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如果让一个皇帝去当木匠,那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好木匠。 如果让一个木匠去当皇帝,那他肯定不是一个好皇帝。 大宁元洪二十二年,天子朱正宪驾崩,庙号慕宗。 慕,通木。 之所以有这么个庙号,就是因为这位皇帝太喜欢玩木头了。寝宫龙息宫的龙床,都是他亲手打的。记得有一次,他打了一扇屏风,一时兴起竟然差当值的太监乔装成商人,将屏风拿到集市上去卖,要求叫价白银一万两,少一文钱都不得出手。 当值的公公一听就吓尿了,之所以吓尿了,是因为这位公公压根就不懂木器。一万两,在京城买一套带二十亩地后花园的大宅子,余下的钱还够娶两房侧室。谁会傻到花一万两白银去买一扇屏风? 但陛下说一万两,就是一万两,少一两都不行。 胆敢说不好卖,说明你看不起圣上的手艺,砍头。 胆敢便宜卖了自己凑钱补上,万一露馅,欺君,砍头。 胆敢卖不出去,说明你没有尽心尽力为陛下办事,还是砍头。 还是硬着头皮去卖吧,就算卖不出去,至少还能多活一会。 结果,仅仅半个时辰,这扇屏风便在东门大集,卖了一万五千两。这是买家自己出的价,临走还扔下一句话:木圣公输在世,也不过如此。 如果让一个木匠去当皇帝,那他肯定不是一个好皇帝。 二十岁即位,四十二岁驾崩。在位的二十二年里,上朝仅十七天。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他经常搞混,刑部尚书竟然因为名字太生僻,被连降三级赶出了京城。 鬼知道先帝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儿子承袭大统。 所以他死了。 因为国家,不需要这样的皇帝。 大宁元洪二十年,朱正宪忽然跑到了东宫,已经四年未得临幸的皇后兴奋得当场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发现陛下已经走了。问及宫娥太监,说陛下来东宫,是想找一把四年前遗落在此的,由波斯国进贡的精钢刻刀,对于皇后昏厥的事,陛下很是关心,说了一句“还不快传太医!?”,之后就急吼吼的走了。 皇后听闻,又哭晕了一次。之后被人抬着去太后宫中告状,一老一少两个寡妇,抱头痛哭直到深夜。 吕天麟,姓吕名柯字天麟,人称吕探花。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真的是元洪十四年的一甲探花。 能当官,为何当贼? 因为没钱。 没钱,就当不了官。当年同科的举子,连三甲的草包都出京赴任了,他这个一甲的探花还是待职在家。待职,也是要本钱的,慢慢的,吕天麟从金榜题名的兴奋中醒悟了:在一个殿试竟然由首辅大臣主持,皇帝竟然不知所踪的朝廷,有学问是没用的。任你有天大的学问地大的抱负,只要没钱,就当不了官。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就这么废了。 好在自幼习武,好在家传剑术,好在赋闲在家。 利用自己在京城待职多年,对京城地形了若指掌、甚至被诸多达官贵人请到府上拉拢的优势,吕天麟把京城几个有名的贪官府上偷了个遍,不偷不知道,一偷吓一跳。光是过千两的银票,一个月下来竟然偷了十几张,金银细软更是不计其数,粗略一算,就算当个贪官,没个十年八载也贪不了这么多,关键是,竟然还没有人去衙门喊冤。 当官有什么好?还是当贼自在。有道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们这群贪官从老百姓手里搜刮的赃钱,老子就替你们还了。 所以,吕天麟会如此出名,不但江湖上如雷贯耳,民间更是如闻菩萨。每当贪官府上的银票细软不翼而飞的时候,每当一些穷人家中莫名的出现银子的时候,犯罪现场都会留下一朵由木炭雕刻而成的花朵,“炭花大盗”这个美名,也就传出去了。 大宁元洪二十一年,吕天麟的家忽然被围,来者穿着便装,但看架势都是高手。 露馅了?吕天麟也被吓得不轻,甚至后悔每次留在现场的信物“炭花”,难道衙门里那群酒囊饭袋,真的能从“炭花”这个信物,联想到那个待职多年的“探花”? “妙,真是妙!”待吕天麟打开院门,一老者站在门口满脸的慈祥,看了看堆在院子角落处的木炭,继而哈哈大笑,似乎不是来拿人的,况且官府拿人,也没必要让捕头换上便装。等等,这个为首的男人,怎么女声女气的?好像有点眼熟……前不久自己被礼部刘侍郎请到府上喝酒时,这个人好像也在场……“陈公公?” “哈哈哈哈,吕探花竟还能记起老奴,着实让老奴受宠若惊啊!探花郎,别来无恙否?”看来吕天麟真的没认错人,眼前这个男子,乃是青衫营掌印太监陈方。别看只是个太监,此人刚刚掌握了这个国家最大的密探衙门“青衫营”的实权,虽说仅是五品的职位,却是个连当朝一品大员都要退避三舍的人。 “公公大驾莅临,寒舍蓬荜生辉也!公公请!” “探花请!” “公公此行,所为何事?” “吕探花,老奴此行时间紧迫,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要让你去陛下的御书房里,偷一样东西!” “公公说笑了……吕某仅一介书生耳,哪里晓得偷盗之术?” “哦?”陈方听罢,笑着看了看墙边堆着的木炭,之后从袖筒中取出了一枚略有残破的“炭花”,“敢问吕探花可知,那‘炭花大盗’,缘何能猖獗于京城啊?” “还请公公赐教!”此时,吕天麟的衣衫早已汗透。 “当今圣上昏庸,贪官污吏横行,那探花大盗,自然是有得可偷!如若明君登基,朝纲廉明,那炭花大盗,岂不是要饿死?既然抓不到那炭花大盗,倒不如想办法断了他的财路,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陈方此言一出,吕天麟一颗心反倒放下了。 说圣上昏庸,期望明君登基,这是赤裸裸的谋反,夷九族的罪过。看来这老太监不是来找茬的,而是来交易的。 何为交易? 你攥着我的把柄,我也攥着你的把柄,这就叫交易,就算不是交易,至少也是诚意。 但话说回来,仅仅偷一样东西,就能让明君登基?什么东西?莫非是皇帝的人头?着实是说笑了。那可不是偷盗,而是行刺。 即便皇帝昏庸,爱打家具而已,罪不至死。况且行刺皇帝,刨祖坟的罪过,我和你个老太监,到底何仇何恨,值得你如此害我? 事实证明,吕天麟真的多虑了。 陈方让他偷的,真的就是一样东西。 半年前,皇后找太后哭诉说皇帝不理朝政、不临后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于是,太后找到了在御书房里忙着刨木头的儿子,劝儿子别老闷在屋里,适当出去走走。 母亲的建议,让朱正宪灵机一动。是啊,朕要出去走走! 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皇帝出行,要乘龙撵!朕要亲自打造一架龙撵!! 皇帝出行,要住行宫,朕要亲自打造一个行宫!! 但是,龙撵和行宫,能不能二合为一呢? 在朕的手里,就没有不可能。 朕要打造一架,能当行宫的,龙撵!! 说干就干! 当今圣上,自那天起,开始埋头设计能当做行宫的龙撵,一干就是半年多。这将是木器史上的丰碑!这架龙撵,必将名垂青史!朱正宪这三个字,必将与木圣公输一样为天下匠人世代传颂! 其实,太后的意思,只是想让儿子去后宫走走。 她并不知道,这次无可奈何的劝导,最终会要了儿子的命。 御书房,是皇帝打造木器的地方,设计龙撵期间,朱正宪本人日夜吃住于此,周围一千五百内卫分三班彻夜巡逻,除了太后之外,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御书房。 吕天麟不是苍蝇,却真的飞进去了。 元洪二十二年六月十五,龙撵设计完成。 元洪二十二年六月十六,设计图失窃,现场留下一枚“炭花”。 元洪二十二年六月十七,吕天麟在京郊的茅舍再一次被“青衫营”团团包围,而吕天麟本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同日,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公文由京城发往吕天麟的原籍,而其祖宅之中,亦已空无一人。 元洪二十二年六月二十二,吕天麟被朝廷画影图形举国缉拿。 元洪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八,朱正宪驾崩,死因是心疼病复发。 元洪二十二年六月三十,太子即位,改元康正。青衫营掌印太监陈方,加封“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卫上直卫掌令太监”、“太和殿一等司笔太监”通管大内三十二卫,赐代圣批红之权。自大宁立国起,太祖皇帝圣训,凡天下之死罪,须由刑部呈送圣上亲批,如今,陈方也有权利做这件事了。 通缉吕天麟的告示,如今只剩下墙头的纸屑,而吕天麟,仍旧不知所踪。江湖之中,再没人见过用木炭雕琢而成的,花朵。 一 楚离的师傅叫楚莫,是个茶叶铺老板,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毁过容,整个左脸就好像是被热油煎过一样,其丑无比,病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虽算不上是英年早逝,但也颇为可惜。也许是毁容的缘故,楚莫一辈子没娶过媳妇,膝下只有一个徒弟,就是楚离。 茶叶铺老板给人当师傅,能教些什么? 除了卖茶叶之外,什么都教。 读书写字、为人处事、武艺、兵法、以及最主要的科目:偷东西。 没错,茶叶铺就是个幌子,楚莫的真实身份是个飞贼。 楚离的爹叫孙乙,是个铁匠,平时老实巴交寡言少语,没人问话的时候从不主动说话,有时就算有人问也不说。 在楚离的印象中,老爹是个怪人,也是个废物,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身为铁匠,却连把用得住的菜刀都打不出来,因为手艺太差,在一个地方混不了几年便会臭名昭著不得不换地方,跟孙乙过日子的时候,楚离没少风餐露宿。 对了,那时的楚离还不叫楚离,而叫孙先。 楚离也曾问过关于自己娘的事,得到的答复是死了。那亲戚呢?娘死了亲戚也死了?老爹不再说话。 永远都是这样,问急了,就是一顿打。 一个大男人,没媳妇,没亲戚,没手艺,没能耐,只有个孩子。而作为那个仅有的孩子,楚离曾不止一次的质疑过自己的前程,虽然那时他还只有十岁。 后来又过了不久,家里忽然在深更半夜闯进七八个黑衣刺客,进了屋不容分说,对孙家父子挥剑就砍举刀就剁,招招都是死手,看架势就是奔着灭口来的。直到那时候,楚离才知道老爹也不是那么没用,一个人打七八个刺客,还能抽空把自己扔出屋。 “跑!!!”在楚离的记忆里,这是老爹生前说过的最后一个字。 漆黑的小巷里,楚离发疯似的奔跑,仗着对城里地形熟悉,楚离从一个狗洞钻进了一家大户的院子。这家人姓程,据说祖上是当官的,具体什么官不知道,反正不小,但后来好像就没再有人当官,非但没人当官,爷孙三代连一个出去挣钱的都没有,爷爷嗜赌儿子好嫖,虽然孙子因为太小,还没染上什么过份的嗜好,但也是迟早的事。凭着祖上做官攒下的殷实家底,一大家子后代坐吃山空几十年都还没败完。 蹲在墙角,不知所措的楚离吓得瑟瑟发抖,老爹声嘶力竭喊出的那个“跑”字似乎一刻不停的在耳畔回荡。是啊,跑!当然要跑!但是跑去哪里?跑多久?老爹怎么样了?虽说平时一点都不喜欢他,但他毕竟是老爹,这么久没动静,那些刺客应该已经被他打死了吧? 正琢磨着半截,墙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听上去至少有三四个人。看来的确有人被打死了,但貌似不全是刺客。 再之后,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到了楚离跟前,也是从头到脚一身黑,但打扮却和刚才的黑衣人不大一样,至少手里拿着的东西不一样。那几个人闯进屋子的时候,手里只有兵器,而这个人的手里却拎了个大包裹。 还没等楚离喊出声,便被此人一掌拍晕在地,待清醒过来,发现天已大亮,自己正趴在一架破破烂烂的马车上。 从那天起,楚离才开始叫楚离。赶车的人,就是楚莫。 既然只是收徒弟,为何要改徒弟的名字? 因为楚莫坚信,如果自己的宝贝徒弟继续叫以前的名字,那群刺客很快便会找上门来。 听说楚离只是铁匠的儿子,楚莫一开始也是有些失望。按楚莫的想法,但凡一个十岁孩子有幸被一大群刺客追杀,不是忠良之后便是义士之亲,没想到只是个铁匠的儿子,但既然已经救了,就养着吧,自己这点事业也好有人继承,就这样,又是十年,对外称父子,其实是师徒。 这十年,楚离的日子可比头十年充实得多,虽然不得不跟着师傅学习那些让人头疼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但却也有幸学到了武艺。楚离喜欢武艺,自从老爹被杀的那晚开始,楚离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老爹那么能打,为什么从来不教自己武艺?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楚离脑袋里的问题越来越多,老爹作为一个不入流的铁匠,为什么有那么好的武艺?他究竟是谁?而我又是谁?难道真像那老色鬼猜的那样,自己是某个隐姓埋名的忠良之后? 老色鬼? 在楚离的心目中,自己的师傅,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色鬼。否则也不至于死得那么不光彩。 十年出头,楚莫死了,咽气的时候,离年关只差五天。 没有刺客,没有意外,而是自己病死的,所谓的不光彩,指的就是他的病,连请郎中都要打发楚离偷偷摸摸的到邻县去请。 临死前,楚莫留给楚离一个箱子。当楚离打开箱子的时候,楚莫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 之后,两眼一翻,死了。 一个卖茶叶的,能留下什么? 除了茶叶,什么都有。 首先是厚厚好几叠的银票,不过都是京城的银票,票额有大有小,小到五两十两,大到成百上千,看日期都是十几年前的,若想兑成现银,至少在本地是不可能的。 楚离也惊了,原来这老色鬼这么有钱,估计那个一人当官养三代的大户人家,就算祖坟冒青烟能再养出一个大官,也存不下这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京城银票?怪不得他那么忌讳京城! 京城,当然就是皇帝住的那个京城。 楚离一向很憧憬京城。 不光是楚离,对于全国各地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而言,京城两个字,绝对是一个神圣且高不可攀的存在,在他们的心目中,那里到处是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大街上往来的都是一笑倾城的绝色美人;那里的酒楼,厨子拉的屎都比自家桌上的饭菜好吃,那里的生活永远都是醉生梦死夜夜笙歌。 总而言之,那里是天子脚下。天子是什么意思?天子就是上面的一切的意思。 楚离曾经不止一次撺掇师傅带自己去京城逛逛,但就像当年向老爹打听娘的话题一样,楚莫对京城这个话题总是讳莫如深,问急了就是一顿胖揍。 此时此刻,见到如此之多的京城银票,楚离也猜了个大概,很可能是救自己之前,那老色鬼在京城干过一票大的惹了官司,才不敢回去。不过话说回来,现如今皇上都换过一茬了,这十几年前的风声也应该过去了吧? 银票下面,是一把短剑,长仅二尺,剑柄刻着两个梅花篆字“铁砂”,看刃口不像一般物件,这可是钱买不来的东西,如此宝贝能出现在师傅的遗物之中,不知是家传的还是偷来的。 压箱底的,是一张貌似是木工图纸的东西,全展开竟然有五六尺见方,都能当床单了,图上画的密密麻麻甚是复杂,不知道这老色鬼为何会有这东西,能压在箱子最底下,想必比上面的银票和宝剑都重要,如果把这东西做出来,会是个什么呢? 把图纸铺在屋子正当中,楚离从各个角度翻来覆去的看,也看不出个端倪,看轮廓像个马车,但世界上有这么复杂的马车吗?莫非是打仗用的东西?这图是谁画的?那老色鬼用这么个东西压箱底,是什么用意?这么多年,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找工匠把这东西做出来? 看了看铺在地上的图纸,又看了看手里的银票,楚离叹了口气。 于是乎,一个七十岁的老木匠见到了这张图纸。 守着图纸,老木匠涕泪纵横,哭了一会之后告诉楚离,这东西不是凡人能做出来的,而自己虽说一把年纪,看上去很是技艺高超的样子,但很可惜,自己还没成仙。 “老人家,你觉得这东西做出来的话,会是个什么东西?” “马车!” “马车有这么复杂?” “不是一般的马车!” “有多不一般?” “能住人!” “然后呢?” “然后……然后……”说到这,老木匠哼哼唧唧的又哭开了。 “老人家,你哭什么?” “这图,老朽……看不懂啊……” 二 看来这年关,要一个人过了。 别看那老色鬼活着的时候,一天到晚醉醺醺甚是讨厌,但此时忽然没了那个醉鬼,却也是说不出的伤感。用老色鬼生前的酒壶自斟自饮,楚离不禁潸然泪下,那个人对自己好吗?一点都不好。对自己坏吗?却也一点都不坏。他教会自己读书写字、教会自己武艺剑法,还有一些听起来不知所云的做人道理,他是自己的师傅,但在楚离心里,却早已将此人当成了父亲。 关了茶叶铺,带上银票、宝剑和那张莫名其妙的图纸,楚离来到了京城。 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楚离感受到了人生第一次的失望:京城,不过如此。 仅仅是比自己来时那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大上几倍而已,没有什么太过显眼的楼阁,房子一样的矮一样的破,街上的人穿的也不全是绫罗绸缎,漫无目的的走了两条街,竟然没看见一个绝色女子,甚至还不如自己到过的大部分地方。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银票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到了钱庄真的能兑出现银。 找了家看上去很气派的酒楼,楚离点了一大桌十几个菜,外加一壶最好的酒。 每个菜尝了一口外加喝了口酒之后,楚离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思考自己的未来:要不要在这个破地方长期住下去,虽然现在身上的钱足够这么做。桌子上的酒菜,毁灭了他对这里的最后一丝憧憬,酒和菜都比自己的预期差的太远,甚至不如以前茶叶铺隔壁的小酒馆。要知道,那个酒馆老板的主业是替师傅销赃,他卖酒和师傅卖茶叶一样,都是幌子,就算是这样,他家的酒都比京城这大酒楼的酒好喝。 酒足饭饱,到了结账的时候。楚离大大方方的往桌上拍了二两银子,之后拿起包裹就要离开,要知道,师傅死之前,他可从来没这么潇洒过,首先,从来没吃过一顿饭就要二两银子的大餐,其次,就算天塌下来,也是要等着掌柜找钱的。 “客官请留步!”小二嬉皮笑脸的追上了楚离。 “若有剩余,就当是本少爷的赏钱了!” “客官,这些酒菜,是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当年老爹惹了官司,贿赂县太爷只花了二两银子;在乡下,三两银子能买一头怀着牛犊子的母牛,若生下的牛犊子是公的,牛贩子还得退回一两;在楚离印象中,四两银子就已经能去妓院里摆谱了;知府衙门有个姓李的捕头一直替老色鬼销赃,记得有一次老色鬼弄了把不错的茶壶找他出货,他嫌分钱太少不大想接,老色鬼问他想要多少,那位李捕头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最后一本正经的伸出了一只巴掌:五两。 这破地方,呆不下去了。 如此一桌难以下咽的****,竟然也敢要五两,皇上亲自掌勺么? 补上三两银子,楚离愤愤的走出了酒楼,特地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匾:仙味楼。 仙味?真是恬不知耻。 忽地一阵香气,那是一种奇特的,仅属于女人的,让人目眩神迷的芬芳,让楚离的目光离开了写得龙飞凤舞的牌匾。四个客商打扮的人与楚离擦身而过,三高一矮,就在离大门最近的一张桌子落了座。毫无疑问,那个矮个子的是个女子,虽然是男子的衣着,但这股香气可骗不了人,对楚离而言,这,才是真正的仙味。 师傅曾经告诉自己,香气,代表了一个女人的品味;而品味,代表了一个女人的装扮;装扮,则代表了一个女人的外表,连起来想,香气,就代表了女人的外表。虽说不知道那老色鬼究竟从哪得出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谬论,但一直以来,这条看似离谱的理论却从来没被打破过。 好香!楚离呆呆的看着四人落座的饭桌,只可惜,唯独自己想看见的人,却背对着自己。此时此刻的楚离,真是恨透了这家酒楼,尤其是门上挂着的牌匾。“小二!”在小二怪异的眼神中,楚离又坐回到了刚才的桌子,此时桌上的剩菜还都没收完。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一壶酒,还有……”楚离假意无所事事的抬起眼皮,还好,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刚才留下香气的女子,真是好美,奇异的香,奇异的美。那个老色鬼的邪门理论,又蒙对了一次。 “客官?” “呃……刚才的菜,再给我上一桌!”楚离回过了神,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打破师傅教导的禁忌:盯上谁的话,就绝对不能看他,如果跟自己的目标对上过眼神,那么最稳妥的计策就是放弃这个目标。当然,这只是针对于偷东西而言。 啪的一声,小二刚把一壶酒摆上桌子,一把刀便拍在了楚离的桌子上,吓得小二赶忙退下。紧接着,一个满脸凶狠的大汉坐在了楚离对面。 “小子,你在看什么?” 师傅是对的,不能盯着目标看,否则很可能会招来麻烦。 “听好了小子,我数到三,你若还坐在这……”说罢大汉单手拿起了桌上的刀,把刀鞘搭在了楚离的脖子上。 看了看大汉,最后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美女,楚离挺不情愿的站起了身子,掏出五两银子摆在了桌子上。 吧嗒一声,银子被大汉仍到了地上,滚到了楚离脚下。 “装腔作势……”楚离低下头捡起了银子,若无其事的走出了酒楼。师傅曾经说过,装腔作势的人最好不要惹,虽然这类人大都没什么真本事,但却通常会有一个很硬的后台。 自己不是京城人,而这几个人,貌似也不是。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后台呢? 走出仙味楼钻进一条小胡同,楚离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这是刚才从那个大汉腰间偷过来的,包里面除了一些散碎银子之外,还有一个类似于腰牌的东西外加一张“路引”,腰牌是象牙鎏金的,看上去像是朝廷命官证明身份所用的“牙牌”,挺贵重的样子,上面刻了个“东”字,并未刻有衙门的名字,像牙牌貌似又不是牙牌,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凭证;而路引则来自广南沿海,一个楚离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铜铃府。 广南,是南中原的一个沿海省份,盛产柑橘和海贼;据说全国沿海每十个海贼里就有八个是广南人。 铜铃府,楚离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但不难想象,这种默默无闻的小地方,肯定也是个衙门已经被海贼霸占的穷乡僻壤,对楚离而言,这种事是见怪不怪的,自己和师傅在同一个县城偷了一年都没被抓,原因就是有衙门里的捕头帮忙销赃。刚才那几个人,除了矮个子的美人之外,个个凶神恶煞满脸的不怀好意,想必都是海贼吧?海贼不在海上抢劫,跑到京城来干嘛?莫非京城有大买卖,值得他们跑到岸上来冒险? “卖杏干呀!上好的杏干!” “给我称点!”楚离扔了一两银子过去。 “哎哟!这位公子,小的找不开啊!” “不用找!”楚离从上到下把这个卖杏干的小贩打量了一番,穿着比街边的叫花子好点有限,看面相大概有个四十来岁,一脸的老实,推着一辆似乎随时都会散架的独轮车,车上装了小半车的杏干,另外还有一些杂物。 “哎哟公子!你可是菩萨啊!小的老母患病,正急等着钱抓药啊!公子!容小的给你磕个头!”说罢这小贩放下独轮车,噗通一声还真跪在了地上。 “京城的路你熟吗?” “回公子的话,小的从这长起来的!” “仙味楼里,有四个人,三高一矮,矮的那个带一顶罩纱的斗笠,你去那卖你的杏干,然后跟着他们,告诉我他们去哪了!” “这个……公子,小的……” “我就在这等你,告诉我他们去了哪,之后……”楚离掏出了刚才被大汉扔在地上的五两银子在小贩眼前晃了晃。 “好!好,公子等着小的!”小贩推起独轮车就要动身。 “等等!” “公子还有别的吩咐?” “杏干!”楚离斜眼看了看小贩,伸手从车上抓了一把杏干,还不错,比那家饭馆的饭好吃多了…… 三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胡同口才出现了小贩的身影,只不过,没推车。他的独轮车呢?难不成为了挣这五两银子,车都不要了? 再走近点,真相大白。小贩身后,就是刚才把自己赶走的大汉。 被发现了。 “我就知道是你……”看见楚离,大汉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举起手中鬼头刀架在了小贩脖子上,“你们到底是谁?” “我……谁也不是!就是个过路的!”楚离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此事与他无关,你先把他放了!” “说实话!”大汉单手一抖,一丝鲜血顺着小贩的脖子淌到了衣服上。 “公……公子……”小贩带着哭腔,裤裆已经湿了。 “你先把他放了,我告诉你我是谁!” 噗嗤一声,鲜血像涌泉一样涌出小贩的喉管。 “手下留……”未等楚离“情”字出口,小贩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从喉管涌出的鲜血,瞬间便把地面染红了一大片,他趴在地上,手脚不停的抽搐着,喉咙里不住的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是想说什么话,但却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楚离呆在了原地。 他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没想到眼前这个傻大个会玩真的,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天底下最太平的地方!这个大汉到底什么来头,竟然为了这么一点点的小事,就公然行凶? “哎哟公子!您可是菩萨啊!小的老母患病,正急等着钱抓药啊!公子!容小的给你磕个头!” 小贩的话,回荡在楚离耳畔。大汉拎着刀缓缓走向楚离,似乎走得无声无息。 不,不是他的脚步无声无息,而是此刻,楚离的耳畔除了小贩的话,已经再无其他声音。 这是楚离有生以来第二次亲眼目睹杀人。第一次是在茶叶铺,也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用一对亮银双钩,就在自家窗户外面杀死了卖杂货的王二。当时街上的人都吓坏了,四散奔逃作鸟兽散,这大汉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个人,之后不紧不慢的骑马远去,从此再未露面。 听衙门的李铺头说,此案始终未破,甚至连大汉的杀人动机都不知道,王二外号王老实,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走街串巷卖了十几年的杂货,没跟任何人起过口角;而那个大汉怎么看都不象是会去买杂货的人,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楚离本想冲出屋子管管闲事,却被师傅死死的拉住,直到看见王二血溅当场脑浆涂地,师傅才松开了手。 “你知道杀你爹的刺客是谁吗?”面对楚离的质问,师傅若无其事的继续喝酒。 “不知道。” “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楚离又摇了摇头。 “他,一样不知道!”师傅指了指门外血泊之中的王二。 “有些事,不管过去多久,不管相隔多远,最后注定会有个了断,一个人,一辈子,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死的时候,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是师傅一生之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若按这个标准,不幸总是少数,大部分人死的都很幸福,例如他自己。 迟疑间,大汉的刀已经挥到了眼前,这是一招死手,被砍上的话,死相恐怕要比那小贩惨上十倍。 “呀!!!”楚离反手握剑挥起胳膊猛的向上一搪,但闻“锵”的一声,大汉的鬼头刀被齐刷刷的削断,被削飞的半截刀刃打在旁边的墙壁上火星四射。就在大汉被这一招惊呆的时候,这把能削断鬼头刀的宝刃“铁砂”,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子,你到底是谁?”大汉很快恢复了平静。当啷一声扔掉了手中的半截断刀。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楚离咬牙切齿的仰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敌人,就是这个人,刚刚杀死了一个,满怀期望能为母亲挣到救命钱的小贩。 “你不认识我?”大汉的表情也是一愣,继而呵呵的笑开了,“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呵呵……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你不认识我,知道我是谁又有何用?” “我……”楚离哑口无言。是啊,知道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用呢? 总不能说“我看上了与你们同行的美人,我只是想多看她两眼”这种龌龊的理由吧?因为这种龌龊的理由,竟然害死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小贩,这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乳臭未干!!”就在楚离迟疑的一刹那,忽然感觉脖子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掐住,片刻不到,两只脚已经没有了承重感,整个人竟然被大汉掐着脖子举了起来,而拿剑的手,也被大汉的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动惮不得。 片刻间,形势大逆转。 没错,就是片刻。 打来打去都不分高下的争斗,只可能发生在草台班子的戏本里。高手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中,大多数情况下,一招、两招,最多三招便已决定生死,就像那老色鬼经常教育徒弟的道理:武艺的精髓,就是用最小的动作和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打败敌人,而不是用花拳绣腿赚人场。只有街头卖艺的把式匠,才喜欢把手脚抬得那么高伸得那么长。 “小子!没杀过人吧?”大汉在鄙视与挖苦的同时,手上的力道也在不断加成。 其实这大汉猜的没错,楚离的确没杀过人。 非但没杀过人,甚至一直以来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杀人。 楚离也曾经与师傅聊起过关于杀人的话题,师傅说,这辈子,他只杀过一个人,而且与自己无怨无仇,自己也完全没必要杀他,但却杀了。而当楚离问及原因的时候,师傅却总是说,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就越是活的肆无忌惮。他们总会想方设法的安排一万只眼睛盯着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敌人,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死在真正的敌人手里。 听上去似乎很有深度,但仔细一想,就是句酒后的屁话。 此时此刻,楚离是多想顺着这些琐碎的记忆继续回忆下去啊!但是不行,因为自己的脖子还在别人手里,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不用回忆了,自己就要去跟那个老色鬼团聚了。 “我……一定会……杀了你!”楚离手脚拼命挣扎,但却无济于事,自己的胳膊不如人家长,虽然空着一只手,却够不到敌人,身体悬空,腿也使不上劲,真是后悔刚才一时犹豫,没一剑杀了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 “什么人!!!”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凌乱而急促的脚步伴着铠甲摩擦的声音由远而近。 刚进城时,楚离便听说了太子下个月大婚的事,京城的警戒,也比之前严了不少,街上巡夜的官兵至少比以前多了两倍。此时此刻全城应已宵禁,貌似是刚才兵器碰撞的声音引来了巡夜的官兵。 “好机会……”趁着大汉一走神,楚离蜷缩双腿,蹬住了身后的墙壁,之后全力一蹬,将整个身子扑向大汉,而这大汉似乎也没料到楚离有这么一招,本能的王后退了两步,结果却被小贩的尸体绊倒在地,噗通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还没等缓过神,手腕子便遭了楚离狠狠一口。 没错,用嘴咬的,狠狠一口。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越短越险。短到极限,就是人的牙齿。嘴,其实是人身上最厉害的武器。真若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面子还能值几个钱? “啊……额嗯……!!”大汉疼的青筋暴露,却硬生生的把惨叫声咽了回去,单手推开楚离撒腿就跑,三窜两窜便消失在了漆黑之中。 “想跑?”楚离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噗的一口吐掉了从大汉手腕上咬下的皮肉,飞身上墙,循着大汉逃走的方向追入黑暗之中。 四 夜幕之下的京城,一片漆黑,差不多的房子,差不多的街道。 追了还不到一条街,楚离便失去了目标。看着四面八方似曾相识却又从未相识的街景,他只得放弃。 趴在屋顶,楚离迫不得已的俯下了身子,只见街上的官兵明显多了起来,刚才的命案,似乎是激起了全城的警戒。住店是不要想了,此时的酒楼或客栈,应该正是官兵搜捕的重点目标。 还是听师傅的吧。 又是那个老色鬼的主意:往青楼里躲。 以他的经验,如果惊动了官府,那么最稳妥的藏身地点,就是青楼。守城的官兵或衙门的捕头,没有谁愿意去青楼找茬,除非得到确切情报案犯就在其中,否则绝不会轻易去砸那里的场子。首先,敢在大的州府开设青楼的老板,后台都不是一般的硬,远非一般官差能得罪得起;其次,基本上所有带品级的将官与衙门里吃香的名捕,都是那里的常客,十个人里有八个的把柄都在人家鸨妈妈手里攥着;再者,突击搜查青楼,说不定在哪间厢房里,就会撞见一个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你全家老小都送上西天的大人物,胆敢目睹王公贵胄们衣冠不整的样子,就算命能保住,前程也是保不住的。 所以,一旦惹了官司,先往青楼躲,越有名的青楼,就越是安全。 自从来到京城,那老色鬼的经验还没出过错。 胭脂楼。 牌匾上,三个鎏金大字柔中带刚,写的颇具韵味,再看落款,竟然是常哲先生的墨宝。 常哲先生是谁? 与孔孟齐名之旷世大儒朱子的四代玄孙,姓朱名露,字冠梁;号:常哲先生;最风光时曾官拜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要职,可谓是位极人臣,即便后来因为换皇上而失宠辞官,但其在位时门弟众多,其中更不乏朝中重臣,其人在京城而言,仍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跟老色鬼混得久了,就算没吃过猪肉,也会无比熟悉猪怎么走。按老色鬼传授的经验,挑妓院最重要的依据就是看牌匾。妓院跟酒楼客栈可不一样,妓院是文人墨客们最爱扎堆的地方,越是有背景的大妓院,越是喜欢花重金聘请名人、最好是有功名的名人给场子题匾,以此迎合那些裙下君子们的喜好,顺便也给那些想来捣乱的人提个醒:这里的靠山可不是你们惹得起的。所以说,门庭上的牌匾,从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明一家妓院的背景与规模。竟然能求到朱大人的墨宝,其靠山有多硬自然不难想象。 进了大门,果不其然。 连门口迎宾的丫鬟都比县城的头牌来得俊俏,在京城逛了一整天,也就这家妓院还有点京城的样子。此时此刻的楚离,已经完全陶醉在满屋子的芬芳中了,似乎已经忘了刚刚那场惊动全城的人命官司,而那个九泉之下的老色鬼,似乎仍旧活在楚离的脑袋里,不断的指挥着楚离的两只贼眼该往哪看该往哪瞧。 “哟,这位公子,想必是远道而来吧……”一个半肥不肥的老婆子甩着手绢一把挎上了楚离的胳膊。 “烦劳鸨妈妈,请给我找一位……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虽说心中确实有那么点热血上涌,但楚离还是有自制力的,自己来这的目的仅是躲避官司而已,眼下自己可还是童子之身,就这么便宜给一个烟花女子未免有点亏,就算将来有一天,自己也会像那老色鬼一样成为这里的常客,甚至不可避免的死在这上面,但至少这宝贵的第一次,还是应该留给真正喜欢的人。例如白天那位异香美人。 “哎呀,公子你一看就是场面上的人,真是懂的挑姑娘呢……”看老鸨子这一颦一笑,想必也是打被窝里混出头来的,“不过呀,我们这懂得音律的姑娘,可都还没腾出身子来呢,公子你是准备多等一会呢,还是挑挑别的?” 九泉之下的老色鬼,此时此刻就在楚离脑袋里,耳朵边,以及一切他能感受到的地方,他告诉徒弟,老鸨子这么说,就是想试探试探你的身家,天底下的妓院没有统一的价码,当然是能榨多少榨多少,话要说到这份上,你若不掏钱,而是顺着她的话选择多等一会的话,恐怕就得等到来年开春。 把手伸进包里摸了半天,楚离把摸上去个头最大的一锭银子掏了出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五两。吃顿饭都要五两,逛青楼怎么说也要多上个两三倍,至少在来时的那个小县城里,是这么个行情。 “哎哟,公子你,可真是出手阔绰啊……”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这老鸨子似乎没拿这十五两银子太当回事,把银子拿在手上掂了掂瞬间就是满脸的不屑,“带公子去杏儿那!” 带我去杏儿那? 杏儿又是谁? 下一步不是应该叫出来一群姑娘让我挑吗?为什么会直接塞一个给我? 此时老色鬼的声音似乎又来了:小兔崽子你给少啦!真是给为师我丢人! 话说回来,杏儿到底是谁? 胭脂楼唯一一个真的卖艺不卖身的姑娘。 一进屋,楚离就呆了。完全是被杏儿那张略带幽怨却又饱含深情的娇艳,给惊呆了。这绝不是一个烟花女子该有的气质,这明明是冰晶玉洁的天女,只有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才配拥有这样的气质。 不是说给少了吗?怎么还塞了一个仙女给我?如若再加上二十两,岂不是要把皇上的贵妃拉来陪我? “公子,想听曲乐?” “额……是啊!” “杏儿,只会抚琴。” “抚琴?好啊!那就抚琴吧!” “公子想听哪首?” “你觉得哪首好听?” 琴声响起,低沉、哀婉、凄凉。就好比一个绝望的老者站在茫茫雪原,准备随时将凋零的生命交还给那无情的天地。 对音律,楚离并不精通,但这首曲子,却无比的熟悉。那老色鬼平生最爱弹奏的曲子,就是这首。 楚离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任何往事,他只知道师傅是个三天两头泡在妓院,隔三差五出门行窃的梁上君子。但楚离不傻,他知道师傅绝不是天生的飞贼。世间能有几个飞贼博古通今、熟悉朝政时局?世间能有几个飞贼懂得欣赏诗词歌赋、写得一笔不逊书圣的好字?世间又能有几个飞贼善识音律、有抚琴听音的雅兴? 声如其运,自古那些悲天悯人自怜自哀的骚人墨客,总是喜欢把满腔的愤懑寄于弦音,其中似乎也包括那个脾气古怪身世成迷的色鬼师傅。对于这首琴曲,楚离也问过,但师傅似乎并不愿意多说,只是说此曲名曰《君莫离》,作者是一个女人,当然楚离也不是傻子,师傅和自己的名字凑在一起,不就是“莫离”吗? 常饮别时苦, 相思恨时迷。 渡江再回望, 孤舟蓑影捕江鱼。 落叶黄,秋风袭,独裹寒衣, 举目燕南去, 空留檐下泥。 念君时, 谁羡花满楼, 只盼君莫离。 听着琴声,楚离缓步踱到了窗边,吟起了这阙词。这阙词就挂在师傅的卧房,没有词牌名,也没有落款。但看字迹,就是师傅自己写的,不知是他所自创,还是誊抄自别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阙词,与杏儿弹奏的琴曲,绝对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听到最后一句“只盼君莫离”,杏儿手下琴曲很明显的停顿了一下,继而乐声再起。待楚离回头,但见杏儿的双眼已是饱含热泪。 “杏儿姑娘,这首曲子,是谁教你的?” “回公子,此曲,并无人教,是小女子,听来的。” “听来的?从哪里?” “从我娘那里。” “你娘?”楚离回过了身,但杏儿却不再言语。 琴声继续,两人的对话,并未打断杏儿的弹奏。 原来如此! 楚离恍然大悟,那老色鬼,果然在京城混过,不但混过,貌似混的时间还不短,甚至还交上了一个情比金坚的老相好。从京城到穷乡僻壤,这其中,恐怕少不了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吧?回想起师傅那张毁过容的鬼脸,楚离的脑袋里瞬间闪过万千种可能。 就在楚离站在窗户边上浮想联翩的时候,窗外,街上,又炸锅了。 一匹高头大马停在了胭脂楼门口,一个校尉翻身下马气势汹汹的走进了胭脂楼,楚离坚信,这个人虽然是个官,但此次铁锭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因为他身后还跟了两队全副武装的官兵,一队枪兵,一队弩兵,若非是抓捕重犯,官府绝不会出动如此夸张的军队配置,楚离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看来自己这次真是捅了大娄子,这绝不象是死了一个卖梨的小贩就能搞出来的阵仗,以至于如此气派的妓院都已经罩不住了。那个装腔作势的大汉,到底是什么来头?这群气势汹汹的官兵,到底是为了抓他,还是抓自己? 五 “杏儿姑娘……在下……暂且告辞,有缘再见!”楚离从床上拿起随身包裹就要从窗户逃走,却被杏儿姑娘拦了下来。 “公子,你若在此,便是清白,你若是逃,便要逃上一辈子!” “额……可是……” “待杏儿,伺候公子宽衣!” “宽……宽衣?” 楚离的心简直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不是说只卖艺不卖身么?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宽衣,又是什么用意?难道是要帮我? 哐当一声,厢房的门被官兵一脚踹开,四五个官兵抄家般冲进屋子,四杆长枪的枪头齐刷刷的对准了被窝。 “啊!!!!”杏儿的尖叫,甚至让楚离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明明知道会有官兵进屋搜擦,却脱得精光与自己抱在一起,还故意发出这种刺破心脾的尖叫,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样,就能打消官兵的疑心?这一点,是老色鬼教育的盲区,他只说过惹了官司往妓院躲,却没说过如果妓院也被搜查的话,该怎么应对,而眼下,这杏儿姑娘似乎是想给自己补上这缺失的一课。 “大人!”一个负责搜查的官兵把楚离的包裹递给了为首的校尉。 “张放?你叫张放?”校尉从楚离的包裹里翻出一张路引,上面的名字是张放。 这张路引,是找衙门的李捕头买的,之前确实有个叫张放的人到衙门开进京的路引,但开路引是要使银子的,结果没等这张放把银子凑齐,便一命呜呼了,这张路引也便一直留在衙门里。此次碰上楚离开路引,李铺头为图省事,便将这张死鬼的路引便宜卖给了楚离。 “唉,是啊!大人,小人就是张放啊!”楚离赶紧装出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 “这些银票是怎么回事??” “这……这……这是小人的爹,留给小人做生意用的!” “你身上有兵器吗?” “没……没有啊!” “你一直在这吗?” “是啊是啊!”楚离从床上抓起一张床单围在身上,嬉皮笑脸的来到了校尉跟前,从银票中扯出两张塞给了校尉,“大人英武非凡,为百姓之太平不顾劳顿,着实让小人由衷的敬佩啊!这点银子,就当是给大人和各位军爷买点补品,还望大人笑纳!” 此时,在厢房中四处乱翻的军士也来到了校尉跟前,冲着校尉摇了摇头,似乎没再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记住,若是遇到什么可疑的人,要立即向衙门禀报!”校尉接过了楚离塞过来的银票,若无其事的揣进了怀里,“走!!” “呼……”官兵前脚出门,楚离后脚便瘫坐在了椅子上,斟满一杯酒一仰脖便喝了个精光。“杏儿姑娘足智多谋,在下谢过!” “敢问公子,究竟是何人?”杏儿****着身子下床,坐到了楚离身边。 楚离被问得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我究竟是何人?天晓得我究竟是何人。 我是个从小就被一群刺客追杀的人,是个无名飞贼的徒弟,一个比无名飞贼更无名的飞贼,但这种身份,方便说吗? “公子若不愿说,杏儿不问便是……”说到这,杏儿竟然站起身坐到了琴旁。 还是那曲《君莫离》。 “杏儿姑娘,误会在下了。姑娘对在下有恩,在下本不该隐瞒!但若姑娘不认得在下,就算知道了在下是谁,又有何用呢?”情急之下,楚离想起了那大汉的理论,貌似确实是个无懈可击的托辞。 哐当一声,厢房的门又被推开,吓得楚离差点尿在椅子上,定睛一看心才放下,来者竟然是刚才那个见了钱眼都不开的势利眼老鸨子。 “哎哟你个挨千刀的小畜生啊!”见到一丝不挂的杏儿,老鸨子一脸的气急败坏,“哎哟我的心尖儿啊!你怎么就让这个小畜生给祸害了呀!你让我这个当娘的,以后可怎么活呀!!” 看着这老鸨子在一旁表演,楚离愣在原地,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里真的是青楼吗?为什么会有“祸害”这个说法,莫非你这厢房里,养的都是良家淑女? “我告诉你小子!我家杏儿,可还是没开红的黄花闺女!我看你文质彬彬知书达理,才放心让杏儿伺候你,没想到你个小畜生,竟然乘人之危祸害我家杏儿,今个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就甭想出老娘这个门儿!” 不就是想要钱吗?哪来这么多废话?楚离也懒得狡辩,毕竟刚刚逃过一劫,破点财也还划算,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上,老鸨子瞬间收声。何止是收声?简直摇身一变成了楚离的亲娘。 “哎哟我的大公子呀,我也是一时急火攻心,那些个气话,你大人大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说这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把闺女当成心头的肉啊?我知道公子你是正派人,但眼下这个样子,换了是谁,都得往歪处想不是?杏儿这丫头啊,脾气是有点怪,但可不是公子你想的那样……” “出去!”楚离脸一沉。钱花到位了,就没必要再跟她客气了。 “杏儿姑娘,你娘,不会真是刚才那个人吧?” 噗嗤一声,杏儿笑了,但琴声却依旧未停。 “杏儿姑娘,恕在下冒犯,姑娘你在这青楼之中,为何不曾破身?” “因为我娘告诉我,我爹会回来带我走。” “你爹?” “敢问公子,你刚才吟的那阙词,是何人所作?” “你觉得,那阙词,是你爹写的?” “我娘说,识得这支曲子的人,只有我爹。” “你娘也是这烟花中人?” “嗯!”杏儿点头。 说到这,楚离已经知道杏儿是谁了。 师妹。 但是,师傅为什么没回来接他女儿呢? 莫非就他不知道自己有了女儿? 那他又为什么没再回到京城,替自己深爱的女人赎身呢? 那老色鬼有那么多的银票,足够把这母女俩买回来,让她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虽然每天在妓院潇洒,虽然最后竟然死在了这种事上,但是,他每天都在弹奏那首《君莫离》,这已经足以证明他有多爱那个女人。 就算他在京城惹了官司不敢回来,但他已经毁了容,谁又能认得出他呢? 他当年究竟是惹出了多大的官司,才会连如此深爱的女人都都弃之不顾? “杏儿姑娘,你娘,现在何处?” “我娘……已经不在了……”杏儿眼圈泛红,“但她坚信,我爹一定会回来!直到她临终前,还在念叨我爹的名字!” “你爹叫什么?” “吕柯,字天麟。” 吕柯,难道这就是老色鬼以前的名字? 他改名换姓还毁了容,是因为惹了官司,还是另有隐情? “公子,莫非,你认识我爹?” “不!不认识。”楚离一笑,“你相信你娘的话吗?” “信。” “可是你爹一直没回来。” “我娘说,我爹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重情意的正人君子,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楚离没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子的定义是什么?如果梁上君子也能算君子的话? 若按照平民百姓对君子的理解,首先应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而那老色鬼干的却偏偏是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行当,跟君子二字,绝对是一点边都沾不上。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从县城到省城,就没有他没睡过的妓女;他不但以行窃为业,更勾结贪官污吏徇私枉法,按他自己的话说,甚至还杀过人,如果这样的人也算君子,那什么样的人才是小人? 这些,还都是次要的。 关键是,自己已经亲手把那个声称一定会回来的君子装进了棺材,埋到了三尺厚的黄土之下。 此时此刻,楚离真的很想告诉杏儿,自己那个老色鬼师傅,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君子爹,这个人留给自己很多银票,足够替她赎身。 但是,老色鬼的声音却依稀回荡在自己的耳边: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楚离也不知道,但就是有种感觉,不能说。 记得小时候,师傅曾经问自己:知不知道当初为何会出手救你? 当时自己的猜测是师傅很善良,说实话,这个理由连楚离自己都不信。 后来师傅说出这么一句话:只有注定要被追杀的人,才不怕被追杀。 一直以来,楚离都不明白师傅的意思,但此时此刻似乎是顿悟了:“有些事,不管过去多久,不管相隔多远,最后注定会有个了断”,这绝不是那老色鬼的酒后屁话,而是他抛妻弃女的唯一缘由。他很幸运没有等到那个注定会来的“了断”,但自己一样不能让这个了断,发生在杏儿身上。 在弄清师傅的底细之前,绝不能让杏儿跟那个老色鬼,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这个道理,放在自己身上也一样适用。谁知道那些贼心不死的,曾经杀死自己老爹的黑衣刺客,会不会在某个晚上再一次拎着刀闯进屋子乱砍一气? 六 这一夜,杏儿就睡在楚离的身边,而且是像刚才一样,一丝不挂。而楚离,也是一样。 这哪里还睡得着? 但是,楚离心里清楚的很,两个人一丝不挂的躺在一张床上,只能代表一种信任,除此之外再无他意。人家姑娘还在盼着有朝一日,亲生父亲能从这烟花之地带走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儿。 “杏儿姑娘,在下想打听一下,最近京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反正也是睡不着,不如问点有用的。向妓女打探消息,也是老色鬼传授的经验,妓女的消息,往往比那些江湖大侠更灵通,因为妓女接触过的大侠,往往比大侠自己还多。虽说杏儿算不上是真正的妓女,但一天到晚在这个窝子里混,对于那些江湖市井的小道消息,想充耳不闻恐怕很难。 “太子殿下,下个月大婚。” “这个在下已经知道了,还有其他的吗?” “有。但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回答我,我就不回答你。” “你想问我什么?” “公子还没回答我,你吟的那阙词,是何人所作。” “你刚才就是因为这个才帮我的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杏儿姑娘,天色不早了,咱们也早点歇息吧!” “回答我!” “我师傅。” “你师傅?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肯定不希望给他当女儿。” “人有权利选择父亲吗?” “该我问你了。除了太子大婚,京城还有什么大事?” “明天,一个大贪官会被抄家。” “哦?”听到这,楚离来了精神。 贪官抄家,向来是梁上君子们发家致富的好机会。 三年前,邻省有个早八辈子便已告老还乡的阁老,不晓得被皇上翻出了哪本旧账,人都快死了仍惨遭抄家。为了捞到这块肥肉,那老色鬼不惜赶着马车跨省作案,虽说在作案时遭遇了几个同行,没能吃成独食,但也捞了五六千两,从传旨的太监到奉旨查抄的军官一路打点之后,还有将近两千两的剩余,单就这一票买卖,便相当于平时半年多的进账。 既然老色鬼不惜铤而走险跨省作案,那几个海盗,为什么就不能上岸呢? “杏儿姑娘,你说的明天,是什么意思?” “明天就是明天。” “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一位大官说的。” “也是来听你弹琴的大官?” “他不是来听我弹琴的。” “那他来干嘛?” “该我问你了!” “问吧。” “你的名字不叫张放,对吧?”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那你叫什么?” “楚离。” “你为什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楚离愣了。他想不到杏儿会问这个问题,因为这与老色鬼传授的经验是相反的。老色鬼说妓女最讨厌客人问她们的真名。单纯取乐的话,知道花名就足够了,除非是你想替她赎身,然后娶了她。 “恕在下冒犯,我还以为姑娘你不愿意说!” “你要打听的贪官叫段广礼,家住城西,你向人打听户部段大人的府邸就可以了。”杏儿冷冷一哼,回答了一个楚离尚不曾问过的问题,之后把身子转向了另一侧。 这一夜,楚离只睡了两个时辰。 话说回来,能睡,就已经很不错了。 清晨,待楚离睁眼,杏儿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了。 “昨晚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再谢!”楚离边说边穿衣服。 杏儿并未说话,而是站起身走到琴桌边上,取出了藏在古琴之中的短剑“铁砂”交给了楚离。 “额……”接过短剑,楚离似乎有点尴尬,但也说不出到底尴尬在哪。“后会有期!”憋了半天,楚离憋出这么一句。之后头也没回便走出了屋子。 七 这座所谓的段府,跟楚离想象中的贪官宅邸一点都不一样。门庭狭小围墙破败,排场甚至还不如自己儿时藏身的那个院落,咋一看就是一户普通的百姓人家。 “这贪官看来是深藏不漏啊!”待楚离来到段府门口,抄家似乎已经开始了,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而大门则由两名手持长枪的官兵守卫,府内鬼哭狼嚎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那几个海贼呢?至少不在门口。莫非已经混进去了? 按师傅的经验,想在大官的抄家现场浑水摸鱼可绝非易事,在光天化日之下混入官兵队伍还不被认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必须重金打点带兵的校尉,以及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管事的人,这项工作必须有可靠的中间人牵线,且至少提前十天就要办妥,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有一笔足够行贿的银子当做本钱。所以说,捡抄家的剩饭,其实就是一桩豪赌,一旦现场抄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或者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事前行贿的银子可就白白浪费了。 站在人群中,楚离不断向院内观望,但因为大门之后有一扇影背墙挡着,所以只能听到声音,也不好判断院子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无奈之下,楚离绕到了段府的后面。 真是怪啊!门口如此热闹,而后面的胡同却冷清异常。真若抄家的话,这里应该也有官兵把守才对,没人的话肯定是使过银子。凭借着以往的经验,如果真有贼人混在里面伺机作案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接应的地方,若有大件的硬货不方便随身携带,应该就是从这转移,否则这胡同之中不可能如此冷清。 但是,为什么没有人在外面接应呢?他们有四个人,至少那位异香美人应该留在外面才对啊?或许人家海贼做买卖,不像飞贼那么腼腆,人家是准备半偷半抢拿着东西直接从此处脱身?真若如此,一下跳出来四个人的话,自己能应付吗? 胡思乱想之际,还真有东西被运出了院子。但不是什么古玩字画,而是一个人。 一个孩子,看上去至多八九岁的样子,从墙角的狗洞中挣扎着爬出了院子。这个狗洞,比自己当年钻过的那个可要窄小许多,孩子钻都费劲,成年人更不可能钻得过去。 怎么是个孩子?是被人救出来的,还是他自己逃出来的?虽说一时间没搞明白状况,但楚离第一反应,还是捂着孩子的嘴,抱起孩子躲入了一处墙角,确定前后左右没人之后,才把手松开。 “大侠,我爹是清官,你不能杀我!”没等楚离开口,这孩子便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咚咚的磕起了响头。 “娃娃,你是怎么出来的?” “一位军爷让我从那爬出来!” “军爷?你认识吗?” 孩子摇头。 “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孩子继续摇头。 “那个军爷长什么样?是不是个子很高?脸色很黑,有络腮胡子,头发很少?”楚离把杀小贩的那个大汉的样子形容了一遍,但孩子的脑袋依旧摇的像个拨浪鼓。 “院子里,有我说的那个人吗?” 孩子继续摇头,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中打滚,似乎是觉得自己如果继续一问三不知的话,脑袋随时都会搬家。 莫非,那四个人没来?楚离摸了摸孩子的头,开始重新梳理思路,自己一直一厢情愿的认为那四个人是海贼,原因只不过是因为那些人来自一个盛产海贼的省份而已。但话说回来,再怎么盛产海贼的省份,也不可能一个省的人都是海贼,更况且那人身上还有一个贵重的象牙鎏金腰牌,天底下没有哪个海贼团伙会这么讲究,用象牙做腰牌?难道是自己猜错了?那几个人根本不是海贼,来京城的目的也不是到段府浑水摸鱼? 算了,先不去理会那四个人了。 现在最棘手的,就是眼下这个孩子又是怎么一档子事?难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又卷进了另外一场官司? 就在这时候,一个官兵打扮的人翻过院墙噗通一声跳到了胡同里。此人面容白皙俊秀、站姿端正挺拔,看一举一动倒象是个文人。而楚离则本能的抽出了短剑,身体一横便把孩子挡在了身后。说实话,这个举动,跟老色鬼的教导是背道而驰的,那老色鬼此生向徒弟灌输最多的心得就是:别管闲事。 “是你?”来者似乎认识楚离。 “我们认识吗?”楚离短剑换手,但并未放松警惕。 “带着他从广宁门出城!城外三里有一家茶馆,那里会有一僧人接应!”来者似乎没有敌意,非但没有敌意,反而把楚离当成了同伙,说罢转身便窜上了墙头,没等楚离问话便跳回了院子里。 楚离愣在了当场。 广宁门是哪只鸟?这个打扮成官兵的小白脸又是谁?他既然要救一个孩子出来,外面为什么没安排人接应?难道如果自己没来的话,这孩子就要自己去城外三里的茶馆找那个和尚? “娃娃,你认识广宁门吗?” 孩子终于点了点头。 没错了,他还真是想让这孩子自己出城。 广宁门,是京城东南侧的城门,平时从这里进出城的人并不是很多。出了城门,再走三里,果然有一家茶馆,茶馆中也果然坐着一个老和尚。见到了孩子,老和尚双手合十向楚离作了个揖,之后带着孩子离开了茶馆,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然后呢? 楚离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办。 本来是想去找那个大汉寻仇的,结果大汉没找到,却稀里糊涂的从贪官家里救出一个孩子。 话说回来,那个穿兵装的小白脸,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灯。在楚离的印象中,能在官兵眼皮子底下顺出点银票字画,在飞贼而言就已经是高难度了,而那个小白脸,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出一个活人!抄家,难道不用清点家眷吗?那个人到底什么来头?究竟是使了多少银子?亦或者耍了什么手段? 最重要的一点,那个人似乎认识自己,而自己却没有任何印象!他究竟是什么人?自己昨晚刚刚躲过一劫,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会不会又给自己招来什么麻烦? 八 漫无目的的,楚离又走回到了胭脂楼。真是缘份。 缘份?楚离自己都不信。这分明是那个九泉之下的老色鬼把自己引过来的。一个男人,要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不去青楼里潇洒,难道要留着开粥棚? 啪的一声,一只手拍在了楚离的肩膀上,吓得楚离浑身一震。 “是你?”楚离回过头,发现竟然是刚才在段府打扮成官兵的白面小生,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青蓝色的程子衣,手中还多了把折扇。 “我们认识吗?”还是那两句话,只不过换了角色。 “我以为你认识我!” “若我那也算认识你,这胭脂楼的姑娘,便都认识你!” “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楚离脸一红,赶忙岔开话题。 “在下唐沐!”白面小生一抱拳,楚离顿时就是一惊。 他就是唐沐? 唐沐是谁? 江湖人称两圣公子,江南大才子唐云的嫡太孙,姓唐名沐字怅松。所谓两圣,是指书圣与画圣,相传这唐沐书法可比前朝书圣王逸少,画工不逊昔日画圣吴道玄,就才华而言丝毫不输于祖上唐云,甚至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这个唐沐,江湖上的传言可谓毁誉参半,但在师傅的口中,此人可是举世不可多得的奇才,究其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这唐沐的嗜好和那老色鬼是一样一样的。 “敢问兄台大名!”唐沐一抱拳。 “在下楚离!” “楚兄可否赏光一叙?” “唐兄客气!” 陈家酒舍,是一家坐落在胡同深处的小酒馆,酒馆分两层,楼上雅间楼下散座。这里的酒和菜,不论口味还是卖相,都比那个专卖插猪食的仙味楼强了不知多少倍。 “敢问楚兄,可是段大人的故友?”唐沐帮楚离斟满一杯酒,第一个问题便开门见山。 “我不认识段府的人。” “哦?那你为何要救那孩子?” “即便父辈有罪,与孩童何干?莫非唐兄你,是段大人的朋友?” “非也。我跟你一样,也不认识他。” “莫非,那段大人,真的是蒙冤的清官?”此时此刻,楚离忽然想起了那娃娃的话:“我爹是清官,你不能杀我。” 在楚离印象中,从古至今,凡遇忠臣蒙难,半路总会跳出来一个正气凌然的大侠拔刀相助,或许这唐沐跟自己一样,也是路见不平? “是。段广礼,在朝中出了名的清廉。” “唐兄义举,在下佩服!”楚离端起了酒杯下意识的叹了口气,“唉!贪官横行,忠臣蒙难!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你说谁是忠臣?” “当然是那个段大人啊!”楚离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是唐兄你自己说的啊!” “我只说他是清官。”唐沐一笑,“忠臣和清官,楚兄你可要分清!” “愿听赐教!” “楚兄可听说过龙虎舰一事?” 楚离摇头。 “龙虎舰,是朝廷耗费数百万两白银打造的海上巨舰,只可惜,前不久被海贼抢了!” “海贼?”莫名其妙的,楚离又想起了那四个神秘的广南人。 一年前,南海水师两艘刚刚下水不久的二十二门龙虎巨舰在出访南洋时失踪,所有人都以为这两艘船是遭遇了罕见的风暴,因为此舰长愈四十七丈,宽十七仗,九桅十二帆,锚重两千一百斤,两侧各装神火铁炮二十二门,每船备船丁一百五十人、水兵四百人,杂役匠工各七十人,这样的巨舰,一般的风暴是吹不翻的。 之所以叫龙虎舰,不单单与船有关系,也与水师新发明的海战战术有关。龙虎舰在出战时皆为两两成对,每舰均装备一千斤之铁头撞角,若遇敌船,则两船将敌船夹于当中,一次打击可对敌船产生双倍破坏效果,且可让敌船两侧受敌左右难顾;亦可由两船从侧翼向敌船同时发动撞击,两侧同时受创,乃海战之大忌,一击则船骨必毁,修无可修。 此船设计者为造船宗师杨红殿,而这种战术的发明者,则是杨红殿的弟弟、南海水师都督杨红阁。正可谓,打虎亲兄弟。 四个月后,一艘被抢得一粒米都不剩的南洋商船在南中原沿海搁浅,渔民从船上救下了几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南洋客商。 数日后,客商到衙门击鼓鸣冤,声称自己为海贼所劫,整船布匹与中原白银一万五千两行商钱被洗劫一空。 此类状纸,沿海的衙门每年都会接到数十张。衙门里的官员对这些汉话水平比自己都好的南洋奸商早已麻木,但这几个客商的供词,却让向来雷打不动的大老爷差点从椅子上溜到桌子底下。按客商的描述,劫持他们的海贼船,正是前不久莫名失踪的龙虎舰。 一封包涵客商口供的六百里加急文书,从沿海送到了京城,继而龙颜震怒。 龙虎舰被派去南洋,是去扬我国威的,结果被海贼抢了,丢人简直丢到了海外。 此后,朝廷又从南中原沿海收到了不下十份此类口供,水师巨舰掠于海贼的事也便做实了。 古人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赤地千里。皇上若发火,就必须有个发泄的地方,这其中,与巨舰有着直接关系的杨家兄弟便成了出气筒:巨舰设计者大哥杨红殿充军三千里;而弟弟杨红阁革职,去海宁伯封号,交刑部审其渎职,结果查获杨红阁贪污军饷白银三十余万两,斩首,家产查抄,门丁家眷充军三千五百里。 这样一来,事情便闹大了。 三十万两白银是什么概念?整个后宫一年的日用开销只有十万两。四品知府不吃不喝,单凭俸禄要攒一千年。 “莫非,段府受到了牵连?” “正是!圣上深信,区区一个水师都督,不可能贪污那么多银子还能瞒天过海,朝中定有其党羽为其掩罪行便!” “那个党羽,就是段广礼?” “非也,没有党羽。” “唐兄的意思是?” “区区三十万两,哪里用得着党羽?”唐沐一笑,“但圣上说有,就是有!朝中不止一个人盼着段广礼掉脑袋!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莫非清廉,就这么遭恨?”听到这,楚离也是一愣。 若左右都是贪官的话,清官遭排挤是人之常情,但因为人家不贪污,就害死人家全家,未免有点太过歹毒。 “错!他遭恨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册帐本!” “帐本?什么帐本?” “如果三十万两银子就够砍头抄家的话,他的帐本,便足够夷了半个朝廷的九族!”唐沐神色忽然变得神秘。 楚离没说话,全身的衣衫却忽然汗透。自己似乎是无意间卷入了一场,比昨天那个大汉更麻烦一万倍的大风波。 “有人做梦都想毁掉那本帐,有人做梦都想拿到那本帐。而这两种人,都想要段广礼的命!” “你是哪种人?”楚离冷冷的看着唐沐,忽然感觉这个人绝对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我是不希望看见你死的人。” “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把那个孩子带出城而已!” “孩子?”唐沐一笑,“那就是帐本!” 九 世界上,早已没有什么帐本。 只有傻子,才会将那样的帐本留到抄家。 早在抄家前数日,段广礼便烧毁了帐本,而帐本上的内容,都在他儿子的脑袋里。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但这本账,却能救他的儿子。 “有道是,守口如瓶,万事太平!若走漏了风声,今日这桌酒菜,楚兄你可就白吃了!” “那孩子既然那么重要,你怎么就放心交给一个陌生人护送?” “你真的以为,是你在护送他?” “那个孩子会怎么样?” “难道你没看见,接他的是个出家人?” “他会出家?” “天晓得!”唐沐出乎预料的叹了口气,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既然让我守口如瓶,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迟早会知道!”唐沐端起了酒杯,“天底下的好人可不多,还是少死点为妙。” “你觉得我是好人?” “我觉得你是唯一一个,在杏儿的厢房脱光衣服,还能穿着衣服出来的人。”唐沐一笑,话题似乎终于轻松一些了。 “此话怎讲?” “杏儿这姑娘,有个怪癖,就是喜欢帮别人脱光衣服,然后用簪子顶着老二,把人撵出屋,再把衣服从窗户扔到街上。刑部的顾大人,可是试了好几次呢!” “这……这算什么癖好?”楚离哭笑不得,怪不得那老鸨子说她脾气怪,“真若如此刁蛮,那个肥婆岂能容她?” “天底下哪个鸨妈妈,舍得把杏儿那样的姑娘扫地出门?更况且她还是处子之身?”唐沐的表情显得及其怪异,“那个老妖婆,做梦都盼着她能遇到一个钟情的公子,干柴烈火见了红,便可狠狠的敲上一笔!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你!哈哈哈……”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所以说,能收你二百两,她便心满意足了!你若什么都做了,没有两千两,可是无论如何都出不去那胭脂楼的!” “倘若我就是没钱,他一家青楼,能奈我何?” “你知道胭脂楼的靠山是谁吗?” “大官?” “陈公公!” “哪个陈公公?”楚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变轻松的话题,似乎又开始紧张。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陈公公!” 朝中只有一个陈公公,姓陈名方,头衔是“御令青衫营掌印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卫上直卫掌令太监”、“太和殿一等司笔太监”;此人通管大内三十二卫,有代圣批红之权。自本朝开国起,太祖皇帝圣令,凡天下之死罪,须由刑部呈送圣上亲批,而陈方,则是开国以来第一个拥有这项权利的太监,可谓手握生杀大权,而由他掌管的青衫营,则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密探衙门,即便是朝中的一品大员,也要退避三舍。此人权势之大,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丝毫不为过。 京城,真是个险极之地。哪怕往地上吐口唾沫,或许都会因此而卷入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怪不得那老色鬼如此忌惮京城。 “时候不早了,楚兄,可是要回那胭脂楼,去会会杏儿?” “额,这个……”让唐沐这么一说,楚离似乎有些犹豫。 “楚兄不必有所顾及,有我在,那老妖婆绝不敢再讹诈于你!” “好吧!”楚离点了点头。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顿鸿门宴把自己吃得提心吊胆,没准哪天就真去找老色鬼团聚了。不就是两千两银子吗?贵是贵点,总比没机会花好!师兄睡师妹,古往今来,走到哪里可都是天经地义。 十 “你不是说,后会有期吗?”杏儿仍在抚琴,但却不再是那首《君莫离》。 “这不就到期了吗?”楚离叫了一桌酒菜,自斟自饮。 “二百两银子,够你雇一百个琴师。” “但那一百个琴师,可不会脱光了和我抱在一起应付官兵。” “官兵还会来抓你?” “不知道。” “你到底惹了多大的官司?我长这么大,这里从来没来过官兵。” “惹官司的不是我。” “既然不是你,你怕什么?” “我有别的官司。” “你的银票,真是你爹留给你的?” “是我师傅。” “你师傅……叫什么?” “反正不叫吕天麟。” 琴声依旧,杏儿沉默许久,无数次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有爹吗?” “有。” “有爹,是什么感觉?” “问我么?”楚离一笑,“你可真是问对人了。” “怎么?” “我爹很早以前就死了,是师傅收养我。” “那你娘呢?” “比我爹死的还早。我都没见过。” “那你想见她吗?” “昨天晚上你要是没管我,或许现在已经见到了。” “你跑到这里,只为躲官兵?” “上次是,但这次不是。” “这次你想干嘛?” 轮到楚离沉默了。没想到话题拐来怪去,会拐到这里。说是来听琴的?鬼都不信。 总不能说这次是专程来睡你的吧? “你说,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都一个样?”杏儿隐隐一笑,似乎猜到了楚离的龌龊心思。 “至少我师傅和唐沐是一个样。”楚离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师傅这两个字,本是自己极力回避的话题,一时嘴快,竟然自投罗网。 “你师傅都教你些什么?” “除了睡女人,什么都教。” “他也和唐公子一样讨女人喜欢?” “他兜里的银子讨女人喜欢而已。他的脸被火烧过,胆子比你小的女人,看一眼就会吓死。” “你觉得我胆子很大?” “我觉得你敢把刑部的顾大人扒光了撵出屋。” “是唐公子告诉你的?” “那个顾大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大官?” “我在问,是不是唐沐告诉你的!” “是又怎么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你嫌那个顾大人恶心?” “就是唐公子让我这么做的。” “为什么?”楚离一愣,这个唐沐,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既然撺掇杏儿羞辱那个顾大人,又为什么故意怂恿自己来找杏儿,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个人做事,从来没有为什么。” “你跟他很熟?” “这里的姐妹,跟他都很熟。” “他把所有人都睡了?” “至少没睡我。” “还有昨天那个心疼你的老妖婆。” 噗嗤一声,杏儿难得又笑。 “他指名让你羞辱那个顾大人?” “他让我羞辱所有人。” “我不算所有人?” 杏儿再次沉默,但琴声却并未停顿。 “这小子,活的真是潇洒!”楚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羡慕他?”杏儿再次开口。 “应该是他羡慕我好吧?”楚离道,“昨晚如果换做是他,你会不会帮忙?” “会。”杏儿都没犹豫。 “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下?” “我若是骗你,你就高兴了?” “我喝的有点多,先睡了。”楚离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站起来!”琴声戛止。 “为……为什么?” “把衣服脱了!” “哎……?”楚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刻不离的盯着杏儿头上的簪子,还好,她把簪子放到梳妆台上了。 莫非,又要跟昨天一样,两个人光着身子睡上一夜谁也不碰谁? 十一 唐沐,并非像楚离想的那么潇洒。楚离在杏儿厢房喝酒的时候,唐沐也在喝酒,只不过是与一个男人。一个只有一只眼的男人。 “唐公子,我听说,你见了齐王?” “是齐王见了我。”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就是,你最好把那个全家都活腻了的告密小人给我揪出来!” “哈哈哈哈……唐公子,稍安勿躁,殿下派我来找你,可不是兴师问罪的。” “那你来干什么?” “如今殿下的处境,你不是不知道!干什么,还用我说吗?” “段广礼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如何?” “殿下要的,可不是段广礼的脑袋!他想要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帐本已经被他烧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与唐沐对视良久,独眼男子终于开口,“真是可惜呀,殿下还以为,你是他的人!” “谁能把我娘放出来,我就是谁的人。”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待到殿下荣登大宝,下旨放了你娘,不会比下旨杀了她多费笔墨。唐公子,你可要三思!” 荣登大宝? 没错,就是即位做皇帝的那个荣登大宝。 当今天子前后育有六子,其中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因与嫔妃通奸被贬为庶人,其母妃亦被打入冷宫;三皇子在生产时母子双亡,四皇子生而痴呆,十七八岁还在穿肚兜玩泥巴;而五皇子,也就是独眼男子口中的殿下,正是当今的太子。 不得不说的是,五皇子之后,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六皇子,除了晚生了一个月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你在威胁我?” “我这是在提醒你!你觉得六殿下有齐王撑腰,这太子之位,便能十拿九稳?你可不要忘了,当年圣上亲征外疆,徐国公单骑救主有匡扶社稷之功,陛下,可是个念旧的人呢!” 唐沐沉默了。 就算这是威胁,他也只有乖乖的被威胁。因为这是一场豪赌,而赌注,就是自己母亲的性命。 徐国公是谁? 姓徐、名杰、字同英,开国功臣徐德之后,因承袭祖上“定国公”之爵位,故称徐国公。二十年前,当今圣上刚刚即位,时逢鞑靼骑兵作乱边关,在一些少壮派文官的挑唆下,这位年轻气盛的新皇帝,竟不顾一众老臣的反对,毅然决定御驾亲征,结果在行军途中误入蛮敌的埋伏圈,幸亏这徐国公勇冠三军单骑救驾,才得以脱险。事后为褒其忠勇,皇上干脆娶了他的女儿。 徐国公的女儿名曰徐翠儿,虽相貌平平却颇得宠幸,仅用一年时间便爬上了贵妃的位子,正执二皇子遭贬之际又为皇上生了个儿子,可谓是功在国本,这个孩子也便顺理成章的当上了太子。 皇上是否念旧,谁也不知道。但那徐家父女历来受宠,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太子虽遭群臣弹劾,但最终做主的人还是皇上。更况且遭群臣弹劾还能顺利即位的先例,在本朝也不是没有,当今圣上,即位之前就曾遭到过潮水般的弹劾。 弹劾太子,对于任何一个大臣而言,都是一场以全家性命为筹码的豪赌。因为一旦弹劾失败,等到太子即位,举家充军都是最轻的报复。有介于此,作为太子而言,一旦遭到弹劾,尤其是群臣弹劾,这种弹劾便会永无休止的持续下去,直到被废或即位。 “十万两。”唐沐抬起头,又与独眼男子对上了眼神。 “口气不小,你觉得你娘值这个价?” “这件事,与我娘无关。” “好吧,我听听你想拿这十万两干点什么!” “刘此亮、曲由贞。”唐沐面无表情的说出了两个名字。 这两个人是谁? 刘此亮,字定先,吏科都给事中,七品。曲由贞,字善逐,兵科左给事中,从七品。两个人的职位捆在一起,不如被杏儿用簪子顶过老二的顾大人官大。虽然官不大,但在此次弹劾太子的大潮中,此二人起到的作用却极为关键。朝野之上,素有“东廉党”与“竹党”两大朋党,二人都是东廉党人,其中曲由贞号称“曲棺材”,原因是因为此人在家中摆了一口棺材,以示“死谏”之决心;而刘此亮则更夸张,一把年纪干脆连妻室都没有,可谓是摆出了“不惧夷族”的架势,正因如此,二人也便成了东廉党的核心人物。 太子因何遭弹劾?都是党争惹得祸。 东廉党也叫左党。自前朝起,百官上朝便以“文左武右”的站次分布天子两侧,左党这个别称,正源与此。此朋党最早起源于一些言官的“朝下会”,也就是言官们散朝后议论朝政的集会,后来逐渐发展成朋党,所谓言官,是太祖立国时所设置的监察官员,责任是“直言朝堂不正、揭举百官不忠”,也就是专门负责揭发检举的官员,品级不高,但在朝野之中的影响力却很大;而竹党,自然就是站在右边的武官们。武官们本没心思搞什么党争,之所以结党,完全就是被左党逼的,若不结党抗争,便会被那群只会打嘴仗的无赖文人无休无止的弹劾直至一个不剩。 徐国公是竹党的台柱人物,而当今太子是徐国公的外孙,自然会被插上竹党的标签,若由此人承袭大统,左党必遭打压,有介于此,这群无赖文官便调转炮口,由弹劾普通武官升格为直接弹劾太子。 前面说过,弹劾太子,是豪赌。即便左党人再多、嘴上功夫再好,若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柄,也绝不会轻易开炮。 太子的把柄是什么? 最初只是想取个媳妇而已。 娶媳妇,为何会遭弹劾? 媳妇的身份,太特殊了。 中原大地不同蛮族,从古至今都讲求个门当户对。古往今来,太子妃的身份无外乎大臣家的千金或别国合亲而来的公主,如无意外,这就是未来的国母皇娘,门户出身马虎不得。而当今太子想娶的人,却是个大街上随便拐来的野丫头,且其父还是个南洋商人。 南洋,还是商人。 太祖高皇帝有训:民分四等,士农工商也。在本朝而言,商人最为卑贱,况且还是个南洋商人,可谓是集天下卑贱之大成,他的女儿,有幸嫁给一个马夫都算是祖上蒙阴,如今却要嫁给太子。 此事传出,百官哗然,劝谏的奏疏有如雪片般飞入朝堂,圣上也很无辜,因为自己跟百官一样,事前对此一无所知,觉得只是太子年幼无知,大臣们小题大做而已,一时并未在意;而左党的口径把控的也很准,只是劝谏,并非弹劾。谁都有年少莽撞的时候,若为此弹劾,一旦太子改变主意不娶了,把柄也就没了。把柄虽然没了,仇可结下了。为了一个村姑赌上身家性命,不值。 本以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连太子自己都这么觉得。但那个民女,却有了身孕。 就在前不久,有人在城外一处竹林中发现了此女一家五口的尸体,其中那个差点嫁给太子的姑娘则被开膛破肚,硬是把未出生的孩子连同内脏一并摘走,手段之残忍可谓举世罕见,此案一出,朝野震撼,而犯罪现场的一切证据线索,都不约而同的将嫌疑指向了太子。 鬼都知道,这绝不是太子干的。 太子若想让一家人凭空消失,还能有人找得到尸体? 但左党的人可不管那套,之前的劝谏,借由此案直接变成了弹劾。 “十万就十万!”听到这两个名字,独眼男子几乎是未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十二 “你是第一次?”杏儿娇羞道。 “难道你不是?” “你可真笨。” “彼此彼此。” 夜近五更,但楚离却毫无睡意。 师兄终于天经地义的睡了师妹,而且比想象的顺利得多,何止是顺利?简直就是一气呵成。杏儿竟然那么主动,而且并没用那可怕的簪子把自己变成太监。 真是像做梦一样啊!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飞贼,竟然能从唐沐那个淫贼的虎口之中抢到杏儿这样的仙女。究竟是命中注定的福气,还是挂在老色鬼床头那阙没头没尾的词,拨动了杏儿的心弦? 天色渐渐亮起,杏儿枕着楚离的胳膊睡得正熟。为了不惊醒怀中这人间仙子,楚离放任自己的胳膊麻得一丝感觉都没有,也没忍心动过哪怕一下。 盯着熟睡的杏儿,楚离喜欢的不知如何是好。能生得如此俊俏的闺女,那老色鬼在毁容之前,想必也是唐沐那样的白面小生吧?还是那个问题,究竟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官司,能让人做出如此牺牲?如果换做是自己,毁掉如此一张俊脸,倒真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杏儿也醒了,刚刚睁开眼,便与楚离对上了眼神。 “你没睡?”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是不是该娶了你。” “如果我不想嫁呢?” “那我就天天来烦你。” “你可真不会讨女孩子开心。” “你要怎样才开心?” “见到我爹,我就开心了。” 又回到了那个楚离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如果自己是杏儿,见到那个老色鬼,恐怕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更何况,见不到了。 就在楚离沉默的时候,敲门声响起,轻柔且缓慢,就好比是端酒送菜的丫鬟在怯生生的应付差事。 打开门,果不其然,又是那个心疼闺女的肥婆,让楚离意想不到的是,此次这个肥婆可是一脸的暗笑,绝没有一丝讹钱的架势。 “妈妈有什么事?”楚离披着衣服挡在门口,并没有让老鸨子进屋的意思。 “哟,我的大公子呀,我可得恭喜你!”这老女人不停的搔首弄姿,让人甚是反胃,“我家杏儿能与公子你这样的人共度良宵,可真是她前生修来的福分!” “妈妈过奖,小生仅一介凡夫走卒,能遇到杏儿姑娘,该是我的福分才对!”楚离递上事先准备好的银票:两千两。这是从唐沐那里听来的行情,倘若不够,怀里留了一千两应急。 “公子哪里的话呀……”肥婆接过银票看都没看便揣进了怀里,脸上的媚笑更灿烂了,“公子呀,唐公子就在楼下的雅号等你,等公子你完了事,可千万别忘了去跟唐公子照上一面,免得让我这个老太婆不好交代……” 又是唐沐。 这个人是瘟神么? “敢问妈妈,唐公子可说过找我有什么事?” “唐公子可是办大事的人,公子你还是去见他一面的好!”肥婆一阵媚笑,竟然主动带上了房门。 与想象中的一样,唐沐在楼下的包间里,正被一群漂亮姑娘前呼后拥,单从场面上看,绝不象是有什么正经事的样子。 “楚兄,昨夜战果如何?” “唐兄你就不要再取笑于我了!”楚离脸一红,坐在了唐沐对面。 “你们先下去吧,我和这位公子有事商议……”唐沐皮笑肉不笑的从袖筒中抽出一张银票塞到了一个姑娘的****之中。 “不知唐兄找我,有何贵干?” “我听说,你又给了那老妖婆两千两?”姑娘们刚一走,唐沐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什么叫,又?” “我已经给过她三千两,这就叫‘又’!” “唐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让刚才那些姑娘,好生嫉妒呢!” “恕在下直言,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不知唐兄为何要替我付账?” “实不相瞒,我想请你帮个忙!”唐沐似乎不喜欢兜圈子。 “我为什么要给你帮忙?” “因为你缺一个信得过的朋友!” “你觉得我会信你?” “是我信你!” “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在两个人的家里,各藏两万两银子!一定要藏在连他们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爱莫能助。” “你还没问是谁!” “不管是谁,你都找错人了。”楚离不傻。往别人家里藏银子这种事,老色鬼当年也做过,但被藏钱的人家多是家里揭不开锅的穷人,藏银的数量也仅仅是一两二两。往别人家里藏两万两银子,傻子都知道是什么目的。 “你觉得这是坏事?” “你觉得是好事?” “不单单是好事。而且是天大的好事。”唐沐一脸严肃,似乎不象是说笑。 “那二人若是贪官,又何必藏银栽赃?” “我说过,清官和忠臣是两回事,莫非楚兄你,还是不明白?” “奸臣还是忠臣,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觉得,什么与你有关系?” “杏儿!”楚离想都没想。 “带上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玩乐一生?” “有何不妥?” “也罢!”唐沐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摊在了桌子上,单手推到了楚离跟前。 “你觉得我缺钱?”楚离用余光瞟了一眼银票,心中顿时一惊:五万两。老色鬼留给自己的银票,零打碎敲都加在一起,三万两不到。 “这是给杏儿赎身的钱!”唐沐满脸的惋惜,“那姑娘,可没少给我帮忙呢!” 一时间,楚离有点发懵。 难道给杏儿赎身,竟要这么多银子?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信我?”楚离并没接过银票,但也没转身离开,而是抛出了一个被错过的问题。 十三 “因为你拿着‘铁砂剑’!”唐沐一笑。 “你认得那把剑?” “我爹告诉我,用这把剑的人,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你爹?” 唐沐的父亲叫唐林,江湖上还有个绰号——玉扇书生。 听绰号便不难猜想,这个人也是个万人迷的美男子,不但迷倒了青楼的姑娘,更是迷倒了先帝爷的宝贝闺女——湘云公主。 没错,唐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扇书生,曾经当过驸马。 为什么是“曾经”? 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不久,便把自己的亲姐姐湘云公主贬为了庶人,既然媳妇不再是公主了,丈夫自然也就不再是驸马。这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腥风血雨,不用费脑子也能猜到一二。至于这对夫妇后来怎么样了,没人知道,更没人在意。大家只知道,他们有一个儿子叫唐沐,和他爹一样俊俏挺拔,也和他爹一样爱逛青楼。 莫非,老色鬼与唐林是故友? 对这一点楚离并不怀疑。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爱逛青楼的人与另一个爱逛青楼的人是好朋友,并不是什么值得怀疑的事。 “父辈的事,我不大知道,也不想知道。”唐沐道,“我不知道那把剑曾经属于谁,但既然你拿着那把剑,我便想试试我爹说的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上次见面,没听你提起?” “因为那还没到要你帮忙的时候。” “这把剑是我师傅留给我的。” “这么说你答应帮我了?” “那可不一定,”楚离也是无奈一笑,“他可没说要我一定帮谁。” “你大可以不帮我,然后让这个天下变本加厉的乱下去。” “往清官家里藏银子,就是帮天下?” “是帮太子。帮了太子,就是帮天下。” “太子?” “现在,每天都会有一群东廉党的无赖上疏弹劾太子!即便在退朝之后,乾清宫外,也会有一群贼臣跪到天黑,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一旦陛下妥协,另立太子,这个国家可就彻底完蛋了!” “东廉党?”楚离一愣。关于党争,之前也听师傅说过,但并没有具体的概念,之前一直觉得所谓的党争,就是不同派系的大臣在皇上跟前打打嘴仗,最后皇上出面打打圆场就算万事大吉,没想到这所谓的党争,竟会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他们……为何要弹劾太子?” “前不久,京城出了一桩凶案,一家五****尸荒野!” “这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其中一个姑娘,怀了太子的骨肉呢!”唐沐轻蔑道,“凶案所有物证,都指向太子!” “你是说,太子被人陷害了?”楚离一愣,“谁有这么大胆子?” “当然是比太子更想当太子的人!”唐沐道,“太子是徐国公的外孙,他若承袭大统,东廉党必遭打压,那群无赖早就有意弹劾太子,正好借这个机会群起攻之!” “所以说你要陷害其中闹的最凶的人?” “正是。” “我觉得,你把睡女人一半的心思拿出来,都能想出比这更高明的计策。” “他们陷害太子的办法,一样不高明!” “你不是有段广礼的帐本吗?” “就像你说的,那两个人都是清官,帐本上偏偏没有他们的名字!”唐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靠抓别人的把柄为生的人,自己绝不会留下把柄。” “皇帝由谁来当,好像不那么重要。”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够你掉几次脑袋?” “难道你要我去做的事,不用掉脑袋?”楚离一笑,“藏完银子,然后呢?” “然后继续去睡你的杏儿。”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怎么知道,事成之后,会不会有人把我和杏儿一起戳死在床上?” “我早说过,不想让天底下的好人死的太多。” 十四 深夜的京城,好似一潭死水般寂静。 趴在房顶之上,楚离忽然间很后悔给唐沐帮忙。他感觉师傅的悲剧似乎正在自己身上重演,师傅与唐林,自己与唐沐,这明明就是一幕残忍的轮回。陷害朝廷命官,这个罪名已经足够逼一个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改头换面了。 对了,还有那个玉扇书生,也就是唐沐的爹,师傅曾经提起过这个人,但是次数很少,少到自己压根想不起来师傅何时提过,只是脑海中隐约有一丝印象而已。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莫非跟师傅一个下场,被迫毁容改名隐居他乡?甚至说,连毁容隐居的日子也已经没福消受了?真若如此,为什么他儿子会活得如此风光? 那小子又有什么能耐来保证自己和杏儿的安危? 他的靠山是谁? 既然他如此神通广大,这件事又为什么非要找自己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毛贼去做? 难道真像他所说的,是因为自己拿着师傅的剑? 不知不觉,夜色已近四更,但下面院中,仍有一个房间灯火通明。按照唐沐提供的地图,这间房是刘府的书房。 没错,刘府。 吏科都给事中刘此亮的家。 只要有灯亮着,就说明有人没睡。只要有人没睡,就不能动手。这是师傅传授过的铁一般的规矩。五更天便是早朝,眼下留给自己行动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时辰,那个老不死的,为何如此能熬?难道他不用睡觉? 好不容易,一个瘦高个的半大老头端着油灯开门出屋直奔厢房,不一会的功夫,火烛熄灭,整个刘府终于与那死水一般的浑暗融为了一体。 银票要藏在一个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因为即便是栽赃,官兵也要隔上几天再上门搜查,在这几天之中,要保证银票不被他自己找到。说实话,这个要求,着实把楚离难住了。 这所谓的刘府,根本就不能叫“府”,这套宅子就算放到乡下,都算不上体面,让人很难相信这里面竟然住着个当官的。除了一进门的影壁墙之外,内宅只有三间房,正北是厢房,而东西两侧分别是书房和厨房。在厨房转了一圈发现根本没有藏银票的条件之后,楚离只得摸进了那间刚刚还灯火通明的书房。 不愧是清官的书房,除了书,还是书。 把银票夹在书里是个不错的主意,最保险的方法便是找几本蒙尘最多的冷僻书,然后把手头这几张新旧不一的银票分散着塞进去,之后便只能求老天保佑这个夜猫子清官不要心血来潮逐本翻阅。一旦被发现一张,可就全露馅了。 用随身的黑布罩住窗户,楚离打开了火折子。咦?书案上,这厚厚一摞,是什么? 奏疏。 莫非这老不死的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写奏疏? 这么多的奏疏,难道都是为了弹劾太子? 当然不是。 带着一丝好奇,楚离随便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随便扯了一本,翻开之后一下子便呆住了。这份奏疏要弹劾的并不是太子,而是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使、辽远总督严龙灿。弹劾的理由是严龙灿在总督辽远军务期间克扣军饷贪污军费,导致戍边大军军纪废弛,此外还娶鞑靼公主之侍女为妾,有里通外敌之嫌,奏疏落款的时间,竟然是十天之后。 对于朝中的官员,楚离知道的并不多,例如之前那个记账本的段广礼和眼下这个刘府的主人刘此亮,皆是闻所未闻。 但奏疏上这位严龙灿,楚离却再熟悉不过,因为一直以来他和师傅住的那个边城小县就在辽远,严龙灿的辖区之内。 对于这个人,楚离是有一定耳闻的,确实贪财,时常克扣军饷,只要是当兵的就没有不骂他的,也确实是个色鬼,最高纪录曾经一年之内连娶三房,但楚离明白,这个人,贪不贪色不色都放在一边,却绝对不能下台。自己跟师傅混迹在辽远的十年间,前后换过三任镇边总督,唯独这个严龙灿在任期间东虏人不敢进犯,边城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一旦此人被弹劾,朝廷若换上一个酒囊饭袋去镇边,至少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个小县肯定遭殃,那些熟悉的面孔,说不定哪天便会沦于东虏人的铁蹄,例如那个只认钱不认人的李捕头,虽然自己每天做梦都在盼着他能早点死,但却不希望他死在敌兵的刀下。 再扯出一封,还是弹劾,对象依然不是太子,而是广南都司佥事徐文正,仍然是个楚离听说过的人,弹劾的理由是蓄意放走海贼,有通贼之嫌;且向朝廷隐瞒其父死讯,逃避丁忧,不忠不孝。 还是那句话,朝中官员,楚离听说过的,掰着手指头都数的过来,而在这奏疏中随便抽了两封竟然都听说过,这让楚离心中不禁暗自盘算:那个严龙灿还好,至少在老百姓口中名声一般,而眼下这个徐文正,却是全国闻名的海防名将,连自己这个旱鸭子飞贼都如雷贯耳,广南离京城数千里之遥,这个刘此亮竟用逃避丁忧这种匪夷所思的罪名弹劾一个千里之外的武将,到底按的什么心?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党争? 继续往后看,仍旧没提太子的事,仍旧是弹劾。这封奏疏的主角叫鲁祥,广北参将,总算是见到个生疏的名字,但弹劾的理由却让楚离越发的哭笑不得:此人是小妾所生,没资格子承父业。 揭短,竟然揭到了上一辈。 再往后翻,始终没见太子,始终还是弹劾。 这个姓刘的,一天到晚就不能跟皇上说点正经事? 合上奏疏,楚离干脆把准备好的银票原封不动的揣回了怀中,之后灭了火折子摘下黑布,一道黑影翻出了刘府。 待楚离回到胭脂楼,已近午时。 “藏好了?”见楚离归来,唐沐向上次一样打发走了身边的姑娘。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的计策简直愚蠢透顶。” “对付聪明人,有时就要用点蠢办法。” “你觉得他聪明?” “你觉得他蠢?” “至少你很蠢。”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呵呵……哈哈哈哈哈……”许久,唐沐竟然开始偷笑,继而哈哈大笑。或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骂自己蠢,“我倒想听听聪明人的办法。” “陆平。”楚离道出了一个名字。 陆平是谁? 江湖人称“小东坡”,听绰号便知道此人也是个舞文弄墨的角色。虽说绰号中有个“小”字,但其人可并不“小”,非但不小,甚至可以说是风烛残年。在楚离的印象中,老色鬼还是中年壮汉的时候,此人便已是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了。除了像大部分文人一样喜欢吟诗作对之外,陆平还有一个看家本事,便是仿造篆刻临摹笔迹。当年老色鬼伪造过的衙门文书官府印信,几乎都是出自此人之手,从字到印,几近乱真。 “我就坐在你对面,你却想找那个糟老头子?你想写什么?” “一封信。” “谁的信?” “刘此亮。” “写给谁?” “那个比太子更想当太子的人。” “好大的胆子!”唐沐微微一笑放松开来,身子往后一仰靠向了椅背,将两只脚搭到了桌子上。 十五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太和殿上,一切都跟往常一样,而一切却又与往常不一样。皇上半眯着眼睛,用垂死般的眼神盯着下面的文武百官,眼角眉梢却隐隐的藏着一股暗笑。 没错,就是暗笑。 不管是明笑还是暗笑,皇上都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尤其是最近。 一群口口声声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例举一万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求自己废掉最喜欢的儿子,这让几乎他忘了什么是笑。 那他为什么会暗笑? 早在朝会之前,一个消息便已传遍朝野,说刘此亮经常用早膳的羊汤馆今天没开张,原因是这家店煮了十几年的老汤锅里忽然多了一只死老鼠。 正当刘此亮打算空着肚子上朝的时候,迎面凑巧来了一个卖热烧饼的小贩,刘此亮便买了两个烧饼充饥,结果一口咬下去才发现烧饼中间竟然是夹馅的,且不是普通的馅,而是一种不知名的染料,不但滴到了朝服上,更是染红了满嘴的牙齿,整个人好似茹毛饮血的野兽一般,最要命的是,这颜色染得异常牢固,无论如何都漱之不去。 读书人,好颜面。 虽说明知是有人蓄意捉弄,但刘此亮却并未报官,而是差了个轿夫到朝房送信说自己病了。民不举,官不究。按理说戏弄朝廷命官是重罪,但既然受害者自己都不想声张,那就当他是真病了吧。这才是皇上暗笑的原因。 “皇上驾到!!!” 傍晚时分,以刘府为中心,方圆一里的范围已被内卫净街,皇上来了。 真是莫大的荣幸啊,陛下上一次亲自探望臣子,还是三年前的事,且探望的对象是自家的国丈徐国公。作为一个七品芝麻官,刘此亮本该受宠若惊,但此时的刘此亮却无论如何都惊不起来,甚至开始在心中暗骂这个昏君怎会如此落井下石乘人之危。 鬼都知道,皇上的真正目的,只是想亲眼见识一下刘爱卿的血盆大口而已。 翻开史书,多数天子都是亲小人远贤臣的货色,鲜有例外。因为写史书的人本身就有一个误会,觉得只有敢于反对皇帝的人,才是贤臣。 刘此亮便是这类“贤臣”,他深信,只要敢于同皇上作对,全天下都会站在自己一边,皇上若因此惩治自己,便会失誉于天下。 所以,不见。 理由是此疾易染他人,唯恐把病传染给皇上。 “传太医!!”皇上可是有备而来,特意带上了太医,防的就是这招。 还没等太医推门进屋,刘此亮便主动打开了房门,紧低着头扑通跪倒,闭口不言。 “刘爱卿,你不是病了吗?” 但见刘此亮俯身叩头,仍未言语。 “大胆刘此亮!皇上在问你话,你哑巴了吗??”没等皇上再问,身边的太监便开始兴师问罪,装病欺君也便罢了,如今当着皇上的面,竟还敢装聋作哑不回圣问,简直是罪不可赦。 “哼!就算我哑巴了,也轮不到尔等来问!”听到太监质问自己,刘此亮猛的抬起了头,眼中充满了愤怒与鄙夷。要说这刘此亮向来瞧不起太监,如今竟被一个太监如此责问,岂能隐忍? 噗嗤一声,皇上实在是没忍住笑。有幸见识刘此亮如此形象,果真不虚此行。 不单单皇上没忍住,刚刚还义正言辞的太监,此刻也没忍住。 周围的内卫,统统没忍住。 看着太监与周围内卫强忍嘻笑的样子,刘此亮气得浑身哆嗦,扑通一下竟然瘫倒在了地上。 “来人,扶刘爱卿回房歇息,朕今日不曾来此,你们也不曾见过刘爱卿,都听见了吗?”皇上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脸的严肃。 又是早朝。 仅仅隔了一天,竟然再没一个人上疏弹劾太子。 为什么?端坐金銮殿之上,皇上百思不得其解。 昨天与今天到底有什么不同?难道仅仅是因为刘此亮死了? 刘此亮死了? 不但是死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死了。被装进棺材的时候,仍旧是一嘴红牙。 皇上也很过意不去,甚至有那么一丝的后悔,但谁又能想到此人竟会如此刚烈?仅仅是被皇上见到了染红的牙齿,便会羞而自尽? 再者,为什么他死了,就没人弹劾太子了?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阴谋? 皇上想不通。 不光是皇上想不通,就连下面的大臣,一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刘大人死了,就要停止弹劾太子? 这话要从昨夜说起。 三更前后,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偷偷摸摸的将一封信送到了齐王府,信上只写了五个字:皇上知道了。字迹是刘此亮的,除此之外没有落款,没有印信,什么都没有。 见信后,齐王连轿子都顾不得坐了,连夜快马加鞭直奔刘府,却发现刘此亮已经吊死在了自家书房,尸体解下来已然僵硬。 之后便发生了早朝的一幕:太子安全了。 刘此亮死了,左党的另一魁首,曲由贞曲大人,赶在早朝之前便告知所有左党同僚:即刻停止弹劾太子。没有原因,没有解释。 十六 皇上知道了。 在齐王眼里,这就是刘此亮的绝笔。皇上下午去过他家,之后他写下这五个字便悬梁自尽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每当想起把刘此亮从房梁上解下来的一幕,齐王都会生出一阵莫名的心悸,甚至在家中备好了毒药,随时准备追随刘此亮而去。 好在皇上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字是刘此亮的字,但写字的人,却是唐沐。 常言说得好:富贵险中求。你若敢冒险,必定就会有人比你更敢冒险。 陈家酒舍,二楼雅座。楚离、唐沐。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三天前。 “你怎么知道,皇上一定会去他家?” “如果皇上器重太子,便一定会去!”楚离端起酒杯冷冷一笑,“如果他没去,咱们便不必折腾了,太子迟早会被废掉。” “此话怎讲?” “人之常情。”楚离道,“如果有人处处和我作对,我会很乐意看他出丑。” “妙,实在是妙!”唐沐点了点头,继而将一张银票推给楚离,还是之前那张,五万两。 “我好像替你省了四万两。” “你好像少收拾了一个人。” “你就这么对待你信的人?” “我早说过,这是给杏儿赎身的钱。” “那我的呢?” “我信的人,从来不向我要钱。” “你好像不缺钱。”楚离冷笑道。 “我若不缺钱,姑娘们可就该缺钱了。” “你要钱就为干那个用?” “我做这件事,本就不是为钱。”唐沐皱了皱眉,“但若没钱,我也不会出手。” “千万别再说你是为了天下,我会笑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下。杏儿是你的天下;而我,也有我的天下。” “敢问,世间的文人,是否都是无赖?”楚离不紧不慢的收起了银票。 “至少有一个不是。” “哦?那我倒很想认识一下。” “你很快就会认识的。” “替杏儿谢过,后会无期!”楚离起身离席。 “我觉得你会回来找我。” “除非你给我的银票是假的。” “除非你不想认识那个不是无赖的文人!”楚离推门出屋,唐沐头都没回。 揣着杏儿的赎身钱,楚离如沐春风,然而这阵春风仅仅从陈家酒舍坚持到了胭脂楼便告烟消雾散。 听说楚离要替杏儿赎身,那肥婆惺惺作态的想了又想算了又算,之后两只手一共伸出六根手指:十五万两。帐是这么算的:把杏儿从小养到大,五万两;如今杏儿刚满十八岁,刚刚破身至少还能接十年的客,每年至少赚一万,加在一起一共十五万两,一文钱都不能少。 老色鬼的遗产外加唐沐的五万两,一半不到。 “养一个姑娘怎么可能用得了五万两!!!”还是陈家酒舍,楚离一只手紧紧的攥着剑柄,气得咬牙切齿,“姓唐的你这个骗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五万两够给她赎身?”唐沐倒是不紧不慢,“她昨天一天就给那个老妖婆赚了五千两,这样的摇钱树,怎么可能五万两就卖?” “我还要十万两!”楚离恶狠狠道。 “那可不是小数!”唐沐冷笑道。 “曲由贞!”楚离继续道。 “这样吧,我去把杏儿赎出来,你欠我一个曲由贞,如何?” “可以!” 在楚离的怒视下,唐沐不紧不慢的又喝了会儿酒,直到把桌上的菜吃的差不多了,这才一步三摇的来到了胭脂楼。 跟老鸨子一番耳语之后,杏儿自由了。但楚离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唐沐从楚离手中接过那五万两银票直接递塞了老鸨子。其实就是五万两,一两都没多给。 “你耍我!”楚离怒目道。 “何以见得?”唐沐倒是不以为然。 “你是不是跟那老妖精串通好了?” “我跟这里所有姑娘都串通好了,唯独跟她没有!” “那你刚才在跟她嘀咕什么?” “当然是讲价啦!敢问楚兄,难道你买东西,从不讲价?呵呵呵……”唐沐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着搂过一位姑娘进了雅号。 “你为什么要替我赎身?”躺在楚离的怀里,杏儿百般娇羞。 “因为我觉得你爹不会来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他。” “为什么?” “一个男人,如果连妻女都可以不顾,一定有他的理由。” “你觉得会是什么理由?” “江湖。”杏儿沉思片刻,吐出这么两个字。 “江湖,只是那些伪君子的遮羞布而已。” “你觉得他是伪君子?” “我觉得他根本不在江湖。” “不在江湖,又会在哪?” “哪都不在。”楚离紧紧的抱住了杏儿,“就像我一样。” 就这么紧紧的抱着,不知不觉,又是一夜。 十七 三天后,两架德震镖局的大马车停在了胭脂楼后院门口。大件小件的行李,被几个民夫一趟一趟的搬出院门。 “你要走了?”楚离坐在车老板的位置,而唐沐就坐在楚离的旁边。 “嗯。” “去哪?” “山阴。” “那地方有什么好?”唐沐轻蔑道。 “我还以为读书人都喜欢那里。” “我不觉得你是读书人。” “我师傅是。”楚离一笑,“他说山阴可是好地方,风调雨顺,还有天下最好的花雕。” “你还欠我东西呢。” “随时可以还。” “这个送给你。”唐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路引,看纸张质地,与楚离来时用的那张可不大一样,打开路引,上面是两个人的名字:楚离、吕杏儿;再往下看,竟然盖着刑部的大印。 “你这算是良心发现吗?”楚离似乎并不领情。 “我可不想欠账的人,还没还账就被衙门拿了去。”唐沐笑道,“这是刑部开出来的官引,去哪都行,没人敢拦。” “好像只有官差才能用这个?”拿着路引,楚离眉头紧皱,“万一被识破,岂不是死得更惨?” “倘若你能被那些土包子识破,我也就不指望你还账了……”唐沐一笑,翻身跳下车,打开折扇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胭脂楼。 不得不说,唐沐给的路引,实在好用。沿路所有盘查的哨卡一见路引,连名字都不问直接放行。 浙北山阴府。 在城中逛了几天,楚离相中了城北的一处小院。三进三出,三间正房六间厢房两间柴房,还有祠堂和一个小花园,一共才两千两银子。 祠堂,是供奉先人的地方,站在祠堂之中,楚离不住的发呆,最后决定摆上老爹和师傅两个人的牌位。 “楚莫,是你爹的名字?”自从来到山阴,杏儿的心情显然不错。 “是我师傅。” “你师傅……死了?”杏儿的好心情,似乎一瞬间就没有了。 “嗯。” “怎么死的?” “病死。” “那……孙乙是谁?” “我爹。” “你怎么不随你爹的姓?” “因为那个人很麻烦。” “麻烦?” “他曾经被一群刺客追杀,后来师傅救了我,怕刺客再找上门来,就给我改了名字。” “那些刺客,为什么追杀你爹?” “天知道。”楚离继续书写牌位,“你娘叫什么?” “你想……把我娘,也供在这里?”杏儿一愣。 “是啊。” “谢谢你……” “有什么可谢的?”楚离一愣,“你娘我也要叫娘。我都不知道我娘叫什么,当然要供你娘。” “你还没娶我呢。” “明天我去找个算卦先生,选个日子就娶你过门。” “我娘若是活着,一定会喜欢你。” “我娘若活着,也会喜欢我。”楚离一笑,“她叫什么?” “陈昭月。” “好名字!”楚离将牌位用金沙墨写好,摆在了供桌上,“娘子想吃什么?相公我今天给你露两手!” “你会做饭?” “是啊!不单单会做饭,我连缝衣服都会呢!我师傅什么都不管,都要我来做!” “好啊!你炒最拿手的菜给我吃!” 一桌菜,楚离吃了一口,杏儿吃了一口,之后两个人出门找了一家酒楼,把酒对饮直到打烊。 “你师傅真的会吃你做的菜?”酒过三巡,杏儿微醺。 “真的吃过!”楚离点头。 “咱们,还是请一个厨娘吧!” 十八 婚期定在下月二十二,跟太子的婚期是同一个日子。看来算命先生们用的都是同一本黄历。 连日来打家具、做衣服,楚离也是忙的不可开交。这一天,楚离备好了红纸笔墨,准备在院里把喜字写好,未曾想刚刚写好一副,门外便传来一阵叩门声。 打开院门,但见一俊俏男子立于门外,身后还有一架马车,车后跟了四个夜叉般横眉立目的男子,单看站立的姿势便知是高手中的高手。 “敢问兄台,可是楚离楚少侠?”门外男子抱拳道。 “正是在下。”楚离不停的打量来者,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紫缎长衫,看打扮是个文人,“兄台有何贵干?” “哦!那就是这里了!”来者一摆手,车后四个人随即开始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之后扛着行李便要进院。 “哎哎……!”楚离胳膊一横挡住了院门。 “哦……真是失礼失礼……”门口的男子恍然大悟,从袖筒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楚离,“这是唐公子托我稍给你的。” “唐公子?”楚离脑袋嗡了一声,这辈子只认识一个姓唐的:唐沐。 整张信纸,只写了一个斗大的字:账。 真是狗皮膏药啊!都躲到山阴了,仍是没躲开那个瘟神。 “楚少侠,实不相瞒,在下身背官司,实在是不便在他处借宿,还请少侠行个方便,让在下借宿几日,日后必有报答!” “进来吧……”楚离无奈的移开了胳膊,要说这个人,行李倒是不多,至少比杏儿那两大车的行头少得多。除了行李之外,马车上还下来一个女人,甚是貌美,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与之前那个异香美人倒有几分神似,但见此女小腹微微隆起,八成是个孕妇。 “哦?楚少侠,你这是,要办喜事么?”刚一进院,男子便看见了楚离刚刚写好的喜字。 “是啊!”楚离点头。 “哎呀失礼失礼,少侠大喜之事,唐兄并未告知在下,还请少侠见谅!”男子边说边掏,三两下便从袖筒里掏出一张银票,“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兄台客气!”楚离接过银票,看了一眼顿时傻了,一万两。那个唐沐,要是也有这么大方该多好?“兄台心意,在下心领。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楚某实不能收!” “少侠真乃性情中人!”男子一笑,还真把银票收了回去,“既然如此,还望少侠能腾两间厢房出来,让在下安顿一下随行的家丁。” “他们……是你的家丁?”楚离看了看院子里几个般行李的凶神恶煞,之前还以为是镖局的镖师,“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姓黄,黄双再!” “敢问黄兄,究竟犯了什么官司?” “一言难尽!”来者叹了口气,“少侠自请放心,黄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少侠你!” “有客人啊?”杏儿走到了前院。 “这是……唐公子的朋友,来此借宿!” “这便是嫂嫂吧?”这黄双再的嘴还挺甜,“在下黄双再,是唐公子的朋友!打搅之处,还请嫂嫂见谅!” “黄公子哪里话?唐公子与我家相公亲如兄弟,黄公子不必客气,就当是在自家即可。眼下天色已晚,黄公子可曾用膳?” “额……还不曾。” “相公,你去给黄公子做点晚饭吧!” “多谢嫂嫂!” “你可真坏。”深夜,楚离抱着杏儿躺在床上,就像之前一样。 十九 日复一日,这个黄双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越住越踏实。往常与楚离除了打招呼之外便再无交流,一日三餐也是打发那几个家丁出去买现成的,虽在同一屋檐下,却是形同陌路。除了这个神秘的黄双再之外,他带来的那个女人也极为神秘,平时很少出屋,即便偶尔出来走动,也是含胸驼背,有如患病一般。 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何时才能滚蛋?唐沐把这个人安排给自己,到底是什么用意?眼看婚期临近,楚离实在憋不住了,干脆打发杏儿出去买了几个酒菜,把黄双再请到了自己屋里。 “黄兄来此多日,楚某亦不曾设宴款待,今日略备薄酒为黄兄接风,还望黄兄不要客气!”说罢楚离举起了酒杯,“黄兄请!” “少侠请!”黄双再也举起了酒杯,微微抿了一口,“这些日子,承蒙少侠照顾,黄某感激不尽!” “黄兄哪里话!我与唐兄交情莫逆,他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唉!”听闻至此,黄双再长叹一声,“有的时候,我倒是很羡慕你们这些江湖上的豪杰!如此真心情意,真乃世间难寻也。” “黄兄误会,在下并非江湖人士!”楚离笑道,“听黄兄的意思,莫非也不曾染指江湖?” “唉……”说到这,黄双再又是一声长叹,之后便不再说话。 “不知黄兄,今后有何打算?” “唉……”黄双再继续叹气。 “黄兄……?” “实不相瞒,在下,实无打算。” 黄双再此言一出,楚离差点溜到桌子底下。 “贱内有孕在身,不便长途跋涉,若要打算,恐怕也要等她生产之后啊!” 这回轮到楚离叹气了。 “少侠若是嫌弃,黄某……自当另谋他处!”黄双再似乎看出了楚离的心思。 “黄兄误会!”楚离一笑,“黄兄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今日请黄兄前来,只是觉得你终日闷在家中,难免郁结。今后若是黄兄你身背官司不便外出,楚某,愿意代劳!”这句话,楚离倒不是客气,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谁让他带着个孕妇呢? “今生能结交楚少侠这样的朋友,不枉此生也!少侠请!”听到这,黄双再两眼放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请!”楚离也干了一杯。 “实不相瞒,我准备……去海外。”两杯酒下肚,黄双再脸颊微微泛红。 “海外?”楚离一愣。 “嗯,南洋。”黄双再道,“只可惜贱内有孕在身,此去航程遥远,有恐她吃不消,只能等她生产之后再做打算。” “就从这里出海?” “嗯,我准备从这里走水路到广南中转,然后去南洋。”黄双再道。 “走水路?”楚离放下了酒杯,“恕楚某直言,广南那处海贼猖獗,像黄兄你这样的富家公子,恐怕是多吉少啊!不如走陆路到安南上船,倒更稳妥些!” “多谢少侠提醒,广南一处黄某早已打点妥当,我雇的船,应该没人敢劫。” “如此甚好!黄兄请!”楚离又干了一杯。 “少侠请!” 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从天南聊到海北。楚离发现,这黄双再要比唐沐健谈许多,除了绝口不提官司的事,天下之事似乎是无所不知。 “看你醉成这个样子,今天就算了嘛!”杏儿一把推开楚离。 “你看人家黄大嫂,都怀上小公子了。娘子你岂能落后?” “你怎么知道是公子?” “黄双再说的,他请李濒湖诊过脉!” “李濒湖?那个有名的御医?” “是啊!据说天底下没几个郎中仅凭诊脉就能知道胎儿是男是女,但那个李滨湖,却有这个本事。” “哼,下次要是再喝成这样,就不理你了!” “嘘……”正要解下杏儿的肚兜,楚离忽然坐了起来,兔子般竖起了耳朵。 “怎么了?” “嘘……”楚离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姿势,之后翻着白眼看了看屋顶,将声音压得极低,“上面,有客人。” 二十 “啊……!”一听房顶有人,杏儿也是一惊,瞬间压低了声音,“那怎办?” “娘子,你我假意吵架,一定要摆出不吵一夜不甘休的样子!”初到本地便买房置地,在外面酒楼里吃饭更是大手大脚,若是引不来同行那才叫奇怪。如果对方是行家里手的话,最好的对策就是一定要让他知道这家人晚上不睡了。识趣的早些滚蛋,否则保证你蹲在房顶冻上一夜,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楚离话音未落,杏儿的手已经变掌为爪抠在了楚离的前胸。 “娘子你这是作甚……?啊……!!!!!”没等楚离回过神,杏儿的玉手便已在他的前胸抓出五道血痕。 “你……你怎么来真的!!” “你这个负心的畜生!!”杏儿爪完一把还嫌不过瘾,抡圆了胳膊啪的一巴掌便打在了楚离的脸上,声音之清脆恐怕街上都能听见,“你说!!这绢帕是谁的!!” 楚离傻在了当场。 当啷一声,茶杯被杏儿隔着窗户扔出屋外。 “哪有什么绢帕啊?” “还敢狡辩!!”杏儿抡起胳膊反手又是一记耳光。 “娘子,做做样子就行,何必真刀真枪?”楚离双手捂脸眼中充满冤枉。 “呸!”扑通一声,楚离被杏儿一脚踹下床铺。 片刻不到,院子里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继而传来黄双再的声音,“楚少侠?你们怎么了?” “哎,没事没事,我娘子有些误会,让黄兄你见笑了……”楚离打开屋门,只见黄双再穿着睡袍站在门口,后面还跟了两个满脸杀气的家丁,手中竟然拎着刀剑,看来杏儿生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哎呀少侠,男人大丈夫,对女人应该多些谦让才对啊……”黄双在的酒似乎还没全醒。 “躲开!!!!”没等黄双再反应过来,便被楚离一把推向身后的家丁。与此同时,两只铁弩箭叮当两声便打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快进来!!”弩箭打空,楚离一把将黄双再拉进屋子,杏儿也没闲着,第一时间吹灭了屋中的油灯。 “杏儿你没事吧?”楚离把头转向惊魂未定的杏儿,一把从枕下抽出了宝刃铁砂。此时,院子里已经叮叮当当的打上了,四对二,四个黑衣人,两个家丁。 这一幕,忽然让楚离想起了多年前被师傅救走的那一夜,老爹声嘶力竭的呼喊瞬间又在耳边响起。 “跑……”不由自主的,楚离想起了老爹的遗言。 “我没事儿!离儿你要小心!” 离儿。 这是杏儿第一次如此称呼楚离,虽说情况紧急,却也把楚离听得一愣。 “黄兄,保护我娘子!”说罢楚离拎着宝剑便要出屋,结果刚到门口便遇到了一个难题:黄双再的家丁将一个黑衣刺客逼到了门口,但见刺客的整个后背,就好比一扇挂在货架上的黑鱼,虽不停扭动,却毫不设防。 杀,还是不杀? 没时间想了。 楚离一闭眼,反手握剑俯下身子就是一招横扫千军,刺客双腿好比削甘蔗一样,被各自削为两截,涌泉般的献血很快便淌下三级台阶流到了院中的青石板上,一声惊彻天地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见刺客倒地,黄双再也醒过了神,随手举起一个足斤足两的梨木圆凳,劈头盖脸便砸向倒在地上挣扎的刺客,随着圆凳落下,惨叫声戛然而止。人数打平,三对三。 然而,这短暂的平衡并未维持多久,一个家丁很快便没了胳膊,继而脑袋也没了。不得不说,黄双再带来的家丁,的确是身手了得,但这些刺客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楚离与最后一个家丁背靠背站在一处,被三个刺客围在了中间。 不是有四个家丁么?怎么才来了两个? “那两个人呢?”举剑摆着迎敌的架势,楚离小声问了一句。 “派出去了!” “真会挑时候!” 正当此时,一个刺客忽然出招,暴叫着挥刀砍向楚离,其余两个人也顺势与那家丁战在一处。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初到京城的那个夜晚,杀死小贩的那个大汉,也是如此攻势。 当啷一声,刺客的单刀被宝刃铁砂削为两截,这一次,楚离没再犹豫,趁着刺客一愣的机会,宝刃转向猛地砍向刺客的脖子。 刀被敌人削断,刺客本能的一愣,见楚离剑到眼前赶忙侧身躲避,然而,这一招变的实在是太快了,刺客躲开了脑袋却没躲开肩膀,整个肩头连骨带肉被削下馒头大小一块,瞬时血浆喷溅骨髓外涌,疼得那刺客竟然僵在了当场。噗嗤一声,楚离将宝剑刺入了他的喉咙,没再留给他惨叫的机会。 二十一 楚离解决那个刺客的同时,另一个刺客被家丁一肘顶碎了下巴。 人数变成了二对二,但楚离和那个家丁明显占优,至少他们两人的下巴都没事。 又是拉着架势对峙,但楚离与家丁不再背靠背,而是并排而立。对面的刺客也一样。只听哇呀一声爆叫,出击的不是刺客,而是家丁。楚离挥剑紧随其后。 凡习武之人,打斗之时总是喜欢大喊大叫,或是壮声势,或是壮胆。但楚离却从来没有这个习惯。而跟楚离打的那个刺客,也是一声没吭,因为下巴碎了。默然中,刺客的手掌被楚离齐着腕子一剑削掉。还是那句话,高手过招,一切都是刹那之间。若是手掌和腕子分了家,那下一个分家的八成就是脑袋。 噗通一声刺客倒地,脑袋像皮球一样滚出好几尺远。剩下的一个刺客见势不好,虚晃一招便要翻墙逃跑。可是论起翻墙,他翻不过楚离,刚窜上墙头,便被先他一步窜上墙头的楚离一脚踢回到院中,倒上地上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那家丁用单刀抵住了脖子。 “留活口!”楚离跳下墙头,没曾想这刺客忽然浑身抽搐,霎时间便是满口白沫。 “他嘴里有毒药!!”家丁抽回单刀,赶忙用手去捏刺客的嘴,但为时已晚,但见这刺客手脚一伸便没了气息。 四个刺客,楚离一个人解决了三个。 “少侠好身手!”家丁一抱拳,转头便走向后院。 “少侠救命之恩,黄某没齿难忘!”此时黄双再也小心翼翼的走到了院里。 “这里不能呆了!速速收拾细软!”楚离盯着黄双再无奈的叹了口气,“黄兄,看来你得提前动身了!” “连累少侠涉险,黄某愧不能当!”黄双再愧疚道,“他日有缘再见,黄某必将报答,告辞!” “我的意思是,咱们一起走!”楚离苦笑。 刺客这东西,就好比墙缝里的臭虫。只要碰见一个,后面准有一窝。要么杀光,要么扯呼。 不杀不跑,便永无宁日。 但是,半夜三更人生地不熟,跑去哪里? 山阴府本是座水城,楚离墙上走,众人街上行,黑暗之中,两家人来到城西有一处三面临水的小院。站在墙头四处观望确定没人跟踪之后,楚离这才飞身跳入院内,从里面拉开门闩把大伙放进了院子。 “这是什么地方?”黄双再似乎惊魂未定。 “我师傅的一个故友住在这!”楚离轻手轻脚的关上院门推上门闩。 “谁?”吱呀一声,一老者端着油灯推门出屋。 “是我,楚离啊!” “楚离?” “是啊!楚莫的徒弟!先生可曾记得?” “哦……都长这么大啦?”老者蹒跚上前,端起油灯照了照楚离的脸,“你师傅还好吧?” “师父他……已经过世了。” “啊?”老者摇了摇头,继而又叹了口气,“唉……” “陆先生,这是我的朋友,现在正被歹人追杀,希望在此暂避一下!”楚离从包里掏出一个足有五十两的金元宝递了过去。京城的银票,在山阴兑不了现银,所以在临行前,楚离尽可能多的把银票换成了硬通货。 陆先生? 没错,就是那个擅长伪造衙门文书的“小东坡”陆平。作为文人,他比那老色鬼更加憧憬山阴,并且还在此安了家。甚至说楚离决定来山阴,很大一方面因素就是因为这个人。 在老色鬼看来,陆平这个人,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之所以身为一介文人,一把年纪还要铤而走险,就是因为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太多,光是找上门来认爹的儿子就不下十几个,三天两头轮番的刮钱;外加自己又是老当益壮,时不时还要去青楼里潇洒一下,倘若不捞点偏门,实在是入不敷出。 “都进来吧!”接过金元宝掂了掂分量,又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陆平点了点头。 二十二 “你最好说点什么。”安顿好杏儿之后,楚离端着一杯热茶坐到了黄双再对面。 “谢少侠救命之恩……” “不是让你说这个!” “少侠的宅院,黄某定当十倍偿还……” “你到底惹了什么官司?”楚离冷冷一句。 “这……”听楚离这么一问,黄双再眉头紧皱双唇紧咬,似乎有一肚子的难言之隐,“少侠莫要误会,我惹的官司,绝不会招来刺客!” “那为什么会有刺客?”楚离一皱眉,“究竟谁想杀你?” “我……不知道!” “不知道?”楚离眯起了眼睛,“你把我和杏儿拖进这滩浑水,然后告诉我你不知道?若再有刺客闯进来,你信不信我会站在边上看热闹?” “楚兄有恩于我,我又何必欺瞒?”黄双再一时也有点激动,“我真的不知道谁要杀我!” “你连自己惹过谁都不知道?”楚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静静的盯着黄双再的脸,当年,师傅也曾这么问过自己,自己在刺杀中幸存,却一样不知道那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ㄨ】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就越是活的肆无忌惮。他们总会想方设法的安排一万只眼睛盯着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敌人,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死在真正的敌人手里。”老色鬼那些酒后胡言,虽说句句莫名其妙,但在此时想来,却感觉颇有道理。 “你究竟是谁?”楚离淡淡一句。 “我……”黄双再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就是我。” “不,你不是你!”楚离摇头,“你若不说,我就去问唐沐!他若不说,我就去问衙门!总会有人知道!” 见楚离真要翻脸,黄双再显得有些不自然,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叫……朱,孝,隆。” 朱孝隆,在当今圣上六位皇子之中排行第五,九岁时被册立为太子。 没错,这个文质彬彬的黄双再,就是当今太子朱孝隆。 “满意了?”朱孝隆叹了口气,半眯着眼睛与楚离对视。 “你不是正要大婚吗?”听到朱孝隆这三个字,楚离也是一惊。 “我不想娶那个女人。” “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差点被人杀了,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我跑到这,是因为她!”黄双再下意识的看了看女眷歇息的房间。 “她又是谁?” “她肚子里有我的骨肉。” “我听说有你骨肉的女人已经死了。” “死的不是她!我派人从外乡找了五具病死的尸体运回京城,在尸体上伪造刀伤,再换上她一家人的衣服,待尸体腐烂无法辨认之后,便弃之荒野。”朱孝隆道,“我早就安排他爹娘兄妹回去南洋了,但她不能走,她有过小产的迹象,我请遍天下名医才把孩子保住,实在不敢让她再经历如此长途的风浪颠簸。” “你手下的人,怎么会蠢到留下线索,让那群文官抓住弹劾你的把柄?” “因为我是故意的。若想让左党下决心出手,就必须生出点大事。”朱孝隆无奈道,“我不想当那个劳什子的太子,老六既然那么想当,就让给他去当好了。” “我还以为你很害怕被废掉。”楚离不禁苦笑,当初挖空心思逼死了刘此亮,才让百官停止弹劾太子,没想到所有一切,竟然都是这位宝贝儿太子自己折腾自己。 “我做梦都盼着被父皇废掉,还我一个自由身……”朱孝隆道,“可是不知为何,刘此亮竟然会突然自尽!而且在他自尽之后,弹劾便停止了。既然如此,倒不如一走了之。” “你不知道刘此亮为何自尽?”楚离一愣,“难道唐沐没告诉你缘由?” “唐沐?”朱孝隆苦笑,“我就知道是他搞的鬼!” “难道不是你找他?” “当然不是我!我巴不得被废掉!”朱孝隆仰天长叹,“我娘,我外公,每天做梦都盼着我早点即位,这样我娘便是太后,他老徐家,便可光宗耀祖;那群竹党的无赖,就能扬眉吐气!” “你娘,会盼着你早点即位?”楚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古往今来,太子即位的最大缘由,便是先帝驾崩。试问天底下有哪家的媳妇,会一天到晚盼着自家相公早点进棺材? “宫里可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说到这朱孝隆的眼圈竟然红了,“何止是没有儿女情长?你可知我为何在此?” “因为你厌倦了宫里的尔虞我诈?” “因为我父皇要杀了我的儿子!!”朱孝隆双手抱头痛苦不堪,“父皇他,竟然要杀死他的亲孙子!!” “为……为什么?”楚离也是一惊,有道是虎毒不食子,难道身份卑微,就没资格活着? “她怀的若是女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此下策!”朱孝隆道,“但她怀的却是儿子!她爹娘都是南洋人,这个孩子,有一半的南洋血脉。我父皇担心,我将来若把皇位传给这个孩子,会威胁江山社稷!” “真是笑话!孩子的外公外婆是南洋人,跟孩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当了皇上还要去听一个南洋外公的话?” “我,不就是一直在听外公的话么?”朱孝隆苦笑,“你以为,太子真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二十三 “窝囊废!”楚离隐隐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帝王血脉,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窝囊废?” “你……!”听楚离这么一说,朱孝隆猛然起身,不顾一切的揪住了楚离的衣服,“我为了保护我的女人和孩子,放弃我的江山,你管这叫窝囊?” “你管这叫保护?” “那我还能怎么样?”朱孝隆眼圈通红异常激动。 “怎样都比现在这样强。” “我明天就动身!”朱孝隆松开双手,一脸的决绝。 “你觉得你还能平安到南洋?”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必须弄清楚是谁想杀你,否则就算你活着到了南洋,也只会比现在更危险。” “我想不出谁有这个胆子……”朱孝隆摇头,“况且就算知道是谁,又能怎样?去杀了他?” “你和齐王的关系,好像不是很好。” “绝不会是他!”朱孝隆斩钉截铁,“那个老狐狸只会见风使舵,生不出什么风浪,更没胆子去冒这种风险!” “你确定,那个人只会见风使舵?”听朱孝隆这么一说,楚离忽然想起了唐沐写给齐王的那封书信:皇上知道了。 起初,自己和唐沐都怀疑那一家五口的惨案是齐王所为,之后再嫁祸给太子,所以才写了那么一封信。而如今听这朱孝隆所言,那五具尸体其实是他自己所为,线索也是他自己故意留下的,这么说齐王应该与惨案没关系,既然如此,一句“皇上知道了”,为什么会把他吓成那样?他和刘此亮之间,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会如此害怕被皇上知道? “我若是把他的龌龊都讲给你听,恐怕你会瞧不起我们朱家人。” “你弟弟呢?”楚离继续道,“把你除掉,他便十拿九稳。” “他更没理由这么做。”朱孝隆继续摇头,“我如今之所作所为,已经足够父皇废掉我了,太子之位已是他囊中之物!再杀我岂非画蛇添足?况且万一事情败露,我保证父皇会赐死他和他娘!他有什么必要去冒这种风险?” “除了唐沐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行踪?” 朱孝隆摇头。 “你派那两个家丁去干嘛了?” “我不能说……” “你若觉得他们可靠,不说无妨。” “就算可靠吧!” “你好像不大相信我。” “我只是不相信唐沐。” “那为什么还要找他?” “我有得选吗?” “你怀疑唐沐?” “我怀疑谁,有意义吗?” “有!”楚离一笑,把茶杯放到了一边,“因为你把我卷进来了!” 二十四 “你现在尚不算被卷进来,他们的目标只是我而已,如果你现在离开,我保证你能全身而退。”盯着楚离看了半天,朱孝隆终于开口。 “这么说,你知道是谁要杀你?” “不!不知道!”朱孝隆摇头,“但我知道,有人想从背后搞垮我大宁江山!这股力量大到不可想象,几乎渗透到了朝廷的每个角落,数不清的忠臣良将冤陷囹圄,轻者革职去号,重者砍头抄家,现在朝中会打仗的武将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西南边境与东南沿海的守将已经换了好几轮,那些靠着朝中关系爬上去的废物,一个比一个无能!而余下的那些酒囊饭袋,或是苟且偷生唯求自保,或是蛇鼠一窝专于党争;每逢忠臣蒙难,满朝文武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话!身居高位者,皆是庸碌无能鼠目寸光之辈;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这一切仍在继续!你觉得,这样的朝廷,还能维持多久?” “你觉得,大宁快亡了?”楚离一愣,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廷能维持多久”这种大逆不道的反问,竟然会从当今太子的嘴里说出来,“天底下有权利杀大臣的人,恐怕只有你父皇吧?” “问题就出在这!”朱孝隆皱眉道,“每个被砍头的大臣,虽然嘴上喊冤,但后面总是能查出堆积如山的铁证!你以为我父皇,真舍得杀那些大臣?” “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楚离隐隐的点了点头,怪不得他不相信唐沐。说起往别人家里藏钱这种蠢到不能再蠢的栽赃手段,唐沐倒确实是个行家。 “不是栽赃那么简单!”朱孝隆道,“比如龙虎舰被海贼劫持的事,你知道那两艘船有多大吗?” 楚离摇头。 “舰上传令,需要骑马!”朱孝隆冷笑道,“每船二十四门龙虎铁炮,炮弹比人的脑袋还大!一般的海贼船连一炮都吃不起!这样的巨舰竟然会被海贼劫了去,你不觉得怪吗?依我看,船,并不是他们的目标,南海水师都督杨红阁因为此事受到株连,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借龙虎舰除掉我大宁最好的水军将领,这一切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现如今,从南到北、从文到武;那些被冤陷的大臣之间没有任何联系,非亲非故,甚至连熟人都不是;下一个会轮到谁,毫无规律可循!他们之中有的人手握军政大权,而有的人却只是无足轻重的闲职。这一切看似是党争的结果,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父皇他,被人利用了!” “这些话,你跟你父皇说过吗?” “没有!”朱孝隆摇头,“我也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况且父皇这个人疑心太重,倘若冒然进言,恐怕只会害更多人蒙冤!” “所以你就听之任之?” “不!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但困难重重!”朱孝隆摇头道,“所有人都将现在的局面归罪于党争,却从来没人想过,朝中为何会平白无故的滋出一干朋党?在我父皇即位之前,朝廷并无朋党之说!最初的事端都是左党挑起来的,所以我觉得,想要查清这一切,首先要弄清楚的便是左党的缘起!但我外公是竹党人,左党那些书呆子个个视我为眼中钉,对我敬而远之。我虽身为太子,却没什么实权,想查清这个实在是太难了。” “你认为是阴谋背后的人想杀你?” “对!因为他们发现我看穿了这个阴谋!他们知道我在暗中调查这件事!” “你好像不是那么讨厌当皇帝。” “我从来没说我讨厌当皇帝,”朱孝隆叹了口气,“我只是讨厌当太子。” “太子迟早是皇帝。” “就算他明天就把皇位让给我,也会在今夜动手杀了我的孩子!”朱孝隆的表情忽然一变,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甚是狰狞,“想从太子变成皇帝,这就是唯一的条件!而且即使我不答应,我娘和我外公一定会很痛快的替我答应,然后毫不手软的替他动手!” “你连这些事都肯告诉我,却不肯告诉我那两个家丁的去向?” “因为这是两回事。” “什么是两回事?” “朝廷的局势,和他们的去向,是两回事。”朱孝隆的语气渐渐缓和下来,“我跟你说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测,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何妨?况且这些事全天下都知道,并非什么朝廷秘密。” “当朝太子和一个南洋姑娘私奔,这个应该算朝廷秘密了吧?” “不算。”朱孝隆叹了口气,“自从我踏出京城那一天起,便不再是太子了,也不再与那个乌烟瘴气的朝廷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我发现,你和唐沐一样的无赖。” “你竟敢这么说我?” “你好像已经不是太子了。” “就算我不是太子了,至少还是个读书人。难道你不懂尊重斯文?” “我可看不出你哪里斯文。”楚离一笑,指了指女眷们休息的房间,“你身为太子,怎么会和一个南洋姑娘睡到一张床上?” “你知道他们给我找的妃子有多丑吗?”朱孝隆似乎有些无奈。 “等你当了皇帝,天底下的女人岂不是任你挑选?” “所以说我从来不讨厌当皇帝。” “你不讨厌当皇帝,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不过这一点很重要!”朱孝隆也是一笑,男人之间的交谈,一旦牵扯到女人,不管是多么沉重的话题,都会瞬间变得轻松。 服务器错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了皇帝,会做些什么?” “当然想过。”朱孝隆叹了口气,“我想做很多事。惩治贪官,整顿吏治,了结那天杀的党争,减税、改革弊政,然后打发那些混吃等死的糊涂蛋回家种地!” “我还以为你第一件事就是娶一群妃子。” “你真觉得我是那种人?”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楚离一笑。 “你试试娶十个媳妇,杏儿还会不会爱你?” “恐怕我敢娶第二个就会被她阉了。” “所以说我娘会盼着我早点即位……”朱孝隆摇了摇头,“恐怕天底下还能跟父皇说实话的,就剩我一个了,但他却想杀了我的孩子。” “你不是安排了五具尸体吗?”说到这,楚离道,“你父皇知不知道她还活着?” “应该不知道。” “那你安排她一个人回南洋不就好了?干嘛放着皇帝不当,冒险私奔?” “她一个人,我怎又放心得下?” “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楚离一皱眉,“就凭你手无缚鸡之力,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 “你不懂!” “我不懂?”楚离冷笑,“倘若你还是太子,能给她的保护要比现在多得多!你看看现在!你还能给她什么保护?如果再碰上刺客,你指望我能像你外公那样单骑救主?况且你还不是主!到底是谁不懂?” 朱孝隆喘着粗气一脸的不服,几次欲言又止。 “就像你说的,他们只想杀你,对别人没兴趣!你若老老实实留在京城,或许她还能侥幸活到南洋。现在呢?就为了这点破事,你就放弃了本应属于你的江山社稷,放弃了让这个国家变好的机会,还害所有人身陷险境,你竟然还觉得自己委屈?” “破事?你说的倒是轻巧!”朱孝隆总算抓住了可以反驳的字眼,“那又不是你的孩子!” “你不是说你父皇不知道吗?” “纸里包不住火!”朱孝隆怒道,“这种事儿可不是瞒一天两天就能瞒过去的!你觉得我能瞒多久?左党的人做梦都想抓住我的把柄,中途一旦走漏风声,太子之位和孩子的命,哪个都保不住!或许还得连累我娘和我外公!更况且,孩子生下来怎办?长大怎办?我朱孝隆,难道要让我的女人和孩子,像做贼一样过一辈子?” “做贼,又有什么不好?”听朱孝隆这么一说,楚离反倒是一笑。 “我意已决!”朱孝隆激动不已,一脸的决绝。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楚离反倒是一脸的放松,“十年前,也有那么一群刺客,闯进了一个铁匠的家,那个铁匠拼尽全力挡住刺客,把儿子扔出了屋子。那孩子钻进了一个狗洞,凑巧碰上一个过路的飞贼,之后,那孩子便也做了贼。” 朱孝隆眯着眼睛盯着楚离,似乎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飞贼收那个孩子为徒,之后仅仅是给他改了个名字,从此便再也没遇到过什么刺客!”楚离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直到他碰上了一个古今难寻的窝囊太子!” “你,能替我安顿她们母子?”朱孝隆一脸的狐疑。 “前提是你要先做回太子!”楚离道,“我可没本事安顿你们一家子!” “这……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身为太子竟然不辞而别,父皇必定大怒!就算暂时不废我,日后也定会如此!” “你不是一直盼着被废吗?” “我若被废了,还怎么保护你们?” “谁说用你保护了?” “那我做不做回太子,又有何分别?”朱孝隆已经被楚离绕晕了。 “你还记得唐沐写给我书信么?” “你好像欠他的账。” “真正欠账的是你!” “我?”朱孝隆一皱眉。 “你,欠天下一个好皇帝!” “那我可还不起了……”朱孝隆叹了口气。 “为什么?” “你还想让我说几遍?就算我回去,他迟早也会废掉我!” “我告诉你他不会!” “他到底是你父皇还是我父皇?” “只要他是人,就不会!” “你……你竟敢这么说他!!” “那我该怎么说?难道他不是人?” “你……!!”朱孝隆眼珠子里瞬间沁出了血丝,再次揪住了楚离的胸襟,“你……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竟敢辱骂我父皇!!” “少在这假孝顺了!”楚离轻蔑一笑,“这么心疼他,还惹他大怒?” “哼!!”朱孝隆愤愤的松开了双手,想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满朝文武跪在殿外逼他废你,他都没答应;现在没人逼他了,他又怎么可能主动废掉你?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让大臣们看笑话?” “那我无故失踪这么久,又当作何解释?” “身为太子微服出巡,又有何不可?” “你……你这是怂恿我欺君!!” “你自己也没少欺吧?还差这一次?” “好吧……”沉默良久,朱孝隆无奈的点了点头,“我明天动身回京!” “你不能这么走!”楚离道,“本地有认得你的武将吗?” “当然有!” “明日你让他们提两千兵马护送你回京!” “两……两千??”听楚离这么一说,朱孝隆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你……你……好大的胆子!” “怎么?有人妄图行刺太子,让他们派点兵马护送又有何不妥?” “带两千兵马进京,是会被看作谋反的!”朱孝隆脸色苍白,额头上竟然冒出一层冷汗,“况且调动兵马,必须有圣旨或兵部的公文!否则即便我是太子,也不可能调得出兵马!未经朝廷允许擅自调兵要以谋反论处,没人敢担这个风险!” “公文?”楚离一笑,“多少人不会被当成谋反?” “最多不过五百!” “那就五百!” “你想伪造兵部公文?”朱孝隆眉头紧皱脸上青筋暴露,“那是死罪!!” “公文在你手上,死也是你死。”楚离倒是不紧不慢。 “万一父皇问我公文的来历怎办??” “你外公是竹党的台柱子,弄一份公文应该不难。” “我外公怎么可能认这个账??” “他若不认账,便永远都别想光宗耀祖了。” “你……!!”朱孝隆气的满脸通红,“我宁肯一个人回去!死在路上!!” “那你还是死在南洋好了。”楚离冷冷道,“你不还你的账,我为什么要还我的账?” “这深更半夜,你去何处伪造公文?” 二十六 “你要仿造兵部的公文?”陆平一愣,“那可是死罪!” 一千两银票递上。【ㄨ】 “况且兵部的公文极难仿造!” 那就再来一千两。 “眼下已是三更,时间紧迫恐难完工啊!” 再加一千两。 “这不是银子的事!” 凑个整吧,再来两千两。 “好吧!”陆平一脸的无奈,把银票揣进了怀里。想当年,老搭档楚莫从他这里伪造衙门的公文,假冒异地的官差去衙门里营救同党,只给了五十两。如今这五千两银子,即便儿子再多,也足够那群兔崽子啃上一阵了。 陆平家没有马,只有一头走驴。所谓走驴,是一种专供骑乘的驴,速度虽不如马匹,却有着极好的耐力。朱孝隆骑着驴,楚离则跟在了后面。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清晨,怀揣连夜仿造且足以乱真的兵部公文,朱孝隆一脸的狐疑。 “你就当是江湖中人吧……”楚离道。 “你不是说,不曾染指江湖吗?” “不得已的时候,染一次也不是什么坏事。” “江湖中人,怎么会干这种勾当?” “你觉得江湖中人应该干什么勾当?” “我一直以为你们都爱行侠仗义。” “我现在不就是在行侠仗义吗?” “倘若这次真能化险为夷,你要我怎么报答你?” “忘了世间有楚离这个人就好。” “那怎么可能?”朱孝隆一笑,“至少我说过十倍赔你的宅院。” “你若能使天下富足,我又何愁那十套宅院?” “若天下百姓都像你这样,我大宁何愁不强?” “若天下百姓都像我这样,恐怕你得多养一百万个捕头。” “哈哈哈哈……!!”朱孝隆这次笑的倒是很真。 五百兵丁,一百骑兵四百步兵,顺着官道浩浩荡荡出发。之前那个家丁,被朱孝隆留在了山阴,除此之外,楚离还通过陆平的关系找了个靠得住的老妈子,专门伺候那南洋姑娘的起居。 “此行得以平安,全赖少侠拔刀相助!我回到京城便立即派人来保护你们!” “万万不可!”楚离一摆手,“你如此大张旗鼓的起驾回京,我等便已安全!” “此话怎讲?” “那些刺客口含毒药上门行刺,天下唯有行刺太子,方值得如此冒险!如今你起驾回京已是市井皆知的事,难道他们有必要含着毒药来行刺我等平民草寇?万一被我抓住活口,之前那几个人岂不是白死了?你保护好自己就是,冒然派人过来,反而惹人生疑!” “言之有理……”朱孝隆点了点头,“那我总要做点什么才好。” “你这太子的位子若是坐稳了,就免去辽远林城府一年的徭役,就当是报个平安,我自然会知道你没事了。”林城,就是楚离与老色鬼一直生活的地方,终年苦寒,物产贫匮。百姓民生虽说谈不上疾苦,却也绝不富庶。 “可……可是……”一听要免林城的徭役,朱孝隆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辽远风调雨顺并无天灾,我用什么理由求父皇免除徭役?” “那是你的事。”楚离道,“若是连那小小林城的徭役都免不了,趁现在收拾细软逃去南洋还来得及。” “好吧……”朱孝隆点了点头,“若我娘子生产……” “我会想办法告诉你!”楚离道,“若到她生产,林城的徭役仍未减免,我即刻带她们母子避往南洋,以防不测!” “交得楚少侠,社稷之幸!”朱孝隆抱了抱拳翻身上马,“少侠保重!” “殿下保重!”朱孝隆上马,楚离深施一礼,毕竟人家已经决定做回太子,而不再是那个拐着小姑娘私奔的风流书生了。 二十七 “陆先生,请你照着这个字迹写一封信。”回到陆平家,楚离将一本手写的诗集扔给了陆平。这是刚刚临行时从朱孝隆身上偷过来的,上面写的都是朱孝隆自己的诗作。偷到诗集时,楚离也是猜不透这些读书人的心思。遭遇刺客轻装逃命,自己随身拿的都是银票细软,而这朱孝隆却带了本诗集逃跑。老婆孩子都能扔在山阴,这诗集却要随身带着;真真的年少不知愁滋味。 “好字!”接过诗集翻了翻,陆平不禁感叹,“娟秀挺拔自成一体,颇难临摹啊!” “陆先生,我师傅与你乃是故交,你总是这么榨我,可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楚离呀,你以为老朽,当真不知那小儿的身份?”陆平手捻须髯呵呵一笑,“你师傅倘若还活着,恐怕见不得你跟他们扯上什么瓜葛。” “我师傅倒是常跟我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楚离道,“若是朝廷倾覆天下大乱,怕是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吧?” “哼哼,大乱?”听楚离说完,陆平冷冷一哼不以为然,“你跟你师傅当年,可是一模一样呢!你知道他缘何会弄成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吗?” “你知道我师傅的事?”楚离一愣。 “我认识你师傅时,他可是比你年轻。”陆平道,“一天到晚把天下挂在嘴边,就好像这个天下真跟他有什么关系一样。现如今呢?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也没见哪里乱过,可他又如何?还不是一抔黄土?既入江湖,便莫要妄谈什么天下。那都是公门里的事,我等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太平,便已是万幸,意气用事,只怕到头来落得个万劫不复!” “若不把眼前的官司了结,恐怕谁也过不太平!”楚离道,“先生若是缺钱,开个价就好,莫要再兜圈子了。” “算了吧。这封信,就算是老夫附赠的……”陆平叹了口气,“你想写给谁?” “唐沐。” “唐沐?”陆平一愣,“你怎么跟他拉扯上了?” “鬼才想拉扯他。”楚离叹了口气,“这些破烂事儿,都是他给我找的。” “呵呵,真是什么爹生什么儿子……”陆平冷笑着取过了砚台。 “你认识他爹?” “何止认识?”陆平脸上闪过一丝不屑,“那个小白脸,可是个惹事儿的祖宗!若不是因为他,你师傅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 “那个地步,是哪个地步?”听陆平这么一说,楚离也是一愣,那个老色鬼几乎把整个辽远的妓女都睡遍了,他们这群色狼文人,平生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没告诉你自己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陆平一愣,楚离摇头。 “既然他自己都不想说,老夫也不便多嘴。除了这封信,再附送你两句话吧:一,别搀和宫里的事儿!二,离唐家人远点!” “谢陆先生提点。” “说吧,你想写什么?” “四个字:一尸两命。” 噗哧一声,陆平没忍住笑。“你这是想试探他,还是想吓唬他?” “主要想吓唬吓唬他。”楚离一笑,“谁让他把我吓着了?” 太子微服出巡在山阴遇刺,大军护送起驾回京,一时间在山阴府传得沸沸扬扬。此事先是吓坏了山阴宣抚使郭子良,之后又把山阴知府程显忠吓得尿了一裤子,最后被吓到的则是山阴驿的驿官柳玉三。因为楚离这封信,要发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是世人递送信息速度的极限,递送方式就是每个驿站极限速度的叠加,集结最壮的驿卒和最快的马,疾奔接力日夜兼程,从山阴到京城三千里长途仅需三天;如此疾速,代价自然不菲,若非事件紧急到了国家层面,更是连衙门都舍不得用。自大宁开国以来,八百里加急只用过两次,一次是平南王起兵造反;一次是黄河决堤淹了十二府四十七县,这还都是百余年前先皇临朝时的事;想当初广南沿海的衙门,通知朝廷龙虎舰被海贼劫持这种震撼朝野的军政大事,用的也只是六百里加急。 换句话说,自从当朝天子即位以来,天底下还没有什么天塌地陷的急事有必要用到八百里加急。除了楚离吓唬唐沐。 大宁律规定,平民百姓是不能使用官驿的。这封急件,用的自然是太子的名义。否则又怎能把他吓到? 话说回来,楚离可不知道唐沐家住在哪,急件直接送到了胭脂楼。信件送到时,唐沐刚搂着姑娘进房还没完事,接信的人是老鸨子。一时间,整个胭脂楼几乎所有没接客人的姑娘都围了上来,只想亲眼见识一下这封普天之下最贵最快的信,甚至连插在信上的羽毛,都被几个手快的姑娘抢了个精光。 “这个……废物!!”唐沐穿着丝袍坐在椅子上,猛的一把将信纸攥成了团。 二十八 斜阳夕照,晚风习习。大军在河东平阳府城外十五里扎营,回京之路已经走了一半。 带兵的将领叫廖祖梁,是个千户,官虽不大,来头却不小。其父便是赫赫有名的镇边大将廖正江,最风光时曾官拜兵部左侍郎兼羌贵总督的要职,也算是朝中排得上号的封疆大吏。只可惜风光了没几天便被左党群起弹劾,从当朝正一品的高位一路被贬成了一个五品的地方芝麻官。此次被授命带兵护送太子,这廖祖梁便觉得老廖家咸鱼翻身的机会来了,若趁此机会把太子伺候好了,待新帝登基之日,便是他廖家扬眉吐气之时。 走出大帐,朱孝隆满心的感慨,见不远处的参天古树新芽初生一派生机,竟吟起诗来: 淡漠山河变,千秋化几圈。 生根裂顽石,长冠参九天。 庇荫行道暑,阻雨游子寒。 叶落心不改,只待春芽还。 廖祖梁就站在大帐之外,听闻身后太子的声音,赶忙转身单膝跪倒,“见过殿下!” “廖将军不必多礼!”朱孝隆一笑,背手望天,一时间竟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庆幸与后怕,庆幸的是自己遇到楚离劝自己回京,后怕的是万一一时鲁莽真的去了南洋,再想回头恐怕是不可能了,这大好河山势必要拱手让人。 “殿下才高八斗,江山之幸,社稷之幸!” “将军不必恭维本殿了,一时兴起之作,哪里算得上什么才高八斗?” “殿下过谦了!”廖祖梁起身跟在了朱孝隆身后,“这荒郊野外冷风瑟缩,殿下还是回帐歇息吧!” “不忙!”朱孝隆深深的吸了口气,“自启程以来连日阴雨,难得这晴空万里,本殿想四处走走。” “殿下当真不用进城歇息?” “我若进城,必定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平阳近年屡遭天灾,民生疾苦,我又怎能行那太子大驾,给他们雪上加霜?” “殿下!”听朱孝隆这么一说,廖祖梁又跪下了,他这一跪,身后随行的兵丁也跟着跪倒了一大片,“末将……罪该万死!” “众将士快快请起!”朱孝隆一愣,“不知廖将军何罪之有?” “末将本为罪臣之后,如今授命护送殿下,一心只想讨得殿下满意将功赎过,方才已经差人出去,欲将殿下大驾行至平阳的消息告知平阳知府,丝毫未曾虑及这平阳的百姓!殿下此言,有如当头棒喝,让末将愧不能当!请殿下……降罪!!”抬起头,廖祖梁已是泪眼汪汪。 “将军不必为此自责,速派快马将那传信之人追回即可!”朱孝隆伸出双手扶起廖祖梁,“城中自有城中的好,这野外,却更有野外的妙!将军若有闲情,不如陪本殿四处走走,如何?” “殿下!”廖祖梁面色惶恐似是受宠若惊,区区一个五品千户,跟当朝太子之间,相隔了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将军请!”朱孝隆微微一笑,竟然做了个请的姿势。 “殿下请!”廖祖梁缓缓起身,手拭泪痕似有精神百倍。 百丈之外的灌木丛中,一双眼睛在死死的盯着这一切。 “难道那封信上写的,是真的?”躲在树丛后面偷窥的,是脸色煞白的唐沐。如今亲眼看见了朱孝隆,他才相信那封天杀的八百里加急竟然是真的。 不光八百里加急是真的,一路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在山阴遇刺的传言,应该也是真的!如果那南洋姑娘还活着,此人应该依旧躲在山阴,或者已经逃到了南洋,根本不可能如此兴师动众的起驾回京。 “楚离这个……废物!!!”唐沐咬牙切齿周身颤抖,双手紧紧的攥着两旁带刺的灌木,任凭木刺把手掌扎得鲜血淋漓却全然不知。太子私奔的绝密路线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如今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天色渐晚,朱孝隆终于在兵丁的护卫下返回了大帐。就在不远处,一匹白马自树丛之中疾奔而出,有如光电一般顺着官道向南跑去。这匹马名曰“丰年雪”,是唐沐花八千两银子买来的外疆神驹,平时有专人伺候,想必还从未遭过如此歇斯底里的催打。 八百里加急,就是这么跑出来的。 二十九 那南洋姑娘本名叫丹达,来自一个叫芽圣的南洋小国。丹达这个名字,在当地土语中是公主的意思,在芽圣,类似于公主、神女这类的名字,在平民当中最普通不过,但若放到中原****,可就是大逆不道。一个平民百姓给孩子起名叫“公主”,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所以说,这丹达姑娘还有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汉名叫“俊儿”,其父的汉姓为“姚”,谐音自“遥”,意为家乡遥远,俊儿自然就叫“姚俊儿”。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确切的说,根本就没人在乎她叫什么名字。南洋人在中原地位极其低下,太祖高皇帝曾经很明确的将百姓分为四等:士、农、工、商;其中士大夫也就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地位最高,之后依次是农民、工匠和商人;而包括南洋人在内的外疆人,根本就不入流。跟随父亲在中原经商十余年,姚俊儿只能像影子一样生活在别人注意不到的犄角旮旯,除了家人之外没有别的亲人,更没有什么朋友,知道姚俊儿这个名字的人,除了其父母兄弟之外,朱孝隆算是第一个,再之后便是杏儿和楚离。 在山阴生活的这段时间,姚俊儿和杏儿相处的颇为融洽,甚至没几天便开始以姐妹相称。对于姚俊儿这么一个活在影子里的外疆姑娘,缘何能和当朝太子勾搭到一块,杏儿也很是好奇,说起这段秘闻,还真有一段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芽圣盛产黄金和香料,俊儿的父亲人称姚掌柜,十几年来一直做香料生意,把芽圣的香料贩运到中原,再把中原的瓷器和茶叶运回芽圣。挣钱虽说不多,但也足够一家人丰衣足食。 姚掌柜的店房,就在京畿滦城城西一处闹市,是一幢两层小楼,一层是店铺加仓库,二层则是一家人住的地方,常年来与邻里间处的还算是融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前不久,姚掌柜摊上了一宗意想不到的官司,一伙市井泼皮竟然拿着一张伪造的房契上门收房,声称姚家的店房是他们的。 姚掌柜也被搞了个莫名其妙,房契明明就在自己手里,拿着一份三岁孩童都能看出破绽的假房契来收房是什么意思?地痞泼皮爱惹事这谁都理解,想讹钱的话直接开价便是,只要数目不太过份,肯定如数奉上,哪有直接收房子的道理? 官司很快便闹到了衙门,换做本地人,这种官司根本就不用打,但这姚掌柜吃亏就吃亏在自己是外疆人,上了大堂先是挨了一顿板子,没容得一句辩解,整间的店房连带店内的货物便系数被堂上的狗官判给了那群泼皮,一家人就此流落街头,可谓是天降奇冤。还是那句话,外疆人,任你有天大的冤屈,也是无处申诉。 再往后的故事,就很好猜了。一家人由平民沦为乞丐,由滦城一路乞讨至京城,正赶上朱孝隆穿着便装带着一群护卫在街上闲逛,起初朱孝隆对这伙举家乞讨的外疆人也很是鄙夷,非但没给钱,反而是好一番的嘲笑奚落:一家老小不残不病,不说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却偏想不劳而获受那嗟来之食,真是连菩萨都生不起慈悲。而一向寡言少语的姚俊儿,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勇气,将一肚子的委屈都撒在了朱孝隆身上,指着朱孝隆与其护卫破口大骂,恰恰就是这一骂,不但骂回了自家的店房和货物,还把那群强占民宅的泼皮都骂进了大牢;不但把那个贪赃枉法的狗官骂丢了乌纱,更把自己骂到了太子的床上。 “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就是太子,只是觉得这群衣着光鲜的公子王孙,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只会站在一边说风凉话!”厢房之中,与杏儿聊天,成了姚俊儿一天之中最最盼望的事儿,“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和其他那些公子哥儿不大一样,我骂完他,他不但没生气,反而问我为何会在此乞讨,我就把我家遭受的冤屈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 “之后呢?”杏儿听得津津有味。 “之后他就带人走了呀!但是过了没几天,便有一个人找到我爹,还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请人写状纸去顺天府喊冤,而且要连之前那个狗官一块儿告!我爹不敢,我就把银子接过来了,告就告,全家人都已经是叫花子了,再惨还能惨到哪去?结果呀,到了公堂之上,我发现之前冤枉我们那个狗官,竟然跟我们一块跪在堂下!那群泼皮也被压上了大堂,被大老爷挨着个的打板子。” “然后你就以身相许了?” “才没有呢!之后大老爷把房子还给了我爹,结果就有一群人天天到我家去买东西,几天不到就把我家的库房都买空了,放在以往,那些货物可是够一年卖的。” “然后你爹就去南洋进货了,之后他就摸上门了?” “嗯!”姚俊儿羞涩一笑。 “男人啊,都是一个德行。满肚子的小聪明,最后还不是为了那点事儿?” “不过他对我真的很好啊,我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那么好。” “跟他在一起,你后悔过吗?” “干嘛要后悔?如果有一个男人,为了他的女人连江山都肯放弃,那就算是死,也值得呀!”姚俊儿一抿嘴,“不过我真的不希望他是什么太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就好。” “他若是普通人,你们可就没机会认识了。” “杏儿姐姐,你是怎么认识楚大哥的呀?” “我认识那个死鬼,可不像你们那么峰回路转。”杏儿一笑,“当时他正被官兵满城缉拿,躲官司竟然躲进了胭脂楼,若不是我发善心救他一命,那死鬼早就去大牢里跟那些抢你家房子的泼皮做伴儿了。” “哈哈哈……姐姐真是风趣,那楚大哥到底是犯了什么官司呀?” “天晓得他又偷了哪家妹妹的私房钱……” 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兵器打斗的声音,杏儿吓得浑身一颤,顺手便拔下了头上的簪子,之后双手举着簪子小心翼翼的站到了门口。 三十一 王辇的反应比楚离更快,一个箭步便窜到了陆平的房门口,伸手便拽住了挂在门梁上的酒葫芦。藏在房檐下的十八支暗弩,是这个院子的第一道机关,再往里还有陷坑,只不过操作中枢在屋里。 “慢!”楚离对着王辇一摆手,“唐兄,莫非你没看见这院子有门?” “你们果然躲在这!”一看见王辇,唐沐便知道自己上当了,朱孝隆为何回京虽不得而知,但那南阳姑娘安然无恙却是可以肯定,否则这俩人不可能还有闲情坐在院里喝小酒,“你这混蛋,竟敢骗我!!” “我若不骗你,你又怎会日夜兼程的赶过来?”楚离宝刃回鞘又坐回到了椅子上,“来来,快些入座,给你接风!” “我让你接风!!”但见唐沐飞身跳下墙头,对着楚离挥刀便砍。楚离早有准备,反手握剑扬手招架,但闻锵的一声刀剑对刃火星四射,“你知不知道那封八百里加急,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唐沐双手压刀,满脸的咬牙切齿。 “你给我找的麻烦好像也不小。” “还敢狡辩!!”唐沐抽刀变砍为刺,一刀直刺楚离胸口。 楚离侧身挥剑往外一搪,唐沐一刀刺空。“我觉得你若再打下去,麻烦更大。” “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太子给我发了一封八百里加急!!!”唐沐眼冒血丝,收回单刀侧身一脚直踢楚离胸口。 “谁让你在京城那么出名?”楚离一个后跃躲过一脚。 两个人绕着桌椅打得不可开交,王辇则两手插腰在一旁看起了热闹。在他看来,唐沐虽招招凶狠,下的却不是死手,换句话说,如果楚离放弃抵抗的话,这唐沐倒未必会真砍真刺。 “都给我住手!!!”两人正打着半截,一旁忽然传来杏儿的叫喊声,唐沐下意识一扭脸,但见一只绣花鞋已经朝着己的脑袋飞过来了,“别动!”待唐沐闪身躲鞋,却已被楚离的短剑抵住了脖子。 “好一个夫唱妇随!”唐沐斜眼盯着杏儿,当啷一声把刀扔在了桌子上。 “唱也是你先唱的吧?”楚离呵呵一笑,宝剑再次入鞘。 “你发八百里加急给我,到底什么居心?” “救你。” “你觉得我用你救?” “你是希望我找你,还是希望太子找你?” “所以你就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我是太子的人?” “难道你不是?” “哼!”唐沐愤愤的坐在了椅子上,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怪不得你讨不到媳妇!”楚离也落了座,端起了之前没喝完的半杯酒,“天底下哪个姑娘喜欢脚踏两条船的男人?” “有话直说,不用跟我兜圈子!” “住在陆先生家,可是比住皇宫还贵,这个钱应该你出。” “你把我从京城骗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你必须给姚姑娘安排一个稳妥的地方落脚!” “姚姑娘?”唐沐一愣。 “嗯,她姓姚,姚俊儿。”楚离点了点头。 “难道这里还不够稳妥?” “我也希望这里足够稳妥……”楚离抿着嘴摇了摇头,“但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你!” “你一手把我折腾成了左党的靶子,然后忽然发现我很稳妥?” “你是靶子,难道你的门路也都是靶子?” “我要是还有稳妥的门路,杀了我也不会让太子来找你!”唐沐气呼呼道,“齐王找过我,天知道他还找过谁?” “那个讹我的老妖婆,他肯定不会找。” “你……”唐沐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你想……?” “对!”楚离点头。 “你是不是让刺客吓疯了?”唐沐反倒一笑,“你知不知道胭脂楼是谁开的?” “不是那个陈公公么?” “你知不知道他是青衫营的掌令太监?” “那又如何?”楚离一皱眉,“难道胭脂楼的姑娘们,也都是青衫营的密探?” “这可说不准!” “就算是又如何?” “你还是少喝点酒为妙。”这回轮到唐沐不以为然了。 三十二 “你觉得那个陈公公,若是知道姚俊儿就躲在胭脂楼,会怎办?”楚离一脸的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一时间,唐沐还真被问住了。 “是秘密杀了她,然后等太子即位之后灭了他的九族?还是通报皇上,让皇上现在就灭了他的九族?” “笑话!”唐沐被楚离问了个莫名其妙,“皇上为什么要灭他的九族?” “所以说,就算割了你的老二,你也当不了陈公公!”楚离呵呵一笑,“他肯定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你……!”当着杏儿的面被楚离如此挖苦,唐沐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 “我问你,党争之中,陈公公偏向哪边?” “哼,若陈公公偏袒于其中任何一方,另一方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这就对了!”楚离道,“左党或是竹党,不论哪一方死光了,朝廷都会完蛋!倘若皇上还剩下那么一丁点的脑筋,是绝对不会允许陈公公这样的人偏袒任何一方的!” 唐沐缓缓的放下了酒杯,死死的盯着楚离。 “陈公公若是拆太子的台,便是自己给自己戴上了左党的帽子!”楚离冷冷一笑,“你觉得那个整天疑神疑鬼的皇上,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所有人都知道你很聪明的时候,就是所有人都救不了你的时候。”唐沐深呼了一口气,表情逐渐变得诡异。 “所有人都拿我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们才会知道我很聪明。” “所有人都无可奈何的只有皇上。” “你知道什么叫无可奈何吗?”楚离晃了晃杯中的酒,“李家酒坊,能酿出山阴最好的花雕。谁若是杀了李掌柜,他自己也会没有酒喝!” “你知道吗,以前我真不觉得你有野心。”唐沐冷冷道。 “我这辈子最大的野心,就是带着杏儿远走高飞,可惜被你毁了!” “好吧。”沉默许久,唐沐终于点了点头,“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楚离道,“我有一种感觉,姚姑娘迟早会被盯上。她可是太子最大的软肋!” “你和山阴驿的驿官很熟?” “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知道我是太子的人。” “我要你再发一封八百里加急!”唐沐道。 “给那肥婆?” “给太子!” “你终于不怕被全京城知道了?” “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倒不如让他们再多知道点……”唐沐摇了摇头颇显无奈。 信的内容仍旧是唐沐风格,四个字:老地方见。 老地方,又是什么地方? 唐沐所说的老地方,还能是什么地方? 山阴最大的镖局叫钱塘镖局,一共有镖师三十人,这一夜倾巢而出,据说是为了护送太子的行装回京。镖局出发之前,先行出发的则是山阴驿的一匹快马。一个月之内两封八百里加急,可谓举国震惊。 三十三 回到京城,朱孝隆真是又高兴又害怕。ksany8uncsu 高兴是因为一个从没离开过家的人,终于回家了。害怕是因为回京第一件事肯定是面见父皇,之后还得对母亲和外公去解释这一切的过往。尤其是外公,对朱孝隆而言,这个人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直到硬着头皮走进父皇的大殿,朱孝隆的脑袋里仍在不停的琢磨,父皇问到这要如何解释、父皇问到那要如何解释;甚至已经做好了当场被废掉的心理准备。然而,等他真的和父亲相见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似乎完全没有必要。 虽然早已有人禀报太子已经回到京城,但看着儿子走近自己,皇上仍是僵在了当场,继而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根本就噙之不住。 他强忍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遣退了所有的宫娥太监,之后紧紧的抱住了儿子放声大哭,没问一个问题,没说一句话;只是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确定他没受苦,没受伤;有了这个答案,一切便足够了。 跟父亲抱在一起,朱孝隆的眼泪竟也悄然滑出眼眶,片刻不到便再也不能自已,“父皇!!!”朱孝隆噗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脚下,孩子般痛哭不止,“害父皇担忧,儿臣知错!儿臣不孝!儿臣有罪!!” “快起来!快……快起来!”皇上老泪纵横搀起儿子,“不是你的错,是朕的错!朕不该逼你!这一切,都是朕自酿的苦果!” “父皇?”朱孝隆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你离开京城,朕才知道失去儿子的滋味……”皇上泪眼朦胧一声长叹,“朕不会再逼你了,只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孙儿,这都怪朕,都怪朕啊……!!!”说到这,皇上悲痛欲绝几近昏聩,“隆儿你放心,朕就算把这天下翻一个遍,也要查出那杀害我孙儿的凶手!朕要让他生不如死!!定要还我那孙儿一个公道!!!”咆哮间,皇上的眼中,更浮现出了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看得朱孝隆浑身上下不禁一颤。 “父皇……息怒,父皇……”此时此刻,朱孝隆真的很想把真相告诉父亲,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咽了回去。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但更是皇上。他若真的知道了事情的真像,真的知道了那一家五口的尸体,竟然是亲生儿子一手安排的障眼法,为的只是瞒天过海糊弄父亲,还会像现在这般痛心疾首么?朱孝隆没这个把握,更没这个勇气。 不久前,就是这个人,曾经信誓旦旦的要除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而现如今,信誓旦旦的要为那孩子报仇的,还是他。 这就是皇上。反复无常,捉摸不定。 就像唐沐所说的,所有人,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陈家酒舍。 这便是唐沐在信中提到的“老地方”。 朱孝隆、唐沐、楚离,三个人雕像般围桌而坐,大眼瞪小眼的呆了半晌,没人说一句话。 姚俊儿被唐沐以远亲的名义安排到了胭脂楼,几乎就在与此同时,皇上却咆哮着召见了陈公公,之后把缉凶的差事由顺天府交到了青衫营,责令遍布全国各地的青衫营衙门暂停一切公务,所有官差全力侦办这起轰动一时的京郊抛尸案,声势之浩大可谓史无前例。 “现在怎办?”许久,唐沐淡淡一句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父皇知道她没死,会怎么样?”楚离盯着朱孝隆问道。 “不知道。”朱孝隆有气无力面无表情,“大不了不再相信我了。” “我是问,那孩子会怎么样?” “还像以前一样……”朱孝隆苦笑,“要么不当太子,要么不要孩子。” “殿下,我想知道,你父皇为何如此器重于你?”楚离皱眉道。 “天知道……”朱孝隆摇头,“我当不当太子,不是我说了算的,想让我放弃这太子之位,要先过我外公那一关。” “你能不能问点有用的?”唐沐盯着楚离,缓缓地端起了酒杯。 “你觉得什么有用?”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安顿姚姑娘。”唐沐道,“跟本就没有所谓的真凶,那个老太监一旦知道姚姑娘并没有死,而且就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肯定会把她交给皇上!如今人家可是奉旨行事,跟拆不拆太子的台、戴不戴左党的帽子,没关系了!” “至少他现在还不知道。” “你想等他知道了再想办法?” “现在胭脂楼里有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楚离问道。 “你说呢?”唐沐面色凝重,“有亲戚不往家里接,却送到妓院去待产,听起来一点都不奇怪是吧?” 一时间,楚离也沉默了。 “此时她若是留在山阴,或许还有机会躲到南洋,现在可好,咱们自己送货上门!某人的计策可真是高明的很呢!”见楚离沉默,唐沐赶忙又补上一刀。 三十四 “殿下,你把她接回府上,如何?”楚离忽然一句,朱孝隆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 “我府上到处都是外公的耳目,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打赌你外公会帮你一块瞒!” “你不了解我外公……”朱孝隆摇头道,“他会杀了她的。” “你怎么还是这么窝囊?”楚离身体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我提醒你一句,他是太子!”唐沐冷冷道。 “无妨……现在不是尊礼树典的时候!”朱孝隆不住的摆手,整个人似已麻木。 “对了,齐王!”楚离每次灵机一动,都会把另外两个人惊出一身汗,“他府上若是有一个怀孕的丫鬟,恐怕没人会在意!” “齐王跟左党穿的可是一条裤子!弹劾太子,就是他一手煽动的!”唐沐一脸的凝重。 “他为何跟左党穿一条裤子?”楚离把头转向朱孝隆。 “之前他谁都不得罪,自从我想娶俊儿的消息传开之后,他就投奔老六了。”朱孝隆一脸的无辜,“我早说过这个人很会见风使舵。” “现在你父皇已经很明确要传位给你了,为何不给他一个转舵的机会?” “不行!太冒险了!”朱孝隆摇头,“他若向父皇告密,父皇很可能会废掉我,如此一来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如果咱们能拉他入伙呢?”楚离忽然一脸的诡异。 “此话怎讲?”朱孝隆一皱眉。 “我始终觉得,这个人绝不是你说的那么龌龊!”楚离道,“他背后的官司,恐怕比见风使舵要大得多!若能抓住他背后那条尾巴,还怕他不听话?” “他背后……能有什么尾巴?”朱孝隆一愣,满脸的莫名其妙。 “唐兄,还记不记得那封信,把他吓成么样?”楚离把头转向了唐沐,唐沐却是一脸的尴尬,刻意避开了楚离的眼神。 “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本殿?”朱孝隆一脸狐疑的看着唐沐,表情略显迟疑,“唐沐,本殿拿你当自己人,莫非你拿本殿当外人?” “殿下容禀……”唐沐叹了口气,只得把自己和楚离如何折腾刘此亮又如何给齐王送假信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唐沐比楚离更了解朱孝隆,一旦这个人开始以本殿自居的时候,便是要翻脸的前奏。有道是:一物降一物。或许天底下,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的人,只有楚离。 “皇上知道了?”听唐沐说完,朱孝隆也陷入了沉思。 “当时我就躲在齐王府外,亲眼看着他连夜快马加鞭赶往刘此亮家,之后第二天便再没有一个大臣上疏弹劾于你!”楚离道,“他这种举动,按我的理解,应该是吓坏了!” “那你又准备如何抓他的尾巴?” “如何抓,是我的事!但谁去抓,可是你自己的事……”说到这,楚离干脆直接端起了酒壶,咕咚咕咚的喝起了酒。 三十五 想抓齐王的尾巴,自然要到齐王的府上。 又是老本行。 穿着夜行衣带足了行头,楚离从后花园的围墙翻入了齐王府。出发之前,朱孝隆给楚离画了一张颇为详细的地图,后花园,是王府夜间守卫最为松懈的地方。 齐王的王府,与刘此亮那两间破房子可谓是天地之别;一来面积奇大,整个王府占地三百余亩;内部殿阁林立路线错综复杂,即便有地图都难免迷路;二来戒备森严,晚上不但有家丁成群结队的巡夜,更有保镖武师坐班值守。此外,一些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也被齐王以门客的名义请到了府上,这些人比王府的家丁保镖可更要难缠许多,虽说不会在半夜出屋溜达,但若被惊动,却也是件麻烦事。 如此大的王府,去哪找犯罪线索? 当然是书房。 借钱去账房,领赏去书房。所谓借钱,其实就是偷;而所谓的领赏,便是让主家乖乖的掏钱来堵嘴;这是当飞贼最基本的常识,尤其是“拜访”大户人家,这条铁律可谓是屡试不爽。自古以来,越有钱有权的人,疑心就越重,信任的人就越少,有的人甚至连老婆孩子都不相信;对他们而言,宅院太大下人太多,反而会觉得重要的东西藏在哪都不保险。 在这种前提下,书房作为他们唯一能名正言顺独处的场所,自然会被好好利用。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八成都藏在书房。如果书房找不出什么线索的话,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线索已经被毁了。 顺着花园小路,楚离摸到了中庭,很顺利的躲过两拨巡夜的家丁后,楚离偷偷潜进了齐王的书房。 要说这齐王的书房,可是比刘此亮那间陋室气派太多,书倒是没多少,整面墙的木架,摆的全是古玩玉器,在飞贼看来,这可都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把个楚离看得可谓是心痒难忍,若不是此行另有目的,眼前这些摆件随便拿上几件,都够金盆洗手了。【ㄨ】 但是,哪件都不能动,甚至连脚印都不能留下。整个计划若想做到出其不意顺理成章,最大的前提就是不能打草惊蛇。 木架之下,是一张硕大的书案,书案角上确实放了不少信件,用黑布罩住书案的四条腿,楚离盘坐在书案后面打起火折看起了信;有写给某某地方大员含沙射影想索贿但尚未寄出的,有某某藩王送礼拍马屁的;甚至有写给一些江湖人士的请柬;诸多信件之中,确实有零星贪赃枉法的内容,但都到不了能被当作把柄加以威胁的程度。 话说回来,如果真这么轻松就能找到把柄,反倒是不正常。不管是谁,真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么早已毁掉,要么便会藏在稳妥的地方,天底下有谁会傻到把灭门夷族的罪证都写好了放在案头摆着? “皇上知道了,他究竟怕皇上知道什么呢?”楚离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寻找诸如密室暗格之类的东西,直到找遍了屋中所有角落,甚至敲打了每一块铺在地上的青石地砖,却什么都没找到。 莫非没有暗格?亦或者,他把东西藏在别处? 楚离回到书案后面席地而坐,却冷不丁的注意到了这张大得出奇的书案,从下面向上看,案板的厚度似乎足有七八寸,棺材板都没这么厚。 “暗格!”出于飞贼的本能,楚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书案定有玄机,若非从这个偷鸡摸狗的角度观察,还真的很难发现。 灭掉火折,楚离将一众信件放回了原位,之后便开始研究这张大书案,最后发现在书案下面的一角,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洞,洞口很小且形状很怪,似曾相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在一般人看来,很像虫蛀所致,但在飞贼看来,这样的窟窿,八成就是用来插钥匙的。 取出开锁用的钩针插进小洞轻轻搅了搅,果不其然,里面噼啪作响确有玄机,但貌似并不是一般的锁,以常规的开锁手法很难打开。 钥匙在哪?难不成被那齐王随身带着?轻敲桌面,楚离犯起了难;眼下这张书案用的是上等的黄花梨,凭敲击的感觉判断,案板厚度少说一寸往上,想破坏的话没把好斧子是不行的,可是就算现场能变出一把斧子来,恐怕等不到砸开书案,便会被王府的大侠们抓个活口。如今线索就在眼前,难道要眼睁睁的空手而归? 用钩针在锁眼里又试了试,绝对打不开。这不是一般的锁,想必是某位能工巧匠专门为这张桌子单独打造的机关,可以说是前所未见。 既然如此,也只能当面会会那个齐王了。 三十六 “书案?”听楚离说完夜探王府的经过,朱孝隆眉头紧皱。 “我敢打赌,咱们要找的东西,肯定就在那书案的暗格之中!钥匙应该在齐王身上。” “然后呢?” “你得见去他一面!”楚离道,“给我一个近他身的机会就可以!” “倘若发现钥匙丢了,难道他还会把那书案继续摆在那?” “谁告诉你我想偷钥匙了?”楚离一笑,“我只是想用红泥把钥匙拓下来,然后打一把新的。” “我看……咱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朱孝隆摇了摇头,“实在不行,我安排她去我舅舅那先避一避。” “你舅舅在哪?”楚离问道。 “岭南。” “那你还是送她去南洋好了。”楚离冷冷一笑,“反正她肚子里又不是我儿子。” “我倒是有个主意……”一直没说话的唐沐忽然一句,“咱们可以找到打造那扇书案的工匠,让他再做一把新钥匙不就行了?” “打造那扇书案的人……是我皇爷爷……”朱孝隆一脸无奈。 朱孝隆嘴里的这个皇爷爷,便是当今圣上的父皇,大宁穆宗皇帝朱正宪。这个人当了二十年的皇上,也打了二十年的家具,如此之多的桌椅箱柜不可能每一件都留着自己用。若有王公大臣立了功,别的皇上是赏银子赏地,他是赏家具。按朱孝隆的话说,齐王书房的这张大书案,就是他御赐的;同样的书案皇上当时一共做了两张,便把其中一张赏给了齐王,可见此人似乎很受先帝的器重。 “你父皇,你害怕;你外公,你也害怕;齐王,你还是害怕,你告诉我你不怕谁?” “我不是怕!”朱孝隆皱眉道,“朝廷的事,不是谁怕谁的问题!我冒然去见他,跟我外公怎么解释?跟竹党的人,又怎么解释?” “说来说去,你还是怕!你姓朱,他也姓朱,姓朱的见姓朱的,凭什么要跟外人解释?” “楚离!”唐沐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跟太子说话??” “真若有人能给我胆子,我倒是愿意分点给殿下。” “罢了罢了……”朱孝隆一摆手,“来人!备马!去齐王府!” 三十七 “杏儿,这把簪子,是谁给你的?”楚离拿着簪子反复端详,绝对是一模一样。 “我娘。” “谁给你娘的?” “当然是我爹啦!”杏儿道,“否则,她怎么会把这个当宝贝传给我?” “你爹?”楚离陷入了沉思:杏儿的娘,竟然会有一把,与齐王王妃一模一样的簪子;莫非,那老色鬼睡过那个王妃?还是说齐王到过胭脂楼,睡过杏儿的娘?依老色鬼的风格,还是他睡王妃的可能性大一些。难道,他毁容归隐、不顾妻女的真正原因,是这个?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都是过去的事,不想了。想多了,反而影响心情。这两把簪子,或许也只是外形一样呢? 拿着杏儿的簪子,楚离再一次回到齐王府。簪子插进锁孔,果真能卡住劲,轻轻一拧,只听啪的一声,案板下面的木板整个打开,四外有屉板,里面大概有半扎深的样子,像一扇倾斜的抽屉一样悬在案下,屉板里面,竟然放了厚厚一叠银票。 看来这两把簪子,可不仅仅是外形一样那么简单。 “真是别出心裁!”楚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甚至开始由衷的佩服那个不务正业的穆宗皇帝。竟然把暗格的钥匙做成簪子戴在女人头上,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 但比起这个,更让楚离想不到的,便是这暗格中的银票。 这齐王又不是乡下的地主老财,有必要把钱藏得这么隐秘吗? 真的有必要。 把银票拿在手里,楚离的胳膊竟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放在面上的头一张:二十万两。 作为一个小小蟊贼,楚离从来没见过这种面额的银票,甚至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存在如此夸张的银票。当初拿着师傅留下的两万多两,便已经觉得足够潇洒后半生了;朱孝隆离开山阴时给自己留下四五万两,便更叹此生夫复何求。二十万两是什么概念?若兑成现银,这间屋子堆得下吗? 下面一张,十万两,再往下,还是二十万。粗略一数,一共二十八张,就算不全是二十万一张,这厚厚一叠应该也有四五百万两。全国一年的税银不过六百多万,等于说全国的老百姓给齐王交了一年的税。 当初还在山阴的时候,朱孝隆曾在酒后抱怨,说近些年全国上下天灾不断,各地民变频发,前年淮河大水泽国千里,国库里竟然只剩下十几万两银子,最后还是皇上自掏腰包,从大内拨了五十多万两银子买粮赈灾。 什么叫富可敌国?这个词用在齐王身上,绝对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在他老人家面前,那个为了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就砍了水军都督的穷酸皇上,简直连叫花子都算不上。 他不过是个亲王,哪来这么多钱?有道是:广厦千万卧眠七尺,金山银山一日三餐。他一个亲王,又不用像皇上那样常年养着一群宫娥太监三千佳丽,区区一个王府,日子过的再怎么奢靡,一年有个三万五万也足足够花了,藏这么多钱,准备干什么用? 其实,楚离也不是傻子。天底下最奢侈的事可不是逛窑子,而是打仗。军饷这东西,就是个无底洞,按朱孝隆的话说,近几年北鞑靼国的游骑兵屡犯边关,朝廷所能做的也仅是派兵固守,任凭关外百姓遭敌劫掠、大片疆土被敌蚕食,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为什么?不是因为窝囊,而是因为没钱!国库早已被各地接二连三的天灾掏空,非但收不上税,反而要贴钱赈灾,粮食晚到几天那就是民变,哪里还有闲钱派兵去关外耀武扬威? “莫非……他想起兵……?”楚离倒吸了一口凉气,五百万两,确实够打一场大仗了。 银票的最下面,是一张折起的信纸。打开信纸,楚离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要求齐王想办法把太子扳倒,之后便可保证皇上驾崩之前不会另立太子,皇位最后由齐王的儿子继承。整封信一无落款二无印信,与其说是书信,倒更像一张便条。 难道齐王怂恿群臣弹劾太子,就是因为这个?他怕皇上知道的事,难道就是这封信上的事?写信的人是谁,难道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当今圣上先后育有六个儿子,其中第一个儿子便是皇后所生,只可惜早年夭折,而皇后娘娘自此之后便再未生育。宫中的规矩,向来是母凭子贵,一旦皇上驾崩朱孝隆即位,太后便是朱孝隆的母妃,当今的皇后娘娘虽说也有太后的名分,但权势地位比起皇帝的亲娘,可就差没了边儿了。 自大宁开国起,朝廷便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先帝驾崩而膝下无子、或没有适合即位的皇子,也就是说如果皇上的亲生儿子是痴呆、残废或因犯下严重罪责而被废储的话,便可将藩王的世子过继给皇后,认皇后为母后,之后承袭大统;皇后作为皇帝的干娘,自然而然就是太后;如若皇帝年幼的话,其亲生父亲很可能成为摄政王,皇太后亦可垂帘听政。开国至今,如此即位的皇帝也不是一个两个。 结合这些因素分析,皇后写这封信的动机是足够的,而且也有这个能力:先想办法让皇上降旨废了太子,之后想办法让这太子的位子一直空着,直到皇上驾崩。如果皇上直至驾崩都没有另立太子,那么由谁即位可就是她说了算了。 皇后如何保证皇上驾崩之前不再立储? 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暴毙!而且是那种,连句遗言都没机会说的暴毙! 自古以来,皇上在宫中染疾暴毙这种事,可谓屡见不鲜,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能让人暴毙的病呢? 天知道、地知道;棺材里的皇上知道,幕后的黑手知道。 想到这,楚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盼着皇上早点归西的人,可不止是徐家人!皇上和他那个蒙在鼓里的六皇子,之所以能平安活到现在,完全要托朱孝隆的福啊!山阴那些刺客,很可能就是齐王派过去的门客;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六皇子的人,但所有人都错了。此人铤而走险,为的只是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 也怪不得区区五个字就能把他吓成那样,这件事如果真的被皇上知道,诛的又何止是九族?真是意外啊,如此滔天大罪的证据,竟然没被毁掉,这个齐王究竟是犯傻,还是太过聪明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这件事,可是谋逆夷族的罪中之罪,单单用来要挟,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更况且,这个人可是切切实实的想置朱孝隆于死地,纵使朱孝隆脾气再好,但面对这种里勾外连的死亡威胁,他还能继续忍气吞声吗? “就是这个……!”楚离喃喃自语,将所有银票连同信件重新放回了暗格。 三十八 “杏儿,这把簪子,是谁给你的?”楚离拿着簪子反复端详,绝对是一模一样。 “我娘。” “谁给你娘的?” “当然是我爹啦!”杏儿道,“否则,她怎么会把这个当宝贝传给我?” “你爹?”楚离陷入了沉思:杏儿的娘,竟然会有一把,与齐王王妃一模一样的簪子;莫非,那老色鬼睡过那个王妃?还是说齐王到过胭脂楼,睡过杏儿的娘?依老色鬼的风格,还是他睡王妃的可能性大一些。难道,他毁容归隐、不顾妻女的真正原因,是这个?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都是过去的事,不想了。想多了,反而影响心情。这两把簪子,或许也只是外形一样呢? 拿着杏儿的簪子,楚离再一次回到齐王府。簪子插进锁孔,果真能卡住劲,轻轻一拧,只听啪的一声,案板下面的木板整个打开,四外有屉板,里面大概有半扎深的样子,像一扇倾斜的抽屉一样悬在案下,屉板里面,竟然放了厚厚一叠银票。 看来这两把簪子,可不仅仅是外形一样那么简单。 “真是别出心裁!”楚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甚至开始由衷的佩服那个不务正业的穆宗皇帝。竟然把暗格的钥匙做成簪子戴在女人头上,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 但比起这个,更让楚离想不到的,便是这暗格中的银票。【ㄨ】 这齐王又不是乡下的地主老财,有必要把钱藏得这么隐秘吗? 真的有必要。 把银票拿在手里,楚离的胳膊竟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放在面上的头一张:二十万两。 作为一个小小蟊贼,楚离从来没见过这种面额的银票,甚至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存在如此夸张的银票。当初拿着师傅留下的两万多两,便已经觉得足够潇洒后半生了;朱孝隆离开山阴时给自己留下四五万两,便更叹此生夫复何求。二十万两是什么概念?若兑成现银,这间屋子堆得下吗? 下面一张,十万两,再往下,还是二十万。粗略一数,一共二十八张,就算不全是二十万一张,这厚厚一叠应该也有四五百万两。全国一年的税银不过六百多万,等于说全国的老百姓给齐王交了一年的税。 当初还在山阴的时候,朱孝隆曾在酒后抱怨,说近些年全国上下天灾不断,各地民变频发,前年淮河大水泽国千里,国库里竟然只剩下十几万两银子,最后还是皇上自掏腰包,从大内拨了五十多万两银子买粮赈灾。 什么叫富可敌国?这个词用在齐王身上,绝对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在他老人家面前,那个为了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就砍了水军都督的穷酸皇上,简直连叫花子都算不上。 他不过是个亲王,哪来这么多钱?有道是:广厦千万卧眠七尺,金山银山一日三餐。他一个亲王,又不用像皇上那样常年养着一群宫娥太监三千佳丽,区区一个王府,日子过的再怎么奢靡,一年有个三万五万也足足够花了,藏这么多钱,准备干什么用? 其实,楚离也不是傻子。天底下最奢侈的事可不是逛窑子,而是打仗。军饷这东西,就是个无底洞,按朱孝隆的话说,近几年北鞑靼国的游骑兵屡犯边关,朝廷所能做的也仅是派兵固守,任凭关外百姓遭敌劫掠、大片疆土被敌蚕食,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为什么?不是因为窝囊,而是因为没钱!国库早已被各地接二连三的天灾掏空,非但收不上税,反而要贴钱赈灾,粮食晚到几天那就是民变,哪里还有闲钱派兵去关外耀武扬威? “莫非……他想起兵……?”楚离倒吸了一口凉气,五百万两,确实够打一场大仗了。 银票的最下面,是一张折起的信纸。打开信纸,楚离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要求齐王想办法把太子扳倒,之后便可保证皇上驾崩之前不会另立太子,皇位最后由齐王的儿子继承。整封信一无落款二无印信,与其说是书信,倒更像一张便条。 难道齐王怂恿群臣弹劾太子,就是因为这个?他怕皇上知道的事,难道就是这封信上的事?写信的人是谁,难道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当今圣上先后育有六个儿子,其中第一个儿子便是皇后所生,只可惜早年夭折,而皇后娘娘自此之后便再未生育。宫中的规矩,向来是母凭子贵,一旦皇上驾崩朱孝隆即位,太后便是朱孝隆的母妃,当今的皇后娘娘虽说也有太后的名分,但权势地位比起皇帝的亲娘,可就差没了边儿了。 自大宁开国起,朝廷便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先帝驾崩而膝下无子、或没有适合即位的皇子,也就是说如果皇上的亲生儿子是痴呆、残废或因犯下严重罪责而被废储的话,便可将藩王的世子过继给皇后,认皇后为母后,之后承袭大统;皇后作为皇帝的干娘,自然而然就是太后;如若皇帝年幼的话,其亲生父亲很可能成为摄政王,皇太后亦可垂帘听政。开国至今,如此即位的皇帝也不是一个两个。 结合这些因素分析,皇后写这封信的动机是足够的,而且也有这个能力:先想办法让皇上降旨废了太子,之后想办法让这太子的位子一直空着,直到皇上驾崩。如果皇上直至驾崩都没有另立太子,那么由谁即位可就是她说了算了。 皇后如何保证皇上驾崩之前不再立储? 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暴毙!而且是那种,连句遗言都没机会说的暴毙! 自古以来,皇上在宫中染疾暴毙这种事,可谓屡见不鲜,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能让人暴毙的病呢? 天知道、地知道;棺材里的皇上知道,幕后的黑手知道。 想到这,楚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盼着皇上早点归西的人,可不止是徐家人!皇上和他那个蒙在鼓里的六皇子,之所以能平安活到现在,完全要托朱孝隆的福啊!山阴那些刺客,很可能就是齐王派过去的门客;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六皇子的人,但所有人都错了。此人铤而走险,为的只是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 也怪不得区区五个字就能把他吓成那样,这件事如果真的被皇上知道,诛的又何止是九族?真是意外啊,如此滔天大罪的证据,竟然没被毁掉,这个齐王究竟是犯傻,还是太过聪明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这件事,可是谋逆夷族的罪中之罪,单单用来要挟,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更况且,这个人可是切切实实的想置朱孝隆于死地,纵使朱孝隆脾气再好,但面对这种里勾外连的死亡威胁,他还能继续忍气吞声吗? “就是这个……!”楚离喃喃自语,将所有银票连同信件重新放回了暗格。 三十九 离开齐王的书房,楚离原路返回了花园,飞身上墙跳出王府,刚走了没两步便感觉脚底下趟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条悬在空中的绳子。“有埋伏!”楚离心中暗道不好,还没等反映过来,便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紧接着四面八方忽的窜出了一群黑衣男子,四五把单刀瞬间便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完蛋。”楚离叹了口气,干脆放弃了挣扎,紧接着便感觉后脖颈子挨了重重一击,两眼一黑噗通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水,是提神醒脑的圣药。 人事不省的人,不管是被打晕的,还是中了蒙汗药,但凡没死,一盆凉水泼下去十有八九都能恢复意识。 冥冥中,楚离只觉得浑身一凉,待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了一把椅子上,周身上下已经湿透;而一个身着黑锦云纹长袍的老头正笑呵呵的坐在对面,一脸阴狠的盯着自己。说对方是老头,完全是从眉毛和脸上的皱纹得出的判断,这人的下巴上没长一根胡子,除了两条雪白雪白的眉毛之外,整张脸简直比刮的还干净。 这人就是陈方陈公公? 不是他,还能是谁? 见对面竟然坐了个太监,楚离心里当然明白怎么回事,这个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青衫营的掌令太监陈方,可以说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密探头目,难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的话,他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抓人? “这是什么?”老太监举起一只手,手上捏着杏儿的簪子。 楚离盯着陈方,没说话。 “你是想让我来问你,还是想让我手下那些龟孙儿来问你?” “一个姑娘给我的定情信物。”楚离道。 “看来你,还真是个多情的郎君呢!” “公公过奖。” 只见陈方缓缓起身走到了楚离的跟前,捏着簪子对准了楚离的眼珠,“这东西,白天还戴在杏儿丫头的头顶上,怎么晚上就成了你的定情信物?难道你们是今天才定的情?” 陈方的话,着实把楚离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敢情这老阉货什么都知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跟这种人打交道,最好趁着还没受罪赶紧实话实说,就算到了最后都是个死,至少死前不用受罪,胡搅蛮缠的结果只能是皮肉之苦。“这把簪子,能打开王府里的暗格。” “这还差不多……”陈方点了点头,又坐回了对面的椅子,“杏儿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是她娘留给她的。” “她娘?”陈方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好一个探花郎!” “公公说什么?”听见探花郎三个字,楚离一愣。 “跟你没关系……”陈方道,“你怎么知道,这东西能打开王府的暗格?” “我和太子,白天曾去过王府,我发现王妃头上的簪子,和这把一模一样,并且形状与暗格的锁孔十分相像,方才开始怀疑!”楚离道,“去王府之前,我并不确定这把簪子就一定能打开暗格。” “那暗格里,都有些什么?” “没什么。” “嗯……”陈方笑着点了点头,“青衫营的衙门口,没有审不出的口供。你想试试吗?” “公公误会,我只是说,没有我想找的东西。” “哦?你想找什么?” “太子怀疑那抛尸案是齐王所为,所以便派我夜探王府,想找些线索而已。但我看到的东西,与抛尸案无关。” “哈哈哈……”陈方忽然发出一阵闹猫般的奸笑,“好一副伶牙俐齿!我这身边,可是正缺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厮呢!” 又把楚离听出一身冷汗。太监头头对犯人最大的威慑,绝对不是吓唬,而是赏识。你到了他的身边,老二绝不会留在你的身边。 “公公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如若抛尸案真是齐王所为,那个躲在胭脂楼里待产的丫头,又是何人?” 完了。 所有一切,这老阉货门儿清。跟他撒谎毫无意义。但话又说回来,他既然知道,却并未捅破,说明他并不想与太子为敌,既然如此,姚俊儿至少现在还是安全的。如果他能帮着朱孝隆一块瞒皇上,岂不是比齐王府更稳妥? “公公果然是耳听八方!”楚离咬了咬牙,“书案中,都是银票!” “银票?”但见陈方眯缝着眼盯着楚离,似乎不大信。 “钥匙在公公手上,公公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再探。”楚离一咬牙,赌一把!就赌你不会派人再去!这齐王府在京城摆了几十年你个老太监都不曾派人进去,其中肯定有绕不过去的缘由。 “有多少?”陈方冷冷道。 “最少五百万两。” “五……”陈方顿时就是一惊,但很快又回复了镇静,“除了银票,还有别的吗?” “没有。”楚离心里也明白,在搞清楚这个老阉货的立场之前,那封信上的内容是绝对不能透露的。万一他是皇后的人,说了可就没命了。 “来人,给他松绑!”陈方再次走到了楚离跟前,将杏儿的簪子扔在了楚离腿上,继而啪啪的拍了两下巴掌。 “公公?”楚离一愣。 “你回去吧。”陈方道,“回去告诉太子,让他立即把那丫头弄走!” “公公说的立即,是什么意思?” “立即就是立即!”陈方脸一沉,“把人藏到胭脂楼,亏他想得出来!” “不瞒公公,这主意,是我想的。” “你?”陈公公一皱眉,脸上表情也为之一变,“为什么?” “素闻公公从未插手党争,故行此下策!” “放肆!!!”陈方反手啪的一个耳光打在楚离脸上,此时,两个黑衣人进屋,见此情形,也并未动手松绑。 “你以为这只是党争那么简单?”但见陈方豆眼圆翻,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楚离也被这一巴掌打的有点发懵,本来想借机拉拢一下的,结果不知道这个阴晴不定的老阉货又想起什么来了。 “你回去告诉他,老奴不想拆他的台,趁着天还没亮,立即让那丫头消失!”陈公公咆哮道,“还愣着干嘛??我让你们给他松绑!!都聋了吗??” 身上的绑绳被松开,楚离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了一眼满脸杀气的陈方,又看了看那两个膀大腰圆的黑衣人,转身出屋。 四十 一路上,陈方的话在楚离脑袋里反复思量:“你以为这只是党争那么简单?” 不是党争那么简单,还能是什么?党争若是简单,什么是不简单?莫非那老阉货早就对皇后与齐王的阴谋有所察觉?信上写的事他早已知晓,只是没有证据?既然如此,连簪子都拿到了,为什么不说亲自派人进府看个究竟? 按他的意思,朱孝隆必须连夜把姚俊儿转移到别处。如果等到明天姚俊儿还在胭脂楼,会有什么后果?难道他要去皇上那告密?他若真想告密,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他的话究竟是单纯的威胁,还是在提醒太子即将到来的的危机? 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只有一点貌似可以肯定,便是那老阉货确实不想与太子结仇,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放了。 来到陈家酒舍,天已蒙蒙亮。 桌子周围,还是三个人;楚离、唐沐、王辇。 “殿下呢?”楚离满脸是汗。 “一早进宫了。”王辇道。 “他……他进宫去干嘛?” “陛下急召殿下入宫。”王辇道,“陛下已经三四天没早朝了,今日突召殿下入宫,不知是有什么急事。” “糟了!”楚离猛地想起了陈公公的警告:趁着天没亮,立即让姚俊儿消失!难道那老太监知道今天皇上要有动作,想提前给太子一个暗示?还是说那老阉货已经把太子给卖了? “怎么了?”唐沐一皱眉。 “来不及解释了!唐兄,你火速到城外给我安排一处宅院!” “宅院?”唐沐一愣,“什么宅院?” “最好是气派点的宅院!然后找人写好喜字贴在门上!” “你想把姚姑娘弄出胭脂楼?”唐沐一愣。 “对!”楚离道,“事不宜迟!晚一步咱们都得死!” “好!!城东十五里铺,马家大院!”唐沐说罢起身出屋,宝马“丰年雪”有如一道白光闪电疾奔出城。 “王大哥,你速速找一只锣鼓队来,阵仗越大越好,一个时辰后到胭脂楼接亲!”楚离从怀中掏出了簪子递给王辇,“到时候还请王大哥替我把这个还给杏儿!” “好!”王辇接过簪子抱了抱拳,直接从窗户跳下二楼。 “陈掌柜!!” “客官有何吩咐?”楼下陈掌柜闻声疾步上楼。 “烦劳陈掌柜去一趟胭脂楼,把这个交给那里的鸨妈妈,就说楚公子今天就要明媒正娶接杏儿姑娘过门,让她们速速准备!”说着话,楚离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了陈掌柜。 “哎哟,恭喜楚公子、贺喜楚公子!愿公子与那杏儿姑娘白头偕老,儿孙满堂!”陈掌柜嬉皮笑脸的接过了银票,“小的这就去办!” “等等!”楚离叫住了陈掌柜,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塞到了陈掌柜手里,“这个是给你的,一定要快!” “哎哟!公子真是折煞小的了!谢公子的赏!”陈掌柜千恩万谢的接过金元宝踹进怀里,转身出屋一路小跑直奔胭脂楼。 一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一众锣鼓队敲敲打打来到了胭脂楼门口,一女子蒙着红盖头坐进花轿。 天底下娶妓女的男人,一律是偷偷摸摸的把人带走,从头到尾都低调的很,就算办喜事也不会选在本地。自从这胭脂楼开业那一天起,还从来没人如此大张旗鼓的上门接亲。如今听说有人要上门接亲,这胭脂楼可谓倾巢而出,从老鸨子到丫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聚到了门口,有喜形于色的,有眼含泪花的,当然更有不屑一顾的。这其中,最开心的当属那肥婆老鸨子,这好闺女可真是没白疼啊,都赎过身了,竟然又给当娘的挣了一千两,此时迎亲队伍已到,但见这老妖精掀起轿帘那叫好一番的叮咛嘱咐,如何坚守妇道、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做这如何做那,虽说这些事她自己也只是道听途说,且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去实践了,但却仍旧像一个过来人一样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吉时已到,起轿!”锣鼓队带队的人,正是王辇,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的迎亲装束,手里还象模像样的拿了一副铜镲。随着王辇一声令下,锣鼓队吹吹打打缓缓启程,沿路大把大把的向路两边扔喜钱,仅走了两里路不到,满满两箩筐的铜钱便被扬了个精光。听说有人到胭脂楼接亲,还撒喜钱,沿路自然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以胭脂楼为中心,附近街市可谓万人空巷,锣鼓队走了一路,看热闹的人群便挤了一路。银子递上,守城的官兵也是直接放行,毕竟是人家大喜的日子,轿子里坐的还是胭脂楼的姑娘,万一得罪了这群要人命的娘们儿,哪阵枕边风吹到千户老爷的耳朵里,怕是谁都担待不起。 四十一 接亲的队伍前脚出城,胭脂楼后脚便被一队军马团团包围。而胭脂楼周围一里范围也已被官军净街,颇有天子出巡的阵势,唯一不同的就是净街的兵丁是官军而不是大内的内卫。 “谁都不许动,没本将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踏出胭脂楼一步!”但见胭脂楼门口,一将领身披亮金鱼鳞甲,腰挎长剑,俨然一副上阵打仗的架势,字里行间带着一股杀气。 老鸨子也惊了,自胭脂楼开业以来,从来没见过如此阵势。门外来者乃是西山大营提督军务总兵官,圣封定国将军齐玉忠,可以算是京城品阶最高的武将,放在以往,也算是胭脂楼的贵客,竟然由他亲自带兵查缴胭脂楼,恐怕事儿小不了。难道说,陈公公倒台了? “哎哟,我的齐大将军呐,这是哪阵香风把大将军你给吹来了?”虽说心里打鼓,这老鸨子的脸上可是镇静的很,俨然把门口披挂整齐的齐玉忠当成了登门会姑娘的客人。 “哼!本将此次前来乃是公务,汝等休得多言!”齐玉忠冷笑道,“你这胭脂楼中,可有女子待产?” “哎哟,让大将军你说着了。最近呐,这些丫头片子们可是大意的很,怀了崽子的有七八个人,正愁没人来认种儿呢!莫非那里头,有大将军你的……虎种儿?” “休得胡言!”齐玉忠脸一红,“本将奉圣上之命来找一个人!” “谁?” “你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姚俊儿的女子?” “姚俊儿?”老鸨子惺惺作态的想了想,之后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妾身瞒谁,也瞒不过大将军你呀!大将军你,可是我家的老主顾了,何时听说我这胭脂楼里,有过姓姚的女子?” “你……你……你给我住口!!谁是你的老主顾!!”被老鸨子当众揭了老底,这齐玉忠自然被羞了个大红脸,“来人,给我搜!!” 随着齐玉忠一声令下,一众官军好比土匪进庄一样四散开来,掀桌子砸板凳可谓是极尽打杂之能事,与其说是搜查,倒更象是借机泄愤。 约么过了一刻钟时间,几个兵丁把八个大着肚子的女子带到了齐玉忠近前。 “都抬起头来!”要说这齐玉忠也算是自找倒霉,这些姑娘不抬头则以,真一抬头反倒是麻烦了,这八个女子齐玉忠差不多都认得,就算不知道名字,至少也是脸熟;其中有三个竟然还伺候过自己。 再说那些女子,见齐玉忠一脸的气势汹汹,三个陪过他的女子二话不说便跪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大将军啊,你可不能不认账啊……” “这……这这……放肆!!都给我拉下去!!” “哎哟我的大将军啊,你文韬武略深得陛下器重,将来也定是官运亨通荣华富贵,府上添一张嘴,不过是多摆一双筷子多抓把米的事,你可不能把这拖油瓶甩给我们啊……”此时两旁的官军都快忍不住笑了,老鸨子还不忘见缝插针的补上一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校尉急吼吼的跑进前厅,在齐玉忠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听得齐玉忠表情一变,“今日可曾有人来此接亲?” “是呀!”老鸨子点头,“今天可是我家杏儿大喜的日子,将军你,不会不认得杏儿吧?” “哼!来呀!传令轻骑营,随我追!”说罢这齐玉忠恶狠狠的瞪了老鸨子一眼,气呼呼的转身出屋。近百匹军马一字纵列,犹如一条匍匐的巨龙穿梭于市井,在滚滚烟尘中向东疾奔而去。 十五里铺,顾名思义,离城十五里。 以锣鼓队这种敲锣打鼓一步三摇的速度,十五里路程,可是要走上好一阵。就在距离马家大院还有两三里路的时候,队尾的鼓乐忽然停了,但见一阵烟尘自身后由远而近,领头的骑兵更是催马呐喊,“站住!!都给我站住!!” 站住就站住。朝廷有规定不许进城接亲吗? “轿中所乘何人??”齐玉忠驳马来到轿前大吼。 “回大人的话,这接亲的队伍,轿中当然是新娘子啊!”轿夫嬉皮笑脸道。 “把骄帘给我掀开!”齐玉忠下马来到轿前。 “哎,是!是!”轿夫掀开娇帘,只见一女子戴着红盖头身披霞帔端坐于轿中。 “哼!!”齐玉忠伸手便扯下了红盖头,顿时就楞了,还真是杏儿。 “哟,齐大将军,你可真是威风啊……”盖头被扯,杏儿自然是一脸的不悦,不紧不慢的举起了手里的簪子,“大将军,还认得这个吧?” “哎……你……你……”齐玉忠的脸腾的一下便红成了猴屁股,你了半天竟没说出一句整话。 “难不成,大将军想喝奴婢的喜酒?”杏儿一把从齐玉忠手里扯过了盖头。 “你……你……唉!!!传令下去,回城!”齐岳中喘着粗气放下轿帘飞身上马。 四十二 城西,阜内大街,定国公府。 从一早起,这徐国公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早午两餐粒米未进,在屋里没头苍蝇般转来转去,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 说句实话,要真是中邪,反倒好办了。 皇上一早急招外孙进宫,半天的时间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对徐国公而言,这可是比中邪更要命的事。皇上到底想干什么?莫非想快刀斩乱麻,直接废掉自己的宝贝外孙?胡思乱想间,这徐国公几乎已经做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坏打算。 “公爷!公爷!”六神无主之际,管家徐福飞奔而至,“启禀公爷,门外来了个年轻公子,说他是你的……你的……” “他是我的什么?”徐国公一皱眉。 “说他是公爷的外……外子,带着他娘来府上认亲!” 外子,就是私生子。 徐国公顿时傻在了当场,琢磨了半晌才缓过神,“放屁!!我哪来的什么外子!还不快给我撵走!” “公爷,那公子让小的把这个交给公爷!”徐国公这才注意到,徐福手里竟然还拿了一个布包,看上去象是一本书。 “这……这是什么?” “呃……那公子说,这乃是公爷当年送给他娘的定情信物,公爷一看便知!” “定……定情信物?”徐国公哭笑不得,接过布包打开一看,表情当即就变了,布包里包着的,乃是外孙朱孝隆的诗集,“这……这……” “公爷?” “他们现在何处?” “就在府门外候着!” “快!快快!快带我过去!!”一时间,这徐国公也顾不得中邪了,跟在徐福后面一路小跑来到府宅后门,“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徐国公边跑边问。 “回公爷,就小的一个人知道!”身为管家,这徐福当然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 “爹!!!”等在门外的,正是楚离。见不远处两个老头子连跑带颠奔向门口,喊着爹便迎了上去,跪在地上一把便抱住了徐国公的大腿,就地开嚎。 “你……你……你给我站起来!”徐国公气得满脸通红,单手揪脖领硬是把楚离拎了起来,这一拎不要紧,楚离顿时就是一惊,不愧是单骑救主的老将军,都这把年纪了,竟还有如此力气,“你……你……你到底是谁?” “爹!你不记得我啦??”楚离继续干嚎,继而偷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管家徐福,暗地里用手指捅了徐国公一把,之后又偷偷使了个眼色,徐国公立即会意,“徐福!” “公爷有何吩咐?” “今天这件事若是泄露出去,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公爷放心!公爷放心!小的定会守口如瓶!!”徐福也是一脸的汗,“公爷,恕小的多嘴,依小人之见,老夫人既已过世多年,不如就把这二夫人迎娶过门吧,也免得公爷一个人孤单!” “放屁!!”徐国公反手啪的一个嘴巴打在了徐福的脸上,“我告诉你,今天这件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我活剥了你的皮!传话下去,让所有人都给我退下!” “哎……是!是!”徐福单手捂脸,一溜小跑没了踪影。 “快!快抬进来!”楚离冲着门外的一乘蓝顶小轿使了个眼色,两个头戴斗笠的轿夫低着头把轿子抬进了大门。 “这……这轿子里是谁?你又是谁?”徐国公一脸的茫然。 “见过国丈!”小轿落地,两个轿夫上前单膝跪倒,摘下斗笠一抬头,徐国公顿时就傻了,前面的轿夫是王辇,后面的轿夫是唐沐。 “老爷子,这轿子里坐的,是你未来的外孙媳妇!”楚离道。 “你……你们这……这群……畜……畜生……”徐国公也不是傻子,看见王辇和唐沐,多少也猜出了一二,没想到还真让自己猜对了,两眼一翻险些休克。 “老爷子息怒息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楚离一把拢住了徐国公的后腰,而王辇则起身上前反手关上了府门。 “事已至此,还望老爷子能以大局为重,先将姚姑娘安顿妥当!”楚离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唉……!跟我来吧!”徐国公也无奈了,长叹一声也只得亲自带路。 四十三 府宅西侧一处偏僻的厢房门前,小轿落地。轿帘掀开,姚俊儿坐在轿内已是满脸泪痕。 “还真是你这个小贱人!!!”徐国公不顾一切上前,俨然一股拼命的架势。 “老爷子暂且息怒!!”楚离赶紧从身后抱住了徐国公的腰,王辇也赶忙上前阻拦,“国丈息怒!国丈要杀,就先杀了小的吧!” “老爷子息怒!小的有要事禀告,听小的说完再怒不迟!”楚离道。 “你……你们……哼!!”徐国公气的满脸通红,一脚踹开屋门走进厢房。 “快进来呀……”楚离一个眼神,王辇搀着姚俊儿走进厢房。 “你们把这贱人带到我府上,究竟有何企图??”唐沐前脚关上房门,徐国公后脚发问。 “你说谁是贱人?你以为我愿意来吗??”没等楚离说话,姚俊儿竟然含着眼泪站到了徐国公面前,“若不是为了腹中的胎儿,我随时都可以死!这是你外孙的骨肉!!他将来姓朱,不姓姚!” “你……你……竟敢……”徐国公气的满脸通红,竟然站起身一把摘下了挂在墙上的宝剑,手按绷簧锵啷一声便把宝剑拔了出来。 “老爷子!!”楚离赶忙上前握住了徐国公拿剑的手,“大敌当前,你杀她又有何用??” “来呀!来砍死我呀!这东躲西藏的日子,我早就过腻了!”姚俊儿挺着大肚子又上前走了一步,抬头闭眼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你……啊!!!”徐国公暴跳如雷,好在有王辇一起上前阻拦,否则单凭楚离一个人,怕是拗不过他,也不知这把老骨头,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我的姑奶奶!!算我求求你,别再火上浇油了行不行??”唐沐赶忙半搀半拽的把姚俊儿带进了里屋。 “嘿!!!”见姚俊儿进了里屋,徐国公当啷一声把手中宝剑扔在了地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老爷子息怒!能否听我一言?”此时此刻,楚离不得不佩服起这徐国公的身子骨。如此一把年纪,若换成寻常老者,经历今日一幕,不被当场气死,恐怕也要落个一病不起。 “你?”徐国公斜眼瞪着楚离,“你究竟是何人?” “小人姓楚名离!” “你就是楚离?就是你怂恿我家隆儿伪造兵部公文,带兵回京?” “殿下在山阴险遭暗算,我又怎能放心让他只身回京?” “你将这小贱人带到我府上,是何居心?” “老爷子此言差矣!姚姑娘虽然身世卑微,但却是殿下的心上之人,肚子里更有殿下的骨肉,她若是贱人,殿下又是什么人?” “少跟我耍嘴皮子!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我想怎么样?”楚离一脸的惊愕,“我就是一介草民,我能怎么样?老爷子,你可知道,殿下如今已是危在旦夕!他的处境,比姚姑娘危险得多!” “嗯?此话怎讲?”徐国公一愣。 “说来话长!”楚离转身冲着王辇和唐沐抱了抱拳,“唐兄,王大哥,我有要事需要向老爷子单独禀告,还烦劳二位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入内!” “好!”王辇抱了抱拳转身出屋。 “哼!”唐沐冷冷一哼跟在了王辇的后面。 “老爷子,我昨天晚上夜探齐王府,发现了一封密信!”楚离把嘴凑到了徐国公的耳朵底下。 “你?夜探齐王府?”徐国公斜着眼又把楚离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不信。 “我从王府出来时,中了青衫营的埋伏,老爷子若是不信,去问陈公公便可!” “哼!”徐国公不置可否,冷冷一哼。 “齐王的书房里,有一张先帝御赐的书案,那书案下面,有一个暗格!里面放了五百多万两的银票,还有一封密信!” “五……五百万?”听到这,徐国公的表情和陈公公竟然一模一样,“那……那密信上说什么?” “让齐王扳倒太子,空留储位,待陛下驾崩之后推齐王世子即位!” “什么???”徐国公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信是谁写的!!” “没有落款,没有印信!”楚离道,“但我怀疑是皇后娘娘。这么做受益最大的人就是她!” “这个……这个贱货!!”徐国公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信呢?你可曾把信带回来?” “那封信一无落款二无印信,我若将信偷来,除了打草惊蛇,还能有什么用?” “字迹呢?单凭字迹便可诛了那个贱货的九族!!” “那信上的字,不像女人的笔体,至少不像皇后娘娘那个年岁的女人所写!”楚离道,“老爷子,若我是皇后娘娘,绝不会亲手去写那样一封信!不管代笔的人是宫女还是太监,恐怕是早已经被灭口了呀!” “嗯……”一时间,徐国公也沉默了。 “我现在唯一想不通的就是,齐王为什么要把那封信留着!”楚离道。 “以那狗贼的见识,留着那封信倒也不足为怪……”徐国公无奈道,“那狗贼自幼不学无术,能认得字就不错了,不可能懂得看笔迹!想必他认定那封信真是出自皇后之手!那贱货的亲妹妹嫁给了淮南王,膝下也有一子!想必是那狗贼怕那贱货事成之后翻脸,推她自己的亲外甥上位,才把那封信留着!看来此贼,也是在赌!” 四十四 “如果他真是赌的话,这把压的可有点大了!”楚离道,“弹劾不成,又暗算未遂,想必他已是狗急跳墙孤注一掷!姚姑娘本被我等安顿在胭脂楼,没想今日却遭大军搜查!为了扳倒太子,他已经不惜去开罪陈公公了!” “胭脂楼被大军搜查?”听到这,徐国公也是一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带兵?” “就是今天上午!带兵的是一位姓齐的将军!”楚离也是一愣,“怎么?你不知道?” “这个吃里爬外的畜生!!”徐国公啪的一巴掌又拍在了桌子上。 “多亏了陈公公昨夜提醒,我们才能将姚姑娘及时送到这里,若是再迟半个时辰,恐怕……”楚离摇了摇头,“老爷子,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把姚姑娘藏好,然后再想办法对付那个齐王!否则一旦她的行踪暴露,让齐王抓住了证据,殿下便要担上那欺君的罪名,如果殿下因此被废,皇上和那六殿下,自然也是命不久矣!若皇后娘娘和齐王掌了大权,老爷子你、徐贵妃,乃至整个竹党,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嗯……”但见徐国公脸色忽青忽白,坐在椅子上一个劲的运气,“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如此替我徐家着想?” “我……”楚离也无奈了,果真是好人难当,“我说出来,只怕老爷子你不相信!我曾与殿下促膝长谈,我觉得,他若当了皇上,会是个好皇上!” “就凭你个胆大妄为的贼子,也敢妄谈国本?” “回老爷子,小人的胆子,一点都不大。”楚离一笑,“一想到那天下大乱千里饿殍的惨象,我便会吓得睡不着觉!” “公爷!公爷!!”就在这时候,门外又传来了管家徐福的声音。 “进来!”徐国公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 “禀公爷,西山大营黄将军说有要事求见!” “快带他到书房等我,我这就过去!”一听西山大营四个字,徐国公赶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哎!是!”徐福转身便要出屋,却又被楚离喊在了原地,“等等!” “小少爷有何吩咐?”这徐福倒是蛮会来事,前后一共见了两面,竟已变了称呼。 “这个拿去!”楚离从袖筒里抽出一张银票塞给了徐福,“我初次登门,便害你挨巴掌,又怎能过意得去?” “哎哟,小的怎么敢领小少爷的赏啊!”徐福嬉皮笑脸的接过银票,打开一看眼珠子顿时瞪圆了,三千两。 “你给我听好了,我们母子今日登门仅为认亲而已,并无所图,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能活的不清不楚!知道吗?” “小的明白,小的全明白!” “这件事关乎我爹的清誉,”楚离斜眼看了看气得满脸通红的徐国公,“你可千万要守口如瓶,就当我们母子从未来过,明白吗?” “小的一向嘴严,请小少爷放一万个心!” “还不快滚!!”徐国公实在是受不了了,啪的一拍桌子,吓得徐福浑身一颤,赶忙转身出屋。 “我可真是佩服你的胆量。”徐国公前脚出门,唐沐后脚推门进屋。 “你还是先佩服一下你自己吧!京城可没几个人认得我,但他们都认得你。”楚离漫不经心道。 “你觉得你离出名还远吗?” “出了名又能怎样?”楚离不以为然,“你那么出名,不也活的好好的?” “你昨天晚上到底在齐王府里看见什么了?”唐沐坐在了刚才徐国公的位子上,悠哉悠哉的架起了二郎腿。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楚离伸出了五个手指:“五百多万两的银票!” “五……”唐沐的眼珠子顿时就瞪圆了,表情要比陈方夸张十倍,就连王辇的眼珠子都瞪圆了,“他哪来那么多钱?” “问我呀?”楚离冷笑,“段广礼的帐本,不是在你那吗?” “帐本里记的大多是衙门里的亏空,只有衙门才从户部支银子。他一个亲王,怎么可能傻到去打户部的主意!” “王府里又没有银矿,那些钱还不都是各地的衙门上贡的?” “不如劝国丈爷写一份奏疏,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王辇一拍桌子,“五百万两,够他掉十次脑袋了!” “王大哥说笑了。”楚离一撇嘴,“直接参他确实可以扳倒他,但那可是将皇上的军!你有没有想过,五百万两银子,要牵出多少人?朝廷这档子买卖还干不干了?齐王是倒了,老爷子自己能好过得了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他想这么干,咱们也得拦住他!” “楚大哥,孝隆他,不会有什么事吧?”姚俊儿怯生生的走到了外屋。 “只要你没事,他就不会有事!” “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就永远没事了?”姚俊儿的眼中,忽然闪烁出一种决绝的眼神,把楚离吓了一跳。 “话是这么说。”没等楚离说话,唐沐先接上了话茬,“但他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们了。万一你死了,他会把气撒在谁身上?别忘了他可是太子,未来的皇上!” “别说傻话了!”楚离叹了口气,“这个节骨眼上寻死觅活可不是好主意。你一定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的活下去!我就不信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坏人占便宜。” “我死了,坏人不会变好,好人也不会变坏。我不想再拖孝隆的后腿了。”一行泪水从姚俊儿眼眶滑落。 “只有你不死,好人才不会变坏!”楚离斩钉截铁,“你想让他跟他爹一样,变成一个连亲孙子都不放过的人吗??” “谢谢你们!”噗通一声,姚俊儿竟然跪在了地上,咚咚的磕起了头。 “姚姑娘!快别这样!”王辇赶忙上前搀扶。 “谢谢你们帮他!”姚俊儿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好比江河决堤一样涌出眼眶。 四十五 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足足半个时辰。 “真是悲凉啊……”唐沐伸了个懒腰,“堂堂太子,现在却只能指望咱们几个。” “能有人指望,就不算悲凉好不好。”楚离到是挺乐观,“况且殿下现在能指望的人,可不止咱们几个,至少还有他外公和他娘。” “你觉得是谁走漏风声?”唐沐一皱眉。 “你不是说整个胭脂楼的姑娘都在怀疑吗?” “胭脂楼可是陈公公的地盘!难道说……是那个老阉货向皇上告密?” “应该不是他。”楚离斩钉截铁,“昨天晚上若不是他及时提醒,咱们哪能及时把姚姑娘救出来?” “他及时提醒?”唐沐一愣。 “我昨天刚从王府出来,就被青衫营的人抓了。” “你见到那老阉货了?” “嗯,他说不想跟太子为敌,让我立即转移姚姑娘。他没把话说明白,但我觉得他肯定提前知道了皇上要查胭脂楼的事。”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太子,非要拐弯抹角的抓你?” “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楚离叹了口气,“我现在终于知道皇上为什么要给一个太监如此之大的权利了。” “为什么?” “四个字:无欲则刚!” “谁告诉你,太监无欲了?”唐沐一笑,“告子曰:食色性也。皇上至少还给他们留了一样。” “我可不觉得太子多吃两盘菜就会被废。”楚离不以为然,“什么钱啊,权啊,争到最后,还不是为了多找几个姑娘上床?” “浅薄。” “我是浅薄!我只知道殿下和你我,可都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若不是为了一个色字,我又怎么可能趟进这滩浑水?” “是谁告诉你,我是被色字卷进来的?” “你天天泡在胭脂楼,出手动辄几千两,可别告诉我那些银子是你自己挖来的。”楚离皱眉道。 “我若只是为钱,倒不如去投靠齐王,他那可是有五百万两等着我赚呢。” “你不为钱,还能为什么?” “我早跟你说过,杏儿是你的天下,我也有我的天下!” “王大哥,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楚离转头盯着王辇,“殿下在山阴遇刺的时候,你告诉我另外两个人被殿下派出去了,殿下派他们去干什么了?” “殿下没告诉我!”王辇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他们应该是回京了!” “回京?”楚离一皱眉,“王大哥可否透露一下,这两个人都什么来头?” “怎么楚公子你怀疑他们?” “不是我怀疑他们,他们前脚回京,殿下后脚便遇到了刺客,如今姚姑娘的行踪也被暴露了,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点。” “殿下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他们应该不会出卖殿下!”王辇抿着嘴,似乎也有些拿捏不定。 被太子遣回京城的两个人,一个叫李允,江湖绰号醉尉迟,听绰号便知道是个酒鬼。三年前京城曾遭遇百年不遇的严寒,此人在雪最大的一个晚上醉倒在了街上,正巧太子带着人出游回宫,见此人倒在雪地里,便命人给他套了一件皮袄,这才保住他一条命。事后此人去往太子府还袄谢恩,便直接被收为了护卫。 另外一个人叫王小六,江湖绰号玉面罗刹,其母是罗刹人,王小六的长相也继承了很多罗刹人的特点,面容白皙、高鼻梁深眼窝,所以才会有这么个绰号。此人的境遇与王辇有点类似,其父叫王强,曾是辽远总督手下的三品指挥使,一家三口本来其乐融融,未曾想两年前罗刹国与罗刹、鞑靼结成了抗击大宁的军事同盟,左党也便翻出了王强娶罗刹女人的旧账,说他蓄谋通敌,一家人差点被举家流放到烟瘴,最后还是太子亲自上疏向皇上求情,才免了王小六的罪。 “你是说,皇上只免了王小六一个人的罪?” “当时是这样!不过后来殿下使了银子,把他爹娘也救回来了!”王辇道,“殿下对我等恩同再造,若他们还有一丁点儿的良心在,又岂能出卖殿下?” “这就怪了……”楚离眉头紧皱,又把头转向了唐沐。 “你看我干嘛?”唐沐冷冷一笑,“我可是没给他出过什么馊主意,反倒是从头到尾都在帮他擦屁股。” “小少爷!!”门外,又是徐福的声音。 “进来!”楚离端起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势。 “呃?唐公子?王大侠?”见到王辇和唐沐,徐福也是一愣,尤其这两人竟然穿着轿夫的装束,难道刚才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轿夫,就是他们? “怎了?”王辇脸一沉,吓得徐福赶紧跪倒在地,“呃,没事没事,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认出刚才那轿夫就是二位。” “有什么事?”楚离问道。 “禀小少爷……公爷让你快过去!” “过哪去?” “书房!小少爷且随我来!”徐福起身出屋。 “王大哥,烦劳你在这守着姚姑娘;唐兄,咱们两一起过去!” “好!”王辇抱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