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世将至 周徽王十八年,腊月三十,各国国祭前夜。 天幕漆黑如墨,星辰寥寥,沉沉的云翳之下一轮血月艳色欲滴,却丝毫没有新年将至的喜气。 血月,至阴至寒之象,兆示人间风云剧变,山河悲鸣,行将天下动荡,火光四起。 “血月现,国之将衰,气尽,如坠狱。”宁国司祭灵山喃喃道,离神良久这才匆匆奔至祭台前进行占卜。 明艳的火舌****着千年的龟甲,有着难以言喻的美丽,然而祭台前的人却心如雷起,从火中夹出龟甲的那一瞬间,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 龟甲上的裂纹繁复美丽,却昭示着一个更为令人震惊的事实!祭台前的各国司祭几乎停止了呼吸,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们再次不约而同地进行占卜,力图找出些许踪迹,然而龟甲上的纹路仍旧繁复,却再无规律,毫无所得,好似孩童的随意涂鸦,无果,无果! 那些难以置信的司祭们仍旧疯狂地进行占卜,从国运到人事,一次次颤抖着将龟甲放入火中却一次次失败,有的已经跌坐在地,有的甚至掀翻了祭台······ 这一夜,各国祭台,皆一片狼藉。 天下再无神旨,何解?何故? 廊柱后的少女望着站在祭台前良久不动的父亲,灵动的眸子盛满了不解与担忧,她走上前唤道:“阿爹?” 看见平日慈祥的爹爹仍旧无动于衷,她不由走上前去扯了扯父亲那青色的袖袍,再次疑惑道:“阿爹,发生了何事?” “无事,只不过想起明日的国祭有些担忧罢了,天色已晚,歆儿回去睡吧!”他眉染疲色,慈祥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她去睡吧。 灵歆何能不知爹爹面色有异,他既不愿说便罢了,虽说血月临世,但是这天下却无人不知所谓乱世早已不可避免,这数十年来的诸侯之间或明或暗的征伐权斗早已见怪不怪,礼崩乐坏,大周,早已名存实亡了。 只是这次占卜的结果却是为何,能令父亲如此大惊失色。 她行至远处,回头看了看仍旧一动不动的父亲,终是回了房。 第二日灵歆几乎是被要炸裂天的鞭炮吵醒的,虽然昨日里父亲神色怪异,但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昨日里虽然没能成功守完岁吧,凌晨被惊醒却也没有安得下呆在房里的心思,揉着惺忪的双眼出门就兴冲冲出了门,与宫人们在院子里玩鞭炮,鞭炮的碎末子炸了满地,混在后半夜新落的薄雪中如同纸上点墨一般。 嬉闹间一个藏青色宦服的小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还没到房门口就吵嚷了起来:“大人,大人,京都的琦玉公主今早生了一位公子!王上让您速到宫中!” 琦玉姐姐?灵歆霎时扔下了手里的火折子,跑过去拽着那小太监就问道:“真的?真的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说着就又往房间跑去,溅起一路的雪花,还不忘回头叮嘱:“等我再换身新衣裳,阿爹你等等我啊!” 话虽如此出门却发现空荡荡的庭院里早没有了父亲和那小太监的身影,她不由忿忿:“竟又把我丢下了!”鹿皮靴重重踏在雪地里却只觉得脚生生地疼,提脚抱怨道:“这靴子底儿太薄了吧,琦良送的靴子果然和他这人一样不靠谱!” 不远处宫殿里在给某个小妮子堆雪人的某良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惹得周围的宫人赶忙围上来看看这小祖宗是不是感冒了,莺声燕语暖语叮咛,真是好不热闹。 这位宁王老来所得之子在兄弟中排行最末,现年13,与司祭的女儿灵歆同岁,其为嫡次子身份尊崇,又因年幼而尤受宠爱,琦良和灵歆两个年岁相近的调皮鬼玩闹在一起几乎成了宫里无人敢惹的霸王组合。 灵歆心急如焚,但知晓自己进殿不方便,更不好教阿爹觉得自己不听话,正准备出去找个后门走走,就不期然撞在一团赤色之中,却正是来找她看雪人的琦良,两个玉雕般的人儿就这么双双跌倒在地。 灵歆刚摸着碰疼了的鼻梁爬起来就看到一群水粉色衣衫的宫人们早已经围了上去,那少年被围在其中就像是被簇在莲花的花心,然而那少年却是一脸怒色,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些人,不耐烦吼道:“给我下去!不然今日我就不吃饭了啊!” 看着这霸气侧漏却幼稚尽显的小公子,灵歆忽然有种我不就山,山自来就我的感觉,这靠山来得甚是自觉啊,赶忙热情地将琦良拽起来,撺掇道:“阿良啊,琦玉姐姐生了小不点了,我们去王上那里探探具体消息呗!” “真的?”琦良看起来比她更激动,当然,他也是做舅舅的人了,不过灵歆瞄了他一眼却是摇摇头,这家伙这么闹腾,凭甚莫名冒个外甥出来。 不过还没结束抱怨就被琦良拽着像内宫跑去,边跑还不忘朝后面那群水粉色的莺燕叫道:“小爷去找父王了,你们自己回去,敢跟上来仔细你们的皮!” 耳边风声呼呼,灵歆只感觉这阵东风借得巧得不得了,好得不得了啊! 其实她挺羡慕琦良的,有许多兄弟姐妹,还有宠爱他的母亲,尽管王后常因他的调皮捣蛋不务正业责备他,却还是经常给他备些好吃的点心。而她,却是从不知母亲是什么模样的。 两人风风火火奔至宫殿门前却被两个挂着苦脸的侍卫拦在门外,就连一向嚣张跋扈的琦良公子都无门路可走,“各位大人们可是都回去了?”灵歆问。 侍卫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 “那是殿中只剩了王上和父亲?” 恩恩,侍卫匆忙点头,就要打发他们先离去。 灵歆有些不解,琦玉姐姐有了公子不应当是一件喜事么?如何到现在也没能将喜讯传扬出去,就连门口的侍卫也一脸苦相。 就在这时,殿中传来一声脆响,是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爆出一声怒喝:“灵山,你给我滚出去!” 灵歆见事态不妙急忙拽了琦良躲到殿门前的石狮子后,顺便一手捂上他的嘴以防他惊叫出声,木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灵歆躲在石狮后看到阿爹一脸阴沉,大跨步离开了大殿,难见的,怒气,灵歆有些奇怪,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 目送阿爹走远,沉思中的灵歆就这么被某人装模作样的咳嗽声唤回思绪,那人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盛满了不解和疑惑,灵歆叹了口气:“我哪里知道!”说罢放开了那人的嘴巴,奇道:“捂着嘴都能咳嗽出声么?” 琦良刚才满心的惊讶与疑惑,现下这些繁杂统统散开了去就蓦地满脸通红,少女身上清淡好闻的味道还萦绕鼻侧,他好似跌进了一团棉花之中,软乎乎的让向来纯粹的脑子忽然有些发懵,结结巴巴道:“我······那个,还有事,就······就先······走了啊” “哎,马上就是国祭了,你还有什么事?”言罢忽看见琦良那刚才因跌倒而散乱的赤色朱红,讪讪摆了摆手。 所谓国祭,对于灵歆来讲,就是既无聊又疲累,好不容易熬完了那漫长繁琐的礼仪就看到父亲朝这边走过来,正色道:“十五的京都祭祀,你与我同去吧!这几日先准备一下,带上些喜爱的玩意儿解闷儿,不过莫要带太多,带起来不方便。” 灵歆乖巧地点头,京都祭祀,宁国应该好多年未曾参加了吧,不过也是,这礼崩乐坏,诸侯争霸的时候还有几国会去重视逐步失势的京都呢? 不过那毕竟是京都啊,应是很有趣吧,回来应可以向琦良吹嘘一番了,教这小子再说自己没见过世面,切。 第二章 黎王明翊 宁国小国小户微不足道,京都官吏稀缺入不敷出,所以灵山一行来京都也没什么迎接的人,可虽然如此,灵山也没有选择直接进皇宫,而是先在客栈住了下来。 跟着的小厮们私下里讨论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解释:宁国虽然国小,又不是周王室本宗,但好歹琦玉公主也是皇后,更刚刚帮周王室生下小公子啊,皇室竟然没人来接,太无礼了,司祭应当是生气了,在客栈等着他们来人迎接呢!不然就这么默默进宫多没面子啊!多不能给新生的小皇子长脸啊! 熙熙攘攘的人,目不暇接的商品,街道两侧挂满红灯笼,重楼卷檐直深入长空,笔直的街道繁华不见尽头。 “这就是京都啊!”一个俊俏的小公子捏一把纸扇敲着下巴,灵透的丹凤眸子里闪着好奇与兴奋,“可得给琦良那小子买点礼物才行啊,来而不往非礼也啊!” 真该赞美一下我们的灵歆小姑娘终于想起来自己占了某人这么许久的便宜,所以我们就不去责怪她先去给自己买了一大袋子的小玩意儿了。 酒足饭饱之后的灵歆终于想起来自己刚上街时许下的诺言了,恰巧在这时一个面人摊吸引了她的目光,啊呀,那个正红色衣服的小面人真的好像阿良啊,匆匆走了上去,这一看可就不得了了,这个这个这个都好可爱,都好想买啊,然而摸摸自己瘪下来的口袋,灵歆简直恨不得将袋子里的东西都塞回去,当然,也舍不得啊! “小公子,喜欢的话就多买几个啊!每个只要五刀啊!”小贩热情地介绍,然而再大热情都无法令我们的灵歆小姑娘多买那么几个啊,重要的是钱,是钱啊,想想自己口袋里那几枚可怜的周刀,灵歆还是决定再好好选一选。 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和小贩说话,目光却还是胶在面人上:“小哥,我周刀不够,补些宁币行么?” 耐心善良的小贩这下子犯了难,摆摆手,“不行,我这么个小本生意,不收不收。”收了宁币还得去官府兑换,而且他又对宁币不熟,收了假的都不晓得啊,麻烦麻烦,最重要的是,这个东西,宁币该卖多少钱啊······ 灵歆终于抬起头,望着小贩那朴实的脸庞苦了脸,“好小哥,真的不行么,我真的好喜欢啊!宁币还可以兑换成周刀啊!” 小贩还是压着眉毛摆了摆手,心中叹息:公子,就因为要兑啊! 无奈,就在灵歆咬着扇端准备忍痛割爱的时候,一个如珠落玉盘般清朗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小公子看中的面人我替他买下了!” 灵歆的心那个一颤,兴奋地转过头就看到一个青衣公子站在身后,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脸肃然的墨衣小厮,他大约弱冠,俊逸的面庞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一派公卿世家的清贵之气。 最重要的是,不认识。 灵歆从小就知道这个天下是没有白吃的晚餐,天上不会掉白来的馅饼的。 所以还是痛心地摇摇头,“谢谢阁下了,不过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要自己负责搞定才行。”说着咬咬牙,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放在了小摊上,“小哥,我用这个换可以吧!”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想要几个您随便拿!”小贩高兴地不得了,简直是飞来横福啊,这玉一看就价值不菲,连这小摊都卖了都不亏。 灵歆收起刚刚看好的面人,朝那位仍在后面的青衣公子躬躬身,就往客栈走去。 然走出没多远就忽然想起那玉的来历,那可是爹爹送自己的宝贝啊!阿爹一会儿会不会教训她,这么败家。 她站在客栈门口半天也不敢进去,脑子里百转千回想着要怎么措辞才好,那一袋子的小玩意儿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高兴了,毕竟那可是阿爹年轻时外出游历带回的玉佩啊,虽然跟着自己久了感情就淡了,但这也不是辞旧迎新的好法子啊! 她闭了闭眼,算了,就说路上人太多,挤掉了,对,那玉一定是不小心掉了,她都忍不住佩服自己,哇,多好的借口啊! 然她一睁眼就看到之前遇到的那个青衣公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俊朗的笑容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好似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眼里闪着浓浓的兴味。 她瞪大了眼,今天掉的这个馅饼,还真是主动热情得很啊! 她结巴道:“您,您······怎么来了?” “我住这里啊!”他说得理所当然。 “哦。”她叹了口气,合着不是馅饼啊,这个谎,看来还是要撒啊! ”不过,我刚才看你解玉佩的时候那么纠结,就帮你换回来了!“他笑得俊逸无双,如同晨辉洒在碧叶上。 灵歆抬起头,一双水眸几乎闪出光来,只见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伸手递了过来,那白皙的指节几乎和碧玉一样温润,灵歆忽觉得这人俊俏儒雅有风度得不得了。 可她正伸出手去拿那坠子时却正巧看到客栈门口阿爹那松柏般挺拔的身影,一下子怔住了,那人看她不接,便躬身将那玉佩系在了她的腰间。事毕才转头看向灵山,温言解释道:”方才灵姑娘掉了玉佩,我正好顺手帮她捡了起来。“言罢还不忘示意身后的小厮帮灵歆把东西提上去。 “是啊是啊,阿爹你要去哪里啊?”她也不管这个玉树般的公子怎么认识自己的了,忙不迭点头应和。 然灵山却只是朝那人躬躬身,”有劳公子了,公子里面请。“ 灵歆瞪着眸子不明所以,茫茫然跟着二人进了屋子,却还是不解地望着那人,他是谁,他们之前见过么,为什么他会认得自己,阿爹又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他来找阿爹又是什么事······ 灵山去吩咐小二上些茶点,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两人,感觉到一旁赤裸裸探究的目光,明翊这才笑着拱手对灵歆道:“在下明翊,字子羽,方才匆忙还没来得及说明。”只不过那笑里却有几分促狭之意,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呢! 明翊,黎王?灵歆望着他,这位新登基的帝王年方弱冠,却在还是公子时就以德行传扬诸国,礼贤下士,谦和宽厚,即位一年以来更是改革内政,轻徭薄赋,为六国所称道,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人儿。 灵歆感觉自己的心噗通通跳了起来,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灵歆。”她拱拱手,却还是不由奇道:”您怎么认得我,我们见过么?“ “应是没有见过,刚开始只是想尽举手之劳而已,不过看你衣着华贵,又和卖面人的小贩要求用宁币来补,我就猜想你应当刚到京都不久,多半是为京都大祭而自宁国来的贵客,而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衣着不凡,多半便是宁国司祭之女灵歆了吧,当然这也只是推测,后来看到那枚玉佩才确认的,那玉佩是产自黎国,是当年我父送给灵山司祭的东西,我自然也是听闻过的!” “那······那你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假冒的公子?”灵歆有些不甘。 “算是吧,毕竟身量相貌,神态举止都可以判断得出来,你也应没有刻意遮掩。”他温和笑着,对灵歆这个装扮失败的小姑娘并没有丝毫的轻视讽刺。 虽然明知他最后一句多半是在安慰自己,灵歆还是顺着台阶走了下来,毕竟此次出去也是出去玩为了方便而已,言行举止上确实没有过分遮掩。 “那你真住这儿?”堂堂黎王! “自然不是,逗逗你罢了,今日来是为了拜访灵山司祭。“他捉着扇子上的坠子,笑得真挚无比,灵歆咬咬牙,心中抱怨:大哥,好歹您也是名扬四海的明翊公子啊,怎么能这样说谎呢? ”我爹?“灵歆正准备问是什么事情,忽然觉得这样不妥,就闭了嘴,话就这样莫名其妙戛然而止,然而这前半句卡的确实奇妙,这问的,这不是,废话么? 明翊倒是没有觉得她无理取闹,还是十分有礼地点点头。 就在灵歆尴尬不知怎么办的时候,灵山掀帘进来了,他看了看灵歆道:“阿爹和黎王陛下有事相商,你先自己出去玩吧!” 出去玩?阿爹就这么在名扬天下的明公子面前这样诋毁她的形象,她明明不是喜欢玩这么肤浅的东西的啊,她可喜欢读书学习呢! 她瞪了瞪阿爹,偷偷向他吐了吐舌头才退了出去,放下帘子就听到父亲歉意的声音:“抱歉,歆儿失礼了。” “没关系,我倒觉得令千金甚是聪颖可爱。” 对啊,识我者明翊是也,灵歆认真地点点头这才跑开。 第三章 愿侍清风 自黎王离开后阿爹就似乎有些心事,当然,可能这有些心事的开始也可以追溯到国祭前夜,但是灵歆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了,因为阿爹昨天晚上说今晨要去京郊祭拜一位故人。 故人?哪位故人?自她记事以来父亲便从未离开宁都凌阳,哪里来的故人,而且故人便罢了,父亲不惑之年怎的就有了已经过世的故人呢?且从未听他提起过,不解不解啊! 灵歆跟在灵山后面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落下好远,她的苦恼似乎永远在于她总是想着一些自己得不出答案的问题。 清晨的京都有着不同于夜间的宁静与清美,太阳刚刚探出头却并没有旭日东升的光芒万丈,好似被冻结在冬日冷冽的寒风中,橘红色的轮廓清晰可见。 而这种清冷在京郊便体现得更加明显,几日前落的雪还残留在不远处的深林之中,寂静中似乎还能听到寒风穿梭在林间的呜咽。 灵山让灵歆将带的酒水和祭品等东西放在坟前,便开始动手摆弄,而灵歆则开始好奇地打量这座坟,这是一座普通的坟茔,坟上杂草丛生应是少有人来,坟后是密植的白杨,坟周环绕着翠柏,在晨光中清冷得如同落了霜。 坟前的墓碑应当是柏木所筑,已经在风吹雨打中有些苍凉的味道,但是墓碑上却书着几个遒劲清逸的墨字:大周第81代司祭玄霖之墓,立碑人是玄觐。 原来这是前任司祭玄霖之墓啊,灵歆在心中轻叹,果然是京都,风水就是好,这才不到几天便见到许多以前只在传说中才能见到的人物啊,额,见到人物的墓可能也算见到了吧,有点诡异······ 她兴奋不已,玄霖啊,就是那个被誉为才谋天下第一的司祭,那个在各诸侯国竞相以厚贽相献愿委其高位时说出:“愿以余生侍清风”的人啊,灵歆一直以来便倾慕的这位才冠京都的司祭,竟是阿爹的故人! 她忍不住好奇出声:“阿爹,你认识玄霖司祭?” 彼时灵山正将玉壶中的美酒倒进酒樽,美酒香醇的味道便随着这个动作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氲得人有些醺然。 他仍旧跪着,却是转头吩咐道:”歆儿,跪下!“ ”哦!“灵歆应了一声,这样一个人物,她得跪,跪得心甘情愿。不过她仍旧好奇,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灵山。 灵山没有再转过头来,清晨的微风拂起他有些碎入银丝的发,鼓起他那宽大的灰色长袍,只见他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许久灵歆才听到阿爹低哑的声音顺着风传来:”是呀,认识许多年了!“ 他的声音有着浓重的怀念与悲伤,有着饱经风霜后的凄清与苍凉,那人一席青衣举杯畅饮的模样似乎仍在眼前,让人至今都不敢相信他早已离开这尘世许多年。 ”可竟从未听阿爹提起过呢!“灵歆有些疑惑,”那他一直都是所传言的那样么?从小便是么?“她有些急切地打听起来。 ”是啊,在世人眼中他从来便是那样一个洒脱得让人以为要随时乘风而去的人,然而,“他忽然转过头来,眼睛灼灼地盯着灵歆,”他其实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啊!“ ”心怀天下?“灵歆疑惑,能说出愿以余生侍清风这样句子的人,难道不应该是超然世外,与世无争的人么? ”歆儿啊,你现在还小,可能不会懂,有的时候,不在尘世,却不代表丢弃尘世啊!“灵山的话回响在灵歆耳侧,她确实不甚懂,不在尘世,却要如何为尘世而活? ”歆儿,你应当听过那句话吧!“ ”愿以余生侍清风?“当然,闻名于世,几人不晓? ”对,那你可知这下句是什么?“ ”竟有下句?“灵歆有些惊异,这人以此句闻名天下,为世人所称道,竟有下句么?她似乎从未听过啊! ”是啊。“灵山的声音有些飘渺。良久才吟道: “愿以余生侍清风,得携安平入万家。”那字一个个落入风中,却是带着无比沉重的力道,原来这才是那人倾一生所付之业啊! 因为心怀天下,所以不愿为一国驱使么?可大周衰落日久,他如此执着天下,岂不无异于螳臂当车,如何抵得过分崩离析的洪流? 安平?大周争得来么?还争得起么? “歆儿,也许现在你还不懂,但你要记住,国,不等于这天下啊。” “歆儿记得了!”灵歆垂首,觉得今日的阿爹似乎有些伤感怅然,不过也应是,阿爹与这位司祭的关系,应当很好吧! 灵山又转过头去,竟是半晌未动,惟留他的长袍与碎发在风中飞舞。 灵歆感受到风吹过,不由抬起头来,玄霖,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啊! 他生前才名远播,却仍旧甘愿屈居周氏做一名司祭,虽然司祭基本为世代之职,但是在这纷乱破碎的时代里似乎早已经不如争霸夺权那么引人重视,他有将相之才,得厚贽所邀,却仍旧愿意做这个司祭——这个即将走向崩塌的大周的司祭,究竟为何? 而他的坟,虽然周王室早已衰落,但是向来重视神职的周王室又怎么如此草草葬下自己的司祭,而更遑论许久未曾有人清扫坟茔。 更闻今年新任的司祭是其子,这坟茔却如此简单破旧,却竟无人清理,实在怪哉啊! 不过灵歆倒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世人眼中超然世外的人,便不该葬在那重重汉白玉堆砌的华美墓葬里,他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便该有这样自由自在的居所吧! 他应当是满意的吧:生前不在俗世,死后不踏红尘。 可他的安平,却要去哪里找呢? 怅然之中灵歆忽然想起了这位今年新任的司祭玄觐,这位八岁便开始主持京都王室祭祀占卜一应事宜,十七岁便正式担任京都王室司祭的少年,据说,从未拜过神呢! 果真奇怪! 不过此次京都祭祀,应该会见到这个奇特却又一向低调的司祭吧! 灵歆正想着,回过神来就发现阿爹已经默默收拾好东西往城内走,好似失了神一般,竟是没有叫了灵歆一声。 最近阿爹有些不对劲啊,灵歆暗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那次占卜么? 第四章 宫宴风波 不过几日,京都之内便逐渐逐渐聚集了各国来都的使者,今年的京都大祭似乎颇为不寻常,一向态度冷漠的各诸侯国似乎对此次祭祀尤为热衷,可说是为周王喜得贵子庆贺似乎也有些过分热情了,实在令这天下万民啧啧称奇。 而就在各国使者纷纷到来的时候,一直居于客栈且严令诸人低调行事的灵山也决定入宫,住进了大周专门接待外使的行宫。 随行诸人颇为感慨,果然一位公子也丝毫不能改变宁国在大周王室心中的地位啊,国小且弱的宁国在这天下面前,已经无有一席之地了么? 京都,王宫。 红灯迷离,烟火绚烂,美酒的香味在巍峨肃穆的宫廷中徐徐飘散开来,向来在诸国心中懦弱衰落的大周皇室似乎颓然地想要以盛宴来彰显当年天下之宗的骄傲,却仍旧在夜色中略显颓靡。 灵歆坐在席间,远离主位的位置似乎彰显着宁国在这天下群雄中的微末之位。 她举目望去,一眼便扫到了位于主位之下的黎国国主明翊,他仍旧是一席青衣,仍旧是那般清风朗月般模样,见灵歆看过来,温润的唇角扬起一抹微笑,举杯朝她示意,灵歆亦是回以微笑,这位国主似乎丝毫没有平常上位者高人一等的傲气,温润清朗得如同四月阳光。 诚然,黎国可谓这大周经济最为强盛的国家,依靠盐铁渔业之利成为这个整个大周各国均不可忽视的力量,更何况其为大周宗室,可谓雄踞一方的天下霸主,无怪乎明翊身上总是环绕着那不可忽视的清贵之气,这样的国家,着实养得出这样宽宏华贵的公子。 而另一位颇引人注意的便是赵国的使者赵四公子赵承胤了,传言这位公子为侍婢所生,并不受赵王宠爱,为人亦是风流倜傥,花名在外。 只见这位公子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狭眸微挑,薄唇含笑,平白坐在那里便有种风流邪气的味道,这位赵国的四公子以其出众的姿容与放荡不羁的性格为天下所共知,有道是苏才赵容,说的正是这位公子的美貌啊! 今年的司祭似乎来得尤其勤快,各国基本上都到了,而皇族中人亦是不少,甚至还有几位武将在场,总而言之确实不同往年。 灵歆正想着忽听宦官尖细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一时各国使者均躬身见礼,虽然大周早已不被各国看在眼里,但面子上的事情仍旧要做一做,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平身后灵歆赶忙看向坐在主位的琦玉,“琦玉姐姐!”她高兴地唤道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初为人母的琦玉似乎更为丰腴温润了一些,气质仍旧是那么温婉,眉宇间却似有着淡淡的哀愁。 琦玉惊讶地望过来就看到了一同长大的灵歆,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来京都,竟是惊喜地笑着向她打招呼,只是那笑容之下似乎蕴结着些许凄凉之意。 琦玉旁边的便是当今的大周天子周凌墨,他生来便体弱多病,一张脸白的有些过分,清俊年轻的眉目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衰弱与颓靡,他扶着琦玉坐下,声音淡淡,却是没有什么中气,让人觉得似乎随时就要停下一般:“此次京都大祭各国来使,朕甚是欣慰,希望此次大祭能上告神灵,佑我大周百年安宁!” 他是这般令各国省心的天子,安于现状,体弱多病,甚至在如今这样的场合求的也只是一个安宁罢了! 灵歆有些同情,他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却过着这天下最无能为力的日子。 而琦玉姐姐,那样一个温柔似水的姑娘,多年未见,不知她究竟过得如何? 一番套话过后,这位天子招手示意歌舞开始。 但就在舞娘即将上场的时候,却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陛下,我等此次大祭之所以前来,不仅仅是为了京都大祭,更是为了庆贺陛下喜得贵子,公子出生于元月初一,贵不可言,不知可否带出来让大家沾沾喜气!”说话的正是赵国四皇子赵承胤,他那一双眸子挑得更邪气,一番话说得得体却又有些不容拒绝的逼人气势。 那天子似乎怔愣了一下,一时竟是无言,良久才淡笑着回道:“衍儿出生刚刚几日,眼下又正值冬日,怕是不便带出来。”他果真虚弱得厉害,这样一句话就咳了好几次。 “公子为陛下长子,必定是贵不可言,怎会如此容易便被寒气入体呢?”竟是毫不退让,咄咄逼人!“诸位说呢?” 灵歆心下有些着急,这位赵国四皇子似乎过于逼人了,这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若是真如他所说贵不可言便不会得病,当今天子这许多年来疾病缠身又作何解? 如此这般要看一位公子,似乎不合常理。 然而这是琦玉姐姐的孩子,琦良的外甥,说起来也算得上自己的外甥吧!虽说自己还未曾见到,但初生几日的婴孩却如何在这样寒冬时节抱出来? “各位想见衍儿自然该将他抱出来让各位见见,然而衍儿生来体弱,近几日更是不小心惹了风寒,眼下确实不是当抱出来。”琦玉的声音温柔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道,有着作为一位母亲的坚持。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这时,半晌未言的明翊却是说了话,他的声音温润如同暖玉,一身的贵气却是有着不容忽视的威压,“既是如此便罢了,承胤公子估计也是探望衍公子心切,相信公子洪福齐天,必能早日康复!” 明翊一开口台下的人声便渐渐安静下来,赵承胤也终于不再逼人,淡笑道:“黎王所言甚是!是承胤唐突了!”,竟是看不出丝毫目的未能达成的不快。 明翊毕竟是这天下的霸主啊,哪怕温润如玉,该有威严时却仍是不容拒绝。 当然琦玉姐姐也是回得甚好,她向来是这样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一番话合情合理,若是感染风寒陛下难道不该一开始便说出来么?但是琦玉姐姐此话一出再有人要求抱出来却是有些于理不合了,加之明翊发话,哪怕在场人人皆知这不过是推诿之言,心知肚明却仍旧只能就此作罢。 只不过那赵国公子的态度却有些奇怪,不过想起他那向来随性的性格,倒是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台上歌舞升平,纤腰欲折,盈盈俏丽的舞女舞动着广袖,在见惯了歌舞的灵歆看来却是有些千篇一律的无聊了。台下的各位使者亦是若有所思,非同往年的朝贺,能专心在歌舞的又有几人呢? 灵歆实在耐不住,趁着阿爹不注意便偷跑了出去,如此压抑的气氛,还是在外面更加舒服啊! 灵歆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便远离了宴会,她站在桥上,池塘上还结着薄冰,在夜风中有些冷,她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呵出的气凝结在空中徐徐散去。 “说起来,今日竟是未见京都那位司祭呢!”她想着不由喃喃出声,这样为祭祀而准备的宴会他竟是未到,果真低调呀,不知其是否如同其父一般蔑视名利,超然洒脱呢? “这位司祭向来低调,又住在灵台山之上,平时也不下山,见不到很正常,不过几日后京都祭祀自然便会见到了!”身后蓦然有声音传来。 灵歆惊喜地转过头来,“琦玉姐姐!你怎的出来了?” “我看你出来,便推脱有些醉,先离开了!”琦玉温柔笑道。 “今日赵国的承胤公子也是,怎的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灵歆不由抱怨,关心道,“衍公子他还好吧,琦良早就惦记着这个小外甥呢,只是未能说服王上和王后来京都,让我代他好好看看呢!” “良儿这孩子向来淘气,虽然常常和你一起玩闹,但总是不如你聪慧灵透啊!”琦玉避开了话头,将话题转移到琦良身上。 琦玉如此这般,灵歆越发觉得不太对劲,深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由关心: “琦玉姐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与我说说,说不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再说阿爹也来了,我们必会帮你的。” “歆儿!”琦玉忽的泪盈双睫,声音竟是有些哽咽。 桥上有冷风拂过,远远望过去还可以看到那被宴会的灯火映红的天空,那边,定是灯火旖旎,觥筹交错吧。 “可是陛下待你不好?” “不,陛下一直待我甚好。”她急急撇清,当年入京虽是逼不得已,陛下对她却是很好,让她离乡在外的一颗心终于找到了归宿,她这一生能够遇到陛下,值得了。她这一生,有陛下,有衍儿,够了。可······ “那是,衍公子?”灵歆问得小心翼翼,难道那风寒竟是真的?初生几日便得风寒,竟是危及性命么? 琦玉摇摇头,却是半晌未语,望着池塘的极远之处陷入沉思,灵歆却是看到她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琦玉姐姐她,究竟遇到了何事? 她转身抱住琦玉,她能感到琦玉的身子发颤得厉害,她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洇湿了她的衣裳,滚滚发烫······ 她许久无言,只是紧紧抱着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姐姐,试图帮助她减轻痛苦。 “歆儿!我好害怕啊!衍儿他······他出生不过几日,却已经几次遇刺······生死一线······了!”她的声音发颤,几乎泣不成声,一字一句都像是不受控制地从牙齿里碰出来,身子更是抖得厉害。 怎么会?灵歆震惊久久难以回神,什么可能? 京都之内陛下只有这一位公子,姬妾甚少,且大周日衰,争宠之因不甚可能,且即使是争宠,在位的这几位姬妾,又有几位能够有如此能力三番四次进行刺杀呢? 可若是各侯国也有些不合常理,如今大周于各国早已没有任何威胁,包括陛下在内的数代天子更是对于各国争斗置身事外,如此说来,此举又有何必要? 联想到今晚赵国承胤公子与各国使者的咄咄逼人之举,灵歆不禁有些胆寒,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他们突然发难,竟是,再容不下天子的存在了么? ”歆儿,我在陛下身边多年,深知陛下心中苦痛,我们均不愿衍儿他再是如此度过一生,歆儿你可知,我们不求他一生身份尊崇,富贵荣华,惟愿他一世安平而已啊!可如今连这个,都做不到了!”琦玉的破碎的声音仍旧继续,却是压抑着不可抑止的悲鸣苦涩,“他······他才来到这人世间几天而已啊!怎的那些人要如此狠心!“ 她更加抱紧她,“琦玉姐姐,我必倾尽心力护佑衍公子平安!”她坚定道,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不该让初生的婴孩去承担,不该让一个母亲去承担啊! 第五章 脚踏七星 “歆儿,谢谢你!”她虽年幼,却一向聪颖,遇事沉静,她信她,在这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能护佑衍儿一世平安。 “琦玉姐姐,我与你和阿良从小几乎一起长大,情谊非他人可比,勿要见外,衍公子他也算是我的外甥呢!”她调笑,试图缓解这压抑的氛围。 许久,琦玉渐渐停止了啜泣,冷静下来,拭去脸上残留的泪珠,望着她温柔笑道:“那你想不想去见见你的小外甥呢?” “那是当然!”灵歆抑住心里的担忧,试图让自己的声音轻快一些,“说起来,我可是要比阿良更早见到他的外甥呢!” 凤栖宫距离此地不算很远,两人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进去的时候周衍刚醒,正在奶妈怀里吃奶。 灵歆蹬蹬跑进去想瞧这个可爱的小外甥时,却意外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的笑脸,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和我想的,竟是有些不一样呢!”她惊道,低声嗫嚅着凑了上去。 这位小公子此刻正在奶妈怀里吃奶,整个人瘦瘦小小的让人想起冬日里的梅花枝桠,脸还未长开,有些发皱,灵歆好奇地打量他时他竟转过头来,睁开了那刚从睡意中醒来的迷蒙眸子,静静望了她一会儿竟是咧嘴笑了,露出粉嫩嫩的牙龈来。 这位小公子的眼睛生得十分好看,轮廓圆而略有些狭长,一颗乌黑的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才出生没几日的样子,睫毛竟是长而卷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是月牙一样弯弯的,眸子里如同盈满了星光一样晶莹璀璨,那睫毛更是一颤一颤的如同蝴蝶翅膀,十分可爱。 “看他多喜欢你,平日里都不怎么笑呢,你一来竟笑了!”琦玉的语气温柔而略带些故作的抱怨。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呢!特别是这眼睛,简直和姐姐一模一样啊!”灵歆看着这个小小的东西十分欢喜,炫耀着自己的发现几乎停不下来,“还有这个轮廓和鼻子,十分像陛下呢!长大了必定又是一个清俊迷人的公子,不知要迷了多少姑娘呢!” “歆儿这话说的好似自己深有感触呢!”琦玉调笑道。 “哪里有,我长这么大可见过几个公子呢!”她羞着反驳,脑子里却是蓦地想起眀翊来,那一身清贵俊朗的模样可是和宁国司寇家的那个三公子不相上下呢,果真是人中龙凤啊! “那现在脑子里想的又是什么呢?”琦玉望着有着出神的灵歆调侃。 “哪里有,黎王虽然俊秀,但我也只是一直倾佩他为人罢了!” “真的?”琦玉有些不信,黎王确实是有着让人不容忽视的风华呀! “当然,若是可以,我可希望和黎王陛下引为至交呢!你看我像是那种注重容貌这外物的人么?”灵歆一脸正经模样。 琦玉笑着眯眼看她,“却不知是哪个人当年硬要拽着我和琦良躲在树后看司寇家的三公子呢!” 灵歆霎时有些尴尬,深感当时拽着这两个人出宫就是个错误,解释道:“三公子才名远播,我亦是好奇呀!” 就在这时,刚刚被琦玉抱在怀里的小公子却是有些不耐,像是要宣誓存在感一般调皮地踢着裹在身上的锦被,两只小小的手臂扬起来竟是伸向灵歆。 “他这是,要我抱么?”灵歆惊讶地抬头,有些小小的无措。 琦玉也有些惊奇,却是轻轻将他放在灵歆怀里,并耐心教她要怎么抱这个金贵的小公子才好,因为刚才进来两人想说些体己话,便将宫人和退了出去,此时只能亲自整理被褥,准备将这个顽皮的小东西放回榻上去。 灵歆抱着这个小东西感觉就像是抱了一块豆腐,动都不敢动一下,抱紧点怕他痛,抱松点又怕他掉下去,一时间尴尬不已,那小东西却是一点也不顾她紧张兮兮的心脏,欢快地踢着被子,灵歆更是瞪大了眸子紧紧盯着他,生怕出点什么岔子,到时候怕是陛下和琦玉姐姐怎么饶得了自己啊! 然就在这小东西欢快地摇晃着小手小脚完全管束不住的时候,灵歆却是忽地瞧见这小公子的脚底有什么东西,仔细看去竟是七颗黑痣,那痣状似北斗,饱满而亮,灵歆一时间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愣愣盯着出了神。 脚踏七星,是帝王之相啊! 难道这早已衰落的大周皇室,竟是会因为这位初生几日的小公子再续往日辉煌么? 怎么可能,大周衰势早已不可逆转,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脚踏七星的小公子死而复生呢? 可转念一想,她不信不代表没人信啊,如今这帝王之相于他而言,却是祸非福啊! 难道那些刺客,是因此而来? 就在这时,琦玉走了过来,看到她望着周衍的脚出神,奇道:“这是怎的了,那日陛下看到这黑痣的时候也是这般愣神呢!” “琦玉姐姐,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灵歆一脸正色,却是暗藏着不可见的小心翼翼。 “应当就只有陛下、我还有这几个照顾衍儿的宫人了。”琦玉也是被灵歆一脸的严肃惊住了,小心道。 “那几个宫人可还可靠?”灵歆紧张道。 “应当是吧,还是衍儿出生后陛下专门找来的呢?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琦玉回。 “那就好,琦玉姐姐你可要记得,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公子的处境会更加危险。”灵歆略松了口气,却仍旧一脸严肃,心下暗忖,陛下应当知晓这些,且做了准备,可既然如此这刺客又是为何而来。 联想到此次不同以往的京都大祭,阿爹的失常,灵歆感觉必然发生了什么事将这矛头指向了京都来。 难道是那次占卜?她想起阿爹那次萧索颓然的背影,那次占卜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好的,我必定守好此事,可这,有什么不对么?”琦玉仍旧忍不住问道。 “琦玉姐姐,此事非同一般,知道越多可能就越危险,陛下未曾告诉你也是为你好。”灵歆安慰道,心想此事到底要不要告诉阿爹,竟是一时没了主意,她信阿爹的,可是她不信宁王。 她不想隐瞒阿爹,但是也不能因此害了小公子和琦玉姐姐啊!况且现下她对许多事知之甚少,着实不宜妄动。 “还有,我知晓此事的事情也不可告诉陛下,免得节外生枝!你只要记得,灵歆我和姐姐你自小一起长大,必然不会害你便是了。”她叮嘱着,一边将小东西放回琦玉的怀里,心想必定要找个什么万全的法子遮掩一下这祸乱根源啊,真是伤脑筋! “是何事不能告诉我啊!”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虽然中气不足略显虚弱,却仍旧清朗。 灵歆和琦玉两人一时怔愣在哪里,心里像是雷了鼓一般咚咚直响,却还是强作镇定地福身见礼。 “平身。”这位少年天子声音卓卓,发白的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许是在内宫的关系,状态却是感觉比宴会上更好一些,应当是饮了些酒的,眼里略显迷蒙,走近了就能闻到清淡的酒香。 “只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心事罢了,想来陛下也不会感兴趣!”琦玉淡笑着回道,却是有一层薄汗积在额上,整个后脊都僵硬着。 陛下虽然体弱多病,但是也毕竟是大周天子,哪怕大周衰败多年也依旧有着其他侯国不可比拟的底蕴,若是与灵歆为难,一个小小的宁国又哪里护得住她! 灵歆更是低着头不敢说话,她与这位大周天子从无交际,今日也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而已,不知他到底听到了多少,此时说话就怕是多说多错,更何况她一个外人在此时说话也是不合适。 “是么?”这位天子仍旧是笑得温润,灵歆却感觉背上一片寒意,难以分辨这位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果真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 ”是啊,这位就是妾以前常和您说的宁国司祭之女灵歆,和我弟弟琦良同岁,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是个活泼灵动的丫头呢!“灵歆知晓琦玉是在告诉陛下自己与她情谊深厚,彼此了解,并不会害她,可是陛下信多少就难以断定了,毕竟此时两人分离许久,也算是各为其主,身处异营了吧! 灵歆只感觉落在身上的那道威压略微减轻了一些,天子那清淡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徐徐飘散开来,”原来是灵歆丫头啊,以前常听琦玉提起你呢,朕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必这般低着头,不晓得的还以为朕欺负你个小丫头呢!“说着他轻笑着转了话头“或者是刚才以为朕听到什么女儿家的心事不好意思抬头?” 这位天子弱冠未几,却一口一个丫头,温和耐心的声音如同一个长辈在同晚辈说笑。 灵歆抬起头来望过去,这位少年天子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是约莫饮了些酒的缘故而有些淡淡的红润,病态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特有的生气,但他此时故作长辈的模样与身为天子的威压仍旧让她略有不适,提到“以为朕听到什么”一句话时更是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事情,着实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可自己却是一不小心知道了太多。 “哪里,陛下天子威严,是臣女胆怯,一时不敢直视。”这位天子没有说什么,她只能继续强作镇定。 “倒是个会说话的人呢!”天子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夸奖道,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是这般温和的模样,竟是没有显出一丁点的不快与怀疑,只听他亲切地继续道,”不过刚听玉儿说你们在说些女儿家的心事倒是教我有些好奇呢,难道真是碰见了哪家的公子?“ 他好似真的对这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故事感兴趣,兴致勃勃关心道,从来病态苍白的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兴趣,好似一个从来不食烟火的人忽然落入了凡尘。 ”哪里有啊!“灵歆想着一直诚惶诚恐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与其那般惹人怀疑还不如索性小姑娘心性些,于是抱怨道,声音里有些小女儿的害羞与娇气。而周凌墨更是暗暗打量着这个灵动的少女,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哪里没有,刚刚还和我说觉得黎王殿下玉树临风,风华无双呢!现下陛下来了你倒是忘得快!”琦玉也是感觉到了灵歆的转变,配合着说道。 “姐姐你······这不是让陛下见笑么!”低头娇嗔,面色绯红,一双素手绞在一起尽露女儿家的娇羞,琦玉的话倒是让灵歆真有些难堪了,毕竟陛下也是个男人,这神情姿态倒是有了几分真,低声嗫嚅,“你刚刚还不是说陛下俊逸温柔······” 那天子的脸上不觉染了笑意,“好了好了,怎的说到朕身上了。”却还是有些打趣地说道:“那要不要朕给你和黎王做个媒呢?” “这可使不得,”灵歆一下子惊呼,她对黎王真的谈不上爱慕啊,顶多是倾慕,两情相悦亦是天方夜谭,谈婚论嫁更是不应该啊!回过神来方觉有些失礼,正色道,“这就不敢劳烦陛下了,黎王殿下美名远播,臣女也是有几分敬佩罢了,远观可以,怎敢玷污玉树啊!” “哈哈,你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周凌墨朗声笑道,不同于以前的病态的安静,有着平日难见的俊朗,天家的儿郎,却是都有那凡人难有的俊美么? “陛下,宁国司祭灵山觐见!”有个小太监跑进来喊道。 “必是找你这个半路出逃的丫头呢!我就不教他进来了,你直接出去随你父亲回家吧!”周凌墨摆摆手,声音带着些调侃的笑意,好似在温言责怪一个调皮的孩子却又从心里宠溺,不愿责怪他一般。 灵歆赶忙告退出了门,心里却感觉一阵逃出生天的安宁,虽还有些担忧,但一颗大石还是霎时落了地,在那位天子面前,简直心理压力大得不得了,生怕出点什么差错啊! 然而,一门之内的琦玉却感觉这位一向温柔的丈夫此刻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复杂难辨,不可捉摸。 可却又很快恢复如初,仿若错觉,只听得他温言如故,叹息道:“今夜饮了些酒,确实有些乏了呢!” 第六章 赵国承胤 “怎的在宫宴上乱跑,竟玩到宴会结束还不曾回来,实在是不合礼制!”灵歆一见到灵山就听到他训斥,心想着大周已经这样了,阿爹还一天到晚遵循个礼制有什么意思,礼制也不能压抑人性啊,那宴会实在无聊!但仍是装模作样地回道:“好好好,我保证以后乖乖的!” 灵山似乎今日的脾气尤其好,竟是没有再接再厉训斥她态度不诚,而是语重心长地道:“你以后要学会自己注意,若是今日陛下怪罪该怎么是好,以后你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 “嗯!”灵歆没有注意灵山的话,只是装模作样地应着,心里还在想衍公子的事情,这要怎么解决才好。 她不由地试探,“阿爹,你说往年的时候各国也不见得对京都大祭有多大的热情,怎么今年这样奇怪!” “你一个小孩子关心这些做什么,专心好你的学业就好了!”灵山拒绝道。 “可是您不是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么?整日看那些卜筮经史总是要结合当今的天下大局来分析啊!”她说得头头是道,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的也是极好。 “正因如此我才让你自己好好思虑,不要什么都拿出来问别人。”额······灵歆头上有些黑线,这个,她知之甚少,怎么推得出来啊,而且阿爹就在旁边,不问的话岂不是在浪费资源,罢了罢了,哎。 她本想再问一下那日占卜的事情,此刻也是觉得阿爹告诉她的几率实在太小,索性就不说了,自己去找法子还不行么?切,不就是卜个卦么,她又不是不会,那日国祭前的例行祭祀,不就是卜的国运么,有什么啊! 可怜此时的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这些年来那半吊子的学业,应是和不学无术的琦良公子不相上下吧。 不过说做就做的灵歆还是决定以身试险,一探究竟,因为她总感觉那次占卜的结果和如今小公子的遇刺有着莫大的联系,这是来自一个宁国未来司祭的第六感。 占卜国运,必须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佑,天时么,元月十五的京都大祭不就是现成的吉日,这种甚至可以占天下吉凶的日子用来占卜国运完全是大材小用了,到时候想办法偷溜出来便是了,地利的话这就近就是灵台山,乃大周历代司祭的居所,条件简直过无不及。 京都大祭的时候那位司祭一定不在,自己偷偷溜上去便好了,人和的话,京都大祭她就不信有人敢离开祭台到这荒山野岭的灵台山上来打扰她。当然,她忘了自己就是这个有人。 而现在,她必须寻来一方千年龟甲用来占卜,毕竟是占国运,普通的肯定是不行,此次阿爹来的时候也不知为何没有带龟甲,带来的也是年份不够,这东西说不上珍贵却也很难搞到,自己更不能直接去问阿爹要吧,思来想去只能偷偷想办法了。 来这京都参加大祭的各国司祭倒是可能有,但是这个人数众多,谁带了谁没带更是不知晓,一个个找下去黄花菜都凉了,必然有这个龟甲,且不易被人发现的,估计就只有灵台山上的那位了吧,嗯,没错,她就去偷,据说那灵台山上只有这位司祭一人,她就不信这么松懈的防守自己搞不定了,还有说不定顺便可以见识一下这位稀奇古怪的司祭。 月黑风高,鸦噪虫鸣,嗯,不错,是个杀人放火做坏事的好时候啊! 第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事情的灵歆此刻简直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啊,不得不说,俗人总是有些解释不清的劣根性啊! 只见她穿了一身精干利落的男式短衣,脚蹬一双赤色的鹿皮靴,将头发简单束好插了根木簪子就准备出门。 这短衣还是几天前出门买的,之所以没有买夜行衣那也是有道理的,首先你跑去买夜行衣岂不是明晃晃告诉人家你要做些鸡鸣狗盗天理不容的事情?其次她又不会穿岩走壁的功夫,难道还穿个夜行衣在路上走不成,万一,天亮了呢,万一碰上个人呢。 然而一推门就感觉一股子冷风夹了刀子一样扑过来,顿时打了个寒颤,那白嫩的小脸似乎就要马上裂出一道口子来。 这个救亡图存的好事不易做,偷鸡摸狗的坏事做起来也是不易啊! 灵歆咬了咬牙,还是踏出门槛,而后回身轻轻关上了门,然后用匕首将门闩一点点轻轻拉上,嗯,晚上经常偷跑出去玩的好孩子总还是有些经验的。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心道还是客栈比较好啊,如今这地方安全是安全,可是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啊,要不是自己运气好,今夜哪里还出得去?她贴着墙壁轻手轻脚地往行宫一隅走去,推开一对枯枝杂叶后果然看到一个狗洞,额不,一个洞。 她咬着牙钻过去,心里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钻个洞怎么了,更何况她还算不得大丈夫。 起身后灵歆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笑得得意,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还有一个人站在墙的另一边望着那个洞, 一双狭眸兴味十足。 毫无武功的灵歆全然不知自己身后跟了这么一个人,仍旧是满心兴奋地进行着所谓的事业。 灵台山之所以成为京都历代司祭的居所,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它高,没错,高! 且灵台山上树木丛生,林子里前些日子落的雪也还没有消散,只有一条狭窄的青石小径延伸到山上去,而此时又正是林子里的猛兽凶禽出没的时候,对她而言当真凶险。 这小丫头倒是胆大得很啊,身后的人不由叹道,或许也可以叫做,嗯,不知者无畏。 灵歆的鹿皮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拽紧了衣襟,心里有些发凉,才至山脚,竟有了几分退却之意,然而转念一想,既然都走到此处了,难道还临阵退缩不成,更何况自己可是未来的宁国司祭呢,怎么能这样胆怯。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安慰自己道:“怕什么,平日里学的东西都送回给阿爹了?” “你可是未来的宁国司祭呢!” “嗯,好了,不就是去个灵台山么!” “此刻所吃的苦都是将来的甜!” “别怕啊,坚持住。” ······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在这里常伴青松么!也······也惬意得很!” 她正在那里胡言乱语地壮胆,就听到后面一声冷哼。可把正在害怕的灵歆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惊呼了一声。 壮起胆子喝道:“谁?我······我没做亏心事,可······可不怕······不怕你啊!” 赵承胤从树后走出来,倚着树干笑得风流肆意:“合着我倒成了鬼了?” 灵歆长松了口气,被吓得不轻的心脏霎时间攒了满满的怒火,一时口不择言,“赵承胤,你吓死我了!大半夜装鬼干什么,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有意思呢?” 要知道就那日所见,灵歆哪里敢在这位太岁头上动土呢,但是此刻大惊之后却是不管不顾了,也没个尊称就直呼其名了。 那人却是没有生气,看着这个呼来喝去的小姑娘眯了一双凤眸,弯弯的眉眼在月光下竟是俊逸无双,“那我可就走了啊,明日里再来给你这个没礼貌的收尸。”说着竟是转过身去,抖抖袍子上的雪就要离开,邪肆的声音顺着冷风传来:“说来前几日下雪,灵台山上的猛兽可是好几日没得吃了!” “你你你······”灵歆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这人这算是好心提醒么?可猛兽?灵歆终于还是低了头:“那个,你能不能送我上灵台山。” “你大半夜的上灵台山干什么,难道想做什么坏事?”他转过头来奇道,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要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正事他也不信,更可况他那日可是眼睁睁看着她买了那么一大堆的东西,这么爱玩的小姑娘,还真能幡然悔悟回头是岸不成。 “我······”灵歆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是好,脑子里忽然想去赵承胤那日在宫宴上咄咄逼人的模样,那刺客里,说不定就有他的一分力呢!而自己此刻要做的事情,想到这里她心下暗凉,不由攥了攥拳头。 不行,让他发现不行,可是,自己只是去偷个龟甲而已啊,他应该······发现不了? 赵承胤看着这个陷入沉思的小姑娘兴味更浓了,她到底要上灵台山上去干什么? “我······我就是想上灵台山上偷一个东西。” “偷东西?偷什么?” “就是,就是······”灵歆开始拖延时间,脑子却转得飞快。 “你不说我可走了啊!” “别,我说还不行么?我就是想偷灵台山上的一些龟甲回去。” “龟甲?这个还用得着上灵台山?”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灵台山可是灵气聚集之地,此处浸了灵台水的龟甲可是沾了灵气的!” “那你让你爹想玄觐司祭求几个就是了,何必自己上来偷!“ 灵歆心想这人还真是难搞,却还是耐心解释道:“这不是我爹马上就要检查我的课业了么?我占卜总是出不来结果,只能想些办法了啊!” “你信神?”他就地坐了下来,一派倜傥,神情却忽然不再一脸调笑,透出了几许认真来。 “当然啊!”她的声音清脆如铃,一派理所当然,可他的心情竟是有些失落,那****说听她说“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要自己负责搞定才行”还以为她是个不信神的人呢,不过她毕竟也是将就神职的人,信神不也是理所应当么?自己这是怎的了?竟和个小姑娘说起这些来了。 这斯赵承胤陷入了沉思,那边灵歆却又继续道:“我毕竟也算是侍神之人,见过的天象卜筮甚多,应验了的也不少,对于神总也是有几分信的。” 灵歆不知这人怎的忽然与自己说起这些来了,看他神色也有些异常,竟是透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清冷与孤寂来。便也席地而坐,想着今夜估计上不了山了,索性在这里等着天亮让他带自己回去好了。 “那你必然也信命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莫名有几分失神。 “这个倒不,我信神没错,可却并不信命,神旨也只是神的预言罢了,一个初衷而已,并非定数,就如我不觉得神能完全掌控得了我自己的命运呢!占卜什么的其实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林风呜咽,只听得她的声音清亮如同溪水流过,清澈耀眼得厉害,“天命之上还有人事呢!” “好一个天命之上还有人事!”如同江流竞下,溃堤而出,赵承胤不由拍案叫绝,这小姑娘,虽是年幼,却真是不能小觑呢!“不过,我不仅不信命,连神也不信呢!” 不信神,不信命,她竟想不到这人竟有这样的气概呢,心下顿生敬佩,却也是不由和道,“说起来我也从未占出过什么东西来呢!” “哈哈哈,你怎么不说是自己课业不精!”他愣了一下忽然笑道,心情畅快开始调侃起灵歆来。 “你······哼,不和你说了,竟取笑起我来了!”她有些不满,却忽然觉得这人也并不像之前所见的那么咄咄逼人,却也有些睥睨天下的傲气。 “算了,你不带我回去的话我们便回去吧!”她虽这样说,却仍旧有些遗憾。 “就当今日做好事了!”他明知面前这人在胡说八道,现下哪个司祭会有心思考她的卜术,却还是答应了,就是想看看这小丫头究竟想翻什么风浪。 竟是,答应了!灵歆却还是有些惊喜,本来都等着回去了没想到竟是莫名谈得同意了! 第七章 夜上灵台 灵歆终于恍然了自己今日的愚蠢,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学过丁点的武功,因为这人抱着自己,竟是没多会儿就上了山顶,当然,庆幸也是必然,上来之后才发现这灵台山果真高得很啊,自己要爬上来,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了吧! 那人的怀抱坚实却有些冰冷,灵歆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人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风华难比,桀骜难寻,这样一个连神都不信的人,真的会是那个派刺客刺杀小公子的人么? 如此人物,他又怎会惧怕这所谓的脚踏七星呢! 可她后来才知道,这人所谓不信神命,是当真不信神命,可所谓的睥睨天下,却是连同这天下万民皆在内啊! 上了山之后才发现,这才发现所谓的灵台山上却是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恢宏,仅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罢了,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宫殿的不远处还有一方小院,松柏环绕,虽是冬日却仍旧傲气不减。 此刻正值深夜,整个宫殿一片漆黑,毫无生气,可那方小院里却是一灯如豆,明晃晃地彰显着主人仍旧未睡。 原来这个司祭,竟是住在这么小的一方院里啊,不过他这么晚还没睡,让偷东西的人很是难做啊! “那个我知你不会和我干这些,你就在前面的青石阶那儿等着,帮忙望望风,我一会儿就出来。”灵歆建议。 说着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却没有看到另一边的赵承胤径直进了院子,推门就进了那扇还亮着灯火的门。 “赵四公子这三更半夜怎的还带了贼上来!”屋内的人正坐在灯下下棋,一席白袍被门外挤进来的寒风吹得微扬,却是连头也未抬。只听得那声音如同枝上落下的积雪,冷冷淡淡。 “司祭觉得呢?”之间来人径直面对着玄觐坐下,懒懒靠在椅子上反问道。 “她前几日刚刚见了皇后,还有那位衍公子。”像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说着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确实知道的有点多,不过也无碍不是么?” “这倒不像是你的风格。” “一个小丫头罢了!”虽是如此说,心中却不由得想起那人那句“天命之上有人事”,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情绪,不过这个小姑娘,却真不是个普通人。 灯下的那人终于抬起头来,灯光落在他那清冷的眉目上,明明就在眼前,却感觉那人要乘风而去了。忽而听得那人微微叹息了一声,轻得几乎碎在冷风里,良久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徐徐飘荡开来,有些微不可察的无奈:“你似乎,找来了个麻烦呢!” 果然,赵承胤透过窗户就看到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溜出大殿,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龟甲,那龟甲的白光被月光衬得温润无比,只见她将那龟甲硬生生塞进衣襟里,那里顿时变得鼓鼓囊囊的,连腰都弯不下来了,他那一向紧抿的薄唇竟是染上了一丝笑意。 “我知你不会没有准备。”他说着从侧边的窗户跳了出去,几个闪身就到了青石阶旁。 只见那姑娘笑盈盈地走过来,一双眸子被月光漾得波光粼粼,唇边挂着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只见她朝他比了个大拇指,骄傲地敲了敲胸前的龟甲,那暗色的男装穿在她身上略有些宽敞,衬得她那一张小脸白皙无暇,整个人娇小灵动,就好似黑夜里的一只小妖精,调皮地向他走过来,他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涌起一股把她捉起来藏好的冲动,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如同雁渡寒潭,一瞬间便了无踪迹。 他看她衣襟里塞了龟甲,一句话没说抱起她就往山下掠去,他听到她不满的声音在胸前荡开,呼吸暖暖的:“不觉得我很厉害么?这么快找到了!” 她刻意找了几个小的龟甲藏在衣襟上方,因此毫不觉得他已经发现自己的真实目的。 他扬了一抹邪笑配合道:“还不错。”然而心下却在思忖这姑娘要这千年的龟甲有什么目的。 而另一边的玄觐亦是借着月光看见了那姑娘的模样,只觉得那双眸子似乎有些熟悉的漂亮,看着那姑娘一脸的得意,淡漠的唇边似乎牵起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却是摇头轻叹:“那十年的龟甲长得也真是大!竟是一不小心就放错了呢!”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那姑娘听。 下山之后,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天色还有些黑,但是天际已经隐隐发白,灵歆忽然问了一句:“怎么今年的京都大祭如此大动干戈啊!”她忽觉得他不是会刺杀周衍的那人,这人连神都不信,这所谓的天命估计更是不值一提了吧。 “有些事要帮人搞清楚!”他模棱两可地解释,虽没有细说,却仍旧清楚明白地说明自己并非为刺杀而来。 到寝宫外面的时候灵歆忽然尴尬了,望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嗫嚅道:”你······你看见我出来了。“她感觉自己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哦,不,不钻了,想就此消失。 只见赵承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唇边还挂着一丝揶揄的微笑,简直是,赤裸裸的鄙视啊! 会轻功了不起么?她这么温文尔雅,温婉淑静的姑娘怎么能练武功这么鲁莽的东西呢? 然而,又有那个温婉淑静的姑娘会做出钻狗洞这么惊绝鬼神的事情呢? “我现在可当你是朋友,你可不能······不能不管我呀!话说帮人帮到底!” 无动于衷! “那个路见不平还拔刀相助呢!大侠!” 完全无视。 “那个你再不理我我喊了啊!”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一脸的闲适淡然,那眼神却是赤裸裸的挑衅:有本事你叫啊! 欺人太甚,灵歆怒极,我,好吧,我还真不敢!本来自己就是偷偷溜出来的,现下哪里来的胆子再去叫喊啊,这不是贼喊捉贼么? 她忿忿瞪了他一眼,算了,这人真是靠不住,事实证明,人还是要靠自己的。然而就在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就义时,却忽然感觉身体一轻,他竟是抱着自己越过了宫墙,一声可恶却是怎么也叫不出来。只听到他戏谑的声音响起:“下次要叫哥哥才送你过去啊!” 他放下她,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脚步匆匆,他心绪有些纷乱,看着那姑娘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却不知为何有些高兴。果然是许久没有见过女人了么,或者这小丫头确实有点意思,又或者,是她说得那些话······ 灵歆舒了口气,拍拍发烧的脸颊,这人说话,果然轻佻得很呢!原谅她看错了这头狼!色狼! 天已经蒙蒙亮了,灵歆忽想起向来早起的父亲,风似的冲到门口,拿着匕首就计划故伎重演,然而就在她一点点将门闩推过去的时候,就听到旁边的门嗞呀一声,脑子一动就赶忙转过身去,果然,阿爹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这是干什么?” “我啊,我找了些龟甲,准备趁着早上练习一下占卜!”才怪!“这不是每逢十五您就要检查了么!”她笑得一脸真诚。 望着她那满襟的龟甲,灵山终于稍稍缓和了脸色,却是提醒道:“罢了,以后我不会考你占卜了!以后你也不必练习了!” 幸好穿的鹿皮靴和短衣,幸好偷的是龟甲······灵歆正暗自感叹就听到这么一句,蓦然瞪大眼,惊呼了一声。 “听爹的话,快回房间里睡觉去吧!”看着她那略有些乌青的眼眶,灵山尽管不信,却还是提醒道。 “好,好!”她习惯性地点头却是蓦地回过神来。“啊?不!我······那个还要锻炼一下呢!好久没早起了呢!”说着揉揉脖子,赶忙跑了出去,抱着肚子生怕龟甲跌了出去,一瞬间就跑得不见踪影。 是啊,那个门还没开呢!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灵山深觉这丫头有问题,却也是没有深究,他本来就心中烦闷,昨日宁王又来了书信,要他竭尽全力护佑衍公子平安。虽然知晓宁王的目的不单纯,可衍公子他一个婴孩确实无辜,更何况琦玉那孩子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这也算是自己该做的吧!至于宁王那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也是有些无能为力,罢了,任他去吧,反正这天下也是要乱的,到时候他自然会晓得自己什么都掌控不了,哪怕是那位体弱多病的陛下。 至于灵歆,自那日从宫中归来就觉得她有什么心事,本来还觉得是因为伤旧之故,今日看来却也不然,难道琦玉将这些告诉她了?她才13岁啊,琦玉与她虽一同长大,可如此重大之事,当真会托付于她么?可若当真如此,他可真该和她好好谈谈了,这其中的危险,她不该涉足啊! 第八章 远山初雪 晚间时候,灵歆正在屋中临时抱佛脚地温习占卜,准备明日的京都大祭时溜上灵台山去占卜,正看得入神就见阿爹推门而入。 明日就是京都大祭了,阿爹怎的有空过来,灵歆有些诧异,惊道:“阿爹?” “嗯。”灵山应了一声,徐徐坐下,看着灵歆面前铺开的卜书温言道:“阿爹不是和你说了么?以后不会再考你占卜了,你有空不如多看些经史。” “这太好了!”灵歆惊呼,过去狗腿地帮灵山捶着背,却还是担忧道:“可我毕竟是阿爹的女儿啊,以后若是任了司祭位却不会占卜,王上估计会把我赶出去吧!” “怎么会!”灵山轻笑,看着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良久才正色道:“那日进宫,琦玉公主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灵歆心下一窒,正给灵山捶背的手有一瞬间的僵住,却还是笑着回道:“不过是叙叙旧罢了,能有什么好说!” 然而,灵歆的异常并没有逃出灵山的眼,她毕竟是他带大的,她的一举一动他怎会看不出来,担忧之际将灵歆按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的眼睛问:“是不是衍公子的事情?” “阿爹!我都说······”灵歆一下子窒住,因为灵山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与担忧,声音中有着她前所未见的威严:“说实话,你难道连阿爹也不信么?” 她心下顿生愧疚,终于徐徐道:“琦玉姐姐说衍公子自出生起就频频遇刺,心中甚是担忧!” 果然,灵山心中却是有些生气,琦玉比灵歆大了这五六岁,可做起事来怎的这般幼稚,告诉歆儿又能如何,不是白白将她陷入险境么? “听着,这件事阿爹早已知晓,这次来京都也正是为此,且不说阿爹是宁国的司祭,琦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会坐视不理,此事我已有分寸,你千万勿要插手,其中凶险不是你能预料的!”灵山警告。 灵歆望着阿爹严肃的面容,不由点点头,心中却是疑窦丛生,难道就是因为那所谓的脚踏七星?可远在京畿外的各国怎么可能这么快得知一向为其视而不见的王室秘辛。 那一夜,灵歆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思虑良久却还是做了决定,灵台山她还是要去的,她相信阿爹,所以不会再插手保护衍公子的事,她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令阿爹那般失魂,是什么令衍公子身陷险境,这一切似乎都是从那场国祭开始的,所以那次的占卜结果,想必就是答案。 翌日,京都大祭。 整个京都似乎一时间集聚起了所有的繁华,让人产生一种大周皇室仍旧高高在上的错觉。 灵歆站在灵台山的最高处,整座都城安静地匍匐在脚下,整齐得如同被刀切开一般,大周天祭台坐落在皇宫的正西方,是整个大周皇宫最高耸的建筑,清晨的阳光难得光芒四射,金色的光辉洒在天祭台上,衬得台下的人是那般渺小。 灵歆跪在地上,将东西一一摆好,心中却忽然没有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取而代之的是满怀的惆怅。 她站在这京都的最高处,这个几乎可以俯视整个天下的地方,望着京都里升起的炊烟,流动的人群,这一切安详美好得让人心醉,可是她却知道,那些名为兵戈,权谋,杀戮的东西充斥着整个天下,那高堂上谈笑风生的王孙贵胄却是各怀心思,同床异梦。 “悲苦的,不过是这天下百姓罢了。” 以前阿爹说的时候她只觉那是竹简上的一行行墨迹,此时却忽然满心悲戚,感同身受。 她忽然想起那位司祭,那个整日站在这里的十七岁少年,会否有一种不在尘世的孤独,他俯看这碌碌苍生,心头涌起的,是悲悯,还是蔑视? 她燃起香炉,袅袅青烟悠悠而上,这灵台山静得出奇,与山下的京都大祭相比,这占卜不那么恢宏,却有一种别样的虔诚。 她轻轻夹起那被青红色的火焰熏染得发红的龟甲,蜿蜒的纹路是那般美丽,她静静地望着那纹路,心沉如水。 “神灵莅世,天下无卜;乱世将至,宸起青龙。” 难怪,这卜辞出世的时候,阿爹是那般震惊,难怪,那****告诉自己不会再考占卜; 难怪那位在卜辞莅世时出生的公子一出生就生死几回。 不就是,因为这所谓莅世的神灵?不就是,因为那所谓的狼子野心? 可是,天下无卜,那自己今日······她一时失神,盯着那龟甲陷入沉思。 “你竟卜出了这后半句。”一个微带讶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那讶异很轻,几乎消失在那如水的沉静之中。 灵歆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白袍少年,他就背手站在她身侧,雪色的广袖在微冷的风中上下翻飞,那少年眉目清俊,一双淡泊美丽的眸子正望着她手中的龟甲,沉静如水,寂冷如霜,他就如同那远山上的初雪,淡泊宁静得不似这红尘中人,不染星点的烟火。 她疑惑地望着那人,有些不解,正准备询问他是不是这灵台山上的那位玄觐司祭,那人就继续开了口。 “以后莫要再占卜了!”言毕就转身往宫殿那边走去,脚步沉稳如初。 “等等!”她急着叫道。 那少年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似乎在等她说话。 “你信这卜辞?”她忽然没头没脑问了这样一句话。 “呵,自是信的。”他好似感觉这样的问题十分奇怪,唇角微扬。 是啊,他信,可是他不从。 “可是,衍公子他,你就这样坐视不理么?”他毕竟,是这大周的司祭啊! “陛下自会护他安宁!”那人语气温和,竟是没有丝毫的担心。 “可······”她一句话卡在那里,还有什么用呢,他明显不掺和在这尘世之中,又何必去叨扰。 那少年见她并未再说些什么,继续向那方小院走去,心中却仍旧有些惊疑,这个灵歆,竟是还可以占出结果呢,不止占出了,还占出了下句。 须知,各国的司祭,也只是晓得神灵莅世,天下无卜罢了! 而且,她竟上得了这灵台山,须知,这灵台山下可是有着能够辨识人气味的灵巫蛊,极其霸道,一旦有生人闯入便会发起攻击,一旦被咬,则必死无疑。 上次她是同赵承胤一同上来的,那人浪费了一次他给的一种特殊香料,那灵巫蛊闻到便不会再发起攻击,所以他并未惊奇,可这次她竟是独自一人上了来,疑惑充斥脑海,给她那香料绝对不可能,就算那夜身上沾上了也早该散了,断不可能今日还能完好无损地上来,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完全不知道灵巫蛊的存在,何解? 脑中纷扰不休,可他眼前却忽然似看到那夜这个小丫头活泼灿烂的笑容,那样热烈的情绪,让一向冷静淡泊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而另一边的灵歆脑中还在回味着那几句卜辞: 神灵莅世,这位神灵是谁? 天下无卜,自己为什么还能占出结果? 宸起青龙,青龙主东,这是说未来的天下之主会出现在东方么? 她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思索,不知不觉回了行宫。 她回去的时候阿爹还没有回来,那位少年司祭,不应该在天祭台主持祭祀么?怎么忽然出现在灵台山上,而此时的阿爹,又为何还未回来。 她整着桌上的签文,脑中不知想些什么。 灵山推门进来时正看到灵歆坐在桌前,正举着一杯茶水徐徐饮着,顿时松了一口气。本来以防万一他是想带她去的,但是她说自己不舒服便让她呆在屋里了,幸好她还端端坐在那里。 灵歆闭了闭眼,抬头摆出一抹笑来,声音还是有些低沉:“阿爹,祭祀结束了?” “嗯,刚结束就回来了,你好些了吧!”灵山关心道。 “当然,那个祭祀很累吧!” “嗯,还好,不过求神自然不能言累。” 可神灵,已经抛弃这世间了呢?她有些悲戚,装作不知继续问道:“那主持祭祀的司祭需要一直在祭台主持么?” “是啊,不过不知为何今天那位司祭却是半途就离开了呢!”半途离开?是知晓自己在灵台山上?灵山放松之际却是没有注意到灵歆的不正常,继续道:“不过那位司祭好似一直都没拜过神呢?究竟少年心性啊,若不是他那无上的出身,恐怕今日就有人当场寻他的不是了!毕竟是那人的孩子,那淡泊得模样像得很啊!” 少年心性?灵歆几乎不觉得这样的形容该出现在那人身上,那人几乎染不上一点尘世的味道,任性,怎么可能? 灵台山上,青石院中。 那面容清秀的少年跌在椅上,宽大的白袍上染上了大片猩红的血迹,狰狞得可怕,他唇角还沾着些许鲜红的血液,一张脸竟是苍白如雪,几近透明。 为什么?为什么?他慢慢抬起手,那动作似乎艰难得如同系着千斤重负,眉目却未见一丝一毫的变化。 许久之后,那门蓦地被人推开,只见来人一身黑衣,清冷的狭眸没有一丝笑意,仿佛暗藏冰锋,然在看到椅上的玄觐时,却是霎时染上了震惊与担忧。 “阿觐!”那人惊呼,“你是不是又占卜了?你怎么······” 这位少年司祭却是笑望着他,“无事的,慢慢就习惯了。”他似乎有些累,隔了好半天才又接着说话,声音有些飘渺,似在叹息:“你知道么?那位灵歆姑娘的命数,我竟是,看不出呢!” 占卜不出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那人非同一般,不容窥视;二便是那人的命数,和自己有关呢! “一个小姑娘罢了,何须你如此!”那人有些无奈,这人难道不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么?竟还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扶着那人到床上,晓得那人不愿多与人接触,就径直递给他一条毛巾,看他已经渐渐恢复过来,这才问道:“哪个灵歆?” “就是宁国司祭灵山的女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解释道。 “哦,就是那个偷你龟甲的小姑娘?”他忽然想起好似听过这么一号人。 玄觐笑了笑,未曾言语。 知晓这位不愿多言,那人却还是出声提醒,“以后莫要为了这些小事多心,注意身体!” 小事,是么? 天下无卜后却仍旧占得出结果,未曾相识却莫名而来的熟悉,就连一向灵敏霸道的灵巫蛊都对她的到来毫无所动······这小姑娘虽年幼得不引人注意,可往往最重要的不正是这细节之中么? 第九章 恍然如梦 灵歆永远都忘不了京都大祭的那个夜晚。那夜的阿爹神情郁郁,她和他说话的时候更是走神了好几次。 她不敢再问关于衍公子的事,只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关于玄觐司祭出现在灵台山上的因由,可阿爹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在离开前说了句“衍公子应已平安”就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可在门合上的时候她仍能看到阿爹立在门外的身影,她没询问,良久听得阿爹浑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却似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歆儿,收拾下东西吧,我们该离开了!” 那夜她睡得很香,宫宴和卜辞所带来的担忧在阿爹说出平安两字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可半夜的时候她却忽然惊醒,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弥满了浓烟,几乎整扇门都已经被火焰所吞噬,艳红色的火舌更是继续沿着窗帘漫上去,似乎誓要将整间屋子焚烧殆尽。 她大声呼救,可却无人应答,也是,因为来的较迟,宁国所居的驿馆被单独安排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因着祭祀的关系,守卫也减少了许多,加之正值深夜,有谁会回应她呢! 她试着靠近窗户,她的房间在第二层,跳下去的话应该还是可以得救的,可那窗已经被火席卷,她只得将茶壶里不多的水倒出来,淋在被子上试图将火扑小些。 可就在她做好这些准备靠近窗户时,房上的梁却终于被火完全吞噬,从屋顶落下来,横亘在她与窗户之间,仿佛生与死的界限。 浓烟还在弥漫着,她喉咙窒得厉害,眼前更是越来越觉得模糊,她再喊不出话来,她似乎看到阿爹严厉却温柔的神情,看到琦良穿着一身正红色的衣衫跑过来,阿爹应该也被困在这火里了吧,否则他一定会过来救自己的。 至于琦良那家伙,估计会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得满脸是泪吧,他总是这样,被惯坏了,大人们都说长大了就会忘记许多事,他会忘记自己么?这可不行,要是他敢,她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她可是给他买了礼物呢。 她的意识渐渐远去,模糊中似乎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起来,自己是要死了么?听说人死了灵魂会飘走的,所以自己才会这样么?可耳边又似有喧嚣,是终于有人发现着火了么? 可也,太迟了些! 她没想过自己还会醒,所以醒来的时候望着那绣着暗色繁复花纹的床帐时还以为是地狱,直到门打开又关上时屋里一霎那透入的阳光才让她相信自己是真的醒了。 门外有人的低语传来,她似乎听到醒了,告知谁之类的话。 醒了?她的脑子停滞了一瞬又忽地轰鸣,阿爹呢?阿爹呢?阿爹他,逃出来了么?她迫切地想问,可欲语出声才发觉干哑的嗓子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干涩生疼。 过了好一会儿,从门外进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大夫,他背着个墨色的医箱,正走过来要查看她的情况。 递过来一杯水,她抿了口润润嗓子,才终于哑着声音发出几个字来“阿爹,阿爹呢?”她的声音仿佛从砂纸里磨出来的,用尽了力气却仍旧那么轻,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旁边的侍女看出了她要说什么,心中不忍,可看着她那灼灼的目光又说不出谎来,只得低声回道:“灵歆姑娘,灵山司祭他,已经去了!” 她年仅13,才和她的妹妹一般年纪,以至于她看着她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她已经昏迷五天了,这五天里,宁国亡了,初生的衍公子也恶疾缠身而死,皇后娘娘更是一病不起,自此未曾出宫门,只在前日里来看望过一次这位姑娘。 她来的时候她就在屋外侯着,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位柔美高贵的娘娘脸色苍白得可怕,残泪还挂在脸上就又大颗大颗落下泪来,她的眼神是那般空洞,里面是她所未曾见过的颓败与绝望。 她不敢告诉她这些,抑或不忍,她心里想着,她不问,她便不回。 司祭的死已经给了她这样多的绝望,她要怎么再开口。 她看到她的脸上死寂地可怕,明明年少稚嫩的脸庞此刻全无生机,那瞪着一动不动的眸子里不断有泪水积聚,落下,顺着她苍白的小脸滚下,浸湿了她的枕,她的被。 她有些心疼,自她来到这里,陛下来过一次,皇后来过一次,再就没有了,她没有其它亲人了,再也。 旁边的大夫忿忿看了她一眼,查看了一番就出了外间,她赶忙跟上去,她不知该怎么劝慰,只能好好照顾她。 大夫很生气,朝着她怒道:“你怎么告诉她这个,不知道这样对她的病不好么?” 她低下头,她那时,真的说不出那样的谎,哪怕是善意。大夫开好方子,叮嘱了一番就离开了。 她不敢离开,嘱咐了好友去帮忙拿药就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生怕她出什么事。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看到她闭上了眸子,那泪止上了,可她却觉得,她不是不难过了,只是流尽了泪。 晚间时候,陛下过来了,那时她应该睡着了,陛下就坐在床边看着她,像是在钻研什么般,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她就站在门口不敢作声。 陛下离开的时候问了下她的情况,却又似乎并没有深入了解的兴趣,她不敢直视陛下,所以并不曾知晓他当时是何神情。 后来的时候皇后娘娘托人送来过一封信,那是她自她醒后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眸子弯的就像是月牙一般,脸颊上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十分可爱。可以想象,不出几年,她会出落得怎样楚楚动人,倾城绝色。 可看着看着她的笑容却暗淡了下来。放下信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很空洞,愣愣望着前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安静得让人害怕。她心中忽然一震,那些她费尽心思保守的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终于还是被她知晓了吗? “宁国,亡了么?”她看到她转过头来,刚刚还盛满笑意的眸子里现在满是小心翼翼的期望,她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可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就又听到她自言自语:“是啊,宁国那么弱!” 她没有哭,甚至一滴泪也没有流,可这样反而更叫她担心,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走过去抱住她,她感到自己的衣襟似有些湿,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服穿过来,良久她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琦良”。 她没回信,皇后娘娘也再没有送来过信,甚至也没有来看过她。 再后来的时候灵台山上的那位司祭来过一次,她离得很远,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那位司祭走后她的神情并无什么变化,悲伤或是高兴,全无。可是,那天晚上她却在院子里摆了祭台,对着宁国的方向重重磕了好几个头,然后,她似乎开始好好照顾自己了,吃的也比以前要多了些。 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她渐渐可以下床了,可以走路了,她看着她渐渐恢复,也看着她愈发安静得不像是个小姑娘。 京都的春天来得很早,祭祀后不过两个月的样子,阳光就已经很暖和了,投过窗棂落下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暖洋洋的。 院子里的杏树枝头也挂上新绿,泛着浅碧色的枝丫显得生机勃勃。此刻她就正在这树下看书,不久前她往树下搬了个躺椅,从此就总是卧在躺椅上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看到精彩之处她就会拿起旁边桌案上的笔做些小注,她曾经看到过,是很秀气的小楷。 那书是司祭送来的,本来只有屋里书架上的那几本,可那次他来的时候她正巧在床上看书,从此便时不时送些书过来。 “云清姐姐,可以帮我倒杯茶么?”她忽听到她清澈的声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好!”她走进屋去沏茶,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还是唤她云清姐姐,乖得让人心疼。她已经渐渐从悲伤里走出来了,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是啊,再刻骨铭心的悲伤都总要走过的,就像她当初那样,母亲离世的时候她感觉自己都要绝望了,可还是走过来了,时间总会治愈许多,也幸而有它,那些苦痛才能够渐渐远去。 她端茶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躺在椅子上,书倒扣在桌案上,她似伸手去档枝丫间落下的阳光,可却张着手,那阳光就从她指尖落下来,落到她脸上,她被那阳光晒得眯起了眼,整个脸庞却舒展着笑意。 她将茶放在桌案上,就听到她淡淡的声音传来,那是一声释然的长叹:“云清姐姐,我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儿?”她不禁问道,宁国已经亡了,她又能去哪里呢? “很快你就知道了,我会常回来看你的。“她笑着回答,她心中却有些涩涩的,良久却又自嘲:陛下当初派她来照顾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总会分开的,才两个月而已,怎的这般不舍?可虽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叮咛:“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知道啦!就知道云清姐姐最疼我了!”她望着她笑,很美很美,可她却知道,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第十章 灵女梵音 马上就会离开这里了,灵歆站在窗前,不由想起了那天玄觐第一次来的时候。 那是个晴天,天气格外的好,她却从琦玉姐姐的信中得知赵国占领宁国的消息,她的国,从小长大的地方,就这么再也回不来了,还有那许许多多熟悉的人,琦良,王后,小宦官福禄……都不在了,永远。 阿爹已经去世了,她已无家可归,现在却连乡也无归,国也无归。她现在就像是一个浮萍,只觉无所适从。 唯一还在的琦玉姐姐却给自己写了信,讲了那日的经过,她说那夜失火前夕,凤栖宫受到刺客袭击,衍公子被劫,而宫中本就因祭祀的缘故调出宫一大批侍卫,所以凤栖宫遇袭的时候几乎将宫里的侍卫全都调了过去,因而发现这边着火的时候火势已经极大了,昏迷的她不知被谁救了出来,可灵山司祭却是不幸薨逝了。她觉得阿爹的死她也有一部分责任,加之后来衍公子被杀,她实在不愿再面对其他人,只想从此闭门,了此残生。 她不愿再见红尘中人,愿自己能原谅她,她说让自己好好活下去,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自己。 玄觐就是那时候来的,在她失去所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 他说他愿意给她一个去处,那个地方就是灵台山。她一向倾佩的玄霖先生所生活过的地方,而那人,是阿爹念念不忘的挚友。 她感觉自己像是沿着一条线,走了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依归,找到一个这世上还与她有着那么丝丝缕缕淡泊联系的人,尽管那人是那般的冷淡,却在那一刻让她感到了足够的温暖与依靠。 他说到灵台山上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她答应了,他说她还需要一个新的名字,她犹豫了会儿,也答应了,她甚至怀疑,那时候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她都会答应,因为他是父亲挚友的孩子,唯一主动提出愿意收留她的人。 他像个大人似的摸了摸她的头,难得笑了,他说你希望你不要后悔,她说好,不会的,怎么会呢? 已经好多日了,她终于决定面对现实,问出那些深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灵歆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阿爹他······”可未待她问出口阿爹的尸首何在,玄觐就像是预料到的般淡淡回道,“灵山司祭的墓在京郊我父亲的墓旁。” 她心中顿时一跳,阿爹去世,她竟是一直沉浸在伤痛之中无法释怀,以致竟连阿爹的尸首未能亲自安葬,一直以来的愧疚、自责终于集聚爆发,瞬间便淹没了她,良久她抬起头,望着玄觐真心道:“玄觐,谢谢你!”那时候她就想,玄觐对她的恩情,她算是这辈子都报答不清了。 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床边的书,一言未发,此后却是每隔几日便送些书来,各种类型的都有,上面还有他写的注,是很遒劲端方的字。于是她也开始写注,她的字很秀气,和他的写在一起的时候更是显得十分瘦弱,于是她就开始模仿他,却是写得丑的要死,反而成了四不像,可那些书送回去的时候他也没有责怪她,只是和她探讨一些书上的问题,玄觐真的是个很博学的人,她故意问了许多难题都没有考到他,以致让她觉得这人就是个神般的存在,多智近妖! 她正沉思着,忽看到几个宫女从院外走了进来,水粉色的裙袂随步伐飘动,一瞬间就进到屋里来,她们恭敬跪在灵歆面前,齐声道:“奴婢拜见灵女,请灵女梳妆。” 一旁的云清霎时震惊,前些日子就听闻司祭寻到此世灵女,名唤梵音,当时她并未留心,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所谓的灵女,竟然是外界以为早已亡故的灵山司祭之女灵歆,而今日正是为这位灵女举行祭礼的日子,之后她就要到灵台山上去居住了,她说的离开,竟是这个么? “嗯。”灵歆却是轻应了一声,接过她们手中的衣物,补充道:“不过衣服我自己换就好。”说着旋身走到屏风之后换衣,那是一件素白色的裙子,衣襟处以银边封好,裙摆上绣着浅色的荷花,对她来说,不显得过于成熟,却也不失庄重。 婢女们躬身等在门外,听到灵歆出来的时候纷纷抬起了头,走过去准备给她梳妆。可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却忍不住惊叹,那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姑娘啊,一身白裙穿在身上就像是天上走下来的仙子,不沾染一点尘世的味道,她是那么的干净纯美,仍旧稚嫩的脸庞就像是初冬的新雪一般洁白,水润的眸子里初看天真如婴孩,可细看似乎又有种跨越尘世的清明,让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心神全都沉静下来。 她是她们的灵女啊,是那个能够沟通神灵的人,高贵纯洁得让她们不敢触碰。 灵歆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好,宫人们才纷纷回过神来,围上来给她梳妆,灵歆以前从未用过这些,现在只感觉那味道呛得她难受,只得温声道:“可不可以不要擦这个,”忙忙碌碌的宫人们终于停下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灵歆有些尴尬,只得继续道:“味道有点大!” 这一句出来旁边的宫人们都不由失笑,灵女毕竟还小啊,竟是对这些珍贵的胭脂水粉视而不见,旁边的云清就在这时走过来,接过宫人们手中的香粉放到了桌上,对宫人们温言道:“灵女毕竟还小,况且侍神之职也不宜如此。我和灵女都知晓你们的好意,但侍神还是朴素些为好!” 宫女们想想也是,陛下只说让她们来帮灵女梳洗,却不曾想过灵女与其他人的不同,说起来也着实不该如此,领头的宫女点了点头,而后一群人乌泱泱跪下,齐声道:“奴婢失职,望灵女责罚!” 灵歆有些尴尬,只得道:“你们来帮我,说什么责罚,赶快起来吧。” 宫人们这才起来,开始给灵歆挽发,她的头发并不很长,却是十分柔软,她们帮她挽了个很是朴素的发髻,而后插了一根白玉的簪子,那簪子上纹着凤鸟,尾端坠着些银色的流苏,走起路来的时候那流苏就随着步伐晃动,显得整个人都灵动起来了。 梳妆完毕后宫人们领着她前往天祭台,路上的时候灵歆看着皇宫里熟悉又陌生的景致有些出神,这两个月来除了去京郊看望过一次阿爹,她从未出过那院门,如今看到这恢弘庄严的宫殿竟是有些不习惯,她望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天祭台,不由喃喃道:“阿爹,你会保佑歆儿的,对么?” 灵歆到达的时候天祭台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分立两侧恭恭敬敬站着,周天子周凌墨就站在中央,可灵歆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天祭台上的玄觐,她才是第三次见他,却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人素白的袍子在风中上下翻飞,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去了。 他仍旧是初见时那般清凌凌的模样,站在那里的时候仿佛雪一般安静,她看到他望过来,那一双眸子里沉静如同深潭,仿佛看破这尘世的神祗,远远地望着这世间的悲欢,却是不染一星半点。 只听得傧相高昂的声音在空旷的天祭台上响起,“请灵女梵音上天祭台!”那声音在她耳边绕啊绕啊,回音久久不绝。 她望向玄觐,而后一步步向天祭台上走去,她步伐沉稳,有风吹过的时候扬起她薄薄的面纱,有种孤高的圣洁。 玄觐就站在祭台上看着那个小姑娘走过来,她是那么的瘦弱,仿佛要被风吹跑了一般的娇小,玄觐忽想起那夜她到灵台山上偷龟甲时那绚烂的笑容,那狡黠的神情,活泼而又热烈。 而现在的她是那么弱小,不过两个多月而已,他竟是已经很难将现在的她与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她重合起来了,现在的她身上多了些沉静,虽然仍旧有些小女孩的神色,却是已经不像那时那般无忧无虑了。 因为她现在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面对着这陌生的人世间。 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灵歆慢慢走上来,走到玄觐的身旁,而后慢慢跪下,这样长的一段路,很累,可站到他身边的时候就像是找到了依靠,仿佛刚才一个人走过那千重万阙时的孤独瞬间消失不见,她是玄霖先生的孩子,是父亲挚友的孩子,是她此时此刻所有的依靠啊! 她燃起香,有烟袅袅而上,她望着远处那澄澈的天空,郑重地将香插在炉鼎内,而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阿爹,从今以后,我就叫做梵音了,可是你要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歆儿!她心中这样说。 只见玄觐拿起旁边的一个玉瓶,以手沾了些玉瓶里的水弹到她身上,这是侍神之人必经的一环,是向上天表明从此抛却杂念,躬身侍神。 净礼结束后玄觐扶她站起,她望着台下跪着的密密麻麻的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听到他们的声音在这祭台旁传出:“恭贺灵女!大周万岁!” 从今以后,她真的叫做灵女,真的叫做梵音了。 她从桌案上夹起龟甲,放进青铜制的炉鼎中,那炉鼎极大,火焰在这样高的地方竟也只是随风晃动了几下,她静静地等着,日头已经要过午了,虽然还在春天,可阳光和着炉鼎的热气晒在她脸上的时候却还是感觉十分滚烫,她闭着眼,感受着那滚烫,感受着风携着发吹到她的脸上时痒痒的感觉,她感觉自己不再像是个行尸走肉,终于能够感受到身边的所有。 她夹出龟甲的时候一颗心都被悬起来了,她的卜术一向不佳,这些日子虽看过不少卜书,却是那之后第一次上阵占卜,不晓得会不会成功。 阿爹,你要保佑我。她小心翼翼夹出龟甲,看着那繁复的纹路思索着,瞳孔瞬间睁大。 第十一章 河西之震 “陛下,河西将有地动之险。”灵歆将占卜结果告知周天子的时候他神情先是一震,而后渐渐晦暗难明,而一旁的大臣眼里却是闪出明显的轻蔑与不信任。 尽管没有公开,可所有庙堂之上的人皆心知肚明,这世间所有的司祭都早已占不出任何东西,若不是祭祀与治民的需要,他们何须对着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毕恭毕敬,这小丫头还真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竟编出这样的谎言。 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灵歆却能看到有人勾起的嘴角,是轻蔑与不屑。 “禾支大人难道有异议?”旁边的玄觐忽然道,一向清冷的他说出这话来的时候有种隐隐的威严,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高高在上。 “不敢!下官不敢!大······大人······大人恕罪!”被点到名的那人慌忙跪下,平日里尸位素餐,美人酒肉养出的肥膘在他跪下的时候颤抖如同筛糠。 就算那传言穿得神乎其神,他也不敢在这位面前造次啊。 这司祭是千百年前就有的,比之大周的历史还要久远,虽然现今渐渐没落,可面前不是别人,却正是司祭一族中最正宗最久远的那脉,谁能想得到他有着怎样的实力,回想起历代相传的那些关于司祭的各种诡谲的能力,他不由惶恐,他怎敢,怎敢在这位面前放肆啊,他舌头发僵,他不该忘记忘了,这个小女娃,是他找来的啊! 旁边的玄觐却是没再理下面跪得瑟瑟发抖的人,只是对着周凌墨道:“陛下,我想我们需要去河西一次。”他声音清冷,甚至没有躬身行礼。他谨守这司祭一族的骄傲,哪怕面前的是大周的天子。 “很严重么?”周凌墨终于开口。 “对的,可能还会伴随天狼逐日之象!”玄觐正色道。 “天狼逐日!”那又是天下乱象啊!难道这周王室真的要亡了么?以至于这位向来隐居灵台山的司祭都不得不离开到河西一趟么? “好吧!那你尽快回来!”周凌墨沉声道,话音刚落便又补充道:“罢了,不必赶时间,一切安排妥当再回来也好!” “谢陛下,那玄觐这就离开了!”玄觐拱拱手退下,灵歆赶忙跟在他身后,他脚步并不快,灵歆跟起来并不很困难,可看着他那不紧不慢的步伐,她不由想这人还真是,冷静得可怕! “明明只有地动的!”出了皇宫的时候灵歆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确信么?”玄觐停下步子,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我……”灵歆有些发怯,无言以对,她是不敢,从来她占卜就那样烂,怎么敢说得出确定这样的话来。 看着灵歆那小心翼翼认错的小表情,玄觐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忍,“以后不确定就莫要随意指责别人,虽然这次你说的并没有错。” “哦!”灵歆点点头,却忽然反应过来,“你说我没有错?那你为什么要对陛下说……”她疑惑不解。 “因为地动的份量,还不够。”他的声音有些清远,却是更令她迷惑不解。 为何不够,不够什么? “因为这国,不等于这天下。而司祭心中,装的应该是这天下。”灵歆听到这话的时候忽得一僵,这话,当年阿爹也说过,阿爹要她记得的,那位玄霖司祭所坚持的。 她瞪着眼睛看着玄觐,企图找出一点回答,可却无解,他眼中总是一片清冷,单调难辨,侍神之人,都是这般么? 玄觐却是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玉珏,俯身往灵歆腰上系去,灵歆的目光顺着那人看过去,就看着那人俯身在前,如墨青丝垂下,遮掩住那清冷的眉目,他那骨节分明的指灵活翻转,同那圆润洁白的玉一般颜色,分不清是玉是他。 “这玉名唤猗瑶,我今日将它赠你,今后,你便唤作梵音了!”灵歆听到玄觐如击玉流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虽依旧清冷,却似有莫名的感伤萦绕其间,这时的他,有些不像他,而更像个活生生的人,活在尘世的有感情的人。 “嗯。”灵歆轻应,不,她应该唤作梵音了。 那边周天子已经派人快马前往河西传递消息,而玄觐与梵音二人未及回灵台山收拾行装,差不多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便乘着马车直往河西而去,驾车的是个20多岁的男人,一身灰衣,从不说话,低调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若不是听到玄觐唤他靖峰,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而玄觐,一路也更是寡言少语,可以说非必要绝不开口。 一路西行,路并不宽敞,有些颠簸,但是车内的陈设十分舒适,所以也未感到多不适,望着窗外那繁茂的草木,梵音脑中开始渐渐有什么连成线。 河西,传言位于泸河以西,周赵之间,但是如今泸河却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了纵横的山川与贫瘠的土地,是整个大陆出名的穷乡僻壤,甚至所属的周赵也对其完全不重视,任其自身自灭。 她似乎忽然懂了玄觐说地动还不够的原因,如果只说地动,那么此地本就是其难以脱手的一块死肉,加之与赵国接壤,地动亦有赵国之故,无人会归罪于周天子,那么此地的灾情将有他哪里会重视。 但是若是加之天狼逐日之象便不同了,天狼逐日乃是乱世之象,比之血月更要严重许多,它是天下易主的标志,一旦出现,那么就昭示着上天为这天下重新选择了天子,周王室所残存天下的最后一丝尊荣与价值也将消失不见,那么周天子,不可能不在乎。 “玄觐,我似乎懂你的意思了!”灵歆望向玄觐,那人正倚在车内的小塌上看书,偶尔翻页的时候优雅得如同王孙贵胄,哦不,这人比之王孙贵胄还要稀罕。 “嗯。”那人应了一声,若有似无几乎让人以为他没有说话。 “哦。”梵音低头,他与她,真的没什么可以说的么,她有些尴尬。 马车里的气氛安静得诡异,一人悠然自若,一人坐立不安。 像是终于发现梵音的局促,玄觐递了本书过来,目光却是依旧未曾离开书本,梵音伸手去接,然她就在刚捏住书脊,玄觐还未放手时,马车忽得一晃,本来坐着的梵音就顺着那书径直摔到玄觐怀里。 梵音顿时僵住了身子,那人的怀抱很暖,有冷香丝丝缕缕传入她鼻间,若有似无。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如同揣了只小兔子在怀里般,几乎听得到那咚咚的声音,他,不会也听到了吧。她顿时慌了神,尴尬得脸颊顿时红了一大片,局促之下慌忙扶着车身站起,喏喏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这车忽然晃。” “无事。”那边玄觐开了口,声音清清冷冷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这边的梵音心中松了一口气,故作无所谓地拿起一本书挡在眼前,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脑中。 她太紧张,太尴尬,以至于没看到玄觐眼中一闪而逝的失神与迷茫。 他这是怎么了,刚刚她倒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竟有些心乱,许是从未和女子离得这般近过吧,不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浮现上来,似乎有种隐隐的什么缠绕着,他想知道,可更知道,他卜不出这人的命数。 马车仍旧全速前进,只不过那马车渐渐平缓了许多,驾车的靖峰仍旧一言不发,让梵音猜测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以致无法说话。 晚间的时候他们路过了一个客栈,却是没有停继续向前行去,终于合上书的玄觐终于发现了坐在那里垂着头早已睡着的梵音,自己看书看得太入迷,没发现她已经睡着,可她竟也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起身过去将她抱起,轻轻放在了自己刚刚卧过的塌上。 “阿爹!”他听到她轻轻喃了一声,声音柔软娇弱如同小猫,他愣了下,而后唇角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他给她盖好被子,坐到了梵音原先的位置,倚着车闭上了眼。 窗外星月皎洁,银辉洒在这疾驰的马车上,惊静了一路虫鸣。 梵音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玄觐坐在那里看书,有晨光从他背后的窗子透过来,映在他发上、脸上,显得那人是那般清逸无双。 感到那人似要抬头,梵音赶忙闭上眸子,转过身来面向车门,而后装模作样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堪堪遮到眼睛的位置。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偷偷掀开一点眸子偷瞄那人,以前一直以为司寇家的三公子苏鹤已经十分俊逸了,没想到这人更在其上,不晓得他的父亲玄霖司祭又是如何呢? “既然已经醒了就起来吧。已经快要到河西了!”梵音听到那人笃定的声音传来,无奈睁开眼坐起,奇道:“还得多久啊!” 只见玄觐优雅地翻了一页书,声音淡淡:“之前给你的那些地方志没看么?” “看了看了,可能……可能……那个……刚睡觉起来有点懵。”梵音只觉尴尬,她是看过,然而真的,有这么个大神坐在这里,她真的,很难有用脑的习惯啊! 她都忘了,周天子能够直接管辖的地方本就不很大,加之各国的蚕食,如今更是所剩不多,快马一日到河西,已经算是很远的地方了。 不过他们要去的是临平城,河西周属郡临平郡的临平城,中间还要经过大片的山地,可以说,真正艰苦的日子,才刚刚到来呀! 果然,刚一进临平郡,马车的行进速度便慢了下来,忽而上坡忽而下坡,转弯亦许多,速度虽慢,却是比之之前更颠簸了几分,不过因为心里早有准备,所以两人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摔在一起,玄觐抓着车辕,看着那边紧紧抓着车窗沿却仍旧被马车颠得东倒西歪的梵音,下意识伸出手去的时候却是愣了一下,心中失笑,又不着痕迹地恢复原状。 他微微叹口气,朝着外面道:“靖峰,此地地势凶险,略慢些吧!”离预示的地动还有十多日,到临平城应该够了,况且陛下之前就已经快马传了消息过去,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临平郡守李文宽,希望你莫要令我失望。他在心中一字一句道,眸色深沉如幽潭。 果然,车很快慢了下来,颠簸要轻了许多,玄觐揭开桌子上食盒的盖子,露出里面是各种花花绿绿的点心,“吃吧!”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复又翻书看了起来。 这边的梵音拿起一个点心吃了起来,她确实饿了,那日祭礼结束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午,只在傍晚时临走的时候才匆匆吃了些水果糕点填填肚子,昨天着实太累,她还没来得及感到饿就已经困得睡着,醒来又到了如此颠簸的河西山地,两手抓着窗框就没敢松开过,生怕再扑倒这位司祭大人的身上去。 那点心的味道着实好,甜而不腻,绵软可口,她一下子吃了许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盘里就剩了那么几块,额,或者也可以叫三块,那三块小小的糕点躺在盘子里时是那般瘦小,她再次一脸尴尬地望向玄觐,他也才17岁,她心中比划了下那三个糕点的大小,回忆了一下作为一个13岁的男孩子的琦良的饭量,心中有些担忧,眉目不由紧锁,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你醒来前我已经吃过了!”玄觐未曾抬眼,望着书道。 “哦,那就好。”梵音松了口气,她默默胸口,和这人在一起还真是一天到晚尴尬得要死啊! 她正准备拿起一本书来读,却是忽得注意到了那盒子,那盒子被牢牢固定在桌上的一个方形凹槽里,那盒子是金丝楠木制的,盒口处接了一圈厚厚的磁铁,盘子里分了许多方格,每个方格里恰好能放进去一块点心,放进去之后和盒子正好齐平,而那盒盖四缘却是铁制的,因而方才颠簸的时候那点心竟是一点也没有被损坏呢! 她心中不由啧啧赞叹,设计这盒子的人当真是了解这旅途的颠簸之苦啊,心思真实精巧之极。 她复又埋头看书,整个马车寂静得厉害,连在外面驾车的靖峰都未曾发过一言,只能听到外间马蹄得得踏在马路上的声音与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在提醒着他们,这场旅途,是多么的漫长。 第十二章 弃棋河西 马车一路时上时下,弯弯绕绕到达临平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了,从京都到临平城不过六日的路程,可从临平郡边界到河西腹地临平城却花费了五天的时间,果真让人惊讶。 临平是河西为数不多的大面积平地,可周围却是凶峦广布,虽然有着位于两国边境的优越地理位置,却是扼杀了通商这条出路。因为这里山多,贫瘠,所以商贾们要通过河西到达另一国时往往耗时耗力,运过去的商品也因此价高难出,而河西以南却是有着平缓的渭水平原,所以河西当然被商贾们理所当然地抛弃,而河西一些胆大的年轻人也纷纷到渭水平原谋生,只剩下了老人和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年轻人,在这地方苦苦谋生。 在马车进入临平之后梵音就已经频频掀帘子往外看,这临平城应当算是河西最为繁华的城池了吧,不过毕竟穷困,街两边店铺寥寥,只有零星的行人,从穿着上看应该都是穷苦人家,不过令人称奇的是此地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混乱,尽管破旧,却好似有一种井然的秩序在其中。 马车停在了一个客栈门前,梵音正准备掀帘而出,玄觐却忽得摁住车帘,从一旁递过一个包袱道:“换上。” 梵音不解,然还是乖乖听话,打开包袱却是看到一件红色的披风,脖颈处是洁白绵密的兔绒,她有些惊讶,他们昨日见后就一直在一起吧,难道这披风是他之前就准备好的么?他那时就知道陛下会同意他们到河西么? 不,不对,还要再前,他是在她占卜以前,就知道他们要到河西? 京都已经回暖,根本用不到这样的保暖物件的。 他,也还占卜得出结果么? 她抬起头来瞪大了一双眸子望着他,玄觐却是一言未发下了马车,梵音回过神来,未及穿上就抱着那披风下了马车,“你也……”话刚出口却是窒在了那里,在这大街上,客栈门口,她怎么能问得出这样的话来。 “嗯。”玄觐似是知晓她要问什么,轻应了一声,顺手从梵音怀里接过披风,给她披上,从头到尾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这人总是这样,无论他在做什么,都是一脸漠然的模样,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与他的表情毫不相干。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收留自己,为什么要自己做灵女,她以为,他收留她是因为她还可以占卜得出结果,而现在,明明他也可以,为什么偏要自己做这个灵女。梵音的脑中忽然闪过许许多多的问题来,仿佛要将她的脑袋撑破一般。 “为什么?”她刻意忽视掉冷风中他单薄的白袍,一字一句道。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你以后自会知道。”他将她颈间的披风带子系好,淡淡道:“外面冷,先进客栈吧!” 梵音看着他的表情读不出任何的内容,他就像是一块冰铸的,一块石凿的,哪怕近在眼前都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她裹裹披风走进了客栈,她可以天真地以为他是出于阿爹和玄霖司祭的情谊么?那他为什么要自己做这个灵女,除此之外有许许多多种办法收留她,可他却偏偏选择了这一种,更名换姓,从此让她作为另一个人活着。 她木木走进去,跟在靖峰身后进了房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她脑子里像是有两个人在争斗,在撕扯,她感觉自己头都要被扯碎了,直到晚间的时候,她才终于说服了自己,或者,他是出于两人身份的原因,毕竟男女有别,如果要收留她的话就必须给她一个为天下所认可的身份。 是啊,她怎么该怀疑他,是他收留了自己,这已经足够了啊,足够了! 他没来找她,直到晚间吃饭的时候都没有来敲过她的门,向她解释什么。他总是这样淡漠,总是选择这样简单省力的方式解决问题,是知道她必然会妥协么? 是啊,她想通了,他收留了她已经足矣,她又该再奢求什么? 临平本就贫穷,因而客栈里也人丁稀少,现在过了饭点,整个大厅里竟是没有一个人,她下楼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坐在桌前吃饭,一举一动都那般清雅,他明明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却偏偏坐在那烟火缭绕之间,饭菜的热气熏上来,令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却是多了些尘世的味道。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也是和她一样的生活在这尘世的人,以前她,竟是将他当做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来钦佩崇拜,而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他一个人在那灵台山上生活了太久,所以才总是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么,她忽想起了自己在灵台山上时看到的那个人世间,那么美好,却是那么遥远,遥远得不可触碰。 她的心有些疼,她不该闹脾气的,他从来孑然一身,现在有了她这样一个麻烦要照顾,明明他当时只是给自己递了披风而已,她却完全没看到他的好意,而是径直去怀疑他,质问他。 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啊,怎么变得这般蛮不讲理,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惊慌失措,她似乎总是在找理由,找出一个名正言顺无可更改的理由能够待在他身边,以致于一发现这个理由不存在便惶恐了么? 可她已经待在他身边了不是么?以后她会陪着他,上天既然让她来到他身边,她便该听从,他不愿意走那一步,那就她先来。 “怎么不叫我吃饭啊?”她笑道,声音如斯悦耳。 玄觐抬起头就看见梵音俏生生站在他面前,笑得如同那夜那般灿烂,本来他不一定非要将她拉进来的,可她那夜的笑容仿佛魔咒般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那场大火过后他去看过她,她是那般脆弱,仿佛失了魂,以致于他竟鬼使神差地和陛下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来。 “坐吧!”他看着对面道,梵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摆着的一副新碗筷,以前和阿爹在一起的时候,阿爹也总是这样,现在阿爹不在了,她还以为不会有人等她吃饭了呢?原来,还有他。 她抑住眼中的泪水,笑得愈发灿烂,“你知道我会下来?” 他点点头,继续吃饭,若是以前梵音绝对觉得他这神情冰冷得不得了,现在却忽然觉得暖得不得了。 正吃饭的时候门外跨进来三个人,打先中间是一个穿着墨绿色常服的男人,差不多四十岁上下,面容端正,黝黑精瘦,衣服上还补着几块布,虽也是深墨绿色,比起衣服本来的颜色却略微要浅一些,料子也不很好,要粗糙些。后面的两个小厮也是瘦的厉害,一身灰布衣,也是破旧得厉害,比之京都街上小贩的衣着都要不如。 那人进门先是扫了一圈,看到角落里的玄觐是忽得快步走上来,径直跪下道:“下官临平郡守李文宽拜见玄觐大人!拜见灵女!下官来迟,还请大人与灵女赎罪!” “无事,起身吧!这临平,你治理得不错。”玄觐难得夸奖道,这临平虽贫不乱,有道是穷山恶水养刁民,临平却是不同,虽贫,却井然有序,朴实安然。 “谢大人夸奖,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李文宽站起,却仍旧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司祭职位特殊,尤其是京都的那位司祭,虽然周天子是这天下之主,可使着天下之主之所以成为天下之主的,却是这传达上天旨意的司祭啊!在这人间,司祭所代表的,就是神。 只见他站得笔直,沉声道:“之前京都传来消息,说灵女在祭礼上占卜出河西将有地动之险,下官便告知百姓,并令百姓们将家中的金银、衣食等集中收好存放,住在山中的百姓们则就近迁到地势较高的平缓地带,严令随意离开临平郡。” 梵音点点头,这位郡守果真心思缜密,她预示河西将有地动,此时禁止百姓们逃出临平郡虽然看似冷厉无情,却是则是看到了大局。临平人虽不多,但是分布极为分散,此地重峦叠嶂,方圆数十里皆是山峦起伏,他们以京都最好的马匹和车辆才在5天之内从河西边界到达这里,而这里的百姓们是无论如何拿不出这样的马匹和车辆,所花费的时间将会更多,加之许多人根本连雇佣车马的钱都没有,只能步行,而近日距离地动之日已经不过五日的时间,如此根本还未出河西山地就将地动了,到时候困在荒无人烟的山地之中只会更加危险。 她沉下心,只听这位郡守继续道:“而郡府库房内也已经收集了城内大半治疗外伤与防治疫病之药,可在下官看来,这药仍旧远远不够,而且也必须留一些给药店已备日需,加之地动之后必定房屋损毁,食物紧缺,维修重建亦需要许多钱,可这些,临平时绝对拿不出的啊!” 他眉目深锁,唇被抿得发白,额际青色的血管几乎要冲破皮肤,他紧攥着拳头,声音悲恸,却是压抑着深深的无奈与忿忿,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可陛下说,朝廷拿不出任何的钱粮药材来接济临平,希望临平能靠自己渡过难关。” 梵音看着这位郡守,心中充满了无奈,周室朝廷确实没什么赋税,但接济临平这不多的人却是足矣,就算不足也不至于拿不出一点钱粮,陛下他,分明是已经放弃了临平,放弃了这个没有为他贡献一丁点赋税的临平,这个凶峦数里完全没有守卫需要的临平,这个还有百姓在悲苦中期盼着朝廷帮助的临平…… 因为这国,不等于这天下,她忽然想起了这句父亲和玄觐都叫自己牢牢记住的这句话,是啊,在现在的周王室眼中,他所关切的早已不是这天下,而是他的国,这个狭小的,能够盘剥利用的,用来争权夺利的国啊!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嘲讽啊!复又转头看向玄觐,他端坐在那里,眸光清冷,没有任何的情绪流露出来,愤怒、担忧、怜悯全都没有,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何总是这样沉静清冷得仿佛面前山崩地裂都不能令他动容一丝一毫,因为这个17岁的少年肩负的,是这整个天下,他是这天下的精神支柱,所以必须站在这天下之外,为这天下操劳。 第十三章 司祭已至 “李大人放心,玄觐既然来此,必会尽力让河西免遭此祸。”玄觐的声音使得周围正满怀担心无奈和气愤的人霎时间窒住了,玄觐大人说会救临平,他会救临平啊! 李文宽和身侧的两个小厮顿时跪倒在地,激动至极眼中不禁湿润,他们本以为,本以为临平就要这样亡了,没想到玄觐大人会救他们,救整个临平啊! “下官代临平百姓跪谢大人恩德!”李文宽颤抖道,他恭恭敬敬跪伏在这个17岁的司祭面前,若说以前他是因为这位司祭的身份而对他多加尊重,如今却更多是因为这个人,这个真正将万民放在眼中的司祭。 只听他坚定道:“大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下官,下官万死不辞!” “李大人不必如此,这也是玄觐该做的,只不过玄觐确实需要大人的帮忙!”玄觐饮了口茶淡淡道。 “大人请讲! “我需要大人需暂开边境。”玄觐语出惊人。 暂开边境!虽然河西山地很难行军,但是河西的另一边却是赵国的高阳城啊,高阳虽和临平同处河西山地,中间相隔数里,然而毕竟分属两国,暂开边境,若是万一赵军入侵,该如何是好! 而且若是临平得到救济的话,邻近的高阳百姓必定会闻风而来,到时候临平哪里救济得过来! “想必大人已经想到了,若是只临平得到救济的话,未得救济得河西百姓必定会涌入临平,而临平防守向来薄弱,如果大批百姓涌入的话也是抵挡不住的。”梵音看李文宽站在那里陷入沉思,不由提醒。 “灵女说的极是,玄觐大人,下官回去就下令!”李文宽躬身道。 “嗯,不过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临平与高阳之间毕竟隔了数里凶峦,若是在地动之后高阳百姓往临平赶来,恐怕较之不动所失更重。” “谢大人体谅,下官保证,一旦有高阳百姓到来,临平城门必向其打开。只不过如今陛下已经拒绝向河西运送物资,不知大人准备如何筹措所需粮草金银,若是从渭水平原急调的话下官可以派人去接应他们。”李文宽不由探问,如今这河西之难,想必能求助的,也只有渭水平原了吧! “不,此次渭水平原亦会受到地动波及,要从渭水调粮郡守不会同意,而且渭水距离此地需要七日左右的路程,运粮的话将会更慢,恐怕未能到达临平就已经葬送深山。”玄觐慢慢道,却是令在座的人皆震惊不已。 “不从渭水调,那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应物资运送到此!”李文宽不由问道,身侧的两个小厮更是瞪大了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玄觐,生怕漏掉任何一丁点信息。 “这个便交给玄觐吧,大人只需与我郡令,做好安民的工作便是。”玄觐端起茶杯说道,热气氤氲上来,让他在在场人的心中如同神祗。 “下官拜谢大人恩德,从此大人若有吩咐,下官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文宽再次跪地道,而后不由询问:“客栈简陋,不知大人是否愿意移驾郡府?” “不必了。记得,除非我告知,莫要再来客栈或他地寻我。”玄觐道。 “是。”李文宽虽不知这位大人此举为何,却也没有多言,想必大人自有他的考量。 待得李文宽走后,梵音沉默良久还是不由问出了口:“你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来钱粮?” “钱粮已经在路上了,到时你自会知晓。”玄觐回。 “你果然很早就知道河西将有地动!” 玄觐没说话,他是知道,可若是不知道,如今的河西又该会是什么模样?天子所弃,求助无门! 梵音也意识到自己又将话题引到这里来了,她现在该庆幸这人一早便知,否则这河西百姓,必覆亡在这地动之中了,自己现在说出这话来,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还在生气啊,纠结良久她终于嗫嚅着开了口:“那个之前是我不好,不该朝你发脾气的。” “无事。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吧。”玄觐道,而后站起身径直上了楼,留下怔楞在那里的梵音,这人,还真是难搞,合着他一直觉得自己和他生气算不得什么大事,无事?还真是,让人忍不住生气呢! 不过罢了罢了,自己说好要先走这一步的,这人冷心冷清的也在意料之中,况且人家刚刚以这样的雷霆速度解决了河西的困境,她能对人家说什么?如果真敢,估计河西百姓们要将她扔到深山里喂蛇了吧! 梵音撇撇嘴,上了楼,洗漱好躺在床上的时候又开始思索,这人有什么办法啊,找谁借的钱粮啊,想着想着她不由又穿好衣裳偷偷溜了出去,那人的窗子上还亮着灯,这样重则在肩,多智近妖的人,相必该操心的事情很多,很累吧,她心中忽有些莫名的难受,鬼使神差朝着里面轻道了句:“晚安,你也早些睡吧!” 说完这话才恍悟过来的她赶忙蹦进了屋子,都不敢听那人回话,或者说以那人的性格,根本就不会回答她,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走到床边躺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那夜,她不知怎的梦到了灵台山,梦到那方小院中央的树上开满了如雪的梨花,那雪白堆满了枝头,风吹过的时候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到她的发上,肩上,她伸手去接,那梨花就轻轻飘落在她的手心,那么美,那么美! 梵音晨间起床出门的时候就看到老板娘一脸笑意地站在柜台前,算盘在她那素白的手里被拨得哗哗直响,和客人说话的时候更是热情洋溢地不得了。她站在楼梯口略楞了一下就看到那位30岁上下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朝着自己热情道:“梵音姑娘早啊!这小姑娘就是漂亮!” “额,早!”梵音有些不太习惯她这样的热情,讪讪回了句就赶忙冲下楼梯坐到玄觐身侧,顺手端起一个茶杯遮在脸前,靠着桌子打量那边的老板娘,只见她装模作样地饮了口,而后委婉道,“玄觐,你有没有觉得这老板娘,似乎……格外地……热情了些!”她歪歪头,注意了一下自己的措辞。 昨天她虽然心情不甚好,但是也不至于连这样一个老板娘也忽视过去,昨日的时候她应当,是没这么热情的吧,似乎只是看着他们愣了许久,良久憋出一句话来:“这临平,竟然有客人了。”当时梵音愣了下,还是第一次看到面对客人不那么热情而是满脸惊诧的老板娘,然这老板娘下一句话竟是再次语惊四座:“你们难道不知道么?河西要地动了!” 一行人默了默,还是一向不说话的靖峰冷冷开了口:“你只管开房间便是!” “哦,哦。”那老板娘看了看靖峰腰间的长剑,喏喏应着,握着毛笔的手都在抖,天哪,这是多久没遇到过客人的表现啊! 梵音转过头,就看到玄觐摇摇头,他们昨天来的时候并未表明身份,房间是靖峰订的,所以他进了客栈便径直到屋里去了,之后第二次下楼就是晚饭了,晚饭也是靖峰提前安排好的,他根本没注意过这个老板娘。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灵歆悠悠叹了一句,回过神来就发现周围的人全都看向自己这边,她假装没看到,缓缓拖着身子转过来,瞪着眸子盯着玄觐,局促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看我干什么?” 玄觐不置可否,一脸坦然冷淡的模样,仿佛这目光与他毫无干系。 “这两人还真是漂亮呢!就像是天上的仙人一般呢!”梵音听到有人议论。 “仙人?你见过仙人?” “唉,较什么真啊,相必天上的仙人,也就是这模样了吧!你们说会不会是天上的仙人下来拯救临平了!” “开什么玩笑,神只会通过司祭和灵女传达神旨!”那人愣了下,似想起了什么,“你们说会不会是玄觐大人和灵女,今早上郡守大人发了告示,说玄觐大人和灵女来临平了!” “怎么可能,玄觐大人?不会这么小吧!这少年看起来还未及弱冠呢!再说了,这玄觐大人来了,必然是住在那郡守府的,哪里会来这小小的客栈。” “说的也是,那这就奇了,莫不成是幻象?” 听到这么一句梵音忽得笑出了声,这玄觐在河西百姓心中难不成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不成?她正准备听这些人接下来的探讨的结果,却听得他们忽然转了话头。 “话说今早上的告示真是及时啊!来的那可是玄觐大人啊,能通神的人啊,这下临平有救了,河西有救了啊!” “是啊,向来陛下派玄觐大人来的原因就在于此,上天降灾,也只是侍神之人能消解啊!” 老板娘也扭着腰过来插了嘴:“说的是,司祭可是这天下的守护人呢,我早已经准备好了东西,就等着中午做一桌佳肴往郡守府送呢!” …… 那边人们讨论得热烈,灵歆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板娘今天会格外地热情,原来,竟是因为玄觐来了,这个拯救临平的人来了。 “话说,你为什么不住在郡府,刚才差点就暴露了,那时候你觉得你还能好好端坐在这里?”灵歆望着那边讨论得热烈人,侧头对着玄觐抱怨。 “昨日到的时候是傍晚,进郡守府的话全城的百姓都会知晓。”玄觐沉声道,他声音并不高且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加之那边人们争论得极其热烈,因而无人注意他们在讨论什么。 “知晓你到么?可今日不还是知晓了?有什么不同么?” 玄觐未看梵音,望着那些热烈讨论的人道:“今日他们,只知晓司祭到了。” 啊?这人还真是一贯的令人费解,思路一贯快得让人跟不上来,语言一贯简洁得生怕多说一个字,梵音还未及问就见那人起身上了楼,留下了那几乎未动的早餐。 这边的梵音嘴里叼了一只杯子,一只素手攥着筷子在桌上来回摩擦,只知晓司祭到了,只,司祭到了。 昨天他们来得时候是傍晚,如果他们当时进郡守府的话,百姓们就都能看到他们,而今天,他们只知道司祭来了,却不知晓这司祭长得是何模样,可看到又如何? 她忽想起之前人们不相信玄觐是司祭时所说的,他太年少,不像一个司祭。 是啊!没错,就是因为他太年少,所以在这被地动惊得人心惶惶的临平,哪怕有着司祭的威望也不足以让这些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的百姓们安下心来,而李文宽之所以暂时能做到这点,正是因为他一贯的威望和稳重的性格。 所以,他现在在等,在这客栈,等着钱粮的到来,那时,他才真正有稳定人心的资本,能真正安得下这临平百姓的心,救得了这临平百姓的命啊! 这人,当真是心思缜密得厉害,一举一动都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考量,所以,昨晚他之所以没有在房间里用餐就是因为他在等这临平的郡守,他们来临平的消息必然瞒不过郡守,可李文宽要确认他是不是司祭必然要花费一段时间,所以他特地掐好时间支走老板等在楼下,让李文宽将他到的消息公示,却不让他再来客栈找他。 那,那晚的碗筷,应该,是给李文宽准备的吧!梵音嘴里的杯子咣当一声落在了桌上,静静滚了几下,那她,天啊,她做了什么,怪不得那位大人一直站着没坐,玄觐也没请他坐,这小二和老板都不在,这要是坐下来,却没有碗筷,多尴尬啊! 灵歆脸色爆红,尴尬得要死,这个玄觐,竟是也没有阻止她! 第十四章 临平得救 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三日,距离预示的地动还差不过两天时间,整个临平城也似乎陷入了暗暗的恐慌之中,大街上的行人总是脚步匆匆,难得聚起的两三人更是谈地动而色变,李文宽发了一通又一通的告示,可下面人的议论声却是越来越大。 路上!路上!三天了还在路上,可距离地动不过两天了,迫近的时间与未到的钱粮逐步蚕食着人们的意志,钱粮,真的在路上么?还是,这只不过是官府的一个谎言?司祭,真的能够救这临平么?或者,他根本就没到临平!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角逐,因为在生命的威胁面前,所有的信任都将摇摇欲坠,土崩瓦解。 终于,压抑的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爆发,愤怒恐慌的人群疯狂地涌向郡府,无需任何人的组织与煽动,一日,最后一日了,他们离不开这临平了,将要死在这里了。 郡府门前的李文宽还在安抚着愤怒的人群,可他除了空喊着钱粮已经在路上什么也不能做,无言以对,无法承诺,可他仍旧坚持着,他相信玄觐大人,因为他的坚定与冷静,更因为他在这里,同他们一起,在这危险重重的临平啊! “钱粮真的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要相信陛下,相信我们的司祭啊!”李文宽用尽力气朝着人群嘶吼,已经哑掉的声音如同困兽的嘶鸣,青筋在他的额上蔓延,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开,鲜血四溅。 “李大人,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如果那钱粮真的在路上,为何这么久都未到,朝廷是在骗我们啊!在骗我们啊!”人群中有人怒吼, “李文宽,我们敬你为临平百姓做了这许多,可如今,你却是要将我们往那死路上逼啊!” “对,若是我们当时走了,何至于此,都是李文宽,都是李文宽啊!” “对,当时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走,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李文宽害的,都是李文宽害的啊,他害了我们,害了这临平啊!” ······ 台下的人群越来越激动,仿佛一头头野兽,他们向前挤着,举着拳头,红着脸叫的声嘶力竭,他们愤怒地看着李文宽,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咬破他的喉咙,吞噬他的血肉! “呵,玄觐,你真该好好看看,看看这群失去理智的人,看看你们司祭所护佑的百姓!”一个妖异至极的声音在郡府对面的帘幕后响起,如同冰冷的蛇一般缠绕而上。 李文宽为这些人所做的一切,竟是连他们此时的一点信任都换不来,这些人没有理智,永远将自己蝼蚁般的性命最重,他们根本不知道,如果当时李文宽真的放他们离开了,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那边的李文宽还在坚守着:“司祭大人就在临平,如果钱粮真的不会到,司祭大人怎么会留在这里?”他嗓子几乎哑掉,喊得声嘶力竭,绝望而无奈。 “你说在就在么?你害了我们,谁能证明你不是在说谎?” “是啊,你说司祭在临平,可在座的各位父老乡亲说说,你们谁见过司祭?” “我就在郡府外卖豆腐,可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人进过郡府!”一个汉子大声嚷道,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啊,我也没见过!” “我也没有,我也在郡府旁边,也没见过!” …… 人们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他们已经不相信了,无论是谁,哪怕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他们的父母官,他们的亲人,他们都不会相信,他们已经疯狂了,在这生命的威胁下。 他们越来越激愤,朝廷已经抛弃了他们,任他们自生自灭了!他们疯狂向前涌着,衙役们组成的分割线如同潮水一般波动,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可另一边的百姓们,却越来越用力地向这边涌来。他们要挡不住了,这分割着官与民的界限,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溃。 “司祭!是司祭大人和灵女来了!”李文宽忽然望着人群后喊道,“是大人啊,大人他来了啊!” “你还在骗我们!” “是啊,你们在骗我们!” “我们不信!” …… “是真的,下官拜见玄觐大人!”李文宽忽的跪下,他已经脱力了,如释负重,与其说跪,不如说跌下更贴切些。 “真的,是玄觐大人!是玄觐大人哪!”有人望向身后,叫喊道。 随着喊声增多,越来越多的人向后看去,竟然是他?那个客栈里如谪仙一般的少年! 人群顿时诡异地安静下来,却不是相信,而是震惊,是怀疑,是难以置信! 司祭大人,怎会如此年少?他,真的是司祭大人么? “钱粮已经在郡府的仓库之中,大家放心,临平没有被抛弃。”只听那人淡淡道,没有丝毫的恐惧,不安抑或掩饰,他清冷的眉目没有任何表情,却莫名令人心安。 “真的么?”人群中有人低声问道,随还带着怀疑,但心中却已然相信了大半,只因那人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惊慌与掩饰,只因那人还在这里。 “对,这位是秦国的商人顾行,钱粮便是他运来的。”玄觐指着身后一男子道,只见那人一身玄袍,挺拔如松,剑眉朗目,气度卓绝,明明没什么表情,却仍旧令人感觉有隐隐的威严压迫而来。 “日夜兼程,却仍旧是来晚了,抱歉!”只见那人拱拱手,虽略弯了弯腰,却是完全没有任何卑微示弱的痕迹。 “可……可我们并未亲眼看到啊!”人群中有人弱弱道,虽是质问,却有种深深的不自信。 “这个大家放心,钱粮已然在郡府仓库,郡府仓库十分结实,足以抵御此次地动,这也是此时为何不向大家发放的原因。”梵音站出来道,她知晓玄觐这人并不会向这些人做出解释,就像刚刚有人质疑司祭他却仍旧无动于衷一般。 她望了望神情淡然的玄觐,继续道:“如今我司祭皆在此地,大家要相信,我们与这临平是共存亡的,而顾公子作为一名商人,也绝不会在此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现在,地动快要到了,还请大家尽快到安全的地方撤离,我向大家保证,地动之后必会发放物资。” 梵音一番解释之后,台下的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没错,梵音说得有理,可却无一人有所动作,他们在等,等身旁的人相信,他们在怕,怕自己一旦率先同意梵音的说法便会遭到身边人的围攻。 “是灵女,是灵女啊!”有人呼喊。 “大家还在等什么,这河西的地动就是灵女占卜出的,若是真要放弃,她何必将地动的消息告知天下呢!” “是啊是啊,我相信司祭大人不会骗我们的,灵女也不会!” “我也相信!”“我也信!我这就回家收拾东西,往城西平地赶!” “我也去!” …… 人群中的人们纷纷反应过来,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不知是谁带的头,所有奔走的,没走的人全都跪了下来,参参差差、密密麻麻布满了整条街道,静止得好似时光忽然停滞,只听他们齐声道:“司祭万安!灵女万安!临平拜谢司祭,灵女和顾公子的大恩!” 万民齐音,响彻整个临平城的上空,那是绝望之后的希望,莫可阻挡的雷霆万钧。 人群渐渐散去,郡府门前复又空旷起来,“大人!文宽谢大人大恩!谢灵女与顾公子大恩哪!”郡府门前跪着的李文宽颤抖道。 “大人请起,辛苦了!”玄觐道,这临平太守李文宽,他真的没有看错。 “大人快起,若不是大人,恐怕那钱粮药草如今根本运不进郡府仓库啊!”一旁的梵音走上来扶起李文宽,诚恳道。 其实钱粮是今晨到的,因着临平城属于这临平郡最安全的地方,所以顾行一行先是拿着郡令到郡内其他地方发放物资的,所以到临平城的时间略晚。 但是当时临平的百姓们已然陷入了绝望,对朝廷郡府已然失去了信心,根本不会听他们一言,那物资,恐怕还未及运进仓库便已经被哄抢一空。 所以顾行才暂时等在城外,派人激发百姓们的情绪,使他们聚集至郡府门前,而后借机将钱粮从后门运进仓库。 “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求功。”李文宽道,梵音心有无奈,这李大人,还真是敦厚谦虚得厉害呀! 不过她心中仍有忿忿,她也是今日才知晓这个消息的,前几日还一直奇怪怎么靖峰不在,却原来是带着郡令和顾行分粮去了,而玄觐却是什么都不告知她,害她白白担心了一场,真是! “李大人,这位是顾行,玄觐的好友。”玄觐再次向梵音和李文宽介绍,但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一介绍没有意义,因为他加了两个字,好友!这个独自生活在灵台山的,与世无争谪仙般的人竟然也有好友。 “幸会幸会!”李文宽道,终于没有再开口闭口感激之情。 “幸会!”顾行淡淡道。 “各位应当还未进午餐吧,不妨移驾郡府。”李文宽继续道,只是在场谁都看得出如今这人的神思已然不在此处,这人说着移驾郡府,可眼神确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街的另一边。 “李大人盛情,不过我已在客栈备好了酒水,就不叨扰李大人了。”玄觐客气道。 一旁的梵音深感赞同,此时钱粮药草刚到,李文宽估计满心想着尽快安排一应事宜,哪里有空招待他们,笑道:“是啊,如今钱粮刚到,李大人还需去安排,我们对临平之事不熟悉,还得拜托李大人了!” 自从之前吃过几次亏,梵音总是要事先好好思索一番玄觐的用意,她之前确实有些鲁莽,还当努力呀! 第十五章 秦商顾行 那边李文宽一听两人的话,拜谢一声就急匆匆而去,梵音噗嗤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就见玄觐和顾行一脸的若有所思,她在玄觐眼前摆摆手,好奇道:“怎么了你们?临平如今得救了,你们怎么还这幅表情?” “无事。”是玄觐一贯的口头禅,却是转头向着顾行继续道:“如何?” 只见顾行望着李文宽离开的方向,沉声道:“治世之才,乱世之愚。不过,有可塑之处。” “嗯。”玄觐点头应道,没错,这人最大的可用之处,首先便在襟怀,其次才是能力,而这怀民的襟怀,是利是弊,却看当如何来用了。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灵歆的注意,她打量着面前的这所谓的秦商顾行,挺拔而立,锋芒暗藏,卓然傲立的模样当真不像一个商人,而且,还是玄觐的好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便是和你提到的梵音。”许是看到梵音一直在打量着顾行,玄觐出声解释。就连梵音也不由注意到,这是第一次,玄觐在和别人介绍她时没有用灵女二字。 “梵音姑娘,久仰大名啊!”顾行闻言道,眸中的威严淡去,有种浑然天成的雍容气度浮化开来。 能威严,亦能雍容,出将入相之才也,亦或,更高。梵音在心中做出这样的评价,她一向欣赏这些才能高绝之人,这人能将这钱粮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运送并分发到临平郡的全境,实在令人佩服,且这人方才面对闹事的百姓时能以威严的气度以震慑,如今面对他们时又能彬彬有礼,着实非常人可比。 “顾公子过奖了!”梵音有些惭愧,心道玄觐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何至于就久仰大名了。 “无须客气,你是阿觐的人,且尚还年幼,唤我声哥哥便好!”顾行笑道,气度卓绝,可说出的话却让梵音有些尴尬,阿觐的人,这个形容还真是······ 等他们一行人回到客栈之时,就看到了一脸激动的老板娘分外热情地簇了上来,“玄觐大人,酒菜已经备好了,就在走廊最里面的包间里。”那声音九转八弯,风韵至极,直看得梵音心痒难耐。 “辛苦了!”玄觐却是没什么表情,声音温和有礼,态度却有些冷淡,可在梵音看来,玄觐他,也许根本是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面前的菜色很简单,但是却十分美味,梵音可谓十分满意,可看着面前两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冰块,梵音的胃口几乎一下子要落到谷底去了,这两人不是好友么?怎的这般无话可说?又或者,是因为她在这里?可就算她在这里,他们也没有一点可以在她面前说的话么? “这个菜,还真是美味啊!玄觐你觉得呢?”无奈的梵音开始没事找事。 “嗯。”玄觐应道。 “额,这个茄子真的炒的太好吃了,你也尝尝啊!”说着还往玄觐的碗里夹了一些,于是,本来一直温文尔雅,端庄有礼地吃饭的玄觐大人终于有了反应,提着筷子愣愣地看着那躺在碗里的茄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到那边的玄觐大人是这个反应,这边的梵音心有戚戚,试探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茄子啊?” “没有,很喜欢。”怔楞的玄觐大人终于有了反应,眸中复杂难测,却是夹起那茄子放入口中,缓缓咀嚼了起来,他想起前几日那人在屋外道的晚安,唇角竟是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嗯,那就好,那你多吃点。”梵音笑着道,他说很喜欢,很喜欢啊!不知为何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生怕被玄觐看出,赶忙低下头来,心中呐喊,第一步,成功! “阿觐,高阳那边你不必担心了,昨日赵王令赵承胤到高阳救灾了。”一阵沉默之后先是顾行开了口。 “赵王会同意?”玄觐奇道。这赵国的高阳就相当于周的临平,赵王这种老奸巨猾的性格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下功夫的。 “不,听说是赵承衡建议的,他一直将赵承胤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像高阳赈灾这样的好时机他怎么会错过。赵承胤生母地位低下,本就不得赵王宠爱,如今这烫手山芋交给赵王恐怕乐意得很!”只听顾行轻笑,语带讽刺,救灾之事,竟成了这些人争权夺利的手段。 “赵承胤此人虽看似风流,实则深谋远虑,胸有丘壑,这赈灾之事看似烫手,于他而言却亦是时机。”玄觐评论,眸中神色莫名。 “是啊,听说他前日里使计从富商那里诈了数十万两的金银和近万担粮食,赵国的富商们可谓有苦说不出啊!”顾行的声音里有些调笑,更多的却是欣赏,只听他叹道:“若非他是赵国四公子,我早就躬身请人了!” “赵承胤才谋过人,更上一步是迟早的,只是如今毕竟身处劣势,就看他能否熬得过来了。” ······ 许是朋友的缘故,玄觐和顾行两人相谈甚欢,可听着他们的谈话,她脑中却不由涌现出许多,赵承胤,赵国,她还记得赵承胤,那个笑说不信神的人,也更记得赵国,那个灭了宁国的国,让她无家可归的国。 就那么出神了,甚至连顾行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些残羹冷炙已经被老板娘收拾走,玄觐正站在窗前不知看着何处,她正准备离开,却听到玄觐在她身后唤了声:“歆儿,你恨赵国么?” 听到这话的梵音霎时沉默,窒了窒才笑道:“你不是说我从此就唤梵音了么?怎的还叫我歆儿!” “梵音,那不过是给天下人叫的罢了。”他似乎笑了笑,但是他没转过头来,所以她并没有看到,只听他继续道:“你还记得临走前我和你说的话么?” “这国,不等于这天下。”梵音一字一句道,记得,怎么会忘,这不仅是他告诉她的,还是阿爹告诉她的啊! “那现在,你懂了么?” 是啊,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就懂了,可是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做到啊! “那你是如何看待如今这天下的?”玄觐淡淡道,他知晓她还小,可刚刚看她在听到赵国之时的反应却是明了,她还没有走出那国仇,心底还有着未曾消逝的恨与悲,如今的她,再活泼再欢笑也不如那夜那般热烈了。 “群雄逐鹿,成王败寇,强者行其所能为,弱者忍其所必受。”这诸国,视百姓的生命为草芥,以万民的鲜血为代价所为的,不就是成就那所谓的霸业,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势与财富么? “那你觉得如今的局势该当何去?”玄觐继续问。 何去?何去?各国和平共处么?可怎么可能?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强国永远积极于吞并小国,弱国永远积极于壮大自己,一旦有机会,他们全都要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的旌旗挂上他国的城池,没有国家会甘心屈居一隅,就算曾经一直如此的黎国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么?不去争霸,便只会被征服?无法!无法!她脑中凌乱不已,转瞬间已经百转千回,可终究还是寂灭无声,她终于绝望,一字一句道:“无解。” “不,有解。”玄觐终于转过头来,清冷的眸中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与认真。 梵音忽得抬起头来,瞪大的眸子里盛满了难以置信,只见玄觐已然走过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梵音低头,轻念道:“执剑向屠刀。” “可此剑,与屠刀又有何分别?”梵音不禁质问。 “无甚分别,只看所执之人为何罢了!” 以战止战,以争止争么?梵音在脑海中反问。那之后呢?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玄觐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之时忽然又道:“赵国攻打宁国之时,赵承胤借司寇之名献策,破一城而降宁,已然足矣,宁国王室也亦安然,如今民已臣服,你如今悲之,恨之皆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破一城而降宁?宁国王室安然?为何没人告诉她,琦玉姐姐对此竟是一字未提,她只记得当初的信上对于赵宁之战只有寥寥数语,“赵国铁骑,踏我宁城(宁国都城名唤宁城),尸横遍野,山河齐喑。” 可按照玄觐所说,宁国是投降而非城破,那么何来铁骑踏宁城,何来宁城的尸横遍野?对了,琦玉姐姐说琦良失踪了,琦良?琦良?她下意识冲过去,死死抓着玄觐的袖子问道:“那琦良呢?琦良呢?” 玄觐似有些疑惑,“琦良是谁?” “是宁王的次子,宁国的二公子——琦良!” 玄觐望着她焦急的神情,眸光晦暗莫名,她这般担心他?那个叫琦良的宁国公子?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不快,淡漠地回了句:“不知。” 梵音没注意他的神情,松了手放他出去,她脑中全是琦良,那个她从小到大的玩伴,陪她一起疯,一起闹的琦良,给她送鹿皮靴子的琦良······他,还平安么?还在这人世间么? 还有她的琦玉姐姐,她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 她失了神般走出门,在街上毫无目的地前进着,因着地动的临近,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此时更是空无一人,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在街上,一直走着,走着,仿佛前方有她要的答案。 她听到有箫声传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一路行来的她竟是已经到了城郊,临平的冬天还没有过去,枯黄的草铺满了她的眼,血一般的阳光就那么顺着地面铺展开来,碎了一地殷红,而那箫声就在这旷野响起,凄远而孤独,让她不禁朝着箫声的方向走去。 晚霞交映,天地相连,一个一身红裳的人站在夕阳之中,他背对着她,执箫而立,背影绵长,殷红的阳光就那么洒在他身上,仿佛共生一般的和谐,那箫声依旧凄凉,却不知为何令她心痛得几乎要窒息,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听着那箫声由低鸣变得高亢,凄凉直至无声。 “你的箫吹得真好,只是有些悲了。”她不禁开口。 “悲不过是你心中所感罢了,你觉有悲,我却丝毫不觉。”那人转过身来,侧身坐在那厚厚的荒草之上,洒脱得如同浪迹天涯的剑客。 梵音走过去,那人亦转过头来看着她,那时怎样一张面孔啊,不同于赵承胤那般俊朗的邪魅,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妖异,美得令人窒息。 “悲不过是你心中所感罢了,你不觉有悲,我却觉有。”梵音坐在那人对面,学着那人道,他的箫声满是凄凉,却说未觉有悲,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 “你倒说得头头是道啊!”那人笑道,眉目弯起,艳色无双。 “学你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 “灵歆,你呢?”梵音望着远处的夕阳道。 那人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不过转瞬即逝,只听他回道:“流殇。” “很美的名字。”曲水流觞,风流雅致。 “是啊。”漂泊的已死之人,贴切异常。 “你有什么忧愁的事么?” “没有。” 梵音轻笑,这人这是嘴硬啊,却是没有追问,轻道:“可是我有。” “如何?” “亲人离散,阴阳相隔。” “如此?” “至亲所欺,不知何解。” “离散终有聚时,所欺终有明日,不过如此。” “说来简单。” “确实简单。” “阴阳相隔也有聚时?” “心中有思便有聚时。” “你有何所思?” “有亦无有。” “流觞,你还真是藏得深。”还嘴硬。 “姑娘芳龄?” “13。” “我比你大上4岁,你该唤我声哥哥。” “呵,倒是有趣。” “如何?” “哥哥。”梵音轻声道,夕阳之下,同落天涯,何妨? 那人愣愣,深思不知飘向何处,良久只听他自嘲一笑,道:“罢了,还是唤我流殇吧!” “嗯。”梵音看那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没再说话。 “你既在这里不高兴,为何不离开?”那人斜眸微挑,望着远方道,梵音霎时沉默,那人却是自嘲般笑了声:“玩笑罢了!你不必介怀!” “是啊,恐怕已经走不了了。” “你在犹豫的时候,想到了谁?” “一个恩人。” “为何?” “我对自己说过,要陪着他的。” “一生?” “不知。” “不值得。” “也许吧!” “你这样还真是傻。” 梵音笑笑没有接话,晚风吹来,扬起两人的发,尽管风很冷,她却还是有些困,她将头支在膝上,困倦中低声道:“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呢!”流殇勾着唇角笑,还真是意外呢! 第十六章 河西地动 梵音醒来的时候有些懵,望着床顶的帷帘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是在客栈里,阳光投过窗棂投进屋里来,映得那窗纸明得发亮。 她揉揉头企图回想自己昨天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却是一点印象也无。 她从床上坐起,未褪的衣服皱巴巴折着,她撇撇眉,起身换了衣服,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就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醒后来房间找我。 没有署名,可梵音知道那是玄觐,因为那遒劲有力又清远雅致的字迹,她早已烂熟于心,甚至提笔便可写个三分像。 她将那纸折好,推门向那人房间走去,心中却有些涩涩与隐隐的害怕,可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必要,他虽长自己四岁,可她不仍旧是整日玄觐玄觐地叫么? 她进门的时候那人正在练字,白袍如雪,青丝如瀑,长身玉立,清冷无双。他的发束得很整齐,细看时衣服却是有些几不可见皱褶,梵音不禁有些惊讶。 “昨日去了何处?”那人手中之笔仍在案上游走,可因为笔架的遮挡,梵音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城郊。”她强作无所谓地答到,心却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见了何人?”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你在这里有朋友?”玄觐手中的笔顿了顿,短暂得令人难以察觉,可那团突兀的墨迹却仍旧透露了他情绪的变化。 他望着那团墨迹,心中有些惊讶,暗叹了口气道:“罢了,以后莫要如此,危险。无事的话就回房吧!” “哦。”梵音松了口气,她竟有那么一霎那以为这个一贯冷清的人会追根究底下去,还好,还好。 她走出门,却是没有回房间,日头已经很高了,地动将近,她安不下心在房间里。 下楼的时候老板娘笑着和她说饭菜在热着呢,坐那儿等会儿就好。她有些讶异,笑道:“谢谢沈老板!” 这老板娘虽为女子,可此间客栈并无男主人,所以大家笑称她一声沈老板。 “没事,梵音姑娘帮了临平大忙,应该的。”老板娘笑。 她忽然想起昨日自己回来老板娘应该知道,便问道:“沈老板可知昨日我是怎么回来的?” “说起来有些奇怪,昨日傍晚时候姑娘都没回来,玄觐大人和顾公子到处派人去找,可都没找到,后来似乎有人来客栈传信,玄觐大人才将姑娘接回来的,抱回来的时候姑娘还在睡觉呢!”老板娘的脸上扬着温和的笑意,感慨道:“说起来啊,这玄觐大人除了性子比较冷,其他方面还真是好得不得了。” “什么?玄觐抱我回来的?”梵音却是霎时跳脚,不禁惊呼出声。 “是啊,没想到玄觐大人看着那么瘦瘦弱弱的样子……”这边沈老板的话还没说完,那边梵音已经抱了桌腿面色戚戚,说不清是喜是悲。这个,那个,真不像是玄觐做出来的事啊! “那个,沈老板啊,饭菜好了没有,我肚子好饿啊!”梵音摸摸肚子,打断了那边滔滔不绝为玄觐大人唱赞歌的老板娘,撒娇道。 “好好好,我这就去,不过你等会儿上去可提醒一下玄觐大人,他自昨天中午后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吃呢!”老板娘丢下这么一句话扭着腰肢走向厨房,操着那一口柔媚却彪悍的调调朝着厨房吼:“饭怎么还没热好啊,赶紧的!” 玄觐也没吃饭,听到这话的梵音有些失神,是因为找她的缘故么?可思索良久又觉得这人应该不会有这么不冷静,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说不定和顾行两个人在郡府吃了也不一定,可想是想,梵音还是挪着步子到了楼上,她轻轻敲门,听到里面应了一声之后推门而入,彼时玄觐正坐在桌前看书,她进来的时候他那清冷的目光就那么望过来,她轻咳了一声,道:“沈老板叫你下去吃饭。” “哦。”玄觐应了一声又低下头。 “那个,昨天的事谢谢你!”梵音低声补充道,看到玄觐没什么反应,也只好悻悻退了出去,这话,说了和不说有什么区别,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这次更好,连句无事也懒得说了。 她郁闷地冲下楼去,老板娘正好端了饭菜出来,热腾腾地冒着白气,煞是引人胃口,“哼,你不吃我吃,我全都吃完,让你饿着吧!”梵音望着楼上吐了吐舌头,报复道。 “没事,别担心,给玄觐大人留了的,不够的话我还来可以再做。”老板娘笑着道,这姑娘是和玄觐大人生什么气,怎的才一会儿就这般气势汹汹的模样了。 “不用了,他说自己不吃了。”她说的是那个意思么,是需要老板娘再做的意思么?不是,她必须重申一下自己的立场,以期玄觐下来的时候没有饭可以吃。 她这气来得煞是汹涌,可却毫无来头。 吃过饭后她没回房间,他不想理她,她便躲得远远的,这临平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她何至于没有个去处,径直去郡府找李文宽给她安排个事就好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李文宽这人竟是看着她愣了许久才弱弱问了句:“灵女要找事做?” “是啊,我这不是准备为百姓做贡献呢么!” “可是,可是······”李文宽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结果来,那扭扭捏捏的模样简直不像初见时那个果决的模样,这可不怪李文宽,经过昨日连夜的安排,安置点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了,只等今日百姓们搬进去了,而这过程中全是苦力活,这灵女年纪尚小,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再说看玄觐大人昨日那冷冰冰的模样,他哪里敢再让这位出一点点的差池,只能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不,您去抄写一些布告?地动后要向全郡各地发放的。” “好啊,有写好的么?”梵音答应得爽快。 “有,就在我书房的案上。” “嗯,那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去就好了。”梵音摆摆手大度道。 “好,那下官这就告退,灵女抄写完毕之后还请迅速回客栈收拾东西,到城西的安置点去。”这边的李文宽如释重负,叮嘱道。那布告不过十多份,估计要个两刻钟便抄好了,那时她正好来得及回客栈收拾东西到城西去,于是阔步前往正厅,他要尽快去安排一会儿的安置事宜。 傍晚的时候,在李文宽的安排下,安置工作终于顺利结束,百姓们已经基本迁移到了安全地点,地动的预计时间是明日,灾后的应急物资也已经准备完善,想必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梵音在你这里么?”李文宽正和一位老汉说话时就看到玄觐走了过来,他神色清冷,仿佛只是在问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李文宽知道,能让这位大人询问就已经实属不易,就算是这临平的地动,这位大人在钱粮到达之后也分毫未询问过,只是他在负责。 “灵女还没到么?”李文宽奇道。 “她今晨出去就再没回来,沈老板说她去找你了。”玄觐陈述道,可眉头几不可见地微蹙。 “大人,今晨的时候灵女确实到过郡府,说要找些事做,可今天都是些体力活,我怕她受伤,只能安排她去书房抄布告,并告诉她抄完之后便到客栈收拾东西到城西来,那布告不过十多份的样子,应当早便结束······”李文宽看着那位大人的脸色越来越冷,一个了字卡在喉头硬是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出,这位大人生气了。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急匆匆跑上来叫道:“报告大人,刚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城西的江鱼姑娘不见了,有人说她忘了拿东西,跑回城去了!” “什么?快派人去找!”李文宽不禁大怒,这个时候回去,不是找死么?地动虽预计在明日,但也不见得今日便不会,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命重要。 可李文宽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阵的地动山摇,一个趔趄之下狼狈地跌倒在地,眼前的一切都在晃,跳跃间几乎看不清东西,他感到自己的头一阵发晕,失重的身体竟是怎么也站不起来。旁边的东西也震得哗啦啦直响,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是地动!是地动!”他听到有人在喊。 男人的叫喊声,女人的尖叫声,小孩子的哭成霎时混成一片。 “快蹲下,快!快!”他豁尽了力气喊,声音破破碎碎。 很快,地动便停止了,时间并不长,可极目所望却一片狼狈,远处的房屋塌了大半,以往整齐的房屋如今只剩下一堆堆的瓦砾,面前各种锅碗瓢盆滚落在地,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人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渐渐地,有女人的低泣声传来,小孩子又开始嚎啕大哭,有人失了魂魄般重复着:“没了,没了,全都没了!” 他刚扶着地面站起,就看到那位大人从人群中穿过去,踉踉跄跄,却是向着城内的方向,“大人,大人,地动刚过,如今城中危险哪!”他追上去高喊,那位那人却都未回头看他一眼,他向四周望望,颓然道,是他,是他的错,灵女她,应当还在城内哪! “快,李安,找几个人随我进城!”他绝望地吼道,唇抖得不成样子,那灵女,使他们临平的恩人哪!他以为,他以为她会很快抄完的,以为地动是明日啊! “大人!城内······” “快给我去找人!”他冲着那衙役怒吼,“快!” 那李安被他的样子吓住,二话不说赶忙朝着另一边喊:“快,来几个人随我进城!” 李文宽却是没等人召齐,将官服下摆一把扯下就向城中跑去,一路上被石头绊倒几次就又爬起来往前走,连尘土都未弹,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一直一直地在重复,灵女她,一定要平安,一定要活着啊!“ 第十七章 梵音遇险 “有人么?”梵音试探着喊道,那寂静与漆黑像是一张网,将她的声音吞噬。 她再次提高声音,清越的音色却携着丝丝缕缕的颤抖和惊恐,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到城外的安置点去了,整个临平,如今是一座空城! 而地动刚过,城中相必早已瓦砾成堆,路不成行,她只期盼,那位姐姐能够平安到达城西,然后将自己困在此处的消息传出去。 她抱着膝盖坐着,动也不敢动,她许久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一个人,求助无门的感觉,她想起了那场改变了她生命轨迹的火,那夜,她也是这般,独自一人,四顾无援。 “没事的。”她在轻声安慰自己,可周围的死寂却令她不由自主的心慌,她闭上了眼,企图放缓呼吸,没事的,没事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那边玄觐刚进城门,就远远看到一个姑娘昏厥在瓦砾之上,被发丝遮盖的头下淌着大片的鲜血,一身衣衫已经被尘土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心中一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可过去时才发现那姑娘明显要比梵音高上许多,隐隐看得出着的是一件绿色的裙子,可梵音今日穿的,是青色。 他愣愣神,却还是轻轻抱起了那姑娘,她额上有伤,相必是奔跑的时候撞到了地,失血过多晕厥了过去。他缓缓站起身却是丝毫没再动,而是望向城内的方向,目光晦涩难辨。 良久,他终于迈开了步子,却是向着城外的方向走去。 远处有双眸子邪佞地弯起,冷嘲道:“你和那人,还真是像得很哪!” 这边玄觐走了差不多十来米的样子,一身绿色官服的李文宽才赶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衙役,“玄觐大人,灵女她,没事吧!”只听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玄觐没说话,只是抬头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冰冷得如同落了霜,寂静幽深得令人生寒。 “江鱼?”旁边有衙差惊道。 玄觐伸手示意另一个衙差将那姑娘接过去时,那姑娘却是忽然有了些意识,虚弱道:“快,快去救灵女,她在……在我……”未曾想话还没说完就一歪头晕了过去。 “她家在哪儿?”玄觐将那姑娘递到一衙差手里,向着之前出声叫江鱼的那名衙差道。 “就在不远处,我带大人去吧去!” “好!”玄觐应了一声随那人向前走去。 一路上沙石成堆,尘土飞扬,太阳刚刚落了山,天边透着灰白。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江鱼的家,平日里是卖豆腐的,和旁边的屋子乌七八糟碎做一团,几乎辨不出。 “歆儿?”玄觐唤,没注意到旁边人大睁的双眼,这么亲昵的称呼从这位司祭大人口中说出来,还真是非一般的怪异啊! “玄觐?玄觐!是你么?”下面有声音传来,隐隐透着惊恐过后的释然。 “别怕,是我。”玄觐温声道。 “玄觐?”梵音的声音带了哭腔,糯糯地像个撒娇的小孩:“你这个大冰块,臭冰块!都不赶紧来救我!” 冰块?玄觐大人的额上不禁挂起了三道黑线,不过玄觐大人自制力实在超然,冷冷的表情更是让周围忍不住偷笑的人都悻悻捂上了嘴。 他伸手去搬那塌掉的半面墙,粗糙的表面磨破了他的手,有鲜血渗出来,一旁看着失了神的众人才赶忙七手八脚地上去帮忙。 “玄觐,你都不理我,要不然我怎么会跑到郡府去,怎么会被压在这儿!”下面得知自己有救了的梵音却是在此时喋喋不休起来,发泄着自己劫后余生的恐惧。 “还有你,李文宽,你不是在安排么?江鱼姐姐是怎么跑回来的?啊?你说说要不是我,现在压在这里的就是江鱼姐姐!” 李文宽一脸震惊地指了指自己,旁边衙差冲他点点头,他才知道这小姑奶奶说的是他。她不是在抱怨玄觐大人么?怎么扯了自己出来。 “不过呀,你们既然能找到这里的也说明江鱼姐姐没事啦,这我可就放心了。”她一脸小大人的模样,得意道:“幸得今天关在这里的是我,要是别人,估计早吓坏了!” 除玄觐外,外面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想想刚到时梵音惊恐未定的声音,暗中思忖:当初看着这灵女挺沉静知礼的样子啊,怎么现在这是,竟是被埋得活脱起来了么? 经过众人的努力,碎石沙砾被清完,挡着的碎墙也终于被移开,玄觐将墙移开的时候就看到那小姑娘蹲着墙角,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上来,像个小鹿儿似的可怜。 她的腿似乎被什么压到了,有隐隐的血迹渗出来,他听到她撒娇的声音,糯糯得像头小兽:“玄觐,让他们先走好不好,我要你抱我上来。” 玄觐似乎无奈地笑笑,似乎遇到她起,他的表情就多了起来,他挥手示意其他人先退到一边,扶着洞口边沿就下了去。 “说实话,你们来得挺快的,你也别怪李大人,是我抄完布吿后瞎逛了会儿才迟了的。”她看着玄觐温和笑道,扁扁嘴继续道:“不过你也别怪我,是你先不理我的,总是没事没事的。” “好!”他抱起她,心头有些无奈,知晓她还在城里的时候,他的整颗心都似乎提了起来,他既带她在自己身边,便该照顾好她的。 她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刚刚被困住的时候,她想起了那次火灾,心头的惊恐就那么浮现起来,直到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除了这人,竟是再没有其他人可想了。 她只有他了,要好好腻着他,让他也能开心起来。 玄觐抱起她,才发觉她真是轻得厉害,她嬉笑着抱住了他的脖子,眼中有着熟悉的狡黠,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知道生的可贵,之前她一直努力去做个大人,却不知搞了个四不像出来,做她自己就好了啊,她之前真的好累,她想,阿爹应该也会赞同的。 但是,她当然也会好好努力的,毕竟,是灵女了呢! 玄觐抱着梵音出来的时候一众人都默契地低下了头,幸得这位灵女没事,否则他们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因为腿受了伤,梵音心安理得地窝在玄觐怀里,那熟悉的冷香萦绕在她的鼻端,让他有些失神。 远处,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席红衣,妖艳非常,女的站在男的身后,一身黑袍,沉静内敛,只听她道:“主公,为何要告知玄觐那梵音的所在。” “因为她现在,还不能死。”那人冷笑道,他要她活着,有价值地活着。他望着远处那席白袍,不屑道“一会儿去将那江鱼杀了。” “是。”那女子应了一声,心中难得叹道:“那江鱼也真是忘恩负义,梵音救了她,她却因为怕承担责任而逃跑了,还真是,让人唏嘘呢!” 一旁的男子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冷笑着开口:“这就是所谓的,民啊!” 第十八章 再见承胤 地动差不多已然过了,重建工作也已经开始,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开路了,因着地动的缘故,临平通往外界的路也塌掉许多,而玄觐他们要走就必须等到路通,而这段时间也正好让梵音休养身体。 因着受伤的缘故,梵音不得已在床上躺上许久,玄觐偶尔也会来看她,他来时两人便一起在帐中看书。 那日夜间,玄觐刚走,梵音熄掉灯正想着回程的事情,就忽然察觉帐篷内有声音,转头过去却是正好看到一个黑影正躲在门口位置向外张望,顿时心中大骇,闭着眼不敢做声,心想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 然而,就在她准备假装不小心撞倒枕旁的书本向外面示警时,那黑影却蓦地闪过来,伸手接住了那书,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梵音闭着眼,感到淡淡的血腥味在周围飘荡开来,这人受伤了么? 她感到那不速之客正打量着她,心中惊骇万分,一动也不敢动,他会不会看出来自己醒着啊,会不会杀人灭口啊! 她正想着,就感觉那黑影一个闪身,竟是上了床,躺到了她身后靠墙的位置,她立时屏住了呼吸,生怕那人察觉她还醒着。 她听到外面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重又归于一片寂静。 她心道,这人是被人追杀吧,但是现在应该安全了吧,是该离开了吧。 她紧张得要死,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生怕那人察觉,轻轻长舒一口气来平复那凌乱的心跳。 淡淡的龙檀香味道萦绕在鼻端,她心正跳得剧烈,就感觉身上一紧,那人竟然抱住了她。 她心中一凛,霎时屏住了呼吸,这人,还是个登徒子么?他要干什么,她现在年纪还小啊! 她几乎想张口大叫,可心里又明白一旦大叫这人很有可能立时将自己咔嚓掉,或者把自己当做人质来逃出这里,况且他现在就只是抱着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许,他只是受伤了,累了,歇一会儿就会走的。 然而,就在她刚做好心理建设时,却忽感觉耳边一阵热气袭来,暖暖的却几乎将她的整个脖颈都吓僵掉了。 这个人竟然,竟然将头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他到底,想干嘛啊!玄觐!你怎么还没发现,我这里进来人了啊!她在心中大喊,然而却忘记了我们的玄觐大人压根不会武功。 心头思绪飞转,往紧闭了闭眼正准备鱼死网破地大叫出来时,就听到耳边一声调笑响起:“怎的,忍不住了?” 她脑中只觉嗡的一声,这个声音,是赵承胤,那个风流成性的赵四公子。 她松了口气,心中霎时涌起恨意之时,脑中忽然响起那日玄觐的话,“赵承胤借司寇之口献计,破一城而降宁。” 是他,使得赵国虽破了宁,却是未伤及百姓。在这样的天下大势面前,她能将这国破怪罪到谁的头上呢! 赵承胤没放开她,声音有些自嘲:“你这是还在恨我呢!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不会向你道歉。” “没有。”梵音叹了口气淡淡道。 “当真?”赵承胤仍旧有些不信。 “当真!你先放开我!”梵音无奈道,她压低了声音提醒,现下这情况,她哪里敢大喊,要是玄觐过来看到这幅场面还不知要怎么想。 然而赵承胤却是丝毫不理会,将她愈加往紧抱了抱道,笑道:“没生气就好,怎的,我这大老远跋山涉水跑过来看你,还不兴我抱一下了?” 梵音窒了一下正准备说话就听到那人有自顾自地继续道:“再说你觉得你现在这身无二两肉的小孩儿样儿我还真能有兴趣不成?” 梵音咬了咬牙,挣了挣没挣开。这人还真是风流成性无赖得很啊,她完全无法将面前这人和那日席间玄觐与顾行两人谈论的那人联系在一起。 这人,还深谋远虑?胸有丘壑?她现在真心觉得,这人特符合那句评价,赵四自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无赖! “你放开我!”梵音重复道,这人还不信神,他不信神,所以才这般为所欲为不怕天谴么? 额……似乎有些重了。 “好。”赵承胤终于放开了她,半仰躺在梵音身侧就几乎占据了大半的位置。 梵音本想讲这人赶下去,可想起之前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没动手,再者照着这人的无赖,估计还没将他赶下去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听说你地动时被困受了伤,如今好些了么?”梵音忽听到那人正经的语气有些惊诧,不过心中却忽然暖暖的,他知道她受了伤? “好多了!”她道,“毕竟有玄觐在呢!” “你倒是将他看得重。”那人笑着悻悻道。 “那是当然,是他救了我。” 赵承胤轻哼了一声,心道:我救了你也不见得你有多放在心上。可话要出口之时又想:救便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她啊!更显得小家子气了。 “你受伤了?怎么样?”梵音朝着墙的方向转过身,问道。 “没事,我哪那么容易受伤。” “那就好。”梵音道,“那你是不是……”梵音正准备问他是不是可以下床,就看到那人凑了上来笑道:“你关心我?” 热气丝丝缕缕缠绕,她赶忙往后仰了仰身子道:“我闲得没事干才关心你,你赶紧下去!”她本就当他是个熟人,勉强也算个朋友。 “好吧,你没事的话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他笑着道,梵音松口气正要起身,赵承胤却又忽然俯下身来,极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下,邪笑道:“真乖!” “赵承胤!”梵音不由叫出了声,拿袖子擦了擦脸怒瞪着那人,得寸进尺!得寸进尺! 这边赵承胤赶忙捂住她的嘴,低声笑道:“你想让玄觐听到?”语罢听到外面似有声音,只得低声道“嘘,外面有人!” 梵音转转眼睛往外瞄,就听到玄觐的声音淡淡传来:“歆儿,怎么了?” “额,没事,做了个噩梦!”她瞪着赵承胤恨恨道。 做噩梦?然后叫了他的名字?他无奈笑笑,觉得这小丫头还真是天真得可以,这哪里气得到他。 他看着她那夜色中瞪得大大的眸子,亮晶晶又怒气汹汹的模样就像个小兽似的,可爱得不得了,他几乎又想上去吻一下,那绵绵软软的感觉像团棉花似的。 “嗯,早些睡吧!”玄觐转身离开。他本只是想给这人送个人情,没想到竟是到了梵音的房间里呆了这许久,那夜他也看得出,虽不知为何,可确实,那赵承胤对于歆儿,是要高看一些的。 况且她都说没事,他难道还能闯进去不成。 那边门合上之后,这边梵音就立刻使劲拽开了那人捂着她嘴的手,恨恨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个色狼!” “哎,小孩儿,你可别多想,我那是看你可爱,就像长辈看到个娃娃觉得可爱一样!”那人支着头侧躺在她身侧笑眯眯地解释。 梵音咬咬牙:“我都十三岁了!” “我还20岁了呢!”赵承胤来了兴趣,十分好心地提醒,“更何况你看看自己哪里像个13岁的样子!” “那你看看你又哪里像个20岁的样子!”大半夜跑别人床上来,还没点主客之道的模样。 “哪里不像了?就因为我吻了你?” “你……”梵音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他还能不能别提这事。 赵承胤握了她的手放回去,正色道:“我还有事,这就该回去了,虽不知为何玄觐让你做了灵女,但这位置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自己要小心!”他语罢起身,却说得梵音愣了愣,他看着她那出神的小模样,忍不住又凑上去迅速吻了下她的脸颊,迅速离开。 “赵承胤!”回过神来的梵音恨恨道。 第十九章 谁来做饭 转眼不过几日,就到了该离去的时候,那日,整个临平万人空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到城门送玄觐与梵音离开,那时,梵音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担子,那么的重,但是却又那么幸福。 “玄觐,你会觉得累么?”梵音不由问。 “嗯?”玄觐正在看书,听到她说话时抬起头,神情略有些疑惑,似乎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 “你肩上的担子那么重,有觉得累么?” “职责所在,不敢辞尔。”他望着她道。 “那在你心里,还有什么,比天下苍生更为重要的么?”有么?她很好奇。 只见玄觐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似在思索,许久望着她问:“有什么,是在苍生以外么?” 有什么,是在苍生以外么?是啊,没有,所有人,所有事,都在这苍生以内,可是,若是有人与苍生为敌呢?思及此梵音不由笑笑,自己在想什么,能有什么人,可以与苍生为敌,亦或在玄觐眼中,他之外的所有,便是苍生,都是,所以他才总是一个人吧! 几日后,马车到达了京都,却是没有进宫,而是直接往灵台山而去,只因这位司祭在回来前给天子递了书,低调得不愿居功,却又骄傲得让人侧目。 马车没有上灵台山,一路跟着的靖峰也没有,而是在送他们到灵台山下的时候就离开了。 “靖峰不是你的人么?”梵音奇道,她一直以为靖峰是他的护卫呢! “不是!”玄觐回得斩钉截铁,看着梵音那一脸的疑惑,不由解释道:“是焕之的。” “焕之?”没听过这个名字啊! “就是顾行。“ “哦。”梵音应道,焕之,这是顾行的字么? 第二次到灵台山,离开不过月余,京都却是已经暖和了许多,山下的桃花杏花开了一树树,绚烂而美丽,两人就这么缓缓走上去,梵音跟着玄觐,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色,还未觉多累就已然到了山上。 梵音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一草一木,在心中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唯一的家了。 她跟着玄觐进入那方松柏环绕的青石小院,经过院中时她看着院中那株梧桐树,不禁奇道:“原来这是一株梧桐树啊!”那日梦到满树的梨花,她还以为这里的是一株梨树呢! 她笑着摸了摸那梧桐树的枝干,望过去就看到玄觐已然走到房门,安慰似的轻轻拍拍那树干赶忙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玄觐转头道:“慢些!”却是不知为何有些愉悦。 “你的房间那边。”他指了指自己房间旁边的屋子道,“有什么需要的话和我说就好。” “好!”梵音迫不及待进了玄觐指的那房间,里面的摆设十分简洁,外间仅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书架上放了各类的书籍,以占卜和经史居多。绕过绘了山水的屏风之后是床,看样子应当是紫檀木的,侧边有一方镜子,妆台上整齐摆了不多的簪子和发带,她心中失笑,这些,都是玄觐准备的么? 还真是符合他的品味,不过她喜欢。之后她又四处逛了逛,这灵台山还真是清幽得很,可清幽的另一面,就是无聊了。在那份逛灵台山的新鲜劲过了之后,梵音感觉自己无聊极了,漫山除了玄觐就再没个可以说话的物什了,真难想象这人竟然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没有丧失语言能力还真是令人称奇啊! 不过转瞬间就又觉得这人当真可怕,这样的生活,竟然能毫无怨言地过上几十年。 逛着逛着回到院中的时候就已经是午间了,她蹦跳着回去时正好看到玄觐出门来,堪堪对上的时候玄觐问了句:“午间想吃些什么?” “嗯,糖醋排骨,香酥脆鸭,八宝鱼······”梵音兴致冲冲地点了一大堆的菜,直到想不出来了才望着玄觐道:“应该差不多了!” “嗯。”她听到玄觐应了一声,“那就去厨房做吧!” 好,等等,“什么?”她瞪大了眼睛,让她做?她难以置信地指指自己,她哪里会做,她会吃就不错了啊! “我从来不做这些的。”她听到这位仙风道骨的大人淡淡道,说出来的话却几乎让人惊掉了下巴! “那,那你平时吃些什么啊?”难道他,不需要吃饭么?或者,茹毛饮血?生吞活剥?梵音盯着面前仙风道骨,人模人样的大人,咽了口唾沫试图驱逐下脑袋里血淋淋的场面。 “我并不需要每日都用餐,而你说的这些,我不会。”玄觐看着面前瞪着眼睛的梵音道,对她脑中那血淋淋的场面毫无察觉。 “哦,原来这样啊!”梵音拍着胸脯长长舒了一口气,吓死她了,她以为这位大人说的是不做饭,却原来只是不会做她说的这些啊! 等等,他并不需要每日都吃饭?那岂不是,还是和他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罢了罢了,先吃饭要紧,“那你会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我其实很好养活的。”她赶忙道,生怕这位大人反悔,定定又觉得这样不好,这位仙气飘飘的大人烟火里来烟火里去,她真的,不忍心啊!再者是这位大人收留了她,她怎么能让他觉得自己找了个麻烦回来啊,赶忙道:“那个这顿你来,然后你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以后我来做!那个,我还是挺聪明的,应该一下子就会了!” 她大言不惭。 “好。”玄觐看着她却是没拒绝,想想也是,免费的劳力,谁不要呢? 梵音跟着玄觐进了厨房,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位大人说自己不会做她说的那些菜了,因为他做的,全是,素!是素啊!连那么一丁点的肉都不带的! 她坐在一旁,乖乖支着头看着眼前忙碌的玄觐,心道,自己想的那个场景怎么没出现啊,他不是应该烟火里来,烟火里去,一身白袍都被熏得发黑么?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只见那人从容地洗菜,切菜,炒菜,蒸米······从容淡定得不得了,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还觉得这人仙气飘飘,风姿绰约,那就像你觉得眼前的人在沏茶,而人家其实在做饭是一样的感觉。 很快,玄觐便做好将菜端到桌子上,淡淡道:“吃吧!” 这边梵音还在深思这个问题,关于玄觐大人为什么没有狼狈的问题,直到神游在外的她坐下看到那桌菜时,她才终于恍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位大人他没有杀生,嗯,一定是这样的。 她抱着吃素的心里建设坐下,饿得已经无力回天的她赶忙夹起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顿时惊得瞪大了眸子,结结巴巴道:“那个,玄觐,你做的菜还真是好吃啊!”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了吧! “习惯了。”玄觐看她吃得不亦乐乎,淡淡回道。 “可以可以!”她朝玄觐举举手指,风卷残云吃完的时候就看到玄觐已经放下了碗筷,分明是没吃多少,看来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也许他,根本不用向他们这些俗人一样每天吃东西,怪不得去临平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他吃过东西,她还以为是他总在她睡觉的时候吃呢! “你洗过碗后去把轩辕帝的卜书看看,明日我会考。”玄觐大人起身进了房间。 酒足饭饱的梵音躺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这其句话中巨大的信息量,一、这碗是要她来洗的,她有揽过这活儿么?她怎么,不记得啊!二、轩辕帝的卜书,那可是厚厚的三大本啊!看看,明天考!那到底是看看就好,还是要看会,这看看的话,还需要考么?直说学会就好了么?何必这样绕弯子,还看看,看看!没错,她是可以过目不忘,但前提,前提是必须是什么史书之类的,卜书,这个从来就和她八字不合好么? 梵音苦了脸,她不该的,早知如此,她何至于一时心软揽下以后做饭的活儿?以前看着这人只觉仙气缥缈,多智近妖,如今,呵呵,如今看来哪里是,他都把自己那聪明机智的脑袋用到哪里去了?算计她?折磨她么? 她磨磨蹭蹭去洗碗,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人就是抓准了自己寄人篱下的乖模样,唉! 唉!自己竟然刚刚还夸了他······ 第二十章 为尔着衣 玄觐的窗户没关,所以这边梵音磨磨蹭蹭洗完碗,路过那位大人房间的时候正看到他在看书,她看着那人一脸悠闲的模样,心中气愤不已,忿忿朝着他举了举拳头,咬牙切齿道:“玄觐,你等着,做饭这事我认了,可我就不信你还能一直这样欺压我!” “是么?”玄觐翻了一页书,却是没抬头。 “额,哪里哪里,那个你明天要考轩辕帝的卜书是吧,我这不正准备去看呢么?”梵音看着那人却是不由怂下来,飞似的一瞬间消失在院中,他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拒绝不得! 这边玄觐看着书,嘴角却是不由露出一丝笑,那笑淡淡的如同清荷摇曳,如仙如画。 那边梵音从书架上抱了厚厚三大本书下来的时候,心中只感觉一阵凄凉,她说过要好好学习,但是现在,这个学习的量可能颇有那么一些大了。 她翻开那厚厚的卜书,嗯,其实她是学过那么一些的,可是,卜书这个东西,她从来都是临时抱佛脚,何德何能可以记到现在,她只知道自己学过,但是要说学过什么,那脑中还真是一片洁白啊! 她正正衣襟做好,开始翻看,一个下午的时间,从日头高照到夜幕低垂,从正襟危坐到恹恹欲睡,本来就长途奔波,如今更是越到后便越是瞌睡,点着头脑袋不知磕到桌上多少回。 梵音越睡越香,直到梦见烤鸡饿醒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已然到了晚上,迷迷糊糊间问了句可以吃饭了么,半晌没人回答才反应过来做饭这事是自己负责的,那位大人他,可能不需要。 她用尽了自制力才从床上爬起来,被窝里简直暖得让人如痴如醉。等等,床?她怎么在床上,难道,是自己太累,梦游了不成,下意识走到床边躺了?天,这个发现太惊悚,应该不会吧! 想到这里,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她霎时清醒了过来,她披了件衣裳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漫天的星辰星辰,皓月当空,月光洒在庭院中,映得这方青石院中如积水空明,四周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却越发显得寂静而美丽。 她正准备去厨房,却发现玄觐的房间中仍然亮着灯,他的窗户还没有关上,烛光被从窗外透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摇曳曳,透过窗户正好能看到案前的他,他应该已经睡着了,一手支着头,一手还在书页上,他的白袍被夜风吹得微扬,整个人却是一动也不动。 虽然今日对这人的言行颇多不满,但她其实也无多大的怨言,甚至觉得有个人可以发脾气的感觉真的很好,那是家的感觉,也许吵吵闹闹,但是很幸福,更何况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而此刻看着烛光下的玄觐,她却是有些心酸,这人这十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么?看书看得累了,就这么坐在桌上支着头就睡了么?他的窗户也还没关,风吹进去会着凉吧!他竟然就这样一个人在这灵台山上生活了这十多年,没有一个人去提醒他,提醒他到床上睡,提醒他关窗,只是生病了自己扛着,说是幽静恣意,却不如说孤独。 她不禁走了进去,轻轻推开门的时候伴随着嗞呀一声轻鸣,可他仍旧没有醒,相必是真的累了吧!她走过去,到衣柜中拿了件裘衣给他披上,又走到窗前轻轻关了窗,返回准备吹灭烛光的时候正看到那人的睡颜,平日里他的脸总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如今在灯光下竟是显出暖暖的色调,平添了几分柔和。 他真的是个颇俊逸的人,平日里就一副芝兰玉树,仙气飘然的模样,如今近看更是精致得不得了,一眉一眼都像是从画里摹下来的一般,没了那清冷的眸子,反而平添了几许俊朗与柔和,其实那眸子也是极漂亮的,只是笑得时候很少,所以看人的时候便总是显得疏离而清冷,让人不敢直视。 她轻轻吹灭了灯,出去的时候轻轻合上了房门。 她本想到厨房找些吃的填填肚子再回去温书,可刚靠近厨房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醇香,顺着灶台微弱的火光,她走过去时就正看到那灶上温着的白粥,灶里的火将熄未熄,灶上的粥热气袅袅,香气袭人。 她没点灯,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的时候映得屋子里很亮,她盛了些粥在碗里,眼中却有些湿润,相必自己之所以在床上,也是他抱自己上去的吧,这人,其实真的很好,好到总是将别人照顾得很好,却总是忘了自己。 就像那日初到临平,他帮她准备了裘衣,自己却仍旧是那一袭白袍,在冷风中猎猎飘扬,她看得出来,他的身体算不上好,甚至是有些弱,可平日里却不见他生什么病,所以便总是以为这人很好,却不知他那么周到的一个人,却总是偏偏忘了自己。 那粥很暖,很香,却如鲠在喉,她觉得自己,真的找到了一个家,找到了一个想要好好照顾的人。 因着已经睡过一觉的关系,再加上这一番折腾,回去房间里的时候她已然再睡不着,便走到桌前点了灯准备将那书看完,那书页已然陈旧,却是有许多他做的笔记,她也提了笔,在书页上写起了小注,一笔一划,和那人,竟是有四五分的相像了。 窗外,虫鸣依旧,月光如华。 窗内,一边是烛光猎猎,碎碎书声;一边是寂寂好眠,难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