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dbynunds,andmanyadanaanshore, re; theroseswouldwebe, birds,mythefoamofthesea! 我迷上了那些难以尽数的岛屿,那些临海的达南仙境, 那里时间定然忘了我们,悲伤再不靠近, 很快我们将远离百合、玫瑰,以及光焰的烦闷, 只要我们是漂浮在浪涛上的白鸟,哦,我的爱人。 ——威廉·巴特勒·叶芝《白鸟》 第一章 否极 面前的男孩就要吻过来了。 他比叶霏高出半头,略微卷曲的头发挡在额前,清亮深邃的双眼,挺直的鼻梁,无论谁来看,都是一张生气勃勃的英俊脸庞。 所以,她也算不得吃亏,不是么? 他叫颂西,二十二岁。叶霏和他相识不过两天。从她暂住的旅店后门出来,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走上三五十米,就到了海边。沙滩边缘排列着一排店铺,颂西就在左手第一间的酒吧monkeybar工作,调酒卖酒,偶尔弹着吉他唱两首歌。他和当地其他年轻人一样,皮肤晒成亮棕色,脖颈间挂着磨得发亮的贝壳吊坠,左臂上纹着一条图腾一样的鲨鱼,随着胳膊的摆动,在紧致流畅的肌肉上游动着。 这两天夜里她都会到猴子酒吧去喝上几杯,偶尔是调制的鸡尾酒,椰林飘香、蓝色珊瑚礁、莫吉托……大多时候和当地人一样,喝最便宜的地产酒,装在深棕色的瓶子里,口味像朗姆,但加工粗糙得多,入口很冲。但胜在便宜,再搭配一罐可乐或是菠萝汁,要一小桶冰块,就可以一直喝到酒吧打烊。 颂西笑起来热情又真诚,他向叶霏推荐了不少避开游客军团的游览线路,还有物美价廉的小餐馆,也常常提醒她不要喝太多,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大约在一个小时前,他说本国最著名的雷鬼乐队就在隔壁海滩,问叶霏要不要一起去听演唱会。他还说,那边的酒保是他的好哥们,可以去喝个够。 叶霏不知道什么是雷鬼,但是听说有免费的酒水,立刻点头答应。最近她很是馋酒,特别喜欢半醉半醒时脚步轻飘的状态,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诱惑的魅力。 海滩的入口已经被木栅栏围起来,有几个当地人站在入口处售票,价格不便宜,足可以在大排档吃一顿咖喱蟹。 “这都是写给外国人的。”颂西拉着叶霏的手,和看门人打了个招呼,对方了然地笑了笑,也没多问,就在颂西和她的手背上盖了荧光戳。 沙滩上搭起简易舞台,强烈的射灯映得周围恍如白昼。周围大多是欧美的年轻人,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摆动身体,挥舞手臂,女孩子穿着吊带背心或是抹胸裙,男人们随意套一件t恤,或是打着赤膊。叶霏挤在他们中间蹦了一会儿,身上就出了一层黏腻的汗。颂西拉着她到吧台附近坐下,旁边还有几位游客,用口音各异的英语聊着天,讲途中见闻,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嚷,和巨型音箱对抗。她基本能听懂,但每说一句话都要想想措辞和语法,又不想喊破喉咙,所以基本插不上话。只是和大家一起,连干了三杯。 台上的乐队卖力演出,颂西看出叶霏百无聊赖,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喊道:“这里太吵了,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于是叶霏任他牵着手,走到满月照映的海滩上。银辉在海面起伏的波纹间跳跃,像细密的丝线,织就了一匹绵延不绝的锦缎。 颂西不知何时停下来,侧过身来,手上握得更紧。叶霏也停下来,在这一刻的沉默中,心跳忽然加快。果然,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呵出的气息就在耳畔,温热地撩拨心弦。叶霏没有躲避,甚至享受这种怀念已久的亲昵感,索性闭上眼睛,把头枕在他的肩窝上。 “那么……你有男朋友么?”他低声问。 “……没有。” “怎么会?”颂西咯咯地笑,“你在说谎。” “分开了。”叶霏抬起头,向后微仰身体,“离得太远。” “哦,离得太远……”颂西挑了挑眉毛,“你不了解男人。” “哦?是么?那么,你告诉我,告诉我这一切。”叶霏听到自己轻浮的话语,带着挑逗。 “什么一切?” “关于……男人的一切。” “那就说来话长了。”他低头,嘴唇贴着她的耳廓,“首先,你要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在耳鬓厮磨时,叶霏当然清楚,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模糊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头又炸裂一样痛起来。她不要想,不要想起那个人!如果眼前是一出戏,她宁愿卖力演出,再也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她不想离开颂西温暖的怀抱,甘愿被他的热情裹挟,哪怕沉沦深渊,万劫不复。 远处飘来乐队的经典曲目,听众们齐声应和,歌声震天。叶霏感到海潮无声地漫过脚面,白沙穿过脚趾缝。整个人,仿佛下沉了一点点。 忽然间,灌木丛的暗影中亮起一道火光。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半张脸,叼着一支刚点燃的香烟。他不知道在沙滩旁的枯木上坐了多久,虽然一言不发,但是嘴角翘起的弧线写着戏谑和不屑。明明暗暗的亮红烧得叶霏心头一痛,连忙推开颂西,慌乱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落荒而逃。 只要喝多了酒,十有*能够见到许鹏程。他果然如期而至,和叶霏印象中一样挺拔帅气。他就在这海岛上,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崖上,衣角翻飞,奔涌的海浪在岩石上飞珠溅玉。艳阳下的晴空蓝得耀眼,叶霏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张开双臂,近在咫尺,叶霏只要一纵身,就能扑到他的怀里。可是,她的脚下生了根,无法挪动半步。越是心急,身体越是僵硬,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阳光白花花的,洒在身上却是彻骨的寒冷。她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姑娘从身边走过,留下一声哂笑。许鹏程的目光汇聚在那姑娘身上,和她紧紧拥抱,仿佛叶霏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一幕在叶霏眼前定格,看起来就像是电脑上的一幅照片。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把他还给我!”但是张不开嘴,更无法发出任何呼喊,整个人如同沉入无边的海水,窒息的感觉真切而强烈。 叶霏身体无法移动,也喘不过来气,心里渐渐清醒——这是个梦吧,是一场噩梦。但是为什么都要憋死了,也还是醒不过来?她拼尽气力,睁开双眼,紧闭的喉头这才一松,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夜里海风强劲,右臂已经全部麻木,摸上去像一截石头。她恍惚想起自己夜里回来后脚底一绊,瘫在坐在地板上痛哭失声,后来哭累了,想蜷起身体休息一下。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现在大概是清晨五六点,天刚蒙蒙亮,喝了半瓶劣质酒和三杯龙蛇兰的她头疼欲裂,口渴难耐。酒精也好,陌生人的慰藉也好,都不过一时刺激,在寂静的清晨,心中只有更为浓重的悲伤和无助。 喝了一大杯水,再也睡不着。叶霏赤脚站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上,木然地洗漱,盯着镜中一张阴郁暗淡的脸,有些后悔来到这里,真是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自虐。她把护照和机票订单翻出来,盘腿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为什么来这儿?因为叶霏在网上看到这座岛的照片,有一张特别像她心目中的伊甸园,是那种只能出现在台历和电脑桌面上的蓝天碧海,白沙滩上摇曳生姿的椰树,一直以来,就是她心中理想的蜜月目的地。许鹏程在去美国前对叶霏说,加勒比海有那么多小岛,一定有一个可以符合她的想象。叶霏相信,时隔一年半,他没有忘记寻找这样的小岛,只不过他把向她许下的诺言,实现给另一个女人。 去年十二月初他打来电话,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好好沟通,需要冷静一下。这个寒假我就不回国了,见面也是争吵。”叶霏气得把桌子上的书本扔了一地,实在没舍得连笔记本电脑一同砸了,这说明心中理智尚存。当她弯下腰,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时,就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给闺蜜们打电话,和她们聚餐,询问大家自己是不是过于骄横,没有体谅许鹏程独自在外求学的艰辛;是不是不应该每次吵架便冷战,然后等着他低声下气来陪不是。在一番批评和自我批评之后,叶霏渐渐冷静下来,选了一本描写异地恋情的小说,又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夹在书中,通过联邦快递发给许鹏程。多么传统而典雅的浪漫啊,她想着他收到这份圣诞礼物时,会是怎样感动,会不会立刻买一张机票,飞回自己身旁。 然而在圣诞之日,叶霏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张照片,蓝天碧海,葱绿的山林和绵延的沙滩,一切如她所想,只是画中人换了女主角。那个女生在k上晒出她和许鹏程在牙买加的合影,他揽着她的肩膀,她紧紧环着他的腰,依偎在他怀中。她当然没有忘记在照片上将许鹏程标注出来,所以这张合影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主页更新上。叶霏和许鹏程共同的朋友一片沉默,无人应和。但是他还有那么多新朋友,有人夸赞风景优美,有人称颂金童玉女,还有一位应该是牙买加当地的向导,留言说:“可爱的一对儿,你们的眼睛很像。” 叶霏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她是真的傻掉了,甚至没有打电话给许鹏程。难道不是应该哭天抢地地质问他么?可是,叶霏不敢。她心中有一万句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个女生,但是对许鹏程却说不出一句狠话。叶霏知道,朋友们会觉得自己懦弱、狭隘、不争气。但是大多数姑娘遇到这种事儿,首先要归咎于抢了自己男人的狐狸精,所以正室手撕小三的戏码总会让人拍手称快。而对于深爱过、或者依旧深爱的那个人,心底的怨恨再多,却怎么也多不过伤痛。不去听他的声音,就不用亲耳听他说出决绝的话。叶霏不想直接面对冷酷的事实,她怕自己会崩溃。 但那张照片,已经说明了一切。叶霏翻出收藏夹里的海岛风光,匆促定下前往东南亚的机票。朋友里有人支持她出门散心,有人担心她精神恍惚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过知道她那个浪漫海岛梦的人不多,其中包括已经毕业的师姐白夏。她总去海边度假,给了叶霏不少旅途中的建议。她说:“我知道,你要是想去,谁也拦不住。你需要的是一个告别仪式,就当是做个了结,免得以后还惦记。丢下这个包袱,未来才会走得轻松。” 叶霏揉了揉太阳穴,想起自己出发时的悲壮来。不过一来到海岛,她就变得萎靡不振,哪儿也不想去,恨不得以泪洗面、醉生梦死。但是随身携带的本子上罗列着这些年积攒的心愿,就算是当作任务,也要一一完成。飞了几千公里,耗尽全部积蓄,不是为了缩在房间里吹空调的。不是想把那些曾经幻想和许鹏程一同实现的愿望,统统完成吗?今生今世,自此再也不去触碰。她是来最后一次狠狠地想念许鹏程,然后埋葬所有回忆的啊! 于是打起精神,翻开本子。下一项,是去珊瑚礁浮潜,看热带鱼。 叶霏从旅店拿了一条大毛巾,一路走到海滩上,想要租一套浮潜用具。想到昨晚和颂西的暧昧举动,有些懊恼自己过于轻浮,到了海滩边缘时不由放慢脚步,思忖着要向哪个方向转弯。 正在犹豫时,听到颂西喊她的名字。他拎着一只塑料口袋,笑容灿烂地走过来,拍拍叶霏的肩膀,“昨天你喝了不少,头疼不?有没有吃早餐?”神态自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有点喝多了。”叶霏赧然,“都不大像是自己了。” 颂西将手中的口袋举高,“我在市场买了早餐,一起吃吧!” “我想去浮潜,先去租面镜和脚蹼。” “前面就有,喏!”颂西伸手一指,“租完了回来吃早餐哦!”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叶霏沿着海滩走了一二百米,左手边有一家规模颇大的潜水店。门外是木板铺制的平台,平台下方有两个水泥砌成的方池,旁边是一排晾衣架。走上台阶,一层的回廊下摆着几张木桌,旁边挂着吊床。透过半开的门,能看见内间摆放整齐的潜水装备。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叶霏,握着长柄扫帚,正在清理平台上的浮沙和落叶。她走上前去,用英语客气地问道:“请问,我可以租一套浮潜装备吗?” 男子回过身,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叶霏的人字拖上。他浓眉微蹙,开口道:“shoesoff(脱鞋)。”看似一张华人的面孔,吐出来冷冰冰两个英文单词。 叶霏低头,看到男子赤着脚,台阶上摆着用来涮脚的塑料水盆,旁边钉了一块牌子,写着,请脱鞋。而自己刚刚没注意,穿着人字拖踩了上来,在他清理过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白沙的纹路。 “对不起。”她退回去,将人字拖放好,又问了一遍,“这里可以租面镜和脚蹼吗?” 他又缓缓吐出两个词:“ly(只供潜水)。” 对方身形高大,五官轮廓深刻,很是英挺,不过神色冷漠,有一种强烈的威压感,站在叶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叶霏没来由地发憷,硬着头皮问道:“那么哪里可以租到呢?” 他依旧言简意赅,“don’w。” 叶霏到达海岛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但面前这位,脸上挂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还掺杂了一丝戏谑,嘴角的弧度似曾相识。 叶霏不再多问,转身离开。 第一章 (下) 她沿路问了几家组织浮潜跳岛游的商户,但是当日的船都已经出海,带走大部分装备。叶霏无奈,又兜回monkeybar来。颂西听说了她的遭遇,倒是热心,说:“还是我来解救你把!”他回身从内间拿了蛙蹼和面镜,叶霏试了一下,大小刚刚好。她有些惊讶,问道:“你的鞋号竟然和我一样?” “怎么可能?看!”颂西抬起腿,抖了抖脚,“那双是我女朋友的。不过她最近不在岛上,你先用。” “你……女朋友?”叶霏想起昨晚,撇了撇嘴,不知自己脸上是否带了嫌恶的神色。 颂西点头,神情颇无辜,似乎在说,你又没有问。 叶霏拿着蛙蹼,心中别扭,还给他也不是,索性不再说话。颂西不以为意,详细指点适合浮潜的地点。在地图上看,还有将近十公里,叶霏将护照押在前台,租了一辆摩托车。 出发前颂西再三叮嘱:“浮潜比水肺潜水要危险,尤其你们中国人,好多不会游泳。第一次去,千万不要到深水区,先在齐胸深的地方练习一下比较好。” “我游得非常好。”叶霏应了一句,背上装备,架好墨镜,沿着公路迤逦向南。 叶霏没有说大话。她上小学时在业余体校学了两年游泳,虽然后来没有走竞赛之路,但幼时的规范训练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许鹏程也是因此而迷恋她。他几次说起,那天在学校的室外游泳池,看见四肢修长的姑娘站在跳台上,轻盈地跃入碧波之中,只溅起些许水花,然后池面归于平静。过了数秒,她从距离入水点很远的地方露出头来,轻巧地滑动手臂。阳光在池边繁茂的树木后穿行,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漂浮其间,像是优雅神秘的水中精灵。那一刻世界都宁静了,只有她激起水花的淙淙声。 那时候他迷恋她,她也同样痴迷着他。他们爱慕彼此的容貌、身体和灵魂。在分别时,他们在机场紧紧拥抱,许鹏程说,再过两年,如果叶霏拿不到美国的奖学金,他们就结婚。虽然陪读的生活会辛苦一些,但总好过长久的分离。 到如今,他宠溺的目光、温柔的话语、用尽力气的拥抱,还有最亲近时意乱情迷的神情,似乎都还真切地环绕着她;却不知从何时起,早已经交托给别人。叶霏用不惯呼吸管,于是屏气潜入水中,被宽广的海洋拥抱,闭上双眼,让一切随着温暖的波浪摇曳荡漾。直到胸闷气短,才冲出水面,仰天漂浮着。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翻转身体,斜前方数米深的珊瑚间,一只海龟悠然游过。叶霏屏住呼吸,钻入水中,纵身追了过去。海龟不疾不徐地划着水,游向更深处。耳朵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她强忍着,又弓身向深处窜了一下,只觉得耳膜一阵尖锐的刺痛,扯得半边面颊紧绷发涨。她不敢再追,摆动身体,飞快地游向水面,划着水回到沙滩上。耳朵依旧针刺一般,一跳一跳的疼。叶霏拿起搭在树枝上的浴巾,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树上的背包,不禁大惊失色。 背包所有的拉练都被拉开,墨镜和房间钥匙掉在沙地上。叶霏顾不得擦干身体,冲上前去仔细检查,后背一阵阵发凉——不见了两样东西,她的钱包,以及摩托车的钥匙。 这是岛屿南部一处僻静的海滩,基本没有什么游客。叶霏懊丧地坐在枯木桩上,低下头,发现人字拖只剩了一只。她此时反而哭不出来,自嘲地笑笑,心想:“叫你那么文艺,跑到海边来自怜自艾,搞什么旧情告别仪式。现在好,如何在岛上生存下去都是大问题。”人到了窘困的境遇中,伤春悲秋的情绪反而就都消散了,毕竟,解决温饱才是头等要事。 这么想着,叶霏心里反而踏实下来。她套好衣服,索性也不穿鞋,把仅剩的一只人字拖和脚蹼一起提在手中,就这样踩着公路边的沙土路,顶着炽烈的热带阳光缓缓走回去。即便她尽量避开灼热的柏油路,脚底还是一阵阵发烫,整个人像在铁板上炙烤一样。走了三四百米,她眼前一亮,看见自己的另一只拖鞋正孤零零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叶霏顾不得脚底板被烫熟,连蹦带跳地穿过柏油路,拾起人字拖,如获至宝。 穿上鞋子,回到大路上,挺胸昂头,阔步向前,似乎连阳光都没有那么毒辣了。这么多天来,叶霏第一次感到轻松畅快。 竟然只为了一只失而复得的拖鞋。 叶霏丢了摩托车,□□也随钱包一同丢失了,好在还有两张美元大钞放在房间里。她在无遮无挡的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脚背被人字拖的细带磨破了皮,才在路边拦了一辆三轮摩托车。 当她再出现在monkeybar时,蓬头垢面,脚步蹒跚,看起来很是狼狈。颂西迎上来,“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精疲力尽的。” 叶霏摆手,“别提了……我得见你们老板,还得去趟警察局。” 下午有几班轮渡从岛上发往大陆,摩托车早已不知所踪。警察漫不经心地询问了几句,知道她没有遗失护照,简单地写了一个笔录,让叶霏签字了事。临出门时她问了一件最关心的事儿,丢的这辆小轻骑价值多少。警察耸耸肩,“如果是新车,几百到一千美金都有可能。” 叶霏捏了捏口袋中仅存的两张绿票子,心想,这明摆着是赔不起,是不是得动用美色收买颂西,让他帮忙把护照偷出来,然后自己趁着夜色掩护离开海岛……回到酒吧,她还在神游天外,颂西向她招手:“来这边,郑先生过来啦。” 郑先生是当地的华裔,中文名字叫做郑运昌,四十来岁,看起来十分和善。除了monkeybar,他还在岛上开了一家餐厅和一个小小的旅行社。他说摩托车有保险,可以赔付一部分,再算上折旧,报给叶霏的赔金是两百美元。 “我就剩了两百美金。”叶霏如实交代,“而且□□丢了,机票是两周以后的,不能改签……” “这钱你先留着。”郑运昌将美金推回给她,“可以让家人或者朋友从国内给你汇款,两三天就能到,虽然手续费高些……” 叶霏犹豫,“还得让他们担心。” 郑运昌笑:“如果不介意住宿条件简陋,你可以来我店里帮忙。包食宿,还有工钱。” 颂西随叶霏回旅馆拿上行李,带她去员工宿舍。他路上一直在乐,“问你你不说,现在我知道你住哪儿了。” 叶霏狠狠瞪他:“不要调侃我,没那个心情。”(脑海中想的是她的英文对白,stopflirting,中文怎么说,语气轻重都不对_别和我打情骂俏?别和我搭讪?) 距离酒吧不远是一排二层的简易木板房,员工们两人共住一间。宿舍里没有床,左右地板上各铺着一张软垫;也没有空调,墙上一架老式风扇,摇起头来吱嘎作响。房间里潮湿闷热,弥漫着木头发霉的气息,叶霏总觉得墙角会长出一株蘑菇来。和她同住的茵达在餐厅里工作,她身材瘦小,长了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叶霏大概讲述了白天的遭遇,她不住点头,露出同情的神色。 郑老板交待给叶霏的工作并不繁重,每天早晨和中午在渡轮抵达码头时,带着一沓传单分发给刚刚下船的游客;夜里去酒吧打扫卫生,如果旅行社来了中国游客,帮忙去招揽一下生意。 白天仍然有大块属于自己的时间。在颂西的指点下,叶霏找到一片步行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海滩。每天退潮时,峭然耸立的石灰岩山壁下会露出一条狭窄的白沙滩,需要从路边攀缘而下七八米。崖壁旁的热带植物蓬勃茂盛,巨大的叶子翠□□滴。面前的大海是深浅相间的蓝,阳光射下去,如同通透明净的琉璃。 当叶霏置身于澄澈的海水中时,总会想起安徒生写下的《海的女儿》。“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早晨就会带给她灭亡,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叶霏想,自己从论坛上随手挑了一个海岛,固执地来到这里,已经算是冥顽不灵。这场失窃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才是对心灵的救赎。否则她或许会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变成海上的泡沫。 郑运昌很信任叶霏,知道她正在读研究生,便让她负责酒吧收款记账,颂西则专心调酒。叶霏知恩图报,时刻盯牢存放现金的抽屉。颂西笑她过于紧张,说附近都是熟面孔,顶多有酒虫过来偷喝,丢钱的事从来没有发生。叶霏不服气,再三强调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就是前车之鉴。 果然隔天就在吧台里见到一张生面孔,他大摇大摆走过去,开始摆弄店中的电脑。叶霏飞奔上前,敷衍地笑笑,请他出来。面前的男子比她高出一头,垂眼看人时颇有威压,语气不屑:“你放的歌太无聊了。”面前这张脸看起来有些熟悉,轻挑了一侧的嘴角,带着三分讥嘲。正是那天在潜水店门外扫地的男子。 “s(不好意思,不是我选的)。”叶霏挡在他身前,“theboss(如果有什么建议,和老板说)。andhere(这里),”她指了指吧台,“ly(仅限员工)。”她想,你不是喜欢短句子么,如你所愿。 对方愣了片刻,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字一顿说道:“iamtheboss(我就是老板)。” 一直忙于招呼客人的颂西早就看到僵持的二人,稍一得空,连忙赶过来打圆场。“霏,这位是郑先生的合伙人,k.c.tan。其实他才是酒吧的大老板。” “也是摩托车的主人,”面前的男子戏谑地笑了笑,伸出手来,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道,“陈家骏。幸会。” 第二章 爱如鲸鲨 颂西拿了一只玻璃杯,盛上冰块,从酒架上取了一瓶havanaclub七年朗姆酒,斟满后递给陈家骏。他举了举杯,“一起吧。”颂西喜滋滋地又拿出两个杯子,倒上酒,还在叶霏那杯里加了半杯可乐,推到她面前,眨了眨眼:“cubalibre(自由古巴)。” 她正要去接,面前忽然伸过一只手,将吧台上的酒杯推开。“nospiritsforher(烈酒没她的份儿)。”陈家骏淡淡地说,从冷柜里拿出一罐苏打水,不由分说放在她面前。 “小气。”叶霏低声咕哝了一句。 陈家骏喝着酒,目不斜视,继续用英语说道:“上次是丢摩托车,再喝醉了店都被你丢了。”他语调平淡,但是讲得流畅清晰,没有半点当地口音。 “不会不会,”颂西打圆场,“霏很努力的。” “你确定她在这里不是吃白食?”陈家骏又瞟了她一眼,“茉莉去visarun,过两天就回来了吧?” 颂西答道:“她说再过一两天。”又重复了一遍,“霏很努力的。” 陈家骏的眉头拧在一起,“很简单,要填饱肚子,就得工作。”他向叶霏扬了扬下巴,“明天,去潜店帮忙,七点半。” 他神色倨傲,颐指气使,叶霏本想顶撞两句,但想着现在有吃有住,对方也没有逼迫她立刻还债。自己的身份已经不是顾客,而是欠着老板钱的员工,没什么讲条件的立场。虽然心中憋闷,不停转着苏打水罐,还是忍了下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她都在monkeybar吃饭,颂西从附近的市场买来各式咖喱、炸鸡,装在小塑料袋里,用油纸和米饭包在一起,吃的时候拌上小鱼干和黄瓜、洋葱,物美价廉,是地道的本地口味。不过叶霏吃不多,每次咀嚼时,都觉得右侧耳根和脸颊连接的地方隐隐作痛。夜里侧身睡觉时,隐约有液体缓缓流出,她担心是中耳炎,但是除去要还债的两百美元,几乎身无分文。扯扯耳朵,似乎也没有恶化的迹象,索性不再理会。 晚上吃饭时,想到要在陈家骏手下打工两周,不知道要上多少火,立刻觉得耳朵更痛了。她叹了口气,只觉前途未卜。 叶霏七点一刻就出门,海滩上没什么游客,大部分店铺也还没开始营业。走了几分钟就是潜水店,一样大门紧锁。她走上台阶,四下张望,没有忘记把人字拖留在沙滩上。抬起头,看到潜店的名称,scubalibre,大大的一串字母,漆成红白相间的红色条纹。她念了两遍,scubalibre,scubalibre,总觉得有些耳熟。想起昨天颂西推过来的那杯酒,自由古巴,才恍然大悟,店名原来是借了cubalibre的谐音,心中不禁暗笑,老板还说怕别人喝醉,自己何尝不是个酒鬼? 玻璃门里挂了一块白板,上面画着表格。叶霏凑上去看了看,应该是潜店几日内的潜水安排,用不同颜色的水笔列了众多人名。她看不懂,于是退回来,平台旁边半人高的木架带着一排圆洞,想来是放潜水用的金属瓶。叶霏靠在架子上,有些局促不安。 到了七点半,一男一女并肩走来。男子是当地人,剃着光头,右侧脸颊带着一道疤痕,从眼角延伸到颧骨,面色严峻。他瞟了叶霏一眼,也没打招呼,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女子身形窈窕,金黄色的长发松松地挽在头后,浅绿色的眼睛笑意盈盈。她热情地招手,走过来说:“嗨,你就是那个丢了摩托车的女孩吧?” 叶霏有些尴尬,“是,我太大意了。” “事不凑巧,大部分时间,这个岛还是蛮安全的。”她伸出手来,“我是克洛伊。” “我叫霏。”叶霏和她握了握手,口语练习的内容脱口而出,“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克洛伊笑起来,“很高兴店里又来了一位姑娘,我每天要去教课,我不在的时候,男人们从来不知道保持店面清洁。”她夸张地摇摇头。 “喂,这是诬蔑。”陈家骏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后,“我也在扫地,擦桌子。但总有一些人不守规矩,弄得四处一团糟。”说着,他还低头看了看叶霏的脚。 叶霏得意的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已经把人字拖留在台阶下。 “你是老板,我哪里能批评你?”克洛伊耸耸肩,转向叶霏,“这绝对是岛上最棒的潜店,你会爱上这儿的!只是我们店里有三张扑克脸。老板,”她翘起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陈家骏,又看向和她一起来的光头男子,“我男朋友,刀疤;还有汶卡大叔,我们的船夫。不过你不用担心,汶卡大叔英文不大好,刀疤不喜欢说话,老板么,他只是在装酷。” 陈家骏板起脸来,“克洛伊,你说得太多了。学生马上就来了。” “我只是说了真相。”她轻快地笑起来,对叶霏说,“欢迎来到潜店。我先准备出海,回来再聊!” 虽然克洛伊说老板在装酷,但是叶霏和他还没有那么熟。她正要问家骏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有一位身材高大的欧洲男子走过来,热情地和家骏打着招呼,说他这两天就要离岛,是来店里结账的。陈家骏带着他去了里间的办公室,留下叶霏一个人傻傻站在原地,望过去,刀疤和克洛伊正忙着整理装备,克洛伊一直在说着什么,语速很快,手势夸张,说不了几句自己就大笑起来。刀疤几乎没有答话,只是偶尔点头,但是听到有趣的地方便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克洛伊,微微一笑,脸上那道疤痕都没有那么狰狞了。 那种充满宠爱的柔和目光,叶霏曾经无比熟悉。她心中黯然,转过身去,绕着店铺走到后院。刚转过弯,险些和一位赤膊的中年男子撞到一起,他面色黧黑,留着络腮胡,中等个头,看起来十分健壮,左右手各拎着一支潜水气瓶。他急忙停住,一迭声地说着“sorry”。叶霏连忙摆手,“真的没关系。我叫霏,从今天起,我也来店里帮忙。” “哦,我知道。”他放下气瓶,在沙滩裤上蹭了蹭手,“我叫汶卡。” 叶霏和他握手,说:“我来帮你吧。” 汶卡连连摆手,说了一串的“no”,拎起气瓶大步离去。 叶霏看他健步如飞,便学他的样子,到后院的遮阳棚下去拎潜水气瓶。银白色的气瓶有将近半人高,她双手握住瓶颈,向上一提,才发现气瓶比自己想象的重不少,她挺起腰,腆着肚子,双臂架在身前,勉强拽起一个气瓶,踉踉跄跄向前走去,脚底被沙石硌得生疼。她好不容易走到店前,汶卡已经把两个气瓶放在架子上,看到她连忙回身,将气瓶接过来。 “让我试一下吧。”叶霏坚持。 汶卡又是一迭声的“no”。 “把它交给汶卡。”陈家骏冷冷的声音响起,“我告诉你要做什么了么?” “是你让我来工作的呀。”叶霏放下气瓶,对上他的目光。 “我还没有说要做什么。”他的表情颇为严肃,“没交代的事情不要做,没让你碰的东西不许碰,ok?” “o、k。”叶霏咬着牙答道。 “你太虚弱了。”陈家骏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如果你掉了气瓶,砸到脚趾,没有人会负担你的医疗费用。你懂么?” 叶霏点点头,心里颇为不忿。 他继续说道:“你已经是非法劳工,不要再给我添麻烦。” 叶霏有些委屈,抬起头来悲愤地看他,“你以为我想?” 克洛伊抱着装备走过,虽然听不懂二人的中文对话,但是看神情也知道叶霏受了数落。她停住脚步,夸张地向后仰身,“mr.seriousisjustkidding。”尾音拖长,语调轻快。 陈家骏瞪了克洛伊一眼,她咯咯地笑着,哼着歌离开。他蹙眉,摇了摇头,指了指墙角的扫帚,对叶霏说:“早晨扫一遍,之后随时保持清洁;水池那边有抹布,一会儿记得把桌椅也擦干净。” “就这些?”叶霏问,心想,和酒吧的工作有什么不同? 陈家骏瞟她一眼:“嗯,暂时只能做这些,其他的你懂么?” 他又露出那种讥嘲的神色,叶霏压住心中不满,粗声粗气答道:“我会学的!” 除了刀疤和克洛伊,其他几位工作人员也纷纷抵达,有小伙子似乎因为来晚了,还被刀疤训斥了几句。过了八点,学生和客人多了起来,店里变得热闹而忙碌。有人穿戴装备,有人讨论潜水计划,大家在店内四处奔走,询问自己搭乘那条船的,存放包裹的,冲泡咖啡的,借用防晒霜和牙膏的。叶霏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借牙膏,是吃了早饭还要刷牙么?果真如家骏所说,她什么都不懂。于是握着扫帚,静静地立在廊柱旁,看店里的工作人员如何一一解决顾客的问题。过了半个多小时,潜水员们背好装备,陆续走过沙滩上的栈桥。两艘快艇马达轰鸣,劈开碧波,船后白浪飞溅。 它们远去后,店里忽然变得安静下来。桌子上凌乱地散落着纸笔和咖啡杯,椅子横七竖八地摆在露台上,地上多了许多沙土和脚印。陈家骏努努嘴,叶霏很是识相,走过来整理桌面,摆齐座椅,将地面清扫干净后,又把咖啡杯逐一拿去水池清洗。 她想问问老板还有什么交代,一转身,却没看到陈家骏的身影。 第二章 (中) 叶霏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店里。潜水员们离开后,一层厅堂里的电视依旧开着,上面播放着一段潜水视频:一群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从镜头前翩跹而过,叶霏都叫不上名字;下一幅画面是一只海龟,趴在一大片珊瑚上用力的咀嚼;然后是海底的峭壁,四五条一人长的鲨鱼逡巡而过,最近的一条几乎紧贴着摄像机,能清楚看到它目露凶光,眼睛似乎一直盯着镜头。叶霏打了个哆嗦,后退一步。这时镜头摇向广袤无边的大蓝水,配乐变得低沉深邃,伴随着心跳一般的鼓点节奏,而后传来飘渺的女声,浅吟低唱:“loveloveisverb,loveisadoingword”。悠扬的旋律带了一丝神秘,画面上,在浩渺的浅灰蓝色中,一个模糊而巨大的身影渐渐浮现。它的头扁平方正,深蓝色的背上分布着白色圆点,镜头沿着流线型的身躯缓缓摇过去,似乎过了好久,才看到舒缓摆动的尾鳍。这是一条庞然大物,无数小鱼在它身边游弋。叶霏不认识这是什么鱼,只觉得它体型庞大,和周围的潜水员相比,像一艘小艇。但它没有一丝压迫感,虽然张着阔大的巨口,但看不到锋利的牙齿。阳光透过水面的波纹,在它背上绘出网状的光斑。它悠哉游哉,在水中自在地游弋,背上驼着一片夜晚的星空。 叶霏痴痴地站在屏幕前,几乎忘记呼吸,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优雅的生物,似乎只存在于细腻的绘本里,或是缥缈的梦境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应和着歌曲的节拍,眼底要涌出眼泪来。 她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而后听到一把沧桑的声音:“it’samazing,isn’tit” 叶霏回身,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尽管脸上布满皱纹,但深邃的蓝眼睛依旧清澈。 她点点头,“是我见过最奇妙的动物了。” 老人微笑,“你在这儿工作?” 叶霏愣了一下,回答道,“算是吧。” “这里能经常看到鲸鲨么?” 因为名字里的“鲸”字,叶霏迅速明白,视频中温和的巨人,就是老人口中的鲸鲨。她摇了摇头,“这个……还真不清楚。” 陈家骏的脚步声从木楼梯传过来,他走下二楼,和老人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是这儿的教练kc,她刚来店里,有什么事情问我就可以。” “嗨,我叫保罗。路过时看到视频,就过来打个招呼。”老人指指电视,“是在这里拍摄的么?” 家骏颔首,“前些年的片子了。这里不是鲸鲨洄游的常规路线,所以并不常见。您知道,能否看到鲸鲨,大家都不敢打包票。” “当然,这是你拍的?”保罗感慨,“我潜水有二十多年了,当然,有时候一年只潜几次,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鲸鲨。” 陈家骏点头:“你知道它就在海里,但是不知道到底在哪儿。” “就和爱情一样,是么?”保罗笑,“你知道它存在着,但不知道去哪儿寻找。”他环顾潜店,说道:“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潜水了,不知道能否做一个复习课程,再和你们一起出海。” “如果您的健康状况良好,当然没问题。”陈家骏详细询问了老人的身体状况,为他制订了这两日的复习和潜水计划。 保罗指指叶霏,“这位年轻的女士,要和我一起去么?” 她连忙摆手,正对上陈家骏的目光。他难得没有露出讥嘲的神色,“霏要照看店面,我们会根据教练的时间进行安排,他们都很有经验,您放心。” 保罗离开后,陈家骏抱着胳膊站在白板前,研究第二天的潜水计划。叶霏凑过来,问道:“老板,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 “当然。”他指了指刚刚从二楼拿下来的两本书,“有空把它们看了。免得你说自己在这儿工作,客人一问,你什么都不懂。” 叶霏走过去翻看,一本是潜水的入门教材,一本是热带珊瑚礁生物图册。她恍然大悟,“我说你刚刚怎么给我留面子。” 陈家骏不屑地应了一声,“给你留面子?如果告诉顾客,我的员工什么都不知道,简直丢人。” 叶霏在他背后,筋着鼻子,吐了吐舌头,扬起手中的书本,对着他的背影挥了两下。 他好像后背长了眼睛:“别做鬼脸。ugly。” 叶霏坐在门廊下的木桌旁,先翻开生物图册,除了一些形状有特点的鱼,其它在她看来无非是颜色有差异,又色彩斑斓,怎么也记不住名字,倒是有几尾像市场见到的黄鱼、带鱼,好像还有石斑。想起自己囊中羞涩,她叹了口气,将图谱放在一旁,换了入门教材来读。大致翻了一下,物理学部分的内容倒是简单,是最基本的浮力和气压公式,还有些声、光、热在水下传播的常识;潜水装备的内容是她前所未闻的,于是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外面阳光明晃晃的,细密平整的白沙亮的耀眼,但是海风拂面,坐在阴凉处只觉得通体舒泰。叶霏早晨起得早,上午又一直在忙碌,看了几页英文就有些眼皮打架。她起初还端正地坐在桌旁,越看腰越弯,先是左手托着下巴,后来索性在桌上伸直胳膊,侧脸枕在上面,想着,睡一下,一下下就好。 当然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总担心黑面老板站在身边,冷哼一声,敲她个爆栗。叶霏内心叫苦,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中学,自习课打盹时总要提防忽然推门而进的班主任。但这种舒服的温度,像极了少年时代的初夏傍晚,除了考试再没有烦恼。教室开着窗,谁家蛋炒饭的味道飘了进来,还有些焦香的葱花味。 叶霏吸了吸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两声。她回过神来,意识到食物的香气并不是自己的臆想。睁开眼,面前摆着炒饭,在盘中是一个倒扣的碗状,旁边还有两块炸鸡翅。盘子下面垫了两张纸巾,所以她没有听到放下的声音。她的视线扫过去,在桌子另一端,陈家骏面前放着一份相同的炒饭,已经吃了一半。他自己拿了一把勺子,但是叶霏面前的盘中,不仅放了不锈钢勺,还架着一双筷子。 没想到他还如此心细,叶霏诚恳地说了句,“谢谢。” “本来应该是你去买饭的,不过等你睡醒,大概人都饿死了。”对方头也不抬,三两下将饭吃完,盘子向前一推,“你吃完后把盘子还回去。” 叶霏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多。她吐吐舌头,“还给谁?” “monkeybar继续向前走,那家joy’,你的室友茵达就在那儿。”家骏喝了口水,“还有,我和他们说了,你想吃什么可以记账,算员工折扣价。”他指尖敲了敲盘子边缘,“不过,饭钱都从你的工钱里扣。” “哦,知道了。”叶霏扁了扁嘴,心想,还有工钱呢?按照老板这副资本家嘴脸,能够饭钱么?是不是还得自己倒贴?这样一想,耳朵似乎也痛的更厉害,她一边吃着饭,一面揉着下颌角,还不时擦擦耳朵,看有没有脓液流出。 吃过炒饭,叶霏捧了两个盘子,顶着烈日,一路走去joy’,路过monkeybar时探头看了一眼,颂西并不在。一位相熟的朋友在看店,回答说他女朋友今天回来,颂西接她去了。到了饭店,茵达笑眯眯地迎过来,“roomie,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天怎么样?”叶霏哼了一声,“没别的,就是太漫长,像forever那么长。” “很忙吧?” “一般吧。但是那个老板……好像总在生气。” “你说陈先生?”茵达歪着头,嘴巴张大,“他是个大好人。” “他是个……”叶霏想不起资本家英文怎么说,“他很刻薄。” “但他让你去潜店工作呢。” 叶霏翻白眼,“我想去monkeybar,自由。来这儿也不错呢。” “如果我会潜水,也想去店里工作呢,薪水要好很多。”茵达叹了口气,“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呢。” “所以不要去,会被骂死。老板从来没提薪水,我只知道自己欠他两百美金…”叶霏摊手,“…哦,现在还有饭钱。” “如果咱们能换换……”茵达说着,有些忸怩。 “等等。”叶霏凑上去,贴近她的脸,“你不是……喜欢某人吧。” “哎呀,你千万不要回潜店去说。”她捂住脸。 “不会是……k.c.tan吧。”叶霏恍然,“怪不得你说他是个大好人。” “不是不是。”茵达摆手,“你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也要工作啦。” 真是简单的小女生,又害羞,又藏不住话,明明那么急着想和别人分享心事,又羞怯得不知道如何开口。叶霏不再追问,笑了笑,从餐馆走出来。 第二章 (下) 太阳依旧猛烈,她笑着笑着,心却一点点凉下来,凉到结了冰,笑容也凝滞在脸上。她最初留意许鹏程时,何尝不是如此。虽然许鹏程说,在泳池见到她之后,就打听了她所在的院系,而后查好课表,等在下课时从教室外路过,和她去同一个食堂,坐在她附近吃饭。但叶霏当时并不知道。 她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有心或无意,总能看到人群中那个俊秀文雅的男生。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不需言明的默契,远远看到,彼此微笑颔首。她甚至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含着关心与喜悦。她心中有小小的窃喜,迫不及待要和朋友分享,又唯恐自作多情。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感情,当他们出现在彼此面前时,恰好都是对方最喜欢的样子。两个人的开始毫无新意,某天图书馆闭馆,他们从两侧的楼梯下来,同时走到大厅门口。二人异口同声问道:“你也来了呀?” 而后,许鹏程清了清喉咙,“要不,明天一起来自习吧。” 简单的一句话,还有当时他紧张腼腆的样子,却让她激动得想要尖叫起来。这是回忆中最浪漫的场景,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她逃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如影随形。 走着走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视线一片模糊。叶霏停下来,不停地抹着眼睛。她还是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距离让人感到陌生和隔阂,但心中更多的是思念,是长相厮守的希盼,她还痴痴地想着,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是夏天一到,硕士毕业时就和许鹏程结婚,然后办理陪读手续去美国。这是他们畅想过无数次的,她以为那些疏离和冷战是远距离恋爱的情侣必须要经历的考验,只要重新在一起,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在她充满希望时,他却悄无声息地放弃了她,或者在他和她争吵时,就早已从别人的身上寻找慰藉。那么虚伪,那么肮脏。 叶霏再也走不下去,躲在沙滩边的大树后,抱膝蹲坐,伤心地抽泣起来。耳畔不时回想着陈家骏和老保罗的一番话:“loveislike’findit.” 爱如鲸鲨,于彼海中;知其所存,不知所踪。 她把头埋在手臂间,哭得肝肠寸断。 哭到眼泪都流干,她像鸵鸟一样埋着头,在沙滩上不知道蹲坐了多久,最后实在口渴难耐,才想起随身物品还在潜店,起身时头晕目眩,腿脚麻木,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她已经错过了下午的艳阳,也错过了辉煌的落日,天边还有最后一抹晚霞,在海平面上蜿蜒而行,嫣红色很快被清冷的蓝灰吞没。天色暗下来,叶霏沉默地走向潜店,失魂落魄。 潜水员们早已返航。工作人员将装备清洗晾晒,收回库房。叶霏回来时,大家已经清扫了店面,正坐在露台上喝着啤酒聊天。 “我们都在等你,你知道么?”陈家骏目光凛冽,冷冷地看着她,“大家都在忙,你跑哪里去了?” “我不舒服。”叶霏没好气地答道。 “不舒服就可以旷工?不晓得要请假吗?”他又是那副讥嘲的表情,“你现在是在工作,不是在旅行,需不需要我教给你,‘认真’两个字怎么写?” “你凭什么教训我?还真以为是我老板了?!”叶霏怒火中烧,只想拿着什么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可惜身无长物,只得悻悻作罢。“我现在就打电话,让朋友寄钱过来。告诉你,姐姐我不干了。iquit!youunderstand?iquit!我不干了!!”她气急败坏,中英夹杂,反复说了好几遍。 围坐在桌旁的众人被她吓了一跳。只有刀疤在默默喝酒,汶卡、克洛伊,还有其他几位员工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他们还没见过谁敢对着老板发这么大脾气。陈家骏并不生气,反而难得地笑了笑,“quit?说你两句就quityourjob。那我问你,遇到更大的不如意你怎么quit?quityourlife?” 他话音并不高,却如当头棒喝。叶霏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扁了扁嘴,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不想让众人看到,别过身去,躲到水池边不断抹着眼睛。 “都吃饭去吧。”陈家骏的声音传来。 克洛伊走上前,揽着叶霏的肩膀,“你想吃什么么,我带给你?” “她不饿。”陈家骏用英语瓮声瓮气地说,“三点钟刚吃完炒饭!” “。”克洛伊跺脚。 “i’mok.”叶霏泪眼婆娑,哽噎着说,“我要去monkeybar”。 “听到没,她没事儿,大家放心去吃饭。”陈家骏笑了一声,转向叶霏,“喝酒,你还有钱喝酒么?你负责在这儿看店,继续读书。有配套dvd,自己看。”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散了。叶霏大吵大嚷了两句,心中的郁结反而散了一些。门廊下的灯光吸引了几只小飞虫,绕着光柱轻飘飘地飞舞着。她刚才吼得厉害,扯得耳根一跳一跳得痛。她捂着耳朵,心情憋闷,但是倒也哭不出来,想着找到潜水教程,接着看下去。 那本书并不在桌上,她环顾四周,看到柜台上有一本深蓝封面的厚书,走近一看,正是陈家骏拿给自己那本,旁边放着配套的dvd的碟片盒。在柜台里面的墙壁上,挂着潜店和几位教练的资格认证。旁边有一张书本大小的照片,上面是庞大优美的鲸鲨,右上角有一位潜水员,身姿舒展,举着水下摄像机,专注地拍摄着。照片下方深蓝的海水背景上,用金色水笔写了一行字:danielwithbabywhaleshark。落款是花体:lyn。 叶霏想起什么,白天鲸鲨视频的最后,字幕写着daniel制作。而保罗问陈家骏,那个片子是否是他拍的,他也并没有否认。那么,daniel应该就是陈家骏的英文名,也许这张照片,就是当时拍摄的。那么lyn又是谁?叶霏抬起头,仔细看着墙上的教练证书,挂在最上面的一张应该是陈家骏的,写着ka-chuntan。下一张有个长串的名字,看起来像穆斯林,想了想,或许是刀疤。旁边是克洛伊的。然而并没有谁叫做jocelyn。也许是教练之外的员工?叶霏想了想,又飞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克洛伊说过,此前店里只有她一个女生。 不知为什么,叶霏有一种直觉lyn并不是一位泛泛的顾客。或许对于daniel而言,她也是“于彼海中,不知所踪”么?叶霏心中有一丝好奇,又有些幸灾乐祸,这样冷口冷面、冷心冷血的一个人,怕是很难懂得照顾别人吧。 众人这顿晚饭吃得漫长,或许是吃完之后各自回家了。但是店门依然四敞大开,叶霏也不敢远走,于是按照老板所说,开始看教学视频。视频很是轻松有趣,还带着中文字幕,不知不觉就看了三集。之后觉得肚子有点饿,叶霏在店里转了两圈,跑到露台上踮脚望向monkeybar。沙滩上有游客三三两两经过,却看不见潜店众人的身影。她等的都要绝望了,想起潜店为顾客准备了速溶咖啡,自然也备了方糖。叶霏叹气,竟然沦落到吃糖块充饥的地步。 陈家骏回来时,恰好看到叶霏鼓着腮,手里还捉着两颗方糖。他放下手中的塑料餐盒,揶揄道:“原来你吃过了。” “这是……给我的?”叶霏闻到香气,忍不住掀开。里面是炸成金黄色的鱿鱼圈,饱满蓬松,鲜香扑鼻,旁边还有一小袋亮红色的泰式甜辣酱,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我说过什么?没让你碰的东西不许碰。”陈家骏语气严苛,但也没再阻拦她。 饥饿感早就战胜了矜持,叶霏白他一眼,自顾自地打开酱料,拿起鱿鱼圈狠狠蘸了蘸,一大块塞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有什么大不了,记我账上!”咀嚼的幅度太大,耳根又是一痛。 “记你账上,好大的口气。”陈家骏向她勾了勾手指,“过来。”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下。” 叶霏捧着餐盒,依言坐在椅子上。陈家骏走过来,站在她身旁,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酒气,越来越清晰。她有些紧张,支吾道:“不让我去monkeybar,自己却喝个半醉。” “你是去喝酒,还是去找颂西?”陈家骏讥诮地挑起嘴角,依旧是似曾相识的弧度。 叶霏恍然大悟,“那天,雷鬼演出……海滩上……”想起那一闪一闪的火光,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期待从颂西那里得到什么?”陈家骏盯着她的眼睛,神色严肃,“他有女朋友,茉莉,已经回来了。” “这是你不让我去酒吧的原因?怕我找颂西?”叶霏哭笑不得,“你当我是成什么人?!”她夸张地撇了撇嘴,牵得耳朵又是一痛,不禁眉头紧锁。 “不要乱动,让我看看。”陈家骏低声说,俯下身来,大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托着叶霏的面颊。 她吓了一跳,腾地从椅子上跳起,蹿得太猛,餐盒里的鱿鱼圈蹦出来两个,骨碌碌滚在地上。“你、你当我是、是什么人?”叶霏又气又急,还有些恐惧,结巴着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嘁。”换来对方的哂笑。“我对你完全没兴趣。当你是什么人……”陈家骏撇嘴,冷哼一声,“你当我是什么眼光?”说完用手指戳了戳叶霏的颌角,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耳朵疼?”他问。 叶霏点头。 “早看出来了。几天了?” “三四天。” “那你不去看医生?”他有些不耐烦,呵斥叶霏坐好,扭着她的额头和下颌,让耳朵正对着灯光。 “我不是没有钱么?”叶霏没好气答道,“去游泳时耳朵进水,丢了摩托。同一天。” “运气真糟啊。”陈家骏转身拿了潜水手电,“只是进水?还是你潜得太深,没有做耳压平衡?” 好在叶霏刚看了录像,明白耳压平衡的含义:在海水中深度每增加十米,周围的压强就要提高一个大气压。下潜过程中需要逐渐向内耳鼓气,才能保证耳膜内外压力一致,不受水压损伤。 想到这儿,她有些紧张:“我不是耳膜破了吧。” “闭眼,光很强。”陈家骏打开手电,仔细检查她的耳朵,“有些发炎,我觉得没有破。不过保险起见,明天去看医生。” “我没钱。”叶霏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不是还有两百美元?” “除了一点零钱,就这些家底了,你都知道,不还要留着还你?”她咬牙切齿,“赔你的摩托车!” “明天让克洛伊带你去,诊费么……”陈家骏面露得色。 叶霏已经猜到他的后半句,二人一齐说道:“记在账上。” 第三章 乐园 第二天早晨,叶霏准时来到潜店,不待陈家骏吩咐,就按照昨天的流程忙碌起来。正拿起扫帚,一位当地的男孩子冲过来,嚷着:“sorry,sorry,这是我应该做的。” 叶霏昨天在店中见到过这位圆脸庞的年轻人,他来晚了,还被刀疤狠狠地训斥了几句,之后他就跟着刀疤鞍前马后,没倒出时间来打招呼。“我叫霏,是……来帮忙的。”她想起黑面老板的呵斥,把“在店里工作”几个字咽了回去。 “哦,我知道你的。”他笑容质朴,“我听茵达提起过你。” “你认识我的室友?” 他羞涩地挠了挠头,“对,大家总去joy’s吃饭,她满照顾我们的,每次都会优先下单,不用等那么久。” 叶霏恍然,有些明白,茵达说起潜店时,满脸的向往从何而来。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万蓬,在店里做dmt,刀疤是我的教练。” 她一头雾水,“dmt?” 万蓬解释道:“(潜水长实习生)。” “那,什么是潜水长?” “不要挑战她的潜水知识。”陈家骏走过来,拍拍万蓬的肩膀,“dve,”他转向叶霏,冷冷吐出两个字,“.” 她没好气地答道:“我知道我是。” 陈家骏嘱咐万蓬,最近可以将手头的一些杂事转交给叶霏,比如买饭、购置咖啡茶点、更换饮用水等等。他走开后,万蓬安慰叶霏,“如果水桶太沉,就等下午我出海回来,我会帮你的。这些都是男孩子应该做的。” “没关系,shopslave没什么选择。” “k.c.是开玩笑的,他其实很nice。”万蓬认真地说。 叶霏心想,你和茵达都这样说,还真是默契。 众人收拾妥当,纷纷启航出海。叶霏开始清理店面,陈家骏开车去了镇上,带回几大纸箱的教材,还有复印的各类表格,然后就做到里间的办公室忙碌起来。叶霏做完手边的事情,顺口问了一句:“你不出海么?” “忙起来也会去。”他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情,“现在,得看着你干活。” “我做完了。” “店里这么多事,怎么可能做完?”他向装备间努努嘴,“去,把所有的wetsuit按大小号码理一遍。” 除了潜水员带走的,装备间里仍有黑压压二三十件潜水服。叶霏把它们都抱下来,摆在木地板上,再按照大中小号分别排列,挂回架子上。虽然开着门窗,温度也不算高,但是在潮湿的空气中忙碌片刻,身上就是黏腻的一层汗。潜水服是不同牌子的,尺码也不同,有的写着s,m,l,有的却写着数字,2,4,6,8。她大概比量了一下,但还是不确定,于是探头喊道:“老板,数字和字母的,要混在一起排吗?” “这点小事都问,你难道不会想办法解决?”他推开椅子,不耐烦地走过来。 “我比较了呀,2号基本就是s,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分开排。”叶霏指了指两排架子,“一面数字,一面字母。” “这里是用来思考的,不是摆设。”陈家骏弯起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之所以要分大小号,是为了迅速找到顾客需要的号码。同样大小的摆在一起就可以。” “分两排也不是不行吧……”叶霏扁着嘴,低声咕哝,“反正我怎么做都是不对。” “我是无事生非的人么?”他皮笑肉不笑,“什么时候认为自己称职了。” 整理妥当,叶霏发奋苦读潜水教材,自觉颇有收获,也多了几分底气。再有客人来询问,她便踌躇满志地应了上去,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结果对方问,“你们这里有wreck(沉船)吗?提供nitrox吗(氮氧混合气,此时特指高氧)?” 最关键的两个词她不懂,立时语塞,“那个……wreck……还有,奈、奈……” 陈家骏从后间转出,帮她解围,“我们当然有nitrox,这一带有一条很大的wreck,每周三、周五上午我们会安排。”和顾客聊起天来,他谈笑风生,一扫之前的扑克脸,“很多潜水员喜欢这条wreck,说它是k,你也可以叫它s-wreck,shrek。”叶霏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他帮顾客填写表格,试穿装备,讨论这几日的潜水计划。 客人走后,陈家骏回头,看叶霏还跟在身后,幸灾乐祸般笑了笑,学她的语气,“奈、奈……不懂就问,不要逞强。” 问了还不是一样挨骂?她撇撇嘴。 他似乎看穿叶霏的想法,说道:“如果你想不挨骂,就得尽全力。” 她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如果你认为我合格了……工钱,怎么算” “如果,我,认为你,合格了。”他嘴角挑高,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你做的事情,和万蓬差不多。为了免除dm的学费,他需要在店里工作六个月,你自己算吧。”他点了点桌上的教材,“没有问你要学费就不错了,还问我要工钱……” 为了物尽其用,尚不能独当一面的叶霏又被发去整理脚蹼。 叶霏一边腹诽老板的小气,还得喂饱自己的肚子,到了中午,乖乖问了家骏要吃什么,走去joy’s给二人买饭。茵达帮她下单,说道:“稍等一下,厨师会先做你那份。如果我忙,有什么事情你对茉莉讲也可以。” “茉莉,颂西的女朋友?” “是啊,你认识她呀?” “哦,只是听潜店的人说起过。” “她刚刚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茵达从柜台里转出来,向门边招着手,大喊着茉莉的名字。 叶霏转身,看见一抹纤细漂亮的身影。亚麻色的细碎短发,五官精致,小麦色的肌肤充满活力,身材修长匀称,她穿了一件红色的齐膝吊带裙,正在晾晒餐馆里的格子桌布,裙角和桌布在海风中轻盈的舞动,映衬着白沙碧海,这幅图景热烈而灵动。她听到茵达叫着自己的名字,微笑着走了进来,像古典油画中的少女一样,优雅而腼腆。 “她可真美。”叶霏在心里想,“颂西真是个浑小子。” “你好,你一定是霏吧。”茉莉在她面前站定,“昨天潜店的员工都去了monkeybar,没有见到你呢。” “哦,大家去吃饭,我要看店。” “一般潜店六七点就关门了,不用特意看着,下次和大家一起来吧。”茉莉笑笑,“晚上一起聊天唱歌,很有趣呢。” “老板说我什么都不懂,让我在店里看书学习。”叶霏说道,心想,嗯,怕我去勾引你的男朋友。 “k.c.对你真的不错呢。”茉莉说,“我和克洛伊关系很好,她想介绍我去潜店工作,因为薪水会比较好,也能学到一些东西。但是k.c.说现在还不忙,不需要额外的职员。如果招人,也只收教练和潜水长。” “我不算职员,我是shopslave,老板这么说的。”叶霏耸耸肩,“不过也对,除了打杂,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克洛伊说你丢了摩托车,所以要打工还钱?”茉莉问道,“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我知道一些便宜又好吃的地方,或许可以帮你节省一些花费。”她拿过一张纸,画了海岛的道路草图,标出了几家小吃摊位。 “太感谢了。”叶霏由衷说道,“你在这边很久了?” “已经半年了。” “咦,你的签证可以停留这么久呢?” “也没有,所以要隔两三个月就去一趟周围的国家,再重新入境。”茉莉解释道,“就是所说的visarun。” “蛮辛苦。”叶霏感叹,“你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岛呢。” “我是……”茉莉侧过头,目光穿过门廊,投向monkeybar的方向,“真的喜欢上了某个人呢。”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脸上挂着幸福而满足的笑意。叶霏忽然有些歉疚,觉得有些愧对眼前这位温柔恬静的姑娘。 当然,罪魁祸首还是颂西。叶霏捧着炒面和三明治,沿着沙滩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路过monkeybar时,颂西躺在海边的吊床上,悠闲地和她打招呼,“霏,这两天没看到你呢,怎么看起来这么疲惫?” 她放下午餐,揉了揉后腰。一上午先是整理潜水服,又整理了脚蹼,一直憋在闷热的装备间里,驼背弯腰,都要折掉。叶霏抱怨:“这要问k.c.,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颂西瞪大眼睛,然后暧昧地笑起来。 叶霏向他扬了扬拳头,“他是个魔鬼老板,你都在想什么?!” “对不起,我错了!”颂西一迭声道歉,“我想多了。” “你说你,每天都在胡思乱想。”叶霏白了他一眼,“你有那么好的一个女朋友,还不懂得好好珍惜?” “你见到茉莉了?”颂西翻身坐起,“但是当时她不在,我一个人很寂寞啊。” “哈,她不过是visarun,能去几天?”叶霏嗤之以鼻,“你以为感情是个游乐场吗?bull*。” 颂西并不恼怒,反而嘻嘻一笑,“她回来了,我当然很开心。但是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口口声声说会回来,却再也没有消息了?三四年前我刚来到岛上,爱上了一个德国姑娘,她在这里待了两个月,然后走了。开始她每周给我打电话,过了几个月,渐渐就没有消息了。我攒钱打国际长途给她,她却不肯接。” 叶霏依旧不平,“不能因为她这样对你,你就不认真地对待茉莉。” “她在这儿的时候,和茉莉没有什么不同。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个德国姑娘不是彼此相爱呢?又怎么知道,茉莉会一直留下来呢?”颂西依旧神色如常,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plego,这就是islandlife。你们都会走,但我们一直留在这里。你说这里是谁的游乐场?” “好吧,也许你有你的苦衷,我没有办法站在你的立场来考虑。”叶霏叹气,“但是她还在你身边,你们还在一段感情中,就应该为彼此负责。你敢说不喜欢茉莉?” “当然喜欢!”颂西眨眨眼,“所以茉莉回来,你就没有机会喽。” “臭小子,下次再调侃我,小心你的嘴!” 第三章 (下) 吃过午饭,叶霏在老板的指挥下把潜店所有的窗户和玻璃门擦了一遍,立时窗明几净。三四点前后,两艘快艇先后返航,店里的露台上热闹起来。万蓬不知犯了什么错,又被刀疤狠狠数落一番。他低着头,唯唯诺诺应着,不敢辩解半句。 叶霏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小声问克洛伊:“他俩没事儿吧。” “刀疤就是这样啦,好多学生都被他骂哭过。你看万蓬,都开始扁嘴了。”克洛伊欢快地笑起来,“刀疤是觉得万蓬个性太温和,但作为潜水长,一定要能主导自己的队伍,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得了解自己的顾客,随时掌控全局。”她指了指水桶,“刚刚也没什么大事啦,两个潜水员拆卸装备,没有盖防尘帽,就要把呼吸调节器扔回去清洗。万蓬应该看住他们。” 叶霏听懂了呼吸调节器,但也算不得明白,只能“哦”地应和一声。 克洛伊耐心解释,“要不然调节器的一级头,喏,就是这个最精密的金属部分,会进水。如果处理不好,以后就不能正常工作了。” “讲这些她也听不懂。”陈家骏走过来,对克洛伊说道,“等你忙完了,还要辛苦你和刀疤,带这个麻烦的家伙去一趟诊所。” “麻烦制造者”抬起头,“我自己去就好。” 陈家骏扫了她一眼,表示充分的不信任。克洛伊点头,“好呀,我去叫刀疤,你就当救救万蓬了。” 刀疤依旧冷着一张脸,倒是没有半句抱怨,开上潜店的皮卡,带上克洛伊和叶霏,穿过半个岛屿,前往镇上的诊所。事实证明,陈家骏的安排是周到细致的,诊所的医师不怎么会讲英文,所以都靠刀疤来翻译,但是遇到病症描述和专有词汇,叶霏的英语也不够用,就需要克洛伊和她沟通确认,找到精准的词句,再描述出来。医师的诊断结果就是中耳炎,好在虽然有化脓迹象,但耳膜没有穿孔。他给叶霏开了一些消炎药和滴耳液,叮嘱她注意耳道卫生,定期复查。 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结账的时候,叶霏有些心虚,小声问克洛伊,诊费和药费加起来需要多少。 克洛伊瞪大眼睛,扬了扬手中的钱包,“出发前,k.c.说费用由他来垫付。他没有告诉你吗?” “哦,是啊,垫付……还不是记在我账上,回头一起还他吧。他那么吝啬。” “好吧,本来也没多少。我先用他的钱付款,至于你们之间的账务如何解决,你们自己商议。”克洛伊笑起来,“k.c.是比较严格,但还不至于吝啬。其实他蛮关心你。” “哦?” “昨天我潜水回来,他就让我带你来诊所。不过你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回来时这边都下班了。” 叶霏想起昨天趴在桌子上午睡,陈家骏也并没有叫醒她,而是自己去买了午餐回来。这么说,他也不是格外难以相处。 “晚上大家去吃饭,我是想回来叫上你的。”克洛伊解释道,“不过k.c.拉着大家走,他说,你心情不好,就算去了也什么都不会吃,到了晚上饿肚子。”她模仿陈家骏的语气,冷冷地说,“‘让她饿得再狠一些,就不会和食物有仇了。’” 叶霏忿忿,“这个人,像只狐狸!” “他是个睿智的人。”克洛伊评价道,“而且,很善良。” “不是很善良……”一直都没有怎么说话的刀疤忽然插了一句,“他是太善良了。” 叶霏想着,就算出于礼节,也应该对老板道个谢。回到店里,下午出发去浅海练习的一拨学员刚刚返回,保罗跟了店里其他教练去做复习课程,回到店中激动不已,“已经好些年没有下海了,它还是那么充满魅力,我却已经是个老头子了。真是错过了那么久的好时光。” 叶霏悄悄问克洛伊:“你知道他的年纪么?” “看过他的表格。不是很确定,也许72,也许74。” “好佩服,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克洛伊笑,“在平静的海中潜水是很轻松的,等你下次来,可以试试看。” 保罗也鼓励她:“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吧,他们会带我去很简单的潜点适应一下,你不会输给我吧?” “我没学过潜水,而且耳朵发炎了,最近也下不了水。”叶霏连连摆手,“还有,学费也不便宜,我真是身无分文了。” “如果你想学,可以在潜店多工作一段时间,换取学费。我知道有很多人这样做。”保罗笑起来,“店里有漂亮的员工招揽生意,总是比较好的。”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呢。”克洛伊揽着叶霏的肩膀,“是啊,我们需要漂亮且友善的员工。” “我是老板!”陈家骏蹙眉,瞟了他们一眼,“你们有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你在店里,老板,你太酷了,能多笑笑么?” 陈家骏撇了撇嘴,半是不屑,半是委屈,咕哝道:“因为我已经足够漂亮了啊。” 众人笑做一团。 保罗撕了一张纸,把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写给叶霏:“每天都看到你在很认真的工作、读书,我相信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很棒的潜水员。如果到那时,你还记得我这位老朋友,愿意和我分享世界各地的见闻,记得写信给我。” 潜店中人来人往,陈家骏始终在忙碌着,顾客走了,又有附近潜店的同行进来,借了几本潜水教材,聊上一会儿天;朋友走了,又有员工过去商议最近遇到的问题。叶霏找不到机会向他道谢,等到太阳落山,肚子也饿了,就按照茉莉的推荐,跑去路边摊吃了一碗米粉。汤头鲜美,老板居然还从锅里捞出两只鸡脚,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叶霏,问:“ok?” 她连连点头,一迭声说道:“ok,ok。”吃得肚子溜圆,用手边仅存的一张当地币付了饭钱,换回两枚硬币。 回到潜店时,大家都已经四散离去。汶卡也正要离开,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用当地语问:“吃过了?” 这是叶霏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词,便回到:“吃了。”果真民以食为天,放之四海而皆准。她看了看悄无声息的潜店,问道:“我的教材还在里面,没有关门吧?” 汶卡指着里间,“哦,没有。老板还在。” 叶霏在台阶下脱掉鞋子,赤脚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很轻,房间里的人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电脑屏幕,音箱中传出一首老歌,听起来就是八十年代的曲风,刚刚淡出,又被重新播放了一遍。歌词并不复杂,隐约能听请几句: lastforever a,yeahi’abethere thosewerethebestdaysofmylife …… yver thosewerethebestdaysofmylife 现时当我回望,夏日亘久漫长,如能随心所欲,我愿常留彼方,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 …… 你我心手相牵,可叹失不再来,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 歌曲节奏明快,歌词中却带出三分怅然。叶霏站在外间,一时不知是否应该提醒陈家骏自己的存在。过了几分钟,听到椅子挪开的声音,他皱着眉头走出来,一手捧着刚吃完的方便面杯,一手捏着啤酒罐。“吃完了?”他语气冷淡地问。 “嗯,最后的零钱,买了一碗鸡脚米粉。”叶霏答道,“你怎么就吃这个?” “岛上就那么些吃的,吃几年也厌烦了,换换口味。”陈家骏扔掉垃圾,“你吃完了就继续看书。” “大概已经看完了。” 陈家骏不满,“看完了就是看完了,没看完就是没看完,什么叫大概?” “就是看完了,还有些内容不懂。” “好,我来考考你。”他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水中压强的变化,与陆地相比听觉和视觉的差异,各部分装备的名称,潜水过程中□□况的处理等等。叶霏一一作答,除了一些细节记得不大清楚,答案大致无误。 “你看得不够仔细,有时间多看两遍。”陈家骏询问了她不懂的几处内容,评论道,“不过,即便如此,也算看得快了。” “那是……”叶霏轻哼一声,“昨天熬夜看到两点。” “谁让你半夜读书,难道不会打扰室友?” “没有……我坐在露台上啊。”叶霏翻起胳膊,“被咬了好多包。” 他轻哂道:“自找。有人逼你吗?” 叶霏瞪他:“看完了你都骂我,如果看不完,不知道会被骂成什么样子。” 陈家骏微微一笑,“你怕我?” “有一点。”她诚实地点头。 “嗯,那就对了。”他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免得你不听话。” “我很听话了,店里也打扫干净了,教材也看完了。现在,我可以过去了吧?” “去哪儿?” “monkeybar呀。” “坐下!”陈家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就知道喝酒。” 叶霏吸了吸鼻子,嗅着空气中啤酒的气味,撇了撇嘴,“你还说我,不知道谁是酒鬼……” “嗯?”他蹙眉,回头看过来。 她鼓起勇气,正色道:“陈先生,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我今天已经看到茉莉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不是要去纠缠颂西,也不是要去喝酒,只是想和大家聊聊天,说说话。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轻浮的人,前两天是我心情不好,又喝醉了,举动有些出格……” “那算什么出格?”陈家骏嘲讽地笑了笑,“这种事情在岛上,司空见惯。” “哈,是啊plego,这就是你们的islandlife。可是,我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我……”叶霏想起自己来到岛上的初衷,眼底一热,视线模糊起来。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陈家骏在她面前坐下,缓缓地说,“那你告诉我,当你喝过酒之后,第二天会更开心么?哦,开心说不上,开颅差不多。”他点了点自己的头,“除了这里像要炸开之外,你还有什么收获?” “我、我只希望……”叶霏扭过头去,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手上湿了一片。只希望,有那么一刻,能够不想起甜蜜的往昔,以及对方无情的抛弃。 “能够置人于死地的,是空虚。”他一字一顿,“忙碌,才是你的疗伤药。” 叶霏眼中还带着泪,勉强笑了笑,“所以,我还得感谢你,是吧?” 他依旧面无表情,“你得感谢那个偷了摩托车的贼。” “不,还是得谢谢你。”她诚恳地说,“虽然看起来很小气,爱说刻薄的话,还总是鸡蛋里挑骨头……” 陈家骏蹙眉,“你都是这么感谢别人的?” 叶霏没理会,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其实你是拉了我一把。他们说得对,你还是挺nice的。” 他“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拍马屁没有用,不会因此让你少干活的。”他转身回到里间,抱出一摞表格和几个文件夹来,“今天把这些都整理完,按照排好顺序,放在对应的夹子里。还有,你看完了教材,那鱼类图谱呢?还是一拿起来只知道流口水?” 他拍了拍玻璃门,“然后记得锁门。如果让我在monkeybar看到你,小心你的耳朵。” 叶霏不忿,“凭什么你能去?可以喝得半醉,还跑去海滩抽烟?” 陈家骏已经转身走开,听到她的问话,脚步一滞,语气冰冷,像陌生人一般。 他说:“ss.” 第四章 暴风雨 潜店中大多是没有预约的散客,时而忙碌些,时而闲散些。遇到客人多的时候,便要全员出动,陈家骏还要操持店内各类补给,常常开着皮卡,往返于市镇和潜店之间,叶霏留下来独自看店,也帮忙招呼一下来咨询的客人,不过陈家骏再三叮嘱,不懂的事情不能乱说。她言辞谨慎,但凡没有十足的把握,便坦白告诉顾客,“这个我不清楚,等教练回来帮你解答。” 潜店内外都已经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除了每天正常的打扫,手头工作也不算多,所以偶尔帮万蓬去拎气瓶,或者帮汶卡推船。在沙滩和潜店之间奔走,切换穿鞋与赤脚模式实在过于繁琐,她便学其他员工,赤脚走来走去。水底偶尔有石子和碎珊瑚,不小心踩到,痛得龇牙咧嘴。万蓬笑:“你没有当地脚,就不要模仿当地人。” “你们不也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叶霏弯了弯手臂,露出微微突起的二头肌,“看,我比刚来的时候厉害多了!已经能单手拎起气瓶啦。”陈家骏从他们身边走过,颇不屑地扫了叶霏一眼,似乎很看不起她那微不足道的肌肉,但也没说‘没让你碰不许碰’一类的话。 她在店里忙前忙后,顾客早将她看作正式工作人员。有人第一天来店里潜水,返回后拆卸了装备,喊住叶霏,问她在哪里清洗。 叶霏指了方向,一瞥之下,发现顾客没有盖好防尘帽,这正是前几天万蓬挨骂的原因。她忍不住提醒:“那个,小心不要进水,你的……”还不待说完,就听到陈家骏冷冷的声音:“不要好为人师,那不是你的职责。” “我是在帮你避免损失。”叶霏撇了撇嘴,“好心没好报,不管就不管!” 陈家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二人正在对峙,只听“扑通”一声,那位顾客已经将呼吸调节器扔到水桶里。叶霏连忙扑过去,将它捞上来,克洛伊说过,上面一个小金属头价值几百美金呢,虽然不是自己的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她现在是太懂得勤俭节约了。 爱蹙眉老板也走过来,接过调节器,眉头紧锁。 类似事件时有发生,店里其他众人倒不紧张,更忙各的。克洛伊送走学生后,从柜台后面捧出方方正正的饼干盒子,招呼大家到桌旁坐下,“k.c.会搞定的,他有装备维修的资质。” 陈家骏拉下脸来,“不许在我的店里吃东西!会招蚂蚁。” “放心,我们会擦干净的。” “我要修一级头,得用那张桌子!”他语气强硬,可惜毫无威慑力,叶霏欠了欠身,本想站起来,但看大家都充耳不闻,又坐回椅子上。就连刀疤也指着角落的小木桌说:“那边空着。” 陈家骏不再多说,悻悻走到一旁,放下进了水的调节器,转到装备间拿了工具。出来时指指叶霏,“你,先别吃,过来帮忙。”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克洛伊按住叶霏的肩膀,嘻嘻笑道,“放心吃,这是我们用小费买的,老板管不着。” 刀疤依旧言简意赅,“eatfirst。” 陈家骏不发一语,到后院拿了气瓶吹干调节器,又摊开一块干净的棉布,将它大卸八块。刀疤吃了两块饼干,也拿了自己的调节器,走过来在家骏身边坐下,“我也清理一下自己的。” 恰好他的两个学生过来,问道:“教练,我们现在可以做结业考试么?” 陈家骏挥挥手,“你去忙,我来吧。” 克洛伊咯咯地笑着,“还有我的,也想保养一下,辛苦老板了。” 万蓬从装备间绕出来,举着两个调节器:“啊,这几天顾客投诉,说这两个也不大好用,你要不要检测一下……” 陈家骏瞪他:“都给我做,那还要你做什么?” 万蓬向旁边蹭了蹭,辩解道:“教练说反正都是考试,让我也去做两章题目。” 叶霏吃完饼干,去水池边拿了抹布,打算把桌面的残渣擦净。一转身,正对上陈家骏的目光。他恶狠狠瞪了叶霏一眼,“都是你的错!” 她哭笑不得,“我本来想提醒你好不好?” 克洛伊扯扯她的袖口,“这就对了,他需要一点教训。” 陈家骏咬牙切齿,“克洛伊你是我的员工吗?信不信我解雇你?!” “我们这样,老板不会生气吧?”叶霏附在克洛伊耳边,小声问。 “我早说过,老板只是在装酷。”克洛伊眨了眨眼,“岛上有时候也蛮无聊,我们需要一些娱乐,是吧。” 叶霏点头。果然,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克洛伊建议:“既然店里这么忙,有些事情可以交给霏来处理呀,让她来回答顾客的一些问题,帮忙登记,试装备,预留船位。” “你们做主,还需要问我吗?”陈家骏举着八爪鱼一样的调节器,身边还盘着四五个,堆满了一张座椅,咕哝了一句,“一个个都不当我是老板,现在我才是shopslave。” 克洛伊问叶霏:“白板上排船期的表格,你能看得懂?”她详细解释,表格上是不同船只每个时段的目的地,单元格里写着当次搭载的人员,黑色是教练,蓝色是学生,绿色是持证潜水员。“每家店有自己的方式,但大同小异。”她又详细说明了一些顾客常问的问题,恰好万蓬做完了题目,跟在刀疤身后,从教室里出来,其他几位员工也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日常工作里遇到的奇葩问题。 员工a:“你们的船上有洗手间么?” 叶霏:“没有。” “那我怎么方便?你们可以在无人海滩停一下吗?” “呃,我得问问老板……” 员工b:“在能看到鲨鱼么?” 叶霏:“这个不敢保证。” “那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如果看不到会退款吗?” “呃,我得问问老板……” 员工c:“这套装备太久了,给我换一套新的。” 叶霏:“好,号码合适的都在这儿,您挑一套吧。” “啊,没有我喜欢的颜色。那套呢?那套不错。” “哦,那是教练的。” “我可以借用一下么?我真的不喜欢自己这套。” “呃,不好意思,我得问问老板……” 老板一直埋头清理呼吸调节器,置若罔闻。 克洛伊笑道:“不要听他们的,大部分顾客是很通情达理的。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 刀疤也点头:“嗯,可以。” 大家一起看向陈家骏,他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看我做什么?你们都拍板了。我就是个shopslave。” 天色将晚,天边布满金红的云霞,随着夕阳缓缓沉入海中,天空又渐渐褪成清浅的玫瑰红,一排椰树的剪影装饰了漫长的海岸线。众人结束一天的工作,纷纷去吃饭,门廊里亮起两盏青白色的吸顶灯,陈家骏还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地修着装备。 “我要去吃米粉,要不要带一碗给你,加鸡脚还是叉烧?”叶霏在他旁边坐下,“总比方便面好吃得多。” “你有钱么?”陈家骏上下打量她。 “吃顿米粉还够。”叶霏将两枚硬币拍在桌上,“我也没打算请你,各付各的。” 他哼了一声,“小气。” “拜你所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拿起桌上的牙刷,“这个做什么用,需要我帮忙么?” 他指指面前的零件,“这些,仔细刷刷。不许丢,丢一个整套就不能用了。到时候都记在你账上。” 叶霏笑出声来,“色厉内荏。你也就对我厉害。” “对你已经很客气了!” “好好,我知道。”叶霏拿起牙刷,仔细地刷着放在小碗中的配件,“我什么都不懂,你还肯让我来店里工作。” “哼,怕你在酒吧,喝光我的酒,横尸街头。” “喂,没那么可怕吧。” “你当这是天堂?打听一下party有多少人下落不明?”陈家骏瞥她,“如果你是我妹妹,看我不把你锁起来。” “当你的妹妹还真是没有人身自由呢……”叶霏撇撇嘴,“幸好我不是。” “嗯,幸好你不是。”陈家骏挥挥手,“吃你的米粉去,别来烦我。” 叶霏起身,“不给你添乱,那我走了。” 他又喊住她:“如果平时真的有顾客来,问你下午那些刁钻问题,直接让他们去别家潜店。” 叶霏惊诧:“老板,我以为我这么得罪顾客,你会让我滚蛋。” “遇到挑刺的顾客,他们也不是我这儿的上帝。我会尽力维护员工。” 她回过神来,欣喜地问:“员工?你认为我合格了?” “你自己认为呢?” “还不算,还得更努力。”她努力做出谦虚的样子。 他点点头:“还算有自知之明。” 第四章 (中) 叶霏工作尽心尽力,每天来得最早,如果不是遇到总爱夜守空店的老板,定然也是走得最晚。谁让她身无分文(穷得只剩两百美元,但所有权已经不属于她了),别说去泡吧,几次路过水果摊,看到芒果山竹也只能咽咽口水。某天郑运昌路过潜店,看到奔忙的叶霏,赞赏道:“阿霏蛮聪明勤快,才来几天,已经做的有模有样。” 陈家骏答道:“哪里哪里,还需要调教。” 叶霏瞪他,你倒谦虚起来了。 郑运昌感叹:“我后悔了,能把她还给酒吧吗?” 陈家骏摇头:“放虎归山。” “要不我晚上去酒吧帮忙?也能多赚一些吧。”叶霏试探着看向陈家骏,“那边也会很忙。” “你有时间?”他斜乜过来,“不如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她奇道:“如果你觉得潜店的事情更有意义,为什么还要出资开酒吧?就是为了赚钱?” 郑运昌笑道:“因为他喝太多,就要喝不起了,不如自己开一个。” 叶霏揶揄他:“打败你的是空虚,还有酒精。” 陈家骏板脸,“你胆子大了?得寸进尺。” 郑运昌打圆场,“走走,一起去monkeybar,今天我来买单。” 叶霏有些心动,但又有些心虚,回头探询地看着陈家骏。他挑了挑眉,她便退回来,又坐在桌旁,“谢谢,我还是……不去了。” 郑运昌笑着摇头,“你看你,把小姑娘吓成这样。你是她老板,又不是她老爸。” 叶霏并不害怕陈家骏,店中众人在大事上对他言听计从,平时也没少和他打趣。如果说相识之初,他的态度强硬蛮横,令人望而生畏,那么现在他出言恫吓,对她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叶霏对他的恐惧感和敌意已然消退,之所以不去monkeybar,并不是怕他横加阻拦。而是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馋酒了,也不需要刻意找人去聊天,才能填补心中巨大的空洞。店里那些有关海洋的纪录片,还有各类潜水杂志,相比较而言都更吸引人一些。那是一个奇妙而瑰丽的新世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无休无止的伤痛。 她在潜店忙忙碌碌,应对顾客的各种问题,也收获了赞赏与微笑,时常会忘记自己来到岛上的目的。那个写着必做事项的小本子,不知塞在背包的哪个角落里,已经好多天不曾翻看。 这个季节本来是当地的旱季,但连续两天夜里下了瓢泼大雨。靠近陆地的一些潜点受到些许影响,能见度略有下降。潜店便安排顾客前往离岸较远的潜点,快艇单程要开上将近一个小时。这一日陈家骏去镇上买快艇用的燃油,回来后一个人从车上卸下七八只大油桶。叶霏买来海鲜炒饭,他大口吃完,转到后面的淋浴间冲了凉。叶霏细嚼慢咽,整理了两个人的餐具,端去joy’s。茵达说过,joy’s也有一次性塑料餐盒,不过陈家骏不喜欢用,以前如果潜店忙起来,没有人来买午餐,就要等joy’s过了就餐高峰,店员再帮他送过去。自从叶霏来帮忙,他的就餐时间才有了保障。 叶霏想说,我就是地主家的使唤丫头。这句话英文倒底怎么说,她一时想不起,只能转述老板的原话,shopslave。好在joy’s有口味一流的冰沙,和菜品一样,潜店员工都可以享受五折优惠。既然都是记账,虱子多了不愁咬,叶霏也不在乎每天多花几块钱,每天中午还了碗碟,就点上一杯冰沙,和餐厅的店员聊上十几分钟。 此时她走在路上,心中就在盘算,到底是要再喝一杯芒果冰沙,还是椰子、凤梨,或是百香果。这个抉择过于艰难,她想得入神,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路人撞个满怀。 叶霏连忙闪开,发现眼前是颂西。若是以往,他早就远远地大喊叶霏的名字,笑着和她打招呼,但今天颂西看起来失魂落魄,险些撞到她,才闪了闪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嗓子眼里挤出一声“hi”。其他的话也没多说,神色恹恹地走向monkeybar。 叶霏也没往心里去,只当他昨天喝醉了,宿醉未清,直到进了joy’s,才发现气氛有些诡异,刚刚的低气压从海滩一直蔓延到餐厅里。茵达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接过碟子和刀叉;每日笑语盈盈的茉莉却沉闷地站在柜台里,拿着一沓点菜单,噼里啪啦地按着计算器。她耷着嘴角,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气恼,按键时很是用力,似乎要在桌面上戳出一个洞来。 叶霏想起颂西悻悻的表情,二者之间必有关联,她看向茉莉,嘴唇翕了翕,又觉得不应该过于长舌,去询问他人的私事。茵达误解了她的意图,扯着她的衣襟,将她拽到一旁,低声说:“茉莉刚刚和颂西吵架了,最好先别和她说话。” 叶霏点头,“我路上看到颂西了。” “都是他的错,前些日子茉莉去办签证,他居然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 叶霏头皮一阵发麻,手足无措。她还没做好准备,变成别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一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什、什么女人?” “瑞士还是瑞典来的,没听清……好像是在酒吧玩什么游戏,颂西亲了她。茉莉刚刚听朋友说的。” 叶霏长吁一口气,觉得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她用手背擦了擦,“这种游戏,还是不玩得好。” 她沿着沙滩往回走,路过monkeybar时脚步加快,只觉得心有余悸。远远看到潜店的招牌,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刚迈上台阶,便看到陈家骏站在门廊外,抱着胳膊,神色严峻。叶霏有些心虚,垂下头,避开那两道锐利的目光,想要从他侧旁绕开。二人擦肩,对方竟然没有和她搭话。叶霏走了几步,觉得事有反常,不禁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陈家骏似乎感觉到她的迟疑,侧了侧身,“有事?” “没事、没事。”她连连摆手,又试探地问,“那个……你也没什么事找我吧?” “难说。”陈家骏目不斜视。 这个回答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叶霏以为他也听说了什么,扭着手指,神情尴尬,“我都说了,那天我喝多了……” 陈家骏扫了叶霏一眼,一副“你在自言自语什么”的表情,又转过头去。叶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他并不是在盯着自己,而是望着远处的海平面。艳阳高照,微波荡漾的海面澄澈湛蓝,远处白云堆叠,低低地悬在水面上方,蓬松地隆起,仿佛触手可及。 “他们过一个小时应该返航。”陈家骏抬腕,看了一眼潜水表,“大概半个小时后会下雨。你去隔壁度假村前台,多借几条大毛巾,就说是我借的。” 叶霏抬头看了一眼灼人的烈日,将信将疑,还是应了一声,按他吩咐的去准备,抱了一摞干爽的浴巾回来。 电话响起,陈家骏接起来,说了两句,眉头紧锁,“刀疤的船有些故障,我去接他们。你尽快关好门窗。” 叶霏说:“两艘船都出海了,怎么接?要不要等汶卡回来?” “来不及,我去租船。”他指了指左前方的海面,“风暴从那边来,应该已经到南岛了。” 叶霏伸长脖子,那个方向蓬松的云朵像白色的棉花糖,需要极力辨识,才能看到海平面上有一线浅灰色。她分不清那是一团乌云,还是小岛模糊的轮廓。被他一说,才觉得海风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凉意。 而陈家骏已经带着工具箱跑上沙滩,他和一位当地船夫交谈了几句,两个人将泊靠在沙滩上的一艘小船推到水中。那艘小艇很是简陋,无遮无挡,发动机也不是十分灵敏,需要大力抽动拉绳。叶霏想起什么,高喊了一句,“等我一分钟。”她前几日整理装备间,看到一件橡胶雨衣,连忙跑回潜店抓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沙滩上,歪歪斜斜跑向小艇。 陈家骏已经发动了马达,小艇漂出了十来米。叶霏举着雨衣走到齐腿深的水中,扔到小艇上,“带着这个,也许有用。”话刚说完,来了一阵浪,将她打湿大半,轻软的衬衫湿了个透,贴在身上。 “多事。”陈家骏撇了撇嘴,扫了一眼叶霏,“下次来店里工作,最好穿泳衣。” 她低头,透过湿透的白衬衫,文胸的轮廓和蕾丝纹路清晰可辨。叶霏脸红:“你看什么呢?变态!” 陈家骏嗤笑,“你有什么可看?”他发动马达,破浪而去。 第四章 (下) 好在她下身穿着牛仔短裤,虽然湿了个透,还不至于走光。叶霏捂着胸口跑回潜店,又羞又恼,也后悔今天没有穿一件裁剪简单、用料平滑的文胸。店里只剩她一个,又没有钥匙,跑回宿舍换衣服定然不现实。而且陈家骏言之凿凿,说暴风雨即将到来,还嘱咐她关门关窗。叶霏岂敢忤逆黑面老板。她加快动作,将露台桌子上的书本文具一一收好,又把顾客们挂在横杆上的衣物也收进装备间,拉紧玻璃窗,划上插销,又把几张塑料座椅摞在一起,搬进房间里。 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空中的云朵已经浓密起来,阳光在云层后时隐时现。而刚刚海天相接处的一线浅灰正飞速放大,已经能看到乌云翻滚而来。原本徐徐吹动的海风强劲起来,斜曳在沙滩边缘的椰子树被风摇动,枝叶刷刷作响。风中凉意袭人,几乎浑身湿透的叶霏打了个冷战,连忙躲到玻璃门后。她看了一眼自己拿来的毛巾,本来拈起一条想围在身上,算了算出海的人数,又放了下来。 潜店室外的物品已经清洁一空,叶霏打开电视,找出一部介绍珊瑚海的纪录片来,泡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中,盘腿坐在地板上,静待大家归航。窗外飞沙走石,波浪翻涌,顷刻天昏地暗,大雨如注,水声密集,好似瀑布飞流直下。只听“咣当”一声,钉在平台旁边的一块木制展板居然被风吹落,恰好扣在台阶上方入口处。叶霏叹了口气,咬了咬牙,拉开店门冲了出去。 豆大的雨滴劈头打在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用手遮在眉骨上,眯着眼,侧身顶风蹭过去。那是块薄板,没有多少重量,但是想要扶起来也不容易,刚抬起一点,就被狂风压下。叶霏也不敢顺着风把它掀起来,唯恐飞过去砸到门窗,于是连拉带拖,将它拽到水池旁,将过道清理出来。 海面上一艘快艇疾驰而回,正是汶卡开走的那条。刚刚靠岸,船上众人陆续跳下,大呼小叫跑向店里,几名工作人员将快艇拉到岸边。叶霏迎上去,发现船上没有潜水装备,搭载的人数却有平时的两倍之多。 她捧了毛巾,一一递给众人,问道:“大家挤在一艘船上回来了?” 有顾客答道:“是啊,我们的船坏了。老板让汶卡过去接应,人都搭这艘快艇回来了,装备都转移到另一艘船上去。” “那装备怎么办?” “老板和船夫在看着,他说要修船。” “这么大雨,还在修?”叶霏抬眼,望了一眼窗外泼墨一般的天色,雨水像是从空中倾倒而下。她默默按下了最后一条毛巾,走进陈家骏的办公室,搭在他的椅背上。 潜水员们擦干身体,喝着咖啡和热茶,也有了精神,大声说笑,谈论着今天水下所见。克洛伊翻出一件崭新的蓝色t恤,递给叶霏。她展开一看,上面印着潜店的名字,正是员工人手一件的标配。 叶霏套上t恤,想到那天和陈家骏的对话,他说,“我会尽力维护员工。”眼看天都下漏了,这个人驾着没遮没挡的小船,不知漂荡在哪一片海域上。她忍不住问:“那艘船要多久才能修好?” 汶卡摇头,“说不好。” 刀疤道:“发动机该换了。” “坏在哪儿了,离这儿远么?”她又问。 “在第二个潜点回来的路上。”克洛伊答道,“远倒不算太远,就是附近没有小岛。刚刚风浪大,船在水上颠得厉害,大家又冷。k.c.和汶卡都赶过去了,他说让我们带顾客先回来,装备留下。” 叶霏想着波峰浪谷之间,一艘小艇和一艘失灵的快艇被抛来荡去,有些忧虑,“不会漂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吧。” 克洛伊说:“还好,附近有浮标球,系上了。” 刀疤起身,“等雨小些,去迎迎他们。” 过了几十分钟,风雨渐渐停息,又或者是积雨云赶往下一片海域,头顶上的乌云被扯了一个大口子,夕阳斜斜地洒下来。远远有两艘船,一前一后,缓缓地驶入海湾,身后拖着金色的波纹,在海面上温柔地荡漾。 “是我们的船!”克洛伊站在平台上,仔细辨认,“没错,k.c.他们回来了!” 几位员工迎上去,看着快艇缓缓停靠在栈桥边。陈家骏站在小艇后方,操控着舵盘,他身上披着雨衣,逆风行驶时帽子被吹落,头发湿透,兀自滴着水,嘴唇有些发青。他大步跨到栈桥上,弯腰将缆绳系好。 克洛伊奔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板,谢谢你刚才及时赶到,解救了大家!” 叶霏也赶过去,和众人一起从潜船上搬卸装备。陈家骏瞟了一眼,看到她穿着潜店的衣服,因为身体没有擦干,肩膀、前胸和后背都洇出了湿印。 “谁让你穿这件的?”他蹙眉。 叶霏甩他个白眼,心想,你已经承认我是员工,难不成让我在这儿脱下来? 只听陈家骏继续说道,“码数不对,回头换一件。” 陈家骏走回店里,任他身体强健,也还是打了个冷战。幸好穿着雨衣,能够遮挡疾风带来的寒意,但是大雨滂沱,修船时顺着衣领灌进来不少,里面的t恤也湿了个透。室内有一个洗衣篮,里面堆满了客人们用过的湿毛巾,陈家骏随手脱下t恤,扔在篮边。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里面有一条干爽整洁的毛巾,静静地搭在他的椅背上。他不觉笑了一声,拿起来擦了一把头发,打开衣橱翻了翻,大声喊道:“叶霏,过来。” “什么事?”她答应着跑过来,刚进房间,一件衣服兜头扔过来。接在手中,是一件加厚的帽衫。 “套上这个。”他说,“你先不用清理装备,问问大家想吃什么,去joy’s点餐,加一条烤鱼,再让他们预备一些肉串。我请客。” 叶霏看着面前的陈家骏,愣了几秒。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 她低下头,应了一声,转过身时脸孔一阵阵发热。她刚刚,居然一直在盯着对方的身体,忘记挪开目光。 在海滩上经常可以见到身材健美、打着赤膊的各国帅哥,但是,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陈家骏。平素他极少出海,白天常常是运动背心或t恤,穿一条沙滩裤;到了夜里也许换成衬衫和牛仔长裤。他身上看不到赘肉,也没有健身房练出来的那种虬结的大块肌肉,但一举一动,分明能感到紧致的皮肤下,肌肉线条清晰而流畅。他肩膀很宽,更显得手臂修长。叶霏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宽阔的胸膛和平坦结实的腰腹,被阳光和海风浸染成小麦色的皮肤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光。 刚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霏,和以往一样,倨傲中带着三分狡黠;又和往常不同,似乎多了一丝暖意。他头发被雨水打湿,胡乱擦了一把,杂乱而桀骜的翘着。叶霏觉得,他似乎连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显得眼睛又黑又亮。她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猛烈,一时失去了言语。她安慰自己,突然之间,平素里极有威慑力的老板,半裸着站住你面前,谁家小姑娘不紧张?这只能怪他穿着太不庄重。 全然忘了,这才是海滩上男人们的常态——刀疤、颂西、万蓬,包括汶卡大叔,每天在店里都是这样走来走去,她早就应当见怪不怪。 叶霏套上帽衫,细绒里子包住身体,一下就暖了起来。这也是一件潜店的工作服,大家人手一件,左胸上方绣着名字,k.c.tan。 第五章 边界 收工后众人换了衣服,一起去joy’s吃晚饭,点了不少当地的特色菜,酸辣海鲜沙拉、青咖喱鸡肉、冬阴功、清炒芥兰、蕉叶烤鱼……还有炭火烤的鸡肉、牛肉和虾串,外表有些微焦香,内里鲜嫩多汁,配上黄瓜、洋葱和米糕,蘸着店里自制的花生酱,让连续几天与炒饭和米粉为伴的叶霏吃得停不下嘴。克洛伊还要了一份甜品,晶莹洁白的糯米饭上摆着熟透的芒果,浇一勺椰浆。两个女生各分一半,心满意足。 吃过晚餐,又沿着海滩去monkeybar。郑运昌恰好也在,笑着和大家打招呼。颂西却不在柜台里,剩下的一位服务生不会调酒,陈家骏招呼他拿杯子和冰块,自己转到吧台后,拿了一瓶伏特加和几罐汤力水。 “今天都冻坏了,喝点烈酒,驱寒。”他给众人倒了酒,有的人杯中加了冰块和汤力水,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放。万蓬要给陈家骏倒,被他拦住,“我喜欢这样的味道,干净。” 叶霏看看自己的面前,别说酒,连玻璃杯都没有,她扬了扬下巴,“这才叫干净。” 陈家骏嗤笑一声,叫来服务生,嘱咐了两句。不多时,他捧着一只飓风杯走过来,放在叶霏面前,浅淡的乳黄色,带着椰香。 “啊,你总在酒吧点的lada(椰林飘香)。”陈家骏把杯推得离她更近些。 叶霏尝了一口,清爽的凤梨和椰汁味道,但丝毫没有朗姆酒的气息。她看向陈家骏,他挑了挑眉,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幼儿园版本。” 万蓬拿起伏特加,瓶口凑到她杯上,“我给你加一点……”话音未落,陈家骏已经伸过手来,抬高瓶颈,“她又没下水,不用。” 克洛伊道:“霏一个人在店里也很辛苦,你没看她浑身都湿透了。” “那又怎样,她也不怕感冒。”陈家骏接过酒瓶,放在一旁,“不能给她酒喝。要不,换成姜汁可乐?” 叶霏果断摇头,抱紧自己的儿童版鸡尾酒。 克洛伊向她解释:“潜水员感冒是很麻烦。呼吸不畅的话,没办法做耳压平衡。耳朵会非常痛。” 叶霏搓了搓耳垂,问:“那怎么办?吃药缓解一下?” “有时候吃药可以暂缓鼻塞,但是如果在水下一冷,药效过了,鼻子重新堵上,上升的时候膨胀的气体排不出,反向堵塞同样痛苦。” 万蓬插话:“我做实习生还好,如果是真的带队,后面跟着一群顾客,怎么疼也得咬牙坚持,不能中途退出。” 刀疤点头,“很多老潜水员都是半聋的。” 克洛伊转过头来,口型夸张,好像对刀疤说着什么,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刀疤不解,“什么?” 克洛伊摊开手:“看,半聋就是这样,他果然听不到。” 众人大笑。 这时有白天一同潜水的顾客走过来,盘腿坐在竹席上,说:“今天各位都辛苦了,我请大家喝啤酒。” 陈家骏道谢,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顾客感叹,“来旅游只觉得怎么都潜不够,但我知道在潜店工作其实也不容易,难受也要下水。” 叶霏咋舌,“不能互相帮手一下么?” 克洛伊道:“那得有足够的人手,也得别人愿意帮忙。不是所有潜店都像我们这里这样友爱的。” 万蓬凑过来,“霏你不知道吧,最初开店的时候,只有老板一个人,两套装备,一艘小船,那才真叫辛苦。” 陈家骏瞟他,“你又什么都知道。” 万蓬摸着脑袋嘿嘿笑道,“听大家讲的,这是岛上的传奇么。” 叶霏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陈家骏没有答话,晃着杯中清冽的伏特加。 “大概也快十年了吧,比我来这边早两三年。”郑运昌想了想,“那时候岛上游客还不多呢。” 万蓬说:“是啊,现在我们已经是五星级的潜店了,还可以开idc。” 叶霏不懂,“什么是idc?” “就是潜水教练的培训课程。”克洛伊解释道,“我们只能教到潜水长级别,课程总监才能进行教练课程教学。” “听起来好高级。”叶霏张大嘴巴望向陈家骏,“你不会是课程总监吧?” 他摇头,“我师傅会过来。” “汪sir一年会来两三次。”郑运昌拍了拍陈家骏的肩膀,“不过我看好家骏,他现在是教练长了,已经有资格去参加课程总监的培训了。” “耶!”万蓬蹦起来,曲起胳膊,做了一个用力的动作,“看蓝氧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嚣张!” 刀疤拽着他坐下,“记住,升级不是为了炫耀。” 叶霏问:“蓝氧是谁?” 克洛伊答道:“岛上的另一家五星级潜店,在另一侧的海滩。” “和我们算竞争对手?” “其实这个岛足够大,客人足够多。”克洛伊耸肩,“但总有些人想当老大,想对别人发号施令。可惜,我们不会买账。” 英语不大灵光的汶卡慢慢地说:“我们只想做开心的潜水员。” 郑运昌用中文对叶霏说:“树大招风。” 她点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陈家骏盯着手中的杯,淡淡地说:“无聊。” 叶霏明白,他并不是说大家的讨论无聊,而是不屑于加入那些竞争和攀比。虽然陈家骏没有明说,但她隐隐觉得,自己就是知道。他和周围的人相比,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哪里不一样,她说不清。 几位顾客聊起最近南部的局势,询问如何从陆路跨越边境线进入邻国。 克洛伊详细地说明了路线,“过境很容易,晃一晃护照就可以。” “那不是晃一晃护照,而是晃一晃你的肤色。”陈家骏挥了挥手掌,哂笑道,“我们过境就会被仔细盘查,以前visarun还要担心回不来。” 叶霏好奇:“你为什么要visarun?我以为你就是这里的人呢。不过你的中文的确讲得不错,英文又很好。你从哪里来,新加坡?” 陈家骏挑了挑眉,“佛山。你知道吗?黄飞鸿。” 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叶霏就知道他在开玩笑,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喝过一瓶伏特加,又喝了一轮啤酒,颂西还没有回来,始终都是另一位小伙子在忙碌。郑运昌也不能安坐下来和大家聊天,总要过去吧台帮忙。 万蓬问服务生:“颂西去哪里了?生病了吗?” 小伙子答道:“茉莉生气了。颂西想办法赔罪呢。” 克洛伊摇头,“这个颂西,他又怎么了?” “前些天有一群背包客来开party,后来玩得太疯了。大家猜拳、玩纸牌,输了的人要脱衣服,有个姑娘脱得只剩比基尼了,颂西说那你亲我一下,姑娘扑上来就是个法式热吻。” 克洛伊翻了个白眼,“他可以躲开。” 小伙子挠挠头,“就是个游戏,她亲了一下,颂西后来也推开她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知道谁告诉茉莉了。” 克洛伊瞪圆眼睛,“大事儿,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儿?”她扭头看刀疤,“让别的姑娘亲你,你敢么?” 一贯神色严肃的刀疤难得微笑,伸出大手揉揉她的头发,“我不是小孩子了,根本不会参加这种游戏。” 克洛伊欢快地笑起来,倒进刀疤怀中。稍后她又坐正身体,认真地对叶霏说:“如果你想要找一个当地的男朋友,一定要睁大眼睛。很多人只是游戏人生。” “在哪里找男朋友都得睁大眼睛。”叶霏自嘲地撇了撇嘴,心情有些低落,“我现在也不想找,我已经受够谎言和欺骗了……”她垂下眼睛,换回话题,“希望颂西能成熟一些,懂得珍惜茉莉。” 克洛伊叹气,说道:“茉莉是个好姑娘,但我觉得,有点太浪漫了。她在这份感情中太投入,一方面是因为颂西,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环境,以为这里是天堂。但是,我必须说,它不是。它只是一个梦。” 叶霏努了努嘴,“但是,你也有刀疤呀。这儿还是挺浪漫的,是不是?” 克洛伊微笑道:“当然浪漫,我也去过很多海岛。现在对我来说,潜水是我的工作,这里是我的生活。”她向着刀疤的方向努了努嘴,“他也是。我和他的关系,就像我和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一样。只是,这一切恰好发生在这个地方而已,它并不是海岛生活的额外收获。浪漫的美梦和现实世界之间,有一条分界线。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会找到它。” 叶霏想起心事,一瞬间有些恍惚。“美梦和现实?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现在是不是在梦里。如果是,也许是一场噩梦。” 克洛伊开怀大笑,指向陈家骏,“那是你的噩梦吗?他有那么可怕么?” 陈家骏蹙眉,瞪了二人一眼。 郑运昌问:“阿霏,如果没有丢摩托车,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不会专程到这里打工吧。” “我的计划……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想去看电影里的邦德岛,在沙滩上做个按摩,去吃龙虾和咖喱蟹,去山崖上看日落,在海滩上看星星……”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眼眶微湿,“但最初的计划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做了一场梦。”和那个人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在璀璨的银河下拥抱,听着波浪冲刷沙滩的声音缓缓起舞。曾经多么甜美地幻想过,如今心里就有多煎熬。 克洛伊说:“你是个好姑娘,会有很多人愿意陪着你的。” 郑运昌点头,“是啊,欢迎你以后再来,带着你的mr.right。”他又笑,“或者你可以在当地选一个,然后留在岛上。” “我不是需要‘有人’来陪,我只是想要‘那个人’。”叶霏声音发闷,“但是,我把他弄丢了,我不应该和他分开那么久。他去美国之前就问过我,要不要结婚,带我一起去。我说,我还小,要先读完研究生……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海岛,可他、可他……带着别人……” “可怜的霏。”克洛伊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那个愚蠢的男人犯了个大错。是他弄丢了你,你没有失去任何好东西。” 眼泪顺着两颊滑了下来,叶霏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臂中,“我来这儿,本来是……想要埋葬过去的。我不想再记着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众人默然,只有克洛伊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这时她听到陈家骏冷静的声音,悠悠地说:“所有的过去都已经过去,没剩下任何东西供你埋葬。除非你想和自己的过去一起腐烂。” 雨后的夜风微凉,月亮半隐在云层后,蓬松的云朵镀了银边,温柔起伏的曲线如同荡漾的波浪。众人喝得微醺,颂西不知何时劝好了茉莉,两个人挽着手,一同走进monkeybar来。颂西忙碌起来,茉莉就坐在吧台前,支着下巴看他。他忙里偷闲,探过头来,两个人嘴唇轻碰,相视而笑,似乎之前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 克洛伊有些困乏,倚在刀疤的肩膀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今天都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陈家骏起身,去柜台前记账。 叶霏站起来,抚了抚裙后的褶皱,刚要出门,就被他喊住。“你,跟我回店里。” 不会大家休息,她还有任务吧?叶霏头疼。虽然老板说了,她不下水,不用担心感冒,但是这一天奔忙下来,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也只想回宿舍休息。她闷闷地走在沙滩上,知道陈家骏就在身后不远处,但也不想停下来等他。他也没有加快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沿着海岸线走回潜店。 第五章 (下) (无更新,补充了一段作者有话说) “坐。”陈家骏打开店门,指了指桌旁的木椅,转身走进内间,拿了纸笔出来,在她对面坐下。 “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他语调平静,头也不抬地说道,同时在纸上写着什么。 叶霏探身,“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又惹到你了?”心想,我也没喝酒啊,还是你喝多了无事生非? 陈家骏抬眼看她,“你就这么喜欢当shopslave?” 她扁了扁嘴,“还有三四天才能走,不干活,总不能喝西北风。” “是没有喝西北风,倒是喝了不少饮料。”陈家骏手里拿了一沓单子,饶有兴味地翻着,“你还真是喜欢吃炒饭啊。” 正是她在joy’s记下的账单,不知何时被他拿了回来。 “因为最便宜。”叶霏实话实说。 陈家骏摊开手,“把你的美金给我。” 她的全部家当就是两百美金,时刻揣在身上,犹豫了一下,掏出来放在他掌中。 “都要被你揉烂了。”他嗤了一声,转身走进柜台后。叶霏忽然想到自己的回程,张了张口,想让他手下留情,至少要留给她去机场的车票钱。 不多时他转了出来,将一沓纸币推在她面前,其中一张是她交过来的百元美金,剩余的换成了当地的货币。“找你五十美元,没有零钱,按照银行中间价兑换,你不吃亏。” “那个,摩托车……”叶霏将信将疑。 陈家骏将写了字的纸转过来,一笔一笔指给她看,“这是你这十天的薪水,作为新人,也就这么多;食宿按照昌哥说的,都包了,但是饮料要你自己付,半价;摩托车的损失两百美金。算下来,你给我五十。有问题吗?” 叶霏几日来和茵达、茉莉聊天,大概知道做服务生收入微薄,而陈家骏开给她的工资比预想中多出不少,没想到手头还能有结余。她有些惊讶,“包食宿?你不是说吃饭记账,从我的工钱里扣?” “嗯,怕你吃太多。”陈家骏晃了晃手中的单子,揶揄道,“如果我说包食宿,你顿顿清蒸石斑、姜葱龙虾,我怎么包得起?” “还有,去诊所的费用……” “哦,你提醒我了。”陈家骏点头,从一沓钱中撤回了一张小面额的当地币,“现在,你我两清了。” 叶霏盯着桌上的钱,一时怔忡,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不是要去邦德岛么?还有你的那些心愿清单。省着点,一百五十美金够用三天。”陈家骏说,“明天一早有船过去,让颂西或者汶卡去码头送你,就说是我店里的员工,能拿当地人的票价。” “你不怕我又去酒吧,横尸街头,下落不明?”叶霏想起他的话,挑眉问道。 “这么多天还不吸取教训,现在还想跟着别人乱跑?”陈家骏哂笑,“再说,那是你自己的命,与我何干?” “我当然没有那么没心没肺。”叶霏拿起桌上的钱,折好,妥帖地放在口袋里。她看了看对面的陈家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像笼中的鸟忽然得到自由,却不知道要往哪里飞了。她清了清嗓子,由衷地说:“谢谢。这段时间,多亏你和大家照顾我。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我才没有那么爱管闲事。”听到夸奖,他笑得反而有些尴尬。 叶霏好奇,“那你为什么要管我?” “为什么……太清闲,找点乐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霏。 她嗤之以鼻,翻了翻眼睛。 陈家骏仰身靠在座椅上,“你应该感到庆幸,我只是想到了小妹。” “你有个妹妹?” “曾经。”他点了点头,有一丝寂寥,“如果她还在,大概和你年纪差不多。” 叶霏“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下去。 “已经,快十年了。”陈家骏掏出一支烟来,点燃,缓缓吸了一口,青白的吸顶灯下腾起袅袅的烟雾。“刚才你问我从哪里来。我出生在jogyakarta,听说过么,中文叫做日惹。陈家骏是我的本名,但是护照上写的是ahartani。在美国读书时,大家叫我daniel。”他喝了小半瓶伏特加,又加了两罐啤酒。那些许多年来埋藏心底的往事,都变得清晰起来,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想要挣脱束缚,再次被诉说。 “□□那年,小妹在雅加达读高中,就躲在当地穆斯林朋友的家里。日惹的苏丹说,无论什么民族,都是他的子民。所以她想连夜赶回来,朋友骑着摩托车,开得太急……” 陈家骏半张着嘴,呵出烟雾来,脸孔隐在轻烟后,半明半暗,“那个国家,我再没回去过。” 当年惨烈的历史,叶霏曾听说过。她沉默半晌,轻声问:“那……其他家人呢?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他们也很想你吧。”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其他人,大哥比我大两岁,还有一个弟弟。”他面露讥嘲,眉头却有一抹哀伤,“他们过得很好呢。” 他的目光穿透烟雾,似乎要看到很遥远的地方。“妹妹出生的时候,全家都很高兴,一同赶去医院。回来时才发现,家里被盗了,可我们还是在笑,开心得不得了。”童年恍如梦境,“我还记得自己穿着短袖衬衫,格子背带裤,和大哥抢着去抱妹妹。对,我们全家都很宠着她。” “所以,不是我不知道,怎么样宠小女孩。”陈家骏探身,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挑起叶霏的鬓发,帮她夹在耳朵后面,“但如果你不知道爱惜自己,就应当吃点苦头。醉生梦死,在这岛上太容易了,但是,那是你想要的么?” 他的指尖无意中划过叶霏的脸颊,有一丝粗粝的触感,她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扭了扭头。“你说的没错,我已经很努力了,只是,我需要时间来调节。” “这些不是只有你经历过。”陈家骏凝视着她,“在难过时,空虚是最让人沉沦的,忙起来反而好些。” 叶霏问:“所以你给我那么多压力,不怕我崩溃了,破罐子破摔?” 陈家骏轻笑一声:“如果你都放弃自己了,那就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他的手掌在叶霏头顶用力按了按,“和过去告别也好,迎接新生活也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又揪了揪她的耳垂,“记得,耳朵好之前,别下水。” “我……还没有和大家告别呢。”叶霏按着口袋里的纸币,心情复杂。 他平静地说:“我会替你转达。” 叶霏走出潜店时,陈家骏并没有起身相送,他又点了一支烟,用手指夹着,飘出淡淡一缕青烟。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双眼隐在眉骨的暗影中,看不清其中蕴含的情绪。他脊背挺直,在静谧的夜里,有一种孑然独立的孤寂感。叶霏想要转身折回去,坐在他身边,哪怕他不肯讲出心底的艰辛与伤痛,就这样陪伴在他身边,似乎也是一种无言的报答。 然而陈家骏的姿态仍旧带着防备,叶霏知道他在回忆旧事,然而她不确定他是否需要被人打扰,是否愿意别人看到他的落寞。她咬了咬嘴唇,大踏步地走入黑夜里。 第二天,叶霏一早便出发,前往邦德岛。她不在店里,没有人去买午餐,陈家骏又吃了一包泡面,吃着吃着,想起她问自己,要不要吃米粉,可以加鸡脚,或是叉烧。他不禁笑了笑,没有随意使唤、争吵斗嘴的对象,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连平素寡言少语的汶卡大叔也说:“今天店里好安静。” 夜里他去joy’s吃晚饭,茵达递给陈家骏一件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正是他前一天借给叶霏那件。“霏一早就走了,拜托我拿去店里清洗。她还说,谢谢你。” “她还回来么?”郑运昌在陈家骏对桌坐下,问道。 “应该不会吧。”茵达摇头,“她的东西都拿走了,床垫收拾的整整齐齐。” 陈家骏语气平平,“应该直接去机场,免得来回跑。” 郑运昌笑着看他,“阿霏在的时候蛮热闹,你比平时多说了好多话。” “她什么都不会,不说不行。” “阿霏其实蛮机灵的,做事认真,也能吃苦,我挺喜欢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陈家骏漠然答道:“不知道。” “你没问问她?” “为什么要问?” “你看你,又是这副臭脾气,心口不一。”郑运昌摇头,“那你为什么要帮她?我给她的工资已经很大方,你更大方。” “想起小妹了。” 郑运昌不以为然,“你真这样想?如果是想到小妹,怕是宠也宠不过来吧。” 陈家骏戏谑地问,“不然呢?” 郑运昌喝了口冰水,“jocelyn和她那个同学结婚多久了,一年多了?” 陈家骏点头。 “你总数落别人,自己也应该了。”郑运昌说着,拍了拍叶霏还回的那件衣服,“不管是她,还是别人。” 陈家骏淡然一笑,“不可能。她只是个游客。我的生活里,不需要再多一个jocelyn。” 第六章 榴莲 邦德岛常被游客称作大白菜,陡峭的石灰岩岛屿从蓝绿色的海中拔地而起,上宽下窄,更像是巨大的石柱。附近有划艇出租,不远处还能骑大象。这一带也是旅行团的热门景点,叶霏沿途遇到几拨国内来的游客,说着天南地北的方言,一时间有回到中国的错觉。她对这些游玩项目都没什么兴趣,拍了几张照片,就搭船前往下一个小岛。耳朵已经不再剧烈疼痛,但仍有些肿胀,叶霏谨记陈家骏的提醒,看着其他人在碧波中嬉戏,她只是换了泳衣,在沙滩上铺了一条大浴巾,抹上防晒,一边看书,一边翻来覆去地晒太阳。晒得热了,便到海滩边的大树下,像小贩买一只青椰子,吸光了水,一劈两半,挖着里面半透明的嫩肉吃。 傍晚时,游客们三三两两来到海滩边,或漫步或戏水,金乌缓缓坠入大海。天边有丝丝缕缕的灰色浮云,叶霏站在齐膝深的水中,自言自语道:“不会又下雨吧。”天气晴好,有小艇驶向岸边,她不禁望了一眼在船尾掌舵的船夫,是个黑瘦的当地人。看她目不转睛地望过来,对方弯起乌溜溜的眼睛,向她笑了笑。 叶霏投宿的旅店离海滩隔了两条街,价格比海景房便宜了一半,房间干净整洁,宽敞的大床铺着洁白的床单,和这十来天逼仄潮湿的员工宿舍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卫生间里装着电热水器,不像在宿舍时,还需要跑去公共浴室,拴好门,趁气温暖和的时候洗凉水澡。今天她终于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到街边的大排档闲适地吃顿晚饭。不需要看教材,没人聊天,叶霏只觉得身边出奇的安静,路过几间热闹的酒吧,她停下脚步看了看,但根本提不起兴致去和陌生人吵吵嚷嚷。 奔波了一天,有些疲累,她回到旅店后看了一会儿书便倒头睡去。也没上闹铃,本打算睡到自然醒,但是第二天不到七点就醒了过来。看着窗帘缝透进来的天光,叶霏打了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平静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不用赶去潜店帮忙了。她再睡不着,索性换好衣服去街上觅食。大多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只有7-11灯火通明。 绕了一圈,走到海滩上,有一家潜店卸下门板,准备开张,店员们忙碌着,扛出气瓶,搬出一箱箱的装备。有一位看起来像是实习生的年轻人,同时拎了几条配重带,叶霏一眼扫过去,就看到其中一条开口向下倒握着。 果然,他刚走了两步,就被教练大声喝止,“如果铅块掉了,你想砸掉自己的脚趾头吗?” 那语气像极了陈家骏,“没让你碰的不许碰”。叶霏耳边似乎又响起他冷淡而不耐烦的声音,不禁笑了笑,停下脚步,看着众人忙前忙后,心里只觉得十分亲切。 有店员过来,微笑着和她打招呼,问她是否想要潜水。叶霏连忙摆手,说自己耳朵发炎了。 店员热情地说:“真是太遗憾了,下次,下次再来啊!” 她笑着点头,“嗯,一定,下次一定尝试。” 叶霏爬到山顶,远眺弧形的沙滩,浅淡的黄白色,像巨大的月牙落在了苍翠的山海之间。从另一侧下山,走到海滩尽头,沙地边缘伶仃地立着几间残破的房屋。其中一面外墙上还挂着说明——这是2004年印度洋大海啸的遗迹。叶霏大概知道,但是一行行读下去,依旧心惊胆战。印度洋沿岸遇难者多达二十余万,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就在她站立的土地上,曾经被巨浪荡涤,满目疮痍。而今天,长尾船悠然地驶过水面,有小孩子在海滩上追逐嬉戏,断壁残垣之间,也斜生出一条碧绿的藤蔓,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来。 她转过身,面向广阔的海面,无边无际的蔚蓝,此刻如此平静。它也曾有过暴怒和凶残的时刻,但是废墟之上,人们又坚韧地站起来了。 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如果放弃自己,才真的是无可救药。 叶霏心中闪过这几句话,一颗心瞬间安定下来。 她翻出自己的记事本,找到来之前列出的必做事项,一条条读着,那是她最初对于海岛假期的规划。而现在,当她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享受阳光沙滩、椰林树影时,这些却都失去了吸引力。她无所事事,一颗心却悬在半空。内心忽然涌出一个念头,叶霏抓紧书包,大步跑回旅店。 前台的姑娘看到她满头大汗,问道:“你去爬山了?山上的风景美不美?” 叶霏点头,“美极了。不过,我想我得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回中国了?” 她摇头,轻快地笑起来,“不,回去有朋友的地方。” 店里走了几位顾客,又有一些新来的学员。吃过午饭,陈家骏拿着一沓表格,制定这几日的潜水计划。店里很安静,能听到水笔落在白板上的沙沙声。 这时身后的台阶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而后只听“砰”的一响。他回过头来,一个纤细的身影逆光而立,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身后耀眼的阳光洒在澄澈湛蓝的海面上。叶霏光着脚,旁边半躺着她的大旅行包。 “请问,这里租面镜和脚蹼吗?”她吐了吐舌头,笑着问。 “naughtygirl(淘气姑娘)。”陈家骏转身,神色古怪,挑着一侧嘴角,好像把一个笑容生生憋了回去说,板起脸来,“ly(只供潜水)。”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后天一早的飞机,再干一天半的活儿,还能包食宿么?” 陈家骏抱着胳膊,神色严肃,语音却有几分轻快,“谁让你回来的?” 她耸了耸肩,“也没有人说,不许我回来呀。” 这一日万蓬也没有出海,一直在后院填充气瓶。他拎了两只转到露台边,看到叶霏,连忙放下气瓶,张开双臂跑上来,“啊啊,霏,我以为你走了!”说着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 “我本来也以为就顺路走了。”叶霏眨了眨眼睛,“但是,我觉得,不能不和大家说再见啊。” 陈家骏问:“你想做的都做了?” “嗯,差不多。”叶霏点头,又摇头,“也不算啦……不过有些事也挺没劲的。”她学着陈家骏不耐烦的口气说,“boring。” scubalibre的两艘潜船陆续返航。克洛伊扛着装备走到店里,看到叶霏笑盈盈地站在台阶前,高兴地尖叫了一声。 “我又回来啦,吃惊吧!”叶霏走上前去,帮她将装备放好。 克洛伊张开双臂拥抱她,拍拍她的后背,“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辞而别!” “我没道别,大概是觉得,还没有到离开的时候吧。” “k.c.还说,你想做的事情很多,三天的时间都太仓促了,所以不会回来了。”克洛伊翘起拇指,指向身后的陈家骏。 “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觉得那些事儿都没什么意思。” 刀疤言简意赅,“因为你不是一个观光客了。” “不要打扰大家工作。”陈家骏咳了一声,指了指叶霏,“你的t恤呢?换个合适的号码,穿好了再过来。” 她开心地笑起来,用力点头。 这一天是周四,海岛中部的村落附近有热闹的集市。傍晚时分,刀疤开上车,带着克洛伊、叶霏和万蓬去大排档吃晚饭。 克洛伊从车窗探出头,“k.c.和我们一起去吧!” 陈家骏摆摆手:“我还有事情要忙。” 坐在车上,叶霏问:“都收工了,还忙什么?” “下个月课程总监要来开课,k.c.要整理一下报名材料,回复候选人的信件,还得帮他们订房什么的。”克洛伊答道,“其实也还好,他只是不那么喜欢凑热闹。” 刀疤说:“他是个好人,就是太寂寞了。” 万蓬兴奋地插话:“我们帮老板找个女朋友吧!” 克洛伊回身拍他脑门,“k.c.需要别人帮吗?” 万蓬挠了挠头发,“纪念品店的妮雅就挺喜欢老板,总会送些小东西给他,什么发光的闹钟啊,带弹簧的相片夹呀。我觉得她蛮漂亮。” 刀疤“哼”了一声,“小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克洛伊咯咯笑起来,“比茵达漂亮吗?” “啊,别拿我开玩笑。”万蓬紧张起来,“你们没有和茵达说什么吧,没有吧!” “当然没有,这种事还是留给你自己来说。” 万蓬握拳,“等我结束实习,找到工作!” 关于陈家骏的事,叶霏有些好奇,但也不便再追问下去。克洛伊已经转了话题,和万蓬讨论起茵达的喜好,帮他参谋要在集市上买一件什么样的礼物。 他们在集市上喝了鲜榨的橘子汁,买到几块钱一份的烤鸡翅,叶霏垂涎了一下红澄澄的烤肋排,想到刀疤是穆斯林,只能作罢。还看到炸过的各式虫子——蜘蛛、肉虫和甲壳虫,万蓬怂恿叶霏试试看,她拈起一只,苦着脸,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塞在嘴里。克洛伊捂着眼睛转过脸去,“无论我来了多少年,都没法接受这些,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叶霏看到箬叶包裹的各色糯米糕点,好奇心大盛,一样买了一个。 克洛伊说:“刀疤的妈妈最擅长做这些,比卖的好吃。” 刀疤点头,“下次你来,带给你。” 叶霏又买了几只芒果,三四斤山竹,万蓬帮她提在手中。 “我们去给大家买明天的早饭吧!”克洛伊指了指路边一栋白色的小房,“这里的面包非常好吃,有家乡的味道呢。” 走到房前,一位当地妇人拿着塑料袋,将一条条吐司包装好。克洛伊双手合十,用当地语向她问好,选了一条吐司,两只法棍。刀疤很自然地递上钱去,将面包抱在怀里。克洛伊掰了一小块法棍塞在嘴里,又撕了一小块举到刀疤嘴边。在众人面前,他有些尴尬地侧了侧身,但还是张口咬住,一边嚼着,一边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 他们并肩站在香气氤氲的面包房门口,暮色四合,一点昏黄的门灯亮起,照得人心底也暖暖的。 叶霏这时忽然想起捧着泡面的陈家骏,还有他一个人坐在节能灯青白色的光线中,默默抽烟的样子。自从他的妹妹离世,到现在已近十年,他也说,过去的已成过去,为什么在喧嚣过后,仍然显得孤单与疏离? 从集市回来,刀疤和克洛伊去了monkeybar,万蓬去joy’s找茵达聊天。叶霏带着面包,拎着水果,在通往海滩的路口下了车,向着宿舍走了几步,又折回身,一路走到潜店去。走上台阶,就闻到浓浓的方便面调料味。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陈家骏坐在桌旁,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不时敲击鼠标,音响中反复播放着乐曲的某个片段。 叶霏探头,扬了扬手中的袋子,“要不要吃芒果和山竹?” “别在店里吃,会有蚂蚁。”他蹙眉,指了指大门,“去门口。” “哦……”她缩回来,悻悻地走到台阶下,在沙滩的一截横木上坐下。 “跑哪去了?”过了几分钟,陈家骏的身影出现在露台上,叉着腰,嗤笑道,“让你到室外,谁让你坐到沙滩上去了。” “安全,省得被你再撵走一次。” 他走过来,就势坐在台阶上,伸出手,“山竹。” 叶霏递过一个,他捏了捏,“还蛮新鲜。知道怎么分辨里面有几瓣肉吗?” 她点头,“刚刚万蓬教我了。” “哦,你现在倒是什么都懂。”陈家骏干净利落地捏开果壳,手指上没有沾染一点汁水。 两个人也没多说话,就坐在台阶上下,吃完了口袋里的十几个山竹。之后他起身,拉过连着水龙头的橡胶管,把放过果壳的地方冲洗干净。 “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那个……要和大家说再见啊……” “我是说,从集市回来,怎么又来店里了。”陈家骏指挥她把垃圾袋系好,扔在海滩边的塑料桶里。 “把面包放下,明天的早餐。”这理由有些不充分,她只是想回来,就信步走回来了。叶霏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想看看鱼类图谱,再认几种。” 陈家骏挑眉看她,“你看鱼类图谱的神情像看菜谱。” 叶霏撇嘴,“这不怪我,我只去过超市,又没怎么看过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样子。” “别看了,这一两天,能记住什么。”他一脸不屑,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叶霏愣在原地,“太小看人了,总好过不看吧!” 陈家骏已经走到门口,回身招手。“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第六章 (下) (接上文) 叶霏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想看看鱼类图谱,再认几种。” 陈家骏挑眉看她,“你看鱼类图谱的神情像看菜谱。” 叶霏撇嘴,“这不怪我,我只去过超市,又没怎么看过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样子。” “别看了,这一两天,能记住什么。”他一脸不屑,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叶霏愣在原地,“太小看人了,总好过不看吧!” 陈家骏已经走到门口,回身招手。“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你带u盘了么?”他问。 叶霏点头,她钥匙扣上一直挂着一个。 “我给你一些视频和照片,回去再看。”他坐下来,保存了刚刚在制作的视频,打开图片文件夹。 她探头,看着满屏的缩略图,“都是你拍的?” “嗯。”陈家骏点开照片,一张张翻过去。他镜头中的海底世界绚烂而澄净,色彩斑斓的软硬珊瑚,形态各异的热带鱼,自由游弋的鲨鱼、海龟,还有风暴漩涡一样壮观的鱼群。 叶霏赞道:“太棒了,简直是专业水准!” 陈家骏语气平平,“我们和许多杂志合作过,包括国家地理。” “这么厉害!都是这附近照的?” “也有其他岛的,好久没去过了。”他揉了揉太阳穴,“这两年潜店太忙,自己的时间比较少。” 叶霏扫了一眼照片信息,“像素还蛮高,不担心版权问题?” “你?”陈家骏抬眼看她,摇了摇头,“非商业的展示,你随便用。如果让更多人看到,也不是坏事。人们只会关心自己了解的生物,保护自己喜爱的那些。” 他放缓速度,一张张介绍着图片上各种海洋生物的名称,它们的特征和习性。他声音醇和,讲起来从容不迫、张弛有度,加上一些潜水中的趣闻,叶霏听得投入,不知不觉已经看了近百张照片,依旧意犹未尽。 陈家骏在u盘上新建了文本文档,输入了几个网站的链接,“这是都不错,你回去慢慢看。” 叶霏望着他,只觉得他和平时不一样,收起了咄咄逼人的锋芒,温文尔雅,平和镇定,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气度;说起海洋时,平静中蕴含着深爱与柔情。 陈家骏注意到她凝视的目光,弯了弯嘴角,“怎么,讲太多,都没记住?” 叶霏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才是你最喜欢的事情呢。讲起这些,整个人的语气都不同了。” 陈家骏笑,“爱好不是工作,当然不同。” “你工作起来凶巴巴的。”叶霏想了想,也不是凶,是太过威严,让人有压迫感。 “现在你都敢这么和我说话,再客气一些,你还不造反了?”他哼了一声,“这是做生意,还有好多人指着我吃饭。” 脑海中忽然闪现他说过的,忙碌才是疗伤药。叶霏调侃道:“还是,你特意让自己忙?” 陈家骏抿着唇,不发一语。 叶霏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轻咳了两声,换了话题,“说到吃饭,明天晚上我请大家吧。”她掏了掏口袋,“去掉到机场的车船票钱,剩下的点几个炒菜,吃两份咖喱蟹都没问题。明天收工,店里集合,怎样?” “你那点工钱还请客,看来我给的太多了。”陈家骏戏谑道,点了点头,“明天和大家说,给他们一个surprise。” 第二天潜水归来,汶卡和万蓬开着皮卡,将几位住在其他海滩的游客送了回去。回来时二人从车斗里搬下一个大纸壳箱子,有欧洲来的游客还没走,捂住鼻子,说:“什么味道,附近有污水管吗?” 叶霏跑过去,掀起一角盖子,眼前一亮:“哪来的这么多榴莲?” “老板让买的。”万蓬努了努嘴,“后座上还有山竹和菠萝,你去拿一下吧。” 郑运昌也来了,身后的颂西抱着一箱酒,威士忌、朗姆、龙舌兰、伏特加……应有尽有。郑运昌笑道:“家骏说你要请客,我们总不能空手而来,是吧。” 叶霏回头,看到陈家骏站在平台边缘。他弯起嘴角,“surprise。” 她看到那一箱榴莲,忽然想起什么,“扑哧”一声笑出来。 陈家骏问:“你笑什么。” “没事。”叶霏笑得更大声,眼睛嘴巴弯到一起,就是不肯告诉他。 克洛伊揽着她的肩膀,“怎么了?” 叶霏问:“你吃榴莲么?” “吃呀。” 她附到克洛伊耳边,“一身刺,臭烘烘,但居然还挺受欢迎。这不是老板吗?” 克洛伊一怔,也大笑起来,促狭地看着叶霏,眨了眨眼睛:“你是说,k.c.很美味?” 叶霏大窘,瞟了一眼陈家骏,好在他已经走开,没有听到二人的絮语。 刀疤备了炭火,和店家预定了各式烤串和酱料。汶卡和万蓬在沙滩上摆了两张长条桌,铺上格子桌布,还在水杯里点了几支蜡烛。茵达从店里拿来不少碗碟,还有一锅糯米饭,“k.c.说你明天就走了,今天要开个送行party。” 叶霏受宠若惊,“也太隆重了吧。” “不要得意,也不是只为了你。”陈家骏瞟她一眼,“过两天就到春节了,店里也很久没有开party。” 最后叶霏的任务只是去买一些鱿鱼圈和薯条,拿回来给大家下酒。 颂西赶回去照顾酒吧,陈家骏站在长桌前,各式酒瓶和冰桶一字摆开,又拿了几罐软饮,“你们都要喝什么?可惜材料不全,有些鸡尾酒做不了。” 叶霏咋舌,“你果然是资深酒鬼,什么都会。” 陈家骏嗤笑,“我刚来岛上的时候,在酒吧打过工。” 克洛伊调侃道:“像颂西一样和女生搭讪?” “我从来不和女生搭讪。”他摇了摇头。 郑运昌笑着拍他肩膀,“向来只有女生和他搭讪。” 说话间,他调了一杯lada(椰林飘香),扬了扬下巴,示意叶霏来拿,挑眉道:“你以为自己真喜欢喝酒?看看你最喜欢喝的,不是因为里面有菠萝汁?” 叶霏讪讪一笑,“或许吧。” “肯定也喜欢百利甜。”陈家骏哼了一声,“明明就是喜欢喝糖水,非要学别人喝酒。” 她将信将疑接过杯来,“今天允许我喝酒了?” 陈家骏点头,“一会儿茵达收工过来,让她看着你,别乱跑就可以。我们得庆祝一下。” “庆祝新年?” 他挑眉,“庆祝你终于要走了。” 叶霏举起榴莲。 “喂,那是凶器!”陈家骏促狭地笑,“这个季节榴莲很贵的,快放下。” 郑运昌说:“夏天再来吧,村子里产的那种小榴莲就熟了,便宜还好吃。” 叶霏学他们的样子,将绵软的榴莲肉和糯米饭混在一起,浇上椰奶,浓香扑鼻。她低头搅着,“我还是个学生,来一趟开销太大。” 克洛伊说:“夏天是淡季,也许我和刀疤会去其他岛。但是店里要开教练课程,同样需要人手,还可以聘用你的。是吧,k.c.?” 陈家骏扭过头去,撇了撇嘴,“你们做主。店里什么时候我说了算?” 郑运昌笑:“没关系,像你这么认真的人不多,monkeybar随时欢迎你回来。” 叶霏轻叹,“我不知道。未来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得想想以后怎么办。” 海边夜风习习,在炭火边吃串也不觉得闷热。郑运昌回去酒吧,换了颂西过来。他背着吉他,和茉莉挽着手,沿着海浪的边缘迤逦而来。在烛光下,大家一起唱着老歌。 ’tmakeitbad. r. yourheart, r. 每个人的脸都半明半暗,笑容在微醺的脸上漾开来。 “下一首歌,霏要和我们一起唱哦!”颂西指着她,“。” 他弹起吉他,欢快轻松地唱着 thatyou’ likeyou’go causei’ 第二段他把改成了快船speedboat,伸手指向叶霏,唱到的时候,还侧过脸,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叶霏向着他举起榴莲壳。 颂西唱到一半,也笑起来,“算了算了,这不是唱给你的歌。只能唱给我的宝贝,茉莉。”他拨着琴弦,柔情款款地看着身边的姑娘,放缓了曲速: there’si’youdown si’veplayedaround ’tmeanathing 茉莉看着他,神色柔和,眼睛中蓄着一泓清泉,水汪汪的。 颂西又唱了一首慢歌, we'ple 'go causewe'ple keitslow 叶霏没有听过这首歌,长桌对面的陈家骏也在轻声哼着这首曲调,便问道:“这是谁的歌,叫什么名字?” 他答了一句,叶霏没有听清,“什么?”她一边问着,一边倚在桌前,侧了侧身,想要听得更清楚。陈家骏也正好附身,“or……” 他刚说出歌名,嘴唇还微微翘着。两个人恰好碰到一起,他的唇,擦着她的耳朵。柔软的,湿润的,有些暖。 陈家骏很快闪身,那短暂的触碰,若有还无,像掠过一阵清风。 “d的歌。”他站直身体,淡淡地说。 “哦哦,没听过……”叶霏啄米一般点着头,喉头发紧。她想,老板说得对,真不应该喝酒,这才喝了几杯,脸上就热起来,似乎也挪不动步。 有店里的顾客路过海滩,看到嬉笑的众人,也走过来打招呼。陈家骏转过身去,和他们交谈起来。他穿着店里的t恤,肩膀正好撑开,袖口有些松,微微翘起,露出匀称有力的胳膊来。他站在离叶霏几米远的地方,和别人喝酒说笑,再没有看她一眼。 叶霏扁了扁嘴,回去坐到克洛伊身旁,瞟了陈家骏几次,他始终看着别的方向。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还有许多话想要问问他,她好奇他的身世,好奇众人口中他这些年的传奇经历;但是也清楚,他不会轻易对别人袒露心声。那么,不妨听他再讲讲心爱的那片海和海中的生灵,那样的陈家骏,放下满身戒备,不再像一只臭脾气的榴莲。 烛火阑珊,马上就要烧到尽头。众人陆续离开,一一和叶霏拥抱作别。 汶卡大叔说:“我一直都在岛上,下次见!” 叶霏笑着问万蓬:“我猜你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吧?” 万蓬忸怩。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等你的好消息。” 刀疤简短有力地说:“霏,保重,下次见!” 克洛伊和叶霏一再拥抱,依依不舍,反复说着以后一定会在地球上的某一个角落再会。陈家骏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笑道:“有完没完了。” 克洛伊推推叶霏,“k.c.等着和你说再见呢。” 她转过身,有些挪不动步,伸出手臂,身体却有些僵直,站在他面前,总觉得无论什么姿态都有些别扭。陈家骏俯下身来,大方地抱了抱她。他的个子很高,叶霏下意识地踮起脚来。 陈家骏动作利落,但是落手很轻,只是将将搭在她的背上。他撤身,挑了挑眉,用中文问道:“这次是真的走了?” “嗯,真的。” “你再折回来,可没有送行party了,浪费大家的感情。”他说,“一路平安,保重。” “你也保重,少吃泡面。” “管得真宽呢。”他拧着眉毛看她,嘴角却弯起来,“回去别淘气,不要为了别人,再伤害自己。” 叶霏也笑,学他的语气,“管得真宽呢。” 笑着笑着,鼻子却有些发酸。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赶去渡口搭船,再乘车前往机场。背上行囊来到海滩时,大部分商铺依然大门紧闭,只有早点摊忙着开张,有人看到她,微笑点头致意。 scubalibre门前一片冷清,只有海滩的木桌旁有些炭火焦黑的痕迹。叶霏想了想,穿着拖鞋跑到平台上,踩了一串沙子脚印。 不知道陈家骏看到时,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一句再见。 第七章 决断 飞机在北京降落后,叶霏等了两个小时,转机回到家乡。 从三十度的热带海边回到寒风凛冽的北方,还真的是有些不适应。尤其是镜子中的一张脸,像涂过一层烧烤酱,带着蜜棕色的光。她的手机没有开通国际漫游,在国外用的是当地卡,下机后换上原本的号码,走在机场里,短信的“嘀嘀”声不绝于耳。 一条条翻看,有北京移动的欢迎信息、各色广告、老同学假期聚会的邀请等等,还有若干未接来电通知。其中有一个国外的ip号码,十多天里呼叫了她几十次。 然后蹦出了许鹏程的名字,两条短信。 第一条写着:sorry. 第二条写着:whereareyou?you. 他在美国买的手机无法输入中文,叶霏知道,但仍旧觉得这两行字冷冰冰的。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想要按下删除键,手指却停滞在键盘上,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揣起手机,自嘲地笑笑,怎么刚回到熟悉的环境,就故态萌发?这十多天白白接受洗礼了。是谁说旅行让人脱胎换骨,骗子。 在岛上一直不方便上网,回到家中,叶霏打开电脑k上有克洛伊发来的好友请求。她的页面上多是在店里和学员拍摄的合影,做着各种鬼脸,身后是耀眼的阳光和洁白的沙滩。叶霏翻了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她忍不住又打开许鹏程的页面,上面却出奇的干净,那张姑娘发布的双人照已经被删除了。状态更新还停留在十二月中旬的期末考试。 正看着,手机在桌面振动起来,依旧是那个ip号码。叶霏犹豫片刻,接起来,听筒里一片安静,她胸中梗着一口气,挂断电话,重重放在桌上。 过了一分钟,手机又开始嗡嗡作响。她盯着在桌上缓缓旋转的手机,看了半晌,伸手抓了过来。 对方沉寂了几秒,说:“是我。” “我知道。”叶霏冷冷回了一句。 “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叶霏不屑地“哼”了一声,“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得着么?” “他们说你出国旅行了,找不着你,我很担心。” 叶霏挖苦道:“您心可够多的,还是多操心您自己的事儿吧!” “我本来想给你写信,但是觉得,这种事还是应该打电话。” 她心中有气,“能不挑快过年的时候给人添堵吗?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信也不用写了,我就当你这个人不存在。” “叶霏……”许鹏程叹气,“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让我把话先说完,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可以么?” 她咬牙切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次去牙买加,不止我们两个,一共去了八个人。” “正好四对儿是吧?”叶霏嘲讽地笑笑,“八个人?就算去八百个人瞅着,也不耽误你俩卿卿我我啊。” “叶霏,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得相信我,我们两个,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我想象什么了?你们俩什么关系,嗯?”她感觉自己的手微微颤抖,都要握不住手机。爸妈在厨房忙碌,叶霏转身带上房门,将电脑的音乐声调大。 “……”许鹏程沉默片刻,“physical的关系。” 叶霏气急反乐,“不是physical关系,你还chemical呢,嗯?”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许鹏程,那么多人在网上给你送祝福,我眼睛不瞎。” “她和另一个女生一起住,我和梁凯一起住,你知道他的,不信你打电话问。那个姑娘和谁照相都很亲密,不单是我。” “我才不打。这事情已经够难看了,还去骚扰你朋友,你不怕丢人,我怕!你敢拍着良心说,和那个姑娘清清白白?你那么多朋友说金童玉女,连当地向导都看出来你们是一对儿了,你告诉我说,你们没什么?”叶霏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尖厉,心脏在胸膛内剧烈跳动,百米冲刺般急促。耳边回响着颂西戏谑的话语,“离得太远……你不了解男人。” 许鹏程顿了顿,“……她是喜欢我,但是……” “只是她喜欢你?你对她呢?”叶霏语速很快,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说吧,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嗯?” “我说,你们到什么程度了!”她咬紧牙关,“听得懂人话吧。” “你要相信我……我们没有……” “没有全垒打,是吧?但是uch……”叶霏哂笑,“有没有越过最后一道线,其实有什么区别呢,嗯?” 许鹏程没有否认。 “所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两行眼泪滑落下来,“你心里要是没她,那就太流氓了;你心里要是有她,那、那……” “你骂我吧。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但是,叶霏,我爱的人,真的只有你。我已经和她一刀两断了,真的。要打要骂,都随你,你原谅我好不好?”许鹏程声音沉闷,“我手边有个项目,结束了就回去找你。我这段时间想了好多,越是找不到你,我越害怕。是我糊涂,你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好不好?我发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你在那边开心的时候,想过我吗?你说过夏天要回来商量结婚的事,你还记得吗?就好像挺好看的一个杯子,你把它摔碎了,现在说,粘起来还给我。也许你手艺好,它还能拿来喝水,但是我看在眼里就别扭。我宁可把它扔了。”叶霏深吸一口气,“许鹏程,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 “……都是我的错。”许鹏程声音低沉,“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想骂我,你就骂吧。但我不会放弃的。” “我没那个力气。”叶霏疲惫地说,“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请你让我好好过个年!” 按断电话,胸口像针刺一样,身体仍在微微颤抖。叶霏颓然坐在椅子上,捂住双眼,泪流满面。这眼泪中不仅仅是被许鹏程背叛的伤心和难过,更有愤懑和无助,她不敢照镜子,只怕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容。刚刚听到自己的声音,尖酸、刻薄、愤恨、凄厉,是那样陌生。 内心鲜血淋漓的伤口,以为出去十多天就能痊愈,真是太天真了。天高海阔,碧水白沙,似乎都是一场麻醉剂带来的幻梦。 梦醒之后,现实生活依旧残酷无情,令人心痛。 正要关闭电脑时,邮箱提示收到一封新信——“来自一位‘老’朋友的问候”,写信的人是叶霏刚到潜店时遇到的那位七十多岁的潜水员,保罗。他刚刚结束在东南亚为期一个月的游历,回到荷兰的家中。他讲述了沿途去过的几座岛屿,说自己最喜欢的潜店还是scubalibre,原因是,“因为那里每个人都很开心,真诚友善,发自内心地喜爱自己的工作”。信中附了两张照片,都是叶霏在潜店工作时的情景:一张是她费劲全身力气拎着气瓶,龇牙咧嘴,五官扭曲;一张是她站在潜点图前,回答顾客的问题。第二张的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人影。那是陈家骏,他站在平台的一角,身体面对着大海,头却扭过来,侧向叶霏的方向。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只要她犯了一点小错误,就会严厉地出言呵斥。 “一只榴莲。”叶霏嘟囔了一句,心想,真应该告诉他自己对他的形容,离得这么远,他就算气得跳脚,又能奈我何?想到陈家骏眉头拧紧,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刚刚一直揪紧的心松了一下。 他说,过去的总会过去。 她又打开k,却没再看许鹏程的页面。克洛伊发了一张在水下手舞足蹈的照片,写着:“wyear。”图片标注了她认识的诸位华人,其中有叶霏,也有郑运昌和陈家骏。 叶霏向郑运昌发送了好友申请,然后把鼠标移到k.c.tan的名字上,想了想,点开他的页面。他对外公开的信息不多,封面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海,水汽浓重,云雾蒸腾,是水墨一般的灰蓝色调。而他的个人头像是在水下摄影时,与一只巨大的蝠鲼迎面相逢的场景。他举起相机,挡了大半张脸。翼展五六米的蝠鲼像一只凌空的鹏鸟,在他身前立起身体,浓黑的背,雪白的肚皮,仿佛正在翩翩起舞。 郑运昌很快通过了叶霏的好友请求,万蓬和茵达等人也发来了信息。只有陈家骏,一直沉默着。叶霏冲着屏幕筋了筋鼻子,你不加我,我就不加你。 看了一会儿大家的照片,心情平复了许多,耳边似乎又响起海浪不知疲倦地沙沙声。叶霏摸了摸脸,上面的眼泪都已干涸,她深吸了两口气,开门走出房间去。 第七章 (中) 这个春节假期过得浑浑噩噩,亲友聚会时,难免会问起许鹏程。大四那年冬天,他曾经来过叶霏家里拜年,连外婆都问:“你的那个小朋友呢,今年还来不来?” 叶霏的妈妈说:“您忘了,他去美国了呀,那边假期时间不一样,现在已经开学了。” 外婆似懂非懂,点点头:“这样啊。” 遇到类似的时刻,叶霏难免心情低落,好在许鹏程没有再打电话来,她偶尔心中郁结,但也没有大悲大怒的起伏。 叶霏也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些事家里人不知道,但同学和朋友中,可能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寒假结束,回到学校,总觉得身边的目光中带了些探询,聊天时说到感情问题,朋友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叶霏没有太多倾诉的*,也不想找来闺蜜,同仇敌忾,声泪俱下地声讨许鹏程。走在熟悉的校园里,难免会回想起往日相恋相依的场景。心中没有假期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或是令人睚眦欲裂的愤懑,她只是变得木然,偶尔烦躁,不想流泪,也不想大笑。 新学期伊始,导师吕教授约谈几位研究生,提醒大家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也为明年的毕业论文早做准备,做好铺垫和积累。叶霏心中迷茫,不断点头,也没怎么说话。 同组的几位男生中,有人只知道叶霏的男友人在美国,并不知道二人情海生波,从办公室出来后,还紧跟在她旁边,问:“叶霏,之前你说想研究老龄化,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想法?我也觉得这个方向不错,申请出国应该还算容易吧。” “没有。”她闷闷地答了一句。 “没想法还是不容易?”男生笑笑,自顾自说道,“我觉得社会工作也不错,不过查了一下,在美国属于职业教育,博士项目并不好申请;人口学的方向很广,而且灵活,偏社会或者偏经济都可以,申请相对容易一些。你问过你家那位没有,最近相关专业的录取怎么样?” “没问,我也不一定申请。” “可不,你还有后路,我们不行啊。”男生半开玩笑,“你就算拿不到offer也能去美国,让许鹏程养着你呗。他们电子系工作还挺好找。” 叶霏瞪他一眼。 同来的女生赵晓婷和叶霏交好,数落他道:“你一个大男生,跟着八卦什么啊,都打听好了,自己爱申请什么申请什么呗。” “哎,这不是交流一下嘛,看叶霏有没有什么一手消息啊!” 赵晓婷挽着叶霏,和她抵着头,小声说:“别听他的。咱们想申请就申请,想工作就工作,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呀。” 叶霏撇了撇嘴,无奈地笑了笑,“你们都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啊,都是风言风语。”赵晓婷说,“就是看你最近这状态,有些担心。” “我最近还好吧。”叶霏揉了揉脸,“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什么都没干。” “怕你憋出抑郁症来。” “还好还好,都发泄完了。”叶霏挤出笑容,“但我也不大可能那么快high起来,让我再调整调整。” 吃过午饭,叶霏拿着导师开出的书单去图书馆,路过学生活动中心,几十个学生社团的展位一字排开,各显神通,招新宣传如火如荼。叶霏本科时加入过动漫社和羽毛球协会,读研后人就懒散了,不再热衷于混社团。但是街上人潮汹涌,她不得不放慢脚步。 一个展位前站了几个身着东南亚传统服饰的学生,有越南的奥黛、马来的纱笼、娘惹的卡峇雅,展板上写着“东南亚文化交流协会”。叶霏刚一驻足,手中就被塞了一张传单。 “你们是中国学生,还是留学生?”她问。 女孩子们看起来本科二、三年级的样子,咯咯地笑着,“都有。”在大家七嘴八舌的答话中,叶霏知道留学生们争取了各国使馆的支持,定期组织各种文化活动,今晚便有一场讲座。 传单被叶霏和书单叠放在一起。她在图书馆的自习室坐了一下午,选了四五本书,脑海中总是在思索是否要继续申请出国的问题。从以前本校同专业的形势来看,申请到全额奖学金并不容易,之前许鹏程总说,申请成不成功都无所谓,至少还有f2可以保底;但叶霏还是报了英语班,参加了托福和gre考试,她想凭自己的努力申请到奖学金,这样两个人的经济压力也小一些。如果实在申请不到,她也不介意以陪读的身份出国,总好过隔了半个地球遥遥相望。但现在,去美国的最大动力没有了,那里甚至变成了她的伤心地,可周围的人都看到她在积极准备,现在放弃,是不是就等于认输了?无论感情或前途,都败下阵来。 叶霏想得头脑发胀,参考书也看不进去,收拾东西时恰好看见那张传单,她扫了一眼题目——“从姓名研究看印尼华人社会变迁”。 来听讲座的人不多,其中不少看起来是留学生。主讲人是一位福建口音的研究员,从华人下南洋的历史讲起,讲到不同时期和国际形势下,印尼政府对华态度的转变,其中穿插了一些印尼华人姓名的特征及构成。 “我出生在jogyakarta(日惹)。陈家骏是我的中文名,但护照上写着ahartani。” 一下就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当时没有听清印尼名的读音,更不知道拼写。 这时研究员恰好举了一个例子,“用印尼文的第二或者第三个音阶,保留家族姓氏,比如林,改为halim,salim;陈,闽南音读为tan,改为hartani。” 投影幕布上,ppt显示了一张印尼华人中文名与印尼名的对比,中间有一行,赫然写着,“陈家骢”。 叶霏盯着那名字,向前倾斜身体,胸口贴在课桌上,陈家骢,hartani,和那枚榴莲定然有什么关系吧。想着想着,不觉微笑起来。 在提问环节,她举起手来,“请问,您刚才举例的那些人名,都来自哪里呢?” “有一些是我们在印尼留学生中发放的调查问卷。”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有一些是网上公开的信息,比如印尼中华总商会等等。” 在有奖竞答环节,叶霏准确答出了jogyakarta的中文名称是日惹,获得冰箱贴一枚,上面的图案是婆罗浮屠。出门时,那几位着装绚丽的同学又在分发报名表。她走过去说:“给我一份吧。” 今天的事情,有些想告诉陈家骏,但并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和他直接联系。 正想着,打开电脑,看到克洛伊发来的消息:“k.c.去中国了!” 叶霏心底一动,眼睛亮了亮,“他来做什么?” 克洛伊正在线,回道:“和汪sir一起参加潜水展。” “在哪个城市,知道么?” “我去问问。或许你们周末可以碰个头。” 克洛伊沉默了片刻,又继续打字:“啊,我记错了……刚刚问了刀疤,k.c.是去了香港。” 叶霏想了想,还是决定纠正她:“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 克洛伊打了个笑脸,“ok,那你去不去看潜水展?” 叶霏无奈地轻笑,“太远了。从北京到香港,大概比你们飞过去还要远一些。” “是哦,中国太大了。” 叶霏一边和她聊着,一边信手点开克洛伊的页面,她发了几张scubalibre的展位照片,陈家骏就站在展板旁,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肩宽腰窄,身姿挺拔,解开头两颗纽扣,袖子半挽到小臂上。他一手搭着长桌,一手随意地半揣在口袋里,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叶霏忽然明白,此前为什么总觉得他和周围的人有一些差别。在海边的他,随性、自在、果决、矫健,而回到城市中,换了装束,他变得清俊而优雅。如果不是肤色太深,真的像一位镇定自若的商界精英。 那天她做了个梦。 他们坐在夜晚的露台上聊天,他说,这两年太忙,没有时间去照相,如果有空,也希望能够各地走走。 叶霏说:“有机会来中国啊。” 他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海风吹起来,海浪涌上来,梦里净是风声与潮声。 她睡得十分安稳。 第七章 (下) 叶霏这学期还有两门课,时间集中,都是连上三节。有师姐临近毕业,从一家政策研究咨询机构的实习岗位上退了下来,要找师弟师妹来替补。叶霏也提交了简历,她平时经常用到一些基本的社会统计软件,也有不错的托福和gre分数,读本科时参加过系刊的编辑工作,因此和其他几名同学一起得到面试机会,前后两轮,考察沟通能力、表达能力和团队合作意识。 叶霏顺利通过,日薪六十,外加午餐补助。这家机构进行各类课题研究,也组织一些讲座论坛,实习生们大多从事资料的汇总整理工作,也帮忙做一些活动组织的杂务。常常周末也要加班,算下来,叶霏每周要去三四天。 吕教授还接了一本专业书籍的翻译工作,找来几位研究生,负责翻译的第一稿。叶霏空余时间不多,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这样下来,她每天几乎没有闲暇,除了上课和实习,大量的时间都背了笔记本电脑,在自习室和图书馆度过。偶尔收到东南亚文化交流协会的通知,便挑自己喜欢的活动,参加了一次图片展,两次讲座。 人一旦忙碌起来,的确没有太多时间伤怀往事。转眼冰消雪融、残冬已过,校园里春意渐浓。四月里下了几场细雨,枝头的绿意愈发浓郁,各色繁花竞相开放。 叶霏在生日那天收到同城快递送来的一束鲜花,是一大捧香槟玫瑰,被白色石竹梅环绕着,包在淡绿色面纸里,扎着米色缎带蝴蝶结。里面夹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althoughlthat wearbigsky 不用说,花是许鹏程寄来的。叶霏曾寄给对方一本书,描述的就是破镜重圆的异地恋情。这一束花,就和书中男主人公带去机场的相差无几;卡片上的那句话,也是书中正文的结语。 如果中间没有那些波折,她的心都会融化在这一片温情中。而此刻,叶霏嗤笑一声,将卡片扯下来,两下撕成四片,扔到垃圾桶里。本来想把花也扔了,但总觉得它们生来娇艳,也不是为了承担别人的过错的。于是拿下楼去,交给宿管中心的阿姨,“送花的没署名,我不认识,您替我收下吧。” 晚上约了几位朋友一起吃饭,吃过蛋糕,唱了生日歌,寿星也不想再去k歌,大家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有人去坐公车和地铁,叶霏想要在煦暖的春风里走一会儿,白夏恰好顺路,说可以陪她走上几站。 前两天大风刚过,空气难得的清冽,浮动着淡淡的海棠花香。 白夏问:“有心事?” 叶霏坦承:“我有些避世的情绪。” 白夏笑:“不算太糟糕,还不是厌世。想要避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是让自己忙起来。”叶霏说,“有人告诉我,忙碌才是疗伤药。” “是啊,太闲了容易伤春悲秋。” “但我总觉的,自己是在逃避,忙起来了,就不用和别人说话,可以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不担心有人打听我的事儿。”她抿了抿唇,“我真怕别人问起来,虽然是他的错,但我提起来总是很尴尬,总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大概是我觉得丢不起那个人。” 白夏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因为这段感情,是你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出了错,就好像你自己犯了错一样。这种想法很正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这种心态里缓和出来。心里有负面情绪,没什么可怕的,不要让它耽误你的正常生活就好。” “可我现在,有些迷茫。”叶霏抬起眼来,望着远处的霓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我和许鹏程在一起,这几年来,心里想的都是,‘我要出国’;现在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走这一步了。” “你出国是为他,还是为了你自己?你要申请的项目,是出国的跳板,还是自己真正喜欢的?”白夏说,“我的建议就是,把这几个问题想清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到下学期才开始申请,还有半年,你可以考虑清楚。这个学期好好上课,好好实习,无论以后怎么走,都不算浪费时间。” 叶霏点头,沉默片刻,低声道:“反正……不会再走偏了……” “什么走偏了?” “别提了,经历很传奇,我都没和别人说过。”叶霏忸怩,“和你说,不许笑我。” 她简短地讲了寒假时的遭遇,说到和颂西在海滩上的拥抱,脸有些发烫。“我是不是有点太放纵了?想起来有点后怕。” 白夏笑:“就算没有人在沙滩上抽烟,你最后也不会和那个小子走吧?不过还是挺危险的,谁知道下次遇到的是不是真的坏人?以后自己要多加小心。” 叶霏又简单描述了在潜店打工的经历。 白夏点头,“大家对你还挺好。那个老板蛮厉害,你情绪不好的时候,酒吧都不让你去;看你稳定了,还请你喝酒。” “因为他告诉我,喝酒没有用。就是他说的,忙碌才是疗伤药。” 白夏笑:“挺有道理的。我都觉得,是上天安排你丢了摩托车。”她向叶霏眨了眨眼,“你是不是,想回去岛上?” 叶霏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似乎被戳穿的是一个阴谋诡计,是一个她自己都没曾多想的秘密。她想了想,答道:“我也没想好,我是觉得,在那里挺轻松,好多烦心事儿都不用想,未来怎么样也不用想。但是,算不算另一种逃避现实呢?” “你说去埋葬过去,我以为你以后再不会去那儿了呢。”白夏说,“你如果能记得什么是现实,也不算逃避吧。现在么,送你一个字,怂。” “嗯?” “从心,followyourheart。” 叶霏思考了几日,这天回到宿舍,打开电脑,查了一下暑假的机票,沿途两次中转,二十多个小时,往返票价将近三千元。她算了一下手头的积蓄,又默默地关上了页面。 同寝室的姑娘正在网上看着热播剧,突然回头招呼大家:“你们看到这条消息了么,广州那边的水库里有食人鱼,天啊,居然有这么大!”她点开屏幕右下角的推送信息,室友们凑了过去,啧啧称奇。 叶霏盘腿坐在上铺,弯腰看了一下,一条两人长的大鱼,尾巴高高吊起,半立在码头上。她放好电脑,踩着梯子爬下来,语音里带了怒意,“这是什么网站?胡说八道。”她指着屏幕上那条深蓝色的大鱼,背上的白点像是夜空中的星星,“这是鲸鲨,世界上最大的鱼类。” “这里写着,是塘鲺,也就是鲶鱼,”室友滚动鼠标,“肚子里还有人的骸骨!” “是鲸鲨,肯定没有错。”叶霏说,“潜水员特别喜欢它,但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一次。” “那也是鲨鱼啊。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室友咋舌,“看这大嘴,真的可以吃一个人了。” 图片翻下去,鲸鲨卧在血泊之中,身下泛起白沫,眼神空洞,无力地张着嘴,下一张图片中,它已经被开膛破腹,露出内脏和血肉。叶霏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指着鲸鲨的嘴巴说:“它是滤食性动物,喝海水,过滤其中的浮游生物。性情温和,没有攻击性。就算是其他鲨鱼,也不是以人类为食物的。”她想起潜店众人闲聊时,曾经说过的话,“每年被椰子砸死的,比被鲨鱼咬死的还多。” 室友摇头,“还是挺吓人的。身边有鲨鱼,还是在那么深的海里,我在游泳池深水区都紧张!” “没那么可怕,还是挺优雅的。”叶霏站在桌子上,拿下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找给你们看。” 赵晓婷问:“你冬天去岛上,有没有潜水?” “浮潜了一下,耳朵有些发炎,就没有深潜。只看到小鱼和海龟,还没见到鲨鱼。”她一边说着,一边翻出陈家骏拍摄的照片和视频。 “那里真的这么美?和纪录片一样呢!”大家连声赞叹,“这是谁拍的?好厉害!” “是岛上的一个朋友,很有经验的潜水员。” “他给你这么多照片和视频,对你真不错呢。” 叶霏想起陈家骏讲过的生物知识,翻着照片,给朋友们讲过去。 “这就是小丑鱼,就是《海底总动员》里的主角,它们就住在海葵里,因为海葵有毒刺,可以保护小丑鱼;而小丑鱼自身有体表粘液,不会被毒刺伤害。” “这张是绿海龟;这张里的海龟叫做玳瑁。对,就是玳瑁工艺品那个玳瑁,不过这种动物应该也是濒危物种了。” “这个鱼,叫什么,我忘了……但它是《海底总动员》里面特别酷的那个头儿,住在水族箱里的,你们有印象吧。脸上有道疤。”说到这儿,叶霏想起刀疤,不禁笑了笑。 “这张是蝠鲼。鳐鱼和鲨鱼应该是亲戚,都属于软骨鱼……”叶霏努力回忆,“给你们看一段鲸鲨的视频吧。” 她点击播放,绚丽的海底世界一瞬间鲜活起来。悠扬的乐曲再度响起: love,loveisaverb loveisadoingword mybreath r mybreath thefire mybreath 跃动的鼓点应和着心跳,屏幕上的大鱼舒缓地摆动尾巴,仿佛从梦境里游出,从容优雅,星空一样的背上,绘着阳光洒下的水波纹。叶霏心中涌起一种柔软酸涩的情绪,眼睛微微湿润。 当众人各自洗漱,她忍不住带上耳机,又看了一遍视频。照片一张张翻过去,心里宁静而舒畅,又隐约有些愧疚。陈家骏耐心地讲解过每一张照片,还介绍给她若干网站,但自己回来后,似乎就将这些置诸脑后,他说过的那些趣事,当时应该一一写下来才对,才不会像现在这样,相似的鱼类又混淆在一起,名字都不记得。 想到这儿,她拿起手机,给东南亚文化交流协会的联络同学发了一条短信:“下次交流活动,我想讲一讲东南亚海中常见的一些动物,不算文化范畴,可以吗?” 对方很快回了个笑脸,“欢迎欢迎!这个话题也很有趣呀,相信大家会喜欢。想好题目了吗?” “《食人怪兽,或是海之精灵》。” “期待,改天见面商量一下!” 叶霏敷上面膜,打开陈家骏写给她的网站链接,图文对照,准备起来;一边在网上搜了一些纪录片,下载到电脑上。 想起刚刚到潜店的时候,陈家骏就给她潜水教材和动物图谱。夜里她翻看鱼类识别的章节,总是吧嗒着嘴,说如果带烹调方式,就更好了。 陈家骏鄙夷地看她:“不要在客人面前露出这幅嘴脸。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海洋公园?” 叶霏点头,问:“难道你不吃鱼?” 陈家骏蹙眉:“吃,但受保护的不吃。” 叶霏撇嘴:“虚伪。克洛伊就不吃海鲜,她说那是她的朋友。” 陈家骏冷笑:“所以要做克洛伊的朋友,千万不要做我的朋友。” 他还扔给她《海底总动员》,让她认出里面的鱼。叶霏哭笑不得:“你当我是幼儿园小朋友。” 他一脸不屑,“小朋友们都比你认得多。” 想起这些,她不觉笑了起来。 忍不住又搜了一下夏天的机票。算算这几个月的实习津贴,加上帮吕教授翻译书籍的酬劳,如果省吃俭用,将将可以支付旅费。 此外需要的,就是当地的食宿费用。 要不要,问问那个家伙呢?她犹豫了一下,打开k,却看到克洛伊发来的消息。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贼落网了!k.c.说,欠你两百美金。是要寄给你,还是等你下次回来取?” 叶霏问:“摩托车找到了?” “嗯。”克洛伊写道,“k.c.刚刚说,如果寄给你,手续费要从那两百美金里扣。” 叶霏笑:“那如果我去了,还包食宿么?” 克洛伊打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他说,得像原来做的那么好。”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刀疤也许去旅行一段时间,不过k.c.说,他一直都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定然神色冷漠。叶霏甚至能想象到他的语气。 而她想起来,心中却觉得暖暖的。 第八章 重逢 叶霏从长途车上下来,头脑发胀,眼皮已经快睁不开,还得强撑着不能睡过去。她坐了夜里的红眼航班,中转两次,才颠簸着降落在海边的小机场。之后坐了大巴到码头,还要转乘渡船。 热带的阳光无遮无挡,白花花地从头顶上洒下来。陆地上的空气潮湿憋闷,叶霏热得要中暑,跑到洗手间的水池前。镜子中的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有些浮肿。她捧着冷水洗了把脸,用力拍了拍眼眶和脸颊。 身体疲惫,心里却有些激动。 这次回到岛上,她给大家带了不少礼物,背包里有牛肉干,几盒小点心,漂亮的发饰,铁观音和正山小种。还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大家:前段时间的座谈活动中,她介绍的水下生物专题颇受欢迎。协会负责人和学校的两家环保社团商议了一下,联合举行了一场规模更大的活动,请了几位来讲鸟类、兽类、昆虫,加上叶霏,范围覆盖海陆空。一位大使馆的参赞也来出席,还要请叶霏去他女儿就读的国际学校,用英语讲了一次。之后参赞说该国的旅游局和一本旅游杂志有合作项目,下一期推出介绍海岛游的特刊,问她她想不想写一篇文章,或者有刊登的机会。 叶霏兴高采烈答应下来,说过些天就会到当地积累更多素材,顺便也征得图片所有者的授权。 就在讲座之后不久,许鹏程发来短信,说在朋友的社交网络上看到了她的消息,为她感到高兴和骄傲,又说自己过几天会回国。 叶霏看了看手中的机票,讥诮地笑笑,果断地删除了他的信息。 此刻渡船劈波斩浪,远处的岛屿显现身形,从青灰色的一团雾气里露出清晰的轮廓,苍翠的青山连绵不绝。 疾风扑面,叶霏眯起眼睛,不觉笑了起来。 她来到scubalibre时将要下午一点。艳阳当空高悬,黑色的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平台很安静,台阶下没有几双拖鞋,潜店的门半开着,深棕色的玻璃反射出蓝澄澄的海面。叶霏只当和以往一样,其他人都出海了,只有老板留守看店。她甩开人字拖,故意把木台阶踩得“噔噔”响,然后把背包重重地放在地上,豪迈地冲着门里喊了一声:“iamback!” 她听到室内有悉悉簌簌的声音,脚步很轻盈,而后一只纤细的手将滑动门拉开,露出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庞来。对方和叶霏身高相仿,穿着店里的蓝色t恤和牛仔短裤,露出两条笔直匀称的长腿。她看起来比叶霏大几岁,留着干练的短发,眼睛明亮有神,眼角弯弯的,噙着笑意。 “你是叶霏吧?我是邱美欣。”她热情地伸出手来,“上次我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不过大家都和我说起过你。哦,他们都出海了,下午才能回来。” “哦,对,我是叶霏。”她和邱美欣握了握手,一时有些发懵。 “你从北京过来,飞了多久?”她拎起叶霏的背包,放在椅子旁边,“别客气,先坐啊。”有转身走到茶水台前,“你想喝点什么,有咖啡、红茶。” “白水就好,我自己来。”叶霏赶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差不多昨天这个时候就出发了。” “那路上蛮久。”邱美欣倚着桌子,笑盈盈地看着她,“家骏和你说过住宿的事情吗?” 叶霏摇摇头,她只是告诉克洛伊,自己夏天回来。克洛伊的答复是,“老板说,好。”她以为一切如常,就冒然来了,从没想到要和谁确认。 “哦,是这样,过几天idc(教练培训课程)要开班,我们在附近的resort(度假村)定了一批客房,现在又是淡季,价钱很合适,你要不要去看看?” 叶霏喝了口水,“我和茵达住一起就好。” “啊,前段时间有个员工搬去茵达那里了,”邱美欣托着下巴,“我得确认一下,看宿舍还有没有空房。” 叶霏转着水杯,心想,要是没有,难不成露宿街头?的确,这次还能拿回两百美金,也许能住个偏远些的民宿。可是自己来之前,还预备着用这笔天降横财来大快朵颐呢,姜葱龙虾、咖喱蟹、清蒸石斑……不觉悲从中来。 邱美欣和她聊了一会儿旅途中的经历,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要忙,现在走不开。等一下家骏他们回来,我就去帮你确认住宿。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叶霏点头:“谢谢你了,你先忙,不用管我的。”她看着邱美欣走进陈家骏的办公室,坐在他的椅子上,专注地敲着键盘,打印机不时传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她觉得有些无趣,在平台上绕了两圈,和邱美欣打了个招呼,沿着海滩走去joy’s吃饭。 路过monkeybar时,叶霏放缓脚步,就看见门口的吊床晃晃悠悠,上面躺着一个大胡子,卷曲的头发扎了一个小辫。仔细打量,正是颂西。 叶霏大喊他的名字。颂西看到她,起身拥抱,说:“嗨,宝贝,你回来了!我可真想你。”他点点自己的脸颊,“你还欠我一个吻。” 叶霏并拢四指,在他脸上拍了两下,“还给你俩!” 颂西委屈:“难道你不想我吗?要不然,晚上我们去沙滩散步?” 叶霏踢他一脚:“你自己乖乖躺着吧,小心我告诉茉莉!” 颂西眯起眼睛,讥嘲地撇嘴:“不要提她,那个b**ch。” 叶霏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呢!” 颂西叹口气,轻轻抱着她,额头抵在她肩上,“霏,我的心好疼。我需要一些安慰。” “你又做什么错事,把茉莉惹恼了吧。”叶霏推开他,“好好道歉去。” “不可能!”颂西仰身栽倒在吊床上,翻过身去。 叶霏揉了揉他的头发,“坏小子,我去吃饭,回头再来问你。” 走到joy's,刚进门茵达就看到她,笑着扑过来。叶霏在网上看到了万蓬和她的合影,拍着她的背,问:“几个月不见,茵达你更漂亮了,也更开心了,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茵达笑得甜蜜而羞涩。 叶霏咳了两声,“我听说,有人搬到你的宿舍里去了,嘿嘿,发展得很顺利么。可怜我了,都没地方住。” 茵达拼命向她挤眼睛,食指比在嘴前,示意她压低声音,又将她拖到墙角,小声说:“前段时间,茉莉搬来了……不过,这两天她又搬走了。你可不要去问她……” 说到一半,茉莉恰好从厨房出来,看到叶霏后打了个招呼,和她轻轻拥抱,笑容有些勉强。她比叶霏走的时候似乎还要瘦一些,颧骨都显得有些突兀,一双大眼睛也黯淡下来。 叶霏拿出给姑娘们的小礼物,一盒曲奇饼干,两只发卡。她知道茉莉和颂西交恶,但也不便开口询问原因,甚至也不好再打趣茵达和万蓬。只能说肚子饿了,点了一份炒饭,和茵达聊起自己多么想念店中的美食。 茉莉坐在一旁,托着腮发呆,也不怎么和二人搭话,似乎不存在一样。 茵达说:“你回来太好了,还去和我住一起吧。” 叶霏想起来,说:“我刚才去潜店,有个女人在,之前没见过。” “你说a?” “应该是吧。”叶霏答道,“我只知道她的中文名,也是华人。” “哦,那就没错。她是k.c.的好朋友,教练课程开班的时候常来帮忙。她很聪明很能干的。听说是做房地产的,很有钱呢。” 叶霏说:“哦。看着就很聪明很能干。” 茵达喜滋滋地说,“我开始做甜品了,你要不要尝尝看?”她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份巧克力蛋糕,递给叶霏和茉莉。 叶霏尝了一口,“你手艺真不错呢!” 茵达笑得灿烂,“万蓬喜欢吃。” 茉莉也吃了一口,但是兴致不高,低着头,一点一点用勺子挖着。 叶霏在心中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她低落下来。 第八章 (中) 厨师知道叶霏回来了,特意给她多放了两只虾,炒饭里都要被大虾塞满了。她吃过午餐,和茵达聊了一会儿,就顶着太阳走回潜店。看看时间,潜船也快要归航。 叶霏站在平台上,手搭凉棚,眺望开阔宁静的海面。那澄净剔透的蓝色似乎融化在空气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近处的海水轻抚着细腻洁白的沙滩,如同清澈的水晶。她在平台边缘的木板上坐下来,吹着海风,晃荡着两条腿,心里愉悦而平静。 只为了这一片海,回到这里也是值得的。 过了十几分钟,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快艇,劈开碧波,直奔栈桥而来。叶霏认得是scubalibre的船,站起身来,掸了掸短裤上的细沙。 汶卡驾着船,万蓬和潜店里一位教练也在,带着三四位客人。陈家骏坐在船头,快艇慢下来后,他跳上栈桥,将缆绳拴好。万蓬取下装备递给他,陈家骏一躬身,将自己的装备扛在肩头。 叶霏第一次看见他穿上潜水服,黑色的全身湿衣,背后的拉链拉低到腰,褪下袖子,衣服脱了一半,在身后系了个结。装备和气瓶都扛在右肩上,左手拎着脚蹼和一个橘红色的浮标,他身体微侧,依旧站得挺拔。 叶霏半抬了手,轻轻挥了挥。陈家骏也看到她,弯了弯嘴角。 邱美欣听到马达声,也从房间里走出来,怕拍叶霏的肩膀:“家骏他们回来了。”说着走下台阶,迎着众人走过去。 她走到陈家骏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脚蹼和浮标,问:“场地没问题吧。” “嗯,老样子,就等大家来了。” “你的朋友来了。”邱美欣向着叶霏扬了扬下巴,“中午刚到。” 叶霏走下台阶,和他拥抱也不是,握手也不是,只能半抬起手来挥了挥,“你好,好久不见。” 陈家骏点点,“好久不见。” “霏,你回来啦,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万蓬扛着装备跑回来,往平台上一扔,转身向叶霏伸开双臂,“潜水服还湿,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叶霏笑起来,和他用力抱了抱。 汶卡拎着油桶从船上下来,皱眉道:“好可惜,我手上都是油。” 他两臂虚张着,叶霏也给他一个拥抱,“汶卡大叔,真高兴又能见到你。” 陈家骏已经放下装备,叉着腰站在木架旁:“今天没什么事,明天上工吧。” 邱美欣嗔道:“叶霏飞了很久,不要这么快就和人家说什么上工的事情,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再说,她也是来度假的,总得有些自由时间。” 叶霏说:“我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回到岛上就已经是度假了。” 邱美欣说:“今天为你接风,大家一起去吃饭吧,老板买单,怎样?”一边说,一边笑着看向陈家骏。 他轻笑一声:“我还能说‘不’?” 邱美欣取了纸笔,“都想吃什么,我记一下,回头早点去点餐。叶霏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多点几样没关系。七点钟直接去joy’s吧。” “酸辣海鲜沙拉,还有冬阴功吧,其他随大家。”叶霏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像个客人,“哦,我刚刚看到茵达,她说宿舍里就剩她一个了。” “哦?茉莉已经搬走了?”邱美欣抬头,“你想住宿舍,还是跟我去看看度假村的房间?” “宿舍好了。”叶霏打开背包,把带给大家的各类食品拿出来。 万蓬说:“霏,这个包有点小,下次换个大的,我们去机场接你!” 陈家骏说:“应该有新的床单和枕套,在库房里,叶霏你去找找看。” “我知道在哪儿,前两天刚整理的。”邱美欣笑,“我去拿给她吧。” 万蓬帮叶霏拎着背包,把她送到宿舍去。她换了新床单,在冲凉房洗去一身黏腻的汗水,用速干毛巾把头发包起来,困倦得不行,趴在床垫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将晚,看看表已经快七点。叶霏换好衣服,解下毛巾,站在露台上梳着头。头发依旧有些潮,她随意扎了个马尾,睡觉时刘海压得翘了起来,好在身边还带了几只发卡,抽出一只紫色小花的,将刘海别在鬓角。 走去joy’s,夕阳已经沉到天边的云层后。邱美欣预定的长桌在大堂转角,正好可以看到海面上灿烂的晚霞,半边天宇被染成火红色。潜店里的众人已经到了,陈家骏坐在长桌一头,旁边还有两个座位;叶霏向他点了点头,转到另一侧,挨着万蓬坐下。茵达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饮品。万蓬扭头问叶霏:“要喝点什么?我们刚刚点了可乐、果汁,你看要加什么?” 陈家骏说:“不用了。帮她们点好了,女生都喝芒果奶昔。” 门外的木船形站台上铺着碎冰,上面放了各种海鲜,邱美欣挑了两条鱿鱼做烧烤。她走回来,坐在叶霏另一侧,笑眯眯说:“就知道你会帮我点好芒果奶昔。” 柜台那边传来一阵搅拌机嗡嗡旋转的声音,不多时,茵达捧着托盘,端上来四杯浅乳黄的饮品。叶霏和邱美欣各拿了一杯,剩下两杯,放在陈家骏身边的座位前。 他看了一眼,说:“柏麦呢?再不来就化了。” 邱美欣笑:“下午去骑大象,玩累了,回房间睡觉去了。大概刚睡醒,我打个电话?” 陈家骏神色无奈:“嗯,让她起来吧。这都七点了,又要半夜不睡。” 正说着,有个小小的身影沿着沙滩跑来,高声喊着,“papapapa”,一头扎到陈家骏怀里。 叶霏震惊,差点被芒果奶昔呛到。她扭过头去咳了两声,然后叼起吸管,继续低头喝起来。她唯恐自己表现得过于八卦,半张脸埋在细长的玻璃杯后,抬眼瞟过去。那是个眼睛乌溜溜的小女孩,看起来五六岁模样。陈家骏笑着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低头和她聊起天来。小女孩的声音细细软软,陈家骏也放低声音,语调十分温柔,眼睛里含着笑。两人讲得当地话,叶霏听不懂。 再看他身后,走过来一位相貌平常的当地妇人,看上去比陈家骏年纪还大了几岁。她笑容温和,伸出手来,柔柔地说了几句,似乎是唤着小女孩的名字,叶霏听到了“柏麦”的音节。柏麦不肯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挥着手,似乎形容着下午骑到的大象有多么巨大。 有其他潜店的工作人员伸手去逗柏麦,她扭身躲开,把小脑袋藏在陈家骏怀里,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的。 叶霏心中有一团大大小小的问号,扭在一起。她看看陈家骏,再看看他怀中的柏麦,还有身边的妇人,想从容貌上找出三者的关系。恰好看到他的目光扫过来,连忙低下头,又喝了一大口芒果奶昔。 邱美欣压低声音,用中文说:“柏麦是家骏的干女儿。平时家骏忙不过来,每次我来,就会接上柏麦来看他。她妈妈也会跟着来照顾一下。” 叶霏点头:“她们就住附近?” “不远。”邱美欣说了临近一座小城的名字,“那年大海啸,家骏在一棵倒掉的大树上发现了她,多亏有枝叶托着,她才没有被淹死……不过亲生父母都找不到了。” “啊,这样。” “柏麦是家骏取的名字,就是树叶的意思。他本来想收养柏麦,不过条件不允许,后来还帮忙找了一个很好的人家。” 柏麦一直黏着陈家骏,直到饭菜上桌,才被旁边的妈妈伸手接过去,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众人边吃边聊,柏麦很快吃饱了,满地跑着玩,又凑到邱美欣这里来,趴在她腿上和她说话。叶霏伸出手,想要和她打个招呼,小姑娘躲在邱美欣身后,警惕地看着她,鼻头翘翘的,薄薄的嘴唇紧抿着。 邱美欣揽着柏麦的肩膀,微笑道:“她是比较谨慎,对陌生人防备心理比较强。” 叶霏“哦”了一声,悻悻地收回手来。 大家聊着就要开始的教练培训班,说起往期学员如今的发展情况,叶霏也没怎么插上嘴。她也很久没吃到地道的东南亚美食,索性少说两句,大快朵颐。 碟盘见底,众人陆续离开,万蓬舍不得走,跑到柜台前,拉着茵达的手,亲昵地说着悄悄话。 叶霏吃饱了又犯困,打了两个哈欠。 邱美欣说:“你昨天路上太累,早点回去休息吧。” 陈家骏“嗯”了一声,“也好,明天再去店里吧。” 邱美欣问他:“你先回店里?我结完账去找你吧。我能回复的email都回完了,还有几位学员的问题,得和你商量一下。” 他点了点头。 叶霏起身:“我去monkeybar看一眼。” 陈家骏蹙眉,“还不回去休息?知道明天几点上工吧?” “记得记得,七点半么。”叶霏说,“现在睡还太早,去聊会儿天啊。”她嘻嘻一笑,“老板,这回我有钱了!回头记得把那两百美金给我,我请大家喝啤酒!” 看看周围,万蓬舍不得走,茵达忙碌时,他就坐在电视前看着球赛。汶卡大叔说不想去酒吧,再也没看到谁可以和自己同行。叶霏耸了耸肩,“我自己去吧。” 陈家骏目光凛冽,“不困的话去店里帮忙。” “不是明天才开工么?”她吐了吐舌头,伸手发誓,“我不会喝醉的!” 第八章 (下) 沿着海滩走了不多久就来到monkeybar,郑老板不在,只有颂西一个人在吧台里忙碌。叶霏要了一罐啤酒,坐在吧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捧零食递给他,“喏,给你带的。” 颂西嬉笑,“你对我最好。我就说咱们俩应该在一起。”他虽然说说笑笑,但明显心不在焉,几次调错了酒,不断对客人说着“对不起”。 和半年前人声鼎沸的场景相比,现在不是最旺的季节,过了一会儿店里便空无一人。颂西也拿了一罐啤酒,指了指门口的沙滩,“那边坐,我陪你喝啊。” 叶霏打了个哈欠,“我都困死了,是我来陪你喝。不多喝,就陪你喝完这罐哈。” “是没什么人陪我喝。”颂西搔搔头,“k.c.最近都没怎么来。” 叶霏心想,大概是有事情忙,有朋友在,没那么无聊了。她踢了踢颂西,“还是说说,你和茉莉到底怎么回事。她刚才也没怎么和我们店里的人打招呼。” 颂西拿着易拉罐在沙地上画圈,鄙夷地说:“她和别人上床了。” 叶霏险些把嘴里的啤酒喷出来,“什么?!” 颂西低头,“……我也是。” 叶霏皱眉:“这算什么,你报复她?” “……她报复我……” 叶霏一时无语,撇了撇嘴,“你!说清楚事情的先后顺序。” 颂西不肯再说。 二人闷声喝着酒,不知不觉下去大半罐。joy’s那边也收了工,隐约看到沙滩上并肩走来两个人,女生身形婀娜,正是茉莉;牵着她的人魁梧健硕,是个年轻的欧美小伙子。茉莉把头枕在对方肩上,他的手揽着她的腰,两个人走着走着,停下来,站在沙滩边缘热烈拥吻。颂西狠狠地抛出易拉罐,砸到栈桥的木桩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他眼中冒火,说:“b**ch!” 叶霏回到宿舍,过了不多时,茵达春风满面回来,哼着当地的流行歌曲,笑嘻嘻说:“咦,你还没睡?” “下午睡了一会儿。”叶霏说,“我刚才去了趟monkeybar,颂西和茉莉到底怎么了?” 茵达叹气,“茉莉visarun的时候,颂西又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茉莉和他大吵,就搬到这儿来了。颂西也不肯认真道歉。有一个西班牙小伙子追求茉莉,她当着颂西的面,和那个男生接吻了。 “颂西觉得很没有面子,喝多了,结果,带了一个女人回家…… “前两天,茉莉就从我这儿搬走了。搬去了那个西班牙人住的地方。” 叶霏顾不上插话,目瞪口呆,冒了一头冷汗。 茵达说:“颂西很生气,天天喝酒,用很难听的话骂茉莉。可怜的茉莉,她应该离开这里。” “她不会走的。”叶霏摇头,她明白茉莉的心情。原本的深爱,变成了不甘,变成了愤恨,只有留下来,让颂西看见她和别人的亲热,才能让他悲伤和愤怒,她才真正报复了他。刺痛对方的方式,是伤害自己。这代价过于高昂。 想起冬天时的自己,心如刀绞,愤懑和郁结的心绪无可抒发,差一点就踏错一步。是他,在她坠下深渊前,伸手拉了一把。 沙滩上那一点火光。 叶霏忍不住问:“你之前见过柏麦吗?” 茵达点头,“隔几个月她会来一次,挺活泼,但不喜欢陌生人。” 叶霏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断壁残垣:“你经历过那次大海啸么?” “我才来岛上一年,大家平时也不会讲。但我们村子里好些人在度假村工作,好几个后来就没回来。还有一个人截肢了,每天都做噩梦。” 叶霏叹息,“好在那时候柏麦还小,希望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茵达附和:“那时候她也就一岁吧,k.c.对她很好,他很喜欢小孩子呢。” 叶霏从露台望出去,这里看不到潜店,越过一排排屋顶,如果是白天,能看到建筑物的间隙被海面的蓝色填满。夜里只看到幽暗的深蓝色,和无垠的天宇融合在一起。 问过了颂西,问过了柏麦,她还想知道一些邱美欣的事情,却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拢了拢头发,“还是说说你和万蓬吧。让我听些开心的消息。” 陈家骏回到店里,处理了几封问询的邮件。邱美欣准备了第二天要发放的材料包,在柜台里码好,“明天有三个人到,正好同一班船。” 陈家骏点头,“万蓬明天不出海,让他去接吧。” 邱美欣将各人的分工写在白板上,回身,看陈家骏的桌上放了一罐啤酒。她拿起来,摇了摇,“不是说要开班了就不喝酒么?这个要没收。” 他微笑道:“那个不是酒精,是面包。” “嗯,最近是没怎么见你喝烈酒。但言出必行么。”邱美欣说,“如果饿了,我去给你买碗米线?” “不用,太晚,吃多了不消化。”他起身到了一杯白水,“你回去休息吧。我回完email就走。” “好,那晚安了。” “晚安。” 他的确有些饿,晚饭的时候一直在哄着柏麦,本来也不着急,想着最后再吃一口。但叶霏居然一直没停地在吃,万蓬受了她的带动,两个人兴致高昂、风卷残云。忽然想起来,叶霏带了几包吃的来,万蓬拿大塑料袋包了,收在仓库的纸箱子里。陈家骏转到库房,摸出一袋牛肉干,一袋看起来就很辣的灯影牛肉丝,里面都是独立的小包装。还有他没见过的坚果,写着野山核桃。 他轻笑,真是小女生。好在小女生的口味还不错,带来的零食也都美味。牛肉干一丝一丝的,很有嚼劲,香味浓郁,让人很想喝口酒。不过他的确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喝烈酒了,至少没有一个人无端地喝闷酒。 每次走到monkeybar,绕到柜台后面拿酒,就想起叶霏揶揄他的那句话:“打败你的是空虚,还有酒精。”本来是教训她的言辞,改头换面就抛回给他。想来这个时机她等很久了,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得意洋洋,像个小孩子,偏要学大人的老成,有些稚拙好笑。陈家骏勾了勾嘴角,还真不想被她看扁了。 他撕着牛肉干,想起箱底为数不多的存货,觉得万蓬说得太对了,叶霏的背包实在小,下次需要换个大的。 第九章 黑客与夜莺 按照以往七点半上工的时间,叶霏还提前了十分钟。她也记得陈家骏之前说过的话,在潜店的蓝色t恤下,穿了比基尼打底,而不是普通的文胸。 人还没走到店里,馥郁的咖啡香飘然而至。叶霏走上台阶,看到木桌上有一只气炉,上面坐着一只摩卡壶,发出“呜呜”的响声。陈家骏和邱美欣坐在桌旁,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着天。他看见叶霏,向她点了点头。 “阿霏,早!”邱美欣热情地招呼她,“要不要来杯咖啡?就是豆子烘得浅,不知道你能不能喝得惯。” 叶霏分不清咖啡豆烘焙深浅有什么区别,她客气地答道,“多谢啦,我吃过早饭了,先去打扫卫生。”她抓起墙角的扫帚,回顾四望,才发现店面整洁得很。夜里风吹来的落叶和浮沙已经被清扫干净,塑料椅从内间拿出来,绕着课桌整齐的摆好;柜台上的书本资料码放得井井有条,就连安排潜水计划的白板旁边,都已经放好了几只颜色不同的水笔。 “没事,我都扫过了。”邱美欣招手,“要不要尝尝我做的三明治?” “真不好意思,清扫店面是我分内的事情,都让你代劳了。”叶霏放下扫帚,在桌旁坐下。 “没关系,我习惯早起到海边做瑜伽。住得又近,没什么事就过来了。”邱美欣指了指后面的度假村,“那边不错,有个小厨房,带冰箱。” “相比之下,我太懒惰了。”叶霏指了指咖啡壶,“这个是你带来的么?之前没见过。” “就放在家骏房间里,他平时不用,都落灰了,每次我来才帮他翻出来。”邱美欣嗔道,“明明不喜欢喝速溶咖啡,自己又不肯煮。” 他只是微微一笑,“太忙。” “我喝咖啡有点心悸,还是喝茶比较多。”叶霏说,“我带了铁观音,你们要不要尝尝?”她走到仓库,找出万蓬放食品的箱子,打开一看,昨天离开时,包得严严实实的零食被拆开好几袋,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邱美欣问。 “没事,没事,以为招了老鼠。”她仔细看了看,应该是人为撕开,没什么咬啮的痕迹。 陈家骏听到她说招了老鼠,皱了皱眉。谁是老鼠呢? 叶霏蹲在地上翻找茶叶,心情并不轻松,现在看来,潜店并不需要她,邱美欣把她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何必再聘用一个吃白饭的闲人呢?如果榴莲不包吃包住,她坐吃山空,那两百美金又能坚持几天? 她惴惴地走出去,泡了一杯茶。那边邱美欣喝完咖啡,起身要去清洗摩卡壶和杯子。 陈家骏伸长手臂,拦住她,“放在这儿吧,你先不用忙了,这些事让叶霏来。” 邱美欣绕过去,走到水池边,“谁做不一样?” 陈家骏说:“她领工钱,我可发不起你的工钱。” 邱美欣笑:“和我谈什么工钱,至少名义上,这家店我也有份的啊。” 叶霏围着潜店绕了一圈,找不到其他事,于是帮忙拎气瓶。她左右开弓,一手一个,各二三十斤,居然也能摇摇晃晃走起来。 汶卡拦下她,一迭声说着:“。” 万蓬惊喜道:“几个月不见,你的力气变大了!” 叶霏点头:“上次从潜店回去,我就坚持帮宿舍换水。以前俩人抬的桶,现在自己轻松扛起来。” 陈家骏从她身边经过,扫了一眼:“难怪吃那么多。” 叶霏没心情和他抬杠,她还在担心随时有可能被辞退,不禁暗自埋怨起陈家骏来。店里来了这么能干的帮手,而且是每次开班都会来,为什么不提前说清楚?让她满怀希望的来了,才上岗就要下岗。 她无所事事,走到沙滩边缘,拣着贝壳和珊瑚的碎片,想起陈家骏说过,海洋公园里的一切都不能带走,哪怕是已经死去的,又把它们一一抛回大海。之后索性拿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柏麦吃过早饭,也在不远处玩水。看到叶霏有些害羞,又往母亲身后躲,但还是露了半张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叶霏蹲下来:“嗨,柏麦,早晨好。” 柏麦不说话,还是看着她。 “你会讲英语么?我叫霏。”她循着小女孩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你是在看这个么?”她蹲在柏麦面前,把发卡抽下来,刘海又鼓了起来。 柏麦依旧不说话,目光却从她的头上移到手中。 叶霏笑起来:“喜欢的话,你就拿着吧。” 柏麦羞怯,她的母亲也微笑着摆手,只会说:“谢谢,谢谢。” “没事,我房间里还有。”叶霏拿着紫色的小花发卡转了转,慢慢地说,“这是礼物,给朋友们的,从中国来。你知道中国吗?” 柏麦点点头。 “给朋友们的。”叶霏又说了一遍。 柏麦羞涩地笑了笑,接了过来,想要别在自己胸前。 “不是放在那儿的。”叶霏也笑,想了想,把发卡夹在她的衣襟上,“喏,你想看着它是吧?这样,好看么?” 柏麦笑起来,跑到母亲身边,指着自己的衣襟,用当地话说了一连串句子,又在海滩上跑来跑去,看到叶霏刚刚画的小鱼和五角星,还过去踩了踩。 叶霏蹲在沙地上,说:“你嫌我画的难看?再画一个。”于是拿着树枝,画了一条鲨鱼,又被柏麦踩掉。 想画一只乌龟,但是俯视图怎么看怎么像王八。叶霏不知道王八的英语怎么说,用树枝指着:“知道这是什么么?中国淡水乌龟。”在下面画了两个圆圈,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用中文说道:“王八蛋。” 听到身后一个沉沉的声音,“你都教柏麦什么呢?” 叶霏跳起来,“我画的不好,不像海龟,像只鳖。” 陈家骏探头,“画的是够难看的。”他接过叶霏手中的树枝,几笔就勾勒出一只形态逼真的海龟,似乎正在闲适地游动。柏麦咯咯笑着,冲过去,同样踩上几脚。她抬起头,对陈家骏说了一句话。他笑起来,弯腰抱起柏麦,将她的话翻译给叶霏:“她说,她是海浪。” 叶霏笑了笑,思忖片刻,抬头说道:“老板,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要不然,我去joy’s吧,我会做菜,嗯,手艺还可以;刀功应该也不比他们差。他们上菜挺慢的,每次都要等好久,估计更需要人手。” “这就是岛上的节奏,大家都是来度假,你当是大城市,都急匆匆的?”陈家骏抱着柏麦,转过身来看着叶霏,她前额的头发有一绺翘起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帮她按下去,“厨房不缺人。今天下午就有学员来,以后有你可忙的。” 叶霏点点头。 他戏谑一笑:“你去是不是为了喝水果冰?” “谁说的?” “忘了?你之前签的那一大沓单子。芒果、椰子、凤梨。” “你还记得啊。”叶霏赧然,又想到什么,“这么说,在joy’s工作,不仅包食宿,还有水果冰啊!” 陈家骏板脸,“让你在哪里做就在哪里做,还挑肥拣瘦?一会儿你带柏麦去看dvd吧,《海底总动员》。可以教她说英语。” “柏麦会多少?” “基本听得懂,会说一些。” 叶霏谦虚,“我慢慢说,尽量讲得标准些。” “没事,本来这边听到的也是稀奇古怪的口音,提前适应一下,挺好。” 叶霏撇嘴:“对,你的口音倒是不错。” 陈家骏也没客气,“天份。” “……” 叶霏带着柏麦坐在大厅里,给她放《海底总动员》。她准备讲座时看了不少介绍海洋生物的纪录片和网站,想着现在也可以大显身手,于是指着屏幕,问:“尼莫的家是什么?” “(海葵)。”柏麦声音脆脆的,讲得很慢,但是吐字清晰。 “它的老师是?” “eagleray(鹰鳐)。” 叶霏连问了几个,小女孩对答如流,令她颇有些挫败感。陈家骏听见二人的对答,嗤笑道:“我说过什么?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比你知道得多。” 柏麦看完动画,说:“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叶霏想了想,“小美人鱼?白雪公主?好多我不知道英文怎么讲呢。” 柏麦摇头,“听过。” “那你知道美猴王么?他能变成别的动物,特别喜欢吃桃子。他被派去看管许多桃树……” 柏麦打断她:“什么是桃子?” 叶霏无奈,“你喜欢什么,我给你编一个。” 她伸手指指门外,“大海。” 想起柏麦的身世,看见她望向大海时清亮的眼神,叶霏心中软软的。她坐在桌前,拿过纸笔,一边画,一边讲:“你知道吗,有一个岛,其他地方和我们的岛没什么不同,但是岛屿的两端都特别细长,在水中像两条丝带。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天上的星星特别亮。你站在岛屿中央,已经分不清天边是星星,还是砂砾了。你沿着水中的丝带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天上的大河边。在那里,你再回头望,小岛就像是天上的一边星云。” 柏麦看着她,眨了眨眼。 “呃,我说太多了,你没听懂吧?” 柏麦拿过笔来,画了一艘小船:“我可以坐着船,沿着天上的河,从海边到星星上去。” “我的表达能力和你的理解能力真的都很棒!”叶霏长吁一口气,“我看出来了,你喜欢浪漫的幻想。” 柏麦不解,“什么是浪漫?什么是幻想?” 叶霏瞅着面前的纸,上面几条毫不流畅的曲线,一堆星星点点的印子,哭笑不得,自己堂堂一个研究生,却和国外少年打工的方式一样,来帮人家看孩子。 【请看作者有话说】!!!! 第九章 (中) 这期培训班有七八位学员,其中两人是岛上其他潜店的潜水长,其他几人中有三位搭乘同一班船,下午到达码头。吃过午饭,邱美欣把几个人的姓名打在a4纸上,交给万蓬,还嘱咐他去镇上的超市买些日用品回来。 柏麦回房间午睡去了,叶霏百无聊赖,托着下巴翻着鱼类图谱。万蓬发动皮卡,从驾驶室探出头来,“霏,和我进城去呀。” 所谓的城镇也不过是几条稍微繁华一些的街巷而已,但是有两家大超市,还有不少纪念品商店。叶霏跳起来,“好呀好呀!”又回头探询地看了一眼陈家骏。 他挥了挥手,“别乱跑,接了人就回来。” 一路上,万蓬放着欢快的歌,自己也跟着开心地唱起来。 叶霏笑:“茵达一定给你做了不少巧克力蛋糕!” 他抓抓头发,有些羞涩,但一脸的欢欣怎么也收不住。“你也尝到了?味道不错吧。” 叶霏点头。 “我要努力攒钱,明年给茵达租个小店面,”他满怀憧憬,“她喜欢烤蛋糕,还喜欢做手工。” “你们都这么努力,一定没问题的!”叶霏摇下车窗,湿润的风迎面而来。皮卡驶过山丘旁蜿蜒的公路,树林后波光浩渺的大海时隐时现,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到了镇上,先去采购了邱美欣列出的必需品。叶霏买了两只冰激凌,和万蓬站在码头的凉蓬下,边吃边等,印着学员名字的白纸就举在身前。 渡船靠岸,乘客们陆陆续续走过栈桥,不多时,三个学员就汇聚到叶霏和万蓬身旁。一个是从邻岛过来的本地人,曾经来潜店打过短工,见到万蓬就聊了起来;还有一位是个大块头的美国人,有叶霏两个宽;最后一位个子很高,他戴了一顶阔檐草帽,墨镜挡了半张脸,下巴一层细密的胡茬。 皮卡的车厢里搭乘五个人本来不是难事,大块头的美国人很自觉地坐到了副驾驶席,高个子的年轻人坐到后排,显得略微局促,他收拢长腿,拿胳膊抱着,看着有些委屈;那位本地人坐上去,想往中间挪一挪,给叶霏让个座。 她把门关上,“不用啦,我坐后面。”说完走到车后,踩着铁蹬翻到车斗里。 长腿年轻人探出头来,“怎么能让女士坐后面呢?” 叶霏枕着大包装的卫生纸,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没事儿,空气好,我喜欢坐这儿。” 只听“咣当”一响,他也推门下车,胳膊一撑就翻了上来,声音带着笑,“这儿的确空气好,视野也好。” 叶霏向旁边挪了挪,他把自己的大背包靠在身后,“也更宽敞。”说着伸了个懒腰,伸长双腿。叶霏想,可不是,现在整个货厢里恨不得都是他的腿了,坐在车里的确憋得慌。 两个人都不肯下去,万蓬也没劝,发动皮卡,驾驶室里又传出欢快的歌曲。 长腿年轻人伸出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说的是当地语。 叶霏来这边两次,也就知道几句最基本的日常问候用语,回答道:“我叫霏。” 他笑着说:“我叫雅恩斯,你好。” 叶霏回答:“你好。”除此之外,她还会说:谢谢、再见、晚安、吃了么、多少钱…… 对方的口语水平估计和她相差无几,想了半天,脱掉帽子,按在胸前,说了一句话,浅金色的额发拂到墨镜上。 叶霏不解,“what?” 雅恩斯把草帽扣回去,有些气馁,“我的发音这么糟?”他又用本地语讲了一遍,说着拉了拉自己的t恤,上面的英文写着iloveourking。 叶霏笑:“抱歉,我不是本地人。我是中国人,中国的中国人。” 雅恩斯摘下墨镜,眼睛闪亮,“太巧了!你知道我从哪里来么?” 叶霏看了看他高挺的鼻子、浅棕色的眉毛和深邃湛蓝的眼睛,“你别说自己也是中国人。” “我从小就想去中国!”他侧过身来,“我是丹麦人,哥本哈根,听说过?” “当然听说过,安徒生呀。”叶霏说,“他在中国也很有名,小美人鱼。” “对,我特别喜欢安徒生。不过我最喜欢的童话是哪一篇,你知道么?”雅恩斯卖了个关子。 叶霏摇头。 “他写过一篇发生在中国的,《夜莺》。” “有印象,记不清了。” “我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一直都觉得中国特别遥远神秘、”雅恩斯兴致勃勃,讲起其中优美词句来,说安徒生还做过一本拼贴画册,其中也出现了中国,他还写了三行小诗:“中国人吃的是玫瑰糖浆,擦嘴用的是绫罗绸缎,半座房子镀得金光闪闪。” 叶霏笑:“都是你们欧洲人的想象。” 雅恩斯也笑:“我家附近的趣伏里公园还有中国塔!我小时候总看着地球仪想,是不是绕过北冰洋就到中国了?所以特别想去航海。” “大概能到俄罗斯……所以现在就来潜水了?差的不太远,都在海里。” “现在?现在我是黑客。” “黑客?”叶霏惊讶,这个职业也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啊,不是都深藏不露么? “哈,其实是为各家公司检查安全漏洞的,他们聘用我们,对系统进行攻击。” “哦,名正言顺的黑客。听起来还挺酷!” 雅恩斯问:“你呢?是店里的教练还是潜水长?” 叶霏摇头:“都不是。我是shopslave。”心中暗叹,就连这个职位,恐怕都要保不住了。 雅恩斯问:“教练课程很忙吧?课程总监严不严?” “我还没有见过汪sir。”叶霏说,“店里的老板很严厉。”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别担心,人还蛮好,不难相处。” 二人聊了一路,很快就回到店里。雅恩斯站起身,长腿一迈,就落到地上,都没看到跳的动作。 叶霏从车斗里翻出来,踩着脚蹬,离地还有几十公分。 雅恩斯伸出胳膊,小臂略弯,像是一个扶手。叶霏没推脱,按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说:“谢谢。” 雅恩斯优雅地回答道:“我的荣幸。” 陈家骏简单讲了这几天的预备练习和稍后正式课程的安排。邱美欣已经帮大家订好客房,学员们到后厅放下自己的装备,拎着随身物品去度假村。雅恩斯扬了扬帽子,“小夜莺,一会儿你还在吧?带我四处转转,去吃夜市好不好?” 叶霏有些尴尬,谁是小夜莺啊。 陈家骏蹙眉:“谁是小夜莺?” 雅恩斯指了指叶霏,“她呀。你们不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么?”说完他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地跑去沙滩,转向后面的度假村了。 叶霏看向陈家骏,对方讥诮地笑,她一瞬间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在酒吧随意和人搭讪,便理直气壮起来,“他自己想怎么叫,我也管不了。” 陈家骏哼了一声:“夜莺?麻雀还差不多,叽叽喳喳。” 傍晚收了工,雅恩斯从附近店里租了一辆重型摩托,在沙滩上都能听到后街传来的轰鸣。他大步走上平台,一手拎着一只头盔,抛给叶霏一个,眉飞色舞地招呼她:“走吧,小夜莺!” 周围的员工和游客都齐刷刷看过来。叶霏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忘记我的名字了?” 他笑,“当然没有。霏是个好名字,但夜莺也很好听呀。这样你就知道是我在叫你了。” “一会儿就开饭了。”邱美欣说,“吃完再出去吧。” “不用了,我们去夜市。”雅恩斯拍了拍手中的头盔,“明天开始就要天天用功学习了,抓紧时间兜一圈。” 邱美欣嘱咐道:“那边有一段急转弯在修路,很多碎石,夜里慢点骑。” 雅恩斯点点头。 陈家骏淡淡地说:“明早出海练习,别回来太晚。” 叶霏扁了扁嘴,有种和同学出门前,被爸妈叮咛的感觉。 雅恩斯并起中指和食指,从眉骨处一扬,做了个敬礼的动作,“明白,老板、老板夫人。” 邱美欣弯了弯嘴角,“谁说我是老板夫人,我就是个大管家。” 叶霏看向陈家骏,他神色如常,依旧是平静的一张冷脸。 雅恩斯风驰电掣,两个人开到岛屿尽头,在灯塔下看了落日,又折回岛屿中段的村落市场,买了烤肉和水果,坐在海滩上边吃边聊。雅恩斯讲他一年来在东南亚的游历,白天学习潜水,夜里做着黑客。叶霏给他讲真实的中国,她曾去旅行过的地方,美丽的景致,当地人的生活。 聊到夜风微凉,二人起身向回走。 雅恩斯说:“忘记让你多穿一件衣服了。” “没事,这温度挺舒服,很快就回去了。” “车越快风越大。会有点冷。”他说着,脱下身上的衬衫,披在叶霏身上,“我有件t恤就可以了。” 她想推让。雅恩斯按住她的肩,笑道:“这是男士应该做的,作为淑女,你应该接受他的好意。” 他故意用了抑扬顿挫的语调,做出一个夸张的“有请”的姿势。叶霏笑弯了腰,也没再推辞。 已经十点多了,都没有看到叶霏的人影。 陈家骏知道,并非她从夜市直接回了宿舍,而是根本没有回来。因为雅恩斯也没回来。他就住在潜店旁边的度假村,那辆摩托车那么响,不会听不到。 他皱了皱眉,看着手中的三张纸,同样的场景,由三个人画出来。最上面一张是叶霏画的,吸顶灯的白光打下来,白纸发着淡淡的青光,上面的笔迹凌乱而稚拙。 白纸横过来,下面是潦草的小岛;中间几条代表海面的波浪线,一点都不舒展圆润;横亘天空的两条圆弧也歪歪扭扭,圆弧中间星星点点,像是不小心戳上去的墨水。 陈家骏翘起嘴角,不是讥嘲,就是单纯地觉得好笑。 这就是她眼中的银河吗? 远处传来了摩托的嗡嗡声,顷刻就成了近处的轰鸣,之后归于宁静。沙滩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聊天声,伴随着轻快的笑声。 “哎,店里还有人在。”雅恩斯腿长,两步就跨上台阶,“哦,是老板。” 陈家骏点点头,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女生,她脚步轻盈,脸上还挂着笑意,刘海被摩托盔压得东倒西歪,发梢被疾风吹过,显得乱蓬蓬的。身上一件松垮的男式衬衫,遮到大腿,看上去像件连衣裙。 第九章 (下)[入V通知] 叶霏回到店里,才想起自己穿着雅恩斯的衬衫,脱下来抖了抖褶子,递回到他手上。 陈家骏放下手中的三张画,语气平平,“回来了。”不是问句,只是简单地陈述。 雅恩斯笑道:“是啊,吃了好多东西,下次估计要结课才能去了。” “明天开始会很忙。不早了,回去睡个好觉。” 雅恩斯和二人道过晚安,挥了挥手,沿着露台下面的小径走向度假村。 叶霏走到陈家骏面前:“老板,明天安排我做什么?” “让我想想。” “那我先回去,明早你告诉我吧。”她转身,“我先走啦。” “等一下,我还有事找你。” 叶霏走过去,站在桌前,“你在等我?” 他虚握着拳头,指节扣了扣桌子,“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啊?我……我没……”叶霏脑子飞转,她刚来几天,没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呀。 “是真的算账。”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叶霏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他从身边的本子里拿出两张美元大钞,平平地推过去,“没有利息。” “我大方,利息就算了。”叶霏莞尔,她按着美金的一边,划了一下,却没有抽动。抬眼,看到陈家骏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悠悠地说:“那串沙子脚印,是你踩的吧?” “啊?什么脚印?”她不是装傻,是真的忘了。 “你上次走之前,这里。”他挑了挑眉,目光投向露台的一角。 叶霏也学他挑眉,“证据呢?老板你说话要有证据的!有证人么?有监控么?” “这次饶了你,下次被我抓到,看我不剁了你的脚!”他恶狠狠地威胁。 她早就不怕对方的色厉内荏,笑嘻嘻地抽回美金,收在口袋里,“不会不会,他们都说,老板你最nice了。” 陈家骏哼了一声。 叶霏本来要和他说些什么,刚才被他的“算账”二字吓得一激灵,一时想不起来,“那现在……我……可以走了?” “等等。”陈家骏将她的大作推过去,“你今天给柏麦讲故事了?自己编的吧。” 叶霏点头,“她说美人鱼和白雪公主都听过了,我也想不起什么完整的童话,还能拿英语讲的。”她有些惴惴,“柏麦……说什么了?” 陈家骏板着脸,“她说,你讲的很有趣,就是画得太难看。” “啊……”被幼儿园的小朋友鄙视了。 陈家骏看她尴尬地张着嘴,憋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后半句是我说的。” 叶霏白他一眼,嘟囔道,“就知道柏麦很善良。” 陈家骏又推过一张纸来,是儿童稚嫩的笔迹。“但我真觉得,柏麦画得更好一些。”他的神色柔和下来,“晚上她给我看了这幅画,说你给她讲了个故事,故事里面有个很美丽的岛,还拉着我到海边看星星。” 叶霏有些不好意思:“那就是我编的。” “柏麦说让我帮她把故事记下来,不过她转述的很简单,我就来问问你。”他推过第三张纸来,“我根据她说的,大概猜了一下,画了张草图。你能再讲一遍么?我看看自己画的对不对。” 叶霏接过来,立起那张纸,看到眼前的图景,只觉得有那么一刻,心跳和呼吸都停滞下来。 陈家骏用的就是普通的圆珠笔,画面简洁,却表现出光影的过渡。一道烟云般的弧线横跨天际,明暗交替,似乎能窥见其中璀璨的繁星。静谧的夜空和波光跳跃的大海,温柔的环抱着画面下方的白沙小岛,岛屿两侧抛出细长的沙滩,渐行渐远,尽头没入天上的银河。而在浩渺的星空中,有一团带着旋臂的星云,和海面的小岛遥相呼应。在沙滩上,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孩童,仰头望着星空,手中牵了一条细线,连着海面上摇曳的小纸船。 她在这画中,看到了时间与空间的广袤,还有,孩童一样的,对天空和海洋的敬畏与好奇。 叶霏由衷赞扬道:“画的真好,怎么做到的?” “天份。”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语气平平,但叶霏听得出,有一丝自得。 她真心折服,也没抬杠,“我是说,你怎么想的?柏麦告诉你的?” “她说有一个小岛,连着天上的大河,可以坐船上去。”陈家骏淡淡说道,“一位画家说过, mydream。” 叶霏抬眼:“谁?” “vangogh(梵高)。” 他递过一支笔:“该你了,把你的故事写在背面吧。” 叶霏接过纸笔,托着下巴,凝神细想。余光感觉到对方一直在注视自己,抬头,看到他深邃的眼睛。“你先转过去。”她有些焦躁,“一直看着我,怎么写得出来?” 他“嘁”了一声,侧过脸去。 叶霏想起白天说给柏麦的那个故事,在脑海中想了几遍,落笔写下心中的文字: “有一座小岛,从表面上看,和海中千千万万个小岛没什么不同。岛上遍布白沙,中心的灌木不过一人高。但是岛屿的两端探伸出细长的沙洲,在澄澈的海水中,像两条随波舞动的白色丝带。每一年总有那么一个夜晚,最后一线月牙儿隐没了,天上繁星汇聚。你站在岛屿中央,已经分不清海天交汇的地方,是亿万颗星星,还是亿万颗白沙。沿着沙洲一直走下去,就能来到一条大河的岸边。在那里,乘船逆流而上,你再回望,小岛就像是天边的一片星云,星臂狭长盘旋,如同飘飞的缎带。” 她写下最后一个句点,长吁一口气,“都认识么?我给你读一遍吧。”说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起来。 陈家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嗯,字写得不错。” 叶霏得意。 他补充道:“……我是说,和你的画比起来。” 叶霏白他一眼:“你写得好你来,不能别废话。” 陈家骏戏谑一笑:“如果我什么都能,还请你做什么?” “……” 叶霏想到什么,促狭一笑:“你中文讲得这么好,可是,不怎么会写吧?” 陈家骏“哼”了一声,也没否认。“以前还好,好久不写了。” “你的中文在哪里学的?比其他人都标准一些。” “我小时候,在厦门住过一段时间。” 叶霏恍然,“难怪。” “而且,我爸爸是在北京念的大学。” “啊?”轮到她惊讶了。 “回去多看看历史。” “说起来,我参加了一个东南亚文化交流协会。”叶霏兴致勃勃地说道,“还用你给我的视频和图片做了一次小讲座,大家都很感兴趣。有人约我给杂志写一篇介绍海岛的文章,你能把照片授权给他们么?应该有稿费。我还想再补充一些文字素材。” 陈家骏拿过她写的那段话,扫了两眼,“最近就写,写好了让我看看,我再决定。” 叶霏点头。 “如果带上scubalibre的名字更好。”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叶霏挑眉,“那就算广告了。你怎么谢我?” 他扯了扯嘴角,“不收你照片的使用费。” 叶霏白他,“小气,用你的照片帮你打广告,你说不收稿费。” 陈家骏一只手撑着桌子,探身过来,“你的耳朵好了?” 她以为对方又要揪自己的耳朵来看,忽然有些紧张,向后退了退,“医生说没什么事儿了。” 他似笑非笑,“那,我来教你潜水。” “真的?” 他眯起眼睛,“我可是非常严厉,好多学生被我骂哭过。” “纸老虎。”叶霏不屑地扁了扁嘴,“你以为你还有本事让我哭鼻子?” “试试看?”他挑眉。 “谁怕谁?”她也挑眉。 “好,等忙完idc的。”陈家骏说。 “准备很久了吧?” “还好,也在忙其他事情。”他说,“我又整理了一些视频和照片。要不要看?” 陈家骏带着叶霏走到办公室,让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若干视频拖到播放列表里。他按下播放,一边看,一边解释。 中间有一段恰好是叶霏看过的,她向前探身,指着屏幕问:“这条棕色的是什么?我在图谱上好像没有看到过。” “你没有仔细看书吧,这是batfish的幼鱼。”陈家骏本来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这时俯下身来,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拿过鼠标,点开一张照片,“成年时期是这样,你们叫什么来着?对,燕鱼,你还看着它流过口水。” “想起来啦,幼鱼的图片都是角落的小图。”叶霏兴高采烈,向后一靠。陈家骏一怔,看着她乌黑的脑袋撞到自己怀里来。 叶霏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后脑和肩背贴到一副坚实的胸膛上。她后背微凉,隔着两个人的t恤,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量。他肌肉紧绷,自己的发丝似乎蹭到他的下巴上。清爽的皂香和微淡的烟草气息,瞬间将她笼罩起来。叶霏的呼吸一下就哽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她觉得喉头都要闭锁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如同窒息过去,于是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嗓子里“咕噜”一声。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贪婪。 视频恰好放到了鲸鲨自灰蓝色的汪洋中游近的一段,那首悠扬的歌从扬声器里传出。 r mybreath 配乐是心跳一般的鼓点声。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心脏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叶霏心口一紧,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向前附身,几乎贴到屏幕上。眼前一花,碧海、鱼群、珊瑚,像一幅绚烂的油画。 胸前的压迫感骤然消失,陈家骏也松了一口气,隐约觉得怀中空落落的。面前的女生后背僵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都要钻到电脑里。他真想拍拍她的后脑勺,看看她脸上到底挂了一副怎样紧张的表情。然而这念头也只是出现了一瞬,便退回到一个隐忍的安全距离。 又看了一段视频,坐立不安的叶霏便找个借口溜掉了。 陈家骏没说什么,他坐在露台上,翻过手中的画,仔仔细细读着她写的那段话。纸上的字迹整齐清秀,但是笔画清晰利落,和这个姑娘一样,有一丝果断和执拗。 但是她笔下的文字纯净优美,诵读时的语调平静而温柔,背后有隐隐的喜悦和向往,星夜泛舟,自海上入天河。悦耳动听的声线,如同描述一个梦境。似乎也是他曾经梦到过的场景。陈家骏不禁他想起雅恩斯的评价,夜莺。 叶霏没有直接走回宿舍,而是沿着沙滩,走上探伸到海里的栈桥,一直走到尽头的浮台上。 她的心依旧狂跳不已,有一种酸涩而欣喜的情绪,在胸膛里抽出丝丝缕缕的线来;有一些她不敢触碰和面对的念头,期盼中夹杂了犹疑和惧怕。 准备讲座时她看了许多描述海洋的纪录片,夜里就梦到了那个星云一般的小岛,今天编成故事,讲给柏麦听。 而陈家骏说mydream。 当时她差点说,你也画出了我的梦境。 抬起头,夜空深邃澄净,繁星点点。 如同唱给的starrystarrynight。 第十章 暗涌 叶霏一早醒来,听到风扇的嗡嗡声,一时怔忡。她的脑海中似乎依旧是深邃、静谧的墨蓝色夜空,缀满细钻一样闪耀的繁星。懵懂中甚至分不清,昨晚的对话是真切发生过,还是一场梦。走在去潜店的路上,她心情愉快,脚步轻松,但又有一些莫名的紧张。 邱美欣依旧到的很早,煮了咖啡,带来了三明治。叶霏看了一眼白板,今天几位学员跟着陈家骏一同出海,复习技术要领,算作教练课程正式开课前的准备。她数了一下人数,帮着汶卡一同去拎气瓶。 雅恩斯也到了,喊着:“小夜莺,早啊。”看她要拎气瓶,伸长胳膊将她拦到一旁,“我来吧。” “我拿得动。”叶霏跃跃欲试。 “我相信!”他笑道,“但这是男人应该做的。” 雅恩斯边走边问:“一会儿你和我们出海么?” 叶霏摇头,“我不会潜水。” “你在潜店工作,竟然不会潜水。”他惊讶,又连忙补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是啊,上次来的时候,丢了钱包,耳朵也发炎了。” “没关系,可以这次学呀。”雅恩斯将气瓶放在装备架下,低头看她,“等我通过资格考试,你做我第一个学生好不好?” “啊……”叶霏本想说,老板答应教我了,明明是她写稿宣传的公平交易,这时却如同一个秘密的约定,当着潜店众人,怎么也说不出口。 雅恩斯眉飞色舞,“不用担心费用,有教材和注册卡的成本就可以了,我不收你学费哟。” “你要先通过考试。”她想了个借口。 “这个我有信心!而且,这里的教练课程口碑很好,通过率非常高。” 叶霏“嗯嗯”地敷衍着,忍不住瞟向陈家骏的方向。他离得不远,就坐在露台的桌旁,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写着什么,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 叶霏松了一口气,心中也有隐隐的失落。 雅恩斯转到后院继续拿气瓶。陈家骏放下咖啡杯,手中的笔没有停,“叶霏,过来。” “哦。”她应了一声,走上台阶,站到他身旁,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眉骨轮廓分明,鼻翼挺直,晨风轻柔地吹起,t恤松松地套在身上,锁骨和袖口透出缝隙来。 叶霏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吞得那口口水,忽然觉得又不知道如何呼吸了,喉头梗得发紧。 “这是你这些天要做的事情。”陈家骏把那张纸递给她,“不要每天再问别人了,明白?” 叶霏接过来,上面是几行漂亮流畅的英文,列着日期和工作内容,主要是教练课程的后勤保障。“正式课程要两天后吧?”她说,“那这两天……” “写你的文章。”他抬眼,扫了叶霏一眼,“今天穿泳衣了?” 她点了点头。 “带上面镜脚蹼,一会儿和我们出海。” “今天就去学课?”叶霏眼睛一亮。 “让汶卡带你浮潜。”陈家骏揶揄道,“你都没怎么下过海,怎么能说自己了解这个岛?” “我这就去准备!”她转身跑向装备间,险些和邱美欣撞了满怀。 “美欣,我上午出海去,店里就不能帮忙了。”叶霏双手合十,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没关系,应该去看看。”邱美欣温和地笑,“你还在度假呢。” 叶霏轻快的脚步声转进后堂。邱美欣收起桌面的咖啡杯,看见一丝微笑掠过陈家骏的唇边。她微笑道:“心情不错?” 他敛了笑容,没有作答。 “看得出,你对她不错……店里一向不招非潜水员。” “想起家蓉了。” 邱美欣抿了抿唇,“阿霏是有些像小孩子。有她在,店里气氛也好一些。她的假期如果长一些就好了。” “能有假期,已经很幸运了。”陈家骏起身,听到后面传来叶霏和雅恩斯兴奋地交谈声。她话音清脆,语速很快,中间又带了一串无拘无束的欢笑声。他觉得还是自己形容得对,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练习地点在岛屿南端的一处海滩,这附近是保护区,没有什么建筑物。岸上只有高耸的石灰岩峭壁,茂密油绿的热带植物丛生其间,洁白的细沙铺在圆弧形的海滩上。 离岸不远就是珊瑚区,海面呈现出黄绿交错的颜色,剔透斑斓。汶卡将船停在一片白沙泻湖的正上方,陈家骏坐在船头,面色严肃,“今天你们做的每一项动作,都要拿出示范的标准。” 大家穿戴好装备,连雅恩斯也不再和叶霏说笑,坐在船舷上,以背滚翻的方式依次入水。看到众人都聚集在水面,陈家骏转头嘱咐了汶卡几句,他戴好面镜,拎着脚蹼,从船头跨了一大步,溅起雪白的水花。 叶霏趴在船边,看着大家一起缓缓沉入水下。她回头问汶卡:“我们呢?也在这儿?” 他摇头,“去岸边,老板说,从浅的地方练起。” 汶卡把船停在岸边,解释了如何正确使用面镜和脚蹼,又教给她耳压平衡的方法。叶霏依言尝试。她水性不错,学游泳的时候就能徒手摸到四米深的池底,现在有了脚蹼,一边下潜一边平衡耳压,很快就能钻到水下,贴着白沙游上一段距离。 近岸处清澈的海水映衬着白沙,如同消失了一样,只是在水底投下细碎的波纹。叶霏戴上面镜,刚把头没入水中,就看到一群小臂长的白鱼结伴游过,眼睛又黑又大。不远处还有一条银灰色的鱼,紧贴着水面,它身体细长,还有个尖管一样的嘴巴。 汶卡带着她,绕着近岸的珊瑚游了一圈,在丛丛簇簇、颜色鲜丽的珊瑚间,形态各异的热带鱼穿梭游弋,蓝黑相间的天使鱼、明黄的蝴蝶鱼、有着乌溜溜大眼睛的红色金鳞鱼,还有许多,叶霏隐约觉得图谱上见过,但叫不出名字。汶卡又指给她看,在岩石和珊瑚的缝隙内,藏着蛇一样的海鳗,只露了一个头,目光凶恶,张着嘴巴守株待兔;在珊瑚下面的沙地上,黄背蓝点的鳐鱼扇动着侧翼,仿佛要将自己埋在沙中隐匿起来。 叶霏玩心大盛,在水面上下穿梭。海水清亮温热,人在其中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只觉得无尽的舒适与自在,仿佛已经融化在荡漾的清波之中。 游了不知多久,她趴在船沿上稍作休息,汶卡翻身回到船上,“快结束了,我们去接他们。” 叶霏奇道:“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汶卡指了指海面,“有气泡。” 叶霏看过去,果然,不远处的海面微波荡漾,海水轻轻翻动。她心中好奇,并拢手臂,摆动双腿游了过去,临到附近,屏了一口气,斜斜地扎了过去。学员们围了一个半圆,半跪在沙地上,依次演示出水的步骤,当中站了一个人,抱着肩膀,稳稳地浮在水中。他戴了头套,黑框潜水镜挡着眼睛,看不见其中的神色。叶霏不敢打扰大家,划着手臂,挺直腰背,停在他们侧上方两三米的位置。但他还是察觉了,微仰着头,眼神扫过来,目光如电。 叶霏吓了一跳,只怕自己阻碍了众人练习,胸口的气都要憋不住,手忙脚乱冲上水面,险些呛了一口水。 大家陆续回到船上,陈家骏脱掉半截潜水服,坐在船头,头发上兀自滴着水。叶霏把浴巾披在肩上,和汶卡并肩坐在船尾,只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雅恩斯盘腿坐在她面前,笑嘻嘻地说:“刚才看到你了。” “汶卡带我练习浮潜。” “你还需要练习?游得很好啦,动作很优美!”他由衷赞道,“你又懂理论,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等我拿了教练证哦!” 叶霏点头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能笑笑,“努力吧,祝你好运。” 汶卡发动马达,快艇劈波斩浪,疾风迎面扑来。叶霏裹紧浴巾,觉得头顶依旧有些发凉。她缩起脖子,打了个寒战。陈家骏微侧着身,也没看她,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放下手来。和他在水下时一样,动作有条不紊,舒展有力。虽然一言不发,但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示范的意图。 叶霏学他的样子,捂住自己的耳朵,果然觉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陈家骏似乎察觉到她的动作,神色柔和一些,又转过身体去。 右岸青山耸立,苍翠的热带雨林将浓酽酽的绿色投影在水面上。叶霏坐在船尾,微仰着头,只觉得笑容不受控制地在脸上绽开来。她转过身去,看着船后飞溅的白浪,心中很明白,这种悸动萌生的思绪意味着什么。她安慰自己,在这样世外桃源一样的环境中,遇到这样一个人,心旌摇曳不过是正常反应。她得控制住,这不过是一个假期。之后各有各的轨迹,一生中能有几次交集? 第十章 (中) 回到店里,邱美欣已经给大家订了餐,几个长方形的金属餐盘里盛着咖喱鸡肉、炒蔬菜、香辣海鲜,还有炒面和白饭。吃过午饭,万蓬要去归还餐具,叶霏帮忙收拾了刀叉,她对汶卡说:“上午多谢啦,想喝什么饮料?我请你吧!” 汶卡道谢,“先不用,休息一下还出海,你还去么?” 叶霏摆手,“我想去岛上四处转转,补拍一些照片。”她转头问陈家骏,“摩托车还放在monkeybar么?能不能租给我。” 他面无表情,“不能租给你。” 叶霏撇嘴。 陈家骏站在露台边,对万蓬说道:“和颂西说一声,摩托算店里借给她。”又垂眼看着叶霏,“看好钥匙,要是再丢了……” 万蓬捧着一摞餐盘,喜笑颜开,“那好呀,霏就不用走了。” “我才不会那么笨!”叶霏佯作生气,向着万蓬挥了挥拳头。她其实很想看看陈家骏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有怎样的答复,但又觉得无论他如何表现,自己都没想好如何应对,于是搡了搡万蓬,“走吧,茵达还在等你呢。” 正午的白沙有些烫脚,他们贴着水边,走在被海浪浸润的沙滩上。万蓬问着叶霏上午出海的感受,她心不在焉地答着,脑海中一直在想,他提醒自己钥匙不要丢了,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心思曲曲折折,绕了几个弯,不留神踩到一片碎珊瑚,脚底硌了一下。叶霏眉头一皱,不管人家有心还是无意,你想这么多,分明就是有心。但是这份心思又有什么用呢?先动心的那个,就是被动挨打。就算是对方有所回应,难道能天南海北地维持一份旅途中得来的激情?就算有感情基础,许鹏程的前车之鉴印痕犹深,她可不能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在joy’s还了餐具,万蓬舍不得走,还要和茵达说上两句,他给颂西打了电话,叶霏独自折回monkeybar,去拿那辆红色的小轻骑。 “钥匙给你。”颂西从吧台后绕出来,左手食指勾着钥匙圈,“摩托还停在老地方。” 他情绪有些低落,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姿势很不自然。 叶霏接过钥匙,上下打量,“你怎么了?这半边身体都僵了。” “昨天喝多了酒,早晨起来还头晕,下楼绊了一跤……”他神色黯然,“没事,我一会儿找汶卡去,他很会修理关节。” “你说汶卡大叔会修船,我还信。”叶霏凑过去,戳了戳他的手指,“还能动吗?竟然拖到现在,还不赶紧去医院?” “我真没事……好丢人……” “现在还说丢人?走走,必须要去!”叶霏连劝带拉,拖着不情不愿的颂西到大路上,叫了一辆带挂斗的摩的,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路开到镇上的诊所去。 颂西嘴硬,“真的,汶卡大叔一拽,一推,就好了。” “你还是去看看,骨头有没有折,怎么也要固定一段时间吧。”叶霏看穿他的心思,“你怕大家笑话你,为了茉莉,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是吧?” 颂西撇嘴,“为了她?昨天不知道多开心,大party,好几个金发美女,我才喝多了。” 叶霏学他的表情,“大party,好几个金发美女。”她拍了拍胸口,“你真的很开心?那笑给我看啊?” 颂西扯了扯嘴,比哭还难看。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叶霏的肩膀,“我只是胳膊疼,你让我的心也疼了。” 叶霏拍了拍他的胳膊,将他推起来,“让你胳膊疼的,是酒;让你心疼的,是茉莉。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想一个解决办法呢?” “怎么解决?她和别人在一起!我再去求她吗?谁看我都是个笑话!” “茉莉那么突然就和别人在一起,她真的开心吗?”叶霏叹气,“你伤害她太多次了……” “我厌倦了。”颂西说,“厌倦这种爱情游戏,厌倦这种海岛生活。或许我应该回家,和我妈妈一起种大米,娶个村里的姑娘。” 叶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回村里种大米?你能安于那种生活?你要调整心态,每个人的海岛生活也不同。你看刀疤和克洛伊,也是本地人和外国人,他们就很好呀。” “他是幸运,遇到了克洛伊。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岛民,她属于这儿。” “什么算岛民?怎么能看出来?”叶霏笑,“我呢?” “你?”颂西摇摇头,又笑起来,“你怎么这么问,是想留下来陪我吗?我每天都给你调lada,怎么样?” “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小心我打得你再也调不了酒。”叶霏扬拳,“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张嘴啊,碰到谁和谁搭讪。” 镇上的诊所不大,只有一排平房,好在还能拍x光片。颂西的手臂没有骨折,但是骨头错位,复位后需要固定两周。 郑运昌还没有返回岛上,另一位打工的小哥回家探亲,要隔一日才能回来。回到monkeybar,叶霏给潜店打了电话,说自己晚上不和大家一起吃饭,留在酒吧帮颂西照看生意。 电话是邱美欣接的。挂上不多时,她又打了回来,“家骏说今天酒吧早点关门,让颂西早些回去休息。” 颂西不肯走,说回到宿舍也无所事事。他关上木制的百叶窗,在门上挂出闭店的牌子,打开电视,趴在吧台上看球赛。叶霏吃了几块饼干,坐在角落,拿出纸笔,构思杂志约稿的文章。 看到中场休息,颂西转身给自己拿了罐啤酒,又看向叶霏,“谢谢你今天陪我,给你调杯酒吧,想喝什么?” “不用,我喝柠檬水就好。”叶霏起身,从水果篮里拿了一只青柠,“刀子在哪里,我自己切。” “我一只手也可以的,不信你看!”颂西坚持,拿出调酒器,倒了龙舌兰进去,又从冰柜里拿了橙汁。 “真不用,我还要写稿,喝了就犯困……”叶霏想要拦下颂西,他单手开着易拉罐,拽着拉环的手一滑,罐子横着滚了出去,撞在调酒器上。龙舌兰从柜台边缘泼下去,溅在叶霏身上,左侧衣襟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对不起。”颂西陪着不是。 “没事啦,我真的不喝。”叶霏拾起橙汁罐子,拿去水龙头前,冲去上面的沙粒。 颂西拿着抹布,闷头擦着柜台上的酒渍。擦着擦着,忽然将抹布狠狠一丢,蹲在吧台的角落,“我是个没用的人,什么都做不好。” 叶霏过去摇了他半天,颂西始终把头埋在手臂间。她叹了口气,像哄小孩子一样,“好吧,这就算是你的教训。也许你的确把很多事情搞砸了,但是,不等于没有修复的机会啊。就像你的胳膊一样,把它纠正到原本的位置,会慢慢好起来。关键是,你下决心去改正。好不好?” 颂西不说话,闷闷地点头。 叶霏想了想,推门而出,走到不远处的joy’s。过了晚餐的高峰期,餐厅里顾客寥寥,沙滩上还有两桌,玻璃杯中烛火摇曳。茵达忙着传菜,万蓬坐在门前的芭蕉树旁,和当地朋友聊着天,看到叶霏招招手:“你还没回去休息呀,那怎么没去潜店?” “我在猴子酒吧。” “哦,颂西的胳膊怎么样了?” “还好……呃,也不大好……”叶霏探头,看了一眼站在柜台后算账的茉莉。她翻着手中的账单,听到二人的对话,动作停滞下来。 叶霏走上前去,“我和他去的医院,这个跟头摔得满惨。我说了,这是他应得的教训。” “他让你来的么?”茉莉垂下眼睑,抿了抿嘴唇,“我不会同情他的。” “我不是帮他求情。”叶霏抚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如果你想离开这个岛,我支持。但是,你还留在这里。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原因。不要做自己会后悔的事情。” 茉莉转过身去,紧绷着脸,再说不出话来。 叶霏也不再劝,心中有些压抑,郁郁地走回monkeybar。她离开的十几分钟,颂西喝了半瓶地产的廉价朗姆酒,一个人趴在木桌上,手中还握着半满的酒瓶。 “老板说的对,早早关门,早早回家!”叶霏拿出扫帚清扫店面,又指了指颂西,“别想了,回家好好休息,明天给你买份猪脚面,补补你的骨头。”她忙前忙后,收拾了一袋垃圾,推门扔到门外的回收点。 一转身,看见茉莉小跑过来,眼中似有泪光。身后那个大块头的西班牙人正追过来,大喊着茉莉的名字。 叶霏闪身,将茉莉拉到酒吧里,不待关门,木门就被人大力推开,震得叶霏手臂一麻,退了两步。她脸色一沉,“请看清楚,已经闭店了。” “我来找我的女朋友,不是来喝酒的。”对方身体健壮,肩膀又宽又圆,看起来十分犷悍。 “给我几分钟,让我冷静一下。”茉莉咬着牙,向角落站了站。颂西听到她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神色惊喜而茫然。 “你和他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要来看他?”那男人指着颂西,“他就是个beachboy(作者:怎么翻译都不到位),四处鬼混,这种人就是个废物,不值得你同情。” “你才是个废物!”颂西红了眼,从木椅上挑起来,挥起酒瓶砸了过来。 叶霏伸手拉住茉莉,下意识地向后闪身。那个大块头反应不慢,扬起右手握住颂西的手腕,曲起左肘,向前一顶,狠狠撞在颂西胸口。他闷哼一声,连退几步,跌坐在吧台旁。 “颂西!”茉莉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那个大块头拉起茉莉,钳着她的手腕向门口走去,任她怎么挣扎也甩不开。 叶霏挡在门前,“你问过茉莉自己的想法吗?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大块头冷冷一笑,“我刚才看到你了。就是你跑去joy”s,替那个小子说话吧?茉莉才会和我吵架,坚持来这里。”他伸手将叶霏格开,“别挡路!” 叶霏被他一搡,站立不稳,膝盖磕在厚重的木椅一角,痛得腿一弯,半跪在地上。 大块头不耐烦地伸过手去,想把她拉起来。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不许碰她。”说话之间,那个人已经大步走到近前,手臂环过叶霏的后背,架在她腋下,将她一把捞了起来。他力量很大,但是动作并不鲁莽。另一只手已经扶好椅子,顺势将叶霏带过去,手臂一沉,让她稳稳地坐在木椅上。 温热的气息从背后传来,但是他身体紧绷,声音凝重,像是打了一记闷雷。叶霏早知是谁,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他语气冷峻,“第一,不要打坏店里的东西;第二,不要打伤我的员工。” 大块头依然骂骂咧咧,说着“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当地人”,“垃圾”,“都是靠我们的钱养活”一类的话。他还要再说,只觉得眼前一花,左腮已经重重挨了一拳,鼻子也是一阵酸痛,鼻腔口腔里都泛起咸腥的味道。 “你可以试试看报警,”陈家骏攥了攥拳头,轻蔑地笑了笑,“很抱歉,他们也是当地人。” 第十章 (下) 大块头还想反扑,一拳轮过来,但是陈家骏神态自若,轻轻一侧身就避了开来。他虽然没有虬结的肌肉,但是身手矫捷,绷紧的手臂坚韧有力。更何况,在他身后,万蓬和两个当地朋友也推门走进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面面相觑;但看到面前对峙的二人,他们都向前一步,向着大块头怒目而视。 “f**k!”大块头扭头啐了一口,狠狠地瞪了茉莉一眼,夺门而去。 万蓬还处在惊诧中,“刚刚说来看颂西,就这一会儿,怎么了?” 陈家骏侧身,居高临下扫了叶霏一眼,语气严厉,“让你们早点关门,不听!” “已经关了啊……”她眨了眨眼睛,辩解道。 他转到吧台后拿了一只冰桶,拉开冰柜盛满,又不知翻出谁的一件t恤,裹了大把的冰块。然后走到叶霏面前半蹲下来,戳了戳她的膝盖。正中痛处,她拧着眉毛倒吸一口冷气。 “就是碰到了,没什么大事,瘸不了。”他说着,手中的冰包按了上来。 叶霏冻得一哆嗦,他的额发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她小半截大腿露在外面,手慌忙从身侧滑过去,向下拉了拉裙角。膝盖上凉得让人发抖,心头却是暖暖的,两颊更是热得发烫。 她说:“谢谢你来解围。” “我要是没来呢?”陈家骏哼了一声,抬眼看她,“什么人都敢惹!” “他也没真想打我吧,”叶霏心存侥幸,“总觉得他后来伸出手,还是想拉我一把。” 他讥诮地笑笑,“真遇到想打你的,你打得过,还是跑得开?” “我以后绕着走就是了……”她嗫嚅着,忍着不去摸他晃来晃去的头发,“你就知道自己打得过?” “打不过。我下次袖手旁观。”陈家骏又好气又好笑,板起脸来,“以后不许回去太晚,不许自己走夜路。” “我记得,你说过,岛上也有不太平的时候呢。”叶霏看着他的头顶,心中委屈又得意。 “知道就好。”陈家骏按了一下冰包,“自己扶着!”他拿起冰桶,重重地放在茉莉和颂西旁边的桌子上,对二人说道:“自己处理好,不要大家都跟着担心。” 颂西被万蓬扶了起来,茉莉站在一旁,眼中含泪,面色苍白。 陈家骏看了一眼叶霏,“还能站起来么?” 她试了试,“还好,就是磕得皮肉疼,不耽误走路。” 他点点头,“那走吧。” 几个人心领神会,陆续离开,店里只留下颂西和茉莉。 万蓬折回joy’s,去接茵达下班。叶霏跟在陈家骏侧旁,走在海浪轻抚的沙滩上,一瞬间有些懊恼。如果刚刚,自己说站不起来呢? 他忽然停下脚步,向叶霏勾了勾手指,“你站近点。” 她应了一声,有些窘迫,低着头向前蹭了两步。 陈家骏吸了吸鼻子,皱眉道:“我以为是洒了一地,你身上怎么也这么重的酒气?” 叶霏有些紧张,怕他以为自己故态萌发,连忙解释道:“颂西要调,我一口没喝,都洒身上了。” 他对这答案很满意,点了点头,“谅你也不敢。” 叶霏坦承:“我就是看颂西情绪太低落,想陪陪他。没打算喝酒。” “岛上这种事情太多了,你管不过来。”陈家骏淡淡地说,“看多了,就习惯了。” “这不是,还没习惯么……而且,总觉得还有希望。”叶霏看向他,“不想他们两个这么彼此折磨。” “但是,也许这是他们两个想要的呢?”他语带讥嘲,“这里就是个剧场,每个人来到这儿,都觉得自己可以活得轰轰烈烈。” 叶霏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心中升起同病相怜的情绪。“我在想,人的行为和心态在多大程度上,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如果,我在他们的位置上,会怎么样?” 夜阑人静,星月消隐在云层后,她的眼底映着墨一样的大海。陈家骏瞥到她的眸子,摇了摇头:“你不会变成茉莉,也不可能变成颂西。” 叶霏笑起来,“这么肯定?” 陈家骏嘴角弯了弯:“现在很确定……以前不确定。你刚来的时候,不也是个?”(作者注:我觉得可以翻译成作女……) “那你为什么留在岛上?”叶霏揶揄道,“为了看戏?” “看得太多,没新意。”他懒懒地答道,“习惯了而已。” “我构思文章的时候就在想,大家为什么选择海岛,岛屿有什么特质。” 陈家骏反问:“你觉得呢?” 叶霏想了想,“孤悬海外,与世隔绝。所以自由,放松,悠闲。但同时,孤独,疏离,逃避。我说完了,到你了。” 陈家骏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有怎么样的心情,就看到怎么样的岛……不只是岛,还有这个世界。” 他神色清冷,但难得描述自己的心境。叶霏的心提起来,好像面对着一道谜题,她比谁都想知道答案。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你呢?看到怎么样的岛?” “我看到我的店,有好几个伙计指着我吃饭。”他板着脸,“还看到一个troublemaker,总等着我善后。” 一转身,他又把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 叶霏一时无语,陈家骏嘱咐道:“过两天汪sir要来。你明天抽空来店里,和美欣熟悉一下流程。” “你和美欣……认识好多年了吧?”叶霏忍不住询问,“我觉得店里的事,她都很熟悉。” “中间有两年我不在岛上,都靠她帮忙。不过,她不是店里的员工,你不能偷懒。” “哦……”叶霏想起邱美欣说过,潜店她也有份,犹豫了一下,佯作轻松,半开玩笑地问道,“那她,是不是未来的mrs.boss?” 陈家骏点头,“名义上讲,是的。” 叶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同没入寂静幽暗的深海里。 陈家骏缓缓说道:“因为我不是本国公民,所以最多可以拥有潜店49%的资产。” 叶霏点头,所以,名义上要娶本国太太?想着想着,心头有一丝苦涩。 他继续说道:“潜店的老板必须是本国人,拥有至少51%的份额。所以,名义上,大老板不是我,是美欣的未婚夫,林达明。” 叶霏这颗心又像挂在鱼钩上的小鱼,被长长的鱼线“呼”地甩到了天上。“美欣的未婚夫?” “嗯,达明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店是我的,但挂在他名下。” 叶霏松了一口气,过了两秒,又替陈家骏担心起来,“那,用人家的名字注册,你不怕……” 陈家骏笑起来,“我们认识十几年,林家是数得着的大户。”他说了街角一家连锁超市的名字,“这只是林家的一项产业而已,全国不知道几百家;在首都还有两个shoppingmall。把我的店送给他,他都不会要。” 叶霏再次放下心来,又不禁笑自己,店是谁的,你紧张什么?她站在陈家骏身边,心像氢气球一样,被喜悦充满,飘然欲飞。想起他对着大块头爆发的怒意,还有呵斥自己时的紧张和严厉,竟都觉得十分受用。叶霏揉了揉两颊,才把唇边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他说,你有怎样的心情,就看到怎样的世界。只要有坚定的方向,那些不可预知的未来,或许不用那么担心。 陈家骏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柏麦一天没看到你,还问你哪里去了,说想听你的故事。” 叶霏捂着脸,眉眼弯弯,“好呀,我想想看,下次讲给她。” 陈家骏回眸,看她一直揉着腮,眉头皱了皱,“脸也被打到了吗?”说着他停下脚步,略微俯了身,目光停在她脸上。 叶霏捂着嘴,双眼瞪圆,一时讲不出话来。她紧张得呼吸都不顺畅,又盼望着这一刻的凝视可以更久一些,或者,可以离他更近一些。 好在夜色浓重,又挡了半边脸,对方无从察觉她面颊上飞起的酡红。只是一双眼睛,在骤然的惊讶褪去后,黑亮亮的,仿佛有几颗小星星落入了眼底。 陈家骏本想拉开她的手,看看面颊有没有肿起来,但是看到女生紧张羞赧的神色,不觉顿了顿。她略微扬起的眼角,藏着不欲人知的笑意。 他不傻。 他早该知道,心中思绪暗涌的,不止是他一个。 然而呢,他要怎么做? 就在这片刻怔忡间,海滩上传来疾速奔跑的沙沙声。二人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飞奔而来,还有人小跑着,落在一二百米外。 一看那么高的身形,修长的四肢,叶霏就知道是谁。 雅恩斯看到她,收住脚步,呼吸急促:“刚刚听说,你们在酒吧打起来了,你还受了伤?” 叶霏连忙解释,“没事没事,碰到膝盖而已。老板他们来的及时。”她走了两步,“喏,没什么影响。” “看你还是有点瘸,”雅恩斯半蹲着,我背你回去吧。“ 叶霏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真没事。” “那我也送你回去吧,”雅恩斯说,“有些人就是很粗鲁,小心再找你麻烦。以后晚上我都送你。” 跟在后面的邱美欣也赶了上来,“我也听说了。这两天雅恩斯送你,也安全一些。” 叶霏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偷眼瞟向陈家骏,他面色平静,对此不置可否。她意兴阑珊,扁了扁嘴:“谢谢你们了,我先回去,晚安。” “晚安,明天见!”雅恩斯也向陈家骏和邱美欣告别,他走在叶霏受伤的一侧,架起手臂给她做拐杖。叶霏的手轻搭着他的胳膊,看到陈家骏淡然的神色,原本舒畅的心情,又低落了下来。 他站在潜店和宿舍分叉的路口,侧了侧身,扫了一眼叶霏远去的身影。 邱美欣站在侧旁,问道:“万蓬的朋友们过来,说你动手了。” “嗯。” “有没有受伤?” 他摇了摇头。 邱美欣轻声叹息,也看向叶霏离开的方向,“你有没有发觉,自己忙完后,就下意识地问,叶霏哪儿去了。她真的……很像家蓉吗?” 陈家骏不语,最初看到她灵动的眼神中,带了三分故作凶悍的挑衅,的确有那么一瞬,想起了小妹。家蓉在外人面前,是举止优雅、家教良好的小淑女;回到家中,对大哥家骢心存敬畏,和年纪相仿的三弟家骐总是闹小别扭,只有对着他才时常撒娇,故意斗嘴,等他佯装生气,又凑过来逗他开心。 然而不需多久,就能发现,叶霏和家蓉并不像。小妹对着他,是一种被兄长宠溺的娇憨;而叶霏,自立,倔强,牙尖齿利,她只是把自己武装得很好。只有强硬起来,她才能保护好自己那颗细腻而浪漫的心。在她讲给柏麦的故事中,才不经意泄露了真实的另一面。 这种坚硬的外壳,他也曾经有。直到某天有人对他说: “我想留在你身边,你就再也不会孤单了。” “以后每一天,都有我陪着你。” 然而,也是同一个声音,决绝而悲戚地告诉他, “我对不起你,家骏。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我太累了。” 陈家骏有些胸闷,退潮后的大海波平如镜,一丝风都没有。 和两年前分开时不同,心口的剧痛已经消失。然而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疮疤,总是狰狞地俯瞰他的一切。他尝试着与之共存,尝试着坦然去面对未来的一切可能。 然而那种割骨削肉的痛,压榨了他的所有心力。 现在走的每一步,他不由自主,仿佛又在上演当年的一切。可他,还能任由自己被一个人吸引着目光,去关注她,惦记她,任她一步步占满心房,牵引他的喜怒哀乐么? 岛屿于他是什么?是沉溺其中的幻梦,也是无法脱身的现实。 第十一章 飞鸟与鱼 叶霏和茵达还没有睡下,茉莉肿着眼睛来敲门,怯怯地问,是否可以借宿几晚。她的物品还在大块头那里,今晚不知道要去那儿好。 三个女生把桌子挪开,两个床垫并排拼好,横着躺下,有点不够长,脚就露在外面的地板上。 在宁静的夜里,风扇嗡嗡地摆着头。 茉莉侧过身,声音比风扇大不了多少,“我想,过几天就回家去。” 叶霏顿了顿,“你从布拉格来,是吗?听说那是个很美的城市。” 茵达问:“你要回去多久?” “不知道。” “那,还会再来吧。” “不知道。”茉莉弯着胳膊,小臂挡在额头前,“这次的旅行太长了,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里。” “回去有什么打算?”叶霏问道。 “还没有想。本来我教过一段时间英语,现在经济不好,回去再看吧。” “颂西知道么?”茵达问,“如果他肯改呢?” “你觉得呢?刚他说,求我原谅他,他也原谅我。”茉莉凄然一笑,语音清冷,“但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他原谅?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想把旅行中浪漫的心动,变成长久的爱情。” 叶霏胸口一阵发闷,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听到茵达缓缓说道:“茉莉,过了这么久,我们都不把你当游客了。如果没有颂西,你会想念我们吗?” 茉莉没有回答,夜里的时光像流水一样滑过。 第二天一早叶霏来到潜店,闻到氤氲的咖啡香气,只觉得馥郁芬芳,一颗心也舒展开来。她泡了一杯茶,邱美欣推过三明治,“要不要吃一块?” “早晨吃了面包,不过看起来很诱人呢。”叶霏在她身边坐下,想起前两日对她心存隔阂,心中歉疚,不觉语气也亲昵了许多。 早饭后陈家骏带着几位学员出海,叶霏在邱美欣的带领下去熟悉课程场地。这次参加培训的学员一共有七人,已经到了五位,还有一对儿美国夫妻没有报名预备课程。正式培训在两天后开始,包括课堂学习、小组讨论、水下练习等等。邱美欣协助组织过几期教练班,驾轻就熟,她给了叶霏一份日程安排,上面已经列出每天的场地和设备要求。叶霏曾经参加过学术研讨会的组织,这些流程并不陌生,邱美欣稍加指点,看了一下场内环境和物品存放地点,对于未来几天要做的事情她便了然于胸。 中午回到店里,众人正吃着饭,克洛伊风尘仆仆出现在餐桌旁。她放下半人高的登山包,将墨镜推到头顶,笑盈盈地和老朋友们一一拥抱。和几位新学员互相介绍后,克洛伊轻快地笑起来:“又有新人来受接受魔鬼特训了。欢迎!我相信,你们一定会饱受折磨,终生难忘。” 陈家骏瞟她一眼,“谢谢你精彩的广告词……十分准确。” 她笑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密的塑料盒,递给叶霏,“知道你回来了,刀疤特意让我带些点心过来。他妈妈亲手做的,比卖的好吃得多。” “太感谢了!”叶霏喜笑颜开,“刀疤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他妈妈身体不太好,过几天还要去医院复查。”克洛伊眼底掠过一抹黯然的神色,然而转瞬即逝,又笑着揽着叶霏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就和大家说,你一定会回来。因为所有人都爱这里!” 叶霏拆开食盒,里面是十几个糯米糍,圆滚滚,外面粘了一层雪白的椰蓉,咬开来,浓香的坚果味道充满口中。她真是不舍得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但总不好一人独吞,心有不甘地说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刀疤的妈妈。” “是应该去。”陈家骏看她,戏谑地笑,“如果我说,他家院子里还有两棵山竹树,你是不是现在就出发了?” 叶霏跳起来,“什么时候结果?” 陈家骏说:“现在。” 叶霏果然坐立难安。 克洛伊笑,“最近会比较忙,等教练班结束,有两天时间我们就可以去。” 叶霏点头。 她又问:“你的耳朵好了吗?” “嗯,去看了医生,已经都消炎了。耳膜也没有穿孔。” “太好了!”克洛伊揽着她的肩,用力拍了拍,“如果你的时间够,我来教你潜水吧!” 雅恩斯举起手臂,“不好意思,或许你说得有点晚,我已经预约了。” 克洛伊挑眉,“新来的,你确信自己能通过?” “不是说我们有最好的教练课程吗,过不了不是会退款?” “就算你能过,难道要拿霏做实验品?” 雅恩斯奇道:“只要通过考试,我就算有资质吧。还需要比经验么?” “哦……我好像明白什么了……”克洛伊看看叶霏,又看看雅恩斯,促狭地笑道,“你要知道,作为一个正派的教练,你不能这样。”说着,抓起叶霏的手腕,“或者这样。”又牵起她的手。 雅恩斯抗议,“嘿,不要质疑我的专业素养。” 邱美欣微笑道:“怎么办,霏太受欢迎了。” 叶霏左支右绌,不知道如何应对,求助般偷眼去看陈家骏,他安然地吃着午餐,对二人的争执置若罔闻。 克洛伊大致听说了茉莉和颂西的事情,拉着叶霏坐在露台一角,问她近况如何。叶霏讲了几日来的所见所闻,又说道:“茉莉的签证就要到期了,她打算回国。” 克洛伊蹙眉,“是不应该留在这里了。刀疤还要一周才回来,我接茉莉去我那里吧,你们三个住在一起太挤。” 叶霏点头,“她这两天也不去joy’s了,说想四处转转,我觉得,她还是舍不得。你说,她还会回来么?” “我不知道。”克洛伊微微摇头,“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 克洛伊带了背包离开,叶霏独自坐在木头围栏上,望着不远处湛蓝的海面,心里有一丝茫然。有谁拽了拽她的衣角,回过头,看见柏麦站在身旁,仰着蜜色的脸,湿润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她,双手还捧着一张白纸。 “是要我给你讲故事吗?”叶霏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在身边的木板上。 柏麦将手中的纸递过来,上面是她稚拙的笔迹:太阳高悬空中,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几尾鱼儿高高跃起。 “啊,这是飞鱼么?”叶霏接过来,“你看到飞鱼了?” 柏麦大力点头,指了指海面,“那边。” 叶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扭过头去,只看到闪亮的阳光将珊瑚海映照得澄澈纯净,几乎透明。 手上的画被人轻快地抽了过去,“也许不是飞鱼,是鹰鳐。”陈家骏蹲下身来,眼睛和柏麦齐平,用当地话轻声询问。这种语言婉转柔和,高大的他蹲下来,放松了平时挺拔的肩背,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温柔。 叶霏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簇立的短发和两道浓眉。她深深地看了两眼,又连忙挪开眼光,投在面前的画上。 陈家骏和柏麦说了几句,向叶霏解释道:“我问这条鱼有多大,是不是好像长了翅膀。” “这里有鹰鳐?它们会飞?” “坐久一些,时常能看到。”他纠正道,“严格来说,不是飞,是跳出水面。” “我也好想看到。” 他一脸严肃,“有人坐船被跳起的鹰鳐撞到,没救过来。” 叶霏不信,“你逗我吧。” 陈家骏没笑,“真事,在美国。意外,就是意料之外。” 叶霏心想,幸亏你讲中文,否则当着一脸懵懂的柏麦讲s(坏事总会发生,天有不测风云),真的合适吗? “是个悲剧的意外。”他话锋一转,“但这并不会影响其他人仍然盼望看到鹰鳐的心情。” 柏麦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看看陈家骏,又看向叶霏,“霏,今天可不可以再讲个故事?” 叶霏弯下腰来,拢了拢头发,“这里的海水很浅,无论走多远,海水都不会没过脚踝。所以当太阳落山时,海面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云彩。有的水鸟看到云朵,就飞了过去,变成海中的大鱼。”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 陈家骏看出她的犹豫,用中文问道:“这个故事还没有完?” 她抬起头,“好像不大适合讲给小朋友。” 他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可以讲给我。” 叶霏抿了抿唇,“没有人知道,那些鸟是否还会再飞出来。” 那面无垠的镜子,是梦想和现实的分界线;你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现实的倒影,还是内心中最深的渴望。 这一句,她也不想说给他听。 第十一章 (下) 【上一章更新了两次】 第二天一早,陈家骏接了一个电话,叶霏正在清理店面,看见他微笑着站起身来,神色十分恭敬。 雅恩斯跑过来,拍拍叶霏的肩膀,“等我回来,一起去夜市吧!” “今晚不用看书测验?” “昨天复习完啦。”他长吁一口气,“过两天正式开课了,再不去真的就没机会了。” 邱美欣揶揄他,“你可真是为我们省钱,学费里是包含三餐的。” 雅恩斯豪爽地挥了挥手,“没关系,再黑两个网站!” 那边陈家骏已经放下电话,“今天不行,大家都在店里吃饭。汪sir已经到机场了,下午就能到岛上。” 邱美欣笑,“汪sir的接风宴,少不了好吃的。” “叶霏下午提前去点菜吧。”陈家骏说道,“顺路去一下monkeybar,预留一张长桌。” 叶霏想到夜里有美食,又能和大家小酌聊天,心情十分愉悦。路过monkeybar,没看见无精打采的颂西,倒是看到了久违的郑运昌。她笑逐颜开,小跑过去,“郑老板,又见到你啦,前几天你都没在。” “叶霏,就知道你会回来!”他利落地从架子上摘了一只高脚杯,“请你喝东西。” “不不,现在不能喝酒,被k.c.发现又要说我了。”她吐了吐舌头,“不过课程总监汪sir到了,k.c.说预定一张长桌,吃了晚饭大家过来。” 郑运昌拿出一罐苹果汁,递给叶霏,“嗯,这是开班之前最后一次放松了。之后大家都会很忙,汪sir看起来很和善,但也是蛮严格的。” 她在吧台前的高脚凳坐下,四下看了看,“颂西呢?他还好吧。” “去医院复查了。” 叶霏有些担心,“你不会……辞退他吧?” 郑运昌笑,“当地的年轻人,有几个不是这样?要么是不够勤快,要么是不够用心。”他又解释说,“我这么说,不是不喜欢他们;心思简单,相处起来轻松。我来岛上开这个酒吧,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如果我喜欢那种又紧张、又忙碌,每个人都一板一眼的日子,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叶霏想起自己的稿件,问道:“我在写一篇关于海岛的文章,能问一下,您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生活吗?” “因为海边很美啊,生活又悠闲。我现在每活一天都是赚到的,不想让自己太辛苦。” 叶霏一愣。 郑运昌倒不避讳,“三年前做过一次大手术,总算保下这条命。其实我很清楚,复发的机率还是蛮大。后来到这里散心,没想就住下了。起初没有店面,就在scubalibre的露台上卖酒。当然,是晚上,大家收工之后。我要给家骏租金,他从来都没要过,后来还入股,说这样就可以喝到进价的酒了。” 叶霏不禁弯起嘴角,“他还总管着我,自己不是更能喝?” “那时候,真的担心他喝太多。经常hangover(宿醉),有一次下水,那么大一只水母都没有看到,险些撞上去。”周围没有人,郑运昌还是压低了声音,“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说过他的糗事哦。” 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叶霏托着下巴,“那是怎么发现水母的呢?” “还带着客人,被拉住了。”郑运昌呵呵地笑着,“那次真的把他自己也吓到了,倒不是怕被水母蛰,而是很内疚,他应该时刻保持清醒,才能为全队的安全负责。” “后来呢,他就不喝了?”叶霏继续问,“好像也没有吧。” “会喝一点。真的想喝,也会等第二天不出海的时候。” 叶霏笑,“难怪我刚来的时候,他都不怎么出海。” “也是因为生意做大了,不需要自己那么辛苦。”郑运昌慨叹,“家骏很有生意头脑,人也正派,我相信他的店可以开得更好,或许他会成为下一位课程总监。” 叶霏若有所思,用下巴一下下戳着圆珠笔的按扣,“家骏……我是说k.c.,他来到岛上也好多年了吧。没想到,妹妹的事情,影响了他那么久。” 郑运昌正在擦着柜台,听到她的话,停下手来,略一迟疑,“我现在只能讲,相信我,家骏不是个软弱的人。不过……如果有机会说,以前的事情,他不会隐瞒你。” 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对他太过关心?叶霏没来由紧张起来,支吾道:“我随便问问,没什么特别想了解的。” 好在颂西及时出现,让叶霏不需要再尴尬地辩解下去。他神色颓唐,扬了扬手,算是打过招呼。 “那天没有再伤到胳膊吧?”叶霏问。 颂西摇头,在她对面坐下,“茉莉住在你那里?她说了什么?还是坚决要走吗?” “或许。克洛伊回来,把她接走了。” 他垂着眼睛,“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是吗?” “不是看你说了什么,而是看你做了什么。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珍宝,那么她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不能忍耐的呢?不能因为她看不到你,你就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叶霏心存怜悯,又觉得他应该受些教训,“如果你喜欢的,只是有人陪在你身边玩乐,就不要怪茉莉会离开你。她要的是一份稳定的感情,不是一场游戏。你一次又一次伤害她,她才选择和别人在一起。ok,她这种报复的方式不明智,你感到受伤了,但这并不等于,她需要向你道歉。从你背叛她开始,她已经不再需要对这份感情负责了。” 颂西一时无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会努力改。如果茉莉走了,你要帮我作证,劝她回来。” 叶霏点点头,“我们都会帮你作证的。” 她望着辽阔的海面,忽然就想起许鹏程来。在离开北京前,这个名字还会让她感到不屑与气愤,但在岛上不过几天,它却倏然变得无比遥远。那段往事带来的羞耻、悲哀和愤怒,似乎都可以一笑置之了。半年前刚刚抵达海岛时,这里是一处绚烂的迷梦,她只想在其中遗忘自我;然而现在它变得越来越真实可亲,她见到了岛上的艳阳高照,也见到了狂风暴雨,更见到了伊甸乐土背后,每个人平凡的喜怒哀乐。 她问自己,是否算得上,看到了现实和梦想的界线?她是否会坦然面对,这样的岛屿生活。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她心里被撞了一下。鼻子有点酸,是因为,不想再成为这座岛屿的过客吧。 汪sir的全名叫做汪晋才,年近六旬,早年曾经在美国和澳洲工作,七八年前返乡定居,在临近几个国家授课。他鬓角斑白,略微发福,讲中文时带着悠长的南洋腔,笑容很是和蔼。 吃过晚饭,大家到monkeybar聊天,因为即将正式开课,也没人打算开怀畅饮,顶多叫上一两罐啤酒。几位学员围着汪sir和陈家骏,聊起各自的潜水经历和连日来的准备。叶霏插不上话,自觉地退到一旁,坐在吧台前安静地听着,遇到有趣的话题就写下两笔。 众人兴致勃勃。 “你昨天几点睡?我看书看到十二点,本来觉得以前学的很扎实,一测验发现都忘记了,唉。” “我也十二点多才睡,不过是对着镜子练习动作。” “是啊,我演示的时候,比当年第一次下水学课还紧张。” “今天练习时我看到两条狮子鱼耶!” “拜托,你做了两年潜水长了,看到狮子鱼还会兴奋?” “这两天一直趴在两米深的沙地上练习,你敢说你看到了不兴奋?” 陈家骏扬了扬眉,“你们要知道,如果想看鱼,做潜水向导比较好。因为教学时,无论眼睛看着哪里,心思都在学生身上。” 叶霏想起他在水下指导众人时,冷静且专注的神态,隐约羡慕起那些学生来。 雅恩斯耸了耸肩,“所以总能见到学生很喜欢自己的教练,他的心思在你身上,你的命在他手里。” 克洛伊笑得眉眼弯弯,“哦,所以有的人那么想教漂亮姑娘。我们让课程总监来评判一下,谁更适合教叶霏。”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不要陷害我!”雅恩斯龇牙,“这样讲,我还能不能通过考试了?” 大家笑起来。 汪晋才也笑起来,“真有些怀念年轻做教练的时候。”他仰身靠在座椅上,向着陈家骏摊开手来,“k.c.,下面交给你了,我们来和这些充满激情的新学员聊一聊吧。” 他点头,了然一笑,“每次开班第一堂课,都会问大家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们为什么想当教练。今天我们不妨在这里先说一下吧。” 一位当地来的学员说:“我喜欢潜水,想在潜店工作,而且收入也不错。” 健硕的美国人答道:“我这几年打算周游东南亚。做了教练,经济上就可以自给自足,工作一段时间,旅行一段时间。” 雅恩斯说:“我喜欢潜水,所以希望把这种快乐带给别人,让更多的人了解大海,喜爱大海。” 还有一对夫妻,连恩和珍妮,他们没有报名预备课程,也是刚刚来到岛上。连恩有些跛脚,走不快,珍妮从不搀扶他,只是放慢脚步,和他保持同样的节奏。他俩相视一笑,“我们也很喜欢潜水,想尝试各种没做过的事情,所以就来了。不过以后不一定会教课。”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标准答案。”陈家骏微笑,“甚至你以后做的事情,不完全符合你的初衷。你会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和快乐,也极可能遇到无法预想的困难。但是我相信,你们从初学者到潜水长,一路遇到的那些教练里,一定有人做了什么正确的事情,才会引领你走到现在的教练课程。我希望你们记得,那些对你带来有益影响的人,还有那些时刻。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已经解释了,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你希望成为怎样的一名教练。” 众人齐齐点头。 连恩问道:“有没有那么一刻,你会怀疑自己的选择?” “当然,”陈家骏微笑,“也许是太辛苦,也许厌倦了,也许有一些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有厌倦心理并没有错,但那个时候,就不应该教课了。即使你不说,你的情绪在无形中会传递给你的学生。你的启蒙课程,对于他们今后的潜水生涯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你应该保持严谨认真,又充满激情。” “那应该怎么办?” “停止教学。”他顿了顿,“但不等于是永久的。你可以去fundive,去你想去的那些地方,找回潜水中fun的部分。你会发现,依旧热爱着自己蓝色的‘办公室’。”他淡然一笑,“相信我,离开一段时间,你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来。” 从叶霏的角度望过去,他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深刻的轮廓透着果决与坚韧。她摸出本子来,在上面写着他刚刚说过的话。 只听他继续说道:“即使和刚才类似的话,我每年讲许多遍,也没有觉得厌烦啊。” 众人一哄而笑。 叶霏低着头,也忍不住咧起嘴,轻声笑起来。 邱美欣过来拿啤酒,和她一同靠在吧台旁,歪着头,微笑道:“看他们这样子,多开心。” 叶霏赞同,“是啊,一到岛上来,心情就放松了。” “所以每次开班,我都愿意来帮忙。” “不知道每天生活在这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邱美欣看向她,带了一丝玩味,“你觉得呢?” 叶霏想了想,“作为游客,只觉得这儿是个天堂;但是相处久了,发现大家也都有自己的难处。” “只是个人的一种选择吧。我是没有那么洒脱。”邱美欣握着啤酒罐,在手中揉搓着,“我会想,如果生病了怎么办,养老怎么办,刮台风了怎么办,想要逛街看电影怎么办;家人上了年纪,需要我照顾,怎么办;如果政府说这一带都要做保护区,所有商家立刻停业,怎么办。”她笑起来,“顾虑太多,很难改变现有的生活状态。” 叶霏点头。 邱美欣看到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笑道:“为你的文章搜集素材呢?” 叶霏脸颊一热,“我是觉得k.c.说得挺有道理。” “是啊,现在汪sir来坐镇,但有意让家骏来主导学员,他蛮受欢迎,口碑也好。” “他是不是也有打算继续学习,成为新的课程总监?” 邱美欣点头,“教课、开店,实质上也是一种ss,但是他总能感染听众和学生。当初他没有继续读商学院,真是可惜。” 叶霏觉得无所谓,“也许他天生适合做这个,不去商学院也没关系。” “倒也是。”邱美欣笑,“可是,那是沃顿呢!”(沃顿商学院,隶属宾州大学,世界知名商学院之一,多次位列ws全美最佳商学院排行榜榜首) “为什么没有继续读?是因为……妹妹的事?” “读商学院,其实是家骏父亲的意愿,希望他以后能帮忙打理生意。不过他说不想为那个国家赚钱了,和家里有些不愉快。”邱美欣微笑着看过去,“也是年轻气盛呢。正好大学毕业,他就一走了之,自己跑到偏僻的岛上来。” 叶霏默然,想到他失去了心爱的小妹,和家人疏远隔阂,不愿意再回到出生的国度,独自一个人来到远离繁华的岛上,是自由,是磨砺,还是放逐?想起他的沉默和孤独,似乎感同身受,胸口被微微地刺痛着。“那是很艰难的一段日子吧。”她轻声问。 “是啊,开始和我们都没太多联络。”邱美欣慨叹,“过了两三年,他邀请我们来岛上玩,才又变回开朗乐观的样子。” 叶霏撇撇嘴,想起他的冷峻和讥嘲,这算开朗乐观? 只听邱美欣说道:“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几年,真要感谢jocelyn。” 听到这个名字,叶霏猛然想起那张陈家骏与鲸鲨同游的照片,落款清清楚楚写着lyn。她的心抖了一下,“jocelyn?她是……” “她是我见过的,和家骏最相配的女孩子。原本,他们还打算请达明和我作伴郎伴娘。” 在温和的晚风中,叶霏的心仿佛被攥紧,身体发凉,几乎要轻轻战抖起来。她捉住手中的本子,将它卷了起来,页角压得发翘。 “那……后来……”都要喘不过气,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 “那个,他们去了khaolak(寇粒,泰国地名)……”邱美欣轻声叹息,补充道,“就是,家骏救下柏麦那一年。” 叶霏心中一惊,“jocelyn,她不会……” “她伤得很重,后来身体康复了,心却……她说,再也不想来海边。” 叶霏心中五味陈杂,鼻子酸涩,眼圈渐渐红了。 邱美欣啜了一口啤酒,缓缓地说:“关心一个人可以,但是不要同情他。同情会让你的心失去防范。然而,如果你不能帮助他,同情对两个人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 叶霏只觉得心事被人看穿。 有了同情,便有了怜惜,便让一颗心变得柔软。 虽然并不是有了同情,就一定对他心存好感。 但她对他,还有钦佩,有好奇,和敬畏,以及许多杂糅在一起的情绪,在短短几日内竞相呈现,自己还来不及一一分辨。 难道在别人眼中,已经昭然若揭? 她垂下眼,揉搓着手中的笔记本,想起刚刚写下的一段话,本来想交给陈家骏,看他会描绘出怎样的图景。 “达拉姆岛向南的海湾是天然的避风港,在雨季到来时,无数渔船排列在港口内,船舷挨着船舷,船帆拂动船帆,连接的甲板如同街巷一样。而在旱季,呼号的季风都沉寂了,惊涛骇浪悄无声息,那些渔船都航行到远方的深海。退潮时海湾近岸处是宽阔的浅水漫滩,走出去很远,海水都不会没过脚踝。 在没有晚霞的傍晚,平静的海面如同巨大的灰蓝色镜子,倒映着云影。有飞鸟投身而入,便再不会飞出来。很少有人知道,这面无垠的镜子是梦想和现实的分界线。有些人在水中只能看到现实的倒影,有些人却可以看到内心深处最渴求的梦想。如果你忍住那些景象的诱惑,在不远的将来,那些倒影的梦想都会成为现实;然而如果你栽下去,就只能永远困在梦境之中。” 第十二章 梦碎[入V通知] 叶霏一早出发,跨上红色的小摩托,晨风拂面,凉爽宜人。她顶着初升的太阳,翻越海岛中部的盘山公路,沿途掠过水光闪耀的梯田,葱茏连绵的橡胶园,还有散布其间的小小村舍。山顶的云雾还没有完全散去,远眺两侧的海湾,如同蒙着一层轻纱。 下山后沿着岛屿另一侧的公路骑了没多远,小摩托嘶哑地咳了两声,再也不动了。不知什么时候,油表指针居然已经摆到红色的e上。叶霏敲了敲头盔,e就是empty啊(空),为什么没有早点留心?她把车推到路边,仔细锁好。向前走了不远,路边有一户当地农家,几支快要垮掉的竹竿,搭了一个简陋的摊床,上面一小堆叶霏没见过的水果,长得有些像龙眼。叶霏走过去,连说带比划,总算让只会几个简单英文单词的当地人明白,她的摩托没有油了。男主人二话不说,推出摩托,七八岁的小儿子抱起一只大可乐瓶,轻巧地跨上后座。 女主人和三四岁的小女儿微笑着看着叶霏,她们不懂对方的语言,和家中的小黄狗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一会儿男主人回来,可乐瓶里装着满满的油,尽数灌到叶霏的摩托车里。她连声称谢,递上一张纸币。男主人翻遍口袋,没有零钱,摆着手说太多了。 叶霏指了指水果,这是什么?给我一些吧。 男主人回了一个单词,她没听清;他拿起一只捏开,热情地递到叶霏手中。里面的果肉晶莹剔透,一瓣一瓣的,酸甜清新,很是可口。女主人已经拿了塑料袋,给她装了满满一袋子。 叶霏千恩万谢道别。继续前行,路过一个稍微大些的村落,路旁还有中国南方沿海地区常见的骑楼,旁边一间小庙,红瓦白墙,飞檐立柱,香案上还摆着几盘水果和糕点。后面立着一排塑像和牌位,叶霏凑上去看了一眼,从真武大帝到齐天大圣,还有关二爷,各路神仙汇聚一堂。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转到庙后,在小山坡上,矗立着一尊精美的石刻观音立像,白衣胜雪,十分精致。叶霏摘下头盔和墨镜,将背包放在一旁,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她不信佛,但心中有一种亲切和安稳。不知菩萨是否能够指明方向,又是否能安抚当年惊天海啸中遭逢不幸的人们。 她昨晚在网上查过,khaolak寇粒,是印度洋大海啸的重灾区,这一地便有数千人丧生。图片中一艘巡逻艇被冲到离岸数公里的内陆,至今仍保留在原地,成了灾难的纪念碑。 叶霏想起曾经看过的海啸前后对比照,巨浪荡涤后,近海处几乎夷为平地,曾经苍翠热情的岛屿满目疮痍,支离破碎。 同时被击碎的,还有多少人平静幸福的生活。 如果谁告诉她,陈家骏曾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或者前后有过几位女友,叶霏都不会感到诧异,或是无所适从。然而,那位连相貌都不清楚的jocelyn,却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lyn对于陈家骏的感情,是否也始于同情?多年前的他,会是什么样子,沉默忧悒,还是轻狂不羁?但一定是将最柔软的内心封锁起来。邱美欣说,感谢jocelyn的陪伴,让他重新振作,回复原本的开朗乐观。他们可曾在繁星漫天时拥吻,在湛蓝澄净的海中自由游弋,一同看过不知多少的日出日落?对叶霏而言浪漫的举动,对他却不过是重复此前发生过的事情。 而jocelyn是他遭逢巨变后,带来温暖的那个人,两个人劫后余生,为什么反而会分开?他说曾经离开海岛两年,是否因为jocelyn伤势太重,必须回到城市里治疗?那么最后背道而驰,是因为她对大海感到恐惧,而他舍不得这片蔚蓝么?这样重要的一个人,都不足以令他做出改变?那么和其他人在一起,未来也不一定一帆风顺,更不必提天南海北,相隔万里。一旦遇到波折,是否能够一起想办法解决,还是各行其是,就此放弃彼此的感情呢? 叶霏心情愈发沉重,她以为是刚刚萌生的好感,却已经蓬勃生长,占据了整个心灵。然而,在她没有决定是否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各种顾虑便排山倒海地袭来,让人觉得疲累失望。 或许,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是更好的选择。 她情绪低落,颓唐地拾起背包。转身走到庙前,看见一位姑娘也在门外张望,阔檐草帽,碎花长裙,一看就是国内来的游客。 姑娘也看到她,问道:“你也是中国人吧?” 叶霏点头,和她聊了起来。两个人常去同一个旅行网站,姑娘的id是若鱼,叶霏没什么新意,就是雨非。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若鱼知道叶霏在潜店打工,不免唉声叹气,说:“早认识你几天就好了。” 她从杭州来,还不会游泳,但一直喜欢各种海洋生物的纪录片。看到网上的帖子说,不会游泳也能学会潜水,趁着年假,就来到这边岛上。她事先问了一家旅行代理,打着包票说潜店有中文教练,去了之后发现这位当地华人讲客家话,普通话只会一些最基本的词汇,上课时常说,“这个是r(呼吸调节器),我们一起去练习breathing(呼吸),记得(耳压平衡)”一类的话。 若鱼愁眉苦脸,“所有的关键部分都是英语。我下水就紧张,他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人家都说三四天学完,我这都第五天了,明天最后一天,还有一半练习没做。” “那你还在这里闲逛?”叶霏替她着急,“你已经学了几天,学费是退不回来的。只能去争取注册卡的费用。” “我都有心理阴影了,一下水就觉得鼻子呛水,呼吸困难。”若鱼瘪瘪嘴,“教练说如果我这么紧张,是不会发证给我的。” “你为什么不先学游泳?”叶霏问。 若鱼有些委屈,“因为很多人说,不会游泳,只要胆子大、水性好,也能学会啊。” “但是更多不会游泳的人选择不学,或者是学不会,不好意思去网上说。再说,会游泳的人,都不敢保证自己不怕水;不会游泳的人,这个水性好的比例就会更高吗?”叶霏有些生气,“小马过河的事儿,他们那都是个人经验,不能推广到别人身上。” “也许我天生就是怕水吧,估计我不适合潜水。”若鱼气馁,“我还是安心地看纪录片吧。” “生命起源于大海,会游泳就是种天性,你没看好多婴儿出生就会游泳?”叶霏心中豪气顿生,自告奋勇,“反正你现在对学课产生恐惧心理,勉强练习也没用,不如我带你去玩玩水吧!” “真的?不会耽误你吧。” “没事儿,我今天也是闲着。”教练课程要第二天才正式开班,叶霏不想和众人出海,也不想枯坐在潜店里被各种念头折磨,这才借口搜集素材,一早就骑车出门。 叶霏问:“你有面镜、呼吸管和脚蹼吗?” “每次用潜店的。” “你就说自己想练习一下游泳,找他们借来。”叶霏跨上摩托,示意若鱼坐在后座,“咱们去找个安静的海滩,附近应该有很多。” 两个人去若鱼的旅店拿了大浴巾,买了面包和水果做午餐,又按照她指引的方向,来到不远的潜店。叶霏抬头,牌匾上有一串气泡,写着一行蓝色的大字(蓝色氧气)。这名字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思索着,若鱼背着装备包走了出来,身后一位肤色黝黑的店员探了探头,看到身穿潜店t恤的叶霏,似乎有些诧异。 从一家酒店的大堂穿过,翻过一大片花岗岩,有一片宁静的沙滩,叶霏站在岩石上,一眼望过去,近处是白沙底的浅水,不远就有珊瑚斑斓的暗影。她拍了拍手,“就是这儿啦。” 叶霏蹲下来,将摩托车钥匙收在背包里,“这个钥匙丢了,我就走不了啦……”话说一半,心中闷闷的,于是换了话题,“在太阳落山前,我一定可以让你克服恐惧心理!” 若鱼被她的斗志感染,也振作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太阳从东到西,跨过山巅,坠入大海。天空从赤红变成玫瑰色,而后是清浅的藕粉,渐渐褪去华丽的霞光,归于清冷的灰蓝。 山崖那端浓云密布,不知道雨会不会很快追到这一边来。 两个男子坐在树后,一边吸着口里的白色烟卷,一边翻着手中的杂志,你捶我打调笑着。图片上的女郎袒胸露乳,姿态撩人。 他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水里那位姑娘要出来了,于是一同噤声。 两个人傍晚就来到这儿,本来只是路过,无意看到水中曼妙的身影,纤长的四肢,轻灵地游动着。她的衣物堆在一旁,两个人走了过去,对视一眼,又退了回来,在树影处坐了下来。 中间她游上岸来,墨绿的比基尼,小麦色的肌肤,看起来紧致细腻。她的胸算不上丰腴,但饱满挺翘,下面是腰部收细的弧线和笔直纤长的双腿。姑娘没有意识到有人在暗中窥探,她心情并不好,抱膝坐在沙滩上,埋下头来,肩膀轻颤,嘤嘤地哭了起来。 身后的两个人并不感到哀伤,他们紧盯着她光滑的脊背,还有泳裤遮挡不住的圆润曲线,目光贪婪。 她哭了一会儿,又回到水中游了起来。直到天色将晚才又回到岸边,扯起搭在树上的浴巾围在身上。这时,树丛中的火光亮了亮,她吓了一跳,“是谁!” 失去了阳光,黑暗迅速拢了过来。 这一带的海滩杳无人烟,没有人能看到摇动的树丛后,正在发生什么。 她挣扎着,但双手被人捉着,拎到头顶,嘴也被捂住,发不出声音来。她寻了个时机,狠狠地咬在男人手指上,他恼羞成怒,一拳打在她眼角。另一个人早已拽下她的泳衣,潮湿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浑身冷得发抖,背后沾满沙子。 她万念俱灰,知道怎么反抗都是徒劳。心头一个名字无比清晰,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这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已经将近十点。 因为马上要开始正式培训,这一晚就没有什么额外安排,学员们自由活动。陈家骏检查了第二天开课的资料,忙碌一天,总算得了空闲,他走到露台边缘,拿了一支烟,随手点上,还没意识到,就已经问了出去:“叶霏呢,这一天跑哪儿去了?” 邱美欣回道:“茵达说,她要去收集素材。” “明天就开班,也不说来帮你准备。”他抬眼看了看时钟,眉头紧蹙。 “有可能,和雅恩斯去了夜市吧?” 正说着,雅恩斯和几个学员说说笑笑,从海滩另一边走过来。 陈家骏看了他一眼。邱美欣替他问道:“霏呢,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雅恩斯摇头,“没有啊,我们一直在joy’s。我本来想找霏去夜市,但是她的手机打不通。” “可能不舒服,回宿舍休息了吧。”邱美欣说,“早晨看她有些没精神。” 夜风潮湿微凉,似乎是山那边下了大雨。乌云渐渐扩散到这边的海滩上,星月的亮光隐没在云后,银光闪烁的海面变成漆黑一片。 学员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依旧说笑着。 陈家骏点了点头,眉心仍然紧蹙,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 这时店里的电话响起,尖锐地划破夜色。 邱美欣接了起来,用当地语说了几句,面色越来越凝重,最后只剩简短地应和。她转向陈家骏,手有些发抖,“it'.theyfoundawoundedgirl...raped.(是警察……他们发现了一位受伤的姑娘……被……强奸了)”[美欣这段说的英文,明显更简洁] 叶霏回到宿舍楼下,已经将近午夜。她停下摩托车,脚支在地上,触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挪动双腿,这才觉得挣扎时用力太猛,此刻浑身酸痛,胳膊沉得抬不起来,不知是不是扭到了肩膀。 她步履蹒跚,向着楼梯走去,刚挪了两步,看见高大的身影从台阶上站起来,弹开手中的烟头,一步一步走过来,落脚很重,似乎压抑着满腔怒火。 叶霏不想和他多说,“老板你还没休息?已经不早了,晚安。” 她明显换过衣服,穿着他没见过的长裙,陈家骏一眼便知,这不是她一向的风格。她低着头,散落的头发挡了半边脸,腿上好几处贴着创可贴,还有明显的淤青。而她一句解释都没有,抱着手中湿作一团的t恤,就想从他身边挤过去。陈家骏心中的焦虑和愤怒一同发作,一把捉住她的手臂,拽着她走到有路灯的地方。 “喂,喂,痛啊!”叶霏咬牙,“你干什么?抽风啦!” 他也没说话,把着她的肩膀,掀起头发来。叶霏左手抱着衣服,右手迅速捂住。他面色一沉,捉住面前纤细的手腕,大力扯开。 怎么也挡不住,眼角那一大块乌青。 第十二章 (中) 叶霏别过脸去,把淤青藏在灯影里,扯了扯嘴角,“别看了,都肿成一条缝了吧。” 在她回来前,陈家骏心中反复想象见到她的场景。邱美欣放下电话,和克洛伊一同赶往警局,过了半个小时又拨回来。克洛伊在电话那端低声抽泣,邱美欣还算镇定,简单说了当下的情况。她所描述的景象,和陈家骏现在看到的,几乎如出一辙。 而一身伤痕的叶霏,居然一副冷漠淡然的神态。 陈家骏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那种屈辱的境遇也会发生在叶霏身上。但是刚刚听闻的事情,和她无法遮挡的惨状叠加在一起,不由得他不多想。 他定在路灯下,不知如何言语,手上没松劲儿,牢牢地握着叶霏的手臂。 “别这么抓着我,胳膊都要折了……”叶霏服软,声音也低下来,听起来有些柔弱,“我知道,又是我的错。” 手臂上这才一松,她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瞬间被陈家骏柔白的棉布衬衫充满,路灯光挡在他身后,眼前一片暗影。她被对方拉扯着,迅捷却不鲁莽,就这样,跌到他怀中,被一双强韧的臂膀紧紧拥抱着。叶霏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似乎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随着心脏一跳一跳的,急促有力。 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坚实柔韧的触感,靠着很舒服。叶霏呼吸不畅,腿有些发软,只觉得自己向前微倾了身体,重量都要压到对方身上。 这个拥抱来得过于突然,她头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不知是否应该抬手回抱。 一向叽叽喳喳的女生,难得这么安静,被他拥在怀里,比想象中要纤细柔软。大概只是平时过于喧嚣,身边如同笼着一团强大的气场。陈家骏的心一点点融化,好像被她戳出几个洞,带着细微的痛。他摩挲着叶霏的头发,“你……回来就好。” “我……”叶霏有些发懵,她也没去那儿啊,就是回来得有点晚,但是老板表现得太激动了吧。她有些喘不过来气,一方面觉得这个拥抱来的过于突然,另一方面又不舍得离开。 “……刚刚……去哪儿了?”他问得有些犹疑。 “山那边……” “为什么才回来?” “刚出发就遇到大暴雨,只好返回去了。”一山之隔,天气迥异。她说的都是实话,但是隐藏了一部分真相。 陈家骏松开叶霏,依旧扶着她的肩膀,只是稍微拉开距离,蹙眉问:“这一身伤……怎么回事?” “骑摩托摔了。” “真的?”他不信,这伤痕的位置,明显不是。 叶霏抿了抿嘴,目光投到一旁,怯怯地问:“可以……不说吗?我累了。” 陈家骏脸色愈发严肃,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坚定低沉,“叶霏,无论发生了什么,接下来,我都会保护你。”他凝视着她的脸,目光深邃沉静,让人觉得可靠安心。 叶霏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老板,这算表白么。就是去菩萨面前拜了拜,就得到了这样的保佑,也太灵验了!还是夜太深,自己在发梦? 她还在发呆,手被陈家骏牵起。他艰涩地说道:“如果要去……现在就去。我陪你。” “去哪儿?” “警察局。” 叶霏恍惚,“我……不至于吧。” 不至于?他的手紧了紧,“有我在,不用怕。” 叶霏哭笑不得,“我就犯了一点小错,不至于吧。” 陈家骏回身看她,眉头蹙起,“犯错?” 叶霏有些犹豫,“是啊,我踩碎了一些珊瑚。我知道这儿是保护区,损害珊瑚要罚款。但我真的是不得已,人命关天啊!” 他的脸一点点冷了下去,语调也变得严厉,“你到底做什么去了?什么人命关天?” “救人啊……我遇到一个中国姑娘,带她游泳。”叶霏知道瞒不住,于是长话短说,“本来我在齐腰深的地方教她,让她继续练习,我去深水区游一下。谁知道她跟在身后追过来,呛了一口水,就慌神了。好在我……” 陈家骏脸色僵硬,松开她的手,“真的?” “是,真的!我真的是为了救人,想把她托起来。不得已,才踩在珊瑚上。”她讨好地笑了笑,“我知道我错了,不是有人种珊瑚么,要不你教教我?看能不能补种一些?” 刚才心都要被戳穿了,面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女生,居然还笑得出来! 陈家骏的怒气冲了起来,拽着她的胳膊,粗声粗气道:“走,和我去潜店!” “啊,这都半夜了……”叶霏心里叫苦,以陈家骏爱惜海洋的做派,不会要她立刻写检讨吧。 “你也知道半夜了?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他强调,“所有人,去了不同的海滩!”他留在潜店附近,已经把附近的大小街巷翻了个遍,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她的宿舍就来了三趟,心一点点变冷。看见她骑着红色小摩托回来,步履蹒跚的样子,只想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塞到胸膛里。 “啊?大家都在找我?”她还不知所以。 “对,就差报警了!”他狠狠地说,深吸了口气,“我这就打电话,叫他们回来。” 叶霏被陈家骏连拖带拽,听着他一个个电话拨出去,内心叫苦。她就离开一整天啊,平时也常常半夜睡,今天这是怎么了?脚掌被碎珊瑚划破,虽然做了简单的处理,但此刻要跟上他急促的大步,只能小跑着,咬牙承受足底的肿胀刺痛。 走到潜店的露台上,气氛十分凝重。邱美欣、雅恩斯和万蓬已经回来,其他几个人陆陆续续还在路上。 雅恩斯刚刚接到电话,知道叶霏并无大碍,迎上来打趣道:“小夜莺,听说你闯祸了,眼睛怎么了,是骑摩托撞到树上了?” “我骑车很小心的。”她一瘸一拐走上台阶,“说来话长,今天第一次在水里救人,没想到那么难。多亏我看到她跟在后面,就转身游了回去。她刚呛了第一口水,我立刻冲过去托着她的脖子。就算这样,还是被她胳膊肘打到眼眶上……好悬,差一点就要瞎了吧……”她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比划着。 一扭头,看到陈家骏冷冷地瞪着她,叶霏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他强抑胸中怒火,“救人,下雨,你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吗?” “当时太忙乱,手机掉到海里,一下就挂了……”叶霏把浑身发抖的若鱼拖到岸边,从书包里扯出浴巾帮她包裹,猛地一抽,手机被带了出来,跌落在沙滩边缘。一个浪花打上来,手机滋啦作响,屏幕闪了两闪,就在盐水中短路了。 电解质溶液不愧是电的良导体。想起多年前的化学课,叶霏欲哭无泪。 “还有公用电话。”他语调生硬,没给叶霏好脸色。 “那是,可我哪记得潜店的电话啊?”叶霏扁了扁嘴,“再说,我是个成年人,这点自由还没有?” “你不能连累大家担心你!” “谁让你担心我了。失踪报警,不也要等二十四小时吗?”叶霏心中五味陈杂,因为他的关心而小小窃喜,随之便涌上酸涩惆怅。不要对我有额外的关切,不要玩这种似是而非的暧昧。 潜店众人陆续回来,听不懂他们用中文说什么,就看二人越吵越僵, 邱美欣走上前去,拉住叶霏的手腕,眼底泪光闪动,“叶霏,大家是真的担心你……我刚从警局回来……” 陈家骏默默转过身去,走远了两步,留给女生们谈话的空间。 “警察局?” 邱美欣低声说:“茉莉出事了……克洛伊还在那儿,陪着她,验伤,录口供。” 叶霏心头一紧,“茉莉,她……” “她自己去海边,遇到两个当地人,被……”邱美欣说不下去,“警察在主路和码头设卡,拦住一个嫌疑人,还有一个没抓到。茉莉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根本没办法描述嫌犯特征。” 叶霏心中震惊,她转身,看着身后的众人,他们有的满头是汗,有的腿上沾满泥沙,还有的头上挂了两片树叶,但神色间,都是放松和欣慰。 “警方怀疑他们磕了药,担心除了茉莉,还有其他受害人。”邱美欣说道,“家骏说,一定要找到你。” “什么?茉莉怎么会……”叶霏心中难过,又是自责,鼻子一酸,嗫嚅,“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太对不起了,是我不好,让大家都替我担心了。” 邱美欣揽着她的肩膀,“没事,没事。你安全就好。大家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要上课。” 众人走过来,安慰叶霏两句,或是请邱美欣转达对茉莉的慰问。 雅恩斯轻轻拥抱叶霏,“没关系,不怪你,大家都喜欢你,所以才会这么着急,看到你平安,我们就觉得很开心了。” 叶霏眼眶发热,点了点头。 “要不要我送你?”他问,“你也很累了吧,回去早点休息。” 她抹了一把眼睛,“我再等一下,看看克洛伊那边需不需要帮手。” 雅恩斯又柔声安慰了她两句,才转身离开。 露台上又清净下来,只有陈家骏还站在对角线另一端。叶霏看看他,有些感激,有些自责。他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看什么看!我现在想拆了你。” 邱美欣过来打圆场,“明天还要开课,家骏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等一下警局那边的消息。”他说,“我和他们熟,好沟通。你们回去吧。” 邱美欣和叶霏异口同声,“我和你一起等。” 两个人对望一眼,“还是让叶霏陪你吧。克洛伊需要帮忙的话,有个女生在,比较方便。”邱美欣说,“课堂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早晨我去照看。第一节也是汪sir来讲,你多休息一会儿。” 陈家骏点头,“没关系,我起得来。” 店里只剩下陈家骏和叶霏,两个人各自坐在一张木桌旁,彼此沉默,都不肯说话。 第十二章 (下)[如何获赠积分] 叶霏有些心虚,虽然她告诉自己,应当和陈家骏保持距离;但即使作为朋友,让大家平白担心,总是心中有愧。而且不知是不是自己狗咬吕洞宾,惹恼了他。想来想去,背包里还有白天买的水果,给若鱼留了一些,还剩了一多半。她掏出来,讨好似地递到陈家骏面前,“路上买的,应该是自家种的,很新鲜呢。” “不吃!”他脸色不好,凶神恶煞,“又想在我店里吃水果!说过你几次,不怕招蚂蚁?!” 叶霏吐了吐舌头,“那,可以像上次一样,坐在台阶上吃啊。” 陈家骏冷哼一声,但还是接过来,走到平台边坐下。叶霏跟上他,坐在一人远的地方。“我错了,真的真的是我错了。”她诚恳道歉,“我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情。我对不起大家,明天我请你们吃饭,好不好?” 他依旧没好气,“不用你请,学费里包含一天三餐,我不想占你便宜。” 叶霏一愣。老板你气坏了吧,你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让人想入非非的歧义吗? 她有些尴尬,扯了一粒水果,剥皮剥得难看。“吃,吃水果,这叫什么啊。” “langsat。”他答道,“不知道中文名。” “在国内没见过呢。”她把一瓣果肉塞在嘴里,“大小有些像桂圆,口感也像,不过味道更像是……像……柚子。” “就知道吃。”陈家骏瞟她一眼,“还有一种类似的,叫duku。” “没见过,觉得新鲜么。”她晃着脚,“挺好吃的。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山竹。” “看你像个山竹。” “哪有?” 是有点,外壳坚硬,内心柔软。陈家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问:“哪儿买的langsat?” 叶霏讲起上午的遭遇,难免又被他嘲讽,“油都能用光,要不是遇到好心人,看你怎么办!” “那只能自己多走一会儿,去找加油站了。”叶霏摸了摸足弓前侧,“就是走久了,人字拖开始磨脚。” 陈家骏瞥了一眼台阶下面的拖鞋,“劣质品,下次换双好点的。” 叶霏翻了翻眼睛,“我一个穷学生,一年能穿几次?” 她脚背内侧磨破了皮,粘了沙粒,于是低下头,拿手拨弄着。陈家骏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见瘦细的小腿蜷起来,长裙堆在膝盖上方,露出膝头几道划痕,显眼的红色,微微鼓胀。 想到她说在水中托起遇险的游客,踩到珊瑚上,他问:“脚底也有吧。” 叶霏点头。 “我看看。” 她听话的侧过身,向后挪了挪,把脚放在木地板上。两只脚底都有几道红印,皮肉搓破翻起,几乎连成一片,好在伤口不深;足弓和脚趾下方软嫩的皮肤被珊瑚刺破,带着血痕,周围有些肿胀。伤口还没干透,皮肉间粘了不少沙土。陈家骏想起她从摩托车上下来,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刚刚自己就拽着她,一路大步疾行,不免有些后悔。 他也侧身,让灯光照过来。“处理了么?小腿上也是?”他皱眉盯着那几道划痕,“贴什么创可贴!” “还好,又痛又痒。” “坐到灯下面等着。”陈家骏起身,在工具间找了柏麦的小塑料桶,走到沙滩边上,盛满海水。他一点点浇到叶霏的伤口上,冲去沙土,又用手指轻轻按压红痕的边缘。 叶霏“嘶嘶”地吸着凉气,学他的样子,也按了按,“哇,怎么有些发硬?没事吧。” “轻度过敏。可能还会起疹子,不要挠。” 叶霏点头,“要用海水浇啊,我都用的清水。” “但凡海里的,珊瑚、水母等等蛰伤,用海水清洁比较好,清水刺激大。”他解释道,“算你运气好,不是过敏体质,也没遇到火珊瑚。” “那会怎样?” “会死!”他抬头,扫了叶霏一眼,“严重过敏或者中毒,你说呢?” 她抿着嘴唇,缩了缩脖子。 陈家骏转到里间,拿了两个瓶子出来。第一瓶一打开,冲鼻的醋酸味袭来,他也被熏到,转身打了个喷嚏。他眯着眼,用药棉沾了白醋,仔细清理叶霏腿脚上的伤口,确认没有碎片残留。 叶霏坐在藤椅上,和他面对面,小腿伸直,搭在他膝盖上。脚踝落在他温热的掌心里,伤口被刺激,她的腿下意识地一缩,立刻就被他捉紧。心也跟着一跳一跳,大力撞击胸膛,叶霏扯了扯裙角,“要不,我自己来吧。” 陈家骏扬眉,“看得到脚底?” 叶霏一愣,不是不能,但那就要弯着膝盖,搬起脚来。穿着裙子做这个动作,略为不雅。陈家骏嗤笑一声,也不多说,换了棉签,把碘酒一点点涂到她的伤口上。 叶霏疼得皱眉,龇牙咧嘴。 陈家骏轻笑,“现在知道疼了?让你今天逞英雄。” “我开始就带着她,闭着眼漂在水里,教她一蜷腿就站起来。然后戴上呼吸管,把头埋在水里看鱼,让她一点点放松。我还教她怎么样用脚蹼,而不是在水里蹬自行车。本来都挺好的,但她冲着我游过来,正好来了一个浪,打到呼吸管里。她不会游泳,一下就慌神了。”叶霏越说越投入,眉飞色舞,也忘了痛,“好在我担心她出事,已经转头游回去,一伸手就托住她脖子。谁想到,她胡乱扑腾,一胳膊肘戳到我眼眶上。我每次把她举到水上,自己就沉下去。我起来换气,她的脸就没到水里。我拼命踩水,才在她耳朵边喊了一句‘别乱动,乱动咱们都死了’。好在她信任我,真的就不挣扎了。” “要是挣扎,你怎么办?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他哼了一声,手上加力。 叶霏痛得叫了一声,眼泪都掉了下来,“拜托,你能不能温柔点。” 她缓了缓神,继续说道:“我知道,溺水的人挣扎起来会很大力,要是被抓住就麻烦了。所以一直待在她身后,托着她的脖子,但是那样也很难带她游泳啊。我怕架着她的胳膊,她再喝几口水,真的会慌神。没有办法,只好踩着珊瑚,把她托起来,憋着气在水底走了一段。” “你可真聪明!”他半是呵斥,半是讥讽,“凭你的技术和体力,没有送命,算你运气好!” “那,总是一条命啊,不能视而不见啊。” 叶霏说着,发现两只脚都被清理干净,抹上碘酒,依旧架在他膝盖上。 陈家骏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淡淡地说:“没干,晾一会儿。” “带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练习,让她离开你的视线进入深水区,就是不明智的。”他分析道,“你受过教学和救援训练吗?你知道要评估个人能力、现场环境和被救援者状态吗?贸然冲上去,只能多搭一条命。这是鲁莽,不是勇敢!” “我知道,下次不会这样大意了。” “还想有下次?一天到晚,多管闲事!” 叶霏笑,“多管闲事,你不也是?” “什么时候?”他皱眉。 你救下柏麦,帮她找一个温暖的家,一直照顾她;你在海边捡到我,时刻防范我走上歧途。这些,不都是闲事么?叶霏想起大家对陈家骏的评价,说他是个善良的好心人,此刻心中一暖,微微笑了笑,也不多说。 她问:“那,你救过溺水的人么?” “有两次,就在前面。我回店拿了面镜、呼吸管和脚蹼,还有浮标球。”陈家骏侧身,向着海边扬了扬下巴,“还有两次,别人救了人,到潜店拿氧气。每年都有几起溺水的。” “能救活么?” “有时候能。刚淹水都还好,心肺复苏,用氧气,迅速送医。” 叶霏有些后怕,但还是笑起来,“我一边拽她,一边想,怎么做人工呼吸啊,怎么做心肺复苏啊,以前在红十字协会培训过,都忘了。” “过几天课上要培训,你可以旁听。” 陈家骏的手机响起,是克洛伊打来的。她说警察已经录完口供,会开车送她们回去。茉莉状态不佳,大家的问候她代为转达,这两天就不去和众人见面了。 看他挂上电话,叶霏问道:“茉莉的事儿,颂西知道么?” 陈家骏摇头,“还没告诉他。” “也是,他知道了,会发疯吧。”想起茉莉和颂西,叶霏心一沉,说不出的难过。 “嗯。”陈家骏确定地点头。 找不到叶霏的时候,他心惊肉跳,惶恐不安;看到她那副惨象,怒火从心中烧到头顶,大脑一片空白。如果真是……他可能会拿了刀子,冲去警局,砍了那个嫌犯。 知道她平安无事,还嬉皮笑脸,真是肺都要被气炸了。 始作俑者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作为,还在替别人担心。“可是,他早晚会知道啊。”叶霏叹气,“岛就这么小。” “你啊,别想别人了。”陈家骏数落她,“自己都差点丢了。” 他捉着叶霏的脚踝,站起身来,又将她的脚放在座椅上。“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你……” “太晚。”他走下楼梯,口气不容置疑;上来时,拎着叶霏的人字拖,上面的沙粒已经被冲洗干净。他扯过一条浴巾,将人字拖擦干,放在平台上,“穿好,下不为例。” “嗯?” “免得你的伤口又沾上沙子。睡一晚,明天伤口干了,就好了。” 走下潜店的台阶,从这儿到柏油路,还要经过一段沙滩,脚踩上去就会陷到沙子里。叶霏想起陈家骏的话,稍一犹豫,他已经蹲下身,“我背你过去。” “不用,不用……” “别废话,刚才白擦药了。” 他的衬衣贴在背上,能看出宽阔的肩,还有腰背的轮廓,叶霏又不知道怎么呼吸了……她也不多说话,两颊滚烫,俯下身来,趴在他后背上。 他走的很稳,胳膊肘架在她膝盖后,双手十分规矩,没有触碰她的肢体。但是他背上的热量隔着衬衫透过来,似乎还带着温暖的气息,是他所专有的,和淡淡的皂香与烟草气混在一起,让叶霏心中安稳喜悦。她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几乎要哭出来。 她很想附在陈家骏耳边,轻声问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还是否作数。 从今后,我来保护你。 短短的一段路,因为想要铭记每一个细若发丝的痕迹,又堆积了各种沉甸甸的情绪,心里似乎都被塞满。但是时间又那么快,一旦他把她放下来,身前那种熨帖的感觉一瞬就消失了。 叶霏有些懊恼。 “如果伤口不舒服,明天去医院。”陈家骏叮嘱。 “多谢。”叶霏点头,有些忸怩,“我不该和你耍脾气……我发现,其实,你还是挺好的。晚安吧。” 陈家骏轻声一笑,学她的语气,“你不该做的事太多了。我发现,其实,你还是挺坏的。晚安吧。” 叶霏愣在原地,脸红耳热。你真好,是句表扬;你真坏,算什么? “我保证,不再给大家添麻烦了。”她向着陈家骏的背影喊了一句。 他停下脚步,“只要是潜店的一份子,我们大家,就是一家人。” 陈家骏知道,叶霏在身后望着自己,可是他大步离开,没有回头。她的脸上时而写着委屈和悲恸,时而换成欲盖弥彰的欣喜。每一个表情,都自然而然,简单纯粹。他知道她有主见,聪敏、勇敢,但却忍不住,想要保护她的天真和快乐。 但是,他真的能做到么? 这些年来,以为自己越来越强大,但是,为什么总也保护不了,最想保护的那个人。 先是小妹,再是碧玲。 刚刚找不到叶霏时,强烈的不安和无能为力的疲惫感,再次攫取了他。 面对叶霏,想把她时时刻刻绑在身边的情绪蓬勃而生。 如果再回头,看见她那双充满希冀的闪亮的眼睛,他是否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心。 第十三章 勇气 叶霏早起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右眼眶下缘高高肿起,紫得发黑,白眼球上都带着一条弧形的淤血,看上去十分狼狈。 她夜里睡得很少。躺在床垫上,想起茉莉的遭遇,眼前就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碧海银沙衬托下,她亚麻色的短发和大红色的短裙,心里又闷又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翻个身,就想起那个人忽如其来的拥抱,他坚实后背传来的温度,抓紧她脚踝上药时干净利落又不鲁莽。所有动作都被他牵引,自己只是应和着。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他面色冷峻,语气严苛,但就是这种紧张和气愤,在她心尖上抹了一点蜜,一低头,就觉得一路甜到嘴角。 心事太多,早早就醒了,好在有淤青在,也看不出黑眼圈。 洗漱完毕,叶霏找出棉袜和运动鞋穿上,走去课堂所在的度假村。众人已经陆续来到,在半露天的餐厅吃自助早餐,看到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还有乌青的眼角,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雅恩斯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小夜莺,看起来没什么事啦。” 汪晋才昨晚离开得早,还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笑道:“你男朋友没来吧?” 叶霏一愣,“我没有男朋友。” “那就好,看起来像是家庭暴力。” 叶霏大窘,说了昨天教若鱼游泳遇险的事情。 汪晋才点头,“方法和步骤都没大错,就是没什么经验。你还蛮适合教课,有没有想过,以后做教练?” 叶霏赧然,“啊,我还不会潜水。” 雅恩斯探身,“我来教你。” 她想到若鱼,“以后中国游客会越来越多,真的应该多聘请一些中文潜水教练。” 汪晋才笑,“那你可以考虑,留下来,慢慢学。” “我还没毕业,而且,签证时间也不长。” “签证好解决啊,既然你没男朋友,可以考虑嫁一个当地人。”珍妮打趣道,“这里有单身的么?” 雅恩斯举手。 叶霏甩了甩手,“别逗我了。” 珍妮说,“没用,你自己还不是拿着旅行签证?” “这件事……”汪晋才说,“可以找k.c.帮忙。” “啊?”叶霏脸上发热,想说,他也不是本地人啊…… 老先生悠然地继续说道:“让他帮你办一个工作签。” “……” 叶霏走到自助台前取餐,看到正在拿水果的邱美欣,便问:“茉莉怎么样了,克洛伊有说什么吗?” “茉莉不肯吃东西,克洛伊怕她做傻事,留在家里陪她。刚刚打电话来请假。” “等下课了,我也想去看看她。” 身后传来陈家骏的声音,“你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 他垂眸,看着她的眼眶,“容易让她触景伤情。” 叶霏下意识拨了拨头发,挡住半边眼睛。看向大厅入口,一尊金色的迦陵频伽像双手合十,留下逆光的轮廓。路过的游客纱裙翻飞。她不觉叹了一口气。 陈家骏走过来,把她碟中的鱼排叉走,“又发呆?” 叶霏哭笑不得,“那边还有。” “你不能吃。”他说,“这两天别吃海鲜和辣椒。” “会过敏?”听他这样讲,伤口的确发痒,低头一看,小腿伤口上缘果然起了一串小水泡,右脚搭在左脚背上,轻轻蹭了蹭,也是又痒又痛。 陈家骏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说你什么来着,别挠。也别乱蹭。” “哦。”她规矩地站好,“我在想,颂西……怎么办?” “安排了。万蓬带了两个朋友过去。” 上午是教练班的第一堂课,此前几日陈家骏已经介绍了课程内容和训练流程,汪晋才开门见山,从潜水教学理念,组织运作讲起,和普通学员侧重技术练习和知识积累的课程颇为不同。叶霏在选修课上也听过一些商业案例,此时两相比照,听得津津有味。 中午依旧在度假村吃自助餐,还有两位学员围着汪晋才问问题,叶霏收好电脑,关上投影仪。雅恩斯喊她,“来餐厅呀,有人找你。” 走过去一看,是穿着长裙,戴着阔檐草帽的若鱼。 “你怎么来了?”叶霏笑,“今天不是还要上课?” “不打算在那里学了。这次准备不足,和教练也没办法沟通。”若鱼笑容坦然,“多亏你提醒,我知道学费要不回来,把注册卡的钱要回来了。” “这样也好,下次练习了游泳再来。” “一定!对了,你的眼睛不要紧吧。”她关切地问,“昨天太感谢你了。” “咱俩都没事儿就好。你也挺勇敢啊,让你不动,你就不挣扎了,呛了好几口水吧!” “因为相信你啊。就觉得,你是特别值得信赖的人。” 两个女生一同笑起来。 坐在桌尾的陈家骏听出她是谁,冷冷扫了一眼。 叶霏察觉到他的目光,“啊,介绍一下,若鱼也从中国来。这位是潜店的老板,陈家骏,你可以叫他k.c.;这位是美欣,他们的中文都很好。” 若鱼面露憾色,“早知道应该在这里学。” “k.c.级别很高,不知道现在还带不带初学者。” 陈家骏面无表情,“我只带潜水长,十二分钟以内要游四百米。” 叶霏咋舌,知道这标准不低。 他又补了一句,“还是最低分,及格都算不上。” 叶霏有些尴尬,转向若鱼,“没关系,回头也可以推荐别的教练给你呀。” “你下次去哪个岛,有计划没?要不然我们一起吧。” 下次……叶霏恍惚,她似乎从没想过,要去别的岛。 余光瞥到陈家骏,他随手翻着潜水杂志,对二人的对话置若罔闻。 邱美欣走过来,“既然是叶霏的朋友,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用不用,路上已经吃了好多小吃。我就是来看看叶霏,她昨天为了救我,脚都划破了。” 陈家骏瞟了一眼毫发无伤的若鱼,作为现场能讲中文的几位,他也不插话,低下头,继续翻着手中的杂志。 邱美欣问,“已经抹药了吧?” 叶霏点头,两颊发热,没敢看陈家骏。 若鱼说:“我们上岸就阴天了,她没处理就想跑回来,说晚了的话朋友会担心。结果雨来得特别快,刚骑两分钟就给浇回来了。” 叶霏点头,“是啊是啊,茵达肯定在宿舍等我……哎呀,你的裙子还在我那里,搭在阳台上,还没来得及洗。” “没关系,我明天一早就走了,那是条新裙子,送给你吧。咱们国内见。” 邱美欣起身,“下次和叶霏一起过来吧,看来我们真的要聘请中文教练了。” 若鱼笑着答应,和众人道别。陈家骏也不寒暄,点了点头。 叶霏送她去门口。若鱼说:“这里的老板看着好凶。” 叶霏笑,“他就这样,习惯就好了。人不坏。” 若鱼说“是呢,看他太太人还不错。” 叶霏连忙说:“美欣不是他太太……是店里另一个合伙人的女朋友。”她心思翻涌,好想大声对别人说,他不是别人的,我和他…… 心里另一个声音问:你和他,怎样呢?心有灵犀? 在餐桌旁,邱美欣用中文嗔怪道:“你对人家客气些,以后可能是顾客呢。” 陈家骏哼了一声:“游泳都不会,又冒进,我不会教。” “生气她拖累别人?”邱美欣笑,“你不觉得,自己从昨天晚上起,就很紧张么?” 叶霏笑吟吟走回来。刚坐下,陈家骏就说:“以后不要揽这些事,一面之缘,不要帮忙出谋划策。人家选了哪家店,爱怎么学课,让她自己和对方谈。” 她扁了扁嘴,“国内来的人又不多,哪能不管呢?” 邱美欣解释道,“岛上几家店,看着一团和气,其实很计较这些。我们毕竟不是本地的,凡事低调谨慎一些比较好。” 叶霏心虚,想到昨天还穿了scubalibre的衣服,跑到别家潜店大门口去站着。好在若鱼虽然没有结课,但已经交了学费,也算不得抢了别人的客源。 万蓬也回来了,满头大汗。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冰水,讲起上午发生的事情。 他和两个朋友去找颂西,按照陈家骏教的说辞,婉转地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情。颂西果然疯了一样,听说嫌犯还在警局,红着眼冲了过去。万蓬三人只好陪他去,恰好遇到警察押送嫌犯去大陆。颂西一只胳膊还吊着,冲上前去,抬脚踹向对方胸口。万蓬等人拉着他,也趁乱打了嫌犯好几拳。 警察挥着帽子,懒洋洋地劝说,“别打了,别打了。”也没有真的阻拦。嫌犯双手被拷,片刻便鼻青脸肿。 “没打太狠吧。”邱美欣忧心忡忡。 万蓬笑道:“我们按k.c.说的,把颂西拉开点距离,踢着就行,别踢成重伤。” 她转头问陈家骏:“警察那边,你打点过?” “打了个招呼。”他淡淡地说,“得让颂西出这口气,省得憋疯。” “是啊,闹完之后他就不疯了。”万蓬说,“就是哭着要去找茉莉,被克洛伊劝回去了。” 原来在早晨不声不响就安排了,叶霏心中佩服,“你和警局的人也很熟?” “帮海警训练的时候,和他们上司吃过饭。” 万蓬拍脑袋,“当时给他们打了很大的折扣,那些人又拽,我还不高兴来着。” 下午风险管控的部分由陈家骏来讲。他昨天送叶霏回去,又回来闭店,睡得也晚,但是看起来精神抖擞,没有疲态。他站在教室前,神色自若,语调抑扬顿挫。讲课节奏也张弛有度,总是适时地抛出一个小问题,或者是开句玩笑。叶霏头一次听他用大段的英语讲课,清晰流畅的美式发音,又不会过于粘软。他声线清朗,还带了一些膛音。叶霏不禁想起昨日深夜,自己靠在他胸膛或后背上,感觉到他说话时,身体瓮瓮地轻颤。 他讲的每一个单词都清晰入耳,但是她脑海中已经连不成一句话。不管他的过去如何,此刻她被他的声音萦绕着,沉醉其中。 就算是一场梦,她也不想现在就清醒。 有人举手提问,才打破了叶霏的沉思,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出神,连忙坐正。 学生的问题,和她昨天的经历也有重合,他问:“如果学生已经签订了免责书,如果遇到我认为没有把握自保的危险情况,那么,还要冒险去救他们吗?” “这是个人选择。也许你能免于法律上的责任;但是你逃不过,良心上的审判。”他说着,扫了叶霏一眼,“你的每个决定,都关乎他人生死。最开始你就要评判对方和自己的能力,为什么,要陷入不能控制的局面里呢?” 叶霏仰起头,看回去。 有些事不关生死,关乎本心。 她不求操控未来,只希望对方能够真诚以待。 第十三章 (中) 隔了一天,店里就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年轻男人个子不矮,略微偏瘦,发梢过耳,错落的翻卷着,他戴着一副浅棕色太阳镜,下巴微扬,不紧不慢走了进来,态度颇为倨傲。身后两个人,一个是肤色黝黑的当地人,另一个是晒成小麦色的欧美人,都穿着同样的t恤,袖子上印着红白相间的潜水旗,胸口写着店名(蓝色氧气)。那个当地人进到餐厅里就四下张望,看到叶霏,凑到年轻人耳边,轻声将她指了出来。 正值午饭结束,大家捧着咖啡,三三两两聊着天。 陈家骏看到三人,大步迎上去,向着年轻男子礼貌地笑了笑,二人简洁有力地握手。 叶霏看到他们身上的店名,有些心虚,问身边的邱美欣:“他们是的?” 邱美欣点头,轻声说:“那个是穆尼,b.o.老板的儿子,和家骏是同一期教练班的学员。” 叶霏惊讶,“看起来年纪不大。” “b.o.是岛上最早的一家店,穆尼从小就在海边长大,考了教练也没怎么教课;前几年在外面读书,也是才回来。” 穆尼摘下太阳镜,挂在胸口,在汪sir身边坐下来,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陈家骏,“我们店里的教材快用完了,订购的还在路上,想和你借一些。” “多少?” “十本吧。”穆尼向前探身,“最近教练班很忙吧,还有时间带入门课?” “我做汪sir的助手,还有其他教练在。” “哦,那么说,新聘了中文教练?我正好认识一下。”穆尼将目光投向长桌另一旁的叶霏,“最近我们接了不少新加坡和台湾的潜水团。” 汪sir见他看向叶霏,笑道:“这是我未来的教练学员,我很有把握。” 穆尼笑得有些敷衍,“啊,那不知道,yu说来scubalibre,是和谁学课?” “你说若鱼?”叶霏想到若鱼说,对方承诺有中文教练,却找了不会讲普通话的华裔,语气冷淡,“她应该已经回国了。” “你就是她在这儿认识的朋友吧,很有说服力么。”他挑了挑嘴角,“她是遇到一些小困难,不过我们有承诺,学员一年内可以再来,免费学习未完成的课程。这个,k.c.店里也是一样吧。” 叶霏明白,她劝说若鱼退了注册卡,就是表明之后再也不去去蓝色氧气,对方才来兴师问罪。她心想,一年之内,大家年假才几天,这次白白浪费掉,下次谁还搭着路费再来找你?正要辩驳,看到陈家骏背对着她,在桌下微微摆了摆手。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店里生意既然不错,正好省下pic(注册卡)给新学员。”陈家骏微微一笑,问叶霏,“你的朋友已经把学费结清了吧?如果没有结清,那就是她不对了。”言下之意,费用付完,若鱼和蓝氧也再没什么瓜葛。 “yu只是有些紧张,需要多练习。”穆尼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你的员工和她说了什么,最后一天的练习她都放弃了。” “严格来说,霏不能完全算我们店里的员工。”陈家骏面色平静。 叶霏心中一凉,这是要和自己摘清? 只听他继续说道:“……她也是我们邀请来的vip客人。她和旅游局有合作,要写一篇海岛的推荐文。所以,她有自己的自由,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两位中国游客间如何交流,我也无权过问。” 叶霏暗自尴尬,心里说,陈老板,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大上,就是接了一笔小活儿而已。 穆尼一时无语,过了片刻,哼了两声,“她既然落脚在scubalibre,必然也是帮你们说话。” 陈家骏回头,看了一眼叶霏,“霏一直在努力了解这个岛,在潜店工作,采访不同的人,她是为了更好地给读者丰富详实的信息。她接触的人,还有读者,自然会有评判。” “旅游局的推荐文,真是会打广告啊!就看谁说得漂亮。”穆尼翻着桌上的潜点地图,“这些,基本都是我爸爸测绘的呢,现在大家都还在用。” “蓝氧为岛上的潜水业打了一个好基础,我们要做的,就是维护和发展这里的潜水环境。”陈家骏镇定自若,翻出地图中的两张,推到穆尼面前,“我们和附近两家店最近探索了几个新的潜点,很不错,有空可以去看看。” 穆尼接过来,不屑地撇了撇嘴,“都是普通珊瑚,有什么可看。” “这个岛很大,还能够容纳更多的游客,也需要挖掘新的潜点。一同合作,大家的生意都可以做得更大。”陈家骏也没再绕弯,“至于客源,我现在店里要做教练课程,还要进行正常教学,也不会耗费心力算计别的。” 已经有教练拿了十本教材过来,交到蓝氧工作人员的手中。穆尼起身,悻悻告辞。路过叶霏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弯起嘴角,“你叫霏?下次,可以邀请你来我们店里吗?” 她婉言谢绝,“我只需要写一篇文章。” 穆尼了然地点头,戏谑一笑,轻声道:“好好,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lovesk.c.(所有的人都爱k.c.)。” 他声音不大,叶霏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听到。她知道对方是一句恶作剧式的调侃,但是脸还是有些僵,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走出门外。 邱美欣走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臂,“不要理他。” 叶霏叹气,“我不是又惹祸了?” “不怪你。他们总这样,无事生非。” 汪晋才蹙眉,“这孩子以前就争强好胜,读完大学也没见成熟点。” 陈家骏不想背后评议别人,也不多说。 万蓬说:“他们总来挑事。上次去同一个潜点,他们的领队在水下把学生丢了,人家跟着我游走,回来还责怪我没有仔细清点人数。真可恶,下次我们也去蓝氧!” 陈家骏面色严峻,“你觉得他不对,还要学?” “应该有信心。”邱美欣笑道,“他们总来惹事,是因为感到恐慌,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岛上的老大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汪晋才评论道:“k.c.刚刚说得对,海那么大,不可能是谁一家的。与其恶性竞争,不如通力合作,不要互相压制,尤其不能打价格战,否则吃亏的是大家。一起打造当地潜水的好名声,才能吸引更多客人。”他笑着看向叶霏,“你的文章写得如何了?可以看看吗?” “还都是草稿。”她递过本子,“都是中文。” 汪晋才伸直手臂,眯着眼睛,就差带上老花镜,“我虽然会讲,认识的还真不多。” “哇,好复杂的文字,你怎么写得出来!”万蓬探头,“咦,这个我认识,写着k.c.。” 她赧然,“你们的名字都有的,只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写,大概拼得不准。” 学员们也凑过来看。 珍妮笑,“不仅要有k.c.的名字,还应该配照片。我不知道你们华人的标准如何,但是我觉得他很charming(迷人)。” 连恩咳了两声。 珍妮揉着丈夫的头发,“哦,baby,我这么爱你,一点都不在乎你帅不帅。” 连恩摊手,“谁说性别平等?你们谁敢反过来,说你女朋友或者老婆不漂亮?” 雅恩斯提议,“光有文章不行,一定要放在论坛上,要把自己的网站做得更吸引人!” 邱美欣说:“我倒觉得,穆尼说的对,现在讲中文的顾客越来越多。我们应该考虑,做个中文网页。” 雅恩斯拍拍胸脯,“技术交给我,内容就交给小夜莺啦。” 陈家骏蹙眉,“你还要上课。” “每天晚上抽一点时间,很快就能搞定。我搭一个框架,小夜莺可以慢慢填充内容。”雅恩斯大笑,揽着叶霏的肩膀,“老板你觉得怎么样?能给我的课程费打个折么?” 大家都表示赞同,叶霏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虽然陈家骏已经化解了穆尼的挑衅,但她知道事出有因,也是自己给了对方把柄,还沉浸在自责和不安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中,显得她比平时沉默许多。 陈家骏看到她抿着唇,寡言少语,就知道她心中有愧。叶霏平时神采奕奕,像一只威风凛凛、牙尖齿利的小狮子,气势凌人;但她并不蛮横,很少强词夺理,但凡发现自己理亏,周身的气势一下就消弭了,像一只落水后的猫,毛发不再蓬松,收成细溜的一条,显得柔柔弱弱,甚至有些楚楚可怜。 就像前两天夜里,她殷勤地拿出水果,可怜兮兮凑过来,他的心也立刻软了,总想着说些什么去安慰她,或是再给她一个拥抱。背着她走在沙滩上时,女生柔软地贴在背上,虽然不沉,但毕竟是另一具身体所带来的重量,清晰地压在他身上。双脚比平时更深地陷在沙子里,让他的脚步格外沉滞。 那天夜里,他也失眠了。 第十三章 (下)[加了一段] 下午汪晋才和陈家骏带领学员们出海练习。 度假村备好晚餐时,刚刚返航的众人还在冲凉更衣。连日来克洛伊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茉莉,万蓬、茵达和几位老员工轮流送过饭,也只能到她家门外。叶霏和邱美欣打了招呼,拿餐盒盛了几样菜,骑着红色的小摩托,到集市附近买了克洛伊喜欢的吐司面包。 克洛伊租住了附近民宿的一间小屋,a字型屋顶,露台上摆着两张藤椅,通向房门的小径用木条搭了弧形的甬道,爬满了粉色和紫色的三角梅。 “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她接过松软的面包,弯着眼睛微笑,神色看起来有些憔悴。 “没休息好吧,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叶霏轻声道,“可惜不知道,茉莉喜欢吃什么。” “她平时喜欢的几家店,我都试过了。”克洛伊摇了摇头,轻轻把门带好。 “我带了一些清淡的蔬菜来。”叶霏说,“还有市场买的酸辣鱿鱼沙拉。” “嗯,谢谢啦,她现在总算肯吃一点东西,前两天就喝了一些果汁,吓坏我了。” 两个人在藤椅上坐下,吃着叶霏带来的水果。 叶霏问:“她有什么打算?” “回国。之前就定好了票,过两天就走。” 现在的确更没有留下的理由。叶霏心中伤感,“颂西来过?” 克洛伊点头,“被我劝回去了。他自己情绪也不稳定。” “他们以后……就这样,分开了?” “我不知道……茉莉想忘记这里不愉快的事情,在现阶段,也未必想记得颂西。” “她状况还是不好?” “嗯,有时候哭,有时候发呆。”克洛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多亏k.c.推荐了一位新加坡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要怎么开导茉莉。” 叶霏看着她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转身从窗台拿了烟灰缸,心中讶异。 克洛伊放下手中的打火机,“对不起,忘了问,你介意吗?” 叶霏摇摇头,“没见过你抽烟。” “已经十来年不抽了,”她笑笑,“还是高中偷偷试过。” “你压力也大吧?”叶霏怅然,“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不知道茉莉会不会后悔,来过这里。” “现在说‘最后’,还是太早。”克洛伊扭头,将烟雾吐到一旁,“希望她离开之后,能平静下来,过得开心快乐。” “她现在也不想多说话吧,我明天再过来。”叶霏侧身看了一眼房门,随口问道,“刀疤还没回来?他母亲病得厉害?” “我们……遇到一些麻烦。我和刀疤。”克洛伊弹了弹烟灰,“也许下一个离开的人,是我。” “怎么会?”叶霏惊呼,在她心中,除了肤色不同,克洛伊在这里悠然自得,早已经融入了平常的海岛生活。 克洛伊知道她心中的疑问,笑道:“只是离开这个岛,还不算是世界末日。”她顿了顿,“因为一些事,他家里人希望,他结婚的对象,也是当地的穆斯林。” “这……刀疤怎么说?会阻碍你们在一起么?” “我们原来也会闹别扭。”克洛伊笑了笑,“现在只是多了一个冷战的原因。” “和他好好谈一谈,或许有解决的办法。” “他太沉默了,好多事都憋在心里。”克洛伊摇头,“有时候我觉得很累,想要回西雅图休息一段时间。但是我想,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应该放弃尝试。” 叶霏轻拍着她的肩膀,“你总是很积极。” “我只是,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秒。”克洛伊的神色认真而温柔,“而且,谁能保证,下一段感情就很轻松,一定能成功呢?要看,现在面对的人,是否值得你这样做。” “你会害怕,未来不是你想要的样子么?” “我不怕未来,我只怕现在自己不够努力,以后会后悔。” 叶霏反复想着她说的话,抿了抿嘴唇,“我们怎么知道,对方是值得的人呢?” 克洛伊蜷起手指,贴在心口,“它其实最明白。就看你是否愿意面对真相。” 叶霏的手心有些出汗,她的心远比头脑更为敏锐,然而所谓的真相,她心中还有一个最深的疑惑。她思忖片刻,缓缓开口,“有件事,我不知道问谁好。” “有什么想问的?”克洛伊微笑,“是……关于k.c.的吗?” 回到潜店时,学员们刚刚完成了当天的答疑。雅恩斯看到叶霏,问她是否要一起构思一下中文网页,她点了点头。 “等几分钟,我去拿笔记本电脑。”他欢天喜跑向房间。 陈家骏坐在露台角落的桌旁,旁边一圈椅子。几片树叶掉下来,落到他手边的成绩册上。 叶霏走过去,束手而立,“对不起。” 他知道她在说白天蓝氧上门质问的事,“和你没关系。” “是我没经验。” “都说了,没关系。早晚会来。”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听美欣说,你和穆尼是同一期教练班的?” “对啊,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在班上也是搭档。”他说,“你知道么?我还在蓝氧做过潜水长(r,教练之前的一个级别,可以带队,不能独立教学)。” “啊?” “后来理念不同。学了教练课程以后,我就离开了。” 叶霏想起大家说,他最初起家,只是靠着一艘小船和两副装备。 陈家骏轻哼一声,“老店主没说什么,穆尼觉得,我是特意和蓝氧对着干。” “他自己爱出头,就觉得,别人也是这样。”叶霏了然,“而且,就因为以前和你关系好,所以总愿意和你比较。”她想起穆尼离开时,抛下的那句“lovesk.c.”,当时因为有心事被戳破的惶恐,她紧张得顾不上思考。在夜里静下来,听陈家骏这样讲,便觉得穆尼话语中更有几分不忿,就像是在长辈面前争宠的兄弟,明里暗里,总想和对方一较高下。她不禁问道:“你其实也不讨厌他,对吧。” 陈家骏瞟她,目光似乎在说,你又什么都知道。他顿了顿,“认识好多年,有些心痛。” 他真的,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叶霏想起克洛伊刚刚的话。 你来之后,他明显话多了。是,他对着我们也会说很多,但基本都是在说潜水和工作。 我听说了,那天晚上,他很着急,也很生气。记得我说过吗,店里有三张扑克脸(,喜怒不行于色),但你看他现在。 不要被别人的事情,影响到你的决定。 而叶霏之前的问题是,“他和jocelyn,为什么分开?” “我来岛上,已经是海啸之后的事情了,也是听别人说,具体不清楚。”克洛伊说,“我只知道jocelyn受了重伤,回去新加坡休养,同时也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k.c.也去那边生活了将近两年,可是……jocelyn,她爱上了别人。她想要忘了大海,也疏远了k.c.。” 克洛伊的话让叶霏心中释然,曾经最让她忧虑不安的,不是陈家骏曾经为别人付出过怎样的深情。她也爱过痛过,知道那些伤痕是可以愈合的;尤其是当你遇到下一个心动的对象。 她最大的隐忧,是这个人过于自我,即使深爱的人遭受重创,他也不肯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然而并非如此,他改变了,又得到了什么。 看着伸长双腿坐在身边的陈家骏,树木的枝叶在他头上晃动。忽然想起最初相逢时,暗影中忽暗忽亮的一点火光。香烟的红点此刻如同烧灼在她心头。 邱美欣曾经告诫她,如果不能帮助对方,同情是毫无意义的,只会让一颗心失去防范。 她说的很对。 叶霏的心不仅失去防范,在看到他的身影时,已经一点点融化了。 其他的犹疑和顾虑,沉没在柔软的泥淖中,不复影踪。 她和他并肩坐在露台上,看着灯光照亮了沙滩的边缘。海浪从幽暗中涌出来,带着窸窸簌簌的潮声,在细软的沙子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白色泡沫。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她想要凝视,却又没有勇气,只能把目光投向茫茫的大海。 能陪着他,一起坐在这里,她已经感到满足。 身边的女生忽然安静了。 她今天没说几句话,甚至没有抨击蓝氧的飞扬跋扈,实在出乎陈家骏的意料。但是她每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坎上。此刻虽然沉默着,但是这种宁静的存在感,也足以让他感到心安。 是因为,她终于不跑出去惹祸了,所以他才能放松下来么?陈家骏瞟了一眼叶霏,她定定地看着海面,眼角的淤青十分明显,和她木然的神情反差极大。 这幅画面有些好笑,陈家骏的心情忽然大好。正想说句揶揄她的话,只听雅恩斯大呼小叫,“小夜莺你在哪儿,我们可以开工啦!” 她走开了,陈家骏觉得身边有点空,夜风穿过刚刚那个位置,呜呜地吹过来。 也带来叶霏和雅恩斯的话语。 雅恩斯问:“直接套用英文网页的内容和页面布局?” “我认为应该做些调整,一定要有全面的旅行信息,比如,交通信息,当地食宿攻略。好多人懒得四处查。页面要吸引人,但更要保证打开速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雅恩斯一边下载了中文输入软件,欢呼道:“看,这是我打出来的中文!我简直会魔法!” 叶霏哭笑不得,“你得认识……” “等我去中国,你教我啊?” “啊?什么时候?” “等学完教练课程,我就和你去呗。”他想都没想,“反正我在哪儿都可以工作。我想爬长城。” “现在这个季节,北京又闷又热,才没有人去爬长城。还是不要去了。” “那你说,几月份好?” “大概,十月吧。” “也可以,那我就在这边工作到十月,然后去找你。”他天马行空地计划着,“然后,我可以再回东南亚,或者,从那边直接回哥本哈根。” 他问叶霏:“你觉得,哪个计划好?” “嗯,我觉得,都可以呀。” “如果是你,选哪个呢?你冬天想去哪里?” “太远,还没想……”叶霏声音放低,有些心虚。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她当然想回东南亚,但除了这座岛,不想去什么不相干的地方。她忽然意识到,再过两周自己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就算找个理由再回来,怎么也要五六个月以后。离开这么久,会不会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雅恩斯以为她犹豫不决,推荐道:“去丹麦也不错哦。我也可以带你去挪威,滑雪、看极光。你在北京给我当导游,我在北欧给你当导游。简直是完美了!”(作者:金星手势,完美~) “北欧太贵了,消费不起。而且我一个学生,签证也不好拿。”这是实话,叶霏说得理直气壮。 “这样啊……”雅恩斯思索片刻,“我还有其他朋友想学中文,可以考虑去短期教课。那边也有一些中餐馆,我见到不少打工的中国人。等我打听一下。我在挪威那边有朋友,吃住都不会贵。”他越说越兴奋,“霏,考虑一下,如果你真的想去,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陈家骏坐在露台边缘,抽完一支烟,起身走回办公室。他把学生档案和第二天的讲课大纲翻了两遍,外面的人依然没有要走的迹象,他们还在聊个不停,只是没再说网页的事儿。 他蹙眉,看了一眼时间,关上电脑,把办公室的门锁好。路过叶霏和雅恩斯时,嘱咐道:“该回去了,明天课上还要做报告。” “我已经准备好啦!”雅恩斯胸有成竹。 “中文网页不急,课程最重要。”陈家骏说,“考试时没人会放水的。” “是啊,我也有些困了,明天再商量吧。”叶霏说着,想要站起来。她刚才一直蜷着膝盖,右脚塞在左腿下,压得久了,半边身体发木,还没站稳,就向旁边倒了一下。 陈家骏想要拉住叶霏,距离更近的雅恩斯已经扶住她的肩膀,双臂一弯,让她半靠在自己身前。 “对不起,腿麻了。”她忙解释道。 “肢体麻木,有刺痛感,这是减压病的症状啊。”雅恩斯笑,“你又没去潜水。” 他刚才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微侧,个子又高,肩膀恰好挡住叶霏的视线。她好似倚在雅恩斯胸前,也看不见陈家骏的表情。 叶霏扶着桌子,站直身体,“我没事。” 退了半步,扭头对上陈家骏的目光,他面容沉静,双眸稳稳的,没半丝闪动,显得眼睛又黑又深。他淡淡地说:“早点休息,晚安。” 叶霏看到他离去的身影,心中有些懊恼,她刚才用手遮着,暗暗打了两个哈欠,依然没有离开,就是在等雅恩斯露出倦色,好劝他早些回去休息。 一旦周围的人多起来,陈家骏对她就态度冷淡;只有在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才有那些戏谑的言语和关切的举动。 他怎么说走就走,不能再多等片刻么? 第十四章 花火 茉莉在两天后离开海岛,她订了清晨最早的一班船。 叶霏和茵达都想去送她,通过克洛伊询问了茉莉的意见,她并没有反对。清晨六点多,天刚蒙蒙亮,陈家骏开着潜店的皮卡,在宿舍楼下接上万蓬、茵达和叶霏,一同前往码头。 叶霏问:“茉莉她们怎么过去?” 陈家骏答道:“我自己还有一辆车,昨晚让克洛伊开走了。” 茵达有些紧张,“一会儿应该说些什么?我怕我会哭。” 叶霏想了想:“或许,我们不应该说太多,更不应该哭。” 陈家骏扬起眼,从后视镜里扫了她一眼。 叶霏眼角的乌青已经变成了紫红色,淤血散开,颜色淡了许多,但面积变大了。好在已经不再高高肿起,她前一天特地去便利店买了遮瑕膏和粉底,早晨对着镜子涂涂抹抹,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不要表现同情和过分的伤心,不要询问,不要有戏剧化的情绪,不要把她特殊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告诉她,你们是她的朋友,会想她。” 皮卡在码头停下,四个人下了车,等了几分钟,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口驶来。陈家骏扬了扬下巴,“你们去吧。我和万蓬在这里等。” 已经有游客三三两两的到达,在栈桥尽头的凉亭下候船。茉莉的身影在一群高大的欧美游客中显得格外纤瘦,背上硕大的登山包似乎比她还要宽一些,她的脸也明显憔悴了,一双眼睛虽然大,但是灰暗无神。叶霏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景象,红色齐膝吊带裙,亚麻色短发,手中的格子餐布被风扬起,身后的白沙和碧海在阳光直射下无比耀眼。 而现在,清晨的海是浅灰色的,蒙着一层淡青色的雾气,视线看不远。栈桥尽头的航船面向外海,要驶到一片未知的迷茫中去。 叶霏眼睛一酸,想起陈家骏的叮嘱,咬了咬嘴唇。 陈家骏靠在车头,远远望着女生们走过栈桥,他掏出一支烟,还没点燃,就看到颂西从街角转了过来,脚步踉跄地跑向码头。 万蓬说:“真让你说对了,他果然来了。” 陈家骏说:“瞒不住。” “换了我,也来。”万蓬想了想,又说,“换了我,不会让她受伤。” 说话间,颂西已经跑到近旁。 万蓬迎上去,将他拦了下来。颂西眼睛发红,一身隔夜的酒气,“我要见茉莉,我要见她。”话音里带着哭腔。 “你能保证,控制自己吗?” 颂西拼命点头。 陈家骏掏出手机,拨了克洛伊的号码,“让她自己决定吧。” 克洛伊接起电话,回应了两句,扭头看着茉莉,“颂西来送你了,要不要见他?” 茉莉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睛中有两点光跳了跳。她紧抿着唇,不置可否,双手紧紧攥着背包的肩带,关节隐约泛白。渡船已经开始检票,女生们站在码头一角,叶霏看向克洛伊,微微点头。 克洛伊似乎也在等一位同盟,松了口气,对着电话说:“来吧。” 从码头回去的路上,克洛伊换到皮卡上,万蓬留下来,陪着嚎啕大哭的颂西。 一车人都沉默不语。叶霏侧头,不断想起颂西和茉莉告别的一幕。 他说:“多保重,多穿两件衣服。” 茉莉低着头,“回去也是夏天,还好。” “你说过,机场都很冷。” 茉莉点头,不说话。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她依旧不说话。 颂西神色颓唐,蓬乱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都要连在一起,他的眼角垂下来,无限哀戚,所幸没有失控地大声喊叫。叶霏和其他两位女生站得远了一些,看他还在说着什么。他想要拥抱茉莉,她身体僵硬,向后退了一步,但还是被他捉住一只手。她顿了顿,还是缩着身体,一点点把手抽了回来。 渡船缓缓启航,颂西冲到栈桥边缘,大声喊着:“我会去找你的,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他目送着渡船消失在迷雾中,眼泪汹涌,蹲在码头上泣不成声。 窗外蓬勃蓊郁的绿色植物飞驰而逝,叶霏眼圈发红,拿手背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车厢里冷气开得很大,能听见出风口的呼呼声。气氛沉闷,陈家骏伸手拧开收音机,里面播着一首当地的情歌,语音柔软婉转,显得格外缠绵凄恻。他皱眉,立刻换了一个台,变成热情的早间新闻播报。关了空调,摇下车窗,湿润的风猛地吹了进来。 叶霏不放心颂西,吃过晚饭就到monkeybar找他。酒吧里只有三两位客人,坐在吧台前和另一位服务生聊着天。颂西趴在角落的桌前,神色寥落。 叶霏要了一听啤酒,在他旁边坐下,“我陪你喝。” 颂西不说话。 叶霏摸着他蓬松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小猫小狗。她听到颂西的抽噎声,“怎么办?茉莉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我该怎么办?” “她回到熟悉的地方,有家人陪伴,接受心理辅导,比留在这儿要好。” “是我害了茉莉,是我……她不会原谅我的。” 叶霏一时无语。 她想了想,如实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她才会原谅你。但你说你要去找她,难道就是这样去吗?” “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可是,我怎么去欧洲?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会有办法的。未必没有机会。” “什么办法?” “肯定,不是靠喝酒……”叶霏又扯了扯他乱蓬蓬的头发,“如果你这样下去,真的就没机会了。” “我要写信,”颂西忽然坐正身体,“我要给茉莉写信!” “你有她的邮件地址?” “有!”他转过身来,直直地看过来,“霏,可以帮我写吗?” 叶霏看着他打着三角绷带的右臂,点了点头。 颂西脸上闪过一道惊喜,起身冲到吧台后的房间里,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本书,是《孤独星球》的东南亚旅行指南。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便签,写着茉莉的姓名,电话和电子信箱。 他轻轻抚摸着字条,半垂眼帘,轻缓的语音中充满怀念。 “这是她刚来岛上的时候,写给我的。”颂西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告诉自己,如果以后我要有个孩子,他的妈妈就应该是这样的姑娘。她本来只打算待一周,还计划着周游东南亚……结果她刚坐渡船回到大陆,就又返回来了。还把这本书给我,说,她哪儿都不会去了。” 叶霏想起万蓬说,颂西在码头枯坐到中午,他吃了午饭,才把颂西连拖带拽弄了回来。 “我今天也在等,多希望像以前那样,她忽然出现,说,‘我不走了’……”颂西阖上书本,声音又哽咽起来。 “我答应你了,帮你写信。但是你觉得,有人喜欢看你现在这副邋遢模样吗?”叶霏拽着他的胳膊,“走,我带你去理发!” 陈家骏给学员们答了疑,从教室出来,看见叶霏捧着笔记本电脑坐在露台边上,旁边坐着面孔清爽的颂西。他头发理得短短的,胡子也刮了个干净。雅恩斯坐在门廊下,复习着教练手册中的重点要求。 “叶霏在干吗?”陈家骏微一蹙眉,问道。 “帮颂西申请邮箱。” “给茉莉写信?” “应该是。” 他哼了一声。 “霏很真诚善良。”雅恩斯评价道,“她是个热心的女孩子,又不会很张扬。” 颂西陈述着自己想说的话,叶霏敲着键盘。 “茉莉,你回到布拉格了吗?在飞机上那么久,会不会很累?这是霏帮我申请的邮箱。我的手还没有好,所以她帮我写信。” 叶霏打断他,说道:“不仅是手没有好,你的拼写也不过关。”申请邮箱的时候她就发现,颂西的英语讲得还算流畅,虽然句法时态都不讲究,但沟通毫无障碍;然而真要落在纸面上,他的读写能力基本为零。 颂西愁苦地看着她。 “好啦好啦,你既然会讲,学一下读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就二十六个字母。”叶霏嘟嚷了一句,“好在不是中文。” 颂西又说:“告诉茉莉,霏说,我还得学英语。我会认真练习的,等我的手好了,就可以自己给你写信了。” 叶霏不时指点屏幕,告诉他如何理顺英文语序。颂西依旧神色呆滞,但是和早晨相比,明显已经振作了一些。他被叶霏拉着理发之后,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没了连日来的落魄萎靡,也没有更早时候的油滑不羁,看起来更像是有些木讷的青涩少年。 陈家骏微微一笑,她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知什么时候又会逗上对方两句,有时真想拎着脖领把她丢出门外;但想在她旁边保持沉默、心情低迷,似乎真是不可能的。 他不禁想,叶霏大概从小就扮演为别人排忧解难的角色,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都不觉得自己在揽事儿。这是天性,怎么说她,都不会改。 其实也不必改,她惹的那些小麻烦,他都处理得来。 第十四章 (中)[] 第二天上午是急救教练培训课程,正好和最近讲到的救援潜水内容相辅相成。 叶霏曾经参加过学校红十字协会组织的急救培训,但是很久不复习演练,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作为未来的教练,学员们需要掌握的不仅是如何抢救,还包括如何向普通学员进行讲解和演示。陈家骏将步骤分解,一项项示范下来,又安排几位学员结伴练习。一共七位学员,凑不成对儿,他便让叶霏和珍妮搭伴,作她练手的对象。 珍妮要演练全身检查,手刚搭在叶霏肚皮上,她就开始大笑。珍妮无奈,说:“我还没开始摸呢。” 叶霏还是笑个不停。 珍妮转向众人,摊开双手,“我这个伤员没受到什么其他损伤,大概是撞到脑袋,磕坏了神经。” 连恩拿着用于演示的婴儿假人模型,摇晃着凑到叶霏面前,语调阴沉,“ing(查奇来了)。” 叶霏不解,“谁是查奇?” 珍妮说:“估计她没看过那部电影。” “就是一个杀人犯,把灵魂附着到……一个娃娃的身上!”连恩说着,扭着模型娃娃的手臂,戳到叶霏脸上。她吓得大叫一声。 连恩和珍妮笑了起来。 陈家骏板脸:“霏,不要打扰大家练习。” 他措辞严厉,但语气却没有呵责的意思。叶霏和珍妮耸了耸肩膀,乖乖挪到角落去。 下课后学员们去吃午饭,叶霏留下来,半跪在地板上,将急救箱、铺垫的毛巾和假人模型一一收好。 “先不要收。”陈家骏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和她的视线持平。 “下午还用?” “你不是说,自己学过急救?刚才听到的,都记住了么?” “还好。” “那你来试试看。”他指了指地上的假人,“如果你遇到有人躺在地上,应该怎么做?” 叶霏回忆了一下,“呃,检查心跳、呼吸……如果没有的话,进行心肺复苏……” “首先,要(评估现场),”他用手指点着叶霏的额头,“对你来讲,这点格外重要。” 叶霏吐了吐舌头。 “是什么环境,可能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潜在风险,如何自保。”陈家骏盯着她的眼睛,“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能记住吗?” 她用力点头。 “然后呢?”他问。 “打电话给急救中心。” “对。”他将刚刚讲过的步骤又重复了一遍,从检测生命体征到心肺复苏。说话之间,利落地戴上一副橡胶手套。 “要记得,打开气道后,用手指捏住患者的鼻子再吹气。演示时,如果不想吻你的练习对象,或是假人,可以把气吹在他的下巴上,或者把嘴唇贴在自己的手指上,做出吹气的样子。”他双膝跪在地上,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来演示,“心脏按压时,要用掌根,上身立起,双肩在对方心脏上方,手臂伸直,用身体的力量向下压,而不是手臂的弹动。” 他说话间,演示了两组循环。 叶霏本来在认真听讲,看到他俯身向着手指吹气时,忽然心念一动,想起第一次和大家告别的那晚,他的唇曾经贴在自己的耳朵上,轻声说着那首歌的名字。前后不到一秒,但是温暖,柔软,富有弹性。她不禁侧了侧头,看着他左手抬起假人的下巴,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捏着假人的鼻子,嘴唇贴在食指上,鼓着腮吹气。 她的视角略高,看不清陈家骏双唇的轮廓,只看见挺直的鼻翼和半垂下来的浓密睫毛。 但她的耳廓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嘴唇的温度和形状。 叶霏胸口一紧,呼吸凝滞,心如擂鼓。她的指甲在手心抠了抠,心中暗想,过几天真的不能和他学课,否则看上两眼,心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记住了?”他说,“你过来,试试看。” 叶霏回过神来,好在脑中还有印象,按照他说的一步步重复下来。 “手臂伸直。”他用教材卷了个圆筒,敲了敲她的手肘。 叶霏的t恤明显大了一号,她始终没调换,俯身时,透过阔大的领口,胸前两抹弧线之间的阴影若隐若现。 她似乎没意识到,按压了几个循环就气喘吁吁,“记得以前培训那种,要用力按,还有个绿灯,按对了会亮哦。” “嗯,带电子元件的,在海边容易老化,损坏的快。”陈家骏侧过头去,站直身体,退了两步。 “你总说我多管闲事,还教我急救?”叶霏拢了拢刘海,笑嘻嘻地问。 “不教你,你以后就不凑热闹了?”陈家骏冷哼一声,“下次再遇到溺水的,如果没有其他人,没有合适的工具,等对方淹晕了,再拖到岸上救援。” 叶霏瞠目,“万一淹死了呢?” “总好过,把你自己也淹死了。”他说,“上次是你运气好。记住,人家的命是命,你自己的也是命。在我看来,你的还更宝贵一些。” 叶霏听到最后,心里一甜,“我知道了,以后不会那么莽撞。” 两个人整理了教室,一同走向餐厅。 陈家骏问:“你答应颂西帮他写信?还教他英语?” 叶霏点头,“给他买了两本儿童书,从最简单的句子读起。”她颇为骄傲地仰着头,“我觉得,自己还挺擅长教学,以后真的教个对外汉语,也不错吧!” 陈家骏笑笑,“你对颂西和茉莉的未来,还挺乐观。” “我真不觉得,他们还能在一起……”叶霏怅然,“但我不希望,他们的生活里,只剩下颓废和后悔,即使分开了,也是曾经尽了全力,不再有遗憾。”她看向陈家骏,“你说过,忙碌才是疗伤药。我想给颂西找点事儿做。” 他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就好。” 叶霏嘻嘻一笑,“放心,我不会盲目乐观的。” 吃过晚饭,学员们复习功课,叶霏抱着雅恩斯的笔记本电脑,半盘着腿坐在露台一角,翻译着英文网站的内容。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有些疲倦,伸了个懒腰,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欧洲工作签证”、“移民欧洲”等内容,连续翻了几页,浏览了若干论坛,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关上网站,想了想,又打开,搜索起“东南亚各国移民政策”、“东南亚各国工作签证”和“东南亚工作机会”等等,顺藤摸瓜,看了几位旅居东南亚的中国人写的经验帖,孔子学院招聘汉语教师的启事,还有一位中国潜水教练在东南亚各地工作和开店的经历记录。 叶霏抱着手臂,开心地笑起来,有志者,事竟成,在哪里都是生活,如果用心挖掘,这边的工作机会应该也不少。 她想起那位教练文中写过,各地潜店的收益提成比例,于是打开scubalibre的网页,根据各项报价算了一下,如果做教练,淡季旺季平均下来,和在北京普通工作的起薪相差不多,也不是不能接受。 雅恩斯的领悟能力很强,看书比别的学员快一些,他早早跑出教室,招呼叶霏,“小夜莺,我这边ok了,要不要一起做网站?” “我翻译了一部分内容,你继续细化条目吧!稍后我一起录入。”她把电脑递过来,“我要出门一趟。” 陈家骏给最后一位学员答疑后,看到露台上只有雅恩斯一人在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他环视一周,也没见到叶霏的身影。 雅恩斯扬手,“老板,帮我看看这里。”他指着屏幕,“这两个条目是并列的,还是分层次的?霏改成中文了,我看不懂。” “不是说你们一起弄。她人呢?”陈家骏若无其事地问道。 “好像去了joy’s。” “怎么?晚上没吃饱?” “说是要学做饭。” “做饭?”他想起叶霏刚来时,说起也可以去餐厅帮忙,眉头拧在一起,她在潜店里待得不顺心么? 雅恩斯同时开着中文和英文网页,让陈家骏对比着看。他无意中按了一下后退键,显示的是中文论坛上一则中文潜水教练的经验帖;再倒退,是东南亚各地孔子学院的列表;再后退,是工作签证的要求和移民政策。 陈家骏关掉网页,默默放下鼠标。 “老板,到底怎么做?”雅恩斯问。 “等着问霏。”他没有心情耐心研究这个问题,转身走下台阶。 未来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答案的迷局。 那个乐天的小姑娘,正在努力寻找答案。 他有一些感激,更多的是心疼。在感情的国度里,让她孤军作战,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然而,究竟是向前一步,还是将她推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中去,陈家骏还没有想好。 自叶霏此次回岛,正常的教练培训班和各项突发事件纷至沓来,他还没有喘息之机,可以将心中的想法一一厘清。 他放缓脚步,但依旧向着joy’s的方向前进。 就如同之前的每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和她太亲近,又贪心于在她身边的快乐和安宁,总想着,稍微近一点点也没有关系,再近一点点就好。 此时此刻,他只是想要见到她。 走在沙与海的边缘,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海浪将沙地冲刷的坚实细密,踩上去只能留下浅浅的脚印,赤/裸的双脚被清澈的海水拂过,带着让人舒心的暖意。 第十四章 (下)[] 刚走进joy’s,陈家骏便发现,正对着海面的长桌旁坐着几位熟人,有克洛伊、万蓬、郑运昌,甚至还有柏麦和她妈妈。 似乎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此刻不请自来。 他走过去,在郑运昌身边坐下,“这么晚了,还没吃饭?” “哦,刚刚托人买了烟花,本来在海边和柏麦玩,正好看到阿霏急急忙忙跑过。柏麦好几天没和她一起玩儿,就跟过来了。”郑运昌说道。他听说叶霏要带着颂西一起做菜,于是把正在猴子酒吧小酌的克洛伊和万蓬也叫上。 众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于是各自点了饮料,围着长桌聊天。 陈家骏的面色缓和了一些。 郑运昌问:“你吃过了?” “吃过了。” “那你怎么也来了?” “……” 他顿了顿,“这两天忙,没顾上陪柏麦,晚上有点空,来找她。” “哦,以为你听说阿霏要下厨,也来凑热闹。” “听你说才知道。她怎么忽然来学做饭?” “帮忙颂西喽。”郑运昌指指厨房,解释说,叶霏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有当地的大厨被游客挖掘,推荐到欧洲的东南亚餐馆工作。她就和颂西说,多学一门手艺,多一项谋生技能,也就多一分机会。淡季餐厅的顾客本来就少,厨师们和她也熟悉,于是她和人家约定,每天八点后来练习一小时;还表示,饭钱照付,但是由她和颂西来掌勺。 郑运昌评论道:“你这个小女朋友,真不让人省心。” 陈家骏脸色一沉,“她不是我女朋友。” 郑运昌笑吟吟看着他,“现在不是而已,对吧?万蓬说,茉莉出事那天,你找不到阿霏,差点把所有海滩翻了个底朝天。” “情况紧急,怕出意外。”陈家骏捏着杯子,瞟了万蓬一眼。他正在逗着柏麦玩,只觉得背心一凉,打了个哆嗦。 “又想说因为像小妹,才格外照顾?”郑运昌叹了一声,“你这样口是心非,是对逝者的大不敬。” 陈家骏蹙眉,“最近酒吧生意不好,很清闲吧。” “嗯?” “有时间打趣我了。” “我总打趣别人,什么时候逗过你?”郑运昌眯着眼睛微笑,“几个月前我就说过,你对阿霏的态度,不一般。你说人家只是个游客,可她现在回来了。” “她在中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那里有更多的亲人朋友。” 郑运昌失笑,“你自己背井离乡,来岛上落地生根,居然会这样讲。” “如果遇到困难,那里才是她感觉最安全的地方。” “当年的事情,是天灾、是意外。越是意外,越要珍惜现在,不是吗?” “她应该简简单单,过普通人的普通生活。”陈家骏望过去,透过厨房的门窗,能看见叶霏手握锅铲,在灶台和案板间奔忙的身影。 “可你问过,阿霏想要什么没有?”郑运昌随着他的目光,向着叶霏投上欣赏地一瞥,“她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坚强。” 陈家骏不说话。 “别人和你讲这些,或许没有说服力;”郑运昌悠然说道,“可是我,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回的。” 叶霏很快就炒了三个菜,颂西端了一盘,她端了两盘,从后厨绕出来。她一张脸热得红扑扑的,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 “大家久等啦,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她从门里一出来,就看到了桌旁的陈家骏,此时故作惊讶,放下盘子才和他打招呼,“咦,老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出来找柏麦,路过。”陈家骏语气平平,“你自己刚来多久,倒给别人当起师傅了?” “我和厨师学几道本地菜,再教他一些中国菜,颂西也一起学。”叶霏眼睛发亮,“我就和你说过,炒菜的事情我做的来。” 他拖过盘子,“看看你做了什么。” “冬阴功炒饭,可乐鸡翅,还有啤酒黑椒牛肉。”她指了指后两样,“都是看留学生菜谱看来的,今天试试厨房,不代表我的中餐水平哦。” 郑运昌说:“嗯,闻着不错,我要试试看。” 她笑着拿过几套餐具,“颂西帮忙配料,我掌勺,大家多提意见!” 大家探过头来,各自拿了叉子勺子试吃。 万蓬瞪圆眼睛,“哇,牛肉口感很好。” 叶霏说:“做别的菜的时候,用啤酒把牛肉浸上,所以嫩了一些。” 克洛伊问:“可乐鸡翅的调料只有可乐?” “我还放了一点点番茄酱,一点盐,还有姜和葱。其实可以有好多种变化,你没这样做过?” “没有。我在想,这样腌一下,烧烤应该也不错。” 柏麦也喜欢鸡翅,双手捧着啃了一个,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楚楚可怜地看着叶霏,“我可以再拿一个吗?” “当然!”她笑着用叉子送上。 “这次做得都蛮成功,下次要不要试试别的?”郑运昌提议,“我非常喜欢港式酒楼里的清蒸鱼,哇,鲜嫩呐。” “那郑老板你负责弄一条鲜鱼,我去看看后灶有没有大锅!”叶霏兴致勃勃。 万蓬说:“颂西,你赚到了,还可以学做中国菜!” 连日来萎靡不振的颂西,也难得露出笑脸。 陈家骏每样尝了一口,看众人吃得兴起,他也不多抢。 “觉得怎么样?”她歪了歪头,惴惴地问。 “都是你做的?” “嗯。” “很好吃。” 叶霏知道他向来不和自己说客套话,不禁弯了嘴角。“是啊,当初为了出国,特意练过。”她释然地笑了一声,“总算是,还留下一些好的纪念。” 万蓬大快朵颐,嘴角粘着饭粒,“潜店后面还有个小厨房,一直没用。” 叶霏奇道:“我怎么没发现?” “因为没用,所以炉灶都收起来了。但是有个料理台。” 叶霏想起水槽和瓷砖桌面,“我以为是清洗装备的地方呢。” “我收拾出来,下次你来就可以在店里做饭了。老板,你说呢?” “也好啊,”叶霏笑道,“给你们做饭,以后就别吃泡面啦。” 她向着万蓬,这句话却听到陈家骏心里,想起叶霏第一次离岛时,对他说:“你也保重,少吃泡面。” 而她又回来了,哼着歌,在厨房里外跑来跑去。这一幕让他觉得很安心,对于万蓬的提议,他点了点头,“清理完了,检查一下煤气灶。如果不好用,换个新的。” 万蓬激动地扬起手臂。 叶霏和大家边吃边聊,又收拾了餐具,走到前台结算费用。茵达说:“咦,你不知道,k.c.已经买过单了,付的现金,都没有记账。” 她回过身,正对上他的目光。叶霏指指他,扬起手中的钱包,耸了耸肩膀。真是一点付账的机会都不给她。 他微微一笑,“今天人多,我请客。” 算下来,几个人都是吃了第二顿晚餐,虽然量不大,但是还都喝了饮料和啤酒。现在懒散下来,围着长桌懒洋洋地聊着天。叶霏和柏麦的妈妈一起牵着小姑娘,坐到栈桥边放烟花。 叶霏伸直双腿,摸着溜圆的肚子,晃着仙女棒,画了一个圆,再画一颗心。柏麦双手各握一支,也学她的样子挥舞着,不断回头,喊着“papa,papa”。 陈家骏沿着栈桥走过去,木头浮板轻轻摇晃。 叶霏感觉到,也回过头,手里的仙女棒迸射着小小的金色火花,她的侧脸染上了温暖的亮黄色。 海水荡漾,轻柔地拍击着栈桥的木桩,留下水流过的淙淙声。 陈家骏一时愣住。他想起第一次见到jocelyn。 那年她和一群同学来毕业旅行,在沙滩上放烟火,做游戏。她输了,要随机拦下一位路人表演节目。她选择了路过的陈家骏,递给他一只仙女棒,自己也拿了一支,然后围着他绕圈,踢着正步,唱起新加坡的国歌。 那时的jocelyn,就是站在亮黄色的花火背面,照亮了半张脸。 回忆太遥远。 远到几乎想不起她的脸,只记得火光暖暖的。 叶霏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笑盈盈递过一支,“要不要?” 他不言语,垂眼看着面前的女生。 “真是,还要我帮你点上吗?”她咕哝着,用手中的仙女棒帮他点燃。 陈家骏像被烫到一样,手一缩,转身走开。 叶霏只当他觉得过于幼稚,也不以为意,又逗着柏麦,咯咯地笑起来。 他沿着栈桥向前走了几步,周围是墨蓝色、寂静的海。但那簇火光,似乎还在脑海中不断绽放着。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叶霏。” “就是,也很好玩嘛!”她见他停下,笑嘻嘻走过来,把仙女棒塞在他手里,又回身去拿新的。 陈家骏安静地看着手中的花火,尽头处是小小一团亮光,里面似乎还有女孩微笑的样子。 在jocelyn离开之后,多少次夜里他望着大海,往事一幕幕随潮水涌现,都让他心痛不已。 而今天,他终于回想起最初相见时,那种温暖的感觉。 那些伤痛、悔恨,愤懑和不甘,不知何时,已经平静下来。 关于过去的记忆,终于都是温暖的了。 他举起手中的仙女棒,花火后面,能看到的,只有叶霏的脸。 你有怎样的心情,就看到怎样的岛 他眼中的世界,这一瞬开始,变得明亮。 第十五章 追浮云的人 教练课程顺利进行,汪晋才对于几位学员的课业很是满意。 雅恩斯遇到一点小问题,他在浅水区练习时,不慎跪在一条蝎子鱼身上。好在他动作轻缓,反应迅速,刚被刺到就立刻弹了起来。饶是这样,膝盖上也多了几个红点,迅速扩张肿胀。别人还在水下练习时,船夫汶卡已经把他快速送回店里。 雅恩斯曾经帮朋友处理过类似情况,倒也不紧张,沿路挤掉毒血,不断用海水冲洗,确认没有残留的毒刺。见到叶霏,还不忘和她打趣,“蝎子鱼看你一个人受伤太孤单了,所以派我来作伴。” 听这鱼的名字,就知道它不是善类。叶霏帮忙打来热水,雅恩斯呲牙咧嘴,坐在矮凳上,弯了腿,把膝盖浸在水盆里。 “加点醋。”他嘱咐叶霏。 叶霏找来白醋,倒了小半瓶,又绕到房后,从树上摘了两个青柠,对半剖开,扔到水盆里。 汶卡大叔说:“南姜也可以消毒。” 叶霏问:“我去餐厅拿,还要不要香茅?” 雅恩斯歪嘴皱眉,“你要煮冬阴汤吗?” 众人返航时,店里弥漫着餐厅里一样的气味。 珍妮看了一眼水盆里的调料,笑道:“这是东南亚和北欧的混搭菜式吗?” 陈家骏检查了雅恩斯的伤口,说道:“好在没有扩散。要小心,情况紧急的话,镇上的小诊所应付不了。” 叶霏已经帮雅恩斯换了几盆热水,他一张白脸已经热得发红,一边拿杂志扇风,一边笑道:“不是大问题,我还等着毕业了,教霏学潜水呢。” 他踌躇满志,可惜叶霏遇到了大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家里的亲戚提前一周多前来拜访。她暂时不能游泳了。 叶霏悄悄问克洛伊:“来例假去海里,会不会遇到鲨鱼?” 她笑:“如果是那样就好了,省得我四处去找它们。” “那……可以潜水吗?” “如果没有不舒服,可以去,用卫生棉条就好。” 叶霏去了便利店,买了一盒中号的棉条。 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 她放不进去。 按照说明书上的图示,她采用了各种姿势,躺在床上,蹲在卫生间地上,坐在马桶上,或是抬起一条腿踩在马桶边沿,但怎么都克服不了棉条接触身体的滞涩感。她不好意思再去问克洛伊,于是求助万能的某度,看了几个经验帖,事到临头还是要亲身上阵,屡试无果,简直欲哭无泪。 看到论坛上有姑娘说,带导管的棉条放置时更为容易。她去了镇上的几家便利店,都是无功而返,只得作罢。算算时间,等姨妈告辞,距离她离开海岛也没有两三天,未必赶得上学课。 叶霏心中懊恼,同时也有一丝欣喜,下次再来潜店的理由有了——只有这儿提供给她打折的课程。 主考官爱德华在ie(教练考试)前一天抵达潜店,和他同一天到来的,还有邱美欣的男朋友,林达明。 他头发梳理得很是整齐,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着海岛风的休闲衬衫,笑容得体,温文尔雅,总让叶霏想起tvb豪门恩怨剧集中,秉性善良却遭人暗算的角色。 邱美欣介绍二人认识,林达明微笑着和她握手,“美欣总说起你,这次有你在,帮了很多忙。” “都是美欣姐照顾我,”她赧然,“我没少给大家惹麻烦。”又好奇,“总觉得你的名字有些耳熟。” 邱美欣笑,“是我提起过么?” 林达明道:“好多华人朋友说,想起了达明一派。” 叶霏好奇,“达明一派?” 林达明无奈,“啊,忘记了,小朋友们可能不知道。” 陈家骏拿了账本和工作日志过来,和林达明说起潜店的生意。叶霏知趣,从桌旁走开,和潜水员们一起去整理装备。 “我是外行,对潜店一窍不通。”林达明合上本子,“无论是财力、时间,你都投入得更多,我就是挂个名而已。” “总归是用你的身份办的执照。”陈家骏笑,“信任归信任,我还是应该向你交代清楚。” “多少年的兄弟,和我讲这些。这家店是我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了。”林达明慨叹,“以你的商业头脑,只做潜水,实在大材小用。我知道你喜欢海岛,我们打算在普吉和苏梅投资度假别墅项目,有没有兴趣参加?” “虽说这两年欧美经济不是很景气,但大陆来的买家出手越来越大方,我觉得别墅项目大有可为。谢谢你邀请我。”陈家骏顿了顿,“不过,近期时间上可能不允许。” “有什么计划?” “想去学cd(r,课程总监)课程。” “早就该想到。”林达明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膀,“提前祝你马到成功。” 陈家骏弯了弯嘴角,笑得很是自信。 “其实蛮羡慕你现在的状态,凡事尽力,又与世无争。” “那就经常过来,多待几天。” “也想啊。不过我爸年纪大了,家里的事情走不开。”林达明揽着邱美欣的肩膀,“本来还想,年底要不要去大溪地,现在看,来这边其实也很好。” “新年前后来度假?” “结婚。”林达明笑起来,“我当年辛苦追她那么久,该给我一个名分了。” 邱美欣佯作不满,“你只追我一个吗?那时候你身边那么多姐姐妹妹,典型的公子哥。” “真的只是姐姐妹妹!”林达明指天发誓,“我当时去纽约工作,周末不加班就飞回加州看你。多有诚心!又怕自己太掉价,只好拜托姐妹团出场助阵,显示一下自己的魅力么。” 邱美欣抿着嘴唇,淡淡一笑。 “你觉得怎样?”林达明问,“附近有合适的场地吗?” 陈家骏答道:“这边也有高端度假村,有私密性很好的别墅区和海滩,还有游艇俱乐部。你们定好日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得看我妈,她肯定要去问个吉日。”林达明探身向前,眨了眨眼,轻声问,“怎样,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新动向?” “有……准备cd课程。” “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林达明悠然一笑,“这次见面,你看起来明显开心多了。我想知道,哪个姑娘,这么幸运。” (作者:那个塞不进去o.b.的姑娘……今天有饭局,就写这么多了,明天还更新在这个章节里。新更的部分就算赠送给大家啦~明天记得来看就是。) 第十五章 (中) 留在店里的人早已喝得半醉。 叶霏笑盈盈跑回来,找不到刚刚放下的半罐菠萝汁,再看冷藏箱里,也只剩下可乐和汤力水。 她失望地垂下眼角,“呀,没有果汁了。” “刚才你去哪里了?”雅恩斯问道,他刚刚只顾着看魔术,没有留心。 “陪颂西放天灯,许愿。哦,他遇到两个朋友,聊天去了,一会儿回来收拾东西。” “你许了什么愿?” “许给茉莉和颂西的。”叶霏笑,“我没有给自己买呀。” 雅恩斯探头,看到小贩还在海滩上转来转去,他拉起叶霏的手,“你要不要,走,我送你一个!” “不用,不用啦。”叶霏摆手。 “为什么?” “你觉得,天灯最后会掉到哪里?” “呃,我想,海里吧。”雅恩斯点头,“也是,污染环境。” “是啊,我就不用了。”叶霏耸了耸肩,“有时候,人们需要给自己一些希望。” 林达明笑道:“阿霏这句话,不像小女生说的。我以为你们都喜欢这些浪漫的东西。” “不是不喜欢,只是不需要而已。” 他逗她,“不需要浪漫?” 叶霏想了想,“嗯……不需要,这种方式的浪漫。” “有点意思。看来要求蛮高。”林达明意味深长地点头,瞥了陈家骏一眼,“你以后的男朋友,可要动一番心思了。” 后者置若罔闻,推过一杯椰林飘香,高脚杯外壁上挂着大颗的水珠,应该已经调好了一段时间,里面的液体已经有些沉淀分层。 陈家骏淡淡地说:“忘了谁点的,一直没来拿。”颂西不在,他又临时扮演了酒保的角色。 叶霏接过来,一直笑到心里去。 他们随意聊了两句。消失了几分钟的雅恩斯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大步跨上台阶,把手中的菠萝汁放在叶霏面前。 “咦?” “度假村的小卖店还有。”他眉飞色舞,拉着叶霏的手,“跟我来,那边有只大螃蟹!” 她来不及答话,就被雅恩斯拽到海滩旁的椰子树下。那里已经围了三四个当地的小朋友,有人拿着长树枝,戳着树下的一个沙洞。不多时,一只圆头圆脑的红色螃蟹飞速地从洞里窜了出来,在沙滩上急速爬行,冲向不远处的灌木丛。小朋友们欢呼一声,拖着树枝飞奔赶上。 “这螃蟹太大了!”叶霏又惊又喜,“它怎么钻到树丛里去了?” “它就是生活在陆地上的。”雅恩斯向着沙滩一指,“喏,那些要去海里。” 适应了夜晚的光线,沙滩并不是黑暗一片。几只小螃蟹钻出栖身的沙洞,紧锣密鼓地蹈着小碎步,追着潮水的方向。 叶霏走向退潮后的水塘,里面有一簇小小的海葵,礁石缝里也有两只小螃蟹。她童心大起,蹲在沙地上拿树枝逗着螃蟹。 “对不起,小夜莺。”雅恩斯在她身边坐下。 “嗯?怎么了?” “我这次不能教你潜水了。” 叶霏没说话,她这几天也不能下水。 雅恩斯解释道:“考试通过了,但是总部那边要四五天才能处理完申请资料,给大家开通教学资格。” “没关系,这次不学就不学了。” “接下来你去哪儿?”他顿了顿,有些腼腆地问,“要不……你和我走吧。” “啊?” “印尼那边有一家潜店接受了我的工作申请,过两天我就出发,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我过些日子就回国了啊,而且,我订的机票是这边的。”叶霏有些心虚,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样啊,等你下个假期啦。”雅恩斯爽朗地笑起来,“我先去那边看看。如果好玩的话,你就过来找我;如果没意思,咱们一起去别的岛。” “我……还没计划。你知道,对我来说,来旅行还是挺贵的。” “也对。那等冬天,我去找你吧。从这边回哥本哈根的话,一路向北,经停北京也不是很绕路。”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类似的话,叶霏的心急跳起来,有些惴惴不安。 “霏,过两天就要和你道别了。”雅恩斯认真地看着她,“我真的,很喜欢你。” 潮水涌上来,在岩石的缝隙中汩汩地涌着。乌云遮住了月光,他眼中星子一样的点点反光暗了下去。风有些大,鬓角的发丝飞了起来。 叶霏没有犹豫,“i’msorry”两个词就从唇边滑了出来。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抿了抿嘴唇,想着如何说上两句解释的话。 “别,什么都别说。我不需要任何理由。”雅恩斯看出了她的踌躇,“可以,陪我坐一会儿吗?” 叶霏点点头。 他伸出手来,手腕轻轻揽着叶霏的胳膊,向自己的身侧带了带。她没有拒绝,身体微倾,枕在他的肩头。二人依偎在一起,身体却僵硬地保持着距离。叶霏的重心依旧落在自己腿上,雅恩斯几乎感觉不到肩头的重量,若有似无,仿佛担着一片羽毛。 “谢谢你,小夜莺。”他诚恳地说,“这段时间我很快乐。” 她有些感慨,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起身离开前,雅恩斯伸出双臂,和她轻轻拥抱。 “以后我路过北京,还能去找你吗?” 叶霏微笑,用力点头,“当然,我们还是朋友啊。” 雅恩斯轻叹,“霏,我会想你的,真的。” 雅恩斯不想回店里,二人道过别,他直接向着住处走去。 叶霏看着他的背影,知道和这位朋友笑闹的日子一去不返,心中有些怅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不远处的潜店灯火通明,仿佛一直存在在那里,令人感到熟悉、亲切,还有一些充满向往的悸动。 风越发大了,隐约夹了凉意,椰子树被吹得哗啦啦地响。叶霏微微哆嗦了一下,快步飞奔回去。 果然,店里众人已经忙着收拾东西。 烧烤架上犹有红光的木炭被泼了一桶水,“嗞”地冒起白烟,汶卡和万蓬拿铁桶盛了炭灰,动作利落地收起烤架。几位还清醒的学员们帮着扔掉垃圾,清理桌面,将物品转移到库房和店铺里。 郑运昌带着伙计收拾酒水。“就要下雨了。”他说,“你看到颂西了吗?” “他还没回?”叶霏答道,“可能和朋友们喝酒呢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来吧。” 珍妮收着桌子,扬了扬手,“这是雅恩斯的证书,他人呢?” 叶霏有点心慌,手心攥了一把冷汗,“好像是,先回去了。” 珍妮笑道:“哈,他也没喝多少,我还想见识一下维京人的酒量呢!” 陈家骏看过来,翘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一副洞察一切的神情。 叶霏转过身去,暗暗叫苦。这才是她心慌的根源啊。 热带的雨说来就来。 海面和沙滩一阵沙沙声响过,房檐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海滩上满是奔跑的游客,也有几位当地人夹杂其中。 “排水阀打开了吗?”陈家骏问。 “啊,好像没有。”万蓬一拍脑袋。 因为入港的时候潮水过低,潜店的两艘船没有停在栈桥旁,而是下锚泊在海湾中。如果船底排水不畅,遇到暴雨就有可能沉入海中。叶霏见过别家的船被水淹没,小小一条,第二天一早一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船捞到岸边。 站在屋檐下的汶卡转身跑了出去,万蓬和陈家骏紧跟其后。叶霏下意识地想要追过去,邱美欣拉住她的手腕,微笑着摇头,“这是男人的工作,他们能搞定。” 叶霏停下脚步。 邱美欣说:“装备间里应该有几条干毛巾,你去找找看吧。” 叶霏捧着柔软干爽的毛巾,穿过门厅,想了想,走到陈家骏的办公室里。她抽出一条,搭在他的椅背上,心中涌上一股柔情。 好像他就同上次一样,在风雨中归来,身上披着湿漉漉的水光,微笑着看向她。想起这一幕,她不禁有些面红耳热。 叶霏心中局促不安,正要转身,瞥见摊在桌面上的一张塑封照片。正是她曾见过的陈家骏和鲸鲨的合影,写着“danielwithbabywhaleshark”,落款“lyn”。 她拈起照片,一瞬间心中有些酸楚。 陈家骏对她的关照和体贴不言而明,叶霏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不只是泛泛之交。 她想,至少,他对自己有那么一丁丁好感吧。有一点点就够。哪怕他还忘不了jocelyn,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呀。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就算难一些也没有关系。 她悚然一惊,甩了甩头。不行不行,这个念头太危险。分隔两地已经是很大的障碍了,如果对方旧情难忘,千山万水之外的她,该是多么无能为力。 可是,能怎么办呢?她这么喜欢他。 如果没办法安慰他的过去,也希望能够陪伴他的将来。 那天听克洛伊简略讲完他和jocelyn的过往,叶霏长久沉默。 克洛伊问:“你害怕了?” 她摇头,“没有,你说的对,谁能保证哪段感情会成功呢?” 就算会失去,不代表现在就不要在一起。 因为他值得。 她鼻子一酸,眼圈有些发热。手中还握着照片,就用手背飞速抹了一下眼睛。 陈家骏站在门外,手中捏着湿透的t恤。他从海滩回来,想换一件干衣服,却正撞见女生安静的背影。她耷着肩膀,低垂了头。不看表情,也透出心中的酸涩无奈。 就如同,他刚刚站在平台上,远远地眺望着海滩上相拥而坐的一双人影。初见之下,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了两跳,眉头紧紧拧起。但海风一起,心稍微静了一些,那种小小的嫉妒和不安便转瞬即逝。 因为他明白,叶霏即使不选择自己,也不会选择雅恩斯。她已经不是那个心慌意乱,一定要找寻替代品,来遮盖心中伤痕的小姑娘了。 远远的那一幕,不过是两个心思单纯澄澈的人之间,暖心而亲切的告别。 骤雨将至,忙乱着收拾东西的众人把钉在柜台侧面的照片扫到了地上。 陈家骏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转身收到房间里。 以前曾经深深自责,如果海啸那天没有出海,而是陪在身体不适的jocelyn身边,是否也不会失去她的心。他把照片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不断提醒自己,有些幸福注定无法永远拥有,尽了全力,也未必让它停留。 但命运却肯如此善待他。无论过程多么艰辛,所有的过去都已经过去。 他轻咳了一声。 叶霏打了个激灵,慌乱地转身,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捏着那张照片,立时手足无措。 陈家骏看出她的紧张,缓步踱进来,站得离她更近一些,轻轻地抽走了她手中的照片。 “我……我,拿,拿毛巾,给你。”她结结巴巴。 陈家骏低垂眼睛,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种害羞又紧张的样子,还真是有趣。 他“嘁”地轻笑了一声,好像是自己的恶作剧得逞了。 叶霏抬起眼睛,又对上那双含着水光的深色眸子。他的肩膀低下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的身体和神经都绷紧了,像拉满的弓弦。 风雨中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叫声,虽然听不清楚,但像是凄厉的嘶吼,越来越近。 陈家骏猛地回头。 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奔着潜店而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在平台上响起。 “k.c.,help(救命)!”来人大喊着,“颂西溺水了!” 第十五章 (下) 陈家骏提着急救箱在暴雨中疾奔。万蓬和潜店其他两位员工紧随其后,也带了两支便携氧气瓶。 叶霏冲出潜店,天地间密集的雨线扯也扯不断。她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抬起胳膊挡在额前,微弓着背,咬牙追了上去。 颂西被安置在度假村尽头的凉亭里,他一动不动,仰面躺倒。一名船夫打着手电,青白的光映得他一张脸毫无血色。另一名船夫跪在他旁边,手忙脚乱地按压心脏,看到潜店众人赶来,连忙闪在一旁,用当地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 陈家骏放下急救箱,迅速打开,从里面拿出急救面罩,揿着颂西的额头,将他下巴一掰,手电光扫了两扫,看清是否有阻塞物。之后立刻用面罩拢住他的口鼻,从给气口大力吹了两口气。颂西的胸膛随之鼓了两鼓。 陈家骏跪在颂西侧旁,双手紧扣,按在他胸前,迅疾地按压起来。凉亭周围没有遮挡,瓢泼般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被风席卷着,噼里啪啦打在脸上。他早已浑身湿透,水珠结成细流,沿着头发、面颊、胸膛和手臂涓涓流下。 人工呼吸、心脏按压,一刻不停地交替进行。万蓬从箱子里拿出急救氧气瓶,想要连上导管,光线太暗,加上他双手不断发抖,推了两次才把导管套在出气口上。然后他攥着阀门,头脑一片空白,向反方向旋去,越拧越紧。 “氧气。”陈家骏命令道,“快给氧气。” “……打不开。” 他抬头飞速地扫了一眼,怒声呵斥,“反了!” 叶霏一路上跑得歪歪斜斜,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循着手电的光亮冲到凉亭里,一颗心被揪到了嗓子眼。颂西四肢摊开,毫无生气地仰躺在地。陈家骏面色冷峻,双唇紧闭,咬着牙,面部轮廓十分凌厉。他肩背和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大力且急促地按压着颂西的胸口。 “你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啊!”叶霏双手交握,死死地贴在胸口,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你还有茉莉,你要等她回来。” 克洛伊也追了过来,环着叶霏的肩膀,两个女生紧紧偎依在一起。因为茉莉遭逢巨变,身为好友的克洛伊认为颂西难辞其咎,连日来也没给他好脸色,从他洗心革面,开始学习英语、练习厨艺,态度才稍有缓和。此刻她紧贴着叶霏,身体微微发抖,垂下头来,低声祷告着:“仁慈的主,求你施舍怜悯,宽恕颂西的过错,让他康复无恙,不再步入迷途;赐福给颂西和茉莉,使他们在患难能紧随你,不再彷徨……” 大雨如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一道闪电狰狞地撕裂了海面上方的夜空,响雷随之炸裂,周围亮如白昼。 陈家骏的呼吸已经粗重起来,仍在咬牙坚持着。 “让我来!”万蓬跪在另一边,将他替了下来。 时间仿佛也凝滞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割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颂西的身体抖了抖,喉头发出一阵响声,胸腹猛地抽搐起来。他剧烈地咳嗽,张开嘴,“嗷”地一声呕了出来。陈家骏赶忙将他的身体侧了过来,呕吐物流了一地,空气中散发着酒精、胃液和食物发酵的气味。众人拍着他的背,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叶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被抽走,这才觉得已经冷到身体僵硬。克洛伊抖开保温箔,将颂西裹了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将颂西搀起来,扶到度假村的餐厅里。 “刚刚吓死我了。”万蓬心有余悸,“我练过那么多次,真拿起氧气瓶,脑子根本不转。” “我已经给诊所打电话了,那边有人值班,要不要送颂西过去?”邱美欣也赶了过来。 “他们也只有应急氧气而已。”陈家骏蹙眉,看了一眼天色,“汶卡,去借度假村马力最大的快艇;万蓬,回宿舍拿上颂西的证件。我会去拿钱包。十分钟后,还在这里汇合。” “要去哪儿?”叶霏问道。 “去岸上的大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 “我也要去!” 陈家骏看着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她,声音轻柔了一些,“天气太差,海上风浪大,你回去吧。” 叶霏看看神志恍惚的颂西,摇了摇头。 陈家骏蹙眉,“听我的,留在这儿!路上已经有一个颂西要照顾……”他顿了顿,伸出手来,将贴在叶霏额头上的几绺头发理顺,“我是说,有我带他去,你放心。” 几个人再次集合时,穿上大家送来的雨衣,挎着防水包,跳上双引擎五百马力的快艇。汶卡调转船头,船尾竖杆上的夜灯一闪一闪的,遮雨棚下面,众人不发一语。 颂西忽然扯掉脸上的氧气面罩,喊着叶霏的名字。 她蹲下身,半跪在栈桥上。 “不要告诉茉莉。”他攥着叶霏的手,“是我的错,和她没关系。” 叶霏用力点头。 “她会原谅我,会回来的,是吗?” “会,一定会的!”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含泪带笑,“你们赶紧出发吧,路上小心。” 快艇轰鸣着离开。 会到潜店,刚刚来不及关门,房里进了不少雨水,纸张和杂物被风吹落,一地凌乱。叶霏又看到那张塑封的照片,沾了雨水,紧贴在地上。她俯身捡起来,额头上似乎还留着他手指划过的触感,心中的惦念和忧虑一时都涌了上来。 几名船夫也跟了过来,他们惊魂未定,说起刚刚下雨时,几人想把各自的小船遮盖起来,跑到栈桥边,发现了漂浮在水面的颂西。水只到膝盖,但是他俯身趴在水中,一动不动,也不知泡了多久。 好在几家潜店曾经对附近的船夫和向导进行过环境保护和急救措施的培训,几人多少记得一些,七手八脚把颂西捞起来,又跑来潜店找到陈家骏。 他们随后用当地语聊了起来,大概还在讲述刚刚的见闻,动作夸张,神色惊讶。 众人将店里打扫干净,外面的风雨也小了下来,大家道了晚安,三三两两离去。邱美欣劝叶霏也早些回去休息,她不肯。直到潜店电话铃声响起,听说几个人已经平安到达医院,她才放下心来。 她回到宿舍,冲了个澡,用浴巾和床罩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依旧冷得发抖,身上无比乏累。茵达也没睡着,抱着膝盖坐在床垫上,怯怯地问:“你说,如果茉莉知道,会回来吗?” “不知道,我想,还是先不告诉她比较好。”叶霏轻声叹息,暗想,以后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应当告诉茉莉。不过她得先数落颂西几句,如果不是喝得酩酊大醉,怎么会趴卧到齐膝深的水里,又站不起身呢? 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梦中是安静的碧海白沙,茉莉跑过来,和颂西携手并肩,笑盈盈地看着彼此。 第二天阴云一扫而尽,雾气散去,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格外湛蓝。在耀眼的阳光下,海水透明一样,只有沙滩边缘散落着枯枝落叶,昭显着昨夜的暴雨。 已经有各家店铺的伙计拿了扫帚和耙子在清理,看到叶霏走过,露出和善的笑意。 她来到潜店,走上台阶,发现陈家骏已经回来,坐在露台上的长桌旁,望着她来的方向。邱美欣给他煮了一杯咖啡,放在手边,一动未动。 叶霏看见他,心中羞涩而欢喜,笑道:“啊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最早一班船。” “颂西和万蓬呢?和你一起回来了?” 陈家骏摇了摇头。他昨晚几乎没睡,眼底带了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 “还要留院察看么?”叶霏在他对面坐下,手臂放在桌上,向前微倾,“idc都结课了,你其实也不用急着赶回来,不如在那边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 他依旧不说话。 是不是自己的语气过于关切亲热?叶霏缓缓坐正,将手臂收回到身前。想起昨晚陈家骏将湿透的t恤团在手里,打着赤膊,俯身贴近自己,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觉有些尴尬,“腾”地站起来,向里间走去,“大家不用上课,都在睡懒觉吧。一下子觉得店里好冷清啊。” “叶霏,”他猛地转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来,我和你说点事儿。”语气是少有的轻柔。 她有些紧张,被陈家骏拉着手,在他身边坐下。 他凝视叶霏的双眼,双手握得更紧。 她在这目光中越来越紧张,羞怯地低下头去。 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颂西,不在了。” 叶霏猛地抬头,笑容僵在脸上。她语无伦次,“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可能,不是去医院了吗?不是用氧气了吗?昨晚他都醒了啊,能说话,能呼吸,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到医院了吗?你们不是带走了好几瓶氧气吗?” 陈家骏声音低缓,“肺部感染,急性水肿,损伤严重……万蓬在那边,刀疤正好回来,也会赶去医院。”他没说,颂西到达医院时精神已经涣散,无法回应众人的呼唤。 医院那边还有一系列手续要办理,陈家骏一一嘱咐万蓬,把现金和银/行卡都留给他。他忙碌了一夜,甚至来不及合眼小憩,就急匆匆赶到码头。因为他知道,听到这个噩耗,有人会很伤心,在这个时候更需要他。他得比这个消息跑得快一些,回到她的身边。 叶霏一时无法接受。 她看着颂西恢复神智,听见他在面罩下咝咝啦啦的呼吸声,他还攥着她的手说,“不要告诉茉莉”。他们雨夜兼程,赶到医院,一个有呼吸、有心跳的生命,怎么会凭空消失?! 颂西卷曲的短发、英俊的面庞,还有手臂上的鲨鱼纹身,似乎还在眼前晃动着。 他戏谑地挑逗她,说:“你不了解男人。” 他在陈家骏面前为自己说情,不断地说着:“霏很努力的。” 他常常买了早饭,包在油纸包里,里面有米饭、咖喱和小鱼干。 他悠闲地躺在吊床上,对她说,岛屿生活就是plego,这里到底是谁的游乐场。 他背着吉他,和茉莉手挽着手,沿着海滩走来,在烛光下为她唱着老歌likeyou’go。 他懒散随意,拈花惹草,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真诚、直爽、简单,他在学着修复自己的过错。 这份错,还不足以用生命来弥补。 种种记忆,纷至沓来。 叶霏微张着嘴,呆呆地坐在桌前。陈家骏握着她的双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手机铃声响起,是刀疤打过来的,他和颂西的家乡不远,下午就会到达医院——带着颂西的家人。 叶霏听了陈家骏粗略的转述,定定地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有哥哥和姐姐,都在外面打工……刀疤正在和他们联系,哥哥离得不远,应该能赶过来……”他顿了顿,“在家的,应该只有妈妈。” 叶霏想起颂西的话,在茉莉和别人在一起之后,他抱怨道:“我厌倦了。厌倦这种爱情游戏,厌倦这种海岛生活。或许我应该回家,和我妈妈一起种大米,娶个村里的姑娘。” 当时自己还打趣他,说:“你能安于那种生活?” 如果他走了,如果他离开这里,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茉莉还和那个大块头在一起,就算伤心,不会受到侮辱;颂西也可以回到家里,过平安和宁静的日子。 叶霏眼中积蓄了太多泪水,再也盛不住,断了线一样落下来。 “他在学英语,学做饭,他那么认真,那么努力,就是为了茉莉能回来……他怎么舍得走,怎么可能……” 陈家骏走过去,张开双臂,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 叶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悲恸地放声哭泣。 【溺水急救请看作者有话说】 【请勿控水!!!】 第十六章 为什么会醉酒? 哭倒 哭得难过,在吊床上睡着了,穿着家骏的衣服。 我是不是错了,多管闲事 后来查明,是一群船夫,以为颂西和茉莉分手,和那个西班牙人在一起 听说她被□□d 反而说,是她自己放荡 颂西和对方脸红脖子粗 争执,喝酒 叶霏,是谁,是谁? 我要去找他们! 被家骏拉住 整个人蔫了 后来叶霏痛哭,他明明都那么努力了! 家骏,不是你努力了,就有自己想要的结果。至少你没有遗憾。但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平静接受,不要自责。尽人事,安天命 后来哭,是我心不诚,我就觉得,灯会掉到海里。 家骏一直照顾叶霏,大家都看出他对叶霏的在乎 他也不再隐瞒 达明、美欣和家骏聊天 有人说,家骏最爱谁。他说,只有爱和不爱,爱的时候就是唯一,没有最爱 美欣说,不再说,像小妹了? 他说,从一开始,就不是 达明说,真是为你开心 美欣说,以后怎么办 他说,总有办法。 问叶霏,你怕不怕黄回头?叶霏说,不怕。她不可能。我不会为了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来折磨自己。如果担心这个,他也得担心,万一我遇到金城武呢? 又说,即使遇到金城武,我也更爱他。 他为了碧玲可以回到公司,但是我不希望他为了我做同样的事情,因为他不快乐,也不是我爱的那个他了 终于收到茉莉回信,那天晚上叶霏喝多了,坐在栈桥上哭 家骏到她身边安慰 叶霏喝了好多好多酒,一边喝,一边洒到海里,一边哭 家骏坐到她身边,陪她哭 说,现在开始,对我好点,省得哪天也这么后悔 叶霏:呸呸呸,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要是哪天离得远 那些不行,不许这么说 好,我不说了 我每个假期都来找你,不许躲开 好,我不躲 等我毕业的 嗯? 我就不走了。 嗯。 …… 叶霏,叶霏? 躺在他怀里,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月亮挂在天上。 想背着她,滑下来。于是打横抱着,她很自然就揽着他的脖子。 邱美欣看到,说,要不今天住在我那里 林达民说,是啊,我去你家 家骏说:大家刚走,度假村应该还有空房,帮她开一间新的吧 三个人送她过去 拉着他衣角,你别走。 林达明笑出来,和邱美欣对望一眼,把门拉上 揽着他的脖子: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还想喝? 家骏,我们做吧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你喝多了 嗯,喝多了。 别胡说。 我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说,justdoit 果然醉了…… …… 家骏抱着她,她也哭累了,后背在他身上蹭 蹭得他心烦意乱 去冲凉 想到刚才自己释放的时候,脑海里都是她,觉得有些猥琐 但还是忍不住,在她身后躺下,把她抱在怀里。 累了一天,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觉得很尴尬,又不是那种关系,怕别人问,偷偷走了 美欣临走,说羡慕叶霏 叶霏说,你有达明啊 更多的是习惯,是门当户对 邱美欣说,似乎开始了解岛屿生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其实并非如此。 你知道潜水什么时候最危险?不是初学者。 是那些有二三十瓶气的人 第十六章 (中) 【前一天不小心放了大纲,已更正,如果看到的是梗概,请翻回去看】 叶霏的嘴唇有点干,她抿了抿,心跳急促,比考试时打小抄还紧张。她伸直双腿,想着,怎样能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完成一次迅速的偷袭。 最好他不要醒。 如果醒了……怎么办? 最严重的后果,无非是她对他负责呗。 她还在左看右看,忽然手机的铃声大叫起来。陈家骏没设置什么来电音乐,就是最基本的机械音。叶霏心里一慌,立刻躺倒。后脑勺磕在草地上,虽然是松软的泥土上长了一层野草,但她撞得狠,也痛得龇牙咧嘴,连忙侧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扭曲的五官。 响了两声,陈家骏接起来,声音还带着一点刚睡醒的含混。对方急促地说着什么,他静静听着,偶尔应上两声,随后又用当地语说了几句,语音很是严肃。 叶霏佯作被吵醒,揉着眼睛,翻过身来,等他挂上电话,问:“店里有事儿?” “没什么大事……你睡着了?” “嗯,躺着太舒服。” 陈家骏向另一个方向挪了挪,拍了拍身前的碧草,“过来一些,太阳移到你那边了。” 果然,她的肩头已经落到了树影外,晒得有些发烫。 叶霏想起刚刚的图谋,有些尴尬,坐起身来,“我、我渴了。” “走得急,忘了买水。”他起身,“附近有7-11。” 叶霏有些懊恼,她还没待够啊。 两人各买了一杯冰咖啡,站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默默喝着。 陈家骏问:“还想去哪里?” “你着急回去吗?那我们回店里吧。” 他摇了摇头,“今天都没事。看你。” 叶霏心中一暖。 他们已经绕到岛屿的另一侧,距离她遇到若鱼的地方不远。叶霏问道:“颂西不是穆斯林吧?” “不是。” “那他信佛?” “可以,这么说吧。” “我记得,附近有座观音像,想去拜拜。” 陈家骏知道,观音像定是华人修的,当地人并不供奉。但他也没多说,戴好头盔,“我知道那儿,走吧。” 洁白的佛像在阳光下十分耀眼,一只燕子停在观音大士的肩头,看到有人走近,啁啾着飞开。 叶霏摘下头盔,放在台阶下,走到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她心中默念,菩萨啊,我平时不礼佛,也没念诵过《金刚经》、《往生咒》,但是你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希望你能助颂西去往生净土。如果有来世,愿他善良正直,平平安安。 叶霏反复念了几遍,心中空荡荡的,睁开双眼时有些恍惚。回身,陈家骏倚着摩托车,在路边安静地望过来。 她心中一下就踏实下来。 头盔的带子有些松,叶霏想要调紧一些,陈家骏接过来,两三下弄好,扣在她头上,帮她把卡扣系好。他说:“既然到这儿了,和我去看两位老朋友吧。” “好啊,是谁?” “我的艺术家师傅。”他笑,“刚来岛上的时候,我什么都做过,调酒,端盘子,教英语,帮忙画画。” 附近出现了住家,陈家骏放慢了摩托的速度,在不远处的便利店前转了个弯,路边出现了若干家纪念品店,一排平房前面有两株葱茏的大树。有一户做手工艺品,门前摆满了当地市场上常见的小玩意;还有一户,从房檐到门外的大树之间扯了绳子,上面晾着许多蜡染画;尽头一家是当地常见的画廊,没有什么仿制的世界名画,多是当地常见的元素,佛像、莲花、大象等等,画风简洁素雅,没有浓郁的商业气息。画廊门外栽了两排芭蕉,一口豁边的水缸里立起婷婷的莲梗来,上面打着粉红的骨朵,一只白猫轻盈地站在缸边喝了一口水,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 “这是我的朋友玛尼。”他挠了挠白猫的下巴,“当地语中‘来’的意思,你可以叫她小来。” 画廊的主人听到声响,夫妻二人从后堂转出来,看到陈家骏,走上前和他热情拥抱,用当地语寒喧了几句。 “这是霏,我的朋友,从中国来。”他换了英语介绍道,“这两位是当地最好的艺术家,朗利、素琳。” 夫妻二人装扮相似,都穿着麻布长衫,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用木钗别住,只不过朗利还留着一把络腮胡子。素琳显得温婉亲切,朗利看上去仙风道骨。 他们英语不算好,但对着叶霏,都亲切又好奇。素琳热络地拉着她问东问西,从哪座城市来,认识陈家骏多久,会在岛上停留多长时间。 叶霏一一作答。 “边吃边聊吧,你们来得正好!”朗利从后堂搬出一口蒸锅,里面煮了半锅的小蛤蜊,汤里还漂着南姜和香茅。他把锅放在门前的石桌上,素琳拿了几只碗,倒上甜辣酱,招呼叶霏,“来,一起吃。” “谢谢。”叶霏走过去坐下,小蛤蜊十分鲜甜,她转身冲白猫招手,“玛尼,叫你呢,一起吃。” 大家都笑起来。 在大树探伸过来的枝丫上挂着一串纸灯笼,几个人坐着的弹性颇佳的座椅,是用废旧的摩托车轮胎和钢板改造而成,陈家骏一一指给叶霏,说这些都是那位络腮胡大哥的手艺。 “而且,你看他们的画。”他说,“好多画廊无非是模仿,他们是真的在创作。” “k.c.很聪明,什么都知道。”朗利评价道,“他是为了我,才去开潜店。” “啊?” “如果他画画,我就要关门了。” “你和k.c.潜过水吗?”素琳问。 叶霏摇头,“还没。” “听说他很凶,在水里会拿蛙蹼打学生的手板,还会骂人。” 叶霏咋舌,“在水下怎么说话?” “就是,他做得到。” 朗利笑:“那时候在蓝氧,他偏偏是最受欢迎的教练。学生白天哭着抹眼泪,晚上还买了啤酒,找他聊天。” 叶霏笑,“对,这就是k.c.。” “听说,最近穆尼又去找你麻烦了?”朗利问。 “没什么大事。” “大家都是做生意,以前关系又不错。”朗利叹气,“下次看到他,我得和他谈谈。” “不用。你们帮我,他心里反而不舒服。” 吃过蛤蜊,夫妻二人将餐具收走。 陈家骏问:“你看朗利眼熟么?” “没见过。” “被大胡子遮住了,其实他们兄弟很像。” “兄弟?他兄弟是谁?” “他是穆尼的哥哥。” “穆尼……”这个名字刚刚听过,不过这两日事情太多,叶霏脑子有点木。 “蓝氧。”陈家骏提醒道。 “啊,老板的儿子,你学教练时的同学!”她一时还真不能将这位隐士一般的朗利,和那个态度倨傲,不可一世的穆尼联系起来。 陈家骏点头,“朗利就不那么热衷潜水,他更喜欢画画。” “各有各的生活,都做自己喜欢的事,挺好。” “嗯。” “你呢?”叶霏问,“和家里的兄弟们……还有联系吗?” “偶尔会。”以前彼此不理解,后来虽然尊重各自的选择,但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告知对方。 “还有,什么别扭吗?” “海啸之后,大哥帮了很多忙。”他摇了摇头,“道不同,毕竟还是亲兄弟。” 朗利和素琳从冰箱里拿了啤酒和饮料,四个人坐下来,聊起各自的童年趣事。不知不觉,夜幕低垂,纸灯笼一一亮起,笼着柔黄的光晕。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子跑过来,抱着树干就往上爬。 朗利摇头,“这些孩子,又来摘果子。” 叶霏问:“是什么果子?” “右边的是芒果树。左边的……”朗利扭头向陈家骏说了一句当地语,“这个,英文怎么说?” “说了英文她也不一定知道。我想想,”陈家骏换了中文,对叶霏说,“果壳长长的,像豆子,里面是棕色的,酸甜,冬阴里也会放。” “这是猜谜么?”叶霏笑,“哦,我知道了,是酸角!” 果然,那株大树的枝叶被摇得沙沙作响,两个半大的孩子骑在树杈上,揪了酸角扔下来,树下几个小娃娃争先恐后抢着。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抢不到,急得绕着大树转圈。陈家骏笑着将他拉过来,双臂拢着他,小孩子急得要哭出来,他才笑着,将他举高,从树上摘下一串酸角。 叶霏坐在花木扶疏的小院里,看着他靠在软椅上,逗着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她又想起柏麦,这个人,还真是喜欢小朋友呢。 心内不觉满满的,好像自己已经在此生活了几个世纪,而时光就应当如此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临走时,陈家骏看到收银台后的展架上挂了一串手链,两只小巧的贝壳编在棕色的细绳上,缀着深蓝和浅绿的透明珠子。 他用当地语说了两句,朗利和素琳一直摆手,他一再坚持。叶霏听不懂,看着素琳叹口气,从他手中接过两张纸钞。 “我说送给你,k.c.不肯。”她用英语说道,“他说,这是他送你的礼物。” 陈家骏笑,“下次,等霏再过来,你送她什么,我都不拦着。”他就着灯光,把手链系在叶霏的手腕上,“好看吗?” “嗯。”她点头,“像珊瑚海的颜色。” “是,我也觉得。”他微笑,“想起这片海的时候,就有它陪着你。” 回去的路上,摩托驶上山坡。公路前方,布满星斗的天幕垂下来,两个人好像要一路开到银河中一般。 叶霏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第二天从郑运昌那里拿了钥匙,继续清理颂西的房间,把要请洗的衣物和床单被罩统统拿去楼下的洗衣房,洗净、烘干,和其他物品逐一打包,忙了一整天。她睹物思人,隔不了多久就会哭上一阵,抬起手,看到腕上那一串手链,哀伤和低迷的情绪就消散一些。想着这也是为颂西和他的家人做些事情,心中多少感到宽慰。 傍晚回到潜店,见到两个当地人坐在台阶下的枯木上,似乎在等人。 一般船夫都在凉亭里等活儿,而不是潜店门口。叶霏觉得二人面熟,不觉多看了两眼。正好汶卡路过,她问:“他们来这儿找谁么?” “找k.c.,”汶卡答道,“昨天就来了,但是k.c.电话里劝他们回去了。” 正说着,看到陈家骏从办公室里出来,两个人又凑上去,拉着他说什么,看起来十分急切。 叶霏努力回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二人。雅恩斯和几位学员从度假村走过来,说明天就要离开,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已经邀请了潜店众人,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她答应下来。 陈家骏说:“你们先去点菜,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叶霏跟在几个人身后,边走边回头,看到陈家骏神色颇为严肃,似乎在训斥那两个人。她边走边想,搜罗记忆,忽然灵光一闪。 那两个人,不就是颂西的朋友吗?那天放完天灯,就是他们,叫着颂西去聊天。 第十六章 (下) 陈家骏的手掌温暖有力,热度透过来,让她浑身都暖融融的。 …… “我觉得,她的感情很简单,也很纯粹。”邱美欣低叹,“如果她知道,在你心里,自己不是最爱的那个……” ……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信,黑色粗体未读,发件人是茉莉 这个章节比较长,友情大放送,提前将一部分放在作者有话说~~ 今天看到就算赚到,感谢第一时间关注的铁杆亲~么么哒 你们留言评论一切如常哈~ 第十七章 星空之鱼 陈家骏和叶霏到得晚,隔在长桌的两端。 他看着她抱着电脑走回座位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先是鄙夷地撇了撇嘴,而后神色凝重,越来越哀戚。她合上电脑,托着下巴看众人聊天,但明显神游天外,也不怎么说话,好几次半垂着眼帘,咬着嘴唇想心事。 叶霏整个人有点蔫儿,也没怎么吃菜。众人举杯道别,她就跟着一杯一杯喝啤酒。还是雅恩斯给她盛了一碗冬阴功,里面放了两只大虾。 结了帐,几位学员第二天都要搭早班船离开,也不提再去猴子酒吧的事情。叶霏和大家拥抱,一一道别。雅恩斯个子高,下巴蹭着她的头发,他用力地抱了抱叶霏,轻声道:“多保重,小夜莺。” 果真,是到了和朋友们说再见的时候。 轰轰烈烈热闹的夏天,刚刚到达鼎盛,就要落下帷幕。 一行人往回走,叶霏落在后面。经过猴子酒吧时,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雷鬼歌曲,正是颂西带她去音乐会时,所有人跟着齐声哼唱的那首。 她默默地转了进去,和小伙计买了一瓶当地出产的朗姆酒。郑运昌想要出言阻止,刚说了几个字,抬起头,看见陈家骏站在门口,食指在唇前碰了碰,示意他不要再说。 叶霏拎着一瓶酒,沿着木板栈桥一直走,海面上洒着银白的月光,波浪起伏荡漾,像一匹打了细褶儿的绸缎。她在栈桥尽头坐下,两条腿垂到水面上,拧开瓶盖儿,洒了一些到海里,自己也喝了两口,默默地落着眼泪。 身后传来木板的咯吱声,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带着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要喝这么多?”他语气平静,不是诘问,也没有斥责。 叶霏依旧有点心虚,没搭话。 他又问:“你也想掉到海里吗?” “没……”叶霏实话实说,“我就是想,在这儿坐会儿。”她递过酒瓶,“要么?” 陈家骏垂眸,看她扁着嘴,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一软。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又还回叶霏手里,“这个酒冲,醒了头疼。”他皱了皱眉,也没再阻拦她。 “我就是想来告诉颂西,茉莉给他回信了。”叶霏低下头,眼睛一眨,一滴泪落到手上。 “嗯?” “她说,‘i’you’。” “也好。” “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叶霏抬头,眼底蒙着水雾,凄凄地望着他。 被笼在这样的目光里,陈家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低头看着她,沉默半晌。 “应该没有。”叶霏又低下头去,“也许是心灵感应……也许,就是想忘了。” 陈家骏不置可否,听着她说。 “如果颂西、没有走,会怎样呢?”她眼角垂下来,“也会收到茉莉这封信吧。他会不会更难过?是会放弃,还是会更努力?”她的泪水潸然而下,滑过唇边,一片咸涩。 陈家骏缓缓开口,“你觉得,颂西对茉莉,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叶霏想起那盏天灯,她帮着颂西写下的那几行字: molly, , . (茉莉,请原谅我,回到我身边。) 但是,他说,这不是最重要的。 在背面,写着: besafeandhappy.(平安、幸福) 叶霏的心好像被谁捏了一把。 她已经原谅了你,她要向前走,她一定会向前走。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如你所想,平安、幸福,遇到珍惜她的人。只是,她不会再记挂着你。 她幽幽地落着泪,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 “是我心不诚。”叶霏低声哽咽,“在许愿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想,天灯最后会掉到海里。” 陈家骏怅然叹息,伸出手,揽着叶霏,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刚刚从餐厅出来,看到她神色恍惚地转进酒吧去,雅恩斯想要跟上,又有些迟疑。陈家骏拍了拍他,“明天一早要赶船,回去收拾行李吧。我看着她。” 雅恩斯点头,深深地望了叶霏一眼,向度假村走去。走了两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来,挺直了身体,认真地说道:“老板,好好照顾霏。她是个好女孩儿。” 他当然会。 不需要任何人拜托,他都会这样守着她。 可是,这次相守的时间,似乎也不剩多少。 叶霏靠在陈家骏怀里,心跳得砰砰响,耳中的血流似乎一下下冲击着鼓膜。她不敢乱动,生怕弄丢了这个舒适的怀抱。她没怎么吃饭,刚刚喝了一瓶啤酒,又掺了小半瓶朗姆,酒劲儿慢慢上来,说话越来越颠倒。 她就这样揪着陈家骏的衣角,喃喃地说上两句,又呜呜地哭上一会儿,他右肩的t恤被泪水浸湿,潮潮的。 他轻轻摩挲着叶霏的胳膊,轻笑一声,“与其后悔那么多,不如从现在开始,对我好点,省得哪天也这么后悔。” 叶霏还有一丝意识,撑起身体,“呸呸呸,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要是哪天离得远……” “那也不行,不许这么说!” “好,我不说了。”他笑了笑,又把她抱回来。 “我每个假期都来找你,不许躲开。”她窝在他怀中,声音有些闷。 “好,我不躲。” “等我毕业的……” “嗯?” “我就不走了。”她闭上眼睛。 呵,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总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十分安然。 “嗯。”陈家骏心中也一片明朗,像是从幽长的隧道里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内心愉快而平静。 …… 怀中的姑娘更加平静。 “叶霏,叶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躺在他怀里,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海浪涌到脚边,月亮挂在天上。 叶霏手里还握着酒瓶。陈家骏接过来,放在木桩旁,扯了一根缆绳绕了一圈。他轻拍叶霏的脸,“我要是不来,你真掉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地,勉强睁开眼,“唔”地应了一声,“不会。”又合上了。 陈家骏又气又笑,转念一想,他不来,叶霏大概会把一瓶酒都倒在海里。他架着叶霏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她脚步不稳,双腿还垂在栈桥边。他索性俯下身,将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手环着她的背,一手托着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很自然地靠过来,揽着他的脖子。 还真是不客气。 走到栈桥尽头,看到叶霏的人字拖扔在地上。陈家骏摇了摇头,半蹲半跪,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松了一只手,捡起拖鞋,丢到叶霏怀里,低声道:“自己抱着。”她乖乖的,用另一只手捂住。 怀里的姑娘不算重,凉风习习的夜晚也不算热,但是他没走多远,就觉得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托住后背的那支胳膊有些僵,手指环到她身前,触碰到的地方,十分柔软。陈家骏略微调整姿势,叶霏的手臂滑到掌中,隔开了那片让人心神不宁的触感。 走到潜店附近,恰好遇到林达明和邱美欣,两人并肩站在海边,眺望着远处的月光,不知在说些什么。听到沙沙的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神色有些尴尬。 邱美欣问道:“叶霏她……” “没事,喝多了。” 邱美欣点头,“这么晚了,要不然,让她住在我那里吧。” 林达明对陈家骏说:“是啊,我去你家。” “不打扰你们了。”他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叶霏,“度假村应该还有空房,帮她开一间新的吧。” 邱美欣想了想,“我去前台吧。在这儿等我一下。” 林达明似笑非笑,看向陈家骏的目光别有深意。 “叶霏喝多了。”他认真地解释道。 林达明揶揄道:“我也没有乱讲。” 过了片刻,邱美欣拿了钥匙回来,“值班的被我敲醒了,只剩这间空调房。” 三个人走进度假村,打开房门,两张单人床。 林达明咳了一声,“我们两个,和你们换换房间?” “不用,我回去。”陈家骏面无表情,将叶霏放在床上,取下她手中的人字拖放在一边,拂去她身前的沙子。刚要转身,衣角被叶霏拉住。 她声音含混,但是大家听得一清二楚,“不要走。” 林达明笑出声来,和邱美欣对望一眼,走出房间,回身把门拉上。 陈家骏有些无奈,在床边坐下来,将衣角一点点从叶霏手心拽出来,拂过她的刘海,轻声说:“你好好睡,我去给你拿瓶水。” “不喝。” “你喝了酒,一会儿会渴。”虽然知道她喝迷糊了,他仍耐心解释着。 “哦……我的朗姆酒呢?” “……”陈家骏蹙眉,“还想喝?” “今朝有酒今朝醉。” “嘁。”他起身,“乖乖躺着,我去拿水。” “家骏。” 他脚步一滞,这是第一次,听到叶霏唤他的中文名字。 “家骏,别走。”她又喊了一声,软软糯糯地念了一句,声音低下来。 她清脆的嗓音被酒精打透了,有些慵懒和嘶哑,他有些心悸,却忍不住俯下身子,低头问:“嗯?你说什么?” “今朝有酒今朝醉。”她重复了一遍,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嘟嚷道,“我们做吧。” ======== 本章会更两遍,还有一千来字没写完 今天下午忽然约了个饭局,吃饱回来已经十点…… 所以,对不起,停在一个百爪挠心的地方 明天还更在这里 写在正文里才更容易被你们看到 第十七章 (中) “叶霏。”他伏下身来,手搭着她的肩膀,低声唤她的名字。 她还没有从刚刚的挫败感中恢复过来,闭着眼,呼吸绵长,不发一语。 陈家骏没有开灯,将百叶窗向上抬了抬,微弱的一线光,在幽蓝的夜色中,她的面容清晰可见,脸上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他半是微笑,半是叹息,起身走向卫生间,打开电灯,排气扇也嗡嗡地转起来。他洗了一条毛巾,拧得半干,回到叶霏身边坐下,张开手掌托着她的脖颈和后脑勺,仔仔细细地擦着她微热的脑门儿和泪痕交错的脸颊。 蓦地,拿着毛巾的手被她按住,她似醒非醒,睁开眼睛,缓缓地眨了两下,目光依旧迷离。 “给你拿了瓶水,喝不喝?”陈家骏语气和缓。 叶霏喝了酒,又哭了一气,鼻子有点堵,半张着嘴呼吸,的确口干舌燥。但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攥紧陈家骏的手,定定地问:“我是你的小妹吗?”眼神直勾勾的。 他淡然道:“不,你不是。” 叶霏如释重负,手松了一些。 陈家骏笑出来,“现在可以喝水了吧?” 叶霏点了点头。他拧开瓶盖,扶她起身喝了两口,再让她躺下。 “不早了,你休息吧。”陈家骏放下水瓶。 叶霏拉他手腕:“那你别走。” 他不说话。 “那个……”叶霏的食指一勾一勾地,轻轻挠着他的手背,“你不想吗?” “不想。”陈家骏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喝醉了,我不想碰一个酒鬼。” “我喝醉了,不耽误你啊。”思路没错,但是口不择言。她手脚张开,躺成个“大”字,一副请君自便的姿态。 这个人的酒品也不怎么样。 “又乱说。”陈家骏又好气,又好笑,就像急救课程中对待伤员一样,将她右手放在左腮下,蜷起左膝,手臂一推一带,就将她翻成侧身向内的恢复姿势。 “那你抱抱我。”她的声音有些委屈,“我都要走了。” 陈家骏沉默片刻,“好,你老老实实睡觉,不许乱动。” “嗯。”她立刻答应了。 他在叶霏身后躺下,手臂搭在她腰上,捉着她的胳膊,放在肚子前。他知道和醉酒状态的叶霏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如果自己断然拒绝,转身离开,她必然哭哭啼啼,伤心一个晚上。更重要的是,这样静谧的夜里,拥着她,让他感觉到无比喜悦和安宁。 他也舍不得离开。 然而他依旧在这里,怀中的姑娘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几分钟,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大概喝多的时候,感情会变得格外丰沛。 陈家骏拍着她的手臂,叶霏翻了个身,单人床就那么大,她几乎钻到他怀里。她的手摸到他的t恤里,沿着结实的腰线一路溜到后背去;一条腿蜷着,另一条压上陈家骏的大腿,脚后跟还向后勾了勾,隔着牛仔裤贴上来,蹭着他膝盖后侧柔软的皮肤。 他有些心烦意乱,威胁道:“你再乱动,我这就走了!” “哦。”她似乎被吓到了,手脚都收敛了许多。 “赶紧睡!”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推着叶霏翻了个身。 “那你不走?” “我不走。” “哦……”她这才放下心来,还不忘拉过陈家骏的手臂,搭在自己腰上。 叶霏哭哭闹闹,这时的确困乏地睁不开眼睛,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她弓着身,后背将将贴在陈家骏的胸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人心中不安,她向后靠了靠,落到温暖坚实的怀抱中,这才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扭了扭身体,在他的胸膛上蹭了两下。 陈家骏只觉得从前胸到腰腹都绷了起来,而且那种紧张感还在继续下行。她侧身的曲线起伏有致,自己的手臂就搭在凹下去的那一截,手掌下方,隔着叶霏的t恤衫,能摸到她短裙腰口的轮廓。 这是一个诱人的分界线。如果他的手掌探伸进去,无论向上,或是向下,叶霏都不会拒绝。或许,她会低声轻吟,扭动身体,给他配合。 陈家骏一惊。他穿着牛仔长裤,紧绷的压抑感让他咬紧牙齿。他坐起身来,捉着t恤的下摆,手一扬,将它脱在一旁。 “叶霏。”他轻轻唤了一声,把着她的肩膀,将她的上身微微扭了过来。 这一次,她没有应声。 她是真的睡了过去,神态缓和放松,一张脸单纯无邪。 陈家骏气得牙痒痒,又觉得好笑,无可奈何,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要是没喝醉……” 他一边走向洗手间,一边解开牛仔裤,脱下来,扔到另一张床上。被箍紧的束缚感消失了,但是身体里那团热火越烧越旺。 闭上眼,手心还有她腰间的触感,如果他的手没有停下来,会触碰到的,是哪一种令人心折的柔软。眼前浮现出她迷离的神色,刚刚他压着她的手腕,将她笼在身下。那时叶霏的嘴唇半张着,眼睛里蓄着一汪水,她微仰着头,吻在他唇上,声音慵懒。 她说:家骏,我们做吧。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在他的脑海中,她向上反弓着身体,眉头轻蹙,配合着他的节奏,唇边溢出细碎的□□。 我们做吧。 我们做吧。 他的嗓子里滚过一声低呼,紧张的身体一颤,终于放松下来,心跳依然急促,身体起了一层薄汗。陈家骏扯过花洒,旋开淋浴器。 水幕扑面而下。 叶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懒散地放松了四肢,睡相十分安稳。 陈家骏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她,想要转身离去,心中却五味陈杂。虽然那旖旎的一幕只是他的想象,然而一旦满足便拔腿走人,未免显得凉薄无情;更重要的是,过两天她就要离开海岛,下次见面,谁知是什么时候? 他舍不得。 他套上衣服,重又在叶霏身后躺下,手臂从她脖颈下穿过,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他吻了吻她的耳朵,“下次,你等着。” 连续几日奔忙,陈家骏也缺乏睡眠,这一晚睡得格外踏实。 叶霏睡得并不好,酒精的效用褪去,不到六点她就睡不着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房间里的冷气开得大,她下意识地寻找温暖,向后缩了缩。 然后,她就僵住了。 和自己交握的骨节分明的手,身后那个胸膛的温度和气味,还有压着自己腿上的长腿,还能有谁? 昨天她意识涣散,混沌不清,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细节统统不记得。 但是内心的躁动,那种感觉,绝对没有记错。她记得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速战速决,还记得扯着陈家骏,恨不得生吞了他。 而他冷冷地拒绝了她,推门而去。 天啊,太羞愧了。 但是他怎么又回来了,回来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想不清楚。好多细碎的光影和声音在大脑中飘过,但是她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自己演练的场景。 但他真的在这里。 既然他回来了,自己一定没有安安分分。 可别说他在讲故事哄自己睡觉。 叶霏羞惭尴尬,不知怎么面对陈家骏的调笑和询问,更不知道如果被其他人看到,这一切该如何解释和收场。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半明半暗的天光,想来时间还早。她松开陈家骏的手,向前蹭了蹭,身体贴到墙上,才从他怀中脱身。她拿手撑着身体,从床脚溜了下来。回身看了一眼,陈家骏鼻息悠长,还在睡梦之中。 叶霏长吁一口气,做贼心虚的感觉占了上风,她都顾不得感慨留恋,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摸到自己的人字拖,拉开门闪身而出。 月亮挂在鱼肚白的天边,有早起的欧美住客穿了跑鞋去沙滩跑步,见到叶霏,礼貌地颔首致意。她和对方彼此不认识,放心下来,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绕过一排木屋,前面就是度假村的草坪,正对上晨练的邱美欣。 叶霏想起邱美欣说,每天都会早起做瑜伽。不禁暗想:可是林达明来了,你还坚持自己的作息规律,不需要多陪陪他吗?她心中叫苦,但也躲不开,还是走过去,尴尬地笑了笑,道了一声早。 邱美欣也道了一声早,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僵硬。 “我,我昨天喝多了……”叶霏有些结巴,“这就,先回去了……” 邱美欣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阿霏。” 她紧张,回头,“啊?” “没事。”邱美欣浅浅一笑,“你真的……勇气十足。” “喝多了,喝多了。”叶霏羞愧。 “你和家骏,也很相称。” “八字没一撇呢。”叶霏赧然,“你和达明哥多好,那么默契。” “合适,习惯了。”她的语气有一丝感慨。 “我先回去了啊。”叶霏急于离开,“不要告诉别人了,拜托拜托。” “知道了,去吧。”邱美欣笑了笑,顺口问道,“家骏呢。” “还没睡醒。”叶霏脱口而出,而后内心叫苦,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昨晚自己和陈家骏睡在一起吗? 什么都没发生,还要背上这么个八卦。 真是亏大了。 第十七章 (下)更新完毕 回到宿舍,茵达还没有醒。叶霏不敢发出声响,都没有洗漱,扯过被单盖在身上。她的头还是有些疼,宿醉未清,脑子都不怎么灵光。躺在床上,才想起刚刚邱美欣说,她和陈家骏相衬,这句话是谁的意思?是他和朋友们聊天时透露了什么口风么?还有,她怎么能回一句“八字还没有一撇”,这不说明自己心中早有图谋,计划着要写个“八”字吗? 她尴尬紧张,五官都皱在一起。 疲乏困顿和晕眩头痛一起袭来,叶霏也不知在半梦半醒间躺了多久,听到茵达窸窸簌簌起床穿衣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佯装刚刚醒来。 茵达放低了声音,“啊,你醒了,是我吵到你了?” “没事。” “昨天很晚回来的吧?” “呃,很晚了……”准确的说,其实是今天很早。 “看你和大家一起出去,我也没担心,估计你们去哪里喝酒了。” 叶霏点头,“对,对,喝酒去了。” “他们今天走吧?” “啊!”叶霏猛地想起,雅恩斯是早晨八点的船,她半坐起来,“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 “天,赶不上了……”她哀叹一声,倒了下去。从潜店开车过去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大家差不多快到码头了。 昨天已经道别,应该不算不讲礼数吧。叶霏脑海中都是浆糊,想不明白,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再起来时已经将近正午,空气被阳光炙烤加热,宿舍里只有风扇,闷得人身上一层黏腻的汗。叶霏爬起来,冲了个凉,刷牙洗脸。去潜店的路上买了个面包,边走边吃,心里又是期盼,又是迟疑。她就要离开,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待在陈家骏身边;但是,见到他要说些什么? 关键是,昨夜她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陈家骏会不会认为她故态萌发,又变回轻浮随便的样子?为什么早晨他会亲昵地抱着她?那她睡着的时候,他有没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早知道,早晨不要溜走好了……呜,但是如果不溜走,起来听到他说,“我就是给你一些安慰”,那又怎么办? 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清醒过来,想了几分钟,又是一团麻。 走到潜店,上午出海的顾客已经返回。快船停在栈桥旁,陈家骏半蹲在桥头,和汶卡及另一位船夫说着什么。他回头瞟了一眼潜店,恰好看到站在门前张望的叶霏,面无表情扫了她一眼,脸上一层霜,没点笑模样。 叶霏心虚,他不是在和别人说话吗?自己就是停下来看了他两眼,怎么就被逮住了。她怎么得罪他了?就对上一张冷面孔。 陈家骏和船夫们检查了马达,站起身来,向着潜店走去。叶霏早早离开,现在看起来精神不错,估计是回去补觉了。他没想到,自己会睡得那么沉。早晨听到闹铃才醒来,睡眼惺忪时下意识收了收手臂,却捞了个空。他心里一惊,彻底醒了,身前空荡荡的。陈家骏蹙眉,看了看表,还来得及赶回去换件衣服,开车送汪晋才和学员们去码头。他推门而出,恰好看到汪sir和雅恩斯等人拎着行李,走去餐厅吃早点。 大家有些诧异,珍妮嘴快,问道:“你怎么住这儿了?” 陈家骏一时懵住,“昨晚喝多了。” 众人满脸疑惑,心想,就算喝多了,你住的也不远,不就在潜店后面? “大家先去吃早饭,一会儿我开车送你们去码头。”陈家骏嘴上说着,大脑不停地转,一个个理由飞驰而过。 他一心二用,还得想着去哪里找车钥匙,转了一圈,灵光一闪,补充道:“昨天喝太多,找不到门钥匙,就住酒店了。我再去找找。” 大家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听到这个迟来的回答后纷纷回头,只觉得今天早晨的陈家骏神经反射弧有些长,和平素的干练果决判若两人。 果真喝多了,酒精误事啊。 开着皮卡,一路上凉风吹起,陈家骏又气又笑,特别想知道,溜走的叶霏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在入睡前,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过,第二天早晨一定要把叶霏箍在怀里,问问她还记不记得夜里都说过什么。无论她羞赧还是赖皮,只要她清醒过来,他就会毫无保留,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可是她倒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不声不响就走掉了,还了无牵挂地睡到中午才过来。 他沉着脸,走进潜店来,刚要把叶霏揪过来,就被几位兴奋的顾客缠住,他们说刚刚在沙地练习时,有二三十只隆头鹦鹉鱼懒散地游了过去,每条都有半米来长。一位教练说,下午鱼群可能在岛屿北端觅食。大家纷纷表示要去找大鱼。 林达明笑道:“被他们说的,我也想去看看,加上我和美欣吧。” 陈家骏想了想,“下午没什么事,大家一起吧。不过只剩一条船,汶卡他们要修马达。” 叶霏听得热闹,凑上来,仰头问:“那我呢?” 林达明说:“对啊,就算她没学课,但是你可以带她做体验潜啊。” 陈家骏摇了摇头,“算了,不适合初学者。” 叶霏一脸遗憾,“我这次还来得及学课吗?” “你哪天走?”陈家骏问她。 “大后天一早的飞机。”想到要离开,她眼神一黯。 “赶不上,”他垂眸,“你不要学了。” 叶霏心中失望,都写在脸上。 只听陈家骏淡淡说道:“下次吧。” 她眼睛又亮起来,“下次?真的?” 陈家骏板脸,“假的。” “啊?” 他轻声一哂,“骗你做什么,我还能跑了?” 叶霏嘻嘻一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刚刚陈家骏看她眼神暗下来,耷着嘴角,知道她也恋恋不舍,心中满是爱怜和不忍,早都抛开把她拉过来呵责一番的念头。“穿泳衣了?”他问。 “嗯。” “带上面镜脚蹼,和大家一起出海。那边有个浅滩,可以看鱼。” 店里就留了一位员工值守,其他人组装潜水装备,准备出海。陈家骏整理了备用装备和急救箱,叶霏走过来问:“你的装备呢?” 他取下挎背的潜水包,套在叶霏肩上,又递给她一副长蹼和面镜,笑意浮上眉梢,“我开船。” 陈家骏示意叶霏坐在相对平稳的船尾,发动马达,过了二十多分钟,开到预定的潜点附近。这是个无人的小岛,露在水面外的只有几块十余米高的嶙峋怪石,中间环绕着一小片白沙滩,沙滩延伸到水下,被周围五彩斑斓的珊瑚礁环绕着,像一汪清澈透明的游泳池。 潜船停在距离小岛几十米的深水一侧,众人翻身入水之后,陈家骏又将船回到沙滩附近。把缆绳和固定浮标绑在一起。他回头问叶霏:“准备好了?” 她依旧套着t恤和短裙,在船头坐得端端正正。 刚才路上人多,陈家骏专心开船,她坐在他旁边,偷偷打量他严肃认真的神情,心中便无比愉悦。此刻就剩两人,还要在他面前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虽然出海游泳都是如此,当着众人她也从不忸怩,但此时此刻,总觉得别有意味。 偏偏他就那么盯着她,目光毫不回避。 叶霏心一横,将外衣脱下来,从防水包里掏出防晒霜,“帮我擦后背吧,我够不到。” “不用抹了,不环保。”他扔过一件黑色的长袖防晒服,“穿我的。” “那你呢?” “就一会儿,没关系。”他答道,“不像你,这么多天,还没怎么晒黑。” “已经黑了很多了!”叶霏抗议,“你看不到而已。”但凡比基尼挡住的部分,才是本来的肤色。 话一出口,叶霏赧然,对着陈家骏,她说话总是口无遮拦。 或是潜意识里,她并不介意,对他这样讲。 陈家骏笑了笑,没说话。他脱了t恤,只穿一条沙滩裤,戴好面镜,夹着长脚蹼,纵身跳入水中。叶霏将他的防晒服套上,因为是弹力衫,并不显得十分肥大,只是袖子和下摆有点长。她向着陈家骏游了过去,他就在不远的地方,裸着上身,阔大的沙滩裤舒缓地拂动。修长的小腿垂下来,长脚蹼已经穿好,在水中轻微地摆动,优雅自如,如同是双腿的延伸,显得身体更加颀长。 “我见过你游,已经很不错,微调一下就好。”陈家骏演示了动作要领,又讲解如何调整呼吸,增加闭气时长,“如果自由潜练好了,背上气瓶,就是如鱼得水。”他做了个示范,肩一沉,翻身向下,笔直地扎向水底,一摆脚便到了五六米深的沙地上。他双脚并拢,海豚一样摆动身体,腰腹收紧,沙滩裤裹在身上,从后面看,显出紧实流畅的曲线来。 他从水下浮上来时,双脚左右摆动,阳光投下一条条笔直的细线,没入无边的灰蓝,他沐浴在一片明亮中,从深处冉冉升起,冲破水面,出现在叶霏的面前。 她呼吸一滞,晃着脚蹼,胳膊毫无章法地乱划了两下,看起来很是笨拙。陈家骏“呵”地笑了一声,仰身向后,轻巧地一晃,拉开和叶霏的距离。他的小臂浸在水中,向她勾了勾手指,头颈向后一扬,像水面跃起又沉下的飞鱼,身体画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干净利落,倒着钻入水中。 叶霏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跟在他身后潜了下去。 陈家骏迁就着叶霏的节奏,不会潜得太深太久,不多时就浮上水面换气。他身姿舒展,行云流水般随意,敏捷中又积蓄着含而不发的力量。随着地势变化,他时而在前方引路,时而游在叶霏侧旁,时而从她下方钻过。最初一段时间,叶霏被他搅得心神不宁,眼中根本看不到什么鱼;游了一会儿,身体越来越自如,心情也安定了一些,视野仿佛也变得开阔了。 身边是温暖清澈的海水,干净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水浅的地方,红光尚未被海水完全吸收,四周更为艳丽。丛丛簇簇的珊瑚色彩缤纷,高低错落,穿行其间,像是在瑰丽的花园中漫步。一群巴掌大小的银色小燕鱼翩跹而过,在水中熠熠闪光;白沙中手指大小的虾虎鱼警惕地守着洞口,和它共生的小虾忙碌地搬运着洞中的沙砾;石斑大概知道自己的美味,总是贴着礁石附近,看起来小心翼翼;大脑袋的刺鲀懒散得多,胸鳍像两把小扇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像小狗一样惹人怜爱。 不远处一道灰色的流线型身影倏地游了过去,陈家骏将右手手掌立在额前,左手指着灰影游弋的方向。叶霏知道,这个手势代表鲨鱼,连日来在潜店耳濡目染,她早就不惧怕这种传说中的凶神恶煞,反而好奇心大盛,大力摆动脚蹼,就要窜过去看个仔细。 陈家骏捉住她的脚踝,拉着她的小腿,将她拽了回来。两个人立直身体,一同回到水面上。“不要追,你追不上。鲨鱼很敏感,反而会游得更远。” “那怎么办?” “等它游回来。” 叶霏晃动脚蹼,头露在水面上,调整呼吸,这才意识到,他的脸近在咫尺,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潜水镜,鼻梁挺直,显得目光更为宁静深邃。周围寂静无声,她想起醉酒的夜晚,忽然有些羞怯,稍稍游开一些,故作轻松地划着水,假装随意地问道:“昨天,我喝得有点多,没给你添麻烦吧?” 他“嘁”地轻笑一声,“你说呢?” “我喝得有点断片儿……要是说了什么胡话,你别在意。”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就知道她记不住。 “你都忘了?”他半眯了眼睛。 “呃……”叶霏语塞,她凌乱的记忆中,有些无法启齿的只言片语,被陈家骏一问,她不敢确定自己昨天是否管住了嘴。 “要我提醒你?现在?”他嘴角勾起来,身体一侧,游到叶霏近前,脸庞压过来,笑得有些邪。 “不用!”叶霏忽然紧张起来,果断拒绝,立起手掌,贴着水面一推,泼了陈家骏一脸水。她深吸了一口气,潜到水下,向着白沙的边缘游去。 陈家骏不屑地哼了一声,弓身钻入水中,身体摆了一道波浪线,两秒就追上叶霏。他捉着她纤细的小腿,手臂一旋,叶霏的身体就侧了过来。他胳膊再一伸,手掌搭在她的侧腰上,把她捞回自己面前。 叶霏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他紧实的麦色肌肤,在水中显得格外润泽,微凸的锁骨,宽阔的肩膀,还有看上去就韧性十足,让人想拿手指戳一戳的胸膛。她无法呼吸,胸腔里的空气都不知哪儿去了,急匆匆冲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陈家骏本来跟着她,不紧不慢地游着,心里觉得好笑,还想再逗弄她两句。忽然他看到什么,猛地窜出水面,拉着叶霏的手,“快来。” 叶霏心中一紧,不用这么急吧,有什么事先在水面上说清楚,好不好? 陈家骏的动作一刻未停,拉着叶霏,迅速向深水区游去,长蹼在水中快速摆动,激起白色的细碎泡沫。叶霏就要憋不住气,两个人已经游到白沙地的边缘,海底出现了一个大坡,前方就是幽深的大蓝水。她望向陈家骏,心中纳罕。他推着她的肩,将她转了个方向。叶霏不解,回头看他。陈家骏手指张开,按在她头顶,扭了一个角度,另一只手伸在她面前,定定地指着前方。 一望无际的灰蓝色,似乎可以把人的神魂吸进去。在那片浩渺无边的静谧中,仿佛有着些微波动,那一片水域,似乎是有了生命一般,颤巍巍地晃动着。 叶霏瞪大眼睛,凝神细看。那分明是一个庞大的身影,优雅舒缓地摆动身体,无声无息向他们靠近。 两个人冲出水面,大口换气,来不及说话,又迅速钻了回去。陈家骏牵着叶霏,又向前游了一小段。 一只庞然大物,从海洋深处缓缓地显露轮廓,在他们面前渐渐清晰。它越来越近,视野之内,已经无法完全容纳它的头尾。略显扁平的头,一张阔大的嘴巴,流线型的身躯逐渐收细,角度锐利的尾鳍轻缓地摆动。 鲸鲨,是她曾经看了无数次的视频上,那个温和的巨人!叶霏死死攥住陈家骏的手,几乎要哭出来。 那条大鱼有六七米长,深蓝色的脊背有着夜空的颜色,上面散布着繁星一般大大小小的白色圆点,海面波浪轻轻荡漾,阳光将起伏动荡的水纹洒在它的背上,如同一张明亮的网。它游得十分悠闲,不紧不慢,但是体积过于庞大,轻轻一摆,就游出颇长的一段距离。 她记得自己最初在电视上看到鲸鲨的影像,一时间不知是否身处梦境之中。 如同现在一样。 她想要游过去,伸手碰一下,看它是不是一触即破的幻象。拿出跑八百米的力气,心跳急促,却依然被越落越远。身体忽然被旁边的人环住,陈家骏带着她,踢动脚蹼,游到鲸鲨侧旁。他自在放松,不疾不徐,就像它身边伴游的无数小鱼一样。鲸鲨没有感觉到异样,依然故我地游着。叶霏能看到它深黑色的眼睛,清清亮亮,温和单纯。 他选了一个方向,拉着叶霏换了一口气,然后游了过去,定定地停在水中。叶霏稳不住身体,总觉得要漂上去,陈家骏双手握在她腰侧,脚蹼向上扬起,抑制住二人上浮的趋势。 二人身下六七米深的地方,巨大的石块堆叠出一方暗礁。鲸鲨游开之后,绕了一个大圈,又折了回来。他们不需要奋力直追,就看到大鱼环绕身边,自在逡巡。 鲸鲨绕着二人游了良久,才甩着尾巴游开,渐渐从视野中消失,隐匿在幽蓝之中。叶霏依旧定定望着,直到憋不住气,才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 陈家骏在她身边浮上来,问道:“累不累,回船上休息一下?” 她这才觉得四肢乏力,点了点头,被他牵着,游到快船旁边。 陈家骏把着船舷,双腿一摆,跃出水面,手臂一撑,反身坐在船身边缘。他将面镜套在手腕,摘下脚蹼丢在一旁,笑着看叶霏,“还有力气跳回来吗?” 叶霏学他的样子,双手勾住船舷,用力踢水,身体只跃到一半便精疲力尽,将将把胸口压在船舷上,硌得生疼。 陈家骏大笑,拉着她的腋窝,将她从水中提了出来。叶霏穿着脚蹼,重心不稳,扑到他身上。陈家骏跌坐在船舷下方的软椅上,将她抱在怀中。 叶霏还没有从刚刚震撼的景象中清醒过来,趴在陈家骏胸前,半撑起身体,兴奋得眼中放光,一连串话语像潮水一般哗啦啦涌了上来:“那是鲸鲨,是鲸鲨,对不对?!我居然看到了,我不是做梦吧,不是吧!你看见它身边的那些鱼了吗?是不是还有两条鲨鱼?简直就像一个舰队!我真的都快哭了,真的!它怎么能那么美……” 是啊,她怎么能那么美。 不是美得惊心动魄的容貌,但是飞扬的神采让人一刻也不想放手。她尚且不自知,滔滔不绝地说着,趴在他身上,全身的重量压上来。 陈家骏把手中的面镜扔到一旁,将叶霏的也摘下来,手掌盖上她的后脑壳,向下一带,嘴唇凑过去,将她清脆的话语统统堵了回去。 叶霏一怔,尚未说完的半截话断在唇边。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还要说什么了。突如其来的愉悦和紧张瞬间将她淹没。她只愣了半秒,便不再迟疑,阖上双眼,微张着嘴唇,身体和他贴得更紧。 陈家骏含着她的下唇,轻轻吮了吮,双唇向上一抿,和她吻得更深。叶霏的舌尖凑过来,遇上他的,勾在一起,很快便被他推了回来。柔软的唇叠在一起,交错摩挲,牙齿轻轻咬啮,唇舌间涌上鲜甜的滋味。 陈家骏抱着叶霏,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低下头来,吻得更加用力,深深地吸吮着。叶霏胸口的空气变得稀薄,大脑有些晕眩,但是舍不得放开他去呼吸。 广阔的海天之间一片寂静,只有二人彼此亲吻,唇舌碰触纠缠的声音,和渐渐沉重的鼻息。俯瞰珊瑚海,蓝绿相间,如同琉璃一样,白色的快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曳。水下几米处,巨大的鲸鲨负着一片星空,舒缓优雅,自在游弋。 爱如鲸鲨,于彼海中。 知其所存,不知所踪。 今天,他和她终于一起,看到了它的存在。 第十八章 一路上有你 陈家骏略微抬头,半垂着眼睛,目光中满是宠爱,缓缓地扫过她的面庞,像是要把每一个细节都映在心底。他的头发上还带着水珠,滴在叶霏脸上,滑到唇边,那是海水的味道,十分咸涩。 然而叶霏心中比芒果冰沙还甜蜜清爽,什么也不在乎,伸手勾住陈家骏的后颈,指尖探到他齐整的短发里,手指一蜷一放,轻轻摩挲着。她心满意得,眼波流转,头微微一侧,扬起下巴,在陈家骏唇上啄了啄。 看着她甜美中略带羞赧的笑脸,陈家骏心中又爱又怜,声音低哑:“叶霏,你记住,你不是我的小妹,也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 她点了点头,心中感动,喜悦的情绪迅速膨胀,哔哔啵啵像爆米花一样欢腾;又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就要流下来,于是微扬着头,找到陈家骏的嘴巴,温柔地吻他,双唇张开,含着他的唇,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陈家骏双眸更显得幽深,翘起嘴角,“你别乱玩。” 叶霏笑得俏皮,“我哪有?” 他的腿滑到地上,一把将叶霏抱了起来,走到船舷边缘,脸上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微笑,双手一松。叶霏还环着他的脖子,来不及抓紧便惊叫一声,猝不及防被扔到水里。她水性颇好,倒不会呛到,就是吓了一跳。她浮出水面,来不及嗔怪,就看到陈家骏站在船边,像游泳比赛起跳一般,纵身一跃,画了道漂亮的弧线,在自己身边钻入水中,只溅起些许水花。 叶霏回身四顾,只觉得有人捉着自己的腰,将她拉向水下。她连忙屏气,因为没有戴面镜,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他的身影矫捷地游近,一双唇贴过来。两个人胶着着,一同浮出水面。 她惊魂未定,双手环抱着陈家骏的脖颈,嗔道:“你要吓死我?” 他戏谑一笑,“只能你赖皮,不能我逗逗你?”说着将她抱紧,嘴唇又贴过来。 叶霏陷到炙热的怀抱中,被他牢牢吻住,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踢脚蹼,身子一点点向下沉,脑袋都要没入水中,还紧紧勾着陈家骏的脖子。他一手揽着叶霏的后背,一手大力滑动,一窜之下便捉到船舷,固定了身体。 叶霏只觉得漂浮在水中,后背贴在船舷外侧,他的右腿便夹在自己双腿之间。海波荡漾,她的背被船身轻轻推了一下,身体就向陈家骏贴过来,只觉得他大腿肌肉绷紧,轻轻撞在她身上。她嘴唇被堵住,喉咙里“唔”地哼了一声。陈家骏的手卡在她的侧腰,拇指轻轻揉捏着。 叶霏胸如擂鼓,直到他双唇松开,依旧气息不顺,抱紧他的脖子,深深喘息,身体依旧随着海水一漾一漾的,轻缓地撞击着陈家骏的胸膛和大腿。 他低下头来,闷闷地笑:“还玩不玩了?” 叶霏抱紧他的背,有些羞涩,低声嗔道:“谁怕谁……就是,大家要回来了吧……” 陈家骏看了一眼潜水表,“差不多了。”他抱着叶霏,亲了亲,牵着她游了一会儿。两个人也不多说话,牵着手,任海水滑过皮肤,好像要融入这片湛蓝的水域之中。 过了片刻,水面上汩汩地冒出气泡。潜水员们在水下五米做完三分钟的安全停留,陆续回到船上。陈家骏不动声色,帮着众人安放装备,依旧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叶霏看他不苟言笑的表情,实在憋不出,弯着嘴角,轻声笑了出来。 潜水员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刚刚看到的一大群隆头鹦鹉鱼,还有数百条结伴而游的梭鱼,每个人都眉飞色舞,没怎么留心她的喜形于色。 叶霏忍不住说:“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林达明笑道:“海龟?” “鲸鲨!我们看到了鲸鲨!” 众人愣了愣,爆发出一阵欢笑。 一位教练说:“是k.c.教你的吧?听起来就像他的伎俩。” 另一位双手拇指和食指各比划了一寸距离,但是手臂张大,“你是说,看到了这么大的鱼吗?”拇指和食指还夸张地捏了捏,意思是,其实只有这么点儿。 “真的!”叶霏辩解,“就在前面那块礁石附近。” 大家问:“这么浅的水,怎么可能?” “我们就在附近,怎么会没看到?” “有照片吗?” 叶霏一愣,摇头。 那位教练笑,“那就是没有喽。轮到k.c.开船,总会逗大家玩。” 叶霏求救似地看着邱美欣和林达明,“你们总会相信我吧?” 他们俩也笑,林达明说:“你要被家骏带坏了。” 叶霏瞥了陈家骏一眼,你倒是说句话呀。 他淡然一笑,“他们不信就算了。”神色自若,镇定沉稳。叶霏想了想,的确,有他和自己一起看过,就足够了。她走过去,在陈家骏身边坐下,抿着唇,心里绽开了一朵花。 “大家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还有没上船的人。”教练们喊着,“那就只能游回去了。” 叶霏抬手,拢了拢头发,忽然惊觉手腕上空荡荡的。 她心头一紧,“我的手链不见了!”她跪在地上,翻看着座椅下方。 “出海的时候还在?”陈家骏问。 叶霏点头。 “我去找找看,大家等我五分钟。”他迅速戴好面镜和脚蹼,纵身跃入水中。 “什么样的手链?”邱美欣问,“我们帮你一起找。” “有两只贝壳,还有蓝绿色的珠子。”叶霏心急,“刚刚还在的。” 大家一起,将船里翻了个遍,一无所获。叶霏戴上面镜,也滑到水中,看着陈家骏在水下游动,贴着礁石慢慢翻着。两个人刚刚游过一大片水域,而且手链的颜色和珊瑚礁极为相似,除非贴得很近,否则根本无法辨识。 陈家骏并不急躁,一点点地检视着。叶霏心中感动,划水又下去,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两个人游回船上,她有些闷闷不乐。 陈家骏伸开手掌,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关系,我再送一条给你。朗利那里应该还有。” “那不一样啊。”叶霏扁着嘴,“那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呢。” 他柔声安慰,“以后还会有,很多。” 回程路上,叶霏坐在陈家骏身边。他站起来,一手掌舵,一手垂下来,摸摸她的头发和脸颊,趁着大家不注意,手指肚在她唇上轻轻蹭了蹭。叶霏身体一颤,握住他的手,脸颊贴在他手背上。 海风扑面,水色倒映天光,远处的云朵蓬松地浮在天边,岸边白沙连绵,青山如翠。叶霏的心轻盈的像飞在半空,又被满满的幸福和喜悦沉甸甸坠着。抬头看陈家骏,他的神色也无比柔和,唇畔含着一丝微笑。 她忽然想到,第一次来到海岛时,认识的那位七十多岁的老潜水员,保罗。她和老先生还偶尔有书信往来,他说相信叶霏未来会成为很棒的潜水员,愿意和她分享世界各地的见闻。 叶霏想,一定要告诉保罗,虽然自己还没有成为潜水员,但是她何其幸运,在浩渺的海中,在别人认为不可能的地方,看到了鲸鲨的身影。 而且,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快船继续向前,路过镇上的码头。 叶霏瞬间想到,再过两天,自己就要离开这里,心情一下低落下来,不觉将陈家骏的手抓得更紧。 有人留心到二人的亲昵,回头看过来,心领神会地微笑。 叶霏也不忸怩,大方地报以微笑。 林达明拍拍胸口,做出长舒一口气的样子,向着二人竖起大拇指,用力地振了振。 回到店里,叶霏脱下防晒服,拿清水冲掉身上的盐分。陈家骏拿了一条大浴巾,将她裹起来,拍了拍她的背,微微一笑。 从海中出来,肚子里空空的,几个人坐在露台上吹风,身上凉爽透了,一人捧了一杯热巧克力。 “你说,是什么时候的飞机?”林达明问。 “大后天一早。” “这么快?”他笑得温和,语气却有三分调侃,“舍得吗?” 叶霏笑了笑,心情有些低落,轻声叹道:“票买早了……” “如果是一大早的飞机,那要提前一天走呢。”邱美欣说,“头一天晚上就要住到机场附近。” 林达明点头,“我们正好后天走,要送柏麦回去,不如我们捎上你。” 陈家骏坐在她身边,伸出手来,和她十指交握,声音淡淡的,“有一程中转?当天晚上回北京?” “没有。”叶霏说,“要先飞去吉隆坡,再飞广州,然后回北京。” 他蹙眉,“怎么这么绕?” “因为便宜啊,前两段都是打折机票,我又没去过马来西亚,计划在吉隆坡附近转两天,去一下马六甲什么的……”叶霏越说越是心虚,心中后悔不迭,为什么还要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四处游玩?当初制定计划时,觉得已经留了大把时间在岛上,足够和朋友们相聚,谁想到事态如此演变,无论停留多久,都觉得时间太少。 林达明建议,“可以改签呀。” 叶霏答道:“廉价航空,改不了。” “那就重买一张么。” 叶霏咬了咬嘴唇,当时提早订票才拿到优惠价,现在只怕变回了全价,不过,也就是回去多熬熬夜,再接一点私活儿的事儿,相比较而言,能再留两天比较重要。 “去吉隆坡的票可以改,吉隆坡回北京的,时间可能改不了。”她如实说,“虽然还没开学,不过导师那边还安排了任务。” “别说重买一张票,”林达明扬了扬下巴,“看他那个样子,让他陪你飞去中国都可以。” “中国有点远,还要签证,下次吧。”陈家骏摩挲着她的手指,“你有马来西亚签证?还是拿transitpass?”(作者注:transitpass是过境签,必须从a国飞入马来西亚,前往b国,有效期五天) “以前没去过,保险起见,走之前在北京申请了签证。” 他微笑道:“那就不用重新买票了。” “嗯?” “我开车送你过境,去吉隆坡。” 第十八章 (中) 有几个顾客住在靠近岛屿南端的度假村,本来可以坐皮卡返回。陈家骏心情不错,提议开船送他们回去,说沿途可以看海上夕阳,大家欣然同意。 顾客们下船时,赤红色的夕阳低悬在海平线上方,霞光倾泻在天边,在晴朗的天宇中晕染开来,过渡成浅紫和藕荷色。船上只剩了陈家骏和叶霏两个人,他贴着海岸线开了一段,放慢速度,船后人字形的水纹缓缓地散开。 陈家骏在水浅的地方下了锚,整理着船头的锚绳,一回身,叶霏跟在身后,扬了扬眉,笑嘻嘻的。他在船头坐下,她也不多问,就贴过来,坐在他旁边,腿一蜷,舒舒服服靠在他怀中。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金黄色的柔光,陈家骏伸手揽着叶霏的肩膀,没喝酒,人也轻飘飘的。低下头来,她不知是察觉到了,还是恰好心有灵犀,也仰着脸。两个人的鼻子错开,嘴唇碰了碰,贴到一起就不想分开。 夕阳一点点坠入海中,远处的水面金光万顷。云朵上的紫色愈来愈浓,随着阳光的消隐,一点点变成暗灰色,薄薄的暮色笼罩上来。浓艳的天空渐渐变成清淡的水墨画。叶霏倚在陈家骏胸前,只希望时间能凝固在这一刻。 “我们回去吧。”陈家骏抚了抚叶霏的肩膀,语气中颇有不舍,“答应了柏麦,这两天要多陪陪她。” “没关系呀。”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和你一起。” 陈家骏收起船锚,叶霏喜欢看他干净利落的手法,手臂撑在船头,侧着身子,饶有兴致地问道:“有的潜点在海面上没有任何标记,怎么找到方位?” “太阳,身后的岛,都是参照物。” “阴天或者能见度不好的时候呢?” 他挑眉,揶揄道:“告诉你,你以为自己能学得会?” 叶霏撇嘴。 陈家骏一笑:“熟练就好。有我在,你学这个干吗?”他指了指天边,“喏,看那里。” 阳光消退后,半轮皎洁的月亮从浮云后穿行而出,天空越来越暗,显得月亮越发清朗。陈家骏缓缓地开着船,叶霏站在他身后船尾垫高的座椅上,拥着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的头顶。碎银似的月光在远处海上跳跃。船过之处,溅起的水花带着荧荧的绿光,星星点点。 风有些大,叶霏贴着陈家骏的耳朵,问道:“那是什么?” “哪个?” “浪花上的绿光。” “哦,是浮游生物。”他停歇马达,解释道,“夜潜的时候,在水下把手电按在身上,挥挥手,眼前都是绿色的荧光。” “像萤火虫?” “有点,更小一些。” 叶霏悠然神往,跑到船舷坐下,用手搅着水,果然,点点荧光隐约可见。 船又开动起来,她把手掌垂在水中,溅起一串串浪花,绿色的光点就从指缝飞洒出来,像是神奇的魔法。 众人已经等在餐厅,陈家骏和叶霏回来时,发现大家给他们留了并肩而坐的两张座位。柏麦从妈妈身边溜过来,一定要挤在二人中间。妈妈板着脸,用当地话说了两句。 叶霏向旁边挪了挪,笑道:“没关系,坐在这儿就好。” “柏麦一直在等你们。”林达明笑道,“我说你们坐船出去了,她说她也要去。我说船上太满,没有你的地方。” 叶霏有些歉疚,牵着柏麦,“明天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好吗?” 柏麦点点头,小手把着叶霏的手臂,“霏,我还想听故事。” 叶霏转了转眼睛,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她想讲一个天上的繁星落入水中,从手指间跃出的故事;或者是星空蒙住一个小岛,它沉入水下,化身为畅游海洋的大鱼,但是只要一多想,脑海中就是和陈家骏相拥的景象,根本无法组织语言。 她的脸一点点红起来,“让我想想看,好吗?” 林达明微笑,“柏麦,你喊她什么?” “霏,她是霏。” “也许你换个称呼,她就会一直给你讲故事。”说完,他饶有意味地看着陈家骏和叶霏。她的脸热得发烫,陈家骏微笑着摸了摸柏麦的头发,手垂下来,在桌下牵起叶霏的手。 吃过晚饭,又聊了一会儿天,柏麦困得睡了过去,陈家骏抱起她,她的小脑袋就窝在他脖颈间。大家三三两两走回潜店,到了通往宿舍的岔路口,叶霏犹豫了一下,“那……我从这边走了。” 陈家骏抱着柏麦,没说话。 “昨天……”周围陆续有人走过,叶霏没好意思说完,昨天就没回去。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昨天回去的晚,估计茵达等了我一阵,也没睡好。今天我早点回去,顺便收拾收拾东西。” “好,”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我送柏麦回去。” “早点休息。”叶霏伸出手,勾着陈家骏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晚安。” 走在回去的路上,叶霏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开始只是嘤嘤地低叹,后来恨不得敲敲自己的脑袋。她才不想这么早回去,但是又没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下跟着陈家骏去他那里。 第二天怎么面对大家的调侃? 怎么和善良单纯的茵达解释? 她今天没喝酒,清醒得很,面皮一下变薄了。昨天没想到的种种顾忌,现在都变得清晰起来。 而他,居然什么都没说。 叶霏唉声叹气地回到宿舍,整理背包,只留下第二天的必需物品。过了不多久,下班的茵达也回来了,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叶霏有些魂不守舍,实在忍不住,说道:“我落了点东西在潜店,这就去找找看,拿回来装包。你不用等我。” 她在街上一路小跑,人字拖有些磨脚。 潜店的廊灯还亮着,众人已经散去,但是玻璃门还敞着。叶霏兴冲冲地转进去,喊了声:“嘿,我又回来啦!” “阿霏?”邱美欣从里间转出来,“你找家骏?他去送柏麦,还没回来。” “哦……那我没事了……”叶霏有些失落,“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我帮你一起?” “哦,是一些学生的档案。本来想留给家骏,让他慢慢整理。不过他要送你去吉隆坡,我先帮忙整理好,免得大家都不在,被弄乱了。”邱美欣浅浅地笑了笑,“你要不要坐一下,等他回来?” “我来拿东西,找到就走。”她在店里转了两圈,东找找西看看。其实并没落什么东西,只是找个借口回来,总要表演得像一些。转到柜台前,发现原来钉着鲸鲨照片的位置,依旧空荡荡的。她看着那个空当,一时有些感慨。 邱美欣走出来,看到她恍惚的神情,笑了笑,“阿霏,你今天真的看到鲸鲨了吧?” “是啊。”叶霏回身,“不过大家都不信呢。” “因为在那里看到鲸鲨,几乎是不可能的。” “啊,你也不相信呀。”叶霏叹了一声,又笑起来,“也没关系啦,不管有没有照片,我自己知道是真的,就可以了。” “你想过,要留在岛上吗?”邱美欣问道。 “不知道……我是想啊。不过,你那时候也说过,有好多现实的问题。”叶霏想了想,“我得先保证,有口饭吃,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依赖别人。” 邱美欣轻轻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本来我还担心,你会把这儿的生活想象得太简单。” 叶霏笑着摇头,“无论哪个地方,都有它的好,也有它的不容易。” “嗯。我是希望,你做决定之前,经过深思熟虑,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对你,对家骏,以后都会很难过。”邱美欣看着她,神色颇为郑重。 叶霏一怔,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想清楚。” “我说的可能有些直接,知道潜水什么时候最危险么?不是初学者,而是那些有二三十瓶经验的人。”邱美欣话里有话,“就好像岛屿生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其实并非如此。” “我会尽量考虑不如意的那一面,争取做好充分准备。”叶霏诚恳地说道,“在哪儿生活,都会遇到很多问题,我不会把海岛过分理想化的。” “忽然和你说这些,真的很抱歉。”邱美欣牵了牵嘴角,“只不过,家骏是我们多年的朋友,我们不想看到他再失望一次。” 叶霏心中有些酸涩,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知道不合时宜,不过,有些好奇,”邱美欣顿了顿,“你怕不怕lyn会回头?” “不是说,是她先放弃?”叶霏脱口而出,这才想起,这个消息来于克洛伊,不过她决心已定,这时说起来,心中也坦荡了许多。“不怕,”她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我不会为了那些不可能的事儿,来折磨自己。如果我担心这个,他也得担心,万一我遇到金城武呢?”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即使遇到金城武又如何,她还是会选择陈家骏。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我会自己先想清楚,也会和他谈一谈。”叶霏深吸一口气,又是信心十足的模样,“我先回去了,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她澎湃的心潮平静下来,,现在并不是那么急于见到陈家骏了。固然,她眷恋和他耳鬓厮磨的时光,但此时此刻,忽然觉得,有一条更长的路铺在前方。心底缠绵的柔情中,生出蓬勃的斗志和坚定的勇气来。 邱美欣看着叶霏的背影——她没有犹豫,没有彷徨,不知道是年少无畏,还是勇敢坚定。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她兴冲冲地探着头,高喊“我回来啦”。或许这样的女生,才能和陈家骏走到一起。 下午和大家一起从深水区回到沙地上,众人还沉浸在这一潜的兴奋当中,围在导潜身边,戳着他吐出的环状气泡。只有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水面上牵手而游的一对身影,偶尔停下来,踢着水,拥抱在一起。 有什么东西闪着光,打着旋儿坠了下来,落在她身边不远处的珊瑚旁。邱美欣游过去,看到一串蓝绿相间的手链。她捡起来,放在浮力控制装备的口袋里。 回到潜店,她就开始整理自己经手过的各类档案,一一标注。 有人问起,她也只说,过些天陈家骏不在,整理出来,方便代管的人查找。 她心里想,这家店,或许她不会再来了。 第十八章 (下) 陈家骏因为临时决定要去吉隆坡几天,第二天忙了大半天,检查了潜店的设施装备,购置后几天的燃油和供给,处理客人的课程预约。叶霏就带着柏麦在附近的沙滩游泳,看小鱼。小女孩胆子大得很,不戴面镜和脚蹼,睁着眼睛在水里游来蹦去,咧着嘴笑个不停。到了傍晚,洗得干干净净,坐在露台上吹风,夕阳缓缓落下,在绯红和亮黄色的霞光中,一人捧着一只大椰子,喝完清冽甘甜的汁水,再拿着勺子刮出嫩白的果肉来。 夜里是奥运会开幕式,吃过晚饭,大家一起到猴子酒吧去看现场直播。 电视屏幕中,俯瞰夜幕中的北京,灯火通明,繁华璀璨。国歌响起,叶霏站直身体,一瞬间忘记身在何方,骤然间仿佛回到熟悉的城市,像是从一场遥远的梦幻中被带回现实。雄壮的乐曲结束,周围的说笑声涌上来,她才回过神。看向陈家骏,他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郑运昌要请叶霏喝酒,笑道:“不要客气,下次去北京,你要招待我们哦。” 叶霏欣然应允,“好啊,随时来,欢迎。” “我中文讲得还可以,可惜不认得几个字,得找一个比我中文好的带路。”郑运昌笑吟吟地说道,“这样好了,k.c.肯定会去的吧。他什么时候去,我就什么时候去。” 林达明笑:“郑老板你太会挑时间了。以后还想不想在岛上开店?” 郑运昌摊开手,“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天天缠着家骏和阿霏。到了北京,报个当地的旅行团,我就自动消失啦。” 叶霏不想喝酒,甚至不喝果汁也没关系,握着一杯柠檬冰水,和陈家骏一同盘腿坐在凉席上,心中甜蜜而醺然。 有人拿了相机,交给酒吧的小伙计,给众人拍了一张合照。陈家骏和叶霏距离相机最远,在照片的正中,是他们两个小小的人影,眉眼稍显模糊,但脸上的喜悦依旧看得清楚。 叶霏接过相机来,看了一眼照片,心中难免唏嘘。 总爱懒散地躺在吊床里的颂西不见了,恬静秀美的茉莉离开了,万蓬、刀疤和克洛伊在大陆还没有回来。 第一次来岛上时结识的朋友中,有大半不在照片里。她不禁向陈家骏怀里缩了缩,他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揽着她的肩,收了收手臂。 在人来人往的岛屿上,有我在这里等你。 从岛屿前往大陆的渡船有若干班次,有仅供乘客搭乘的客船,也有可以搭载车辆的渡轮。陈家骏和林达明都开了车,在渡轮上停好,几个人走到栏杆边看风景。海岛在视野中渐渐退去,天边铺满低矮蓬松的云朵,连吹面而来的风,都渐渐带上陆地蒸腾的热气。 叶霏小臂伏在栏杆上,看着越来越小的岛,心中百感交集。陈家骏逗了一会儿柏麦,走过来站在她身后,双手撑着栏杆,将她圈到怀里。 “舍不得走?”他轻声笑着,感到风吹起叶霏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 她点了点头,“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一瞬间就过完了。” “没事,以后的时间还很长。” “我明年毕业,就要开始找工作了。”叶霏说道,“上学期认识了不少对东南亚交流感兴趣的同学,还有使馆和各种机构,应该也有不少这边的工作机会。” “嗯。”陈家骏应了一声。 “我很喜欢潜店,不过,总觉得……还是应该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她思忖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许不会就在岛上,但是会离这边很近。” “已经足够了。”他的下巴蹭蹭叶霏的头发,“我明年也打算参加cd(课程总监)的培训,如果顺利的话,以后潜店会聘一位manager。我一年只开几次课就好,其他时间都会自由一些。” “那我也争取找一份时间自由的工作。”叶霏笑道,“有假期的时候,我就来岛上找你;你没课的时候,就来找我。” “好。”陈家骏微笑道,“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旅行。” “我先积累点人脉,如果以后中国游客越来越多,我来这边开个旅行社,或者中文学校,也不错啊。”叶霏天马行空,越想越美好。 他忍俊不禁,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脸颊。 刀疤和克洛伊也打算这一日返回海岛,于是等在码头,和大家碰了个头。说起颂西的身后事,众人有片刻沉默。 “万蓬和颂西的家人在一起,回他家乡去了。”克洛伊说道,“这个小孩子,平时总被刀疤骂,考虑问题还很细致周到。” 大家坐在路边小店的凉棚下,喝着冰咖啡。叶霏有话想问克洛伊,拉着她一起去卖水果,告诉她,颂西的邮箱收到了茉莉的来信。 “还是颂西对我说起,所谓的岛屿生活,就是人来人往。”叶霏慨叹,“我也要谢谢你,你说的那句‘不要被别人的事情,影响到你的决定’,给了我很大勇气。” “k.c.是个非常好的人,你也是。你们应该在一起,有更开心的生活。”克洛伊微笑颔首,赞许地眨了眨眼睛。 “你呢?”叶霏忍不住问,“我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你。” “我也许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霏。”克洛伊坦然道,“你认为我勇敢,坚定,是吗?可是,也许我是个自私的人。” “在我眼中,你很乐观,很积极。” “不过你知道吗?我认识刀疤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 叶霏讶然。 “他的妻子得了癌症,后来去世了,还留下一个儿子。刀疤的岳父家算是当地的大家族,不肯把儿子交给他抚养,哪怕刀疤的母亲病重,都不让孙子回去看奶奶。”克洛伊顿了顿,“他们认为,因为我们的事,他的妻子才会生病……虽然我们是之后才真正在一起的,但是,这种事,说不清。尤其是我,我见到他的第三天,就喜欢这个人了。到现在,我都记得。不管他有没有结婚,我当时,都想和他在一起。” “这……一旦有了感情,自己也是很难控制的吧。”叶霏说完,再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岳父家已经做了让步,同意把儿子还给刀疤。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小孩子依旧成长在纯正的穆斯林家庭,有一位当地的母亲,而不是我,一个中途皈依的外族人。” 叶霏的心一紧,“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不到最后,我是不会走的。但如果我离开,也许就不会回来了。”克洛伊笑意浅淡,无奈中也有几分释然,“这段故事,曾经在我的生命中真实存在过。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在告别时,叶霏和大家一一拥抱,柏麦恋恋不舍地扯着她和陈家骏的衣角。坐在车里,看着倒后镜中不断挥手的众人,她探出车窗,用力地挥着手臂,喊着:“多保重,我们明年见!” 和第一次离开时虽然不舍,却轻松振奋的心情相比,这次离别多了一些沉甸甸的东西。 好在还有他,陪在她身边。沿途行驶千百公里,陪她走向下一段旅程。 叶霏看向陈家骏,心中说不出的安稳,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合适的人。之前两个人各自经历的种种波折,说起来,也是缘分的一部分。早一步或者晚一步,他们的生活都是另一种模样,或许没有可能会在一起。 陈家骏留意到叶霏胶着的目光,会心一笑,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公路两旁树木蓊郁,偶尔掠过几株红云般的凤凰树,整齐的橡胶林,还有一株株笔直的棕榈树。远处连绵的青山隐在云雾里。 陈家骏开得又快又稳,中途在加油站停下休整,给叶霏买了不少零食,芒果干、薯片和巧克力,装在塑料袋里,捧着路上吃。 “如果你困了,可以把座椅放低,睡一会儿。还要开几个小时才到边境。”他嘱咐道。 叶霏调了一下座椅,变成半躺的姿势,发现这样就看不清他的侧脸了,于是又调回来,“不,我是负责任的副驾驶,要时刻和司机说话,保证你不困。” “你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想困也很难。” “你这就嫌我话多了?” “没有,你总是有那么多有趣的事要讲,我听着就可以了,很放松。”他笑,努了努嘴,“如果不带着你,我就得听电台,里面的人也是一直说不停。” 她伸手掐他脖子,“你说我是电台?” “喂,不要妨碍司机开车。”陈家骏笑,“你要是电台就好了。” “嗯?” “可以随时关上。” 叶霏的手又掐过来。 他咳了两声,“想听的话,也随时都有。” 叶霏心中一暖,志得意满地晃着头,抿嘴笑道:“这还差不多。” 刚刚低落的心情,又一点点振奋起来。人也不觉得困顿了,开了包薯片,咯吱咯吱地吃着,一边吃,一边吮着手指。 “你车开得蛮好。”叶霏评价道,“不过看你开摩托,开船,也猜得出来。” “一直喜欢。”他说,“你看过topgear吗?” “嗯?” “bbc的一档汽车节目。”陈家骏笑,“小时候我想去给他们当试车手,就能开到各种各样的车了。” “现在呢?还想么?” “想。不过只能打电动游戏了。”他拍了拍方向盘,“想飙车么?” 叶霏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想。不要危害自己和公众的交通安全。”她拧开矿泉水,递到陈家骏手中,等他喝完了接过来盖上,又问,“薯片吃么?” “不……”他想了想,“吃吧。” “吃还是不吃?” “还要擦手,麻烦。” “我喂你。”叶霏掏了一片,举到他嘴边。陈家骏笑了笑,张嘴接过薯片,又吮了吮她的手指。 指尖被他的嘴唇含住,碰到他的牙齿和舌尖,叶霏的心一阵乱跳。“认真开车,认真吃薯片!” 他笑得更加大声。 两个人一路南下,傍晚时分到达边境一座小镇,当天便住在这里。第二日启程前往吉隆坡,走走停停,也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边境地区已经是穆斯林聚居的区域,薄暮中传来清真寺悠长的唱祷声。路旁也有佛寺,金顶红瓦,在夕阳中熠熠闪光。 “这边只有一家像样的酒店。”陈家骏说道,“再过两个路口。” 叶霏探头,路两旁的小街上也有几块牌子,写着背包客客栈一般的字样,像国内东南沿海的二层骑楼,还带着开放的露台。“我想住这种店。”她说,“宾馆哪里的都一样,没特色。” 陈家骏转入小巷,放缓车速,两个人看好了街角的一家,露台向西,正对着一片小广场。傍晚时分成群的雨燕飞过,啁啾呢喃,声声悦耳。 停好车,两个人去前台登记,对方的英语不是很灵光,边境的穆斯林普遍讲起马来语。陈家骏索性也不讲英语,换了马来语和对方交流。 叶霏惊叹,“这你也会?” “印尼和马来语基本一样。”他解释道,“只不过这里的方言口音很重,他得讲得慢些,简单些,我才能懂。” 那个人说了一句什么。 陈家骏顿了顿。 叶霏以为他没听清,问道:“在说什么?” 他看了叶霏一眼:“他问,要几间房。” 那个人笑眯眯的,换成英语,又问了一遍,“ortwo?” 叶霏脸憋红,心中局促不安,脱口道:“s,please。” 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第十九章 呢喃(上) 【放一段在作者有话说,以便后期字数调整】 陈家骏从车中取出行李,帮叶霏拿到二楼房间。 两个人预定的是带露台的客房,走到走廊尽头,房门分列左右。房间布局对称,两个阳台连在一起,中间有隔断分开。下半截是封闭的水泥墙,上半截是几根并排的细长罗马柱。 叶霏一路窝在车里,现在冲了个凉,感觉清爽了许多。一会儿要出去吃饭,她知道当地是穆斯林聚居区,于是收好牛仔短裤,换上一条长裙。头发还没有干,站在阳台上缓缓梳着。 离开了视野空旷的海岛,看不见夕阳没入地平线的瞬间,但是漫天红霞依旧绚丽多姿。楼前是一片小广场,中间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小孩子们在树下欢笑奔跑。 轻灵的燕子翩然翻飞,敏捷迅速,空中只有飞掠而过的细小黑影,悦耳的啁啾声在半空织成一张网。 叶霏心中愉悦,探头喊隔壁的陈家骏:“快来看,好多燕子呢!” “也许附近有燕子公寓。”他闻声而来,站在隔壁阳台上。 “燕子公寓?”她一边梳头,一边问。 “嗯,人工修筑,吸引金丝燕来驻窝的。” “啊,是要采集燕窝吗?”叶霏皱眉,“我以为只在海边的洞里有,有些残忍呢。” 她扭头说着话,透过立柱的间隙,看到陈家骏的装束,不禁笑了起来。他也刚洗完澡,头发半湿不干,上身套了件t恤,下面像当地人一样,围了一道圆筒形的纱笼,腰间打了个结,围摆垂到脚踝。 叶霏嘻嘻笑道:“看我穿长裙,你也穿一条。” “方便,出门再换。” “我要仔细看看你穿裙子。”她眯起一只眼睛,贴在罗马柱的空隙。 “不是裙子。”陈家骏揶揄道,“看你那样子,平时都这么偷窥邻居的吗?” “你又不是我邻居。”叶霏玩心大起,“什么叫偷窥,我光明正大地看。”她踩着阳台的椅子,把着罗马柱,“我要翻过去啦。” 陈家骏蹙眉,“走门。” 叶霏已经站到阳台边沿。 陈家骏被她吓了一跳:“小心点。”跨步上前,探着身子,手臂挡在她身后。 “没事。”她提着裙摆,轻巧地跳下来,“小时候家里是半封闭的阳台,我妈好几次把钥匙落在家,都是我从邻居家翻过去开门。” 他无奈地摇头,“下次走门。要是踩到裙边,多危险。” “哪有那么笨?”叶霏一副无赖相,狡辩道,“你是说会掉下去,还是会走光?” 说着,还仔细打量了陈家骏一番。纱笼本身是一条长方形的布,围在腰间像一条长筒裙,更显得他腰细腿长,但却没有一点阴柔感,只觉得俊逸闲适。这样英俊挺拔的一个男人,现在是她专属的,叶霏心中十分得意。 阳台上有两张藤椅,一张圆桌。陈家骏将两张椅子摆在一起,拉着她坐下来,手自然地环过来,让叶霏靠在自己肩头,湿漉漉的头发洇透了t恤衫。 他拢了拢她的头发,“你刚刚在梳头……” “嗯,是呀。” “很好看。”在夕阳照耀下,她的头侧向一旁,乌黑的发丝流泻下来,蒙着水光,像绸缎一般亮泽。 叶霏心中甜甜的,听着燕语呢喃,嗅着陈家骏身上清爽的皂香,忍不住抬起头来,想要亲他的嘴巴。他向后仰身,扭头躲开,促狭地笑:“这是穆斯林城市,不要在公共场合做有伤风化的事情。” “有半截墙挡着,楼下看不到吧?” 陈家骏扬了扬下巴,对街不远处,三层的窗户开着,一个小娃娃托着腮,望着树下跑来跑去玩耍的同龄人,看到二人,还笑着挥挥手。 叶霏大窘,坐正身体,“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她起身进到陈家骏房中,推开房门,想要穿过走廊回到自己房间。一拉一拽,才想起刚刚洗澡,门从里面锁上了。她要回去,还得爬阳台。 陈家骏抱着双臂,看她跑来跑去,觉得好笑,一把将她拉过来,“别爬了,吃完饭再说。你也不用拿什么东西。” “和你在一起,好像都没智商了。”叶霏哀叹,“想加一件外套。” 陈家骏看了看叶霏,她虽然穿了长裙,但上身只有一件棉纹的吊带背心,配着无肩带的文胸,透出隐约的轮廓来。他取了两件衬衫出来,“你选一件吧。”顺手把牛仔长裤也拿出来,“等我一下,换了衣服就出门。” 叶霏看他向着洗手间走去,脱口而出:“你在这儿换呗。”语音未落,心里便开始哀叫连连,真是不走大脑……她连忙解释道:“洗手间里都是水,不方便。你在屋子里换,我去阳台。” 她手忙脚乱,拽过来一件格子衬衫,一边向阳台走,一边把衣服罩在身上,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领口张开,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将袖子一点点挽起来。 陈家骏放下手中的牛仔裤,走过来帮她挽袖子,整整齐齐,两边一样高。他微笑道:“你穿这件,比我穿好看一些。” “那这件衣服就归我啦,我穿回北京去。”叶霏站到穿衣镜前,左右照了照,心里美滋滋的。 他站在身后,淡淡地笑着,“还看好哪件,统统拿走。” 叶霏整理着身上的衬衫,心中倏然一阵凄凉,过几天就真的要和陈家骏说再见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个人隔着万里之遥,触碰不到他的温度,只能缩在他的衣服里,想念他的怀抱。她心中难过,回身抱住陈家骏,脸贴在他胸口,喃喃道:“我想把这个拿走。” “拿不拿走,都是你的。”他柔声道,“等我有空,就去看你,好不好?” 叶霏点头,鼻子一酸,眼眶湿湿的。 陈家骏捧着她的脸,拇指擦着她眼角的泪水,对上她清亮的目光,忍不住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 叶霏一手环着他的后背,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踮起脚来,感觉两个人的唇压得更紧,辗转摩擦间,深深地吸吮着,恨不得将对方的魂灵都吸出来,揣到自己身体里。 她微仰着身体,领口敞得大,宽松的衬衫向后滑下去,露出光滑圆润的肩头。陈家骏的手指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抚摸着,手臂在叶霏背后磨蹭,衬衫垂得更低。 他稍稍松了唇,垂下眼眸,眼中的叶霏半睁着眼睛,目光很是迷离,双唇微张,因为刚刚的亲吻,显得更加湿润饱满。她裹在他的衬衫里,胸口露出来,在吊带背心下随着呼吸起伏。 陈家骏向前探身,压得更低。叶霏立足不稳,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手臂上,一点点向后倒去。他环着叶霏的腰,身子放低,手臂一松。她便坐到床沿,仰身躺了下去。陈家骏伏下身体,啄着她的唇,沉醉在亲吻中,手掌从衬衫下摆探进去,隔着背心,轻抚着她侧腰的弧线。 叶霏嘴被堵住,嗓子里“嗯”了一声,娇怯中带了诱人的柔媚。陈家骏只觉得脑中轰鸣,整颗心都被她占满,身体中磅礴的热情膨胀起来。 她依旧勾着他的脖子,隔着几层布料,早就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两个人气息渐渐紊乱,呼吸间都带了浑浊的低吟。 陈家骏将小臂撑在床上,稍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唇,“先去吃饭,好不好?” 叶霏面色酡红,眼睛亮晶晶的,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怀中的女孩,声音低哑,问道:“不饿?” “饿。”她微微抬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尖,牙齿在他指肚上刮过,嘴唇裹住,轻轻地吸吮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没有一点退缩。 陈家骏后悔在车上逗弄她了,叶霏依样学样,原封不动还给他。 而且还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纠缠的姿势。 美味当前,他也饿。 刚刚腰间的纱笼被她扯了两下,有些松脱。陈家骏单手解开,抛在一旁,平角短裤下的轮廓已经十分明显。他捉着叶霏的腰,将她的长裙一点点褪下来。 “这回,没喝醉吧?”他弯起嘴角,笑了笑,手下没停,解开她衬衫下摆的扭结。 叶霏手臂缩了缩,将衬衫脱下来,心砰砰地跳着,“没。” “你问我,想不想。”他扬手脱下t恤,身体前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啊?什么……”叶霏赧然。 “你喝多了,我说,不想碰酒鬼。”他的手伸过来,探到她的吊带背心下面,一路抚上来。 叶霏明白了,她的手绕在身后,解开文胸的挂钩,声音又细又低,却很是坦然,又说了一遍,“没……今天没醉。” 她隐约想起来了。 那天夜里,零零碎碎的光影和语音,原来不是梦。 当时她还要趁着酒劲儿来掩盖心中的紧张和慌乱,但是现在,她心中没有那么多的羞涩不安。他们属于彼此,无论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 她贴着他的身体,轻轻蹭了蹭,声音和夜里一样软糯诱人,她说:“我说过的话,都算数。” 没有了那一道束缚,那天抱着她时,手指隐约触碰的柔软,现在终于扣在掌心里。不大不小,很是称手,细腻光滑的皮肤,软软的,但是手上一吃力,就能感觉到饱满的弹性,手掌中有一种充实的存在感。 他不想碰酒鬼,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也记不清发生过的事情。 然而陈家骏希望叶霏能够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哪怕离开后,他也要她在回想时,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那是他们留在彼此心底的印记。 这是一种自我的占有欲,宣示着自己的主权。 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陈家骏亲了亲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盒,摸出薄薄一片。 叶霏一怔,想起他路上去买零食,自己就坐在车里吹冷气,不觉大窘,嗔道:“那你还问我……” 还问我要几间房。 他把四四方方的锡箔包装放在她手心,“没想到有人更心急,翻了阳台追过来……” 叶霏把小口袋排回他胸口,“我不会,你自己来。” 陈家骏笑意更浓,接过包装撕开来。叶霏半撑着身体,瞥了一眼,心中一时惊惶,并紧双腿,头偏到一旁。她忽然觉得,有点太挑战自我了。 陈家骏看出她骤然而来的紧张,将她拥在怀中,一件件脱去她所剩不多的小衣物,温柔地吻着,从嘴唇到脖颈,还有柔软的胸口。叶霏身体轻颤,也学他的样子,抱着他的后背,亲着他的胸膛,舌尖贴住一侧,绕着小小的突起画了个圈。 他被她搅得心神不宁,身上一麻,不受控制,“啊”地轻声长呼,推着叶霏的膝盖,将她两条腿蜷起,两个人的身体轻轻磨蹭着,感觉她一点点变得润泽。 她的眼睛黑黑亮亮,澄净中没有一丝犹疑。 陈家骏陷在她沉静的目光里,扶正身体,腰臀用力,向下挤进去。 叶霏吃痛,眉头紧蹙,凄楚地叫了一声。陈家骏忙停下来,身体向后撤去,垂头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巴。叶霏环着他的背,不让他退得更多,眉毛轻轻颤了颤,低声道:“我没事。” “我们慢慢来。”他低声安慰,扯过一个枕头,垫在她后腰下面,调整到合适的角度,感觉她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些,便拢着她,看着她的表情,一点点沉下去。 叶霏的五官轻皱,看着有些痛苦,然而她的手滑下去,按住陈家骏的臀,向着自己的身体带了过来。 她感觉整个人被涨开了,像要被人撕扯开裂,但是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用最亲密的方式,和对方联系在一起。 第十九章 (中) 天边的晚霞已经消隐,水一般的暮色漫了上来。窗外燕子的声音不再热闹纷杂,但还有几只没有飞走。 心跳渐渐平息下来,便能听到它们的细语呢喃,婉转啁啾,在夜风中轻声诉说着心事。 陈家骏趴卧在床上,叶霏侧身躺在他身边。他偏过头来,和她鼻尖对着鼻尖,懒洋洋的,不想睁开眼睛。叶霏拨弄着他的头发,嘴角噙着笑。 他伸出手来,搭在她腰间,手掌舒缓地抚摩着她的后背,微微突起的蝴蝶骨,细腻光滑的皮肤。顺着她背脊略凹的中线抚下去,在臀上轻轻拍了拍。 “走吧,去吃饭。”他的声音有点倦。 “好呀。”叶霏的手指滑过他的面颊和耳朵,柔声道,“你倒是起来啊。” “不想动。”他像是耍赖,长腿搭过来,压住她脚踝。 “不饿了?” “饿。” 叶霏想起刚才的对话,强调了一句,“我是说,真的饿。” “嗯,真饿。” 她嬉笑道:“那还不走?” “你试试看,连着开大半天的车,没吃东西……”他翻了个身,将叶霏拉到怀里抱着,“我又不能只是躺着。” “好好,我不累,我去给你买吃的。”她伏在陈家骏肩头,一下下戳着他韧性十足的胸膛和手臂,“连人带吃的,都送上门来,你这待遇太好了。” 他闷闷地笑了一声,“好了好了,我和你一起去……这个时间了,去夜市吧。” “嗯。” 他把她搂在怀中,手脚缠住,“让我再抱一会儿。” 从小巷穿出去,沿着主街走两三个路口,路旁有一片空地,三面环绕着一溜儿露天排挡,中间摆了十几张折叠桌。两个人坐下,奔走的小伙计便送来两个小玻璃杯,放下一壶柠檬冰水。 “想吃点什么?”他问。 “有什么推荐?” “和岛上差不多,这边咖喱比较多,还有椰浆饭。” 叶霏扫了一眼,“我还是想吃鸡肉沙嗲,你呢?” “我去买碗面。”陈家骏起身,走过去和摊主点餐。 “你们不是当地人吧。”身后有人用中文问道。 “啊,我们路过。”叶霏转头,隔壁桌有一对儿中年夫妻,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一家人穿得简单随意。“你们呢,就住在这边?”她问。 “是啊,听我们的中文,一点都不好。”妻子笑道。 “这里华人不多吧?” “大概五巴仙(百分比的音译)。” 叶霏点头,“真不多呢。” “也很少见到中国游客……你们是中国来的吧?” 叶霏笑道:“我是,他不是。” “你没有留在国内看奥运哦,”丈夫搭话,“真的很棒。我们看了,都觉得脸上有光。” “比赛在哪里都能看,当然是两个人出来玩比较重要。”妻子摇头,“唉,你这个人,说了也不懂。” “不要说我不带你出门,想去哪里,也可以去啊,是你喜欢在家陪小孩子。”丈夫笑道,“真不好意思,让小妹看笑话了。” “不会。”叶霏笑着摇了摇头,和两个人聊起来从边境到吉隆坡的行程。 陈家骏走回来,和一家人打了招呼,就在叶霏身边坐下,手臂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也加入谈话中。 沙嗲鸡肉串送过来,配了一盘白白糯糯的米糕,切成方块,还有黄瓜块和洋葱条,和鲜嫩的烤鸡肉一起,蘸着香甜微辣、口味浓郁的花生酱,叶霏百吃不厌。 陈家骏要了一碗海鲜咖喱面,挑出里面的大虾,放在叶霏碟子里。 她说:“你吃啊,我这的米糕都吃不完。” “我帮你吃。”他微笑着拿过一串鸡肉,竹签叉了米糕,蘸在酱料里。 陆地比海上闷热许多,好在有晚风习习吹过,吹散身边的暑意。几个人随意聊着,说说中国这两年的变化,说说当地的风景和美食,再聊聊小孩子的中文学习。 叶霏心中平静安稳,离开梦幻浪漫的海岛,回到熙来攘往的人间烟火中,身边那个人还在。他如同从梦中走出来,却愈发真切实在,这种感觉让她十分安心。 街上的穆斯林女人穿着长袍,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男人们的装束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偶尔见到几位穿纱笼的,悠闲地踱着步。 叶霏的装束看起来就像是游客,周围的人望过来,目光对上,便友善地向她笑一笑。 两个人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也没牵着手,陈家骏人高腿长,放缓脚步,迁就着叶霏的速度。 她想起克洛伊,问道:“刀疤家里的事,你都知道?” 他点头:“我和他认识好多年。” “那你觉得,他和克洛伊,以后会怎样?” “不知道。”他顿了顿,“刀疤很孝顺。” 叶霏感慨,“克洛伊说,如果她离开,就不会再回这个岛了。” 陈家骏没说话,握住她垂下的手,用力攥了攥。 叶霏稍稍释怀,“我挺幸运,遇到的是你。”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是。” 路过卖水果冰的摊床,陈家骏停下来,问叶霏:“芒果奶昔?” “嗯,你不要?” “到前面买罐啤酒。”他答道,“得去华人店。” 叶霏指过去,“这边华人不多,商铺倒不少,那几家都写着中文。” “比较会做生意。” “陈老板,这是夸自己吗?”叶霏笑道。 “华人喜欢谈生意经,在一起就聊。”他也笑。 她想起来,“你当时差一点学商科?” “家里的意愿。” “自己不喜欢?” “我不够精明,做不了商人。” 叶霏笑他,“你只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花心思。” 陈家骏笑了一声,“你倒是相信我。” “那是,我怎么会喜欢一个笨蛋呢?” 他若有所思,“嗯,我会。” 在一个民风相对保守的小镇,众目睽睽之下,叶霏难免拘束,忍着不去打他,接过冰凉的饮料,狠狠贴在他手臂上。 走到旅店楼下,前台的店员向二人微笑问好。叶霏看了看陈家骏:“好像……多订了一间房。” 他不以为意:“钱都交了,也不能退。” “浪费了。”叶霏一路精打细算,虽然不是掏自己的口袋,也免不了叹息一句。 “要不……”陈家骏走到门前掏出钥匙,不急着开门,看了看叶霏,又看了看走廊对面那扇门。 叶霏白他一眼,“要不怎样?”他要是敢逗她,让她回去睡,她就…… 她就如何,还没想好,就看他笑吟吟地,继续说道:“咱们再换个地方?” 叶霏脸上一热,推搡着他,“有什么不一样啊,你快开门。” 她的随身物品都在隔壁房间,陈家骏从阳台翻过去,给她开了门。叶霏也没收拾行李,拿过来浴巾、睡衣,还有两件随身衣物。 走了一路,潮湿的熏风吹着,身上沾了一层溽热的暑气。叶霏简单冲了个凉,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喝着芒果奶昔,一边拿着遥控器,一个个电视台换过去,小旅店收不到什么国际频道,调了一圈,多数是她听不懂的当地语。 陈家骏随身带了笔记本电脑,“想看什么电影,自己找。” 她扫了一眼,都是英文名,“有什么推荐?” “爱看哪种类型的?” “嗯……动画。” “这个。”他打开,《海底总动员》。 叶霏摇头,虽然现在看这部电影格外有趣,但是她刚陪柏麦看过,随手翻了翻,电脑里还有两部动画,也是最近和柏麦一起看过的。她扁扁嘴,“都看过了。” 陈家骏在她身边坐下,“(《谍影重重》的主人公,马特?达蒙饰),看过么?”叶霏摇头。 “三部曲,有点像impossible(《碟中谍》),但更好看。”他说着,点开第一部。 开场是风雨飘摇的海上,一艘渔船捞起身穿潜水服、奄奄一息的男人,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身手矫健,身上还有瑞士银行的账户信息。 叶霏不怎么看特工电影,但这片子情节流畅紧张,她看得入神,芒果奶昔滴在身上也没发觉,依旧目不错珠地盯着屏幕。陈家骏起身去洗手间,拿湿毛巾帮她擦掉。他又打开啤酒,倚在床头半躺着,叶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中,把笔记本放在腿上。 她说:“到了吉隆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暑期档,应该有不少新片吧。” “好啊(国油双峰塔)就有电影院。” “我要吃爆米花。” 他看她像个小孩子,笑道:“好,去看动画片,吃爆米花。” 【本章还会加一段,也是醉了,昨天加班,木有写完。现在我去看。。,笑哭】 【没有敏感词,提前放送了,今天10:30再更,我错了,送你几百一千字】 第十九章 (下) 晨光从黑夜中渐渐显现,天上的星子隐没在淡青微白的天空里,窗外的燕子啁啾起来,越来越热闹。叶霏很喜欢它们婉转的鸣叫声,细密如织,但并不让人觉得烦躁。她靠在陈家骏怀中,枕着他的手臂,二人十指交握。他呼出的热气缠绕在她脖颈间,腿跨过来,紧紧压着她的,仿佛怕她跑了。就像喝醉酒那晚一样。 不过,今天她不用溜走了。 想起那天早晨做贼心虚的自己,叶霏嘴角翘起,摸着他的手臂,轻轻笑了一声。 陈家骏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几点了?” “还早,天刚亮。” “有你在,睡得一点都不好。”他说着,埋下头来,亲吻着叶霏的脖子和肩膀,将她身前的被单扯开,把她凉凉的身体裹在怀里。 好在还有一天,可以随时补觉。 叶霏起身时,看到窗帘缝透进一丝浅淡的阳光,隔着门窗隐约听到街上的人声和车声嘈杂起来。她睡得也不多,但也不觉得困乏,踮着脚去了趟洗手间,脚步十分轻盈,感觉肚子都饿扁了。 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坐在床边整理着,陈家骏伸长手臂,撩开她的头发,摸着横跨后背的比基尼印记,带着没睡醒的鼻音,轻声笑道:“果真晒黑了呢。”手指滑下来,勾在她短裤边缘,“这里也是。” 叶霏转身扑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抓过被单,挡在身前,“本来也没你白。”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叶霏推开他,拢了拢头发,“我去趟7-11,买点吃的。” “等我一下,去吃早饭吧。” “你再睡会儿,我就去买点酸奶。”她稍事整理,拿了钱包下楼,在对街的超市随便买了点小食。回来时看到两个人的车停在街边,被警察贴了一张条,她看不懂上面弯弯曲曲的字符,但是咪表的数字在不断闪烁。叶霏抓了一把硬币,一枚一枚扔进去,把罚单拿了回来。 回到房间,陈家骏也已经起来,听了叶霏的说明,笑她太老实,“罚单放在上面就好,小心一会儿又被开一张。” “那我把它放回去?” “不用,反正明天就过境了,开就开了,回来再说。”他打开电脑,查着吉隆坡的酒店,促狭地看着叶霏,“还要s?” 难免被掐着脖子大力摇晃。 陈家骏在k上回答了一些顾客和未来学员的留言。雅恩斯、珍妮、连恩等人都到达了新的岛屿,已经开始教学,在照片上标记了陈家骏和潜店其他人,他招呼叶霏来看照片。 叶霏捧着电脑,扁了扁嘴,瞥他一眼,“你加了他们,都没有加我。” 陈家骏起身去洗漱,淡淡地答道,“平时用的不多。你把自己加上吧。” 叶霏抿着嘴,心里甜丝丝的,搜到自己的名字,发送好友请求;然后重新登录自己的账户,点了同意。 打开陈家骏的界面,他自己的更新寥寥无几,但是学员和顾客标注他的照片还不少。最新的一条状态,是刚刚才添加的。 他写着:watchedmyall-trilogy…dangerous.(看了我最爱的《谍影重重》三部曲,觉得年轻但并不危险。) 居然还有好几个人点赞,若干人留言说也很喜欢伯恩系列,还有推荐其他同类型电影的。 叶霏大窘,看着dangerous几个单词,嗔道:“乱写什么,dangerous。” 陈家骏从卫生间探出头来,“younganddangerous是香港电影,你以为我写什么?” 叶霏快速搜索,原来是《古惑仔》。瞟一眼陈家骏,他扬了扬眉,笑得很是得意。 叶霏不理他,顺手打开电子邮箱。 自从手机掉到海里短路之后,她隔一两天就给白夏发封邮件,请她帮忙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这两天心花怒放,便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一连串来自许鹏程的未读信件,看到白夏也连续发了几封过来,最后两封还标注着叹号。 叶霏暗叫不好,借了陈家骏的手机,给白夏拨过去。 “你总算出现了。”白夏长吁一口气。 “那个,有点事,太忙。”她觑了一眼擦着脸走出来的陈家骏,放低声音。 “忙?我看你是玩疯了吧!”听筒那边揶揄道,“还不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妈找你好几天了!” 叶霏挂了电话,抬起头来,“我得……和家里联络一下。” “应该的。”陈家骏拾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我去楼下抽烟。”他走出去,回身将房门带上。 叶霏拨了ip号码,打到家里座机上,正是母亲接的,几十岁的人,依旧嗓音清亮,听到是女儿,声调提高了八度,“叶霏,你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来个电话!” “我拜托白夏姐和你们联系了呀。”她辩解道,“我手机掉海里了,你们不是知道?” “知道知道……”妈妈应着,“本来没什么,可是我们不知道,你这次出门,还有那么重的心事呀。” “啊,什么心事?”叶霏做贼心虚,“我就是想来玩啊。” “还想瞒着?”妈妈尾音扬高,“这么大事儿。” “我……”叶霏一头冷汗,怎么也想不出,万里之遥的家人如何能掌握自己的最新动向,真是知女莫若母?但是她哪里有泄露任何蛛丝马迹? 只听母亲继续说道:“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想让我们担心。” “我没呀……” “不用瞒我了,鹏程前两天来了。” “什么?”叶霏跳起来,“他去干什么?” “很匆忙,就来了两天,知道你不在家,特意来看我和你爸。” 叶霏揉了揉眉头,“妈,那个,我们……分手了。” “你俩的事,他都和我们说了。” “都说了?哪种都说了?”叶霏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确信?” “嗯,说了,他和别人去度假的事儿。”叶母答道,“被我臭骂了一顿。” “就是度假?他可真好意思,还去和你们说这些。”叶霏气他去惊动自己父母,“骂他,直接打出门去,。” “他倒是也说了,差点犯错。如果我们不原谅,就把他打出去。”叶母顿了顿,“他说找不到你,是来家里承认错误的,希望我们给他一次机会。” 叶霏头痛,“妈,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他?” “原谅不原谅,总应该把这件事了结了,难道一直躲着?” “我没躲他……我……”叶霏想了想,“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了?”叶母探询地问,“要是他真悬崖勒马……” 叶霏哭笑不得,“他出国前,难道不是你和我们说的,双方最重要的是理解、信任和忠诚吗?” “他算是压线吧,看你自己怎么决定,我不帮你拿主意。”叶母说,“主要是你以前那么喜欢他,恨不得毕业就结婚了。要是你想给他个机会,我们能拦得住你?要是你觉得勉强,就让他哪凉快去哪儿呗。” “不想。”她斩钉截铁答道,“我和他,绝对没可能了。” “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等你回来再说吧。”叶母叹了一声,“关键是你自己想通了,免得心里难受。” 叶霏咬了咬嘴唇,认认真真地说道:“想通了。” “真想通就好,我姑娘这么好,还就绑在他身上了?”叶母笑了一声,“不过,在路上还是别想太多了。我主要是担心你,为了这件事儿不开心,出门在外心不在焉、迷迷糊糊的。你看,手机都能掉海里。” 叶霏心头一热,“妈你放心,我不会的,那纯粹是意外。”她心想,我还丢过摩托车,救人踩了珊瑚,被打得眼眶发青,还有好多事儿,没法和你说。 “嗯,你自己多小心。也快回来了吧。”叶母略微放下心来,和叶霏聊了几句她的行程。 她一一作答,又说道:“这是别人的电话,国际长途,不多说了。” 挂了电话,过了十来分钟,陈家骏才回来,还把她的行李都拿了过来。 叶霏把手机还给他,像是夹在两个世界中间,一时有些恍惚。他也没说什么,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 叶霏捧在手中,翕动嘴唇,欲言又止。 陈家骏微一笑,“没和家里联络,你妈妈说你了?” “嗯。” “有没有,叮嘱你离陌生男人远点?” 叶霏无语。 “晚了。”他笑,“刚退了一间房。” “你怎么和前台解释?” “哦,他没问,这是职业道德。” 她好奇,“要是问呢,说和女朋友吵架,又和好了?” 陈家骏垂眼看她,“就说路上捡了个女生,看上我了,非要睡一起。” 叶霏要去捶他,陈家骏笑着躲开,“喂,一手油,不要碰我。” 她坐下来,拆开油纸包,里面是方方正正的蛋饼,有些像煎饼果子,尝一口,还有甜甜咸咸的牛肉馅儿。“国内也有类似的。”叶霏边说边吃,斜坐在床边,和他背靠着背。 他笑了一声,说话时后背嗡嗡地轻颤,“中国什么都有。” 她侧头,晃了晃脚,“也不是。” 那里没有你呀。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叶霏说,“刚才和我妈打电话,我没说起你的事……对不起。” 陈家骏不以为意,语气平静,“没事。的确不必,免得家人担心。” “嗯,以后找时间,我会和他们说。” “怎么说?刚来几天,就被拐跑了。”陈家骏轻笑,“我要是你爸爸,一定去教训那个臭小子。” 叶霏也笑了笑,心头还是沉甸甸的,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那个……我前男友,去我家了。” 她感觉到身后的人一僵,忙解释道:“前几天的事儿,已经走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侧身将叶霏箍在怀里,“他别想。” 她脸上一热,“本来也没他什么事儿啊。” 陈家骏的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语气缓和下来,“你自己能搞定?” 叶霏点点头。 “其他时间还定不下来,”叶霏说,“但是寒假肯定有,我还来找你吧。” 陈家骏应了一声,“什么时候放假?我帮你订机票。” “不用,我来看你,我买票;你来看我,你买票。”叶霏说得认真,“我回去打工,做实习,还是赚得出来的。但你得包吃包住。” “那就没有宿舍了。” “嗯?” 他垂眼看叶霏,含着笑,“可以住我那里。” 让大家都知道,她和他住在一起,这个念头让叶霏内心喜悦而羞赧,脸上染了红晕,嘴角含笑,说不出话来,又是期盼,又是紧张。 只听陈家骏悠悠地说:“可惜,没有极光可以看。” 叶霏想起雅恩斯的邀约,忍俊不禁,“你是在吃醋吗?” 他不以为然,“以后一起去看。” 陈家骏拿手抹了抹叶霏的嘴唇,将她抱在怀里,“你和家里怎么说,不用考虑我。” 或是隐瞒,或是坦白,决定权都交给她。 “放心,他们都很通情达理。”叶霏听着他的心跳,心里有点酸,“我已经做了决定。” 他说了一句英文,叶霏想起,是颂西唱过的一句歌词。 we’ple,keitslow。 未来还长,我们不过是凡人。 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可以肆意妄为,面对这个大世界,还要慢慢来。 第二十章 暖暖 叶霏在广州中转,返回北京的航班延误了两个小时,抵达首都机场时已经接近午夜。她也顾不得省钱,急急忙忙打了出租车回到学校,硬着头皮叫醒宿管阿姨,难免挨骂,陪着笑脸说了一连串好话。 暑期里有不少研究生留下来实习,或是有参加各类培训的朋友同学来借宿,宿舍楼里并不冷清。叶霏蹑手蹑脚开了门,简单洗漱,将遮挡灰尘的床罩卷起来。她一路奔波,疲倦困顿,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三伏天的北京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寝室里没有空调,太阳升起来后便热气灼人,知了躲在树荫里齐声聒噪,好像每片叶子都在嘶嘶啦啦地鸣叫着。 叶霏身上出汗,心中也有一些烦乱,她在朦胧中还盘算着,这样闷热的天气,需要跑到海水里游个够。但是耳畔夜夜回荡的海潮声已经消散,是呀,她已经离开海岛了,合着眼,暖黄的光晕中似乎是陈家骏安宁的睡脸。 和他在一起的这几天,她从没意识到,自己离那片海越来越远,此时这个念头却渐渐明晰起来。叶霏万般不舍,想要留在半梦半醒的懵懂中,但是周围的声光越来越真实。她侧卧在枕上,睁开眼,隔着布窗帘,阳光依旧明晃晃的,拥挤的寝室显得熟悉而陌生。 她扁了扁嘴,鼻子一酸,泪水从眼角落了下来。 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给陈家骏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平安抵达,白天就去买一部新手机。 他不一会儿便回了一条,似乎一直在电脑那边等着她,简简单单,说,知道了。 叶霏打了个哭脸,“你给我带的三公斤山竹,被海关拦下了,早知道在飞机上吃光。” 陈家骏刚刚装了中文输入法,在叶霏的指导下捡起多年不用的汉语拼音,一直显示输入状态,过了好一阵,出来短短一行话:“下次再买。” “还在吉隆坡吧?今天打算做什么,去看老朋友和生意伙伴?” “从klcc(国油双峰塔)跳下来。” 叶霏笑:“不要太想我。” 他缓慢的输入显得有些矜持,“不想。终于走了。” 终于走了。 陈家骏坐在宽敞的飘窗前,伸长双腿,架着笔记本,试了两次,才把拼音打出来。窗外轻纱一般的晨雾在阳光中飘散,他眯着眼,眺望着城市中心拔地而起的双子塔。这间酒店的地势高,俯瞰繁华的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在晨光中无声地铺展开来。 他还记得叶霏一进来,就看到浴室和卧室之间的磨砂玻璃墙,一张脸憋得通红,咬着牙斜睨过来,“怪不得你搜了半天,又打电话确认。” 陈家骏觉得好笑,这家酒店开业不久,他又没来过。最初在网上看地图,完全是被它居高临下的位置吸引;打了电话,只是为了确认窗户的朝向。朦朦胧胧的玻璃隔断是个意外惊喜,他表示很满意。 他放下背包,大步走到窗前,将厚重的落地窗帘拉开。 城市的璀璨灯火像是星光落在脚下,夜幕里华灯绽放的双子塔如同镶嵌着亮闪闪的水晶。 送叶霏去机场之后,曾经热热闹闹的房间,没了她的身影和声音,一瞬变得无比冷清。 昨天夜里飘了一阵小雨,两个人依偎着看夜景的窗前,他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刷新航班状态。玻璃窗上的水珠映射出城市的斑斓夜色,像一幅信手涂抹油彩的画布。叶霏的航班延误,晚了两个小时。知道她平安落地,他的心才放下来一半。 叶霏洗脸刷牙,对着盥洗镜做了两个深呼吸,拍拍脸,给自己鼓劲儿,就几个月,一咬牙就过去了。室友赵晓婷在一家基金会实习,暑期一直待在北京,告诉叶霏说许鹏程连续来了好多天,一直问她去哪里了。 “我们都不记得你去哪个岛,要是他知道名字,没准就追过去了。”赵晓婷试探着问,“我觉得他还挺有诚意,要不要好好谈一谈?” 叶霏木着脸一言不发。她思忖片刻,抿了抿唇,“碰到再说。” 妈妈说得对,总不能一直躲着;自己还信誓旦旦答应陈家骏,说自己能搞定。 该来的躲不掉。 许鹏程回国有十来天了,美国那边导师接了个新的科研项目,实验室里需要人手,他的假也不多,再过几天就得赶回去。他本来也没指望叶霏留在北京乖乖等她,想着天南海北,追过去就是,没想到大家都说不清她的具体所在,手机更是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发出的短信和邮件都石沉大海。 他从叶霏的室友那里得知,她也要赶回来实习,如同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焦躁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从叶霏家乡回来后,他每天都要来宿舍楼前等上一阵。 不到正午,就已经酷热难当,许鹏程在楼前的树荫中站了一会儿,柏油路上热气蒸腾,阳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虽然是暑假,宿舍楼里依旧热闹,人来人往。 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道熟悉而灵巧的身影穿行而过,简单的t恤和牛仔短裤,马尾扎高,随着轻盈的脚步一晃一晃的。就是在一众打着遮阳伞的姑娘中,她黑得有点不像话。许鹏程当是自己眼花,第一眼没敢认,又看了一眼,确定是叶霏,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臂。 叶霏猛地被人拉住,一回身,对上一张带了薄怒和不安的脸。他在热气中熏得久了,脸色有些憔悴疲惫,没了常见的神采飞扬。但依旧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五官轮廓分明,两道浓密的眉,略薄的嘴唇微微上挑,看起来总像含着笑,他身形修长,虽然有些偏瘦,但匀称结识,看起来斯文俊雅,又并不显得孱弱。 难怪当初在食堂、教室和图书馆的人山人海中,总是能第一眼看到他。 只是,一切已经成为过去。 叶霏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心中不仅没有曾经的悸动,连她自以为会出现的怨怼和厌烦都没有。 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凝视着许鹏程,反而有一些怜悯。 “放手。”叶霏垂眼,看着他攥住自己胳膊的手。 许鹏程像是怕她跑了,手上没松劲儿。 叶霏不想在众人面前和他撕扯,微微动了动手臂,“我说,放手。我没打算跑,咱们今天把话都说明白。”她声音不大,但语气镇定坚决。 “你不躲我了?”他不大相信。 “我没躲,恰好不在。”叶霏深吸一口气,“边走边说,不要站在路边,让同学看热闹。” 许鹏程咬了咬牙:“我知道,你恨我。” “你想多了,我真的不恨你。”叶霏凉凉一笑,“我才发现,恨是一种挺深刻的感情。我对你,没有。” 许鹏程心中烦乱,“我承认我错了,但是,罪不至死吧,难道连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我?这几个月里,我给你发信,给你打电话,你听过我一句解释吗?” “你和她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一些。” “你不要相信别人添油加醋的话。” “我没。”叶霏抬起头,冷静地看着他,“她是你说过的师妹吧,你去机场迎新,接回来的那个。” 许鹏程没有否认。 “头一两个月,你总会说起她,和我讲大家一起聚会的事儿,也会提到她的名字。” “那时候没什么……” “是。”叶霏点头,“后来你就不提了。” …… 她继续说:“当时我没发觉。现在想,大概已经出了问题。” 许鹏程默然。 的确,第一年来美国的女孩子,越来越依赖他,因为初来乍到的孤单和无助,总显得怯生生的,难过时会柔弱地靠在他肩头哭。 他觉得自己像是拯救落难公主的骑士,英姿勃发。 而叶霏不会,两个人在讨论如何申请和转学的问题上不能达成一致,虽然她也希望能早日相聚,同意最不济以结婚陪读作为保底选项,但是姿态始终不肯放低,辩驳起来,他常常被叶霏说得词穷。 见不到她的人,想不起她的好,心里只有和她争辩时的烦躁。心里的天平,一点点倾斜过去。 但是在牙买加的海边,当他怀里抱着别人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对叶霏许下的承诺,想起她在碧波中游动时轻灵曼妙的身影,想起她纯真自然、毫不造作的笑容。 一念之间,才没有跨过最后一道防线。 是那个女生将两人的照片放在网上,标注了他,动机不言自明。 自此后,叶霏就像消失了一样。 许鹏程有些恼怒那个小女生的心机,看着楚楚可怜,但心思埋得更深,不像叶霏,心直口快,偶尔口无遮拦,说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话。 当他想起她的好,觉得再也捉不住她的时候,才发觉失去她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他只当叶霏伤心痛苦,看到他会恼怒怨恨,泣不成声;但是想到他没有铸成大错,还费劲周折来祈求她原谅,她在宣泄之后会感到庆幸和欣喜,会原谅他轻率无知的偏离。 无论叶霏打他、骂他、和他拥抱着哭泣,许鹏程都做好准备。 可是面前的叶霏,冷静理智,神色淡漠,都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了。 两个人缓缓地走着,经过图书馆前的长椅,芳草如茵的绿地,水平如镜的池塘……曾经牵手漫步,留下多少甜蜜回忆的地方,叶霏只是平常地走过,言语间没有一丝松动。她说:“改正的机会,当然有。不过不是我给你,是你自己给自己。以后做什么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许鹏程心中的希冀一点点化为泡影,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灰败,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清醒过来,急迫地追问道:“你和别人在一起了,是不是?要不然,你不会这么绝情。” 叶霏没躲避,迎上他的目光,唇边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说:“是。” 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链子,在锁骨汇聚的地方,坠着一朵纯银的鸡蛋花吊饰,在阳光下柔和地闪着光。 第二十一章 (中) “你是认真的?”许鹏程问道。 “当然。”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令他难以置信,“我问过赵晓婷她们,都说你生活很简单,没有关系亲近的异性朋友。” “我的事情,不需要告诉你,也没必要事无巨细向周围人交待。” 许鹏程黑着脸,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叶霏停下脚步,“我还要忙。” 他拉住她的手腕,“是……路上遇到的人?” “嗯?” “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要为了报复我,一时冲动……” 叶霏轻哂,“为什么要报复你?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 关于和陈家骏相遇的时机,她并没有否认。 “是我错了,我知道你不开心。可是,旅途中遇到的都是什么人,你想过吗?”许鹏程痛心疾首,“无论游客还是当地打工的,有多少人对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献殷勤,甜言蜜语就是为了占个便宜,你还想要和人家天长地久么?” 叶霏脸色冷下来,“我的事情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用对你解释。” “叶霏,你怎么这么单纯幼稚?还是你就想要放纵自己?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迷途知返。” “知道啊。”她不屑地笑了笑,“离开你算不算?” 许鹏程面色僵硬,“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每次都像要打架一样。” “先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我还得感激涕零?”叶霏讥嘲地撇了撇嘴,“多荒唐。” “你自己做的事不荒唐?”他咬着牙,“我是为你好!” 叶霏气极反笑,“你现在知道,为我好;那有没有想过,我不好的时候?” 海岛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如果她最初遇到的不是颂西,而是一个强横恶劣的人。 如果陈家骏没有适时出现。 如果在僻静海滩独自哭泣时,遇到飞来横祸的那个人而是她。 现在她会怎样,都很难讲。 她只是格外幸运,在最失意最彷徨的时期,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而且命运如此偏爱她,似乎特意将她带到那个人身边去。 叶霏抬起手,下意识地摸到胸前那朵银色的鸡蛋花,激动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是,为了你,我曾经非常伤心难过,我也想过不管不顾,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那时候,你是我心底最重要的人,看到你们俩的合影,还有下面的评论,我心里比被人戳了几刀还疼。你对不起我,应该向我道歉。”她顿了顿,“只是现在的我,不在乎这些了。我也不能替昨天的自己说一句,原谅你。我现在头脑很清醒,更不会因为你而影响我的情绪,那个人好不好,值不值得,以后的路怎么走,我自己来判断。” 她说了长长一段话,轻轻掰开许鹏程的手指,“放手吧。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许鹏程面色颓唐,“就算我罪无可恕,你也真是鬼迷心窍。” 叶霏轻笑一声。 她或许真是被迷了心窍。头一次想起一个人,这样抓心挠肺,神魂颠倒。 荒唐吗? 回到正常生活中,她和陈家骏这段忽如其来的感情,或许没几个人能够理解。 叶霏摩挲着吊坠,想念蚀心刻骨。 从小镇离开前,二人按照华人夫妇的指点,去了附近的银器村。 陈家骏本想再送她一条手链,挑来选去也没看到可心的。叶霏一眼看到了这个小巧精致的鸡蛋花,爱不释手。于是搭配了一条细细的银链,他亲手帮她戴上。 叶霏依旧记得,他看向自己时,宠爱和欣赏的眼神。 刚刚在一起就分开,这感觉令人备受煎熬。 既然决定不去美国读书,接下来找工作的目标也更加明确一些。 开学之后,叶霏又参加了东南亚交流协会的几次活动。她暑假写好的稿件备受好评,将要刊登在年底的特辑上。叶霏顺便也向使馆的工作人员了解去东南亚工作的各项信息,大家看她态度积极,都表示会尽力帮忙。 叶霏也想过国庆假期去找陈家骏,搜了一下机票,不仅没有丝毫折扣,热门时间、热门航线的机票几乎售罄,只剩下几张她想也不敢想的头等舱和公务舱座位。 正在她唉声叹气,想着要不要厚着脸皮找陈家骏支援时,收到协会发来的消息,十一月时在新加坡有一场东盟与东亚三国的学生论坛,机票和住宿费用都由有大财团背景的基金会支持,参会者只需要承担最基本的当地交通和部分饮食费用。 全国也没有几个名额,需要大家递交申请材料,还要参与面试。叶霏研读会议通知,想了想,着手准备生态分论坛的申请。她脑海中有几个问题,生态旅游、环境教育与环境保护、当地经济发展、国民的海洋意识等等,不知道如何串联起来更为妥当,在图书馆坐了两天,构思了两三个大纲,想着可以问问陈家骏的意见。 看了看时间,他那边大概刚刚收工,也许还有顾客来咨询,还要吃晚饭。叶霏将手机收起来,她一连数日神经绷紧,现在想起陈家骏,心中满是挂念,也无心学术,索性去街上看场电影。 不是周末,电影院里人不多,叶霏买了最后一排的票,旁边空无一人,前两排有一对儿恋人,头抵着头,不时咬着耳朵,话音很低,在电影热闹的背景音下轻不可闻,倒也没有打扰旁人。 但叶霏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在座位上缩了缩,想到陈家骏,有点难过。 过境之后,他们时间有限,陈家骏问她,想去马六甲,还是去吉隆坡吃爆米花看电影。 叶霏也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开车,想了想,决定去看电影。 没想到电影院冷气很足,她穿着短袖短裤,冻得瑟瑟发抖。陈家骏把中间的扶手抬起来,叶霏捧着爆米花,一直靠在他怀里。 两个人先看了《木乃伊》第三部,因为背景在中国,还出现了兵马俑,叶霏看得十分兴奋,总想和陈家骏咬耳朵,隔一会儿便凑上来。 “我喜欢第一部的女主角。” “第一部那个埃及王妃也很美啊,还有最后祭司被地狱马车拉走的场景,当时觉得好震撼。就是里面的虫子,看得人心里发麻。” 过了一会儿,又说:“梁洛施很有味道,喜欢她。” “还有一部兵马俑的戏很好看,《古今大战秦俑情》,李碧华的小说,原著就写得很好。” 看到李连杰出场,她又想起来,“你看过《英雄》吗?那里刺秦,这里就是秦王。” 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就像吹气一样。 耳朵被她呵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陈家骏一直没有答话,这时环住她的脖子,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将爆米花往她怀里推了推。 叶霏赧然,走出影厅时有些羞愧,“不能和你看电影,太丢人了。我原来觉得自己公德心特别强,在影院爆米花都小声吃……和你在一起,就是忍不住想说话。” 陈家骏笑她,“你什么时候不想说话?” 可是现在,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都得攒着,或许还得拿小本子记下来。 叶霏从电影院出来,去附近的超市逛了两圈,算着时间差不多,给陈家骏发了条短信,“刚看了一场电影。” 不到一分钟,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听起来很是闲适,“又去吃爆米花了?” “没有,自己吃不完一大桶。”她笑起来,“你呢?” “没有爆米花,也没有电影看。”他轻声笑,“等你回来再说。” 叶霏忽然想起那部始终没看完的《谍影重重》,脸上热了热,“你都想什么呢?”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走到栈桥上,把这句话的重音从“什么”换到“你”,反问道:“你都想什么呢?” 叶霏隐约听到那边传来海浪涌动的沙沙声,从木板缝隙流过的汩汩声,也十分想看看久违的大海,说道:“等我回寝室,咱们视频吧。” 陈家骏咳了一声,“没想到,你这么开放。” 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我就是想看看大海……” “不给你看。” “为什么?” 他干脆利落地答道:“怕你生气。” “你旁边有女人?” “有。” “谁?” “(速食面小姐)。” 叶霏走到超市的冰柜前,探身看了看琳琅满目的货品,说道:“又是泡面!我在超市呢,好想买菜,做给你吃。我下次去之前,把那个厨房收拾出来吧。”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好。” 有那么几秒,都没说话。 “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叶霏扁了扁嘴,“十一的机票很贵,就不去了。” “嗯。” “十一月有一个学生论坛,在新加坡,我打算申请一下。” 陈家骏应道:“好,我去看你。能不能有两天空闲时间,带你四处转转。” “应该有自由活动时间,或者集体游玩,我不去就是了。”叶霏想到自己的申请文章,“对了,我还想问你几个问题,听听业内人士的意见。” 直到挂了电话,叶霏也不敢说出“我好想你”几个字,怕说出来,就在灯火通明的超市中哽咽起来。 就如同和陈家骏在机场告别时一样,他帮她背着色彩鲜艳的小花书包,和高大挺拔的身姿对比鲜明,他步履坦然,没觉得有什么尴尬。两个人在安检口久久拥抱,过了安检,叶霏就没再回头。她只怕回了头,会泪如雨下。 听筒里面传来忙音,陈家骏看看通话记录,轻轻摸着屏幕上她的名字。叶霏的语气始终很轻松,在机场他看着她走进安检口,那么果决,连头都没有回。 他心中不是失望,而是心疼。疼她的坚强和懂事。 国庆假期她来不了,他只想买张机票,飞到中国去。 可是现在,还不能。 从栈桥上走回店里,克洛伊还在等他。她洗了脸,擦去眼泪,就是眼睛还有点红。 克洛伊轻声问:“霏?” 陈家骏点头。 “对不起,不应该给你添麻烦……” “不算麻烦,刀疤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皱了皱眉,“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还想瞒多久?” “刀疤一直不肯说,我怕会出事,能不能,和警局那边打声招呼?” 他没有犹豫,“我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我和你一起去。”克洛伊起身。 陈家骏摆了摆手,“不用……你好好休息一下。” 他想说,你出现只会激化矛盾,这几个字还是咽了回去。 第二十章 (下) 第二天一早,陈家骏开上车,搭乘渡轮离岛。船行海上,他走到甲板上,倚着车身点了一支烟,拨通刀疤的电话,接连两次响到掉线,他都没有接。 陈家骏蹙眉,发了一条短信:我在试着帮你,不是阻拦你。 隔了几分钟,又打过去,对方接起来,沉默不语。 “你在哪儿?”陈家骏开门见山地问。 “……医院。” 他的回答有半秒的迟疑,陈家骏听了出来,“我知道,你妈妈病情严重,进了特护病房。这么大的事情,你没告诉我。”他顿了顿,“你是要去抢自己的儿子吗?” 刀疤没有否认。 “你打算怎么做,一直瞒着我们?”陈家骏面色严峻,如果不是克洛伊觉得刀疤言行有异,来找他商量,大家都只当他是一次正常的告假回乡,探望母亲。 “我不想母亲有遗憾。” “那你想好退路了吗?下一步怎么办?”陈家骏蹙眉,“你不告诉我,打算找谁来收拾残局?” “能让阿猜见到奶奶,其他都没关系。”刀疤很是决绝,“这是我妈妈最后的心愿。” 陈家骏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吸了口烟,眉头拢在一起,“谈不拢?” “嗯。” 他曾经几次委婉地建议,刀疤暂时和亡妻的家人缓和关系,再请附近德高望重的长者从中斡旋,等双方态度和缓之后再从长计议。可是刀疤脾气执拗,不想妥协变通,更不屑于软言恳求,和对方的关系越来越僵。 挂断电话,陈家骏神色越发凝重,一到码头上了岸,便将车开得飞快。 距离码头近一百公里的小城里,绕过亮绿色穹顶的清真寺,前面不远的院子里有一幢三层的米黄色小楼,操场上国旗飘扬,周围是水泥立柱拉起的铁栅栏墙。下课铃响起,孩子们从楼里蜂拥而出,嬉闹奔跑,还有几个贴着围墙的栅栏,痴痴地望着路对面卖冰激凌和各类零食的小贩。 戴着摩托头盔的男人走到栅栏旁,蹲下身子,“帮我找一下二年级的阿猜,就说他爸爸来了,叔叔请你们吃冰激凌。” 有心急的小孩子欢呼着跑开,不一会儿拉着一个脸蛋红润、头发微卷的小男孩过来,他看起来怯生生的,目光带着探询,又不敢靠近。 “阿猜!”刀疤三两下攀上围栏,翻了进去,蹲在小男孩面前,扶着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向后缩了缩身子。 刀疤摘下头盔,欣喜地看着面前的小男孩,“不要怕,是爸爸啊。” 阿猜每年只和父亲见几面,紧张地想要挣脱,被刀疤一把抱了起来,“阿猜乖,我们一起去看奶奶。” “我还要上学。”小男孩扭着身子,“外公不让我和别人走。” “不是别人,是爸爸啊。”刀疤有些心急,想要把儿子举到围墙的水泥柱上。阿猜手脚舞动,不肯配合。 “老师,老师,那个叔叔要带阿猜走!”有小孩子转身向着教室跑去。 “阿猜,听话!”刀疤将儿子箍紧,但阿猜依然挣扎着,只凭一直手的力气,他又翻不出来。眼看小孩子带着老师就要从教室出来,刀疤心急如焚,只差将儿子大力丢过墙去。 这时只听一声尖锐刺耳地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而来,在路口急转,车身荡了过来,一晃一震,恰好停在刀疤的摩托旁。 陈家骏拉开车门,大步走了过来,他捉着铁栏杆上方的尖头,抬脚踩住雕花,身体一跃,手掌撑了一下水泥立柱上方的平台,就稳稳坐了上去。他伸出双手,“阿猜,你的爸爸遇到一些难题需要帮忙,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去?今天晚上,我们就带你回来找外公。”他语气舒缓诚恳,神色柔和。 父子俩都愣了愣,刀疤回过神来,将阿猜举高。小孩子还是扭来扭去,陈家骏将他抱在怀里,身体前倾,敏捷利落地跳到地上。 刀疤也翻身过来,面有愧色:“k.c.,这样会牵连你。” “好在你是孩子的监护人,也算不上犯罪。”陈家骏回身将阿猜递给刀疤,一边说着,脚步不停,飞快地拉开车门,“时间紧迫,我们走。” 叶霏连续好几天没有联系到陈家骏了,发了短信没有回复,打过去总是关机状态,也不见他回复电子邮件和k留言。实在忍不住,打电话到店里,是克洛伊接的,说老板被其他潜店邀请去考察,看是否有合作教学、客源共享的可能。那家潜店所处的小岛更为偏远,基础设施落后,上网不便,手机信号也很不稳定。 叶霏想着他白天要出海,夜里也得和合作伙伴吃饭喝酒,于是也不再打电话。就这样过了一周多,心中隐约惴惴不安,就算打电话联络不上,不能上网,他终归会收到自己的短信吧,难道忙得连一条消息都不能回复?或者说,那座岛屿如此闭塞,连信号塔都没有。那得多原始蛮荒啊。 想到这儿,她自己都笑了,如果不是克洛伊说他去考察,她真的以为陈家骏上演了一出鲁滨孙漂流记。 叶霏度日如年,朋友生日聚会约她去唱歌,坐在ktv包厢里她也心不在焉,隔一会儿就掏出手机来看看。 有人推推她,“麦霸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她勉强笑笑,“饱吹饿唱,我吃得有点多。” “你刚刚也没吃多少呀?” 叶霏打起精神,扬眉道:“怕我一开口,就轮不到你们了。” “怕你怕你,来来来,唱什么,帮你点!” “我自己来。”她坐到小屏幕前,想了想,翻出了《浪花一朵朵》。 众人笑她,“这不是你的风格啊,怎么出门一趟还浪起来了!” 叶霏抓起麦克风,“让你们羡慕嫉妒恨一下,看看我每天看到的风景!” 音乐响起,mv上一艘快艇劈波斩浪,水下斑斓的珊瑚礁清晰可见。明媚耀眼的阳光、洁白细腻的沙滩、澄静清澈的碧海,一幕幕扑面而来,似乎能听到不绝于耳的海浪声。 以前毫无感觉的简单乐曲,现在听来却那么欢乐,又引人怀想。 我要你陪着我,看着那海龟水中游 …… 你不要害怕,你不会寂寞 我会一直陪在你的左右,让你乐悠悠 叶霏一边唱着,故作欢快地摆动身体,眼睛却不停地觑着沙发上的手机。 屏幕忽然亮起来,她扑过去,将麦克塞到旁边听众的手中,“你先唱,我去接个电话。” 拿在手中,上面显示着他的名字,叶霏欣喜无比,按下接听键,推门闪身而出。 “喂,终于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他笑了一声,“你那边很热闹。” “朋友生日,一起来k歌。”叶霏哼起来,“《浪花一朵朵》,有没有听过?” “有,来的华人游客都会唱。”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 “今天才回来吗?”叶霏噘嘴,“前段时间去了个什么地方啊,手机都没信号。” “有信号,不好。” “那你不回我电话。” 他缓缓应道:“防水袋没系严,手机泡海水了。” “哈!让你总笑我,原来自己也这么迷糊。”叶霏嘻嘻笑起来,“这说明我们两个的水平也差不多嘛!” 他轻声哂笑,“我难道不是被你传染的吗?” 叶霏絮絮地和他说了一些最近发生的琐事,听那边回应得不是很积极,便说道:“听克洛伊说那个岛很偏僻,路上没少折腾吧。” “还好。” “算啦,别强撑着和我聊天了。你好好休息,等有精神的时候再给我打。” “好,手边还有点事,忙过这一两天的。” “嗯嗯,注意身体,少抽烟,少吃泡面……不许说我烦。”叶霏叮嘱了一番,“哦,对啦,那个申请,我通过初选了,过两天要复试。虽然不是专业相关,但是我能讲啊,嘻嘻,觉得还挺有希望的!” “是,你最能讲了,加油!” “提前预留时间哦。”叶霏又重复了一遍论坛的日期,“那个时间可不许去什么荒岛漂流了。” 包厢内的歌声传过来 时光匆匆匆匆流走,也也也不回头,美女变成老太婆 哎哟那那那个时候,我我我我也也,已经是个糟老头 叶霏哼着歌,心里轻松起来。 放下电话,众人说抢了她的歌,让她再唱一首。 “叶霏点了一个她去过的地方,我也点一个我去过的吧,一起唱!”有朋友暑假去了台湾,笑道,“真的有个地方,就叫‘暖暖’哦。” 细腻的喜欢,你手掌的厚实感 什么困难都觉得有希望 …… 我知道暖暖就在胸膛 叶霏这次是真的心情愉悦,跟着旋律摇摆身体,觉得自己胸口也暖暖的,甜意涌上嘴角眉梢,笑得多欢喜。 “你为什么不告诉叶霏,下个月可能去不了。”邱美欣的声音响起,她沿着河堤走过来,在陈家骏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听到你们讲电话。” “没事。”他弯了弯嘴角,“也许到时候,事情都解决了。”他眉骨上划了一道口子,伤疤还没有愈合,嘴角也有一小片淤青。 “你们两个,真是太莽撞了。”邱美欣眉头轻蹙,“刀疤这样做也就罢了,你怎么不劝劝他。” “事发突然。要是真……怕他后悔一辈子。” “这种小地方,宗族的力量比法律还强大。刀疤是孩子的父亲,手上还有监护权,你们都被关了这么多天。如果真的是绑架,哪里的律师都帮不了你们。” “真是绑架,我说什么也拦住他了。”陈家骏笑了笑,“不用担心了,吴律师会处理。就是劳烦你也跑一趟,没想到克洛伊会告诉你。” “是我联络不到你,给店里打了电话,才知道你们在这里。”邱美欣声音低下来。克洛伊对于刀疤和陈家骏被警察羁押的事情毫不隐瞒,一来是希望能得到邱美欣的帮助;二来陈家骏在那个混乱匆忙的早晨特意打了两个电话,联络了律师,然后便是嘱咐克洛伊,要对叶霏保密。 只是说,要对她保密。 仿佛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他最挂念的,始终还是她的宁静。 刚刚他一直克制着情绪,语气冷清而隐忍,放下电话,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和寥落。 邱美欣有些心酸,以为永远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可以为他排忧解难,甘心和他同甘共苦;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另一个女生简简单单的笑。 第57章 番外·惆怅旧欢如梦(上) tan’sdivelog 陈家骏的潜水日志 .:3000(潜水次数) :12/26/2004(日期) :k(潜点名称:象头岩) :sinds(地点:斯米兰群岛) 这几年来,每到圣诞和新年假期,陈家骏都会到蔻粒来工作一段时间,带团前往斯米兰群岛船宿潜水。因为是节日旺季,来潜水的多数是举家度假的欧美游客,大多喜气洋洋,给起小费出手阔绰。他们通常在岸上庆祝平安夜,圣诞当天吃过晚饭上船,放上一挂鞭,在热闹的噼里啪啦声中启航。 能容纳十余名乘客的潜水船趁夜前往斯米兰群岛,找一处海湾下锚过夜。第二天,潜客们一早醒过来,就能投入到安达曼海的碧波之中畅游。之后的几天几夜,潜船沿着星罗棋布的潜点穿行于群岛之间,最远可以到达北部的黎塞留岩(k)。 这一路常常见到蝠鲼,如果运气好,还会遇到鲸鲨。 陈家骏已经有数千个潜水记录,对这条路线的沿途潜点很熟悉,不会再像初学者一样细致地记下每一潜的细节。但是当他感到自己被无形的巨大力量推向水面时,就知道这天早晨的这一潜非比寻常。 这一带虽然有海流,但是并不强劲。那一潜已经进行了一半,他带着四位顾客在十五米左右的深度闲适地欣赏着珊瑚和游鱼,忽然感觉水流像洗衣机一般搅动起来,而且一股大力托举着他冲向水面,一瞬便冲出四五米,潜水电脑“哔哔”地尖叫起来。他立刻放空浮力控制装置(简称bcd)的气囊,调整姿势,奋力踢动脚蹼,将身体控制在相对稳定的深度。再看身后的顾客,已经被乱流冲得四散分离,他瞅准其中技术和体力最为薄弱的荷兰姑娘,向着她游了过去。 那个女生被水流带向深处,骤然和领队拉开十余米的距离,她慌乱得手足无措,不断向气囊充气。但海流诡异多变,下一秒向下的拉力骤然消失,她就像鼓足了气的氢气球,不受控制地向水面漂去。 骤然上升带来的结果是肺部爆裂和一系列的减压病,陈家骏毫不迟疑飞扑过去,一把捉住她bc腰前的带子,另一只手迅速拉动姑娘身后的排气阀。她因为过于紧张,喘息急促,肺部积蓄了大量空气,身体依旧轻飘飘地浮在水中,像要从他手中飞走一般。陈家骏大力摆了一下脚蹼,窜到她侧上方,压住她背后气瓶的阀口,将她推回到相对安全的深度。 姑娘惊魂未定,罩在潜水镜下的眼睛慌乱地四下张望,嘴里呼吸急促,冒出一串串汩汩的气泡。陈家骏凝视她的双眼,手掌在她面前轻轻挥动,示意她镇定下来。再看其他几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决定立刻中止此次潜水,带着荷兰女生在五米深处做了安全停留,放出橙色的安全浮标。回到水面上,发现潜水船几乎成了视野中的一个小点,陈家骏大力挥舞浮标,潜船在波浪中缓缓驶了过来。 有多年航海经验的老船长也很是惊惶,用泰语急促地形容着刚刚的景象,本来平静的海面陡然暴涨了,波峰波谷之间相差十余米,潜水船随之大幅起伏。陈家骏和船员们站在船舷两侧眺望,将浮出水面的潜水员们一一接回船上,最远的一位已经出现在一公里外。 众人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纷纷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船员挥着手机,神色慌张地奔向陈家骏,用泰语大声喊着:“海啸,海啸!” 从船员妻子打来的电话中,他们才知道,就在水下遇险后不久,数层楼高的狂涛骇浪袭击了蔻粒沿岸,洪流所到之处,普通的木板房屋转瞬被夷为平地,树木倒塌,车辆被汹涌的潮水席卷,小船从海岸冲入内陆,无数人转瞬消失在水流之中,即使没有溺水,也被浪涛中的各种碎片残骸冲击。 陈家骏面容严肃,吩咐船长即刻返航。他掏出手机,手指微微颤抖,拨给住在度假村后街的黄碧玲,内心不断祈祷,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他们每次来都住在同一家家庭旅馆二楼,前两年黄碧玲偶尔也会随船出海,但是她这几天身体不适,总是感觉疲累,每天都睡不醒,她怕是感冒发烧的前兆,便没有出现在潜水的队伍中。 听筒中传来软糯的人工语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码头附近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潜水船被命令暂缓入港。 大家在海上漂荡了一天一夜,才缓缓驶向岸边。之前椰林树影、白沙海岸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的一切无法辨识,甚至找不到码头的所在地。水面漂浮着大量残破的房屋碎片、树木的枝桠、大片的棕榈和椰子叶……还有尸体。无数漂浮着,面目无法辨认的尸体。 军队、海警的巡逻艇,还有一些志愿参与的渔船和潜船,已经展开了打捞工作。 所有一切都被摧毁。 陈家骏反复拨打着黄碧玲的电话,得到的永远是同样的回音。他联络了蔻粒和普吉所有相识的人,拜托他们帮忙寻找黄碧玲的下落。他从船上带了一些清水和食品,放在随身的防水袋里,斜跨在肩上,从已经辨不清形状的码头旧址跳入水中,艰难地跋涉着。 水中不知暗藏着多少危机,翘起的铁板,参差的树枝,狰狞的残垣断壁,陈家骏身上不知道划出多少伤口和血痕,经受了多少撞击,但他已经不知道痛。阴影笼罩在心头,但他从来没有动过她已经罹难的念头。 他坚信,黄碧玲一定在某个地方,苦苦等待着他的到来。 路边出现了哀嚎痛哭的人们。 陈家骏穿过人群和废墟,凭借直觉,沿着已经几乎不存在的街巷,找回到二人租住的小院前,宁静的院落,扶疏的花木,原木色的桌椅……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这片离海不远的街区已经被夷为平地。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人间炼狱。 还能看到完整或残缺的躯体以各种姿势浮在水上,衣服鼓胀地漂浮着,陈家骏捉着衣物,一个个捞起来。 但是他找不到黄碧玲。 于是又向水下摸索,有几次探到了软绵绵、毫无生机的手臂,身体被压在倒塌的瓦砾中拽不出来。于是他屏气潜下去,在昏黄的水中看不清,只能靠双手摸索着面容和身体的轮廓。 浮出水面时,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但他顾不得恶心,屏了一口气,纵身再去寻找。 这附近排查过,便将搜索范围扩大。 陈家骏和一些幸存者一起,打捞尸体,救助受困的幸存者。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黄碧玲的身影。 蔻粒这个从这端走到那端只要十几分钟,前后几条街的小镇,现在变成了无垠的旷野。 到了夜里,陈家骏无法安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是依旧游魂一样,双眼发直,在如山的断壁残垣中继续搜寻。 这样找了一整天,忽然听到几乎弱不可闻的哭声。他机械地转头,下意识奔了过去。声音来自一株倒掉的椰子树,树干横亘在水面上,巨大的树叶铺散开来。掀开最上面的一片,露出一个摇篮来,将将卡在下面的叶子上。摇篮进了一点水,好在水质浸到小婴儿的脚。她不断地踢蹬着,脸哭得通红,嗓子沙哑,再过一会儿恐怕就无法发出声音了。 陈家骏抱起小婴儿,一直神经紧绷,疲乏木然的他,忽然无法遏制地痛哭出来。 他不能再等,抱着婴儿前往最近的医院。如果黄碧玲还活着,她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是在医院。 赶到医院的大门前,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草坪上搭满帐篷,已经铺散到街上。满身伤痕和污渍的幸存者们,脸上更多的是麻木和茫然,众人在公告牌和电视机前呆呆地张望,试图找到失散的亲友的下落。 还有更多浑身血污的人被送进来。 这只是一家医院,已经被几乎绝望的人潮淹没。 想要找到她,似乎成了奢望。 黄碧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不记得曾经见到了怎样的景象,只记得耳边震耳欲聋的声音,海浪摧毁一切的暴戾狂啸,人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她只记得,自己在不停跑,不停跑,不敢回头地向前跑着,但转瞬间污浊的海水就涌了过来,将她吞没。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在水下旋转了几圈,胸口被沉重地撞击,嘴一张,海水便向着口鼻涌了进来。她的身体无法控制,随着水流急速飘走,不知多少次被水中的各种物体击中。她努力抓住一辆汽车的顶盖,随着车一起打着旋向前漂去,重重地撞到一面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有人讲话,问着她的姓名。但是她已经无力回答。 全身上下碎裂一般的疼痛,,她抑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来。 没等到医院,便又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对上一双焦急而温柔的眼睛,他的神色里交织了哀伤与惊喜,握着她的手,说:“不要怕,我在这里。” 第58章 番外·惆怅旧欢如梦(下) 再醒来时,对上一双焦急而温柔的眼睛,他的神色里交织了哀伤与惊喜,握着她的手,说:“不要怕,我在这里。” 护士走过来,柔声说,“你已经昏迷三天了,你的先生找到你之后,一直陪在这里。” 他形容憔悴,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我知道你来了蔻粒,看了新闻,就立刻赶来了。” 黄碧玲眼神茫然,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家骏呢,他在哪里?” 陈家骏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病房,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夜里也常常在搭车赶路。周围的朋友都被发动起来,然而劫后余生,大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辗转而来的消息真假难辨。 经历了两天徒劳无功的搜寻,他摸出手机,沉思片刻,拨通了一直存在心中,但很久没有联络的号码。 听筒那边传来老管家惊喜的呼声:“是二少爷,二少爷的电话!” 最先接过电话的是大哥陈家骢,一向沉稳的声音中也有一丝惊喜,但语气却是严苛,“你在泰国吧?才想起来给家里打电话。” 陈家骏简单应和了两句,无暇细讲,“大哥,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陈家骢动用在泰国政界军界的关系网,也用了两天时间,才终于查到黄碧玲的下落。但那时她已经离开了。 医院传来的消息,她一直处于深度昏迷,是她的丈夫神通广大,通过外交渠道协调,将她转送回新加坡。 陈家骏交待大哥派来帮忙的人,妥善安置照顾那个在树叶上获救的小女婴。 那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陈家骏想了想:“如果找不到她的父母,就叫她柏麦吧。” 柏麦,在泰语中,是叶子,是生的希望。 历尽波折,在海啸发生数天之后,陈家骏终于赶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黄碧玲依旧昏迷不醒,床头摆着鲜花和水果,有人坐在病床前,凝视着她苍白安静的睡脸。 对方听到开门的声响,转头看到陈家骏,脸色一冷,起身走了过来,“我们出去说。” 他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身上有一种正统刻板、略带官腔的儒雅。走出门外,他冷冷说道:“k.c.,好多年不见了。” 陈家骏隐约记得这张脸,那年在一群大学生毕业旅行团里,他见到了黄碧玲,也见到了他。 在海滩上,输了游戏的黄碧玲被罚拦下一位路人表演节目,她选择了路过的陈家骏。她拿着仙女棒,围着他一边踢着正步,一边唱着新加坡的国歌。 亮黄色的火花映亮了她的脸。唱着唱着,她自己就笑得弯了腰。 陈家骏举着她递过来的仙女棒,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她便来潜店找他,问东问西,让他解释潜水课程。 有个身材微胖的男生气鼓鼓跟在后面,提醒她说:“小心,不要被人骗。”音量不大不小,刚刚让陈家骏听见。 陈家骏努力回想,终于记起男生的名字,邹志强lyn提过,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曾经揪着陈家骏的领口,对他说:“我们认识了二十年,不会让你这个beachboy把她带走的。” 一转眼,已经过了四、五年。 现在的邹志强已经瘦了下来,一看就经过长期规律的运动锻炼,只是,他眼中的敌意依旧没有改变。他说:“jocelyn的父母刚刚回去休息,她伤势很重,希望你不要打扰她。” “我在这里陪她。”陈家骏淡淡地说,“我是她的未婚夫。” “我知道!”对方咬牙,强抑着怒火,“可你根本没办法保护她!为什么你毫发无伤!?” 陈家骏也问自己,为什么受到重创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她。 “她放弃了一切,跟着你走,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陈家骏无法应答,他愧疚自责,心痛不已。对方僵直地挡在面前,陈家骏沉下脸,重重按下邹志强的手臂,走进病房去。 在病床旁,他握着黄碧玲的手,潸然泪下。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和休养,黄碧玲的身体状况渐渐好转,办理了出院手续;陈家骏略微松了一口气,以为继续调理一段时间,她便能顺利康复。 没想到,灾难带来的阴影才刚刚显现。 她在夜里睡不着,即使入睡也并不安稳,只要关上灯,就会被浓重的绝望包围,耳边始终有轰鸣的海浪声和人们凄厉的惨叫声,闭上眼睛,就看到十余米的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她在夜里挣扎哭泣,有时候一天也睡不了一个小时,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陈家骏抱着她,任她撕扯着衣服,捶打着身体,但是他无法安抚她的不安和恐惧。黄碧玲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疏离。在她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那几天,在她撕心裂肺期盼他出现的那几天,无论如何,都盼不到他的身影。 黄碧玲清楚地知道,陈家骏没有错,她看到了他身上深深浅浅、已经结痂的伤痕。 然而,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黄碧玲的父母不放心女儿,将她接回家里。邹志强出面帮忙,为她聘请最好的心理医师,组织老同学聚会,将她带回到熟悉亲切的旧日时光中。 而那些属于她和陈家骏的甜蜜回忆,几乎都在海边。 如今想起那片海,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陈家骏想要在当地找到工作,一时并不是那么容易。大哥没说什么,只是适时提起,在新加坡的分公司缺少人手,问他要不要去帮忙。 骤然回到城市,一时间他有些不适应这里工作和生活的氛围。然而这些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希望lyn能够尽快好起来。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终究是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松。 曾经说过的话,畅想过的未来,都不知如何再提起。 一个人的时候,陈家骏会翻看以前一同拍摄的照片和视频,在海边无忧无虑奔跑的她,回过头来,几缕飘舞的发丝挡在脸前。 而黄碧玲再也不想看到那些照片,甚至把自己电脑上所有海边和潜水的照片都统统删掉。 她再也不能看到那边海。 如今她和他之间,仿佛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没有了根基。 空中花园,轰然坍塌;海市蜃楼,烟消云散。 陈家骏明白,未来是长期艰苦的奋战。他也想过结束潜店的生意;但是在潜店起步时,刀疤和另两位兄弟不计报酬来帮忙,这两年业务渐渐上了正轨,此时他说不出这话来,于是全权委托给刀疤打理,邱美欣也时常过去帮忙。 在他的电子信箱里,是朋友和世界各地的客人们发来的邮件,担忧他的安危,纷纷询问他的近况。 陈家骏只能千篇一律回复:我们很好,很安全。 然而在内心伸出,却有什么摇摇欲坠。 他无法纾解心中的不安,也去请教过心理医生。对方安慰他说不要着急,心理创伤后的干预和重建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黄碧玲需要时间慢慢释放,正视现实,目前的她,只是下意识地远离刺激源,需要重新寻回安全感。 黄碧玲和他之间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和老同学们走得越来越近。闺蜜们常常相聚,说起以前快乐相处的时光,和她一起去健身、购物、旅行。 多数时候,陈家骏被隔离在外,他只能拼命地工作。 他对于生意场上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是人在其位,也会尽心尽力。公司的负责人对这位从天而降的二少爷倒是大加赞赏。陈家骢也提出,如果他愿意,可以将集团旗下的传媒业务交给他来负责。他没有独吞家产的心思,也知道这位弟弟与世无争,不屑于做尔虞我诈的事情。 而陈家骏只是不想。他没有任何野心,为了黄碧玲,他已经放弃了自己曾经许下的不再参与家族生意的诺言。 黄碧玲约了两位闺蜜,一同前往欧洲,去英国的姐姐家小住一段时间。 某天下班后,陈家骏路过一间珠宝店,瞥见橱窗中的戒指宣传照,正是黄碧玲心仪的款式。他和她曾经打算在第二年的情人节结婚,如今已成了泡影,当时甚至没有像样的求婚仪式,更别说购置这样一枚熠熠闪光的戒指。 陈家骏买了下来,万里迢迢飞去英国。 在英国南部古朴的乡村中,芳草萋萋,绿树如茵,浅黄褐色的砖石建筑上藤蔓蜿蜒,路边的山坡上浅紫、嫩白的小花在风中摇曳。 隔着老旧的石墙和葳蕤的花木,陈家骏看到黄碧玲笑容满面的样子。和以前比起来,她的笑更为恬静、平和,在他眼中,显得有些陌生。 她和邹志强并肩而立,十指交握,手挽着手。 陈家骏转身,大步离开。 回到新加坡,从机场返回住处的路上,出租上司机听着一首粤语老歌。 女歌手悠悠唱着: 惆怅旧欢如梦,流逝似水匆匆,难以再追,前事不再觅,剩得温馨记心中。 怀记旧欢如梦,还念雨中相拥,人已变迁,仍在想往事,望风将祝福遥送。 美梦到此已是难再现,以后还望你珍重, 我亦知道绝难遇人像你,可惜已缘尽再无踪。 直到此时,陈家骏终于肯承认,其实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海啸中,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黄碧玲。 第二十一章 无可替代 回到岛上,郑运昌在猴子酒吧请大家喝酒,笑容和善地招呼道:“来来来,不要愁眉苦脸,都平平安安回来就最好。” 几个人各怀心事,兴致都不高。 郑运昌给他们一一斟酒,推给陈家骏一杯,用中文说道:“改天买一挂鞭炮,再去拜拜神,洗洗霉运。” “我还好,没事。” “哎,我知道你不信这一套,不过做生意么,总是要讨个好彩头。” 邱美欣也说:“是啊,你毕竟不是本国公民,事情闹大了,会有驱逐出境的风险,以后多小心。” “放心,我不会做违法的事。”他温和地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 刀疤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到和自己的事有关,“我还想离开一段时间。” 众人一齐看他。 “我知道,最近请假太多。” “不要想这些。这段时间,安心陪你妈妈。”陈家骏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说。” “谢谢你们。”刀疤端起面前的酒,“今天以后,不再喝了。” 陈家骏和他碰杯,“好,我陪你,不醉不归。” “还有我,”克洛伊嘴角翘起,但是眼角和眉梢垂下来,脸上的微笑有些勉强,“老板,我也想请假……可能,我也应该回家去,看看我的妈妈。” “克洛伊,你……”陈家骏转瞬明白了她的打算,眉头微蹙。 “谢谢这段时间,大家对我的照顾。”克洛伊依旧笑着,湿润的蓝眼睛像是蓄了一汪海水。 刀疤没有开口,陈家骏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是枉然。 众人到了半夜才纷纷散去。 邱美欣没有回住处,她在度假村的花园里绕了一个弯,又回到海边。在宁静的沙滩上,只能听到海水轻拂的细碎声音,微弱的天光倒映在起伏的波浪上,周围如同笼着一层雾蓝色。 她想起jocelyn曾经讲过,最初和陈家骏相遇的情景,就是这样夜里的海滩,一群嘻嘻哈哈的毕业生,在游戏中无意拦下了路过的他。 当然,邱美欣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无意。 在夜晚的海滩上,即使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能看到他的身形轮廓。 他的身姿和气度,想让人不关注都很难。 邱美欣想,自从陈家骏告别美国的朋友们,只身返回东南亚时,她就应该意识到,这一天早晚会来到。 会有一个人爱上他,也被他深爱。 如果在那之前的两年,她就来找他了,那会怎样?她其实有很多机会,可她从来没有走近。即使她回国去看望家人,也不知道要找一个什么理由,长途跋涉来海岛找他。 她怕暴露最初的少女心事。更不知道周围的人怎么看,怎么想。 在一起读书的朋友圈里,陈家骏无疑是个异类。 以前仰慕钦佩他的人,再提起他,都扼腕叹息,感慨他冲动莽撞。 但如果,那时候,她来了呢?毫无顾忌,在jocelyn出现以前。 如果是她安慰失去妹妹的他,给他快乐和温暖,现在将会是怎样? 邱美欣低声叹息,摸出口袋里的手链,搭在手腕上,珊瑚海一般的颜色。她手指一转,将手链攥到掌心里。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潜店门口。在上次离开时,她曾经想过,自己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如今重新回到岛上,或许就是为了和这个梦想之地以及梦中那个人,做一场郑重的告别。 大门已经落锁,只有走廊上亮着一盏青白的夜灯。邱美欣犹豫片刻,绕过潜店,走不了多远,就是陈家骏住的地方。她抬手轻轻扣门,无人应答。邱美欣转身离开,越走脚步越缓慢,缓慢到渐渐停了下来。她折回来,手搭在门把手上,试探地向下一按。 只听“咔哒”一声,外门露出了一道缝隙。 门厅里空荡荡的,架子上摆着摩托车头盔和几双鞋子,和一两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那时候陈家骏骑摩托受伤,大家来探望他。那段时间她常常在这间房子里进出,还帮他招呼其他朋友。大家一同谈笑风生,在这里吃泰式小火锅,喝酒聊天。 那时候,她就是离他最近的人。 无论是和陈家骏在潜店工作中配合默契的德国女教练,还是为他嘘寒问暖的卖纪念品的当地姑娘,或端庄稳重,或青春娇妍,他都不过是淡淡地应对。有不少人对他用心,却没见他对谁格外关注。 邱美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lyn离开之后,他身边值得亲近和信任的女人,就只有她。他的澎湃的热情,大概都已经燃尽了。无论谁走到他身边,都没办法再走到他的心里。 邱美欣低声喊着,“家骏,你在吗?”没有听到回应。从门厅通往卧室的门虚掩着,她手掌放在上面,心跳得厉害,无比紧张,又不想后退。 轻轻推开房门,冷气开得很大,邱美欣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拿起挂在墙边的遥控器,将空调关得小了一些。 陈家骏合衣而卧,斜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邱美欣走到床头,放下手链,借着凉凉的浅色月光,无比眷恋地看着他的脸,心中酸涩,隐隐作痛。她忍不住抬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眉骨。听到他在醉梦中,喃喃地唤了一声,“叶霏。” 邱美欣鼻子一酸。 面前的这个人,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姑娘怒发冲冠,为了怕她伤心,在颂西溺亡后不眠不休、连夜赶回海岛。 他甚至摆脱了jocelyn带来的阴影,坦然而平静地对大家说,他的心里爱就是爱了,没有什么可以比较。 邱美欣仿佛又看到多少年前,最初相识时那个开朗乐观、谈笑风生的陈家骏,他只是变得更加沉稳,更懂得照顾别人。 岁月的沉淀和苦难的淬炼,让这个男人变得更加迷人。 然而,他真的不可能属于她了。 邱美欣一度以为,自己早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陈家骏,但是看到他望着叶霏的眼神,她才幡然醒悟,发现自己有多么羡慕和嫉妒叶霏。 那才是她最想要的身份,她想要所有叶霏能得到的关爱。 之前的十一年,如果能累积出那么一点点幸运,她愿意用现在自己所拥有的全部,来换这份爱。 早就不应该有任何犹豫和顾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心和后悔。 邱美欣的心急促地跳起来,慌乱地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侧身坐在床边,低下头来,嘴唇和他的轻轻碰到一起。陈家骏抬起手来,抱住她的头。 叶霏站在镜子前,打了个喷嚏。 从洗手间外面进来的赵晓婷被她吓了一跳,“深更半夜对着镜子,表情还这么古怪,嘟嘟囔囔的,吓人呢?” 叶霏捏着一摞准备的材料,对着镜子调整仪态和表情,左照照,右瞧瞧,“明天是最后一轮面试,我得再练习一下。” “难道不是好好休息,保证容光焕发吗?”赵晓婷打了个哈欠,“你要顶着熊猫眼去么?” “有点紧张。”叶霏如实说。 “你已经准备得很认真了。”赵晓婷表示不理解,“患得患失,不像你的作风么。一次论坛,感觉比找工作还重要。” 叶霏抿嘴一笑,“免费出国呀,机会难得。” 赵晓婷洗脸刷牙,叮嘱她道:“已经半夜了哦,你没听说过各种水房鬼故事啊?” “你别吓我!”叶霏心里没来由地忐忑起来,下意识摸了摸项链上的鸡蛋花。 赵晓婷说:“对了,如果你真去新加坡,帮我也带一条项链吧。” “什么样子的?” “你每天戴的这款就很好呀,好好看。” 叶霏有心藏私,“这是在一个小村子里买的,这次也不会路过。” “没关系,那边不是有这种花么,肯定其他店也有类似的。” 叶霏点头,嘴上答应着,心里暗想,原谅我,就算去了银店,肯定不会给你带同一个款式的。 她摩挲着银色的鸡蛋花,又唯恐自己每天这样摸来摸去,它很快就会氧化变黑,心里难免惦记起陈家骏来。叶霏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在夜里,点滴的记忆像一点点高涨的潮水,温柔地环绕着她。唇畔似乎还有他亲吻的触感和气息;脑海中都是他笑意浓重,凝视自己的眼神。 如果明天面试成功,过不了多久,在新加坡就能见面,想起来就让人兴奋期待。叶霏忍不住构想,重逢之后有哪些话要对他说,哪些地方要一起去,越想越细,就像在脑海中写下一部剧本来。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作为学生代表,应该会和其他参与者共享酒店房间。那可怎么办?偷偷溜出去,夜不归宿?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影响似乎不大好,不知会不会有假公济私的嫌疑。但是她去见的是自己的男朋友呢,难道不应该理直气壮? 还没有通过面试,叶霏已经给自己出了一堆难题。 她有些困倦,翻了个身,心想,反正之后还有两天自由时间,就可以脱离大部队,单独行动了。首先要获得出访的资格才可以。一定要加油! 好想他,想念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气息,他的声音。 叶霏的心被千丝万缕的情绪牵扯,抱着凉被,更要睡不着了。 她许了个愿望,一定要在梦里见到他。 最好是,他也梦到自己。 那样的话,算不算也是两个人的重逢呢? 陈家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刀疤闷声不语,他便一杯杯地陪着喝下去。 夜里只觉得喉咙干燥,头脑昏沉,眼皮沉重地挑不起来。身体里像闷着火炭,倒在床上前,还没有忘记将空调开大。 刀疤说要放弃饮酒,已经表明了态度,要以严格的教规来约束自己。克洛伊在这时提出离开,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 对于他们的决定,陈家骏无从评论或改变。他只是分外想念叶霏,心中有一些牵挂,也有一丝庆幸。 在醺然之间,有凉凉的手指搭在额头和脸颊上,那种体贴温柔的触感,让人心中放松。 是叶霏回来了么?他忍不住喊了她的名字。 下一刻,柔软湿润的嘴唇贴过来,轻轻吻在他干燥的嘴唇上。 身体的热度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途径,他的手环住对方的头,不禁想要更多。 脑海中想起叶霏依恋和不舍的神情,她的手支在他胸口,低头吻他,长发垂下来,挡在两人嘴巴前,他伸手拂开。 陈家骏悚然一惊。 现在,他手中摸到的,是短发,细细碎碎从指缝穿过。 他在半梦半醒间意识到,这亲吻的感觉十分陌生。 叶霏还在北京。 他像是从悬崖边缘跌落一般,猛然惊醒,扬手将伏在身前的人推开。 对方跌坐在地上,“呜”地轻声痛哼。 陈家骏回身,伸手拍亮床头的台灯。 看见满脸泪痕的邱美欣。 第二十一章 (下) 叶霏参加的学生交流活动如期举行,论坛进行了三天,场地便设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同行的不少学生是第一次来东南亚,从上了飞机开始就兴致高昂地聊个不停。从樟宜机场到市区的大巴上,眼前尽是整洁的街道,高大葱茏的热带乔木,满眼的绿意生机盎然。 众人说笑的声音传入耳中,一向活跃的叶霏却有些情绪低落。 眼前的热带景象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但是这座高效精密的城市却显得有一些隔阂感。她想念碧海白沙的小岛上那些简单粗糙的小木屋,想念边境小镇上染了岁月痕迹的老旧骑楼。 上一周她收到陈家骏的电话,说受到汪晋才的邀约,要出席一场重要的培训交流会,时间正好和她前往新加坡的日期冲突。 叶霏的语气掩不住失落,但是想到他正在筹划参加课程总监培训,为了今后的职业发展,也需要和圈内人士互通有无,增进情感。她不想拖后腿,让他为了自己的小情绪而分心,便故作洒脱地说:“好呀,那正好,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去clarkequay(克拉码头,河畔有众多酒吧),免得你又拦着我。” “不许多喝。”他语气颇为认真,“喝多了误事。” “嘻,山高皇帝远,你就管不到我啦。”叶霏笑道,“都是各个学校选出来的哦,形象不会太差,我要去看看有没有帅哥。” 他应道:“去就去,我天天都在看帅哥。” 叶霏笑出声来,“你不会是说照镜子吧,自恋!” “我是说海边。” “没发现,看他们都差不多。”叶霏柔声说,“我觉得,他们都没有你好看。看你就够了。” “看够了?” “好啦好啦,是看不够。你的中文理解能力有问题!”叶霏想,就算看不够,这次也看不着啊,心情又低落下来。 论坛一共进行了三天,早晨七点多就在酒店大堂集合,一整日的讨论安排的满满当当,晚餐就成了大家自由交流的时间。夜里九点才能回来,经过了一天的高度紧张,叶霏已经困乏得看到枕头就想扑上去,加上有室友在,说话不是很方便,也没和陈家骏怎么联络。 第三天下午的闭幕式之后,在酒店的宴会厅准备了丰盛的自助晚餐,所有参会的学生,担任点评和指导的学者,以及基金会邀请的商界同行都受邀出席。 大厅里灯火通明,取餐台上东南亚各地美食一字排开,叶霏恹恹地提不起食欲,随便看到什么,就会想起曾经在什么时候、哪种场合,和陈家骏一起吃过。哪怕是一盘普普通通的炒饭,也会想到第一次在潜店帮忙时,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面前摆了一盘炒饭。他就坐在桌子另一端,冷着脸,一副对她不屑一顾的神色。 就连那时候他那种冷面无情,看起来就很讨打的样子,叶霏都想念得不行。 她随意盛了点蔬菜沙拉,拿了两块糯米小点心。 “你不喜欢这儿的食物?”一位头发灰白、面容清矍的外籍学者站在她身边,微笑问道。 “啊,没有,很喜欢。”叶霏找了个借口,“最近有些感冒,胃口不大好。” “是,我想你也很热爱这一带。”他笑着掀起挂在胸前的名签,上面写着维克多霍普,“昨天我听了你的发言,很精彩。” “多谢,霍普教授,很高兴认识您。”叶霏连忙自我介绍,又说道,“我其实是外行,只是对这个领域非常感兴趣。” “看得出来,你在发言时,眼睛都是亮闪闪的。”霍普教授说道,“我在圣地亚哥加州大学任教,这一年到新加坡做访问学者,我相信,我们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海洋研究机构,而且,有一些项目很欢迎不同学术背景的学生参与其中。” 叶霏接过霍普教授递来的名片,“太感谢您了,我会关注相关信息的。不过……”她顿了顿,如实说道,“我很快就要毕业了,之后想来东南亚工作一段时间,暂时没有继续求学的打算。” “哦?已经找到工作了?” “还没有。”叶霏微微一笑,“其实是有些私人原因,我的男朋友在这边。” 霍普教授点头,“原来如此。” “是,我的ppt里面的水下照片,就是他拍的。” “照片拍得非常棒,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霍普教授赞许道,“他这次和你一起来了么?” “没有。”叶霏摇了摇头,“他最近比较忙。” 霍普教授看了看她的餐盘,了然道,“哦,这才是你的‘感冒’。” 叶霏被说中心事,赧然一笑。 她心中思念陈家骏,却又不能对同行的学生们诉说,和一位面容和蔼的长者聊了两句,多少有些宽慰。 陈家骏并没有去参加培训交流会,他的确收到了汪晋才的邀请,但是推辞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不得空闲。接到律师的电话后,他给林达明发了短信和电子邮件,对方都没有回复,他特意飞过去,却扑了个空。 林家的佣人客气有礼地回复,说林达明目前不在国内;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一概不知。 回到岛上,就连monkeybar的吧台前也清冷了许多。 “这次去,见到达明了?”郑运昌问道,说话间咳了两声。 陈家骏摇了摇头,“短期内,他不会见我。” “大家都是兄弟,何必。”郑运昌叹息。 “我能理解。” “他们说的原因,我是不信。”郑运昌为他鸣不平,“你为人如何,还需要向他们证明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scubalibre合作方生变的消息早已传遍小岛,各种传言甚嚣尘上,连不久前陈家骏和刀疤二人被拘禁的事情也成了众人的谈资。 有人猜测陈家骏得罪了什么惹不起的地头蛇;也有人说他对林达明隐瞒账目,二人利益分配不均。大家习惯性将发生的几件事合起来分析,都觉得潜店的前景不容乐观。 因为风言风语已经传到租赁地皮给潜店的地主耳中,他在附近坐拥数家度假村,为人却相对低调保守,还和林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听到这些消息难免犹豫。 是否继续签署租地协议,还是个未知数。 众多问题需要一一化解,而且未来几个月的潜水课程和教练培训预定也必然受到影响。而刀疤和克洛伊相继离开,无论是教学还是潜店运营,陈家骏都少了两位得力助手。千头万绪,只能由他独力支撑。 “最近这段时间,你辛苦了。”郑运昌又咳了两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我没事。”陈家骏面容平静,他并不觉得疲倦劳累,只是和叶霏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他却无暇抽身。本来还留了一线希望,无论多么忙碌也要抽出两天时间前往新加坡,却忽然收到消息,之前一直避而不见的地主最近会回到岛上。 他得留下来,和对方当面协商。 “如果你信得过,我本来应该自告奋勇,帮你承担。”郑运昌的面容有些憔悴,“不过,你知道我的状况,恐怕下次续约前……” “吉人天相,不要说这些。”陈家骏探身,拍拍他的肩膀。 “也对,我还要喝你和阿霏的喜酒呢。”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岛上潜店都在热议的消息,穆尼自然不会放过。 一周之内,他来了scubalibre两次,依旧带了两个店员,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地。 “我听说,你最近在找合作伙伴。”穆尼懒散地在露台上坐下,脸上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其实,我们之前一直是好搭档,也是同一期教练学员,彼此了解。你看,我怎么样?” 陈家骏婉言谢绝,“蓝氧和scubalibre,两家店各有侧重。大家独立发展,相互促进,对岛上的潜水环境和顾客都有好处。” “那就是不行了?其实你就是需要一个挂名的合伙人,我没有要求你改变店名,或者是经营理念。”穆尼挑眉,“我一片好心,你却不领情,这分明是不信任我。” 陈家骏没有答话。万蓬在一旁听不下去,撇了撇嘴,低声道:“你以为呢?” 穆尼哼了一声,不怒反笑,“万蓬,客气一些,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不要等到再找工作的时候,才想起来求我。” 万蓬瞪他,“就算找不到工作,也不会去求你的!” “万蓬很用心。”陈家骏说道,“只要他愿意,可以在scubalibre继续做下去,不用担心再找工作的事情。” “好,既然老板这么有信心,我们也就不跟着担忧了。”穆尼牵了牵嘴角,“祝你好运。” 知道scubalibre的地契即将到期,穆尼又来了一趟,蓝氧的店员将快船泊在栈桥旁,穆尼走上沙滩,也没和陈家骏打招呼,就绕着潜店转了一圈,拿手敲了敲墙壁的木板。 万蓬过来阻拦,“里面是教室,正在上课。” “哦?现在还能招到学生?”穆尼戏谑一笑,“k.c.还有心情教课么?我以为这家店马上就要转手了。” 万蓬怒目而视,“没有的事!” “问你也不知道,我想问问k.c.,如果合约到期,他是打算把店铺拆掉,还是折价卖给接手的下家。”他伸手摸了摸墙角的木茬,“聪明人都会选后者吧,所以我来看看,房屋维护的怎么样,有没有招白蚁,有没有被水淹。” “当然维护得很好。”陈家骏的声音从露台上传来,“因为scubalibre还会继续开下去。如果你想进来转转,欢迎。” “也没什么转的,和蓝氧大同小异嘛。”穆尼哂笑,“你在开店之前,打工最久的一家,不就是蓝氧?” “我的确从蓝氧学到很多。”陈家骏点头,“没有当年在蓝氧工作的经验,以及你父亲的指点,scubalibre也不会发展得那么快。” “所以,如果哪天我再接手这家店。你也不用觉得太可惜。”穆尼挑衅地看他,“既然不愿意合作,好,我倒要看看,你不能续租之后,到底怎么办。” 陈家骏淡然一笑。 隔了两日,他稍微得空,带上叶霏的手链,去了朗利和素琳的画廊。 二人帮他找了一些小配件,但是没有大小合适的小贝壳可以替换。陈家骏拿了砂纸,跪坐在软垫上,耐心地磨着贝壳破碎的边缘。这一刻不去想那些恼人的琐事,心中安静下来。 眼前浮现出那天看到鲸鲨时,叶霏激动欣喜的神色。她的睫毛湿润,眼睛亮亮的,像是倒映着水光。想到她当时的样子,他就很想将她抱在怀中,亲亲她的嘴唇和眼睛。 “租地的事情有把握?”朗利问。 “在商言商,只要东家肯和我谈,就没什么问题。” “听说,穆尼又去找你麻烦了?”朗利叹息。 陈家骏微微一笑,“不算麻烦。他要是有十足的信心,真的想争那块地,也不用现在来用言语刺激我。” “唉,这个弟弟,让我怎么说。” “你们兄弟之间,就不要提我的事情了。”陈家骏安慰他,“不过他一向比较冒进,适当的时候,还是提醒一句比较好。” 素琳看他打磨得认真,忍不住笑道:“上次我要送给叶霏,你一直拦着,说下次来的时候,再送什么你都不管。那她到底什么时候来?” 陈家骏含笑答道:“一、二月吧。” 素琳轻哂,“看你笑得那么开心,还说人家是你的‘朋友’。” “那时候,的确是。” “现在呢?”素琳偏要刨根问底。 “now,she’smygirl.”说出这句话,他的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白猫玛尼跳到他身边,伸长身体,懒懒地“喵”了一声。 i'acloudyday. it'scoldoutsidei'hofmay. iguessyou'dsay lthisway mygirl talkin''boutmygirl 第二十二章 MyGirl 餐会结束之后,终于轻松下来的同学们欢呼雀跃,当晚就要去克拉码头的酒吧庆祝一番。 叶霏大概是被自己的乌鸦嘴说中了,真的有一些感冒的迹象,头昏脑涨,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而且她心情低迷,不想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里扮演沉默忧郁的异类。 恰好有了借口,和大家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哪儿也不想去,就留在宾馆里休息。 室友体贴地嘱咐道:“那我和他们出门啦,你早点休息,不用等我哦。” 叶霏冲了个凉,裹上酒店洁白柔软的浴袍,打开电视,随手一下下按着遥控器。纪录片频道正在播放一档热带珊瑚海洋的节目,叶霏看着绮丽的水下世界和缤纷的游鱼,只觉得胸口酸涩而又甜蜜。 她拉出行李箱,从里面找出陈家骏的那件格子衬衫来,把它抖开,抱在怀里。心中只觉得十分委屈,眼泪都要落下来。和他的距离从数千公里,缩短到相距不远的两个国度,乘坐飞机只要一个多小时,但却不能见面,那么和她人在北京时有什么分别? 她想现在就冲到机场,买张机票到他身边去,然而他已经说了,这段时间会很忙。如果自己贸然前往,会不会显得过于黏腻? 叶霏晚上吃得不多,现在觉得肚子有点空。虽然这次看不到陈家骏,但还是买了他爱吃的小零食,她摸出一包山核桃,拆出两小袋来。 在热带潮热的空气里,不开空调觉得濡湿憋闷;打开空调又被冷风吹得难受,怎样都不舒服。叶霏倚在床头,开大空调,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还是打了个哆嗦。 纪录片看了一半,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迷蒙中听到敲门的声音。 睁开眼,电视里已经进入下一档历史频道。 叶霏想着是室友回来了,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还不到十一点。又一想,她应该是带了房卡的,于是挣扎着坐起来,听见门又响了两声。 “谁?”她问。 对方没应声。 叶霏整理浴袍,走到门边,换了英语又问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 她拴好房门上的安全链,拉开一条缝。 眼前能见的窄窄一道空间里,空无一人。她打了个哆嗦,正要关门,一只手从墙边探了出来,虚握着拳,停在她面前。 叶霏一愣,对方手指弹开,一串蓝绿相间的手链垂了下来,在明黄色的走廊灯下抖了抖,剔透地折射着灯光。 “家骏!”叶霏惊喜交加,用力推了一把门,忘了上面还拴着金属链,整个人闷闷地撞在门上。 外面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顾不得揉手臂,连忙将门带回,解开锁链。 门外的人也等不及,听到她解锁的声音,几乎和她同一时间将门拽开。还没等看清门里人的脸,一团白影就扎到他怀里来。 陈家骏拥着她进到门廊里,回手带上房门。刚低下头,叶霏的手就勾住他的脖子,嘴巴热情地贴了过来。 她这么积极主动,却之不恭。 陈家骏在她的唇舌间品到了山核桃的香气,噙着笑意,用舌尖一点点探寻着。 叶霏的背贴在墙上,被他深深吻着,整个人都要融化在他怀中。她鼻子有点堵,很快就呼吸不畅,胸闷气短。 虽然心有不甘,只能扭过头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陈家骏闷闷地笑,“怎么,退步了?” “我鼻子堵了。”叶霏嗔道,声音瓮瓮的。 “是啊,感冒了么?”他的手撩开她的额发,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不是说,不来了?” “记得你有两天空闲,就赶过来了。”陈家骏递过手链,“不是说,要把这个还给你?”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怕走不开,让你失望。” “你说不来的时候,还嫌我失望不够吗?”叶霏踮起脚,惩罚似的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陈家骏眯眼看了看她,埋头吻下来。鼻子堵住的叶霏很快就扭着身体投降,伏在他胳膊上喘着气。她的浴袍松脱开来,露出脖颈下面大片的小麦色皮肤来,在领口下若隐若现的圆润起伏,则是别样的细腻净白。陈家骏眼中含笑,低头看她。 叶霏注意到他的眼神,连忙把领口拉紧,“这里不行,一会儿我室友就回来了。” 陈家骏笑她,“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想做什么,你自己最清楚。”叶霏臂环在他背上,踮着脚,贴紧他的身体,果然如她所想。叶霏嘻嘻笑道:“想骗人都骗不了。” 陈家骏将她打横抱起来,走进房间,扔在被子掀开的床上。 “喂喂,真的不能在这儿!”叶霏推他肩膀。 陈家骏手上没停,像拆礼物一样,解开浴袍腰间的蝴蝶结,双手一带,日思夜想的身体变毫无遮挡地呈现在眼前。 比他记忆中更加动人。 叶霏又气又笑,“你就是赶过来脱我衣服的吗?” 陈家骏点点头,扑到她身上,将她一丝不漏地覆在身下。 她用的是酒店的洗发水,但是鼻息之间,仍然有熟悉的她的气味,淡淡的,很好闻。 他下午刚刚和地主见了面,谈得不算十分顺利,还来不及继续思考对策,便连夜赶了过来。见到她的那一刻,只觉得无论如何奔波都是值得的,那些烦心的事也没那么重要,暂且都可以抛诸脑后。 陈家骏半支起身体,低下头来,轻轻啄着叶霏的嘴唇,用心感受一下下柔软的触碰。 这个气味,这种感觉,才是对的。 是他想要的那个她。 吻了一会儿,他把头埋在叶霏的肩上,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凝神静心。叶霏也不敢挑逗他,安安静静躺着,过了片刻,忍不住笑起来,“我们赶紧走,一会儿你要憋坏了。” 陈家骏起身,不看她,胡乱拽了拽两片浴袍,把她的身体遮住。“你换衣服,我去洗把脸。” 叶霏捂着前襟,从浴袍下伸出光溜溜的腿来,“想不想,看我换衣服呀?” 他绷着脸不看她,走进洗手间,将冷水泼在面颊上。 叶霏很快换好了衣服,乐不可支,“让你一来就逗我。”她把个人物品飞快地塞进箱子里,盖子合不上,就用力压了压。 陈家骏走出来,头发上也挂着水珠。 叶霏伸手拂拂,嘴角弯起来,“我们走吧。” 她给室友留了字条,说联系了当地的同学,这两天就不回来了。 陈家骏拉着叶霏的行李箱,帮她背着碎花小书包,走到酒店门前,唤了一辆出租车,对印度裔的司机讲了句英文。 车开了不久,来到一处优雅辉煌的殖民时代建筑前,在深蓝的夜色中,镀着一层金黄色的灯光。 “这是什么景点?”叶霏问。 “酒店。”陈家骏笑了笑。 她抬头,果然,上方写了一排英文字。 “听说过‘singaporesling’吗(新加坡司令,一种鸡尾酒)?”陈家骏付了车资,和叶霏并肩站在酒店门外。 她点点头。 “就是在这儿发明的。” 叶霏笑他,“cubalibre,singaporesling,和酒有关的事情你就都知道。” 陈家骏也不客气,“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白色的大厅内富丽堂皇,客房内也隐隐透出时间沉淀的典雅来,落地窗帘繁复厚重,深色柚木地板透着幽幽的光泽,老式吊扇在房顶慢慢地旋转着。 叶霏心中赞叹,等侍应生一出门,就转向陈家骏,惊呼道:“陈老板,不用这么大手笔吧!” “不喜欢?” “当然喜欢。”叶霏摸着古朴的木制家具,“不用猜,就知道房费不便宜,真金白银的。” “你不来,我也得去看你。”陈家骏将她揽在怀中,“奖励你,省下来一笔机票钱。” 叶霏心中感动,想要亲亲他,鼻子一痒,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反身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blessyou。”陈家骏笑。 “我没事。”叶霏话音未落,扭过身去,又打了一个喷嚏。她跑进洗手间擤鼻子,扯了一张又一张的纸巾。 “还是不舒服?” “嗯,头疼。有可能来之前没休息好,这两天会场冷气太大,有点伤风。” 陈家骏说道:“那我把冷气关了。” “别,关了又太闷。” 他笑叶霏,“真是不好伺候。” “没事,开着冷气,盖着厚被子。” “你刷了牙就睡吧。”陈家骏脱下t恤和牛仔裤,“我去冲凉。” 叶霏看着他紧实的肌肉和宽阔的肩膀,心里痒痒的,从后面抱住他,“我和你一起。” “你不是洗过了?”陈家骏笑。 叶霏的手摸上他的胸口,娇嗔道:“你说呢?” “听你鼻子堵得,说话都变调了。”陈家骏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乖乖睡觉去。” 叶霏躺在床上,听着浴室哗哗的水流声,翻来覆去,心中十分气恼。 什么时候感冒不好,偏偏现在愈演愈烈,头昏昏沉沉,鼻子也半通不通,总是痒痒的。她也不想两个人深情凝望,意乱情迷时,忽然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陈家骏从浴室的一团雾气里走出来,他将空调开到合适的温度,他掀开被子,在叶霏身边躺下,将她抱在怀中。 她问:“盖这么多,你会热吧。” “没关系。”他紧紧拥着叶霏,洗浴后清凉的身体很快就热了起来,带着让人舒适熨帖的温度。 “这样,不好受吧。”她一边说着,手一边摸下去。 陈家骏收紧手臂,脸色沉下来。 叶霏被箍得喘不上气,连连告饶,“松点儿,我不闹了。” 转过身去,又是一个喷嚏。 她心中沮丧,背对着陈家骏,苦着脸说:“真不闹了。” 他伸手揽过叶霏,关上床头灯,胸膛贴在她背上,“这样抱着你,就挺好。” 这段时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四处奔走,刀疤和克洛伊的事情令人惋惜,保住潜店的努力使人焦虑,最为更心痛的是,多年友情似乎毁于一旦。陈家骏无意责怪邱美欣,更不能指摘林达明,设身处地,若是他,也未必想和对方再有什么瓜葛。只是他的痛心和不安,都无法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 如果是以前,他会选择沉默,冷冽地对待周边的一切。 可现在,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怀中的女孩身体凉凉的,心却是灼热的,抱着她,在黑暗中,胸膛里仿佛也是明亮的。 他想要把她揉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想要和她无比亲密地贴合在一起,然而她看起来有些没精神,身体微微发抖。 叶霏很是安静,因为鼻子堵了,呼吸声有点重。 陈家骏提醒自己,不要打扰她休息,见到她就已经足够。很可惜,身体没那么听话。 叶霏在黑夜里睁开眼睛,向后蹭了蹭,轻声道:“就这样,来吧。” 陈家骏亲了亲她的肩膀,“你身体不舒服。” “可是……”叶霏心里痒痒的,他的呼吸就在脖颈间,她一路上紧绷的神经,早已不满足于一个温馨的拥抱。她为自己心中的话感到一丝羞怯,把脸蒙在枕头上,闷闷地说:“那,让我舒服一下啊。” 没开灯,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像喝醉了酒。 第二十二章 (中) 听到这话,陈家骏闷闷地笑了一声,环在叶霏腰间的手臂向回收了收,让她微凉的脊背和自己贴得更紧。手指滑下去,指尖触碰到的温度,比她凉滑的皮肤热了许多,听见叶霏柔柔地哼了一声,嗓音里带着微颤。 手指上的触感,已经是她无声的邀约。 陈家骏探身过去,嘴唇擦过她的耳朵和面颊。叶霏侧过头来,和他吻在一起。他的手探寻着,叶霏身体一绷,紧紧地吮着他的唇舌。 身体里所有的感觉都汇聚在一起,叶霏的呼吸急促起来,喘息之间,鼻子一痒。“不……”话还没说完,她甩过头去,又打了一个喷嚏。 仿佛从云端跌落,立刻不在状态了。 叶霏吸了吸鼻子,从陈家骏怀中挣脱出来,跑向卫生间。他无可奈何,觉得有些好笑。 今天是不能指望她了。 叶霏用了好几张卫生纸,又拿清水洗了鼻子,感觉稍微通透一些。她哭丧着脸回来,把纸巾盒放在床头柜上,扑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陈家骏轻声笑起来,“你能不能有几分钟,不打喷嚏?” 她又羞又恼,“我以为忍得住,但……” 但是当所有的感觉叠加到临界点时,鼻腔也跟着敏感起来,痒痒的,同样忍无可忍。 陈家骏环着她的肩膀,拍了拍,“不差这一晚。” 叶霏叹了一口气,窝在他怀中,恋恋不舍地摸着他的手臂和胸膛,“这么贵的房间,还有这么帅的男朋友,好浪费。” “那我陪你说会儿话。” “那声音好听就够了。”叶霏嘻嘻一笑,两条腿缠过来,勾着他的腿,手也不安分,“我先帮帮你。” 叶霏玩闹了一会儿,总算安静一些,乖乖地靠在陈家骏肩头,说起这两天参加活动的见闻来,也提到了加州大学的霍普教授。 她问道:“你听说过圣地亚哥的海洋研究所么?” 陈家骏点头,“知道,在拉霍亚,很有名。” “你去过?” “没,但是去过圣地亚哥。” “去潜水?” “嗯,潜水,冲浪。”他说,“那边有海带森林。” 叶霏问:“潜水教学片里哪种?特别大,特别长,藤蔓似的海带?” “对,还能看到海豹。” “是不是很可爱?” “幼崽很好奇,会跟着人游。大海豹么,有的比较懒,有的比较凶。” 叶霏心驰神往,“我也想去看!” “好啊,可以顺路去墨西哥,还有加勒比海。”他答道,“离得都不算远。” “嗯,等你不忙的时候,一起去。”叶霏说,“霍普教授还向我推荐他们的研究项目。” “你想申请么?” “申请?”叶霏一怔,旋即摇头,“不申。离你太远。我可不想去美国读四五年博士,太久了。” “那你最想做什么?” “找你去呀。”叶霏笑道,“不过不能给你打工。” “嗯?”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以后我就一点地位都没有了。”叶霏撇了撇嘴,“万一吵架了,或者你变心了,我怎么办?” 陈家骏胳膊紧了紧,“又胡说。” 叶霏低头,在他小臂上咬了一口,印了一排小牙印,“看你也不敢。” 她又畅想起来,“就像上次说的,我想离你近些,有时间就去找你,咱们还能一起去旅行。我们可以去不同的海岛,也许还能多编几个故事,下次讲给柏麦。” 陈家骏点头,“好,等你找到工作,我们先去旅行。你想去哪个岛?” “有你的那个岛,哪里都好。对了,我还没学潜水呢。” “冬天吧,找个人教你。” 叶霏奇道:“难道不是你教我?” 陈家骏摇头,“我教不了。” “为什么?”叶霏想了想,笑了起来,“你是怕违反职业准则,不能碰学生?学课就三四天吧……”她戳陈家骏胸口,“就等三四天而已么……我还是想跟你学啊。” 他脸上一僵,拢着她的头发,轻笑起来,“我是说,家人、恋人和好友,都不好教,因为教练和学生都很难摆正自己的身份。” 叶霏脸上发热,等不及的那个好像总是她。“那算了。”她扯扯被角,“我去找雅恩斯吧。” 陈家骏面色沉下来,掐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叶霏咯咯笑着,想把陈家骏推开。 他的腿也绕上来,嘴唇贴着她的脖颈,细碎地咬了几下,“你再说?” 叶霏到底是连日辛苦,聊着聊着就打起哈欠,睡着了嘴角还微微扬起,神情安宁而甜蜜。陈家骏打量她的睡脸,忍不住也微笑起来,俯身拨开她的额发,亲了亲她的额头和眼睛。他希望这个姑娘能一直笑笑闹闹、简简单单的生活。 从今而后,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需要将她考虑在内。 他想起了下午和地主见面的一幕,对方听了他关于潜店的业务总结和未来的发展计划,不断点头,但是态度并没有完全改变。 “对于k.c.你的能力,我从来不怀疑,新合同的租金也很理想,说实话,是超过我预期的。 不过,做生意,还是要大家开心。如果你和林先生有什么不愉快,我也不想夹在中间。” 他又问道:“你介不介意告诉我,林先生不再和scubalibre合作的原因?” “我们在经营理念上有一些分歧。”陈家骏答道,“但是,我仍然把他当做兄弟。他归还了潜店的份额,但并不是要结束它,这二者之间,是有不同的。如果林家不希望我做下去,我想,恐怕没有机会和你面对面协商。” 地主沉默片刻,他的确没有直接得到林家关于此事的任何暗示。所有讯息,不过是道听途说。有别家潜店已经找上门来,和他洽谈明年的地租。他想了想,“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件事情,还有两三个月到期,我愿意再给你一段时间过渡期。让我再想想,这段时间,我也不会签给别人。” 想到这些,陈家骏自嘲地笑了笑。他对于经商毫无兴趣,但一步步走下来,运营管理一家潜店,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掺杂在一起,他也无法区分。 最初留在海岛,选择潜水,是为了身处海中的宁静和放松;随后为了谋生而教课;再后来lyn陪他同甘共苦,他希望她有更富足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店和一群目标一致、信任自己的员工,便希望保留大家能够安心愉快工作的环境。 而现在,他要考虑的,还有怀中这个无忧无虑的姑娘。有她在,他不能太任性妄为。 然而,叶霏还年轻,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如果不是为了他,她应该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究竟怎样的生活,对二人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朦朦胧胧中,头脑中反复闪现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陈家骏睡不着,起身披上睡衣,走到露台上,看着月光下的庭院,高大挺直的棕榈树无声矗立着。 叶霏睡到一半,下意识地向后贴了贴,觉得背后一空。她心中一惊,想着刚刚的重逢不会是一场梦吧,立时被这个念头吓醒了。头脑还昏沉,她四下摸了摸,确实是躺在阔大的双人床上,但身边没有陈家骏。 叶霏心中松了一口气,翻了个身。透过木质的百叶窗,看到起居室的窗帘拉开一道缝隙,一线光透进来,在地板上将他缄默的身影拉长。她半坐起来,想要起身走过去。脚趾刚刚贴到沁凉的柚木地板上,心念一动,又忽然停住。 陈家骏一动不动,伫立良久,静静地望着悄无声息的庭院。夜色中,他的身影有些寂寥。 叶霏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他了。 自从和她在一起之后,陈家骏再没露出过那种落寞的神色。 然而,冷漠、寡言的他,叶霏并非没有见过。此时又是为了什么?不需要多想,就有一个念头跃入脑海中。 叶霏忽然有些恼恨自己,为什么要来新加坡。 她轻手轻脚躺下,在自己的位子上将身体团了起来,裹着被子,心里有点酸涩。身后传来陈家骏的脚步声,叶霏连忙阖上双眼,让自己的呼吸变得缓慢悠长。 陈家骏探手摸了摸叶霏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他心中舒畅一些,在她身后静静地躺下,将她抱在怀里。动作很轻柔,唯恐惊醒了她。 叶霏心中有些苦,又漫开了一丝甜意。就算他有一时的默然,然而拥有这样的陈家骏,她也应该满足吧? 在心里有一个关于过去的角落,又有什么可以苛责的呢? 她想起了陈家骏曾经听得那首歌: lastforever a,yeahi’abethere thosewerethebestdaysofmylife 现时当我回望,夏日亘久漫长,如能随心所欲,我愿常留彼方,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 在最初,她甚至曾经下定决心,哪怕他对自己有一点儿好感,哪怕他心中忘不了jocelyn,如果能在一起,难一些也没关系。 但是现在,她会越来越贪心,越来越小气。 她已经彻底抛开了和许鹏程的过去,那么他呢,他还会为了那段过往而怅然若失么? 她咬了咬嘴唇,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到底是身体困乏,叶霏难过了一会儿,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陈家骏的侧腰上,手臂紧紧环着他。床头的闹钟已经指到十点半。 陈家骏已经起来,半倚在床头的靠枕上,翻看着当天的早报。看到叶霏起来,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梦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啊?不记得……” 陈家骏的拇指蹭了蹭她的眼角,“那怎么还流眼泪了?” 叶霏一怔,喃喃道:“好像是做梦了……梦到你其实没来,是我自己在做梦。” “小傻瓜,自己吓自己。”陈家骏笑起来,低头吻她。 叶霏的嘴唇和他碰了碰,便急忙抿了起来,扭过头去,“我要先刷牙。” 陈家骏笑了笑,也没拦她。 叶霏刷着牙,抬头对上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是有些无精打采。她搓了搓面颊,按着眉梢向上提了提。 昨晚半梦半醒间的心事,又变得清晰起来。 虽然她知道,不应该计较陈家骏的过去;可是一想到身在新加坡,心中就别扭起来。 回到卧室,陈家骏已经放下报纸,微笑看她。 叶霏问:“起来很久了?” “还好,两个小时吧。” “怎么不喊我,那你吃早饭了么?” 陈家骏努了努嘴,“冰箱里有酸奶,和你带的小核桃拌在一起,味道非常好。你要不要试试?”他将叶霏拉过来,深深吻她,唇舌间有冰凉清新的薄荷香气。 怀里的女孩不知是不是刚睡醒,情绪有些低落。他啄了啄她的嘴唇,“好些了?还难受么?” 叶霏将被子掀到一旁,跨过他的腿,半跪半坐,心情轻松不起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境不同,现在再看陈家骏,他似乎没有上次告别之前那么轻松,总觉得笑容背后带了一抹沉重。 她看不懂。 叶霏捧着他的脸颊,深深地凝视着陈家骏的眼睛。她认认真真地吻过他,毫无拘束地和他缠绵,但是这样安静的对视,仍旧让她心跳加速,屏住呼吸。 这么好的一个人lyn怎么会忍心放手呢?他和jocelyn,当时是经受了怎样的苦痛和挣扎? 好在,现在他有她了,她会很用心地去爱他。 叶霏低下头来,侧了侧头,双唇微张,和他贴在一起,轻柔细腻地抿着,舌尖探过去,立刻被他缠住,深深吻着。 两个人的鼻息变得沉重,喉咙里溢出不自禁的轻叹。 叶霏环着陈家骏的脖子,和他蹭了蹭鼻尖,弯起嘴角,“我觉得,我好利索啦。” 睡袍的带子松开,领口滑到她圆润的肩头。陈家骏轻轻揪住,叶霏向前一探身。宽大的浴袍顺着她的背滑了下来,堆在腰间。 她身上也只有这件衣服。 陈家骏的手臂围在她身后,头埋过来,沿着比基尼肩带的印痕,一点点吻了下来。 叶霏的身体渐渐绷紧,她轻轻哼了两声,一只手按在他紧实的小腹上,不犹豫地探了下去。 “不会打喷嚏了?”他问。 “不会。”她贴在陈家骏耳畔,声音有些哑,柔柔得像是呵气,“你又买薯片去了?” 他一想就明白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买了……你还是不会?” 叶霏本来觉得,这种事情对方自力更生就可以,她脸上一热,“你教我啊。” 叶霏难免有些笨拙,怕使用方法不得当,又反复捋了捋,确认已经到位。她认真地低着头,手指来回拨弄,陈家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握着叶霏的腰,想要将她覆在身下。 叶霏没有就势躺下,一只手撑在他胸口,另一只手没离开刚刚的位置,她身体扭了扭,一点点坐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下) 陈家骏轻轻擦拭她的脸颊,刚想说些什么,叶霏抬起头来回吻他,手指滑过他的鬓角和眉骨,声音柔柔糯糯的,“没看到你的时候,没想到,其实这么想你。” 两个人安静地拥抱着,像雨林中并生的藤与树。 叶霏躺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得瘪瘪的,胃都要揪了起来。她拍了拍陈家骏的手臂,“你饿不饿?我好饿。咱们去吃饭吧。” “早都饿坏了。” “那你不说。” 他轻笑,“看你还不想起来。” 陈家骏问叶霏:“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好。” “你来之前不是做了功课?” 叶霏点了点头,最初的确想了好多去吃去玩的地方,不过听说陈家骏不能来,立刻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连之前做的攻略都没有打印带来。现在她有心事,心神恍惚,一时也回想不起来。她想了想,“有你在,你推荐吧。” “游客都去吃螃蟹、海南鸡饭、肉骨茶什么的,”他说,“或者去牛车水(当地唐人街的名称),你不是喜欢小吃?” 叶霏点头。 “中午随便吃点。”他笑,“新加坡有不少菜(不同菜系的融合),晚上带你尝尝。”他随意推荐了几家,言语间十分熟稔。 叶霏想到他熟悉这座城市的原因,心情又低落下来。她拉开窗帘,将近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恹恹地说:“看起来好热啊……有点不想动。” 陈家骏说了一半,停下来,探询地看着她。 叶霏连忙解释,“我觉得有点乏,怕外面太热,又热伤风了。” “是,难得你不打喷嚏了。”他揶揄道,“酒店里也有几家餐厅,都很不错。那就晚些再出去。” 吃了午饭,陈家骏又问她夜里的计划,“如果我不来,你本来打算去哪儿?” “躲在房间里哭。”叶霏扁了扁嘴,“大家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吧。” 他提议,“可以去夜间动物园。” 叶霏摇头,“自从看到海里的鱼,对于水族馆、动物园这类的,就都不喜欢了。” “明白,我也是。”他点头,“去克拉码头?” “嗯……你不是不让我喝酒?” 陈家骏又说了两三个地方,叶霏的兴致都不算高。他揽着她的肩膀,“还是不舒服?” “还好……”叶霏倚在他怀中,想起他在深夜里独自沉默的身影,心里就有些别扭,那些地方或许都留着他和jocelyn的回忆,她不想掺杂其中。然而这个念头还无法对陈家骏说明,她解释道:“以为你不来,我没心情四处去看,根本没计划。” “之前你不是问过我?” “啊,好早的事情,都忘了……”叶霏赖着他,“你来了,我就觉得,哪儿都不去都没关系。” “你不是第一次来新加坡么?” “是啊,可这次,就能和你在一起两天啊……”叶霏勾着他的头,脉脉地注视他的眼睛,“以后有机会可以再来。风景就在那儿,什么时候看都一样。”她的手按在他胸口,指尖若有若无地勾了勾,“这么热,不出去了。” 陈家骏笑她,“你可真是不浪费房费。” 叶霏浅浅一笑,心中暗想,“骗你的。以后我再也不来新加坡了!” 几个月不见的思念,需要切实的表达方式。她的忧虑和不安也需要隐藏其中。 北纬一度的城市,烈日当空。下午两个人哪里都没去,房间里空调开得大,身上也起了一层汗。 叶霏冲了凉,简单吹过头发,坐在化妆台前侧头梳着。 “现在出发,可以看日落。”陈家骏撩起叶霏的一缕发丝,从指缝间滑过,“我订了位子。” “去哪里?” “花柏山。” 叶霏一向轻装出行,来新加坡就带了一只小小的登机箱,里面没几件衣服,有一套参加论坛时的正装套裙,一条参加晚宴时的黑色连衣裙,看上去都过于刻板;此外适合这个季节的只有两件t恤,一条牛仔短裤。鞋子也不多,黑色中跟皮鞋,从暮秋的北京穿过来的休闲运动鞋,还有一双人字拖。 陈家骏看她把人字拖翻出来,问道:“穿很久了吧。” “是,还被你骂过。”叶霏瞟他一眼,学他冰冷的语气,“ly……多说一个字都不行。” 他笑,“遇到不想说话的人,我会装作英语很差。” 陈家骏想起来,“磨脚吧?给你买双新的。” “这双可有纪念意义了。” “怎么?” “我把摩托车丢了,拖鞋也只剩一只,真的万念俱灰。”叶霏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柏油路那么烫脚,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另一只鞋子了,当时高兴坏了。” 陈家骏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笑道:“为了一只鞋子就能开心起来,也只有你了。” “这就是否极泰来啊。”叶霏抱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胸口,“后来,我就遇到你了。” 陈家骏想起下午在k上看到有人贴出论坛上众人的合影,标注了叶霏,她看起来干练大方,朝气蓬勃;但现在唯恐怕他跑了一样,像块牛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 两个人从酒店出来,坐着出租车穿过热闹喧嚣的城市,整洁的公路两旁越发宁静,高大的乔木比肩而立,浓密的灌木透着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意。 不多时来到一座小山脚下,缆车的索道自此横亘海峡,延伸到南端的小岛上。 两个人沿着山间的栈道迤逦而行,眼中是翠绿欲滴的热带植物,阔大的叶子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润泽。叶霏落在陈家骏身后半步,看着他挺拔的身形,宽阔有力的肩背,想起他骑着摩托带自己去岬角,山崖上有一株华盖如云的大树,在她记忆里独立风中,无论何时都可以安稳地依靠。 那天陈家骏躺在缓坡的草地上,远处海天相交,风起云涌,他向她敞开心扉,预备着告诉她一切。 而那时她选择了不计过往。哪怕他爱过别人,但是他毫无保留地坦诚面对自己,她便没有任何顾虑。 现在她有点后悔,想要探究他的过去,是否显得有些小气? 陈家骏感觉到身边的安静,这一天叶霏话都不多。他回头,伸出手来,“想什么呢?” 叶霏拉住他的手,被他拽着向山上走去,“想起你带我去岬角看海。” 他笑,“这里也能看到海。” “那个时候……”叶霏想问,当时你给我询问的权利,现在是否还有效。 陈家骏应道,“那时怎么了?” 她停顿片刻,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就想亲亲你了。” “我知道。”陈家骏低头弓身,居高临下吻了吻她的嘴唇。 叶霏踮起脚尖。 她看见腕上的手链,“还有那只小猫,玛尼。” “好,下次一起去看它。” “还有……颂西、茉莉……”叶霏轻叹,“感觉像是过了好久。” 山不高,两人已经走到缆车站下。 黄昏时温暖的橙黄色光线自天边晕染,蓝色的海面仿佛染了一层淡紫色。在连绵的近乎燃烧的瑰丽红霞中,夕阳收敛了夺目的光芒,边缘轮廓格外柔和,缓缓地坠向大海。 陈家骏将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发和后背。 叶霏心中感慨,“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很好了。” 陈家骏买了两张往返票。 坐在缆车的轿厢里,平稳向前,越攀越高,环视四周,山海树木与摩天高楼都如展开的画卷,在眼前一一呈现。俯瞰波光粼粼的海面,夕阳像一轮艳红的火球,一点点浸入清凉的海中。 叶霏难免会想,这样的景致,是他和jocelyn曾经共同欣赏的,还是他没能实现的心愿。 陈家骏握住她的手,注视她的双眼,问道:“还是不舒服?” 叶霏不知应该点头还是摇头,抿了抿嘴唇。 “那是……有心事?” 叶霏不说话,便是默认。她字斟句酌,轻声道:“因为,我觉得,你有心事。” 她的言语小心翼翼,带着平时所没有的谨慎。陈家骏旋即明白,她心中的顾虑是为了什么。 “最近的确遇到一些事情。”他神色坦然,“有点麻烦。” “怎么了?” “克洛伊回西雅图了。” “回家看看?” “不是‘看看’,而是‘回去’。”陈家骏解释道,“也许不再回来。” “啊!”叶霏惊讶,“刀疤呢?” “他妈妈身体状况很不好,刀疤最近都在医院。” 叶霏心中隐隐不安,“那他们两个……” 陈家骏缓缓摇了摇头。 叶霏问:“刀疤和他岳父家里和解了么?可以带孩子去看奶奶么?” “不好处理。”陈家骏简单讲述了刀疤强行带走阿猜的经过,略过自己和他被警局羁留一段。 “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听你说过。” “知道你惦记克洛伊,说了也是让你着急。” 叶霏知道他说的没错,难免有些失落,点了点头。 陈家骏安慰她:“能做的,我都做了。” “我相信……”叶霏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时候的事儿?有段时间你没联系我,不是去其他岛,是不是去处理刀疤的事情了?” 既然她想到,陈家骏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帮不上忙……但是,这些事情,我还是想知道。”叶霏握着他的手,看到他眼睛里,“放心,我不会乱出主意,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你的话。因为你的处理方法肯定比我想到的妥当。我就是希望,你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也能和我聊一聊;说出来,心情会好一些。而且,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陈家骏心头一暖,将叶霏拉到怀中抱着,感到她头顶的发丝拂在他下颌上,软软的,带着清香的花果气息。 叶霏问:“他俩都不在,店里会不会很忙?” “现在还好,到了十二月和新年前后,人手会有点紧。这两天在想办法。” “十二月,没几天了。”叶霏赧然,“难怪……” “嗯?” “难怪你这次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叶霏埋在他怀中,“你不告诉我……我会乱想的。” “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觉得以后不会再回来。”陈家骏坦诚道,“不过这次我来之前,也没想那么多。” 她闷闷地问:“没想那么多,是想了什么?” “只想着你在这儿,要来看你。” 叶霏心中甜甜的,捧着陈家骏的脸颊,抚摸着熟悉的轮廓。他也温柔地看着她。叶霏手指停在他眉骨上,“咦,怎么多了一道疤?” “哪里?” “这儿,有个小坑。”她还抠一抠,“真的,以前没有的。” 是警局出来时,眉头的疤痕。 陈家骏轻描淡写,“哦,不小心在船上撞了一下。” “太不小心了。”叶霏嗔道,“肯定都撞破了。” “这都被你发现了。” “当然。”她得意,“你的事情我都记得。以后不许瞒着我!” 陈家骏微笑,吻着她的嘴唇,一下又一下。 叶霏翘着嘴角笑起来,“怎么了?” “我也得记住你的事情。” “这个不用记,”叶霏莞尔,“因为只有我能亲你。” 第二十三章 (上) 从圣淘沙返回时,晚霞的绛红色渐渐消退,天空和海洋一点点黯淡下来,换成冷色调的灰蓝色,远处璀璨的灯光亮起来,星星点点,鳞次栉比的高楼像华美的水晶盒,将安静的夜色点缀的浪漫美妙。 缆车站附近便有餐厅,陈家骏预定的位子在露台边缘,斜对着幽蓝的海湾,栏杆上一串金黄色的小灯,朦胧的光晕蔓延开,夜风轻拂,茂密的树木在脚下摇曳。 衣着精致利落、彬彬有礼的侍者带领二人入座,递上菜单。叶霏扫了一眼周围的顾客,觉得自己的装束过于随意,探身低声道:“怎么不说一声?我穿着拖鞋就来了。” 他不以为意,“出来吃饭,舒服就好。” 叶霏翻着菜单,只觉得英语像是白学,众多菜名都看不懂,看下面那行小字,也有众多认不全的配料。她嘀咕道:“这都是什么啊?你来点吧。” “有什么忌口?” “我是中国人,什么都吃。” 陈家骏一一解释,叶霏要了一份红酒迷迭香小羊排,点了两份甜品,其他都交给陈家骏做主。 烛光摇曳,客人们都是低声细语,叶霏也安静下来,她中午吃得不多,现在心情舒畅,食欲也恢复了。她唯恐自己狼吞虎咽,刻意放缓速度,大口喝着柠檬冰水。 陈家骏问:“不好吃?” 叶霏探身过来,眉眼弯弯,“我怕自己声音太大,影响别人。” “那我们快点吃,吃完回去。” 叶霏低下头来,佯作认真地切着羊排,忍着笑,“是你说我不出门。出来了你就着急回去。” 陈家骏笑她,“是看你变淑女了,不习惯。” 两道甜品端上来,叶霏也顾不上仪态端庄了,笑逐颜开地用小勺挖着覆盆子慕斯蛋糕,吃了一半,推到陈家骏面前,“一人一半,我也想尝尝你的。” 陈家骏面前的熔岩蛋糕配冰激凌一口未动,他把盘子转过来:“都给你。” 叶霏捏了捏胳膊,“会胖的。” “就两天,连着吃,又能胖到哪儿去。”他扫了一眼叶霏,“我不介意你再长点肉。” 她坐正身体,挺了挺胸,扬起下巴,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巧克力蛋糕香气馥郁,醇厚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搭配凉凉的冰激凌,口感细腻美妙。叶霏吃得愉快,品味之间,耳边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乐手站在室内一对情侣的桌边,曲调婉转动人,桌上还有一束娇艳的玫瑰。 “这是谁的曲子?”她问陈家骏。 他轻笑,“你当我什么都知道?” “那我信任你嘛……听着有点耳熟。” 陈家骏凝神听了片刻,“应该是(舒曼)的。” “嘻,你还真知道。” “小妹从小练琴,总弹给我们听。”陈家骏答道,抬眼循着声音看过去,不禁一怔,随即微笑起来,举起红酒杯,遥遥地在空中敬了一下。 “你认识?”叶霏望过去,那一桌的男子和陈家骏年纪相仿,相貌平平,但举止有度,温和的神色里透出中规中矩的严谨来。他的女伴只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挽着发髻,露出光洁的脖颈。 “老朋友,”陈家骏啜了一口红酒,“一会儿去打个招呼。” 一曲完了,男子献上玫瑰,在女伴脸颊上亲吻,起身时目光又投过来,如同平静无声的邀约。 陈家骏对叶霏说:“我们过去吧。”他转到叶霏身后,帮她拉开座椅。 “k.c.,好久不见。”男子伸出手来,“什么时候回来新加坡的?” “昨天刚到。”陈家骏和他握了握手,向着对方的女伴点头致意。她有些惊讶,看了看陈家骏,目光又停在叶霏身上。从背后看,她身材窈窕玲珑,转过来,才看到她米白色的晚装裙下,小腹已然隆起。 陈家骏的手轻搭在叶霏背后,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老朋友:邹志强,他的太太黄碧玲。”又垂眸看了叶霏一眼,微笑道,“我的女朋友,叶霏。” 叶霏和二人握手问候。 邹志强问陈家骏:“这次计划停留多久?” “三、四天。”他牵起叶霏的手,“主要来看她,。” 邹志强礼貌一笑,“叶小姐这么年轻,还在读书吧。” “哦,我硕士就要毕业了,这次来新加坡开会。” 邹志强听出她的口音,“原来叶小姐不是新加坡人。” “嗯,我从北京来。” “第一次来?有没有四处去看看?” “是啊,不过前几天都在开会,这两天才闲下来。” 陈家骏看向二人,坦然自若,“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遇到了。宝宝什么时候出生?” 邹志强揽着妻子的肩膀,掩不住心中喜悦,笑道:“二月末吧。” 陈家骏点点头,微笑说道:“提前恭喜你们了。” 黄碧玲面容白皙,皮肤润泽细腻,一双乌黑的杏仁眼,半垂眼睑,目光安然,有一种将为人母的恬静闲适。她声音温和,问陈家骏:“有没有去看家骢大哥?” “可能来不及,再说吧。”他神色平和,“等送走叶霏,还想去看几位合作伙伴。” “哦,店里大家还好?” “换了不少人,你大概就认识刀疤。他正在照顾母亲。” “郑老板呢?他还好?” “嗯。”陈家骏点了点头,“复查没什么大问题。” 几个人又闲话了几句,叶霏只当那两人是陈家骏在新加坡生活时结识的朋友,也跟着寒暄了两句。她刚刚喝了几杯冰水,站了一会忍不住想去洗手间,心思跑了一半,努力控制表情和举止文雅有礼。 好不容易回到座位上,稍稍坐稳,她就按捺不住。低声和陈家骏打了招呼,穿过厅堂,推开洗手间的大门,不禁吓了一跳。外间是宽敞明亮的休息室,简洁优雅,居然有一整幅落地窗;转到内里,才是带门的小隔间。 叶霏出门前一边洗手,一边望着远处灯火璀璨的海港,还惊讶地跑到窗旁去看了看,近前的雨林幽深静谧,周围倒是没有其他建筑,但谁知道山下和缆车上的人是否能望过来呢? 她想,应该让陈家骏去看看,隔壁男洗手间是不是也一样的结构,什么朝向;女生这边都可以关门,男卫生间还多了一圈呢。 想着想着,叶霏忍不住笑起来,觉得陈家骏对于她奇特的关注点一定嗤之以鼻。 推门而出,在走廊转角恰好遇到邹志强。叶霏颔首示意,心想,总不能大大咧咧招呼一句,“你也来啦”。 正要错身而过,邹志强停下脚步,“叶小姐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吧。” 他问得突兀,叶霏一怔,点头道:“是啊,我第一次来新加坡,还没怎么四处转过。” “那边有个观景台,风景不错。”邹志强半抬手臂,指引方向,“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看看。” 叶霏心中疑惑,他不是来上洗手间么?还是打算独自去露台看风景?不理老婆了? 出于礼貌,还没想明白,人已经跟着他走了两步。 从侧面的玻璃门出去,瞬间被潮湿温热的空气环绕,能嗅到树木和泥土混杂的雨林气息。 邹志强问道:“叶小姐和k.c.认识多久了?” “叫我叶霏就好。”她想了想,“要说认识,也快一年了。” “是在岛上吧。” 叶霏点头,“你也去过?” “好多年前了。” “哦,那时候肯定更美。”叶霏羡然一笑,“听家骏说,以前游客少,更自然,水下的珊瑚比现在要健康、漂亮。” 邹志强答道:“我海岛去的不多,也不怎么潜水。” “新加坡到各地旅行潜水都太方便了,你要是找到兴趣点,也许一下就上瘾了。” 叶霏说得兴起,看对方始终面容平静,觉得自己以己度人,将个人兴趣强加到别人头上,连忙收敛语气,转换话题。 她问:“你和太太认识很久了吧?” “哦?能看出来?”邹志强笑,饶有兴味地问道。 “气质相像,互相影响吧。” “将近三十年。” 叶霏惊讶,“哇哦,难不成从小就认识?” “对。两家的父母关系就很好,我们一起长大。” “青梅竹马,从小就在一起,真让人羡慕呢。” 邹志强神色略有异样,笑了笑,“也没那么久,今天是我和jocelyn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 【还有一小段,今天晚上补齐吧,还放在这儿】 第二十三章 (中) 听到jocelyn这几个音节,叶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时间缓缓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延长。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邹志强。今天之前,她对他的认知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身份:jocelyn的老同学,在她经历海啸带来的身心重创之后,将她从陈家骏身边夺走的人。 在叶霏看来,这个人和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她无暇去想象他的容貌和性格,更不会设想和他独处时应该说些什么。 现在她被迫思考起来。 对他的态度显然不能太客气,毕竟陈家骏当初消沉低落,这位邹先生难脱干系;但是,邹志强又不完全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他横刀夺爱在先,才有了自己和陈家骏的机缘。 这种关系真是十分微妙。 当然,叶霏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思考如何面对邹志强。她的头脑转瞬便被另一个念头填满:原来,那就是jocelyn。 仓促一面,她甚至没有仔细打量对方的容貌,只觉得对方的衣着妆容和言谈举止无不优雅精致。叶霏不觉垂下眼来,扫了一眼脚上的人字拖,脚掌侧面被细带子磨得红了一小片,此时火辣辣地,痛得真切。 她毫不设防,对方却一定清楚听到了陈家骏的介绍,自己这幅随意散漫的形象,一定被黄碧玲和邹志强看了个真真切切。 而且,怎么好巧不巧,会在花柏山上的餐厅和他们相遇,这里有什么特殊的纪念意义吗? 叶霏脑海中千回百转,不过都是一闪念的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呆呆地站在邹志强面前,一直没有答话。她下意识站直身体,拢了拢头发。“这样啊,两周年纪念,真的是可喜可贺。”说完她便想以头抢地,自己祝贺他做什么? 邹志强客气地微笑,“多谢。” 叶霏尴尬地无地自容,恨不得夺路而逃,但她心底另一个声音说,“又没有做亏心事,我为什么要逃?” 只听邹志强说:“没想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们。” 叶霏心中暗想:估计你也不想遇到我们,不,是不想遇到家骏。那你还自己溜达出来,难道不该寸步不离守在老婆身边? 她猛然醒悟,邹志强说带她来观景台看看,岂不是刻意留下陈家骏二人在餐厅里? 邹志强若无其事,眺望远处的灿烂灯火,将知名景点和地标建筑的位置一一指出。他的态度温和得体,带着一板一眼的公务做派。 叶霏随口答应,左耳进右耳出,心思完全不在夜景上。她忍不住问道:“邹先生很喜欢来这里?你选的餐厅?” “是啊。”邹志强微微一笑,“有段时间,我常陪jocelyn来坐缆车,带她从空中看看大海。” “嗯?”叶霏奇道,“带她看海?” 邹志强点头,“因为经历过海啸,她对大海有一种抵触心理。不过医生建议,也不必一生避而不见,反而成为心底的一个结;在恰当的时候,可以尝试再次面对。” “jocelyn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一些。”叶霏硬着头皮说出来,“她现在恢复得如何?” “还不错,我们前不久去了海边度假。”邹志强欣慰地笑了笑,“于她而言,是蛮大的进步。” lyn又敢去海边了?那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家骏的好,不会躲避他了?会不会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呢?但是后悔又怎样,她已经要当妈妈了啊。 叶霏心中杂念丛生,就要挂在脸上。她皱了皱眉,抬眼看见镇定自若的邹志强,慌乱的心情反而踏实下来。他都不紧张,自己何必乱了阵脚,让人家看笑话。 “那真是太好了,我想,听到这个消息,家骏也会很开心。”叶霏露出自认为最大方优雅的微笑,尽量让语气显得从容不迫,“他对朋友一向很好。现在事事顺意,老朋友中,也只有jocelyn的状况,让人偶尔挂心吧。” 邹志强微笑颔首,“人之常情。” 叶霏暗暗握拳,感觉自己的腿在微微颤抖。她这句话不知道说的多违心,陈家骏如果因为见到黄碧玲而开心,她一定不要理他了。 不过,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开心吧。或许现在就在一起聊天呢,要不然过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不来找自己呢? 正在纠结之间,瞥见侍应生站在通向露台的玻璃门边。叶霏抬眼,和她对上。侍应生走过来,欠了欠身,礼貌地说道:“陈先生担心您身体不舒服,让我去休息室看看。” “哦,我没事,出来看看风景。”叶霏转身,向邹志强点头示意,“我回去了,多谢邹先生的介绍。” “你先请。”他做了个礼让的手势,“我还要打个电话,稍后回去。” 叶霏明白,他只是不想和自己一同回到餐厅里。陈家骏依旧坐在原处,看叶霏跟在侍应生身后,僵着一张脸回来,嘴角垂下来,眼睛也不看他。 他伸手,在桌下握住叶霏的手。她想抽回来,他便握得更紧。 桌上的覆盆子慕斯还剩了一半,冰激凌化成一滩奶油水,浸着吃了一口的熔岩蛋糕。叶霏不眨眼地盯着甜品,心里难过。浪费了这么好吃的点心,她真的一点都没胃口。 过了片刻,邹志强也回到座位上。 陈家骏牵着叶霏,同二人告别,“我们来得早,先走一步,叶霏就待两天,带她多转几个地方。” 叶霏露出灿烂的笑容,目光扫向黄碧玲,却不敢直视,眼睛一转,盯着她的额头。心想,在哪儿看到过来着,紧张的时候要看对方的额头,他不知道,还以为你在看他的眼睛。 坐在出租车上,叶霏心中有些委屈。 陈家骏问她:“还想去哪儿?克拉码头?” 叶霏摇头。 “那我们回去?” 她也摇头。 陈家骏没再多问,嘱咐了司机两句。 叶霏觉得有些累,靠在车窗上,盯着外面飞逝而过的街灯。陈家骏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叶霏闭上眼睛,呼吸间是他熟悉的气息。安稳了没两分钟,她又轻轻挣脱开来,坐正身体。心里好多话想问,她得理一理,在他怀中根本无法思考。 陈家骏也不多问。不多时出租来到一片繁华的商业区,他付了车资,牵着叶霏向人来人往的购物中心走去。 “我不想逛街。”她脚上磨得疼,喃喃道。 “买双新人字拖。”他笑,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都要将她从地面上抱起来一般,“要不明天得我背你了。” 叶霏在havaianas的店里选了一双式样简单的平底人字拖,陈家骏又带她买了一双软底休闲凉鞋,说道:“就算新的人字拖舒服,明天也还是穿凉鞋,不要再磨到破皮的地方。” 帮着挑鞋的店员笑眯眯说道:“这位先生真是细心体贴。” 路过几家时装专卖店,叶霏不禁脚步一滞,看向橱窗里优雅得体的裙装。 “进去试试?”陈家骏问。 “不了。”叶霏意兴阑珊,“不适合我。” “有时候,衣服需要适合场合,倒不是人。”他微微一笑,“我们在一起,自然简单,舒舒服服就好。” 叶霏一路沉默不语,而陈家骏语带安慰,令她心中一暖,觉得自己不该对着他耍小性子。但心里就是不舒服,这口闷气不知道撒在谁身上才好。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 陈家骏放慢脚步,“怎么了?” “那个……算了,不问了,你会觉得我很小气。” “你本来觉得,自己很大方么?”陈家骏笑起来。 “还好吧,我多通情达理呀。”叶霏扁了扁嘴。 “那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 叶霏抿了抿嘴唇,还是问出来:“刚才,我出去的时候,你一直坐在那儿等我?” “当然。”陈家骏点头。 叶霏憋了一句话,没过去和jocelyn说说话? 只听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中间jocelyn过来,我们聊了一会儿。” “哦。”叶霏故作淡定地应了一声。心底另一个声音急切地念着,聊了什么,你倒是问呀! “她说,前不久去了海岛度假,看来恢复得不错。”陈家骏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主动说道。 叶霏回应,“这样啊,那还挺让人开心的。” “嗯,是啊。” 他主动交待,为了jocelyn的日益康复而欣慰,这都是无可挑剔的。但听他说开心,叶霏就是开心不起来。 她想起刚才自己的决定,不理他,对,不理他。 不过,难得才见一面……那就,从这里到酒店的路上吧。 只听陈家骏说:“叶霏,我和你说点事儿。” 她不搭话。 “我从来没觉得你小气,真的。”他和她并肩走着,牵起她的手,十指交握,“因为以前的事情,你从来没问过。” 叶霏委屈,心想,你这样说,那我现在想问,不就等于小气? “可是,不管你问不问,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走到购物中心门口,陈家骏停下脚步,微笑着低头看她,“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经历过的事情,你有权利知道。” 叶霏想了想,不再沉默,“这里离我们的酒店远吗?” “还好。” “边走边说,好不好?” 陈家骏问:“你的脚不疼?” “没事,换了鞋子,磨不到那里了。” 两个人慢慢走着,陈家骏吸了口气,“从哪里说起呢?那天是12月26号,圣诞第二天……”他讲起当年的惊天巨变,在水中突如其来的乱流,回到岸上看见夷为平地、满目疮痍的市镇,一幕幕人间惨象中,耗尽心力的绝望寻觅;历尽艰辛终于重逢后,越来越疏离陌生的旧日恋人。 得知黄碧玲属意邹志强之后的经历,他讲的简略。“我想,不应当再困住彼此;所以,我离开新加坡,回到岛上。” 话音落下,两人恰好走到酒店的街角。 叶霏站在街灯下,低着头,脸上一片暗影,“那lyn以前的性格,和现在一样么?” 陈家骏轻轻摇头,“比现在开朗。” “爱说话,爱笑?” 他点点头,“是。” “那我……”叶霏怯怯地问,“和她像么?” 第二十三章 (下) 她在期待什么?是一句果断的“一点都不像”吗? 陈家骏噙着笑意,看着她的眼睛,“怎样算‘像’,都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算不算?” 叶霏扁着嘴,侧脸不看他,咕哝道:“滑头。” “那么,你认为呢?”他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叶霏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如果这个不算,那么都是女生算不算共同点?” “这些范围也太大了吧!”叶霏低声抗议。 “这么说来,爱说话,爱笑,范围就很小么?世界上那么多爱说爱笑的人,都很像么?”陈家骏晃了晃她的下巴,“从小到大,你遇到过几个像自己的人,嗯?” 叶霏想了想,“没有,没谁和我一样。” “对,你是独一无二的。”陈家骏嘴角弯起,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我说过什么来着,你不是我的小妹,也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 叶霏想起在海中游弋的鲸鲨,两个人初次热烈忘情的拥吻,心头有些感慨,又甜丝丝的,不觉点了点头。 陈家骏张开双臂,将她拥在怀里,掌心贴在她背上,用力抱着,让人心中感到踏实而温暖。 叶霏羞赧,怯怯地问:“我是不是很难伺候啊。” “有点。”他笑,感觉到她的拳头在背后轻捶了两下,“难也得伺候着啊,谁让自己选的呢?” “不能怪我啊,这么多事情,我得慢慢消化一下么。”叶霏为自己辩解,“所以,我想在路上说完,有什么不开心的,就都丢在门外。”她笑了一声,“那,我们回去吧。” 陈家骏依旧抱着她,没放开手,扶着她的肩膀,稍稍分开一些距离。“既然开了个头,不妨再聊一会儿。”他的神色颇为认真,“心里还有什么话,可以都讲给我听,就像你说的,就算有什么以后不想再提的,现在说出来,我们就把它留在门外了。” 叶霏抿着嘴唇,牙齿轻轻咬了咬。 “你担心的,只是像不像?” 叶霏片刻无语,思前想后,说道:“就当,是我小心眼吧……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吗?” 陈家骏点头。 “别考虑我听了会不会难受,一定要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叶霏有些紧张,心跳加速。 他没犹豫,“好,我答应你。” 叶霏字斟句酌,过了半天,才缓缓问道:“和她分开,是一件很无奈、很遗憾的事吧?” 陈家骏未加思索,“虽然无奈,但是我尽力了。遗憾这个词,要怎么理解?” “就是觉得惋惜,想着,如果,能够重来一次,那就好了。” “以前也许有,后来就淡了,现在的话,”他拖了个长音,似笑非笑看她,“你说呢?” “那,会不会有一些事情,是……”叶霏从他怀中挣脱开来,扭过身去,声音也低下来,“是你想要和她一起实现,还没来得及的……” 有那么片刻,听不到陈家俊的答话,叶霏心中紧张,怕是触动了他的心事,让他尴尬或伤心。正窘迫着,只觉身体一紧,被他从后面搂在怀中。他的声音近在耳旁,带着笑,“你啊你,都在担心什么?以前一起吃过饭,难道以后都饿着肚子?以后有什么计划,都是我和你的事情,想做什么,想怎么样生活,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决定的。” “我明白,过去是过去,没什么可留恋的。可是……”刚刚听了陈家骏讲述的往事,虽然他轻描淡写,但叶霏查找过当年的新闻报道,大抵知道他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时刻,和jocelyn的分离是多么造化弄人。相比之下,她上一次的感情经历虽然令人心痛愤懑,但最后无非是快刀斩乱麻,结束后多少也感到快意、轻松,随之很快便和陈家骏在一起,那种欣喜和快乐,让之前仅有的一点阴霾荡然无存。 他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在难过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大家都是一样的。” 叶霏捉紧他的手,“嗯,好在,我现在有你。” “我也有你啊。”陈家骏语中含笑,“所以再见到jocelyn,才会只感到开心。” 那些曾有的伤怀和感触,愤懑与嫉妒,已经不见踪影。再次见到她,才能心无芥蒂,谈笑如常。 “开心,是因为看到她康复了,我心里的包袱就放下了。”他继续说道。 叶霏重重点头,“我明白。” “如果说,过去的事情,带来什么大的影响,”陈家骏的声音响起,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有些微的震颤,“那就是,很长时间来,我都排斥类似的感情模式。”他手臂收紧,嘴唇几乎贴在叶霏耳廓上,“我不想再爱上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的姑娘了。” 叶霏鼻子一酸,想说:“我不会离开你的。”然而嘴唇翕动,这句话梗在心头。 听到他继续说:“但是,我不想错过你。” 叶霏轻轻摩挲着陈家骏的手臂,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滴在他的小臂上。陈家骏扳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正过来。在安静整洁的街角,暖热潮湿的风柔和地吹过,他低下头,轻吻着怀中的姑娘。 叶霏勾着他的脖颈,微微踮起脚来,心中甜蜜而幸福。 在岬角和他一起安静看海,释然、欣慰的心情,重新变得真切。 回到房间,叶霏去浴室冲凉,站在花洒下,周围只有哗哗的水声,思绪集中起来,头脑也清晰了许多。 她笑自己,问陈家骏,有没有想要和jocelyn一起实现的愿望,让他怎么回答。难道他之前的心愿,自己便统统否定? 那天长地久算不算?白头偕老算不算? 她裹着浴巾,擦去镜子上的雾气,看见里面年轻而充满朝气的一张脸。 如果说lyn和陈家骏相伴多年、经历过生死关头的感情让她有些不安,那么她所拥有的,是未来一辈子的希望。 让她羡慕的那种优雅、精致,也可以慢慢培养么。 叶霏对着镜子,挺直背脊,下巴微收,想要摆出恬静端庄的形态来。只觉得脸有点僵,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有人轻轻敲了敲浴室的门,把手一旋,陈家骏推门走了进来。 “嗯?”叶霏探询地看向他。 “过了这么久,怕你躲起来哭。” “为什么哭?”叶霏赧然,“我有那么爱哭吗?” 陈家骏双臂撑在大理石台面上,将她圈在怀里,似笑非笑,“你说呢?” 叶霏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背,头埋在他怀中,低声说:“我想告诉你,以后都不离开你……可是,觉得这句话,一点分量都没有。” 他吻了吻她的发心,“什么都不用说。” 她点了点头。 他轻声笑道:“那还用我说些什么么?” 她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言语是无用的。叶霏抬起头,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只有她。她笑起来,寻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生命中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有他/她存在的意义lyn陪伴陈家骏走了一程,度过了小妹离开的阴影,走过艰难创业的时光。 那么自己呢?叶霏衷心希望,他们在彼此生命中的意义,就是能携手一同走下去。 克洛伊在k上更新了照片,她去加拿大旅行,落基山脉的雪场已经一片白皑皑。叶霏留言评论,不多时收到她的回复,问:“你在新加坡?” 叶霏回道:“是的,来开会。” 克洛伊转成站内信息,打了一个笑脸,“和k.c.在一起?” “对,他飞来看我。” “真是太好了,为你们高兴。” 叶霏想了想,写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会想你的。” “暂时也不知道。”克洛伊回复,“也许在西雅图找一份工作,也许继续去其他地方教课,不过,应该暂时不会回去了。” 叶霏写,“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没事,我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克洛伊连续发来几段话,“在一个城市里、同样背景的人,也会分开,更何况我们俩……很多人在路上会遇到心动的瞬间,但是对方未必值得深入了解;想要在其中找到真爱就更难;如果能相伴一生,真的是极大的幸运。” 叶霏深有感触,“真的如此呢。” “你和k.c.,会收到很多祝福的。你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人。” 叶霏多少有些感慨,克洛伊何尝不是善良认真的好姑娘。自己又如何能保证,她和陈家骏会格外受到上天的眷顾呢? 他也冲了凉,从洗手间出来,头发湿湿的,皮肤上蒙着水汽。刚在床边坐下,叶霏就靠过来,跪在他身后,环着他的脖子,怕他飞了一样。陈家骏微笑着,伸展手臂,将她圈到怀里。叶霏立时觉得一颗心安定下来。 “刚刚在网上看到克洛伊了。”她说。 “嗯,她在家呢?” “没,去加拿大,和朋友一起滑雪。” “是去班夫吗?” “不清楚了,你去过吗?”叶霏问。 “嗯,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你呢?” “没,除了海岛和这里,我没去过其他国家呢。”叶霏惊讶,“你会滑雪?” “是啊,snowboarding(单板),和冲浪有点像,都是站在板上。你们叫什么?” “还真不知道,难道不是skiing(双板)?”叶霏来了兴致,“我也没滑过,冬天去试试,你要不要来找我?” 陈家骏微笑:“好呀,好多年没看过下雪了。” “那时候是旺季,能走得开?” “争取。” 叶霏心里美滋滋的。 听到他闷闷地笑着:“怕隔段时间看不到,我的小女朋友又哭鼻子。” 第二十四章 (上) 叶霏回到北京后,便开始着手准备寒假的签证和机票,每天在各个网站上盯着航班价格的涨落。还没等确认,便收到一通意外的电话。若鱼来北京出差,有半天的空闲,约她一起吃晚饭。 两个人已经几个月不见,商量一番,约了学校附近的一家东南亚餐厅。两个女生点了木瓜沙拉、海鲜青咖喱、鸡肉沙嗲,再来一份香蕉巧克力冰沙。对叶霏而言,这是国内为数不多和她的海岛生活有交集的朋友,虽然不算熟悉,但能够一起谈谈岛上的日子,她似乎就离陈家骏更近一些。 若鱼看起来也很兴奋,回忆起在岛上的种种经历,笑道:“当时觉得真是好衰,白白花了学费却拿不到证书,练习游泳又险些被淹死;但是后来再看,真是不平凡的经历啊,回来都有故事可以讲。” 叶霏也喜欢这样态度豁达的姑娘,“那现在呢,会不会怕水?” “怕水?”若鱼开心地笑起来,“那我哪里还有脸来见你这位救命恩人啊!我学会游泳啦!” “真的?恭喜啊。”叶霏真心为她高兴。 “可不是只扑腾两下。”若鱼攥拳,架起胳膊,摆了一个看似强大的姿势,“我可以连着游一千米呢,四十分钟!” “那真是很棒呢!”叶霏举杯,“值得庆祝!” “后来你学潜水了?”若鱼问。 “哦,也没……发生了好多事儿,没来得及。”回想夏天的种种经历,叶霏心中难免感慨。刚遇到若鱼时,心中的海岛还是个欢乐热闹的地方,之后茉莉遇袭,颂西溺水,雅恩斯和其他教练班的学员陆续离开,刀疤选择传统家庭,克洛伊前往大雪纷飞的国度。而她,何其幸运,遇到了相知相爱的人。 “那不如,我们一起啊?”若鱼语气兴奋,“冬天我还想去学潜水,咱们一起去吧。我再好好练习一下游泳,肯定不会拖你后腿了。” 叶霏迟疑,“我还没定呢。你打算去哪儿?” “还是东南亚,没想好去哪个岛,不过打算换个地方。” 叶霏问:“嗯?蓝氧不是说,一年内回去修课,不用再交学费的么?” “谁还敢去他家啊,感觉不靠谱呢。”若鱼拍拍胸口,“你打工那家看着蛮正规,不过他们也没有中文教练吧……哦,老板讲中文,可是他好凶。” 叶霏莞尔,想起陈家骏当时的一张冷脸,“是有点。” “我看了别人的攻略,有意思的地方太多了,感觉都去不过来呢。”若鱼想起来就开心,“一起多好啊,能分担一下房费,还能多点几样好吃的。” 叶霏尴尬,又不好直接回绝,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呢?” “春节前后吧,也只有这个时间有假了。” 叶霏松了一口气,“我寒假时间比较长,所以要回家过年,就算出门旅游,也是春节后了。”若鱼叹道:“读书真好,有寒暑假。我当时怎么就没四处去玩呢?” 叶霏结合自己在潜店的见闻,叮嘱了若鱼一些注意事项。若鱼一再表示惋惜,说下次一定要和她凑一个合适的时间,一同出门旅行。叶霏心中有些愧疚,一来觉得对不起若鱼的积极恳切,再者也觉得对不起陈家骏。为什么没有大胆地告诉若鱼,自己的男朋友就在岛上,是她眼中那个凶巴巴的老板呢? 叶霏扪心自问,觉得心中大概还是有些不安定,她对陈家骏的心意毫无怀疑,只是两个人的前景似乎仍有不少变数;在没有真正稳定下来之前,她并不急于向周围的人公布这个消息。 或许因为在纷杂变化的大背景中,这份甜蜜的感情显得太突兀。她要把所有的欣喜仔细收好,不轻易显露给别人看。叶霏在心中提点自己,切记切记,秀恩爱,死得快,目前还是稳扎稳打最重要。 查看机票的同时,找工作自然是第一要务。 她也发了一份简历给陈家骏,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人脉广,帮我推荐一下吧,也不是要谁卖个人情,我真觉得,自己的综合素质还不错哦。” “好,有不少华人朋友的公司,这两年也都在招中国员工。” “是啊是啊,中国和东盟(东南亚国家联盟,包括新马泰等十国)也是要开设自贸区的吧,区域经济一体化,以后经济贸易蓬勃发展,一定需要我这样具有开拓精神、踏实能干,中英文双语流畅沟通,对双方社会、经济、文化有深刻了解,能够扎根东南亚的综合型人才。所以,把我推荐给谁,是他赚到了啊。”叶霏说得头头是道,又嘻嘻一笑,“我觉得自己还拿得出手,也不会让你脸上无光吧?” “说得还挺是那么一回事儿。”陈家骏也笑,“说明我眼光还不太差。” “这点你还怀疑过?” “怀疑又怎样?能退货吗?” 叶霏威胁他,“有胆量,你试试看?知道吗,有人约我冬天去别的海岛,我可是还没定机票,说走就走的旅行,不一定去哪里哦。” 陈家骏原话回给她,“有胆量,你试试看。” 挂上电话,陈家骏嘴角依旧带着笑,走到吧台前,将手机放到一旁。 郑运昌看他,“是阿霏吧。” 他抿着嘴,点了点头。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郑运昌呵呵笑起来,忍不住咳了两声。 酒吧里没有其他客人,门上挂了“闭店”的牌子,两个人面前摊着几本账簿。 “真的打算结束monkeybar和joy’s?”陈家骏翻了翻账簿,眉头轻蹙。 郑运昌揉了揉胸口,微微摇头,“怕是盯不住了,这次住院,能不能出来,还都难讲。” “还没上阵,自己就先泄气了,这怎么行?安心调养,monkeybar和joy’s我先帮你照看一段时间。”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郑运昌淡然一笑,“之前已经在门口转了个圈,这几年都是偏得,我已经很知足了。monkeybar名义上是我的,最初的启动资金,还有不少是你的。过些时候店面盘出去,再算算这些年的盈利,看看怎么分成。” “我收回本金就好。”陈家骏合上账本,“管理上我没怎么出力,这些年也没少在店里喝酒,权当利息了。” 郑运昌了解他的秉性,笑了笑,也不坚持,索性换了个话题,问道:“阿霏刚刚说什么?她寒假再过来?” 陈家骏点头,“机票还没定,要明年二月份了。我可能年底去看看她。” “要去拜访她父母?” “先缓一缓,她大概也没想好怎么和家里说。”他拿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口,“她说,等工作的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郑运昌问:“女儿忽然要背井离乡,来这边工作,家里人就能同意么?” “我也在想。”陈家骏沉默片刻,缓缓道,“前不久,在新加坡,我们遇到了jocelyn。” “哦?和阿霏一起?” 他点点头,“其他都还好,叶霏也很理解。只是有点感慨……有时候,失去了一种生活,未必不是开始另一种生活的契机。所以我在想,自己或许也不需要太计较一时的得失,潜店能否继续开下去,顺其自然就好。” “你舍得结束scubalibre?那是你多少年的心血。”郑运昌惊讶,“而且,之后你打算怎样?陪阿霏去大城市工作,你过得惯那种日子?” “也是,也不是。”陈家骏微微一笑,“如果真的安家,大概还是要考虑生活的稳定;就算这两年不需要考虑,以后总是要提上日程的,这样她的家人也能放心一些。” “呵,这倒是,想想以后的医疗、教育,大城市是稳妥一些。” 陈家骏点了点头,“最近我也联系了一些朋友,就算不开店,我还是可以继续在潜水界工作,每年也有很多时间来海边。至于具体做什么,先看叶霏的工作找得怎么样,到时候商量着来。” “那scubalibre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想。”陈家骏蜷起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着桌子,“岛上有几家店想做大,转给他们,也不是不可以。放不下的,也就是店里的老员工。” “叫得最响的,就是穆尼吧,听说他去找了你好几次。”郑运昌叹气,“要是你结束潜店,他还不得以为自己终于占上风了,不知道多得意吧。” 陈家骏淡笑道:“要是早几年,我肯定忍不下这口气,一定得跟他争个高下。可是现在,他怎么想,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哪里是早几年,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郑运昌笑他,“自从遇到阿霏,你就没那么傲气了,也知道要收心,安安定定过你的小日子了。” 陈家骏微笑不语。 郑运昌总结道:“这样挺好。也是时候,成个家,考虑一下将来了。” 第二十四章 (中) 隔了两三周便是朗利的生日,陈家骏收到夫妻二人的邀请,去画廊和朋友们聚餐。画廊门前花木葱茏,枝繁叶茂的两株大树下,石桌两侧各摆了一张小方桌,旁边围了一圈样式各异的座椅,都是从临近的店铺借来的。朋友们带了小礼物,挤挤挨挨地坐着,说说笑笑。 陈家骏从镇上订了生日蛋糕,赶到时大家都已经落座,方桌尽头还有个位置,他走过去坐下来,一抬眼,看到朗利对面的穆尼,下巴微扬,翘起嘴角,露出一抹得意洋洋的微笑。陈家骏不以为意,和相识的朋友们一一打招呼。 桌上摆了几个砖红色的陶泥小锅,下面的小炉子里燃着通红的炭火,锅里打上一个鸡蛋,放进螃蟹,桌上一盘盘的鲜虾、鸡肉、乌贼,还有各式水嫩的蔬菜,在锅中的滚水中一过,蘸着甜辣酱和花生酱,吃得人大汗淋漓。再来一口啤酒,凉丝丝的,鲜美的气息沁人心脾。 众人吃得开心,互相开着玩笑,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陈家骏和穆尼隔了几个人,对方的目光时而瞟过来,带着讥诮和打探。陈家骏面露微笑,向他举举酒杯。 酒过三巡,穆尼借着几分醉意,问道:“听说,k.c.你最近在联络各家潜店,卖船卖装备。看来,是真的做不下去了吧?” 其他人声音都低下来,有些也是刚听到这个消息,诧异地看着陈家骏。素琳忙来打圆场,给陶锅里加汤,招呼大家继续吃菜。 “我来海岛,也有十年了。”陈家骏不疾不徐答道,“或许,也是时候做个改变。” “哈,那之前还不承认。”穆尼冷哼一声,“如果接受我的建议,由蓝氧出面把地租下来一起合作;或者是,把整间店转让给我,价钱肯定更好。我是不会趁这个机会,刻意压低价格的。”说着,他志得意满地笑起来。 朗利看不过去,咳了两声。 “店还在,只不过换个形式,未必是你设想的合作方式。” “听说你要支持万蓬,让他做个小店。”穆尼不屑地撇撇嘴,“他有什么经验?连教练都不是。” “大家都是一点点成长起来的,”陈家骏应道,“以后店里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太多。” 临走时朗利来送,走到车前,忍不住问:“你真的要离开?打算去哪里?” “还没最后定。”他笑了笑,“这件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做不下去,自然就跑。”穆尼也跟了上来,嗤笑道,“不是所有店,都能一做十几年的。” “没错。”陈家骏颔首,“以后的路还长,所以更要稳妥小心,哪个细节都不能犯错。以前我们一起出海,也没少带你做冒险的事情,下大深度,在沉船船舱里喝酒……那时候玩得太疯,现在适可而止了。” “我当然有分寸,不用你来教。”穆尼愤愤不平,“不是每一件事都要按照你的想法来操作,才是正确的。” 穆尼转身离开,朗利为了弟弟的言行一再道歉。 “今天你过生日,我们都是来给你庆祝,不是来添麻烦的。你要是再道歉,我就过意不去了。”陈家骏不以为意,“而且,我做了这个决定,就知道周围的人会有各种议论,穆尼只是直接地说出来而已。” 听闻陈家骏要结束潜店的运营,最初几天穆尼心中无比得意,但是真见了陈家骏,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颓唐,也没有挣扎和不舍,自己说出去的每句话就像拳头砸在棉花上,一点都不畅快。越想越是不平,他不是口口声声说,scubalibre会开下去么?现在出尔反尔打算闭店,难道不应该感到羞愧吗? 过了几日,穆尼又找了个机会,带了两个人去了海岛另一侧。然而陈家骏并不在店里,万蓬和汶卡正在清点装备。穆尼趾高气扬转了两圈,没谁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讨了个没趣,指了指停在栈桥边的潜水船,悻悻问道:“那艘卖出去了么?” 万蓬也不看他,远远答了一句,“都是老板在联系。” “他人呢?” “旅行去了。” “旅行?现在?”穆尼不可置信,“去哪儿了?” “中国。” “去看他那个女朋友?”穆尼嗤之以鼻,“店都不要了,他是不是疯了?” 叶霏坐在雪坡边缘,探身望了望,百米的落差,以她刚刚练习一上午的推坡和落叶飘技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蹭到坡底,会不会一起身,就像一团雪球般翻滚而下。 她有些心虚,“那个,我能抱着板子,再坐缆车下去么?” “不可以。现在才不过是半山腰。”陈家骏答得斩钉截铁,“是谁抱怨,师兄师姐不肯带自己来崇礼的?” 叶霏扁了扁嘴,上一周她听白夏说要和朋友去滑雪,兴冲冲也要跟上。白夏有些为难,说车上已经坐满了;而且她们要去的雪场也不大适合初学者,没人能目不转睛地照看叶霏。 白夏安慰道:“以后先带你去近郊雪场练习一下,交通更方便,价格也合适。” 叶霏点头答应,心中还是有些失落,她还没滑过雪,本来想体验一下,这样见到陈家骏时也不至于太狼狈。 陈家骏看起来胸有成竹,带着叶霏直奔单板租赁区。 “不是那种么?”叶霏指了指双板,那更符合她心中对于滑雪的定义。 “这就是我说过的snowboard啊。”陈家骏拍了拍手中的雪板,“好久不滑,这个应该更适应些,毕竟偶尔还冲浪。” 自己的男朋友还真是运动全能呢!叶霏跟在陈家骏身后,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在初级道坡顶,陈家骏帮叶霏系好固定器,起身示范如何用后刃推坡,而后想要转到她身前,伸手拉她起来。太多年没有踩雪板,一时失去平衡,刚转过来,脚底一绊,直直地跪了下来。 叶霏难得见他出糗,笑得前仰后合,拍着陈家骏的肩膀,“快快平身,不到春节,没有压岁钱。” 过不了多久,就轮到她腿脚发软。练习了两趟面向坡底的后刃推坡,又改成面向坡顶的前刃。身边的教练严厉得很,看到她不敢向前压膝盖,就会“咚咚”地拍她的头盔,“这时候一定要向前跪,不能向后仰,记得住吗?” 话音刚落,叶霏立不住,果断跪了下来。膝盖砸得生疼,她的泪花都要飞到雪镜上了。 陈家骏轻笑,“五块。” 叶霏不解,“什么五块?” “压岁钱啊。” 真是睚眦必报。 叶霏在陈家骏的带领下练习了几趟,可算明白,当初别人说,他在水下拿脚蹼打学生手板,一定不是玩笑。那么长的雪坡,他随手一指,“side,(推坡,后刃和前刃)各十次。” 叶霏摊开手,“给钱。” “什么钱?” “一趟怎么也得跪七八次,一次不是五块么?” 陈家骏哭笑不得,“要是我的学生,这么理直气壮地耍赖,早就挨揍了。你怎么这么没脸没皮?” 叶霏嘻嘻一笑,“我就是这么没脸没皮。” “本来还觉得你挺有骨气的,”陈家骏拍开她的手,“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把你捡回店里。” “想想你当初那个矜持,如果不是我没脸没皮,你现在能站在这儿?”叶霏更加耍赖,“现在嫌弃我了?那我走了哈,你自己玩吧。” “绑着雪板,你能往哪儿走?那我走了哈。”陈家骏学她语气,说完果然不理她,身姿矫健,行云流水般滑了下去,留叶霏一人在坡顶瞠目结舌。过不了几分钟,他乘着牵引魔毯又上来了,在她身边坐下,笑道:“你要是不好好练习,下次她们再不带你来,可不要向我哭鼻子。” 叶霏示弱,扯他衣袖,“我练得很认真啊,可是真不敢再摔了,膝盖和屁股都要摔烂了。” 陈家骏戳了戳雪道,“的确,这儿的雪太硬了,一会儿去雪具店,给你买套护具。” 叶霏笑逐颜开,“那现在可以不练了?” 他解下雪板,反扣在雪道边缘,回身将叶霏拉起来,“放心,我跟着你走,保证不会摔到。”他站在叶霏身侧,帮她调整重心和姿态,讲述时重点分明,条理清晰。 旁边一位大哥也是初学,摔得人仰马翻,这时也凑过来听,坐在雪地上一脸艳羡,抬头问:“这位教练挺负责,请问,怎么收费啊?” 陈家骏没答话,叶霏笑起来,应道:“这是我男朋友。” 大哥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刚才真以为是教练……” 叶霏以为他会说,“讲授得那么专业”,谁知大哥话锋一转,说道:“看着那么黑。” 叶霏几乎笑出眼泪,等大哥走后,双手捧着陈家骏的脸,仔细端详,“人家雪场教练也是风吹日晒,你还真有点像,就是还需要两坨红脸蛋。” 陈家骏拉下脸来,一副被嫌弃了的不甘心。 叶霏安慰他,“黑点没关系,你看好多男演员还特意去晒黑呢,黑点看起来更。” 她弯起的嘴角含着笑,看起来也甜甜的,如果不是两个人全副武装,戴着头盔和雪镜,他一定会凑上去亲亲她。 一天下来,叶霏觉得尾椎都隐隐作痛,陈家骏说要带她去县城里转转,买一套护臀和护膝。叶霏连连摆手,“就算捂上,明天也不能再摔了,我都快坐轮椅了。” 陈家骏看她皱着眉头、步履蹒跚的样子,既可怜又好笑,走上前去环着她的腰,让她半倚在自己身上,走得轻松一些。 叶霏也不客气,搭着他的背,整个人要吊在他身上。两个人从雪具大厅出来,傍晚的夜空中飘着细雪,在地上均匀地洒了一层雪粒。叶霏一时怔忡,觉得迤逦的小路在路灯暖黄的光中,像海边米白色的沙滩。 她脸埋在陈家骏胸前,嗅着他身上清冽寒凉的气息,心中感慨,“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捏着她的脸颊,“要不要我掐掐你?” “不要。”叶霏把他的手拽下来,“就算做梦,也是个美梦,别把我掐醒了。”她又想了想,“这种感觉很奇妙,其实在岛上才更像一场梦,感觉是另一种人生。本来我觉得,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现在你来了,好像它们就连在一起了。” “本来就只有一个世界。”陈家骏想到陪她看奥运比赛时常见的口号,应道,“dream。” “原来是两个,你的和我的。”叶霏和他十指交握,“现在,就是一个了。” 她躺着或坐着都不舒服,回到酒店,捧着一堆抱枕趴卧在床上,托着下巴和陈家骏聊天,说起最近找工作的进展。叶霏的简历投得既广且杂,旅游、教育、商贸,但凡和东南亚交流交往沾边的,她都投上一份试试。“我问过那边的朋友,他们说,先到当地落脚最重要。之后有了经验,再找可心的工作,就容易很多。” 陈家骏问:“那么,你自己最喜欢哪份工作呢?” “有一家旅行杂志的职位描述看着不错,也会有外派机会,不过那就不一定去哪里呢。除此之外,也有那边的孔子学院招收汉语教师,我得先去考个汉语教学资格。” “找一个你喜欢的工作。”陈家骏抚着她的头发。 “还是得离你近啊。”她仰起头来,“否则和留在北京有什么区别?” “你选定了,我也找一个离你近的工作。” “啊,那潜店呢?”叶霏惊讶,想要跪坐起来,忘了膝盖也是青紫的,腿一软,又趴了回去。陈家骏身子一探,她恰好扑到他怀里。 “你和雅恩斯做的中文网站,暂时用不上了。”他搂着叶霏,“我打算将潜店转手。” 叶霏不解,“为什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地契到期了,和业主谈不拢。”陈家骏避重就轻。 “那怎么办?” “正好,也是个契机吧。或许,我们可以去同一个地方工作呢。” “这样,不好吧……”叶霏忧心忡忡。 陈家骏失笑,“怎么,你还想躲着我?” “当然不是。”叶霏说,“但如果,你为了迁就我,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会不安心的。那样的你,就不是原来的你了。” “放心,我还是考虑过。在大城市也有很多潜水中心,可以做基础培训,也可以组织潜水旅行。我和几位朋友商量过,中国大陆市场潜力很大,我们有中文优势,又有众多潜店联络资源,可以为中国潜水员量身定做潜水旅行的package。” 叶霏眼睛一亮,“那聘用我哦,我可以忙里偷闲,给你写个软广,发在我们杂志上。要是有什么需要翻译的内容,也可以找我啊。” 陈家骏笑她,“好像人家杂志社已经录取你一样。” 叶霏双臂搭在他肩头,笑眯眯望着他的眼睛,“我们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反正饿不死。我这么聪明能干,你也是。” “这是夸我,还是夸你自己?”陈家骏笑起来,解释道,“所以这次我来北京,不会待很久。潜店会分成两部分,一半转手卖掉;另一半换一个小的店面,交给万蓬打理;还有不少后续事项要处理。” “没关系,你忙你的。”叶霏心念一动,“你这么远来找我,是为了亲口告诉我这个消息?” 陈家骏点点头,“也是想来看看你,还有你生活的地方。” “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好多地方。”叶霏亲了亲他的嘴唇,“我以后要写个专栏,把路上的见闻都记录下来。” “不是还要给柏麦写新故事?” “对,一起。”叶霏兴奋起来,“我最近在看一本书,《看不见的城市》,写成那种风格的,专栏的名字么……就叫《千屿千寻》,好不好?” “怎样都好。”陈家骏将她拥在怀里,这世界纷繁芜杂,人来人往,但是,有她在一起,怎样都好。 第二十四章 (下) 无论潜店是否还在,飞机票还是要订的。叶霏打定主意,先买一张飞往曼谷或吉隆坡的机票,到时候陈家骏在哪里,她便去哪里和他碰头。 圣诞前夕雅恩斯从印尼回丹麦,特意选了在北京转机的航班,落地后可以免签证停留两三日。叶霏接到他的电话和邮件,自然要做好东道主,帮他预定了学校附近的青年旅社,又答应陪他去游览向往已久的故宫和长城。 雅恩斯放下行李便来学校找叶霏,他身姿颀长,浅金色的头发在人群中极为显眼,难免被来来往往的学生注目打量。叶霏要出门下楼,便被室友拉住,冲她挤眉弄眼,问道:“这就是你说,在海边认识的丹麦朋友?” “是啊。” “他有女朋友吗?路过北京,特意来看你?”姑娘们不等叶霏回答,便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啊,难怪你连着去了两次,原来会遇到这样的帅哥!” “好啦好啦,他是个特别单纯开朗的人,我们俩就是朋友,朋友!”叶霏重读,“千万别给我造谣!”说起来,有些后悔上次陈家骏来的时候,没有将他的存在公诸于众。她已经被许鹏程左右了一次毕业后的选择,不想这次找工作再给大家增添谈资。 雅恩斯一无所知,见到叶霏便大步奔过来,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又引得窗前围观的室友们一阵尖叫。叶霏回身,向她们扬了扬拳头。 两个人去了慕田峪,连绵的山峦覆着一层白雪,长城在险峻的群山之间迤逦起伏,映衬着泼墨一般的苍茫山色,格外雄伟壮丽。 雅恩斯兴奋地跑上跑下,睁大眼睛,把他知道的表示惊叹的单词几乎说了个遍。叶霏被山巅的疾风吹得瑟瑟发抖,心中只觉得对不起陈家骏。他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待了四五天,自己借故摔得屁股疼,只陪他在市内转了转,都没有来看一眼长城;现在却陪着雅恩斯跑来喝西北风。 她自我安慰,反正以后陈家骏来中国的机会还多,可以等秋高气爽,漫山红叶的时候,再带他来登高望远。 晚餐时叶霏一咬牙,请雅恩斯去全聚德吃烤鸭。他自然又是一番惊叹,“哇,每只烤鸭都有自己的认证呢!”还捧着烤鸭的证书,拉着叶霏照了一张合影。翻看菜单,以在亚洲的生活经验,雅恩斯知道这一餐价格不菲,便要和叶霏分摊。 “说好我请的,来的就是客,也就吃这么一顿正餐,没有让你出钱的道理。”叶霏言之凿凿,全不似陈家骏在北京时,他只要主动买单,叶霏向来不和他争抢。 “这么说,就等你来丹麦啦。”雅恩斯爽朗笑道,“我请你吃海鲜!” “好呀,那我记住了。” “要不,明天和我一起飞吧,还能去看极光。” “呃,怎么可能,我连签证都没有。” 雅恩斯挑眉,“有签证你就会去?” 叶霏老实承认,“这个冬天不行。” “还要去岛上?”雅恩斯问。 叶霏点点头。 “那,我可以把刚才的合影发在k上吗?”雅恩斯问道。 “这……当然可以。” “真的?”雅恩斯促狭地笑,“老板会看到的。” 叶霏脸上一热,“几个月不见,你学会拿别人开玩笑了!” “前段时间你去了新加坡,后来k.c.又来了北京,我们大家早都知道了。”雅恩斯坦诚道,“如果,我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比他晚一步,也没什么办法。”他举起面前的茶水杯,“当然,我也很喜欢老板,祝福你们!” 陈家骏正按照几位顾客的要求,将他们一一添作好友,看到雅恩斯发布的照片,长城、故宫、烤鸭店,其中还有两张和叶霏并肩而照、开怀大笑的合影,他一张张翻过去,看到叶霏冻得通红的鼻头,轻轻笑了一声。 万蓬拿着几听啤酒从他身后经过,易拉罐一个个摞高,他停下来探身看了看,吐舌道:“雅恩斯完了,以后别想回来混了。” 陈家骏扫他一眼,“看好你的啤酒。” 万蓬手上一晃,连忙扶住,到长桌前递给几位顾客。其中有一位棕色长发的姑娘凯瑟琳,和身边高大俊朗的未婚夫甜蜜地依偎在一起,接过啤酒,笑嘻嘻问道:“k.c.,几年不见,是否有什么消息要分享一下?” “有许多变化,一时说不完。”陈家骏合上电脑。 “身边有特殊的人吧?” “有。不过在中国。”在柔和的海风中说起叶霏,心情都是愉悦平和的,“她还在读研究生,毕业后打算来这边工作。” 凯瑟琳问道:“哦,还在读书,那应该认识没多久吧?” “大概一年。” “哦,真是有点可惜,我错过啦。”凯瑟琳拍了拍未婚夫的肩膀,“你知道吗?我当年差点就爱上k.c.了。” 未婚夫笑得大度,“知道。” “这没什么尴尬的。”凯瑟琳咯咯地笑起来,“我当时在水下,根本没想到遇到的是海啸,一眨眼就被流冲跑了。我当时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如果不是k.c.追上来,我可能就冲到水面上,或者沉到水底了。他救了我的命。” “我在带队,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但是我一直记得。”凯瑟琳形容道,“k.c.扑上来,一下把我拉回去,我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最多几秒钟,我就觉得自己稳住了,当时真觉得他像个英武的天神。他一直看着我的眼睛,让人特别有安全感。天啊,那个眼神我记了好久,还在想,我是不是爱上他了。” “别嫉妒,亲爱的。”凯瑟琳拍着未婚夫的手,和他相视一笑,“那种心情,你能明白。” “当然不会,如果你真的爱上他了,也不会带我来这儿。”男子说完,也大笑起来,“当然,如果k.c.是个老头子,我想我会更安心一些。” 陈家骏点头微笑,“很高兴,你还在继续潜水,没有被那次的经历吓到。” “的确惊心动魄,不过回头再想,就觉得,我真的是受到上天庇佑的。”凯瑟琳感叹道,“再看这个世界,感触都不同了。对我来讲,好像是开启了生命中的一段新历程。所以,我很希望带着心爱的人,回来这边看看。” 她的未婚夫抚着她的头发,在她额上吻了吻。 “是,一段新的历程。”陈家骏深表认同,下意识摸了摸手边的空座位,好像叶霏马上就会走过来,坐在身边,仰着头,笑嘻嘻地等着他的轻吻。 凯瑟琳叹道:“另一方面,也真的是为了感谢你才回来的。如果你以后不开潜店,那真是太可惜了。” “潜店还在,不过不是开在这里。店里的几位老员工还都在,虽然比现在规模小一些,但是设备的维护,经营的理念,还会和现在一样。希望以后大家还会再来,也多多支持万蓬,介绍你们的朋友给他。” 万蓬有些紧张,笑得腼腆,但还是迎上众人的目光,“我会努力的。” 陈家骏平素极少带队,因为凯瑟琳和未婚夫的到访,重又以导潜的身份带领大家出海。众人打趣,说这对儿情侣得到的真是贵宾般的礼遇。 圣诞第二日,上午第一潜去了附近的暗礁,在水下断崖前看到成群的梭鱼,上百条首尾相连,游成螺旋形,在幽蓝的海中像灰色的旋风;在三十余米深的海底沙地上,两米长的豹纹鲨懒洋洋地打着盹,两排鳃裂一张一合,悠然呼吸。 回到水面,在附近无人岛的海滩稍作休整,简单地吃上两块三明治,众人便前往下一个沉船潜点。陈家骏坐在船头,海风拂面,忽然就想起叶霏最初来到店里,不知道wreck(沉船)和nitrox(此处指高氧)的含义,信心满满地迎上去,结果被顾客问得瞠目结舌。他不禁微笑起来。 距离潜点还有数分钟船程,另一艘潜船从侧方高速驶来,船身上画着蓝色的气泡。驾船的人戴了一副阔大的墨镜,赤着上身,微卷的头发迎风翻飞,正是穆尼。他远远看到scubalibre的潜船,扬了扬手,加大船速,一个急转弯便抢到前侧,船尾劈开人字形波浪,向旁边荡漾开来。 汶卡驾轻就熟,掉转船头,迎着波浪压了上去,避免了侧面迎浪带来的摇晃。快船画了个弧线,从另一侧驶过,和蓝氧的快船相距不远,并驾齐驱。 “他们是故意的。”万蓬愤愤不平。 “没关系,让他们先准备,我们再去。”陈家骏并不急躁,“就当是多休息一会儿。” 他嘱咐汶卡放慢船速,在距离潜点浮标不远处耐心等候。穆尼并不着急,将浮标绳系在船头,在船上走来走去,和大家说说笑笑,似乎是在有意拖延时间,还笑着向这边挥了挥手。 陈家骏并不多加理会,他拿出水下地图,为顾客们讲解沉船方位和注意事项。 “这艘船很大,有一百三十米长,最大深度四十三米。船体的珊瑚发育得很好,有成群的幼鱼聚集在船头一侧,船体上值得一看的微型生物也很多,所以我们今天不进入船内,重点查看船头和船尾区域。”他点着图示,“这里会找到几种不同的海蛞蝓,我带了手电,到时候会指给大家看。注意锈蚀和破损的船体,有些部分很尖锐,而且船身上会有海胆和伪装巧妙的蝎子鱼,控制好自己的浮力,尽量不要触碰沉船。” 他将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一一强调,那边蓝氧的船上,众人拖沓准备,过了十来分钟,总算是一一翻身入水。 汶卡将船驶过去,系在浮标绳上。 陈家骏带着队伍入水,沿着绳索缓缓下潜,蓝氧的潜水员们呼出的气泡汩汩地冒上来,他辨别方位,估算了穆尼的路线,特意转了个身,游向沉船的另一侧,免得两支队伍互相干扰。 游到船体正中,通向内舱的大门歪斜地落在一旁,狭窄的舷梯倾斜向下,通向幽深黑暗的底层,看不到尽头。凯瑟琳的未婚夫游过去,好奇地探头张望,似乎想要一探究竟,陈家骏稳稳地悬浮在他身侧,声音透过海水传过来,有些模糊,“ry(不能进入)。” 男子回头,耸了耸肩,跟上队伍。 这一潜围绕沉船进行,大部分时间在30米左右,平均深度大,压缩空气消耗快,且人体内氮气累积较多,因此停留时间不长。一行人很快便回到水上。 “就像探险电影一样,对不对?”凯瑟琳笑,抓着船舷,将脚蹼递给在船上等候的汶卡,沿着侧旁的梯子爬上来。 “是啊,真是太棒了!我游来游去,耗气真是太快了。”她的未婚夫答道,“要不然,我很想进去看看呢。k.c.,你进过里面么?” “我几乎去过里面的所有角落,不过那是好几年之前了,那时候莽撞,热爱冒险。”陈家骏应道,“这艘船体量大,内部通路复杂,而且长期浸泡,船体结构可能不稳固。如果没有完全准备,我是不会进去的,更不会带普通游客进去。” 一众人脱下湿衣,想要解决一些私人问题的再度跳入水中。万蓬扶着梯子,笑着问:“还有需要用洗手间的么?没有的话启航了。” 陈家骏解开缆绳,拿清水冲了耳朵,心中隐隐觉得反常。他站直身体,蓝氧的船依旧在不远处飘荡,除了船夫,只有一位潜水员躺在船头晒太阳,看他的装束便是游客。 汶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他被海胆扎到,先回来了。”果然,膝盖上有几个黑点,那是海胆的尖刺碎在皮肤内。 “其他人还没回来?” “没有,也许他们就在比较浅的甲板上,停的时间比较久吧。” 陈家骏看了看潜水电脑,蓝氧的人下水更早,如果和他们的潜水深度相似,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免减压停留时间的极限;如果他们在比较浅的甲板附近游弋,那么以今天良好的能见度,最后两队人马不会那么巧,完全看不到对方的气泡。 而刚刚在五米深做安全停留时,下方一片沉寂。 陈家骏心中一紧:绕着浅处的甲板悠闲地绕圈子,那不是穆尼的风格。 第二十五章 SunlessSea 陈家骏站在船尾,探身询问对方的船夫,说穆尼带了两个学生来,都是进阶课程的最后一潜。他又叫起躺在船头的学生,询问这一潜的详情。那位学员被海胆刺到膝盖,情绪低落,恹恹地说了个大概:下水后他们直奔三十多米深的沙地,在一截破损的钢柱间隙找到了栖身其中的两条猫鲨;他只顾着附身去看,自身浮力控制的不够好,腿一低,正好跪在身后的海胆上。他穿得是半身潜水服,这一下扎得猛,只觉得一条腿无法使力。穆尼将他带到较浅的浮标绳附近,目送他做了安全停留,回到水上。 “他们两个呢?”陈家骏拿过对方的潜水电脑,看了一下入水时间,已经远远超出深水区域停留的安全时长,不禁皱起眉头,“你们有进船舱的打算?” 学生点头,“穆尼说进去之后有个气室,能把头露出水面上,以前还会把朗姆酒放在横梁上喝一口。他还提醒我们,露出水面后可以拿下呼吸器说两句话,但是不能吸气,因为那里的空气困了太久,都不新鲜。” “我知道那个位置。”陈家骏着手整理装备。scubalibre的船上带了一个备用压缩气瓶,他把自己的装备解下来,换在满气的新瓶上,一边整理,一边提醒汶卡和对方的船夫备好医用氧气。 蓝氧的船员见他神色严肃,不由紧张起来,怯怯地说:“我们没带氧气,也没有备用气瓶。穆尼说这里离岸不算太远,有问题直接回去,不用备那么周全。” 陈家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和你一起去!”万蓬起身,“两个人效率更高,也能互相帮忙。” 陈家骏没有拒绝,嘱咐他换上提前出水的学员的气瓶,又问了船上顾客的余气,挑了余气相对较多的两个气瓶,摘下浮力控制装备,只留下呼吸调节器,又拿过配重带绕在瓶身上。他背上气瓶站到船舷,迅速拉下面镜,套上脚蹼,同时吩咐汶卡给岸边最近的潜店打电话,请他们派人,带上装备和医用氧气瓶来支援。他回头看了一眼万蓬,叮嘱道:“只有一支手电,集体行动,不要走散。” 万蓬用力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两个人跨入水中,各抱了一支气瓶,奋力踢水,向着庞大幽暗的沉船游去。 这艘船规模庞大,加上底舱共有五层,船身周围有若干入口可以通向内部。陈家骏带着万蓬,将一个备用气瓶用配重带固定在浮标绳下端的船身上,随后继续下潜,很快就来到猫鲨经常出没的水域。附近便有另一个入口,和穆尼提到过的气室相距不远。 二人将余下的一支备用气瓶系在入口处,陈家骏打开手电,示意万蓬跟在身后。他们沿着幽暗狭窄的长廊游进去,经过一扇扇关闭或者开启的舱门,偶尔能看到船身外的光线透过舷窗投射进来,暗淡的灰绿色看起来沉闷凝滞,但和漆黑的内室相比,依旧充满诱惑和希望。陈家骏用金属棒不断敲击瓶身,清脆的当当声在寂静的海下扩散开来,像是无边夜色中忽明忽暗的一盏烛光。 不远处忽然传来“咣”的一声,似乎是气瓶和船体猛烈撞击的声音。 声音在水下传播速度是空气中的四倍,耳朵一时难以区分它的来源。陈家骏凝神屏气,不多时,便听到另一声撞击。他略加思索,示意万蓬等在能看到两边出入口的长廊,自己纵身向着底舱游去。 万蓬纹丝不动浮在水中,周围只有自己呼气时咕噜噜的气泡声。水下停留的越久,对大家而言就有越大的风险,此时每分每秒都能决定一个人的安危。 陈家骏的手电光消失在楼梯下方,也许只有几分钟,但他觉得时间如同静止一样漫长。 万蓬越发焦躁不安,游过去探头望着黑洞洞的入口,忽然强光一闪,他连忙侧身让开。陈家骏从楼梯口缓缓浮出,一手握着手电,另一只手捉了一个神色慌乱的潜水员。手电光扫过,他的气压表闪着幽暗的绿色荧光,指针已经压在红色底线上,空气即将耗尽。他万分惊惶,紧紧捉着陈家骏的手臂。 三个人迅速游到入口,将连接备用气瓶的呼吸器塞入学员嘴中。他剧烈喘息,冒出大量气泡来。 陈家骏打手势,问他穆尼的下落。 学员不断向下指着,又摆着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陈家骏望了一眼入口,潜水电脑上每一秒的跳动,都关乎穆尼的生死。然而现在去迷宫般的船中贸然寻找,胜算也并不大,还是应当先回到水面上,从这个学员身上获得线索。 事不宜迟,陈家骏示意万蓬做好安全停留,自己也顾不得,带着学员回到水面。那人惊魂未定,说话颠三倒四,磕磕绊绊说了个大概。 将被海胆刺到的同伴送走之后,穆尼带着他找到了气室。二人浮出水面,穆尼还从横梁后摸出一支酒瓶来,然后又做了一个洗澡的动作,示意带他去找船上的淋浴间。这时学员的手电光渐渐暗淡下去,大概是此前充电不足,两个人只剩穆尼手中的一支手电。穆尼示意他紧紧跟上,然而转过一个墙壁,他忽然看不到穆尼的脚蹼了。学员心中紧张,立时慌了神,看到前面有光就钻了过去,奋力游上前,才发现那是一扇出不去的舷窗,回身一片黑暗,看不清来路。他在水下发不出声音,只能沿着墙壁摸索,慌乱中顾不得浮力控制,船底和舱壁上的沉积物都被搅了起来。他在混沌一片中跌跌撞撞,幸亏陈家骏及时赶到,将他捞了出来 陈家骏坐在船舷边上,听他说着,一颗心渐渐凉下来。 穆尼虽然自大莽撞,但他争强好胜,绝对不会将学员独自抛在水下。当时二人相距不远,以穆尼对沉船的了解,正常来说,他不会在自己之后才找到学员。穆尼迟迟没有赶到,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陈家骏面色凝重,招呼蓝氧的船夫,“尽快把他送回岸边,注意减压病的迹象,上岸就用纯氧,立刻送往医院。” 说完拉过氧气瓶,将面罩罩在口鼻上,大口呼吸。 汶卡见他将学员抛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担忧,问道:“k.c.,你不是打算再下去吧?” 万蓬也浮出水面,听到这句问话,急忙喊道:“老板,已经到免减压时间了。” “已经有潜店派船,就在路上。”汶卡将万蓬拉上来,“马上就到。” 陈家骏深深吸了两口氧气,再次背上装备。“我怕来不及。” 汶卡和万蓬都面露忧色,万蓬拉住他,点着手腕的潜水电脑,“你已经下了几次大深度,太冒险了。” “我有分寸。”陈家骏拍了拍他的肩膀,顿了顿,说道,“那是一条命。” 万蓬戴好面镜,“好,我和你一起。” “你停在十米以内,或许需要一个人应急。” 汶卡抢上一步,“让我去吧。” 陈家骏摇了摇头,“真有什么事情,还需要第一时间返回岸边。而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沉船的结构,还有穆尼的路线。” 众人聚在船舷,看着陈家骏和万蓬再次进入水中,翻滚着白色水泡的海面逐渐恢复平静。同船的几位潜水员忧心忡忡,拉着汶卡讨论起来。他英语不够灵光,反复说着“时间太长……太深……减压病”。 凯瑟琳问道:“那边还有一位教练在水下?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的气瓶里还有气吗?” “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潜水员,耗气会比较少。”同船一位潜友答道,“不过他们下水更早,又过了这么久,时间紧迫。”他查看潜水电脑,“k.c.已经连续三次下到三十米以下,现在又去找人,遭遇dcs的风险很大。” “dcs?”凯瑟琳的未婚夫问道,“是说在深水会意识模糊,像喝醉酒一样?” “那是氮醉。”对方解释道,“所谓的减压病,是体内累积的氮气过多……”他简单说了减压病的成因和症状,怕二人不了解,又说道,“某种程度上,就像一个密闭的可乐罐子,猛烈摇晃后迅速打开,气泡就都涌了出来。在深水区停留太久,就好像体内溶解了许多氮气气泡,如果迅速回到水上……”他顿了顿,“这个后果,k.c.比我们都清楚。” 陈家骏此时悬停在甲板上方,水深二十米。 似乎又回到许多年前,和穆尼结伴探险的时光,他们曾经摸到了引擎室,在货舱发现一辆自行车,还找到了一箱红酒。那时穆尼还不到二十岁,崇拜地看着自己,说他们是最好的潜水员,要做最默契的搭档。 之后渐行渐远,在穆尼眼中,他变得越来越刻板保守。而他自立门户,潜店逐渐做大,在岛上可以和蓝氧分庭抗礼之后,穆尼和他更是势如水火。 即便如此,又岂能置之不顾?抛开他的种种身份,此时在沉船之中,是一个亟待救援的生命。 陈家骏抬起头,看见上方浮标绳附近的万蓬。越过他,一束束阳光穿透海面,像丝线一般直坠海底。深蓝的水面上跃着金色的光影,太阳缩成耀眼的圆形光斑,如同镶嵌在深蓝水晶上的明亮宝石,又如同漫长隧道的一方出口。 忽然之间,便想起叶霏。 他牵着她的手,和她一同看鲸鲨,背上驮着一片星空的大鱼,在无尽的海中自在悠游。 更早的时候,在寂静的夜晚,只有他和她坐在店里,她用悦耳的声音念着如梦境般的文字,“站在岛屿中央,已经分不清海天交汇的地方,是亿万颗星星,还是亿万颗白沙。” 她踌躇满志,要写出关于岛屿的种种梦想。 在北京时,他们从《看不见的城市》说到忽必烈。陈家骏记得一首诗的前两段,背给叶霏听。 inxanadudidkublakhan lypleasure-: lriver,ran man asunlesssea 前面的她懵懵懂懂没听清,只是窝在他怀中,重复了一句asunlesssea。 沉入没有阳光的海域。 低下头,沉船无声地倾斜在海底沙地上,看不到首尾。船身的暗影深处,已经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陈家骏看了一眼潜水电脑,纵身游向黑暗之中。 第二十五章 (中) 叶霏面试的地点在国贸附近,结束时恰好赶上晚高峰,地铁车厢像塞满了沙丁鱼的罐头,全身的骨头都要挤散了,还得谨慎地捂住口袋,以防手机和钱包被人顺手牵羊。回到学校已经夜幕低垂,她在小卖部随手买了一穗煮玉米,进了寝室后大衣一脱,甩掉鞋子,就扑倒在床上。 室友看她情绪不振,小心翼翼问:“吃饭了?” “嗯,吃了玉米。” “那……面试得如何?” “还可以,进了最后一轮,回来等通知。” 室友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看你没精打采的。” “折腾一下午,有点累。”叶霏闷在枕头上,声音瓮瓮的,“躺会儿就好。”她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 找工作的过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她投给东南亚各地贸易公司的简历基本如同石沉大海,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自己专业不对口,既没有商贸和经济的背景,也没有相关的实习经验,更没有工作地要求的小语种优势。倒是有一些和文化交流、教育培训相关的机构发来面试通知,叶霏参加了几次,也如今天一样过五关斩六将,到了最后一轮;面试官此时多数会面带微笑,反过来问她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叶霏最关注的不是薪资待遇,而是工作的地点,得到的回应基本上是,头一两年要在国内本部工作,待工作上手之后,再派往相应的国家地区。 其实都是情理之内,但对叶霏而言,无疑是一盆冷水。 她想起自己和陈家骏见面时夸夸而谈、踌躇满志,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信都是哪儿来的。 叶霏在床上翻了两个身,也睡不着,披上大衣,跑下楼去,在报刊亭买了一张ip电话卡。从国内拨过去,一张几十元的卡也说不了太久,而陈家骏那边的卡就划算得多,所以多数时候还是他打过来。只是叶霏现在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输入了一长串的数字和密码,听筒中安静了片刻,像是电波一路穿行到几千公里外的异国去。叶霏握着手机,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席卷而来。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只响了一声,她就连忙按断,胸腔里一颗心脏怦怦乱跳,手也轻轻抖了起来。 叶霏失笑,明明想和陈家骏抱怨一下,怎么没来由心悸起来,就像没完成作业被老师抓包一样。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大话,现在处处碰壁,内心深处大概也觉得没法交代吧。难不成要拉下脸皮,将此前的信誓旦旦统统抛开,告诉陈家骏,自己去给他打工算了。 正踌躇着,手机响了一声,进来一条短信。 打开,发件人是陈家骏,只有两个词,还是英文,写着:“yl.”(ttyl=r,忙,稍后再说) 冬夜的月光凉凉的。叶霏将手机转了两圈,悻悻地放回口袋里,有些委屈地“哼”了一声。短信写得如此简略,甚至有几分潦草,让她本来就萎靡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不过,他现在的忙碌,多少也是因为自己吧。 叶霏想起陈家骏说,要将潜店转手,找一个离她近一些的工作。想来前前后后也有不少收尾和筹备事项,潜店是他白手起家后点滴积累的心血,必然事事小心仔细。 刚刚的些微不快瞬尔烟消云散,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因为自己的小情绪给他增添烦心事了。叶霏深深呼吸,给自己打气,加油加油,还要继续努力。她收起ip电话卡,迎着微冷的夜风走回寝室去,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还是回了一条短信。 手机响了一声,万蓬划开,上面是叶霏发过来的消息:“worries.takecare.”末了还有一张吐舌头的笑脸。他捉了捉头发,眼圈一红,对汶卡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还瞒着霏,是不是不大好……” 汶卡不说话,摇了摇头。 “可是,这也是老板之前嘱咐的,不要告诉霏。”万蓬在医院的走廊上踱来踱去,自责地拍着头,“如果当时我跟他一起下去就好了。” “这不怪你。”汶卡安慰他。 “k.c.会一直这样吗?”万蓬踮起脚,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忧心忡忡地望向诊疗室。他只看见一张空荡荡的办公桌,旁边拉着蓝色布帘,后面被挡住的,是圆柱形的金属压力舱。 汶卡叹了一声,依旧摇头。 万蓬沉不住气,“你倒是说句话呀。这两天你不是摇头,就是叹气,哪怕说说‘老板一定会康复’,让人安心一些也好啊。” 汶卡实话实说:“医生都说没把握,我不知道……” “汶卡大叔,这算是安慰吗?” 万蓬对陈家骏的境况无比担忧,那天他浮在十米深的海水中,定定地望着卧伏在水下的巨大沉船,终于望到远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还有一串串气泡冒了上来。陈家骏将昏迷的穆尼架在身前,手掌压住他的呼吸器,万蓬连忙上前帮忙,和二人一同回到水面。 接下来的事情太过于紧张忙乱,他记得自己双手颤抖地打开氧气瓶,之前抢救颂西的一幕幕又浮上眼底。 陈家骏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发抖,他说:“不要慌,你能做到。” 为穆尼戴上呼吸面罩,胸部按压,人工呼吸,在烈日的照射下,万蓬很快出了一身大汗。他甚至没有留意到,陈家骏的眉头紧紧皱起,不断按捏着指尖和腿部。 穆尼终于“哇”的一声,吐出几口水来。 “继续给氧。”陈家骏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虚弱。他的手在颤抖,双腿发麻,几乎无法支撑身体。为了抢救穆尼,他连续几次错过了安全停留,现在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无数细小的氮气气泡在他的身体里沸沸扬扬地溢出,奔涌在关节、肌肉、血管、皮肤,甚至是神经系统内。 看到穆尼醒来,万蓬总算长舒一口气,回转身,却看到陈家骏面色苍白,嘴唇微微翕动,然后他的身体一点点滑下来,从长椅跌到船舱里。 万蓬连忙奔上前去,和顾客一起将他扶起来,倚在船头,交集地问:“老板,你没事吧?” “不怎么好。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怕是更糟。”陈家骏挣扎着坐正身体,声音有些含混,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现在你看到了,教材上的减压病。” 诊疗室里的电话响起,医生接起来应了两句,旋即推门出来,说道:“你们是和陈先生一起来的?” 万蓬和汶卡一同点头。 “能联络到他的家人么?” 二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患者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他的情况比较紧急,我们怀疑有严重的中枢神经损伤,需要到规模比较大的全科医院进行诊断。”医生说道,“已经和附近的海军医院取得联系,等这一次加压治疗结束,立刻安排转院。” 医生转身离开,万蓬追上去,问道:“到了海军医院,疗程长一些,k.c.会好起来吧!不会一直说不了话,坐不起来吧?” “只能说,会比现在好。减压病的治愈率比较高,但是这种重度的,预后很难讲。” 万蓬心中不安,“那,最坏的情况是……” 医生看了看他,“再也离不开轮椅。” 过了两天便是新年前夜,叶霏和几位朋友去饭店聚餐。商场顶层的餐厅家家爆满,门前都有若干人在排队等位。领了号,大概还要再等上将近半个小时。 手机震了震,是陈家骏发来的短信,写着:“wyear.” 叶霏莞尔一笑,回了一条,让他有空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发出之后,手机一直沉默着。朋友和叶霏聊天,她有些神不守舍,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发清晰起来。 终于叫到叶霏等人的号码,她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你们先进去,我去趟洗手间。”她小跑着来到走廊的转角,避开商场嘈杂的人声。拨通了陈家骏的号码,听筒中机械的“嘟嘟”声一直响着,直到语音信箱的提示蹦出来,也没有人应答。她眉头微皱,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又拨了一遍,在电话响到就要断线时,提示音终于静默下来。 随即传来的,是那边欢歌笑语的声音,有人七嘴八舌用当地话说着什么。 “你那边好吵啊。”叶霏说道,“在庆祝新年?” “是。”陈家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 “马上就是新年了,想听听你的声音。”叶霏嘻嘻一笑。 “好啊。” 叶霏纳罕,“还是不方便说话?” “嗯。” “我知道你最近事情多,但是好几天都没有好好说会儿话了。”叶霏拿脚蹭着大理石地面,“攒了这么多话,我可是都记下来了,下次一口气说给你听,可不能嫌我话多。” 他笑了一声,声音有点闷,“不会。” 那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我得挂了。”他缓缓说道,一字一顿,像是喝多了酒,还有些口齿不清。 “话都说不利落了,没少喝酒吧?每次都说我。自己也注意一下。”叶霏轻声笑道,“新年快乐!” “快乐。” 挂断电话,叶霏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来。 这次虽然他没有失联,但是古怪的态度比上次音讯杳无时更让人不安。她内心认定,陈家骏并不仅仅是喝醉了,他定然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只是习惯性地对自己隐瞒。 叶霏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说了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为什么,又不告诉我呢?” 在医院的娱乐室里,护士推门进来,“电视音量这么大,会影响其他人的。”她走过去,不满地瞥了万蓬一眼,“还有,怎么把病人推到离电视这么近的地方?” “不好意思,我们这就回去。”万蓬陪着笑,手里拿着手机,举在陈家骏耳旁。 护士也没再追究,“早点休息吧,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老板,我们回去吧。”万蓬俯身,在陈家骏耳旁说道。 他微弱地点了点头,合上眼睛,说不出的疲惫;刚刚的几句话,用尽了积攒的力气。 他知道,在叶霏那里,再也瞒不了多久。 第二十五章 (下) 元旦之后的几天,叶霏一直在和若干期末论文奋勇鏖战。最后一篇定稿,她揉揉酸痛的肩颈,将文章拷到u盘里,想着第二天吃饭路上打印出来。诸事忙毕,她搓了搓手,得意地笑了两声。 室友看过来,“你怎么笑得那么狰狞?” 叶霏撇嘴,“哪有。” “就是那种,满腹诡计的感觉。” “我就是交了大作业,开心一下。”叶霏嘴里答着,心想:“总算忙完了,是时候秋后算账了。陈家骏,看我这次能让你糊弄过去?” 这几天他偶有短信,询问叶霏期末考试的安排和找工作的进展,让她安心复习,想聊的话攒到考试结束再聊。于是叶霏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期末考都结束了,你那边忙得如何?速速给我打个电话,要不我可认为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哦。” 过了几分钟,他回了一条简短的消息,“开电脑,我在线。” 叶霏心存疑虑,还是重新启动笔记本,看到陈家骏发来的几个字,“喂,在这儿。” 她打了个笑脸,“陈老板,终于想起我来啦?” “一直在想。” “有多想?” 对话框里显示,他还在继续输入,却半天没有见到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拼音生疏了,正在蜗牛般一个字一个字向前爬。叶霏想着要不要嘲笑一下陈家骏,他最近不联络自己,连中文打字都荒废了。 过了两分钟,才看到他发来一句话,“找没人的地方说。” “你想干吗?(抓紧领口)”叶霏笑了一声,以为他会调侃自己两句。 然而陈家骏没有,他继续写道:“有重要的事情。” “工作的事?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叶霏问。 “你呢?”他反问一句。 叶霏心里攒了几天的话,终于有机会一吐而快,她运指如飞,把几家应聘单位的回应一一告诉陈家骏,“你不许嘲笑我,也不能给我泼冷水。那个,连安慰和鼓励的话也不要说啦,我自己会加油的。你每天睡觉前在心里默默祈祷吧。” “好。”他只应了一个字,孤零零地缀在叶霏的一大段话后。过了片刻,又写道:“先不要着急来这边。” 叶霏不解,“怎么?你有什么计划?” 陈家骏答非所问:“前不久,穆尼出了潜水事故。” “啊,他怎么了?” “险些溺水,减压病。” 叶霏在潜店工作时耳濡目染,自然记得减压病这个名词,潜水员们谈之色变。她打开搜索引擎飞速查询,看着网页的介绍,问:“严重么?” “关节痛,正在接受治疗,会越来越好。” 叶霏松了口气,“那就好,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是怎么说也是朗利的弟弟,希望他早日康复。” 她想到什么,又问:“你又帮忙去了?前两天说忙,和这件事有关?” “嗯。” “我一猜就是。”叶霏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指着屏幕,一下下点着他的名字,好像能戳在他胸口一样,“陈家骏,你怎么又这样!遇到事情不肯告诉我。你把视频打开,我掀桌给你看!” “你在考试。” “嘁,借口。”叶霏撇了撇嘴,“好吧,就算你有正当理由,我姑且原谅你。” 他继续写道:“我现在还在医院。” “陪着穆尼?他还没出院?” “是。很多事情。”陈家骏的回答依旧惜字如金。 叶霏想起颂西遇险之后,陈家骏也是雨夜兼程,送他出岛就医,第二天为了安慰自己,才风尘仆仆从大陆赶回岛上。这次穆尼遇险,虽然他和陈家骏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对他有诸多刁难,但此前二人相识多年,还曾经是师出同门的好兄弟,陈家骏为他雪中送炭,也是情理之中。她写道:“嘻嘻,他是不是很感动,你们冰释前嫌了吧?” “嗯,是的。” 叶霏这才想到他刚刚的话,要自己先不着急去东南亚,心中疑惑,“不过,那和我去哪儿工作有什么关系?” “我很可能要出远门。” “要去哪儿?” “也许美国。” “参加课程总监培训?” 他沉默片刻,“是。” “那要多久?” “一年,或者两年。” 叶霏惊讶,“那么久?!”她心中难免失落,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没有听陈家骏和自己商量过,今天他用平淡的两三句话通知自己,有一种无法动摇的坚决。 “还有别的事。”依旧等了两三分钟,才看到他回过来的消息。 陈家骏语焉不详,又丢了这么一枚重磅炸弹过来,叶霏第一次对他的打字速度丧失耐心。她写道:“咱们电话里说,好不好?” “有些复杂。见面再说。” 叶霏心中憋闷,“那还要好久,二十来天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陈家骏好久没有回复,似乎他并不存在于另一端的电脑屏幕前。 许久之后,他回道:“叶霏,和你讲,对事情并没有任何帮助,我希望先理出头绪,再和你说。最近有很多事情要一一处理,不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情绪不好,也不能一直哄着你。你要像个大人一样。” “我没有让你哄着我啊。”叶霏委屈,“是你一直把我当孩子。” 他打了一行字,“因为,我想一直照顾你。” 叶霏眼底一热,“我们是两个人,要彼此照顾。我明白,那些烦心事你不想让我跟着操心,我也的确帮不上忙。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会觉得,你是把我排除在你生活之外的。” 陈家骏写道:“我的每个决定,都会优先考虑你。最近事情多,不能经常联系,回家开开心心过节,好不好?” 叶霏赌气,“不好。” “乖乖的,我保证,见面的时候,一五一十告诉你。” “不好。” 他悠悠地写道:“见面不好?那不要见了。” 叶霏哭笑不得,“你就欺负我吧!” “答应我。” “你是吃定我,我不会和你生气,是吧?” “对,你不会。” 叶霏发狠,“你也太自信了,小心我不理你!” “真的?” 她狠不过两秒,哪怕是怄气,也说不出什么决绝的话来。叶霏哼了一声,又写道,“把摄像头打开,让我看看你呗?” “不方便,我在医院走廊。” “看一眼,就一眼。” “等下。” 稍后不久,他发来一张照片,是用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拍的,镜头离得近,面孔都有些变形。陈家骏神情严肃,虽然半垂着眼帘,但是掩不住眼神中的疲惫。 叶霏心中的疑惑和不平立刻都被疼惜的情绪代替,恨不得穿过电缆,和他拥抱在一起。“好像瘦了呢,也没休息好吧。”她写道,“不要烦心我的事情了,遇到合适的工作,我会慎重考虑的。你的事情,你来搞定。现在你不想我问,我就不问。但是记得你说过的,见面时,要一五一十告诉我。还有,吃好睡好,保重身体。” 叶霏满腔热情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知道,陈家骏一定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只是,他不想告诉她。在一起之后,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宠溺和照顾,如此清冷的对话,落差着实太大。她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想了想,在搜索栏输入“男生遇到困难时是否会告诉女朋友”,顺手浏览了几条。 网友们众说纷纭。 “不一定,因人而异。” “因为你情商太低,他不愿意说。”叶霏心想:我才没有! “会更想和朋友倾诉吧,男人都希望得到恋人的崇拜的,把失意的事情和你说,太丢面子了。”叶霏点头,嗯,陈家骏是挺自恋的一个人。 “男生大多数希望有独立的空间,能够冷静思考问题。”好像是不应该吵他。 “会想要一力承担,装作若无其事,不让心爱的女人担忧。聪明的女人不应该继续追问。” 这几条看下来,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转眼又看到几条。 “也许不说,但是肯定希望有人陪伴照顾啊。” “不和你说,那是见外,没把你当自家人。” 叶霏心中时而宽慰,时而忧虑,叹了口气,和陈家骏相比,自己真的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吧。他遇到的烦心事,在她这里也得不到什么建设性意见。自己能做的,其实就是陪在他身边。正因为这么远,连一个暖心的拥抱都给不了,她才会这样迫切想要知道他遇到的一切。 她姑且将自己的各种疑虑稍稍压下,等着见面后,他开诚布公的解释。 陈家骏合上电脑,手指仍然轻轻颤抖。护工走过来,“陈先生,这个可以帮你收起来么?”他点了点头,微阖双眼。双手依旧不听使唤,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敲击,还常常会按错拼音。短短一句话,就要写上一两分钟。 而且,他不知道如何对叶霏说;甚至都没有心情去编造宽慰她的借口。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中焦躁不安。他知道自己最近的情绪非常不好,他的确,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包括叶霏。 偏偏这时候,有人不知死活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想去花园散步吗?我可以扶着你。”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穆尼的声音。陈家骏不理他。 “我已经反省过错误了,不要再拉着一张脸。”穆尼凑上来,“是谁惹你了,脸色这么不好,是你那个小女朋友?” 陈家骏微抬眼帘,冷冷扫了他一眼。 “不是有意的。”穆尼摊手,“从你这边路过两次,看到的都是中文,放心。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你去吧。”陈家骏扬了扬下巴,“让我自己待会儿。” 穆尼耸肩,起身悻悻地向花园走去。路过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他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想要询问一下陈家骏的治疗情况。听到医生的应答,推开门,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客人,西装笔挺,神色沉稳从容。 医生说:“稍等片刻,一会儿我去看你。” “没关系,我就是路过,顺便聊聊。”穆尼笑了笑,“我这就去运动运动。”他回身带上门,心想,咦,那位客人看起来真眼熟,有些像k.c.呢。 门内医生说道:“病人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男人点了点头,“所以说,他的语言能力恢复得比较明显,不过,暂时还不能流畅地交谈;他以后可以走路,但暂时不能跑步;可以游泳,但是不能潜水。” “是,很不建议。因为患过严重的减压病,可以算作易感人群。” “那么,他受到损伤的神经细胞,还会再生么?” 医生摇头,“这种损伤是永久性的。简单一点说,就好比脊髓遭到枪击,那一部分的神经,就彻底失效了。” 第二十六章 路漫漫 叶霏这个春节过得并不安稳。 飞机即将降落,穿越洁白蓬松的云朵时,机身在疾风中颠簸震荡起来。她有些头疼,合上双目。再睁开眼睛时,浓郁蓬勃的绿色覆盖着大地,陆地与海洋交界的地方镶着沙滩的白边。叶霏长叹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说过再不来新加坡的,没想到,和陈家骏的两次重逢,竟然都在这个国度。 她提取了行李,走到出闸口外,却没看到陈家骏的身影。倒是有一位一身正装的年轻人,站在通道旁边显眼的位置,手中高举着一块牌子,写着叶霏的名字。 叶霏心中惶惑,走到对方面前,“你好,我是叶霏。请问,你是……” 年轻人彬彬有礼,微笑道:“你好,我叫李浩文,是陈先生吩咐我来接您的。” 叶霏眨了眨眼睛,“他没和我说呀。” 正在这时,李浩文的手机响了起来。“不好意思。”他礼貌致歉,接起电话,应了两句,“是,刚刚接到叶小姐,这就去停车场。”对方又嘱咐什么,李浩文一一应着,随后将手机递过来,“叶小姐,陈先生请您接电话。” 叶霏心中疑虑丛生,接过电话,问了一声,“家骏?” 电话那端有一两秒的沉默,说道:“你好,是叶霏吧?”嗓音听起来和陈家骏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带着更为明显的南洋腔。 叶霏一愣。 “我是家骏的哥哥,陈家骢。”对方顿了顿,“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家骏他……到底怎么了?”叶霏攥紧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前段时间,他告诉我,要来新加坡帮您处理一些事情。不过……” “我们见面再说。”陈家骢说道,“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现在还走不开,浩文会先送你去住处,我们午餐时详谈。” 叶霏机械地答应着。将手机还给李浩文时,她犹豫片刻,问道:“你认识陈先生的弟弟吗?知道他在哪里么?” 李浩文摇了摇头,“我主要负责贵宾的迎送和行程,陈先生的其他安排,我不是很清楚。” 叶霏也不再问。下飞机时她拨了陈家骏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树影,种种忧虑又袭上心头。许多不祥的念头刚刚冒了个尖儿,立刻就被叶霏甩着脑袋按下去。只有一些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她才敢放任自己去想象。 叶霏托着下巴,想,不会是陈家骏家里人反对他们俩来往,所以软禁了他,再来挟持自己,还要把他送去美国,棒打鸳鸯吧?那这样的话,她会不会面对对方的压力,譬如,他家大哥迎面砸来一百万,还是美金,要她和陈家骏分手。 叶霏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中明白,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然而她不敢去细化心中那些令人不安的假想,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手心微微渗出汗来。 为她安排的住处是公寓式酒店,进门便是客厅和开放式厨房,光亮的大理石台面和乳白色橱柜洁净整齐,家具式样简约大方。叶霏走到里间的卧室,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去到楼下和等待的李浩文汇合。 在餐厅里,陈家骢一出现在门口,叶霏立刻便认了出来。他的脸型和体态与陈家骏相似,从容的神色加上做工考究的西装,显得更为沉稳持重,因为不需要在海边风吹日晒,肤色比陈家骏浅淡许多。 叶霏想:原来他们家里人,也不像他那么黑。 陈家骢和她简单寒暄,点好午餐,便开门见山说道:“你一路辛苦,我也不再绕圈子。家骏拜托我三件事。第一,接你来新加坡。” 叶霏想到陈家骏打来电话,说自己在新加坡,有人会帮她办妥加急签证。果然稍后就有办事人员和她联络,在春节前只用了两三天便做好签证。她点头致谢,“谢谢陈先生,签证很顺利,接机和住宿安排都很周到。” “应该的,他也很少找我帮忙。”陈家骢礼貌一笑,“第二,由我来告诉你,之前发生了什么。”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叶霏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抠得手心微痛,“家骏……没有什么危险吧?” “没有生命危险,情况稳定,而且会越来越好。” 她略略松了口气,“这个,多谢您的安排,不过,家骏答应我,他会把事情都告诉我。我想,直接和他说比较好。” “我也这样讲。但是,他希望我,先铺垫一下。” “嗯?” “怕自己,应付不来吧。而且,”陈家骢看了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刚刚接受完治疗,需要休息。” “我听家骏说,你在潜店帮过忙,那么,大概知道什么是dcs(减压病)吧?” 叶霏点了点头。 “原谅我对潜水了解得不多,也不是医务人员,给出的说明或许不够准确。不过,前后发生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事故发生那天,是12月26日。”说起这个时间,陈家骢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四年前的客人又回来,家骏也不会带队。那天,他们本来计划做两次潜水,已经结束,回到船上,不过……” 他语气平静,将陈家骏的经历一一道来。 叶霏的脸色渐渐变得僵硬,“家骏他,果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也想到肯定是比较棘手。但是,没想到……” 陈家骢轻轻哼了一声,“生气,是吧?我也生气。如果不是医生坚决要家人联系方式,我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叶霏木然听着陈家骢的描述,字字句句清晰地从耳边划过,又像是一团雾气般飘渺散去,让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他们说,如果在岛上生病了,你最后想要去的地方,才是医院。” “头几天是最严重的。” “最开始以锁骨下方为界,以下都是麻木的,不是完全失去知觉,就像打过麻药一样。” “不能清楚说话,每次呼吸都会很累。” “因为脊髓休克,血压非常低,在20到50之间。不能坐起来,否则会头晕。” “需要静脉注射来补充养分。” “每天接受加压治疗,会经常呕吐。” “从压力舱出来后的几小时,几乎都是聋的” “病情有好转,麻痹的分界线一直在下行,借着手杖可以站起来,能慢慢地走。” “医生说,脊髓神经的损伤是永久性的。就好比那一部分遭到枪击,死去的神经细胞是无法再生的。好在神经传导的通路没有完全断掉;恢复的过程相当于,原来的路走不通了,要为神经传导建立一个新的通路。” “好消息是,从身体状况而言,最糟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坏消息是,能不能完全恢复,是个未知数;即使能,过程也会很漫长。”陈家骢缓缓说道,“canheal.” 叶霏不敢看向陈家骢,她垂下眼帘,定定地望着面前精致的细瓷白盘。他说得每句话,都好像在心口剜了一刀。她咬紧嘴唇,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想吃了。可以现在……”她说了两句,一松口,眼泪就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叶霏连忙转身,“不好意思,我……”她抬手抹着脸上的泪,湿漉漉一片,怎么擦都擦不完。 陈家骢面前的刀叉也分毫未动,“缓一缓,我让浩文送你过去,有什么需要,直接和他说。” 在前往医院的车上,叶霏脑海中乱成一团麻。一个多月来,她虽然一直惦记着陈家骏,也知道他遇到了棘手的难题,但从来没想到,他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变故。在他每日每夜痛苦难熬的时候,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为什么,就相信他能应对一切;为什么,没有追问到底呢? 汽车驶入医院停车场。叶霏问清陈家骏病房的位置,对李浩文说道:“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过去吧。” 李浩文将她送到路口,“好,有事情给我打电话。晚上我送你回去。” 叶霏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穿过住院处的花园,向着大楼入口走去。草坪上的石子路曲曲折折,路边盛开着粉紫色的三角梅,楼前有一排高大的棕榈树。 她忽然紧张起来,停下脚步,反身折了回去。就是不久之前,也是在这座城市里,他们酒店的房间正对着棕榈庭院。她还记得月光下他的身影,一个人静静地望着树影婆娑的庭院。那时候自己还在吃干醋,以为他在沉默地缅怀旧事。后来解开心结,一瞬间觉得天高地阔,二人的前路是光明坦荡的一片通途。谁想到,未来的暗礁险滩,都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是自己太天真,还是命运太残酷? 叶霏摸着棕榈树粗粝的树干,一点点矮下身子,蹲在花园角落,委屈地哭了起来。 陈家骏耳中一片轰鸣,每次从压力舱出来后,都有一段时间像是失聪一般。护士推门进来,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但是大概猜到,是大哥通知这边,下午会有人来探视。因为他也收到短信,说叶霏已经在路上。 他摇着轮椅来到窗前,在这里正好能看到花园到住院处的必经之路。然后他见到了自己的姑娘,木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低头走着。他不想叶霏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于是扶着窗台,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着,将轮椅推到一旁,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 然而叶霏并没有进来,她转了个身,向着原路踅回去,然后蹲在角落的花树后面,肩膀微微耸动。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会被路人发现。然而从三层的病房望出去,一览无余。 陈家骏背倚着窗框,手撑在窗台边沿,默默注视着叶霏,感到自己的手臂在轻轻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她歪着身体,探头进来,眼睛笑得弯弯的,说了句什么。 陈家骏没有听清,看她口型,大概在说:“我来啦。” 然后看着她带好门,转身便快步奔过来,临到他身前急急收住脚步,像是怕把他撞倒。而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叶霏弯起嘴角,“惹了这么大|麻烦,也不告诉我。你是不想见我吗?” 她说得快,陈家骏恍惚之间没听清。他低下头,细细地打量他的小女朋友,眼睛笑得弯弯的,可是眼皮都肿了;嘴角弯弯的,可是鼻头是红的。他忍不住低头,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咸咸的,海水一般的味道。 叶霏还在说什么,一时怔住,再也无法强颜欢笑,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踮起脚,狠狠吻在陈家骏的唇上,闭上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滚落,滑到两个人嘴中,尽是咸涩。 陈家骏站不稳,身体的重量渐渐压在叶霏肩上。她撑着他,走到床边,扶着他坐下。陈家骏握着她的腰,抬头看她,微笑道:“你来了。” 他消瘦了许多,眼神更显深邃。 竟然还笑得出来。叶霏心中忽然火起,按住陈家骏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床上。 他依旧在笑,“喂,一来就这么热情。” 叶霏跨坐起来,双手掐着他的脖子,眼睛红红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这次他隐约听到她在说什么。 叶霏说:“陈家骏,我恨死你了!” 第二十六章 (中) 和以前一样,放了一段在作者有话说,肯定只多不少,所以在这儿说两句闲话哈。 最近更新放缓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非授权的转发太多了。随时更新,随时就有。这对于作者、订阅读者、网站,以及实体出版商,无疑都是一种损害。 本书的实体已经签约了,过段时间就会出版。 我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写双结局,网上写成开放式。 不过我并不希望正常的订阅读者,看到的和实体有太大区别,因为订阅和购买实体书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支持方式,有人习惯网上看,不一定家里非要放一本书。 所以,抱歉的是,只能采取第二种方式,就是放缓网络的更新速度,等到实体出版后再放结局。 相信大家能够理解,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逼迫支持我的订阅读者去购买实体书,而是在这种盗文猖獗的现状下,无可奈何的下策。 所以,实体出版前更新速度会放缓,争取周更;但是之后123言情也会放全文的。就是酱紫。 作为补偿,之后如果有寄送明信片或抽奖赠书的活动,会优先给订阅读者开一次的~ ------- 他弯了弯一侧的嘴角,轻轻拍着叶霏的背,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我知道。”说着说着,咳了两声。 叶霏的手卡在他脖颈上,并没有真的用力,这时还是吃了一惊,连忙收回手来。陈家骏半躺在床边,腿还垂在床沿下,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叶霏支起身体,向旁边侧了侧,想要站起来。他看出她的意图,揽住她的腰背,向自己怀中拢过来,“没事儿,不用动。” 叶霏被陈家骏拉着,俯低身体,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她的头埋在枕头上,和他面颊贴着面颊,呼吸之间都是他温暖熟悉的气息。叶霏脸一侧,陈家骏的头也偏过来,二人寻着对方的嘴唇,轻柔地吻在一起,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吻下去。 叶霏向后蹭了蹭,能看清他的全部面容,仔仔细细打量着。陈家骏的头发很短,之前大概是剃光了,刚刚长出茸茸的一层;面庞消瘦了不少,五官轮廓更为深刻,像个苦行僧一般。叶霏的手指在他脸上一点点摩挲着,划过他的眉骨、鼻翼和脸颊,心里一酸,嘴角耷下来。 “之前我真的想过,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比如,发生了车祸,或者得了什么急病。可是我不敢多想,怕自己吓唬自己。”她喃喃说道,“我选择相信你。因为你说过,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可是,可是这种事,为什么总让我最后一个才知道呢?” 叶霏声音低,陈家骏有些听不清。他抬起手来,捉着叶霏的手指,攥在掌心。她就势拉过他的手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捏捏他的手指。陈家骏动了动,示意她手部的功能已经基本恢复。 叶霏托着他的手掌,一下下按摩着他的手指,“我听家骢大哥说,最开始手臂也是僵的,最近才恢复。之前那些电话,还有网上聊天,你都怎么做到的?是不是很辛苦?” 陈家骏隐约听着,耳中断断续续捕捉到几个词。“我已经好多了。”他说,“如果可能,还想你来得再晚一些。” “如果可能,干脆不要见我好了,是吧?”叶霏哼了一声,看陈家骏一脸茫然,叹气道,“算了,现在说你你也听不清。一会儿再说吧。” 他没有答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大声说道,“一会儿再说。” 叶霏站起身来,扶着陈家骏调整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护士本来说你刚做完治疗,需要好好休息。我说是你女朋友,有我在你会更开心更放松,软磨硬泡,她才放我进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枕头拽了拽,恰好垫在陈家骏头颈下,“这样,可以吗,舒不舒服?” 后半句音量抬高,他听见了,将叶霏拽过来。她在他身边躺下,小心翼翼,不去挤到他。陈家骏环着她的腰,“这样更舒服。” 叶霏捶着他的胸,笑了一声。 陈家骏问:“又坐的红眼航班?” 叶霏点头,“嗯”。 “那一起睡会儿吧。” “好。” “靠过来一些,别这么紧张。”他抚着叶霏的手臂,“放心,挤不到我。” 叶霏向前蹭了蹭,钻到他怀中。她彻夜赶路,也疲惫得很,虽然脑海中还有诸多繁复的思绪,但此刻见到陈家骏,听到他的声音,总算暂时放松下来。倦意袭来,她枕在陈家骏肩侧,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陈家骏垂下眼帘,看着她疲累而宁静的睡脸,心中满是怜惜与不舍。也许以后她脸上的笑容会越来越少,憔悴会越来越深。他不希望看到那样的叶霏。这安静美好的下午,权当是自己最后的贪心就好。想到这儿,他收紧手臂,将叶霏圈到怀里,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闭上眼,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房间里蒙上一层温柔的暖黄色。 叶霏醒来时,太阳已经从窗前转开,房间里暗了下来。她睡眼惺忪,勉强睁开,正对上陈家骏的目光。他专注地看过来,瞳仁清亮,恍惚之间,一切和从前似乎没什么差别。 “醒了?要不要洗洗脸,我们去吃东西。” 叶霏这才觉得饿,前心贴后背,肚子里空荡荡的。“好呀。”她坐起来,拢了拢头发,“你怎么样,能听清我说话了?” “能。好多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陈家骏解释道:“在压力舱里的高压环境下待久了,就像有的人坐飞机降落时会耳鸣一样。” 叶霏心疼,“每次都会?” “大多时候会的。”他笑了笑,“不过每天我还是很期盼进压力舱。” “为什么?” “护士很漂亮。” 刚说完,就被叶霏捶了一拳,“难怪不希望我来。” 陈家骏笑,“因为希望,每次治疗,自己都会好一点点。见到你就不会太难看。” “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叶霏扶着他起身,“可是,你不能每次遇到棘手的事情,都瞒着我。别人都知道你的情况,只有我不知道。” “当时的状态的确不好,没必要让你看到最糟糕的那几天。而且,正好要到春节了,我希望你安心地陪家人过年。” “你觉得,我安心吗?我的心一直悬着。”叶霏说,“你说穆尼在医院的时候,我就想过,会不会住院的人是你。但是我不敢深想,也不敢多问。” “如果我真得了什么重病,有今天,没明天,一定立刻让你飞过来。”陈家骏笑道,“省得两个人都遗憾。” 叶霏气鼓鼓白他一眼,“你又乱说。” “叶霏,我那时候不想和任何人说话。”陈家骏面色平和,“包括你。” 她低下头,闷闷不乐。 “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同情的眼光,你懂么?” 叶霏点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杯子都摔碎了吧?”她走到墙边,蹲下来摸着上面淡淡的痕迹,“虽然清扫了,这儿还能看得出来。” 陈家骏笑,“你是福尔摩斯么?” “哪有。是你大哥告诉我的。”她听陈家骢说起,治疗进行了一段时间后,疗效不再明显,陈家骏变得焦躁沉默,有几天格外蛮横乖戾。 叶霏握着他的手,“现在呢?会拿杯子扔我么?” 陈家骏微笑着摇了摇头,“接受现实了。”他轻轻晃了晃脚,“看,还不错,不是完全瘫痪。” 叶霏刚刚不敢多问,现在按着他的腿,微微用力,“有感觉么?” “有,但是是木的,就像打过麻药一样。”他说,“用针刺也是一样,而且分不清冷热。” “之后恢复得慢一些,但总会是越来越好的吧?” 陈家骏微微颔首,“会,但是恢复到什么程度,需要多久,谁都不知道。”他指了指书桌,“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那边有些资料,有时间可以看看。” 叶霏拉开抽屉,是一沓打印出来的文献,翻了翻,多是潜水医学相关的文章,减压病的成因、治疗方案和相关病例等等。 她抿了抿嘴唇,“这就是你说的,等我来了,会一五一十的告诉我?那么,接下来呢?要去美国么?” “有这个打算。”陈家骏说道,“主治医生推荐了几家治疗和康复的机构,经验更丰富一些。” “要去多久?” “一年,或者两年。” “我现在后悔,没申请去那边读博士了。”叶霏紧紧攥着手中的文件,“直接找个那边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勉强笑了笑,“要不然,我偷渡过去,打个黑工,刷个盘子?” “之前不是有几家还不错的公司同意录取你么?” “嗯,就是工作地点在国内。” “正好,也不用跑过来这边,在熟悉的地方工作生活,我也放心。” 叶霏抬眼看他,“你本来,也没想我去陪你,是吧?” 陈家骏点点头,“选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想做的事情,就是陪在你身边,天天看到你。” “可是……”他轻声笑起来,“我不想。” 叶霏惶然地看着他,心中一沉。 他撑着轮椅的扶手,身体挪过去。叶霏赶上前去,搀着他坐下。 “我们先去吃饭吧。”陈家骏说道。 叶霏半跪在他面前,轻声问:“你真的,不想看到我吗?” 他点了点头。 叶霏“嘁”地笑了一声,“我才不信。刚才谁一直盯着我看?还一直抱着我,手像黏在我身上一样。” 陈家骏笑了笑,“因为刚见面,还以为都是以前的老样子。”他向前探身,看着叶霏的双眼,“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叶霏一怔。 他继续说道:“要是你喜欢的那个k.c.,再也回不来呢?” 她沉默片刻,脑海中一团混乱,“那,每个人都会有变化,都会和以前不一样。这不等于,我不能接受变化啊。” “这个过程会很难。”陈家骏神色平静,“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重新规划你的将来。” “我当然会。”叶霏答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前的计划肯定要改变。” “我是说,为了你自己考虑,而不是我。”陈家骏说,“或者换个角度,当我是自私的。我不想满怀希望,最后却落空,还把两个人之间美好的记忆一点点都磨掉。” “你怎么能现在就这么讲?是认为自己就好不了么?”叶霏扯过文献,迅速地翻着,“有许多人都恢复了啊。” “也有人没有。”他冷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而且,中间的过程也许会很漫长。两个人都会很辛苦。” 叶霏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打算是什么。” 陈家骏没有直接回答,“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也会努力治疗复健。彼此都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什么叫没有后顾之忧?各过各的,是吧。”叶霏挑眉看他,“要是我喜欢别人了,怎么办?” “做你想做的。”他说,“只要对方值得。” 叶霏双臂搭在他肩头,“我看,是你想要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吧?” “不会。” 叶霏哼了一声,“这算什么,你要和我分手吗?” “如果你非要一个定义……”陈家骏微阖双眼,又缓缓睁开,“那好,我们分手吧。” 第二十六章 (下) 他僵僵地呆在原地,望着叶霏,一时说不出话来。房间里安静下来。 叶霏看着陈家骏难以置信的表情,摩挲着他的手指,低声说:“都是你的错,你得对我负责。” 他眉头轻蹙,“我们每次……” “这就不认账啦?橡胶制品也有失效的……什么都不是百分之百的。再说,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她半是紧张,半是赧然,将陈家骏的手拂开,“反正这儿就是医院,明天做个检测也方便,省得你不信。” 陈家骏双手交握,嘴唇抿成一条线。 叶霏试探道:“你还要赶我走吗?还是想劝我什么?那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双眸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 陈家骏握住她的手,向自己身边带了带,缓缓开口:“叶霏,我现在照顾不了你……你们。我不想你过得太辛苦。” “谁要你照顾?我能照顾我自己的。”叶霏嘟了嘟嘴,“我还能照顾你,你们。” 陈家骏淡然一笑,轻轻摸着她的小腹,低声问:“刚刚有没有撞到?” “没撞到肚子,但是磕在大腿上了。”叶霏呲牙,“也很疼的!这也是你的错!” 陈家骏拉着她的胳膊,向身边带了带,示意她坐到自己腿上。 叶霏踌躇,握住轮椅的扶手。 “都说了,我没事,腿只是麻木一些,压不坏。” 叶霏莞尔,“我是怕把轮椅压坏了。” “承重一百五十公斤。”陈家骏拍着扶手,“你长了那么多吗?” 叶霏这才放心,侧身在他腿上坐下,她动作轻柔,暗暗撑着扶手,不敢把全身重量压上去。 “真的没关系。”陈家骏叹了口气,将她抱紧,托着她的小臂,问道,“手也撞到了吧?” “是啊,疼死了。” “以后不能这么毛躁了。” 叶霏鼻子里哼了一声,“还不都是让你气的!” “是,都是我的错。” 叶霏揽着他的脖子,“还赶我走吗?” 陈家骏沉默不语。 叶霏摸着他短短的发茬,轻笑一声,“把头发剃这么短,还赶我走,你是要出家么?” 他皱了皱眉,有些懊恼地看着她,“你怎么像在摸宠物?” 叶霏嘻嘻一笑,“你不就是吗?” “做脑电图方便,要不头发总翘着,洗起来麻烦。” “以后我帮你洗呀。”叶霏笑着,鼻音瓮瓮的,“这样手感也不错。” “跑出去哭了?”陈家骏问。 “哦,是啊。你要和我分手,能不哭么?”叶霏语气平淡,毫不隐瞒,“现在你知道了,可别再说什么让我情绪波动的话了,我受不了。” 陈家骏点点头,心情复杂难言,他抱紧叶霏,将头埋在她胸前,温暖柔软的触感,嗅到淡淡的属于她的馨香,一时间,觉得有些庆幸。 叶霏的脸颊贴在他的头发上,刺得痒痒的,心中很是安慰,柔声道:“我们吃饭去吧,都饿坏啦。” 吃过晚饭,叶霏陪着陈家骏去后院,按照护士吩咐的,想要扶着他散步。陈家骏犹豫不决。 “我又没变成瓷娃娃,结实着呢,就走到前边的长椅就好。”叶霏笑道,“明天白天借个助行器,再多走几步。” 二人走到长椅旁坐下,空气温暖湿润,夜风中混杂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叶霏靠在陈家骏肩头,他自然而然揽着她的肩,两个人相互依偎着。 “你看,其实也没什么麻烦的。”叶霏放松地深吸一口气,“而且你会恢复得越来越好,是不是?” “这只是第一天。”陈家骏拨弄着她的头发,“这个消息有些突然,以后怎么办,我要再想想。” “想一想没问题,但是,不要把我刨除在外了。”叶霏抬眼看他,神色有些凄楚可怜,“知道吗,来的时候我在飞机上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好像还是在岛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住在半山腰,你住的地方也不在海边,是一条小河旁。每次去看你都要从山间的土路走下来,鞋子上沾满了灰。我就在你的房前跺着脚,看到有人蹲在河边,洗着你的衣服。” 陈家骏插话,“听着像个恐怖片。” “当然恐怖!”叶霏按着他胸口,坐正身体,“因为,那是个女人。” 他头皮木了木,“是谁?” “不知道,没看到。”叶霏叹息一声,又窝回到他怀中,“在梦里我很想找你问个明白,但是连问的勇气都没有。” 陈家骏闷闷地叹了一声,“小傻瓜。” “什么小傻瓜?险些就变成真的了!”叶霏抱怨,“你要是真把我赶走了,谁知道以后谁照顾你?你心情低落的时候,要是别的女人嘘寒问暖,你又没有我这个心灵寄托,谁敢保证你不对她动心?” “好,心灵寄托,那后来呢?” “后来飞机一颠簸,我就惊醒了。也可能是生气气醒了。”叶霏嘻嘻笑着,手指搭在陈家骏下颌上,轻轻摩挲着,“发现是个梦,不知道有多开心。” 她握着陈家骏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你怕你会变,还是怕我会变?你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叶霏回到公寓,一夜没睡好,索性爬起来上网。打开k,收到若鱼发来的消息,她去了菲律宾,顺利拿到潜水的初级资格证,见识到多姿多彩的水下世界后,她觉得眼界豁然开朗,一鼓作气,又学了进阶课程。 若鱼在留言中写道:“潜水实在太有趣了,我觉得世界变得焕然一新。能够顺利拿到潜水证,我第一个想要感谢的人就是你,如果不是当时你给我鼓励,或许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动学课的念头。你冬天去哪里了,有没有学课呢?想想以后我们可以做潜伴,一同出门旅行潜水,真是太激动啦!” 叶霏苦笑,想起和为了若鱼和蓝氧之间产生的龃龉,回消息写道:“恭喜恭喜!我这边有些事情要忙,所以还没时间去学。自己出门潜水,一定要注意安全哦,有机会我们国内再聚。” 第一次在潜店打工时遇到的保罗老爷爷也发来消息,祝叶霏春节愉快,说想起来已经遇到一年了,不知她又到过世界上哪些地方,看到了怎样的风景,有没有遇到比鲸鲨更神奇的事物。 叶霏想起他曾经发给自己两张照片,从笔记本电脑里翻出来,那时候她还刚遇到陈家骏,在潜店里是个笨拙的学徒。照片上她左支右绌,应付着来往的顾客;而他就站在角落,蹙着眉,好像随时要呵斥她一样。 其实,从最开始,自己就一直存在于他的视线里呢。 叶霏摸着照片角落上小小的人影,说不出的感慨,她回信道:“您曾经说,鲸鲨就如同爱情,你知道它就在海中某个地方,却不知道去哪里寻觅。所以,能够见到鲸鲨也是极大的幸运。可是,鲸鲨是不能触碰的,一旦你碰到它,它就会转身离开。如果爱情也是这样,那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情。” 她犹豫片刻,不知道这条消息要不要发出去。 踌躇之间,在主页面上看到素琳发了一张白猫的照片。她说:玛尼不见了。 半梦半醒又是一夜,叶霏强迫自己多睡一会儿,免得肿着眼睛、萎靡不振地去见陈家骏。起床后她拿冷水用力地拍了拍脸,推着脸颊,让眼角和嘴唇翘起来。叶霏把带来的几件衣服摊在床上,选了件图案活泼亮丽的t恤,配上牛仔短裤,将头发高高束起,然后将陈家骏送给她的手链和项链仔细戴好。 来到医院,等电梯时,叶霏对着金属门上的倒影调整了一下身姿,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轻松一些。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里面站着神色严肃的陈家骢。 叶霏连忙闪到一旁为他让路,说道:“大哥……哦,陈先生早。” “我刚刚见过家骏,现在,似乎你喊我一声大哥,也没关系。”陈家骢走出电梯,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我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和你谈谈么?” 叶霏有些惧怕这位威严的大哥,诚惶诚恐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到大厅的角落,在落地窗前的长椅上坐下。 “家骏之前的决定,和我商量过。”陈家骢看了她一眼,“而且,他要我帮忙做三件事。我做了两件。” 叶霏一怔,“对哦,接我来新加坡,告诉我事情的经过……那,第三件呢?” “第三件就是,不要帮你找工作,不要帮你创造机会,留在他身边。” 叶霏低头,耷下嘴角,苦笑道:“把我的后路都堵住了,想得可真周到……” 陈家骢语气淡然,继续说道:“但是,他现在似乎改变主意了。” 叶霏点头,心中一阵喜悦。 “原因么,我们都清楚。”陈家骢轻咳一声,“昨天的事情,他大概对我说了。” 叶霏不做声,抿了抿嘴唇。 “在我看来,他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陈家骢目光平和,却让人不敢直视,“相信你明白,我这个弟弟重情重义,信守承诺,但是让他失望的事情太多。不错,现在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些很现实的问题?” 叶霏如实回答:“想过。但是事情太突然,没来得及多想。” “如果他一直不能康复,就这样把你绑在他身边,你愿意么?”陈家骢问道,“等到激情消退,会不会觉得对方是包袱?会不会觉得维系下去很艰难?会不会希望有别人来陪你,完成你的那些心愿?”他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家骏已经失去了很多,不要让他再经历一次失去的痛苦。有些话,他下不了狠心对你说。就由我做这个恶人好了。” 叶霏暗暗攥紧拳头,声音有些颤抖,“难道,现在失去,他就不痛苦么?还是大家都觉得,我们的感情还没有那么深?” “我不了解你们的事,只是,希望你能尊重家骏的决定,不要逞一时之勇。”陈家骢起身,“我知道你想要努力,但是,也请理解家骏的心情。” 他颔首致意,和叶霏道别,走出不远又停下脚步,转身问:“还需要,我安排医生帮你做检查么?” 叶霏虽然有所准备,听到这句话,还是全身一抖。她惴惴不安地上楼,出现在陈家骏病房外,推开房门,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笑容,尽量轻快地道了一声早,说:“我刚才就到啦,在楼下遇到了家骢大哥。” 陈家骏侧过脸来,神色有些憔悴,他眉头深锁,看起来一夜没睡好。“一会儿去压力舱,等我出来,咱们再谈。” 叶霏应了一声,“我陪你过去,在外面看书。”她走过去,俯身想要亲亲他。嘴唇相碰,却没得到他温柔的回应。 她有些心虚,站直身体,双手紧张地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房间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过了良久,陈家骏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昨天想了一夜,还请大哥过来,想着,就当我厚着脸皮,再请他帮一次忙,也不能委屈了你。可是,和大哥聊了一会儿,我才冷静下来。” 叶霏的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陈家骏对自己如此严肃了。 “你对我说的那些,是真的么?”他抬起眼帘,缓缓问道。 第二十七章 爱别离 “你对我说的那些,是真的么?”他抬起眼帘,缓缓问道。 “是不是真的,会影响你的决定么?”叶霏低头,摸着自己的小腹,“那么,你希望,是怎样的?” “我希望,你对我说真话。” “我没打算骗你……”叶霏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从头到尾,我也没说,自己那什么了啊……” “你是没明说,那是我凭空想多了。”陈家骏冷下脸来,语气有些生硬,“这种事情,是拿来开玩笑的吗?尤其是现在。” 陈家骏扭转身体想要避开,叶霏揪着他肩头的衣服,轻轻扯了扯。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一晚上,还把家骢大哥叫来了。我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叶霏的手指在他背上轻轻划着,“本来,我这两天也是要和你说清楚的。你昨天也没多问……” 他一字一顿,“因为我相信你。” “你是紧张我、在乎我,家骢大哥说得对,关心则乱。”叶霏说,“我也不是临时动了这个心思,在家里就想好,要逗逗你了。”她揉着小腹,“之前你不联系我,春节那几天我心里一直很慌,吃了好多糖果,还有花生瓜子。你说,是不是你的错?每逢佳节胖三斤,你听说过么?看,我是不是脸都圆了?”说着说着,嘻嘻笑了起来。 陈家骏哼了一声,没答话。 叶霏继续说道:“我在家躺着,我妈说,你看你肚子鼓的,哪像个小姑娘!吓我一跳。要不是中间姨妈来过,我真以为自己中招了!”她顿了顿,笑容褪了下去,“现在,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啊。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赶我走了。” 陈家骏背对着她,声调平缓,“叶霏,我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我觉得,一点都不复杂啊。如果我真的怀孕了,你肯定会烦躁担心,但是,有没有觉得一下子踏实了?”叶霏将轮椅转了半圈,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因为事情发生了,你就可以顺其自然,也不需要想借口把我赶走,不需要勉强你自己,非要劝我离开你,是不是?” 她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但还是努力弯起嘴角,声音微微颤抖,“我看得出来,你才不舍得离开我。” 是,有那么一瞬,惊讶之余,他何尝不感到释然? 陈家骏微阖双眼,不理会叶霏的问题。感觉她的脸贴过来,呼出的热气若有若无地拂在他脸上。 “要是有个孩子,才能让你下定决心,那……”叶霏的手按在他腿上,一点点滑上来,眼睛转了转,“我们努力怀一个,怎么样?” 陈家骏蹙眉,紧紧捉住她的手腕。 她挑了挑眉毛,“看来,也不是不可能,是吧?” 他侧过脸去,“你可真是个无赖。” “如果当时不是我无赖,是不是现在也没咱俩啥事儿了?总得试试看,才知道。”叶霏向前探身,搂着陈家骏的脖子,就势坐在他腿上,“晚上不住医院可以吗?明天早晨再回来。” 陈家骏想要推开她,又怕她立足不稳跌在地上。进退维谷之间,护士敲门而入,看到眼前的一幕,忍着笑将头转到一旁,提醒道:“陈先生,您的治疗时间到了。” 叶霏赧然,手忙脚乱地起身,将短裤裤脚扯平。她这副黏人的模样,也只敢在陈家骏面前显露出来。而他如获大赦,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叶霏不觉向前追了两步,但护士还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一句:“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陈家骏离开后,房间内倏然安静下来。阳光填满了每个角落,但叶霏只觉得心中憋闷。她垂头丧气地走到庭院中,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到昨天和陈家骏相依相偎的长椅,如今只有她孤零零地坐下来。她想起陈家骏温柔的拥抱,满是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即使他极力隐忍,神色间仍然流露出喜悦和期待来。 他明明也感到庆幸,为什么还要将她推开?她眼睛一眨,泪水就扑簌簌滚落下来。 草坪上响起悉悉簌簌的脚步声,有人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轻咳一声,打了个招呼,“嗨,好久不见。” 叶霏抹了抹眼睛,抬起头,看到穆尼略显尴尬的脸。她侧过身去,不想搭话。 “你是k.c.的女朋友吧?”他伸出手来,“咱们见过。我叫穆尼。” 叶霏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你。” 穆尼脸色难看,踌躇片刻,吞吞吐吐说道:“那个,k.c.的事情,对不起。” 叶霏没好气,“你当然对不起他。”说完便不再理他。 穆尼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半晌,不知要走还是要留,终于又硬着头皮开口说道:“我知道,事情都是我引起的,如果不是k.c.,换一个人来救援,我可能都活不下来。” “感谢的话,你应该对他说。” “我说过好多次……不过他心情不好,始终没怎么和我说话……” “当然不好。换了你,心情会好?”叶霏心中不平,“你惹了祸,可现在看起来健康的很啊。他是替你坐在轮椅上!” 穆尼如芒在背,“那个,当天k.c.进行过两次大深度潜水,为了找我又反复上下。而且,这种事情很难说,体内的气泡在什么时候、什么位置出现,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好心的人,遇到这种坏运气……”叶霏冷冷地笑了笑,视线又模糊起来,“一点都不公平。” “如果可能,我希望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是我。”穆尼赧然道,“我听说k.c.要去美国接受治疗,问他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他也不说。正好看到你,所以我想来问问。” 叶霏胸口憋闷,“是,他要去美国。有什么能帮忙的,我怎么知道?去美国的事情,你应该问他哥哥,不要来问我!” 穆尼问:“你不陪他去吗?” “这是我想去就能去的么?怎么去?去了怎么生活?非法打工吗?”叶霏忿忿不平,“难道还让他养着我?” 穆尼试探道:“k.c.不希望你跟去吧……”被叶霏狠狠瞪了一眼。 “我猜也是这样。”他长吁一口气,“这个人就是这样,不会向任何人示弱。让别人看到他无能为力的样子,他会很没面子的。” 叶霏虽然心中不平,但知道穆尼说得没错,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保险会赔付一部分医疗费,但复健的部分花销也不会少。”穆尼说,“以k.c.的性格,不会依赖家里。scubalibre的装备有一部分资助给万蓬,我打算接手店面和剩下的装备;万蓬的新店,我也会帮忙。” “生意的事情,你还是直接和k.c.谈……”叶霏说了一半,想到曾经热闹喧哗的潜店,心中莫名一软,声音也低了下来,“照顾好潜店,那是他的心血,决定放弃时肯定不好受。” “我知道。”穆尼点头,“我不会那么冒进了。” 叶霏问道:“你要接手scubalibre,那万蓬的新店在哪儿?” “搬到原来monkeybar的位置。” “那酒吧怎么办?郑老板呢?” 穆尼答道:“k.c.没告诉你,酒吧也不开了?郑老板似乎去曼谷住院了,可能又复发了……” 叶霏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 “我等k.c.出来,和他道个别,就回岛上去了。”穆尼说道,“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也都不想见到我,我还是回去照顾潜店吧。” 他站起身来,又想到什么,“哦,我哥哥和嫂子说,如果看到你,向你问好,他们希望能见到你和k.c.一起回来。” “也向朗利和素琳问好。”叶霏说,“听说玛尼不见了,找到了么?” “好像是被车撞到,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朗利去埋了,素琳根本不敢去看。” 他们曾经坐在酸角树下,陈家骏微笑着抱着邻人家的小娃娃,白猫玛尼在睡莲盛放的水缸边缘轻盈行走。那时叶霏曾经暗暗幻想,这一幕就是他们以后共同生活的图景。 然而现在,关于未来的美丽想象,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叶霏在庭院中呆坐了不知多久,浓云遮蔽天空,疾风将树木的枝叶摇得哗哗作响,直到密集的雨点落下来,她才木然起身,回到陈家骏病房前。 他已经回来了,侧身躺在床上。叶霏附身打量,他闭着眼睛,但神色并不像熟睡时放松。“家骏……”她轻轻唤了一声,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到。 陈家骏没有作答,叶霏将手搭在他虚握的掌心。他睫毛翕动,将手抽回来,冷冷说道:“我想休息了。” 叶霏不做声,脱下鞋子,在他身后窄窄一溜的病床上躺下,贴紧他的身体,手臂环着他的腰。她定定地看着陈家骏的后脑勺,看他短短的头发和弯曲的发际线,而他一直身体僵硬,不发一语。叶霏收回手来,转过身,和他背对着背,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鼻子堵得喘不过来气。 陈家骏从高压舱出来不久,耳中仍有嗡嗡的蜂鸣,他听不到叶霏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潮湿的空气似乎透过窗缝蔓延到房间里,湿漉漉的,带着悲伤的气息。他睁开眼,一瞬间想要翻身将叶霏搂在怀里,肩膀拧了一下,才意识到肢体的麻木,他要拽着另一侧的把手,才能将自己转过来。 连这样细微的动作都无法轻松完成。现实冷酷地提醒他,一切都和原来不同了。 他默默收回手来,按下呼唤铃。 第二十七章 (中) 叶霏起身,看到床头的红灯,手搭在他胳膊上,“怎么了?” 陈家骏不理她。护士敲门进来,扶他坐上轮椅去康复中心。叶霏拢了拢头发,想要跟上。陈家骏停下来,侧头道:“不要跟着我。” “我去陪你说说话啊。”她大声说。 “我很累,不想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也没有心情哄你。” “那我在这儿等你。” “回酒店去吧。” “不,我就在这儿等你。” “随你。” 刚刚相处片刻,他就这样决绝离去,叶霏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重新在陈家骏的床铺躺下,上面似乎还留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穆尼和陈家骢说过的话,轮番在耳畔回响。 “这个人就是这样,不会向任何人示弱。让别人看到他无能为力的样子,他会很没面子的。” “我知道你想要努力,但是,也请理解家骏的心情。” 叶霏的脑袋乱作一团。空调开得大,她将身体蜷起来,疲倦得没有一丝力气。 陈家骏吃过晚饭才回到病房,打开灯,看到在床上缩成一团的叶霏,身上穿着他的格子衬衫,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骤然亮起的灯光有些刺眼,她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你回来了?” “嗯。” 她拽了拽衣服上的褶皱,“那我们去吃饭吧。” “我吃过了。” 叶霏木然应了一句,“哦……” “你自己去吧。” “我不吃了。” “这是绝食抗议么?”陈家骏摇着轮椅到叶霏面前,将她挡在眼睛上的手拽开,“眼睛这么肿。” “还说……”她阖上眼睛,“你亲亲就好了。” “你可真是……”他抬起手来,拍拍叶霏的脸颊,“来,我们谈谈。” 她睁开眼睛,怯怯地向后缩了缩,“我不听,你现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陈家骏无奈地笑了笑,向后仰身,陷入轮椅中,“听我的话,回去吧。不要折磨你自己,也别让我为难了。” “我留在你身边,怎么成了折磨?我们不是应该相互支持么?”叶霏捉着他的胳膊,“你得对自己有信心。我看了那些论文,很多人康复了啊。你不是告诉过我,如果你都放弃自己了,就没有人能帮你了。” 陈家骏顿了顿,“我有信心,但是也很客观,要想到最坏的可能。” “随便你怎么说吧。”叶霏挑起嘴角,“你教过我,怎么能因为你说我两句,我就quit呢?” 陈家骏蹙眉,“倒是统统记得清楚。” “你说过的话,我当然都记得。”叶霏拉着他的手,“你到底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还是两者都有?要我发誓一辈子不会离开你吗?这种话有什么意义?世界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儿。就算你健健康康,谁敢百分之百保证两个人能一直在一起?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陈家骏淡淡一笑,“你不是?” “我有那么幼稚么?”叶霏撅着嘴巴,“你就不幼稚吗?你的表现前后不矛盾吗?” “怎么矛盾了?” “如果我怀孕了,你就不赶我走,但其实我们要面对的困难更多、负担更重;不怀孕,我们还可以少照顾一个小孩子,你反而要赶我走,这是什么道理?”叶霏垂下嘴角,看起来格外委屈。 陈家骏一时语塞。 他怔忡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词夺理?” “觉得说不过我了?”叶霏挺直身体,“以前你说什么,我都不反驳,因为你说得对。但现在你不仅不讲理,还违心,当然说不过我了。我问你,如果是我坐在轮椅上,你会不会不要我?” 陈家骏沉默不语。 “你会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是不是?那为什么掉过来,就要赶我走呢?” 陈家骏平静地答道:“这个没法比,你不知道长久照顾一个人,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儿。我多承担一些没问题,可你是女孩子,应该过得简单轻松一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就是陪在你身边啊。”叶霏心中泛起一股酸涩的感觉,视线渐渐模糊。 陈家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就算能康复,不知道要多少年,不要让我绊住你。” “我刚才想了很多。”叶霏声音哽咽,“和你在一起当然会很难,以后要面对的事情也很多。但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离开你更难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说不下去,扑到陈家骏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我根本不敢想,离开你会变成什么样。如果身边那个人不是你,我宁可一个人。” 陈家骏想要将叶霏推起来,但是她抱得紧,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臂。“没吃饭,还这么大力气。”他无法再故作冷漠,叹了口气,伸手扯了一张纸巾,捂在她脸上,“来,擦擦。” 叶霏肩膀耸动,抬起头来,哭得鼻子都红了,两眼蓄满泪水,目光湿润清亮。 陈家骏心底一软,低头吻在她唇上。她也不客气,狠狠咬了他一口。 “都咬破了。”他吸了一口凉气,“太用力了吧。” “你能狠下心来和我说分手;你知不知道,比这个疼。” 他当然知道。 叶霏问:“家骢大哥说,让我考虑你的感受,我一直陪着你,会让你不安心,是吗?” 陈家骏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那么你呢,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他默不作声。 “要说的,我刚刚都说了。”叶霏的目光黯淡下来,“其实你回来之前,我就想好了。我不会让你不安心。但是,我也绝不同意分手。我们选一个折衷的方案,好么?” 陈家骏探询地看着她。 “我答应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会努力做得很好。你也得努力复健。能去看你的时候,你不能躲着我。但是我们要约定个期限,即使你没有完全康复,再过三年,哦不,太久了,两年吧,”叶霏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你的身体肯定比现在好,我的能力也会比现在强,那时候,无论怎样,我们都不再分开了。好不好?” “那,还是三年吧。”他故作轻松地调侃道,“如果中间你的想法有了变化,也不用勉强自己。” “不,两年就两年。变什么变,怎么变?”叶霏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用力亲了一下,“你也不许变,不许对别人动心思。在美国只能聘男护工,或者是阿姨,绝对不能找年轻姑娘,万一照顾出感情怎么办?记住,我们没有分手,如果你和别人在一起,那是出轨!” 她想了想,又威胁道:“要是你敢出轨,我就去酒吧找帅哥喝酒!还会找一个比你更好的男朋友!” 陈家骏轻声笑起来。 “不许笑,我认真的!”叶霏揉着他的脸,“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好不好?” “嗯。” 她不依不饶,“好不好?说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叶霏如释重负,抱紧陈家骏,久久不肯松手。 “如果你真的什么事情都能想清楚,我也就放心了。”陈家骏缓缓说道,“这边的疗程要结束了,过两天,我就出发去美国。” 叶霏悚然一惊,“这么快?!” “之前就在办手续。” 她有些慌乱,“那我、我怎么办……” “大哥会安排人照顾你。想去哪儿看看,和他们说。” “我哪儿也不想去,更不需要照顾!”叶霏心里委屈,“我并不是需要别人照顾,才能生活下去的。怎么这么突然,不提前告诉我?” 陈家骏解释道:“两个疗程之间,衔接得越紧密越好。需要有加压舱的飞机转运,刚刚安排好。” 叶霏神色哀戚,“可以晚些走么?” “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好,你去吧。就算是借口,这个理由,我怎么能反驳呢……不过,”她贴紧陈家骏的脸颊,轻声说,“这两天,要让我一直陪着你,好么?” 陈家骏将她拥在怀中,手掌抚着她的脊背,秀美柔顺的头发,紧致而年轻的身体,清淡宜人的气息,天真的眉眼,生动的神情,在一起时心中沉甸甸的快乐和安心,离开她,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下午他把叶霏留在病房,给大哥打了电话。公司会议一结束,陈家骢推掉晚餐应酬,赶来和他会面。 “既然决定要走,早一些也没关系。”听了弟弟的决定,陈家骢从容说道,“你是怕留下来,会动摇吧。” 陈家骏被说破心事,自嘲地笑了笑。 “难道你认为自己治不好?想让她陪着的话,一起去美国好了。我来安排。” “我当然会积极治疗,但是也要坦然面对。因为不想她来陪着,才去一个远点的地方。” 陈家骢语气平稳,“还是你不相信,她能不离不弃?” “不是。”陈家骏微笑摇头,“就是因为相信她,所以希望她离开。我怕治疗过程中遇到瓶颈,会像前几天一样,克制不了自己的坏脾气,让她受委屈。我这个小女朋友,只会自己躲起来哭,回过头来笑着逗我。我不想看到叶霏那个样子。她应该一直快快乐乐的。” 陈家骏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她的未来才刚刚起步,生活中不应该只有我。” 事故之后,难得听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陈家骢依旧不苟言笑,神色却颇有些安慰,“分开也好。为了把她追回来,你也会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下) 前往洛杉矶的航班在清晨离开,出发去机场时天还没亮,安静的城市笼罩在一片茫然的雾气中,尚未清醒。汽车在机场航站楼前停下,礼宾部的工作人员立刻迎上前来,接过陈家骏的证件和行李,又将vip入门证递给送行的几人。众人跟随引导,经过快速安检通道进入贵宾休息室。叶霏咋舌:“头一次有这样的待遇,能把你送到登机口,真好。”她和陈家骏并肩坐在沙发上,陈家骢和李文浩也不打扰,坐在远处的茶几旁。 叶霏一路上都还能说说笑笑,故作轻松地讲个不停。此时说说到上次来新加坡开会,在樟宜机场办理值机手续,“我还想找aldeparture(国际出发)的柜台呢,后来你带着我就去了departure,我才想到,新加坡的‘出发’是没有国内和国际航线区分的。” 陈家骏也笑起来,向着李文浩的方向努了努嘴。叶霏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位新加坡本地人在场,尴尬地耸着肩膀,吐了吐舌头。 她尽量表现得坦然自在,在登机口前和陈家骏紧紧拥抱,在他耳畔轻声说:“早点好起来,好起来就要来找我。你可千万别来得太晚,我不一定等你的。” 陈家骏拍了拍她的后背,成竹在胸般笑了笑,“来,打起精神,给我个goodbyekiss。” 叶霏轻柔地吻在他唇上,“没有goodbye,只有。” 工作人员推着他的轮椅走进长长的通道。叶霏攥紧拳,贴近安全线,身体向前探着,很想喊他的名字,终于忍住。 陈家骏坐得笔直,再没回头。 就像第一次在吉隆坡分别时一样,陈家骏背着她的小花书包,和她手牵着手走在机场。过了安检,叶霏同样没有回头。她只怕一回头,就会泪如雨下。 当陈家骏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叶霏终于无法伪装,忍不住跑到落地窗前,扶着冰凉的玻璃,身体轻轻颤抖,哭得泣不成声。 飞机离开栈桥,缓缓滑入跑道,像展开银翼的巨鸟,斜斜地飞入苍茫的天空。 回去的路上,叶霏耷着嘴角,默不作声。 陈家骢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们在中国大陆地区的负责人,我和他打过招呼,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他联络。” “谢谢大哥。”叶霏抹了抹眼睛,接过来,“不过,我会自己努力的,我想让家骏看到,凭自己的能力,我也能照顾好自己。他会更放心。” 陈家骢也不坚持,“都好。” “其实,现在再想,他最初也没想和我分手……”叶霏鼻子瓮瓮的,“至少,他心里是希望我提出反对意见的。大哥你说是不是?” 陈家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叶霏没听到否定的说辞,撇了撇嘴,“家骢大哥,你这个弟弟,一向这么心口不一吗?” 陈家骢的声音中带着隐约的笑意,“我开始觉得,你还挺适合家骏的。” 回到酒店,叶霏昏睡了两天两夜,不想起床,一起来就下意识地想去医院。 中间李文浩来过一次,送来一小箱水果,“这是k.c.交待我买给你的,说你很喜欢。” 打开来,有芒果,山竹、langsat,个个新鲜水灵。 送走李文浩,叶霏盘腿坐在地板上,拿了山竹翻过来,看看里面有几瓣。她一颗颗剥开,手上满是紫色的汁水,想起和陈家骏一同坐在潜店的台阶前,吹海风吃水果的一幕。他走后只发过一条短信,很是简短:“平安抵达,勿念。” 清鲜甜美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心尖却又苦又涩。叶霏的表情渐渐僵硬,一边抽泣,一边大口吃着。心中想:以后再也不吃这种令人心碎的水果了。 枯坐两日之后,叶霏觉得心底一直空荡荡的,不能独自一人在新加坡继续待下去。她振奋精神,预定了翌日的机票,前往她和陈家骏最初相逢的海岛。她没有提前和岛上的朋友们打招呼,在码头下船后拦了一辆摩托三轮车。司机和她闲聊,问:“你是来度假的么?第一次来?” “来过两次,很熟悉。”叶霏指点方向,说自己要去scubalibre。 司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你是来潜水的吧。你说哪家?新的还是旧的?” “嗯……原来那家吧。” “原来那家店换老板了,还没开张。” 叶霏客气地笑笑,“没关系,我就去看看。” 从街角向着海滩一直走,湛蓝的天空和海洋扑面而来,阳光下,白沙依旧亮得耀眼。叶霏背着旅行包,转向潜店的方向,还有一步步走向他的错觉,仿佛他依旧在那里等待。 陈家骏离开不久,潜店的地契到期,万蓬已经搬去猴子酒吧的旧址。穆尼刚刚接手,从新加坡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清理店面。此时大门紧闭,平台上落了一层砂砾和落叶。叶霏依旧脱掉人字拖,赤脚踩在木板上。她在水池旁找到一把扫帚,将地面打扫干净。想到最初相逢时,陈家骏冷着一张脸,对她说:“shoesoff.” 叶霏自嘲地笑笑,环顾四方,仿佛仍有熙来攘往的潜水员在身边穿梭,快艇从栈桥离开,劈开洁白的波浪。她走到墙边,抚摸着字迹斑驳的白板。隐约还看得到没来得及擦拭的潜水简介的痕迹:时间,12月26日;地点,shrek;带队人,k.c.tan。叶霏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抬起头,从暗色玻璃门的倒影中,看见自己孤单立于海天之间的身影。 有几个当地工人闲散地走过来,友善地和叶霏打招呼。他们拿出尺子在店铺的招牌上比比划划,然后拿出工具,就要将它拆下。 “稍等。”叶霏退到沙滩上,掏出卡片机,拍了一张潜店的原貌。她不忍心再看,掉头大步离去。 猴子酒吧门前是一派忙碌的情形。店门口的沙滩上,茵达支了小小的一个摊床,售卖新鲜制作的牛肉汉堡,价格优惠,面包、肉饼和蔬菜新鲜十足。潜水员们尚未归航,喧哗热闹的人们都是排队买汉堡的。她忙不过来,身边还有一位当地姑娘在帮忙。叶霏也不急于打扰,在旁边的树影中坐下。 等了一会儿,茵达稍微得闲,站在摊床前伸展肩背,这才看到不远处的叶霏。“啊ie,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她擦了擦手,急切地迎过去。 “刚刚,看你在忙,生意很好呢。” “对不起,对不起,都没看到你,要不要尝尝?”茵达回身,飞快地做好汉堡。旁边的小姑娘解释说,她们只卖到下午,因为游客们夜里多数会去吃大餐。此外她们还接受简单的蛋糕预定。 叶霏咬了一口,赞道:“真好吃。”不过她胃口不佳,一直握在手中。茵达看她神色恍惚,拉着她走到一旁,“k.c.的事情,我们都觉得好遗憾。不过,他一定会康复的!” 叶霏点头,“我在新加坡见到他了。” “那……你怎么不陪着他?” “他去美国了,那里的医疗条件更好。”叶霏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我就是想来,来看看。”说到后来,声音有些颤抖。 茵达说起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变化。 郑老板和陈家骏相继离岛,餐厅已经转手,猴子酒吧被改造成新的scubalibre,虽然规模小了,但是两位原来店里的老教练和汶卡大叔都愿意来帮忙。万蓬每天忙前忙后,保障潜店的正常运转。穆尼来过两次,说是要帮忙,但免不了要和万蓬继续斗嘴。说归说,一些必须的手续和社会关系,穆尼都出面帮忙打点。 叶霏问:“刀疤呢?他没回来么?” “潜店搬家时他回岛上帮忙了,这两天又走了。”茵达有些犹豫,还是说出来,经过亲友介绍,刀疤认识了一位当地姑娘,据说就是要和对方家中商量婚嫁一事。 叶霏惊讶,“这么快?!” 茵达叹气,“是啊,他母亲现在……家里希望早点把事情定下来。” 或许是为了让母亲在弥留之际,能够和孙儿共聚天伦。对刀疤的做法,叶霏无可指摘,可心中总是免不了别扭。 “还有,茉莉打电话来了。”茵达忐忑说道,“她还是,知道了颂西的事情……” 叶霏心中一沉,“那她,说了什么?” “万蓬接的电话,她就问,颂西是不是真的不在了。万蓬说,是。她‘哦’了一声,就挂断了。” 叶霏有些晕眩,她闭上眼,晃了晃头,“早晚会知道的,瞒不了一辈子。有些事情,只能自己走出来,别人大概也帮不了什么。” 茵达一再劝说叶霏回宿舍睡会儿,她婉言谢绝,罩上一件长袖外衣,戴好墨镜,“我想四处看看,这就去租辆摩托。” “店里的车还在。”茵达跑去柜台,翻出钥匙,有些不放心,“你要去哪儿呢?一会儿万蓬他们就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不了,我可能去集市转转,或者再去吃碗米线。” “那,晚上你还回来和我一起住吧。”茵达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一定早点回来哦。” 叶霏眼底潮湿,重重地点了点头。 骑着红色的小摩托,她路过没有汽油时被好心当地人救助的水果摊床,路过克洛伊和刀疤一同买面包的香气馥郁的烘焙房,路过她坐在陈家骏摩托后座,和他一同飞掠而过的沿海公路。在和若鱼相识的村落附近,又见到那尊洁白雅致的观音像。叶霏停下摩托,摘了头盔,跪在观音像前,不断重复自己的心愿。 她没有目的的四处乱转,走走停停,往事一帧帧在脑海中闪现。她的本子上曾经记下许多陈家骏说过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更加感怀。 教练课程开班前,他说,有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有些事情并不符合你的初衷。你会得到意外的收获和快乐,也可能遇到无法预想的困难。要一直记得,那些为你带来有益影响的人,还有生命中那些至关重要的时刻。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已经解释了,你如何成为现在的你,你将会成为怎样的人。 那时他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轮廓分明,果决坚毅。而现在,他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还要和未知的命运抗争,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能够重新回到他心爱的碧海和岛屿中。 叶霏胸口闷痛。她爱的那个人,如此善良、通达、重情重义,就算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偶尔会有失落、沮丧、愤懑的情绪,但她坚信,他依旧会成为她喜欢的样子,也许更豁达,也许更坦然。可是,她多希望能陪在他身边,陪他度过所有苦闷与寂寞,陪他一同迎来希望与新生。 而现在,这人来人往的岛屿生活,最爱的人已经离开,关于过去的一切,她还拥有什么? 你以为自己记得住海边的一切吗?你以为有了照片,视频,游记以及晒黑的肤色,离开后也能留得住岛屿的记忆吗?闭上眼睛就可以重现那片蔚蓝么?夜深人静时就能听到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吗?你能感觉到柔软的细沙贴在脚底,钻过脚趾缝的触感吗?你以为能够一直保存的,无非是你的想象;而真实的海岛一直在那里,在大海中央。 强烈的思念一刀刀剜在心口,叶霏眼睛酸涩,她加大油门,在蜿蜒的公路上驾车狂奔。天色渐晚,倾斜向上的长路仿佛一直通到繁星闪耀的夜空中去。两侧树影飞速后退,到了坡顶,叶霏不禁浑身一震。她在岛屿最高处的山巅,看见璀璨的星河正正地挂在自己面前。 她的文字,他的画笔,曾经共同描述过的梦想,不会就此沉寂。无论走多远,心底最深处的向往,都将他们牵系在一起。 叶霏缓缓松开油门,在山巅痴痴地环视夜色中沉寂的岛屿。一颗心冷静下来,千万不能莽撞,她答应过陈家骏,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样的未来,才有无限可能。 她镇定心神,放缓速度,从山顶小心翼翼骑下来。这才发觉,绕过转角就是朗利和素琳的住处。花木扶疏的院落中,那几个顽皮的孩子依旧在围着酸角树玩耍。二人看到叶霏都十分惊讶,也难免感慨唏嘘。 朗利看到叶霏的手链,说道:“这个,k.c.修了很久。” 素琳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她指了指架子上的画作和手工艺品,用简单的英语说道:“上次说好了,再见面要送你一份小礼物。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叶霏摆手说不用。 素琳一再坚持。叶霏却之不恭,点头道:“那好,我去看看。”她走到里间,转了一圈,想挑一件最简单的小玩意。退到墙角,险些撞到脚边的猫窝。低头一看,里面露出一截白尾巴尖。 “你们又养了一只猫?”叶霏一边问着,一边弯腰去看。只见四五只小猫崽窝在通体雪白猫妈妈身边,眼睛都没睁开。白猫的眼睛闪闪发亮,优哉游哉走出来,在叶霏脚边抻了个懒腰。 她忍不住大叫一声:“这是……” “是玛尼啊。”朗利应道。 “我遇到穆尼,他说……” “他一直医院,还不知道。”素琳笑,“我不敢去看,朗利哪里又敢仔细看?他埋的大概只是一只流浪猫。前些天玛尼就回来了,大着肚子。” “玛尼,真的是你?玛尼,小来,来,到我这儿来。”叶霏坐在枝繁叶茂的酸角树下,抱着白猫,喜极而泣。 尾声·洛杉矶 陈家骏的住处离海不远,眺望广袤的太平洋,纵使相隔遥远,依旧是绵延相连的波涛。在他的书桌前有一大张软木板,上面用工字钉按着治疗计划和复健日程表。 旁边满是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其中最多的,是不同岛屿的风景。最初的几张,是叶霏寄来的照片:有scubalibre的旧址,在碧海白沙之间,深色的木板房孑然挺立;有她和汶卡、万蓬、茵达等人在新店门前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她坐在朗利和素琳的画廊前,怀中抱着玛尼,和白猫脸贴着脸,眼睛有些红,但笑容真诚而舒畅。 在照片背面,她写了几行字: 有怎样的心情,就能看到怎样的世界 走过的每一座岛屿,都是我寻找你的足迹 日历上一格一格被划掉,他和她的两年之约,近在咫尺。 === 网络连载,暂且告一段落。 尚有部分后续,将在夏天实体书出版后在此补齐,特此占座。 后续赠书、更新等动态请留心微博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