口,其力度恰恰是她方才挥出的程度。 绍筝来不及惊呼一声,就直直飞出一丈远。好容易爬将起来,按着胸口,险些一口血喷出。 若非她之前功力大涨,身体耐受力也是增强,这会儿怕是早受伤了。 绍筝无法,正心下急慌慌无着落,十米开外树丛中黑影一晃,须臾又不见了。 绍筝一凛,难道是那黑影男子的帮手? 在这里望风的? 好贼人!看你哪里跑! 她也不管那结界了,迈开双腿,拔足就朝那黑影消失处追了过去。 那黑影时快时慢,时隐时现。一忽狂奔如电,一忽又如同气力用尽般慢下了脚步,待绍筝堪堪要追上时,又闪转腾挪几下不见了踪影。 那人身法也怪,似迅猛,又似谨小慎微,时而奔袭,时而狼顾,竟真像是一条奔走在荒原中的野狼。 绍筝倒是像被逗弄的幼虎,急切地想要扑到猎物,却如何都近不得身,反而被累得气喘吁吁、心神俱疲。 绍筝几乎要放弃了,突地眼前景物一变,前方不知何时现出一处断崖来。 明明是无路可走的,那黑影却是几个纵跳,一个跃身就消失不见了。 绍筝呆住。 难道跳崖了? 她犹犹豫豫地往前凑了凑,断崖下似乎是空荡荡的。 她又壮着胆子靠近了些,探着头向下看—— 黑黝黝的看不清底细。 那人当真跳下去了? 绍筝正疑惑间,突闻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嘿嘿”冷笑一声,接着她小腿上就是一紧。 她暗道不好,抽身就要跳离崖边,却已然晚了一步。 自崖断口下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小腿,将她大力地向断崖下拽去。 却原来那断崖下面有一处小小的凹陷,那黑衣人正是栖身于那里,躲过了绍筝的察看,又趁她不防备抓住了她的小腿。 哎哟,不好! 绍筝连忙欲灌力于掌,这一掌只要切得实了,那男子的手腕就算不断也得受了重伤,她就可以借此脱身。 却不成想,不知那男子用了什么手段,竟致她的四肢直挺挺像被冻僵了一般。倒也不觉得冷,只是僵硬着全然动弹不得。 绍筝心下慌乱,无论如何也是挣脱不开。她情知此难是逃不过了,只得临时抱佛脚,暗中运真气于全身,心想着既然躲不过这一摔,便听天由命,护得几分算几分吧。 幸好气脉未曾受阻,真气自丹田流出,顷刻间注满全身。 紧接着,她身子一轻,飘飘悠悠,就这么直直朝着崖下黑暗处坠了下去。 第36章 小狐 东方见亮,一缕阳光穿过层云,投射在峥云山的峰顶。 日头慢慢升高,光线也强烈起来,沿着山侧缓缓而下,融化着积雪,也一点点挤进了断崖底的渊薮。 绍筝之前被摔得昏了过去,意识全然缺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苏醒过来。先是觉得脸上微烫,接着又是一痒。 她下意识地去揉脸,却不想竟然摸到一团毛茸茸的物事。 什么东西! 绍筝一激灵,人也瞬间清醒了。 她倏的睁开眼,映入眼中的赫然是一个白团子。 也不全然是团子,白的倒是白的,浑身上下雪白雪白,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驳。 绍筝怔了怔,眨巴眨巴眼睛,拢拢目光,才发现那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只不过比巴掌大点儿,两只前爪搭在她的脸颊之上,两只后爪则倚在她胸口,一双红彤彤的圆眼珠正好奇地打量她。随着那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个不停的,就是那在身后也摆动个不停的小小的、蓬松松的尾巴。 这是……什么状况? 哪里来的小白狐狸? 那小狐狸全不怕人,倒像是趴在她身上暖呼呼地晒太阳似的。 意识到没有危险之后,绍筝才突地觉得浑身疼痛得厉害,四肢百骸如同被撕裂一般。 她不禁抬头向上望去—— 头顶上十几丈高处,一道半丈多宽的裂缝,向前向后延伸开去,长得望不到边际。 再向上看去,枝枝蔓蔓攀着些覆满积雪的古藤,其粗壮态不知经过多少岁月了。山壁直立如刃,几棵枯败的松树斜斜地插|在崖壁间,远远望去,上面似乎还有些被突然折断的痕迹。 绍筝猜想自己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砸断了几棵松树枝之后,沿着那道裂缝,摔在了这里。 之前的黑衣人呢?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若非她急中生智,运真气于全身,加之修为大增,这样深的地方直直掉下来,焉有命在? 绍筝想及此,不由得后怕,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只是浑身疼痛,没伤了脏腑,不过…… 她费力地勉强抬起右臂,钻心地疼,使不上力气。 臂骨断了? 她仔细回想,大概是在崖顶时被黑衣人扣住小腿,她当时一心想用掌刀劈断黑衣人的束缚。后来发觉浑身动弹不得,只得运转全身真气,没想到右臂因为用力而气行滞后了些,跌将下来就伤得重了。 呼…… 绍筝长出一口气,总算是没有性命之虞。 既受了伤,自然得疗伤。 绍筝一骨碌起身,碰到了身上的痛处,疼得她龇牙咧嘴。 “吱……” 除她之外,还有不好受的。 原来她急于起身打坐疗伤,忘却了扒着她的小白狐狸。小白狐狸正瞧她瞧得入神,一个措手不及,被掀翻在地,尖叫一声,一溜跟头,最后趴伏在地,委委屈屈地扬起小脸看着绍筝。 “额……对不住……” 绍筝自顾不暇,却着实看不下去它可怜兮兮的模样,也不去计较是小狐狸自己莫名趴在自己脸上的。 “呜……”小狐狸本来只是委屈,听她道歉,反倒来了劲头,一双圆眼睛顿时湿润润的,像是要哭出来了。 绍筝一呆。她当真第一次见到兽类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这哪里是一只小狐狸?分明就是个受了委屈的人类婴孩儿。 但不知是男婴还是女婴—— 她意随心动,一双眼睛不由得飘向小狐狸贴附在地的肚皮上。 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不等她一句话在脑中打个转,“啪”的一声,脸上已经挨了一记。 绍筝因为惯性,眼风一飘,跃起的小狐狸的肚腹赫然就在面前。 哦,原来是个小女婴。 脸上痛感传来的同时,这个认知也出现在她的脑中。 小狐狸已经落在地面,眼中的委屈被嗔怒代替,分明就是在控诉:你个登徒子! 额,都知道“登徒子”了,看来不是个小奶娃儿了。 绍筝又囧又恼。 被人算计跌落山崖,手臂断折浑身疼痛,还被个小女娃狐狸掴巴掌——虽然这是她自找的。 她愤愤然不再理会那小狐狸,双膝一盘,断臂虚虚搭在腿上,闭目,入静,运气。 真气运转一个周天,身上的疼痛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绍筝大松了一口气,幸好,伤得不重。 只不过右臂折断了,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的。 这样坠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接骨包扎起来才好。 绍筝犯愁了,她眼下只有一只手好使,包扎什么的,大概要费一番气力了。 缓缓张开双目,绍筝思忖着寻些结实的短树枝束住伤臂,却被眼前的情景惊了一跳。 那只小狐狸嘴里叼着一根粗短树枝,圆滚滚的身前还躺着另外一根,正瞪着一双血红双眸,歪着脑袋盯着她。 要不是一副表情太过生动,真容易让人以为那只不过是个毛茸茸的玩偶。 “你……这是……”绍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小狐狸可不管她做何想,见她睁开眼,便叼着树枝,三跃两跃就蹿到了绍筝腿侧,又抬起两条小短前腿,扒住绍筝的膝盖,将那树枝搭在她的断臂旁。 然后,竟然一脸殷切地盯着她。 这……这是给我的? 绍筝半张着嘴,这小狐狸如此通人性吗? 她联想到了狐狸师父。 莫非这世上的狐狸都是如此? “多谢你了!” 绍筝不忍拂了小狐狸的好意,左手搭住右臂,将那根树枝扣在上面。 小狐狸立时扭转身,衔来了另一根。 绍筝如法炮制。 如此她的手就被占用了,怎么包扎? 只见那小狐狸蹦蹦跳跳绕着她转了一圈,小红眼珠一转,嘴一张,露出两排锋利的小白牙,接着一口咬住了她的衣角。 “刺啦”,“刺啦”,一转眼一根布条就被扯了下来。 小狐狸衔着,再次蹦跳着,绕着绍筝的右臂。绍筝也配合得好,不一会儿就把两根树枝绑缚结实了。 “你真聪明!”绍筝感激它帮忙,不由得夸赞。 那小狐狸当真通人性,歪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旋即龇着小牙,盯着她的眼睛。 似乎在笑。 第37章 雪莲 伤口捆扎好了,伤也疗了个七七八八。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出去? 绍筝逆着愈发强烈耀眼的日光,手搭凉棚仰头观望—— 这么高,又这么深,山壁两侧满是积雪,徒手攀爬是绝然没可能的。 何况,她并不确定那丢她跌落悬崖的神秘黑衣人是否还在上面某处候着。 要是有一双翅膀就好了…… 没奈何,只得另寻出路。 绍筝缓缓起身,抖落掉沾在身上的泥渍、尘土,四处看了看。 这里,似乎比崖顶暖和些? 是刚刚运功的缘故吗? 且不管它,找到出路再说。 她吊着断臂,朝东北角黑黝黝的洞口近了几步。 那是一处只一人肩膀宽窄的裂缝。 通往山肚深处吗? 绍筝停住了脚步,转了个身,沿着崖底四周走了一圈。 约莫半个时辰,她回到原地,颓然—— 除了东北角的洞口,到处都没有出路,不是大块大块的山石,就是一眼看不到顶的参天古树。 难道要她爬上古树?或者穿透巨石? “?”她一眼溜到了一直趴在原地看她转磨磨的小白狐狸,那对血红色的圆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它,是从何而来的? 不要告诉她,这小狐狸是从那古树上跑下来的。她只听说过狐狸住在山洞或者树洞里,没听说哪只狐狸住在树顶上。 住在树顶上的,那是猴子吧? 绍筝挨近小白狐,蹲下|身,笑得柔和:“我如今困在这里,小友可知如何脱身?” 小白狐见她勾唇一笑,圆眼睛倏的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美景,继而不错眼珠地呆呆凝着她。 “……”绍筝语结。 为何,她从那小白狐的眼中看到了……贪婪? 它……它不会是想吃了我吧? 难道是之前一直趴在我胸口,琢磨着如何下嘴的? 绍筝一凛,继而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想。 这小白狐分明帮了自己包扎。若是想吃了自己,还要费劲巴力地包扎吗?难道是想吃生肉粽子? 何况,就它这小小身板…… 绍筝觉得自己真的不是小瞧它,当真要吃,还不定谁吃谁呢! 绍筝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小友可知如何离开此处?” 好在这次小白狐醒过神来,它霎了霎眼,接着,四只小爪子猛地蹬地,飞也似的直奔东北角的裂缝而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哎哎哎……”就这么跑了? 绍筝再次语结。 莫非,这裂缝可以通到外面? 没法子,她只好硬着头皮,也钻了进去。 初时,还有阳光投射进来,山洞中隐隐约约尚有光亮。 可是,越走越是晦暗。到最后,竟是全然不可视物了。 绍筝小心地摸索,幸而跌落时身上的火折子并没失落。她抽亮一只火折子,寻了根结实的树枝,左手擎着。 约莫走了一箭之地,绍筝忽有所觉,昏黄的火光四散开来,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脚下也不再是崎岖狭窄的山石,而是渐渐平坦。 又走了百余步,绍筝一滞,居然有泠泠的流水声传来,让她听了许久洞中空旷风声的耳朵一时清爽。 有光亮? 绍筝奇怪莫名。 难道有人于她之前到了这里? 是敌是友? 她不由得绷紧精神,步子迈得更加谨慎,暗运真气,以防对方突然发难。 这是…… 绍筝全然呆住。 眼前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两根高柱分立两侧,一时辨不出是何材质,有亮光自柱顶散出。 夜明珠!两颗夜明珠! 绍筝惊得张大了嘴,这般硕大又圆润的夜明珠,她前世在宫中也是没见过的。 珠子润泽柔滑,散着奶白色的光芒。 她仰着头,端详那光芒许久,是温暖,还是孤寂? 说不清楚。 绍筝只觉得眼角酸涩。是盯得太久了吗? 心中道不明的凄凉感泛上来,令她莫名得很。 她不欲多与这无端的情绪多做计较,目光转开。 桌台,凳椅,非木非石,不知什么材质的,甚至还有……一张床榻。 绍筝迷障般走近那张床榻,雕花镂空、花鸟繁复,雕琢这张床榻的人,定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吧? 她忍不住抬起完好的左臂,手掌徐徐抚过床架,两侧各有一处小小的挂钩,那大概是悬挂纱帐之处—— 月笼寒水翠笼纱,伊人梳妆在楼台。 绍筝脑中一痛,险险稳住身形,无力地屈膝坐在床榻上。 为何,脑中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是诗吗? 她不记得自己读过这样的诗。 那是…… 她恍惚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大惊,定了定心神,方才发现那只是一面铜镜。 铜镜嵌在一处立面里,两侧不规则地分布着几个小小抠手。 绍筝壮着胆子,轻轻扣住,微微用力,拉出个小小抽屉,只不过是空的,其他几个抽屉也是如此。 她探手而下,在台子下摸索出一个雕镂精致的秀凳。 原来,是个梳妆台。 “如此,可好看?” 一道声音突地划过她的脑际。 脑中又是一痛。 绍筝痴痴地注视镜中的自己,她确信之前的都不是幻觉。 为何? 铜镜之上边缘处吸引了她,她不由得伸手摸去。 是个寸许的凸起。 绍筝细细摩挲,又凑近了想要看个究竟。 借着晕黄的柔光,她看清楚了。 那是一朵小小的雪莲,片片瓣叶在她的指间绽放,就像它曾经怒放在…… 绍筝大痛—— 如同一道闪电,贯彻天地,划破她的大脑,划破她的心脏,划破她的身体…… 她无力应付,甚至来不及哼|吟一声,直直昏厥在地。 第38章 韶光 山洞? 黑漆漆的山洞? 伸手不见五指? 绍筝挣扎着起身,入眼处不见一丝光亮,只有耳边呼呼风声、泠泠流水使得她了解身处何地。 之前的梳妆台哪里去了? 还有那朵雪莲花—— 栩栩如生,凹凸的触感似还在指尖。 如何就到了这里? 如何就一丝光亮都没有了? 明明有两颗硕大夜明珠悬在高处的。 光—— 绍筝心中想到“光”,于是前方隐约便有了光。 影影绰绰,恍恍惚惚,仿佛很远,又像是就在眼前。 那是出口吗? 她心中想着,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够取。 突然,掌心一暖,已经被握住。 “!” 绍筝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呵,许多年不见,这般害羞了吗?” 温润而清冷的女子声音。 温润,因为是对着眼前人;清冷,则是性情使然。 好生熟悉的声音…… 绍筝心中思忖,就忍不住想要看清楚女子的模样。 白衣胜雪,傲世孤标不复,只有柔和映射在自己的眼中。 香肩如削,腰身纤细,盈盈不足一握。 绍筝心中微动,她瞥见了女子后腰间的横笛,非金非玉,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倒像是和那山洞里的床案桌榻是同一材料的,幽幽的,泛着莹润的光芒。 是她吗?是她在峥云后山奏曲引导自己的内息流转吗? 你是谁? 绍筝想问,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张不开口。 “这许多年,可想我?”女子幽幽的声音传来,似嗔似怨。 绍筝听得心尖酥麻。 你是谁?何以感觉这等熟悉? “我却想你想得紧……你可知?”女子喟叹一声,“思君忆君不见君,天地苍茫匪思量……” 绍筝大震—— 月笼寒水翠笼纱,伊人梳妆在楼台。 思君忆君不见君,天地苍茫匪思量。 脑中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才是完整的一首诗。 “云阳,你这前两句当真……”女子轻推开她。 “呵呵,”绍筝听到自己笑得爽朗,“月儿害羞了!” “你……”被唤作“月儿”的女子面上胭脂顿然浓了三分。 “月儿娇羞的样子,当真美极……”绍筝执起女子的玉色手掌,扣于掌心,“月儿那后两句……果真那般思念我吗?” 女子羞意更甚,连脖颈都晕红了。 绍筝不知自己为何会和那女子有那般对话,那人是自己,又似乎不是自己。 刚刚的画面,电光火石般划过脑际。 她已经怔忡在原地。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女子突道,话语中怜意大盛,令绍筝有种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 只要让我看一眼就好! 绍筝的心中狂吼着,却无法诉之于口。 “罢了——”女子忽的决绝,似是下了莫大决心,“你去吧!” 说着,猛然甩开绍筝的手掌。 绍筝只觉眼前金光一闪,不提防,身形不稳,直直摔向了洞壁。 “哎哟!” 她终于能呼喝出声。 面颊上一疼。 她下意识地捂脸,另一侧脸颊又是一疼。 绍筝猛然睁眼,胸口上一沉。 “!” 原来,只是一个梦。 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周遭的光景还是昏倒之前的样子。唯一不同的,便是胸口处。 引她进入山洞的小白狐狸不知又从哪里蹿了出来,正趴伏在她胸口上,那模样似乎刚刚长出了一口气,大觉放心了。 “你抽我嘴巴!”绍筝怒。 小白狐狸闻言,见她眼中快喷出火来,缩了缩脖子,粉嫩嫩的小舌头吐出来,做了个鬼脸,又跑开了。 绍筝气哼哼地坐起身,这小狐狸已经抽她几次了?之前还被狐狸师父抽过,难道自己天生就是挨狐狸抽的体质? 绍筝掩面,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吊在胸前的手臂竟然能活动了,不觉得疼痛,只是筋肉似乎还有些迟滞。 这……这是为何? 一时惊喜交加,她忽视了一个将将闪过的念头。 小狐狸这时跑了回来,奔到绍筝面前。 绍筝一呆。 小狐狸两只小前爪捧着个石头杯子,笑容可掬地递到她腿边。 “做什么?”绍筝怕它再伤自己,眼中都是戒意。 小狐狸眼神黯了黯,歪着头想了想,捧着石杯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你让我喝水?”绍筝狐疑问道。 小狐狸点头如捣蒜。 绍筝将信将疑地接过杯子,她着实有些渴了。只是—— 她低头看了看杯中清可见底的水,散发着淡淡的清水气息。是能喝的水吧? 这附近有流水声音,应该是在那里打的吧? 她扫了一眼小狐狸,对方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绍筝抿了一小口,嗯,清甜,似乎味道不错。 “下次再敢抽我……哼!”绍筝喝尽杯中水,瞪了一眼眨巴着红眼睛的小狐狸,心头又掠过不忍。 “下不为例啊!” 小狐狸闻言,再次点头如捣蒜。 第39章 名字 绍筝一气喝干了石杯中的水,畅快了些,之前被梦中女子搅乱的心绪也平静了许多。 她是谁? 她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她又为何会那般同我说话? 似乎很熟悉,又像……情人一般。 绍筝想到梦中女子柔软的声音,心头一荡,白皙的面颊红了几分,微烫。 那女子腰间横着一根笛子,是否就是引导她气息的那根?那女子是否就是那个奏笛的高人? 那女子的名字,是叫“月儿”吗? 绍筝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图景: 皓月如雪,在墨漆漆的夜空中,被众星捧在中央。月下,女子单腿盘坐于树枝上,另一条腿随性地垂下,抬柔腕,捻玉指,启朱唇,一曲歌阕轻轻丽丽、飘飘荡荡,扶摇直上九天。 肤如雪,衣如雪。真是荡人心魂的画面。 可是,为什么就不让自己看看她的脸呢? 诸般困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令绍筝刚刚平静的心潮又起波澜,喉间只觉干渴难耐。 耳边忽然传来“吱吱”的声音。 绍筝猛一抬头,见那小白狐狸又笑容可掬地站在她面前,歪着头,两只小前爪抱着一方石碗,碗里是澄澈见底的清水。 “你倒是体贴,知道我渴了。”绍筝接过石碗,一饮而尽。 在这神秘的山洞中,总算是有这么个小小生灵陪着她,使得她不至于孤单寂寞。 只不过,到底如何离开这里呢? 绍筝盘膝坐在地上,和小白狐狸大眼瞪小眼。 小狐狸眨巴眨巴宛若一对红宝石的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身上的皮毛,在夜明珠氤氲的柔光下,隐隐泛着亮色。 小狐狸突然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困了,使劲儿拧了拧身子,蹭到了绍筝的腿边。尤嫌不足,又爬上绍筝的大腿,小小的身子一蜷。还嫌不暖和,又抓过绍筝的手,覆在自己的身上。 绍筝看得目瞪口呆。 掌心下是柔软的触感,还有温热的体温,伴着小狐狸一下一下的心跳,一动一动的。 它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绍筝无奈。她可没那个心思睡觉,再不寻到出路,她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虽然心急,绍筝终究是不忍心吵醒怀里这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她只好把小狐狸用衣襟兜住,搂在怀里,在山洞中四处搜寻。 进来的入口方向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 一步,一步,渐渐远离了夜明珠的所在,晕黄的光也慢慢被黑暗所吞没。 绍筝一手搂住怀里的小狐狸以防它跌在地上,另一只手挥了挥,心中暗喜,竟然能活动自如了。她压下心中的莫名不安,抖亮一只火折子,缓缓地朝山洞深处走去。 泠泠的流水声,一声紧似一声。 绍筝循着那声音摸过去,约有五丈多远处,一条溪流缓缓地自高处淌下,流到洞内地面上,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一侧,半尺宽的水道徐徐的不知往何处流去。 绍筝连忙疾走几步,凑到近前,举起手里的火折子向高处观瞧。 离地面两丈高有一处不宽的石缝,水就是从那里流淌进来的。 活水! 是活水! 有活水,就意味着能通到外面。 绍筝大喜,贴着石缝一面的洞壁摸索下去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得绍筝的神经都麻木了,忘却了时间,忘却了空间,只剩下双脚在机械地往前走。 何时是个头啊? 绍筝心中涌上一股凄凉—— 难道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山洞究竟有多深? 这么一路走下去,当真能找到出口吗? 会不会等待我的,只是一堵墙? 绍筝脚底泛上寒意,她自问没有勇气,以及力气,再折回水源处,重新寻找出路。 就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突然眼前景物一变,火折子映衬下,前方黑黝黝地忽的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绍筝一惊,忙停住了脚步,麻木的神经也瞬间绷紧了。 她定了定神,凑近了,一看之下,登时大失所望,所有的力气刹那间被抽了个精光。 那是一块巨石,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 或者说,前方根本就没有路了。 绍筝颓然,满心的欢喜,都化作了无尽的失望,两条腿也没了一丝力气,贴着石壁,“嘣”的一声跌坐在地。 岂料她这一失神跌倒,浑然忘了怀里还有个酣睡的小东西。 大力震动之下,小狐狸身体没了护持,直接从绍筝怀里滚落,“咕噜噜”一阵响动,狼狈地趴在地上。 小狐狸睡得正香甜,在绍筝怀里,随着她的脚步,摇摇荡荡,仿佛摇篮一般,冷不防这么一下子,直接跌醒了。 幸好它身子圆滚,皮毛又厚实,才不至于受了伤。 小狐狸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它“吱”的一声暴起,怒冲冲地瞪视绍筝,那样子,似乎是被激起了起床气。 它烦,绍筝更烦。本来满怀希望的,到头来却是无路可走。 绍筝索性扔掉火折子,也回瞪小狐狸:“你还瞪我!都怪你!不省心的小东西!拐带我进来了!现在怎么办?怎么出去!我被困在这里了!” 绍筝越说越气,她开始后悔离开慕清玄的住处,开始后悔循着那笛声到了峥云后山,开始后悔何苦追那黑衣男子? 否则,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小狐狸听了她的斥责,尤其是那句“小东西”之后,更是愤愤然,龇着牙,看向绍筝,似乎很不甘心的样子。 它跳着爪子,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又不服气地冲着绍筝“吱吱”叫了两声。 绍筝不解它何意。 忽然,它跳到绍筝身前,伸出一只前爪,在湿润的土地上龙飞凤舞地捣鼓半天,才满意地跳开,张嘴咬着绍筝的衣襟,引她来看。 绍筝更是迷惑,只得按下心中怨气,掐着火折子近处观瞧。 地上,依稀可见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姬墨璇。 这是什么?名字吗? 绍筝一呆,直愣愣地看向小狐狸。 只见小狐狸迎着她的目光,满意地点了点头。 绍筝懂了,继而大觉有趣—— 一只小小的狐狸,竟然,也有名字? 第40章 机关 “你叫姬墨璇?” 小白狐狸频频点头。 绍筝实在没什么气力应付她,倚着山壁缓缓坐在潮湿的地面上,悻悻地垂着头。 如今怎么办? 是要原路折回吗? 大概也只能原路折回了吧? 小狐狸见绍筝问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甘心地蹦跳到绍筝膝上,伸着小爪子扳住绍筝的手指晃啊晃。 绍筝被她摇得心烦,不耐地挥开她。 小狐狸“吱吱”地哼了两声,再次抱住她的手指。 绍筝着实没心情陪她玩耍,甩开手,沉着脸,声音也是沉的。 “我没兴趣陪你玩。” 小狐狸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时不知她何以心情不好,刚在她大腿上讨好地蹭了两下,忽然停住了动作,惊恐地瞪着溜圆的红眼睛,耸着尖翘的小鼻子朝着来时路使劲儿闻了闻。 绍筝困惑地看着她哧溜哧溜爬下自己的膝盖,不安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难道有敌人靠近? 绍筝不解地想。 可是,何以她感觉不到敌意? 要知道,她自从身子暴长之后,加之慕清玄的指点,修为精进,不仅五感敏锐,直觉亦是非当日可比。 莫非是小狐狸的仇家? 这般小小的一团毛球,如果是人的话,大概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吧? 这样小的孩子,能有什么仇家? 正自想着,忽觉腿上一紧,却是小狐狸张口咬住了她的裤脚。 又如何?绍筝低着头看她。 小狐狸此刻几乎可用跳脚炸毛来形容了。 要逃命吗?绍筝狐疑地盯着张牙舞爪的白毛团子。 小狐狸扯着她的裤脚,终究是力气太小,只能蹦跳着“吱吱”乱转。 “你仇家来了吗?”绍筝道。 小狐狸翻着红眼珠儿,毛茸茸的尾巴一翘一翘。 绍筝当然不懂“狐语”,只能任由她咬着裤脚,连扯带拽地把自己拉到黑色石壁旁。 这是死路一条,你往这儿躲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绍筝无奈地看着脚下耸动不安的毛球。 只见那团毛球忽的松开她的裤脚,蹭蹭两下跃到石壁之上,在一个小小的坑洼处停住脚步,接着冲着绍筝“吱吱”叫了起来。 绍筝疑惑地凑上一步。 黑黝黝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知道这小狐狸有些来历,又是个“有名字”的狐狸,定然不凡。于是,折回方才坐卧处,重又捏着火折子靠近石壁。 之前光线不足看不清楚,待得把火光凑近,绍筝怔住。 石壁并不像表面看去那般和山洞浑然一体。就在小狐狸落脚处下方,有一处小小的缝隙,如果不凝神细瞧,一般人是发现不了的。 难道这缝隙有古怪?绍筝心道。 她壮着胆子,伸手探了探那条缝隙,发现没什么异样才大着胆子用指尖拂过。 “这是机关?”绍筝探究地看向小狐狸。 小狐狸点头,“吱吱”又叫了两声,似乎对她缓慢的动作很是不耐。 绍筝撇了撇嘴角,右手四根手指扣住缝隙,拇指把住石壁边缘,微微一用力,“喀啦啦”一阵轻响,一块石片陷入石壁中,接着露出了巴掌大的一片裸|露。 这里果然有天地! 绍筝大喜。 这就意味着,这机关可能是逃出生天的门路。 她举着火折子凑近那块裸|露。 手掌大小的石壁上,光滑晶亮,錾着一朵小巧精致的雪莲—— 竟是和山洞中那梳妆镜上的雪莲一模一样。 绍筝脑中“咔啦”一声轻响,似是什么东西倏的裂碎了。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她全副心思都在那石壁雪莲上,并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端详着那朵雪莲,绍筝一时无措。这是什么徽记?为何在这里又出现了? 忽的,小狐狸暴起,前爪攀着绍筝的衣襟吊在她身上,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小白牙,照准绍筝的右手食指尖,“吭哧”就是一口。 只咬得血流如注。 绍筝尖叫一声,险些把小狐狸甩在石壁上。 十指连心,怎能不痛? 她怒视小狐狸:“你咬我!” 小狐狸吐了吐舌头,无辜地眨了眨眼,三步两步蹿回原处,探出自己细小柔软的爪子,在石壁上拍打,一下,两下…… 绍筝呆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满腹狐疑地拎着鲜血淋漓的手指,凑近那朵小小的雪莲。 堪堪就要触上,绍筝突地顿住,扭转头瞄了一眼蹲伏在一旁的小狐狸。 小狐狸正满心期待她按上去,不成想她突然停住了,立时急慌慌地原地蹦跳,嘴里还“吱吱”地叫个不停。 绍筝默。 若是能说人言,她都能想象得出这小狐狸在聒噪些什么,不外乎“快点儿!快点儿!来不及了!”。 绍筝咬了咬牙,心一横,索性直接把血淋淋的食指按在了雪莲上。 没有想象中的怪兽来咬断她的手指,也没有什么黑漆漆的毒气侵袭而来。 红光—— 从手指处蔓延开来,愈来愈大,最后化作一片。 本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渐渐地被染得通红,晕晕然,像夕阳西下时的阳光。 暖意自指尖泛了上来,穿过手臂,渗透全身。 绍筝难以置信地看着被映成彤色的小狐狸,如梦如幻,似真似假。 忽的红光大盛,绍筝眼前一亮,意识随之恍惚,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41章 真容 大殿。 不甚轩敞,收拾的也还干净利落。 正中香案上供奉着神主,覆着帘笼,看不清是何方神圣。 香案前,是一排三只蒲团,正中间那只蒲团上面盘坐着一位白发人,身着布袍,朴拙,周身不施修饰,透着古井不波的气息,正在闭目养神。 “你来了?”白发人并没睁开眼,淡淡地开口,竟是个老年女子的声音。 来人点了点头,微微欠身:“婆婆。” “来看她的?” “是。她醒了吗?” 老妇人缓缓张开双目,眸光晶亮,哪有一丝老迈之人的浑浊? “你对她很是关心啊!” “她救过我的命。” 老妇人自蒲团上站起身,凝着面前的女子,半晌,似在打量,又似思索。 “她是个有来历的。” “婆婆也看出来她不是寻常人了?” 老妇人轻嗤:“老婆子要是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女子赔笑道:“婆婆自然是修为高眼力好的。” 老妇人笑哼一声:“少讨老婆子的好!说说吧,你要如何处置她?” 女子抿唇:“自然是等她醒来,送她回去。” “回去?”老妇人不高兴地睨她一眼,“你可知道她的根底?就要送她回去?” “我不知,”女子落寞地摇头,“婆婆都没探出来,我又哪里探的出来?” “哼!你就变着法儿地骂我没能耐吧!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又去峥云山了?” “我……”女子想否认,又觉得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何必遮遮掩掩?况且在这老妇人面前,也遮掩不住什么,她索性实话实说:“是去了那里。” 老妇人不悦:“你还嫌当年惹得祸事不大吗?” “我……”女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老妇人绷着一张脸,“你又要说,‘婆婆,我爱慕他,看不得他师门有难,看不得他遭人暗算。’这些老生常谈都快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 女子被她说得沉默不语。 老妇人见到她表情,心中也是不忍,“且不论他是不是你的良配,你也该想想自己身上的责任啊!当年若非我及时救回了你,你奄奄一息几乎废去了一身修为,还谈什么护卫我族人?” 女子思及往事,既愧疚又是酸涩难忍,慢慢垂地下了头。 良久。 老妇人终究不忍心,“你也无须太过自责,虽然当年你修为大损,好歹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的修为恢复得也快赶上当年了。而且,你纵然对他动情不顾己身是错,但也还知道自己的本分,没有在危机关头把他带到这里,也算是替我族人造福了。” “当年种种惨事非我所愿,但既然被我遇到了也不过豁出自己去拼上一拼,又怎么敢拖累无辜之人?” 老妇人赞许,点头道:“你,很好。只是屋内那个孩子,据我看,比当年那人的来路还要深,哼,依我看,峥云门里没一个省心的!她既救过你的性命,你也救过她的,两相抵过,也就罢了。趁她昏着,送回峥云山去,免得以后给我族惹来麻烦。” 女子闻言,略一踌躇,“婆婆,送自然是要送她回去的,可否等她醒来,容我问她几句话?” 老妇人突道:“明月!你是不是还对峥云山旧情难舍?你几次三番地去那里,你当我老糊涂了吗!” 女子娇躯一震,紧咬嘴唇,抑住欲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我只想回去看看而已,就像……就像他还在一般……” 她轻轻抽气,强忍住心中的撕痛:“婆婆,那孩子与他无关,只是峥云山上一个普通的弟子而已,她的身世也很是可怜……” 老妇人看不下去她强抑悲痛的模样,轻轻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去瞧瞧她吧。” 女子欠了欠身,饶至后门,退下。 “哎!”老妇人长叹一声,“世道不太平啊!” 她转过身,对着香案上的神主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东皇保佑我族人平安康乐……也要保佑明月那孩子不要再误入歧途啊……” 步出大殿后门,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是一片荷花池。池中大大小小的荷花盛开着,荷叶下,锦鲤游弋穿梭,好不静谧。 女子没心思看那池中的美景,径自贴着荷花池一侧的游廊疾步穿行,跨进一个院落,轻轻推开东侧的一扇房门。 撩开卧房的竹帘,她以为会看到一幅睡美图,不成想,美人确实是美人,只不过不是睡着的,而是醒着的。 女子一惊,手上的竹帘便弄出了声响,扰断了榻上小美人的沉思。 绍筝正呆呆地想心事,冷不防一声脆响,她恍然抬头,正与撩帘而入的女子对个正着。 果然是长开了,比当日初见时更添了两分俊美,可不知假以时日长成个“大美人”是何等模样。 女子细细打量着绍筝,心中暗想。 同时,绍筝也在端详着对方。 来者是个白衣女子。绍筝从来想不到竟会有人真能把白衣穿得飘飘欲仙,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之感,却又让人不敢生亵渎之心。 那张脸,“倾国倾城”不足以形容,“清丽脱俗”也太过苍白,“端庄华贵”又不能描摹那不似人间气象的气度……绍筝词穷,她甚至想不出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女子。 明明超然若天人,却让人生出莫名的亲近,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可显然她是没见过的。 “这位……姐姐……”称仙人为姐姐,绍筝还真觉得亵|渎了对方。她想问这是哪里,而陪伴自己的那只小白狐狸又去了哪里,可凝上女子双眸的一瞬,脑中却空白成了一片。只是屏气凝神,一时窘迫,一时羞赧。 女子见她呆状,忽的展颜一笑:“怎么?当日口口声声说要见我化形的,今日得见,却只会傻呆呆的了?” 第42章 青丘 “你……你、你……”绍筝盯着眼前这白衣绝色女子,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下文。 “我什么我!”姬明月看着她惶然无措的样子,心内暗自好笑,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绍筝的床榻侧。 绍筝一滞。这女子此刻离自己不过两尺有余,周身散发的淡淡的冷香气息也飘飘摇摇地直冲她鼻端。 自从到了峥云山,特别是身体暴长之后,绍筝的内力修为便愈发磅礴,她甚至能感知到自己的气脉之宽阔、强劲一日强似一日。也因着此,她的诸般感觉包括嗅觉,也比过去灵敏得多。 那清冷的香气,她记得。 当日在老家后山上,狐狸用内丹替她疗伤的时候,一人一狐离得那般近,她彼时嗅到的就是这种气息,那是来自狐狸身上的。 修仙之人,形体外貌或许会变,但是气息之属则是轻易不会改变的。 “真的是你!”绍筝惊呼,“狐……” 她本想说“狐狸师父”,可眼看白衣女子一张明丽的颜瞬间黑了,赶紧收嘴,把剩下的话生生吞回肚子里。 “我姓姬,姬明月,”女子眸光忽的一寒,“要是再叫错……” 绍筝本来颇窘,却被她冷眼一扫,不由得轻抖两下—— 瞧这眼神,再叫错,还不生吞了自己? 绍筝暗自吐舌。 等等! 她说她叫“姬明月”…… 绍筝眉头微蹙,总觉得这个名字,倒似在哪里听过似的。 “怎么?有何不妥吗?”姬明月凝着她的眉头,心头一动,竟有种想要抚平那眉间褶皱的冲动。 这却是为何?姬明月不由得困惑。她按下脑中的异样心思。 “没……”绍筝摇头,“前辈,这里是何处?” 她分明记得之前还在峥云山漆黑的山洞里,那洞深得诡异,仿佛永远走不到边似的。 “这里是我的居所。”姬明月淡然道。 “你的……居所?”绍筝眨眨眼。那又是哪里? 她想问自己怎么会从峥云山的洞底到了这里?想问那只陪伴自己的可爱小白狐现在哪里?想问何以那个洞内的机关,她的血能够开启?而那一片耀眼红光之后,又是什么? 想问的太多,绍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特别是眼前这叫做姬明月的女子,她怎么会救了自己?她的这处“居所”离峥云山有多远?新认的师父慕清玄此刻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心急如焚? 姬明月浑不似她这般心思急切。 表情淡淡的,她执起绍筝之前被小狐狸咬破的手指尖,玩味道:“这却是为何?” “啊?”绍筝一呆。 独属于女子的软滑细腻的肌肤贴在她的手指上,有点儿凉意,但是……很舒服,绍筝面上微烫。 “什么……为何?” 姬明月妙目盯着她,将那根已经结痂的手指举到眼前:“是璇儿咬破的吧?” 璇儿?绍筝又是一呆。 姬明月眉尖一挑:“璇儿就是姬墨璇。那洞中地上可是明晃晃写着呢!看那狗爬似的字,除了她自己写的,还能有谁?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姬墨璇’是谁。” 狗爬…… 绍筝嘴角抽了抽。 听这语气,这位姬明月和姬墨璇定是十分熟悉了。是了,她们都姓姬,且都是狐族。那么,她们是什么关系呢? 而且,小狐狸姬墨璇哪里去了? “前辈,姬墨璇去了哪里?”绍筝急切问道,“她正被对头追杀,如今可安然?” 想到那小奶娃儿一般的小狐狸,竟然有“对头”,还被追杀,绍筝都觉得诡异。 姬明月闻言,面露古怪,继而又气又是好笑:“她说她正被对头追杀?” 绍筝也品出异样,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是。当时,她急得团团转,说是得赶紧逃跑,不然有性命之虞。” 姬明月嘴角狠抽:“小丫头子拿我当仇人呢!” 绍筝囧:“前辈,原来那山洞里由远而近的气息,其实是……” “正是我。”姬明月道。 绍筝额头冒上冷汗。难怪当时小狐狸急得团团转,可她却丝毫没觉出有什么危险靠近。 “璇儿是我侄女,是我兄长唯一的女儿。”姬明月叹气道。 绍筝恍然大悟,难怪二人……额,二狐一个姓氏,竟然是这层关系。 “璇儿一向顽皮,欠抽打得很。她见我时常到外面去,大感好奇,遂背着众人,尾随我到了那里。她懵懵懂懂,在那里险些被我的仇家所害,幸好被我发现,救了下来。结果这小丫头趁着我休息时又逃走了,害我苦找。” 绍筝了然。原来那小狐狸姬墨璇是个逃家的调皮孩子,险些闯了大祸,怕被长辈责罚,才如那般惊慌失措的。 她不由莞尔:“那她现在可好?” 姬明月冷哼:“她现在好得很。多了两倍的人伺候她,不好才怪!” 绍筝失笑。哪里是多了两倍的人伺候,分明就是多了两倍的戒备。不过,小孩子家家,尤其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家,就得管教。 她做如此想时,全然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小孩子,现下充其量是个半大孩子。 姬明月兀自捏着绍筝的手指,笑得意味深长:“这伤痕,显见是璇儿的手笔。呵,她对你倒是与众不同……” 咬我就叫对我“与众不同”吗?那我还没告诉您她抽了我好几个嘴巴呢! 绍筝额角滴汗。 对啊,姬明月当日不也抽过她嘴巴吗?只因为她担心她的安危,摸了她的……心跳。 绍筝想着,目光不由得溜到姬明月的胸口—— 果然是女人。 一抬头,正对上姬明月在冷笑。 额…… 绍筝紧张。 这次,姬明月倒没同她一般见识,续道:“你到底是何人?” “啊?”绍筝怔忡,“我、我是何人,前辈之前不是知道了吗?” 姬明月摇头:“未必。峥云山洞内的机关,除了我皇族中人,只有与我皇族有渊源者方能开启。璇儿年幼,见识过我以指尖之血开启机关,便以为人人之指尖血皆可以。而你的血,为何可以?” 她说着,眼神恍惚,似是期待,又似不解。 绍筝也是困惑:“前辈,这个我当真不知,连那峥云山我生平都是第一次去……” 她自己还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似乎自打来到这个异世,种种不可思议的诡谲事件总是与她如影随形。 姬明月凝着她的双眼,半晌无言,突地放下她的手:“罢了!你好生休息吧。过两日,我便送你回峥云。” 她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绍筝越发困窘,看着那如雪似玉的美好背影,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凄凉之感涌上心头。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前辈,你说你是‘皇族’?” 姬明月脚步顿住,未曾回头,冷然道:“不错。青丘之国皇族。” 第43章 璇儿 绍筝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向姬明月打听的,可是,那绝色女子只丢下一句她是“青丘之国皇族”便走了,徒留绍筝一人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发呆。 自从醒过来,绍筝就在这个房间中,她眼前出现的,只有那位年老的婆婆。那位婆婆看起来还算和蔼,面容也还算慈祥,却不知为什么,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隐隐的似有些莫名的疏离之感,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厌恶。 绍筝自问模样还算说得过去,性子也不是讨人嫌的,她两世为人,前世乃是公主之尊,当然是知礼、懂规矩的,如此看来,她究竟是哪里招惹了这位婆婆,以至于对她生出反感了呢? 那位婆婆没有询问她的来历、名字,更没质疑她如何来到这里的。倒像是十分清楚她的来历似的。那婆婆虽然冷淡,并没有难为她,只语含警诫地要求她不许离开这个房间所处的院子。 绍筝经历了转世这些年的磨折,她的性子已经柔韧了许多,前世棱角分明的少年心性渐渐因久居于底层百姓之中而趋于平和。她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了,生或死,活得好与坏,全在于她今生如何为人处世。基于这样的认知,那位婆婆的戒备与冷漠并未引起她的抵触,相反,她首先想到的是为了自家的安危“客随主便”。毕竟,此处于她而言,陌生的很。 而今,通过与姬明月的对话,她多少知道了些所处之地是哪里,可究竟青丘之国在何处,距里铮云山有多远,这些她统统不知道。所以,明智之举就是,乖乖地静观其变。 不得不说,姬明月的这处住所,很是寂静清幽,除了房内布置淡雅,可见主人家的情致之外,就连周遭的环境也只闻鸟雀啾鸣,偶有潺潺流水声音飘入耳中,十足是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绍筝想象不出青丘之国是怎样的国度,她记得昔年读书时见过这个名字,书上说那里是狐族统治的国度,也会有些别的物种,不过绝大部分的住民皆是狐族;最最奇异处,据说那里是近乎于仙境的地方,是狐仙的老家,居住着很多神的后裔,以九尾天狐为代表。 若这里的青丘之国,便是书上所说的那个,那么,该是怎样奇异的所在啊! 如果真的那般灵异,是不是可以帮助自己了解到更多关于自家身世的信息呢?还有,关于……宇文宁的。自己前世身死之后,她如何了?大郑江山又如何了?还有,关于今世的灭门之仇,究竟是何人所为?以及,师父慕清玄为什么会和宇文宁长得一模一样? 这些事,绍筝都太想知道答案了。它们始终被她闷在心里面,困扰着她,压抑着她,令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姬明月对自己似乎还不错,能不能求她帮自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呢? 绍筝呆坐在床榻上,忖度着其可能性,不觉时间倏忽而过,渐渐日落西山,玉兔东升。 她的身体其实仍处在一种她的意志难以全然掌握的状态。静静安坐时还好,可一旦调动起思绪想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事情,疲惫感便难免劈天盖地袭来。 绍筝不明白,何以自己明明功力见长,反倒身体更加虚弱以至于不堪重负起来了? 疲倦却由不得她多想,很快占据了她的精神与躯体,令她不堪重负,身子无意识地歪在榻上,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睡梦中的绍筝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 像是某种小动物好奇而专注的长久注视。 小动物! 她激灵地一下睁开双眼。 还好还好,是睡在柔软的床榻上,不是荒草甸子之上;她的身上还覆着触感丝滑、带着淡淡沁人气息的锦被,而不是蜷着身子暴露在月光之下。 已经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舒适华贵的寝具了?自从前世身死…… 还有这熟悉的香味…… 香味! 绍筝又一激灵,这一遭,瞌睡虫全没了。 她想起来了,她身处青丘国,这熟悉的香气,和姬明月身上的如出一辙。也就是说,这床榻,这寝具,或许是姬明月的? 想及此,绍筝的面庞不由得一红。这本就是姬明月的房间,二人同为女子,用了她的寝具,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绍筝也觉得自己羞涩得怪异。也许是因为姬明月不是普通“人”吧?狐仙什么的,那样神秘的存在,其人又是那般得明艳脱俗……绍筝心底里生出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睡了姬明月的床榻,用了她的寝具,便是亵|渎了她似的。 “你醒了?” 原本空寂无他人的房间里,突地冒出这么一句人语,还是夜半三更的,吓人不吓人? 绍筝听得这陌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惊呼:“啊——” 她的目光已循着声音找了去。原来就在她的床榻外侧,声音的主人正单手支着下颌,手肘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出神。 “你、你、你是何人?”大半夜的,面对这样诡异的情状,任谁都没法淡然处之吧? 那人见她这般,悠悠地长出一口气,竟是少女娇柔的声音。 “你果然都不认得我了。” 绍筝闻言,定了定神,侧着身体打量着对方的脸—— 不甚明朗的月光里,光影迷离,一张专属于少女的细嫩小脸儿正对着她。那张面孔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感,绍筝凝了凝神,才恍然,除却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太过年轻了,这张脸倒是和姬明月的面容像了个七八分。所不同者,姬明月骨子里散发着的岁月沉淀的波澜不惊与明艳淡漠交织在一处,构成了一种悠远而动人的摄人心魄的美;而眼前得这位,显然极符合其少女的年龄与心境,周身透露着欢悦与跳脱的活力。 绍筝一时间困惑了:她遍搜记忆,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号人。 她想起青丘国是个神奇的国度,脑中忽的生出这不会是姬明月变化的少女来逗她玩的吧的念头。随即,这念头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姬明月不会那么无聊吧? 化身活泼泼的少女,还大半夜地支着下颌盯着自己的睡颜看……绍筝自己的下巴都快被这样诡异的画面惊得掉在地上了。 少女见她不言不语的,只会傻愣愣地瞧着自己的脸,心里可不高兴呢。 “亏我还和你共患难过呢!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真没义气!”她撅着嘴,腮帮气鼓鼓的,带着少女的娇俏可爱。 共患难?绍筝呆了呆。脑中灵光一闪,她知道这主儿是哪位了。 “你、你是那小狐……”她瞪着眼睛盯着少女,心说原来她们这些狐族的都是能变化的啊!一个小小的奶娃娃狐狸,化身人族,都是十一二岁的啊! 少女听她要说出什么“小狐狸”,小嘴撅得更高,愤愤然道:“不许那样说!叫我璇儿!” 额……我和你,很熟吗? 什么璇儿的,绍筝还真就叫不出口。 第44章 缘分 “璇姑娘……” “璇儿!”不待绍筝说罢,姬墨璇急着纠正。 “……”好吧。 绍筝颇不自然地顿了顿,才道:“璇……璇儿。” 小白狐姬墨璇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吧,何事?” 这话明明该是我问你的吧?绍筝嘴角抽了抽。 “璇……璇儿,你夜半三更来此,何事?” “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啊!”小姑娘一脸的正经,“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都知道我的了。你叫什么?快说快说!” “杨绍筝。”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名字嘛,听着还算说过得去,”姬墨璇捏着自己的下巴做思考状,“行吧,就这么定了。” 什么叫,就这么定了?定下什么了? “你说什么?”绍筝呆。 姬墨璇眸子亮晶晶地盯着她,闪着期待的光芒:“你长得挺好看的;身手也不错,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没摔死;胆子也挺大,怀里也挺舒服的……至于名字吗,比我的是差了那么一点儿,不过也还勉强凑合。你从今往后就给我当侍卫吧!” 额…… 长得挺好看,身手不错,胆子也挺大,这些姑且算是在夸我吧。可,什么叫做“怀里也挺舒服的”? 你窝在我怀里大睡特睡的时候,就是那么丁点儿的一只小动物,谁承想突然变成这么大的小姑娘了?还是个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小姑娘。 青丘皇族吗?是了,姬明月既是她的姑姑,那么姬墨璇自然也是皇族了。难怪自我感觉这么好,这是被捧出来的毛病啊!得治! 哼哼!绍筝暗想,等你何时沦落到本公主的境地,才会知道什么叫人世艰难。 “我想你哪里弄错了吧?我并没意愿做你的侍卫。”绍筝平静地打断了小狐狸的幻想。因为之前听姬明月说过,姬墨璇被两倍的人看了起来,她严重怀疑这小姑娘是偷偷逃出来的。 “你先别急着拒绝啊!”姬墨璇也不着恼,急切道,“先听听我的打算嘛,你定然感兴趣的。” 你的打算,我如何会感兴趣?绍筝心道。 她不是性子热络之人,以她前世的年纪阅历,并不喜欢姬墨璇这样“胡闹不听话”的小孩子。然而,前世的教养和多年的困窘生活又使得她不会决绝地对这小姑娘不理不睬。何况,这里是青丘国,是人家的地界儿,她的归路还不知在何处呢!人在矮檐下,还是多低低头的好。 见绍筝不语,姬墨璇以为她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吗?”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绍筝。 “反正我是没见过的。只看过我父皇书斋里珍藏的广舆图。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外面竟然那么大那么大!”姬墨璇说着,夸张地抻开两臂比划着。 绍筝见她难掩的飞扬神色,不禁怀疑那“珍藏的广舆图”是她偷看的。 她说“父皇”,想来她就是青丘之国的公主了吧? 思及此,绍筝的目光不禁柔和了几分。 姬墨璇还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从小在国中玩耍,几十年了,连哪个角落里藏着几个鼠洞都一清二楚。太无趣了!” 几十年了?! 绍筝惊。 “你几岁了?”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啊!化身狐狸也充其量是个小奶狐。 “什么叫几岁了?”姬墨璇不高兴地嗔她一眼,“本公主四十八年前降临人世,都快半百了!” “……”你们狐族还真是……晚熟。 “先不提这个!”小狐狸挥了挥手,打断绍筝的思路。 “我瞧你也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小道士,不然干吗大半夜的跑断崖去玩儿?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在本公主身边做个护卫吧!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的玩耍。等你陪我逛遍了这花花世界,本公主送你一大笔钱做酬劳,你看,这笔生意多划算?” 绍筝看着姬墨璇眉飞色舞地大说特说,心中很是无语。且不说她本不是什么“不得志的小道士”,什么“闲着也是闲着”更与她无关。她重生于异世,实在诡异非常。围绕着她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凄惨的如诸多无辜之人被害,怪异的如师父幕清玄同前世有纠葛的宇文宁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身体突然间的暴长……种种事件,让她对自己的身世更添困惑,她渐渐深信自己沦落至此处,必定是有什么原因的。而那个原因是什么?背后的是什么力量在推动着,这是她此刻急于想要查清楚的。 她哪里有心思去陪姬墨璇看什么外面的世界? 绍筝刚想出言戳破姬墨璇脑中那些漂亮的幻想泡泡,突闻听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这脚步声好耳熟。 绍筝惊异于自己的修为又提升、耳力更好了,不提防眼前影儿一晃,姬墨璇便不见了踪迹。 “醒了?”从听见姬明月的足音,到见到她出现在门口,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绍筝不得不感叹这女子的修为该有多高。 “嗯,刚醒。”绍筝点点头,盖在锦被下的腿不自然地向外挪了挪。刚一动弹,原本紧挨着她腿的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就朝着她挪的方向蹭了过来。 姬明月状似平常地坐在她的旁边,单手随意地搭在锦被之上。 那毛团子紧随着一抖,又往绍筝腿侧使劲儿靠了靠。 绍筝:“……” “饿了吗?”姬明月淡问道。 饿?有夜宵吗? 绍筝呆看着她。 姬明月勾唇道:“难道你没发觉,自从身体暴长之后,就格外容易饿吗?” 绍筝怔怔地半张大嘴—— 前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心念一动,突地想起跌落深渊之前的事来。 姬明月却没给她机会开口,“既然饿了,想吃点儿什么?红烧狐狸臀尖儿怎么样?” 话音甫落,“嗖”的一声,从绍筝所盖的锦被下窜出来个白绒绒的团子。 绍筝眼睁睁看着姬明月眉角绽开一抹笑意,端坐着,身形动都没动,下一瞬,化身小狐狸模样的姬墨璇就被她拎着颈毛,悬在半空中,四只小爪子徒劳地蹬啊蹬啊蹬。 “璇儿,你越发的能耐了?”姬明月冷笑道,“竟敢假托你父皇的旨意,算计到我的头上了?嗯?” 她人既美,嗓音又清冷,微怒的模样也不怕人,反倒像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你可知假传圣旨,是多重的罪?”姬明月拎着小狐狸,正对着自己,“就算你是公主,也是要受责罚的。” 闻听此言,姬墨璇原本挣扎个不停的四条小腿突地僵住了,眨巴着一对红眼睛同姬明月四目相对。 “几次三番逃家,又假传圣旨,加上擅闯东皇禁地,就算你父皇再宠你,我身为青丘国护国尊者,难道就没有权力惩罚你了吗?” 小狐狸明显一抖,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骤然变成了一个更大的白团子。 “前辈……”绍筝看得不忍心,不由得开口,又发现这是人家的自家事,自己没有立场置喙,只得又闭了嘴。 小狐狸本以为绍筝要开口替自己求情的,谁料她竟然一言不发了,登时急了,自家姑姑的惩罚她不是没经历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任由姬明月拎着脖颈,在半空中蜷起身子,两只前爪合在一处,抱于前胸,做拜一拜状。 绍筝看得无语,深觉这小狐狸孩气的很—— 与其这样徒劳地拜了又拜,还不如化为人形开口央求呢。除非……小狐狸被她姑姑拿住了穴位,变化不得。 姬明月不为所动,嗤之以鼻,“璇儿,别妄想这一遭我会饶过你。禁足两年,抄一万遍《仙庭经》是逃不掉的了。至于其他的惩罚,看我的心情罢。” 抄一万遍…… 绍筝都替小狐狸爪子疼。 且不说小狐狸姬墨璇被如何处置,当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姬明月玩味地看着绍筝。 “你觉得我对璇儿太过苛刻了?” 绍筝摇头,“此是前辈家事。” “可你眼中分明写满了对我所作所为的不认同。” 绍筝尴尬。 “你以为,我方才是制住了璇儿,不许她化作人形开口央求我?” 绍筝更觉窘迫,她没想到竟被姬明月看破了心思。 姬明月轻轻侧脸,留给她情面,不去刻意瞧她微红的面颊。 “我青丘国,是狐之国,更是仙之国;青丘皇族,自有皇族的尊严。璇儿虽然年幼调皮,也断不肯抛下公主的矜持出言向我讨饶。在你们人界,因为某种原因,连我化形都难,何况是她?可是,青丘之国不同,这里灵气充足,她自然可以不拘泥于狐状。” 姬明月说着,话锋一转道:“我罚她禁足两年,是磨练她的心性;罚她抄一万遍《仙庭经》,是让她熟稔我族修炼的根本,时时铭刻于心,修为方能日增一日。” 绍筝诧异于姬明月同自己解释了这许多,沉吟道:“前辈磨练她,自是为她好,可……” 她想了想,终究道:“可是,这未必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姬明月笑得无奈,“遍游天下吗?不错,这是个好志向,却不该是她的志向。” 见绍筝眉头微蹙,姬明月又道:“她是青丘的公主,将来若有一日我……我不在了,她就得担当起守护青丘的责任,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责任!” 姬明月眼波流转,思绪似乎飘得很远,“同相得之人,做喜欢之事,逍遥快乐,无拘无束,谁人不想?” 绍筝因她的话语而心中微涩。 “前辈,我是外人,贵邦中事,我不懂,言语无状前辈莫放在心上。”此时此刻,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管了人家的闲事,而是担心自己多嘴害得姬明月难过。 姬明月眸光一凝,从回忆中跳出,落于绍筝的脸上,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你的气息既能被我的笛声所吸引,足见冥冥之中与我……青丘缘分不浅,我自然不会怪你。” 第45章 傻子 “吹笛的高人,真的是前辈你?”绍筝喜道。 “如何?”姬明月眼梢微挑,“知道是我,这般高兴?” 绍筝憨笑:“我先前还纳闷,在铮云山上并无旁的熟人,怎么偏偏导气的时候就有笛声引导?且和我体内的气息又相合。” 姬明月摇头笑道:“我并不知你在那里,偶遇罢了。” “那也偶遇得有趣。”绍筝道。 姬明月淡笑不语。 绍筝想了想,又道:“前辈何事去铮云山?” “为一位故人。” “故人?是那位黑……黑衣前辈吗?”忆及那黑漆漆男子的诡异模样,绍筝尚心有余悸。 “不是他。” 绍筝闻言,急道:“那他可有为难前辈?” “他岂会为难我?我与他,也算是旧相识。倒是你,”姬明月哂笑道,“撞在结界上,跌了几个跟头,可有受伤?” 绍筝囧:“原来前辈都知道。” “我与他叙几句旧话,不欲为旁人听去,谁承想累你无辜受害。” 绍筝挠头道:“我皮糙肉厚的,也无妨。” 姬明月却不认同:“怪我疏于考虑,不然你也不会被歹人算计,跌落深崖。” “你可知在悬崖边上算计你的是何人?”她问绍筝。 “不知。前辈无须自责,我虽然遭人算计跌落深崖,却有机会见识青丘之国,又能再见到前辈,焉知不是因祸得福?” “你倒是想得开。” 绍筝苦笑:“如何想不开?我自前世被亲生父亲鸩杀,直到重生于贫寒之家,吃过的苦头,受过的委屈何止一星半点?后来,连那点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间温暖都毁在了不知什么人的手中。” 姬明月凝着她,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情。 绍筝哀续道:“我知道,我的重生必定不是平白无故的,必定和这个异世有关。或许我曾经和这里有什么牵连也未可知。可,他们要杀要害,都冲我一个人来啊!我的弟弟妹妹,他们才几岁?我今生的生父生母,他们也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还有叶大叔一家、何猎户一家,都是无辜之人,他们凭什么就夺了他们的性命?武功高、拳头硬就可以滥杀人命吗?” 她越说越激动。 姬明月并未急着打断她,或是出言安慰她,而是静静地由着她发泄悲愤,心中喟叹不已。 绍筝发泄得够了,心里好受了些。此时方惊觉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姬明月却静默不语。 “前辈,让你笑话了。”她愧疚道。姬明月在她的心目中,是如同仙人一般的存在,却被迫着听了自己这么多细碎的情绪,绍筝深觉唐突了她,更担心她为此生气。 “我并没着恼,”姬明月轻道,“心中的不快,一吐干净,会好受些。” 绍筝微诧于她细腻的心思。 姬明月已经携起她的手,“说了这许久,饿了吧?” 触手滑腻、沁凉,是独属于女子的柔嫩肌肤。绍筝被她拉着手,周身都浸在来自她身体的淡淡的冷香之中,不禁微醺。一时间,她忘记了悲愤,更不觉得难过,似乎世间所有不快活的情绪都在此时与她无关,她只要由姬明月牵引着,随她去任何地方,都好。 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姬明月按坐在旁边。姬明月挽起袖管,露出鲜藕般洁白的小臂,一双能够顷刻夺人性命的素手如穿花蝴蝶般上下飞舞,忙碌在灶边。 这一幕落入绍筝的眼中,违和感简直不能更强—— 她不是仙女吗?为何此时做着寻常妇人做的事,还是这般的……仙气缭绕? 她是降落凡尘的七仙女吧?绍筝想。 那么,谁是那个幸运的董永?绍筝又想。 于是红了脸,她再次觉得亵|渎了姬明月。 在绍筝的心目中,青丘是神仙之国,神仙嘛,自然该是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 可反观姬明月,刷锅洗灶、添柴熬汤,手法娴熟、流畅,显见是平日常做的,绍筝不禁啧啧称奇。 尤其是,看绝美容颜的姬明月在面案上抖开一团子面,又看着那团子面在她的掌中翩跹,直到变成条条银丝,绍筝只觉世间赏心悦目事莫过于此。肖想世间面食店的案头师傅若都这般美丽,恐怕后厨会被挤爆了吧?又有几个食客是为了填饱肚皮去吃面的? “吃吧。”一碗面被摆在了绍筝的面前。 绍筝连忙敛声正色道:“多谢前辈。” 姬明月轻轻点头,受了她的谢。 一大碗,汤头鲜亮,白生生的面上铺着几条青嫩嫩的菜,看得人食欲大开。 “我茹素,所以,只得累你也如此了。” “茹素好!茹素好!”绍筝忙抢道,心想难怪那日在老家的山中,自己捕了鱼回来,她不吃,可见并非只是生食的缘故。 姬明月笑笑。 “前辈怎么不吃?”就一碗。 “我现下辟谷。” 辟谷?在厨房里还这般熟稔? 姬明月自然看得出绍筝不经意微挑眉角的表情下的心中所想,她往日清冷淡泊惯了,今日却破天荒地多解释了许多。 “昔年我有一位好友,他喜好烹饪之术。他曾对我说,为自己烹制,是对自己最好的犒劳;为他人烹制,是最暖人心的。他还说过,肚子饿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更令人欢喜的了。” “这位前辈深得人生之况味!”绍筝赞叹道,“想来他定是洒脱自在、逍遥不拘于俗礼的人物!” 姬明月闻言,眸色黯了黯,轻道:“快吃吧。” 虽然是素面,不过味道实在是太好,将绍筝之前对于姬明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腹诽打消得干干净净。 她呼噜呼噜地大快朵颐,一碗面很快见了汤底。 肚子里有了垫底儿的食物,她的脑子转得也快了些。 “前辈的那位朋友,是铮云山中人?” 从她开始吃面时起,姬明月就始终凝着她的吃相不语。此时她恍然抬头,正对上姬明月的目光。 姬明月怔然一瞬,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绍筝了然:“那位前辈去了异世,所以前辈只能故地重游怀念他?” 所以,才有了当日在老家山林中一人一狐讨论异世的由头?原来,落入异世的,不止她杨绍筝一个人啊! 至于此异世又是哪一个异世,寰宇苍茫,就未可知了。 然而,这个话题,显然不被姬明月所喜。因为她听到绍筝的问题,站起身,凝着窗外,只留给绍筝一个雪白的背影。 “你将来作何打算?”她问。 绍筝知道,她无意中触及了姬明月心中的禁地。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外人不可以踏入的地方,都有一段不为他人所知的情愫,比如宇文宁之于她,比如那位铮云山的前辈之于姬明月。她猜那个人在姬明月的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两个人也绝不会是朋友那么简单的交情。 可归根结底,她与姬明月只见过两面,虽然共历过生死,但到底也没熟悉到哪里去。何况,姬明月对她极好,怎忍心触她的痛处? “我想先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学些本事,至少能够做到自保,然后便着手调查身世。”绍筝乖觉地紧随姬明月的话题。 “所以你就拜慕清玄为师了?”姬明月回复了绍筝初见时的清冷淡然。 提起她那位师父,绍筝还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不瞒前辈,不是我拜的她,而是她要收的我。”对于姬明月,绍筝莫名地不忍隐瞒实情。 “哦?”姬明月来了兴致,“据我所知,铮云慕清玄是近些年来的新秀,不止人长得美,医道高超,修为更是非同龄人可比。她拜入怀阳门下,不知让多少武林宿耆顿足捶胸呢。” 她说到“人长得美”的时候,朝绍筝促狭地眨了眨眼,那意思,你拜了这样的人为师,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绍筝囧,心道师父很美吗?是挺好看的,不过总不如前辈你好看。 这样想的,她的脸不争气地涨红了。联系姬明月之前的调侃,倒真像是觊觎自家师父的美貌似的。 “师父说,她想收我为徒,是为着看我一个人身世可怜。” “哦?还以为她是看中你根骨奇佳,能够力挽狂澜救堕世于水火呢!”姬明月哂笑道。 前辈您这调侃人的口才,真可以去和师父争雄了。绍筝心道。 姬明月却续道:“如今乱世,身世可怜的小孩子多的去了,她为何只看中了你?若我记得不错,慕清玄以前未收过徒弟吧?” 绍筝愕然。 姬明月冷笑:“你对她说了你是异世重生之人了吧?你就这般信任她?若她是歹人想加害你呢?” “前辈……”绍筝想说,师父虽然爱开自己的玩笑,也几次三番地试探过自己,可她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还救过自己的性命。 姬明月却由不得她打断:“当日你我如何说的?人心险恶,切不可对第二人提及你的身世,难保有人起心思利用你,甚至害你。可你呢,转脸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当我的话,都是耳旁风吗?” 绍筝心里大叫前辈我冤枉啊! 她是真的只对这两个人说过自己的事,皆因姬明月与慕清玄是在这异世对她极好的人。她前世是公主,真的不是傻子。 第46章 神华 “前辈!你别恼啊!”绍筝顾不得碗里美味的面汤,紧随上姬明月的脚步。 “扯着我衣袖做什么?”姬明月戛然驻足,撇过脸,盯着绍筝攀着自己袖口的手。 绍筝惊得急忙缩手,嗫嚅着:“前辈莫恼……” 姬明月冷嗤道:“我恼什么?为你把身世告诉旁人吗?好也罢,歹也罢,都是你自家带着的,与我何干?” 绍筝额头上直冒冷汗。前辈,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因我着恼吗? 这话,她可是不敢顶风上地问出口的,忙陪笑道:“前辈别担心,我师父她并不是歹人。” “是好人还是歹人,脑门上贴着的吗?” 咳……前辈啊,你和我师父,真是我今生的克星啊! 绍筝于是耐着性子将自己如何随慕清玄入北朝皇宫盗药草,如何在无意中遇到了巫紫衣,慕清玄又是如何甘愿受伤也要保护自己周全,后来又如何被慕清玄收入门中为徒的详情叙说一遍。只不过,她要脸,没好意思对姬明月回忆自己几次被慕清玄捉弄的种种。 一番陈述下来,绍筝说得口干舌燥,忍不住端起尚温热的面汤喝了一大口。再抬起头时,见姬明月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前辈……”绍筝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您想说什么,直说不好吗? “你很在意她啊?”姬明月笑得颇含深意。 “谁?我师父吗?” “自然是她。难道还有旁的人?”姬明月眸光一凝。 没有了!只你们两个,我都应付不来!绍筝暗道。 她此时方意识到姬明月话中的深意,忙摆手道:“前辈别开我的玩笑,我对我师父可没有那种心思!” “那种心思?”姬明月眼波流转,狡黠道,“是哪种心思?” 不待绍筝反应,她忽然正色道:“那巫紫衣你要十分小心她。” 绍筝快跟不上她的节奏了。 “前辈认识巫紫衣?” 姬明月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她很可能是害死我家人和邻人的罪魁祸首。” 姬明月摇头道:“巫紫衣虽然谈不上正派,但对毫无武功的人下手,这种事她是不屑做的。” “可她见到我的时候,还说我是漏网之鱼,显然是知道那件事的。” 姬明月想了想道:“这件事或许与她有关,但十有八|九不是她做的。她要对付的人始终是我,就算你我相识,以巫紫衣的性子,绝不会将你也牵连进来。” “她就是前辈的对头?”绍筝惊,“袭击前辈的几头战狼,就是她派去的?” 姬明月轻笑:“那是你亲眼见到的,还有你没见到的呢,更多。至于那几头战狼,呵,也同她有些渊源。” “那前辈的处境岂不更危险?”绍筝想到那几头战狼的凶猛狠厉,仍心有余悸。 “你放心,我在青丘,他们伤不得我。” 绍筝不解。 “据你所听到的,慕清玄与巫紫衣相识于昆仑山之行,你可知昆仑山在何处?”姬明月问道。 绍筝一滞,没急着回答。她不知道这个异世的昆仑山和她前世的,是不是指的同一个地方。 “昆仑山,就在那里。”姬明月立在窗前,扬手向远方一指。 绍筝好奇地凑了过来,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此时,月轮西沉,只余一抹淡淡的轮廓;东方光华愈亮,原本墨蓝色的天空已经拘束不住地平线下的红日,橙黄色的光芒正努力地穿透昏暗,将温暖遍洒人间。 绍筝目下修为见长,是以她能够看到,在遥遥的远方,天与地的交接处,隐隐约约现出一柱莹白,仿佛是连接仙境与人间的阶梯。 “那就是昆仑山的主峰,东皇峰,”姬明月道,“那里经年被冰雪所覆盖,又极高,可说是高耸入云,常人极难靠近。” 凝着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的昆仑山,绍筝不禁喟叹于自然造化之神奇。 “想不到,昆仑山竟然离青丘国这样近。”绍筝道。 “何止是近?”姬明月笑道,“我青丘国本就是为护卫昆仑山而存在的啊!” 原来如此! 姬明月续道:“我青丘国肇始于十万年前,为东皇太一护卫之一的天狐极其部族所建。东皇太一乃上古尊神,亦是我青丘国唯一尊崇的大神。” “难怪昆仑山的主峰叫做东皇峰。” “不错,昆仑山就是昔日东皇太一的道场。” 绍筝盯着越来越清晰的昆仑山,心头莫名地划过一丝异样。 “前辈,东皇太一真的存在过吗?” 姬明月知她所指,淡笑道:“我幼年时初听国中长老讲东皇太一的故事,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那贵国中长老怎么回答?” “他们当时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带着我去了一个地方,”姬明月看看天色,扯着绍筝的手道,“随我来。” 高塔之顶,劲风烈烈,扑在面上,都觉得割得人皮肤作痛。 “如何?”姬明月轻笑道。 绍筝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半俯着身子顺气。 “前……前辈,你怎么……怎么……”怎么一点儿都不累? 近三十丈高的塔啊,姬明月硬是拉着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跑上来的。绍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头无数只怪兽在狂奔咆哮—— 前辈啊!为什么不让用内力?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就在这儿玩惯了的,”姬明月努力绷着笑,“你这身子骨啊,太差了!” 绍筝被嫌弃地只想泪奔:“前辈啊,我身子骨真没那么差!你又不让我用内力,单靠两条腿……” “青丘之国修真者太多,恐引引起变乱,所以老祖宗有古训,在国内不得用内力或是仙术。” 绍筝了然。好吧,青丘之国,还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说话间,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天光大亮。 “看那里!” 绍筝被姬明月的话音所吸引—— 此时的昆仑山又与方才有所不同。之前若隐若现的主峰东皇峰,此刻卓然于眼前,其下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雪山,其上是悠悠荡荡不知漂浮了几世几劫、见识过多少人世变迁的袅袅白云。它们严严实实地遮蔽住东皇峰的上端,没有人知道那上面还有多少仞高。 雪山的下方,半山腰以下,皆是不同程度的绿色,淡绿、浅绿、深绿、墨绿…… 这些,绍筝只是浮光掠影地扫过,她的全副心思都被东皇峰吸引了去。 她豁然明白了姬明月何以带她来这里。亲眼见识了这座令人震撼的山峰,那个关于“东皇太一真的存在的吗”的问题自会寻到答案。 那份震撼,不止因为它壮美,还因为那座山峰周身环绕着的神秘与庄重,攫住了绍筝的神魂,她仿佛听到了来自远古的声音,穿透了她的肌肤、她的身体,进入到她心脏的最深处。如一柄巨大的鼓槌,合着某一个节奏,敲击着她的心脏—— 咚,咚,咚…… 绍筝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和那个节奏同步了,同步得似乎那本就该是属于她的节奏。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呆滞的模样,吓着了姬明月。 “绍筝?”姬明月轻摇她。 没反应。 “杨绍筝!”姬明月有些急了,稍稍用力推搡她的肩膀。 还是,没反应。 绍筝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深深的,谁也不知道她现在脑中是怎样的情景。 姬明月瞧得心惊肉跳,这是魇住了吗? 她从来知道昆仑山有着强大的灵力,尤其是主峰东皇峰,可,总不至于令一个初初到这里的外乡人魔障成这副模样吧? 看来,不得不用点儿特殊的手段了! 姬明月咬了咬牙。 就在她思忖着要不要违背青丘国的禁忌,强用仙术唤回绍筝的神魂时,绍筝却猛然转头,看向了她。 这样的目光…… 该如何形容? 姬明月既惊且怕,天知道,她何曾怕过什么! “神华……”绍筝的声音缓慢而低沉。 姬明月却听得清清楚楚。而她的心,更沉了几分。 第47章 志向 “吱呀——” 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一袭瑰紫色衣裙的巫紫衣入内,又随手掩上了房门。 她的掌中擎着一只木托盘,托盘上三碟一碗一盏,还有一柄瓷质酒壶。 自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到她推门而入,再到一步步走来,椅上的青衫男子始终阴沉着脸,目光落在墙壁之上的古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天,都是你爱吃的菜,我刚刚亲自下厨为你做的。”巫紫衣边说着,边将托盘中的饭、菜、酒一样样摆在凌天身侧的桌上。 因着她的这句话,凌天凉森森的双眼中有了一丝温度,目光从墙壁上转回到巫紫衣的身上。 “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他问。 巫紫衣只轻“嗯”了一声。 没有预想中的欢欣雀跃,没有曾经的温柔唯诺。凌天冷笑,他想他该想得到,现在的巫紫衣,对于他,这样的态度才是预想中的吧? “五百年沧海桑田,我是不是该感激你还记得我爱吃的是什么?”凌天微髭的嘴角边挂着讽刺。 巫紫衣的手顿住,也只一瞬,便回复如常。她根本没回答凌天的话,仿佛那句话只是存在于凌天的想象之中。 这就是他睡了五百年之后要面对的人? 这个巫紫衣,除了这张脸,除了这副身段,是不是都被掉了包?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对他千依百顺、痴痴缠缠的巫紫衣了吧? “门中事务,你都处置得挺好?”凌天没动箸,而是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巫紫衣一时难以断定他这句话是问句还是确定的,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半晌方道:“门中诸事有我,你放心在这里将养就好。” “呵呵!将养?”凌天掌中把玩着酒盏,朝巫紫衣阴测测地笑。 巫紫衣顿觉自脚底升上一股寒气,向上升,注满她的身体,直到最后,那股寒气化作了淡淡的厌恶,使得她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凌天暗自咬牙,手掌骤然发力,攥紧。 “紫儿,你瞧我,可需再将养?”随着他的话音,白瓷酒盏发出一声碎响,紧接着就是“格吱吱”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那声音让巫紫衣觉得瘆得慌,她毫不怀疑若是此刻凌天手中握着的是一截人骨,也会被他攥得粉碎。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然而于巫紫衣而言,时间又过得很慢。 凌天极满意她此时脸上难以自控的表情,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包含了畏惧、恐慌与退缩的表情。 他于是炫耀地在巫紫衣的面前张开手掌,化作齑粉的白瓷碎末从他的禁锢中挣脱,簌簌地飘落。 巫紫衣仿佛能够看到一个生命被强行夺走,只余下一抹孤魂游荡在半空中无家可归。 “如何?”凌天拍掉残存在掌心的粉末,挑衅地看着她。 巫紫衣的嘴角勉强勾起,撑起欢颜:“恭喜你,凌天!功力又长进了!” “长进?”凌天摇着手指道,“你错了,紫儿,不是长进,而是恢复了。” 巫紫衣面容苍白。 凌天更觉满意了。他端起饭碗,扒了几口饭,又吃了几口菜,笑道:“紫儿,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的手艺并未生疏,对我还是这般情深义重!” 巫紫衣闻言,心脏猛然一缩,之前那种淡淡的厌恶感骤然强烈起来。她敛眉垂眸,不使凌天看到自己的眼神。 凌天也不再管她,自顾自吃饱喝足,由着她立在旁边,倒像是侍候他的丫鬟一般。 酒足饭饱,凌天放下碗筷,以不容巫紫衣反驳的口气道:“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你将门中诸事理一理,今日就全交给我吧!” 见巫紫衣沉吟不语,凌天不快道:“怎么?有何难处吗?” 巫紫衣咬唇,赔笑道:“凌天,接掌门中事务并不急在这一日两日,你昏睡了这么多年,人间世的变化太大了,你该多熟悉熟悉……” 凌天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她:“凌云门是本座亲手所创,这凌云峰上有哪一处不是本座熟悉非常的?” 他说着,微眯起眼,迸出一道寒芒:“这几日以来,每每提及门中事务,你不是搪塞我,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更几次三番地阻止我接手!紫儿啊紫儿,你倒是说说,你存着什么心思?” 巫紫衣听得暗暗心惊,所谓习惯成自然,这许多年来,她掌管凌云门,颐指气使,唯我独尊,造就了她说一不二的性子。对于凌云的将来,她有她的打算,可显然,她的打算和凌天的,是不一样的。 “凌天,我能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巫紫衣笑得温柔。 “哼!凌天?这称呼,你倒是唤得越来越习惯了?”凌天嘲道。 巫紫衣微愕。 “我只是睡了五百年,不是傻了痴了失忆了!当年你如何唤我的,你可还记得?” 凌天说着,猛然拉住巫紫衣的手腕,扯进自己的怀中,声音伴着热气喷在巫紫衣的颈畔:“要不要我提醒你,紫儿?嗯?你当年叫我‘天哥’,叫我‘夫君’来着……你可是忘记了?” 巫紫衣惊惶地推阻他探向自己腰肢的手掌,下意识地躲闪着他越靠越近的嘴唇,脖颈上已经泛起一层小鸡皮,心中的厌恶感更甚。 凌天的眼中划过一瞬挫败,继而升腾成怒火,直撞顶门,他霍的甩开巫紫衣的身体。 巫紫衣不提防,跌倒在地,额角险些磕上桌牙子。 “这会子装什么贞|洁烈妇!”凌天怒指着她,“忘了当年是谁死缠烂打着我了吗?” 巫紫衣脸颊涨红,胸口起伏着。 “当年是谁?家破族灭,走投无路?若不是我好心收留你、保护你,巫紫衣,当年你早就惨死江湖了!” 最深的情意,是经年积淀下的,只有共同经历过许多事,才会彼此了解、认同,才会有深厚的感情。可,正因为这个共同经历过世事的人,太了解自己的过往了,一旦他舍下心思伤害,那才是最深的伤害。 巫紫衣心中五味杂陈,她很难过,却又不是全然的难过。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了,五百年能改变多少东西?至少,她的世界中,不再只有凌天一人;她的志向,也不再是以凌天的成就为自己的成就了。 凌天凝着跌坐于地、眼眶通红的巫紫衣,心中漾上了得意。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巫紫衣,楚楚可怜,无助而美丽,等着他的垂爱与呵护,这才是那个以他为天、遵从他的所有命令的巫紫衣。 男人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好心情地搀扶起巫紫衣。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巫紫衣暗暗地握紧了拳。 “紫儿,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会信不过你?”凌天扶着她坐在自己的旁边,替她拍去紫裙上的尘土,深觉自己是个特别体贴的丈夫。 “你守了我五百年,因为有你,我的身体才不至于被人破坏,我如今才能安然地陪在你的身边。可是紫儿,”凌天话锋一转,道,“你掌管着门中事,太辛苦了,我也心疼不是?那些打打杀杀,运筹谋划费脑子的事,交给夫君我不是很好吗?说到底,那些总不是女人家的本分事。你就还如当初那般,安心地被我宠着,你我夫妻琴瑟和谐,等我夺下峥云,一统江湖,到时候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你就陪着我,得享万世不破之福,多好?” 巫紫衣撑着笑意,打量着这个对自己侃侃而谈的男人,只觉世间讽刺事莫过于此。她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她的心早就变了,变得很大,想要的很多,不是一个男人种种梦幻泡影般的承诺就能够满足的。 万世不破之福?长生久视吗?傲然众生吗? 谁不想?她自幼见识了族人惨死,她更想!对于生命的渴盼,她比谁都要强烈! 可是那些,与其依靠一个男人的没边际的承诺去实现,倒不如,靠自己去实现。她已经做惯了一方霸主,她比谁都清楚:这世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所有的这些想法,巫紫衣皆止于内心,她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半分让凌天不安的野心。至少现在,不能流露出来。 凌天这个人,她了解。就是因为太了解,巫紫衣对他的防备更深。凌天狠绝,若非当年事出突然,令他毫无防备,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权力旁落的,即使落在自己的妻子手中也不行。凌天想要的,太多,他的野心太大;而任何试图阻挡他野心的人与事,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杀掉、碾碎—— 就像方才那只白瓷酒盏。 巫紫衣的心轻颤。 然而,凌天对她的好,她更清楚,除了那个人,凌天从没有对某一个女子或者男子这般好过。若非对她有情,凌天当年绝不会娶她为妻。 可,情与情,又是不同的。 五百年前的巫紫衣不懂,或者说她不敢让自己懂。那时的她,蜷缩在这个男人的羽翼下,她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她又敢去质疑什么、反抗什么? 五百年后的巫紫衣,是年幼的她所不敢想象的。她懂得如何运用手腕与权力,所以她横行无忌;她更懂得如何为了自己的目标能屈能伸,所以,她对着凌天笑了,笑得像一个同夫君在一处甜蜜异常,却又难掩心中小小醋意的娇妻—— “要我陪你?那,你的姬明月怎么办啊?” 第48章 牵连 “唔……”痛苦的呻|吟声,头更是疼得像要欲裂一般。 “醒了?”一只雪色的手掌按在她的额头上,沁凉凉的,顿觉说不出的舒服。 绍筝贪心地睁眼,入目处,是姬明月关切的脸,于是她的脑中回复了几分清明。 “是你?”她问。 姬明月闻言,眉峰微挑:“是我如何?醒来第一眼见到是我,让你失望了?” 绍筝听出她话语中的调侃意味,脸上微红。她实不知自己方才何以冒出那么一句话来,似乎和梦中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有关,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她锁着眉头怔坐半晌,也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此时,她突地忆起自己之前似乎和姬明月在一座高塔之巅远望昆仑山主峰来着,怎么就到了这里了? “前辈,我如何回到这里的?”这里,仍是她初来青丘时居住的房间,仍是那张散发着姬明月气息的床榻。 姬明月勾唇:“我抱你来的啊!” 绍筝的脸刷的通红。话说前辈,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回答得这样奇怪! 姬明月似乎很乐于瞧她的窘态,犹自道:“你身子没怎么发育呢,轻得很。” 什么叫“没怎么发育”?绍筝好想泪奔:我明明才八岁,八岁好不好!虽然,这副身子暴长之后,看起来像是十二三岁的。可我真的是八岁,八岁啊! 姬明月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的脸变成了煮熟的虾子色。 绍筝极想掩面,更想快点儿、再快点儿地长大,最好长得比前辈和师父都要高,那样就不会再被她们调侃为小娃娃了。 至于发育什么的……绍筝不好意思想下去了。 姬明月的心思从来转得快,绍筝犹窘迫着呢,她已跳去了另一话题。 “你可记得之前的事?” 绍筝凝眸想了想,道:“我记得之前同前辈在高塔上看昆仑山主峰来着。” “还有呢?” “还有……”绍筝很努力地又想了想,只好摇头道,“不记得了。前辈,我是在塔上晕倒了吗?” “嗯。不过你晕倒之前还说了两个字。” “我说了什么?”绍筝急问。 姬明月正色道:“神华。” “神华?是什么?” “你当真不知‘神华’二字为何意?”姬明月深深地看着她。 绍筝茫然:“当真不知。” “神华,是我青丘始祖天狐的名讳。” “天狐?难道是东皇太一的那位的护卫?青丘国的建立者?” “正是。”姬明月颔首道。 “前辈,我……我怎么会唤出那位前辈的名讳?莫非是……巧合?”绍筝说罢,自己先住了口。所谓“巧合”,显然是不成立的。她在青丘国,遥望东皇太一的道场昆仑山,又无意识地唤出了这个名字,无论怎样都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姬明月神情莫测,良久才道:“绍筝,我活了几百年,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遇到。”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的身世,怕是同我青丘国有着极大的关联。” 绍筝默然。 回想和姬明月的相识,和姬明月共御强敌,后来又被她的笛声所吸引,然后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小白狐狸姬墨璇,又来到青丘之国……这种种因缘际遇,让绍筝没法不联想到自己是否真的与青丘国有着某种宿命般的牵连。 然而,这份牵连具体是什么呢? 绍筝只觉眼前迷雾一团,怎么也拨不散、看不清。 姬明月的心情亦是复杂,她所知比绍筝要多得多,所想自然比绍筝要深得多。她想到了近些年来青丘国所面临的巨大危机,想到人界比几百年前还要稀薄的灵气,心头的忧虑更重。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或许在眼前这个身世复杂的少女身上,能够找到答案?姬明月无法确定,但她必须去求得这个答案,因为她天生便担负着护卫青丘的职责,那是她不可推卸的职责。 “绍筝,你可愿留在青丘?” “啊?留在青丘?”绍筝愕然。 “不错。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吗?”姬明月急切道,“只要你留在青丘,我愿意倾我所知所会教导你。青丘是仙之国度,建立迄今十万余年,我是青丘的护国尊者,我所能教给你的、我能够为你提供的,绝不会逊于人界的任何一个门派!甚至比他们所有的能耐合在一处都要高明许多!” “前辈……” “你学得一身的本领,又有我青丘浑厚的灵气为辅助,何愁不睥睨群雄?别说是查清楚害死你家人、邻居的凶手了,便是有朝一日你想要破碎虚空回到你前世的世界,也是有可能的啊!”姬明月的语速越说越快。 “前辈……我想,我想……”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姬明月慌忙截断她的话头,“你不必怀疑我对你存了什么心思。我不会坑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作为回报,我可以倾囊相授……” 绍筝为难地咬唇,终究忍不住道:“前辈,可否听我一言?” “你说!” “我们……你我之间,可否……可否不要……做交易?” 交易?姬明月觉得刺心。 “前辈和青丘国需要我帮什么忙,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全力以赴!”绍筝说着,小心地打量着姬明月的神情,“因为前辈待我极好,我心底里也是当前辈是极好的朋友的。朋友之间,只要有彼此看重的情义便好……” “你当我是朋友?”姬明月面无表情。 绍筝忖度着她的心思,看神情似乎没有生气? “是,”她大着胆子答道,“或许在前辈的眼中,我人小力微,但我对前辈的坦诚之心,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位高手!高手有高手的力量,我亦有我的心意。只要前辈和青丘国需要我的帮助,我会尽我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姬明月越听下去,脸色越沉,“你既如此说,为何不留在青丘?” “我已经拜入峥云门下了啊!师父待我又极好,我失踪了这么久,想来她会很担心吧。” “幕清玄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姬明月幽幽道。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侍奉。何况,她……” “她如何?”姬明月眸子一寒。 绍筝偷偷瞧她一眼,小心翼翼道:“她和我前世熟识的那人……长得一模一样……我曾和前辈提到过的……” “呵!”姬明月霍然起身,“好一个‘一日为师,终身侍奉’!说到底,还是为着前世缘今生续!” “不是的!”绍筝慌道,“师父和宇文宁只是长得一样,但真不是同一个人!我拜她为师也不是为了这个……哎哎哎!前辈!你别走啊!” 姬明月甩开她,疾走几步,突的驻足,拧转头,咬牙道:“峥云山有什么好?峥云派的人又给你们下了什么蠱?让你们都不顾性命、不顾前程地死心塌地?!” 绍筝语塞。 姬明月的话显然不是针对她一个人说的,“你们”自然包括她杨绍筝,可除了她,还包括谁? 绍筝脑中灵光一闪—— 难道是那位可能去了异世的峥云前辈? 难道姬前辈也曾挽留过那位峥云前辈,结果亦被拒绝了? 绍筝越来越觉得,那位峥云前辈和姬明月的关系不止是好朋友那么简单。 那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们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往事,以至于姬前辈至今仍念念不忘,时常去峥云山上缅怀? 这些,绍筝并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肯定的,即,姬前辈生气了。 第49章 血珀 绍筝不知道自己闷坐了多久,直到耳边再次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你倒乖觉。”姬明月立在门口,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前辈!”再次听见姬明月的声音,绍筝为之精神一振。 “您还生我的气吗?”她心虚地偷瞄姬明月。其实她心底里清楚得很,自己做的没错,可她就是不忍心看姬明月不高兴。 姬明月没理会她,而是自顾自走到她的面前,微低着头看着她。 “收拾收拾,回你的峥云山去吧!” “啊?”绍筝的嘴巴张圆,来不及闭上。 “前辈是允我回峥云去了?”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我何时强留你不让你回去了?”姬明月眼角微微挑起,半嗔半恼道,“还是……我捆了你的手脚不许你离开了?” “咳!没……都没……”绍筝连忙摆手,无论斗嘴或是交手,她自问都不是姬明月的对手,所以啊,还是继续乖乖的吧。 姬明月见她示弱,心情略好了些。 “你回峥云和你那好师父再续前世缘分,我不拦你……” 绍筝嘴角微抽:什么叫再续前世缘分啊? 她真的只是对慕清玄的来历觉得好奇好不好? 不过,这心思想归想,绍筝是不敢说出口触姬明月的霉头了。 只听姬明月续道:“你既然当我是朋友,又同青丘颇有渊源,有两件事我必得提前知会你,也算是尽了朋友之义。至于听与不听,在你自己。” “前辈请讲。”绍筝郑重道。她欢喜姬明月能把将她当做朋友,姬明月的心思她看不懂,何以想留她在青丘,这更不是她能够想得明白的,但有一点,她深信姬明月不会坑害她。 姬明月颔首,似是对她老实受教的态度还算满意。 “第一件事,你回到峥云,为人处世绝不可率性。” 见绍筝犹自懵懂,姬明月索性直言问道:“峥云派中你都见过何人?” “最早在杨家庄上见过道松前辈,后来又见到我师父,”绍筝凝眸回想,“旁的人,就没见过了。” 姬明月的眼中划过莫名的意味,“峥云派中的人多着呢,淮阳子还有几个徒子徒孙你都没见过,遑论峥云山上各殿各阁的掌事了。” “前辈,峥云派很大?”绍筝直觉姬明月在向她传递着什么讯息,只可惜她驽钝得很,无法立时明白。 “自然很大。不过,也不是几百年前的气象了。”姬明月的目光愈发深幽。 姬明月像一个深奥而庞大的谜题,从很远很远的过去走来。她的心思,以及属于她的故事,绍筝皆一概不知。绍筝定定地看着她沉思的模样,竟莫名地生出想要解开这道谜题的冲动。 这个念头,把她自己都给吓到了。无论是前世天之骄女的长公主,还是今生村野人家的普通女儿,她向来都是不喜复杂,而乐见坦率不拘的,何以…… 一定是在青丘之国待得久了,沾染了这里的灵气,快要难以自拔了。 绍筝想着,忙收敛心神,道:“前辈放心,凡事我都会多加小心的。” “不止峥云山中人,江湖险恶,旁的门派难免会有小人。尤其你,身世蹊跷,本就比别人复杂。” 甭说身世了,就是这身子骨,绍筝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再来个突然暴长。想想,也是头痛。 “前辈,你待我这么好,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绍筝是真的感动。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沦落异世,与姬明月无亲无故,对方竟能如至亲般诸事叮嘱她,怎能不让她感动? “想报答我啊?好办!”姬明月狡黠一笑,“你留在青丘,就成了!” 绍筝:“……” 姬明月勾唇道:“还说要报答我呢!虚情假意得很!” “不是的!前辈要我帮什么忙,我现在就帮!不过让我留在青丘……”绍筝面露难色。 姬明月哼道:“何时使唤你,我自然不会客气!不过不是此刻,你啊,还是乖乖回去寻你的宇文姐姐吧!” 绍筝囧:“那个……前辈不是还要叮嘱我第二件事吗?” 姬明月不打算太过欺负一个老实孩子,遂宕开话题道:“第二件事,是关于巫紫衣的。” “前辈之前几次提到她,似是对她极是看重。” “巫紫衣,她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值得被看重的对手。” 绍筝微凝,她被姬明月话中的“对手”两个字吸引了。姬前辈与巫紫衣,有过节? “巫紫衣的身世也颇凄苦,”姬明月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她的始祖也是当年东皇太一的护卫之一,青鸾。” “青鸾?前辈的意思是,巫紫衣她是……”绍筝惊问。 “不错,她的原身是青鸾鸟。” 姬明月又道:“远古时候,天地初开,灵气充沛,万物各凭其能力汲取。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创世的诸位远古大神都渐渐湮灭了,只有东皇太一尚存世,为世间至高之神祇。东皇仁慈,不忍褫夺每一个生灵汲取天地灵气的权利,故只致力于维护众生灵、各部族之间的和睦,并不干涉各族内部的事务。不成想,若干年之后,竟横生出几大凶兽为害世间。东皇率领手下几位护法及侍卫,或诛或镇,总算使得天地间重归太平。可他即便是神,也是有寿数的,何况对付凶兽耗力极大?他怕自己湮灭之后,再有凶兽乱世,特特嘱咐手下的四大护卫,率其部族永镇东、南、西、北四大正位,以为天下生灵永久计。”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绍筝不禁唏嘘。在这个异世,有青丘之国,有青鸾鸟化作的人形,还有什么灵力十足战狼……如此看来,东皇太一的故事或许并不只是故事。 “所以,前辈的青丘国就是当年奉东皇之命镇守一方的了?” “不错。神华是东皇最为信重的护卫,是以东皇将自己的道场,地处正西方位的昆仑山交给神华,后来便有了青丘之国。” “原来如此。青鸾一族也是镇守一方的?”绍筝问道。 “青鸾族奉命镇守南方,繁衍生息许多代,也算兴旺。后来却发生了一件惨事,青鸾一族阖族被灭,只剩下了年幼的巫紫衣一个。” “啊!”绍筝不由得惊呼,“阖族!是天灾,还是……” “几百年前的事了,谁清楚呢?”姬明月眸子微垂,似是不愿再回忆了。 “总之,你将来但凡遇到巫紫衣,都要加倍小心应付。她的心机与手段,深不可测。” “北朝皇帝令狐光还是她的徒弟呢!”绍筝道。 “这个我有所耳闻,”姬明月点头道,“巫紫衣掌管凌云门几百年,早织就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从人界到修仙界,上至帝王,下至苍头百姓,与她有关联的人多而又多。以她的心思,很快便会查知你与我相识,只怕会对你更为不利。” “前辈与巫紫衣有隙?”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姬明月不欲多说,绍筝亦不好再问了。 “江湖险恶,人心莫测,你又是个性子憨直的,”姬明月说着,展开手掌道,“这个,你随身带着。” 姬明月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半寸方圆、水滴形状的血珀,由一根编着若干平安扣的鲜红绳子系住。那血珀殷红色,似玉似脂,它不是纯然透明的,周身勾勒着丝样的若隐若现的纹路。绍筝前世久居禁中,见过的珠玉宝贝不计其数,可这样上品的血珀她可是头一遭见识。她知道,那丝样的纹路,正是所谓的“血丝”。 然而这“血丝”又与她往昔所见过的血珀上血丝的不同,它们像是真实的,像是在流动着的。 它们,是有生命的! “前辈,这是……”绍筝定定地看着姬明月白生生的手掌中火一般跳动的红色。 “这是天狐神华的血液所化。” 绍筝屏息。 天狐神华乃青丘始祖,又是东皇太一的护卫,其血液所化的血珀该有着怎样的灵力? 可是,神华的血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受伤了吗?还是因为别的? “真的是天狐神华的血?”绍筝壮着胆子,朝着那抹血红色探了探手,又缩回了手指。莫名地,有种恐惧的情愫袭来,让她不敢去碰。她怕,怕这样一碰,便会沾上神华的血。可要问她为什么怕沾染上神华的血,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的。 姬明月看着她纠结的模样,索性拉过她的手,把那血珀按在她的掌心中。 “自然是神华的血。你怕什么?” 温润的触感,熨帖着掌心,熨帖得竟令绍筝生出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前辈,你真要把这个……给我?”绍筝结巴着。 姬明月点头。 “万万不可!太、太贵重了!”绍筝慌道。 这血珀恐怕是青丘之国的宝物吧?十万年前的老祖宗留下来的物件啊!她一个外人,怎么敢接受? 姬明月不理会她,重新又从她的手中抢过血珀,轻抖开绳结,扯过绍筝,不顾她的躲闪,便套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这平安扣,是我编的,别嫌粗糙。” 第50章 摇光 “这儿有人!” “小师叔,这儿有人!” 是一个陌生的、响亮的声音。 “喂!你还好吧?” 绍筝感觉那人的声音离自己近了些,她猜想是那人蹲下了身子探视她。 绍筝觉得眼皮很沉,四肢百骸都酸痛难挨,胸口之上、锁骨之间的那处热腾腾的,像是有一团火在那里徐徐燃烧着。那熏热的感觉并不令她难受,反倒使得她左胸膛内的心脏感知到了某种莫名的讯息,她的心脏也随之越发地温暖起来,跳动得越发强劲了。 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了。 “哎?你醒了?”那人又开口了,透着欣喜。 日光明耀。绍筝刚一睁开眼睛,便觉得眼仁被刺得难受,下意识地闭了闭,眨了几下,才算适应了白日的阳光。 “小师叔!在这儿呢!”之前唤她的那人仰着脖子朝远处喊着。 绍筝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瞧着极是壮实。 不待她再看清什么,耳边传来“沙沙沙”的声音,不知是什么,移动得极快,越来越近。 那声音绍筝很熟悉,微一沉吟,便忆起这是慕清玄的脚步声。慕清玄轻功修为极高,步履极快。而此刻的脚步节奏,绍筝能明显感觉出来,带着几分急躁。 是师父寻来了吗? 那么,这是哪儿? “筝儿!当真是你!”慕清玄疾步奔过来,俯下身,半抱起绍筝,让她依靠在自己的怀中,手掌则急探向她的腕脉。 她的担心与关切皆落入绍筝的眼中,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听着熟悉的呼唤,任她抱着自己,凝着表情查探自己的脉象,绍筝的心尖上酸涩得厉害,眼眸亦不争气地红了。 “还好,身体无碍。”慕清玄轻放下绍筝的手腕,暗松一口气,继而抬眸看到了绍筝通红的眼睛。 “怎么了?”慕清玄心头一紧,蹙眉道,“谁让你受委屈了?” 绍筝咬唇,摇头。 她并不是为着受了委屈而难受,个中原因,她没办法同慕清玄说。她难道能说,因为师父您和我前世苦恋的人长得太像,所以我触景生情了吗?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小师叔,小师弟受伤了吧?要不要扶他回去疗伤啊?”这时,之前闪在一旁的壮实少年说话了。 小师弟…… 绍筝呆了一瞬。 这少年唤师父做师叔,她猜想他或许是峥云派哪位师伯的弟子;可他唤自己“小师弟”,这又是为什么? 想起来了! 前事绍筝全都想起来了—— 她记得初初拜慕清玄为师,还同这位新师父过了几招,然后师父夸赞她几句悟性颇高;之后,她突有感悟,心神入静;然后,就隐隐约约听到了缥缈若来自云间的笛音,她抑制不住循着笛音而去,见到了那座高阁下的诡异的黑漆漆的男子……她追赶一个来路莫名的男子,被算计跌落深渊,醒来时见到了一只欢悦活泼极通人性的小白狐狸,那小白狐狸还抽了自己嘴巴……再后来,她同小狐狸一起在洞中找寻出路,然后…… 然后如何了? 似乎见过什么人,似乎到过什么地方,还有小狐狸,她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是什么? 绍筝绞尽脑汁,小脸儿憋得通红,却如何都想不起“然后”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看清,自己所处之地正是挨近当日坠崖处的地方。她又是如何从黑黝黝的洞中到了这里的?她明明记得,那道深渊深不可测,她在底下根本看不到顶,只有山崖间密密匝匝的绿树穿插|在其中。 不是师父,那又是何人带自己回到断崖之上的? 慕清玄见绍筝始终不言不语,表情极其痛苦,脸颊都涨红了,仿佛在隐忍着极大的伤痛,便无暇理会壮实少年将小师妹错认为小师弟的误会,急问道:“筝儿,你能言语吗?” 绍筝回忆过往回忆得头痛欲裂,勉强撑起精神道:“师父……我没事儿……” 慕清玄知她性子,说是“没事儿”,其实也是在极力支撑着,不过尚能言语,说明不致有性命之忧。只是,慕清玄觉得这事蹊跷得很,她之前为绍筝切脉,深恐出错,连切两次,两次的脉象皆是显示这孩子的气脉旺盛、内力磅礴深不可测,何以却是一副虚弱的模样?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清玄深知此处不是探问究竟的所在,遂倾身抱起绍筝,一边疾步走着一边唤壮实少年道:“虎子,我们回去!” 叫虎子的少年答应了一声,慌忙紧跑两步赶了上来,道:“小师叔,还是我背着师弟吧!” 他性子质朴,想着小师叔是长辈,又是女子,他一个男子汉,又是做晚辈的,怎么好让小师叔劳动呢? 慕清玄仍是没理会他的热情,脚下生风,只淡淡道:“她是你师妹。” 说罢,脚不沾地地跑远了。 原来是师妹? 壮实少年呆住了,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难怪呢,小师叔不许自己背着她。瞧她穿着一身道袍,挽着发髻,还以为是个小道士呢!嘿!她长得可真好看! 师妹好!比师弟好百倍! 少年心中无比的高兴,他终于不是峥云派最小的徒弟了! 折回的路上,迎面急匆匆赶来了十几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见慕清玄的怀中抱着昏沉沉的一个半大孩子,皆都了然。 为首的道士抢上来施礼道:“师叔!” 慕清玄和颜点头,算是承了他的礼。 “已经找到了,劳烦诸位了!” 众人忙道:“不敢当!” 慕清玄也不啰嗦,对为首的道士道:“烦请回天枢殿告知我师父,就说已经找到了,弟子安置妥当便去向他老人家细禀详情。” 那道士忙应道:“师叔放心,我这便去禀告掌门。” 慕清玄于是抱着绍筝想要回自己的摇光殿,众道士紧随簇拥。 慕清玄暗暗皱眉,她知道,自己是师父最疼爱的徒弟,这些人久在天枢殿中侍奉,也懂得见风使舵了。然而,众星捧月什么的,她是不喜欢的。每每遇到这等状况,她都恨不得告诉这些人,与其讨好自己,倒不如去玉衡殿讨好她那位最喜排场的二师兄楚舆去,那才算是投其所好啊! 不过,她人生阅历颇丰,断不会做出当面打人脸的事情来,遂驻足淡道:“诸位且留步吧!师父寿诞在即,派中的事务繁忙,师父他老人家说不定这会儿正寻诸位做事呢!” 果然,搬出掌门淮阳子这尊大神来是最有效不过的了,很快,众人便散去了。 慕清玄乐得清闲。 快到她执掌的摇光殿时,那壮实少年也追了上来。 “小师叔,师妹没事吧?” 虽然极不喜欢其师父,但对这个质朴少年,慕清玄并不反感。 “无妨,想来只是受了惊吓。”慕清玄道。 少年大着胆子凑近了些,歪着头打量昏睡过去的绍筝,“小师妹真可怜!” 接着又一拍大腿道:“我那儿有师父前儿给的玉津丹,我去取来,给小师妹服用!” 他说罢,扭身就要走,被慕清玄急唤住。 玉津丹是峥云派最最入门的丹药,慕清玄的摇光殿里随便哪里都能划拉出来一大把,够给绍筝当零嘴儿吃了。这少年还当宝贝似的! 慕清玄知道他向来不为他师父所喜,那些他奉若宝贝的玉津丹还不定是猴年马月他师父心血来潮打发他的。可这孩子终究没有坏心肠,慕清玄不忍心驳了他的心意。 “你师妹只是劳累过度,静养便好,并不需要服丹药。” 少年听了,并未现出预想的失落神情,反倒欢欣道:“那最好了!只要饱睡一大觉,就没事了。” 慕清玄点点头,缓缓道:“你去替我跑趟腿儿。” “师叔您说!” “你去告诉你大师伯,就说已经找到了。他招待宾客,脱不开身,也好让他放心。” “诶!”少年答应一声,一溜烟地跑远了。 慕清玄看着那个快速化作黑点的人影,不禁喟叹:这孩子资质颇好,心思又纯良,落在二师兄的手里,可惜了。 摇光殿的某个房间中,慕清玄放绍筝在榻上,又不放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正常,并无异样。 绍筝已经陷入了半昏睡之中,她秀气的眉毛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不知睡梦中正经历着什么。 她整整失踪了两日。 那夜,她有所体悟,陡然入静,慕清玄唯恐惊扰她修为大进,遂悄悄回房去了。本以为第二日早上定能看到她的,谁承想她居然不见了踪影。 慕清玄初时以为她好奇,在周围游走玩耍,寻了半个时辰仍是不见其踪影,才惊觉是真的失踪了。她不肯惊扰淮阳子,只悄悄知会了道松,两个人暗中搜寻。搜了半日,仍无结果。 慕清玄愈发心急,却又被淮阳子唤去查问摇光殿失踪人口一事。慕清玄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是谁给师父通风报信的,除了她那位好二师兄,还能有哪一个? 其实,她之前刚回到峥云山的时候,同道松一起已经向师父禀告过绍筝之事了,只等绍筝醒来第二日就去拜见师祖,却出了这等意外。 果然,半日后她的好二师兄就派了小徒弟刑虎来替走了道松,还美其名曰“师父寿诞在即,大师兄是大弟子,得代师父招待诸位宾客。虎儿自告奋勇要来替小师叔分忧”。慕清玄当时就很想呵呵。 此刻这孩子是找到了,可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又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样子了? 若说“又”,亦不尽然。当日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真容,晕厥之后,身子滚烫得可怕,更有些诡谲的异象;然而今日,却只是浑噩。 慕清玄想着,仍难放心,手指再次扣上了绍筝的腕脉,凝神,细查,依旧是毫无异样。 怪! 她这个新收的徒弟,除了那不可告人的身世之外,当真处处透着怪异。 慕清玄的目光胶着在绍筝的脖颈之上,之前她就察觉那里多了什么东西—— 簇新的红绳圈在绍筝白皙的脖颈上。不是普通的红绳,而是红绳编就的一个紧挨着一个的平安扣,一直没入绍筝的中衣内里看不到的地方。 慕清玄并不记得上次替绍筝沐浴的时候,她身上有什么别的物事,尤其还是什么平安扣。 这个东西,是刚刚被挂在她脖颈上的无疑。那平安扣也是不知什么人刚刚编好的。 究竟是什么人呢? 慕清玄可不觉得这是绍筝自己这两日里编了玩儿的,谁能那么无聊给自己编什么平安扣? 难道她这奇异的小徒弟,在这个异世还认识别的什么人,且还是亲近的人,盼她时时日日平安,所以编了这个送她?瞧这手笔,显然是个女子。 相较于这些,慕清玄更好奇的是,那绳结下面挂着的是个怎样的物件。 吓!不会是什么定情信物吧? 第51章 金光 “咕噜——” 清晰入耳的声音,让绍筝瞬间涨红了脸。 刚清醒过来就饿肚子,想想也是挺羞耻的…… 室内空荡荡的,只她一个人。 师父不在,想来是有事情要忙吧? 绍筝如此想着,便掀开衾被,撑身起来。忽的,自颈下一股融融暖意沁了上来,绍筝的动作一滞。她探手摸到自己的颈下锁骨间,拉出一样物事—— 水滴状的殷红色血珀,安静地被束缚在她的指间,晶莹若有生命的血丝徐徐缓缓地流转,熨帖着她的肌肤,一如柔顺温婉的爱人。 绍筝的心念一动,从脖颈上摘下来,放在手心中,仔细地端详。 这是哪里来的血珀?为什么会挂在她的脖子上?还有这簇新的平安扣绳结。她确定这来路莫名的血珀一定与她遗忘的事情有关。 绍筝不由自主地用手指轻触那枚枚平安扣。 骤然,眼前金光一闪。 绍筝惊悸地睁大眼睛—— 方才的,那是什么? 那不是幻觉。她现在修为大增,绝不至于出了幻觉。 就在刚刚,她清楚地看到血珀的中心闪烁过一抹金色的光芒,金色的,状似一朵花…… 没错,是一朵金色的雪莲! 绍筝突觉一阵眩晕:深幽的山洞,蕴蕴流光的硕大夜明珠,非金非玉的床榻、绣墩,还有……梳妆台上的镜子,錾着一朵金色的雪莲…… 然后呢? 由远及近的陌生脚步声阵阵传来。绍筝不及多想,忙将血珀重又戴回到脖颈上。 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之后,门被推开,一个青衣小道童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进来。 见绍筝已经醒来,他先是一怔,继而陪笑道:“师叔,您醒了?” 绍筝并不认得他。 那小道童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桌上,又笑道:“掌门有急事请掌殿过去商讨。掌殿临走前吩咐,担心您醒了肚饿,故命弟子备好了饭食。” 掌门?绍筝倒是知道的。然而,掌殿,是何人?难道是师父? 绍筝的眼珠儿转到了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还有两碟子包子。 瞧这风格,倒真像是师父慕清玄的路数。 可这个小道童…… 绍筝的目光转回到小道童身上。 这人她不认得。脑中依稀记得什么人曾经对她说过“江湖险恶”,还对她说过“你心思憨直”“铮云山上不可轻信于人”诸如此类的话语。 不是师父,那么,又是何人? 绍筝不禁秀眉蹙起。 小道童并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有着怎样的念头,还以为这位小师叔不喜欢自己侍奉饮食。他是在摇光殿混的,还指望有朝一日能得掌殿青眼呢,怎肯得罪了掌殿的爱徒? “师叔,您请慢用。弟子告退了!”小道童说罢,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绍筝也不阻拦,由着他去了。 然而,问题来了:一边是饿得咕噜咕噜叫的肚皮,一边是香喷喷的米粥和热乎乎的大包子。 绍筝的眼风划过托盘里的食物,使劲儿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不能吃!万一是有人借机暗算呢?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可是,肚子好饿…… 绍筝索性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默念定字诀。但是,并没有用,扑鼻的食物香气在这一刻能够穿透所有的定念,绍筝于是悲哀地发现,自己的鼻子竟然这么好使,而定力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呼…… 她长出一口气,自床榻上跳起身,打算自己动手,出去寻点儿吃的,或者……寻师父。 因为,有师父就不会饿肚子啊! “诶?醒了?”迎面撞上推门而入的慕清玄。 “师……师父。”绍筝仰着脸儿,唤得磕磕绊绊。她仍是不习惯慕清玄这张无比熟悉的脸,见到这张脸,就纠结得难受。 “乖。”慕清玄抬手摸摸她的脑袋。 绍筝:“……” 慕清玄瞧着她微抽的嘴角,好心情地勾了勾唇,“乖徒儿,两日没见着为师了,刚一醒来就急着寻为师吗?” 绍筝牙酸。果然再一模一样的脸什么的都是表象,宁姐姐就从来不会像师父这样……无耻。 想到宇文宁,绍筝心里一阵不好受。 “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慕清玄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绍筝一呆。 “很像吗?我和她?”慕清玄指着自己的脸,又道。 绍筝的面色登时煞白。 果然,那个人是乖徒儿的虐点,哼哼!慕清玄暗自冷笑。 不过呢,小虐怡情,大虐可就伤身了。眼前这个,怎么说也算是和她同命相怜的,又是她的小爱徒,总不好虐坏了她。 慕清玄变脸比变天快多了,扯着绍筝的手,“睡醒了不饿吗?到处跑什么?” 绍筝错愕中被她按坐在桌旁。 “真是师父你吩咐……那小道童的?” “不然呢?”慕清玄睨着她。 绍筝没作声,她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之前把人家当成坏人的猜想。 慕清玄登时了然,嘴角含笑道:“你以为守清是歹人?以为这饭食里面被做了手脚?” 她说着,手指点了点绍筝面前的食物。 绍筝脸一红。 慕清玄呵呵:“若是有人敢在为师的摇光殿里做手脚,当为师是吃素的吗?嗯?” 她旋即朝绍筝眨了眨眼:“为师吃肉。” 绍筝心头一跳:仿佛,曾经有什么人对自己说,她茹素…… “别发呆了,快吃吧!”慕清玄觉察出她的异样。 绍筝轻“嗯”了一声,强压下纷乱的情绪,埋头应付起面前的食物来。 慕清玄坐在一旁,盯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始终没打扰她。 绍筝低头吃东西的时候,随着她手臂的抬起落下,那根红色绳上的平安扣就在她的白皙的肌肤间时隐时现。慕清玄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生生忍住了。 慕清玄相信若是绍筝自己想说,就定然会说;若不想说,又何必强迫于她?纵然她是她的徒弟,她也没有权力强迫她如何如何。绍筝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专属于她的物品。 她慕清玄本就与这异世之人不同,她更该懂得尊重别人的*,哪怕这个人是她的徒弟,哪怕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徒弟该对师父唯命是从。 一大碗米粥,两碟子包子很快就见了底。绍筝的肚子被填饱,感觉很是满足。 “师父,原来你就是摇光殿的掌殿?” “乖徒儿,这会子才想起问这个?”慕清玄调侃她道,“可见,师父总是没有食物有吸引力的。” 绍筝的脸微烫。其实,她是真的饿急了。可作为一个女孩子,肚皮动不动就像个无底洞一般,实在是挺让人难为情的。 “不必难为情,”慕清玄似已猜到她心中所想,“世人皆道女子该当如何如何,怎不见他们说男子该当如何如何?男子与女子,都是禀天地之气而生为人身,只不过是形体特征不同罢了,女子难道天生便要臣服于男子?天生便要以男子为尊?焉知上古时候,不是以女子为尊,男子为卑的?” 这番论调,听得绍筝目瞪口呆。 她前世虽为公主之尊,却也要蜷伏于皇权、父权之下。如果不是被自己的父皇所鸩杀,如果大郑安然无恙,再过得几年,她是不是也会被父皇安排嫁给某位功臣之子?甚至被父皇舍弃去外邦和亲?只为了成全父皇的政治目的,还被美其名曰是“循孝道”,或是什么狗屁的“为国为民”?就算她身负武功、不甘于屈从于命运又能如何?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再强烈的抗争,难道还能跳得出男权为尊的大背景去? 这般想着,绍筝的心中竟生出两分庆幸来:至少在这个异世,她有机会做那不依附于男子的独立的人,她可以尽可能地按照她自己的意愿过活。 曾经以为权宜之计而拜的师父,这一刻却令她生出敬意来。 “师父,同我讲讲铮云的事吧。”绍筝恭恭敬敬道。 第52章 北辰 “所以,铮云山上的建筑皆以北斗七星为名?”绍筝道。 “并不是所有的建筑,而是七大主殿。”慕清玄纠正道。 绍筝点头:“师父的摇光殿可不就是北斗七星之一?” 慕清玄道:“铮云山上七大主殿,我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铮云掌门淮阳仙长坐镇天枢殿。大师兄道松执掌开阳殿;二师兄楚舆和三师兄印玺分别管着玉衡殿与天权殿。他们两个,有机会你能见到。” 绍筝见慕清玄提及二师兄和三师兄的时候,似乎谈兴不高,暗自忖度着或许师父同那两位的关系不及同道松前辈亲密。哦,以后该叫大师伯了。 她扳着手指计算道:“师父,如今,北斗七星殿有了天枢、开阳、摇光、玉衡与天权,还有天机与天璇二殿呢!不知道是哪两位执掌啊?” 慕清玄鼻腔间哼了一声:“你懂得倒挺多!日子长了,自然就知道了!” 有古怪!绍筝挑眉。 师父既然不说,定有不说的道理。她一个做徒弟的,总不好死缠烂打地追问吧?反正,以后多得是机会知道。 绍筝不禁又问道:“既有以北斗七星命名的殿,可有以紫微星命名的?” 紫微星即北极星,是北天之尊星,北斗七星斗柄所指向。 慕清玄睨着她,“自然有。” “那在何处?”绍筝追问道。 慕清玄脸一扭:“问题这么多?你丢了两日多,为师还没问你半句呢!你倒先拷问起为师来了!” 绍筝:“……” “师父,你信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吗?”绍筝问。 “真的?” “真的。”绍筝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慕清玄目光幽深。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绍筝的呼吸滞了滞。 慕清玄笑得意味深长。 绍筝被她瞧得心虚,嗫嚅着:“其实,也是记得那么一定点儿的……” “哦?”慕清玄眉脚一挑,“说来听听。” 绍筝于是老老实实地将当日如何在入静时为笛声所吸引,直到最后如何遭人暗算坠入深渊,又遇到莫名小白狐狸的事说了。 只是,当她再次回想起那莫名吸引她的笛声时,觉得熟悉异常,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更多了。 与她的困惑不同,慕清玄听她叙说,眸子中划过一道凌厉。 “这还算只记得一点点儿?”她觑着绍筝。 绍筝惭愧地微垂下头。 “据你形容的,那处高阁,恐怕就是北辰阁了。” “北辰阁?”绍筝倏地瞪大眼睛,“就是……峥云山上的北极之殿?” “正是。那里,亦是峥云山的禁地。”慕清玄面容郑重。 绍筝惊道:“那黑漆漆的男子又是谁?他显然是认得师父你的!” “我也想知道呢。”慕清玄幽幽道。 慕清玄旋即似是陷入了沉思中,许久方开口道:“那诡异男子八成是峥云山中人,他既然对你的出现颇感意外,显然那吹笛引你去的人不会是他,则另有其人。再加上暗算你坠入深渊的那个,这就至少是三个人了!”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你说暗算你的那人,跑的时候频频回顾?跑得还时快时慢?” 绍筝点头称是。 “你可知世上有一种动物,惯于做一个动作,叫做‘狼顾’?” “师父是说,那男子其实是……” “只是猜想,”慕清玄道,“据说狼是一种谨慎多疑的动物,它不会像虎豹一般奔跑起来保持同一个速度,而是会时快时慢,还会频频回头观望,既是诱敌,又是迷惑对方,令对方摸不准自己的真实心思,且能借机窥探对方的意图。因着这种脾性,面相学上有‘狼顾之相’的说法,称有这种面相的人心术不正,易做背信弃义之事。” 说到狼,绍筝陡然想起当初在老家后山袭击狐狸前辈的银狼来,心头“咚咚”狂跳两下,胸前一烫。她下意识地去按住。 “怎么了?”慕清玄急问。 绍筝抿唇摇头:“师父,我没事。” “若哪里难受,就告诉为师,别强撑着。”慕清玄关切道。 绍筝听得感动。她知道,师父是真的对她极好。 其实,她也并没觉得哪里难受,只是,方才心脏狂跳两下,她切实地感觉到悬在胸前的血珀也随之“突突突”跳动了几下,她慌忙按住它,也是怕被慕清玄发现了异样。 这枚血珀来得奇怪,一则她自己尚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愿为慕清玄所知;二则她的脑中似有一丝潜念牵动着她,让她生出对这枚血珀强烈的独占*——它是独属于她的,哪怕只是看,都不许第二个人看上一看。 算起来,慕清玄可称得上是善解人意的好师父了。她阅历极丰富,绝非前世久居宫闱、鲜少江湖经验,今世又自幼幽闭于深山的绍筝可比。她纵使看穿绍筝此刻心境驳杂,也没戳穿她,而是苦笑道:“乖徒儿啊!你还真是个香饽饽!这么多人都抢着搭讪你呢!” 绍筝一呆。被各种不明来路的人,额,或者非人惦记着,这也算搭讪吗? 慕清玄狡黠地眨眨眼,“还有那只小白狐狸啊!通人性的,那就是狐仙啊!乖徒儿,你难道没听说过赶考书生和美貌狐仙相恋的故事吗?” 绍筝愕然,那只是个小奶狐狸好不好?话说,问题的关键不是这个好不好? “师父,我……我不是赶考的书生……” “嗯,赶考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柔柔弱弱的,我乖徒儿比他可强多了!狐仙会更喜欢你的!”慕清玄言之凿凿,似对自己的爱徒极富自信。 绍筝顿觉无力。果然,和师父聊正经话不能超过三句吗? “乖徒儿,”慕清玄意犹未尽,捅捅她,“听说过青丘之国吗?那是狐仙的国度……” 绍筝突感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青丘…… 青丘之国…… 为什么,这几个字,听起来这般熟悉又陌生? 然而,她的思绪也只停留在这里。恰在此时,师徒二人皆听到了隐隐传来的糟杂声,似有人在吵嚷什么。 慕清玄扯开房门,清啸一声:“何事喧哗?” 之前给绍筝送饭的小道童守清第一个跑过来,喘吁吁道:“掌殿!掌殿大事不好了!” 慕清玄皱眉低喝道:“慌什么!” 守清一凛,忙敛神道:“是!弟子失了分寸了。” “说吧,何事?” “掌殿,是玉衡殿的师叔,在……在咱们殿前面闹起来了!”说到玉衡殿,守清又不由得战兢兢的。 “宫明威吗?”慕清玄柳眉倒竖,不见了之前的好耐性。 “是……是宫师叔。” “作死吗?敢来我摇光殿聒噪!”慕清玄咬牙,甩袖子直奔前殿。 绍筝暗暗心惊。她认识慕清玄已经有些时日了,却从没见过师父这般大脾气过,即使对害她受伤的巫紫衣,还有那讨厌的登徒子闻人缙,都不致如此。这个什么宫明威,是个什么来路?敢把师父气成这样? 她随即跟着慕清玄跑了出去。身为弟子,绍筝不介意替师父出手,教训教训那个什么姓宫的。 其实,说是糟乱,乱的也不过是宫明威一个人罢了。余下的在摇光殿中当值的大小人等,七七八八都躲在一旁不敢上前。 绍筝师徒二人赶到的时候,正看到摇光殿正殿前一个男子在那儿手舞足蹈,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不干净。 “畜生崽子!再蹦跶,大爷活剥了你的皮,碎了你烤了吃!” 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小畜生!你敢咬大爷!我宰了你!” 远处看,像是他一个人在那儿发癫疯,绍筝看得清楚了,才发现正有一个小白团子,当真上蹿下跳地绕着他,竟然是一只小白狐狸! 绍筝惊。 她看清小白狐狸的同时,小白狐狸也看到了她,登时从宫明威的身上跃起,急蹿向绍筝所在的位置,顺便还两只后爪狠狠地抓在宫明威的脸颊上,立时留下两条子血道子。 宫明威又是一声惨叫。 小白狐狸已经三蹦两蹦蹦到了绍筝的身侧,在她错愕的表情下,攀着她的衣襟,几下子就爬到了她的怀中,窝到她的胸口,一双红宝石般的小圆眼睛委委屈屈地瞧着她。 莫说绍筝了,围观的人等无不啧啧称奇。 “你是哪儿来的东西?敢抢你宫大爷的……”宫明威大咧咧地冲过来,指着绍筝的鼻子就要开骂,不防一眼瞧见了旁边寒意森森的慕清玄,忙换了一副笑脸,谄媚道,“见过清玄师叔!” 若放在前世,有人胆敢这样同自己说话,早有奴才过去掌他的嘴了。绍筝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咬了咬牙,忍了。 她不开口,却有人为她出头:“她是我徒弟,你说她是什么东西?” 慕清玄眼中寒光迸射。 宫明威一怔,继而笑嘻嘻道:“原来是清玄师叔新收的小师弟啊!我是你宫师兄!来……” 他说着,抢近绍筝,扎着手,“快把这小玩意儿还给师兄,师兄好不容易得来要送给你师父的!” 这人身量颇高,长得也算不错,只是那副眉目,尤其是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透着猥琐劲儿,招人反感,当真应了那个词儿:人模狗样。 绍筝搂着小白狐狸,侧了侧身,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宫明威不悦道:“怎么?小师弟,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师兄吗?” 他一贯目中无人,不把瘦瘦小小的绍筝看在眼里,况且绍筝还穿着原来那身儿半旧道袍,怪道宫明威将她认作了男孩子。 “你眼里有我这个师叔吗?”慕清玄冷冷道。 第53章 讨厌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叔吗?”慕清玄冷森森地看着宫明威。 “嘿!咱心里没谁,也不敢没有清玄师叔你啊!”宫明威涎着面皮道。 “‘清玄’二字是你叫的吗?”慕清玄眼眸微眯,声音越发透着寒意。 宫明威本想凑近她的,被那寒气一冻,脚步僵住。 他从来自诩模样出众,又深得师父楚舆的看重,在他心中,掌门淮阳子迟早会把尊位传给自己的师父,师父自然也会毫无悬念地传给自己。他既前途不可限量,又武功修为高深,且如今是淮阳子徒孙一辈的大弟子,遂从来不把大师伯道松和三师叔印玺放在眼中。 自从五年前淮阳子收了慕清玄为徒,宫明威就惦记上了。眼见这清丽女子似乎年纪不比自己大,他自视甚高,觉得迟早能夺下她的芳心。可谁承想,五年过去了,人家连正眼都没瞧过他。宫明威当然是不甘心的。 “你跟着你师父多少年了?起码的规矩都不懂吗?”慕清玄冷着面庞斥道。 宫明威骄傲惯了,当着摇光殿众人的面,被心仪的女子这般斥责,面上着实挂不住,他梗着脖子道:“要骂我便骂我,拐带上我师父做什么?” 继而,又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左不过是瞧那小玩意儿讨喜,想捉来哄你开心的……倒惹了一身的不是!” 他的声音不大,摇光殿众人离得远皆听不甚清楚。然而,以绍筝的耳力却听得明明白白。 师父清姿若雪,谪仙一般的人物,竟然被这等龌龊男子惦记着,绍筝都替慕清玄觉得恶心。她默默握拳,便要冲过去和宫明威理论。 “筝儿!”慕清玄低声喝住了她。 绍筝脚步一滞。她知道这是师父不欲她招惹是非,只得勉强压下怒火。 慕清玄转过头,依旧凉冰冰地看着宫明威。 “你还记得你师父?”她突地拔高声音,厉声道,“你已将你师父的脸面都丢尽了!” 宫明威面皮绷紧,连那两道被小白狐狸划花的伤口都顾不得了,“我怎么……怎么丢我师父的脸面了?” 慕清玄冷哼道:“摇光殿乃我峥云七大主殿之一,亦是最最庄重的所在之一,你竟然在这里喧哗聒噪,还把历代先祖的英灵放在眼中吗?” 宫明威这下是真的紧张了,这女子明摆着是要把欺师灭祖的罪名往他头上安啊! 他从小就在峥云长大,武功虽然不是最拔尖儿的,可察言观色的眼力却有。 “师叔……” 慕清玄却不许他再说下去,自顾自道:“此为罪一。你身为峥云弟子,敬重尊长,不妄语、不逾矩,这些规矩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此为罪二。” “我……” 慕清玄横眉扬手,一指宫明威的鼻子:“你师父的名讳你也敢说出口吗?” “我没……” “你既不敢说他的名讳,我是你的师叔,你就敢随意唤出我的名字了吗?” 宫明威的冷汗都下来了,高壮的身材这会子也颓然了几分。他就不明白了,往日他不是没这么称呼过慕清玄,这女子似乎根本从没放在心上过,今日是怎么了?抽得哪门子疯! “你欺我摇光殿无人吗?”慕清玄周身的气息越发的冰冷,连绍筝都快被冻住了,遑论围观的众弟子了。他们无不喏喏低头,唯恐动作慢了,被掌殿拎出来也这么痛斥一番。 “师叔,是……是弟子失礼了!请师叔赎罪!”宫明威十分懂得何为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对着慕清玄一躬到地。 不管怎么说,这位小师叔都是师祖十分疼爱的,别看她素来散淡、不理派中事,当真惹急了她,难保她不去跟师祖告个状,到时候就有自己受的了。 宫明威还是有所顾忌的,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被这般对待,顿了顿,又闷声道:“弟子实没有恶意,只是看这小东西白绒绒的讨喜,猜想师叔会喜欢,才捉了它来的。谁承想这东西野性得紧,对弟子撕咬个不停,以致弟子失仪,并不是故意而为。” 小白狐狸听他这样说,冲着他龇了龇牙,露出尖利的两排小白牙。 绍筝见状,轻揉揉它的脑袋。小白狐狸才安分下来,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在朝着宫明威示|威。 宫明威尤不知死活,指着小白狐狸大声说:“师叔你瞧,这东西野性着呢!弟子没出手伤它性命已经算是仁厚了!” “你若伤了它的性命,就是罪上加罪了!”慕清玄凉凉道。 宫明威怔住。 “还在这儿做什么?自己去开阳殿领罪吧!”慕清玄一甩袖子,下了逐客令。 开阳殿由道松执掌,他也是峥云派中司掌刑罚之人,从来铁面无私不徇私情。宫明威想想开阳殿那几个黑脸道士的法棍,都觉得肉痛。 “师叔!弟子已经知错了!您就……”为了免受一顿打,宫明威只得豁下脸面央求。 慕清玄却不为所动:“认错知错是为了将来不再犯的,曾经犯过的错必得罚!” 说着,带着绍筝飘然而去。 宫明威立在原地,恨得牙根痒。 “师父,那人好生讨厌!”绍筝紧随着慕清玄的脚步,皱着鼻子道。 她初见闻人缙时,只觉得闻人缙像个登徒子,可如今看来,比这个宫明威不知强了多少倍。 闻人公子可以瞑目了…… 慕清玄驻足,肃然道:“筝儿,记得,以后对玉衡殿中人要格外当心。” 绍筝见说得郑重,忙点了点头应是。 她生得精致漂亮,加之怀里此刻抱着白绒绒的小狐狸,倒像个画里面走出来的仙童一般。慕清玄不禁心中一软,微笑道:“你的这位小友,要如何安置?” 说着,手指轻点了点小白狐狸的脑门儿。 小白狐狸极通灵性,知道慕清玄是好人,兼又生得仙人似的,顿生好感,歪着脑袋蹭上慕清玄的手掌,讨好地挨挨蹭蹭。 慕清玄暗自惊奇。 “师父怎知它认得我?”绍筝对小狐狸见到美人就讨好的模样很是无语。 “它不认识你,能往你怀里钻?”慕清玄说着,轻捏小狐狸的脖颈,想试着把它抱到怀里来。 不料,小狐狸对她示好归示好,四只小爪却紧扒着绍筝的衣襟,不肯离开。 慕清玄:“……” 绍筝:“那个……师父,它可能不认得你……”所以,你别可生气。 “无妨,”慕清玄放开小狐狸,“既是你的小友,食宿就由你来负责吧!” 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 绍筝:“……” 师父,你不会是被小狐狸嫌弃生气了吧?你徒弟我身无长物,还指望着您供吃供喝供住宿呢,拿啥养活它啊! 第54章 怜悯 黑压压的人群,乌云一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僧道或俗家打扮……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讨伐。 无数张嘴,开开合合,数落了她的罪行,仿佛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然而,她却什么都听不见。那些充斥着厌恶、鄙夷甚至憎恨的话语,不是进入她的耳中,而是直接进入了她的心中,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脏—— 咚,咚,咚…… 生疼。 似有千钧重,压在胸口上,残忍地夺走了她呼吸的权利,不留存下一丝一毫的缝隙。 头顶的空间越来越窄,熟悉的气息越来越稀薄,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光亮,直到近乎于窒息…… “呼——” 绍筝猛然睁开双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胸中的闷涩依旧没有散去。 这个梦,让人好生的压抑。 何止是梦令人压抑?眼前的这个……是什么? 面前黑咕隆咚的隆起吓了绍筝一跳,所有的瞌睡虫都在一瞬间被吓没了。 稍醒过神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师父安排给她的房间中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被子,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躲在被子下面,正压在自己的胸口上。 难怪会做梦都喘不过气来。 绍筝探手入被中,果不其然,拎出来一个白绒绒的小家伙。 即使被绍筝拎在手中,四条小腿儿在半空中晃啊晃的,小白狐狸依旧睡得香甜,似乎外界发生什么事都和它没有关系。 绍筝无语地看着它撅起的小嘴边糊在一处的白色皮毛,以及旁边挂着的疑似口水的液体,还真是不得不羡慕它心宽。 她要是也能像这般心宽,就好了。 绍筝无声地叹息,撑起身,把那小狐狸小心地放在床榻侧的小椅子上。 在睡觉前,绍筝在那里为它垫了薄垫子做床,后来想想怕它冷,又寻了个更厚的绒垫子铺上。 她虽然不记得更多的事了,但这只小狐狸曾与她有过共患难的情义,她不想委屈了它。何况,见它一副缠着自己不肯离去的样子,绍筝猜想或许与自己遗忘的事情有关,更不忍苛待它。 谁料这个小白团子半夜里竟然钻到了自己的被窝里,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为着别的。 绍筝凝着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的皮毛,深深觉得有这身儿披挂会冷才怪。 小白狐狸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垫上,便极富人性化地翻了个身,不像普通兽类休息时会蜷缩成一团,它四爪朝天地露出粉嫩嫩的肚皮,嘴里还“咕噜噜”地不知发出什么声音。那肚皮上,代表着它性别的初初发育的特征历历在目! 绍筝简直不忍直视,忙扯过一件外袍,盖在了它的身上,然后听见它满足地又“呼噜”一声,无意识地抖了抖小爪子,又沉睡过去了。 绍筝不禁莞尔。 这只小狐狸其实很好养活,给它什么它吃什么,包括师父那儿的大肉包子,包括摇光殿后面的沙果树上的沙果,甚至包括厨房里的萝卜干、茄子皮、白菜帮,连自己在溪水里捞出来的鱼,它都能给生吃了。 绍筝不由得感叹:同样都是狐狸,这差距可不是一点两点儿的大。 想想那位狐狸前辈吧,骄矜的模样,宁可饿肚子也不肯吃一口生鱼……那才是狐仙该有的模样吧?绍筝想。 眼前的,绍筝极度怀疑这孩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话说回来,她有些想念狐狸前辈了。 看了一会儿小狐狸的睡相,绍筝的困意也上来了,她一歪身,伏在床上,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也不清楚睡了多久,她豁然惊醒。第一件事便是摸向身侧的小椅子—— 小狐狸不见了! 绍筝一骨碌坐起身,遍寻了整个房间,也没见到半个狐狸影儿。 她想到在峥云后山深渊里小狐狸欢蹦乱跳的样子,尤其是想到日间宫明威的凶狠猥琐的眼神,心里不安,更不踏实了,遂跳下床,披了一件衣衫,抹黑推门而出。 月挂中天,夜凉如水。 檐廊下每隔半丈左右便悬着一盏灯笼,淡黄色的烛火伴着午夜的微风摇摇曳曳。光亮不大,却足以照见眼前的路。 这一趟廊下住的皆是摇光殿中侍奉的小弟子。近日掌门庆寿,峥云山上上下下的人等无不忙碌非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劳累一天的众人早早便沉入了梦乡。 饶是如此,绍筝也蹑手蹑脚的,走得极为小心。 转过廊檐,眼前现出一片宽阔地来。由于摇光星在天上处于北斗柄之末端,故在峥云山上,摇光殿和一应配殿也比旁的主殿要偏僻些。此刻,绍筝的左侧是一带甬路,指向摇光殿轩敞的后花园;右侧则铺着绿茸茸的草甸,远处是参差高矮不一的各色花与树,极远处则是飘飘渺渺的一带远山,半山腰上笼着袅袅的仙雾。 当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怪道峥云山中人都说师祖最疼爱师父幕清玄,能把这么一方峥云山上的宝地交托给她,足见疼爱之深。 摇光殿的后花园里,是慕清玄的住处。绍筝见识过那里,其布置之华丽,居住之舒适,让她不禁感叹师父可真是会享受。 绍筝不信小狐狸会去那里,遂向右侧的草甸上找去。 不出绍筝所料,穿过草甸,果真看到了那个毛团。 一人多高的树杈上,小白狐狸背对着她,一条毛绒尾巴蜷在身侧。清风拂过,皎洁的月光下,白绒绒的毛熠熠散着银光。 绍筝不知道它在做什么,似很庄重,又似乎若有所思,一点儿都不像平素的顽皮模样。 她缓缓地靠近它,停在它的身后,顺着它的目光朝远方看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只有巍峨群山下的树影婆娑。 小狐狸有所感,扭过头,看向她。 那一眼,该怎么形容? 除了“怜悯”这个词,绍筝竟想不出更适合的字眼儿。 她在这只颇具灵性的小兽眼中,居然成了被怜悯的了?若真如此,绍筝都觉得自己可怜了—— 明明,这小家伙在靠着她养活啊!明早,她还得随众弟子去担柴挑水呢! 师父说了:“你是为师的徒弟,供养你是为师的义务。可你这位小友,能吃能喝的,想在峥云山上混下去,就得靠自己劳动赚口粮了。” 绍筝知道师父绝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她这么安排,必定有其深意所在。何况,自己有手有脚的,从小也是吃惯了苦、做惯了活计的,怎好意思在山上日日吃白食? 小白狐狸已经从树杈上跳了下来,咬住绍筝的裤脚,扯着她往回走。 绍筝不知它又要做什么,不敢用力,怕伤着它,干脆随着它去。 撕扯到一片荒草稀疏的空地上,小狐狸松开她,跳上前,就着地上的泥土龙飞凤舞地划拉了一通。 绍筝看得默默蹙眉。这番情景何其熟悉?在洞中,小狐狸就做过同样的事。可是,当时它写了什么?为何,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狐狸“唧”的一声,唤回了绍筝的注意力。她方发现那泥地上被狐狸爪子挠出来了三行字—— 【璇儿】 【记住了】 【否则】 绍筝呆怔地看向小狐狸,只见它呲着牙,嘴里发出威胁性的“呼噜”声。 绍筝懂了。 小狐狸在说:“我叫璇儿。记住了!否则……咬你!” “璇儿?”绍筝试探着问道。 小狐狸挺着胸脯,频频点头。继而,嘴角耷下,红宝石般的圆眼睛中又透出怜悯的神情来。 绍筝越发的困惑不解其意,转头看向泥地上的字—— “狗爬似的”四个大字突的闪过她的脑际。 小狐狸的字其实并不难看,只是或许因为它太过心急,以致字迹潦草了些。为什么自己脑中会生跳出那四个字来?好像某个人曾经在自己的耳边这样调侃过。 那个人,是谁呢? 婆娑的树影下,一抹素白的倩影孑然而立,远远地凝着绍筝的脸,不曾错开目光。 像是想从那张脸上探究到更多,查知到更远,远到陌生而神秘的远古。 第55章 幽兰 “小师叔,还是我来吧!”守清紧跑两步,跟上绍筝,想要接过她肩上的柴担。 “无妨。”绍筝摇摇头拒绝了。两担子柴火,还不至于累着她。 眼看着小师叔细细瘦瘦的身板淹没在两大捆干柴之间,守清都觉得可怜。小师叔不过才十二三岁吧?比自己还小些呢!又是个女孩子,掌殿她老人家还真是舍得啊! 绍筝远去了,守清挠挠头,退了回来。 “守清师弟,那就是掌殿新收的徒弟啊?”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弟子问道。 “嗯。师兄你前日不是见过了吗?”守清道。 “嗨!是见过。当时玉衡殿的师叔那样咄咄逼人的,咱们掌殿还替她出头来着。” “可不嘛!”另一个弟子抢过话头道,“瞧那会儿的情形,咱们掌殿还真是疼她呢!谁承想,竟舍得让她做这些粗使的活计!” “这你们就不懂了!”又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开口了。 “哦?师兄这话怎么讲?”众弟子都来了兴致。 那年纪大的弟子老神在在道:“咱们掌殿啊,这是在磨练小师叔的性子呢!” 众弟子听这说法新奇,无不竖起耳朵细听。 只听那个年纪大的弟子又道:“咱们峥云山的入室子弟是那么好当的?除了玉衡殿那位,遍观各位掌殿,也只有咱们掌殿收了这一个徒弟!” 众人听到“玉衡殿”三个字,脸上不禁都带出了几分鄙薄,更兼两分畏惧。 “咱们这位新来的小师叔,既得掌殿青眼,掌殿又怎会苛待她?女孩子嘛,体质较弱些、矜贵些也是有的,再好的资质也得先磨砺好了性子,才能习学高深的武艺啊!” 众弟子听罢,无不深以为然。唯有守清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可……可玉衡殿的阮瑶小师叔也是女孩子啊,怎么没见她师父磨砺她?” 他话一出口,就被几个年龄大的弟子撅了回去:“你懂什么?那阮瑶小师叔是玉衡殿楚掌殿的亲外甥女,他怎么舍得磨砺她!” 守清于是噤声。 众人的议论绍筝并不知道,就算听到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好不容易在峥云山立足,成了峥云派掌门最喜爱的弟子的弟子。就算没有这层喜爱,她也决心息下心思全力练功,以最快的速度提升修为,早日跻身这个世界的高手之列。唯有通过这一条途径,她才能够有机会查清楚杨家惨遭灭门的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也才能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或许,还有机会破碎虚空,重回到曾经的那个世界。 所以,除了与提升修为有关的,旁的事她都没什么兴趣放在心上。至于师父让她担柴、挑水,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任劳任怨地去做。因为她知道,师父绝不会害她,即使是让她做最粗使的活计,也必有其深意所在。 慕清玄给她定下的任务是每日七担柴、七担水。太阳渐渐高起来的时候,绍筝挑完了第六担柴,复又折回来,准备挑今日的最后一担。 她刚将柴火捆好,忽的身旁蹿出个白团子来—— 璇儿三下两下跳到她的身前,停下,仰着脸儿,嘴里叼着一方干净的白布巾,朝着绍筝“唧唧”叫了两声。 绍筝停手,笑着从它口中拿下布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多谢你了!” 璇儿龇了龇牙,几个纵跃,跳上一捆柴担上,蜷好,显然是等着绍筝连它一起挑回去。 众弟子啧啧称奇,有忍不住的道:“小师叔,你养的这宠物……” 话未说完,就见柴担上的一团子突的炸了毛,红眼睛瞪着那个说话的弟子,嘴里威胁性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那弟子也是个乖觉的,见状慌忙改口:“……您这灵兽当真灵性得很啊!” 璇儿这才“哼”了一声,重又蜷了回去。 绍筝暗笑,抚了抚璇儿的脑袋,展颜道:“璇儿确实很乖。” 她生得好,一笑之下,仿若空谷幽兰豁然绽放,令观者如沐春风一般。众人都不由得一呆。小白狐狸璇儿则心安理得地在她掌心间使劲儿地蹭了蹭一身的洁白皮毛。 正说笑间,守清面色一凝,朝着远方道:“这位公子,请问您有何事?” 绍筝诧异,暗怪自己只顾了眼前事,浑然忘却了习武之人该时时刻刻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她急扭过头去,见远远立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白锦袍,绛红绣纹,手中擎着一把折扇。再看那张脸,绍筝只觉得头皮发麻—— 七分俊逸,两分惫懒,还挂着一分似笑非笑…… 不是登徒子闻人缙又是谁? 闻人缙信步踱了过来,边道:“几位道长请了?” 众弟子连忙还礼。这青年男子他们并不认得,可是如今时值掌门庆寿,各门各派都有贵宾居于峥云山上。虽说不得主人的允许乱走乱逛的不合客礼,但是身为低层弟子,这也不是他们该管的。或许这位还是个大有来头的,招惹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所有人皆恭敬有加,唯独绍筝一个人梗着脖子,尴尬立于原地,倒更把她凸显了出来。 闻人缙笑眯眯地对众人道:“敢问这里可是摇光殿?慕仙子的居所?” 还“慕仙子”!绍筝听得牙酸。 众人这才知道,这青年男子或许是掌殿的朋友。 守清抢先道:“公子是来寻我家掌殿的吗?这边请!柴火肮脏,别污了公子的衣衫。” “有劳了!”闻人缙彬彬有礼,随着守清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 “这位姑娘,瞧着面善,”他回身打量着绍筝,旋即似是恍然大悟了,“哎呦!这不是杨小姑娘吗?” 绍筝的嘴角抽了抽。这个闻人缙,她总觉得透着股子诡诈气息。她不信他之前远远朝这边看着的时候,以及走近的时候,会认不出自己来。 她是身体暴长了,面容也脱了些幼童的模样,可底子没变。闻人缙要是连这点子眼力都没有,九兵山庄的将来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可他偏偏要装出一副刚认出她来的模样,当真招人烦的紧。 这个人和巫紫衣,是曾见识过绍筝以前的模样的,没过几日幼童就变成了少女,难保他们不做多想。否则,这么一个登徒子,绍筝惧他作甚? 果然,闻人公子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嘿!还真是杨小姑娘啊!这才几日没见,在下都认不出来了!” 闻人缙说着,口中啧啧有声:“要么说峥云山的风水滋养人嘛!杨小姑娘如今出挑得越发有模有样了!” 这张欠嘴!绍筝恨不得生撕了它! “你来这儿做什么?!”她冷着脸道。 “瞧这话儿说的!”闻人缙立时换上了一副恭敬表情,“贵派淮阳仙长万寿,我爹爹病了,我自然得代表九兵山庄来为仙长祝寿啊!不然怎么对得起仙长这些年来对我的好?” “你倒有心!”绍筝不再理会他,挑起柴担,扭身便要走。 “哎哎哎!杨小姑娘,别急着走啊!许久不见,倒是同我叙叙旧啊!”闻人缙边说,边不怕死地赶了上去。 围观的众人怎知他二人的渊源?这番情景落在旁人的眼中,就成了恭敬守礼的英俊公子被身为主人家一分子的掌殿新晋弟子给无情奚落了,英俊公子还大度地不放在心上。如此一来,倒成了峥云派失了待客之道了。 守清紧追上绍筝,嗫嚅道:“小师叔,这位……这位公子是咱们峥云派的客人,你看……你看要不要请他去见掌殿啊?” “不必搭理他!”绍筝依旧疾走。 守清只得驻足,杵在原地挠挠后脑勺,再瞧瞧紧随上来的英俊公子,顿觉好生尴尬。 闻人缙脸皮厚,赶上绍筝的脚步,压低声音嬉笑道:“你怎么惹着慕师妹了?罚你做这等辛苦活计?当你是侍候人的呢?伙房丫头也比你强些……” 绍筝狠狠剜他一眼:“要你管!” 转念又低喝道:“少来挑拨我们师徒关系!” 闻人缙笑眯眯的,也不以为忤:“瞧你细胳膊细腿儿娇滴滴的模样,怎么能让个姑娘家家的做这个?来来来!闻人哥哥替你挑!” 说着,抻过手去,却被绍筝不留情面地躲开。 闻人缙腆着面皮又追道:“妹妹,你越发|漂亮了……过去呢,慕师妹堪称峥云山一枝独秀。将来啊,你们师徒二人就是并蒂花开了!” 绍筝再也听不下去了,停住脚步,“起开!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她这一停步,动静颇大,惊动了窝在柴垛上酣然入睡的璇儿。 闻人缙还想赖皮赖脸地说点儿什么,突觉脑后刮过一阵劲风,他下意识地跳开去。稳住神情,他展眼一看,面前的居然是一只白绒绒的小狐狸团子,正磨着牙,四肢用力蹬地,圆溜溜的红眼睛狠着血光,要朝他扑过来。 闻人缙面色一寒。 “哪里来的畜生!”闻人缙毫无征兆地一掌拍向璇儿。 绍筝大惊,实在不知他为何暴怒。她不知道璇儿为何突然攻击闻人缙,更不知闻人缙为何这般生气。若是这一掌落在了璇儿的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来不及细想,绍筝扬手,抬掌,对上了闻人缙的—— “啪”的一声闷响,两个人皆吃了一惊。 绍筝惊得是,闻人缙竟然用了这么大的力量,对一个小兽如此,简直就是痛下杀手。 而闻人缙惊得却是…… 他的眼中中满是错愕,紧接着变成了一抹莫名的炙热。只一瞬间,又回复如常,绍筝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于是,闻人缙还是那个嬉笑的闻人缙,“嘻嘻!妹妹你不愧是峥云高足,这份醇厚内力可是没得说!” 绍筝的心脏,却因他这句话而缩紧了:她何曾习学过什么峥云派的内力心法? 第56章 传奇 今日是铮云派掌门淮阳子寿诞的正日子,铮云山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如今南北两朝纷争,天下不太平,百姓流离失所,人人朝不保夕,连带着江湖上也是人口凋零。多年的征战,加之凌云门的崛起,自诩为正道的武林门派越发的式微了。若说五百多年前华夏一统,武林各派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堪称盛世的话,如今的局面可就算不上美好了。放眼看去,虽然有铮云派、九兵山庄、玄离派和岐林派四大门派,可认真算起来,这四大门派现今的实力拢到一处,怕也没有昔日铮云一派兴盛的时候强大。 饶是如此,铮云派如今在武林中也堪称泰山北斗。况经年兵战,伦常败坏,天下人大多活得朝不保夕,江湖上素闻铮云派中有长生不老、修为独步无敌的秘术,谁人不贪慕呢?瞧瞧铮云派的淮阳仙长吧,天晓得他老人家活了几百岁了,据说是自打五百年前武林大乱、铮云浩劫的时候起,他就已经是铮云派的高徒了。更有江湖传言,当年那场惨事,铮云派中人死的死,亡的亡,独他一人活了下来,从那之后,他闭关不知多少年,卧薪尝胆,直到百余年前方才出世,重振铮云雄风,才使得这个昔日鼎盛的门派再次屹立于江湖。 可这到底也只是个传说罢了。想想吧,人活七十古来稀,普通人有几个能活过百岁的?百余年前出关什么的,也只能当个传说听听了。总之,铮云派及其掌门淮阳子,就是一个江湖传奇。 所谓传奇,自然和寻常大不相同。 这是绍筝第一次见到这位铮云派掌门。在她的想象中,淮阳子应该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模样。可见到他本尊的时候,绍筝知道了,仙风道骨是真的,神仙也是真的,“老”却不尽然。 淮阳子看起来不过五旬上下,脸上的皱纹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一袭葛丝道袍,炼玉色丝绦束在腰间,个头儿不算很高,但面容慈祥,眼眸温暖,颌下三绺花白胡须,真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神仙似的。 只一个照面,绍筝就对这位掌门师祖的印象极好。想来,有这样一位神仙一品的人物做掌门,铮云派也是不错的吧? 大厅之中,关注着淮阳子的,不止绍筝一人。今日本就是他的寿诞,淮阳子自然是唯一的主角。 天枢殿大厅内人头攒动,各门各派的当家人,或是自己亲来,或是实在有事脱不开身的,也派了最亲信得力的弟子门人来为淮阳子祝寿。 众人寒暄谦让了一会儿,请淮阳子做了正座主位,各门派的当家人或是代表也都依次坐了。 绍筝乖觉地立在慕清玄的身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她将来会面对或打交道的。这亦是她第一次真实地见识这个异世的武林。她聚敛精神,让自己尽可能地记住每一个人,以及与之有关的门派、故事。只有如此,她将来的路,才可能走得顺畅些。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逡巡过大厅内的每一个人,不提防落在了坐在淮阳子下首的闻人瑨身上。巧的是,闻人瑨也在看她。 四目一对,闻人瑨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双桃花眼微不可见地朝绍筝眯了眯。 绍筝不由得一抖。 这个闻人瑨,越来越招人讨厌了。绍筝怎么都觉得他目光中的深意十足,仿佛自己成了他口中的猎物似的,越想越是头皮发麻。 她忙撇开眼去,假装没看到他。 闻人瑨的眼中划过一丝失落,不过,转瞬便回复如常。 吉时已到,寿典开始。 淮阳子先客套了几句,说到“贫道腆增年岁,得诸位看得起,驾临铮云山,贫道率众弟子谢过了!”时,他站起来,欠了欠身,身后的道松等一众弟子忙抱拳对着在场的众家英雄行礼。 众英雄慌忙起身还礼。 只听一把子粗粝声音道:“仙长这话忒客套!铮云派乃武林北斗,仙长您更是北斗中的北斗!咱们还指望着仙长带着咱们修身强体、斩妖除魔呢!” 绍筝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细瘦的锦袍汉子,她知道这人是玄离派掌门的师弟季克。 玄离派居于北方,派中人的性子也多粗豪外放。只是,季克这话一出口,却有另一番意味—— 乱世之中,人命微薄,不定什么时候便灰飞烟灭。世间没人不怕死的,说到“修身强体”,莫若说是“修仙强体”。真要是成了仙,还惧怕什么乱世不乱世的呢?可惜,怎么修成仙,玄离派中怕是没有什么了得的手段了,至于铮云派中吗? 在座的几位江湖大佬心里都默默地呵呵,怎么觉得季克这大老粗只一句话就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了呢? 淮阳子微微一笑:“季师兄所言,贫道不敢全然认同。若说‘修身强体’,我辈习武人哪个不想?说‘斩妖除魔’,凡我武林正道,无不以此为己任。但,若说贫道‘带着’诸位如何如何,贫道愧不敢当。贫道充其量不过比诸位多活了几个春秋,见识亦不敢称如何广,修为嘛,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多得是,贫道可不敢称魁首。不过,季师兄要是有兴趣,贫道倒是愿同你探讨探讨长寿的妙方……” 见季克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淮阳子抢先又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深奥的方子,只是多茹素少啖荤腥、少动怒气便好。” 一番话说得季克哑然,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在场的英豪也都替季克尴尬。谁不知道,玄离派中人多性子雄豪,动辄喝酒吃肉,又热血好冲动,让他们茹素、少动怒气,岂不是天方夜谭?真不知这样一个门派怎么就由付道林那位谦谦君子样的人物做了掌门?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淮阳子这一番话是把传说的铮云派中的“修仙秘法”轻描淡写带过去了。试问淮阳子至少几百岁的年龄,难道仅仅靠多吃几片菜叶、少生几顿闲气就能做到了?谁信啊! 可人家几百岁的人了,放下身段唤了季克一声“季师兄”,连挑衅之语都分毫没放在心上,这份心胸还有哪个好意思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呢?何况,铮云派不是靠嘴皮子利落、脾气好立足的,看看淮阳子的几个徒弟吧,就是刚刚入门五载的慕清玄,抛开她的样貌为江湖子弟所津津乐道,单是那份修为,有几个后起之秀能赶得上的?遑论淮阳子那三个年长的徒弟了。淮阳子本人到底有多深的道行,更是一个谜。 恰在此时,岐林派的掌门霍子瑜站了出来:“依敝派之见,今日是仙长寿诞,我们只是来庆寿的,且不提那些闲事的好!” 岐林派以岐黄医道立派,她又是前代掌门最得意的弟子。江湖中人难保不受伤,难保哪一日不求到医家门上。岐林派医道既高,医德又好,是以在武林同道中威望极高,霍子瑜从拜入师门之日起,不知救过多少黑白道中人,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女子虽地位不及男子,但她以女子之身执掌一派,也是没人敢说出不是来的。她一开口,自然有响应者。 闻人瑨察言观色,朝着众人一抱拳,道:“小子年轻,见识不及众位前辈,却也觉得霍掌门所言甚是。” 他样貌英俊,当着众人说出话来,更是温润好听,霍子瑜年过四旬,听罢也不禁微笑颔首。 闻人瑨说罢,转身对着淮阳子一躬到地:“仙长,今日是您的寿诞,家父有恙,不能亲至祝贺,深以为憾。特命阿瑨代为行礼,祝您松鹤长春,仙寿永昌!” 说着,作势就要跪拜下去。 淮阳子忙抢前一步搀住他,端详道:“好啊!阿瑨都长这么大了!后生可畏啊!” 绍筝看着英挺而立、温润有礼的闻人瑨,不由得暗暗蹙眉。 闻人瑨既开了个头,寿庆的环节遂陆陆续续地展开来。 道松先带着众徒子徒孙给淮阳子叩首拜寿,绍筝亦跟着慕清玄行礼。她尚未行入门礼,来的客人几乎都不认得她。尤其见她随在慕清玄身后,有好奇的就在猜测她的身份。 行礼已毕,诸弟子都纷纷献上自己的寿礼。寿礼各具千秋,淮阳子都命管事的收了,对献礼的徒子徒孙,他或是勉励几句,或是情分浅些的,只微笑点头。 当慕清玄呈上一坛酒的时候,淮阳子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 眉毛扬起,花白的胡须也因为嘴边收不住的笑意抖动几下。他揶揄道:“小四儿,今年给为师准备了什么好酒啊?” 这份亲近,众人早都习惯了,谁不知道慕清玄是淮阳子最宠溺的爱徒?若非淮阳子乃是出家人,旁人都要怀疑慕清玄是他的亲生女儿了。 唯有绍筝,是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师父在师祖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 “是何好酒,师父日后自己尝尝就知道了!”大厅中响起慕清玄清朗的声音。 “哎?又日后啊?”淮阳子失望道,“不会又和去年的一样,要等上半年才能喝吧?” 慕清玄笑道:“正是。” 旋即又道:“师父要是心急,也可以马上尝尝。” 淮阳子摇摇手道:“不了!不了!好酒不酿到时辰,出不来香味。” “师父果然是酒坛老宿!”慕清玄亦调侃道。 他师徒二人你来我往,竟视满厅的人等为无物。 只见淮阳子擎着慕清玄献上的那坛子酒,对下首的霍子瑜道:“霍掌门见笑了。要论起贫道这些徒弟徒孙,最投贫道脾气的非这小徒弟莫属!就是准备寿礼这么件小事,都能想到贫道的心坎上去。” 霍子瑜陪笑道:“做长辈的,疼爱最小的徒弟,也是有的。” 她宠小徒弟,不也是宠到了家? 话音刚落,一侧的闻人瑨笑眯眯开口道:“慕师妹兰心慧质,年纪又轻,修为又高,实在是我辈之楷模!” 他厚着面皮大赞特赞慕清玄,在场的别派门人无不会心。九兵山庄的少庄主倾心于铮云派的慕姑娘,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吧? 瞧瞧闻人少庄主这舌灿莲花的劲头儿,哪里是夸赞人家门派的弟子?分明是在夸赞自己未来的媳妇儿! 有几个年轻的来客,已经忍不住偷笑了。 绍筝看在眼中,更厌恶闻人瑨胡说八道。她才不信师父那等人物会下嫁闻人瑨这种登徒子,还是个偶尔会让人心里发毛的登徒子。 正恨恨想着,绍筝惊觉斜侧有一道恶毒的目光投向了慕清玄所处的方位。她偷眼看去,似乎是铮云派的二弟子楚舆。 第57章 妖女 来到峥云山,绍筝自问不是来扬名立万出风头的。她是为了习学高深道行而来的,不是来当那出头的椽子的。可那句话咋说来着?树欲静而风不止—— “贫道今日生日,列位捧场,老友相聚,此算一喜。” 淮阳子顿了顿,又道:“我峥云派今日还有一喜。” 在场的众人闻言皆精神一振,有好事儿的已经拿眼神偷瞄闻人缙与慕清玄了。 难道江湖第一大派的峥云派与第一大山庄的九兵山庄,这是要联姻了?真如此,除了南北两家的皇家,也是没谁了。不过,瞧这一对儿,金童玉女,倒是真般配。 “贫道的爱徒,”淮阳子说着,扬手一指慕清玄,“如今也做了师父了!” 话一出口,意外的何止众人?慕清玄微微蹙眉,显然也没想到师父会在这个当口提到绍筝。 “绍筝,你过来!”淮阳子慈爱道。 绍筝被点名的时候,刚巧看到厅门外闪进来一名峥云弟子,年纪不大,瞧着颇精明,绍筝猜是哪个殿里侍奉的。 大厅中挨挨挤挤,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只见他挪到道松的身侧,伏在道松的耳畔,不知嘀咕了什么,道松的脸色立时变了。 绍筝还在琢磨道松到底听到了什么,感觉有人在轻捅她腰侧,抬眸看,是师父幕清玄。 “师祖唤你呢,愣着做什么?”慕清玄道。 绍筝看到淮阳子正殷殷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鼓励来。绍筝心头一紧,莫名紧张。 “师父,我……”她低声求助于幕清玄。 “去吧。”幕清玄轻推她后背,听不出到底是何情绪。 绍筝只得硬着头皮来到众人眼前,垂着手,面对着淮阳子。 淮阳子和蔼开口道:“绍筝啊,你可愿做我峥云派的弟子,将来有朝一日光大门派,维护世间正道?” 维护……正道? 正道,魔道……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世间本无所谓绝对的好,绝对的坏,因人而异罢了。 绍筝恍惚一瞬,似乎曾有什么人同她探讨过正道与魔道…… 猛抬头,对上淮阳子期待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她来不及去思索更多。此刻,她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峥云派尚未行拜师礼的小弟子,她渺小得很,又有什么资格去同这些江湖大佬探讨什么正与邪、好与坏? “嗯。”绍筝轻应一声,就当作答了。 围观的众人,只当她性子腼腆,也都没放在心上。 淮阳子闻听,畅怀一笑,转头对霍子瑜道:“贫道都是当师祖的人了,能不老吗?” 霍子瑜微笑。 峥云派的几位徒子徒孙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当真别开生面。尤其是二弟子楚舆那一支。 也难怪,楚舆十几年前就收了宫明威为徒,后来陆陆续续收了阮瑶与刑虎。淮阳子早做了师祖了。 绍筝立在原处,感受到几道不善的目光,只觉如芒在背。 淮阳子还想说点儿什么,道松凑上来,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淮阳子初时一愣,继而淡然道:“既然来了,就是我峥云派的客人,请进来吧!” 众英豪皆不解其意。 须臾,有峥云弟子引进来一行人。众英豪大惊失色。 “巫紫衣!”有沉不住的已经高声喊了出来,却被巫紫衣寒眸扫过,再也不敢做声了。 巫紫衣穿着簇新的紫色衣裙,紫色披风,墨色长发由一顶金色高冠束起,修眉凤目,孤傲冷冽,令观者不敢直视。唯有在看到慕清玄的时候,她的眼中才透出一抹暖意来。 “慕姑娘别来无恙?”巫紫衣款款道。 慕清玄默默叹息,看来今日这靶子的命运是逃不掉了。她抱了抱拳,正色道:“巫姑娘,你好!” 巫紫衣展颜笑道:“慕姑娘忒客气!当初在昆仑山,你对小女子我可不是这样的啊……” 她眼波流转,眉目含笑,一个“小女子我”说得百转千回,也就是慕清玄好涵养、好定力,换个人怕是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慕清玄脸色白了白,肃然的表情没变:“巫姑娘说笑了。在下与巫姑娘只是偶遇,何谈其他?况且,巫姑娘前些时日还出手伤了在下……” 她说罢,在场群雄的面色方稍微缓和了些。慕清玄暗松一口气,要是被这险恶女子扯成了同道,她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巫紫衣呵呵一笑,“我怎么忍心对慕姑娘出手?” 说着,眼波一转:“还不是为了你那位高足?果然是高——足啊!” 绍筝被她半是戏谑的眼神惊得浑身发紧,尤其是那故意拉长的音调,她真怕巫紫衣当着众人的面揭出自己“不正常”的事来。 “妖女!这是什么所在?有你撒野的吗!”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欠衡州单家的命,今日是来还的吗?”又一个男子大声道。 “欠我夫君李大官人的命,也今日还了吧!”一个中年女子凄声喝道。 紧接着,又有几人也跳出来,指着巫紫衣的鼻子,或是为亲友,或是为师长讨命。 “都找死吗!”随在巫紫衣身后一身黑色劲装的昆离暴喝一声,猛地掣出腰间的软剑。 巫紫衣抬手止住他,不疾不徐地瞧着呈扇面状围住她的人,唇角的笑意更胜,却隐隐透着寒气。 “衡州单家?单方吗?”巫紫衣不屑道,“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兄长?”那男子梗着脖子道。 “呵!”巫紫衣娇笑一声,“回你们衡州去,擦亮你的招子,好好查查清楚!单方还自诩什么衡州大侠?夜半三更偷窥良家妇女内室,怎么?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男子面色登时化作猪肝色:“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几道不是你说了算的!”巫紫衣瞧都不再瞧他,转头对那中年女子道,“亏你还是将门之后!李仲实是个什么东西!忍气吞声的,我都替你寒碜得慌!” 那女子又气又臊,涨红了脸,抖声道:“我家官人如何,要你管?就是管,也有官府……” “我就是要管!你能奈我何?”巫紫衣眼眸眯了眯,“本座就是看不惯欺凌女子之人!” 那女子被她气势威压住,张了半天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巫紫衣不再搭理她,转脸对上另几个人,下颌微扬:“你们几个,还要本座把你们那点子家底儿抖落出来现世吗?” 那几个人吓得腿肚子发软,都不约而同地退后开来。 巫紫衣冷哼。 突有一人急抢到始终没言语的淮阳子座前,凄然涕道:“仙长啊!巫紫衣这妖女和她那什么凌云门作恶多端,欺凌我武林同道,不是一日两日了!您老人家是武林泰斗,可要给咱们出头做主啊!” 淮阳子蹙眉,尚未搭言,又一人冲过来,抱住淮阳子的大腿,哭嚎着:“仙长!巫紫衣他们不是人族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就是存着亡我人族的险恶用心!过去是欺凌我们小门小派,将来胆子越来越大,指不定就会骑到峥云派的头上拉屎啊!” 淮阳子听他说得粗俗,眉头拧得更紧了。 “哎呦这位兄台!您这措辞也太粗鄙了吧?”一旁的闻人缙嫌弃地挥开折扇挡在鼻下,似乎这样就能抵挡住那粗俗言语似的。 那汉子又哭嚎道:“少庄主!您是大家大户、金枝玉叶的出身,怎么能懂得我们这小门小派的难处啊!” “今日是我师父寿诞的好日子,你们都在这儿闹什么!看我峥云派好欺负吗!”站在淮阳子身侧的青年男子开口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并不难看,只是面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穿着崭新的湖蓝袍子,一把子声音恰如他这个人一般,透着干净清冽。 绍筝认出来了,这人正是淮阳子的三弟子,印玺。传说她这位三师伯是个不理世事的病秧子,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那之前哭嚎的男子听印玺这一声,忙把一腔子哭音憋了回去,不敢再做声了。 闻人缙则放下了绘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折扇,嬉笑道:“印师兄说得对。今儿是仙长的寿诞,来的都是客,咱们这些做客人的,何苦争论些自家的闲事,让主人烦忧呢?” 他话锋一转,又道:“何况,小弟充其量也就是仗着祖上,会点儿拳脚,混混江湖,怎么敢称得上是金枝玉叶呢?” 第58章 枯竭 对于大厅内的吵吵闹闹,巫紫衣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近前一步,对居中的淮阳子道:“淮阳掌门,今日值你过寿,到底你也是武林名宿,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笑纳吧!” 她语声落地,素手一招,就有身后的随从搬上寿礼来。 淮阳子淡道,“巫掌门何须如此?贫道不过痴长了几岁春秋,巫掌门仙姿之体,不知道享了多少载天地韶华,峥云派从未奉上半分礼物,如今,怎么敢收巫掌门的大礼?” 他这话说得明白,巫紫衣或许还比他淮阳子年纪大,峥云派从没为她祝过寿,公平起见,自然不该收凌云门的礼物。 明眼人都看得懂,淮阳子话虽说得礼貌,实则是在同巫紫衣及凌云门划清界限。堂堂武学第一大派,若收了江湖正道人人切齿的凌云门的礼物,那不就和“邪魔外道”搅和到了一处了?今后还有什么脸面领袖群雄? 江湖上早有传言,据说巫紫衣其实已经活了不知几百年,更有传言说她并非人族,她既长得美,更有传得玄乎的,说她是专靠吸人精|气过活的鬼魅。原本的种种传闻,如今从淮阳子的口中印证出来,算是坐到了实处—— 连这位老神仙一般的人物,都自称巫紫衣或许比他还年长,那巫紫衣这女人,到底多大岁数了? 啧啧啧,果然是妖女啊! 围观的不相干的人,皆都心里这般想着。 “淮阳掌门的意思是……不给本座这个面子了?”巫紫衣的周身透上两分寒气来。 淮阳子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不敢当。峥云派无功不受禄。” 巫紫衣眼眸微眯,颇具深意,道:“若是……有功呢?” “巫掌门此话怎讲?” 巫紫衣哼道:“淮阳掌门不妨看了礼物再说!” 说罢,她朝身后一扬手。立马有两个高壮男子上前来,掀开之前放在那儿的精致雕花木盒子。 在场群豪大多好奇,都不禁抻着脖子观瞧。 只见那两名高壮男子各自抖开木盒子里覆着的红绸布,众人的眼前一晃,都看清楚了。那是两只晶莹剔透的盒子,隐隐泛着五彩华光。有识货的,认得那是博山琉璃。 凌云门不可能就送两只琉璃盒子祝寿啊。盛礼物的家什都这般贵重了,不知那正主儿是什么物件。 原来,两只流彩琉璃盒子里,一只盛着张牙舞爪、半尺多长,仿若人形的人参;另一只盛着莹白夺目、美得动人心魄的雪莲。 “哗……”群豪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怪道凌云门能横行无忌,瞧瞧人家这手笔:这么长的人参,活脱脱就是个人形,再长几年,都能成精了吧?还有那雪莲,这成色,这形状…… 在场的不乏类似岐林派这样医武双|修的,便是岐林派掌门霍子瑜本人,这样的雪莲,她几十年间也没见过几次。 “如何?”巫紫衣并不理会众人的感慨,而是打量着淮阳子。 淮阳子自然知道她不是在炫耀礼物,“还请巫掌门明示。” 巫紫衣手又一挥,那两名高壮男子抖红绸布,合上木盒盖子,紧接着退后,依旧面无表情地侍立在巫紫衣的身后。一气呵成的动作之后,众人的视线被遮挡住,再也没法细看那两枚名贵药物了,不禁憾然。 巫紫衣不屑轻哼,背着手,道:“本座听闻,淮阳掌门年轻时也曾云游四方,见识不浅,想来这世间的几大名胜也都去过的吧?” 淮阳子道:“侥幸去过一些。不知巫掌门所指何处?” “西极昆仑山,东极泰白山,可曾去过?” 淮阳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去过。” 巫紫衣莞尔:“那便好办了。淮阳掌门既然去过这两处,该当知道这两座山的知名产物吧?” “昆仑雪莲,泰白人参,天下驰名,谁人不知?”淮阳子道。 “不错,”巫紫衣点点头,“本座以为,凭淮阳掌门当年峥云高徒的身份,定然有机会见识真正的昆仑雪莲和泰白人参是何等模样吧?” 淮阳子闻言,面容一僵。 慕清玄定定看着巫紫衣在群豪面前侃侃而谈,如入无人之境,抿了抿唇,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已隐约察觉巫紫衣想要说的是什么,却又不希望她此刻说出来。脑中不停转着同巫紫衣相识以来的种种,慕清玄的心情更复杂了。 “妖女!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啊——噗!” 一切发生得太过迅疾,在场众人大多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壮硕的汉子已经越出人丛飞了出去,硬生生磕在殿角,一口鲜血冲口喷出。 “本座同峥云派掌门说话,哪里有你胡吣的份儿!”巫紫衣竖眉冷道。 今日能到得这里的,无不是江湖上说得出的人物,那受伤的汉子身材又高大,显见是个修横练硬功夫的,就这么被她轻飘飘丢了出去,还口吐鲜血。想象那一下若是招呼到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众人都不禁胆寒:他们还都没看清巫紫衣如何出手呢! 早有岐林派的弟子在霍子瑜的示意下,跑过去替那汉子疗伤。 淮阳子眉头拧起,“巫掌门说便说,何苦伤人?” “大家伙儿可都看得清楚,是这汉子先辱骂本座的,”巫紫衣凉凉一笑,“淮阳掌门可瞧出端倪了?” “还请巫掌门明示。” “峥云派的人,果然都婆妈得很!”巫紫衣冷哼。 包括峥云弟子在内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变。 只听她继续道:“人参、雪莲皆是药中圣品。之所以能治凡药不能治之病,皆因其禀天地灵气而生长。可如今的昆仑雪莲、泰白人参,无论成色、药性都不能同昔年相比,且是一茬不及一茬。众位可知为何?” 众人怔怔地盯着地当中的两只木盒子,心里无不忖度着:难道这样的都算成色不好的了?那……成色好的得是啥样啊? 巫紫衣在他们的眼中是逆天一般的存在,故没有人敢怀疑她说的话。 巫紫衣不屑地丢给他们一个“短见识”的眼神,又道:“因为昆仑山和泰白山已今非昔比。据本座所知,至少这两座山上的灵气正不断地稀薄,甚至消散。” 她这话,不亚于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引起众人极大的反应。 但凡有些常识的,都知道,武学修习要有所成,必须打通小周天,即打通任督二脉,令内力在身体里来它一个循环,时时循环,时时修炼,内力才能愈发的磅礴深厚。而要再向上修炼,就要涉及通大周天,即让自己体内的气息同天地相交互。交互的是啥?还不是天地之间的灵气? 要不隐士高人都隐于深山高川中吗?因为那里人迹罕至,接通寰宇,灵气充足啊。可若是东西两极的高山上的灵气都渐渐枯竭了,那平地上又能剩下几何?世人还能修炼几何? 只怕是,就算有修炼的心,也没有修炼的条件了! 众人惊诧尚未反应过来的当儿,巫紫衣转向淮阳子,一字一顿道:“若果真如此,于天下苍生而言,说不定就是一场大变故……峥云派既为武林领袖,不想为天下苍生做点儿什么吗?” 淮阳子脸上依旧平静,只是目光中已经透上复杂,“贫道不曾想到,凌云门原来是这等为天下人谋福祉的门派?” 巫紫衣呵呵一笑:“你在怀疑本座的话?还是……” 她突地压低声音,“……有什么私心?” 淮阳子脸色泛青。 巫紫衣不给他机会反驳,忽又扬声道:“淮阳掌门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你的爱徒慕清玄。本座与她,可是同游过昆仑山的……” 连带着师父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自己的身上,好像自己和巫紫衣这“妖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似的,一向淡定的慕清玄也没法淡定了,她恨恨一眼剜向巫紫衣—— 你是故意的! 巫紫衣却促狭地朝她眨眨眼,那意思:就是故意的,你能奈我何? 第59章 是她 “巫掌门,你远来峥云,为淮阳仙长庆寿,我们同是客人,还是不要伤了主人家的脸面和彼此的和气为好。”霍子瑜幽幽开口道。 巫紫衣勾唇冷笑:“霍掌门,你岐林派,连你本人,治病救人的好事也没少做,也算让人敬重。只是,好事做得,烂好人还是别做为好。” 霍子瑜沉声道:“巫掌门此话何意?” 巫紫衣呵道:“本座的意思是,霍掌门怎么说也是一派之首,岐林派好歹也是武林中的大门派,怎么事事时时只会追在峥云派的后面跑?连半点子自家的主张都没有了?” 霍子瑜勃然而起:“巫紫衣!你跋扈江湖,凌云门横行作恶,我们不同你一般见识也就罢了。如今倒辱起我岐林派来了?以为我岐林派好欺负吗?” 她身后的两名弟子也都掣兵刃在手,恨恨地盯着巫紫衣。 巫紫衣的随从也不示弱,以昆离为首的,几个人都各自列开架势,只等着当家人一句话,就要抄家伙大干一场了。 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慕清玄拧着眉头看着巫紫衣,拳头默默握紧,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绍筝不确定双方能不能打起来,可巫紫衣的能耐她是见识过的。她此刻担心的是,巫紫衣似乎同师父的关系不错,或者说在故意让旁观者以为同慕清玄的关系不错;万一巫紫衣真伤着,甚至打死了在场的某个人,这些名门正派会不会发难于师父? 绍筝并不在意别人如何,她在意的,只有慕清玄的安危。于是,她下意识地护卫在了慕清玄的身侧。 “哎哎哎!我说诸位,都别这么急的脾气啊!”千钧一发之际,闻人缙跳了出来,拉架。 他扎着手挡在霍子瑜的面前,嘻嘻笑道:“霍掌门,您方才说了,咱们,包括巫掌门,到了峥云山都是为给淮阳仙长庆寿来的,怎好当着主人家的面客人们争执起来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霍子瑜面色稍缓,不言不语地坐回原处。她身后的弟子也都乖觉地站了回去。 闻人缙见状,又转身向巫紫衣抱拳道:“巫掌门,您也说了,岐林派和霍掌门救人治病做过不少好事,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那些被霍掌门救过的人的份儿上,消消气可好?” 巫紫衣眯了眯眼眸,唇角微勾道:“本座素来只听说九兵山庄的兵刃厉害,不想闻人公子却也这般牙尖嘴利。” 闻人缙打个哈哈:“巫掌门谬赞了!小子不过仗着祖辈的荫庇,江湖上的朋友卖我两分面子,见笑见笑!” 巫紫衣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闻人缙却故作惊讶,一指巫紫衣身后横眉立目眼神狠厉的昆离:“哟!这位老弟,这么凶的目光,要不要这么吓人啊?我胆子可小……” 他说着,惺惺作态地一捂胸口,仿佛真被昆离吓得心脏乱跳了。 绍筝原本见闻人缙劝得争执双方罢手,对闻人缙方生出一丝好感,突又看他这副尊荣,只想掩面—— 太……贱了! 昆离的目光更凶狠,腰间的软剑瞬间抽出半截来。 “昆离!”巫紫衣低斥一声。 昆离一凛,只得不甘心地按下兵刃,瞥开目光,不再看闻人缙嘚瑟的脸。 巫紫衣环视众人,道:“诸位以为自己现下修为高深、江湖扬名,就十分了得了吗?殊不知不过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罢了。” 在场众人,基本上都是武林中有名有腕的人物,却都被她划入了目光短浅的行列中,焉能不气?无不立目怒视她。 慕清玄不禁担忧地看向她。 巫紫衣犹道:“终有一日,诸位会知道,何为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妖女!依老子看你才是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吧!”一个汉子憋不住道。 “是啊!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人,也敢来这里教训我们!”马上有人应和道。 巫紫衣索性不再搭理他们,转向久久不语的淮阳子:“本座只想问你一句话:若是贵派云大侠还在,可也会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淮阳子原本淡然的表情豁然冰冷:“巫掌门,贫道敬你是客,不要欺人太甚!” 巫紫衣冷哼道:“五百年了,你淮阳子果然没忘了云大侠啊!可惜啊可惜,云大侠不会如你这般懦弱只顾自家!” 淮阳子铁青了脸:“巫紫衣!你放尊重些!斯人已逝,别在这里信口胡说!” 巫紫衣毫不畏惧,续道:“云大侠义薄云天,断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存什么门户之见!可你们峥云派呢?你们都对他做了什么?本座都怀疑,云大侠怎么会是你们峥云派中人?” 他二人的声音颇低,但仍有内力深厚的听了个大概,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云大侠是谁?峥云派中人? 还有什么“五百年前”,又是怎么个意思? “巫紫衣,你再放肆,别怪贫道不客气了!”淮阳子说着,双目中泛上血线。 “呵!当本座怕你吗?”巫紫衣不屑道,“若非兹事体大,本座才懒得登上你们这峥云山!” “那就快请吧!峥云山不欢迎你!”淮阳子拉下脸来。 “淮阳子,不用你赶!本座的腿长在自己的身上,本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巫紫衣说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惹急了,本座不介意进你们的北辰阁中探上一探!” 淮阳子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忽有糟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有人闯进了大厅中。 “仙长!仙长!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来者是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的汉子。他一边哭喊着,一边冲入大厅,紧随其后的是几名峥云山的知客弟子。 那汉子推搡着众人,直往淮阳子跟前冲。众人见他头脸上、衣衫上都挂着星星点点的新鲜血迹,都是一惊,不由得后撤出一条路来。 有认得的,不由诧异道:“这……这不是蓬莱阁掌门的三弟子吗?” “可不!就是他。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了?” “今日寿诞,怎么没见蓬莱阁的来人啊?难道是出事了?” 那汉子已经扑倒在淮阳子眼前。 知客弟子唯恐被责骂,忙恭敬施礼道:“禀掌门,这汉子硬闯进来,我们说要回禀,他等不及,还撞倒了我们两位师弟……” 淮阳子挥了挥手,命知客弟子下去了。 “你是……苏升?”淮阳子问道。 “正是弟子!”那汉子以头抢地,哭诉道,“仙长!求您做主!求您给蓬莱阁报仇啊!” “蓬莱阁怎么了?” 那汉子抽噎道:“蓬莱阁被……被血洗了!” “啊!” 惊呆的又何止淮阳子一人?全场皆哗然。 蓬莱阁虽及不上四大门派,但在东海一带,名头那也是响当当的。开山立派百余年,历代掌门俱都励精图治,门下弟子众多,怎么就被……血洗了? “怎么回事?”淮阳子急问,拉他道,“起来说话。” 苏升不为所动,死死地扯住淮阳子的衣襟,哭道:“三日前夜里,我家掌门师尊准备第二日启程来峥云派贺寿,临睡前叮嘱了几句留守的弟子要诸事用心。半夜里,弟子被喧闹声惊醒,发现整个蓬莱阁都陷入火海之中。弟子吓坏了,赶紧跑去师尊的居处救火,师尊却早被人围住了,浑身是血……弟子和众师兄弟豁出性命保护师尊,可对方的人越聚越多,下手又凶狠……最后,师尊他……下死命令我快走,来峥云山求仙长为我蓬莱阁主张……” 群豪都听得面无血色,尤其是同蓬莱阁有交情的。 “你师父如何了?蓬莱阁如何了?”淮阳子慌忙问道。 苏升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泪水,抽噎道:“弟子没命地狂奔,半道上还和那些人打了几架,险些死在他们手中……至今不知……不知师尊和蓬莱阁如何了……” 群豪倒吸凉气:到底是什么来头?既敢对蓬莱阁下死手,又如此肆无忌惮,且凶狠残忍若斯? “你可看清那些歹人是谁了吗?”淮阳子又问道。 苏升闻言,神经质般地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着,攀着淮阳子衣襟的手臂一抖,控制不住栽倒在地,显然是回忆起屠杀的场景,心有余悸。 淮阳子连忙扶住他。早有峥云派弟子抢上来搀他起身。 苏升挣扎着起身,不防瞥见一侧巫紫衣的随从,腿又是一软,眦目颤抖着指着巫紫衣的方向:“是她!就是他们!他们……他们害我师尊……”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利剑般射向巫紫衣。 “胡说八道什么!”昆离掣剑在手,猛地压向苏升。 “当啷——” 软剑磕上了三尺青锋,双方都是一震。 “还未查清楚怎么回事呢,想杀人灭口吗?”道松仗剑挡在苏升的身前。 昆离咬牙道:“诬陷我家主上,就是该死!” 说罢,挥剑又要向苏升刺去。 道松摆兵刃刚要迎上去,淮阳子袍袖一挥,也不见他如何用力,昆离的身体顷刻间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后飞出三丈有余,跌落在大殿之外。 昆离闷哼一声,软剑早已脱手,想是受了伤。 群豪轰然。他们还是头一次见识峥云派掌门出手。 巫紫衣的脸登时撂下。她的随从则有两人跑出去,搀起昆离,喂给他伤药。 淮阳子看都不看他们,问苏升道:“你如何得知是谁?” 苏升被昆离的突袭吓破了胆,仍心有余悸,哆嗦道:“他们……他们也穿着那种衣衫……还有那女子,就、就穿着这紫袍子……” 众人了然:原来,是巫紫衣带着凌云门的人血洗了蓬莱阁?好狠毒的女人! 已经有按捺不住的抽了兵刃,悄无声息地围住了巫紫衣一行人。 “果然。”淮阳子目光冰冷。 群豪暗暗围定了巫紫衣,蓄积内力,只待淮阳子一声令下,就将这“妖女”千刀万剐。 第60章 璧人 大殿之内,巫紫衣一行人不觉中被群豪围在了垓心,每个人的脸上都隐隐露出凶光来。 凌云门众人也不示弱,自然而然地以巫紫衣为圆心,护住了她。 双方剑拔弩张,恶战一触即发。 任谁都看得出来,凌云门众人几乎不占赢面。群豪顾忌的,无非是巫紫衣的身手,可有淮阳子在,且这位峥云派掌门丝毫没有阻止他们的举动,巫紫衣若当真出手,相信他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好一个名门正派!”巫紫衣冷笑,面上毫无惧色,“单凭一面之辞,就想挟公义报私仇吗?” 她凉森森地看着淮阳子,嘲道:“果然吗?果然是一群虚情假意的酒囊饭袋!” 淮阳子的脸色极不好看,沉声道:“巫掌门远来是客,峥云派本无意为难。可,若蓬莱阁一事真是巫掌门做下的,便是贫道,也推卸不得,必得替众家英雄主持公道……” “好一个主持公道!”巫紫衣恨恨啐了一口,“没边儿没沿儿的事儿,你倒想起跳出来主持什么狗屁公道了!世上的灵气、武者的根基都快消散殆尽了,你反倒无动于衷!” 淮阳子面上挂不住,涩然道:“巫掌门所言之事,贫道自会联合各大门派调查清楚。但,巫掌门是否做了什么不义之事,也请当着众位英雄的面说说清楚!” “要打便打!啰嗦什么!”巫紫衣不屑喝道,“本座手底下死人无数,还差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填塞?” 她清冽的眸子,顷刻间化作一对血红色,一个个扫过围定她的群豪。每一个被她眸子划过的人,都不禁一抖,仿佛在那双血色眸子中,自己已经化作了一具尸体。 “咳咳!我说诸位……蓬莱阁惨事究竟是谁人所为,现下还没个定论呢!各位何必为了个没结论的事儿伤了和气啊?”和事佬闻人缙再次跳了出来。 “闻人公子!咱敬你九兵山庄了得,可你不该几次三番替这妖女说话啊!”一个汉子高声嚷嚷。 “哎哎!我说张大侠,话可不能这么说!”闻人缙大摇其手,“咱们今日来是做什么的?是来给淮阳仙长庆寿的啊!总不好打打杀杀,寿桃、寿面上溅上了血点儿,那味道可是不好啊!” 淮阳子闻言,蹙了蹙眉。 “何况,张大侠,”闻人缙笑眯眯又道,“你别怪我心直口快啊!这溅上的血点儿啊,还不定是谁的呢!” 姓张的汉子登时呆了呆。 在场的群豪面容也纷纷僵住—— 峥云派中人修为了得,凌云门这一行人瞧着也都不是善茬儿,没准儿巫紫衣随便一个护卫自己都不是对手。既然巫紫衣敢带出来出远门,怎么可能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和这样的一群人打起来,会不会也把自家的性命搭进去? 须知武林中人大多脾气暴躁,基本上都是拔刀子就干的主儿,可再暴烈的性子,谁和自己的活路过不去?真要是寿桃、寿面上沾上自己的血,甚至自己死在这里,可就大大不妙了。 因着闻人缙这一番话,各人的心里都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原本凝结的空气似乎舒缓了几分。 巫紫衣眯着眼眸看着心中生怯的众人,满脸的鄙薄。 恰在此时,久久没言语的慕清玄越众而出。 “师父,”她向淮阳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可否允弟子问这位蓬莱阁的师兄几句话?” 淮阳子面凝似水,“你要问什么?” 慕清玄朗声道:“弟子想,我峥云派既为众位英雄信重,当不辜负了这份信重。弟子蒙师父爱护多年,更该为师父分忧,查明真相,严惩凶手!” 她本就气宇脱俗,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更惹得群豪纷纷点头赞赏。委顿在一旁的苏升听到她说要“严惩凶手”,眼眸一亮,露出期待的神色来。 淮阳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不出心里在想着什么,淡淡道:“去吧。” 慕清玄应是,转身向苏升,凄然道:“这位蓬莱阁的师兄,清玄曾与贵阁掌门有过几面之缘,武功还得过他老人家的指点,如今……哎!” 苏升见她姿容清丽,靠近自己时,有淡淡的香气袭来,身体不禁僵住。又听她语带哽咽,显然是动了真情,脑子就有些跟不上,只呆呆地盯着她。 “师兄看起来受伤颇重?”慕清玄关切道。 苏升听到“受伤”二字,来了精神,颤抖着指着巫紫衣,“她……就是她……派人一路追杀我!若不是我命大……” “师兄流了很多血……”慕清玄道,“可用了伤药?” 苏升被她截断话头,不及反应,接道:“多谢关心!我前日傍晚才逃出他们的追杀,好歹寻了个安稳地方包扎了伤口。” “师兄当真命大!”慕清玄感慨道,“想来,师兄急于来我峥云派报信,连身上的血衣都来不及换下了?” 苏升听她为自己说话,心神大松,顺道:“正是!我怕辜负了我家师尊的托付,什么都顾不得了……” 不待他说完,慕清玄却豁然起身,徒留给苏升一抹诡异的笑容,令他心头莫名发紧。 慕清玄转向霍子瑜,恭敬道:“霍掌门,清玄有一道医术上的难题想向您请教。” 众人见她一番举动,皆莫名其妙,唯巫紫衣的嘴角缓缓勾起。 霍子瑜也是不解其意,客气道:“慕女侠客气了!请讲。” “请问霍掌门,鲜血若流出身体,可会始终保持着鲜红色?” 霍子瑜实在没想到堂堂“医武双绝”的慕清玄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笑道:“自然不会一直是鲜红色的。时间久了,会呈深红色,甚至黑色。” “哦?那再请问霍掌门,鲜血变色要多久呢?” “至多不超过六七个时辰。”霍子瑜话既出口,便恍然大悟,目光滑向一旁已经面如土色的苏升。 慕清玄一副受教的样子,笑道:“是了!蓬莱阁师兄定然是记错了时辰,不然,前日傍晚到如今近二十个时辰过去,衣衫上的血迹怎还会鲜红依旧呢?” 群豪中不乏心思转得快的,听慕清玄说罢,目光如电射向苏升—— 这人一路从蓬莱阁逃来,若真如他所说,屡遭巫紫衣的追杀,好歹命大活了下来,生死大事还会记错?年纪轻轻的,除非被吓昏了头,不然三两日内的事儿都能记错了时辰? 就算是被打打杀杀吓破胆了,可他这会子又是惊恐又是躲闪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更有人想到:且不论蓬莱阁这事儿是真是假,且不论是不是巫紫衣做下的,至少,眼前的这个“蓬莱阁弟子”苏升就大有蹊跷! 思及此,众人不由得后怕起来:幸亏刚才没被这小子哄骗着对巫紫衣下了手,否则,真得罪了凌云门,天晓得这些“山猫野兽”、“非我族类”会如何报复…… 此时此刻,这些常常自诩为“大侠”“名门正派”的人,所思所想,无不是自家的性命与利益。他们更加感激方才开口劝架的闻人缙,以及机变戳穿苏升的慕清玄,怎么看闻人公子和慕女侠都是一双璧人,无比的般配。 绍筝可没他们这份闲情逸致。 师父以机智聪慧点破迷局,挽回了峥云派的名声,她看得清楚,更在心中由衷地佩服。但是,为什么之前会有闻人缙的存在? 她依旧不喜欢闻人缙,哪怕闻人缙是大殿之中少有的几个明白人之一,她还是反感他涎皮赖脸的模样。 在别人的眼中,闻人缙之嬉笑诙谐,师父之机智含蓄,相得益彰,即便是事先说好的,也不会配合得如此默契。这就叫做“天衣无缝”吧?这就叫做“双剑合璧”吧? 绍筝绝不会用这么肉麻的词汇来形容师父和闻人缙的关系,可眼前的这些人,每一个的眼中都明晃晃地写着这些词汇,仿佛为峥云派掌门庆了寿,下一件大事就是喝峥云派和九兵山庄的喜酒了! 绍筝心中极不痛快,他深深觉得闻人缙那糟粕货立在师父身边,玷污了师父的仙人之姿。 峥云山脚下,缓缓西斜的日光将两道倩影徐徐拉长。一白一紫两名身形修长的女子并肩而行,一众随从远远跟随着。 “今日之事,确实是峥云派慢待了贵客,还请巫姑娘大人大量,莫放在心上。”慕清玄语声朗朗。 巫紫衣没接话茬儿,微微侧头,眼波流转,流连于幕清玄光滑细腻的脖颈和弧度美好的下颌上,半晌方道:“邪魔外道,早习惯被如此对待了。” 慕清玄哑然一瞬,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又并肩走了一会儿,眼看官道就在不远处。有些话,此时不说,不知何时还有机会再说…… 巫紫衣心中微酸涩,道:“有一句话,还望慕姑娘能思忖一二……” “请讲。” 巫紫衣侧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抿了抿唇,方道:“今日种种,慕姑娘也见到了。你是明白人,峥云派如何,尊师如何,心中自有计较……” 慕清玄闻言,皱眉,却也轻“嗯”了一声。 巫紫衣这才有了些底气,续道:“如你我在昆仑山所见,这世间恐怕要有大变故……慕姑娘,与其屈才于峥云门下,不如步出峥云,你我联手,做一番大事吧!” 慕清玄微惊。 巫紫衣趁热打铁,“慕姑娘的来历,我能猜到几分。难道你不想破碎虚空,重返……你的来处吗?” “你……”慕清玄这回则是惊愕了。 巫紫衣柔婉一笑:“你不必诧异,我活了几百年,不是白活的。” 继而肃然道:“祸患不除,你、我,包括天下所有想要有所突破的人,都是空做幻想。这就好比无水之鱼、无土之树,我们再拼命努力,这个天地间也没有可供提升修为的养分了。” “巫姑娘,你的好意,我懂,也心领了……” 慕清玄遥遥凝着峥云山至高处天枢殿的殿脊,目光深邃:“师父他老人家,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是教会我一身修为的人;峥云派无论是怎样的门派,都是我举目无亲的时候收留我的地方……” 她说着,眸子转回到巫紫衣的脸庞,又柔软了几分,叹道:“我终究是不能割弃他们的……” 巫紫衣心头又是一酸,只想拂去她眼角眉梢间的忧愁,却又生生忍住了。 “慕姑娘,你可知,你与我,性子是同一类的?”巫紫衣勉强挤出笑意道。 “怎么讲?”慕清玄奇道。 “如你所说,无论他是怎样的人,到底,他曾经对我很好过……” 第61章 重逢 直到素白的背影隐没在郁郁葱葱的树丛间,巫紫衣的目光仍不舍得移开。 她不顾她师尊的不快神色亲自送自己下山,她顶着众目睽睽的猜测,她刚刚对自己说“保重”…… 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得铮云派慕女侠如此相待吧?应该知足了。 巫紫衣的嘴角边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昆离看得目光呆滞。 “主上……” 巫紫衣的笑容一僵,瞬间消失不见,“昆离!你今日太莽撞了!” 昆离颇觉受伤,急道:“那小子……欺人太甚了!”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吗!”巫紫衣呵斥道。 昆离怔然凝着她冰寒的眸子,终究在她重压的气势下垂下头来,“是!属下是主上的随从……不敢忘!” 巫紫衣滑过他苍白的脸,缓言道:“身上的伤,可有碍?” 昆离垂眸,“不碍事……多谢主上关心。” “走吧。”巫紫衣淡淡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早有随从牵来众人的马匹。巫紫衣当先扳鞍上马,方要扬鞭,心头突地跳过异样。 她修为既高,对周遭环境的感知自非寻常人可比。定住身形,侧目—— 果然,官道边的一棵矮树上,蹲着一个雪白雪白的团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红眼睛,颇具人性化地歪着头打量着她。 正是小白狐狸璇儿。 巫紫衣看到璇儿,尤其是那双血红的眸子时,明显晃了晃神,继而袍袖一甩,出手如电。树枝断折,璇儿“嗷”的一声哀嚎,大头冲下栽倒在了泥土中。 “咚”的一声闷响。 璇儿转瞬间便从泥土中蹿了出来,全身的雪白绒毛都沾上了灰扑扑的尘土,它龇着牙,一双眼睛更红得厉害,跃起身狠狠扑向巫紫衣。 就凭你这小东西? 巫紫衣的眼中满是不屑,又一扬手,跃到半空中的璇儿距她尚有半丈远。只见一道血线划过,“扑通”一声,可怜的小狐狸再次栽回尘埃。 这回更惨,它呜呜咽咽地举着一只血淋淋的爪子,委委屈屈的。 巫紫衣跳下马,欺近小狐狸。她的随从也随之围拢上来。 璇儿被眼前的一团团的黑影吓得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连剧痛流血的爪子也顾不上了,整个身体僵直在地面上。 “你和她什么关系,嗯?”巫紫衣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许多年不见,她竟生下了个小崽子?” 话音甫落,劲风已到。 巫紫衣下意识地躲闪,却也迟了半息,一缕鬓发因着那道劲风飘然而落—— 青衣少女掌风过后,一把捞起受伤的璇儿,抱在怀中,一个纵身跳出圈子,满脸戒备地盯着巫紫衣。 躺在地上的一缕发丝,着实让巫紫衣呆了呆。 “被伤到”这件事于她而言,已经不知道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她自问武功不敢说独步天下,但想要伤到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然而,刚才的速度和出掌的力度,还真是让她忍不住刮目相看。 “功夫挺俊啊!”巫紫衣恻恻地看着绍筝,“才隔了几天?果然是士别三日!” 她眯着眼眸上下打量着绍筝不同于初见时的身形。 绍筝已经强烈感觉到来自这个紫衣女人的危险气息。这个女人知道自己身子暴长的秘密,她会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或者抓走自己? 想及此,抱着璇儿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 璇儿此时也知道是生死关头,没心思对着她撒娇卖萌,屏气凝神,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巫紫衣。 “你怎么不同你师父回去?”巫紫衣竟又笑了,“跟了一路,不怕跟丢了吗?” 这女人早知道自己不放心师父送她下山,远远跟下来了?! 绍筝只觉得头皮发麻,被对方戳穿,又让她不由得脸上烫得慌。 “怎么?你认识它?”巫紫衣好整以暇地指了指绍筝怀里的小白团子,仿佛聊家常一般。 绍筝更觉得紧张,涩道:“它是我养的!你……你伤了它……” “呵呵!”巫紫衣像是听了世间极好笑的笑话,“小姑娘,你确定这小东西是你养的?” 怎的! 绍筝回瞪她。 巫紫衣倒也不恼,悠悠道:“青丘灵狐正统血脉,被你当宠物养……啧啧,小姑娘还真是不同凡响!” 青丘? 绍筝脑中一阵抽痛,颈下陡然一跳,又一热,困惑地垂眸和璇儿四目相对。 【她说青丘?你来自青丘之国?】绍筝以目示璇儿。 小狐狸朝她眨眨眼。 【师父说,青丘是狐仙的国度。所以,你是……小狐仙?】绍筝的眼睛皆是疑惑。 小狐狸继续眨眼睛。 绍筝:“……” 好像是在对牛弹琴。 咬牙,心一横,绍筝抬眸对上巫紫衣玩味的目光,“前辈!请看在铮云山和我师父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巫紫衣微笑:“你倒会说话,搬出你师父来……” “那多谢前辈了!”绍筝谢过,抱着小狐狸扭身就要走。 此地凶险,不宜久留啊! “哎!慢着!”巫紫衣喝住她,笑眯眯的,“本座何时允你离开了?” 绍筝暗暗叫苦,又不敢贸然离开,生恐这女人突然出手伤人,只得陪了笑脸:“前辈同我师父也有些交情……” 巫紫衣葱指轻拂下巴,“若是旁的事呢,倒也罢了,只是这个小东西……” 她说着,一指瑟缩在绍筝怀里的璇儿,“……恐怕是本座旧友之后。本座许多年没见到她了,很想见见她叙叙旧。” 绍筝可不会被她糊弄了去:旧友之后?骗鬼吧!出手就见血,哪个会这样对待旧友之后?宿敌还差不多! “还有你,”巫紫衣转向绍筝的脸庞,“怎么就突然变化这么大呢?本座很是好奇啊!” 绍筝被她的目光一打量,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要不然这样吧,”巫紫衣一副打商量的口气,“你和这个小东西,随本座一起回凌云去。本座绝不会伤你们的性命。” 绍筝可不敢应承。她脑中已经想象出一幅画面来—— 璇儿被吊在半空中,在风中飘飘荡荡,只等巫紫衣那位“旧友”来认亲;而自己,则被捆绑着,被形形□□奇怪的人围着研究来研究去…… 只是想想,都觉不寒而栗。 事不宜迟,就是此刻了! 绍筝抽冷子攒足全身的力气,抱紧璇儿猛然跃出两丈远,嘴里丢下一句“前辈,告辞了!”,脚下丝毫不敢懈怠,骤移身形往铮云山上没命跑去。 巫紫衣眉角一挑,似觉十分有趣。她阻住想要追赶上去的下属,独自一人移形换步,不疾不徐地缀在绍筝的身后,只眨眼工夫就离绍筝不盈一丈距离了。 绍筝查知身后的变化,装着胆子回头一看—— 巫紫衣好似闲庭信步,悠悠然然,可那脚程却一点儿都没耽误。这哪里是在追自己,分明就是猫咪在逗弄跳不出手掌心的耗子玩儿! 绍筝急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然而,这样的情形并没持续多久。 绍筝几个纵跃之后,内力都快提不上来了,粗|喘如牛,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可她身后的强压仿佛也在这一刻不见了。 她双腿一软,险些抢倒在地,忙一骨碌身儿,护住了怀里的璇儿。 忍不住回头看时,但见巫紫衣已经停住了脚步,面色复杂地盯着正前方。 而就在她面前丈余开外,立着一抹素色的倩影。 绍筝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引人遐思的背影。那是一个女子无疑。 绍筝的心脏停跳了两拍,喉咙像有着无限大的吸力,把她那颗可怜的心脏吸到了嗓子眼儿。绍筝不敢出声,甚至连嘴都不敢张一下,她怕,怕她一张嘴,那颗跳得一塌糊涂的心脏就会从嘴里冲出来,再也安扶不回本来的位置。 这个白衣女子,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无法克制的情绪在瞬间侵袭了她? 绍筝极想……极想扳过她的肩膀,好能够看看她的脸。她的肩膀瘦削得可怜,让绍筝顿生拥其入怀、给予她依靠的冲动,然而,自己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果真是你……”巫紫衣意味深长道。 素衣女子没言语。绍筝想象着她此时正用古井不波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巫紫衣。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象,绍筝莫名。 “青丘的水土就是养人啊!”巫紫衣犹自絮絮道,“短短时日里,你竟能够化形了。” 巫紫衣说着,笑得毫无心机,仿佛是那正漫步于庭园的闺阁女子。 可是她的目光,已经滑向了绍筝。 绍筝陡然一凛,她竟觉得无比惊恐起来。惊恐的不是巫紫衣话语中的深意,而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那错失的记忆似乎与眼前这只有背影的素衣女子有关;而她近日来愈发磅礴的内力,似乎也与她曾经去过某处所在有关…… 去过哪里? 是……青丘之国吗? 绍筝的心跳再一次乱了。 “让她们走。”素衣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三分清冷,三分威严,三分不食人间烟火,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妩媚。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个字,绍筝的耳中再听不进其他。她觉得天籁不过如此,她舍不得只听到这四个字,她贪恋更多…… 巫紫衣则笑意更深,状若无事地理了理袖口,“你让本座放人,本座便放人?” “那便打。”素衣女子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给出了最简洁的解决之道。 “哦?”巫紫衣唇角轻勾,漾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明月尊者似乎对自己的修为还是那么自信?” 明月……尊者? 绍筝的手轻抖,却惊觉怀中空了。小狐狸璇儿已经跳出来,悬着受伤的爪子,三条腿蹦近素衣女子,口中呜呜咽咽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素衣女子转头,看着它,“你整日只知道惹是生非!” 她在责备璇儿。 接着,她的目光与绍筝的对上了—— 那张脸,绍筝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 第62章 身份 双方僵持的当儿,巫紫衣的随从,包括昆离,已经赶了上来。 “主上!”昆离一眼便瞧见了挡在巫紫衣面前的姬明月。 这素衣女子的气势好强! 连昆离都不由得喟叹。他唯恐巫紫衣吃亏,掣剑在手,指挥着众随从各执兵刃呈扇形围了上来。 绍筝大惊。纵然她不认得这个素衣女子,但她既挡住巫紫衣的追路,必定不是敌人。眼下的情状,凌云门众人是想倚仗人多吗? 这素衣女子的修为如何?闪出来的身法倒是了得,以绍筝此时的眼力都没发觉。不过她手下功夫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你们!”绍筝跳起身,迎着众人冲了上来,“想倚多欺少吗!别忘了这里可是峥云派的地盘……” “小姑娘……”巫紫衣巧笑晏晏,“若本座记得不错,你还没正式行过入门礼呢吧?既未入门,峥云不峥云的,又与你什么相干?” 绍筝一时语塞。 巫紫衣说的不错,她是连入门礼都没行呢,算是峥云弟子吗? “巫紫衣,”姬明月开口了,“此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扯上不相干的人!” 绍筝的心跳因着她这一句而漏跳了一拍。“不相干的人”……她是不相干的人吗 诚然,这素衣女子绍筝不认得;可为什么,她的气息、她的容颜,竟又莫名地熟悉若斯? 她说自己是不相干的人,是出于好心怕殃及自己,还是当真……视自己为路人一个? 若是前者,绍筝感念她善意,更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面对强敌。若是,后者呢?绍筝想了想,觉得挺受伤。 巫紫衣却笑吟吟的,一副了然神情:“想不到啊,想不到!明月尊者昔日何等的孤傲,何等的痴情,本座也曾佩服一二,不成想到底也跳不出这碌碌凡尘去……” 绍筝磨牙,恨不得作势给这妖女一巴掌:能不能好好说话! 姬明月却无动于衷,她侧头,淡淡道:“烦请少侠带璇儿去疗伤。” 绍筝愣怔一瞬,方意识到她是在同自己说话—— 这女子,她认得璇儿?看璇儿的情状,莫非真是熟识的? 虽说小狐狸爪子上的伤也不轻,却也不致命,处置伤口不急在这一时。绍筝最担心的是:若这素衣女子和巫紫衣一行单打独斗吃了亏可怎么办? “前……前辈,我助你……” “一臂之力”四个字还未吐出,就被姬明月截断了话头儿:“此是我的私事,不劳阁下……” 她说罢,语声一柔:“烦请照料好璇儿。” 绍筝分明能够感知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自己的疏离,以及对璇儿的关怀。绍筝悻悻的,只得抱起小狐狸,退到一边,手上虽忙碌着为其处置伤口,一颗心却完完全全挂在了姬明月的身上。 姬明月转身,见巫紫衣笑得意味深长:“那小东西果然是你的……” “璇儿是我的侄女。”姬明月并无兴趣隐瞒。 “哦?”巫紫衣挑眉,“难怪呢!‘养女若家姑’……” 说着,眼眸微眯:“如此说来,那小东西便是青丘之国的小公主了?不知……逮了她,能不能哄出你们青丘之国的修道秘法……” “你可以试试。”姬明月双眸中迸出凛冽寒光。 “呵呵,”巫紫衣娇笑,“姐姐何必如此戒备呢?想你我当年,也曾姐妹相称,亦有些旧交情,何必咄咄的伤了和气呢?” “旧交情?”姬明月不为所动,“派手下搜我的踪迹,伤我,连璇儿这么丁点儿的孩子都不放过?巫紫衣,这就是你所谓的旧交情?” 巫紫衣正色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只命人寻你的踪迹,伤不伤的,可不是我派人做下的。” 姬明月初时眼中满是不信,待得目光划过执剑护在巫紫衣身侧的昆离,突地双眸如电,射出两道犀利紫芒。 昆离霎时间仿若被闪电击中,难以自控地晃了晃身形,勉强稳住。 方才那一下,幻觉一般,昆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在一瞬间被那女人的目光生生穿透,浑身的骨骼此刻还在隐隐作痛。 “难怪……”姬明月满目了然,继而转向巫紫衣,“连跟班都换了。真是好手段!” 昆离是巫紫衣的死忠跟班,形影不离地护卫她,可这跟“好手段”又有什么关系? 在场众人皆不懂。 巫紫衣却懂,她眸子中划过赞叹,也不禁暗赞姬明月心机转得快,实不愿再与她纠缠于这个问题,笑容可掬道:“小妹过去确有些事做的对不住姐姐您,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再计较了,可好?”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因着她这句话,骤然变成了好姐妹经年重逢的温情戏码,攒聚在众人头上的紧张空气转瞬间散去了大半。莫说凌云门众人不懂了,远处替璇儿缚好伤口的绍筝也结结实实地困惑了。 “巫紫衣,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姬明月不信道。 巫紫衣呵笑:“姐姐切莫提什么‘鬼’不‘鬼’的,小妹此刻最怕的就是死了。” 姬明月默然无声,静静地看着她。 巫紫衣一摆手,令凌云门众人收起兵刃,便笑道:“这位仙子,可不是寻常人物,就是凌掌门见到她,也是要恭敬几分的。你们日后可不许对她……还有那位小友,失了礼数。”她说着,遥遥一指绍筝怀里拎着爪子呜咽的璇儿。 姬明月听到“凌掌门”三个字,不禁皱了皱眉。 远远挥退众随从,巫紫衣抬眼四周看了看,随意寻了个树桩坐下。 “姐姐,请!”她扬手指着一旁的另一个树桩。 姬明月不明就里地看着她,想看清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招儿。 巫紫衣见她戒备若此,苦笑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妹方才说了,时过境迁,今日已非往昔,巫紫衣也不是曾经的巫紫衣了。” 姬明月沉吟一瞬,挨近她两步,却并未十分靠近 “你方才说‘凌掌门’?是……”姬明月试探问道。 “正是凌天,”巫紫衣坦然肯定道,紧接着促狭道,“姐姐想要见到他吗?” 姬明月几乎窒息,语声颤抖得厉害:“他……他还活着?” 巫紫衣笑:“姐姐说错了。他从来都是活着的……” 姬明月娇躯一抖,险险栽倒。 “只不过,他一直昏睡着。前些时日,刚刚醒来。”巫紫衣补充道。 姬明月几乎立足不住,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得一塌糊涂,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眩晕感接踵袭来,姬明月一个踉跄,下一瞬却跌进了一个窄小而温暖的怀抱中。 绍筝死死地站定,撑住眼前这素衣女子的身躯。她怎么说都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的外形,姬明月是成|年人,再轻飘能轻飘到哪里去? 关键是,绍筝如何都想不到,这个气势逼人、清姿脱俗、敢于和巫紫衣对阵的素衣女子,竟然会因为巫紫衣的一句话而摇摇欲坠。 凌掌门,是谁? 为什么这个人会让这美好女子有这样大的反应?莫非也是她的故人? 思及此,绍筝的心中隐隐划过不适。 “前辈,你如何了?”绍筝急切地问。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姬明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轻轻推开她,不着痕迹道:“无妨。多谢小友援手。” 绍筝双臂间一空,怀中那人已经远远地闪开了。那人身躯晃了晃,勉力稳住身形,依旧那样淡淡地孑然而立,透着强烈的疏离感,令绍筝几乎生出错觉:这个素衣女子是不是十分厌烦自己的靠近?不然,为什么会不顾身体的不适,强行脱开自己的扶护? 绍筝险些要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得罪过她了。 姬明月再不肯看绍筝一眼。璇儿却在此刻三条腿攀到她的近前,扒着她的裙角,哼哼唧唧的求抱抱。姬明月银色暗纹的素裙登时被按上了几个爪印。 姬明月无奈地拎起璇儿,见它之前受伤流血的脚爪已经包扎停当,被一条白色得布带束好,想来该是绍筝从中衣上扯下的。 她果然将璇儿照料得很好…… 姬明月抿了抿唇,掩饰似的素手捋过璇儿灰扑扑的绒毛。 璇儿难得被自家严厉的姑姑这般温柔对待,又值受了伤,委委屈屈地用身上的毛使劲儿蹭上姬明月的手掌、袖口,害得姬明月连带着衣衫都扑上了薄灰。 姬明月:“……” “巫紫衣,你伤了我侄女,这笔账如何算?”姬明月正色道。 绍筝的注意力被那一句“我侄女”吸引了去,心口猛地一跳。 巫紫衣却嬉笑道:“姐姐说笑了。这算什么伤?青丘之国的小公主连这点子小事都应付不来?何况……算起来小妹我也算是她的长辈,替姐姐管教管教后辈也是义不容辞。” 姬明月听她当着绍筝的面说出这些话来,皱了皱眉,不欲再与她做言语纠缠,宕开话题道:“你方才说,凌天……活着?” 巫紫衣挑眉道:“一直活着。” 说着,莞尔:“姐姐这语气,倒似十分关切凌天一般……姐姐就不怕我吃醋吗?” 姬明月面容一僵。 巫紫衣犹自笑道:“几百年了,莫非姐姐也老得健忘了?忘了我可是凌天的妻……” 话未说完,她的脸色已经瞬间化作苍白,笑意像被冻僵在了脸上。 绍筝方竖着耳朵听她们之间的对话,想要从中寻到蛛丝马迹,突见巫紫衣变成这副模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师父!” 慕清玄送罢巫紫衣,折回,惊觉新收的小徒弟不见了踪影,来不及向师父淮阳子禀报就急跑下山来寻找,偏巧碰到了巫紫衣在絮絮而言。她听得不完全,脑中转着和绍筝同样的问题:凌天是谁? 口中却道:“筝儿!你怎么在这儿?” 每每见到师父修长的身形,绍筝都觉得莫名地安心,此刻就算巫紫衣带着手下打杀过来,她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师父!”绍筝抢过来,“之前你送这位巫掌门下山,我不放心跟了下来,结果……” 慕清玄抬手打断她,道:“回去再说。” 转头对上正打量着她的姬明月,肃然道:“阁下何人?来我峥云派,所为何事?” 这是姬明月第一次见识这位“医武双绝”的“峥云慕仙子”。她自出关以来,便到这世上四处游荡,知晓当今北燕南梁的分|裂局面的同时,于现今江湖概况也听说了许多。慕清玄这位峥云高徒,近几年来在江湖上声名正劲,连她那位驰名江湖二十载的大师兄的名头都给压过去了。 传闻中,慕仙子清姿绝丽、超凡脱俗;传闻中,慕仙子医道高绝,救人性命于生死线…… 姬明月也很好奇,这样一个入峥云派方五年的青年女子,到底有怎样的能耐和魅力? 而今,她见到了本尊—— 美确然是美的,亦不乏英气,那是一种介于女子之柔和男子之刚之间的美。 不止是美,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淡定,沉如静水,又隐约含着一抹热烈……姬明月不信,这种内敛而腾跃的气质是一个两旬出头的女子能够拥有的。 所以,这个慕清玄,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姬明月眸子中紫芒微闪—— 她之前已经用这个法子看穿了昆离的根底,那么,可不可以对这个慕清玄…… 就在她思忖的瞬间,慕清玄已经不动声色地携起了绍筝的手。 绍筝微怔。她见识过师父调侃诙谐的一面,亦见过师父正襟威然的一面,可师父却难得有这般温情的动作,她还以为私自下山,会换来师父的一顿责骂,却不料…… 果不其然,姬明月眸子中的紫芒,因着这个亲昵的动作而顷刻消失。她凝了携在一处的一大一小两只手掌一瞬,复移转目光,落于慕清玄身侧的另一只手上—— 那只手虚虚握着,风无声无息而起,带动慕清玄的衣襟,轻轻摆动。 姬明月眸光一寒:她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风,而是慕清玄在暗运内力,若自己发难,对方就会出手应对。 慕清玄暗运内力的同时,目光也划过姬明月怀中的小狐狸璇儿。见璇儿腻在对方的怀中,一只爪子显是受了伤,但挨挨蹭蹭的,全不似被捉住或被胁迫,倒是一副讨好撒娇的模样。慕清玄暗暗吃惊。 她也不由得怀疑起姬明月的身份来。 绍筝并不知道,就在不经意间,她的师父,和眼前这位她熟悉又陌生的素衣女子,已经来来回回默默斗了几个回合。若非双方都顾忌着她,恐怕就不是这般情境了。 “江湖一散人而已,误入贵派地界。”姬明月率先放弃了对抗。 “那就请阁下自便吧。”慕清玄面无表情地朝山下扬手一指,其意无非是让姬明月立刻离开峥云地界。 姬明月出神一瞬,方道:“告辞!” 她这说话的时候,目光没看向任何人,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声是向谁而说。 她要走,小狐狸璇儿可不干了,再不见了之前卖乖的模样,它挣扎着想要跳出姬明月的束缚。 姬明月微微用力,按住它的身体,使得它无法动弹。 璇儿呜呜咽咽地叫唤,使劲儿挤出毛绒绒的脑袋,朝着绍筝的方向哀鸣着,一双小红眼睛潸然欲涕。 绍筝心中不忍,抢前半步,却被慕清玄拖住手掌。她拧眉看向师父,却见师父眼中隐含警告。绍筝只好作罢,眼睁睁看着小狐狸抽抽噎噎地被强行带走。 姬明月走远,直到看不到踪影。 “巫掌门?你还有事?”慕清玄转向巫紫衣。 “啊?”巫紫衣方回魂,苍白的面庞上有了几分血色,但却莫名地不敢直视慕清玄。 慕清玄挑眉:“若无事,巫掌门也请吧?” “巫姑娘”变成了“巫掌门”…… 巫紫衣默默叹息。她极其懊悔自己刚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妻子”的话头儿。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凌天的妻子……这重身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慕姑娘听了去,又会如何看自己呢? 第63章 狭路 慕清玄与绍筝折回天枢殿的时候,发现聚客的大殿中已经空了,只有几个天枢殿的小弟子在收拾打扫。 寿宴后,群豪相继拜辞,各回各家去了。慕清玄原是央了师父去送巫紫衣下山的,回来时不见了绍筝,来不及打招呼又原路寻去。谁料,小徒弟是找到了,师父和众同门都不见了踪影。 她向洒扫的小弟子打听。那小弟子知道她的身份尊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掌门方才似乎身子不适,由诸位掌殿服侍着回内室去了。” 慕清玄微惊,师父一向精神旺健,怎么会突然“身子不适”? 她不放心,携着绍筝赶到了天枢殿内淮阳子的居室。 果然,几位师兄和徒侄都在这里。 “不碍事的,”淮阳子摆手安抚着一脸焦急的慕清玄,“为师老了。有了年纪的人,逢着热闹难免劳累。你们不必惊慌。” 慕清玄心中微涩:“师父您可不能老,不然弟子孝敬您的好酒可就没法尽兴喝了。” 淮阳子呵呵一笑:“小四儿说的有道理啊!就冲这些好酒,为师也得快些出关。” “出关?”慕清玄愕然,“师父您要闭关?” “正是,”淮阳子郑重点头,“你们今日也都见识了,凌云门咄咄逼人,蓬莱阁之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天下割裂,纷争不断,将来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大变故呢!” “那师父您还……”您还闭关?能放心吗? 淮阳子语重心长道:“趁着眼下的局面还不至于难以收拾,为师近来于武学上又颇有心得,闭关些时日,待到出关之时,必能带领我峥云派扶天下之将倾。” 他说着,声音又沉了下去:“若此刻不闭关静修,只恐为师这副残躯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可撑得起峥云和天下苍生的福祉?” 众弟子皆垂头不语。 淮阳子哀叹一声:“所以啊,这个关不得不闭!真到蹬腿闭眼的那一刻,无论怎样,为师也不能没脸见峥云的列位先祖啊!” 道松听得虎目盈光,誓道:“师父,您安心闭关吧!徒弟们定会守好峥云,等师父出关的!” 淮阳子欣慰地拍了拍道松的肩膀,道:“有你这句话,为师就安心了。” 一旁的楚舆闻言,脸色白了白。宫明威则担忧地瞧了瞧自家师父。 他师徒二人的举动,连绍筝这个初入门庭的都看懂了。然而,淮阳子不为所动,依旧缓缓对道松道:“为师闭关这段时日,峥云派上下诸事便交托于你。你要有个代掌门的样子,凡事皆要为师弟师妹和诸弟子做表率,不可妄言妄行,不可违背了侠义道德!” 他越说越郑重,道松的表情也凝重起来,慨然道:“师父放心!弟子绝不会辜负了师父的信任!” 淮阳子满意点头。 楚舆暗暗磨牙,面上却赔笑道:“不知师父要闭关多久?出关之日,也好让弟子们有所准备,迎接迎接……” 淮阳子扫他一眼,淡道:“少则一月,多则三年。准备什么?不必迎接,从心便好。” 楚舆闻言,面色一凛。 “那个蓬莱阁的苏升现今在哪里?”淮阳子问。 “现在客房款待休息,顺便疗伤。”道松答道。 淮阳子点点头:“就先请他在峥云山休息吧。” 这是要扣住这个值得怀疑的“蓬莱阁弟子”吗?绍筝心道。 只听淮阳子续道:“为师闭关之前,有一件事,必得处置妥当了,就是关于蓬莱阁的。是真是假,其状如何,必得派个稳当人查探清楚才好。” 他环顾众弟子一圈,“依你们看,这一趟,谁去更合适呢?” 楚舆抢先道:“依弟子看,这趟蓬莱阁之行非慕师妹莫属。” “哦?”淮阳子挑眉,“说说理由。” “论武功修为,慕师妹堪称高手;论机警果决,慕师妹罕有人敌;且慕师妹还身负医道绝学,试问我师兄弟四个,谁人能敌?” 淮阳子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却也有几分道理。但你们四人皆是我的弟子,我待你们的心都是一般的,并无远近厚薄之分,你们四人该当合众同心,并力于光大峥云门楣,不可暗自生出比较的念头。” 楚舆忙恭敬道:“师父说的是,弟子也是这般想的。” 他说罢,话锋一转又道:“弟子还有一个提议。这位小姑娘……” 他一指绍筝,“是慕师妹新收的徒弟,何不令她随慕师妹走这一遭?一则与慕师妹有所照应,二则也是对新弟子的历练,三则……” “万万不可!”不待他的话说完,道松就抢过了话头,“杨小姑娘刚入峥云派,年纪又小,怎可去那险恶地方?” 楚舆冷笑:“大师兄,你没收过徒弟,你不懂,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年轻弟子不经历练,如何成才?” “你……”道松涨红了脸。 “二师兄,若小弟记得不错,你可是有三个年轻弟子吧?他们,可都经过了历练?”此时,许久默然无声的印玺突然开口了。 楚舆倏地瞪圆眼睛,“你懂什么?” 印玺凉凉讽道:“小弟自然没有二师兄你懂得多……” “罢了,罢了!”淮阳子摇手叹息,“我还没如何呢,你们师兄弟倒先争执起来了!让为师如何安心闭关?” 楚舆和印玺面露愧色,垂手不语。 淮阳子转向慕清玄,“小四儿,你怎么说?” 慕清玄本想提出绍筝尚未行入门之礼的事,可师父既然要闭关,总不好因为这等小事惊扰了他老人家,也只好暂且压下。她于是道:“筝儿初入峥云,连本派的心法还没学上半句,如何能去凶险之地?而且,弟子亦要静下心思调|教徒弟,恐怕这一遭是去不成了。” 淮阳子沉吟道:“既如此,这一趟蓬莱阁之行就由楚舆带着阿瑶和虎子两个年轻弟子去吧,明威留在峥云协助你大师伯和三师叔处置派中日常事务。” 楚舆呆住,他没想到算计来算计去,师父竟然把这苦差事推到了自己的头上,果然自己是最不招人疼的徒弟吗? 老头子闭关了,老大挑起了大梁,老四一退六二五,连平常不问世事的老三都跳了出来。万一这帮人趁着自己不在派中另立门户了呢?明威那小子嘛,又是个偶尔没脑子的,基本指不上。 他越想越慌,急道:“师父!三师弟素来不问俗事,论起协助师兄处置日常事务,自然没有弟子得心应手。而且,虎子性子单纯,瑶儿又是女孩子……您看?” 淮阳子想了想,“也罢!印玺啊,你带着瑶儿和小四儿新收的徒弟走这一遭吧!” “师父!”道松和慕清玄同时惊道。 “就这样安排吧!再不必多言了”淮阳子不耐道。 阮瑶却甜甜道:“孙儿遵命!” 绍筝其实也挺无奈的。她刚入峥云,人还都没认全呢,掌门就让她跟着两个堪称陌生的人远赴东海。她不忐忑才怪! 只是,这些她俱都忍下了。她两世为人,外表虽然是个半大孩子,但她的心性却是成熟的。她已觉察出峥云派并非外人所见的简单,师父很多时候也颇多无奈。她实不愿为了自己这点子小事去聒噪师父。 何况,临行前慕清玄,包括道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将她可能遇到的问题恨不得一股脑地全塞进她的脑袋里。慕清玄甚至单独找印玺谈了半个时辰。 绍筝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但她相信,其中必然包括师父托付印玺好生关照自己。至于师父为什么不亲去蓬莱阁,绍筝相信必有她的缘故。 在这异世中,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目无亲,还有师父和大师伯道松这般待她,她也该知足了不是吗?此一趟,权作了解这个世道吧!绍筝想。 一路无话。 却也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绍筝感到窘然,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 三师伯印玺不爱说话,能不说话绝不开口。绍筝看得出,他骨子里并非冷漠之人。与他的寡言截然相反的,阮瑶师姐则是话多的略显絮叨。她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一路上安排饮食、打尖、住宿,很是尽心,对绍筝这个“小孩子”师妹也颇为照顾。 可是,绍筝分明能够感觉得到阮师姐对待三师伯格外不同。也许她觉得绍筝还是个孩子,并不懂那些,但绍筝早已从她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她对于印玺的情意。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印玺始终淡淡的,待她就像对所有人一般淡漠。 这一日到了龙口镇,再往前行就是蓬莱地界了。 傍晚时分,三人决定在镇上休息一晚,明日早起直奔蓬莱阁。 寻了间镇上最大的客栈,依旧是老规矩,由阮瑶出面去订客房。 龙口镇是南梁朝在东方的第一大交通要道,东海上做船运买卖的客商往来频繁,镇上的客栈每每爆满。幸好今日客少,阮瑶定了两间房并没费什么周折。 “小师妹,你同我住一间!印……三师叔一间!”店小二在前方引路,阮瑶朝绍筝挥了挥手中的号牌,却在不经意间同印玺目光相撞的时候没出息地晕红了脸。 绍筝:“……” 印玺倒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阮瑶的脸更红了。 “哟!几位爷,您打尖还是住店啊?”又有新客人到,店家热情地招呼着。 绍筝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为首的,是一名青年男子,青衫,束发,面容清俊…… 绍筝在看到那男子的脸时,心头莫名地划过不舒服。 那青衫男子似有所觉,亦仰脸向楼梯上看过来。见到绍筝的一瞬,他的双眼不由得眯了眯,目光中露出一抹深邃来。 他自有随行的侍从去打理住店事宜,这点儿琐事不用他操心。此刻,令他困惑的,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那双眼睛,以及她周身散发的气息,为什么这般熟悉? 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两个人彼此对视,俱都从对方的神色中查知到了同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第64章 恶鬼 “有人吗?” “有——人——吗——” 空荡荡,黑漆漆的,绍筝不知道这是哪里,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就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她壮着胆子扬声问了一嗓子,回答她的,只有空旷、虚无的回声。 因着这回声,她脚下的步子才敢迈大了些—— 这是一处空旷的所在,即使她拉大了脚步也不至于撞到什么。 她心里这样想着,那份对于未知的恐惧与孤寂似乎也消弱了一些,倒是有几分无法言状的熟悉感泛了上来。 入目处,依旧是无边的黑暗。这让绍筝的心头有一丝烦躁。 怎么没有光亮? 该有光! 她脑中刚刚划过这个念头,倏地前方竟真的涌起一点光亮来。紧接着,光亮由一点化作两点,又化作一簇、两簇…… 不是灯烛光、火把光,更不是日光、月光。那光深幽幽的,泛着青莹莹的颜色,像是……像是坟地里的磷火? 绍筝不由得一抖,脚步顿了顿。 此刻,她应该是害怕的,可她并不,她觉得那青莹莹的光亮透着某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来自她自己灵魂深处不可言说的阴霾心思。 她抿了抿唇,思索着要不要靠近去探查个究竟。 恰在此时,那青莹色徐徐蔓延开来,竟然围成了一扇门的模样。黝黑的大门散发出氤氲的青芒,摇摇荡荡的穿透了她的肌肤,她的骨髓,直入她的神魂,有一个沉郁的、辨不出男女老幼的声音勾着她—— “来吧!进来吧……” 绍筝的心脏抽紧了,“要……进去吗?” “为什么不呢?”那沉郁的声音继续勾着她,“难道你不想进来吗?” 进去!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绍筝魔魇了一般,拖着两条腿,来到黝黑的大门前。 抬掌。 就在将将要碰到门的一瞬,她犹豫了。 在犹豫什么?她问自己。 不想弄清楚里面的到底是什么吗?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吗?难道糊里糊涂地落到这异世中,还要糊里糊涂地过一生? “当然不要!”奇怪的是,门内的青芒似乎能探查到她的内心戏。 “我若是你,绝不会放过任何和自己身世有关的蛛丝马迹。更不会放过任何提升修为的机会!” 青芒的声音抛开了之前的沉郁,代之以急切的口气:“快点儿!快推开这扇门!你会满意你所看到的!” 那声音似乎来自飘渺苍茫的寰宇,又似乎只是来自绍筝的身体内。她再没了犹豫,掌心按上了黑门—— 阴森森,彻骨的寒意从她的手掌中传递而来,像是来自地狱之深极寒处。绍筝感到不适,轻蹙眉头,身体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抵抗。 一线青芒,和一丛火红,就在她的掌心中激烈地碰撞—— “喀啦——” 仿佛是鸿蒙初开那一瞬的重现,青芒与火红碰撞之后,便各自逃开,远离对方而去。霎时间,四周不再漆黑一团,所有的景物都现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 远山巍峨,高低起伏,高者直入云霄,低者青翠披绿,雾霭飘渺,仙气萦绕,不似人间所在。 居然有清风徐徐吹拂着,风过处,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说不出的好听。 绍筝怔怔地仰头看着檐下随风轻摆的铜质铃铛,悚然转身,她的身后,是蜿蜿蜒蜒不知通向何处去的小道…… 这地方! 怎么会这样熟悉? 绍筝再回头,惊悸地发现方才自己推开的黑沉大门之上,一匾高横,三个古朴大字錾在其上:北辰阁。 北辰阁? 这名字好生耳熟,倒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绍筝来不及细思,她太想知道这里面藏着的是什么了。她于是曳开步,冲了进去。 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在急速地后退。 无论是精致的灯饰,还是华美的壁画,绍筝都无暇顾及它们。她的神魂被强烈地吸引着,朝着某个注定的地方不知疲倦地迈着双腿。 她并没有感到脚下有台阶的羁绊,也没觉出有紧闭的门的阻挡,被那丝念头牵着拽着,她竟来到了这座建筑的最高、最深、最隐秘的所在。 重重黑索如无尽的藤蔓,缠缚紧了一抹青色的影子。 “你终于来了!哈哈哈……”青色的影子笑得嚣张。 绍筝惶惑地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奇怪的东西。 它不是人。 那么,它是……鬼吗? 突然,那青色的影子像是要证实她心中所想一般,“哗啦哗啦”急促晃动着捆缚着它的黑色锁链。它的力量太大了,以至于锁链都快要不堪重负。 它要出来了?绍筝想。 它出来了会如何?她竟然生出这样的好奇来。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人臂粗细的黑索被寸寸挣断,化作尘埃消逝在虚无的黑暗中。 那青色的影子愈发的嚣张,它狂笑着,嘶吼着向绍筝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绍筝分明看到了一张男子的脸,英俊却也扭曲的脸…… “啊!” 一梦惊起,绍筝蜷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际低落,她却觉得冷,心脏被挤压得痛不欲生。 “小师妹?”阮瑶被她的惊呼声吵醒,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做噩梦了啊?”阮瑶的声音还带着半梦半醒的绵软。 绍筝方醒过神来,原来,只是一个梦。 她心口的疼痛稍缓,映入眼帘的是入睡前的客房,身旁是阮瑶迷糊而关切的脸。梦中的诡异感因着眼前的熟悉而渐渐淡去,还好,只是一个噩梦。 “嗯,做了个噩梦,”绍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师姐。” “唔,别怕……”阮瑶睡眼朦胧地丢下一句话,一翻身,又睡过去了。 绍筝:“……”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一道清冷的月光投射在窗棂之上。离亮天还得几个时辰吧? 绍筝重又躺回去,盯着窗户出神,再没了睡意。 梦中的事,她清醒之后,就记不太清楚了,但那份诡异和来自灵魂深处的惊悸与疼痛,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脑中胡思乱想着,一忽是前世的种种,一忽是在杨家庄时的幼年生活,一忽又是峥云山上的一幕幕情景。思绪万千,她的脑子渐渐被形形\色\色的画面所充斥,有些不堪重负。 “唔……”绍筝闷哼一声,心口突突突跳得厉害。 她下意识地摸去,竟摸到了一片滚烫。 微诧,绍筝忽然忆起自己的颈间还悬着一个不知来路的物事。 她掏出血珀,对着微弱的月光细细打量。 此时的血珀,由暖融融的温度紧紧包裹着,线线血丝若流动般,闪着微弱的光芒。绍筝将它握入掌心中,攥紧。 温润的暖意渐渐弥漫至全身,让幽暗中颇觉孤寂无助的她有了一份倚靠,心里踏实了许多。不管这个物事来自何人,她都要感激那个人。 闭上眼睛,积攒睡意,却无法如愿。只要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跃出一团青黑色,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仿佛一只要生吞了她的恶鬼。 “呼……”绍筝长长吐出一口气,睁眼。 她见识过生死,又身负武功,清醒之后便不会再被恐惧萦绕。可那团青黑色无论怎样都驱散不去。 要睁着眼睛呆躺到天明吗? 绍筝挺无奈的,瞥向窗外,还要很久才能天亮呢! 霍地,窗外现出一团黑影,绍筝惊得睁大了眼—— 恶鬼真的来了? 那只“恶鬼”顺着窗棂爬下,圆滚滚的身子贴服在窗纸外。 咔滋,咔滋…… 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地划着窗纸。 绍筝心中的警铃大作,瞄一眼还在熟睡的阮瑶,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猫着身子,蹑足潜踪,蹭到窗侧。 咔滋,咔滋…… 那东西还在挠着窗纸。 离得近了,绍筝看得清楚了,圆润的小身子,头上有两只尖尖的小耳朵,身后甩着一条不长的尾巴。 绍筝:“……” 小狐狸璇儿一被绍筝拎进室内,就迫不及待地要叫嚷起来,被绍筝一把捂住嘴,以目视榻上安睡的阮瑶。 璇儿的小红眼珠转了转,明了,但随即就被焦急的神色所占据。它张口咬住绍筝的衣袖,低声地呜呜咽咽,似乎有很着急的事儿。 绍筝深觉自己最该学的不是什么高深武功,而是狐语。 她记得,璇儿是被那素衣女子带离峥云山的,似乎璇儿还是那女子的侄女? 如今,璇儿深更半夜地来挠自己的窗户,莫非是那素衣女子出了什么意外? 难道是巫紫衣? 正思索间,璇儿已经等不及蹿出了窗户,从二楼跃了下去。小小的白团子落在地面上,仰着脸,渴盼似的盯着绍筝。 绍筝看了看睡得无知无觉的阮瑶,一咬牙,扯过旁边的外衫,一飘身,也从窗户上跃了下去。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头顶的冰轮投下惨淡的清辉。 绍筝遥遥跟着前面极速奔跑的白团子,脚下不敢松懈分毫。一想到那素衣女子迫人的风华,以及巫紫衣的厉害手段,她心里更觉慌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前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声音,似在争执。 “你我几百年难得一见,非要这么绝情吗?”男子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怨怼。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毫无留情的杀招。 “你倒是听我说一句再动手啊!”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明显气力不济,似在极力地躲闪、调息。 “你做的孽够多了!也该死了!”冰冷至极寒的女子的声音,熟悉亦陌生。 绍筝微怔,这不正是带走璇儿的素衣女子的声音吗? 那么,这个男子是谁?不是巫紫衣出手? 绍筝发足狂奔。 璇儿骤然驻足,盯着眼前一白一青的两抹身影,又转过头,一脸担心地看着绍筝。 眼前是一片空旷地,当中一个着青衫的男子模样的人闪转腾挪,急速躲避着对面女子的攻击。他的身法极快,绍筝自问不逊于自己。 然而那女子的身法更快,而且步步紧逼,寸寸杀招,毫不留情。 即使在峥云山上见识过素衣女子对上巫紫衣的气势,但绍筝绝然想不到,那样仙子一般气度的女子,会有此刻这样讨命修罗似的狠厉。 这男子到底是何人?素衣女子和他有多深的仇恨? “明月!你若杀了我,定会后悔的!”青衣男子跃出圈子,急咳,粗喘个不停。 明月…… 绍筝听得分明。脑中瞬间像有什么炸裂开来,火山爆发般的喷涌而出。 素衣女子全然不管,双掌一摆,再攻向青衣男子的要害。 “你杀了我,就别想知道他的下落了!”青衣男子突地吼了一声。 女子陡然住手,满目戒备,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恰在此时,观战的璇儿再也看不下去有人欺负她姑姑,猛地跃起,朝着青衣男子冲了过去。 青衣男子到底修为不浅,听到身侧风声不善,慌忙侧身躲闪。 璇儿扑了个空,落在地面,恶狠狠地盯着他,口中发出愤愤然的“呼噜”声。 却也因着这一扑一躲,绍筝看清了青衣男子的脸—— 是他! 正是他! 就是白日间在客栈楼下与她对视的男子。 森凉的月光照在男子的青衫之上,青莹莹,惨淡淡,就像是坟地里碧青的鬼火…… 噩梦,青影,恶鬼…… 绍筝的脑中一阵眩晕,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间逆流,心脏狂跳,灵台深处瞬间喷涌出漫天遍野的血红色。她只觉得全身发软,喉头一甜—— “噗”的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就在前一瞬,璇儿再次暴起,扑向了青衣男子。这一遭,男子像是用尽了力气,再没能耐躲闪,被璇儿狠狠一口咬在手臂上。 绍筝抢倒在地,视觉中的最后一幕,便是青衣男子踉踉跄跄遁走的背影;而听觉中最后的意识,她听到有人慌乱地惊呼一声—— “绍筝!” 第65章 不懂 “醒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绍筝猛然睁眼。 素白衫子,映着淡橘色的光晕,循着柔婉的身体线条看上去,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玉肤,鸦发,美目流转,专注在自己的脸上,透着殷殷关切。 绍筝胸中一荡,心里莫名地酸热起来。 “前……前辈……”她本想说点儿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觉察出哪里不对劲儿,倏地束口。 “觉得如何?”姬明月急问道,目光落于她胸口的殷红血点上。 “……还好。多谢前辈!”绍筝迟疑一瞬,方道。 她记起自己之前吐血昏了过去,看眼下的情形,该是这位前辈救了自己。可是自己的身体……真的受过伤吗? 受过伤,还是严重至喷血,不该是肝不藏血、五脏六腑都受了损伤吗?至少也得是浑身软绵无力吧?可这会儿她体内冲壮、磅礴的内力,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她伤得太重,这副身躯承受不住,就要爆体而亡了吗? 怎么可能?她又不是不知道内力充沛是什么感觉! “……”绍筝微微侧过脸,瞥一眼对方搭在自己腕脉上葱指。 这位前辈同师父一样,也喜欢给别人切脉,想来也是颇通医术的吧? 绍筝想着,有些难为情。师父毕竟是师父,眼前这个女子对她而言,却基本上算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 绍筝脸颊一烫,慌忙将目光移开去,眼前不争气地萦绕的依旧是那两根柔腻、纤细的玉指,更羞赧,她使劲儿地闭上眼,可那莹白的颜色还是不停地在她的眼前转啊转。 姬明月岂知她脑中的这些小心思?查知绍筝脉相的一刻,姬明月怔了怔,扫了绍筝一眼,又不相信自己似的再次轻扣她的腕脉。 事实证明,她之前查知的并无错。 姬明月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涌上不安来。这孩子得体质特殊她不是不知道,再特殊也不会在狂喷鲜血之后反倒内力激升吧?姬明月活了几百年了,这种事儿,还真是头一遭遇到。 “可有哪里觉得不适?”姬明月凝着绍筝拧着的眉头。 “没……没有!”绍筝惊道,同时睁大的眼睛。 呼……还是睁开眼吧。闭绝了视觉,那两根葱指划在手腕上的热度和细腻的触感,就会格外的强烈。 “没事便好。”姬明月垂下眼,手指离开绍筝的腕脉。 “你到底是因我而吐血,”姬明月重又回复了惯常的冷淡,“怪我没有教导好璇儿,深更半夜扰你至此。若又因我们落下什么病根儿,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 原来,她对我这般好,只是因着愧疚…… 绍筝好不失落。她还以为……以为这绝色女子对自己有些许与众不同呢! 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绍筝一骨碌站起身来,像是不愿,又像是不敢看向姬明月的脸,盯着面前烈烈燃烧的篝火,她冷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劳前辈挂心!就是有事,也怪不到前辈的头上!告辞!” 说罢,她抬步便走。 “你……”姬明月怔住,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 这性子还真…… 她看着绍筝细瘦的背影快步走出栖身的破旧城隍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不管是哪种滋味,都和欢悦沾不上边儿,再炽烈的篝火都无法温暖此刻的她。 “?”璇儿叼着满当当的水袋跑回城隍庙的时候,只见到自家姑姑,绍筝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它甩下水袋,扭头就往门外跑。 “回来!”姬明月低喝一声。 璇儿自来惹不起她,只得驻足,扭过小脑袋,一张人性化的小巴掌脸上皆是愤愤然的表情。 【你又把她撵走了!】 【你怎么同姑姑说话呢!】姬明月眼眸微张,严厉起来。 璇儿不为所动,呲着牙。要不是自己的亲姑姑,它真想一口咬上去。 【你为什么要赶她走!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她?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 少女细瘦的背影又在眼前浮现,显得更加的孤寂可怜。姬明月的胸口一痛。 【你不懂。】她对璇儿说。 【我才不管我懂不懂!你不管她,不理她,我管她!我理她!我去陪着她!】璇儿生平头一遭这样违逆自家姑姑。它一跃而起,调头就跑。 【璇儿!】 姬明月唤不住不顾一切的小狐狸,只得一咬牙,抬掌处紫芒骤起。 璇儿飞奔出不过数丈远,突觉身子一轻,旁边的景物急速地向前掠去,呼呼风声过后,它毛茸茸的小身体重又回到了熟悉的气息中。 “……” 姬明月将它撇在地上,正色。 【你以为你多英雄?闯了祸,还不是得我替你善后!】 小狐狸被摔得屁股痛,心道姑姑好狠的心肠。可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是没少惹祸,姑姑也没少替自己承担。她确实脾气不好还腹黑,对自己倒也是不错的。今晚这事,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看不过那青衫男子和姑姑打斗,唯恐姑姑吃了亏,才循着气味生生扯了绍筝来,以至绍筝受伤吐血。 小狐狸知道自己眼下的修为低,人小力微,这人界又讨厌得很,灵气弱,就算它想快些化形好能像姑姑那样行走方便,也是短时间内做不到的。 顶着这副狐狸幼崽的皮囊,连那些不知深浅的野兽都敢来欺负自己。虽然回回都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这副奶娃娃的模样怎么看也不能和青丘之国公主的身份相匹配啊! 小狐狸深深地嫌弃自己了。 无奈地一撇嘴。 【姑姑你倒是英雄,本来认识的,还装作不认识。】璇儿悻悻的。 姬明月在篝火前默然而坐,垂着头,盯着地上被捏开的丸药蜂蜡,半晌才开口。 【你若真心为她好,就少去扰她。】 【为何?】璇儿着实不懂。 【青丘之国,于她而言,是负担,不是庇护。】 璇儿歪着脑袋,回味着姬明月的话,还是不懂。 【姑姑,那个和你打架的男子是谁?】璇儿禁不住问道。 姬明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凌云门门主,凌天。】 【璇儿,你要记得,以后遇到凌云门的人,躲着些。】 【为何?】 【没有为何,照做就是。】 璇儿又困惑了,她怎么这么不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啊! 月轮渐渐西沉,夜就要过去了。 绍筝并不认得路,她只能凭着感觉和常识往客栈的方向摸。 她记得在燕都见过的城隍庙是建在城北的,若这个异世的建筑规制大体相同,那么她只要向西南方向寻过去,就能回到客栈了。 绍筝极是庆幸自己的记性颇好,不至于路痴成“只认上下左右”,“不认东南西北”,尤其是当她见到白日间进入龙口镇的时候恍惚见过的建筑时,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世间事从来没有纯粹的好,亦没有纯粹的坏,“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向来不会错—— 她疾走了一会儿,路越发的熟悉,后背却一阵紧似一阵的难过起来。 那种难过,与其说是疼,倒不如说是灼热,自她的后心急剧扩散开来的灼热感,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高速地旋转、扩张、缩小,再扩张…… 绍筝觉得自己的整个后背都要被燃着了,热,烫,全身的水分都在迅速地蒸腾、挥发,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一具干尸。偏偏还有一团蓬勃的气息在她的丹田内狂走不止,着魔一般,摸不到门路。 “唔……”绍筝痛苦地单膝拄地,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在空寂的深夜中,她几乎能听到那真切的声音。 我要死了吗? 迷蒙中,绍筝浑浑噩噩地想着。 死了会如何?会不会重入轮回?或者,再回到前世? 如果,能回到前世…… “母后……”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珠。 国破了,家亡了,母后也……不在了。回去?又该回哪里去? 天大地大,何处容我身? 生死一线,平日里深埋在心底的负面情绪强烈地迸发出来。 我不想死!我不甘心!不甘心…… 绍筝一只手死死地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摸向后背—— 她要把那东西,那个让她灼热痛苦不堪的东西,抠出来,扔掉!那样,她一定会好受很多!一定…… 丹田处狂乱的气息,却因为她强烈的求生意志而规矩了许多,徐徐地化作一根若有若无的气线,下转过尾闾,又直直向上,沿着她的脊柱,穿过玉枕,贯入脑际。 滴答—— 滴答—— 天气无常,一团乌云遮月,随即一颗接一颗的雨点砸了下来,打湿了干燥的地面,也打湿了强撑在地面上的绍筝的衣衫。 她却像是无知无觉似的。 此时,若有人走近她,就能看到银芒从她后心的青色布料中透出,光弧隐约勾勒出一个圆状的轮廓,阴阳鱼急速旋转,光华耀目。 只可惜,这样的奇景,即使她本尊,也无缘见到。 雨线渐粗,雨势渐急,涤荡着世间的污秽与血腥,亦润泽、沁凉着浮动的人心。在这场急雨中,绍筝背后的银芒旋转的速度见缓,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殓了明光,黯淡,直到慢慢消散在她的后背肌肤之中。 灼人的热意也徐徐褪去,代之以辛凉的舒适感。仿佛天人相合一般,绍筝体内的气线贯入脑际,重又化作团团气雾,氤氲充盈,如一场知时好雨,飘洒而落。落在了那层护住她灵台的薄膜之上。 因为狂喷鲜血而布满血红的灵台,渐渐地被“气雨”所冲刷,空山新雨,清泉流石。曾经,姬明月或者慕清玄的试探,都没有令绍筝灵台上庇护的薄膜松动分毫。然而,在这场好雨之下,那层薄膜竟似被撼动了一般,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轻轻地振动着。 灵台中心,一朵清丽的雪莲菡萏初绽,淡淡的金色光芒泛了开来。 那会是一朵金色的雪莲吗? 雨不知道何时停的。东方微曦,透出些朦朦胧胧的淡红来。月轮已然西沉,乌云散去,又是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远远的,隐约有早出做工之人的脚步声声。 绍筝霍然睁眼,脑中竟然清明无比。她一骨碌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衫。地上有大大小小的积雨的水坑,可她的衣衫上竟是干爽的。 她愕然,跳起来,借着微光检视自身,发现连之前吐血时溅在衣襟前的血点都淡了许多。 这是……什么状况?衣衫自己烘干了?难道雨不够大? 再小的雨也不至于打湿的衣衫这么快就自行干了的吧? 要不是襟前的黯淡血点和此刻身处街上为证,绍筝真要怀疑夜间的经历只是她的一个梦了。 还有,这股子越发精纯的内力是怎么回事? 罢了,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赶紧回客栈去,不能让三师伯和阮师姐他们生疑。至于其他的…… 绍筝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挥去了关于姬明月的脸,和那些伤人的话。 摸近客栈大门,见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店家和众客人似乎都没起床呢,绍筝暗舒一口气。 她打算转到侧面,觑准二楼自己和阮瑶居住的房间,翻窗而进,再假装入睡。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哪儿去?” 这一声,不亚于晴天霹雳,将绍筝钉在了原地。 黑暗之中,转出来一个身影,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第66章 腹黑 “三……三师伯?”绍筝圆着嘴,呆呆地看着从黑暗中转出来的蓝衫青年。 印玺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夜半三更的,怎么不在屋里好生睡觉?” 雨后清新的气息漾在凌晨时分的空气中,沁凉凉的,令人头脑为之清明。这个面色苍白的寡言男子,之前每每开口总是在自己或是师父受到威胁的时候,绍筝因此对他颇有几分好感。这个人虽然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但绍筝相信他心中对于善恶自有分较,亦知道他不会难为了自己。 想及此,绍筝的心神定了定,“回三师伯,昨日夜间弟子惊醒,见窗外有一个黑影,疑是歹人,就追了去。” 这话也并非全然是谎话,窗外的黑影倒是真的,有歹人也是真的。 印玺挑眉:“然后呢?” “然后弟子一直追到了城外……” “交手了?”印玺抢问道。 绍筝摇头:“没有。那人的修为、身法速度都在弟子之上。” 印玺淡道:“怪道小师妹临行前嘱我多照拂你,原来因为你是个急性子。也不弄清楚会不会吃亏,就一门心思地追去。” 绍筝:“……” 印玺轻笑:“小姑娘身法倒快。可看清那人的长相了?” 绍筝再摇头。 印玺幽幽道:“身法挺快,眼力却差些。” 绍筝脸一红。她实在是不惯说谎,幸亏天色尚暗,不然这张微烫的脸也能把她出卖了。 “回去补觉吧。”印玺说罢,自顾自踱回客栈了。 绍筝盯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这就问完了?她还以为三师伯还要追问下去呢! 她隐约觉得三师伯似乎看出了什么,却又不敢十分确定,只得忐忑地溜回了房间。 说起来,还是阮师姐更让人省心。绍筝觑一眼依旧睡得香甜的阮瑶,暗想。 她蹑手蹑脚地除了外衫和鞋子,又小心地把室内布置成昨晚入睡前的模样,之后,才轻身钻进了被窝。 “呼……”总算安生下来了,绍筝长出一口气。 回想昨夜的种种,她的心绪仍是难以平复。 舌尖上、唇齿间,有一股苦却醇香的滋味蔓延开来。苦的是药之苦,醇香却亦是药之香。 绍筝两世为人,记忆中却从没尝过这种滋味的药。 她闭上眼睛,咂摸咂摸滋味,确是药味无疑。突的想起了在城隍庙中对那素衣女子发脾气时,不经意间瞥见的地上被捏碎的包蜡碎末。 应该就是她,喂自己吃了药吧?看她的架势气度,带在身边的丸药也定然是疗伤的圣品。 自己却还对她发脾气,的确是……不应该。 绍筝后悔了。可一想到那素衣女子对自己的疏离冷淡,又大觉心躁。 罢了! 绍筝在榻上翻了个身,心道等到何时重逢时,再向她道个歉吧。眼下,这具身体的种种怪异,才是最该令她担心的。 没来由的内力激增,让人心惊肉跳的身体暴长,以及灵台深处无法解释的重重幻化……这些无不让她在心悸之余更满怀好奇与期待—— 如果她的身体真较普通人奇异,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机会拥有高深的修为?那么,报仇、破碎虚空、重返上一世什么的,就会更容易一些吧? 就算是刚刚从生死一线上挣扎出活命,她还是无法对自己的身世和前生的枉死放弃执念。 人之一生,终究难免一死,何不拼上一条性命活个清楚明白呢? 绍筝这般想着,深觉这辈子算是有了奔头儿,遂凝心敛神,渐渐沉入了冥想修行之中,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绍筝被阮瑶叫醒了,说是得早些起,还要赶路。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了。绍筝起身束发,穿了外衫,又盥洗一番,竟不觉得困倦,反倒挺有精神头。难道是修为又精进了?她心中暗喜,随着阮瑶下了楼。 一楼,印玺早已经安坐吃早点了。 “三师伯早!”绍筝没忘了礼数。 “师叔……早!”阮瑶照旧是红着脸和印玺打招呼,只不过“三师叔”的“三”字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去。 印玺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示意二人坐下用早点。 简简单单的包子、米粥、小菜,三个人吃得安安静静,如果不算上阮瑶偶尔因紧张而掉了筷子、磕了碗沿儿的话。不过,她这副样子,绍筝早就见怪不怪了,她猜印玺也早就免疫了。 住店的客人此时也都陆陆续续地下楼用餐。绍筝前世也在江湖上行走过,知道饭馆、客栈等地是最容易探听消息的,她一边状若无事地往嘴里填食物,一边凝神竖耳细听周围人的话语。 这一听,果然还是有收获的。 原来,前些日子东海上“出了事”,沿海一线都被官府封了航线,众客商做惯了海路买卖的,因此折损极大,却又惹不起官家,只得打掉牙齿和血吞,大多都去寻找别的商机,只有少数还抱着观望态度在东海周边转悠。 难怪这家龙口镇最大的客栈生意这般惨淡。绍筝心道。 印玺和阮瑶显然也听到了众客商的抱怨和议论,三个人对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所谓东海上“出了事”,八成和蓬莱阁脱不开干系。 只是,如今官府封了各地的船口,禁止出海,蓬莱阁又远在海岛之上,没有大船只,他们又怎么能知道究竟呢? 三人不禁犯起愁来。 恰在此时,打楼上走下来三个官差打扮的男子。当先一人,比另外两个的公服要体面、精致些,想来该是官阶较高的。三个人腰间皆佩着官刀,脚下官靴,腆胸迭肚地横行而下。 众客商见此情景,皆闭口噤声,含胸低头只管打量眼前的食物。 三名官差大喇喇地坐在一副空桌椅前,掌柜的不敢得罪,亲自给端了最可口的吃食来。他们也不客气,张口就吃。 绍筝瞧了几眼,复又低头吃自己的东西。她早已经不是前世那个见不得世间任何不平事的大郑长公主。再世为人,她已经懂得如何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不错,这种人依旧会让她心中不快,但她已经在习学着如何将那份心思收敛起来。她连自己的事还没弄明白呢,一屋不扫,又凭何扫天下? “你们在这儿坐着别动,我去看看。” 印玺平静地说完这话,朝三名官差走去的时候,绍筝和阮瑶都怔住了。他要看什么? 尤其是当她们眼见印玺拉过桌旁的条凳坐在三名官差面前的时候,更惊了。他何止是要“看看”,这是要“聊聊”啊! 两个人的心不由得提了上来,绍筝甚至想到这位三师伯会不会两言不合,惹恼了那三个蛮横的,再在这客栈之中大打出手。虽说教训教训那三个人也是挺解气的事儿,不过峥云派到底是名门大派,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和做公的打将起来,总是不好听的。江湖中人大多不惜性命,但没几个乐意招惹上官家人的。 但,她们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初时,三名官差还大声地呵斥印玺,言语极无礼。待印玺不知掏出个什么物事,推到那名头目面前时,那头目登时换了一副表情,变脸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紧接着,三名官差俱都一脸的谄媚相,急欲站起身来,似乎要给印玺施礼。印玺又不知说了句什么,三名官差立时安静坐回,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的。印玺则始终绷着脸,听他们说话。 绍筝不禁暗自啧啧称奇。 待印玺折回的时候,又安静地坐回原处,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端起一碗粥,凉的? 他挑了挑眉角,立时就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被送到他的面前。 “师叔请用!”阮瑶双颊泛红,目光殷殷的,满脸满眼都是崇拜。 印玺:“……” 绍筝又一次觉得自己多余了,尴尬地轻咳一声:“三师伯,您去打听了?” 印玺微微一笑,道:“我们一会儿便出发去蓬莱,蓬莱船口会有海船渡我们去蓬莱阁。” “啊?”绍筝岂料到他不止是打听了,连出海的海船都打点明白了。 “你如何……”如何做到的啊?绍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印玺仍是淡淡地笑,端起粥碗一饮而尽。阮瑶看向他的目光更热切了。 “我说我是峥云派弟子,奉师命出海办事。他们敬仰我峥云派,自然就行个方便了。”印玺放下粥碗,道。 鬼才信! 反正绍筝是不信的。 那三个官差,说不定都没听说过什么“峥云派”,还“敬仰”? 她这位三师伯,果然和师父一样,越是表面上平平淡淡的人,心里面的坏心眼儿越多!绍筝不由得腹诽。 若她师父在,八成会噙着笑对她说:“乖徒儿,那不叫坏心眼儿,那叫‘腹黑’。” 吃罢早点,三人再次上路。 蓬莱城距离龙口镇不远,快马赶路,午饭时分大概就能到。 一路上,三个人快马加鞭,唯恐耽误了行程。印玺也约略叙说了从三名官差口中探听到的消息。 原来,所谓东海上“出事了”果然是蓬莱阁出了命案,且还是灭门的惨案,上上下下百余口就这么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是路过海船上的人觉察出了岛上的异样,报告了官府,这灭门的惨案还不知道何时才被发现呢。 只是,官府知道归知道,却也没个线索。这案子眼下又没有苦主儿,自古“衙门口朝南开”,是以几日下来,海道是封了,案子竟没有半分的头绪。 绍筝听印玺说到蓬莱阁百余口死于非命,不禁喟叹伤怀,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她是最清楚不过的。然而,她更好奇的是,印玺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打探到这种官府中的“绝密”消息的?或者,关窍就在方才印玺给那三名官差看的物事上?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可惜,彼时印玺的身体恰巧挡住了那物事,绍筝没办法看到。 她情知即使问,三师伯也不会实言相告,谁还没点儿秘密呢? 绍筝遂放弃了一探究竟的打算,将心思放在了蓬莱阁惨案本身上。 “三师伯,弟子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绍筝道。 “说来听听。”印玺勒缰,缓下步伐,同绍筝并辔。 绍筝想了想道:“弟子出身山野,很多事没见过,也不懂,只是疑惑蓬莱阁是怎样的门派,出了事竟然能惹得官府连海道都封了。” 印玺闻言,眼中划过一分欣赏,“小姑娘问的确实在理。其实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蓬莱阁江湖名声再盛,也不至于让官府有这样大的动作。” “那就是说……”绍筝眸光一闪,“……有比蓬莱阁被灭门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印玺凝眸,意味深长道:“东海之上,不太平啊!” 突然,骑马随在一旁的阮瑶眉头大皱:“什么味道?” 第67章 懂了 气味? 绍筝听到了阮瑶的抱怨的同时,也抽着鼻子闻了闻。果然,空气之中,若隐若现的有一股子腥涩的气息。 “这是?”她看向印玺,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 印玺拧着眉头,没说话。 绍筝前世也曾游历过沿海一带,此时本想冲口而出“这倒像是海水的味道,可海水的味道没有这么腥”,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她一个“出身山野”的小姑娘,哪里见过什么海水?更别说闻过海水的味道了。 “像是海水的味道,又不是十分像。”印玺方道。他的见识确实称得上广博。 “师叔你懂得真多。”阮瑶无时无刻不在对着印玺发花痴。 不过,下一瞬,她就皱着鼻子嫌弃起那怪异的气味来了:“我小时候听别人说过,大海很美,没想到海水味这么难闻。想来,闻着这味道,什么好景致也没心情看了。” “海水的味道没这么腥,”印玺的目光愈发的幽深,“海上的景致却是极美的。” 阮瑶凝着他俊秀的脸庞,出神,不禁痴然了。 绍筝:“……” “三师伯,这气味是从东面海上飘过来的吗?”绍筝问道。 印玺从意念中恍然惊醒,目光又回复了清明,“不会的。蓬莱城临海,龙口镇却在内陆,若是这气味来自海水,绝不至于飘得这么远。” 这个道理绍筝也懂,所以,是附近有什么变故吗? 印玺勒住缰绳,举目远眺,目光落在寥远处苍茫茫的山峰之上。 “那是泰白山。” 绍筝和阮瑶循声望去。一碧蓝天下,白云缭绕,白皑皑的峰头影影绰绰。 原来这就是泰白山。 绍筝心念一动,觉得眼前的光景似曾相识。好像就在不久前的某个时刻,也有某个人指点着、告诉她某座山的名字,她也这般远远地看着…… “那妖女送给师祖的人参,不就是出自这座山?”阮瑶忽道。所谓“妖女”,自然便是巫紫衣了。 印玺扫她一眼,意味莫名,淡道:“泰白山盛产人参,是天下有名的仙山,传说还曾经有神仙居住在那里。” “神仙?”阮瑶听得好笑,“我瞧着这泰白山也挺稀松平常啊,要是真有神仙居住过,难道都没有仙气的吗?” 一句话戳中了绍筝的心事—— 仙气? 神仙居住……过? “这泰白山的仙气确实非昔日可比,”印玺慨叹道,“巫紫衣说的,或许真有几分道理。” “师叔来过这儿?”阮瑶忍不住追问。 “嗯。”印玺点点头。 阮瑶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心花怒放道:“师叔瞧我的望气功夫不错吧?” 印玺闻言,微微一笑,显然是认同了她。 望气是峥云派弟子的入门功夫,亦是不外传的秘法。绍筝曾经听慕清玄说起过。之所以峥云派注重望气功夫,原因就在于峥云派的心法偏于道家,遵从“生化之道,以气为本”的宗旨,既懂望气,再知道如何引天地灵气为我所用,修为焉有不迅速提升的? 阮瑶拜入峥云派许多年了,武功修为虽然不拔尖,但起码的望气功夫还是懂得的。 三人再度疾驰赶路。 阮瑶几次三番想要探问出印玺的过往,都被印玺不着痕迹地转走了话头儿。绍筝渐渐发现,她这位三师伯并不是冷硬淡漠之人,比如他不会端出长辈的架子来训斥阮瑶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他也不会生硬地拒绝阮瑶的提问,而是选择宕开话题不至让对方难堪。他面对女子时极具谦谦君子的风度,绍筝猜他一定是有着很好的出身和教养,寻常小门小户人家是培养不出来这种气度的。 阮瑶没从印玺的口中探听出想要的答案,却让绍筝有机会听印玺说了一些关于泰白山的故事。 原来,泰白山是东方第一大名山,山顶的积雪经年不化。千百年来,围绕着这座仙山有着许多神奇的传说,尤其是其盛产的人参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命,养活了周边的多少山民,以及山巅的天池。据说,天池之中时有神兽出没;还据说,这神兽是远古时候神仙的坐骑。 至于那神兽长成什么模样,有人说是黑长似蛇形的,也有人说是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鸟。可是鸟怎么会在水里游呢?这就没有人能够回答了。 其实,攀上泰白山采山参也只是少数山民才能做到的事,且山道崎岖、毒蛇野兽出没,已是危险重重,何况登到山巅上去见识什么神兽呢? 或许,也只是愚民愚妇的传言吧?绍筝心想。 蓬莱城的城门就在前方,那阵阵难闻的腥涩气息竟然淡而又淡,渐渐消散了。绍筝暗自称奇。 三个人顺利地入城,及至海边—— 蓝天碧海,浩浩汤汤,微微的海风吹来,裹挟着正午的暖阳,令人心头忍不住振奋起来。 岸边,早有官府设置的禁止出海的围栏;尤其是坞口上,大大小小的船只被紧紧地捆缚在岸上,许多官差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或逡巡查看,更有几名看服色官阶不低的军官在远处指指点点。 印玺寻到了接应之人,三个人顺顺当当地登上了大海船。 绍筝眼见那个军官模样的男子对印玺毕恭毕敬,大海船上还备了全副的船工、水手供他们驱使,对印玺的身份更好奇得心中犹如猫爪抓过一般。 阮瑶则对印玺的安排颇为享受,好像这一切只是为了她一人而准备似的。 军官模样的男子低声嘱咐了船老大几句,船老大的脸色变幻,看向印玺一行的目光再也不是之前的欲言又止,变成了敬畏。 船开了,划破平静的海面,朝着大海的深处驶去。 极远处的断崖之上,青衫男子看着大海船起锚、扬帆、破浪,直到消失于视线之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错开,身形一动不动。 “门主!”一个黑衣男子来到他的身后,抱拳施礼。 “有消息了吗?”青衫男子问道。 “回禀门主,夫人并没有回去。” 青衫男子面色一沉,“她去了哪里?” 黑衣人惭愧垂首:“属下们无能,跟……跟丢了夫人……” 青衫男子的面色愈发的难看,抬手不耐地挥退了黑衣人。 眼前的海水潮涨潮落、奔流不息,千百年不曾改变过,可是紫儿的心已经变了。凌天的眼角迸出一星怒火—— 如果不是那个人,他怎会昏睡了几百年?这一睡,世道变了,凌云门不复曾经的凌云门,紫儿也不再是曾经百依百顺、小鸟依人的模样了。 所以,那个人就该死! 凌天捏紧了拳头,手背上昨夜还鲜血淋漓的伤口,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淡色的兽牙印。气脉充盈,浑身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这令他不禁欣喜。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使不尽的气力,紫儿也罢,凌云门也罢,迟早还是他的! 还有…… 凌天的嘴角突的勾上一抹邪笑,果然是顺风顺水,想谁谁就来吗? 他朝着远处的密林扬声道:“明月,既然来了,躲着做什么?何不出来,你我叙叙旧?” 回答他的,是凌厉的掌风。 凌天笑呵呵地闪开去,正身打量着面前冷若寒霜的女子,嬉笑道:“你瞧你,还是这么个急脾气。你我好歹也是几百年未见的老友了,上次交手,我可是处处留着分寸没舍得对你下狠手啊,你却一上来就想取我的性命。你倒说说,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姬明月看着他,没言语。 凌天被她瞧得心里发毛,笑道:“如何?明月,你总算忆起我们当年的情分了?想当年,你、我、冠禹、紫儿也算是相得的朋友……” “住口!”姬明月冷冰冰地喝住他,“你还有脸面提禹哥的名字?要不是你这无耻小人,禹哥何至于……何至于……” 她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凌天挑眉,摊手道:“这事真怪不到我的头上。要怪,只能怪那些狗屁名门正派!” 他说着,阴测测笑道:“明月,终究你和冠禹不是……你看,只有我懂得你心里的苦……” “你懂得?”姬明月笑得凄凉,“凌天,你存着怎样的心思,当我不知吗?” 凌天闻言,心头一紧,面上却堆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晓得我的心思。明月,这许多年来,我对你的一颗真心,从没有些微的改变,天地可鉴!” “你给我住口!别来恶心我!”姬明月喝道。 凌天听到“恶心”两个字,脸色发青。 “凌天,你的底细,当我不清楚吗?” “明月,你莫匡我,”凌天嘴硬强撑道,“你倒说说,知道我什么底细?” 姬明月的声音凉森森的:“你是什么来路,你对禹哥存着何等的居心,要我一一说出来吗?” 凌天初时一怔,继而促狭道:“明月,冠禹竟然什么事都同你说,你们还真是亲密无间啊!” 姬明月登时涨红了面庞,紧咬银牙:“你这杂碎!我就早该结果了你的性命!” 说罢,双掌一摆,紫气蒸腾,整个人氤氲其中,夺命的美艳修罗一般。 凌天瞧得心惊肉跳,暗忖自己此时的修为绝不是这女子的对手,手下的喽啰都不够给对方喂招的。今日还不及昨夜,也没个杨绍筝跳出来横插一杠,形势实在是不妙得很。 他脑中灵光一闪,呵呵笑道:“明月,我昨夜便说过,你若伤了我,关于你的禹哥哥的事,你可就半分都没法子知道了!你既已不记挂他,来来来!尽管朝这儿招呼!” 凌天说着,竟挺了挺胸膛。 姬明月反倒迟疑了,“你想哄骗我,保住你的性命吗?” “信不信在于你!” “昏睡了五百年的人,能知道什么?”姬明月斥道。 “明月,你怎么忘了我的‘底细’了?”凌天刻意咬重那两个字。 姬明月娇躯一震,上上下下打量他几个来回,眸子中紫芒耀动,半晌方沉声道:“我懂了。” 凌天撇唇:“这么快便懂了?明月你果然聪明得紧。” 姬明月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扭过脸去,凝着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帆影的海面。 “你走吧!从今以后,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凌天呆住。他知道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可随之而失去的,却是更多。 “明月……你……” 姬明月再不理会他,一抹孤寂的素色背影,一步步朝着海边走去。 第68章 紫芒 万里无云,碧波荡漾。 绍筝头一遭坐船出海,也觉得分外新鲜,即使她性子再内敛,也扛不过初来乍到的好奇。船上的一桅一帆、海上的一水一波都令她眼睛不够用地看。阮瑶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她是北人,又久在峥云山中,何曾见识过海景、吹过海风? 船方驶出不到一刻钟,阮瑶的兴奋劲儿就再也掩不住了。 “看!鱼!师叔,大鱼!” 印玺:“……” 船上的众船工汉子久在海上漂泊,见惯的女子也不过是自家粗手粗脚的婆娘,难得有机会看到这么细皮嫩肉、模样又娇美的小娘子,都憨笑着忍不住多撇了两眼,却被船老大一眼横过去,再不敢造次了。 “师叔!快看那座山!”阮瑶指着远处的一脉,贴着海岸由陡峭而平缓。 “那山脉看着好眼熟!”阮瑶又道。 印玺扫一眼她灵动的脸,不着痕迹地瞥开脸去,淡淡道:“那是泰白山的余脉。” “泰白山!竟绵延至此!像是一直伸到海里面去了……”阮瑶喟叹。 绍筝心念一动,也不禁远远打量起那溜泰白余脉来。 “贵人有见识!曾来蓬莱出过海?”一旁的船老大凑了过来。 印玺闻言,微微一笑,没言语。 船老大也不恼,赔笑又道:“贵人恐怕是都中来的吧,不知道咱们这儿的变故。” 印玺眉角一飘,道:“此话怎讲?” 船老大被他眼中不经意间透出的威仪所慑,不自然地搓了搓手:“嘿!贵人别嫌小人说话直性,如今蓬莱一线海禁,想必您也是知道的。咱不知道您要去那岛上做什么,可那岛上是真邪性啊!咱们虽是做海面上营生的,也不能为了营生,连性命都不要了啊!” 绍筝留神细听船老大的话,心道那蓬莱阁果然有门道。 却见印玺自怀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递给船老大,道:“我知道你们跑这一趟,是担着性命的,不白了你们的!” 船老大矮壮的身躯一抖,吓得后退半步,满脸堆笑道:“贵人别拿咱玩笑!您是何等身份,小人又是什么身份?又有王将军的吩咐,小人哪敢收了您的银子?这不是要小人的命吗!” 原来是银票。绍筝明了,再一瞥银票上的数目,吓!三师伯真有钱! 印玺已经把银票拍到了船老大的怀里,“知道你们担着性命。海禁没营生做,日子也艰难。这点儿银子,拿去和兄弟们买酒喝,也算我们没白耽误你们一回。” 船老大初时惊恐,渐渐表情变成了感激,抱拳拜道:“贵人不光体面,更是个体贴人,知道疼咱们!兄弟们,还不快谢过贵人赏银子?” 众船工连声称谢。 绍筝猜想这船老大该是平日里同官府走得颇近的,又是惯熟蓬莱海路的,是以,那名姓王的将军才放心把印玺这位“贵人”托付给他。 船老大起初该是对三人颇为敬畏,不敢得罪,但一见印玺是个极大方的人,忍不住话匣子就打开了。 “您别怪咱多嘴,那岛上还真挺……瘆人的。” “你去过?”印玺道。 “可不前几日路过嘛!”船老大一拍大腿,“雾气昭昭,阴森森的,远远瞧着都竖寒毛。” “没见着人?” “人?嘿!那岛上的人不都死没了吗?哪有人?有鬼还差不多!”船老大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您别说,咱好像还真看到断胳膊断腿了……” 阮瑶闻言,身躯下意识地一抖。 印玺回头看她一眼,转过去又问道:“真有死尸?” 船老大“咝咝”地嘬牙:“死了那么多人,又没个收尸的,没死尸才怪!而且啊……” “而且什么?”阮瑶尖着嗓子颤声问。 船老大撇撇嘴道:“姑娘,你可别怪咱吓唬你啊!” 阮瑶一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还是忍不住细问。 船老大只好道:“咱当时好像闻到什么味了。” “味?尸……尸体味……吗?” “也不像,”船老大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倒像是海水味,不过比海水味难闻,更腥更涩。” 绍筝闻言,不禁同印玺对视一眼,两个人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某种默契。 “泰……泰白山那……那味……”阮瑶的脸上满是惊恐。 雾气愈厚,前方的路都快要看不清楚了,船上人彼此的面目也模糊起来。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莫名的气味,徐徐散开来,腥涩气浓了几分。 船老大大声道:“贵人!前面就是浅滩了,船靠不近,您看……” “这是蓬莱阁岛?”印玺疑道。 “没错!”船老大应道,“贵人放心,这条海路咱跑了二十几年了,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印玺这才放心,回头吩咐道:“小姑娘和阮师侄在这里等着我,多则一个时辰,少则两刻钟,我必回来。” 他说着,擎佩剑在手,就要跃身下船。 “三师伯!我们三人一同来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绍筝急道。 “就是啊!”阮瑶也急,忍不住又添上一句,“我们怎么放心?” “你们一个是胆小的,一个是勉强会点儿拳脚功夫的小丫头,跟着岂不拖累我?”印玺说罢,已经跃下船舷。 绍筝和阮瑶彼此对视,阮瑶抢先翻下,紧追印玺而去。 绍筝落后一步,转头对船老大道:“大叔,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可别丢下我们不管啊!” “嘿!小姑娘你说啥呢!连你个小孩子都知道义气,咱要是不讲义气,还是人不?” 绍筝这才放心跃下。 “你们怎么跟来了?”印玺犯愁道。大雾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语气已露出忧虑来。 “三师伯,我们是同伴啊!”绍筝道,“一路上,都是同进的,这会儿怎么能丢下彼此?” “对!我们是同伴!”阮瑶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同时攥紧了手中长剑的剑柄。 印玺迟疑一瞬,道:“好!我们是同伴,该彼此照应。不过,你们二人,一定要紧随在我身后,不可逞强!” “好。”二人应道。 印玺为首,后面紧跟着绍筝和阮瑶,三个人警惕小心地一尺一尺顺着浅滩摸进大雾中。原以为越靠近蓬莱岛中心雾气越浓,谁料潜行了百余丈,雾气竟然渐渐淡了。再往前走,一切景物居然清晰无碍。 可正是这份清晰无碍,让人更觉悚然—— 曾经的蓬莱阁,也是百年的名门大派,经过几代掌门的经营打理,亭台楼阁建了无数,远近船只路过,就能见识到岛上胜似天宫的美景,人称化外福地。然而如今,亭台楼阁都变成了断壁残垣,石凳、石桌皆化作齑粉,名宿题就的匾额也都断做了几节,掩埋在了尘土之下。就连岛上郁郁葱葱的灌木、草树,都像是曾被飓风刮过,折的折、碎的碎,好不凄惨。 最悸人的还不是这个—— 既说被灭门,更有过往的船只见识过死人的惨状,那么,那些死尸,都去了哪儿? 三个人一路走来,可是连半条胳膊、半条腿都没见到过…… 想及此,绍筝只觉得脖颈后嘶嘶地冒凉风。 “师叔,这……”阮瑶面无血色,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高声一点点就会惊扰了暗处不知名的怪物扑出来生吞活剥了他们的样子。 “有蹊跷。”印玺咬着牙,捏着佩剑,警惕地向四外圈查探。他活了二十几岁,大风大浪也没少经历过,似眼前这般的凶险诡异却是头一遭见识,也不觉头皮发麻。 “三师伯,”绍筝壮着胆子道,“会不会是哪里出岔了?也许蓬莱阁根本就没被灭门,只是被不知名的势力突袭,毁了门派,人都逃走了?” “可是,船老大不是说他看到有断胳膊断腿了吗?何况,连官府都禁海了……”阮瑶道。 “也许是因为别的事呢,官府或许只是拿这个当借口,”绍筝道,“咱们进岛的时候,那么大的雾,师姐也看到了。那船老大又不会高深武功,连咱们都没法子透过浓雾看到岛内的情况,何况他呢!” “小师妹你说得有道理,”阮瑶长舒一口气,似乎轻松了很多,“幸亏是没断胳膊断腿、尸体什么的,不然吓死人了!” 印玺在一旁四周观望,并没参与二人的对话。他突的扬声高喝一声:“什么人!” 绍筝和阮瑶惊了一跳,慌忙四顾,哪里有半个人影? “师叔,怎……怎么了?” “有人在窥视我们,”印玺沉着脸,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一个白影朝着那边儿逃走了。” 他手指远方一丛密密匝匝的倒树。 “那我们?”绍筝问。 印玺扫过二人,终道:“此人说不定与蓬莱阁之事有牵连,我们去看看!你们二人跟住我!” 三人翻过横七竖八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拨开重重枝叶,眼前现出一条弯弯扭扭的窄路。这条路还真是窄且扭曲,也不知是怎么铺就出来的。沿着窄路,地势见陡,高高低低的不平,抬眼望去,依稀一条山脉就在眼前,瞧着眼熟。 泰白山! 这是在海船上远远望见的泰白山余脉?竟与蓬莱阁岛相连? 三人都很惊异,越发觉得这座“东方第一仙山”不同寻常。 再往前,路到了尽头,山势尽都陡上来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横在眼前。 “此处没有别的路,那白影定然是逃到洞里去了。”绍筝道。 印玺认同地点头,取出随身的火折子,就地掰下三根手腕粗细的树枝,点燃做三个火把,并将其中两个交给二人。 “跟紧了我,”他一眼瞥见绍筝空着的另一只手,道,“小姑娘没有称手的兵刃?” 绍筝朝他笑笑:“三师伯放心,我脚底抹油,逃得快。” 印玺也笑:“若有危险,什么都别管,只管跑。” 阮瑶被他二人的笑容所感染,心情也不由得轻松半分,长剑出鞘,紧随印玺进入洞中。 山洞内,除了被火光照耀到的地方,皆黑漆漆的一片,同普通山洞并无分别。不知从何处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想是洞中某处有活水经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息。绍筝不禁联想到峥云山的那处山洞,脑中霍的浮现出一抹场景—— 高柱上硕大的夜明珠泛着晕黄的、温暖的光,非金非玉的床榻,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下的边缘处錾着……錾着什么来着? “啊!” 阮瑶的惊呼声打碎了她的思绪,那抹场景登时化作一缕缕细丝,消逝在她的灵台深处。 同样是手中火把映照下看到了惊悚的一幕,印玺要淡定得多。他蹲下|身,放下佩剑,一手擎着火把,一手翻开死尸的袖口,衣袖上的徽记赫然。 “是蓬莱阁的弟子。”印玺肯定道。 “真……真的是啊!”阮瑶使劲儿别开脸,不让自己去注意死尸已经缺少了的左腿,以及那张血肉模糊、看不出五官的脸。 “多大的仇怨,死都死了,还要毁人尸首。”绍筝咬牙道。 “小姑娘胆子倒大,”印玺赞她一句,接着又蹲下|身,“看创口不似人为。” 绍筝脸一红,朝印玺指点的地方看去。果然,那人的左腿断折处伤口参差不齐,倒像是被野兽生生咬断的。绍筝不禁心生寒意。 “有……野兽吗?” “恐怕没那么简单。”印玺重拎起佩剑,一步缓似一步地朝前走,边低声吩咐,“一会儿如有异状,你们俩什么都别管,马上往洞口跑!” 两个人更紧张了。 越往深处走,零零碎碎的尸体越多,且鲜有完整的,缺胳膊少腿的,断头少身子的,直到血淋淋泛着腥臭味的内脏,令人几欲作呕。 阮瑶已经扶着山壁干呕了好几次了,绍筝的喉咙里也极不舒服。 印玺驻足,苍白着脸道:“不能再往里走了,此地恐怕……” 话音未落,三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噗噗噗”的三声连续闷响,三支火把接连熄灭。紧接着,一道紫芒呼啸闪过,重重击在山洞的石壁上,“喀啦啦”震响,石壁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碎屑从三个人容身之侧掉落下来,腾起呛人的灰土味。 “快跑!危险!”印玺暴喝,不顾一切地往洞口方向推搡着绍筝和呆住的阮瑶。两个人机械地甩开脚步往外跑。 幸好,追命的危险没有第二次出现。三个人顺利地从洞中逃了出来。 “师叔,我们眼下怎么办?”阮瑶惊魂未定,不得主意。 “此地不宜久留,暗处的东西我们连是人是兽都不知道。”印玺想及洞中的一幕幕血腥,也是心有余悸。 “有一点可以确定,蓬莱阁被莫名的势力绞杀了,洞中的蓬莱阁弟子尸首就是明证。如此,我们暂回峥云山,再做计较。”印玺说罢,不敢迟疑,带着二人往泊在浅滩边的海船处奔。 绍筝脑中还记挂着山洞深处那一幕:一道紫芒,重重的一击……紫芒…… 她随着跑了一会儿,突的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印玺诧异。 “三师伯,阮师姐,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说完,她也不管二人如何反应,转身就顺原路跑回。 山路狭窄崎岖,绍筝的心里更急,只觉得这条路怎么会这么漫长? 终于,那黑黝黝的山洞就在眼前—— 绍筝的心脏揪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她看到,山洞中跌跌撞撞地出来一抹素白的身影,踉跄着向前跌倒,眼瞧着便要摔在地上。绍筝紧抢上前,把那个修长单薄的女子拢在了怀中。 女子素裙的前幅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小腹上,赫然一道狰狞的新鲜伤口,还在汩汩地向外涌着血…… 第69章 娇嗔 前辈为什么会从洞中出来?又是谁伤了她? 绍筝的脑中盘旋着这些问题,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含糊分毫,她双掌翻飞轮动,以极快的手法点中了姬明月身上的大穴,好歹先止住了她小腹上喷涌不停的鲜血。 “你……”姬明月失血太多,意识有些恍惚,但绍筝的手指拂过她胸口的穴位时还是拼着所剩无几的气力阻着绍筝的动作。 “前辈,你失血太多,我在替你止血。”绍筝忙辩解道。 话一出口,绍筝随即一震—— 曾经,也有这样一幅情景,在杨家庄的后山中,她寻到了那被群狼攻击受了重伤的狐仙,一人一狐合力毙掉群狼之后,她担心那狐仙腹上的重伤…… 绍筝的双眼睁圆,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半边身子浴血的女子,渐渐的,那孤傲、矜持的狐仙模样与这个面无血色的女子重合在了一处。 很快,不放心她一人折回的印玺和阮瑶也赶了回来,见到的正是绍筝怀抱着素衣失血女子的情状。 “她是谁?”印玺问道,目光落在姬明月的素裙上,皱了皱眉。 “这位前辈曾经救过我的命,”绍筝忙抢先道,又补上一句,“她不是坏人。” 印玺怎会轻信一个“半大孩子”的片面之词?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绍筝怀中虚弱无力的姬明月:“请问阁下何人?” 蓬莱阁岛孤悬海上,又是刚刚遭逢了一场惨事,这个不知姓名的陌生女子突然出现,他焉能不防?何况,这女子身上的衣裙,分明同他之前瞥见的白色人影依稀相近。 姬明月没理会他的问题,她挣出绍筝的怀抱,也不管绍筝如何反应,摇晃两下,倔强地撑住身体,声音苍白着,一如她此时的面色:“此地凶险,劝诸位尽快离开。” 印玺不为所动,冷颜道:“焉知阁下就不是歹人?” “三师伯……”绍筝颇觉尴尬,更不由得担心姬明月的伤势。她方才粗略查看过,那道伤口不浅,若任由这位前辈走了,只怕…… “言尽于此!”姬明月说罢,按住小腹转身便走。 “前辈!你不能……” 绍筝话音未落,姬明月闷哼一声,跌倒在地,鲜血登时顺着指缝溢出。 绍筝紧跑上前,慌忙掏出临行前慕清玄给她应急的疗伤药丸,要塞进姬明月的口中。 姬明月性子倔强,忍着透骨的痛意撇过头去,“我有伤药……唔……” 动作牵动身上伤口,饶是她骄傲,也忍不住痛哼出声。 这女子高傲的性子,自从昔日杨家庄初见时绍筝就领教过了。性命攸关,绍筝由不得她任性,硬是把药丸喂入她的口中,手掌拂过她的喉部。 “咕噜”,药丸就这么被吞下肚去。 “你……咳咳!”姬明月怒视她。药丸入肚,暖意融融的气息顺着食管、胃部缓缓灌入丹田,那是峥云派的疗伤灵药在熨拂她的内伤。 绍筝不敢看姬明月的眼睛,自顾自地再点她的止血穴位,又轻拍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姬明月:“……” “师叔,她们……”阮瑶看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欲言又止。 印玺抱臂,一脸玩味地看着绍筝熟练的点穴手法,以及姬明月的反应,半晌方道:“此地不宜久留,都回船上去。” “妖怪!妖怪啊!” 快到泊船的浅滩前的时候,薄雾中传来几个男子的惊叫声。绍筝辨出其中一个是船老大的声音。 有……妖怪? 她搀扶着姬明月,惊诧地看向印玺。 印玺也是一凛,不动声色地抽出佩剑,当先轻着脚步朝泊船处靠近。 不知何时,岛上的雾气渐渐地淡了,眼前的景物也清晰了几分。遥遥可见几个船工汉子正在甲板上没头苍蝇般的狂跑,船老大则抄了一根木棍在空气中乱舞。 哪里有什么妖怪? 绍筝困惑地看向阮瑶,阮瑶也是一脸的莫名。 却听姬明月突的清啸一声,倒把绍筝吓了一跳。 姬明月伤重无力,本就倚着绍筝前行,这一声她又动了内力,顿时四肢一虚,便要软了下去。绍筝身有所感,下意识地圈过手臂固住她的身体,谁承想,这一箍,两个人俱都红了脸。 绍筝被火烫着一般,从姬明月柔软的胸侧迅速地移开手去,只觉世间最尴尬之事莫过于此,她的手都不知道该放于何处了。 姬明月:“……”若非浑身无力,她极想一把推开对方。 正尴尬无状间,随着姬明月的那声清啸,船甲板上安静下来,消散的薄雾中,一点白团风驰电掣般地跑过来。跑到姬明月的面前,尤其是看到姬明月被鲜血染透的素裙,那小白团子急得上蹿下跳,嘴里面“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果然是璇儿! 绍筝心中欢喜。 璇儿也看到了她,慌乱之余也安心了几分,跳上绍筝的肩头,用毛茸茸的小身子使劲儿蹭绍筝的脸颊。绍筝吃痒,呵笑着躲闪。 “你安静些!”姬明月轻斥一声。 璇儿人性化地吐了吐舌头,像是唯恐自己压在绍筝的肩膀上和姑姑一起累坏了她似的,体贴地跳下来,蹭着姬明月的裙摆。 阮瑶头一遭见识这般奇景,不禁啧啧称奇。 印玺则愈发困惑地看着绍筝,眉峰蹙起。。 “贵人!您可回来了!咱们差点儿被这岛上的妖怪吃了!”船老大苦着脸,跟印玺抱怨。 待得看到随在姬明月身侧乖觉的璇儿时,他的脸都白了,“妖……妖怪!” 绍筝不禁暗翻白眼,“这是我朋友。” 众船工闻言,面面相觑。船老大嘴角抽了抽,终究忍不住道:“小姑娘,你……你朋友还真挺……挺特别的……” 璇儿听到“朋友”这个称呼,似乎很满意,欢快地朝绍筝“吱吱”叫了两声。 众船工的脸都青了。 绍筝心道他们少见多怪。她怎知璇儿的灵动顽皮远非普通幼小野兽可比?众船工做惯海上营生的,大海不可测,谁也不知道船行时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是以每每出海,船工们都要焚香祷告海神以求平安。如今到了这么个诡异无人的岛上,又遇到璇儿这么灵巧的小兽,他们不惊恐才怪。 安抚下众船工,印玺命开船返航。 不等他再对姬明月说什么,绍筝抢先开口:“前辈伤得重,伤口得马上清理,弟子这就带她回舱,请三师伯和师姐在这儿等候。” 印玺知道那女子伤在腹上,毕竟男女有别,自己不便入内也是理所当然,可阮瑶是女子,也被拒之门外。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万一是歹人,伤了小姑娘呢?回峥云山怎么跟慕师妹交待? “让阮师侄帮你……” “不必麻烦师姐!弟子一人可以的!”绍筝抢道。说罢,搀着姬明月推门进入船舱,璇儿也随着蹦蹦跳跳地跟了去。 阮瑶看了看印玺绷紧不愉的面孔,再看看姬明月陌生的背影,迈出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船舱内,绍筝掩好门,顺便把尾随进来的璇儿给撵了出去。璇儿“吱吱”叫着,爪子使劲儿挠门,绍筝硬下心肠不予理会。 转过身,发现姬明月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绍筝没来由地紧张,目光飘向一旁,犹自道:“前辈觉得……觉得如何了?” 姬明月鼻中轻哼,嘲道:“用的是你们峥云派的疗伤药,坐的亦是你们峥云派的船,这话,该问你自己才对吧?” “额……”绍筝额角沁上一抹冷汗。 “前辈伤得很重,我不能坐视不理……” “昨夜还走得铿锵决绝,今日又来理我了?”姬明月音声略高,“想理便理,不想理便不理,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待人之道?” 绍筝脑门儿上都渗出了冷汗。 “昨夜是我冒犯了前辈,本想有缘再见向前辈道个歉……”绍筝愧道。 姬明月见她垂着头,模样有些可怜,心头一软,已到嘴边的揶揄又咽了回去。 “你的伤,如何了?”姬明月问道。 绍筝忙摇头,“已经没事了。” 话锋一转,又道:“前辈的伤,可耽误不得。此处无人,前辈放心解衣,我替你清理、包扎伤口。” 姬明月初听她道伤已无碍,微诧,却不料下一句这孩子就让她……解衣,苍白的面孔泛上一晕樱红。 “我的伤没事了,不必包扎。”姬明月别扭地掉过脸去。 诶?前辈,只是包扎个伤口,你娇嗔个什么劲儿? 伤得那么重,绝对耽误不得。 思及此,绍筝也顾不上别的,放倒姬明月在床榻上,边小心地撕扯她身上半幅血红的衣衫,边道:“又不是第一遭给前辈包扎伤口,何必局促?” 姬明月嘴上虽硬撑着,身体早已虚软,绍筝没费什么力气就拉开了她的衣襟。 “你想起什么了?”姬明月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推开绍筝的手臂。 绍筝一愣,“想起什么?前辈瞒我瞒得苦,明明在杨家庄后山我们共同御过敌,前辈还指点过我功夫,几次见面,倒当我是陌生人一般!” 绍筝抱怨着,手中的动作却是未停。姬明月只觉得被自己的血粘在肌肤上的衣衫被对方小心地剥开,没有预想中的撕痛,显然这人是用了千万分的小心,心内便是一软。 “前辈还答应我,再见面时就化形给我看,”绍筝犹抱怨着,像曾受过极不公平的待遇,“我是见了前辈化形的模样了,却不知道前辈便是当日的那位!” 傻子!你早就见过我化形了,只是你已经不记得。如此,也好…… 姬明月默默叹息,抿着嘴唇,轻轻闭上了眼睛。 绍筝剥净姬明月腹间的衣衫,轻手轻脚地掀开浸血的小衣,狰狞的伤口横亘于眼前,她心里登时酸涩难当,眼眶发热。 “蓬莱阁岛的山洞中,那道紫芒是前辈发出的吧?是警示我们快些离开险地吧?前辈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提醒我们危险……你、你还敢说不认得我?” 自己的伤口和周围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凉凉的空气划过,耳边是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姬明月的心脏也仿佛被捏紧了。紧得发痛,痛得她再也无暇顾及小腹上那撕裂的疼。 “你……自作多情了。”姬明月刻意冷着嗓音,她宁可同样的伤再添上几条,也不想听到绍筝哽咽的语声。 绍筝于是不做声了,也不知是被自己吓到了,还是怎么了。姬明月突觉一股强烈的暖意贴着肌肤而来,紧接着,是滚烫而明亮。哪怕她闭着眼,也能真切地感觉到那贴在自己伤口上的耀眼的光芒。 惊悸地张目,瞪大双眼—— 就在不远处,绍筝的指尖上,金色的光芒如寰宇间最亮的星光被聚集在了一处,熨帖在自己狰狞的伤口之上,无比的舒服、温暖,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姬明月铮然起身,顾不得伤口再被撕裂,顾不得绍筝指尖上的金芒转瞬不见。她的声音嘶哑得近乎破碎,攥紧绍筝手腕的手掌抖若筛糠。 第70章 恼羞 “前辈,疼……”绍筝惊呼,嘶嘶地抽着凉气。 要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啊?她的手腕都要被捏碎了。又恐姬明月伤上加伤,绍筝不敢施力震开她箍住自己的手掌。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姬明月咬着牙,一字一顿,不知是因为伤口剧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脸现痛苦。 “我……我是杨绍筝啊!前辈你……”前辈你疯魔了吗? “你怎会……会敛气凝光?”姬明月的语声颤抖,攥紧绍筝手腕的手掌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敛气凝光?那是什么? 连这个词,绍筝都是头一遭听闻。 “前辈,你的伤口!” 姬明月小腹上的伤口,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再度被撕裂,鲜血崩流。 几次三番地挣破,便是小伤也酿成大伤了!绍筝下意识地用手去捂那伤口,沾了一手的血红,方想起来捂是捂不住的,手足无措地去掏伤药。 “别管它!”姬明月喝道,仿佛那伤口中的血不是她的似的。 “怎么了?”舱门外传来印玺焦急的声音,“杨师侄,你还好吧?” 他是听到姬明月语气不善,怕绍筝在里面吃了亏。 “三师伯,我没事。”绍筝忙安抚他道。 又转过头压低声音对姬明月正色道:“前辈,你的伤不是闹着玩的,伤了元气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姬明月不为所动,手掌压着伤口,气若游丝:“你手指上……手指上的金光……是哪儿……哪儿来的?你若不说,我……我便不让你……治伤!” 这份执拗绍筝也是服了。流了那么多血,伤口又那样深,她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什么“敛气凝光”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不顾性命也要问个清楚。 “方才看见你的伤口,我想仔细瞧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指尖发烫,就放出光来。”绍筝如实道,这事儿她自己也奇怪着呢。 然而,姬明月却没有回应她—— 看着眼前已经昏厥过去的女子,绍筝无声地叹息:受了重伤,还能撑这么久,该有多强的意志力?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呢? 敛气凝光吗? 绍筝苦笑着摇了摇头,认命地替姬明月止血、清理伤口、敷药。自己身上的谜团还一重重呢,哪里有心思去猜度别人? 姬明月醒来时,刺骨的痛意已经化作了丝丝缕缕的了,浑身上下清爽得很,再没了血粘在衣衫上的黏腻和那股甜腥味。摇摇荡荡,整个人像是置身于摇篮之中。姬明月知道自己还在航行的船上,那孩子也替自己处置好了伤口。她素性喜洁,一时间很觉宽慰。 可,当她发现自己被子下□□的身体时,登时通红了脸,接着怒意便涌了上来。 “前辈,你醒了?”绍筝喜道。 迎接她的,是姬明月怒气冲冲的脸。 “我的衣衫呢!”她低喝道,那股子慑人的气势并不因声音低而减缓半分。 提及此,绍筝脸一红,“你衣衫上都是血迹,没法穿了……” 见姬明月脸色发青,绍筝忙补上一句:“前辈你别急,我这就去找阮师姐,她应该有换洗的衣衫,我借来……” “我不穿别人的衣衫!”姬明月低吼一声,吓得绍筝定在了原地。 “那……那怎么办?船还没靠岸,又没有成衣铺买衣裳……”绍筝犯愁了。 “我不穿你们人界卖的衣衫!”姬明月又吼,额头上的青筋“蹦蹦”直跳。 “额……”绍筝抹掉脑门儿上的冷汗,心道前辈你不光执拗,还挑食……额,挑衣服。 诶?啥叫“你们人界”?难道前辈你是天上的神仙? “那怎么办?待会儿船靠岸,前辈你又没衣衫穿,难道要……”后面的话,绍筝没敢说出来,因为姬明月狠狠瞪过来的一眼,让她极度怀疑要是自己再敢多说出半个字,对方就会杀了自己泄愤。 “你出去!”姬明月扬手一指舱门,下了逐客令。 绍筝闻言,呆了呆。用完我就撵我吗?这叫卸磨杀驴吗? 姬明月见她愣愣地看向自己,目光似乎落在自己光|裸的肩头上,慌忙缩回手臂,咬牙切齿道:“还不快出去!不许任何人进来!” 绍筝本没多想,姬明月先羞了,绍筝倒不好意思再盯着她了。 她不自然地撇过脸去,压下心中的不快:“前辈你要做什么?” “我要调息。你出去给我护法!”姬明月掩紧被角,命令道。 我欠你的!绍筝腹诽。 不过,姬明月救过她的命,虽然脾气臭点儿吧,绍筝决定还是忍了。护法便护法吧,也不是没护过。绍筝唯一疑心的就是,难道调完息了就有衣衫穿?哼哼!到时候,不还得求我给你寻衣衫去?不穿别人的衣衫,你是公主吗?这么骄傲?本公主也曾骄傲过的,如今不也这么随和了?等你吃过苦头就知道什么叫随遇而安了! 绍筝心里暗自嘀咕着,低着头往外走。 “等等!”姬明月突的唤住她。 又要如何? 绍筝驻足,微皱着眉看着她。 姬明月被她盯得心头发紧,咬唇道:“我的衣衫,是谁……是谁替我脱……” “是我脱的,”绍筝心头隐隐有气,“看了前辈的身子,要戳瞎双目谢罪吗?!” 姬明月明显一愣。她相信是绍筝脱的自己的衣衫,既得到证实,心里顿觉踏实了。为什么会觉得这样踏实,姬明月也是不解。 “多谢你……”姬明月嗫嚅道。 她一示弱,绍筝反而没脾气了。暗骂自己真是受累的命,丢下一句“有事喊我”,绍筝推舱门而出。 绍筝甫一推开舱门,一团子白绒就扑了过来。璇儿的小爪子扒着她的腿,想要从缝隙中钻进去。 绍筝将它拎了起来,“别闹!她在调息呢,不能打扰。” 璇儿和她四目相对,听懂了,小小地喟叹一声,也不知是感叹姬明月伤重,还是因她能自己调息而松了一口气,它蜷起身子缩进绍筝的怀中,像是刚刚经历了劫后余生的孩子找到了可以倚靠的亲人。 绍筝知道它和屋里那位都是狐族,必有渊源,璇儿担心姬明月的安危也是有的,遂就势拢住了它毛团般的小身体,坐在门前的木头台阶上。 印玺和阮瑶见她安然出来的,也都松了一口气。又看到她衣襟上有血迹,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是前辈身上的血,我没事。”绍筝解释道。 三师伯和阮师姐不放心她和前辈独处,绍筝能理解,也感念他们的同门情谊。 印玺其实有很多话要问她,看她一张小脸儿上满是疲惫,心内不忍,宽慰道:“回舱歇息去吧。船靠岸了喊你。” 绍筝摇摇头,道:“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就好。三师伯,你们都请回吧。” 印玺猜到她这番举动和屋内那个女子脱不开干系,此时不是寻根究底的时候,只好道:“一切小心。” 便同阮瑶各自回舱了。 船行海面,逆水。船帆鼓胀,风徐徐吹来,带来了海面上咸|湿的气息。耳边偶尔有船工说话的声音传来。 璇儿窝在她的怀里,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绍筝把它放在膝上,瞧着它缩了缩身子,蜷得更紧,睡得更沉了,不由得羡慕它无忧无虑。那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白生生的手掌上,姬明月的血迹早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了,可绍筝仍无法忘记那殷红的血沾染上来时的滚烫和悸热。 世事大抵如此,正在经历的时候,并没觉得如何,可是一旦事情结束了,再回味时,或许才有异样的情绪漾上来。比如刚才,她替姬明月处置伤口的时候,想的只是如何让对方快些好起来,如何让其少些痛楚。而如今安静独处时,方想起后怕—— 如果在蓬莱阁岛上,自己没有折返回去,那人又会如何?会不会晕厥在那座孤岛上,直至血流而尽……身亡? 或者,那山洞中伤了她的不知名的东西,会不会再次闯出来,要了她的性命? 只是想想,绍筝都觉得惊恐难状。 除了惊恐呢?还有…… 她可以在那人面前故作镇定,可以对那人的命令唯命是从,却无法改变她见识过那人的酮|体的事实,以及那具玲珑剔透的女|体展现在面前时她的惶然无措。 绍筝特别庆幸的是,在她为姬明月清理伤口的时候,那人是昏睡无觉的,那样,她才可以从容些。相信,世间没有哪个人,在看到那美好的身体时不会心折,在看到那美好躯体上的狰狞伤口时不会心疼。 真的如此吗?绍筝扪心自问。 比如……换做是阮师姐,同样身为女子,若是她为前辈敷药,不得不脱去前辈的衣衫,也会像自己一样没出息吗? 绍筝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不会的,阮师姐心里有三师伯,她只会为三师伯那样的男子而心折。 莫非,是源自男与女的区别? 绍筝一抖—— 难道因为自己前世钟情于女子,于是任意一个女子的酮|体都足以让自己手足无措? 她原以为,哪怕是“任意一个女子”,也该是师父那样的女子。毕竟,师父的脸和宁姐姐的如出一辙。 绍筝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宇文宁了,更在不经意间早已忽略了慕清玄和宇文宁长得像这件事。 她觉得头疼,脑袋里面像有一团乱麻被霍然抖开,有一只不知从哪来来的手,自那团乱麻的一端缓缓展开去,一点点,一寸寸的,意图把那团乱麻抻成一根笔直的绳子。 前世今生经历过的种种在她的脑中飞旋而过,可是,总有那么几个绳结无论怎样都抻不直、缕不顺,当她试图展开它们的时候,换来的就是脑中阵阵的抽痛。 “你怎么了?”清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绍筝愣神,仰着脸,出神地看着面前的素衫女子。 “你……” “我没事了。”姬明月微垂着头,被她眼中的迷茫所感染,不由得轻勾唇角,笑了笑。 绍筝晃了晃神。不得不说,抛开那张还有些苍白的脸,这个笑容足配得起“倾国倾城”这四个字。可这不是重点啊! “前辈,你的衣衫……” 明明原来那件已经浸满血了,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洗干净了?真要是那样,这个技能,绍筝倒是极想学。 “我自然有备用的。”姬明月莞尔。 额……之前不还因为没有替换的衣衫而恼羞成怒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姬明月也不急着解释,似乎让绍筝挠头这件事让她很感有趣。她一指远方的海面—— “你们的麻烦来了……” 第71章 割心 我们有麻烦了? 绍筝疑惑地看着姬明月,她不得不循着姬明月手指的方向朝海面上望过去。 她年纪小,身子矮,只好站起身来才能看得分明—— 敞阔的海面上碧波万顷,辽远处的陆地上隐约可见蓬莱城的轮廓。在那片陆地的前方,一溜海船雁翅排布开来,每一艘都比她们所处的这艘要高大坚实得多。七八条大船同她们遥遥相对,簇拥着中间的一艘。 绍筝不由得暗自吃惊。 她前世是公主之尊,对于天家的形制、规矩自然是熟悉非常的。中间的这条大船,且不论其如何高大,雕镂得如何考究,单单就是那一条条构筑船体的金丝楠木,便绝非寻常富贵之家能堪受得起的。就算商贾再有钱,天家专用的形制,哪一个敢僭越?活得不耐烦了吗? 可以想见,这艘船的主人极其低调,既无象征其身份的徽记,甲板上也没有任何仪仗旗帜,但这并不妨碍其尊崇身份的彰显。至少,绍筝是看出来了。 那一排大船,显然是奔着她们的这艘船而来的。船大,行得也快,又是顺水的,须臾间,两方相距就不盈十仞了。 绍筝这边船上的众船工,包括那船老大在内,都是惯于海上营生的,他们自然能瞧出对方不是寻常来路,不由面上都带出忧愁之色来。任谁都晓得官家不好惹,更惹不得,他们遂不敢像往常两船相向时那般高声喝问,船老大早乖觉地去舱中寻印玺讨主意了。 印玺闪出,他立在甲板上,看着对面的一溜官船,眉头紧皱,不知正想着什么。阮瑶更是不明就里,眉目间透出了担心。 满船上下,恐怕也唯有见自家姑姑安然的小狐狸璇儿最是无忧无虑了。 船行愈近,中间的金丝楠木大船上突现出一道人影。绍筝的眼力颇好,她看得清楚,那是一个面白无须的高瘦男子。 那名男子身着暗纹锦袍,头上便帽,颇具贵气,看他的仪态、气度,像是个贵介之家的主事似的。他的音线偏细,声音高扬着,说话的同时还没忘了礼数,朝着绍筝他们所在的方位欠身抱拳行礼。 “敢问,前方可是峥云派印公子的坐船?” 口齿清楚,四平八稳,该是见惯了大场面的。 可是,这一边,却没有回答他。 “贵人,你看咱们……”船老大试探着问印玺。在他的眼中,整条船皆以这位公子爷为尊,如今遇到看不准来路的官家船,船老大可不想给自家惹了麻烦,只好向印玺求助。 绍筝和阮瑶也都望向印玺。姬明月则早就怀抱了璇儿,寻了个背风处倚着,姑侄俩一人一狐低着声音不知在交流着什么。 印玺的脸色由白而愈见苍白,待看到那无须高瘦男子的一刻,尤其是听到他那声询问的时候,印玺的脸色骤变铁青。他没理会船老大的询问,而是不由自主地前跨半步,似是要看得更清楚一般,他死死地盯着对方大船的船艏。在他的记忆中,那里原有一枚象征着船主人身份的徽记;然而,此时,却被刻意遮掩了。 高瘦男子的问话,仿佛是向着大海说的。而回复他的,唯有海水哗啦啦地往复不停。 不知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是有人下了命令,挡在绍筝他们面前的一溜大船皆都停止了向前疾驰,更像是保持着一个守礼却也具有压迫感的距离。 这边,船老大更不敢硬闯过去,亦收了帆。双方就这样安静地在海面上随着海风与水流漂荡。 半晌,印玺终于开口了,声音一如往日的平静。 “我们是峥云派的。”他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对面的高瘦男子闻听他的声音,脸上立时露出难掩的喜色,愈发恭敬道:“请问,是印公子吗?” “我便是,”印玺语声一顿,似话意未尽,特特又添了一句,“峥云派掌门座下三弟子印玺。” 绍筝微微蹙眉,她深觉三师伯与这名高瘦男子间的对话颇含机锋;就连没甚心机的阮瑶都听出了异样,不禁抿了唇看向印玺,眼中都是牵怀。 对面的高瘦男子并未因为印玺的刻意疏离而感到不快,相反,他大松了一口气,朝着印玺一躬到地,态度越发地恭敬起来:“我家主人请公子移步蓬莱城,还往公子……” 不等他话音落地,印玺不禁冲口道:“你家主人?他……他竟亲自来了吗?” 高瘦男子回道:“我家夫人此时就在蓬莱城中,有极紧要的事情与公子面晤……” “夫人!”印玺惊诧失色,“竟是你家夫人!” 高瘦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印玺却突地暴躁起来,他急冲至船头,咬牙切齿喝道:“你立刻回去,告诉她,我与她,没什么好谈的!你们,速速让开去路!” “师叔!”阮瑶从未见过他这般躁恼过,她在意他至十分,见他急冲向船头,心头划过不安,紧跑上前,扯住印玺的衣袖,深恐他跳海自尽似的。 印玺被豁然揭开旧伤疤,阮瑶这么一扯,正戳中他的不快,他于是猛地甩开了她,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温润君子模样? 阮瑶被他甩了一个趔趄,好歹被抢上来的绍筝扶住。她顾不得羞恼,凝着远处的躁怒男子,委屈一重复一重地涌了上来。 高瘦男子像没见着眼前的情状一般,一如之前的恭敬:“公子,我家夫人既想与您一晤,您定是推脱不得的。” 印玺冷笑:“推脱不得?我不去,你还能硬拘了我去?” 高瘦男子眼睑微垂,“公子这话,小人担不起。小人不过就是个依着主子意思做事的下人,主子吩咐做什么,小人便做什么。主子要见您,小人只好拼着性命执行。若真是不小心得罪了公子,绝非小人之愿。” “张严!十几年没见,真当爷认不得你这张皮了吗!”印玺忽的爆喝道。 高瘦男子一凛,依旧毕恭毕敬的,“是!十几年过去了,三爷还记着小人这张皮,是小人天大的福分。三爷既然连小人这等草芥都没忘,怎么肯辜负了夫人相见一晤的苦心?” “苦心?她的苦心,用的还少吗?”印玺冷笑一声,“你去告诉她,印玺早已是化外之人,所求者唯武道尔,她若还有什么苦心,就此便息了吧!” 张严不为所动,再次拱手道:“三爷的话,小人定会转禀夫人。但,夫人也有一句话,命小人见到三爷的时候,一定要问上一问。” “说!” “夫人问三爷,既然往昔皆付流水,那么,三爷的名号又是如何而来呢?” 印玺闻言,身躯明显晃了晃,似是神思不属。 所谓“名号”,便是印玺二字啊!普天之下,岂会有第二个稚童被冠以这样一个乳名? 蓬莱城中某家不起眼的客栈的某个房间里。 绍筝扒着窗户扫视楼下的街市,和寻常的街市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以她的眼力已然发现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杂着普通百姓打扮、却身负极高武功的人,且越向街东南方向越是密集,而那里,正是船靠岸后印玺被请去的地方。 三师伯终究是答应去见那位“夫人”了。他到底还是绍筝认识的那个三师伯,并没有忘记事先安顿好绍筝和阮瑶。只是,临行前,他颇具深意地看了看怀抱着小白狐狸的姬明月。姬明月始终神情淡淡的,登岸后也没有告辞离开,而是随着绍筝来到这间客栈暂歇。 阮瑶一直双眼红红的,印玺一走,她就躲进房间去了。绍筝不知该怎么劝她,只好由着她一个人静一静。 请走印玺的人,绍筝猜想八成是皇家的人—— 若非皇家的人,哪家哪户能有那样大的排场?金丝楠木的大海船,试问全天下能有几艘啊! 还有那个叫张严的高瘦男子,面白无须,嗓音尖细,以绍筝前世的经验,可以断定必是中官无疑。 那么那位“夫人”呢?能让中官那样恭敬的,该是宫中的贵人吧?那中官的气度,绝非寻常内监可比,定是总管一层往上的人物,由此推测,那位“夫人”说不定是妃嫔、公主,甚至…… 那,三师伯呢?三师伯是皇家的人! 绍筝一震,三师伯若是皇家的人,他是姓令狐吗?他和北燕皇帝令狐光,又是什么关系呢?而他这样尊贵的身份,又为何屈尊入峥云派呢?或许是因为那位“夫人”? 正胡思乱想着,不经意间侧头,方惊觉姬明月不知盯着她瞧了多久。 绍筝脸颊微烫,脑中极不合时宜地冒出姬明月一丝不|挂的胴.体来,瓷白小脸儿登时染上了一层胭脂色,她颇不自然地将目光飘向别处,就是不敢直视姬明月的眼睛。 姬明月冰雪聪明,见她神色别扭若此,柳眉一竖,薄怒道:“想什么呢!” 绍筝一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在想三师伯的事儿……” 姬明月暗哼,不欲与她认真计较,遂就着她的话头儿问道:“想出什么了?” 绍筝被她一带,窘迫的情绪便被冲淡了些,终于能够正正经经地和她探讨起三师伯的背景来,“我猜,三师伯是皇家的人吧?” 姬明月挑眉,“何必猜?他本就是皇家的人。” 咦?绍筝觉得前辈这话极富深意啊!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她很不想放过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紧接着便问:“那他和北燕皇帝令狐光,是什么关系?兄弟?还是……同族?或者是……” 绍筝犹自思索着二人之间可能的关系,姬明月睨她,淡淡道:“皆不是。” “那是什么关系啊?”前辈啊,您敢不敢一口气儿说个痛快啊? “仇敌。”姬明月双唇一合一吐。 “啊?”绍筝的嘴巴张圆了。 “天下难道就只有北燕一个皇帝?”姬明月斜她一眼,似是嫌弃她少见多怪了。 绍筝恍然记起狐狸前辈曾在杨家庄后山中同她说起过当今乱世的局面,了然道:“这么说来,三师伯是南朝的皇族了?” “他本名叫做萧智瑜,是南梁皇帝萧衢与元后的嫡子。” 果然是皇族啊!还是嫡皇子!绍筝不由得慨叹。 “他既然是皇帝的嫡子,怎么沦落至到峥云派为徒了?”绍筝追问道。自从知道前辈就是当日那位狐仙,她对姬明月的生疏感便悄然不见了踪影,心中的亲近之感倒是渐渐积累起来。 姬明月秀眉耸了耸:“习武修行很丢人吗?” 绍筝一噎,她真没有瞧不上习武修行的意思。好吧,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儿觉得皇族贵胄沦落到这步田地,挺……可惋可叹的,比如她自己。 姬明月清楚她的底细,傲然道:“皇族又如何?便是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帝,泼天的富贵也终有尽时。若是潜心修行,或可与天地同寿,三千世界任我遨游,一世人王又算得什么?沧海一粟罢了。” 绍筝听她说得阔达,一颗心也随着高越起来,想象着八荒*若何,无尽的寰宇又是若何,顿涌出无限的向往,“前辈,修行真能修到那步天地?” 姬明月勾唇道:“你不想知道你那位三师伯‘沦落’的故事了?” 绍筝扶额。她能说她此时好生感慨吗?世间修为高又绝色的女子,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伶牙俐齿?师父是,巫紫衣是,狐狸前辈也是……真是,还能不能好好地聊天了? 这些女子,她哪一个都惹不起,只好甘拜下风—— “前辈还是说说三师伯的事儿吧?” 姬明月霎霎眼,清凉的眸子中划过一道狡黠,似是很满意绍筝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态度。 “萧智瑜从出生时起即被萧衢寄予厚望,属意他为皇位的继承人,更为他取了乳名‘印玺’,意在他就是南梁将来传国玉玺的主人。萧智瑜幼年时,其母元后薛氏过世,萧衢对他更加的疼爱。他和大司马薛虎的幼女薛丛青梅竹马,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却不料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彻底改变了萧智瑜的生命轨迹。” “是何事?”绍筝被姬明月娓娓道来的轻缓音声所吸引,情绪亦被带动,忍不住追问道。 姬明月闪了闪眼,续道:“薛丛及笄后不久,偶被萧衢所见,遂惊为天人,回宫后便拟了旨意,誓要娶她为妻。” “为妻?”绍筝怔住。她本就是公主之尊,天家的规矩岂会不懂?天子的女人,唯有正宫一人可称为“妻”。 “不错,”姬明月点点头道,“萧衢就是要立薛丛为元后。” “那时候薛丛才多大?萧衢是昏君吗?竟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绍筝拧着眉头说不下去了,她都替南梁皇帝觉得羞耻。 “萧衢的先元后便是姓薛。”姬明月悠悠道。 绍筝猛然吸气,难以置信地吐出自己的猜测:“所以,薛丛其实和薛氏……” “薛氏是大司马薛虎的堂妹,亦是薛丛的堂姑。”姬明月轻飘飘道。 绍筝怔住,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梁帝萧衢了。是该夸他痴情到始终没忘了妻子的模样,还是该斥他荒唐到娶了妻子的侄女以填补情伤? 无论如何,事实上,最受伤害者,莫过于萧智瑜了。一面是青梅竹马的女子,一面是给予自己生命的君父……那个人,杀不得,恨不得,却偏偏做了该杀该恨的事! 绍筝顿生同命相怜的悲悯情怀。 “三师伯真可怜!” 姬明月挑眉:“薛丛岂不更可怜?萧智瑜大病一场,逃出宫去,拜入峥云山,从此再不问世事。可那个可怜的女子呢?看中她的是能够对她的整个家族生杀予夺的至高无上的天子,她唯有柔顺服从;她逃不得,逃不掉,还要秉持女德奉他为夫,从此被拘于深宫之中,成了万民叩拜却失去了所有幸福与快乐的国.母。你倒说说看,是挣脱的那个更痛苦,还是留下来无言承受起一切的那个更痛苦?” 绍筝凝着姬明月沉若静水的眸子,耳边仍回响着她之前的话语,总觉得那个关于“谁更痛苦”的问句中包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楚。是因为前辈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物伤其类,感触更深吗? 如果,真是那样,前辈是两者中的哪一个?挣脱的那个,还是留下来承受的那个? 绍筝猜她该是后者—— 离开的,也许可以慢慢淡化,甚至遗忘,至少不必时时刻刻触景生情,看三师伯,不也安然地过活了十几年吗? 然而,留下来的那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或者是一生,都要在关于那个人的回忆中徘徊、无助,周遭的一切却还要残忍地时时提醒她曾经的存在,割心一般。 绍筝突地心念一动:所以,也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于前辈的生命中,直到今日,还要给她痛苦的磨折吗? 绍筝憎恶那个人。 第72章 笨蛋 “前辈的伤好了吗?”听姬明月说了半天南梁萧氏的故事,绍筝方记起对方还是个刚受过重伤的人,暗道惭愧。 “这会儿才想起我的伤?”姬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绍筝窘然:“是我疏忽了。” 她说着,起身便要搀扶姬明月去榻上歇息。 姬明月抽手,避开她的手掌,“我有那么脆弱吗?” 绍筝手臂一僵,叹服道:“前辈的调息之法真厉害!” 那么深的伤口,重至昏厥过去,竟然调息了一炷香便好了? “谁说我的伤好了?”姬明月雪眸睨向她。 绍筝:“……” 前辈,打趣我很好玩儿吗? 姬明月眉目舒展,嘴角含笑道:“你倒是个体贴的小孩儿。” “前辈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小孩儿……”绍筝急忙替自家分辩。她样貌再孩子气,这副魂魄也是两世为人的,计算下来活了将近三十载,怎么能当她是个小孩儿呢? 姬明月了然颔首道:“不是小孩儿,但很体贴。” 绍筝对上她半是调侃的神情,总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儿让人难为情。她其实很想说“些许小事,前辈也不必萦怀”,不料姬明月紧接着就跳出一句—— “绍筝对别人也是如此吗?” 绍筝的面庞一烫,因着姬明月如此唤自己的名字,这份熟稔和亲近,似曾相识。她怔忡一瞬,姬明月又挑眉:“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没……不难回答!”绍筝顶着一张微红的脸,慌忙答道,“因为前辈对我好,我们又共同抵御过强敌,我待前辈好、体贴前辈,那也是应有之理。” “前辈?我又不姓前!”姬明月沉声。 绍筝:“……”心道我倒是想换个称呼,您也没告诉过我您叫什么啊! “我姓姬,姬明月。”姬明月如她所愿,坦然道。 “姬……姬明月?”绍筝嗫嚅着重复着,只觉得脑中轰然一乱。这三个字,这个名字,为什么好似在哪里听过似的?熟悉若此,没道理啊! “如何?”姬明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像是在咀嚼回味的样子,心中却忐忑起来,眉心微跳,生恐她想起自己不愿她想起的事。 所幸,姬明月担心的一幕并没有发生,绍筝蹙着眉出了一会儿神,却忽道:“前辈过去没同我提起过你的名字吧?” 姬明月的心口一紧,脸上可没泄露出半分来,而是不悦道:“我过去是否同你提起过,你难道都不记得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共御强敌,共历生死’的交情?” 绍筝汗颜,这话说的,怎么透着股子幽怨劲儿呢?她脑中倏忽掠过的某个场景的碎片就这样被姬明月吓了回去,消失不见了。 “前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姬明月。我不姓前!”姬明月绷着面孔纠正道。 绍筝再汗:“额,好,姬……前辈……” “我很老吗?”姬明月板着的面孔没有分毫的松缓。 老?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绍筝张圆了眼睛。 她也是女子之身,深知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最反感的事莫过于被人称“老”,遂忙摇手不迭:“不老!前辈不老!前辈不仅不老,还美得很!” 姬明月鼻中轻哼一声,这一遭倒没计较她又冒出“前辈”两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以后叫我明月!” “啊?”绍筝的嘴巴张得更圆。 这……这合适吗?会不会显得太亲昵了些啊?这节奏她完全跟不上了啊! “啊什么?”姬明月一眼横了过去,像给自己添底气一般又忍不住补道,“日日前辈前辈地叫着,还不把我叫老了?” 绍筝嘴角抽了抽。相识以来,她真是一直称姬明月为前辈的,她原意是示以尊重,没想到人家本尊不喜欢这个称呼。 “会不会……显得不尊重啊?”绍筝偷眼儿觑姬明月,犹豫着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姬明月不认同地瞪她道:“叫成老婆婆就尊重了?” 额,好吧,既然你喜欢……绍筝悄悄抹掉额角的一滴冷汗—— 可是,你喜欢不喜欢是一码事,我能不能叫出口是另一码事啊! 如愿解决了称呼的问题,姬明月的心情很好,聊兴亦盛:“绍筝可知伤我的是什么?” 绍筝闻言,暗怪自己被接踵而来的一件件事冲昏了头脑。他们三人奉师命远赴蓬莱阁,所为何来?如果没什么收获两手空手地返回峥云派,岂不是让二师伯楚舆他们笑话师父? “还请前辈……明……咳,告知。” 明月,明月…… 这名字是真好听,皓月凌空,明澈傲然,很符合姬明月的性子,那份孤傲泠泠又让绍筝觉得心疼。如果能唤出她的名字,遂了她的愿,是不是就能多给予她一份暖?然而,绍筝张了几次嘴,那两个字在唇间转了几个来回,都没法成功地叫出口。 姬明月好笑地看着她磕磕绊绊的,也没跟她一般计较,徐徐述道:“那东西,其实我也没看清楚全部。但伤我的,是一条蛇状的……” “蛇状的?”绍筝的脑中幻化出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蛇的模样。 “是它害死蓬莱阁的那些门人的吗?”想到山洞中七零八落的尸首惨状,绍筝不寒而栗。 “不会是它。”绍筝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推断。 “那东西”甭管它是什么,肯定不是人。何况当日苏升逃到峥云山求救的时候也说了,有很多人同时杀到了蓬莱阁上。就算苏升有问题,他和旁人勾结,难道还会和一个非人的怪物勾结?他自己恐怕也早被那怪物吞吃了。 “蓬莱阁被灭门自然另有其人,”姬明月深深地看她一眼,“想是蓬莱阁死的人太多,血腥味引来了那山洞中不知名的怪物,那些可怜人也就成了它肚中的点心。” 绍筝一抖,想到一具具人身都被怪物拖走啃食了,她胃里泛上恶心之感。但也捕捉到了姬明月话语中的讯息—— “前辈知道蓬莱阁灭门是谁人做的?” 姬明月嗔她一眼。绍筝的心思被蓬莱阁之事牵动,浑没意识到这一眼的深意,是在怪自己又叫什么“前辈”了。 “我自然知道是谁。”姬明月轻飘飘地说道。 “前辈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姬明月一副“我知道真相,但是我就是不告诉你”的模样。 绍筝瞠目。为什么啊?! 姬明月撩眼皮打量她急切的神情:“我且问你,你知道了是谁做的,接下来又当如何?” 绍筝想都没想,“我和三师伯,还有阮师姐,奉掌门之命下山打探消息,知道了是谁害死了蓬莱阁一门,自然是返回峥云山如实禀告啊!” 姬明月冷哼:“所以,我不会告诉你。” 绍筝:“……”这是什么逻辑? 转念又想,姬明月是世外高人,又非人族,或许同峥云派有什么宿怨? “前辈,您是修行习武的,蓬莱阁也是武学门派,满门横遭劫难,不可怜吗?那个行凶的恶人,他害死了蓬莱阁的人,难保将来不会再去害别的门派。真到了那时候,江湖定然不太平,遭殃的是更多的人……”绍筝耐下性子,想要说服姬明月。 “所以你要替天行道?所以你要伸张武林公义?”姬明月凉森森道,一双雪眸寒意逼人。 “我……”绍筝滞了滞,“至少,我不能眼见歹人行凶,还坐视不理!” “呵!好一个不能坐视不理!”姬明月咬紧牙关,恨恨的,“入了峥云派几日,就学了这些招人厌烦的说辞!是被淮阳子,还是被慕清玄洗脑了?” 绍筝被噎住,心头也溢上不快,抿唇道:“前辈身份尊贵,修为高深,我都知道。可峥云派好歹是我的师承门派,她更是我的恩师……” “对!她是你的恩师!她是天下至宝!旁的人,都是草芥微尘!”姬明月霍然起身,怒撞脑门。 “前辈,我不是那个意思……”绍筝只觉得姬明月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 “说过了,别叫我什么‘前辈’!少陪!”姬明月夺门而去。 绍筝:“……” 闷坐了不久,印玺便回到了客栈。绍筝打开房门,见叩门的竟然是三师伯,微微诧异:这么快? “三师伯,你回来了?” 印玺点点头,面上是难掩的疲惫:“我不在的时候,没什么异样吧?” “没有。” “那便好。今晚就在这里歇息,明日一早出发回峥云山。”印玺说罢,转身便走。 “三师伯!”绍筝唤住他,“你……还好吧?” 印玺脚步一顿,侧头,眼中划过复杂,只一瞬,又按下情绪道:“我无事。” 哦,那就意味着那位“夫人”没有难为他?绍筝心忖。不过,看三师伯的神色,并不轻松啊。 “三师伯,你要不要去瞧瞧……阮师姐?”绍筝犹豫道。 “阮师侄?她……”印玺蹙眉,惊忆起自己之前在船上发狂时曾对阮瑶做过什么。 “阮师姐自从你离开后,就……就把自己关在屋内不许我进去,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太尴尬了! 绍筝腹诽。明明是阮师姐对三师伯起了小儿女心思,为什么要她这个“小孩子”给穿线搭桥通风报信啊! 印玺眉头更蹙:“我知道了。你早些歇息吧!” 又不放心问:“那素衣女子呢?” “她……”绍筝犹豫一瞬,想着要不要告诉三师伯姬明月恼了,也把她自己关了起来。 “那女子不是善类,”印玺抢先道,“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回峥云山,别让她跟着!” “可是前辈她……”绍筝企图为姬明月辩解。 印玺不耐地打断她:“你年纪还小,阅历也浅,人之善恶难以看得明白。我是你的师伯,难道也会坑害你吗?” 我年纪不小!绍筝的内心在咆哮…… 印玺语气稍缓:“下山之前,你师父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尽心尽力保护你,你可别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想到师父,绍筝闷声答应了。她心底里其实是纠结的:她记得在峥云山上师父与姬明月初见时候的情景,虽然她当时懵懂,可后来细思起来,其实师父对姬明月是存着戒备之心的吧?而姬明月又刚刚剖白她对于峥云派,包括对师父的反感。到底有什么过节儿,让姬明月这样愤恨峥云派? 印玺走了,绍筝却越觉得头痛。 夕阳西下,夜幕徐徐降下。 绍筝蹑手蹑脚地蹭到姬明月的房门外,轻叩房门,没人理她。她低声唤了两声“前辈”,里面还是没反应。 姬明月的修为远在她之上,绍筝不信自己的声音里面听不到,除非…… 哎哟! 绍筝一拍脑门,突地记起登岸后就没见着小狐狸璇儿的身影,再联系之前自己惹得姬明月不快,难道一气之下,她走了? 绍筝脑中一眩,胸中涌上强烈的不舍来,头脑一热,侧身直撞向姬明月的房门…… “砰——” 她这一撞用上了大力,直接把自己掼在了地上。 “唔……”好痛! 绍筝挣扎着撑起身体,回头瞅瞅打开的房门—— 压根儿没锁,安安然然地大敞四开着,木头门上的纹理倒像是一张大脸,这会儿正在嘲讽她:笨蛋!笨蛋! 所以,她使上的所有力气,都反作用于自己身上了吗? 很好!很好! 绍筝磨牙。 姬明月早从面朝榻里躺着坐起身来,无语地看着趴伏在地呲牙咧嘴的少女,心头积聚的火气也登时消散了几分。 她扬手一挥,房门应声而闭,也将来自客栈走廊的不相干的好奇心挡在了门外。 这招儿倒好…… 绍筝瞧着那门轻飘飘地关紧,拧过脸怨愤地看着姬明月:明明在屋里,为什么不言语? 姬明月立着眸子瞪回她去:先前的账还没算呢!你倒怨起我不开门来了? 见那孩子闷坐在地板上,姬明月还是忍不住心软了,离了榻,缓步走向她。 “起来。”语声淡淡的。 绍筝脸一扭,鼻孔朝天:“不!” 姬明月:“……” 你想怎样? 不料,绍筝低估了自己这会儿身体的状况,脸一扭就牵动了之前实实诚诚撞痛在地面上的半边肌肉,紧接着就苦了一张小脸儿—— 痛啊!连肉带骨头,都扯得生痛。 活该!谁让你莽撞的? 姬明月忍了笑意,强绷着脸道:“起来,地上凉。” 绍筝也是有脾气的,谁让咱前世是公主之尊呢?她索性抱臂盘膝席地而坐,依旧鼻孔朝天,怪道:“明明在屋里,为什么不理我?” 姬明月眉峰一跳,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绍筝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痛处再次被扯动,动作一僵。 姬明月也不搭理她抛出的诘问,唇角勾了勾,俯下|身子凑近了她,唇瓣一启:“不起来,是不是?” 沁人的冷香冲面而来,飘溢在鼻端,那是独属于姬明月的气息,在船上时,绍筝便领教过了。 很神奇的,伴着来自嗅觉的异样,她竟然出现了幻觉:姬明月如昆山白玉般晶莹剔透的身体就这么横陈在她的眼前,晃花了她的眼。 绍筝一个激灵,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了,躲闪着姬明月的目光上身向后撤去。 姬明月双眸一凝,眼见着绍筝的半侧脸庞连带着一只耳朵都染上了红晕,白皙的脖颈上都沁了一层淡樱色,嗔恼着拧住了她的耳朵:“想什么呢你!” 绍筝觉得好冤:这怎么能怪我!是你太美太好闻了,任谁能免疫? 她这话只是心里想想,并没说出口,也不知姬明月若是听了这话,是喜是恼。 捏住耳朵的,是两根青葱玉指,美则美矣,偏偏却要用力拧,加上之前泛上耳根的烫意,这滋味啊,还真不是好享受的。 “疼……疼疼!”绍筝侧着脑袋躲避姬明月的“摧花辣手”。 姬明月凉森森地哼了一声,故意曲解其意:“疼?身上摔得疼吗?我看看!” 她说着,葱指放过绍筝可怜的耳朵。可不待绍筝一口气松得利索,她的双手便攀上了绍筝的领口,用力一分…… 绍筝要被她吓死了!惊叫一声,跃身而起,直跃出了三四尺远,犹自捂着领口,一副深恐被姬明月非礼的架势。 姬明月嘴角一抹得逞,眼眸微眯,明显是在说:不是疼吗?这不也能跳起来? 绍筝好生无语,深深觉得这个绝色女子的套路太深了,她应付不来。 第73章 美人 “傻站着作甚?”姬明月嗔道,“还不过来!” 绍筝后撤半步,一脸的戒备:“你做什么?” 姬明月好笑,咬牙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说着,故意朝绍筝所在的位置挪了挪步子。 绍筝心中警铃大作,唯恐她再抽冷子扯自己的衣领,急向后退。 “咚——” “嘶……”绍筝哼了一声。 这下好了,右半边身子抢在地上,这会儿左半边身子又撞在了门上。哥俩儿好,谁也别笑话谁了! 姬明月险些失笑,越发觉得逗这孩子很有趣,干脆紧逼近她,歪着头,一脸的玩味:“你躲着我做什么?难道我长得很可怕?” 沁人的冷香再度袭来,绍筝绷不住,微微侧过头去,不由得敛息,面颊飞红。 姬明月微垂着头,映在她眼前的是绍筝光洁的额头,向下是英挺的鼻梁;向上,青丝如墨,泛着健康的光泽,在额头正中微微凸出一个小小的尖。 美人髻……果然是个美人!姬明月不禁莞尔。 “怎么?我面目狰狞得让你连看都不愿看了?”为了逗弄小美人儿,姬明月不惜自丑,连语气都透上几丝哀怨来。 绍筝果然吃她这套,听她如此说,心里已紧张起来,忙辩道:“不不!前辈不丑!前辈怎么会丑?” “你叫我什么?”姬明月挑眉。 “咳……”绍筝被噎住,只得硬着头皮道,“明……明月……你不丑……” “哦?只是不丑吗?”姬明月眼波流转。 绍筝不敢抬头看姬明月,更无法理解这女子何以对自己这般亲昵起来,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若不是有头发覆盖着,估计都能看到她整个头皮都羞红了。 “不丑,自然……自然是……是美的……”绍筝忍不住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对方又不是宁姐姐,害羞个什么劲?磕磕绊绊的又是怎么个意思?连面对师父,她都不曾如此不堪过。 姬明月闻言,心里颇为受用。 又见绍筝整个身体贴在门上不自然的模样,心下划过不忍,身形一闪,已经后退到了床榻前,四平八稳地坐下,霎了霎眼:“说吧,为什么撞门?” 身前的压力一空,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然而,那撩人心弦的冷香气息也随之不见了。 绍筝为自己莫名涌上的失落而困惑,更无语于这个女子变脸比变天还快。方才还一副登徒子要撕扯人家衣服的架势,这会儿就端然而坐,一脸儿的正八经儿了。姬明月要是不问,绍筝还真就忘了自己为何来她房间寻她了。 可撞门这事儿,终究是不那么好解释的。 “我以为前……以为你走了。”绍筝嗫嚅着。 “所以就情急之下撞门了?”姬明月挑着眉角打量她。 绍筝脊背一僵,她可以说不是吗? 姬明月的雪眸泛上温度,投注在绍筝脸上的目光也愈发的柔和起来。 “不舍得我走?”她轻声问道。 绍筝微窘,双眸落向侧面,“前辈的伤还没好利落……” “只是因为伤?”姬明月追道。 绍筝抿了抿唇,实不知该回答“是”或者“不是”。若只是因为伤,那样急切的心情又算什么?若不是为了伤,又为了什么?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吗?毕竟,她同她并非泛泛之交。 如此想着,绍筝稍觉释然。 “你是我在这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又因为我而受伤,我自然该好生照料你,也自然不舍你就这样离开。”绍筝迎上姬明月的目光。 姬明月被她眸子中的坦然所撼,失神一瞬,突的轻笑起来:“朋友?也好。” 绍筝不明就里,隐约觉出她情绪中的失落,似那张轻笑的脸之后,是淡淡的愁苦一般。那是绍筝看不懂的内心戏。 “印玺命你来撵我走的吧?”姬明月不欲纠缠那些烦心的情绪,宕开话题道。 绍筝怔忡:你如何知道的? 姬明月的唇角挑起,回了她一个神秘的微笑,一派“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模样。 “是三师伯,”绍筝不喜说谎,吸了口气,坦言,“他说,我们明日就要回峥云山了,让我请你……请你离开。” 这话,绝非她乐于对姬明月说的,无奈出口,令她顿觉愧疚,没面目同姬明月相对了。 姬明月并没恼,而是平静地凝着她,平静得让绍筝快要误以为这是她暴怒的前兆。 “要回峥云山了吗?”姬明月缓缓吐出一句话,听不出是喜是忧。 “嗯。”绍筝抿紧嘴唇。 “真要回去吗?” “嗯?”绍筝诧异地抬头。没有预想中的质问和冷漠,迎上她的,是姬明月探究的神情。 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像是她不该回峥云山似的?分明,此刻纠结的焦点该是姬明月的去与留,而非她杨绍筝的啊! “印玺对你不错……”姬明月悠悠的。 绍筝脊背一紧,心道三师伯对我着实不错,不过,这话从前辈你的口中说出,怎么像是反话似的? “……虽然,他是个懦夫。”姬明月又补上一句。 果然,前辈对三师伯是有抵触的。可,“懦夫”这个评语下得未免没道理了些。绍筝暗自摇头。 姬明月睨她一眼,便知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却依旧问道:“真要回峥云山吗?天下将要有大变故,峥云山再是化外桃源,怕也是要被搅进来的。” 何为“大变故”?绍筝不解其意,攒眉。 姬明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眉眼间的变化,忽的敛眸,强压激涌上来的抚平她眉目的冲动,下一瞬便恢复了平静。 “印玺刚刚去见了何人,你可知道?” 绍筝张目,下意识地答道:“你是说那位‘夫人’?” “不错,”姬明月点头,“你又知道那位‘夫人’是谁?” 这回绍筝摇了摇头。 “你应该知道的,我曾和你提起过。” 绍筝拧眉。姬明月正经的时候说一不二,从不打诳语,她既说提起过,就必定是提起过。所以,那位夫人…… “薛丛?”绍筝冲口而出,倒把自己惊住了。 “三师伯是去见薛丛了?南梁的皇后,薛丛?竟是她派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强要和三师伯一晤?” 这个讯息于绍筝而言,太过震撼。她前世本就是皇族,深知天家规矩何等的多,她极得父皇的宠爱,方能够在江湖上行走,还要种种掣肘呢,何况薛丛是一国的皇后?要知道,大郑的皇后,就是想回母家省亲都是千难万难的事,一朝嫁入天家,这辈子都难离开那座禁宫。南梁皇族的规矩,又会松快到哪儿去呢? 何况,这位薛皇后,跑出来见的,还是自己曾经的青梅竹马,亦是自己夫君的亲儿子? 这话,如果从旁人的口中说出,绍筝还要怀疑一二;但,既然出自姬明月,绍筝便深信不疑。 在绍筝的眼中,姬明月这个女子,谜一般的强大;对自己,又有着无法解说的强烈的亲近感。绍筝甚至觉得,这个女子无论何时,都不会哄骗自己半分,她可以绝对地信任她。 姬明月看着她脸上风云变化的神色,有震惊,有意外,唯独不见怀疑,顿觉欣慰,笑得越发的舒心。 “正是薛丛。” 绍筝恍然大悟:难怪三师伯的情绪那般失控,想来那个叫张严的中官是薛皇后的近侍,而那艘大海船也是三师伯熟悉的。 “她为什么要见三师伯?三师伯早已经离开南梁皇家,而且,她的身份,出宫不怕惹麻烦吗?” “傻子!你当她是自己私自出宫的吗?”姬明月敲敲绍筝的脑袋。 绍筝吃痛,捂着脑袋瞪她:作甚么总是动手?不是拧耳朵,就是敲脑袋,要么就是扯衣衫…… “南梁老皇帝病得厉害,快不行了,临死前想见儿子一面,就派了薛皇后来请了。”姬明月道出其中原委。 这也可以吗?绍筝诧异。 “老皇帝难道不知道三师伯曾和薛丛的情分?” “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为什么不派得力的臣子,偏偏派了她来?”姬明月闲闲道。 这南梁老皇帝还真是一朵奇葩。他也清楚三师伯当年遁走峥云的缘由,更清楚旁的人根本劝不动三师伯,干脆就玩了一手“解铃还须系铃人”?绍筝暗想。 “那老皇帝认定三师伯会顾念着昔日的情分,能回去看他最后一眼?”而事实上,三师伯根本就不买他老爹的账?不然也不会明日就回峥云山。 “不止如此,”姬明月道,“老皇帝还打算传位于印玺。” “传位?”绍筝深深觉得南梁老皇帝的脑子有问题。 “我若是三师伯,我也不回去。”绍筝不屑又道。 “说来容易,做却难。毕竟是亲父子,这一次拒绝了,或许此生就是永诀。” 绍筝闻言,沉默了。她想到了自己的父皇。亲近之人,再恨,血脉也是割舍不断的。 “这些细节,前辈又是怎么知道的?”绍筝心生疑问。她相信姬明月有能耐查知薛丛的到来,可涉及到薛丛和三师伯所晤,刚刚发生的事,难道她有□□术不成? 姬明月神秘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绍筝灵机一动,莫非是璇儿?一直没见着它的影子,难道做小斥候去了? 她又突地想起姬明月刚说的“大变故”,莫非和薛丛有关? “前辈说的‘大变故’,是指什么?”姬明月既然无所不知,何不问问清楚? “迟早被你叫成老婆婆!”姬明月嗔她仍唤自己“前辈”。 绍筝嘴角微抽。 姬明月正色道:“印玺的拒绝惹恼了薛丛,她要代梁而……” 姬明月话未说完,突地斜身掠过绍筝,须臾间便到了门旁,劈手扯开房门,手掌向外探出,揪住一个白影,以迅雷之势摔回屋内。 竟是不知何人躲在门外偷听二人的对话。 那人被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刚要爬起来,就被姬明月补上一脚,又是一个狗啃屎。 绍筝:“……” “哎哎哎!你的脚!踩坏少爷的新袍子了!”那人趴在地上,犹自高声叫着。 姬明月狠狠一脚捻在他的后腰上。 那人嗷嗷尖叫:“少爷的腰!哎哟!腰要断了!少爷我还没娶媳妇呢!我闻人家没法传宗接代,少爷和你拼命!哎哟,疼死我了!” 绍筝听他越说越龌龊,恨不得掩面。 这么惫懒又不要脸的,除了闻人瑨还能有谁? 他吃力地扬起脸,对着绍筝倒是换上了一副殷殷的表情,“好妹妹,你没事儿吧?” 谁是你“好妹妹”! 要不是看在他是九兵山庄少庄主的身份上,绍筝极想踹花他那张英俊的脸。 “哎呦!你这个悍女人!” 闻人瑨挣扎不出姬明月的脚下,只得转求绍筝:“好妹妹!你冲我瞪什么眼睛啊!我又不是坏人!快!快让这悍女人松开!哥哥我的腰都要断了!” “谁是你妹妹!”姬明月冷冷道,又一脚踢在闻人瑨的身体上。 闻人瑨被踢得嗷嗷直叫。 绍筝:“……” 这么大吵大嚷的,在客栈里终究不像个样子,绍筝无奈道:“这人我认识,前辈先放开他吧。” 闻人瑨被救下,捂着腰一瘸一拐地便往绍筝的身后躲。 绍筝向左,他也向左;绍筝向右,他也向右。 绍筝烦了:“你做什么!” 闻人瑨被她一声吼,惊得一哆嗦,颤着音小声道:“妹妹,这女人没怎么你吧?” “谁是你妹妹!”绍筝嫌弃地拨开他。 闻人瑨本就被姬明月踹得有伤,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姬明月凉森森的目光让他心惊胆战,只得抖手扯着绍筝的衣襟,“这女人,一看就不是善类,你可得离她远点儿……” “你又是何人?躲在门外偷听我们说话!”姬明月厉声道。 闻人瑨吓得一个激灵,“你看!你看!眼睛还会放紫光!肯定不是好人!” 绍筝无语,“你为什么躲在门外偷听?” 闻人瑨大呼冤枉,指着姬明月道:“还不是因为这个悍女人?我刚在这间客栈住下,就见到你们峥云派的印师兄了,知道你也住在这里,别提多高兴了!本来是要去你房间打个招呼的,谁承想听到这屋里乱哄哄的像是在打斗,还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恐你吃亏,就伏在门外,救个急什么的。” 他说着,气哼哼地一摊手:“结果呢?好人没做成,倒被这悍女人……” 姬明月一记寒芒杀过去,闻人瑨登时把溜达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觉得腰更疼了。 我来见姬前辈,你就住了这间客栈?还好心地伏在门外?要不要更凑巧啊?绍筝才不信他的鬼话。 姬明月眸子中的紫芒散去,心头困惑一瞬,面上却冰冷依旧:“你是九兵山庄的少庄主?” “诶?你认识本少爷啊?”闻人瑨奇道,继而生气道,“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你还敢伤本少爷?我看你还真是……” 他本想说“你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可转念一想,这悍女人显然比自己厉害得多,惹急了她,还不定谁活得不耐烦呢! 闻人公子从来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拉过绍筝的袖子,“杨妹妹,这地儿待不得,快与我走!” “放开她!”不等绍筝嫌弃,姬明月断喝一声。 闻人瑨手脚一软,因着这一声,已经把绍筝的手臂扔了出去,还没忘了嘀咕一句:“放开便放开!少爷还怕你不成!” 绍筝:“……” 闻人公子的丢人现眼,她算是见识了。 “闻人少庄主,你到蓬莱做什么?”绍筝问道。她直觉闻人瑨突然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 有姬明月这尊大神在,闻人瑨不敢再造次,依旧捂着后腰,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受了怎样的虐待,哼哼唧唧的:“还不是为了蓬莱阁的事儿?” “你们九兵山庄也来调查蓬莱阁的事?”绍筝道。 “诶!我们山庄可没那个能力,比不得你们峥云派。再说,我爹还病着呢,我得回去照顾他老人家。” 嗯,好歹还算是孝顺。 只听闻人瑨续道:“那日我辞别淮阳仙长下山,本来想在你们山脚下的市镇上买些土特产,回去孝敬我爹,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不料刚买了东西,在镇上歇了一日,半路就撞见了你们峥云派的宫明威,他慌慌张张的,原来是苏升那小子逃了,宫明威追下山来的。九兵山庄和峥云派同气连枝,我也不好坐视不理,就把东西交给手下,命他们先回山庄去,我和宫明威分头追苏升。这小子竟然逃回了蓬莱,就不见人影了。” “所以,你就住进了这家客栈?” “是啊。还遇到了你,可不是缘分吗?”闻人瑨嬉笑道。 姬明月寒眸一闪,闻人瑨下意识地一哆嗦,心里叫苦:这个悍女人,太可怕了! 第74章 同道 绍筝深恨闻人瑨浮浪子的作派,眼中怒意涌动,一眼横了过去。刚要斥他,她突觉脚下一软,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 她惊诧之下,愕然发现屋内离她不远处的桌上,笼着纱罩的油灯在簌簌地颤动,油灯灯座与桌面频繁地相磕,油灯内烛火晃来晃去,让人担心那点火光会不会点燃了纱罩;眼前的景物,以及姬明月和闻人瑨两个人也在眼前晃动,绍筝觉得头微晕。 幸好这一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屋内便恢复了平静。 绍筝却没法平静下来,她惊异的目光与姬明月的眸子对视—— “是地动。”姬明月沉眸,肯定了她的猜测。 “地……地动!”绍筝尚未如何反应呢,闻人瑨已经吓得跳脚不迭了,“地动是要死人的!本少爷可不能死在这儿啊!哎呦!这可如何是好!” 绍筝好生鄙夷他:亏他还是个身负武功的大男人呢!又怕死又怕死人的,胆子这么小,到底是怎么闯荡江湖的! 绍筝深深地为九兵山庄的未来担心。 “杨师侄!杨师侄你如何了!”走廊里,传来了印玺焦急的声音。 绍筝慌忙推门而出,“三师伯,我没事!” 见她从姬明月的房间中推门出来,印玺的面色登时沉郁下去。他刚要责问绍筝为何又与那诡异女子来往,冷不防闻人瑨从绍筝的身后跳了出来,叫着:“哎呦!印师兄,可不得了了!地动了!” 印玺疑惑他为何也从姬明月的房间里出来,却不好去责问他,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方才确是地动。闻人公子没受伤吧?” 闻人瑨苦了一张脸,他想说地动没伤着他,倒是被屋里面的那个悍女子给伤着了,不然他咋会尾随绍筝出来?和那悍女子独处一室?哎呦!太可怕了! “闻人少庄主没受伤!”绍筝连忙抢过话头儿,她唯恐闻人瑨口无遮拦,出卖了姬明月,让印玺对姬明月更心生芥蒂。 印玺探究地看了绍筝一眼,叮嘱道:“以前从未听说蓬莱城有过地动,这地动恐怕没这么简单。你要多加小心!” 变故当前,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 不论三师伯对姬前辈如何,他终归是关心自己的。绍筝心中感动,答应道:“是。三师伯也要多加小心!” 印玺点了点头,不提防闻人瑨的爪子已经攀上他的衣袖:“印师兄!印师兄你可得保护我啊!我们家九辈单传啊!我爹就我这一根独苗啊!我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闻人家就后继无人了!咱们九兵山庄和峥云派可以多年的交情啊!我小时候淮阳仙长还抱过我呢……” 印玺的嘴角抽搐,极想一巴掌抽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变故当前,能不能像个男人样儿! 此时,客栈的大厅中、走廊里挤满了慌慌张张的住店人,间夹着孩童的哭闹声声,人们噪噪杂杂的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是海龙王暴怒的,有人说是要发生海啸的,还有人吵吵嚷嚷着让店家退住店钱的。那掌柜的也正没头苍蝇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正吵闹间,大地又是一阵急剧的晃动,人丛登时大乱,一片哭爹叫娘声。绍筝身形不由自主地随着地动摇晃,她眼尖,忽一眼瞥见不远处的一个幼小孩童一跤跌倒,顺着地面滚了下去,眼看着小脑袋就要磕在三四尺远处的桌子角上了,她迅即腾身而起,掠过惊慌的众人,将那个孩童一把捞起,搂入怀中。 震动停息。绍筝把那个孩童交还给她的娘亲。那女子似乎被吓傻了,紧紧搂住那个孩童,颤颤地发抖,连谢字都不记得对绍筝说。 绍筝默叹一口气,天灾*之下,最可怜的莫过于普通百姓。想到刚才再次地动时,印玺急跃下楼跑去的方向,绍筝再次默然—— 她是该赞赏三师伯被薛丛辜负许多年之后却还在紧要关头记挂着她的安危,还是该责备他身为皇子不在意南梁百姓的死活? 阮瑶呆呆地立在慌乱的人丛中,痴痴地盯着印玺消失的方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次地动方平息不足半刻钟,客栈外的大街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吵嚷声:“不好了!不好了!潮水涨了!潮水涨了!” “啊!潮水涨了?会不会海啸啊!”众人更慌乱了。 “快离开这儿!海啸到了,谁都活不了!”有人已经推推搡搡地往外逃了,那些妇孺老弱哪里经得住这么推搡?登时跌倒了几个,继而又有几个人被带倒在地,一时间,有骂的,有叫的,有哭嚎的,乱成了一锅粥。 绍筝看着眼前的乱象,心知若要任由情势这么发展下去,非得引起更大的骚乱不可。 “呛啷啷——” 街上骤然响起震耳的鸣锣声,持续不断。紧接着,又传来男子大声的呼喝:“皇后殿下在此,不必惊慌!” 远远的,亦有“呛啷啷”的鸣锣声和大声的呼喝声相和,显然不止一队人在以“皇后殿下”的名义安抚百姓。 这一招果然奏效,慌乱的百姓听了这一声,初时呆怔,随后便纷纷议论—— “皇后殿下在这儿?” “真的是皇后殿下吗?” “嘿!有皇后殿下在这儿陪着咱们,还怕啥啊!官府不管咱们,还能不管皇后殿下?” “不是唬人的吧?大梁的皇后,能到这偏僻地方来?” “老兄你有所不知啊,咱们这位薛皇后素有贤名,朝里朝外的都敬重她。既说她在,必然是在的。” “有殿下护佑,就不怕了……” 绍筝听着周遭的纷乱声,心中暗惊:薛丛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声言自己在这里呢?是真的要安抚百姓民心以防骚乱,还是为了收买人心,为自己树立威信?若真是因着后者,她真要佩服这位薛皇后的心智之快捷、思虑之深邃了,她所谋者,恐怕更大。 蓬莱府的官差都被遣了出来,挨街挨户地安抚百姓,说“只是普通的地动,已经无碍了,不必惊慌”云云,客栈中的众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绍筝松了一口气,不管真实情况是怎样的,这样的处置目前看来都是好的。所谓“人吓人,吓死人”,全蓬莱城的百姓要是乱起来,再有谣言四起,后果可不堪设想。 她随着人流折回姬明月的房间,却惊觉不见了姬明月,方想起来自刚刚地动后三师伯唤出自己去,就没看到姬明月。 连闻人瑨都没了影子。 绍筝:“……” 她身后的窗棂一响,一个人影闪身而入。 “姬前辈!”绍筝惊呼,立时发现姬明月的身上挂着水汽,面容疲惫。 “前辈你怎么了?” 姬明月尚未答言,窗棂又是一响,一道紫影闪入。 “若不是我,她今日就没命了!”巫紫衣的衣衫上也泛着水汽,却一脸的得色。 “若不是你碍事,我今日就宰了那畜生了!”姬明月冷声道。 “姐姐你可莫逞强。你不感激小妹,小妹也不怪你,”巫紫衣呵呵,“不过,那畜生啊,便是姐姐当年修为全盛的时候,打起来都费劲,何况现下还受着伤呢?” 姬明月狠剜她一眼,巫紫衣犹自不怕死道:“我瞧那畜生像认识姐姐似的,莫非,你们交过手?” 绍筝恍然大悟:“前辈,你的伤还……” 她早该想到的,姬明月修为再深,岂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无恙了?她应该想到的…… 绍筝觉得内疚。 姬明月却是不愿她如此的,板着面孔道:“我的伤已经没事了,你莫乱猜度。” 绍筝知道她性子高傲,更不愿令自己担心,或者还有不欲让巫紫衣知道根底的意思在里面?可巫紫衣的那句“姐姐当年修为全盛的时候”却勾起了绍筝的好奇,“全盛”会是多盛? 她不着痕迹地搀了姬明月坐下,细细打量她的脸色,见无异样才略略放心。 “地动是那……那东西造成的吗?”绍筝的脑中瞬间划过蓬莱阁岛洞内的惨状。 姬明月颔首,又转头向巫紫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巫紫衣无辜摊手:“姐姐你可真无情!好歹我也是帮过你的人。要没有小妹我的援手,恐怕姐姐独臂难撑,也是拦不住那畜生的吧?” 姬明月不屑冷哼:“你倒好心了?焉知那畜生出来伤人不是你们凌云门作下的孽!” 巫紫衣疑道:“姐姐这话我不懂。淮阳小道士,还有那些江湖上的小杂碎怀疑我也就罢了,我不同他们一般见识;姐姐为何也不信我?” 绍筝听到自家年纪一大把的掌门人成了她口中的“小道士”,嘴角微抽。 姬明月凝眸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不是你,便是凌天做下的,总归与你们凌云门脱不开干系!” 巫紫衣挑眉:“他是他,我是我,姐姐可别把他作的孽安在我的头上。” 姬明月目光玩味:“你们难道不是夫妻?”夫妻岂非荣辱与共? 巫紫衣无所谓道:“夫妻又如何?谁还没有过年少懵懂的时候?想姐姐当日同云大侠还不是……” 姬明月得雪眸一闪,眸光冰冷刺骨。巫紫衣不自然地挺了挺脊背,话锋突地一转:“……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也罢。总之,蓬莱阁的人不是我杀的,我想好好活着还活不够呢,何苦再造杀孽?再说,杀了他们,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姬明月面色稍缓,沉声道:“果然是凌天做的吗?哼!要不是死了那么多人,血腥味引来了那畜生,它也不至于兽|性大发,从山洞深处出来伤人。” 她银牙一咬,恨恨道:“他是想勾出那畜生来,引了海啸,或是血洗了蓬莱城,搅得天下大乱,他坐收渔利吗?” 巫紫衣冷嗤:“这事儿,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可恨!我怎么没杀了他!”姬明月愤道。 巫紫衣霎霎眼,嬉笑道:“姐姐这回信我是好人了吧?” 姬明月横她:“你和他,当真生分了?” 巫紫衣特别诚恳地点头:“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与谋!” 说着,紧前一步,轻扯姬明月的衣袖,腆着面皮道:“我就喜欢和姐姐这样的同道。” 绍筝嘴角又是一抽,她真觉得巫紫衣这不要脸的架势和闻人公子有一拼了。不过,她们二人说的那些话,还真是……反正绍筝现在是没法理解全部的。 姬明月一脸嫌弃地甩袖子。巫紫衣也不恼,掏出随身的疗伤药捧到姬明月的眼前,讨好道:“姐姐要不要吃一颗疗伤?” 姬明月拧过脸去,一副“我没病”的姿态。 巫紫衣笑道:“我怎么忘了?姐姐的青丘,疗伤的圣药可比我这不入流的野药高明多了!” 绍筝脑中“喀拉”划过一道闪电——青丘!真的是青丘! 姬明月急瞥一眼绍筝的反应,又瞪巫紫衣,岔开道:“你倒好心?” 巫紫衣诚恳道:“自然是好心!为了帮姐姐,我的手下都重伤了几个,连昆离都受伤了,姐姐难道还没看出我的诚意吗?” 姬明月眯眸,半晌,缓缓道:“巫紫衣,你到底所图为何?” 巫紫衣刚张了张嘴,就被姬明月抢先道:“别对我说什么大义!你的为人,我最清楚!” 巫紫衣尴尬笑笑:“让姐姐一说,我倒成了别有用心的了。” 她说着,转脸一指旁边的绍筝:“姐姐和这小姑娘交|好,我当日在峥云山上所说的话,她是亲耳听到过的。若说有所图,我图的,就是灭掉霸占了灵力盛地的畜生,能够有更多的灵气助我修为提升,如此而已。” 姬明月挑一眼绍筝,再转回巫紫衣的脸上:“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巫紫衣肃然道,“难道姐姐不觉得这天地间的灵气越发地贫乏了吗?没有天地灵气,你我修仙,又凭借什么?时日久了,不过等死而已啊!” 姬明月似有所动,忽立目道:“你既然想与我联手,那杨家庄后山的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寒眸中透出杀气来,逼视着巫紫衣:“几头战狼,想要我的性命,还险些害了这孩子!巫紫衣,你敢说那件事与你无关?” 巫紫衣干笑道:“小妹要是说了实话,姐姐会不会揍我啊?” 姬明月眼中的寒意更甚:“你且说说看。” 巫紫衣呵呵:“说来简单的很,不过是想逼姐姐出山。” 姬明月疑惑地看着她。 巫紫衣陪着笑脸:“小妹知道,自云大侠去了之后,姐姐一心修道,对人世间再无牵挂。可小妹谋划之事,却不能不借重姐姐的青丘之国的力量,所以只好派了几名手下,小小地刺激了姐姐几番。小妹想着,姐姐定会来找我算账,到时候小妹以实情相告,姐姐也能理解。” 姬明月哼道:“你倒成了又好心又聪慧的了?” 巫紫衣顺杆爬:“姐姐过奖了!” “杨家庄的几条人命又是怎么回事?那几头战狼战力不俗,绝不是普通的狼妖,你敢说不是你驱动的吗?”姬明月怒问。 说到自己的事了?绍筝一凛。 巫紫衣微微一笑,“姐姐别急。杨家庄的事儿当真不是我做下的。” “那战狼呢?”姬明月追道,“是不是苍廷?” 巫紫衣闻言,一怔之下,面露哀色:“苍廷早不在了,姐姐难道忘记了?” “真死了?”姬明月不信。 “真的。”巫紫衣垂眸。 绍筝耳听着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的新鲜人名和故事,越发的云里雾里。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即姬明月曾对她提到过的那位“故人”,应该就是“云大侠”。而根据巫紫衣当日在峥云山所说的话来推断,这位“云大侠”还是峥云派的弟子。 所以,姬前辈和云大侠是……恋人? 青丘的狐仙,和人间的名门弟子,是恋人?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也够撼人了。 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一处的,又是如何面对世俗,以及峥云派的“正派”名声的。 若按巫紫衣所说,云大侠已殁,那么又是如何殁的?难道是殁于所谓“名门正派”的征讨?还是…… 姬前辈曾说过,她的一位故人去了异世—— 那么,云大侠或许,还活在异世? 绍筝被自己这一系列的推断惊住了,只觉得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往事皆不如这一件来得匪夷所思。莫名地,她突觉脑中阵阵抽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恶狠狠地撞击她的脑袋。而在她的灵台深处,那层做保护的薄膜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一朵雪莲激裂开两片花瓣。 在姬明月和巫紫衣惊诧的目光下,她脚下一软,瘫倒下去。 第75章 委屈 夜.色已深。 万籁俱静,偶尔有夜游的虫儿飞来飞去,打破夜的宁静。 头顶上,墨蓝色的夜空上缀着几点星星,只有一弯浅浅的月牙斜在半空中。月光黯淡无神,连带着星光也黯淡了下去。 因为地动和海啸的恐慌而引起的混乱与吵闹声早就不知于何时平息了,惊恐已去,人们都累了,倦了,整个蓬莱城的人们都纷纷伴着困顿的月色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中。 空气中散发着微湿的气息,抽鼻子闻闻,还能闻到海水咸涩的味道。 绍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栈房顶的不显眼处,怔怔地仰头看着半天上委顿的月牙。 月亮越圆,越大,则海水的潮汐反应越大。这个道理她是懂得的。甚至于,她在前世时也曾听司天监的大臣说过,月亮圆而亮,是因为它“离我们很近”;月亮弯而暗,是因为“它离我们很远”。 所以,此时此刻的月亮离得很远了,对吗? 至少,它对海水的影响应该是极小的。由此也可以证明,那场地动并不是大海的自然原因造成的。 绍筝如此想着,漂亮的眸子渐渐敛去了光辉—— 月之阴晴圆缺,海之潮起潮落,皆有轨迹可循。可是她呢?她的人生,有轨迹可循吗?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细微响声,有人亦登上了房顶,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绍筝无声地咬了咬嘴唇,没理会那脚步声。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识感更强了,身体里、经脉中也正有强大的力量在奔涌翻腾,就像她每一次昏倒又醒来时一样。 她心心念念地想要通过去峥云山拜师苦学、将来有高术傍身以探明自己的身世,可是这具身体本身却蕴含着她无法理解的能量,使得她不必刻意去苦学什么,便能够得到巨大的力量。 这一点并没有令她惊喜若狂,相反却让她更加觉得恐慌无措。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却又害怕那个答案,以及那个答案背后所隐藏的一切。 身侧的房脊微颤,来人挨着绍筝坐下。 “从醒来就没吃过东西,饿了吧?”姬明月清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绍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她自这次醒来之后,五感更强,对于姬明月语调中的细微颤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姬明月在她的心目中,一向是强大、博识的代名词,如今,这个女子竟然这样……紧张自己? 这让绍筝更觉得不舒服。 她瞥了一眼举到她面前的托盘,一碗菜,一碗饭,很普通的食物。 在客栈后厨取的吗? 绍筝无声地冷笑:“怎么不是青菜面?” 姬明月因着她这短短的一句话,脊背不由得绷直了,一股凉气从脑后升起—— “你……”她看着绍筝,欲言又止。 绍筝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凉森森地嗤笑一声,站起身,便要跃下屋顶。 姬明月顾不得多想,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绍筝的衣襟。 绍筝半侧的身子一顿,拧过头睨着姬明月的眼睛,又垂眸盯着姬明月攀着自己衣襟的素色柔荑。 姬明月被她看得心口发紧,下意识地松了松手掌,下一瞬却又紧紧地攥住了。 绍筝的胸中有涩意划过,她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于是不动,亦不开口,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姬明月的手。 淡薄的月光下,两个人化作了一组塑像。 终是姬明月熬不过,动了动唇,低着声音试探道:“你是不是……” 绍筝微微动容。 姬明月呼出一口气,将心一横:“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是。”绍筝回答得很干脆。 这反倒把姬明月给噎着了。她抬脸看着绍筝,一时辨不明白对方的表情中蕴含着怎样的深意,尤其是那一声“是”,姬明月没法确定到底是哪个“是”。 绍筝见她一手擎着托盘,一手攀着自己的衣襟,这姿势颇有些怪异;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却透着困惑,甚至是痛苦。 绍筝心中的疑惑更深。本来更多的是为着自己无辜被骗,此刻,却又不能不往更深处琢磨。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见姬明月半晌无言,绍筝索性问道。 “我……”姬明月一滞,生生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她不确定绍筝现下的情状,她生恐自己问出什么不该问的,捅了篓子。 “好!你没有要说的,我有!”绍筝咬牙道,“为什么要骗我?” 姬明月闻言,眉心一跳,动了动嘴唇,谨慎地没有接她的话茬儿。 见此情景,绍筝更气,一口气不停歇地控诉道:“你我明明相识,你明明和我在青丘独处过,还有姬墨璇,我也早就认得!你甚至连昆仑山都带我去见识过,还为我亲手做过面!为什么!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 她素重情义,对姬明月又是敬重又觉亲近,可这个人却欺骗了她,这让她难以接受,更觉满心的委屈,声音越发地大了起来,似要将心中的愤懑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姬明月听着她的话,心中反倒踏实了。 这孩子想起来的是青丘那段往事,并不是别的什么。这便好。 姬明月对自己说。 可是,婆婆分明对她……何以短短的时日里,她竟然想起来了呢? 姬明月越想越觉得心惊:如果连婆婆的禁制术都可以轻易地破掉,那么,这孩子…… 绍筝犹自控诉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凭什么要抹杀我那一段记忆!” 不是我! 姬明月在内心里替自己喊冤。然而,就算禁制术不是她亲手做下的,容许婆婆对绍筝出手,和自己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姬明月的眸光黯了黯,她放下托盘,站起身,和绍筝面对而立。 “我绝没有害你之心。”她诚恳道。 “呵呵!”绍筝冷笑,“既无害我之心,又缘何欺我、骗我?打着‘绝无害我之心’的旗号,便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吗?我虽然比不过你们青丘族修为高明,可我也有我为人的尊严!我以真心实意待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伤我!” 她的身量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比姬明月矮了将近一头,可是这份迫人的气势却让姬明月难受,仿佛这具小小身体里蕴含着极大的委屈,此刻如山洪暴发一般喷涌而出似的。姬明月感同身受一般,觉得像是自己对这孩子做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事。 “青丘之国,不能轻易告人,”姬明月压下了心中情绪,又道,“替你抹去那段记忆,于你是好事。” “好事?”绍筝眉峰立挑,“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的为人!你我既互敬为友,难道连一点儿起码的信任都没有?难道我会卑鄙到四处宣扬你青丘之国?” 姬明月心中一痛。她又何尝不在意与绍筝的这份情谊?然而,个中缘由,说不得啊! 绍筝心念忽的一动,话锋突然一转,“不对!你还是在骗我!既然青丘之国的事不可轻易告人,为什么巫紫衣知道?你与她,曾经不是敌对吗?还是,你我交情太浅,以至于我连个你几百年的对头都比不上?” 她说到最后,语声已含难掩的讥讽。 见姬明月苍白着面孔无言以对,绍筝更觉得难过。她轻轻挣开姬明月攥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转身便走。 “绍筝!你做什么去?”姬明月急问,赶上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绍筝仰着脸,看着她掩不住的焦急在意,心头不由得软了两分,瞥开脸:“我做什么,同你没什么关系。” “你还要去蓬莱阁岛替峥云派打探消息吗?”姬明月慌道,“那山洞里如何可怖,你不是没见识过……那怪物,绝非你可以对付的!你……” 绍筝缓缓地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姬明月,打断她:“你是为了阻止我才进那山洞的,对吗?” 姬明月一惊。 “你为了阻止我,不惜自己受伤,对吗?”绍筝突然迫近姬明月半步。 姬明月下意识地后撤。 “你一直跟着我,保护我,对不对?”绍筝继续质问道。 姬明月被她问得喉间发紧,仿佛被一只手大力扼住了一般。 “峥云山后山,吹笛子为我调息的人是你,对不对?替我摆脱困境的,也是你,对不对?” 绍筝步步紧逼,姬明月心中波涛翻滚,情愫奔涌,不可收拾。 “我杨绍筝孤苦伶仃流落到这里,到底……到底何德何能,被你这般在意、呵护?”绍筝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目光幽深难测。 “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如此待我?” 姬明月被她逼迫着退到了房檐边上,再向后便要跌落下去了。 绍筝突的探手扣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 姬明月不提防,脚下一个趔趄,直直跌向了绍筝;绍筝的唇,刚巧落在她的耳侧,喷出的温热的呼吸,伴着惊心动魄的话语,刺入她的心尖儿—— “你……是不是认得曾经的我?” 第76章 至宝 “哟!小两口在这儿诉衷情呢?”巫紫衣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屋顶,娉娉婷婷地立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极像是搂抱在一处的二人。 绍筝被她一惊,也顾不得再继续质问姬明月了。她红了脸,飘身向后,跃下房脊。心中暗骂自己只顾了姬明月,竟犯了习武人的大忌,来者是巫紫衣,若是敌人呢?会不会突然袭击过来,打自己个措手不及? 呸!还不如是敌人呢!巫紫衣那张嘴,指不定编排出什么来!还小两口…… 绍筝落于院中,脸上还觉发烧,夜晚的凉风都趋不散那紧迫的热意。 真是的……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才将姬明月那张清绝明丽的脸从脑中挥去,可那股子淡淡的体香,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隐约的,前院有人声传来,越发的噪杂起来。绍筝觉得奇怪:大半夜的,也有这么多人赶着住店吗? “你来做什么?”姬明月冷森森地看着巫紫衣。 巫紫衣扑哧失笑:“姐姐,你别这么看着小妹成吗?小妹身子骨儿弱,怕冷。” 巫紫衣素知她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索性理都不再理她,转过脸去,凝着绍筝跃下的方向,怔怔出神。 巫紫衣看着她的背影,亦觉得她太过孤寂了些,嘴上却没个正形儿,“姐姐舍不得那小美人儿啊?怎么不去追?” 姬明月根本不看她,凉凉道:“与你何干?” “呵呵,姐姐当真坦率!”巫紫衣笑道,“不过啊,姐姐的眼光真好,那小姑娘还真是个美人坯子,就是……” 她说着,故意止住了话头儿,做沉吟状。 “就是如何?”姬明月关心则乱,急转过身。 巫紫衣笑得狡黠,“就是太小了,亲近起来……那个,不大方便啊!” 姬明月眼中的寒意更盛,瞥她一眼,转身就走。 “哎哎哎!姐姐别急啊!”巫紫衣在她身后唤住她,“她现在虽然身子小,没准下一刻就长大得亭亭玉立了呢!” 姬明月倏然驻足,身形一晃,便到了巫紫衣的眼前,眼眸微眯,隐含警告:“你若敢打她的主意,我定不放过你!” 巫紫衣浑然不怕,哈哈笑道:“姐姐真能玩笑,小妹我可是对那种幼.女没兴趣!” “所以,你对她师父有兴趣?”姬明月打蛇打七寸。 果然,巫紫衣的脸颊微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就是倾慕她师父啊!”巫紫衣突然道,眼中是满满的得意。 她又促狭地朝姬明月眨了眨眼,“我倾慕她,便敢坦然承认。倒是姐姐,可敢承认否?” 姬明月被她噎住,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巫紫衣特好心眼儿地劝道:“云大侠也去了几百年了,难道姐姐还要一辈子独守空房不成?万一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姐姐修成正仙之果呢?从此与天地同寿,姐姐岂不是要与天地同孤?想姐姐花容月貌,啧啧啧,小妹我瞧着也是心疼啊!” “巫紫衣,你若再敢提他,信不信我……”姬明月咬牙,双眸泛红。 “哟!姐姐可千万别动气,气大伤身……咱们眼下可是一国的。” “谁同你是一国的!”姬明月不屑道。 巫紫衣含笑瞧着她,“姐姐难道不觉得那个杨小姑娘的性子,同云大侠有那么些些相像吗?连小妹我都看出来了……” 她忽的恍然大悟:“怪不得姐姐对她上了心,原来是因为她像云大侠……呵呵!” “你若只是来奚落我的,此刻便可以走了。”姬明月素手一指屋脊下方,下了逐客令。她决不允许自己像绍筝那般落荒而逃,就是走,也得巫紫衣先滚蛋。 巫紫衣自来知道,只要是同云冠禹有关的话题,必定能令姬明月心焦。她向来胆子大,又自信于谋略手段,也不担心姬明月生气,遂笑嘻嘻道:“这情呢,自然不能弃了不谈,不然活着也不过是苦熬岁月罢了,还有什么滋味?” 姬明月闻言,眸色一黯。 只听巫紫衣续道:“若要长长久久地谈情说爱,当然得有那个命去谈去爱,是以咱们的计划也不能落下。比如眼下这件事——姐姐不觉得此刻前院噪杂得奇怪吗?” 姬明月也早察觉了,也觉得奇怪。 “是来住店的,”巫紫衣道,“且都是各门各派的弟子,或是江湖散修、游侠之类的。” 姬明月的眼中划过一丝困惑。 “不止这家店,蓬莱城中所有的店铺都挤满了全天下的习武修行之人。”巫紫衣冷哼,像是极瞧不起那些人似的。 “你又知道什么?”姬明月问道。 巫紫衣冷笑,“有人放出话去,说是蓬莱地动,有至宝现身,得此宝者,天下无敌。所以啊,这些蠢才便急着来送命了。姐姐瞧着吧,还多得是往这儿赶着送命的呢!”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姬明月疑惑道。 下一瞬,她便了然:“是凌天的诡计吧?想借那洞中畜生之手,绞杀天下修行之人,他好坐收其成?” 巫紫衣由衷赞道:“姐姐果然七窍玲珑心,只轻轻一想,就明了了其中的关窍所在。” 姬明月却不买她的奉承,“这其中,也有你的参与吧?” 巫紫衣连忙摆手,开脱自家道:“姐姐你可是误会了!我与凌天,早已经貌合神离,他行他的,我做我的……便是这件事,亦是我的手下打探来的。小妹可清白得很!” 姬明月不置可否。 “姐姐你不会真的怀疑我的诚意吧?”巫紫衣瞪大了眼睛。 姬明月扫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诚不诚意在于你……” “我自然是有诚意的啊!”巫紫衣急道,“我所知尽可告于姐姐!” “说来听听。” “好!”巫紫衣点点头,“姐姐先告诉我,咱们要不要也凑个热闹?” “去,自然要去。” “那便好!”巫紫衣赞同道,“姐姐还记得那太白山是什么所在吗?没错,就是昔年东皇太一的道场之一。想你们青丘之祖,还有我们青鸾之祖,曾经都是东皇阳昊的侍从。东皇虽然湮灭,但神迹仍在;神迹既在,天地灵气所聚,怎会没有天材地宝?” “你是想说,凌天所传并非凭空而造?”姬明月道。 “正是。东皇阳昊乃娲皇之后一等一的大神,娲皇有造人之奇功,东皇难道会差了去?他所留下的神迹之中,必有至宝。” 巫紫衣顿了顿,又道:“我们青鸾一族所在,也是东皇道场,神迹奉养着,有一株奇树,我从记事起,便常听我娘亲念叨……” 她说着,突地悲愤道:“可怜我们阖族都被外邪所害,至今……大仇未报!我……” 姬明月见她目光盈盈,知道她身世颇凄惨,心内怜悯,寂然不语。 巫紫衣的情绪去得也快,“呵,同样是东皇神迹,姐姐的青丘国又守着东皇的故里昆仑山,必定有更大的宝贝吧?” 姬明月一滞。 巫紫衣冲她挤眼睛,“我幼年时就听族中的宿耋讲过,传说东皇阳昊和你们青丘之祖天狐神华可是恋人啊!他能不向着自己的情人家吗?” 姬明月嘴角抽了抽,深觉她这话说得有些冒犯先祖了。 却不料,巫紫衣好奇心作祟,急问道:“还传说,东皇阳昊实为女身,啧啧啧,原来早在几万年前,她和你们始祖就女女相恋了?” 她说着,捅了捅姬明月,“是不是真的啊?” 姬明月冷冷盯着她,绷了脸道:“别说这些闲话了,眼下事要紧。” 说罢,就要跃下屋脊。 巫紫衣不答应:“姐姐你别急着走啊!啧啧,这么正八经儿的做什么?姐姐你一定知道内情的!哎哎哎,你别急着走啊!” “杨师侄,你的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绍筝的房间中,印玺关切问道。 “三师伯,我没事儿了。”绍筝的情绪有些低落。 印玺忧心地看着她,“好端端的,怎么说昏倒就昏倒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吧?”绍筝随口道。 “嗯,”印玺点点头,却听到了心里去,“回师门之后,该让你师父好生替你调养调养。” 正说话间,“咣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一条白色人影夺门而入。 “不得了!不得了!”闻人瑨一进来,便扯着嗓子叫。 绍筝被他惊了一跳,印玺则皱了眉头,“闻人公子,何事惊慌?” 闻人瑨扎着两只手比划着,恨不得手脚并用,“城里来了好多人!都是会武把抄儿的!还有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往蓬莱城的客栈里挤着住店呢!” 绍筝联想到之前听到的前院的噪杂声,疑惑地看向印玺。 印玺被她看得俊脸微红:他之前一颗心都放在了薛丛身上,哪里有心思打探别的消息? 闻人瑨手舞足蹈的,却无人回应他。他心大脸皮厚,也没放在心上,方要继续说下去,一眼瞧见桌上的半杯水,更觉口渴,想都没想就抓过来“咕嘟嘟”吞下肚去。 “你!”绍筝气结。那是她的杯子,是她喝了半杯水放在那儿的。 闻人瑨一愣,看了看空杯子,又看了看绍筝愤愤的表情,嘿嘿笑道:“不妨事儿,我不嫌弃你。” 我嫌弃你! 绍筝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第77章 同去 “蓬莱阁岛山洞里有秘宝?这是哪个无聊之徒造的谣?”印玺嗤道。 “嘿!印师兄,现在呢,所有人都说这是真的,可见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说到“秘宝”,闻人瑨就兴奋起来。 绍筝则听得入神,顾不得嫌弃闻人瑨了。 “人人都说是真的,难道就是真的?须知真相往往都为少数人所知。”印玺皇族出身,对于真相假象自有他的一番见识。 “这么多武林中人、修道之人蜂拥至蓬莱城,焉知不是小人作祟,想要搅乱江湖浑水摸鱼?”印玺最终下了决断。 绍筝对印玺的判断深以为然,何况他们之前已经探过那山洞了。若不是姬明月及时出现阻止了他们,恐怕他们早已经遭遇了不测了。那洞中的怪物,实力更不容小觑,连姬明月这等修为的都被它攻击至重伤呢。 不过,闻人瑨接下来的话,使得她的念头动摇了:“你们这么不感兴趣,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那秘宝是啥!” 他表情神叨叨的,就像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个:“前世镜,听说过吗?上古秘宝,能知前世今生。有了这个东西,何愁不能洞彻人心,呼风唤雨,令天下人皆为我所用?” 印玺呵呵冷笑:“令天下人为我所用?还用着什么前世镜吗?只要做了皇帝,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闻人瑨无语地看着他:“我说印师兄,你说的轻巧啊,皇帝是谁人都能做的吗?现下天下大乱,纷争的何止南北两股势力?江湖上卧虎藏龙,难保有什么人存着问鼎天下的心思,有了这个前世镜,做起事来岂不更加痛快些?” 印玺依旧不以为然:“前世镜我倒是听前辈人说起过,但关于它,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那宝贝据说是上古大神东皇太一留下的,确有洞知前世来生的本事。可这也只是传说罢了,真实的,谁晓得是否有这宝贝?” 东皇太一留下来的宝贝? 绍筝的心思被吸引了去。若说之前对于这个消息是否是传言,她还存着十分的怀疑,现在,听了“东皇太一”的名号,她心底里倒生出了几分期待来。 她曾听姬明月讲过青丘故事,几万年前,东皇太一确实是存在过的,只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变故,神力渐弱,直至湮灭了。这世间,连青丘之国这等古书中记载的神奇之国都存在,东皇太一所遗的前世镜又有什么不可能存在的? 这个宝贝,若于他人而言,或可称为野心家之工具;但于绍筝而言,最大的诱惑则在于它可以助她洞悉她的身世,如果那东西真的能被找到的话。 如果那宝贝真在蓬莱阁岛的山洞深处呢? 世间凡事必有因果,若没有天材地宝藏于洞中,缘何那洞中灵气那般重?又惹得那样一个恐怖的、连真面目都没得见着的怪物盘踞在那里? 其中必有缘故! 绍筝越想,越觉得振奋。 “三师伯,我们去看一看吧!”她迫不及待地对印玺说道。 “胡闹!”印玺眉头大皱,“那地方何等凶险,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不过是歹人的算计,赚天下人进去送死罢了,小孩子家,莫信!” 绍筝被拒绝得彻底,眼中黯然,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闻人瑨却是兴趣大盛:“印师兄!原来你们已经去过蓬莱阁岛了?嘿!骗得小弟好苦!”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两道剑眉都要飞起来了:“来来来!印师兄,快与我说说,那洞里什么样,可有什么古怪?你说凶险?又是如何凶险?” 那边一个跃跃欲试的小女徒尚未安抚下去,这闻人少庄主又来跟着凑热闹,亏他还是名门出身,挺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沉稳都没有? “那洞里有个厉害的凶兽,我们奉师命到蓬莱阁岛上去查探究竟,凑巧进了那洞。不过里面满是尸体,七零八碎的,显然是被凶兽所害。我们也险些被凶兽所害,最终退了出来。” 闻人瑨啧啧有声:“太凶残了!这样的畜生,怎么能留着它危害人间呢?我辈习武修行,为的不就是护卫苍生安宁吗?” 他说着,一拍大腿:“哎呦!不行!虽然那洞里凶险十分,可本公子不能由着它来……我们得集合更多的江湖同道,一起杀将进去,我就不信,大家合力,还杀不死那怪物!” 说罢,他转身就往门外跑。 印玺呆住。他本以为这位闻人少庄主平时滑不溜手,又是闻人庄主独生子,必定娇生惯养的,很有些贪生怕死的气质,和他叙说了洞中的险恶,他一怕必定龟.缩再不敢出头了。天晓得他哪里来的什么古道热肠,还打起了什么为天下苍生除害的旗号,就这么大喇喇地跑出去纠集人马了! 是以,姬明月和巫紫衣从房顶下来的时候,几乎全蓬莱城的客栈都传遍了关于蓬莱阁岛山洞的故事。 所谓群氓无理智,江湖中人,干的多是刀刃上舔血的营生,拔刀子搏命是家常便饭,鲜少有人静下心思来认真思考其中的关节。恰如他们闹哄哄一窝蜂地来到蓬莱城一般,既知蓬莱阁中人死于“怪兽”之手,“怪兽”又盘踞在深洞中,深洞中又是灵气充沛藏有上古秘宝的,如此一来,群氓振奋。想借此扬名立万者有之,想为故人报仇雪恨者有之,想一睹秘宝尊荣甚至存着贪心据为己有者更是大有人在。 于是,闻人瑨的消息刚刚散出去,天还未亮,就有几队人马浩浩荡荡地驾着船赶奔蓬莱阁岛了,全不在意不久之前的地动山摇何等的令人生怖。 “我瞧姐姐稳当得很,全不担心那起子人捷足先登。”巫紫衣闲闲地依在栏杆上,看着楼下一波又一波的各色人等豪情壮志地拥出去。 姬明月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压根儿不为所动,凉道:“你比我可更稳当。” 巫紫衣哈哈笑:“姐姐明察秋毫!那洞里的东西,连咱们收拾着都费劲呢,就这群乌合之众?嘿!” 她嗤笑一声,由衷道:“我就喜欢和姐姐这样的人打交道,心思又明,手腕亦狠,不似那等婆婆妈妈的什么正道名门,道貌岸然的令人讨厌!更有那些心思混沌的,什么都不懂,还想分这天下的一杯羹,真让人笑掉大牙!” 姬明月侧眸撩一眼她,森然道:“青丘之国不是邪魔外道。” “哈!”巫紫衣笑了,“姐姐说的很是,姐姐极有身为神兽后人的自觉和自尊。我们青鸾一族却也是神兽,虽然如今阖族只余我一个,可小妹我也是有维护先祖尊严的自觉的。” “那就别把自己往邪魔外道上联系。”姬明月道。 巫紫衣笑了,笑得苦涩:“姐姐这话说的轻巧,可如今又有谁认可我们的自尊呢?上古之神早已湮灭,神兽各族纷纷败落,如今的天下,是人族的天下。在他们的眼中,我们皆是妖,不过是妖!” 姬明月默然。她煌煌神兽之裔,在人族的眼中,竟然和什么山妖野兽等同,这令她觉得万分的耻辱。可是,这个世界一直不都是这样的吗?谁掌握着权势,谁就控制着话语权。人族繁盛,统御人世间,于是他们就成了“万灵之长”,就可以为众生代言! 所谓权势,还不是用实力拼来的! 姬明月一时间胸中豪气顿生,实觉天下之事大有可为。不过,她素来骄傲,很不喜欢被巫紫衣在言语上压制下去,遂冷冷地丢下一句“别忘了,你爱的慕清玄亦是人族”,便胜似闲庭信步地折回房间去了。 徒留巫紫衣愣在原地,尴尬。 姬明月早已经感知到绍筝的存在,推开房门,她淡淡地看着一脸殷切的绍筝,思及两个人在屋脊上的一番争辩,心内暗叹。 她关上房门,杵在门口,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绍筝。 绍筝本是坐着的,见她进来,不自然地站起身来,一双眼睛似想看她,又不大敢的样子。 姬明月蹙眉:“做什么?” 那口气,很有些质问的意思了。 绍筝更觉得不自然,双手双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嗫嚅了半晌,方道:“我来邀你……” “邀我做什么?”姬明月追问道。 绍筝被她瞧得心虚,吞吞吐吐着:“我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去蓬莱阁岛一探究竟……” “呵……”姬明月怒极反笑,“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很有志气吗?又邀我做什么?” 绍筝被她抢白,涨红了脸:“我知道,你气我之前对你发脾气……是我急躁了。” 她垂了头,讷讷道:“你不知道,不清楚自己的身世,还被……信任的人隐瞒,是何等的痛苦。” 姬明月微微动容,面色稍缓:“我如何不知?” 绍筝微诧。 姬明月续道:“你是因为那个前世镜的传言吗?” “是。”绍筝老实答应。对于姬明月,她本能地不善隐瞒。 “你想通过前世镜的力量,知道你的前世?” “是。”绍筝答道。 “前世之事,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姬明月沉吟道。 “是。我隐隐觉得我身上藏着很多的秘密,可我自己却无从知晓……”绍筝面上划过痛苦的神色。 姬明月一滞。 “哪怕……哪怕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前世,搭上这辈子的性命,你也不后悔吗?”姬明月再问。 绍筝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愿赌服输。” 姬明月心中一痛,轻轻撇开脸去,不让绍筝看到自己眼中的变幻。 稍微平复了心绪,她才道:“前世镜,不管是否是真的,我都会替你走一遭。但是……” 她拧过脸,平静地看着绍筝:“你不许去!” “为什么?”绍筝瞪大了眼睛。 “没有为什么。”姬明月语气淡淡的,表情亦淡淡的。 绍筝闻言,探究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还知道我更多的事?” 姬明月漠然道:“那不重要。你只记得留着命在这儿,等着知道你的前世就好。” “不行!”绍筝厉声道,“没有让你替我去搏命的道理!你又是我什么人?” 她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两个人皆是一怔。像是触及到了某个不可触及的禁忌,两个人的心中都掀起了巨浪,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姬明月深吸一口气,“好,你要去,便去。” 绍筝涩然点头:“好,同去。” 姬明月凝着她还未丈开的明丽小脸,努力地寻找曾经无比熟悉的模样,恍然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绍筝:“……” 第78章 入山 泰白山脚下。 “印师叔,你好厉害啊!这里果然没人啊!”阮瑶雀跃道,之前因印玺而生的伤心已是荡然无存。 印玺没搭理她,径自朝树林深处走去。 阮瑶撇撇嘴,心中隐有不快,却也是转瞬即逝,遂三步两步追上了印玺的背影,还不忘回头召唤道:“小师妹,快些个啊!” 绍筝远远看着她紧随印玺的身影,哪里像是深入险地的?倒像是去踏青玩耍。也颇觉无奈。 她亦有她的牵挂,转头道:“前辈,山路陡峭,小心些!” 姬明月妙目划过她的面庞,笑意微露:“你倒关心起我来了?我像是腿脚笨拙的吗?” 绍筝微窘。 她自然知道姬明月的修为手段,再崎岖的山路能耐她何?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于关心她了。 绍筝稍一分神,不禁脚下一滑—— “小心!”姬明月眼疾手快,握住她的小臂,拉住了她,她才不至于被脚下的湿泥滑个趔趄。 绍筝脸一红,赧然道:“这山路好滑……” “何止是路滑?”姬明月勾唇,刹那间手掌一抬,又一动,一道紫芒破空而去。 哧—— 绍筝惊诧,循声看去。一条青黑色、两指粗细的蛇已被钉在了地上,连挣都没挣一下,死了。 “又是条毒蛇!”绍筝一眼便瞧见了那条蛇的头呈三角状。 “不错。”姬明月点头道。 “这已经是第五条了……”绍筝不由得头皮发麻。 从他们几人下了官道,进入泰白山地界,沿途就遇到了几条毒蛇,皆是这般青黑色的,只是大小、花色不同罢了。这还只是山脚呢!山上还不知什么样呢! “前辈,这座山,怎会有这许多的毒蛇?”绍筝边问,边小心着脚下的山道。 修道之人,虽然不惧这等小小的毒蛇,不过若是不小心踩到了……还是挺恶寒的。 “据我所知,此处不应该有这么多毒蛇盘踞。”姬明月道。她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半山腰。 “前辈的意思是,这么多毒蛇出没,是和山里头那东西有关?”绍筝探问道。 “必定是脱不开关系的。”姬明月点点头。 “所以,我们选择从这里入山是选对了。前辈的主意果然是好!”绍筝笑。 原本,要探知那山中怪的根底,应和蓬莱城中聚集的绝大多数江湖人一般,乘船入海,从蓬莱阁岛上的山洞进入。但姬明月另辟蹊径,主张从泰白山山脉入手,巫紫衣自然是没异议的,绍筝则深信她的主张。 而印玺就不同了。从峥云山来的路上,他也已经发觉了泰白山的异样,他心里也是倾向于从泰白山入手的。可偏偏这主意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抢先说了出来,还要跟着入山,还有巫紫衣那起子“邪魔外道”……印玺越想越觉得别扭。 他也知道,以一己之力,加上两个修为尚浅的小师侄,根本不足以入山探寻究竟。他一向孤傲,自诩修为出众,此番却要借助“邪魔”之力。是以,这一路上,他的脸色都不大好。 看着前方十几丈外那个峥云弟子冷冰冰的背影,姬明月心情大好,再多的毒蛇也不足以搅扰了她的好兴致了。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你那位印师叔的!”姬明月促狭地冲绍筝挤了挤眼。 绍筝“噗嗤”失笑:“印师叔他不了解前辈,前辈莫怪。” 姬明月美目流转,落在绍筝的脸上,哂道:“如此说来,你便了解我了?” 绍筝怔了一瞬,坦道:“我自然是了解前辈的!” 姬明月呵呵一笑:“这会子不是在房脊上与我闹别扭的时候了?” 绍筝脸一红:“前辈又逗我。” 她以公主之尊流落异世,经历了困窘的幼年,性子中的傲气已渐渐被消磨殆尽。几年的底层生活,更让她懂得生活之不易,加上她前世本就是个心思刚正的人,所以此时,就算知道了姬明月曾经骗了她,但她更深信姬明月定有其理由,深信姬明月不会害了自己。这样一想,前日冲动之下的怒意就荡然无存了。 姬明月见她红了脸,更道:“并没有逗你……只是觉得你越发的像个大人的样子了。” 她说着,定定地凝着绍筝,目光深邃了几分,似乎是想从她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看出些别样的风采来。 绍筝的心头划过怪异,她直觉姬明月像是在自己的脸上寻找什么。然而,她在寻找什么呢?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寻找的呢? “哟!两口子在这儿诉衷肠呢?”一直在后面不疾不徐往山上蹭的巫紫衣不知何时来到了二人的眼前。 继而又嬉笑道:“这地方,可不是风花雪月的好所在!” 说着,她素手一扬,三丈开外的一条青花毒蛇应声瘫在了杂草间,堆缩成一团,眨眼死了。 姬明月秀眉一扬,显然是暗叹于巫紫衣的好身手。不过,这种话,姬明月是绝不会当着巫紫衣的面说出来,给她机会蹬鼻子上脸显摆的。 绍筝的关注点则全然不同。她听到那一句“两口子”,面颊就登时涨红了。虽情知巫紫衣这张嘴巴没把门的,胡说八道她最擅长,可和姬明月同时被她调侃还是让绍筝心里发虚—— 嗯,心里有鬼,才发虚。 绍筝也因自己心里奇怪的想法而怪讶不已。 “原来你的气力都放在找准头杀蛇上了?”在嘲弄巫紫衣这件事儿上,姬明月从来不客气。 这是讥笑她就算修为再厉害,一招将毒蛇毙命,脚程也差得远呢! 巫紫衣不气不恼,反倒笑了:“姐姐别逗我。你难道不了解小妹的能为吗?” 姬明月挑了挑眉角,没言语。她自然知道巫紫衣肚子里那些花花肠子,这么挨挨蹭蹭地爬山,不定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呢。 巫紫衣看看已经攀到半山腰的印玺和在他旁边欢雀跳跃不知疲倦的阮瑶,冷笑道:“峥云山的人,讨人嫌得很!让他们尽情爬去吧,被蛇咬上几口,才过瘾呢!” 绍筝:“……” 她真不知道峥云派是怎么得罪眼前的这两尊大神了,一个两个的都对其不屑一顾。她于是对过往之事更好奇了。 姬明月听罢巫紫衣的话,也抬头看了看山上的那两个人,眼眸微眯道:“不知他们可曾随身带了祛蛇毒的疗伤药——” 绍筝刚刚感叹“还是前辈您宅心仁厚”,便听姬明月慢悠悠又道:“我可是没有的……你带了吗?” 后半句是对巫紫衣说的。 巫紫衣手一摊,笑靥如花:“巧了,小妹我也没带!” 绍筝:“……” 你们是故意的吧? 说话之间,随在巫紫衣身后的昆离以及十几个侍卫也都攀了上来。 巫紫衣一眼觑见绍筝红晕尚未褪尽的俊丽小脸儿,眨巴眨巴眼睛,突道:“啧!我来得不巧!不该扰了两位在这儿……呵呵呵!” 绍筝脸上方缓下几分的火热因着她这句话又“腾”的燃了起来。尤其是当她看到巫紫衣身后的十几个高大壮硕的汉子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无论巫紫衣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都面无表情的样子,登时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了! 这妖女!绍筝又恼又羞。 反观姬明月,不听这话还好,听罢这话,忽的探手扯过绍筝的手臂,手掌穿过她的手掌,紧紧扣住,还示威似的朝巫紫衣扬了扬。 “不必羡慕,你可以去找你的慕姑娘。”姬明月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地,拉着绍筝,头也不回地朝山上攀去。 巫紫衣被她噎得张了半天嘴,也想不出最好的话来反驳。 绍筝被姬明月拉着,对方的手掌触之柔滑细腻,明明是温的,却火烫烫地燎着她的心。羞赧之余,她更惊诧于姬明月方才所言—— 慕姑娘?师父吗? 难道,师父真的和巫紫衣…… 众人越往山上攀,越觉得树木茂密。山脚下匍匐于地,至多长至脚踝处的浅草,在这里被高高矮矮的灌木丛所代替。 仰头向山顶看去,郁郁葱葱,层林如盖,覆住了整个山巅。 半山上,罡风更劲,倏忽吹过,带起密密匝匝的枝叶,“沙沙”声此起彼伏,其中间杂着不知什么鸟的鸣啸阵阵。乍一入耳,真有些凄凉瘆人之感。 印玺斜背着长剑走在最前面。他脚下速度不慢,可走着走着,曾经由采山人踏出来的足迹就越来越淡了。直至山腰上,干脆连可循的路都不见了踪影。 前方荆棘灌木重重,挡住了去路。 这里确是无人到过的。印玺知道姬明月和巫紫衣指的路不错,可这更让他心中懊恼,索性抽出背后的长剑,劈砍着眼前的障碍。 阮瑶见状,也忙跟上来,擎着剑,帮忙清路。 他们二人的忙碌,绍筝老远就瞧见了。她忙挣开姬明月的手掌,想要凑上去帮忙,却被姬明月一把拉住。 “忙什么?”姬明月轻笑道,“你的那位师叔,和师姐,他们修为强着呢!你这点儿能耐就别去添乱了!” 绍筝语结。她怎么觉得姬明月是故意的呢? 好不容易劈开一重又一重的障碍,眼前豁然开朗,倒像是到了另一片天地—— 树木依旧葱郁,依旧有荒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但他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面前现出一个黑黝黝、两人多宽,斜斜嵌在一块巨石上的洞口。 阮瑶看到洞口现了出来,不由得欢呼起来。可之前的挥汗如雨已经耗掉了她太多的体力,蹦跳了两下,她就没力气了。 此时,她方想起来回头向身后看,只见姬明月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巫紫衣则抱着肩膀,语气像长辈夸晚辈似的:“小姑娘挺卖力气。” 她的十几个侍卫照旧是面无表情地戳在那儿,只听她一人调遣。 唯有小师妹,面露尴尬,忐忑地问着:“师姐……累坏了吧?” 阮瑶被他们气歪了鼻子:小师妹年纪小倒也罢了!你们一个个不是身负高深修为吗?好意思这样袖手旁观吗? “你们……太过分了!”阮瑶气得跺脚。 绍筝更觉尴尬了。 巫紫衣却不为所动,悠悠然道:“小姑娘,你要懂得,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儿!以我们的修为,一会儿进了洞,还得留着力气保护你们呢!” 言下之意,这等粗活累活就该他们二人这等粗笨之人做。 阮瑶被她气歪了鼻子。 一旁的印玺则冷着脸,森然道:“别废话了!都下去吧!” 说着,他自己当先,飘身跃入洞中。 第79章 苦头 黑漆漆的洞口,仿佛张开的巨口,看不到边际。印玺和阮瑶当先翻身跃下之后,半晌竟然无声无息。 也不知这个山洞究竟有多深。 巫紫衣朝洞口里瞄了一眼,哂笑道:“峥云派的果然是一马当先啊!” 姬明月冷哼一声,凉森森道:“修仙领袖,正派翘首!” 绍筝暗惊。 她悄悄地打量着二人的神色,皆是不屑一顾的模样,心中默默生疑:若说巫紫衣,身为“邪魔外道”的首领,憎恶峥云派还是讲得通的。那么,姬明月呢?她又为何深恶峥云?并且还夜访峥云探访旧地? 绍筝的心头划过了“云大侠”三个字,想到那人在巫紫衣口中的“义薄云天”,尤其想到那人可能与姬明月的纠葛,心里就别扭扭的不是滋味。 正思索间,她突觉手上一暖,原来是姬明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 绍筝恍然抬头,与姬明月四目相对,登时禁不住,沉浸在她幽深而关切的目光之中。 “不妨事的。有我在!”姬明月软声道。 绍筝抿唇,只轻“嗯”着回应。她知道,姬明月是在告诉她“不用怕”,告诉她,她会在她的身边保护她。 此情此景之下,绍筝不欲多言,唯有心尖儿上更柔软了几分。她又何尝不会全心全力保护姬明月的安全呢?哪怕她武功再不济。 此时,昆离已经带着几名凌云门的侍卫跃入洞中,还余下几名侍卫护在巫紫衣的身后。 “姐姐继续在这儿卿卿我我吧!小妹我可要下去了!”巫紫衣的唇角勾着笑意,调侃着。 绍筝面上一烧。 姬明月却妙目一霎,懒得与巫紫衣一般见识的模样。 巫紫衣轻笑,不以为意,一飘身,跃入洞中。跟随她的几名侍卫也随之跃下。 “我们也下去吧。”姬明月看向绍筝。 “好。”绍筝道。 滴答—— 滴答—— 不知哪里传来的水滴声声,一阵紧似一阵。 侧耳细听,黑洞洞的山腹中不时有细风掠过,击打在石壁之上,激荡起缕缕的回音。还有“嘶嘶嘶”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爬动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绍筝忽的想到了那爬动的是什么东西—— 蛇! 他们一路上山,大大小小的毒蛇还见得少吗?山脚、山腰尚且如此,说不定那些蛇就来自这山腹之中…… 想到这里面可能有数不尽的密密麻麻的毒蛇,绍筝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别怕!”姬明月的声音令绍筝心绪稍安。 最令她踏实的是,姬明月无论是跃下洞口的时候,还是此刻在洞中前行,始终都握紧了她的手。 绍筝于是回握住了她的。 姬明月微滞。 “怎么不见印师叔和阮师姐他们?”绍筝边走边道。 这时,巫紫衣的随从已经点起了几支火把,晕黄的火光中映出姬明月含着莫名笑意的脸:“怎么?你担心他们了?” “嗯,”绍筝如实道,“我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跳下来的,何以不是落在同一个地方?还是因为,他们先往前走了?” 姬明月了然而笑:“他们是否往前走我倒不知,不过,他们同我们却不是落在同一个地方。” 绍筝面露疑惑。 只听巫紫衣笑道:“小姑娘,你该庆幸同我们在一处……” 绍筝闻言,大惊,心头划过不安的念头。 巫紫衣续道:“这座山原本是上古时候东皇太一在东方的道场,自然和寻常的山不一样。这山腹之中,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只要落入其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或多或少受其控制。他们初来乍到,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身体失控,便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你!”绍筝急道,“你怎么能……” 她脑中灵光一闪:“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哈!我曾来过这里啊!”巫紫衣冲她眨眨眼睛,“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否则,你以为你那位师叔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洞口所在的?” 绍筝气结,回视姬明月。姬明月平静地点点头,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想:巫紫衣知道如何克服这山腹中的怪力,并且告知了姬明月。 “他们是我师叔和师姐!”绍筝急道。 她忽然想到,或许在这两个绝顶高手的眼中,自己的存在本就是微不足道的,遑论自己的同门? 她心中一阵气苦,忙又道:“好歹那也是两条人命!你们怎么能置之不管呢!” 绍筝说罢,甩开姬明月的手,一咬牙,撒开腿“噔噔噔”就朝着来时路跑了回去。 “这孩子还真是峥云的作派!”巫紫衣无语摊手,看向默然的姬明月,却发现姬明月的脸色已经苍白。 “姐姐!你还好吧?”巫紫衣担心问。 姬明月茫然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那个小小身影消失在火把的光芒中,没入黑暗,心头狠狠一痛。 巫紫衣见她神色,心念一动,凝着绍筝消失的方向,又转回到姬明月的面庞上,幽幽道:“姐姐,她是不是和云……” 巫紫衣旋即说不下去了。 姬明月听到那个“云”字,嘴唇煞白,颤抖了几下。 巫紫衣知道她心里的苦楚,不禁叹息:“往事不可追,姐姐不要再自苦了!” 姬明月喉间滚了滚,喃道:“师门……还是为了师门……” 巫紫衣忧心忡忡地瞧着她。 姬明月狠狠咬唇,几乎咬破,迈步便朝着绍筝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巫紫衣:“!” 绍筝凭着记忆,循着原路疾走了一会儿,脑中方回复了几分清明。 她霍然驻足,脑海中现出姬明月焦急的脸来。 她斥了她们,还就这样丢开她们走了,姬明月会如何做想? 绍筝使劲儿晃了晃头,心道救人要紧,先不想这些。 她又发狠劲儿跑了几十步,忽觉有异样的气息袭来。她如今修为日增,对于周遭环境的察觉也越发敏感起来。 屏息,凝神。 黑暗之中,绍筝感到有生人迫近,就在自己侧前方三丈左右距离。那人修为不低,似在小心地戒备。 是印师叔他们吗? 绍筝心中疑惑,小心地探出一缕神识。不料,对方竟骤然发难—— 呼的一道凌厉掌风,直直朝绍筝所在的位置劈了过来。 绍筝大惊,来不及多想,猛地错身,躲过了这一击。 黑暗中那人的修为也不寻常,一掌劈空,身形已近绍筝面前,紧接着又是一拳,直冲绍筝的面门。 绍筝感受到迫面而来的风声,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又是一个闪身,堪堪躲过了。 她自从来到异世,除去救助姬明月战群狼的那一役,鲜少与人交手,不免身体反应滞了些。躲过这迅疾的两招之后,才寻回一些御敌对招的感觉。 对方似乎也颇为焦急,全没想到自己尽全力使出的本门妙招就这般被轻巧地躲了过去,情急之下,使出了平生的本事,一势紧似一势地攻向绍筝。 绍筝闪转腾挪,躲避着对方的猛攻,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她虽然还未真正习学峥云派心法,但其真髓她也是听师父慕清玄提过的。眼前这人的修为,是纯粹的峥云功夫无疑。 是印师叔吗? 绍筝紧接着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黑暗中这人虽然修为不低,却绝达不到峥云派四大弟子的水准。 绍筝前世对武学也是有几分钻研的,她亲眼见过印玺的轻功身法,可以想见其当真动起手来,绝不只是这个情状。 “阁下何人?”绍筝挡开对方的凌厉一掌,喝问道。 若是峥云派门下,或许她认得。 那人听到她的声音,明显一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向后撤出半步,沉声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绍筝听那声音,真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然而,她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 那人隐在黑暗之中,不知道想着些什么。绍筝不语思索,他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抬掌袭向绍筝的胸口。 绍筝感觉到他掌风所及,大窘,却因为两个人离得太近,竟无法及时躲开。 眼看那只手掌就要欺上她的胸口,一道紫芒,自绍筝身后的黑暗中,骤然腾起,以更快的速度袭向那人,比他的掌风不知快了多少倍—— 那人正被击中,惨叫一声,向后摔去,砸在了石壁上,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碎石。 惊见那道紫芒的同时,绍筝便知道救了自己的是何人了。 “他没伤到你吧?”那人已经站在了她的旁边。 绍筝的脸上神色变幻,幸亏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没有。”她闷声回答了一句。 “那便好。”姬明月淡淡道。 一时间,两个人皆不言语,绍筝却莫名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自己的脸上逡巡。 绍筝脸上一热,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向摔在对面的那人。 那人摔得不轻,撑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绍筝耳力不错,捕捉到了几声呕血的声音。 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绍筝眼露鄙夷:不论这人是否是峥云门下,既已听出自己是个女子,居然还一掌袭向自己的前胸,单凭这一点,绝非君子所为。 她冷着声音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伤得不轻,挣扎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恰在此时,巫紫衣带着随从赶到,几支火把登时照亮了黑漆漆的山洞。 那人抬起头来,对上火把的光芒,有一瞬的不适,接着便瞪大了双眼,脸上怒气冲冲:“邪魔外道!” 他急咳几声,又咳出了几点鲜血。 绍筝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宫……” 想到这人令人不齿的行为,那声“宫师兄”她如何都唤不出口了。 这人正是宫明威。 宫明威捂着胸口,扶着石壁,勉强站起身来。他肺上像是破了个大洞,痛入心扉,连声音都仿佛漏风似的。 他抖着手,指向绍筝:“好啊!果然是个……来路不明的!” 绍筝拧紧眉头看着他。 “勾结……邪魔外道,残害……残害同门!你果然……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宫明威这句话尚未说完,又是一声惨呼,身体再次结结实实地砸向了石壁,半空中划过一道血线—— 绍筝怔怔地看着姬明月收回刚刚出招令宫明威大吃苦头的右手,那只手掌的指尖儿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紫色光芒。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姬明月冰冷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旷的山腹之中。 第80章 妖怪 两相对峙,孰强孰弱显而易见—— 一方是以姬明月、巫紫衣为首的十几个人,另一方则是宫明威孤零零的一个人。 宫明威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阴狠地盯着被姬明月护在身后的绍筝,声音更是阴寒透骨:“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正经来路的!哼!跟邪魔外道搅在一起,能是什么正经东西!” 巫紫衣闻言,不干了。她双眸眯了眯,迸射出两道寒光:“邪魔外道,也比你这恬不知耻的道貌岸然强百倍!” 在场的人,修为都不低,尤其是几名高手,都瞧得清楚,宫明威之前明明知道绍筝发出的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故意袭向她的胸口要紧处,显然非君子所为。 宫明威却满不在乎地冷冷一笑:“呵!你骂我恬不知耻?一群人围攻我一个,你们就知耻?咳咳……” 他又抑不住咳出两口鲜血,咬牙道:“邪魔外道,给我们峥云派提鞋都不配!” “让属下去料理了他吧!”昆离耳听得巫紫衣被辱,忍无可忍。 巫紫衣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她才不肯亲自出手,她嫌一掌拍死这种货色,脏了自己的手。 昆离素来雷厉风行,听罢,立马掣出长剑,恨不得将宫明威碎尸万段了。 “锵啷”一声长剑出鞘,寒光闪过,在半明半暗的山腹之中格外耀眼。 绍筝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说点儿什么,却突觉得手上一紧。她抬头,正对上姬明月的眼睛。 绍筝读懂了那个目光,姬明月要自己“别插手”。 绍筝一时间犹豫了。这个姓宫的确实冒犯了她,可也没得着什么好结果。姬明月那一掌挥过去,就算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他不将养个三两个月也怕是难以恢复的;至于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尚不好说。 这惩戒的力度也够给他教训的了。若再杀了他,一则好歹是一条性命,二则自己和他也算是同门,将来又让师父慕清玄如何面对宫明威的师父楚舆?又让师父如何再在峥云派中立足? 毕竟,这件事是因自己而起啊! 她迟疑的当儿,昆离已经迈大步走向委顿在地的宫明威,也不废话,剑光一闪,剑尖直刺向他的心窝。 恰在此时,由远及近传来一声暴喝:“住手!”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飞至,砸在了昆离佩剑的剑锋上,将那剑的轨迹磕偏,插.入了宫明威身后的石壁缝隙中。那道银光也“锵啷”一声跌落在了地面上,亦是一柄长剑。 “什么人!”昆离怒喝道。他的手腕被那柄飞剑的力道震得发麻,不禁暗暗吃惊。 其他人的目光也被那柄突然而至的飞剑吸引了去。绍筝盯着那柄剑,心头划过了熟悉感,这是…… 果然,自火把照不到的黑暗中,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走出两个人影。为首的,正是印玺,他身后则跟着阮瑶。 “印师叔,阮师姐!你们没事吧?”绍筝急问道。 她之前一直担心这两个人跌入山腹中,不明路径,又被这里面莫名的气场带到了不知哪里去,再出了什么意外。此刻,见二人无碍,她才略松了一口气。 印玺皱着眉头看向绍筝,并未搭言,脸上的神情明显透露着不快。 阮瑶则抢先跑到了宫明威的身边:“师兄,师兄你如何了?” 宫明威见到她,面上方现出几分诚心诚意的笑容来,喘着粗气道:“我没事儿!嘿!小师妹,幸亏你们出现得及时,不然师兄这条命就交代了……咳咳!” “师兄你先别说话了!”阮瑶说着,取出随身的峥云派疗伤灵药,喂进了宫明威的嘴里。 见宫明威的咳声稍缓,她才道:“是印……师叔,远远听到这里情况危急,出手救你的。” 宫明威不为所动,冷哼一声,闭目调息。 阮瑶见状,不由得叹息一声,转向绍筝,急道:“杨师妹,就算师兄有错,你也不能……” 她本想说“你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啊”,可一眼看到旁边已经从石缝中拔出长剑,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昆离,她又觉得要杀师兄的不是杨师妹,一时间梗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印玺淡漠的眼睛扫过阮瑶与宫明威,又扫过昆离的脸。昆离冷嗤一声,攥紧了之前被震得发麻的手掌。 印玺不理他,而是又转向了姬明月和巫紫衣的方向,绷着脸道:“宫明威纵有错处,他是峥云派的弟子,还有家师管教呢!用不着各位打打杀杀的!” 姬明月没做声。 绍筝顿觉尴尬。她深觉自己似乎无意中站到了师门的对立面,虽然,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巫紫衣却是个不肯受委屈的,针锋相对道:“淮阳小道士若是会管教徒子徒孙,峥云派会出这种败类吗?” 她说着,素手一扬,指向宫明威:“对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痛下狠手,哼!印大侠,你不妨问问他,他何以会出现在这里?别急着替他说好话,当心你自己也被算计了!” 印玺闻言,眉心猛跳两下,凝眸道:“那也是我们峥云派的家事,与阁下无关!倒是阁下之前既然与我们同行,连这里的机关秘密都不告知,存的又是什么心思?当我们峥云派中人是傻子吗!” 巫紫衣被他质问,不怒反笑,笑得欢畅:“是啊!你们峥云派中人就是傻子啊!一个两个的都是傻子!还用我当你们是傻子吗?” 印玺勃然变色。 “行了!”姬明月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沉声道,“既然各自都存着各自的心思,就别在这儿磨蹭了!寻到目的地才是正经!” 巫紫衣见她脸色极难看,暗骂自己失言,压低声音讨好她道:“当然了,云大侠除外……云大侠不止不是傻子,还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姬明月嗔剜她一眼。 绍筝在一旁却听得清楚。 云大侠…… 她咀嚼着这三个字,胸口涌上了酸酸涨涨的莫名气泡。 她转向印玺和阮瑶,道:“印师叔,阮师姐,我之前很是担心你们的安危!我……” 阮瑶盯着宫明威身上的伤,抿着嘴唇不搭理她。 绍筝心头一阵难过,求助地看向印玺。 印玺的眉头拧得更深,沉声道:“罢了,继续往里走吧!” 他说完,转身吩咐阮瑶道:“阮师侄,你带着宫明威马上离开这里,去之前我们落脚的客栈养伤。等我出去之后,就到那里同你们会合。” 他本有一肚子话要问宫明威,碍于当下的情势,只得暂时忍下。 阮瑶听了这话,急了:“不可以!我怎么能丢下你孤身一人……” 她别扭地看了绍筝一眼,道:“总之,前方凶险难测,我得陪着你!” 印玺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支开的,方要端起师叔的架势命令她马上离开,倚着石壁的宫明威突然冷笑着开口了:“师妹,你的好心,只会被当成驴肝肺!” 阮瑶登时涨红了脸。 宫明威恨恨地扫一眼印玺,目光又落回到阮瑶的身上,添了几分柔和:“师妹,你难道忘了,令尊是怎么战死的吗?难道忘了,令堂如何含辛茹苦诞下你又含恨故去的了?” 阮瑶神情大震,继而面露苦涩。 “若不是天杀的的梁国人,你怎会沦落至此!”宫明威大声道,“师妹,你醒醒吧!别辜负了师尊的一番苦心啊!” 阮瑶不再做声,两行泪水扑簌簌滚落。 印玺目光幽深,始终都没说一句话。见阮瑶落泪,他撇过头去,站起身,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长剑,别回背后的剑鞘内,他看了看绍筝,仍是一言不发地拔腿就往山腹深处走去。 绍筝隐约捕捉到了什么,心头有疑惑划过,却也没什么好说,也迈开步子朝着姬明月的方向追了去。 一路之上,谁也没再做声,只有不同频率的脚步声回响在耳边。间或,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蛇类,不知死活地撕咬上来。 因为有巫紫衣的侍卫擎着火把前后照路,是以种种光景都还看得清楚分明。有这些人在,遇到这些不要命的蛇,也不必几人动手,自有侍卫们出手料理。 印玺始终缀在大部队的后方十几步开外,似是极力地想要同这些人分清立场。巫紫衣懒得与他计较,随他去。 绍筝却觉得尴尬非常。她随在姬明月的身边,频频回头寻找印玺的身影,生恐他遭了不测的样子。 姬明月瞧着,眼底不由得泛上了忧色。 如此也算是默契,一行人修为都不低,疾步走着也不觉得累。展眼间,便向山腹深处行走了近半个时辰,山壁间的小道一个转弯,眼前又是另一番情景—— 四周豁然开朗起来,似是踏入了一条长廊。脚下所踩的,不再是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碎石硬块的土路,而是有些滑腻腻的触感。擎着火把凑近一看,发现那竟是一层寸许高的苔藓,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了。拨开苔藓,下面隐约可见淡青色的石砖,从脚下一直铺就到不知多深多远的前方。 众人暗暗称奇,心中已然笃定这里纵然不是东皇太一昔日的道场,也必定是个不同寻常的所在。 巫紫衣止住众人的脚步,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在四围转了几个来回,不时地敲一敲两侧的石壁,或是用力踏一踏脚下的石砖,想了想,道:“这里瞧起来没什么危险,难保有什么机关之类的,大家各自小心些吧!” 她手下的众侍卫自然应是。 姬明月却无动于衷。等到巫紫衣站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淡声道:“无妨的。” “无妨?”巫紫衣挑眉,微诧地看向她,“姐姐又知道什么了?” 姬明月凝着脚下的青苔,有一瞬的失神。恍然醒过神来,她望了望巫紫衣探究的目光,敛眸又道:“小心无大错。” 姐姐你又故弄玄虚! 巫紫衣内心里翻了个白眼。 众人于是又朝深处走去。 约莫走了百丈有余,遥远的昏暗处,影影绰绰矗立着若干条黑影,只能觉察出是高高耸立着的,却看不清楚究竟有多高,更无法得知那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众人心悸,登时全都戒备起来。 偏偏此时,有刺耳的凄惨喊叫声不知从哪里传了来。初时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像是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又在四围的空旷间扩撒开的;极快地,那声音渐渐分明,听得清楚了—— “救命啊!救命……妖怪!妖……” 第81章 金焰 “妖怪啊!妖——怪——救命啊!”那声音凄厉可怜,由远及近。 一行人停下了脚步,听着那越发凄惨的呼救声越逼越近,皆觉得头皮发麻,不寒而栗。多数人心里想着的都是:这不知是哪个可怜人,怕是就要落入这山腹中莫名怪物的手中一命呜呼了。 可是,此时此刻,每个人都置身于这山腹中,只怕那“妖怪”害完了那个可怜人,接下来就会冲进来扑向自己了。登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物伤其类的氛围,每个人都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 在那几声凄厉的呼救声中,还夹杂着“呼呜呼呜”的低吼声,想来是那只“妖怪”的吼叫声。 在场的众人,多是见多识广的,却几乎都没听过什么东西像这么叫唤的。这种未知的神秘感,更增添了众人心中的惊恐情绪。 昆离早已经掣剑在手,同众侍卫将巫紫衣护在了中间。他听着那吼声,握着剑柄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的目光担忧地滑向巫紫衣。 巫紫衣倒是一派淡定。 姬明月听到那“呼呜呼呜”的吼叫声,脸上现出几分苍白来。她将绍筝扯到了身后护着。 绍筝瞥一眼她的神色,欲言又止。 姬明月盯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表情更加凝重了。 一行人中,印玺依旧是站在离核心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最靠近惨叫声传来的地方。 他蹙着眉头,听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之后,突然就消失了。他正疑惑着,冷不防,一道白影“呼”地从远处直直朝他冲了过来—— 印玺大惊。他尚未来得及闪躲,那道白影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蹭”的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 “印师兄!可找到你们了!要命了……哎呦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啊!真是差点儿活不得了!我可不能死啊!我们家几辈儿单传,千顷地就我这么一棵独苗苗儿!我要是死了,我爹可咋办啊!我家可咋办啊!万贯家财、房屋田产还不都让坏人分了占了啊呜呜呜……” 那人语无论地胡乱说着,一边抽抽噎噎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顺便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了印玺的衣襟上。 众人:“……” 印玺一阵恶寒,却怎么用力都挣不开这人的缠烦。他被纠缠不过,计上心来,突然向前方喊了一嗓子:“慕师妹……” 这招立时见效。那人马上跳开来,拧身,笑嘻嘻道:“慕姑娘,原来你也……” 绍筝扶额,心道这人还真是不改垂涎师父的本色。 然而,那人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发现自己身后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哪里又有慕清玄? 来者果然是闻人缙。 只不过,此刻的闻人缙可没了往日自诩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他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破了,晕黄的火把光亮中,能够看见他的脸上左一道灰印,右一道血痕,显然之前吃了大苦头。 他转过身,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对上了印玺:“印师兄,我都这样了,你还忍心如此消遣我……枉我平日那般敬重你……” 印玺的脸色更黑了,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出现了?” “你还问我!”闻人缙被戳中了痛处,大声道,“当日咱们商量好了的,一起去蓬莱阁岛寻找‘前世镜’的下落。你呢?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丢下我走了!害我只能跟些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派一起入蓬莱阁岛……要不是我命大……” 闻人缙说着,似乎心有余悸,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早送了命了!” “你从蓬莱阁岛来的?”印玺皱眉道。 “是啊!”闻人缙答道,“哟!你们也都在这儿啊!” 他此刻方注意到印玺身后的众人,只是,当他对上姬明月的时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那些人呢?”印玺问道。 “都……都死了。”闻人缙耷拉着嘴角,像是极不愿回忆似的。 “都……死了?”印玺不敢相信,“刚才那呼救声,是你喊的?” “呼救声?”闻人缙一愣,继而跳着脚大呼,“妖怪啊!真的是妖怪!” 众人:“……” 闻人缙见众人平静如常的样子,一怔,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看自己跑来的方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妖怪被我甩掉了!就这么被甩掉了!哈哈哈!” “脑子有病!”他哭一阵笑一阵的引来了昆离低声的咒骂。 这句话却被闻人缙听了去,他斜了昆离一眼,嗤道:“这位大叔,你的脑子还未必比我的灵光呢!” 昆离听他故意往老了叫自己,还反讥自己,顿时瞪大了一双虎目,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罢了!”巫紫衣冷声打断二人的争吵。 昆离于是只得闷下一肚子的火气,不再做声。 巫紫衣转向闻人缙,问道:“你看清楚那‘妖怪’长什么模样了?” 面对巫紫衣,闻人缙难得地正经起来。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答道:“我光顾了逃命了,哪里看得清楚它长什么模样?” 见众人皆面露鄙夷之色,闻人缙尴尬地咳了一声,讪讪道:“那妖怪长得特别高大,两只眼睛绿灯笼似的那么老高!” 他说着,似心有余悸般:“还有一条长尾巴,甩到人身上,那上面的鳞片都能割断骨头……比利刃还快!” 巫紫衣闻言,神情越发的凝重起来。她扭过头,与姬明月目光相对。 “就是那东西吧?”巫紫衣低声问道。 “嗯。”姬明月轻轻点头。 绍筝离得近,听得清楚两个人的对话。猛然想起当日在蓬莱阁岛上的深洞中,姬明月出手示警他们离开险地时所受的重伤——小腹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莫非就是那东西所伤的? 想到姬明月当时被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衫的可怜样子,绍筝只觉心火上滚:那东西就在不远处!它敢伤了她,还伤得那样重。焉能饶过它! 姬明月就站在绍筝的身前,骤然觉得身后情状有异,微惊。 绍筝的脑中盘旋着的皆是姬明月受伤时的惨状,一颗心越发地焦灼起来,仿佛从丹田中腾起了冲天的金色烈火,直冲向心口,又猛撞向脑门,径自布满灵台。 她听到耳边有呼呼的烈焰焚烧的声音,“看”到自己的灵台被熊熊的金色火苗包围着,灵台正中的那朵初初绽放的淡金色莲花竟像是含着极大的兴奋似的,嗡嗡嗡地震响着,同那片金色的火海两相呼应…… 绍筝突觉手上一紧,一股清凉的气线从与她交握的柔滑手掌中激射入她的腕脉之中,她仿佛在三伏暑天热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吃了一大碗冰湃果子,浑身上下、四肢百骸都凉爽舒适得令她无比贪恋。 绍筝的脑中终于回复了几分清明。她诧异地看向姬明月,惊觉自己方才的异样。 两个人四目相对。姬明月抿了抿唇,不无担忧地轻声道:“静心……莫想旁的。” 绍筝咬着嘴唇,脸颊微烫,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这个狐族女子之间竟已经存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关联。而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能被这个女子看穿,有一种叫做“心有灵犀”的东西在两个人之间悄悄孕生。 “哎呀!这不是杨家妹妹吗!”一见到年轻的漂亮姑娘就故作风雅的闻人公子看到绍筝,两只桃花眼蹭蹭蹭地放亮光。 他理了理身上被“妖怪”抓破以及逃了一路蹭得肮脏的袍子,三步并作两步跳到绍筝的面前,嘻嘻笑道:“我早该想到,印师兄在这儿,妹妹你怎么会不在这儿呢?” 谁是你妹妹!绍筝默默翻了个白眼。实在是不想搭理这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闻人缙尤不知自己多招人厌,气势十足地一拍胸脯,正义凛然道:“妹妹放心!有你的闻人哥哥在,什么妖怪都不敢来伤害你!” “呼呜——” 远处的黑暗之中,骤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吼叫。众人神色微变。 闻人缙听到这一声,之前的大义凛然荡然无存,缩着脖子磕磕巴巴:“它、它、它不是……已经走了吗!” “呼呜呼呜——”又是一阵嘶吼,像是故意地证明他想错了。 可是,只闻嘶吼声,并不见半个影子出现,且那吼声亦未曾靠近,细细分辨,似乎还夹杂着几分不甘与烦躁。 姬明月凝神听了一会儿,沉声道:“它是顾忌着这里的什么,不敢靠近。” “你怎么知……”闻人缙话说了一半,意识到方才是姬明月在说话,又生生地把剩下的话咽回去了。他素来害怕姬明月这个“悍妇”,一向奉行少招惹为妙。 巫紫衣也是见多识广的,道:“姐姐这话,有道理。既然它不敢进来,咱们就可放心了……” 她说着,嘻嘻一笑:“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那样可怕,让那东西都忌惮成这样。咱们不会生吞活剥了吧?会不会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啊?” 众人的脸色又是微变。 姬明月却素知巫紫衣是个最喜欢胡说八道又肆无忌惮的性子,横她一眼,也不多言,向身后那丛青幽幽的高长影子一扬手—— 一片紫芒闪过,仿佛刹那间绽放了漫天的焰火,照亮了空旷旷深不见底的山腹内的空间。 光亮到处,左右两排青色的石柱赫然现出了模样。 第82章 青龙 一片耀眼的紫色光芒之中,两排并立的青幽幽的石柱在众人的面前现出了模样。它们整齐地分排成了两列,笔直地向看不到的幽深处延展而去。约略看来,每一根青石柱都至少有两人合抱粗细。 “这是……”巫紫衣的一双眸子中有惊异闪过,同时映着那片紫芒。 只不过,那紫色的、如焰火般的美景转瞬即逝,仿佛昙花一现。当周遭再次黯淡下来的时候,众人所见,依旧是那些青兀兀看不清面目的高柱。 “就是这里了。”姬明月笃定道。 “就是这儿了?”巫紫衣遮掩不住话语间的兴奋,“这儿?真的就是东皇太一昔日在东方的道场?” “不,”姬明月的目光幽深起来,“这里应该只是通往道场的甬路。” 巫紫衣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嘿!姐姐你说话能不这么大喘气吗?” 姬明月却没理会她,而是转头看向绍筝:“当真想进去看一看吗?” 绍筝对上她的目光,已觉察到她声音之中不易捕捉的轻颤。 绍筝不明白,为什么姬明月此刻的表现,像是……很害怕的样子。而这份心思若细细探究起来,再联系之前的种种迹象,姬明月倒像是极怕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世似的。 “去!”绍筝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复。 姬明月的目光顿时黯淡了,眨眼间却又回复如常。 “好!”她说。 可是,那抹忧色,甚至是难过,却逃不过绍筝的眼睛。她的心底深处没来由地跳出来“犹豫”两个字。她不明白自己为何骤然生出这种情绪。难道一直以来,不都是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同这个异世的关系吗?难道一直以来,不都想要知道为什么会重生到这里吗? 还是因为,刚刚那人眼中的黯然神色令自己也感同身受了? 我竟因着她的悲而悲,我是……心疼她了吗?绍筝不禁默默地问自己。 就在这个问题在她的脑中映现的同时,她的心脏真的就极应景地抽痛了一下。 “怎么了?”姬明月紧张她到了十分,见她皱了皱眉头,便生怕她之前的异样再重现。 “没事。”绍筝努力冲姬明月挤出一抹安慰的笑。 “走吧。”她又对姬明月道。 “好。”姬明月终究道。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巫紫衣素来雷厉风行说做便做,已经带着侍卫走到了一根青色石柱的前面。 “可有什么发现?”姬明月也近前来,站在她的身旁。 “发现嘛,自然是有的。” 巫紫衣说着,一指面前的石柱:“姐姐可知道这根柱子是做什么用的?” 姬明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青森森的石柱上并不似普通的石柱那般光秃秃的,上面不止有精致的看不懂内涵的雕纹,柱的最顶处之下三尺处还悬着一只大圆盘。那圆盘由几根青色的金属链缀着,却不摇不晃,甚是安稳。 “灯台?”姬明月眉尖儿一挑。 “嘿!难为他们想得周到,恐怕咱们看不清路吗?”巫紫衣笑道。 姬明月也不与她计较“他们”又是谁们。她仰头看着那只大圆盘,若有所思:“就算是灯台,不知过去多少年了,难道里面还能存着灯油供我们使用?” “试试便知!”巫紫衣说着,取过旁边侍卫手中的火把,眸子微眯,相准了,用力向着大圆盘内抛了去。 “呼——” 一团火苗腾起,登时铺满了整个圆盘,仿佛在众人的头顶上点起了一盏大烛灯。 “好个周到的主人家!”巫紫衣笑道。 姬明月却不像她那般乐观,又打量了一番周围的青石柱子,发现能够看到的每一根青石柱的顶端都挂着这么个大圆盘。她沉声道:“一切还须小心。” “这儿还刻着字儿呢!”闻人缙不知何时窜出老远,站在一根青石柱子前面,大声道。 因为离得不近,前方又没什么光亮,是以只能闻其声,却不见其人。可以想见,他定然是欠爪子地摸索那根青石柱子,才发现上面刻有字的。 “姐姐啊,据说很多密道都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设了机关,只要不小心摸到了,立马有暗箭射出来,还是淬了毒的那种,沾者立毙……”巫紫衣似是同姬明月唠起了家常。 不等她话音落地,“嗖”的一声,闻人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蹿了回来,还不时地扭头看自己后背有没有流矢飞过来。 见身后没有异状,他才丢给巫紫衣一个幽怨的眼神儿。 巫紫衣哈哈大笑。 绍筝扶额,为自己认识这人而觉得羞耻。 昆离则低声呸道:“脑子有病!” 唯有姬明月,面上平静无波,只不露痕迹地看了看巫紫衣。 一行人继续往深处走。巫紫衣的侍卫时不时地动手将火把抛进头顶青石柱上悬挂着的圆盘内,将身前的路径照亮。 闻人缙这会儿可老实多了,紧紧跟在巫紫衣的身后,没身于她的一众侍卫之间,极像是怕有流矢飞出来射向自己,拿这些侍卫挡箭似的。 这些侍卫素来对巫紫衣忠心耿耿,虽然心中无比鄙视闻人缙的怯懦怕死,但都面无表情地跟住巫紫衣,时刻准备着保护她周全。 姬明月依旧牵着绍筝的手,一同前行,并时时分出心神关注她的情绪变化。 绍筝虽然并不觉得害怕,但被这样照料着,她既觉微赧,又觉得莫名安心。 印玺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地缀在队伍的最后面,绷着脸,随众人徐徐前行。 这条路似乎走不到尽头,这些青石柱子也似乎多得数不过来,连一向见多识广的巫紫衣都快被耗尽了耐心。 “多少根柱子了?”她不耐烦地问昆离。 “属下刚刚数完第六十一根。”昆离恭敬答道。 “这东皇老头儿真是啰嗦麻烦!弄了这么多根破柱子做什么?当房梁子吗?”巫紫衣嗤道。 要知道,同一排每两根青石柱子之间相隔一丈有余,两排共六十多根石柱,就是近四十丈的距离,仍尚未见到尽头,也难怪巫紫衣发牢骚了。 姬明月淡道:“该是快到尽头了。” “姐姐又知道什么了?”巫紫衣奇道。 姬明月看着一名侍卫又抛掷火把,点燃了前方的灯盏,若有所思道:“东皇太一为上古大神,东方又为青龙生发之地,其道场规制必定大有说道。既然不是七七少阳之数,必定是九九老阳之数。” “九九?”巫紫衣一呆,“姐姐是说,这两边一共有九九八十一根青石柱子?” 不等姬明月回答,她自己先否定了:“怎么可能?这两排柱子,不是应该两两相对而立、一一对应的吗?” “据属下方才……发现,这两边的柱子,似乎……似乎是微微错开的……”昆离面露尴尬地低声道。他实不愿成为证明自家主人错误的证人,却又不肯欺瞒自家主人,只得老老实实如实道来。 “原来如此!”巫紫衣诧异道。 每两根相对的柱子之间并不是正好相对的,而是微微错开些距离。如此一来,一边比另一边多出个一根两根,也就不大容易被发现了。 对于姬明月的博学见识,巫紫衣只会敬服,绝不会生出嫉妒之心。 “我们快走!”她催促着,自己当先迈步向前,急于验证姬明月的判断。 果然,当昆离数完第八十一根青石柱子的时候,已经再没有柱子可数了。而众人的面前,亦没有了路,只有一面青森森不知什么材质筑成的巨墙。 那巨墙整面嵌入山体之中,上上下下严丝合缝,不见一丝一毫的缝隙可以洞察。也不知当初是如何做到的。 巫紫衣和众侍卫左右上下地钻研了将近两刻钟,既没发现有什么埋伏机关,更没发现可以打开的方法,不禁犯起愁来。 “姐姐发现什么了?”巫紫衣来到姬明月的身后,看着姬明月的手掌缓缓拂过身前的那面巨墙。 “这上面有图案,”姬明月道,“若我猜得不错,应当与这处道场有极大的关联。” “快拿火把来!”巫紫衣闻言,忙道,“多拿来几个!” 这面墙并不是平滑的,众人初见它的时候就发现了。但那隐隐约约的斑驳凹凸,同之前见到的山腹石壁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是以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而此刻想来,应该是经历了无数岁月光阴的侵蚀,巨墙本来的面目已经被覆盖,以至于无法看得清楚了。 巫紫衣一声吩咐,马上有几名侍卫快步过来,将手中的火把凑近了那面巨大的墙壁。 火把的光亮,加之头顶上石柱灯盏的晕光,使得那上面的图案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原来,这块巨墙的本色是墨绿色的。上面布满了青绿色的苔藓,还有风蚀、水浸留下的痕迹。 姬明月小心地擦去一小片苔藓,指尖轻轻摩挲着,脸上的表情登时凝重起来。 绍筝始终目不转睛地守在她的身边,唯恐那面巨墙发生什么变故,好抢上去救急。 巫紫衣见姬明月变幻的神色,心中的好奇更甚,忍不住也学着姬明月的样子,擦去一小片苔藓,指尖摸索而过—— “鳞片!”巫紫衣惊道,“是龙鳞!” 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印玺,听到那个“龙”字,神情一凛,眼中隐隐闪过兴奋。 在昆离的带领下,巫紫衣手下的侍卫小心地清理着巨墙上的杂垢。渐渐地,一幅足称震撼、夺人心魄的图景在众人的眼前展现开来—— 那是一条青色的巨龙,横亘于墨绿色的巨墙之上。龙头昂然睥睨,龙身遍布栩栩如生的片片青鳞,五爪怒张,仿佛能够抓碎世间的一切,将这天与地搅个天翻地覆。 “这、这是东方青龙之相啊!”巫紫衣倒吸一口凉气。 第83章 七宿 “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奇观。本文由  首发不愧是东皇太一昔年的道场之一啊!”巫紫衣凝着眼前气势恢宏的青龙浮雕,慨叹道。 她话锋一转,向沉吟不语的姬明月道:“可是要如何打开呢?姐姐有什么法子吗?” 姬明月却没回答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青龙浮雕不语。 半晌,巫紫衣可忍不了了,急道:“嘿!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是想要急死我吗?这东西要是打不开,我们岂不是白跑了一趟?还有外面那东西,吱呀乱叫的,真要是跑进来,岂不更麻烦?” 一直在一旁摸摸索索青龙浮雕的闻人缙听了这话,戛然僵住了动作,受惊吓地缩了缩脖子。 姬明月却依旧无动于衷。她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两排青石柱子上。 巫紫衣与她相识多年,对她是极了解的,见状,不由喜道:“姐姐的意思是,关窍还在这些青柱子上?” 姬明月轻轻点了点头,淡道:“或许。” 说罢,她移步向那两排柱子走去。 绍筝眉头紧蹙,生恐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忙紧随在她的身后。 巫紫衣也不再纠缠于青龙浮雕,命昆离带人盯住了浮雕,她则疾步追着姬明月的脚步而去。 印玺始终都是不声不响的那个,听了两人的对话,也觉蹊跷,遂默默跟了上来。 姬明月来到最近的一根青石柱子前,借着头顶上的火光细细地查看。 “这上面会有什么机关吗?”巫紫衣奇道。遂也带着几名护卫细细查看旁边的几根柱子。 只听姬明月缓缓道:“既有青龙之相,必定对应着天上的青龙七宿……” 巫紫衣眼眸一亮:“青龙七宿?二十八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吗?” 姬明月已经踱至右侧的第二根柱子面前,当她的手掌拂过柱面的时候,惊然道:“就是这个了!” 巫紫衣忙凑了过来,仔细端详—— 果然,柱面上一人左右高低的地方,被凿下了一枚……印记,很像是某种字体,可惜巫紫衣不认得这种字。而且,那枚字状的物事,若不仔细摩挲,几乎与柱面浑然一体,极难查知。 巫紫衣恍然想起,之前闻人缙就仿佛摸到了某根柱子上的“字迹”,所以……不止这一根柱子上有字! “这是……字?”巫紫衣急问姬明月。 若是某种字,那就有机会循着这个线索探究下去,必然与此处道场大有关联! 姬明月却扭脸,面色凉薄地看着她,只看得巫紫衣不明所以,方道:“你果真不认得?” 巫紫衣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真不认得。” 姬明月冷笑,“这才是你邀我同来的目的所在吧?” 巫紫衣愕然的当儿,姬明月已经甩开步子向下一根柱子走去。 绍筝耳听二人的对话,又眼见二人的情状,心中不解的同时,却敏锐地意识到姬明月此时因着与巫紫衣有关的某个缘故而心中有气。 她并不在意巫紫衣如何,但姬明月她是在意的,忙紧紧随在姬明月的身后,趁着没有第三人在附近的时机,温声问道:“怎么了?” 姬明月心头的气闷因着她的关注而消散了两分,她的手掌按在青石柱子的柱面上,口中道:“无妨。” 绍筝与她相处久了,对她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知道她是个不喜情绪外露,更不肯对人讲心事的。这样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性子,能给她身边的人以安全感,却也将所有的重担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绍筝有些心疼她,便不忍再细问下去,于是点头不语。 姬明月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已经将那略显落寞的神情收入眼底,眼波微动,柔声道:“这是上古文字,念做‘亢’,便是亢金龙的‘亢’字。” “亢金龙?”绍筝微惊,“东方七宿第二宿的亢金龙?” “不错。”姬明月答道。 “那么之前的那个……” “角木蛟之‘角’,东方七宿之第一宿。” “那也是……上古文字?”绍筝奇道。 姬明月瞥了一眼凑近的巫紫衣,目光又转回到绍筝的脸上,淡道:“不错。” 不待绍筝有所反应,巫紫衣已经来到姬明月的面前,盈盈拜道:“小妹不想同姐姐有什么误会,还请姐姐相信,小妹请姐姐同来此处,为的就是当日所说的缘由。若非说有旁的缘由,那也只是因着姐姐博学多智,青丘之国更是家学渊源,能有姐姐相陪,很多困难亦可迎刃而解。” 姬明月由着她拜下去,凉声道:“这一路上,你利用我也算不少。” “谈不上利用,”巫紫衣辩道,“试问,在这山腹之中,你、我,还有他们所有人,难道不都是互相借重吗?” 姬明月面沉似水。 巫紫衣又道:“至少在这山腹中,我们都是同伴啊!” 姬明月眸子幽深,冷哼道:“我竟不知,昔年骄傲跋扈的巫尊主也有视他人为同伴的心肠!” 巫紫衣神色复杂,面有愧意,道:“我知道姐姐还记得当年……的事,对我心存芥蒂,但人……人心是会变的。” 她说着,低声道:“姐姐若想历数小妹昔年的罪过,同小妹算总账,还请你我独处的时候……” 姬明月扫过四周各自貌似忙碌、实则看戏的众人,木着脸不再搭言,转身又寻下一根青石柱子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 众人一起努力之下,自两排青石柱子的头一直寻到尾,果真共寻到了七枚上古文字。 “原来,这两排参差相错的柱子便是东方青龙的七宿的投射!”巫紫衣感慨道。 她说着,又笑呵呵地讨好姬明月,道:“亏得姐姐在这里,不然我们之中可没人认得这上古文字。” 姬明月轻嗤一声,淡道:“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古书罢了,你的嘴倒是越来越甜,我都快不认得了。” 巫紫衣打个哈哈,宕开话题道:“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呢?” 姬明月仰头看着头顶上两排扑簌簌闪烁的火光,幽幽道:“若我料的不错,这机关就在灯盘之上……让你的手下,把没有刻字的石柱上的火都熄了。” 巫紫衣答应一声“好”,便吩咐下去。 那些侍卫对她唯命是从,极快地一一熄灭了七十四根青石柱子上的灯盘内的火。 原本灯火映照的山腹中,随着一丛丛火光的熄灭,曾经的昏暗再次侵袭而来。因着那尚不可知的神秘,伴随着昏暗的重临,在场的每个人的心都提溜到了嗓子眼儿,无不戒备警惕,生恐突然发生什么诡异危险的情状。 “跟住我。”姬明月不放心地嘱咐身旁的绍筝。 绍筝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双眸则一动不动地盯紧了正在远处熄灭第七十四只灯盘中的火光的侍卫的暗影。相比在场的其他人,她在这个异世的阅历最浅,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心里应该是最没底,也是最有资格惊恐的那个。 然而,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心理,若非要总结她此时的心绪,那是一种很诡异的夹杂着好奇与期待的感觉,就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是她极盼望得见的。 沙沙沙—— 当只余下代表着青龙七宿的七只灯盘的火光的时候,山腹中隐约中有风乍起。 初时,那风声只是簌簌的,若有若无。接着,风力骤然紧了两分,在场众人已经能够真切地体会到疾风的存在,登时知晓找对了方法,定然是触动了某项机关。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们既觉得兴奋,更觉紧张与恐慌。 疾风约莫刮了十几息的光景,突的劲力陡变,竟不知从何处卷来了沙石,伴着山腹中不知多少年积下的尘土,呼啸着拍打在众人的脸上、衣衫上。 风越来越急迫了,刮得衣衫烈烈作响。而伴着那呼啸不止的劲风的,还有初时辽远幽绵,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亦越来越洞彻人心,激荡神魂的声音……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沙石拍打山壁的声音,而是……是类似蛰伏的野兽即将冲破桎梏咆哮而出的声音! 不,不是野兽! 巫紫衣的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看向抿唇不语的姬明月。 “这是……这是……”她有点儿结巴。 “是,青龙。”姬明月平静道,随即仰头看向头顶。 巫紫衣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昏暗中的青森森的石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啸声中,仿佛焕发了勃勃生机,不止灯盘燃着的七根柱子在炽热火光的跳跃下频频欲动,所有的青石柱子都和着那呼啸之声,嗡嗡地震动着,似是隐忍了无数的岁月,终于盼回了曾经的主人一般激动。 突的,一声响彻山腹的龙吟,刹时间周遭亮若白昼。所有的青石柱子都在一瞬间化作了晶莹剔透的碧玉,其上还有耀目的光华流淌绵续。 下一瞬,八十一根柱子之上熠熠的青色华光在半空中交织在一处,一幅庞大的青龙画卷在众人的头顶铺展出来。而在龙角、龙颈、龙腹以及龙尾处,七颗亮星烁烁放光,正是那青龙七宿所在的位置。 一时间,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壮丽情景震惊了。 绍筝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异象,心头竟奇异地生出一股暖流来。她不知这是什么缘故,却能深切地体味到那股暖流真真切切地流淌过她的身体,绵绵细细地逆而向上,直破脑际。虽然那力道极缓极绵,她却已察觉到了自己灵台所受到的强烈撼动。 莫非这东方青龙之相现世,会令人产生某种感应吗?她思忖着。 可不容她再多想,因为胆小远远守在尽头的青龙浮雕前的闻人缙突然惊叫一声:“亮了亮了!” 绍筝,以及所有人,都慌忙看过去,发现那幅青龙浮雕竟然不知从何时起也泛起了重重碧色的光华,自龙头到龙尾,真如上好的翠玉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肮脏古旧面无全非? 蓦地,头顶的青龙之相又传来一声震彻山腹的龙吟。那正对着山腹尽头青龙浮雕的龙头上的眼睛处竟然散放出夺目的光芒,直直射向浮雕之上的青龙的双眼。 浮雕上的龙眼于是也亮了,亮得耀眼。登时,整座青龙浮雕像是复活了,五爪贲张,龙首昂然,整条龙身上的光芒越来越令人无法直视。 众人慌忙瞥开头去。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待得他们转头细看的时候,那座青龙浮雕竟然自正中间分开了一道口子! 轰鸣着,震响着,向两侧裂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