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女初至 其实姚千里的命还不错,掉下了山崖居然没死。不记得是怎么摔落山崖,她将以往的一切都忘了。一个书生救了她,而后将她带到了自己住的村子养伤,村子名叫小喜子村,很招人喜的一个名字,如这里的人一般。 村人待姚千里很热情,时不时过来探望,偶也送些吃食之类,她莫名的觉得美好,似乎这是她一直在盼着的事情。 书生名叫林群芳,是个秀才,也是小喜子村的教书先生,很得村人尊重。有次赵阿婆说起,林群芳似已有二十五岁,却还未娶亲,不过村子里的人都说林群芳将来是要考状元的。 关于姚千里的身世,村人也在周边帮忙找过问过,可是没听说哪家丢了姑娘的,如此,姚千里便算是无家可归了,所幸村人淳朴,不但没有嫌弃,反是怜悯居多,对她更是照顾。后来,姚千里慢慢又知道小喜子村是属于朗国,隶属凫水郡,不知为何,那个“朗”字总是刺痛她的心。 林群芳待她可以说是好的,他平日在村里受了不少的尊敬,而且还救了她收留了她,可是他在她面前却几乎是有些谦卑,连看着她都不敢,便也因此时常引得村人发笑。不过这一来二去,姚千里也瞧出了点他的心思,仔细想了想,她虽然对林群芳这个人尚还谈不上爱意,却对留在此处一点也不抵触,她喜极了这里的静逸。 姚千里的伤养了总共有三个多月才好,她连自己的名也一并忘却,心想着就算还有家人,她如今这个状况,也是遥隔千里了,于是便自取了“姚千里”三字。不过这名字也未能用多久,因为她伤好后不久便和林群芳成亲了。 照村人的说法,她一个姑娘家在林群芳家住了这些日子早已是不清不白,林群芳虽然不是多富有可是将来是要考状元的,虽然年纪是不小了,但姚千里嫁给他也不吃亏,总算得个郎才女貌。再者说,林群芳救了她的命,她以身相许也是应该。 姚千里心里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是不高兴,反正也是无处可去了,而且她总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继续沉溺这一份安逸的理由。 林群芳每次跟她讲话都会变得有些结巴,还会脸红,甚为有趣,她便时常没话找话的去逗他。 成亲之前,林群芳来找她,自是几经纠结,方才道:“我听你平日谈吐便料想你原来定不是长于寻常人家,我只一介秀才,你……” 他的脸实在是红的不成样子了,姚千里只好出言解救他,她想好了说辞,自己却也有些臊了,半晌,方道:“我只问你,我肯嫁,你肯不肯娶?” 林群芳的脸涨得能滴出血来,更加不敢看她,只连连点头。 姚千里便抿了唇笑,笑得眉眼齐弯,不知是在笑他的憨样还是在高兴他愿意娶她,林群芳看痴了去,盯着她的脸喃喃道:“美目盼兮……” 而后突然清醒,脸更红,匆匆离去,只在跨出门槛之际又丢了一句,“我定然好好待你。” 逃也而去。 她在后面掩唇而笑。 …… 几天后,两人便在村人的欢闹声中成了亲。 林群芳真不富有,婚礼一点也不体面,有些寒酸倒是真的。后来林群芳告诉她,其实他是存了点银子的,但是要留着去都城赶考时用。 姚千里没有娘家,林群芳是在村西边的学堂去接的新娘子,然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孩子们今日没有夫子,便一窝蜂的跟着那两人抬的小轿乐翻了天。 新娘子下轿,身姿婀娜,嫁衣娇红,身动盖头摆,晃花了多少人眼。 林群芳在喜娘的催促下才幡然醒悟的去迎新娘,一张脸躁红,围观村人哄闹。 一拜天地诸人笑,面朝门,背对里,弯腰万事好。 二拜高堂高堂空,新人红绸牵,鞠躬一世安。 夫妻对拜面相对,郎娇妾羞…… “呀!”的一声喜词断。 一窝汉子骤然横冲直撞而来,如匪人一般,冲了礼堂,撞了新人,引得混乱一片。 姚千里头上的红盖头也在推推搡搡中被弄掉,新娘面出,却顾不得其他,只一心寻找自己的红盖头,是谁总在耳边说,“红盖头红盖头,盖了俏姑娘,一盖便一生,白首不相负……” 第2章 无赖闯亲 成亲之前村人大多是在姚千里跟前夸林群芳如何如何的好,能嫁给他是如何如何幸运,可是成亲之后却不一样了,如今多是在说林群芳怎么怎么的好福气,娶得如此娇妻之类,又有妇人们跟姚千里扎堆纳凉的时候道:“夫人真是好相貌,跟城里头那些大家闺秀比也不差一点。” “就是,我那天瞧见了县令家的大小姐,长得那是难看哟,黑的不行,比我们都还像地里干活儿的,啧啧,哪里能比得上夫人,夫人这长相气度……” 姚千里便腹诽,你们早怎么不说啊啊,是怕我不肯嫁给林群芳么,你们还真够护短的啊啊…… 正说着话呢,林群芳下学回来了,手里如平日一般拎着菜,远远的就喊道:“娘子,我回了。” 妇人们便哈哈的笑,姚千里也有了笑意,转脸看向自家门口。 林群芳绕进了院子才发现有一窝女人在,面上一窘,与众人打了招呼便进屋去了。 妇人们自又将姚千里调笑了一番,而后也识趣的各自散去。 姚千里自绕到了厨房,凑过去看了正在烧火的林群芳一眼,虽然不管婚前还是婚后一直都是他在烧饭,但还是有些汗颜跟羞愧,于是便颠颠的拿了帕子去给他拭汗,噙了一脸的笑,道:“夫君教我弄吧,你都在外忙了一天了……” 林群芳憨憨的笑,一脸满足的样子,“娘子且歇着,我来便是。” 姚千里看他上上下下的忙,也不再说了,只不停的想要给他打下手,不过是如往常一般越帮越忙就是了,今日表现则是更佳,“啪”、“啪”两声,打碎了两个大碗,两人眼对眼的看了半晌,面上都在纠结,姚千里似乎看出了林群芳眼中的意思,大约……唔,大约是在心疼那碗钱。 姚千里咬了咬唇,“夫君……” 林群芳脸上抽了几抽,又再抽了几抽,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来,“无碍,无碍……” 第二日,姚千里拿了些小点心,去到隔壁的李婶家中,笑嘻嘻的将点心分给了李婶家中的两个孩儿。李婶啐了自家孩儿,骂了声馋嘴猫儿,又谢过姚千里。 姚千里有些不好意思了,半晌方道:“李婶儿,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你……” …… 看夕阳已下,估摸着林群芳快要回了,姚千里便也赶紧回了家。 …… 如此几日,时间拿捏的恰恰好,林群芳未发现有异常。 这天,林群芳照例到村头买了菜回来,冲屋内招呼了声便直接往厨房去了。然还未进得门去,便见有个人急急从大屋里走了出来,口中连喊夫君。 林群芳好奇的被她拖去了大屋,一跨进门槛便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那平日吃饭的小桌上竟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有的尚还在冒着热气。 林群芳抖着下嘴唇,在姚千里满是期待的眼神下一步步挪到了小桌前,看了看那桌菜,又看了看姚千里,再看看那菜,终于从喉间挤出了声音来,“娘……子,这,这花了多少银啊……” 姚千里霎时只觉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尾,这六月寒暑里她竟差点就要打寒噤,脸上的笑亦是凝结。 林群芳大约是终于回了神,口中咽了几咽,“娘子……娘子今日去了镇上?可还,可还添置了其他……” 姚千里又是无奈又是气,背过身去,“这些不是买来的,是我自个儿做的!” …… 林群芳自然要向自家娘子好一番告罪,不过一个酸腐秀才,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几句话,姚千里便是气还没消,也给念得烦了,只得作罢。此事终是过了,而后两人一道用晚饭,话说姚千里捣鼓出的这一桌子东西模样虽然一般,味道尚还过得去。 林群芳终于是舒心的笑了,虽然是惯着娇妻,但是如果娇妻更兼贤惠自然是好上加好了,因而一顿饭吃得是眉开眼笑。 饭罢,林群芳习惯性的起身收拾碗碟,而后送到厨房,姚千里今日颇有成就感,也拿了两双筷子跟了去。 林群芳当先推开了厨房门,却住了步,愣在了当场…… 这原本简洁到不能的厨房间,此时……用狼藉或可表其一二? “娘子,往后……还是我来吧……” …… 林群芳一直以来都是靠教学挣取家用,家中并无田地,本来一个人过的时候也算宽裕,可是如今多了一个人,很快便就拮据了,而且,明年初春林群芳就要去都城参加会试了,如此一来,两人便更是窘迫。 姚千里日日闲在家中,时日一长也着实难耐,总想着要做些什么来补贴家用,后见李婶她们农闲之余都会在一起刺绣,然后一同拿到镇上去卖,而且所获钱银还不少,便也起了这个心思。原以为自己不会,可是没想到只跟着走了几针便就来了手感,当真是运指如飞,直让那一帮妇人们都傻了眼。 姚千里自己也有些吃惊,朝众人有些羞赧的一笑,道:“兴许以前家中便是做这行当的,正好让我今日得了个便宜。” 其实有时候忘记了或者不知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脑中没有的事情,自然也不会予之相应的喜怒哀乐,如此,或可埋心于当下,满心的只想着如何将眼下过好…… 妇人们齐笑,便也玩笑说指不定夫人本就是哪个官家小姐,等林群芳中了状元,两人便就是名副其实的金童玉女了云云。 一个多月后,轮到姚千里去镇上,跟刘嫂一起,把刺好的刺绣送到绣坊去。 拿了上回送来的刺绣卖得的银子,两人自然是高兴的很,便说要买些东西回去。 街市两旁有不少依势而建的饭馆酒楼,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不过却有一家尤其的热闹,门口都围满了人。 姚千里性子淡,依着她的话就把自己该做的事做了便罢,根本不会去凑那些热闹,可是现在她身边有个刘嫂,刘嫂是小喜子村最喜欢热闹的人,这么说吧,刘嫂经常被村东的二拐子骂做,唔,泼妇。 所以姚千里此时也被扯进了那耸动的人流当中,然后,她又看到那个人——那个冲了她婚礼的人。 刘嫂自然也看见了,她很激动,撤了嗓门便喊道:“夫人夫人,快看那个人!” 这么喧闹的环境里,刘嫂竟然一嗓子就吼得所有人都朝她们这边看来,当真是名不负二拐子虚传。 姚千里再要躲已经来不及,那人已经看到了她。 那人看似很想过来的样子,可是却被店里的伙计给拦住,好几个人将他架住,任他张牙舞爪的要过来,脚下却动不了丝毫,那模样很是滑稽,引得围观众人齐齐发笑,姚千里也笑了,看着那张很是周正的脸,有些不明白这人怎么就偏生是个无赖。 便又要说到姚千里与林群芳成亲的当日,那日冲撞了婚礼的罪魁祸首也正是此人,后来听说是这个无赖调戏了张员外的女儿,被一路追赶至小喜子村,而后冲进了喜堂。张员外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冲撞了人家的喜事,事后也稍做了赔偿,还送了一份喜礼,此且不表,只来说当日情形。 姚千里紧张的几乎有些神经质,在纷乱的人群脚下摸索寻找那红盖头,脑中忽闪忽闪着,有什么东西欲出未出,却是将她逼得更急,一心只想着红盖头丢不得,丢不得…… 忽然面前有红影摇晃,姚千里抬起头来,眼中还满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却见是那无赖拎着红盖头在她眼前晃悠,嬉笑着,一面道:“你唤我声好哥哥,我便将它给你。” 姚千里急切的伸出手来欲夺那红盖头,却被无赖闪了过去,“快快喊声好哥哥来。” “好……” “哇呀呀!” 那围追之人终于破开了人群,将无赖摁到在地,无赖的哀呼便也将姚千里将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如此,无赖被拖走,之后肯定是跑不了一顿教训,不说,却说他在临行之前竟然很认真的把红盖头还给了姚千里,而且神情间似是很郑重,众人几乎都被他唬住的时候却又见他转而间又换了脸,嘻嘻道:“下回可要唤我做好哥哥……” …… 如此的一个人,村人们都絮絮叨叨的骂了许久,可是姚千里心里对他却没有一丝的怨恨或是看不起,她总隐隐觉得那无赖将红盖头还给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是真真的爱怜,而那无赖走出老远之后又回头喊的那句“和美一生”是发自真心…… 不知为何,每每想起这两个片段姚千里眼中便会莫名的生出酸意。 这些她都没跟林群芳说,婚礼之后,林群芳也是之乎者也的嫌弃了那无赖许久的。 第3章 夫将行 不知道这回这无赖又是做了什么事让人给扣着了,看这架势怕是又要挨打,姚千里如斯估测。 果然,很快就有个掌柜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无非就是些穷鬼,不自量力,连老爷我的店都敢捣乱之类的词,而后又对那几个伙计说了些什么,那几个人就捋起衣袖来,面上又是狰狞又是兴奋,看似欲下狠手。 那无赖竟也不躲,捂着脸蹲在地上,任拳头雨点般的落下,眼光却一直只注视着一个地方,他的眼神太过专注,以至于围观的众人也都顺着他的眼光看了过去,却见无赖目光所及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装扮很是普通,相貌却是不俗,眉目间自有一股贵气,若是只朝着这份贵气看进去,便觉得她身上那粗布衣衫似乎也跟着不俗了起来。 姚千里也在看着那无赖,他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似乎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而且他直直的盯着她,只盯着她,好像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而她,也莫名的很想知道他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 所以她不自知的就走到了那殴打圈子的边上去,微微弯下腰来,“你……是不是认得我?” 无赖嘴角抽了一下,大概是被打疼了,“咝,好妹妹,你先想法子让他们停了手可好……” 姚千里歪头想了想,而后竟当真就点头应了他,问了那掌柜缘由,原来是这无赖不知怎么遣进了人家的厨房去,趁人不备偷吃了马上要给客人上桌的菜,自然是没银子付账的,故而才讨了打。 将自己那份卖刺绣得来的钱银都拿了出来才将将够付账,这无赖倒是会吃,捡了最贵的一道菜偷嘴,姚千里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荷包,倒没有心疼,只是怕回去了之后林群芳那里不好说。 那无赖看了姚千里一眼,忽而转手从掌柜手里夺回几个铜板来,“方才我挨的那些打也够抵这些铜板。” 掌柜的胡子都气得翘了,一面连忙把剩余的钱银往袖子里塞一面一脸嫌弃的道:“走走走走,莫要再给我招晦气。” 主角一走,看戏的当然也就散了。 刘嫂自是一阵有的没的,姚千里估计不出今晚整个小喜子村都要知道这事了,也不去管她,只又偏首问在一旁跟着的无赖,“你是不是认得我?” 那无赖先是面上一滞,而后又嘿嘿的笑了起来,“自是认得,你不就是那日的那个新娘子,说来你还欠我一声‘好哥哥’没喊是不是,这回可要补上,快快叫来……” “呸!”却是刘嫂怒了,“好生不要脸,你快将我们夫人的银子还回来才是!” 那无赖似是不擅与妇人打交道,脸上有些窘迫,拘手道:“这位大嫂……” “呸!谁是你大嫂……”又招了一顿好骂。 刘嫂越骂越是亢奋,骂词也就越多,无赖终是不敌,坑着脑袋被骂跑了,口中嘀嘀咕咕,姚千里依稀听得像佛语里头的静心咒什么的,不由弯唇笑了起来…… 回到家中林群芳并没有问及钱银的事,所幸在碰到那无赖之前姚千里就跟刘嫂买了些东西,也算交代了些。 入了秋,天渐渐凉了起来,姚千里本是初至此,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林群芳便给她添置了好几件新衣裳,自己却是一件也没舍得买,只翻了以前的旧衣来穿。 姚千里当然是好一感动,便总想也给他添些新衫,林群芳身上的衣裳实在是太旧了,洗的时候都怕一不小心给洗破,又卖了几回刺绣,攒了写钱银,姚千里便在某日夜里问他喜欢什么色样的。 林群芳却道:“我就不必了,男子穿什么不都是一样,倒是你……跟了我委屈你了……不过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取得功名,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再不用日日给人刺绣,你看你的手,原本哪有这些伤……” 姚千里便更是感动的无以复加,想说我不觉得委屈,便是这样跟你过一辈子我也愿意,而且她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想林群芳去应考,每每想到那个传说中繁华到极致的都城她就会莫名的心慌,可是她却不能说,她知道考取功名是林群芳毕生的追求,能不能考得上且不说,如果不让他去考,他恐怕连生活的重心也找不到了,一个书生,本就是为功名而生的。 现在姚千里已经能自己烧出一餐像模像样的饭菜来,可是林群芳还是会尽量早的赶回来,两人一起在厨房里忙活,我洗菜你递碟的,时不时相视一笑,小小的厨房里便满是欢乐满是喜…… 今日又轮到姚千里去镇上,本来应该同行的刘嫂回娘家去了,姚千里便只能独自前去。 碰到那个无赖的时候姚千里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反正每回她来都会碰到的,那无赖起先还会做出巧遇的样子来,到后来干脆也不掩饰了,摆明了是等着她呢,问他怎么回回她到镇子上来他恰都能知道,答曰,守株待兔了几回,后面便算出规律来了,真真教人无话可说。 无非还是缠着姚千里要听她喊好哥哥,姚千里心里倒是不抵触,只不过她已为人妻,而且林群芳又是个教书先生,她不能做出什么落人口舌的事情来,而且,林群芳原本不怎么待见这无赖,到如今更是上升为厌恶了。 上回刘嫂果然是把姚千里拿银子救无赖的事说得人尽皆知了,村人已经有了些闲言碎语,林群芳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就不怎么高兴,酸腐秀才么,别扭的很,什么也不说,只是挂着脸。 林群芳挺惯着她的,甚少会对她有脸色,姚千里一猜便知道是什么事,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帮那无赖,踌躇了许久,方道:“相关,我下回再不会了……” 林群芳脸上微微松动了些,“钱银倒是其次,只是那人并非善类,还是少招惹为妙,不然哪天惹祸上身也不知。” 姚千里便恬了笑,连连应是。 此后,林群芳时而便会借着说别的事或者是说书里的某个故事来旁敲侧击的提醒一番,如此,姚千里也不能拂了他的意去亲近这跟自己无亲无故的无赖。 那无赖还在旁边好妹妹好妹妹的唤她,姚千里突然便来了火,本来林群芳近日就要出发去都城赶考了,她莫名的不安,偏偏又说不得,已经连着烦躁了好些日子,这会儿又听到他喋喋不休的叫唤,多日的积郁忽而一涌而上,冲口便道:“你烦是不烦,当真是个无赖么!” 无赖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不期然的被吓了一跳,而后脸上的嬉皮笑脸就凝结住,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姚千里忽然慌了,手足无措的样子,“对不住,我不是,我……我喊你好哥哥好不好,对不住……” “呵呵……”无赖却又笑了,“你终是肯再这样唤我了……” “唔……”姚千里没怎么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正要再问,却听那无赖又道:“你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可好?” 他的眼神很急切,像是要从她这里讨回什么东西去……姚千里被他逼得退步,心砰砰的跳,忽而了扭头,便要跑开。 那无赖像是突然清醒,情绪立时收敛,脸上现出懊恼的神情,连忙举步追了上去,“不喊了不喊了,你莫要害怕。” 又恢复了无赖本色来逗哄了半晌,姚千里才勉强答应让他在一旁跟着。 …… 见她一直在寻寻觅觅的样子,无赖凑过了头去,“你在找什么?” “相公将要赴都城赶考,我想给他买一方好砚台。” 无赖白眼一翻,暗在腹中嘀咕了好几遍吝啬酸儒吝啬酸儒,方才又挤了笑出来,道:“我知有一处,里头文房四宝等物尚还不错,你且随我来。” 当真是不错,姚千里一面喜滋滋的挑砚台一面偏首问道:“你既懂得这些那肯定还是有些学识的,为何不做个安稳的营生。” 无赖又无赖兮兮的笑:“且不闻百无一用是书生?” 姚千里的脸便挂了下来,他不是在说自己,明显的是在说林群芳。 无赖这回却未再辩解,等姚千里选好了砚台付了银子便说要先走了,双手抱着后脑勺,一面懒懒的前行一面念念有词:“雀儿来,雀儿去,雀儿落房头;滑了脚,跌跟头…… ” “滑了脚,跌跟头,咕噜咕噜滚下楼;女娃儿哭,男娃儿笑,抓了雀儿又放掉……” 姚千里脱口而出,与那渐远的声音诡异的重合,胸口又传来熟悉的紧缩与疼痛,姚千里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裳,呆愣了半天,忽而拔步追了出去,然街市上人来人往,有好奇的朝她瞥来的人,却没有那个懒懒的身影…… “夫人,您的砚台……” 第4章 秀才已出行 林群芳走的这天是十月二十八,风大雨大的,姚千里让他再等两日,等天放晴了再走,林群芳却不肯,说是已经因为姚千里软声细语的不肯放行耽搁了好几天了,若是依着姚千里,怕是干脆都走不成。至于天气么,不是晴便是阴雨,即便躲过了这回,那在去都城的途中的第二回第三回却是躲不过了的,既然如此,何须强求。 姚千里直将林群芳送到了镇子上,还不肯住脚,林群芳亦是满面的不舍,执了她的手,温声道:“你快些回吧,莫要再送了。” 其实该说的,想说的,早在这些天里不知已经反反复复的说了多少遍,所以姚千里的嘴张张合合了好几回,却是一个字也没出口,只一双水眸,盈盈的望着林群芳。 冬日渐近,雨水已经带了浓浓的寒意,沿着伞沿流下,在姚千里的面前颗颗连成了串,此时映着她眼中的波光,竟是出奇的和谐,好似这画卷本就是天然而成,容不得再有旁物来破坏,即便不是破坏,连打扰也是不成的…… 林群芳不再看她,转了身去,说了声我走了,便当真就走了,头也没回。 姚千里也没再追上去,举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有些瘦弱的背影一步步远去,不知为何,脑中忽然现出了林群芳高中,坐在红花高头大马上的样子来,然后又跟眼前的景象重叠……林群芳的背影在雨幕里本已经模糊的快要看不见,混着眸中的泪便更是难寻,那么的不可触摸的样子,就好像永远也抓不住了…… “天寒,莫要把衣裳都打湿了。” “唔……”姚千里回过头来,却是那无赖站在身后,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看他难得的认真神情,姚千里忽觉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涌上心头,“你说,若是当真做了状元夫人,好是不好?” 那无赖的脸色突地一边,似是思虑了半晌,方道:“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那要看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姚千里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你的想法呢,”无赖又道:“你想不想做状元夫人?” 这问题好像难住了她,眉间纠结了起来,“我也不知,都说人往高处走,做了状元夫人自是风光无限,可是,唔,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好像并不好……” 无赖垂首看着姚千里似是完全进入到自己世界里去的自语模样,那细看来显得有几分刚毅又好像带着些儒雅的面上忽而渐渐染上了沉痛,嘴张张翕翕却是无言,伸出一只手来,似是要往她紧皱的额头间探去,然行至半路忽又生生停住,在空中紧握成拳,而后颓然放下…… “回吧,再不走怕是要走些夜路了。” “嗯?” 姚千里闻声回神,抬头后却见那无赖又恢复了一贯的无赖模样,极不耐烦的看着她,口中碎碎道:“你快些,快些,趁着时候还够我摸着黑影再回来,我且送你一程,好歹你也喊过我一声好哥哥,我总也得做个样子出来……我说,你走是不走……” 一路听无赖东侃西侃,与林群芳的别情倒是被冲淡了不少,其实姚千里本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愁绪一被岔开便也有了说笑,一时说起李婶家的那两个调皮娃儿,一时又说起自己养死了多少回鸡…… 那无赖也奇怪,好似很喜欢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听的时候很认真的样子,时而咂咂嘴,时而同她一起笑两声,而后便又把自己在镇上看来听来的那些趣事讲给她听。 这么说着话,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天还没全黑,村中还没有人家点灯,那一户一户屋子的看起来便有些模糊,偶尔能听到娃儿赶鸡赶鸭的声音……姚千里的脸上不知不觉的便挂起了暖暖的笑意,“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吧。” 那无赖便板了脸,口中吧啦吧啦着过河拆桥之类的词。 姚千里知他只是口头上逞个痛快,也不介意,反而笑着打趣道:“你还不快些,莫要再让刘嫂逮着。” 无赖瞪她一眼,又骂了声坏心眼便就转身去了,附带一声冷哼。 姚千里也转了身往回走,然还没走出几步忽而又住了脚,回身唤道:“无赖!” 那无赖的脚下顿了一顿,却未停下,继续往前走。 姚千里便提了衣裙小步撵上去,口中一面连呼无赖。 等看到那无赖的正脸的时候无赖的脸已经有些青了,嘴边抽了几抽,咬牙道:“莫不是我好心送你回来反而还要讨一顿骂?” 姚千里一愣,而后便笑了,咯咯的笑,“可不止是我一人这般唤你……要不你告诉你名为何,日后定不再如此失礼。” 无赖冷哼一声,却不答她,反又不耐烦的问道:“你叫住我是为何事?” 姚千里哦了一声,忙从腰间拿了一块碎银出来,一面递给无赖一面道:“你整日这般游荡也不是个事儿,你去做个安稳的营生,攒些家当,日后也好讨个媳妇儿……” “那个酸秀才走了,你自己日后怕就要难过,为何还要拿钱银来给我?” “无碍,相公临行前给了我不少钱银的……我也可以多做些刺绣,反正我也不会下田种地,空闲也多……诶?” 姚千里还在说着话,却见那无赖突然一把夺过那块碎银,转身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且步履匆匆,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一般。 姚千里站在原处愣了好半天,回过神来不禁一笑,心道那无赖定是不好意思了,知道不好意思就好,那便是还有可能上进的,也不枉她多事一番,又道那无赖羞赧起来原来是这般模样,甚为有趣,却不知那边疾步行出老远的无赖不知何时又停下脚步来,转身直直凝望着她的背影,面上痛苦挣扎,若不是伞沿的水珠串儿太急,还以为是他的眼中也湿了…… …… 没过多久,姚千里再到镇子上去的时候竟没“巧遇”那无赖,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了,行走间便时时四处张望,不自知的找寻那个身影。 “夫人!” 刘嫂那大嗓门突然一出,吓了姚千里好一跳,“啊?” “你看那无赖,收拾干净了倒也还顺眼,就是瞧着还是一副无赖样儿……” 循着望去果然便是那无赖,此时正坐于一个小摊前,好似在卖字画之类的物事。 无需姚千里行动刘嫂便已经扯了她过去,口中一面道:“去看看那无赖做什么怪。” 无赖看到姚千里时是一喜,正要说话时又瞅见她旁边的刘嫂,连忙住了嘴,又敛了神色,恭谨开口道:“两位大嫂可要买些什么?” 刘嫂已经看那堆仕女美人图画儿看得入了迷,一面啧啧的称好一面时不时的拿出两张来比较,“夫人,你看哪个好看?” 姚千里便认真的去看,然后给她指出一副来。 刘嫂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好像她原本看中的就是那一副,然后把姚千里指的那副放到一旁去,又再去挑别的。 “你当真是上进了,如此甚好,我方才瞧见不少人手里拿了你这里的买的东西。”笑得眉眼齐弯。 无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会尽早将你的银子连本带利的还了你。” 姚千里点点头,也不说要推脱的客气话,埋首去挑选字画,半晌,似是不经意的开口:“还有上回你吃白食我给你垫的钱银……” 那无赖面上一愕。,愣了足有好半天,梗着脖子站着,旁边有人问字画怎么卖,他便一句“不卖!”粗鲁的回了过去,吓得那小妇人缩着脖子跑开了。 姚千里低着头闷闷的笑。 这边刘嫂已经选好了心仪的,不少的一小摞,拿给无赖要算账,无赖似是要再吼,转脸一看是刘嫂连忙将那句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给咽了回去,接过了字画去数张数。 刘嫂这回竟然没有讨价还价,直接就付了银子,倒让姚千里都刮了一下目,却听刘嫂道:“年轻人总能有个活法的,只要自己不断了自己的路,总能越走越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都能混日子还不能去好好的过么……” 无赖听着听着也肃了神色,待刘嫂讲完,恭恭敬敬的拘了一手,诚恳道:“多些大嫂教诲,我记下了。” 其实都是好人……姚千里如是沉吟,忽而开始想念小喜子村的炊烟,想念叽叽喳喳的家畜声,想念自己家中那百闻不严的饭香,还有那素淡的菜香…… 想着想着那香味却好像突然变了,不再是印象中的美味,反倒是引得她一阵阵作呕,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急急的到怀里去摸帕子,可终还是慢了一步,还没等旁边那一教一听的两人反应过来,姚千里便“哇”的一口吐出了一滩秽物,且那秽物直直的吐在了那堆字画上,姚千里刚要去清理补救,又一口紧跟而出,依着上回的轨迹,这回更多,似乎都有些秽汁溅到了无赖身上去…… 第5章 惊马 其实姚千里在林群芳走之前就有时不时干呕的反应了,不过反应不大,就让姚千里给瞒了过去,她心里虽然不想林群芳去应考,却也知道是阻止不了的,若是说了,怕是要被当做是寻了借口来留他,况且,她那时也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是怀了身孕…… 这一孕可是教小喜子村的人好一喜,姚千里现在已经有近三个月的身孕,到明年五六月份林群芳考了状元回来,刚好得个双喜临门,可不是顶好的事了!本来自林群芳走后村人就对姚千里多有照顾,此番更加上心了些,别的不说,姚千里吃的水都是隔壁几家的男人轮流帮提回来的,柴禾也是,要给钱银也都不肯要,姚千里只好时不时的送些小零嘴儿给几家的小娃儿们去。 其实姚千里自己心里倒是说不上有多高兴,只是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然后很平静的等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好像有点……唔,无可无不可的感觉。 那现在在镇上干“正经营生”的无赖快两个月没看到姚千里,心中有些奇怪,这天便没有摆摊,去到小喜子村去寻姚千里。 无赖心中感叹有句话说得好,叫“狗眼看人低”,果真是如此,这回他穿的干净体面的进村来,那条以前总跟他过不去的大黄狗竟然没蹦过来咬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伸着一条老长的狗舌头,无赖本想捡个石头砸它,可是想了想又放弃了,因为他又想起一句话来,狗咬狗,一嘴毛,无赖打了个寒颤,那是个多么诡异的画面…… 看到姚千里已经有些明显的肚子的时候无赖吓了一跳,呆愣了半晌,方才冷笑着道:“啧,那酸腐秀才看起来不顶事,倒也不含糊。” 姚千里立时涨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也不知如何答话,便就没理他。 无赖倒是自在的很,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连边角旮旯都看了,才又兜了回来,“你这里也没个暖炉子,你如今这身子怎么受得住,我去给你买一个回来。” 姚千里摇头,道不用。 无赖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只当是我先将利钱还了你,你若是不要可能到时候一文钱也收不回!” 看姚千里不言无赖得意的笑,“我现时就去买来。” “诶?”姚千里拉住他,“那是富贵人家用的东西,哪里是我能消受得起的,算了罢。” “什么富贵人家的东西,你怎么消受不起,想当初……”无赖突然住了口。 姚千里心上一跳,忙追问道:“想当初怎么?” 无赖却转过了脸去,“无甚,无甚……我去给你买炉子。” 又教姚千里给拦下,却不是追问的,说是久不去镇上,家里也着实要添置些东西了,刚好今天一并买了回来。 无赖松了一口气,笑嘻嘻的应下了,又道你可是见来了我这么个劳力才故意挑了今天? 姚千里只笑不言。 一路上还不明显,一到了人多了地方无赖便摆出了一副母鸡护仔的架势来,把姚千里守得严严实实,便有人在后面善意的笑,道可真是个疼媳妇的男儿。 无赖面不改色,姚千里也未觉有不妥,于是两人模式不便,善意的笑言不绝…… 人说无巧不成书,谁也没想到这闹市上竟会突然闯来一辆马车,而且那拉车的马如疯了一般的狂奔。 也正是这会儿功夫,无赖只顾着看炉子去了,一时没留意姚千里,而姚千里闻到有香气飘过来,循着望去,原来路对面不远处在卖糯米糕,一时也嘴馋了,便想去看看,然刚走到路中间,那辆马车便撒野而来,行人四散,姚千里根本躲闪不及…… 也幸好那车夫在紧要关头勒了一下马,马蹄子才没踩到姚千里身上去,将将擦了个边,姚千里被撞到在地。不过几乎没人看见那一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后只见人仰马翻,而且那躺在地上的人还是个大肚子,很快便将姚千里里里外外的给围了个严实。 没过多久,从马车里钻出来一个人,一身的戎装,看样子年纪还不大,不过眉宇间的气势却是不弱。 直到那戎装男子走到了姚千里跟前来姚千里都还没有起身,其实伤势倒不见得有多重,多半是受了惊吓,伏在地上,双手护着小腹,涩涩发抖。 戎装男子面无异色的俯下身来,轻声唤道:“这位夫人。” 姚千里依旧是没有反应。 那戎装男子又唤了几声,便也有些急了,蹲下身子去查看,“夫人可是伤着了,我送你去医馆。” 将姚千里喊得回过了神来,抬起头来看人,那戎装男子却突然现出一脸的惊色来,脚下一退,口中急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姚千里还有些迟钝的样子,只讷讷的看着他,围观人中便有催促先将孕妇送至医馆。 那驾车的车夫凑到那戎装男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戎装男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地上的姚千里,一凝眉,俯身抱起姚千里,问了最近的医馆处,便拔步而去。 …… 老大夫一脸的胡须,看起来医术很精深的样子,察其面色把其脉,而后一捋那长胡须,脑袋两晃,启唇道:“无碍无碍,夫人与腹中孩儿皆无大碍,只是受了惊,歇息片刻即可。” 此话一出皆是松了口气,姚千里见那戎装男子一直是一副急切的样子,便微微一笑,道:“奴家既已无碍,公子就请回吧。” 那人却不动,凝眉看着姚千里,忽而从怀中拿了块红色的玉石出来,“在下方才捡到了此物,不知可是夫人遗失?” 方才那般慌乱情形,怎么还会有那空闲去捡这劳什子玉石,而且看这人的表现,这红玉也根本不像是捡来的,又为何要这般来问,姚千里心中疑惑,不过也老实答道:“不是,奴家从未见过此物。” “你再仔细瞧瞧?”那人将玉石递到了姚千里跟前。 那红玉通体的深红,煞是漂亮,不过似是只一半,却也不像是摔碎磕碎的,倒像是让人故意给切了开来,明显的还有另一半……姚千里心中一凛,直觉的不要去靠近这东西,便作势掩唇咳了两声,道:“这东西看起来就不是俗物,怕是大户人家才能有的,奴家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哪里会有这等物什……” “林夫人,”那白须老大夫突然又蹭了过来,无意间截住了那戎装男子将要出口的话,道:“林秀才已经去都城赶考了?” 姚千里并不识得这大夫,想可能是林群芳认得的,便点头一笑,“已经走了两个月了。” “哦,那可是大好,等林秀才取得状元回来夫人就要苦尽甘来了。” 姚千里但笑不语。 老大夫又捋了一把长胡子,道:“算起日子来,夫人肚中的孩儿怕是要跟喜报同时降临,可谓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哪,届时可别忘了老夫……” “师傅,石香又没有了!” 老大夫吓了一跳的样子,忙应了一声。 姚千里听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正要看过去,老大夫却一闪身挡了过来,俯身笑眯眯地道:“依老夫看夫人此胎还是个男儿,夫人真是好福气,连得三子。” 姚千里一脸的惊疑,这老大夫莫不是老糊涂了? “诶?夫人莫要不信,上两回老夫不都是看准了,这回肯定也错不了……林秀才也是好福气,夫人与林秀才……” 那戎装男子的车夫又来催促了一番,戎装男子又认真看了看姚千里,再看看依旧在喋喋不休的白胡子老大夫,赔罪道了告辞,给了诊金,又留下了些银两给姚千里便就去了,步履匆匆,应是当真有要事在身。 姚千里叹了口气,拿起那个不小的银锭子,心道可不是我起了贪念,只是那般人物怕也不会在乎这些钱银,便是拒绝了也是无用的,况且那人走的那样急…… “哟,这可是因祸得福,发了笔横财哪!”那无赖不知又从哪蹦了出来,看着姚千里手里的银锭子,眼眨也不眨。 不知为何,姚千里忽觉有股怨气在腹,瞪了无赖一眼,“你刚到哪去了?” “嘿嘿,有个小姐的手绢儿掉了,我给送了回去……” “那你忙,我要回去了。”说着便转身去了,任那无赖如何叫唤也不再理。 无赖忙追了上去,口中一面赔不是,道下回再也不色迷心窍云云,这无赖便时常是这般无赖模样,暂且不表,奇的是那白须老大夫一看无赖跑了也连忙追了上去,一般追赶一边连喊大侠。 还没出得门去那无赖却又自己回头了,将手中一个长锦盒扔给老大夫,“将你这冒充千年老参的小野参还与你,你可不许拿它来骗老实人,否则——” 老大夫连连点头。 无赖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又去追他的“好妹妹”去了…… 老大夫抱着失而复得的人参老泪纵横,口中连骂无赖,竟然拿了他的千年老参来威胁他,让他去在方才那男子面前说假话,他哪里知道那劳什子秀才,那妇人明明是第一胎…… 第6章 母子途 姚千里生娃娃的时候整个小喜子村都惊动了,从辰时起,到现在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可是孩子还是没能生下来,屋里头的哭喊声也一阵有一阵无的,估计是人疼得昏迷了过去。 院子里头站了不少人,皆是满面的焦急,许是林群芳走了,他们便自发的以为姚千里是理所应当的托付给了他们……况且,看眼前的情形,怕是一个不好就要一尸两命的…… 无赖一直盯着房门眨也不眨的眼睛此时已经隐隐染上了红色,随着屋内哭声再一次戛然而断,他似再也承受不住,猛的转过身来,“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嗓音却是沙哑的,听得众人心上一缩,只觉一阵压迫感袭来,同时还伴随着难以忽视的悲凉……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迟疑着道:“听说县城里头有一对夫妇,一为郎中一为稳婆,两人救下了不少产妇的命……” “东城还是西城?” “东城……有些远,怕是来不及了……” 无赖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出了院子,众人还未及回神,却见他又急急回来,面上一副挣扎之色,最后终于一咬牙,撩袍单膝跪下,面朝着膝前的黄土,哽着嗓子道:“我身上钱银怕是不够……诸位,诸位今日可否帮在下一回,他日我段引臣定然加倍奉还,定不忘诸位恩情!” 今年的夏天来得有些晚,但树枝间鸟儿的叫声也要比春日里焦躁了不少,只是还没到那顶热顶热的时候,若有孩子玩疯了的时候脱了衣裳露膀子,还是免不了一顿母亲的一顿唠叨……无赖面前的干土上不时的有水珠蹦跶一下然后没入,约摸是汗珠子,因为隐隐有咸涩的味道在扩散,直散到了村人的鼻眼间…… …… 其后无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在半日内就将那对老夫妇带了过来,一通忙活,儿啼声起,母子皆安。 儿诞这日是六月初一,寅时当正时坠地。 姚千里拼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看了娃儿一眼,手颤微微的欲触娃儿面,终是力不敌,在触及前一刹便怏怏垂下,人也同时重重昏迷了过去…… “袖儿——” 却是那无赖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吓得屋内诸人一颤,惊愕的看着门口那不知何以发出如此凄厉声音的人。 娃儿的哭声也被吓得一顿,而后更是迅猛的哭了起来……抱着娃儿的刘嫂被哭声震回了神,口中便开始碎碎夸赞,瞧这哭声亮如洪钟,日后一定能长成个壮实汉子云云……边说边抱着娃儿出门去,路过无赖的时候用肘子拐了他一把,“瞎喊什么,当真闲得慌就把水缸挑满了去!” 见无赖还是盯着床上的姚千里不动刘嫂便有些不耐了,空出一只手来扯住无赖,嗓门也大了些:“还愣着!难不成要让夫人醒了自己去挑水么!” “啊?哦……哦……” “人当真是无碍了?” “当真当真,谁有那闲心思来哄你玩不成!” “这娃儿便是袖……林夫人方才所诞?我瞧瞧……诶?怎么皱巴巴的,不好看……” …… 父不在,名不得取,姚千里便先取了个小名,因娃儿诞于寅时,故唤作“寅儿”。 姚千里将这名儿告知前来探望的村人的时候村人多半都是啧啧一阵夸赞,直叹真是好名,夫人真是学识渊博……姚千里便轻轻拥着娃儿,发自内心的笑起来,自然知道这些人估计连这名儿是何意都不知晓,只以为但凡读书时人所取必然都是好名字,如此而已……可姚千里也相信这些夸赞都是出自真心,因那些真诚的眼神,能教人心窝子都暖起来…… 月子期间也几乎全是邻里帮的忙,洗刷三餐,便全由平日里一起绣花的妇人们自发包揽了,重活亦有男子搭手,不过所剩重活也不多,无赖三天两头的过来,上心的很。 见无赖又挑了一担水回来,一面围坐着刺绣一面陪着姚千里说话的妇人们便又有了话头: “我说什么来着,这无赖搞不好真是哪家的落破公子,你瞧那细皮嫩肉的模样……” “有哪家公子会是这副无赖模样的,那脾性一看就不是一日两日的。” “怎么没有,越是大家公子越是无赖多,你看看县城里丁师爷家的公子,城里头的漂亮姑娘差不多都教他调戏了个遍……那无赖如今挑水不也是有木有样的,起先那一走三晃的,分明就是没做过,不是公子是什么?” “对对对,那无赖的名字听起来也跟贵公子一眼,叫段……段什么来着……唉,反正拗口的很,我们也听不明白……” “那无赖有名字?”这回却是姚千里突然插了话。 “是啊,那天夫人已经很危险了,多亏了那无赖……”之后洋洋洒洒,将那日的情形绘声绘色的说了个透彻。 姚千里埋首沉思片刻,而后向诸人微微一笑,“我再次谢过各位的恩德,无赖所借下的钱银我将全数还上……”后又连谢数回。 妇人们自是一番劝慰,直道钱银是小,救了人命才最重要,又道提及此事不是为了说钱银之事,是让姚千里知晓无赖之所做为…… 姚千里欣然应下,自知都是寻常百姓家,挣些银子也不容易,那无赖虽也卖些字画,但要还钱怕也不是易事,这些人担心钱还不上也在情理之中,便是冲着他们在危难之时伸手的这番举动,便就够她感恩戴德的了…… 等姚千里出了月子下了地天也火热起来了,配上那刺耳的蝉鸣,让人烦躁的恨不能抓耳挠心去,只不过各人排解之法不一样,有的是浑身瘫软着,怏怏的懒得一动,有的则如刘嫂一般,将焦躁情绪统统都逼出体外,照着三餐吼人,还时不时的加上点心和半夜餐。 姚千里如今日子着实是不好过,出了月子后姚千里便再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家里事事只能自己来,还要带娃娃,天热得很,娃儿也不肯多睡,大多时候都得抱着,姚千里时常连烧饭的功夫都没有,自也没的吃了,村人问起还硬说是吃过了,如此吃不够休不够的,人很快便消瘦了下来,比怀娃儿前还要瘦些,让人看了便心生不忍,妇人们便叹说瘦成这样还哪里有奶水,又各自零散的送了吃食来。 无赖最近也来得少了,是见了气了,只因姚千里还在月子里的时候便拉着他说了回话,话题中心便是还钱的事情,说让无赖不要管,自己能慢慢还上。 无赖当场便翻了脸,不管姚千里在身后呼喊,愤愤甩袖而去。后来无赖再来时也只是将以往所做的事情做好,却不再搭理姚千里,做完事情就径自离去…… 姚千里本是不想去挽回的,本来一个人就没有理由无条件的去为另外一个人付出,她凭什么理所当然的被无赖照顾,早些断了关系也好……可是每每看到无赖那似忧伤又似在回忆什么的神情她的心又会莫名的悸动,好像无赖眼里的情绪都直直的传到了她心里来,让她的所有思绪都被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所覆盖,如同迎风而燃的火苗,愈演愈烈,直至吞噬万物…… “无赖。” 无赖正在把水桶里的水往水缸里倒,听到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整个身子都顿住,显然的是听到了,却没有回应,放下空桶,继续去拎另一桶水。 姚千里若有若无的叹息一声,绕到了无赖的面前,又唤了声:“无赖……” 两桶水都已经倒完,水缸也已经满了,无赖将水桶放到老地方,自拍了怕衣衫,跨步欲出门去。 他的步子有些急促,看样子几步就能走出去,姚千里便有些心急了,也跨步上前,口中急唤道:“段公子!” 无赖倏地住了脚,转过身来,“你听谁说我姓段的!” 姚千里一时被他眼中的严厉之色吓住,刚刚踏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轻声回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村人都知道了……” 无赖凝神想了想,而后松了口气,瞥眼看了姚千里一眼,冷冷道:“你叫住我是为何事,这么快就有银子还账了?” 姚千里被他堵得面上一滞,讪讪笑了笑,道:“那日是我不对,说错了话,你……你能不能……” “哼!”无赖冷哼着打断她,又扯了嘴角,道:“如何,可是又想了别的点子来了?”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姚千里被他说中,明显的吃了惊,说话都有话打结。 无赖的笑已经辨不出是讥讽还是得意,仰了头往房梁上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要与我一道还债?” “你……” “你脑中想些什么从来瞒不过我,还与来耍些花花肠子……你早些想出这个法子我也省得扮这些天的冷脸。” 姚千里还愣在当场没有反应过来,却见那无赖自从灶台上的大碗里拿了一个果子,随意用衣裳擦了擦就送到了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声“我明日再过来!”便大摇大摆的走了,一路轻盈的模样,不若这些天刻意表现出的僵硬。 姚千里半张着嘴看着那背影直到夜色彻底抢夺了视线,晃了晃脑袋强自回了神,复又转眼去看灶台上装着果子的碗,嘴角不由便漾起了微波…… 第7章 旧影朦胧 转眼夏过秋来,而后秋叶又速速落尽,冬日的冷风便从光秃秃的树丫子间缓缓却又强势的刮进来了,偶尔拂起几片还在飘零的落叶,吹得人家瑟瑟发抖,自己却犹自逍遥,转了个身,又去逗耍屋顶上的茅草。 “这风刮得这样厉害,怕是很快就要下雨了,得快些才行……”无赖说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所幸屋顶的漏洞也不大,不需要太费事。 姚千里一手抱着娃儿一手扶着从刘嫂家借来的木梯,“只有一个小洞,过些日子再修补也行,也不必赶的这样急。” “俗语有言曰: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当是越快弄好越省心。” 姚千里扑哧一笑,顺口答道:“你这大少爷什么时候也学得了这农家语……” 话音方落自己却是一怔,只觉刚才那句话无比的怪异,无赖什么时候成了大少爷,而她……又怎么知道,竟说的这样自然…… 屋顶上的无赖却没有察觉,大约是修好了屋顶,便偏首冲下面道:“我要下来了,你跟寅儿让开些……” …… 姚千里在厨房里做饭,无赖自抱着娃儿在院子里头转悠,动作还是有些别扭,不过能看出很是小心仔细的样子,眉目间沁着欢喜与疼爱,时不时的在娃儿的小脸上啃一口。 刚刚停下了的冷风忽地又起,无赖脖子一缩,忙护着娃儿退到了屋里去,娃儿许是在无赖怀里被颠得高兴了,咯咯咯的笑起来,笑得口水横流,待无赖进门来再去瞧娃儿便已经是一张湿答答的小脸…… 无赖嘴角抽了抽,一副苦大仇深无处发的样子,快走几步将娃儿放到林群芳以前看书的大椅子上,又转身去找东西给娃儿擦脸。 转了两圈,正要去拿门后面的小案上的洗脸布,忽听背后“啪”一声响,瓷器落地的声音…… 打碎的是放在桌上的林群芳的笔洗,家里的物件摆饰本就不多,这个笔洗是林群芳没有舍得带走的,因为姚千里时而会用,便没有收起来,眼下,已是粉身碎骨了。 无赖几个箭步冲过去,看了看一地的碎片,又抬眼看了看娃儿,娃儿将手指放在嘴里咬了咬,而后又拿出来,兴奋的往无赖身上连环拍起来,一面口中还和着不知名的欢愉之词…… “你还敢笑,你娘来瞧见定是逃不了一顿责骂,还敢笑!” 娃儿被吓得一抖,似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有些茫然的样子,不过也已经意识到气氛不对,小嘴瘪了两瘪,眼眶子霎时就湿了,泪珠子欲滴未滴的悬着,直直的盯着无赖瞧…… 无赖先前的气势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忙蹲下身去,一面轻揉娃儿的脸一面哄道:“不怕不怕,娃儿莫哭,你娘来了,便说是我打碎的便是,莫怕……” 嘴里的念叨之辞还没完忽然被又一声清脆的声响吓得断掉,无赖跟娃娃同时朝门口望去,姚千里原本端着碗的手还如原样的僵在半空,整个人呆立着,只是她背着光,整个人都被罩在好像突然亮起来的夕阳里,无赖便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半点窥不得她的神情。 气息一时静止,连外头的风卷落叶都噤了声,唯恐打破了什么。 无赖过了好久才动,抱起娃娃,跨过那堆碎瓷片,一步一步走到姚千里面前,轻声问道:“可是饭菜太烫了,伤着了没?” 奇怪的是姚千里刚刚还一副灵魂出了躯体的模样,此时却突然清醒了过来,一面阻着无赖靠近一面道:“你莫要过来,莫要沾了汤水到身上,我先扫了去。” 说罢便当真就如没事人一般的去了,清理好了之后又去厨房里端了另外的饭菜来,“本来还添了个菜,刚又被我打掉了,你将就些吧……” …… 转眼到了年关,姚千里殷殷期盼着林群芳归来的心也渐渐冷却,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不要说人,连个音讯都没有回来过,村人从四五月份就开始不停的说林群芳就要回来了,她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一直说一直说,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消停下来了,转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似乎唯恐自己不小心提到了林群芳。 姚千里时常抱着娃娃坐在家里发呆,远远的看到无赖来了就迅速的锁上门,装成不在家的样子,任无赖怎么喊门也不应,等无赖走了,姚千里便又开了窗去看他的背影,一面对着娃娃喃喃而语:“寅儿寅儿,等过了年,我们就去找回你爹爹……” 腊月二十七这天,突然下起了大雪,漫天漫天的雪花,伴着要卷走一切的气势,迅速的将天地都染白,然后越积越厚。 今日是年三十,除夕夜,已经窝在家里好几天的姚千里终于不得不出门了,本来家里就很冷清,虽说即使是过年也无异,但好不容易有个让自己高兴起来的借口,她还是想努力的去高兴一下的,所以一大早姚千里就起了身,给娃娃穿的暖暖的,打算先去李嫂家借些水来。 娃儿倒很乖,一点也没有哭闹,一直安安静静的呆在姚千里怀里,此时看姚千里是要出门的样子便连忙自己缩了起来,只留了眼睛在外,时不时的瞄他娘亲一眼,姚千里便牵了嘴角笑了起来,硬把娃娃拖出来亲了几口才又塞回去掩好。 早就透过窗户查探过外头的情行,天地一色的雪白自是好看的,可是想着要去同这片雪白去亲近,姚千里尚未出门就已经哆嗦了起来,颤微微的伸手去开门,不敢直接出门去,复又使劲的缩脖子闭眼的自我适应了一番,半天才睁开了眼睛,然却是吓了一惊,门边上豁然倚着一个人,只一边的肩膀倚着,因而另一边的肩膀上的积雪便明显的后了不少,整个人缩在半旧的大氅里,姚千里看向他的时候他似乎是想咧开嘴来冲她笑的,不过可能是脸被冻得僵住了,笑的有些难看,好像反而是苦涩比笑意还要多些了。 姚千里只觉这寒里的风果真是厉害,吹得人眼睛难受,甚而都快要将眼泪吹出来,使劲的吸了吸鼻子,又去检查娃娃包得严不严实,手上忙不停,半晌,口中终于出声:“这天可真冷。” “是啊,真冷。” “这么冷的天,人都在家里缩着呢,你怎会在这里?” 无赖忽而便笑了,晾了门牙出来,跺了跺脚,似是很随意的道:“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懒得再跑一趟,便就在门口侯了会儿……” 侯了会儿……姚千里看了看他肩膀上的积雪,觉得寒风似乎又大了些,吸了吸鼻子,“我怕冷,一直在家里,你怎么不喊门?” “嘿嘿,我那是不知,若是知道早就喊了,还能干冻着不成。” “唔……”姚千里突然撇过脸去,“我忘了拿东西……”话说得不甚清楚,急急的跑进了屋去。 无赖看了她有些仓惶的背影半晌,喉间一哽,也吸了吸鼻子,而后搓了搓手,俯身拿起已经成雪白的暖炉,又在门口将脚伤的残雪跺干净,才跨步进了门。 姚千里在房里透过门缝往外看,先是看到无赖犹有未弄干净的残雪的背影,然后看到了那个比家里的炉子大得多的新炉子……脑中的什么东西好像突然崩掉,眼泪唰的就滚了下来,顺着脸颊一直滚到了嘴角,滚到了下巴,终于反应过来,慌乱的去擦,却怎么也止不住眼中的汹涌…… 所以她才会那样的不知所措,才会那样的不识好歹,才会那样刻意的避着他……因为不知道从哪天起,只要无赖靠近她,她便会不自觉有股莫名的悲伤与恐惧,然却又能感觉到不是敌意的,就如同这个时节里炉子里的火一样,让她本能的想靠近……或者根本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她一直觉得荒谬,一直不去承认,直到再也忽视不了…… 那日,娃儿打碎了笔洗,姚千里端着菜进门的时候恰好看到无赖在哄娃儿,“不怕不怕,娃儿莫哭,你娘来了,便说是我打碎的便是,莫怕……” 脑中一闪,忽而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来,男童要比女童高了不少,应是年长了好几岁的,那女童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在哭,男童抓耳挠腮的原地转了几圈,便笨拙的拿衣袖去给女童擦眼泪,一边老气横秋的到:“你莫要怕,娘若来了,便说是我……” 然后摔了手里的碗,本能的再去捕捉那些朦胧的碎影,却是无论如何也捉不到了,她越是紧张越是努力的要去想,那些东西就跑得越是快,她就更用力的去想,身子僵在那里,脑中在拼命的去找,直到无赖抱着娃儿走到了她跟前…… 第8章 千里行之始 年三十这天无赖早就到了姚千里家里,拎了好些吃的来,喜滋滋的样子,因为是姚千里叫他来的。那天他要回去的时候,姚千里叫住了他,淡笑着说要跟他一起过年,一起过年……没有人知道他有多高兴,比现在龇牙咧嘴的样子还要高兴。 年夜饭很丰盛,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娃娃还什么都不会吃,可是却很欢快的在指手画脚,依依呀呀的,挥舞着把每道菜都做了点评。 姚千里还备了酒,将无赖跟自己面前的杯子都倒满,而后端起酒杯,轻轻一笑,道:“你自帮衬我良多,今日我无法报之万一,唯有将恩情永记于心。” 无赖一愣,脸上不知是错愕还是悲苦,半晌,强牵起嘴角一笑,“好,此番你离开,若如有一日能想着我,为报恩也罢,如何都行,我都将高兴一日。” “你……” “我知道你要走,要去找你家那酸秀才,否则怎么会叫我来吃饭?” “……”唇齿翕动,却是没能说出话来,便是此时立在当场,第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做愧无言。 …… 正月初七天终于大晴了,阳光灿烂的刺眼,姚千里简单的收拾了行囊,即便知晓路途遥远,东西带多了定是不便,兼之还有个娃儿,将物什挤了又挤,压了又压,可等收拾妥当却还是装了大大的一包袱。钱银分做好几份,将娃娃的两个裤腿里也各塞了一份,临走前姚千里又将这住了两年多的屋子仔仔细细的环顾了一遍,突生一股奇怪的预感,好似……这一去,便是永别了…… 平日里一道绣花的几个妇人都来送行,当中自有那聒噪的李嫂,然这回她却几乎是一言未发,大约当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林群芳这一去一年有半,人不归音信也无,任是谁也再说不出好话来的。 终至分手前,几人终于抢着开了口,反反复复不过就那几句话:若是找不到便就回来,便是会过得艰难些,小喜子村也绝不会教她们娘俩饿死……只为了这句话,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笑意的姚千里突然湿了眼眶。 无赖并没有来送,吃年夜饭的那天他就说了不想来,不会来,今日便就当真是没来,姚千里再回望了一眼通往村庄的小路,终转身踏上了寻夫之途——路千里,人何方…… 被林群芳救回小喜子村之前的过往依旧是一点记忆也无,而那因无赖而起的几个零星的片段……姚千里甩甩头,每想至此,她便感觉像是有块大石压迫至心口,似乎再去深究便会被活活压死,永世不得超生……而之后,她所有的人生都是在小喜子村,虽说算不上是享福,却也没有吃多少苦,除了秀些花样补贴家用,从未做过什么体力活,而如今,出门方才三五天,姚千里已经觉得吃力,每日所走的路程越来越少,饶是如此,脚上也已经起了泡,有时娃儿再一哭闹,姚千里便连坐地撒泼的心都有。 好在一路倒还平静,这几天内,姚千里遇到的最大的苦难是突然下起雨的那天,她们偏偏又是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姚千里急了,便加快了步子,然后就摔了跟头,娃儿被摔脱离了手,所幸没有磕着石头,只是摔到了草窝子里,不过娃儿还是哭了,哇哇的,和着淅沥的雨声,似乎多了一份额外的酸楚……姚千里迅速的爬起来将娃儿抱回怀里,又再去收拾摔散的包袱,脚下又一滑,险些又要摔倒,勉强稳住身子,姚千里低头看了看娃娃脸上犹未干的泪迹,忽而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将娃儿越搂越紧,哭的不能自已……不远处的树丛间忽而有些波动,树枝剧烈的响了几响,当中混着因拳头握的太紧而发出的骨骼声,只是树枝的摇摆声太吵,被悄悄掩盖了去…… 在没遇到更坏的事情以前,对眼下总是有诸多不满,世人皆是如此,姚千里自也是,在又一次抱怨打尖的小客栈里有股异味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横祸还在后头。 姚千里已经离家一月有余,行路的劳累已经渐渐习惯,只是她怕身上钱银不够,每每便只舍得住便宜的小客栈,条件自然是不好的,每夜都睡得百般难受。 这一日,姚千里行至泅水城外,捏了捏酸涩的双腿,心中估算了身上所剩钱银,狠了狠心,打算找个稍微好些的客栈好好歇一晚。 然进城门的时候却被拦了下来,几个官兵围着她看了几圈,忽而当中一人喝了一声:“带走!”姚千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立马有两人上来捉她。 姚千里惊呼,一面紧紧的护着娃儿,正于挣扎之际,这些官兵却突然收了动作,齐齐转到一边规规矩矩的列队行礼,姚千里亦循着望去,却见一身着儒衫之人正施施朝这边走来…… 这帮官兵似是对这人极是恭敬,老远就迎了上去,姚千里见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正想要不要趁机溜掉,却忽觉浑身一凛,大约是有官兵说了什么,那以儒衫男子为中心的一群人齐齐朝这边看来。 被这么一盯姚千里索性也不再畏缩着,迎着当中那人的目光亦看了回去,那人似乎是一愣,凝眉又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想什么,而后迈开步子走了过来。 有的人生来就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而最能震慑人心的无外乎两种,一是强大的盛气凌人,一是温润的让人如沐春风。而眼前这人,姚千里却一时看不出当属哪一种,明明儒气的很,却又让人不敢轻易去靠近…… 虽然姚千里并未对那人生出畏惧之心,但她直觉的知道眼前这种情况下是不该再盯着那人看了,因而垂下脸,作观鼻之态。 如此,一众静默。 良久,忽听一人徐徐道:“竟然是你……”未等有人作答,又自接道:“你怎会来此处?” 姚千里怔了一怔,方才醒觉这人大约是在同自己说话,抬头欲作答,却是被眼前的脸一惊,“是你!” 当真是巧的很,这儒衫男子正是那天在小镇上撞了姚千里的男子,许是方才隔的有些远,天亦渐黑,加之此人的一身戎装换做了儒衫,姚千里才没能认出来。 既然有了“熟人”,自然是顺利过得了城关。 原来是宫里丢了人才会这般盘查,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两个宫女偷了钱物,而后又潜出皇宫。东西是小,规矩是大,若是放任不管,其他宫人都效之仿之,那还了得,故而皇帝才大怒,才下了缉捕令,犹要严查年轻女子。 其实姚千里心中并不以为然,若当真只是两个宫女,哪里用得着堂堂定国将军亲自来寻,唔……那与姚千里已有两面之缘的男子便就是这朗国盛名远扬的定国将军,陆离。 要说这一国的将军不少,为何单是这陆离独负盛名? 话说先帝爷共有九个儿子,擅文擅武者各半,兼修者亦有之,沉稳骁勇张扬内敛皆全,可是却没有一个真正得宠的。都说先帝爷冷情,对后妃对皇子公主都不是很上心,好似除了国事,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牵挂的人和事,却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如今的这定国将军。 陆离是先帝时的左丞相陆文括之幼子,行四,上有二兄一姊,大哥曰陆临熹,如今位至太常寺卿;三哥名曰陆临中,现官拜参政;其姐陆临封,乃是四王爷朗云庞之正妻。 陆离是陆文括的老来子,半百方得,而陆离比其三子陆临中都小了近十岁,因而这陆离在家中自是享尽了疼宠。不过陆离却未因此而骄纵,反倒是乖巧懂事的很,且聪慧异常,自小便才名远播。 陆离五岁的时候陆文括带着他进宫参宴,孰知竟然一下就投了向来对人寡淡的先帝的眼缘,先帝更是丝毫未掩饰对这小娃儿的喜爱,整场宴席都将之抱着坐于龙膝之上……这之后,先帝便时时招陆离进宫,虽不至百般疼宠,却不知比对自己的皇儿们亲近了多少,陆离的课业也皆是跟跟皇子们一道修习,待遇无差。 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陆离才十三岁,说是去打仗,其实不过是跟着当时的大将军左东明去铲除那些所谓的“暴民”。左东明自然是知道轻重的,因而陆离便几乎是连暴民的模样都没能瞧见,每日只要与随身护卫们骑马打猎便可。 然,回都城之后,左东明却是报了陆离的头功,道此次平乱如此顺利,全是陆离指导有方。先帝大悦,大赏诸将士,而陆离则更是得了将军职,享亲王禄。 跪着接旨的陆离暗自撇了撇嘴,看了一样陆文括夫妇喜极的脸,垂首淡淡谢恩。 第二年陆离又再上战场,这回是与大昭之战,两国交战,容不得半点的儿戏,稍一不小心,便能立即殒命。多少人都以为这陆离不过又是再去做一回绣花枕头罢了,可是待战事结束,陆离却是拎了大包的战功,条条有凭有据,满载而回。 之后便开始频繁的作战沙场,战功越积越多,终于打下了这少年将军的称号,也渐渐沦为闺房女子所思所恋者。 再之后便是先帝过世留下圣旨两道,一为传位之诏,七皇子朗都玺继位;而另一道,便是专为陆离而下——永享王尊王录,遇罪可恕,死罪不杀。 第9章 遇匪 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人若了丢了什么东西,最直接的反应应该是要去找回来,越是紧要的东西找的越是急迫。 姚千里丢的是之前那么多年自己活过的记忆,岂止是紧要了得,可是她却连一丝想要找回过往的*都没有,她心中当真是不愿去寻什么过去,就如在城门口的时候,陆离跟在小镇初见时一样一脸疑惑的看着她,“夫人一直都生活在凫水郡?”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姚千里却浑身都泛起了寒意,胸口汹涌着一股大限将至般的恐惧,好像这句话并不是单纯的一句问话,而是想要从她这里挖走或者挖出什么……姚千里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匆忙点头。 陆离的眉便凝了起来,半晌,方又问道:“那夫人此去何处,所为何事?” “我夫君去年到都城赶考,至今未归,音信也全无,奴家久候不得,心中着急,便欲往都城去寻。” “你既然是连一丝音讯也无,又如何能找得?” “我……”姚千里略一顿,看了一眼怀中的娃儿,缓缓道:“我带着寅儿,一直找,总有一日能找到……” 这话……陆离有一刹那愣住,这话是在说,无论如何,儿子那男人总归是不会不要的,她是将儿子作为最后的希望了么? 其实姚千里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带着寅儿,一直找,总有一日能找到……即便找不到,我也能安心的守着寅儿过了。” 她这么急急的出了家门,自有一方面原因是想避开无赖,无赖有时候会给她如陆离方才问话时一般的感觉,说道不清,只莫名的就想逃开,逃得越远越好……可是,促使她离开小喜子村最主要的原因却还是林群芳。她跟林群芳一起生活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纵使从未谈过什么情爱,可是姚千里也是想过要跟他一直过到老的,就跟小喜子村其他的夫妇一般……她不知道林群芳为什么这一走就完全的消失了,也不知道即便她走过了迢迢千里,最后究竟能不能找到林群芳,只是,最起码的,一个人既然还活着,总不能不明不白的,是非对错,聚散离合,总要有个结果,就这么悬着的话,多难受。 陆离本来想问她另外两个儿子是怎么安置的,他记得那天那老大夫说她这是第三子,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问出口,任由姚千里有些仓惶的走了,只在她走出挺远之后,才又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了声:“我暂住于府衙内。” 姚千里脚下一停未停,可是陆离说的话她听到了,一面走得更快一面想,他丢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去跟他坦白什么么,可是我有什么好坦白的……是啊,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净,她还有什么好坦白的。 姚千里拐了个弯,看不到了,陆离收回了视线,招来一个近卫,交代了两句,那近卫便利落的沿着姚千里方才的路线追了上去。 姚千里原本想住好一些客栈的心情已经被方才那一番折腾给破坏,兜了几圈,还是找了间便宜的,名曰喜福客栈,挺喜庆的名字。 随之而来的那侍卫皱眉扫了一眼老旧的招牌,亦举步跨了进去。 若说这一路最让姚千里欣慰的,便是自家娃儿尚还这么小就这般乖巧懂事,跟着姚千里这般折腾也极少会哭闹,便是有,只要姚千里坐下来轻轻晃晃他,唤两声“寅儿乖,寅儿乖……”他便很快就会消停下来。 姚千里早就有出外来寻夫的打算,奶水是早就断了的,在外面拿碗又不方便,姚千里便寻了个小酒壶,将寅儿的米粥灌在里头,在衣服夹层里放着,能暖的久些,再下一餐的话,若是停在城镇上就去买些,若停在农间就给农家几个铜钱来换,换来的米粥要比买的好得多,也有好心的人家,连铜板也不要。 姚千里素来嫌弃客栈的被褥,可出来的时候为求轻便,随身又没带自家的,就算是再难受,也只能将原来的被褥取下来使劲抖搂几下,以求个心理安慰。娃儿就坐在床上咯咯的笑,也要伸手来抓,姚千里撇身躲开,娃儿便顺势跌倒在床,滚半滚。 收拾妥当后姚千里抱着娃儿一齐钻到被窝里,所幸天渐入春,没有前些天那样冷了,姚千里是累了,一手轻拍娃儿的背,自己也已经昏昏欲睡。可是娃儿今晚却是精神的很,姚千里堪堪要入梦,娃儿突然打了鸡血一般的翻腾起来,嘴里还伴着吆喝,没几下就把姚千里给折腾醒了。 姚千里耐着性子哄了会儿,怎奈这娃儿不知怎么,却是越哄越来劲,在被子里滚来滚去,终于把他娘滚火了,“啪啪”两个巴掌打在屁股上,口中轻喝道:“睡个觉也不安生,疯的半夜尿床看我不收拾你!” 娃儿眨巴着双眼看了姚千里半晌,姚千里以为他要哭的时候他却忽然自己背过了身去,屁股对着姚千里,翘的老高。 姚千里着实是累了,不止是身体,因为陆离,精神上也很是紧张了一回,很快迷迷糊糊又要睡去,意识不清的覆手到娃儿身上,却隐觉那小小的身子正一抽一抽的…… 姚千里脑中一凛,想起娃儿今日早晨就有些咳嗽,不知是不是当真着了凉……忙起身点灯抱起娃儿来查看,却见那小小的脸上此时正挂着两串泪珠子,被灯光映得闪亮,鼻子通红,抬眼看了姚千里一眼,犹自倔着不肯哭…… 姚千里心头一酸,将娃儿紧紧搂到怀中,一手轻轻给他擦金豆,口中轻道:“寅儿莫哭了,是娘亲的不是,娘亲再也不打你了好不好……” 娃儿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姚千里看着那张犹有泪痕的小脸,重重的叹了口气,虽说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真的挺累的。 …… 外面突然乱起来的时候姚千里正抱着娃儿给他把尿,上半夜疯得太厉害,下半夜果真就汹涌了,已经都折腾了好几回。 一开始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喊,很快就哄闹开来,伴着映天的红光,原是后院走水了。 姚千里并没打算去救,她一个妇人,还带着孩子,真去搀和估计只能是添乱。不过她也没像其他客人那般急急收拾了跑路,再赶也不过快那一刻半刻,更何况已经有人在救火,不出意外根本不会烧到这前头的屋子来。若非必要,她素来不是个急性子,因此不知被嫌弃了多少回,说是照她这样的慢性子,怕等生孩子都要等人来催才行……姚千里忽然浑身一冷,是谁这样打趣过她?林群芳是从来没有过的,小喜子村的那些人更是不会,那又会是谁?姚千里只觉自己的头又不可抑止的疼起来,一面不想去追究那些,一面又不由自主的在脑中奋力寻找……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因为刚才迫不及待想要逃出去的人又折回来了,伴随着混杂不清的惊呼和惨叫……或许,并不是他们自发折回来的。 姚千里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汉,亦没有所谓的高尚节操,她只是个妇人,还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所以她现在抱着她的孩子钻到了床底下,因为刚才她准备出去一探究竟的时候恰好从门缝里看到一把大刀,一把正滴血的大刀。 娃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旧睡眼朦胧,两手抓了姚千里的衣服领子玩,许是床底呆得不舒服,嘴里不时的哼唧两声。 陆续有粗鲁的撞门踢门声传来,还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姚千里只隐约听到穷鬼之类的词,不时还有声声惨叫,继而是人撕的哭声,姚千里不自禁的抖起来,这是名副其实的杀人放火,来的根本是一帮土匪,如传闻中一般,杀人不眨眼。 那帮人的声音离姚千里呆的房间越来越近,姚千里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娃儿在姚千里的怀里扭了扭,姚千里一惊,连忙将他摁住,一只手捂住娃儿的嘴,将将消停下来,门“砰”的一声被踹开。 姚千里咬着牙,将自己缩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不被发现。 屋子被翻得到处哗啦响,每一响都会震得姚千里心上哆嗦,恨不得与娃儿齐齐化作一只蚁虫,钻到脚下的青石缝中去。 等屋里能掀翻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掀翻,来光顾此间屋子的两个匪人终于肯转身离开。 听到脚步声远去,姚千里松了气,紧紧箍着娃儿的双手也松了开来。 娃儿在她怀里已经憋了半天,一直在挣扎,此时一得自由立马开始手舞足蹈,孰料动作过大床底空间又过小,那小胖手一把便打在了床腿上,而后,决堤…… 姚千里站到大堂里蹲着的那一窝人当中去的时候娃娃还在抽噎,姚千里看到那土匪头子已经明显的不耐,正打算躲开他的视线也随其他人蹲下的时候,那土匪头儿却突然说话了,“哟,还有条漏网之鱼!差点还真让你逃之夭夭了!” 土匪头子旁边跟着的那个小土匪的脸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他们老大喜欢充文人的习惯总也改不了…… 姚千里站着不说话,垂首朝那土匪头儿一颔首,继而便转身走到人群当中去蹲了下来。 那土匪头头不高兴的咂了下嘴,满脸的胡渣亦随着抖动了一下,而后他从躺椅中慢慢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眼睛掠过蹲着的一众人,他一清喉咙底下人便是齐齐的一缩。 姚千里也是怕的,可是眼下她也没有办法,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根本不会跟谁讲道理……外面尚还横着好几具尸体,就那样乱七八糟的横在那,无人过问,她怕一个不好她也会那样被扔到外面,没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知道她已经死去……更何况,她还有娃娃…… “你这婆娘倒有点意思,以为躲到人堆里来我就瞧不见你了?真是让老子啼笑皆非!”土匪头捋了捋袖子,此时才刚入春,天虽已不寒却也还没真的暖和起来,可是这土匪头儿竟只穿了一件单衫,这一捋袖子,露出黝黑的手臂,底下的人被他的动作吓得又是齐齐一颤。 姚千里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娃儿竟在她怀里无声无息的撒了泡尿,她感觉到的时候已经有东西顺着她的手滴到了地上,姚千里有些艰难的抬起头,冲那土匪头儿到:“能不能容我给我孩儿换了衣裤,天冷,我怕他冻着。” 土匪头看了看娃儿无辜的小脸,又看了眼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尿了?” 姚千里点了点头。 半晌,土匪头子也点了点头。 第10章 再婚 姚千里被土匪们带上了山,上山的途中还有两个小土匪在一旁小心的伺候着,据说,那土匪头儿是要娶她做压寨夫人。她不明白那土匪头儿是看上了她那点,她已为人妇,还带着个孩子……后来她才知道,那土匪头儿觉得姚千里低着头给娃儿换衣裤的样子像他娘。当然,知道这个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久到他们经历了种种以致成了生死之交,久到他们提到现在的事情都会不由自主笑起来…… 不过现在姚千里当然是对日后的发展丝毫不知,这帮土匪们自然也是不知道的,所以现在姚千里被关在据传是这土匪窝最上等的客房——虽然她不明白土匪窝里为什么要留客房…… 这上等客房的确是要比她之前住的那些客栈好的多,起码被褥都是新的。可纵然如此,三天之后,姚千里还是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不是痛苦在知道自己将要死于屠刀下,而是不知死期几何。 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至少,她要先见到那土匪头儿。 姚千里还带着娃娃,所以她不敢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徘徊了大半日之后,她终于想出了个平静的法子来。 姚千里住着的屋子外面有两个小土匪轮流的看着,就是伺候她上山的那两个。除了看着她不让她出门之外,还负责把一日三餐送进屋子来,门自然是在外面上了锁的。 姚千里走到窗边,轻手轻脚的将两扇窗户都锁死,然后到门后把门闩插上,四下看了看后又站到桌上把屋顶的气窗打开,而后回到床前,将所有的床单跟被面都拆下来,系在一起,而后将之随意的扔在了气窗的正下方……等估摸着差不多送饭来的时间快到了,姚千里抱着娃儿钻到了床底下。 果然门很快就被撞开,然后碗筷落地声,然后那小土匪大喊着“不好了”跑掉了…… 林如烟来的时候姚千里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床边上,一脸的平静——林如烟就是那土匪头儿的名字,不过这名字在山寨是个禁忌,谁提谁都要挨打的。 “你刚上哪去了?”林如烟问。 “床底下。”姚千里答。 “嚯,你又故技重施!” 林如烟身边的小土匪凑了过来,小声道:“老大,这回您这成语用对了。” 林如烟面上一喜,“真的?” 小土匪连忙点头。 林如烟又道:“去给老子倒碗茶来,老子为了赶回来娶媳妇儿一路上连尿都憋着!” 小土匪连忙倒了茶水递过去,林如烟咕咚咕咚喝了,拍了拍小土匪的肩膀,“可算是解了我的烧眉之渴!” “老大,那是燃眉之渴……” 林如烟看了姚千里一眼,面上一窘,“滚犊子!”将那小土匪踹了出去。 许是那小土匪捂屁股跑的样子太过滑稽,在姚千里怀中坐着的娃儿突然咯咯笑出声来。 林如烟在凳子上坐下,略有些局促的样子,“你又钻到床底下是……有何贵干?”他说的小心翼翼,尤其那最好四个字,斟酌了好半晌。 姚千里忽略掉他撇脚的表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略一颔首,道:“奴家想知道,侠士究竟打算如何处置奴家。” 林如烟眼露惊喜,“你……你当真觉得我是侠士?” “……” 娃儿又咯咯的笑,不安分的在姚千里怀里扭动,一面朝林如烟张开一双短短的小胳膊。 姚千里按了半晌都按不动他,只得无奈地对林如烟道:“他要让你抱。” 林如烟受宠若惊的接娃娃,咧嘴憨憨一笑,娃娃也冲他笑,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胡子。 林如烟吃痛,却还是笑着,慢慢将娃儿哄得松了手。 他哄娃儿的时候眼中一片清明,丝毫不见污浊,姚千里便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那样的杀人不眨眼?想起那夜屋外的尸体,姚千里浑身一寒,半晌,方道:“奴家已有夫家,何况还带着个孩儿,侠士如此英武……” “我喜欢这娃儿。” 姚千里一滞,片刻不见林如烟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又道:“我的夫君或许还在人世,奴家此行便是寻夫而去……” 林如烟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能不能找到还不一定,即便找到了,我去讨封休书就是。” “……” 姚千里觉得与这人是沟通不能,颓然叹了口气,很久都没再说话。 林如烟终于察觉,清了清喉咙,问道:“这娃儿叫什么?” “寅儿。”想起林群芳,又补充到:“林寅。” “也姓林?” “恩。” “那可是好,刚好随了我姓!” 姚千里想说娃娃是因为林群芳姓林才姓林,不是跟你姓的林,可是嘴张张合合了几回,终究没说出来,她觉得就算说了也会被再堵回来的。 …… 姚千里依旧住在这间上等客房里,不过守卫给撤了。几天后,林如烟来告诉她,他们成亲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初七,还有半个月。 半个月,姚千里抬眼去看窗外已经满绿的山头,这满山的土匪,仅仅半个月,她如何能逃脱…… …… 如她所想,这半个月姚千里没能做出任何有反抗意义的事情来,到四月初七这一天,火红的嫁衣触目的送到了姚千里跟前。 娃娃一大早就被人抱走了,说是怕扰了婚礼,先由老妈子带着,一定会仔细看护,还让她放心,姚千里嗤笑一声,看着那两个壮硕的妈子和她们身后的两个魁梧汉子,心知她若是不答应怕是要直接从她手上抢人了,于是低头在娃儿脸上亲了亲,含笑将娃儿递了过去。 这回的嫁衣要比跟林群芳成亲时的那一身好看多了,华丽炫目,当然穿起来也繁琐,姚千里一边摆弄那些复杂的衣结一边想,如果一开始她就是被林如烟救回这山寨的,她是不是就会像当初嫁给林群芳一样,毫无排斥的嫁给林如烟? 然那只是如果,她已经是林群芳的妻,还为他生了孩儿,如今既然还不知道林群芳是否还安在,她就不能随便的就再另许。 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没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也没有人可以依赖,想了这么多天,姚千里还是觉得在拜堂之前晕倒在礼堂上是最好的方法了,一则还没拜堂当然就还算不得夫妻,二则么,她是要给众人看,她穿了嫁衣进了礼堂,自然是没打算落跑……不过这个方法也只能拖得一时,且成不成还说不准,但至少能让自己有些盼头。 这座山头是不小,但是寨子却不很大,从姚千里住着的客房到礼堂最多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着实是太近了些,因而林如烟之前便吩咐让花轿绕山寨转两圈再回到礼堂去,虽然内心里并没有当这是真的婚礼,可是姚千里还是不自禁的有些难受,她两次成亲都没有娘家,说到底,她终还是个没有根的人。 奇的是这一路都热闹的紧,姚千里听得外面除了有男人的哄闹声还有很多妇人跟小孩子的欢闹声音,心下奇怪,便伸出手去想掀开帘子来看,却半途被喜娘挡了回去,“夫人可不能掀了帘子,这外头人多着呢,山下的村子听说寨主今儿个大婚,一大早就爬山来看呢,寨主说了,来的人都有酒席吃,可真是了不得,那么多的人哪……” 后面的絮絮叨叨姚千里没大听进去,只是奇怪一个土匪头儿成亲怎么会有人敢来看,而且还有这么多,倒像是一派睦邻友好的样子,可是,这般土匪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那天晚上那么多尸体…… 没等姚千里回神,这头轿子已经落地,下了花轿,姚千里的心也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虽然趁夜深无人的时候自己在屋子里练习了很多次,可真到了实战的时候,还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如烟站在最前头正巴巴的往轿子里看,见里头一身红装的人走出来霎时便咧开了嘴。 原本遮了半脸的胡须已经被剃去,头发也打理的干干净净,露出一双斜飞入鬓的眉,眉下目若点漆,此时穿了一身新郎官的衣裳,面上一派温润,此时的林如烟不像个土匪头儿,反倒有翩翩公子之姿,而且这样一看又比原先年轻了不少,明明是尚还未及而立的模样,引得围观诸人一片议论低赞。 然,这些姚千里都是看不到的,成亲前三天新郎官和是新娘子不能碰面,林如烟虽是个土匪,却将这些礼节看得很重,样样遵守,三天前姚千里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原先的粗犷模样,而此时她头上又盖了红盖头……所以,待下回见面的时候姚千里差点没能认出林如烟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前头是火盆,喜娘搀着姚千里,口中念念有词,姚千里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不过流程还知道的,跨过这火盆便就要进礼堂了,姚千里心一横,正要抬脚跨过去,却听到礼堂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而后滚滚浓烟扩散而出…… 周围一片惊呼声,喜娘早吓得跌在一旁,姚千里正抬着一只脚,被这样一吓便稳稳的踩到了火盆里头,连忙又跳开,踩翻了火盆,烧着了四下挂着的红绸,混乱一片。 仓惶之中,姚千里还抽出空来想,为何她的每一次婚礼都不平静…… 第11章 剿匪 很快山寨的外头也有轰炸声传来,四面八方的轰响,看样子是专门为了包围这个山寨的。 今天是寨主大婚,除了安排轮守几个关口的小土匪,山寨其余的人都在主屋里头吃酒呢,这轰隆隆一通炸,炸了众人个措手不及,虽也有些反应灵敏的,察觉事情不妙,马上抄了家伙出来看是什么情况,可迎面撞上的却是集齐往此而发的士兵,整齐而凛冽的铠甲,不若以往县衙里的那些草包,眼见已经冲破了最后一道阻碍,朝着这边的主屋包围过来…… 林如烟好不容易在四窜的人群里找到了正努力从地上爬起来的姚千里,不知为何,在这凌乱的场面下,林如烟却不由看着姚千里呆愣了片刻—— 周围的人都逃窜的那么仓惶,因而便显得趴在地上的姚千里尤为明显,林如烟看她刚要爬起来又被旁边的人撞倒,刚要爬起来又被旁边的人撞倒,而且一次比一次跌的重,好像忽然间发现,原来姚千里的身子是纤弱的,罩在宽大而鲜艳的嫁衣下,更显得无骨一般,可是她平常总是那样护犊的守着她的孩儿,仿佛自己一个人就能撑起一片天来,遇到事情也总是一派从容的模样,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她原来只有瘦弱的身躯…… 林如烟摆摆头,正要上前去扶姚千里,却已经有一个小土匪冲到了跟前来,急道:“老大不好了,官兵已经杀到全忠堂了!” 林如烟心下一凛,全忠堂是平时议事的地方,林如烟的住处也就在全忠堂的后头,也就是说,官兵这是已经打到心窝子里来了!林如烟看了眼已经晃晃悠悠站起身来的姚千里,一咬牙,冲那小土匪道:“走,去看看!” 立时便转了方向,朝着全忠堂的方向疾奔而去,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姚千里根本没有看到这边的林如烟,她的所有心思都被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过去,明明是自己想要逃离那人的,可是才短短数月不见,此番乍一看到姚千里却几乎有种盈泪的冲动,迫不及待的想要到那人跟前去,所以才激动的连爬了好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无赖也看到了姚千里,不过犹在迟疑着要不要过去,他的确是为了姚千里而来,但却不是为了见她而来。 可是看她那么辛苦的样子又不由自主的想要走过去,她本不该受那样的苦,他跟了她这一路,虽然已经暗地里帮她打点了不少,可是她还是走的很艰难,风餐露宿是时常的事,破庙也睡过了好几回,他看出她明明是害怕的,却还要守着娃儿,不得不强撑着……她本来明明是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 官兵是从四面包抄而来,而且训练有素,无赖游疑的这功夫那些人已经又逼近近了不少,无赖回过头去,隐约看到了那当头之人,却是不由心头一骇,脸色大变,再也不再迟疑,倏的转向另一边,火速猫着身子潜去了,临走前又看了姚千里一眼,眼中似有千言,满是不舍。 姚千里不过被人挤得踉跄了一下,只一眨眼间便再找不到无赖,心中不由着急起来,在人群中使劲挤着往这边寻来,却还是怎么也找不着了,恍惚间忽而想起娃儿不知被抱到了哪里去,只是之前林如烟让人带话给她说娃儿是绝对安全的,成亲以后必定会好好的送回给她,她便就莫名的就信了……可是眼下这慌乱情形,林如烟怕是自保都难,哪里还能保证娃儿的安全?姚千里只觉心头一窒,整颗心都纠了起来,却也顾不得,想着或许找到林如烟还有可能找到娃儿,当下便又立马回头,朝着礼堂的方向又挤过去…… 可是等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再回到礼堂的时候,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原本光鲜喜庆的礼堂被炸的面目全非,红绸子飘落的到处都是,连门都被炸歪了一扇……姚千里又跑到里面去看了一遍,依旧是没有人,不由心中一冷,又跑了出来,四下看了看,想起之前林如烟带她在这寨子里逛的时候便说过,东面那座最大的宅子是山寨最重要的地方,要等他们成了亲以后才能带她去看……想至此,姚千里拔腿便往东面跑去。 话分两头,姚千里在这里来来回回折腾的功夫全忠堂那边已经打了起来。 山寨里的人虽然被炸了个措手不及,可是这会儿也早就回过神来了,再一经召集,此时已经有大半人都聚到了全忠堂。而官兵那边,为了不让这帮土匪有机会逃脱,是分了好几路上来的,这样一来,虽然这回来的官兵原本要比山寨里的土匪多的多,可是在全忠堂对上的却也堪堪只跟土匪相当,而且官兵这边的明显的不是主力分支,领头的不过是个小将领,而土匪这边的大小头目却几乎尽聚于此,这又是土匪们的老窝,于是一时之间,反倒是土匪这边占了绝对的优势。 林如烟一身的新郎官衣裳已经破烂不堪,一个不留神又被扯了一个衣袖去,心中不由火起,心道老子难得成个亲,你们这帮兔崽子非趁这个时候来捣蛋,以为老子是等闲之辈么!反手一巴掌便把撕他衣袖那小官兵拍到了地上,上前一把夺回了袖子,口中怒道:“老子的亲还没成完呢!你们这帮狗……这帮无耻之徒!” 一直跟在林如烟身边的小土匪颤巍巍看了他一眼,这还不如直接骂狗日的呢…… 土匪这边渐渐占了上风,小土匪们将被制服的官兵绑成一个个粽子扔在墙角,乘机再踹上两脚,老子吃回喜酒容易么,你们这帮狗日的来捣蛋! …… 可惜好景不长,这边眼看着官兵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林如烟已经跨步往首座去了,忽而又听到外面传来哄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声势浩大,林如烟心知不妙,忙到院外去看,果然,又有一班官兵迅速的朝这边过来,而且人数比先前的多了三倍不止。 这回是无论如何都敌不过了,林如烟回头看了看挂了不同程度彩的兄弟,原地疾步走了几圈,又看了一眼已经快到跟前的那一大批官兵,终于把心一横,转头又回到里头去了。 等陆离带着官兵们到全忠堂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厮杀,也不是一帮等待厮杀的土匪——那帮莽汉虽然已经因为先前的拼斗杀红了眼,可此时却都放下了兵器,也没有攻击之态,看到官兵进来仍旧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眼睛里分明都充斥着恨意,却没有一个人为这恨意上前哪怕一步。 林如烟粗粗喘了口气,走到陆离跟前,道:“你就是头儿?” 陆离平静的看了他一眼,“是。” “他们,”林如烟将满屋子的官兵指了一圈,“都是你带上来的?” 陆离点点头,片刻后忽又道:“也不尽然……” “此话何解?” “老大,这回接的好!”小土匪附耳道。 林如烟踹了他一脚,“滚犊子!” 陆离等他们这边安静下来,才又道:“是他带我们上来的,杜师爷……” 一人应声而出,低着头走到陆离的左后方站定,却是一个身着儒衫的书生模样的人。 原本就已经呲着双目的土匪们看到此人眼神中更是要燃起火来,有不少人似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冲过来的模样,被林如烟一瞪,又不干的站了回去。 其实林如烟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人,手中方才夺回的衣裳袖子几乎捏碎,自平复了半天,才咬牙开口:“杜老四,你不是回老家去看你姑母家的母猪下的崽子去了吗!” 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不少兵士已经止不住的笑抖了肩膀,可是林如烟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恶狠狠的盯着那中年人,“你还说要带两头回山寨来,等今年过年的时候一起吃肉……” 终于引得哄堂大笑,甚至有人怀疑这土匪头子是不是缺心眼,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说这些。 可是土匪里头却有很多人都红了眼眶,看着那中年人的眼神让人不由发寒,也将那些哄笑渐渐平息…… 这人名曰杜子晦,原本是县衙里的师爷,后来被林如烟带回了这个寨子,没多久就做了山寨四把手,已经做了近三年。 当初他们是亲眼看着林如烟如何冒死去劫的法场,然后背着已经在牢房里被打的半死的杜子晦跑了半个城,又从山下把他背到山上……后来杜子晦便成了山寨的领头之一,山寨里把每次外出“活动”称作“找路子”,每次找路子林如烟都会亲自前去,杜子晦也必然会随行,久而久之,方圆很多里都已经知道,白云山上有个土匪窝,那土匪头儿凶悍的很,而且随身还跟着一个白面的狗头军师,两人狼狈为奸…… 第12章 下山 杜子晦依旧木着脸站在那里,好像周遭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在看向林如烟的时候面上似乎有些痛苦之色,可却也没说什么,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林如烟又朝他逼近一步,“你看到地上的这些尸体了么,有几个你是叫不上名字的?刚才他们还都坐在喜宴上,说师爷不在真可惜了,说师爷从来不喝酒,今天一定要把你灌醉……” 杜子晦看了眼地上土匪与官兵交错的尸堆,忽而轻蔑一笑,道:“都是些败类。” “操/你娘!”终于有土匪忍不住冲了过来,一个人的爆发又引爆了更多人的愤怒,那些从陆离带人进来就被林如烟抑制住的土匪们红着眼,连兵器都来不及去捡,就这样赤手朝杜子晦扑过去。 陆离皱眉,斜夸一步挡到了杜子晦身前,立马有官兵围过来,将土匪隔了开来。 土匪们近不了杜子晦的身,两边僵持。 “哈哈,”林如烟走到对峙的双方中间,“将军不要动怒。”他说的随意,眼神中却传达了不少东西,陆离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微微点了点头,官兵很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去。 林如烟又走到土匪们跟前,满脸的愧疚,却是良久不发一言,不知过了多久,土匪们自发都撤了回去。林如烟抬眼直直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帮一起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涩声道:“杜子晦是我结识,我搭救,我带到寨子里来的……” 这方表面无波暗处却是情绪汹涌的档儿,陆离忽而朝耳房方向冷冷一笑,手在衣袖里摸了摸,而后忽而抬手,一个拳头大的影子便直直朝耳房的箱子后面飞去。 “啊——”姚千里本来就躲得颤颤巍巍,此时突然被东西稳稳的砸到了额头上,不由惊呼出声。 便引得一屋子的人都朝她看去,声音方落地林如烟已经走到她跟前,其实早在之前打斗的时候林如烟已经发现了她,只不过方才那种情况,只有当做没看见对她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姚千里看了看眼前伸过来要扶她的手,又再抬头看了看跟前这人,只觉得很是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不过他身上的那身已经破烂不堪的新郎官衣裳倒是让姚千里脑中隐隐一亮,愣了半晌,方才迟疑道:“你是……林如烟?” “林如烟”这三个字出来的时候姚千里清晰的看到他的眉梢抖了一下,心中便已经能肯定,见他僵硬的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眼姚千里被砸的额头,道:“伤着了没?” 姚千里摇了摇头,抬起手去摸,“嘶”了一声,“就是有些疼。” 林如烟便回过头去拿眼睛瞪陆离。 陆离也没想到躲在那里的人会是姚千里,暗自捏了捏刚才砸人的那只手,面无表情的扫了姚千里一眼,见无大碍放心了些,却被林如烟瞪的一滞,方才想起今日是这两人大婚的日子,所以才会在今日来剿匪,也因为如此,这回攻山才攻得这样轻易,再加上有杜子晦带路,否则怕是没这么容易就能得手的。林如烟虽然性子粗犷,却不是没有脑子的人,早在杜子晦进山寨之前,白云山上的这帮土匪就已经是官府久除不成的地头虎了。 陆离一边嘴角微扯,瞥眼看着两人相处甚欢的模样,看来姚千里倒并不像是被胁迫的,亏得那人为了她居然不要命的去找他来搭救……陆离不着痕迹的又将视线转开,不过冲着这一点,他便能相信这女人如今已经是彻底的“姚千里”,而并非是曾经骄傲成那样的一个人。 说起来这件事也已经有几年了。 当年她还是个大家小姐,父亲位居一品宗正,是朗国有名的儒士,而她又是家中独女,自然从小到大都娇惯的很,虽说家教极好,品行也都教养的顶好的,可也难免有些骄纵。机缘之下,这小姐结识了高高在上的另一人,并很快衷情,可那人却是个风流的性子,只是拿她寻个开心,并没将她放在心上,照样与莺莺燕燕嬉戏胡搞……后来这满身傲气的小姐终于知道了真相,不知怎么,居然查到了那人在都城的所有别院,在一夜间纵火将之全部烧光,事后又自发去了那人府上,鼻子里哼了一声,扬着下巴道:“我来认罪。” 虽然这事最后是不了了之了,可是依旧轰动了全都城。据说宗正大人知道这事的时候正在丞相府上喝茶,气得当场就摔了杯子,回去狠狠给了一顿家法,打的小姐十来天都没下得了床,老夫人直在家中抹泪。 更奇的还在后头,照理说,出了这档子事,这小姐跟那负心之人大约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可是却不然。 不久后,小姐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某日去跟娘亲一起上香,在途中恰又遇到了那人,早在养伤的这段时间内小姐就已是“泼”名远播,因而那人身边的侍卫一看到她尾巴都竖了起来,忙将主子护到身后去。 可是她却只是平静走上前来,盈盈一拜,口中道:“万福,小女子参见。”礼数周到,面若春风…… 陆离的眉微皱,可是眼前这女人,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去找林群芳,这才被土匪掳了来几天,便就心甘情愿的要做这压寨夫人了,而且看似与这土匪头子交情还不浅。兴许,她心里还正在埋怨他坏了她的婚事…… “这可是将军的钱袋?”不知何时姚千里已经走到了陆离面前三步远处,手心里放着一个紫金绣花的钱袋,状似很认真的问道。 正是方才用来砸她的东西,陆离心下对她的举动有些诧异,不过还是面无表情的接了过来。 姚千里一直在用脚碾脚下的石砖,面色渐渐有些难看,不时的抬头看陆离,几番欲言又止。 陆离并未将心中的不耐表露出来,又等了片刻,还不见她言语,便淡淡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姚千里内心里是不想让他来帮忙的,她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莫名的敌意,可是眼下除了他,她根本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咬咬牙,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寅儿不见了,将军能不能帮我找找?” 看陆离一脸疑惑的表情,立马又补充:“寅儿是我孩儿。” “我知道。”陆离将双手拢到身后,“你的孩儿怎么会没了?” “是……”姚千里朝林如烟处看了一眼,话到嘴边却又转了口,“我那日没留神,自己抱着寅儿到没人的山头上去玩耍,看到前头的山花好看就丢下寅儿过去采,可是等我再回去,寅儿就不见了……” 这借口当真是太过拙劣,以致正要开口说话的林如烟都僵在了那里,一脸的愕然。 陆离也没有接话,姚千里有些急了,忙又道:“不过寅儿定然是还在山上的!” 不等陆离回她,林如烟急急开口:“寅儿我去给你找回来,你放心,我交付的人绝对可信。” 姚千里环顾了被官兵死死围住的屋子一圈,嘴唇紧紧的抿着,又回过头来去看林如烟,当中意味无须言表……林如烟也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势,被她看得越来越心虚,头都埋到了脖子里去。 “待会儿你便要跟我进大牢,怕是没有功夫去给她找孩儿。”陆离忽而悠悠道。 林如烟原本就在懊恼,陆离又突然来这么一句,弄得他先是一愣,而后脸立马寒了起来,两步跨到陆离面前,“你以为你多带几个人就当真厉害了,你以为老子怕你这些人不成!莫说是你……” “林如烟,”陆离打断他,朝正因为林如烟的暴躁而蠢蠢欲动的土匪们扬了扬下巴,“他们在捡兵器。” 林如烟便顿住了脚,恨恨瞪着陆离,却不再有动作。 …… 既然林如烟早已经识清了眼前的形式,在陆离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束手待捕的准备,之后自然也没有了打斗,陆离看形式已经差不多,便下令命人收拾残局,土匪的尸体都葬在了山寨后头,官兵的尸体运回。 林如烟打前,土匪们被绑成一个个的粽子,由官兵们簇拥着往山下走,估计是怕打击报复,先前被土匪捆成粽子的那帮人被放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姚千里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面前的陆离却转了身也走了,姚千里忙跟上去,正要开口,陆离恰好回过头来,不是看姚千里,只对跟在身后的几个官兵道:“把她也绑了,一并带走。” 那几个官兵一时有些错愕,这是怎么了,方才明明是好好的,两人一副旧识的模样,怎么一转脸就要绑人?手上却不敢迟疑,利落的将姚千里绑了个结实。 陆离淡淡扫了一眼,“把身上的撤了,绑了双手即可,山路难行,多有不便。” 官兵忙应是,又利索的解开了绑在姚千里身上的绳子,顺便把手上的也解松了些,这几个是县令派过来“保护”陆将军的,自是极有眼力见儿。 见姚千里还僵在原地不走,那几个官兵犯了难,这催也不是,推就更不是,便迟疑的喊了声:“姑娘……” “呵。”前头的陆离突然轻笑了一声,“林夫人,天快黑了,走吧。” 他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情绪,可是那声笑却是刺耳,至少在姚千里听来是极刺耳的,她分明听出了这笑中的嘲讽,原来这将军根本是看不起她的…… 看不起她什么呢,姚千里在脑中想了想,大约是她二嫁这事?毕竟女人守节还是很重要的,而且林群芳如今只是下落不明……所以他这嘲讽也是有道理的,姚千里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过早知如此,方才她便不去求他了,估计也是没有结果的。她又想自己其实也是有缘由的,并不是真的想嫁给林如烟,可是由于她方才的谎言,这缘由此时若说出来反倒成了借口一般,她是因为娃儿被林如烟带走才不得不应了婚事,可她刚刚才说娃儿是她自己弄丢的…… 想到娃儿,姚千里忽而心中一凛,抬头看了一眼陆离已经走的有些远的背影,再顾不得自己的情绪,连忙跟了上去,诺诺状应道:“是。” 姚千里亦步亦趋的跟在陆离身后,想着这陆离既然已经不可能再帮她,那要如何才能找回娃儿,且不说看这情形她即将要入狱,便是不入狱,她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的,如何才能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尚未知事的奶娃娃……姚千里只觉得是前所未有的无助,好像一下子看不到前面的路了……她看着陆离的后背,心想既然他既然是看不起她,还是离他远些好,又想陆离既然绑了她,那便是拿她跟那些土匪一致对待了,也是,今天本也是她要嫁给那个土匪头子的,既然如此,她应该回到他们当中去才是。 这么一想,姚千里忙脚下赶了几步追上去,“将军,”她轻轻唤道,“我去跟他们一道吧。”拿手指了指林如烟的方向。 陆离的脸上微微的诧异了一下,不过那细微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见,略一颔首,应了她,有意无意的往林如烟那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姚千里身上的嫁衣,道:“原是该如此。” 姚千里不知道这位传言中的少年将军如今到底年岁几何,不过据说当今皇帝登基的时候他还未及弱冠,而到如今也不过两三年,那他应该也还并没有多大……可是他行事却如此的老成,尤其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脸,估计任何人对着都会不自觉的心里发虚,却不知他是不是生来就是这副模样,还者是历经过沧桑? 不期然对上了那人的眼睛,姚千里霎时一个激灵,心中嗤笑自己一声,那些又与你何干,这人根本瞧不起你!便断了脑中混乱的心思,朝林如烟那边跑去,不过被绑住了双手,跑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再衬上她一身的红色嫁衣,映着西落的夕阳,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夕阳挺耀眼,此时他们又是向西而行,便有些看不清前方。陆离半眯着眼睛看着姚千里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这预感一点也抓不住,只是直觉的要离那跑得难看的女人远些,让他觉得思绪莫名有些紊乱,因着这份紊乱,陆离看着姚千里的眼神中又添上了几分厌恶。 第13章 路崎岖 姚千里好不容易追上了林如烟他们的队伍,在不远处看到杜子晦竟走在林如烟旁边不由一愣,奇怪这两人此时竟然能相安无事的站在一起,照先前那态势,即便林如烟不动,后面其他的土匪们也绝不会看到杜子晦却毫无反应才是…… 回过头去看,却见那帮土匪都血红着眼虎视眈眈的盯着杜子晦呢,却碍于什么没有轻举妄动。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林如烟的原因,如此,林如烟在这帮土匪当中的权威便可见一斑,而并不是如传闻中那样,林如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头头,白云山真正出主意的是杜子晦…… 姚千里心中便想,白云山由林如烟带着,能在这一带猖獗这么久,而且官府多次围剿都没能成功,更难得的是白云山周围的百姓并不排斥这土匪窝,可见林如烟是当真有些本事的,虽然以往的相处中她并没发现林如烟有多深的心机,可是他身上却有种别样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的去相信他,就像她自己,林如烟虽然不厚道的扣下了寅儿来胁迫她跟他成亲,可是事到如今,她自己却没有恨他,只想着寻回孩儿后能安安稳稳的走掉,从未想过林如烟是如此的十恶不赦,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让他遭到报应如何如何……这自然是跟她的个性有些关系,可林如烟也着实是让人恨不起来…… 姚千里脑中絮絮叨叨的胡乱想着已经走到了林如烟跟前,没有去管杜子晦,只冲着林如烟微微一笑,林如烟身后的小土匪立即畅亮的喊了声“嫂子”,喊得姚千里又是一愣,而后回以一笑。 估计林如烟原本是要拍那小土匪的后脑勺,欲抬手去打的时候才发现手还被绑着,一下抬起了两只手来,行动有些不便,便放下手去换了脚,在小土匪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滚犊子瞎喊!” 小土匪被踢得不明所以,看了看林如烟,又恨恨的看了看杜子晦,不服气的开口道:“老大,那明明不是你……”却被林如烟又一瞪,小声的哼了一声,委屈的缩到后头去了。 林如烟看向姚千里的时候似乎有些尴尬,挣扎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我们还没拜堂,还算不得夫妻,你就当……就当没这回事。” 不知为何,姚千里的心突然就摔了一下似的,微微抖了几抖,陆离看不起她还情有可原,而且她跟他并算不上有交情,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难道连林如烟也嫌弃她了么? 她虽然从来没想过要真的嫁给林如烟,可是乍听他突然要跟她撇清关系却又不自觉的有些难受。林如烟待她是当真不错,成亲前的那段时间天天带着她满山头的逛,说这以后也是她姚千里的山头了,这山上的哪怕一根杂毛都归她管;还喜欢将娃儿扛在肩膀上撒丫子跑,逗得娃儿咯咯咯的笑,满山都能听到那笑声;他还说要将娃儿入林家的族谱,寅儿是他的长子…… 林如烟从来不会对她说什么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所以姚千里跟他相处时也从未有过尴尬窘迫之感,反倒是觉得莫名的亲切,与无赖那种让她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的感觉不同,林如烟之于她,倒像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个想要敞开心去结交的人。所以方才林如烟的那句话,给她的第一感觉是林如烟在让她离他远点…… 一个人如果受到了接连的打击,那之前原本没有去在意的事情可能也会变得严重起来。姚千里便又想到了陆离之前的那声嘲笑,再去看林如烟躲闪的眼神,心中不由阵阵犯涩,又想到娃儿此时还不知所踪,那涩意便不自觉的又添上了苦水,林群芳已经找不到,她竟又丢了娃儿,胸腔中的翻滚明明绞得她几乎连呼吸都不能,可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哭都不能哭,这里有谁肯来管她,有谁有那闲工夫去看一个妇人廉价的泪水……她不过是想去找寻自己的丈夫,或者说是给自己也给寅儿一个交代,为何就平白引来了这么多奇怪的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眼神颜色,和这么多烂事? 姚千里垂着头不说话,林如烟时不时小心翼翼的看她一眼,看她不高兴也不敢再多说,两人便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往前走,他们本来就是被捕的犯人,此时气氛又不对,后面的土匪们就更不敢再有什么动静,一行人都安安静静的。 姚千里不想一直被这情绪左右,便努力在心中自己调节,道我本就是为了娃儿才妥协的,林如烟这样说我应该高兴才是,也不用再去想什么既能逃脱也不会伤害到林如烟的法子,我为什么要难受,而且林如烟只说了成亲的事不作数了,并没说其他的,又没说我怎么怎么,兴许根本是自己想多了……至于娃儿,总得自己还好好的活着,才会有人去想着找他回来,寅儿何尝不是一样,他甚至连看都没看过自己的亲爹,除了这么个没多大本事的娘,寅儿又有什么? 想通了这些,姚千里便努力收了那些混乱不已的情绪,微微呼了口气,偏过头去看到林如烟,却见他正老老实实的走在她身侧,耷拉着脑袋,他这么大的个子做出这副样子来着实好笑,而且还穿着一身新郎官衣裳,破破烂烂的,一个衣袖被扯烂了,另一个根本像是被齐齐割了下来,断裂处都整整齐齐……姚千里一窒,“你这衣袖是怎么回事,方才明明只坏了一只。”她说完这话,眼睛却直直的去看杜子晦。 杜子晦也转过脸来看她,毫不避讳的回视她的眼睛,冷冷开口:“林夫人,我们话还未说完,被你搅了。” 他将“林夫人”三个字说的很清晰,姚千里知道他说的不是林如烟的夫人,而是林群芳的夫人……可是她并不介意,心中微微一笑,便在面上也笑了出来,正要开口,却被林如烟忽然过来护到一边,“该说的都说了,你请便,恕不远……快滚犊子!” 姚千里整个人都被林如烟宽阔的身子挡住了,她跟杜子晦被彻底隔了开来,所以她不知道杜子晦此时的反应,周围只有平静的脚步声,如此半晌,杜子晦忽而开了口,道:“那我便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如烟将姚千里放开,姚千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杜子晦一身半旧的儒衫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微微晃动,他本就瘦得厉害,此时隐在这夕阳里便莫名的添上了一股忧伤,他走的不快,却是坚定异常……忽而,他回过身来,半眯着眼望向林如烟这里,张口喊道:“你最近长进了不少,莫要因为起初是我让你学的日后就不愿再学了,那些对你没有害处!” 林如烟面上一僵,随即便恨恨呸了一声,“老子就高兴骂娘骂滚犊子!” 姚千里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不甘和不舍,而照方才所见,杜子晦也似乎是很痛苦的模样,现在在回头想来,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难道这件事是有什么误会?可是又想到这场打斗后那满地的尸体,如林如烟所说,死的那些土匪都是跟杜子晦出生入死过的,如今却乎可以说是死在了他的手上,纵使是有天大的理由,谁又能去宽恕他,谁又敢去宽恕,谁又有资格去替那些枉死的灵魂去宽恕? 姚千里轻轻扯了扯林如烟的烂衣袖,小心唤道:“林寨主……” 林如烟右边的眉毛跳了那么一下,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姚千里,“千里,你不是说……”林如烟突然顿住,看着姚千里的目光里又充满了愧疚。 之前姚千里这么寨主寨主的叫林如烟的时候林如烟一直不大乐意,姚千里说直接叫林如烟他又不高兴,说喊如烟他的脸都黑了……说来说去似乎叫什么都不合适,姚千里便答应他们等成了亲以后再改口,今天本来就是改口的日子,可如今…… 姚千里笑了笑,只当是没明白他那话的意思,抬首问道:“官兵会如何处置我们?” 林如烟哼哼冷笑了两声,看了陆离那处一眼,“命还是能保住的,你放心。” 姚千里点点头,又问:“那以后你们……” “白云山是铁定不能再呆了。” 其实姚千里想说,凭你的本事,若能从事些正当营生兴许还能有些成就,可又一想,林如烟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他还有一大帮共过生死的兄弟,这不只是他选择怎样过活的问题,他身上有责任。而且,她这话若是说出来,好像在说原本他做土匪就不正当了一样,虽说土匪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当的,可是这话由她来说却是要多不合适有多不合适,姚千里连忙把嘴紧紧抿住,她说这话是顶顶不合适的。 又朝前走了一段,林如烟忽而叹了口气,徐徐道:“我会想法子把你弄出去的。”凝眉不知想了些什么,又道:“只是你要先在大牢里忍受些时日,不过……估计那陆将军也不会当真苦了你,多少还是会照应些的,这样的话,你只消耐心的等着就行。” “你自己都被抓了,如何能救我出去?” “这些你就别管了,等出去之后便去都城去寻你夫君去吧,兴许还有一丝生机……” 这里他用“一线生机”来说有些奇怪,可林如烟初这样的错早就出惯了,姚千里只当他是如往常一般,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急急打断了林如烟,“那别人呢,一个都救不了了?” “不是救不了,可是我救不了所有人,所以一个都不能救,否则只是救了人,却寒了心。” 姚千里怔住,原来林如烟果真不是没有脑子的,至少,他清楚的知道身边人的秉性,世上本有千难万难,殊不知只有人心才是最难…… 他两身上皆穿着喜袍,说来好笑,新郎官跟新娘子没能在婚礼上碰上面反倒相携着被押下了山。衣服虽然是凌乱破旧些,但那两人这样走在一起还是扎眼的紧,是故虽然他们下了山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可是依旧引来很多人观看,尤其在林如烟跟姚千里身上指指点点的最多,也是,什么样的犯人都瞧过,倒是头一回瞧见夫妻二人在礼堂上被双双逮走的。 早有人牵着马在山下候着,陆离跨身上马,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催马前行,走到姚千里身边的时候那马像是故意的似的,一声长鸣,前蹄高举,马蹄子差点拍到姚千里脸上去…… 第14章 进出大牢 一众土匪被押到了男牢,人数太多,便只能挤在一起,只除了林如烟是单独的一间。姚千里正要跟着林如烟进去,却被牢头给拦了下来,说这不是她呆的地方,要将她关到女牢去,也是单独一间。 林如烟都已经走到了牢里,听到这话又几步跨了出来,一把揪住了那牢头,“为何要将她关到别处去,老子要跟她关一起!” 那牢头比林如烟矮了一个头不止,被林如烟提着衣领只能踮着脚站在地上,林如烟这么凶神恶煞的一吼他却也不怕,扯起嘴一笑,露出满嘴的黄板牙,不屑道:“这男女有别,要是给关在一处,我这地方不知道得被你们这帮贼子给淫/乱成什么模样,当真没个法度了!” 林如烟这么大咧咧的一个人都被他那满口的黄牙和牙根上的厚厚的积垢恶心到了,立时嫌恶地撒手将他放开,“老子不跟你屁话,你快将我两关在一处!” 牢头从容站稳,一边用眼神来来回回打量姚千里跟林如烟,一边用舌尖剔了剔后槽牙,估计心里还是有些怵林如烟,不敢去碰他,便走到姚千里跟前,用手心在鼻子下面捋了一把,而后扯了扯姚千里身上的嫁衣,“哟,这是要成亲哪,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 他动作看似不大,使的劲却不小,姚千里被他扯的一个踉跄,忙伸手扶住牢门稳住身子,有意无意的看了林如烟一眼,而后冲那牢头道:“日子是今天,不过礼还没成。” 林如烟一滞,却没有看姚千里,倏地闪身到牢头那边,伸手就要去捞人,口中怒喝:“谁准你动她了!” 牢头灵活的躲了过去,一面在口中念到:“礼没成那就肯定还没圆房吧,那关在一处就更不对了,别的不说,如厕就不方便不是,解裤子还有个声呢,何况还要排泄……” 他话虽说的直接粗俗,道理却是对的,姚千里想了想,便点了点头,怕牢头没功夫看她,又补充道:“你带我去女牢罢。” “不行!”林如烟立时挡到了姚千里跟牢头中间,似乎慢了一步两人便就要马上消失到那女牢去了……林如烟头偏向姚千里那边,略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乱的很,你不在我跟前我不放心。” 姚千里将散落到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定定的看着他的眼,道:“你急着跟我撇开关系不就是想我能出去,我出去之后你也未必能跟着出去,我便也只能独自一人,你照旧是不在跟前。”忽而又自嘲一笑,“我也一个人惯了。” 许是觉得自己这语气有些不对,叹了口气,姚千里又道:“放心吧,我们……唔,怎么说也是陆将军带回来的,自然时要陆将军来处理。” 言下之意是陆离之前不仅没有为难他们反倒是礼遇有加,这些爪牙们吃的是这碗饭,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林如烟想也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脸上犹有忧色,不过终究没再阻拦,现在他也已经沦为阶下囚,便是不愿又能如何,这已经不是在白云山,他没有能力再去保她。 牢头咭咭咭的笑了起来,好一番得意模样,上前给姚千里松了绑,半弓着身子道:“夫人好胆识,将军已经交代下来了,若是夫人肯自己去女牢就让小的给去了束缚。” …… 到了牢房,姚千里才知道原来刚才那牢头说的“去了束缚”不仅仅是解了她身上的绑着的绳子——她呆的那间牢房,连门都没锁……不过她也绝迹时跑不出去的。 牢房毕竟是牢房,脏啊湿的是必然,饭菜也绝迹算不上好吃,不过倒不至于给馊了坏了的。所幸现下已经是不冷了,不然姚千里肯定是要更加难受不少,她素来是怕冷。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姚千里被吵醒了,她昨夜里翻来覆去了许久,她呆的这件牢房已经算是干净,可是里头的气味依旧是让她受不了,不敢去想娃儿却又止不住的去想,越想越怕,本以为是要一夜无眠的,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道的时候就睡着了,原来人的适应能力真的是远超乎自己想象,你以为你连赤脚走路都不能接受,说不定有一日你下了地狱,却能在其中猖獗…… 陆离都走到了牢房里头,又将这间牢来来回回看了三遍之后姚千里还没醒透,她每每起床的时候看起来都有些呆,不像是平时,虽然看起来一样无害,可却让人不敢看轻。 “林夫人。” 姚千里坐在“床”边上,两条腿耷着,听有人唤她,便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呐呐回了声:“陆将军。” 不知为何,陆离看她那模样竟有些想笑,觉得她这模样是像极了卫侍郎家的那个傻儿,你只要不弄疼了他,他便永远是一副什么都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到的样子。 自然是没真的笑出来,陆离将心思收回,又问道:“林夫人昨夜歇的可好?” 姚千里皱着眉,似乎在认真的想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想着想着忽而就彻底清醒了,想起自己此时还身在大牢,可这位将军却这样一问,这是什么意思? 想着心中便愈发不快,姚千里没有回他,头都没抬。 陆离的话本也不多,就负手在原处等着,等了好半天,依旧不见她有动静,终于踱了两步,“你是继续在这里住几日还是同我一道回都城去?” 怎么能说是回都城去呢?姚千里不知为何极排斥这句话,她明明是第一回去都城,怎么能说是“回去”……口中却自然地接道:“将军拿这个威胁民妇?” “等我起身去都城的第二天,我就会着人将你放了,届时你可以再自己去都城。”陆离瞥她一眼,“只不过跟着我要快些。” 姚千里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可是寅儿我还未找到。” “我已经命人在找。” “将军,”姚千里忽而转过脸去直直的盯着他,正色道,“我是一个孩儿的母亲,而且连自己的夫君都找不到了……我这一路走到这里,只有寅儿,虽说过得不算好,可我天天都能看着他,知道他是不是饿了,有没有冷了,寅儿从未离过我半步,可是如今,就算他已经哭哑了嗓子,我都一点也不知晓,更不消说去抱抱他哄哄他,陆将军,你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要让我跟着你去都城,你……”姚千里说到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噎到,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她也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只剩一双染着血丝的双眼,直直的看着陆离。 陆离一时顿住,有些错愕的看着她。 他见到“姚千里”总共也就才几次,每回见面的情形都不一样,第一回是在凫水镇上陆离的马车险些撞到了正怀有身孕的她;第二回是在城门口,她因他免了盘查;而第三回,就是在前一天了,剿匪的时候……可以说他们每回见面都不算是平静,都或大或小的有些事情,可是姚千里面对那些的时候却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即便有不快与不甘也从未表现出来,好像永远只会去顺从,可说是处事泰然,抑或是说……逆来顺受…… 可是方才她对着陆离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神里却明显的带着怒意,而且还有一股深深的悲哀,那悲哀透过了那表层的愤怒,反而更看到了陆离心里头去,他便被束住了灵魂一般,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去回她…… 两人便这么对视着僵持,许久。 这时突然有个人跑了过来,得到陆离的示意后猫着身子凑到陆离身边,半掩着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陆离一边听着一边渐渐皱起眉,待那人说完,陆离又朝姚千里这边看了一眼,脚下略滞了滞,却没说话,而后便转过身去跟着来的那人去了。 等两人快要走出视线之外,姚千里忽而冲到牢门边上,冲陆离喊到:“将军可否再多等几日?五日后若是还找不到寅儿,我便跟将军一道去都城等消息。” 陆离停下来想了会儿,半晌后方“嗯”了一声,而后快速离去,倒像是真有什么急事。 …… 到了下午姚千里便从牢里被恭送了出去。 当真是恭送出去的,那黄板牙牢头领头,笑嘻嘻的将姚千里送到了大牢的门口,又往前走了一段,一直送到了陆离派来的轿子跟前…… 姚千里在轿子上被晃的颠儿颠的,可能是她走惯了路,觉得并不是很舒服,可是想着这是第一次坐轿,又怕陆离这么安排有别的用意,便没有动,老老实实的坐在轿子里面,一直被抬到陆离现在住的地方。 陆离从来这个地方起便一直住在府衙内,占着县太爷原先的住处。姚千里看到那个伸冤鼓的时候感觉有点微妙,只看了一眼便再不想去看第二眼,快速闪了过去。可是等看到穿着一身官服的县太爷出现在眼前,伴着明显一副在等她的架势出现在陆离身边的时候,便知道这不是她想躲就能躲过去的了…… 姚千里想了半天也没能猜出这县太爷的用意,便一脸疑问的看了一眼陆离,后者竟难得说笑似的回了一句:“盛情难却。” 再看那县太爷一脸如尿崩般的紧张模样,姚千里不由也笑了出来,上前行了一礼,“民妇见过大人。” “民,民……妇?”县太爷换成了一脸崩尿般的错愕,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说还没礼成?” 说的应该是跟林如烟的那婚礼,便如实答道:“回大人,这回的没成,上回的却是成了的。” “上……上回?”县太爷举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看姚千里又看看陆离,又再回头看看姚千里…… “好了,你下去吧。”陆离道。 “将军,下官不累……” “下去。” “……是。” 肥肥的身子几通滚动,转眼便就消失了。 第15章 来念旧 正是春意正旺的时候,树上堆着的叶子绿得愈发过分起来,也有几朵娇花羞答答的开了,可却被这漫天的绿给盖去了风头,颤微微的躲在后头,偶尔现个脸来衬托这汹涌的绿意。 姚千里身后的一株连翘随着微风轻轻的摆动,又是背光而立,陆离看着她的时候便觉得有些恍惚,只觉得很是不真切,怎么原先那样张扬骄傲的一个人,说变就变成了这样,除了相貌,几乎没了一点相似之处……丢了以往的记忆,便就连原本的性子也一并丢去了? “将军,”姚千里施施走到陆离跟前,“寅儿……可有消息了?” 陆离今日只穿了一身寻常的儒衫,愈发衬得他素净温文,身上的杀戮之气几乎不见,这样束手站在那里,姚千里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长身玉立这个词来,再细细去看,这人当真不像个驰骋沙场的将军,书卷气倒是更重了不少。 “唔,”陆离有些自恼的模样,“我方才问过,尚还未得一点消息。” 姚千里微微一滞,心中大约还是失望的,本以为陆离找她来,多少会有点线索,哪怕是捕风捉影说来哄她的也好,不过这人虽然表面看起来性子不错,可实际上却是极自负的,恐也不屑去做这样的事情,至少不会因她而为……想至此不由苦涩一笑,她如今自己都身陷牢狱,还能去指望谁?这世上跟她有关联的人只有娃儿跟林群芳,可林群芳不见了,然后她为了去找林群芳丢了娃儿…… 姚千里似乎已经再也掩盖不住,周身都笼罩着一股悲戚之色,陆离不知为何莫名烦躁起来,负手几步踱得离姚千里远些,“我会再添派些人手。”转脸看了眼姚千里身上已经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红嫁衣和蓬乱的发,皱眉又道:“你这几日就暂歇在我这里,四天后,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我一同起程。” 姚千里还有些木木的,被他盯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一面徐徐点头。 陆离打前朝一处院落走去,姚千里忙跟了过去,却没有跟紧,故意落了段距离,时而想些什么想的入了神,便就被陆离甩下好远,回过神来要去追的时候便发现陆离故意放慢了步子在等她,或者已经干脆停了下来,姚千里赶紧赶上去,依旧不靠近,落后一截…… 给姚千里住的屋子挺大,屋里的摆设也很是不错,床上还挂了穗子,铺着上好的锦被……姚千里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好的卧房,更弗论是住,站在门口愣了片刻后偏首去问陆离,“我住这里?” 陆离点头曰是。 姚千里又看了看这屋子和里头的摆设,“我原以为是要我来当丫头……” “嗤——”陆离忽而怪异的笑了一声,道:“不敢当。” 姚千里便有些不明所以,他是堂堂定国将军,而她不过是一个险些改嫁的民妇,无论如何也不至说什么敢当不敢当…… 莫非是故意说来讽刺?似乎也没必要。不过听说好像大户人家用丫头也是极考究的,尤其身家清白那些东西很是计较,作风不正的女子很难进得高墙。如陆离这般贵胄之家,怕更是要百般挑剔,而如她这般,大约是连给他做丫头也攀不上……越想越是明了,然解了疑惑又不禁有些郁郁,她现在连给人做丫头的资格都没有…… “我将习润留在这里,你若有事就找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找其他人。” 姚千里点点头,心中约摸猜到缘由,他们这些处在权利中心的人,总是要日防夜防,内防外防的。 外面有红光映进来,原来又到了傍晚夕阳落的时候,昨天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下山,而前天的这个时候,白云山上正在热火朝天的筹备婚礼,她被关在房里来来回回的折腾……人生当真是瞬息万变,今日不知明日事,昨日便就如那覆出之水,想收也收不回。 姚千里在心中叹了口气,走到门口伸头看了看一直如石像般站在外头的人,便是陆离方才所说的陆习润,再偏过头去看向陆离,指了指陆习润,“如梳洗这般琐事也要找他?” …… 第二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再过午时,姚千里懒懒的眯着眼,极不走心的看着手里半天都没翻页的书,她许久不曾这么懒散过,或许是潜意识里便知道她现在无论怎么做都是无济于事的,便干脆选择了逃避,索性不闻不问,即便睡梦中惊醒了不知多少次,但只要能再入梦,她就继续睡着。 直到午膳的点都过了,有丫头进来唤她,小心翼翼的喊了好几声夫人后不见姚千里有反应,又不敢在屋子里大声喊,慌慌忙忙的丢下了手里拿着的衣物,欲跑出去叫人……便是此时姚千里颇为不甘愿的睁开了眼,咕哝不清的冲那背影道:“不必去找人了,我已经醒了。” 将那小丫头吓了一跳,一脸受了惊的模样,回过头来看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得老大。 姚千里见她模样可人便不由生了亲近之意,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儿,陆将军让你过来的?” “回夫人,奴婢叫灵姝,将军让奴婢以后跟着夫人。” 姚千里点点头,指了指被扔在地上的衣物,“这些是给我的?” 灵姝便像遭了什么大难一般,连忙跪在地上将东西捡起来,口中连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姚千里不禁皱起眉,她先前只觉得低人一等的感觉很是不好,却不曾想原来处在上位也是极不好受的,兴许是自己一直以来都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便更见不得别人去卑躬屈膝,或许这便是贵人们惯常所说的——天生贫贱命。 好不容易将已经哭花脸的灵殊从地上拉起来,姚千里又回到床边上去坐下,也没打算去安抚,只淡淡道:“再哭我便去跟陆将军说换个人来。” 果然不哭了。 小丫头虽然依旧隔会儿便要抽噎一阵,却没耽误手上动作,利落的给姚千里梳洗换衣,尽管有些不习惯,姚千里也没去阻止,有句话叫在其位而谋其政,如她,如灵姝,既然在陆离的屋檐下,便就有自己该去遵循的,她又何苦去打破。 “你多大了?”姚千里问道。 “回夫人,奴婢已经十四了。” 姚千里忽然转过头直直的看着她的脸,拧着眉,像是在想什么。 灵姝显然又吓到了,“夫人……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灵姝,”姚千里又问,“你看我如今是多少岁?” 灵姝面上一窒,“奴婢,奴婢不知。” 姚千里却并未在乎她的回答,似乎是陷到了自己的思绪中,脸上一派苦恼之色,在旁人看来怕是要以为她正在想的什么天大的事,可事实上她不过是在想自己到底多大了而已…… 她在林群芳家中养伤养了三个多月,而后两人成亲,不到半年,林群芳就赶往都城去赶考,又再大半年,她生了寅儿,独自一人在家中抚养孩儿又半年多,终于下定决心出来寻夫,直至如今…… 姚千里在脑中来来回回算了许多遍,全部都加起来也不过两年,灵姝说张嘴就能说出自己是十四岁,可是她想了这么久算了这么久也只能算出两年来,再之前的,她便连影子都摸寻不到……在无赖跟前她总是害怕去牵动到过去的什么,她便也以为自己是不在意过去的,可是不过这一个小小的苗头,她便听到了在内心深处的渴望,那一直被她刻意压到最底下去的本能企盼,原来,她也是想知道自己完整的模样的…… 灵姝见她半天一动不动不由有些无措,便故意挑了两根簪子在手上,小心翼翼问道:“夫人,你看插哪支?” …… 陆离来的时候姚千里已经拿书盖在脸上又睡着了,灵姝眼疾嘴快的将她叫醒,自己也赶紧问安。 姚千里梦中被惊,吓得直直从榻上蹦了起来,脸上的书没人护着,滑到了地上。 陆离弯身将书捡起,“《兵书十三卷》?” 刚睡醒有些迟钝,姚千里轻轻吸了吸鼻子,顺口答道:“这些我早就看过。” “哦?”陆离似乎突然起了兴致,“据我所知,林秀才考的是文举人,不想竟娶了个对兵法有所得的夫人?” 姚千里话一出口便知道是说错了,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么久以来她所看的书都是林群芳的,林群芳的书是不少,一般的书也不忌讳她去看,可唯独那些兵法书册,是动都不让别人动一下的,他说那是他爹留给他的东西……也就是说,姚千里这两年根本没有机会去看什么兵法书,而她方才却随口就说她都看过…… “夫人莫不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姚千里第一回在他眼里看到了波动,不再是往常万年如一的淡漠模样,此时他虽然依旧是掩饰了,然姚千里却能看出他是有些急切的,或许,要比她看出来的更急切,这急切是为着她,可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这点自觉还是有的。 “没有。”姚千里淡淡道,“将军想知道什么,或者说将军想从民妇这里知道什么?” 一只鸟儿原本停在了窗棂上,姚千里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却突然仓皇飞走…… 第16章 不如归去 陆离大约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时便收了面上波澜,走到那鸟儿刚停着的窗边,“夫人莫要激动,鸟儿吓得不轻,将窗棂都抓出了印来……” 姚千里知他话中有话,心中微恼,可表面上只能装傻作不知,甚而也走到了那窗边去,看了眼窗棂,附和道:“这鸟儿的爪子真利。” 陆离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随手将窗户合上,“春寒料峭,夫人莫要吹多了风。” 姚千里被他说的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好似真让他说得冷了起来,再去看站在身旁的这人,只觉寒风更烈,让人从周身一直冷到心里面去。 其实她早猜到陆离是有目的的,就如她先前所想,一个定国将军和一个普通民妇,根本不会有任何的相交点,就算两人的第一次相逢当真是个意外,她不相信后面的几次也全是巧合,这人世说大不大,却也没小到让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有事没事就能碰个面的地步。而她这两年的生活简单的很,乏善可陈,根本没什么可以让人惦记的,那陆离所求的只能是她丢失的那些记忆里的什么东西了。 莫说她记起了也不见得就会告诉他,现在是根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头脑里曾经出现的那几个片段,她比任何人都想抓取,可是每回刚要沾到边她就头痛的厉害,而后就立马逃窜开去,自己在自己眼前弄得个落荒而逃…… 陆离见她显然已经将自己所说的听了进去,便也不再多说,只静静立在一旁,似在等她回神。 “夫人,夫人……”忽有个颇为兴奋的人声打破这诡异的沉默,由远及近而来。 姚千里听出那是灵姝,约摸猜到了是什么事,脸上不由便笑了出来,朝门外看去,等着那个小丫头进来,然那欢快的声音却在将要接近这屋子之时被什么堵住一般,戛然而止。 姚千里等了半晌依旧不见人来,便走到门口去看,眼睛四下找人。 “让习润给拦下了。”陆离在身后悠悠道。 姚千里身子略略一僵,“将军遣来陆习润是要看着民妇的?” “你若要出这院门,去往天涯海角细润也不会拦你一步。” …… 灵姝显然是怕陆离,而且怕极,一见到他恨不能浑身都要抖起来,后来姚千里问及缘由,灵姝说她原是丞相大人送到将军府去的,陆离便一直防着她,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大眼扑闪得无辜,姚千里心中便又对陆离疏离了几分。 眼下灵姝就瑟瑟的跪在陆离跟前,“将军,奴婢……奴婢不是有意喧哗……” 陆离淡淡看她一眼,她更是连连磕头,哭着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将军责罚。” “下去领二十个板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依旧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好像根本跳脱在这件事之外。 一直在旁边看着没说话的姚千里却忽而升起一团火,她是看过人挨板子的,二十板子下去,一个粗汉子也能给打得皮开肉绽,能要了半条命去,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将军。”姚千里唤道。 陆离斜眼看她,“林夫人莫不是要求情?” “民妇不敢,只是原本我让她去园子里的水池里捞鱼,捞了三条便过来叫我,这才冲撞了将军,她犯错全是因为听了我的话,将军……可否将那二十板子分一半到民妇身上?” 姚千里低着头,说完这话头便更低,似乎也在害怕那顿板子。其实她敢这样说,便是料定陆离是不会打她的,毕竟他想要的东西还一点眉目都没有,而且,看她如今的态势,陆离对她也还算礼遇,自然不会一下子就撕破脸。 果然,陆离似乎想都没想就点点头应下,又道:“你那十个板子就免了。”后将头偏向陆习润,“带她下去领十个板子,再给她配些药。”这回说的是灵姝。 灵姝立马感激涕零。 姚千里看灵姝一副得了大恩德的样子,一时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像是无奈,却又有些不像,眼睁睁看着她被带下去,心中不由感慨,原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法子是可行的,而且还好用的很。 留下的两人便再无话,陆离又留了会儿,告知她离开的具体时辰后便就离去了,据他所说这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 他在这里呆了近一个时辰,在离开的时候,已经都快要出院子,忽而掉头,道:“四月十三午时以后我们起程。”然后告诉她,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姚千里回到屋中,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又去打开了方才被陆离关起的那扇窗,巴着去找陆离说的那个爪印,将脸都凑到了窗棂上去,然来来回回找好了几遍,依旧是一点痕迹都没看出来,不由冷冷一笑,心中更能确定,陆离今天来就是来旁敲侧击顺带吓唬她的,只不过她又想了想,却依旧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转身去拿了剪子来,伏在窗户上刻了个惟妙惟肖的爪印子,而后自己看着那个印子怔怔出了神…… 直至一阵风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姚千里将头伸出窗外去看了看,似乎要天变的样子,明明下午还是艳阳天,这说变就变了,有时候连老天都任性得厉害。 关好窗回去的时候恰看到陆习润回来,便过去问灵姝的状况。 陆习润恭谨的朝姚千里拘礼,“现下已经送到了别处去调养,将军说换个人过来伺候。” “不必了,”姚千里道,“等灵姝好了让她过来,这之前我自己就行。” “夫人……” 陆习润似乎想说什么,可等姚千里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又闭了嘴,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陆离既然放心把自己交给陆习润来看着,想必这陆习润是深得信任的,又是陆姓,大概是家奴,就是祖祖辈辈都忠心耿耿的那种,这样的一个人会有什么要对她说? 姚千里忽而想起来好像他便是她跟陆离初见之时的那个车夫,那一次看到被撞倒在地的是她的时候他似乎比陆离还要吃惊,定定的看了她许久。只不过姚千里当时一方面担心腹中孩儿,一面又被陆离夺去了注意力,便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或许这陆习润也许知道不少事情……她甚至有种冲动要问他陆离到底想干什么,不过理智尚存,自然没有当真去问,陆习润这样的人,估计被人拿刀架着也不会说出陆离午膳吃的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白天睡的太多,晚上的时候姚千里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在想娃儿到底如何了,当时的情况那么乱,会不会……姚千里一只手紧紧捂住耳朵,借以缓解心中的惊怕,应该是不会,那天清场的人是陆离的人,若是出了意外陆离肯定会知道……那会不会是陆离故意瞒着她? 越想越是怕,便不敢再往下想,来回翻腾了许久,又去想陆离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她根本一点也记不得过往,当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或者,她跟着陆离走,会渐渐找回些东西?只是陆离那样精明的人,会容得她去算计么……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上时湿的,姚千里摸着那湿痕脑中有些混沌,昨夜到最后竟还是睡着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身去开窗,看到自己昨天刻下的印子不由莞尔一笑,看了看外头,太阳也是刚刚才起的模样,跟她一般的朦胧,看来时候还早。 姚千里自己穿戴完毕后都还没见有人进来伺候,心下有些意外,她说不要旁人,陆离便就真的没安排? 然洗漱还是要的,便起身开门,打算自己去打水来。她不过才过了一天富贵日子,以前都是自己打理,林群芳在的时候她还要伺候林群芳,所以拿着木桶去井边打水的时候,姚千里自然又娴熟。 可是却吓坏了旁人。 陆习润铁青着一张脸站在井对面,口鼻呼哧的喘着粗气,跑了不少的路的样子,姚千里愕然的望着他,“陆将军一大早就交代了任务?” “夫人,”陆习润面色不愈,“丫头在屋里等着伺候,为何要自己出来打水?” 姚千里缓缓将手中的木桶放下,“我方才出来的时候没见有人伺候,找这口井还找了半天。” 陆习润定定站了会儿,而后去接过姚千里手里的东西,一面道:“那夫人回去吧,有人在侯着,不必夫人自己动手。”随手将那些东西丢在了地上,又道:“夫人下回有事直接叫我便可,这院子外头安排了不少人保护夫人,若是误伤了夫人可不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并不好,虽然依旧是一派恭谨,可态度却明显不是。 姚千里愣了片刻,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这是在教训她,让她不要擅自行动,不可以离开他的视线,而且让她也不要指望能跑出去,外面都有人看着呢! “呵,”姚千里冷冷一笑,“陆将军昨日不是说我要去天涯海角也不会有人拦,怎么今天就不一样了,是他出尔反尔,还是你权过于他?” 她亮声说完,绕过陆润之,朝来时的路往回去,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苦涩,忽然怀念起在小喜子村的日子……等去过都城以后,找到娃儿,无论找不找得到林群芳,她都不再管了,回到小喜子村去,再也不出来,她如是想。 第17章 残梦 四月十三,风雨齐作,奇寒。 姚千里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半张脸都缩到了衣领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还大多时候都闭着,时不时懒懒的睁开来瞄上一眼,却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里头朦朦胧胧的,无甚神彩。 “好些了没?”陆离拨了拨炉子里的火,也有些怕冷的搓了搓手,一面回头去看姚千里。 吸了吸鼻子,正要点头应他,却不期然打了个寒噤,便又抖了起来,姚千里又缩了回去,再没工夫去理他。 陆离凝眉看了她半晌,面上也是无奈之色,起身将帘子掀起一个角来,入目是满天满地的雪白,空中还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飘飘扬扬,落地之后再盖到那片雪白上去,眼见着越积越厚…… 明明是暖春里,前两天还一片生机勃勃,不料一夜过后再起来看,外头已经罩上了一层扎实的白色,头一天还张扬蓬发的绿树,瞬时失了气势,颤巍巍的立在寒风里,寒风稍一张扬,便没出息的发起抖来。 灵姝挨打的那天傍晚时候天就好像时要变的样子,姚千里以为最多不过是一场润物的春雨罢了,然第二天却又无声无息的放晴了,待世人都放下了警惕,不料它又发突变,竟迅猛的下起了雪来。 姚千里睡到半夜的时候被冻醒,哆哆嗦嗦着起来去搜刮屋里摆着的衣裳,而后全部都堆在被子上盖着,又打着颤再睡下,却也不顶事,刚睡着没多久又被冻醒,身上冷得愈发厉害,然想要再起来去找东西往身上压,却怎么也起不来了,脑子里分明很清醒,身子却不听使唤,如何也动弹不得。 等第二天下人来伺候的时候姚千里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任人怎么叫也叫不醒,睡梦中似乎极是痛苦,眉间锁得紧紧的,嘴唇都被咬出了血来。 陆离闻讯赶来,看了看情况立马让人去请大夫,而后自己坐在一旁等着,坐得挺远,并不靠近姚千里正睡着的那张床。 大夫只说是染了风寒,说估计是昨日夜里冻着了,并无大碍,只需服几剂药,好好调养便可。 …… 之后自然是好汤好药的伺候着。 那圆滚滚的县太爷不知如何得知了消息,亲自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补品过来,某次来的时候终于有幸碰到了陆离,便笑恬了脸,殷殷凑上前去,道心中挂念夫人身子,想去探望夫人一眼。 他刻意没说是“林夫人”,叫法虽跟陆习润灵姝一样,可是本意却是大不同,陆离心中通透,表面却不点破,只礼遇的一笑,道:“难为裘大人惦记,大人既然有心,便一道过去看看吧。”说罢转身朝姚千里的屋子走去。 裘百态立时就乐开了花,他做这白云县的县太爷这么久,见过的最大的官都不超过五品,老天有眼,竟然掉下了堂堂一个定国将军到他的地盘上,他如何能不想方设法的去套近乎,若是跟陆离沾上了一点边,飞黄腾达可就是指日可待了……他心中想得极美,眯着眼点头哈腰的跟了上去,口中一边念叨着将军不必担忧,夫人大福大贵,定然很快就能康复云云。 到姚千里那里的时候姚千里刚刚睡着,陆离不说话也没人敢去叫她,裘百态站在陆离身后,巴巴的望着床上的幔子,只期望人能快点醒来,以便他有机会来阐述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的名贵与得之不易,来讨陆大将军的欢心。 姚千里之前说在灵姝回来之前不需要别人伺候,陆离便就真的没再遣人过来,只安排了两个粗使丫头,做些必要的活计,也就是说,姚千里身边如今并没有人贴身伺候着,这也是她昨夜挨冻并遭病的主要原因。 灵姝不过伺候了姚千里一天,主仆感情不可能已经到了那个程度,陆离自是知道她从说要为灵姝分承板子到不肯换丫头,都只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的,这女子明明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虽然总是一副顺从的模样,估计心中却并非如此,她有太多的不满,只是无力反抗,所以借此来发挥,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便也不追究,顺着她便是…… 姚千里一直都没醒,陆离就一直坐在离床不远的桌案边看书,时不时的朝姚千里看上一眼,眼中满是担心焦躁之态,裘百态便越发觉得自己此行之明智,这女子果然是陆大将军上了心的…… 直到两个多时辰过去,夜幕降临,姚千里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陆离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裘百态挪了挪自己沉重的身子,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频繁的朝陆离看过去,终于等得陆离发现了他的异常,偏首问道:“裘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裘百态如获大赦,忙上前拘了一礼,言语切切,几番缘由,最后道有事要先告辞。 陆离比了个噤声手势,指了指还在睡着的姚千里。 裘百态听话的点了点头,用一只手将自己的嘴捂住表达诚意。 陆离的眼中分明都是笑意,只是裘百态不敢去直视他,故而并未发现,“裘大人好意我定会转达,正事要紧,裘大人就先回罢。” 裘百态大舒了口气,得令而去,怕发出的声音太大,就捏着脚步走,缓缓的将肥肥的身子移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陆离跟姚千里,和炉子里袅袅的青烟晕在两个人中间,将双方的轮廓都模糊了去。 陆离站起身,走到床边,悠悠开口:“林夫人真是好耐力……” 床上的姚千里睁开了眼睛,却是一派清明,全然不是昏睡了一下午的模样,抬眼去看床边的陆离,他背窗而站,挡住了从窗格间透进来的本就微弱的光,整个人陷在了阴影里,所以姚千里一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出此时他脸上的讥诮,可是却清楚的明白了他话里意思,心中冷笑,便也就冷哼了一声,回道:“将军不也因逗耍那县太爷甚得欢愉?” “哦?”陆离侧开身子,将后背轻轻倚在床柱上,徐徐道:“我明明一直在读《言策论》,何时逗耍过裘大人?” 姚千里有些错愕的看向他,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起了比嘴劲的兴致,愣了片刻,便配合的回道:“县太爷在此处站了这一下午还能喜滋滋而回,莫不是将军惺惺作态之效?” “惺惺作态?”陆离反问,不待她作答便又自道:“说的不错,我倒还没想起来我方才可不就是个惺惺作态。” 姚千里没想到他不但没发怒反而是一副赞同的模样,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一下都被堵了回去,就那样被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极是难受,偏偏又无从发作,只能就那么咽下去。其实若是照平常,她大约是连刚才那句话也不敢说的,不知是不是脑子烧得糊涂了,一张嘴就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她原本就病得严重,又强撑着装睡了一下午,这会儿困意说来就来,便就不想再去废心思想陆离的用意,转了个身,将后背朝外,兀自去睡了。 陆离半天不见她有回应,便转过头去看她,却只看到一个后脑勺,有些不甘的唤道:“林夫人。” 那人却已经真的睡着了…… …… 虽然这回是无功而返,可是裘百态不屈不挠,第二天又来了,没能碰到陆离,姚千里也恰巧又在睡着,裘百态依旧不屈不挠,天天都来,直到四月十三这天,陆离告诉他:“下午我要启程回都城,林夫人也随我一道。” 陆离清晰的看到裘百态浑身颤抖了一下,而后一副遭了晴天霹雳的模样,怔怔看着他,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从初九晚上骤然变天开始,天上的雪就没停过,这时候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车轮子滚上去有一小半都要被淹没,裘百态看了看艰难朝这边行来的马车,终于找到了说辞,道:“将军,您看这天还在下雪,路也不好走,将军还是再歇几日吧……” 看到有人扶着依旧病怏怏的姚千里出来,忙又继续道:“而且夫人还未痊愈,恐怕受不住这路上的寒风劳累,不是所有人都若将军这般受惯了战场,何况还是个女子。” 说话间姚千里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艰难的给二人分别见了礼。 “好些了么,能不能赶路?”陆离问。 姚千里摇了摇头,“不碍事,将军原本是如何打算的我们便怎么走,不用管我。”想了想,又问:“可有了寅儿的消息?” 陆离亦摇头。 她本就还病着,脸色不好,见了他这回答脸色不由又白了三分,只强装无事,自己往马车那边走去,一面道:“那我们先走吧,等到了都城再说。” 任裘百态再百般挽留也没能留下陆离这尊大佛,那辆外表看起来普通内里却大有乾坤的马车,便被包裹在这风雪中,饮风喝雪着远去了,渐渐消失在裘百态那双永远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眼睛里…… 如裘百态所说,姚千里身子还未痊愈,又在这样的风雪里赶路,纵然马车里已经在能摆的地方都摆上了炉子,可是姚千里的病依旧是越来越严重,都后面已经糊里糊涂,连眼前人是谁都不知道。 途中陆离也找了大夫来看过,那大夫也是如之前在白云县时候那大夫的说辞一样,道只是风寒,并无其他,意味不明的看了陆离一眼,那大夫又道:“夫人郁结于心,心上压的事太多,哪还有空余来静着养病,年轻人总是轻狂,伤了谁也不知,世间却没有办法等你后悔之后再让你去弥补的……”说罢似时想到了什么,沉沉叹息一声而去…… 片刻后陆离方才反应过来这老大夫是将姚千里当做了他的夫人,而他做错了事使得妻子郁郁……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看着那老大夫的背影逐渐消失的风雪中。 又过了几天,姚千里的病依旧没有起色,陆离皱着眉,又拿了一床被子往已经缩成一团的姚千里身上去裹,尝试着唤她:“林夫人?” 姚千里是想应他的,可是嘴却不听使唤,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现在脑子还算清楚,知道自己已经病得很是严重了,只觉得脑袋有千斤百斤,轰轰得快要炸开…… 她从来没有病成这样过,过去的两年,她连小风寒都很少会染上,林群芳还在小喜子村的时候她甚至一次也没病过,与她一起秀花样的那些妇人总是说她明明是一副娇弱小姐的模样,底子却难得的好得很。 倒是伺候过林群芳几回,林群芳是个书生,并不像其他田间汉子一般彪悍,若单就身子体质来说,恐还不及姚千里。 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她一大早就起来,还没来得及洗梳就去给睡在床上的林群芳喂药,一口一口吹凉了喂给他,不时用帕子抹去他嘴角的药汁,长长的发从肩上滑落下来,跟林群芳的混在了一起,林群芳便各取了两人的一撮头发,轻轻的合在手中打了个结,然后笑看着姚千里,用病里略带沙哑的声音徐徐道:“此生与卿结发,愿到白头,盼共轮回。” 那时候,姚千里觉得林群芳握着那个发结的手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她脸上的笑也几乎沉溺到那个发结当中去…… 等林群芳走了以后她倒是病过几回,有两回是头一天刚觉得身子不适,她自己熬了些姜汤喝了,第二天便就好了;有一回是李婶送了一碗药来给她,她喝完药照李婶说的实实睡了一觉,再一醒来便就好多了;再有一回,算是严重的了,也没有李婶送药来,那时候娃娃才三个来月,根本离不了人手,可她又不敢靠得娃儿太近,怕过了病气,便只能一手抱着娃儿,一手遮住口鼻,尽量不将气息喷在娃儿脸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将娃儿放在床上,自己就在床旁边简单的铺些东西睡在上头守着,如此一来,病情自然是愈发严重,可她还尤不自知,看娃儿依旧是好好的便庆幸得不得了…… 这天无赖来给她挑水,一看到她便发觉她不对劲,极是自然的拿手去试她额头上的温度,她也很自然的由着他,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等过了好几天,她才察觉他们这番举止应该是有违礼数的。 无赖试完温度当下便冷了脸,不由分说的拖着她就要去看大夫,依旧是上回给姚千里看伤的那个长须老郎中,姚千里看他看到无赖的时候分明是想去关门的,怎奈动作慢了一步,被无赖擦着边挤了进去…… 现在再想起来,那回养病的几天算是她过得最安逸的时候了,无赖每日都会过来,将什么都料理的好好的,然后给她熬好了药,非要看着她喝下去,过后还会拿些蜜饯果子出来给她。 那药很苦,她偶尔也不想喝,故意在那磨磨蹭蹭的,无赖便会去抱了娃儿来,坐在她跟前守着,也不多说话,就抱着娃儿一直一直的盯着她…… 姚千里突然伸出手来抓住陆离正在给她裹被子的手,嘴里模糊不清地道:“无赖你快将寅儿抱走,这药我喝了就是……” 第18章 伤病 陆离起先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她醒了,然转过头去却发现那人依旧昏睡着,脸上的表情似怒似笑,无奈中又夹杂着些许的欢欣,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用了挺大的力,像是在怕他离开……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陆离试图将手臂抽出来,怎奈他一动姚千里就抓的更紧,伴着不满的哼哼声,陆离本是想忽略的,硬将手抽出来便是,可看了看她烧红的脸,终是没忍心,没再去挣脱,由她抓着去了…… 雪很深,马车走的极慢,时而轻轻的颠上一下,便扰了车里人的浅梦,再换个睡姿,才好继续睡去。 陆习润已经冒着风雪赶了好几天的车,纵然他身强体健,又做惯了这事,可这原本就反常的天气,便是躲在家中都吃不消,何况是如他这般成天浸在风雪中连续劳累。 然这陆习润在战场上跟着陆离跟得久了,一身军人脾性,是个绝对奉行军令如山的人,既然陆离让他赶车,那他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陆离不叫停,他就会一直赶下去。 所以陆习润并未跟陆离说自己觉得身子有些不适的事,一直在强撑着,迎着风雪,勉强的握着缰绳…… 一只麋鹿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拉着马车的那两匹已经疲惫至极,被这突然窜出来的活物吓得大惊,长长两声嘶鸣,之后便撒疯般的狂奔起来,等陆习润反应过来的时候根本已经控制不住。 马车里的陆离跟姚千里终于也被惊醒,陆离原本是半趴着倚在姚千里的榻前,所以只是被颠得狠狠晃了几晃,并未摔倒,可姚千里却是睡着的,被马车这么左右一晃,先是撞到了车壁上,而后被撞回来,又再往外滚出来,眼见就要随着这趋势从榻上滚下…… 陆离将将才缓过神来,看此情景眼疾手快的伸出手去捞了一把,却也抵不住那力道,反倒自己也被撞了出去,姚千里便顺着那力道直直撞进了陆离的怀里,而后两人齐齐着地。 姚千里终于也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陆离有些怪异的脸色,有些不明所以的开口问道:“陆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陆离的后背实实的撞在了另一张榻的角上,疼得厉害,却碍于姚千里不得不忍着,忍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偏偏那始作俑者还事不关己的问了这么一句,心中不由上火,可又是他自己去接的她,这火还没处可发,只得自己压着,闷声道:“没事……” 姚千里心中一凛,只盼陆离可千万不能因她而出了什么事,她如今已无力再去承受任何东西,或恩或责。 一面又在担心,不知道陆离究竟伤得如何……此时马车又剧烈的晃动起来,姚千里便再无暇他顾,紧紧抓住手头的东西稳住身子,本能的又问道:“陆将军,这是怎么了?” 陆离已经没工夫再去搭理她,一手紧紧的抓着马车的门框,另一只手将姚千里牢牢的护在怀里,扬声冲外面喊道:“习润,你还在不在外面!” 没听到陆习润的回应,陆离便心知不妙,外面的疯马越跑越激烈,他抓着车门的那只手青筋都快要爆出来,却强压住心神对姚千里道:“马受了惊,怕是要等它跌了跟头才能停下来。” 姚千里闷声点了点头,心中自然也是害怕的,却也并没有多害怕,她初遇林如烟他们那帮土匪躲在床底下的时候比现在害怕多了,那时候她还带着娃儿,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娃娃有危险,缩在床底下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天地都是晃动的,颤颤危危的不扎实,随时都要塌了一般……现在不过是马受了惊而已,最多被颠一通,马终是要停下来的,最多也不过摔一回,伤了残了又如何,也只不过是她一个人…… 姚千里这么胡乱想着的时候马车又狠狠颠了一下,陆离手上一紧,将她护得更紧,姚千里抬起头来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颚,她忽而有些想不明白,不明白陆离为什么要这样护着她,他明明是看不起她的,在白云山的时候,他眼中的鄙夷那么明显。 “你的手稍微松些。”陆离忽然道。 姚千里便往自己手上看去,原来她的左手正抓在陆离的脖子上,马车颠得越厉害她便抓得越紧,此时陆离的颈脖间已经有些微的血丝渗出来,想是被姚千里活活给抓的…… 连忙将手松开,姚千里面有愧色,看了眼陆离巴住车门的那只已经明显有些不支的手,颤声道:“陆将军,你抓紧些……” “……” …… 疯跑的马终于被埋在雪中的树枝绊倒,而后连马带车的翻倒在地,马车中的两人被摔的七晕八素的时候却都松了口气,有时候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等待痛苦降临的那个过程。 姚千里依旧被陆离护在怀里,只听到霹雳巴拉一阵乱响,马车里的东西撞的撞碎的碎,不时有东西砸到身上,姚千里紧紧闭着眼等这混乱过去,却忽而听得挡在自己上方的那人发出一声闷哼,姚千里心头一跳,陆离是个隐忍的性子,这下定然是挨得不轻,连忙睁开眼去看他,“陆将军?” 马车里已经尘埃落定,只有外面的马不时的嘶鸣挣扎,再带得马车有些轻微的晃动,却已经起不了大风浪。姚千里被陆离压在身下,根本动弹不得,可是陆离又半天都没动静,姚千里伸手推了推他,“陆将军,陆将军。” “嗯……”陆离有些虚弱的应她,“我现在动不了,只能等他们过来,你且忍忍。” 姚千里尝试着动了动腿,陆离立时便呻吟了一声,怒瞪了她一眼,“你……” “弄疼你了?”姚千里有些内疚,“你要不要紧?” 陆离冷哼了一声,道:“你睡醒了?” 姚千里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却听他又转了口气,话语里竟还带着些笑意,道:“不若你再接着睡,等醒来便又躺回榻上了,就当这是梦一场。” 难得他平常都是冷着一张脸,在这个时候反倒有心思来说笑,可时姚千里听来到更像时在挤兑她,一时被堵得无言,半晌后,方道:“我也想这是梦一场,只是你压得我甚是难受,睡不着,梦不得。” “……” …… 其实没过多久,可是姚千里被陆离压在身下,而且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觉得自己浑身都快没知觉,然后有脚步声传来,而且听声音还来了不少人,车帘子被掀开,许是被车里的情形惊到,那些人静了片刻才过来救他们,一面向陆离告罪,说末将来迟,将军受累云云。 姚千里一面看那些人小心的将陆离抬了起来,一面想,陆将军这回是真受苦了,而且这苦大半还是因为自己而受,否则以陆离的身手,怎么也不至于被困在这小小的马车里,心道他这可算是救了我一回,我是不是该想着去报答?还是说装作没这回事情?毕竟他那样的身份,能需要她这样的人什么报答呢?转而又想陆离会不会拿住了这事,让她去做他原本就想让她做的事情,或者是要从她这里拿去什么东西…… 想至此姚千里忽而脑中一窒,生出一股愧疚与悲哀来,陆离救了她,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这些,她不知道陆离方才救她的时候有没有去想那些,便是想了,他也着实是救了她的,然她不是心存感激,反倒是在揣测他的居心……人说善者观世事事善,恶者看人人人恶,大约便是讽刺的她这样的人了,姚千里苦涩的笑。 …… 这下卧床的变成了两个人,而且陆离跟姚千里不一样,姚千里不过是病着老昏睡,陆离却是真正的卧床,他背上受了伤,只能趴卧在床上,动一动都疼得厉害。 奇的是这一折腾姚千里原本拖拖拉拉的风寒竟然渐渐转好了,没过几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只还剩轻微的咳嗽没好利落。 他们此时正在一个镇子上的客栈里落脚,姚千里不知道这是什么镇子,不过还算是富庶,所以客栈也还不错,至少要比姚千里以往住的那些好得多,当然,她原本为了图便宜也没敢去住上等些的客栈就是。 陆离现在不能动弹,他们自然也走不了,陆离只留了两个人伺候,加上姚千里跟陆习润,总共五个人呆在客栈里。 那天马疯了之后没多久陆习润就被甩下了车去,脑袋撞在树干上,而后昏了过去,一直到被救都没醒得过来,若不是陆离严令去找,就算他身上的伤病不至于致命,怕也要被冻死在雪地里。 客栈里留着的除了姚千里,剩余的都是男子,还都是跟陆离从战场多少杀戮过的铁汉子,纵然他们在战场上是自理惯了,可照顾旁人到底还是不够细致,好不容易等到姚千里病好了,便将细致活儿都给了她。 姚千里以前伺候林群芳的时候也不过是喂药盖被,想陆离是富贵子弟,便学着无赖以前对她的,找了些蜜饯来,喂完药以后便再塞上一两颗到陆离嘴里,第一次喂的时候陆离有些错愕,而后颇为好笑的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姚千里被他看得发窘,心道我一番好意反而来被你笑话,便将手伸到他嘴边去,不悦道:“不吃便吐出来。” 陆离伸手将她的手推到旁边,含着蜜饯模糊不清地开口道:“这药是挺苦的。” 姚千里便笑了,将剩下的蜜饯再包好,一面极有经验的点头赞同:“喝完之后苦味在嘴里半天也化不开,冲鼻。” 陆离若有似无的跟着点了点头,心道照她这话她也是怕喝药的,可之前那么些天也没见她要蜜饯这样的东西,为何不要?是怕被驳了难堪便干脆识趣的不开口? 之后再喂药,姚千里总会给他备好蜜饯,陆离吃着吃着似乎也就习惯了。 有一回姚千里刚给陆离喂完了药,正在往他嘴里塞蜜饯,恰好一个士兵进来跟陆离说事情,给看了去,陆离面色未变,反倒是姚千里,不知为何脸上就烧了起来,跟前几日风寒的时候一样,通红通红的。 那士兵脸上明显的有暧昧的笑意,姚千里愈发迥然,便斜眼瞪了陆离一眼。 她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生怕做错了什么事,面上便也总是淡淡的,极少有这么生动的表情,这么似嗔似怪的一眼,陆离竟看得有些闪神…… 那士兵的笑越发暧昧,既已将要说的事情说完,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估计是那声关门声刺激到了姚千里,回过头去又看到陆离一脸“讥笑”的看着自己,忽而心头一寒,她本就是陆离为着某些目的才带着一起走的,她虽已为人妇可终究也是个女子,陆离这样不明不白的带着她,在外人看来不知是想成了什么事,她不但不注意言行反倒愈发过分,也难怪遭人耻笑……姚千里越想越是难堪,看着那些蜜饯也越发碍眼,便一把将之都拢到了手里,起身欲离开。 陆离见她动作神情以为她是要将那些蜜饯丢了去,下意识伸出手去拦,不料动作太大,整个身子都动了起来,扯到背后的伤处…… “咝——” …… 原本大夫是说过十来天便就可以将人挪到马车上去赶路了,只要当心些便可,如此一来,十来天之后又再十来天,这一行人才踏上了赶往都城的路。 第19章 段引袖 好在那场诡异的风雪已经停了,外面的积雪都已经化得差不多,他们再出发的时候,就要比之前那回快了许多。 姚千里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叫停了马车,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再到陆离那里去给他喂药。 她在启程之初便跟陆离说,男女终有别,成日呆在一处有违礼教,还是分开了好。 当时陆离正在努力的自己从床上往下爬,听她说完这话险些摔了去,稳住身子后朝她看来,却只看到一片头顶,姚千里的头垂得很低,一副谦卑不能的模样。 陆离便微微勾了勾嘴角,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命人再备下一辆马车。” 姚千里之前便也料定陆离不会在这事上不赞同,他那样的人,本就是千万人巴着的,又怎么会降了自己的身份…… 故而她如今并没有如上回那般跟陆离在一处,陆离身边另有两个士兵轮流伺候着。 姚千里接过熬好的汤药,掀帘子进去,陆离正斜卧在榻上看书册,姚千里便道:“将军多多歇息,兴许能好得快些。” “又不是伤了脑,无需养神。”接过姚千里手里的药一口灌了下去,又问道:“外面还冷不冷?” 姚千里极自然的拿了个蜜饯给他递过去,“好多了,太阳也暖了,那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彻底。” 陆离点了点头,又拿起书册来看,略顿了一下,道:“我已经能自己喝药,往后你就不用过来了,自己好生歇着罢。” 姚千里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等回过神来却看陆离已经又回到了书中去,似乎看入了迷,忘了她的存在。 她便也不再留,悄声退了出去。 一阵风将姚千里的发丝吹得乱舞,姚千里回头看了看车幔,心道这天变起来真快,刚刚她进去之前还是好好的太阳,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又阴了下来,还起了风,吹得人有些犯凉。 …… 天转好以后也慢慢往夏日里去了,渐渐就热了起来,姚千里他们第二次启程的时候本就已经是五月初了,照往年已经是开始热的时候,不过被那场风雪拖了一拖,待风雪一过,就迅速的补了上来。 陆离身上有伤,马车也不敢赶得太快,这一路也算是晃晃悠悠的在走,所以等姚千里一行回到都城的时候五月份已经快要结束,天越发的热,到了都城里头这热感更强烈,似乎比城外都要热上许多。 姚千里弗一进城便觉得有什么东西霎时就向她压过来,好像有个爪子巴在了她的脑壳上,想要将她的大脑剥开,且这感觉越来越清晰,逼得她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 她也确实是打算逃了,可是一下马车就看到陆离正站在她的车前候着,见她掀开了车帘,陆离便又上前了两步,道:“林夫人,这便是我将军府。” 姚千里还陷在方才的恐惧中没出来,估计根本就没听到陆离说的话,仓惶的跳下马车,转身便要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立时有人挡到了他前头去,陆离也走到她身边来,贴近轻声道:“林夫人,都城不比别处,不要随意乱走。” 姚千里木木的回过头去,有些迟钝的模样,呆滞的看着陆离,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 然陆离看到她如此之反应面上竟隐隐露出了别样的神色,盯着她的眼睛,试探的唤道:“夫人?” 姚千里忽而也将眼睛对上了他的,“将军,”她有些急切的抓住他的衣袖,“我们回去吧,我们快些回去好不好?”一面就想拽着陆离离开。 陆离摆手制止要过来阻止姚千里的官兵,转而去问姚千里:“回哪里去?” “我们现在就回去,快些。”姚千里答非所问。 陆离脚下跟着她往前走,一边看着她的反应一边又问:“为何要回去?” “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姚千里看也不看他,扯着他走得越来越快。 “林夫人,我们为何要回去?” “不能再留了,这里不能再留了……”她只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并不是在回答陆离,只是再说给自己听,脚步也愈见仓惶起来…… 陆离便一直在试图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直到已经到了离城门不远处,甚而都能看到守城士兵的脸,陆离终于放弃,扯住因看到城门而更加急切的姚千里,试图将她拉回去,怕引起周围的反应,动作又不敢太大,偏偏姚千里还一直在朝着城门的方向挣脱,故而折腾了半天,两人也没往前或往后多少。 即使在陆离的掩饰下,两人的拉扯不甚明显,可是陆离原本就身量偏高,又自一身贵气脱颖,姚千里也是生的一副好相貌,站在陆离身旁,两人又莫名添了几分奇异的融合之感,站在人群中已经很是显眼,因而只这一番小纠缠,很快就引得有不少人在看他们。 陆离皱眉,正在想是不是要干脆将人打晕了带回去,却忽而听到人群中有个尖锐的女声惊呼道:“段引袖?!” 陆离顿住,不悦又有些吃惊的看向那人,这不奇怪,因为陆离没有失忆,他当然知道那人喊的是谁。奇的是原本有些呆滞的姚千里竟也霎时回过神来一般,直直朝着出声那人望过去…… 说话的那人已经挤开人群走到了两人的面前,似乎根本没看到陆离,只一脸不敢置信的瞪着姚千里,“段引袖,你不是死了么!” 她这样一吼,围观的人就更多了,一时间众多人对着当中的这三人在指指点点。 陆离面色不愈,一面将姚千里护到身后,一面扯着嘴角笑起来,“卫小姐好兴致,出来游街?” “陆将军?”那人好像才看到陆离,一时却是惊异更甚,指着陆离身后的姚千里,“这,这是……” 陆离一手在身后制止住挣扎的姚千里,对面前的人又是温文有礼的一笑,道:“卫小姐,我这新纳的侍妾有些怕生,见笑了。” “侍妾?”那女子一脸的错愕,“怎么会这么……” 然不等她说完,陆离就已经拉着姚千里欲离开,口中道:“家中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 女子呆愣在当场,一时竟也没有去追,眼睁睁看着两人渐渐远去…… 姚千里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便一直在试图挣脱陆离钳制住她的双手,怎奈怎么也挣脱不了,看着陆离紧绷的下颚,姚千里不禁有些恼怒,“陆将军,我有话要问那人。” 陆离垂首看她,“你要问什么,我来告诉你。” 人在倔劲上来的时候往往是听不进实际意义的话的,只一味想达到原先的目的,所以姚千里根本没管陆离说的是什么,仍旧在挣扎,“我是要问刚才那人,将军放开我。” 陆离忽而冷冷一笑,“你要问什么,问段引袖是何人?”看姚千里愣住,陆离便干脆放开了她,“是不是我说你就是段引袖你便不信,定要去从卫芷嫣口中听来才肯相信?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卫芷嫣是何人,之前又跟你有过什么瓜葛?” 陆离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显然是当真有些怒气了,不过姚千里并没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奇怪,似是震惊又似乎满是悔意,呐呐道:“我是段引袖?” 陆离以为她是乍听到过往相关事情的正常反应,正要点头,不料姚千里突然激动的抓住了他,急切地问道:“是不是还有个段引臣?” 这回却教陆离愣住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段引臣是谁,他是什么人,跟段引袖是什么关系?” 眼见又有人向着这边看来,陆离心下一凛,忙拉了姚千里往已经不远的将军府走去,一面安抚道:“我们先行回府,你问什么我都会一一告知于你,可好?” 姚千里回头看了看早已经看不到的方才遇到卫芷嫣的地方,又看了看陆离看似真诚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拂开陆离的手,当先朝将军走去…… …… 陆离并未食言,回去以后来不及安排其他,就先将姚千里问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却说先帝时候,朗国最有名的儒士当属当朝一品宗正段华卿段大人。段华卿有一双儿女,长子名曰段引臣,其女曰段引袖,两人相差不过几岁,感情极深,甚至还传过兄妹不伦的丑闻来,不过后来被证实是谣传,不久段引臣就娶了妻,段引岫也跟当时还是七王爷的朗都玺有了纠缠,从此泼名远扬…… 段华卿能被广誉为第一儒士当然不止是有惊世才学,同时也是难得的一个好官。官自分多种,忠奸清贪文武权,只忠不能谓之为好官,只清廉自也不能,古往今来,忠臣清官坏事的多了去了,能被称之为好官的则必要对上奉忠于下清,解上忧排下难,令还须得恪守本分……然这样的一个人,定然是要被众多朝臣一齐排挤的,稍有不慎,必将万劫不复。 所以,段华卿最后落了个灭满门的下场…… 第20章 将军府 原来陆离并不常居于将军府,这府邸还是先帝在的时候赐下的,倒是一处好宅子,不过陆离并未有要从他爹陆文括陆丞相的府中搬出来的打算,这宅子便就一直空置着,只留了看守打扫之人,等待陆将军时而兴致突来时一夜两宿突至。 所以如今姚千里便成了这将军府面上的主子——都是下人,只有她一个是被伺候着的。 如果说姚千里只凭陆离那一番话就回忆起了过去,或者对“段引袖”之遭遇感同身受了,那未免也太过可笑太过儿戏。一个人,真正属于自己的,除了*便也只剩下记忆了,*自源自父母,而记忆却是自己一点一点刻到脑中去的。姚千里之前不知遭遇了什么才将过往那么多年的记忆一并都忘却,然忘既已忘,想要再拿回来岂是那样简单的,不说要再过一遍与失去时候一样的历程,却也总不会这样简单。 姚千里手里拿着一卷书卷坐在榕树下头的石凳上,脑中在想念娃儿。 天虽然已经渐渐燥了起来却也还未到暑里的炎热程度,姚千里身后的这棵榕树颇大,遮下了好大一块阴来,偶尔有风吹来,树叶簌簌摆动,习习凉风吹得人心旷神…… 忽有一件衣裳从身后罩了过来,落在姚千里身上。 姚千里睁开半眯着的双眼,并没有向后去看,便轻声道:“灵姝,我不冷。” 灵姝俯身帮她将衣裳扯好,嗔怪道:“这春夏相交时节最容易染上风寒,别看这风柔柔的模样,其实最是伤身,夫人又是刚从病里出来,更是要当心。” 姚千里轻轻笑了起来,一面拿书卷遮住口鼻轻咳了两声,道:“哪有那么精贵……” “你看,又咳上了。”灵姝绕到姚千里身前,“夫人,我们回屋呆着去,屋里不一样能看书?”说着手上就去扶姚千里,半拽的将她拉了起来。 姚千里无奈,微叹了口气便随她去了。 姚千里到这里的时候灵姝就已经候在这里了,照着陆离的吩咐,灵姝养好了伤才启程往都城赶,本是比陆离他们迟了好些天才上的路,可是因着陆离跟姚千里那两场不大不小又交错的伤病,灵姝到都城反倒比他们还早些。 姚千里看到灵姝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的,表情落到了陆离眼里,那人微微勾起嘴角,道:“林夫人道要等灵姝伺候,便给你送来了。” 姚千里现在对着眼前这人的时候情绪破有些复杂,这人拿住了她的短,诱她来到都城,可后来又对她有搭救之恩,还偏偏知晓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前尘旧事,还将她初到都城时候的怪异反应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现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来面对他才好,纵然她面上淡然依旧。 她半晌没有回话陆离便就站在原处不走,灵姝自也依旧是见礼时的姿态,其余人也未敢有动作。 不知哪来的一片树叶卷啊卷的卷到了姚千里的脸上去,她才终于发现了眼下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滞,继而道:“民妇谢将军恩典。” 陆离皱眉,只觉这话刺耳的很,却也不知是错在了哪里,看着姚千里谦恭垂着的头凝了神去想,却是越想越理不清,反倒是平白给自己惹来了一通莫名的怒气,当下便不悦的轻哼一声,甩袖率先而去。 姚千里自是不明所以,看了眼前头人的背影,举步跟上,灵姝跟在姚千里后头。 走到一处水榭的时候,陆离突然住了步子回过头来,指着水榭外刚刚长开的荷叶道:“林夫人可知那荷花中间为何空了一块?” 姚千里抬眼平静的望着他,当真是一脸的平静,她早已习惯这位大将军突然的心血来潮,只在心中暗暗嘀咕,这又不是我的府邸,我又从何得知。 陆离似乎是在确定她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后又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一面道:“戏文里有冲冠一怒为红颜,此乃红颜怒为薄情郎,我这荷花只不过是做了替罪羔羊罢了。” 他明明是话里有话,姚千里并不大能明白,只隐隐觉得他似乎是在说自己,可是他不说明,她也不好去问,便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离也没再多说,姚千里便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算过了,也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忘到了脑后去。 却没想到几天后灵姝突然又同她提到这事,兴致满满的样子,“夫人,你可知那日将军说的那红颜和那薄情郎是谁?” 姚千里摇头。 灵姝四下看了看,而后将嘴凑到姚千里耳边,细声道:“听说那女子是个罪臣之女,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姚千里心中一凛,“那那个薄情郎又是何人?” “嘘——”灵姝愈加谨慎的模样,“夫人,这可是说不得的……那薄情郎正是,正是当今……”说着拿手指朝天的方向指了指。 姚千里明了,薄情郎是当今圣上。 既然那女子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那大约是发生在当今皇帝登基之前的事了,如此说来,是个王爷与官家女的故事?却不知是个怎样的故事……姚千里看向灵姝。 不等她开口,灵姝已经机灵的向她解释:“奴婢也是听来的,说那人本就是个风流性子,游戏花丛,不过却也不算太过出格,可是那女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泼辣女子,某一日那人和那个女子一齐到我们将军府上来吃酒,吃到一半有舞姬献舞……那人不过是多看了那舞姬两眼,待舞散以后,那个泼辣女子竟然尾随那舞姬而去,便在那荷花旁边将她推到了水里去……” “那荷花……”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舞姬跌下的那片荷花就不长了,好好的一片荷花,中间独独缺了一块……” 姚千里随着灵姝有些惋惜的尾音朝着那荷花的方向望过去,其实隔得挺远,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姚千里却是一副看得明了的样子,半晌后,幽幽一叹,似也在可惜那片残缺了的荷。 灵姝给姚千里换了杯热茶,跟着叹息了一声,“有人说那片荷花带了怨气,是中了毒的。” “那舞姬后来怎么样了?” 灵姝一愣,片刻后才道:“自是让人救了,将军府那么多人,总不能让人淹死。” “嗯。”姚千里接过茶杯,“灵姝,你在这将军府呆了多久了?” “只比夫人早几天。” 姚千里点点头,忽而又不着边际的问了一句:“这都城的蜜饯哪里的好吃些?” 灵姝又一滞,想了想,方道:“奴婢也不大清楚,奴婢来都城一年都还不到,平日也甚少会买这些个东西。” 看姚千里面上的表情有些冷了下来,连忙又道:“夫人若是想吃奴婢去跟将军说,将军定会寻了最好的送来。” 姚千里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去喝茶,眼鼻口都被罩在了茶水的热气里,因而面上的表情便也看不大清……才来都城一年不到,故而不大清楚卖蜜饯的铺子,可是却对这被空置的将军府里一片荷塘的旧事了如指掌,如她所说,这事都已经发生了好几年…… 只是不知道是陆离拿来对付她的,还是别人拿来对付陆离的……姚千里放下茶杯闭上双眼,不想去看灵姝此时看起来满是真挚的颜面。 那天荷花之后陆离并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遣退了灵姝,便开始跟姚千里说起正事——至少在姚千里看来,只有这些才真正算是正事。 先大致说了一下寻找娃儿的进展,这自然也是姚千里最着急着想知道的,随着时日渐长,她的心神也愈发开始不受控制的混乱起来,一颗心整日整日的揪着,越是不敢想就偏偏老是会去想,直到能清晰的感觉到心口处扭曲般的在疼…… 陆离看了眼她骤然卡白的脸色,似乎也有些不忍,微微叹息一声,便道那边已经有了进展,大致确定了娃儿如今还在白云县内,接下来便只是搜寻了,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值得一提的是,据说裘百态对此事很是上心,所以搜寻进行的异常顺利。 姚千里自是喜不自胜,恨不能马上就赶往白云县去等的模样,终在陆离淡淡扫过来一眼后,心下一寒,又立马肃起了面色。 另一件事是关于林群芳的。 说起来姚千里本就是为了找寻林群芳才会离开小喜子村,才会遇到了那么些姚千里所认为的烂事,也才会跟着陆离来到都城……若是现在再让她去选择,她宁愿带着娃娃在小喜子村终老一生,哪怕面对着无赖的时候她依旧是那般矛盾,想亲近却又莫名害怕……想起无赖,姚千里只觉得脑子又胀痛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却偏偏都堵在了那里,将她的脑袋都快要塞得崩裂…… 陆离那天说,她原本是叫段引袖,她还有个兄长叫段引臣。 她诞下娃娃不久的某一天,李嫂告诉她,原来无赖还有个挺体面的名字,叫什么段引臣…… …… “林夫人?” 见姚千里依旧没有反应,陆离便又微拔高了声音,“林夫人。” “嗯?”下意识回应。 陆离略顿了半晌,似是在等她回神,直到姚千里不解的朝他看过来他才开口道:“林夫人,这都城说大不大,可是要找个人也并非是那么容易,你要寻林秀才恐怕……” 姚千里知道他这是在问她要不要他来帮去找林群芳,想了想,终还是打算拒绝,她总觉得,跟陆离的纠葛,还是越少越好,这样的人,她是招惹不起的…… 便道:“这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若是当真找不到,我再回去就是。” 陆离温温一笑,“那又何苦千里来寻?” “只不过求个心安。” 第21章 断翅蝴蝶 哪里只是求个心安…… 姚千里涩涩一笑,她甚至不敢去回忆她跟林群芳一起生活过的那些日子,那些简单得甚至有些贫苦的日子,其实本就是她一直贪恋的,所以在林群芳离开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要离开小喜子村的念头,她甚而隐隐觉得那个地方是上天给她的救赎……可是如今,那里已经成了曾经的一个梦,而且随着她走得越来越远,她觉得那个梦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好像她时常会想不起林群芳的样子,仿佛那人已经是前世里的故事。 最近反倒是想起无赖的时候越来越多,想起无赖每回看到她过得那般艰难时脸上懊恼又心疼的表情,想起无赖总是孜孜不倦的想要教会娃儿喊他大舅,她以前总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其实也是不敢去深想,她下意识的逃避了太多次,以致后来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反应,只要心头稍微有些怪异的感觉上来,便立马停止脑内的任何动作。 然后她干脆离开小喜子村避开了他,然后她常常会莫名惦记他,然后陆离告诉她,你们是亲兄妹。 她心中太多的疑问,比如陆离说当时段华卿是满门抄斩的,可为什么她和无赖都逃脱了?段华卿只有一双儿女,总不会有这么大的疏漏……比如照无赖的表现,他应该根本是清楚情况的,可为何却迟迟不与她相认?比如陆离怎么敢堂而皇之的带着一个钦犯在身边,还养到了将军府里? 这些疑问他都无从去问,就像她也不敢去哭,因为她怕一旦哭了出来,便再也止不住。 姚千里又在幻想如若一开始她就知道无赖是她的亲大哥会是怎样,她甚至在想象自己唤无赖作大哥的时候自己脸上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如果她早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哥,而且就在身边,那她还会不会如此坚定的出来找寻林群芳…… 再往深了去想的话便又会郁结住了,陆离只不过点出了她跟无赖的关系,却不能把过往的记忆再植回她的大脑去。她脑中曾经堵了太多复杂的情绪,陆离的话不过是给她开了一个小小的出口,可以前的种种她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唯一让她庆幸的是,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面对无赖的时候,她会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夫人夫人!” 姚千里回神,“怎么了?” 灵姝笑得挺开心的样子,“夫人,将军来了。” 姚千里应了一声,心道莫不是有了娃娃的消息,心中不免有些激动,面上却只做若无其事的模样,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跟着灵姝去找陆离。 以往陆离都是直接到她住的屋子附近来的,这回不知为何又换了地方,灵姝在前面带路,走了半天都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路灵姝都挺高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此时又嘻嘻道:“奴婢听这将军府的老人说,以前将军可是极少会来这里的,可自打夫人住进来之后就不一样了,三天两头的往这里来,这才没多久,来的次数比以前一年都要多了。” 姚千里早知道府里的人都误会了她与陆离的关系,可是那些人从来没当着她的面去说什么,她总不好拉着人家去解释,况且,估计也不是她解释就管用的,不过她已经跟灵姝说过了多次,听她又这样说便有些不悦,于是沉声道:“灵姝,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么,我是已经有了夫家有了孩儿的,陆将军怕是也早有妻室,这等混话若教他听了去你定然又少不了责罚,你怎么总也说不听。” 灵姝这回不若前几次姚千里说她时一副听教了的样子,却是皮皮的一笑,道:“将军才不会为这事责罚。” 姚千里听她说得如此坚定不由错愕,“为何?” “上回陆由说这话的时候恰好被将军听到,将军也未作责罚,还夸他近来做事做的好。”陆由是这府上的护院。 姚千里愣住了,难怪她觉得这几天这府里的人对她越发的恭敬,原来是得了陆离的“暗示”,心中不由又是气愤又是不解,陆离这样做是欲意何为,她虽不是什么大家女子,也不能这样来污她名声…… 灵姝还在说:“而且将军也不曾有妻室呀,整个都城都知道,我们将军至今未娶,夫人可不要起了误会。” 姚千里语塞,这种事情何时轮得到她去误会不误会,她不过是陆离的一个不知道想用来做什么的工具,就算说得好听点,他们最多是各取所需……可是这些话她也不能去跟灵姝去说,自从上次的荷花之事以后,她就对灵姝有了戒心,虽然一开始她也没打算去跟灵姝交心,不过总也没像现在这般防着,如今却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了,便也愈发的怀念小喜子村。 见姚千里半天不说话,灵姝便也收敛了些,没再多说,两人又走了片刻,来到一个姚千里从来没有来过的院子,灵姝停在门口,对姚千里道:“夫人,将军就在里面。” 姚千里凝眉看了她一眼,是陆离让她不要跟进去的么,那么灵姝并不是陆离这边的人?还是故意做给她看的?或者说,一个下人,本就不该知道的太多……可是灵姝明明是一副知道很多的样子…… 伴着有些复杂的心思,姚千里已经走进了院子,陆离显然是在等她的样子,看到她来便迈步朝南面的一个屋子走去。 姚千里便也跟着他走过去,他总是惜字如金,她便也随着他去沉默。 进了屋子之后陆离也没有掩上门,看来并不是什么机密或见不得人的事,她最怕那样的事情,知道的越多想要脱身就越难,她已经决定等这边的事情一了她就再回到小喜子村去,此间的瓜葛,当然是越少越好。 “林夫人上次说要自己去找林秀才?” 他突然开口吓了姚千里一跳,稍稍定了神才回道:“将军费心,找不找得到只看造化。” 陆离手里不知道何时拿了一把小匕首在把玩,听她说完难得笑了一笑,又道:“那夫人打算如何去找?”不等姚千里说话,又自接道:“挨家挨户的去问?” 姚千里便愈发觉得此人面目可憎,总是说出些能呛死人的话来,自己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淡然模样,心中其实极想回他一句“干卿底事”,然也只是敢想想,是绝计不敢当真说出口的,但要让她给出好脸来她也做不到,因而沉了脸,闷头不说话。 陆离依旧在把玩那把匕首,也没打算再说话的意思,屋里一时静得有些诡异。 一直蝴蝶落在了窗户边的桌案上,姚千里正要走过去细看它身上的花色,忽而从斜鬓飞过一道寒光,而后便听得“嘟”的一声,循声望去,方才那只蝴蝶一边的翅膀被一把匕首钉在了桌案上,此时正在无声的挣扎。 姚千里忽而觉得周身一寒,仿佛那把匕首是钉在了她的身上,而后匕首上的寒气渗透到了心里去…… 身后那人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差点要让姚千里以为出手钉住这只蝴蝶的是第三个人。 过了许久,姚千里终于想起自己刚刚要做的事情,便又举步向那只蝴蝶走过去。 那蝴蝶察觉到有新的气息靠近挣扎的愈发厉害,翅膀都快要挣碎,这时候陆离却突然开了口:“你看,你明明是要去救它,它却将你当做了恶人。”一面朝着这边走过来。 姚千里望着那只蝴蝶怔怔出神,又用手去拨了那蝴蝶一下,而后方道:“它先前险些丧了命,我不怪它。”微微叹了口气,看了陆离一眼,又道:“不是匕首好看些,它便不知道匕首原是来索命的。” 陆离良久无言。 姚千里颇使了些力气才将匕首从桌案里拔了出来,然后转身将匕首递给陆离,“将军拿这么精致的匕首来戏弄一直蝴蝶,岂不有些小题大做?” 陆离瞥了那匕首一眼,并未伸手去接,却俯身去看那只得了自由后正在仓皇逃窜的蝴蝶,“依夫人看,便是它逃脱了去,可还能再活?” 姚千里不答话,固执的将匕首又递到陆离眼前去。 陆离将脸转了个方向避开她。 姚千里将匕首也转了个方向,依旧伸到他眼前。 陆离的脸终于不易察觉的抽了一抽,“送与夫人防身罢。” 姚千里又看了看那匕首,道了声:“真是挺不错的一把匕首。”便将之收入了袖中。 她如此爽快的收下反倒是让陆离一愣,姚千里却已经凑过去看那只快要逃出这间屋子的蝴蝶,“能不能再活,总要先逃出去才知道,留在这里却是必死无疑的。”是在回答陆离先前的问题。 这话说完,屋内又是一阵静谧。 “哈哈哈。”陆离突然朗声笑了起来,伸手将那蝴蝶从窗棂上拨出去,眼睛却是看着姚千里,道:“那我便放它离去。” 第22章 故人 姚千里往回走的路上还在想陆离方才的话到底算不算是个承诺,是不是当真算是应了她了?虽然两人话里的意思彼此都很明了,可是到底还是没有挑开了说,谁知道到时候他还认不认……可是又觉得陆离那样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傲气,应该不屑去骗一个妇人…… 越想越是烦闷,她其实极讨厌这样去揣度人的心思,人心是这世上最难懂最麻烦的东西,有时候明明挺美好的一件事情一个人,一旦内里暴露出来,便会霎时丑陋不堪;或者原本那是美好的,你去揣度去怀疑了,它便也就不再美了……她方才同陆离的谈话自然称不上美丑,可是经她这样一想一纠结,原本稍稍好起来的心情便就这么没有了。 姚千里掩上房门,随手拿了一卷书和衣躺到了榻上,却未翻开书来看,只仰面躺着,眼睛空洞的看着屋顶,半天都不动一下,仿佛灵魂已经出了壳…… 屋外有脚步声渐近,姚千里听那声音时慌慌忙忙的便知道来人是灵姝,在这府里,旁人是不敢在她面前这样没规矩的。 “夫人,夫人。”灵姝在门外轻轻唤道。 姚千里并不想理她,便就没理,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去。 灵姝在门口转了几圈,终于还是轻轻的将门推了开来,凑进头往里看,“夫人?” 再不应的话她肯定就要自己进来了,然后想法设法的弄“醒”她……姚千里无奈叹了口气,左右还是躲不过,便又转过身来,问道:“何事?” “将军说要让夫人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奴婢不知,现下正在荷花亭里候着呢。”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是个男子。” 姚千里便有些疑惑了,她才来这都城还没几天,连将军府都没出过,根本没有相识的人,其实说起来,整个朗国,乃至这个人世她认识的人都没有几个,她甚至从未有过“故人”这个概念……陆离明明是怕别人知道她的存在,怎么好端端又招了个人来……想了想,又问道:“陆将军也在那处候着?” “将军已经走了,只有那个人在。” 如何也理不清陆离的想法,便索性不去管了,起身跟着灵姝直接去见人,见了便知。 灵姝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道:“夫人,你待会儿要小心些,那人……” “他伤着你了?”姚千里忙紧张的打量她。 “没有没有,”灵姝一面摆手一面道,“那人看着倒是挺斯文的,奴婢起先还以为是哪家的少爷,谁知一开口……” 姚千里心中忽而隐隐有些波动,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涌上心头,也不及说话,只一双明眸急切的盯着灵姝。 灵姝咽了咽口水,“那人说话真真是粗鲁,哪里还像劳什子少爷,根本就跟个土匪一般……” 果然……姚千里越发肯定来人是谁,心下便也越发激动,顾不得灵姝还在说话,抬腿便往荷花亭那边走去,越走越急,最后竟干脆小跑了起来。 灵姝吃了一惊,估计时没想到姚千里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愣了一愣才急急追上来,口中连喊夫人慢些…… …… 到荷花亭的时候姚千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的病虽然早就好了,可那场病那样严重,到底还是伤了底子,她如今的身子虚得很。可她此时根本无暇去顾及那些,所有的心神都被亭中的那个身影夺了去,她从来没想过,能在这里,在这种情形下再见到这个人…… 姚千里来的动静太大,亭中的那人早就循声望了过来,跟姚千里的眼神对上的时候,那人便咧开了嘴,白牙森森的一笑。 姚千里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走过去,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出了声:“林……林债主……” 林如烟的脸黑了。 姚千里犹未察觉,复又连唤了他好几声,越喊脸上的笑意越深,不知是在喊人还是在喊给自己听。 “千里,”林如烟实在不喜欢她声声念着的那个称呼,终于忍不住的打断她,“这些天你过得好不好?” 姚千里显然是真的极开心了,连说了好几遍很好,而后又开始喊林债主。 林如烟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与平日里的淡然相比,此时的姚千里简直是有些疯癫,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受,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是不是被欺负了?” 姚千里脸上的笑都还没来得及收,听了这话霎时便僵了脸,原本的笑意就那样怪异的堆在了脸上,直直的看着林如烟,半晌未发一言。 林如烟觉得大约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脑子转了几转后连忙又急急改口道:“你看你看,你方才就说你过得很好了,我滚犊子,滚犊子,哪有不好的道理……” “呵,”姚千里轻轻一笑,“恩,哪有不好的道理。” 两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姚千里初时的兴奋神经已经彻底清醒,很快便想起他们这是在陆离的将军府,是陆离将林如烟带过来的,也是陆离让她来见林如烟……想着心中便有了歉意,抬眼去看面前还在抓耳挠腮的林如烟,只不知陆离对这人是不是也有了算计,是不是她害了他……她甚而忽然想到,是不是白云山遭围剿里头也有她的因素,或者说,根本完全是因为她,否则小小一个山寨哪里有资格让堂堂定国将军亲自去领兵…… 林如烟被盯得毛骨悚然,几乎不敢转脸去看姚千里,两条浓浓的眉毛都快要挤到一起去,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就多了那句嘴,怎么不经大脑就说了出来…… 姚千里越想越觉得事实便是如此,心中歉意更甚,又是懊恼,只觉得自己从离开小喜子村就没遇到过好事,如今还连累了他人,早知如此……姚千里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即便让她回去再过一次,估计她还是会出来的…… 其实她根本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脾性,所以她只是在懊恼,在遭遇了这么多以后,她只是一直在努力的想要再回到小喜子村去,却从未想过如果我没出来多好……就算她没出来,一直都留在小喜子村,也并不见得就会过得好——林群芳音讯全无,而且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理清自己对无赖的情绪。 林如烟已经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越转越快,最后终于豁出去般地站到了姚千里正对面去,粗着嗓子道:“其实你这些天怎么过的老子… …我都知道,大致情形陆将军已经统统告诉我了!” 姚千里愣住,有些吃惊,没想到陆离竟然会把实情告诉林如烟,倒不是说陆离会去拿谎话去骗他,只是在她的认知里陆离根本不会去跟人交代什么,而且她也想象不出陆离一下子去说那么多话的情形,那当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姚千里开始腹诽。 林如烟将手伸到衣袖中,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很是精致的长条锦盒出来,递到姚千里跟前,道:“药材铺那老头说这东西补身子最好,你拿去炖了吃,过两天我再给你送新的来。” 姚千里将那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根半尺不到的精瘦人参…… “这个……要多少银子?”姚千里的嘴几经颤抖,连一旁的灵姝都以为她定要夸赞一番,孰料她开口竟是这样……俗气的一句。 林如烟脸上一抽,看着姚千里,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姚千里犹自看着盒中的人参。 一片还绿着的落叶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锦盒里,唤醒了姚千里定住的心神,正要说话,却见林如烟伸手拈起了那片落叶,拿到手中去把玩,一面用下颚指了指那人参,道:“听说这东西苦的很,不好吃。” 姚千里吸了吸鼻子,“你哪来的银子?” 林如烟正转了身往亭子外面走去,闻言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跟头,“你要管那些作甚!” 姚千里合上盒子,也跟着林如烟走到亭子外面去,认真地开口道:“白云山被剿还没多久,你也刚从牢里出来,可莫要……” “你以为这东西是我抢来的?”林如烟看着她,咬牙道,“老子在白云山这么久,从来没抢过没杀过一个良民。”脚下一顿,“况且老子霸山这么久,难道就不能有一点积蓄?” 林如烟一面说一面有些愤愤的回身过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正要去怒瞪那罪魁祸首,然眼前的情形却生生将他的怒气瞬间都浇灭——姚千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将那盒子打了开来,此时正一脸温柔的看着那根人参,好像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人看着参,一人看着人,合以两人身后映着绿柳的荷花塘,静成了一副图画般…… 第23章 涉军 还在来都城的路上的时候陆离就没少让人给姚千里灌补品汤药的,住进将军府以后当然更不会少,所以纵然姚千里之前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单就近些日子,她吃过见过的上等人参也不算少了,她也从未将这些东西看在眼里,可是此时,她却看这棵精瘦的参看得入了神,看着看着就不自觉的弯起了嘴角来。 灵姝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看姚千里又在看那个锦盒不由撇嘴,道:“夫人,那人参再看也不能生出花来,还是让奴婢拿到厨房去炖了吧。” “嗯。”姚千里合上锦盒递给她,“拿去罢。” 她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反倒是灵姝一愣,“这,这就拿去?” 姚千里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再看也不能生出花来。” 灵姝面上一抽,半晌没回上话。 姚千里笑了起来,将人参递到灵姝手上,道:“拿过去吧,本就是拿来炖的东西。” 灵姝点点头,拿着锦盒一溜烟的跑了。 姚千里无奈摇头,这丫头有时候看起来当真是不错,可是她却如何也不能去了对她的戒心,总是下意识的去防范她,虽然不及面对陆离时候的紧绷,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就像方才那参,她当然是想留着,可是还是让灵姝拿去炖了,还将情绪收敛了起来…… 她正想得出神,忽而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循声望去,却是灵姝又折了回来,手上还抱着那锦盒。 姚千里以为她拿的是空盒子,便问道:“这么快就已经送了去了?” 灵姝喘了两口,一边摇头道:“人参还在里头呢……奴婢走到半道,看到陆随侍带着那个送参的正往这边来,便回来告知夫人。” 姚千里知道她嘴里的陆随侍便是之前的陆习润,常年跟在陆离身边的只有他一个人。姚千里想了想道:“无碍,你还是把参送到厨房去,我这就去迎他们。” 灵姝得令又一溜烟跑了。 跑到屋外的时候灵姝悄悄将那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看到那棵人参当真是精瘦精瘦的,就如几年没吃过饱饭的人一般,心道这样的东西那个大嗓门也好意思拿来,还说要给夫人补身子,将军让人拿来的东西比这个不知道好了多少去!心中想着嘴上也在轻声念叨,便没注意到突然从拐角拐过来两个人,那两人估计也没料到这头有人,两边走得又都快,于是扎扎实实的撞上了…… 林如烟捂着下巴正要发火,可睁眼看到撞他的还是个半大的姑娘只能将到口的粗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郁结一个姑娘家怎么有这么硬的脑袋,力气还这么大,将他都撞开了去。 灵姝手里的锦盒被撞飞,也顾不得跌倒的时候擦伤的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四下里的找锦盒。 林如烟走过去,也随着她四处看,一面道:“丫头,你撞到老子了。” 灵姝回头瞪她一眼,不知道是找不到人参急得还是撞疼得,竟是一眼眶的晶莹,带着哭腔狠狠回道:“你不也撞了我了!” 林如烟本来是要逗她,见姑娘哭了便就无措起来,却也不知道怎么去哄,只梗着脖子,道:“你掉了什么,老子给你找。” 灵姝又要回头瞪他,这一看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连忙拘礼,“陆随侍。” 陆习润在这将军府乃至是陆相府上的地位都有些奇怪,明明只是陆离的随侍,可是所有的下人见之都要见礼,连陆相府的老管家都对他恭敬三分。 陆习润摆手让她起来,伸手指了指旁边池子里只露出一角的锦盒,问道:“那是什么?” 灵姝看了一眼连忙跑过去捡了起来,可是那池子这两天正在换花种,满池子都是污水,那锦盒也已经被污水弄脏,灵姝连忙又将盒子打开,这盒子只是普通样式,并不密封,因而里头的人参也已经被污水泡了…… “这不是老子送来的!”林如烟一把抢了过去,“怎么在这里!” 灵姝已经哭了,“你还给我!” 林如烟将那浑身污水的人参拿了出来,由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偏过头来问灵姝:“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灵姝虽然不服气,可有陆习润在一旁也不敢太过放肆,抽噎着道:“是夫人让奴婢拿到厨房去炖的,可是成了这般模样,我,我……”说着又要哭。 林如烟忙安抚,“别哭别哭,拿去炖的是不?”四下看了看,看到不远处还有个水池子,里头的水看起来也没有脏掉,连忙走了过去,将手里的参放到水里洗了洗,拿起来看了看,估计是没洗干净,便又将参放到水中,两只手都伸到水里,使劲去搓,再拿起来看了看,满意的笑了,起身往回走…… 林如烟把洗好的参递到灵姝跟前去,“好了好了,快拿去炖吧。” 灵姝看了看眼前已经皱的不成样子的人参,上头的须须都掉了一半,实在是伸不出手去接,只道好好的一棵参被搞成了这样,夫人那里不知道如何才好交代,夫人虽然不是会为难人的性子,可是这样一件小事她都办不好……想着灵姝愈发难受。 林如烟一点也没察觉到人家姑娘的心思,还在自得地道:“你看老子洗得干净不,一点脏也看不着了,诶,说来这东西又是老子买的又归老子洗,可真是巧了……” “都怨你!”灵姝一面怒道一面伸手推了林如烟一把,林如烟一时不查,竟被推了个踉跄。 陆习润正好站在林如烟身后,伸手掌了他一把,“灵姝,不得无礼。” 灵姝不甘愿的应了一声,束手站好。 陆习润走到二人当中,看了眼林如烟还停在半空中的手,凝眉道:“灵姝,你把这……参拿去炖吧,不要再耽搁了,夫人性子好,你不能连规矩都没了。” …… 由此,灵姝跟林如烟的梁子便就结下了,至少灵姝这边是单方面结下了。 …… 撇开去炖人参的灵姝不说,陆习润跟林如烟二人继续往姚千里那边去,本也没有多远,不消片刻就到了。 姚千里已经等了半天,正在想是不是那两人此行不是来找自己的,就看到人出现在了视线中。 自从姚千里自己到井边打水那次之后,她和陆习润便未再说过话,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那次之后很快他们就从白云县往都城里赶,又是病的病伤的伤,等到了都城之后,姚千里一直住在这将军府,而陆习润则没来过。 可是陆习润脸上一丝异色也无,跟没发生过那事一般,微微拘了一礼,道:“将军怕夫人一个人住不惯,便让林寨主也住进来,说这样夫人也放心些。” 他说的是“夫人也放心些”,而不是“将军也放心些”,这样一来这话里的意思便就有些不好说了,是说林如烟住进来姚千里心里就有底了,所以放心,还是说,陆离看破了姚千里的心思,知道她怕他伤了林如烟,所以把林如烟放到她眼皮子底下来,好让她放心?或者是别的意思? 姚千里从来摸不透陆离的心思,只道幸好陆离并没有要害她的心思,否则估计有多少姚千里都不够死。 陆习润并未久呆,把该说的说了便就退下了,只留下姚千里跟林如烟。 上回这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多少话陆离就遣人来将林如烟叫走,姚千里抱着那棵人参,心中对陆离是万般不满,可却也无奈,只怪自己只顾着高兴,该问的都没问。 林如烟嘻嘻一笑,道:“你的脸色比上回好看了不少。” 姚千里抿了抿嘴,淡淡回道:“嗯,在这里吃喝都是顶好的。” 此时已值盛夏,都城又素来是偏热的,故而已经热得人有些难受。姚千里一直在屋子里带着不动倒还好些,林如烟是走了许久的路刚刚才消停下来,这时候已经是满脸的汗,一直在抖着衣服领子。 姚千里回到里屋,将一条帕子浸湿了拿出来给林如烟擦脸,见他一面擦一面一脸舒适的模样不由笑了出来,“你动作轻些。” 林如烟胡乱点头应是,却还是方才那般动作。 姚千里无奈的笑,想到上次没有说的成的话,面色又肃了起来,走得离林如烟更近些,问道:“林寨主,其他人也都出来了么?” 林如烟点点头,“我出来的第二日他们就出来了。” “那他们……总不能又回到了白云山去,陆将军估计不会应允。” “自然回不去了,”林如烟冷冷一笑,“陆离顷刻间便端了我的白云山,岂是易于之辈。” 他说得一脸不忿,姚千里有些吃惊,小心问道:“你恨他?” 林如烟看她一眼,“不恨。”想了想又道:“若是落在别人手里,我们估计连命都难保,至少也要在牢里呆大半辈子。” 他这样一说,姚千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凝眉又问:“说来你们都是土匪,陆将军既然剿了你们,又怎么会将你们放了?” “我们被他……”林如烟说到一半突然放低了声音,将嘴凑到姚千里耳边去才轻声道:“陆将军将我们都编到了军下。” 姚千里一窒,“县太爷那边也不管?” “谁敢管!陆离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林如烟顿了一顿,又道:“那个赃官,若不是看他尚还有几分良知,老子早弄了他!老子怕弄了他再来个更没有良知的。” 姚千里的眉间皱得越发的紧,她知道白云山是杀了不少赃官恶绅的,林如烟的这段话无需多想,她在想的却是上一句,林如烟说陆离将白云山的人都编到了军下…… 朗国的编军制度是很严谨的,陆离怎么能轻易的就将一山的土匪都编到军中?可有向兵部报备?如果没有,那陆离到底是起了什么心思? 但凡与军队相关,上位者都是极敏感的,一旦察觉情况就不可收拾了;同样的,官员若在军队编制上做手脚,那事情便就微妙了,不暴露则已,一旦暴露,那…… 姚千里看了又出了一脸汗的林如烟一眼,忽而自己也出了一身的虚汗来…… 第24章 苗头 姚千里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白云山上,她不明白陆离怎么会放她再回到这里,不过心里还是极开心的,她在将军府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神经,就算是夜里歇息也睡的不安稳,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所以她时常会不由自主的去想念小喜子村,想念在小喜子村的日子,甚至也会想起在白云山上的那短短的十几日,虽说也是担惊受怕,可是她总觉得那种害怕跟在将军府的时候是不一样的,林如烟和陆离给人造成的压迫感,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能从那里再回到白云山,她当真是高兴的紧。 姚千里掀开身上的薄被,心中在想林如烟不知道有没有回来,定然也是回来了,不然她也没有道理会在这里,一面起身开门朝外边走去。 屋外的阳光很好,照得人很是舒服,不像都城里的那样刺人,姚千里便愈发觉得都城果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地方,人不杰地不灵,连将军府的柳枝儿都没有这白云山上的绿得好看,姚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已经走到以往林如烟常带她来的地方,很空的一片地,绿草悠悠的,花儿也很多,说不出的种类,也说不出的俊俏,她俯下身来去闻花香…… “千里!” 忽而身后有人在叫她,她听那粗犷的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林如烟,脸上不自觉的已经笑了开来,响亮的应了一声“林债主”,回过身去。 然林如烟竟不是一个人来的,手上还抱了一个小人儿,此时那小人儿正同林如烟一起,依依呀呀的在冲姚千里叫唤,一双小手不停在空中挥舞。 姚千里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已经停住了,定定的看着越走越近的那一大一小一动都不敢动,唯恐这只是梦一场,她只要稍微一动,这梦便就会碎了…… 林如烟抱着娃娃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偏过头去同娃娃说话,“寅儿,快喊娘亲,喊娘亲。” 姚千里已经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张小脸,那张她日盼夜盼朝思暮想想到不敢再想的小脸,她想了那么久,今日却突然见到,方才是一时不敢相信,这时候缓过神来,心中已是波涛汹涌,终于再也忍不住,迈开步子,也朝着林如烟那边跑过去,脸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哭花,眼睛都被泪水糊住。 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又那么专注,以致连脚下有那么大的一个坑都没看到,而后脚下一空,便扎扎实实的摔倒在地。 这下摔得挺重,姚千里半天才缓过劲来,可她挣扎着再抬起头来去看娃儿的时候竟发现眼前竟然已经是空无一人,心下霎时狠狠一坠,犹如一步踩空踏进了万丈深渊,整个心神都混乱了起来……姚千里再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去四下去搜寻,可是那一大一小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连影子都寻不见,她只觉手脚都已经冰冷,从肢体上一直寒到了心里,寒彻心扉。 忽然,隐隐的有孩儿的哭声从远处传来传过来,姚千里心中又是一颤,却不知时喜多还是惊更甚,然都已顾不得,只循着那哭声疯也般的追过去,一边在口中大喊着娃儿的乳名,“寅儿——” 可是无论她怎么跑,眼前始终都是迷雾一片,那哭声也一直不远不近的在她耳边飘忽,她越发的急了,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呼喊声也越来越焦躁,“寅儿,寅儿!” “林夫人!” 有人在她耳边大声的喊她,可是她现在只想找回娃儿,根本无暇去顾及,依旧是不停的跑,不停的喊…… 陆离见她依旧混乱的厉害,也无他法,只好伸手按住了她,稳住她躁动不安的身子,轻轻的晃她的肩膀,“林夫人,醒醒。” 姚千里只觉脑中影像一闪,眼前无尽的迷雾散开,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迷迷离离的看了好半晌才将眼睛也对上陆离的,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陆将军?” 陆离微微舒了口气,将视线从她满是泪痕的脸上移开,“你梦魇了?” 姚千里便又想起了梦中情形,却还是心有余悸,又不由悲从中来,伸手揉了揉双眼,也趁机调整了情绪,微微颔首道:“让将军见笑了。” 她方才在睡梦间的呼喊其实已经是真的喊了出来,这时候嗓子便有些涩涩难受,轻咳了两声犹是不适,便欲起身去端茶水来喝,陆离按住她,自去取了茶来,递到她手中,心中自然知道姚千里面上无事只是装来给她看的,看她喝完了水,便状似无意的开口道:“白云县那边来了消息,说前几日本已将娃儿找到,可是当夜又被那贼人偷了去。” 姚千里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那寅儿现在何处,可有伤着!” 陆离又接过她手里的茶盏放回原处,却没有再走回来,只负手立在桌案边,望着姚千里这边,轻轻道:“你且放心,那贼人并无伤害娃儿之心,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肯放手……” 陆离姿势未变,眉间却微微皱了起来,迟疑的看向姚千里,似乎欲言又止。 姚千里也觉得那贼人的举动有些怪异,心中似乎有个想法在悄悄的萌芽,她自己也被那想法惊到…… 娃儿是在那场混乱的婚礼上丢掉的,也就是说那人带走娃儿的时候娃儿正处于危险之中,而现在,陆离的手下在白云县在大规模的寻找娃儿,那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些人的用意,所以娃儿刚被找回便又被那人偷了回去,可见那人明显的只是想夺走娃儿,除了她自己,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还会那样去护着娃儿,再加上那场婚礼的混乱之中,她明明看到的那个疑似无赖之人…… 姚千里想着心也跳得越来越快,愈发觉得那人就是无赖,可是她不敢去跟陆离说,她几乎不敢在他面前暴露出一点情绪来,更弗论去跟他说自己心里头的心思,而且陆离明显的是冲着她以前的身份来的,是冲着“段引袖”来的,照目前陆离的表现来看,他尚还不知道“段引臣”也还存活于世,如果他知道了,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去对付无赖…… 姚千里不想再往无赖身上去想,便又道定是是自己想得太好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只要娃儿还安好,她就该去百天谢地了,怎么还能贪心的去奢求,真的,只要娃儿安好,她便什么都可以不再去求了…… 可能是陆离那犹豫的眼神在姚千里身上徘徊了太久,终于让她察觉,姚千里忙收回了种种心思,看到陆离脸上的神情不禁疑惑,这人从来都是一副万事皆在掌中的淡淡然模样,何以会出现这样犹疑不决的表情来……便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陆离又盯了她半晌,“林秀才家中可还有亲眷?” 姚千里心中一凛,隐约猜到了他话中的意思,却不去点破,只顺着他的问话答道:“没有,便是我们成亲之时都不曾有亲眷参礼。” “那寅儿在这人世便也只有爹娘至亲?” 他是在怀疑抢走娃儿的是林群芳……姚千里不知为何也莫名的激动起来,就算按照刚才她自己的思路去想,说那人是林群芳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他到底是娃儿的生生父亲…… 如果真的是林群芳,那……那是不是他们就可以再回到小喜子村去了,去过跟以前一样的生活,就像不曾出来过一样…… 她有太久没有得到过林群芳的一点消息,以致竟然霎时就将方才自己所思所想明明都是无赖这事彻底抛到了脑后,越发觉得那人是林群芳的可能也是极大的…… 人有许多时候都是这样,如果原本自己的立场就不坚定,那么一阵小小的风便会将这人的整个思想立刻就吹到天壤之别的另一边去;或者说,同样的一件事情一个道理,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总比自己心中想到的要可信得多…… “林夫人想到了什么?” 不知何时,陆离已经又站到了床边上来,离床大约有两三步的远,长长的影子从床的地方被折了起来,折到了床上去,正好遮住了姚千里的半边脸,另一半被夕阳直直的照着,姚千里的脸看起便就变成了阴阳各一半的模样,陆离的衣裳稍微一动她脸上的阴阳分割便也会随之变化,看起来有些怪异…… 陆离看不清她的脸,故而看着看着便有些恍惚起来,忽而急急的侧身让开了一步,看那阴阳的分割彻底消失了微微松了口气,方才恍惚的那片刻,他竟莫名的有些害怕,好像是预见到了将来某一日,眼前的这人就像那影像一样让他越来越抓不住,然后他莫名的就怕了,仓皇的退让开,让那恍惚的影像消失…… 姚千里不知他心思,只道这人今日当真是反常得紧,却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自己该多嘴或多管的,便只做不知,淡淡回到:“我只是在想将军先前那话中的意味。” 陆离本就为着自己刚刚那莫名的情绪微恼,此时又见她明摆一副敷衍模样不由怒由心起,冷冷一笑,道:“那可想出了什么来?” 姚千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一脸诚恳地回道:“不曾。” 第25章 捉鬼 其实姚千里的脑子里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甚至有种不知是睡了多久的感觉,她将这疑惑说出来的时候陆离的脸色突然变了一变,也不再去纠葛他们前面在说的问题,欺身上前去看姚千里的面色,放缓了语调轻声问道:“你可还有不适?” 姚千里不明所以,“哪般不适?” 倒反过来来问他,陆离无奈的撇开脸去,“那日你让灵姝将林寨主送来的那支人参拿去熬汤,晚间灵姝便端了那汤来给你喝,这些可还记得?” 姚千里点点头,“记得。” “你喝了那汤之后便中毒了。”陆离道。 姚千里的脑子从来不傻,尤其是听人说话的时候,人说了三分她便能明白七分,虽说旁人看起来她总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其实回回她心里头都是通透的……可是这回,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姚千里足愣了有半刻还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僵硬的抬起脸来看他,“中……中毒?” “嗯,”说到这个陆离的脸明显的冷了下来,“三分三。” “中毒?”姚千里木然又重复问道。 估计陆离以为姚千里这句真心实意的问话里头是带着怒意的,竟然难得的放下了身段来跟她解释:“林夫人且放心,毒已经解了,只是普通的三分三之毒,并无其他,只需再稍作调养。” 姚千里依旧是不说话,木木的看着他。 陆离背在身后的手不由缓缓握成了拳,想是也颇为此时恼怒,半晌后,又道:“我定然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分明带着狠色,姚千里为那寒气所迫,不由自主的朝他看去,下意识地回到:“你欲以何交代?” 她的这句话其实根本没有过脑,只不过是对陆离那句话的反射般的回应,可是在陆离听来却并非是如此了,倒像是在咄咄逼人,一时愣住,偏首回望过去,却见那人面上只是一派茫然之色,连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游离,不由微微叹了口气,道:“此事的确是我疏忽了,我早知道他们定然会按捺不住,却低估了他们的胆子,竟敢在我将军府上下手。” 到这时候姚千里脑中多少理了些东西出来,想到自己方才那莫名蹦出的一句话着实是有些不当,便有些窘然,再要问话的时候自是不再去看陆离,只盯着面前的被面,道:“将军是说有人要害我?” “你那样的身份,又‘死而复生’,现在又回到了这狼口虎腹来,你以为这都城里还有谁不知道?”陆离哼笑一声,“当年段大人的罪来得又快又怪,有多少人想让那事彻底沉到地下,可是你却钻到了人家眼皮子底下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拧着眉,自己陷到了沉思中去。 若是照着以前,便是嘴上不敢,姚千里心里肯定也是要回上一句“明明是你带我来的都城”此类,可是现下她早就已经被陆离的话惊住,根本无暇再去想其他…… 陆离将她的身世告诉她的时候其实她更多的只是去当一件事情去听而已,只不过这件事情是她应该知道必须知道的,当然听的时候也有触动,可是若苛刻的说起来,其他所有的相关加起来可能都还不及她知道了无赖是她的兄长给她的触动大。 她说不清是不是因为陆离的话,或者这些东西其实原本也是在她脑中的,可是她不愿去想,也根本没有空隙去想,她只想找回娃儿,然后赶紧回到小喜子村去,连林群芳她都不要再找了,她什么都不想再去沾边,只盼能离得越远越好,可是现在她突然害怕起来,她怕她还没能再见到娃儿,就命丧于此…… 此时正是六月酷暑里,外头的鸟儿都叫的焦躁,不知是不是真的时热得太厉害,连叫声都没有前些日子清脆了,可是姚千里却将身上的薄被越裹越紧,整个人也一点一点的蜷缩起来,就像一个感觉到了危险的刺猬,只不过她连刺都没有,只是一动不动的缩在那里。 陆离想是已经将心头之事想了明白,此时眉间拧的结已经解开,噙着不易察觉的笑走到姚千里身边去,微微俯身,道:“夫人莫怕,身子可吃得住,若是吃得住我带你去捉那害你的贼人。” 姚千里惊异的睁开眼看着他,不知这人究竟是想干什么,“你欲为何!” 陆离面色未变,一本正经的答道:“阎王不好逮,先去捉只小鬼让你瞧瞧。”许是看出了姚千里的惧意,便又加了一句,“放心,我不杀他。” …… 等姚千里收拾妥当了站到陆离眼前的时候,陆离觉得她的脸色好像比方才又白了几分,细细看了她一会儿,方道:“夫人若是受不住便还是歇着罢。” 姚千里微微摇头,道无碍,想了想,又道:“我想去看捉鬼。” 她眼底明显的藏着害怕和不安,却故意将这话说得很是轻松,仿佛只是要跟陆离去看西园里那片娇艳的桃花林,陆离不觉便看得有些闪神,她这样在他面前强撑,为的是什么…… “将军?” 陆离应声回神,为着方才的失态不禁面露恼色,不再看她,一言不发的打前走去。 姚千里只道莫不是我又说错了话?还果真是多说多错,人说十言十得不如一默,诚不我欺,当下便闭紧了嘴,可是脑中却在不停的去想自己刚才那句话到底时哪里不妥了 ,不时的去撇那人僵直的背影一眼,希望能看出些线索来。 两人并没走多久,陆离说是要捉鬼,姚千里原先还以为陆离是要带她到一个很肃穆或者很阴暗的地方去,谁知目的地竟然只是厨房,不过稍微想了想也明白了,她是喝了那人参汤中的毒,而汤是从厨房里出来的。 可若是顺着那碗人参汤去推断,那么只要是经了手的人应当都有嫌疑,除了炖人参的自然还有送人参来的和端走人参汤的,就是说灵姝也完全有可能,为何陆离却直接跳过了她……想到这里,姚千里忽然脑中一闪,抬首去问前头那人,“将军,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陆离脚下未停,“你总共昏睡了一日半。” 姚千里瞠目,和这人说话当真还是不要去拐一点弯的好,他根本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说得好听些叫眼里不柔纱,说不好听就是……就是什么,姚千里一时也想不到话来说了。忽而又想起上次灵姝挨打之事,不由心中一凛,她昏睡了一日半,这当中陆离怕是早将这事处理过了,若是他也怀疑了灵姝,那灵姝……斟酌了几番,姚千里只作无意般又问:“怎么不见灵姝?” “她去给你准备药浴去了。”陆离顿了一顿,而后转过脸来饶有兴致的看着姚千里,道:“你这样说便是对她有过疑心,呵,我还以为你们当真是主仆情深。” 姚千里一滞,暗道自己这回的确是多管闲事了了,心中后悔,可是陆离最后的那句话她却不喜欢,当下便回到:“灵姝来都城不过才一年,我与她相识更是才寥寥数日,何来情深。” 陆离不言,只如先前一般看着她。 姚千里突然又微不可察地露出谦恭之态,稍稍朝后退了些距离,跟陆离离得更远些,而后方开口道:“将军说的是,灵姝是仆,将军为主矣。” 她这话说得看似恭谨,实则是在将自己撇开,陆离哪会察觉不到,一时被堵得不知去说什么,转身间一拂衣袖,而后抬脚进了厨房。 陆离肯定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因为这里的人明显的都不认识他,此时里头是一片面面相觑。好在姚千里紧跟着进来,有几回灵姝有事耽搁了,是她自己来拿的药,故这些人是认得她的。 姚千里猜到当下情形,便故意道:“将军可要稍作歇息?” 这才知道来的是正主,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陆离也并不让他们起来,环视了一圈,其实也没几个人,这里不比相府上,家大人多的,这里统共只有姚千里这么一个半主子,再加上才住进来没两天的半半主子林如烟,实在也不需要多少人伺候。 此时这些人都很低很低的垂着头跪着,姚千里能感觉到他们的害怕,便断定陆离之前定然是有过动作了,不过大约不是亲自出面,不然这些人方才也不会认不出他来。 陆离走到他们当中去,从衣袖中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来,道:“我前日得了些上好的三分三,听闻你们这里有人胃上不好,便顺道拿了过来。”说着将那盒子放在了灶台上,“是谁谁便拿走罢。” 姚千里愕然,不想他竟是想的个这么拙劣的法子,这样大张旗鼓的问出来,谁还会去认,认了不就是等于是招了供…… 还没等她心中絮叨完毕,却见当中的一人颤巍巍的向前稍微移动了些,“将,将军,是小人。” 不对,姚千里脑中一转又想了过来,这种时候,敢认的才是问心无愧才是清白的吧……可是姚千里看了看那人,又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陆离面无异色的点点头,道:“那你便拿去罢,注意些,这东西不能多食,过多致毒。”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随意的很,可是那人听了这话却是抖得更加厉害,片刻后便“嘣嘣嘣”地接连磕起头来,一面磕头一面哭了起来,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小人前两日买的三分三不小心撒到了水缸里,小人怕受罚就没敢说,想,想等人都走了之后再换一缸水,可不曾想,夫人,夫人她……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姚千里看那人哭得可怜,而且看起来这人也的确不像是故意为之,不由便起了恻隐之心,下意识朝陆离看去,却见陆离脸上只有轻蔑的笑,姚千里正想这人真真是个冷血之人,却忽而脑中一震,霎时明白了过来,僵硬的又转过头去看那个哭得磕得丝毫不见收势的家丁,身上一阵阵发寒,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要害她的人! (注:三分三只是一味中药,可治治胃痛、骨折、风湿痛、跌打损伤,但如陆离所说,过多制毒,《云南中草药》有记:“苦涩麻,温,剧毒。” ) 第26章 忽闻宠妾 陆离果然如先前所说,并没有杀了那个“鬼”,不仅没杀,反而好言相对,将那些三分三如所言的都给了那鬼,而后噙着笑道:“即是身有不适,便好好在家养着罢,让账房多给些银子。” 到这里为止姚千里虽然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是要作何,但因为之前陆离就跟她说过,所以也并未太过吃惊,正在想这只“鬼”便是被放了出去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却忽而见陆离转了脸来看她,认真地问道:“夫人看这样可行否?” 姚千里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去看地上跪着的那只鬼,果然正满眼精光的看着她,和她的眼神一对上,连忙又垂下了头去,恢复到先前的恭敬瑟瑟之态,姚千里被他刚那个眼神看得心里发寒,不由自主的朝陆离靠近过去。 陆离微侧身子护住她,一面又问道:“夫人,你看这样可行否?” 姚千里顺着胡乱点了点头,点完之后忽然反映过来,正要再说话可陆离已经朝那鬼走了过去,亲自将那三分三交到了那鬼的手上,还附带温言劝慰了一句。 姚千里忽而觉得陆离这人是这样的可怕,以前她也怕陆离,可是却不像今天这般,看着那人的时候身上都会不由自主的冷起来。 陆离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已经转身出了门。 姚千里不敢转身去看那鬼,只觉得那人眼中的寒光已经直直的射到了她身上来,陆离一出去,她便愈发觉得此处骇人异常,当下也再顾不得别的,提起裙摆就朝陆离追过去。 却也不想离得他太近,比来得时候隔得更远的跟着,一面走一面垂着头在想方才厨房里的事情,其实陆离不过是抓住了人的心理罢了,并未用什么高超的手段。就像她那时候的心理走势一样,一开始,寻常人会觉得谁承认了谁定然就是下手的那只鬼,可是,有句话叫身正不怕影子斜,所以后来她才会觉得承认的人定然是问心无愧的,反而不是下手之人,那鬼定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自己跳出来……然陆离那个轻蔑的笑却又刺醒了她,陆离之前就查过此事,那么那些人自然都知道那些三分三究竟是要用来干什么的,但凡跟官家的人命有了牵连,平民百姓是定然讨不了好果子吃的,所以如果真的只是普通家丁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承认的…… 那鬼恐怕到现在还在自得,殊不知已经着了道,陆离摆明了是反利用了他,放他回去不过是要借他的口去报个信,让那鬼的上头人知道他陆将军根本已经识破了他们的戏码……可是处理了那鬼一样也能警告那上头之人,为何偏偏又要放他回去? 姚千里不自觉的想到了陆离执意问了她两遍的话,脑中正要有些头绪,却忽而撞上了什么东西,抬头一看,陆离正阴着脸看着她…… 陆离本是看她刻意跟自己隔开了那么远一段距离心有不悦,便站定了等她,没想到她还真就蒙头撞了上来,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情绪在脸上纠葛看起来便就成了有些阴郁的样子,此时又见姚千里一看到他就一步跳了开去,一副避之如蛇蝎的模样,脸终于真的阴了下来,上前一步逼近,“我并未杀那人,你怕什么?” 姚千里心道你没杀他,他回去定然是个生不如死,你还当你是做了善事不成,可是嘴上却不敢这样说,敛了敛心神,道:“将军莫要误会,我只是在想将军方才问我那句话的用意是何。” 陆离并不去戳破她,淡淡扫了厨房那方向一眼,“方才那般情形,看来就如你知道的很多一般,你说是与不是?” 何止是知道的很多,根本就像是她出的主意,陆离不过是经手帮了个忙而已,姚千里心下一颤,“将军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何?” 陆离看着她,忽而微扯嘴角一笑,道:“有些人总是想得太多,好捕风捉影,既然如此,我便多放些东西给他们。” 姚千里一时不能完全想透,她知道陆离是想误导那些人,可是误导什么呢,还要借她去误导…… 不知为何,她忽而想起陆离之前跟她说过的那句话来,他说:“当年段大人的罪来得又快又怪,有多少人想让那事彻底沉到地下”……原本有些浑浊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姚千里霎时清明了起来,“将军是说他们怕我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故而才想灭口?” 想了想又有些困惑,“那方才将军……”姚千里突然惊恐地看向陆离,“你是要他们以为我的确什么都知道,而且还告诉了你!” “夫人聪慧。”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隐隐有些欣慰的神情,姚千里心中便又翻腾了起来,难道他并非是恶意? 陆离负手而立,并不看姚千里,反倒是看荷塘里的那片空处看入了神般,原来他们竟是又走到了姚千里初来此处说到的那个荷塘边上,河塘里的荷花倒是开得越发艳丽,只是那空处还依旧空着…… 良久,姚千里忽而上前欠身一礼,“奴家谢过将军。” 陆离依旧看着那空处,只不过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松动,“夫人从来都很聪慧。” …… 姚千里在床上翻了个身,只觉心中对陆离的感觉越发微妙,她本以为他是处处算计处处害她,可是他却又想法子救了她…… 那鬼回去上报了情况以后,那些人以为陆离也知了情,便会觉得即使杀了她也毫无用处,转而去想法子对付陆离。虽说,陆离处在权利中心,党派斗争定然也从来不少;虽说陆离救她大概也是带着某些目的,也是想要从她这里知道什么事情或者拿走什么,可是他到底还是救了她,加上来都城的路上马车的那回,这已经是他第二回救她了,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对他稍稍改观些…… 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陆离要的岂是你的改观感激,你自在此想得起劲,说不定第二天你就不明所以的枉死去,介时恐怕你连害你的是谁都不知道……还是本分些的好,虽说不做不一定就不错,可少做总是要少错的。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姚千里只觉异常疲顿,身上也像是被千军万马撵过了一般,骨头缝里都酸疼,灵姝进来的时候她扬声唤了一声,可是出来的声音却极低哑,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灵姝忙跑过来看她,拿手背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后如被刺到般的闪开,慌乱的叫着跑了出去。 姚千里心道这丫头真是跟自己跟得越发的没规矩了,等她走了以后再去伺候别的主子怕是又要吃些苦头了,不过也不怕,陆离其实应该是挺信任那丫头的,应当也不会让她吃多少苦,这么胡乱想着,姚千里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天过去了,当然姚千里自己是不大清楚自己睡了多久的,她一睁眼就看到了已经歪着头在椅子上睡着了的林如烟,脑袋是朝着姚千里这边倒的,所以姚千里能很清楚的看到他的脸,好像从那次被打断的婚礼以后林如烟就未再续他原先的那大胡子,就如灵姝所说,单就这样看着的话,林如烟其实还有些翩翩公子的模样…… 林如烟终于被姚千里看醒了,浓眉下的双眼游离地看了姚千里好半天,突然清醒了过来,嗷得一声跳到姚千里跟前,“千里,你终于起死回生了!” 姚千里将将要出口的一声笑就被呛回了喉咙里,而后被呛得剧烈的咳了起来。 林如烟吓了一跳,忙用手去给她顺后背,口中嘀咕道:“莫不是回光返照?” 这回字词倒是没用错,可是姚千里差点给气背过去,只咳得愈发厉害,一面咳一面去拨林如烟的手,这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她都快要被拍死了,那可真就是回光返照,而后就呜呼了。 林如烟以为她是又犯了病或者毒,心说不好,起身就要出去找大夫过来,姚千里手快,一把拽住了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一面调整自己的气息,这样又折腾了半晌,终于两人都缓过了神来。 姚千里斜眼瞪他,“你总也改不了这性子。” 林如烟认真的看着她,“哪般?” 姚千里噎住,看了他半晌,摆手让这事过去,再说下去,她大约是要再睡过去的。 林如烟突然起身,跑到门口将头伸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凑到姚千里耳边轻声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何事?”姚千里欲抬头,熟知脑袋恰撞上了林如烟还未来得及合上的下巴上,只听得嗷的一声,林如烟捂着下巴跳离了姚千里的床足有半丈远。 “何事?”姚千里捂着脑袋又问。 林如烟捂着下巴向前走了一步,却不敢再靠近,口齿不清地问道:“你做了陆将军的宠妾了?” 第27章 八公主 渐近七月,荷塘边的那两株大垂柳又往下垂了一寸的时候,天气也燥热得快让人受不了了,风好不容易把热得懒得动的树枝叶吹得微微摆动几下,可等再递到人面前来,却几乎连发丝都捍不动了,白白辜负了一众期望的眼神。 姚千里奄奄一息的趴在大榕树下头的石桌上,不知第多少回的去问灵姝道:“陆将军可说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灵姝掩唇而笑,笑得暧昧,“夫人莫急,夫人既在此,将军便是惦着这将军府的。” 姚千里连叹息的精神都没有,也未再说话,慢慢将头转到另一边去。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见到陆离,而自从来到这将军府,陆离也从未这么久都不出现,就好像是说好了一般,她越是想见,便越不得见。 林如烟上回只把话说得模糊不清,大约也是捕风捉影的听到了一些传闻,他自问完,看到姚千里骇然一番后坚定的说那事全然是子虚乌有,之后就满意的走人了,一面笑嘻嘻的点点头,“那便好那便好,如此我也好瞑目了。” 徒留下姚千里一人兀自吃惊又忿忿,连他离开都未发现。宠妾……什么时候到了这一层她竟是丝毫不知。她本以为那些人只是闲极无聊找些话头去说着玩罢了,却忘了还有众口砾金这回事,却不知那堂堂陆将军是知不知道这回事…… 之后她便一直想当面去问陆离,这事她不好去问旁人,只有干等,孰知这人偏还就等不来了,姚千里等得怒气都快要消磨光。 估计是姚千里的样子看起来太过哀怨,灵姝终于看得于心不忍,缓缓凑到姚千里耳边去,轻声道:“夫人,将军只是有事耽搁了,过几日定然就要过来的。” 姚千里只当她还是如往常一般拿好话哄自己,便随口接了一句:“那是因何事耽搁?” 灵姝颇有些为难,可看了看姚千里蔫蔫的样子,挣扎了几番终于还是开口道:“听说八公主出了些事情,将军便是去料理此间事了。” “八公主?”姚千里忽而来了精神,“先帝爷的八公主?”当今天宗帝登位才短短几年,年岁也并不算长,至今方得一子三女,那这个八公主自然不会是天宗帝的。 灵姝却连连摇头,“不是先帝爷的。”将嘴凑到姚千里的耳朵上去,压着嗓子道:“是大昭来的八公主。” “便是前些日子接回来的那位?” 此事姚千里倒是略有耳闻,这将军府的正主不常来,姚千里又是个不管事的,故而下人就要随意些,时不时的在闲暇之余嚼嚼舌根,姚千里便不时的能听到些坊间的流言。 却说这位八公主闺名乃商锦习,长得是貌若天仙,又素喜一身红装,更是显得她娇艳非凡,自小便美名远播,大昭上下都知道这锦习公主,连朗周两国都有其传言。又有人说这八公主是大昭皇帝最最疼宠的一位公主,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比皇子们都还要得宠,故而这公主的脾性便不大好,而且大昭皇帝又有些太宠这位公主了,待其到了适婚年龄,竟然任由她自己左挑右拣的去选夫婿,这一选选了好几年都没选出个结果来,如今商锦习已年近二十,却还是待字闺中,直至前不久,被天宗帝朗都玺接到了朗国来。 有人说八公主是自愿来的,又有人说是大昭想拉拢朗国合力对付周国,故而才定下了这联姻。随着时日渐长,偏于第一种说法的越来越多,因为这么久过去了,宫里一点要婚庆的消息都没传出来过。不过事实究竟为何,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灵姝小心翼翼的看了姚千里一眼,“夫人知道八公主?” 姚千里嗯了一声,“说是圣上亲自接回来的,定然不是个寻常女子。” “我们将军原本是要去接的,可是上奏的折子被驳了回来。” 这倒是教姚千里吃了一惊,“陆将军自发请命要去接的?” 灵姝大约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被这一问便支支吾吾不敢再说,只小心的睇着姚千里。 姚千里根本不信她是说漏了嘴,灵姝看似鲁莽,其实并不然,退一万步来讲,若她真的就如她平常的性子一般,陆离也不会让她来跟着自己,而现在灵姝既然自己起了话头,便是打算要告诉她一些事情了,只是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她心中通透,面上却不说破,只顺水推舟的又问道:“难不成陆将军还与这八公主有些纠葛?” 灵姝又自为难了半晌,终于娓娓道来。 原来这八公主的生母乃是朗国人,是先帝爷的表亲妹妹,少年时候八公主曾和母亲来过朗国。彼时商锦习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可是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弗一来朗国便让多少王孙们看红了眼。可是这小公主高傲的很,性子也冷淡,住在皇宫里没几天就说总是有人吵她不愿再住,先帝爷也出奇的疼爱这侄女,竟也依着她,将她安排到左丞相陆文括的府上。 陆文括的几个年长些的子女都比商锦习大了许多,可是却还有个与商锦习差不多年岁的小儿子,这小儿子自然便是陆离,那时候陆离将将才被封了将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后面的事自是不用再多说,一个冷傲公主,一个孤僻的少年将军,竟是诡异的合拍,在商锦习暂住在丞相府的那段时间,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再之后,八公主回大昭去了,再来,便就到了如今…… 姚千里一脸的恍然大悟状,她一直在奇怪陆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岁怎么会无有妻室,原来竟还有这一层原因在里头,平日里见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想却还是个痴情之人,怕那八公主至今未嫁也是为着这个。现下可好了,八公主又回到了这里,也该是这对璧人修成正果的时候了。 姚千里脑中便现出陆离一身喜服迎娶新娘子的情形来,不知为何,明明这是件高兴的事,她却有些笑不出来,大约是因为前两次她所经历的婚礼都不大好,她如是想。 灵姝说罢幽幽叹了口气,“这回不知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姚千里回神,“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自然不是。”灵姝有些不满的样子,“八公主和圣上不大好,时时闹些别扭,一闹别扭将军就会被召进宫去。” 姚千里听得奇怪,这八公主和圣上怎么又扯在了一起?这么想,便就这么问了出来。 灵姝连忙去捂住她的嘴,“夫人这话可说不得,给人听了去怕是要治罪的。” 姚千里心道他们这一番谈话不知能治罪几回了,哪里轮得到这一句,不过心下也怪自己大意了,便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灵姝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松开了手,再说话的时候将声音压得更低,“八公主早就是圣上的人了,只是一直未安名分。” 姚千里倒吸了口凉气,“怎么成了这样,陆将军怎么办,大昭那边又如何交代!” “其余的奴婢也不知了……” “那陆将军……” 灵姝微叹口气,“主子的事,奴婢哪能过问,奴婢只盼着将军好。”想了想又道:“还盼着夫人好,将军和夫人都好奴婢就高兴了。” 这话听在姚千里耳里只觉得甚是怪异,可是她这话也说得很是圆滑,让她想反驳都无从下手,看了眼灵姝一脸真诚的表情终于作罢,旁人要做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她能管的事情,只是这里面还有些东西她没能理清,既然都是皇上的人了,还找陆离去作甚…… 林如烟闯过来的时候估计半个将军府都惊动了,他自己找不到人便硬说姚千里是不见了,一路嚷着要人,这会儿终于被在姚千里处伺候的陆由领到了这里来。陆由本就是将军府的护院,是有些功夫的,可是此时竟被林如烟拖得连滚带爬的到了这里。 姚千里老远就听到了动静,早就断了话头,故意板着一张脸等林如烟过来。 林如烟一来自然又是一番折腾,有他在总是不能好好说话的,姚千里也被他闹得没有功夫再去想事情,连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也一并被搅去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林如烟拿眼睛斜了从他来就一直在瞪他的灵姝一眼,“你这丫头片子又在千里跟前碎嘴!” 灵姝怒极,却也不敢去顶撞这半不半的主子,只好借着姚千里来回到:“你怎么能直呼夫人名讳,好不知规矩。” 林如烟人虽粗些却不是没有脑子,一来就看出姚千里不对劲,也不再跟灵姝吵,只又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脸就堆着笑去看姚千里,越看笑得越发欢喜。 姚千里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你作何?” 林如烟依旧是笑:“听闻陆将军要带你去吃喜酒?” 第28章 牵一发 陆离与姚千里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只茶壶和一双茶盏。 茶壶里的水是热的,倒进茶壶依旧还热着,腾腾的冒着热气,在这大热天里当真是不应景的很,姚千里鼻尖微皱,稍稍朝后退些远离那热气,不明白这样的天里,这人为何执拗的非要喝热茶。 陆离笑看了她一眼,“听闻夫人近日找我找得勤?” 姚千里并不理他话中调侃,“有些事要当面问将军才放心些。” “狐狸要出巢了。”陆离脸上那若有似无的笑并未散去,却是来了看似不相关的一句话。 姚千里一凛,一脸紧张的看着陆离。 “呵,”陆离轻笑,“夫人莫要怕,中间还隔着我呢,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动不了你。” “劳将军费心。” 陆离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似乎没听到姚千里那句话,又将茶盏放下,而后方道:“夫人可还记得初到都城那日见着的卫芷嫣。” 姚千里想到那日的情形,以及自己那时诡异的反应不由一僵,点头回道:“记得。” “那夫人可还记得当时我当着卫芷嫣说了什么?” “记得……”姚千里心中忽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将军说我乃侍妾……” 陆离忽而认真的看向姚千里,语气也是一派严肃,“卫芷嫣是卫中丞之女,卫中丞乃是右相之左膀右臂。” 姚千里屏住呼吸,“将军是说右相大人也知道了那句话?” “不是知道了,”陆离眼中寒光忽现,“是认定了,右相认定了,右相一派便也都认定了,如今不是也是。” 姚千里脑子里哄得一声,激动得倏地从座上站了起来,“不可不可,”一边说一边在原地乱转,“奴家,奴家是有夫家的,奴家连孩儿都有了,怎可这般辱我名声!” “且不说我夫君只是下落不明,便是当真……当真没了,奴家也不可如此。”姚千里又换了个方向来转,“况且将军位高权重,又正是好年纪,怎可因我而,而去做这等败坏门风之事。” 陆离原本只是淡淡的看着她,默然的在看着她转,听着她说,可听至此处面上忽而升起明显的不欲,半眯起眼来问道:“夫人所说的败坏门风之事是何指?” 姚千里想也未想便答道:“自是染指有夫之妇。” 陆离面上寒意更甚,就那样看着姚千里,半天都没动一下,也不说话,直看得姚千里终于招架不住,复又缓缓坐下,胡乱伸出手去拿茶来喝。 “哼。”陆离忽而冷哼了一声。 姚千里便吓得一手,手中的杯盏脱落,沿着石桌,滚落到地上,而后一声脆响,破碎。 连忙蹲下身去捡,原本很是紧张的模样,手上动作也快,可是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一顿,随后动作就逐渐慢了下来,越来越慢,到最后已经不像是在捡碎东西,而是在做什么细致活儿一般,姚千里将最大的那块碎瓷放在最下头,而后从大到小依次往上堆,连最后的小碎屑也不放过,一点一点捡起来,小心的放到大的里头去…… 不知何时陆离也蹲了下来,看着她手上的动作,等她都捡完后,自伸手过去将那堆碎瓷端了过来,细细看了两眼,道:“碎成这样,怕是拼都拼不出原貌了。” “倒也并不见得,”姚千里幽幽道:“自有人有办法拼得起来,只要那人既想去拼,又有那本事。” 陆离一愣,“夫人说的是。” 这两人都蹲在这里,而且还蹲在一起,样子颇为怪异,灵姝领人拿了新的冰块过来的时候看到这情形给吓了一跳,忙凑过来问是出了何事。 姚千里脑中一醒,看了陆离一眼,自己也觉得此时的情景有些不对,便用手撑着石桌的边从地上站起来,坐到原先那张凳子上头去了。 陆离自也不好再蹲下去,起身的时候若有似无的看了灵姝一眼,灵姝浑身一僵,急忙转去做事,火速的离开了这里。 陆离又去端茶喝,杯中茶水已剩不多,他便又自添上,“右相家中三女不日将婚嫁,你须与我同往。”说罢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请柬来放到姚千里跟前。 姚千里看都没看那请柬一眼,“为何我要去?” “新郎官是去年的状元郎,一直都住在有相府上。” “为何我也要去?” “我会让嬷嬷来教你些规矩,也无需学太多,大致知道些即可。” “将军,为何我也要去?” 头顶上的大榕树忽然晃动了一下,其实也不过是枝叶在动,只是它长得太过繁茂,枝叶都紧紧的挤在一起,最外头的被风一吹便来推紧挨着的,挨着的又去推里头的,直至整个都摆动起来,看起来便就像整棵树连同那粗壮的树干也被撼动了,颇有些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态。 一片树叶飘啊飘,飘啊飘,不识趣的飘到了陆离的茶盏盖上去,在上面摆了几摆,终于还是没能掉下来。 陆离伸出两根长指去拈下那篇树叶,却不扔掉,只拿在手中把玩,捏着它的梗子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不停的转,终于一不小心转过了头,将树叶给转了出去,缓缓的落到地上…… 陆离的目光跟着那树叶走,也落到了地上,专注的盯着那片树叶。然他却未有去捡回来的意思,半晌后平平的将视线收了回来,“我以为夫人已经明白了。” 姚千里也去看那片树叶,良久不言,两人静而对坐。 忽而又一阵风来,将那树叶吹开,那树叶不停的翻滚,直到被大树根挡住了去路,在树根下又挣扎了一番,却怎么也不得逃脱,待风止住后,终于沉寂了。 姚千里偏首去看陆离,“将军方才为何不将那树叶捡起来,如今它却走远了。” 陆离面上无有表情,只淡淡道:“非吾之爱,自不强求。” 姚千里自嘲一笑,“所以将军便在戏耍完之后丢了它。” “是它自己从我手中出去的。” “那若是它不出去又如何?” 陆离微微一窒,复又去看了看那角落里的树叶,“怕也还是逃不过那般下场。” 姚千里忽而便笑了起来,笑了好半天都没能止住,而后只好一面笑一面开口道:“好好,我去我去,我与将军同去。” 她只是掩着唇无声的笑,可是陆离觉得她声声的笑都清晰的传到了他耳中,就如他第一回行军的时候…… 那时他不过才十三岁,还是个青涩少年,奉皇命跟着当时的大将军左东明南下去铲除暴民。其实他是害怕的,他从小到大都被养在金笼子里,从未收到过一点伤害,而据说那些暴民极其凶残,看到官兵就拿命相搏,不少官兵都死在了暴民手上。可是他又止不住的有些兴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出笼子,第一次脱离了相府一个人去做事情。 好不容易等到了目的地,等到官兵与暴民开战,他磨拳霍霍,可是左东明却突然下令将他隔离在战局之外,还给他安排了几十个随身护卫来贴身保护…… 他一边满山的打猎骑马一边听着那阵阵的战鼓声时的感觉竟和此时诡异的相像。 姚千里不知他心中心思,说罢便徐徐起了身,微一福身,“将军且歇着,奴家暂先退下。” 陆离不言,半晌后方点了点头应下。 姚千里转身施施然而去,步履一派轻快,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恰与之前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配合得天衣无缝。 “林夫人。”陆离在姚千里即将拐进那洞门之际忽而叫住了她,声音有些暗哑。 有那么一瞬,姚千里是想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的,可是那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是停住了脚步,回眸而笑,“将军有何吩咐?” 陆离拧着眉,“夫人若是当真不愿,便莫要去了。” 姚千里只微微一顿,随即便又是笑靥如花,道:“只要我能带着寅儿回到小喜子村去,这当中的所有我能都不在意。”有风将她耳后的一缕发丝吹到了脸上,她随手将之拨回到耳后去,而后便静立原地,不再说话,也不动。 陆离知道她方才那句话是在暗指他拿娃儿要挟她,他不知道她这话里有几分责备几分无奈甚而还有怨恨,他也不想去辩解,她一直是不信他的,那他便无论怎么去做都是错,辩解了就是做贼心虚越描越黑,不辩解则是默认,总归都能给他安上罪名,那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去废那个力气。 可是他心里却不大舒服,突然就想掘地三尺也要将娃儿找回来,然后亲手送到她手里,他料想她定然是又哭又笑的奇怪反应,而后他便可扬长走过,伴以嗤笑……可事实上却是他刚刚才被她嗤笑过,她方才那样怪异的笑,就是在笑他。 姚千里终于等得不耐,扬眉朝他看来,亮声问道:“将军,右相家的婚宴是哪天?” “七月初七。” 第29章 婚宴之一 朗国有左右二相,左相陆文括,右相岳华。 陆文括乃陆离之父,不必多论。右相岳华也已年逾不惑,与陆文括同朝为官已数十载,其膝下共有四子一女,四个男儿暂且不表,只说那独女。此女闺名唤作岳青青,是家中老三,亦是嫡女。岳青青今岁方二八,虽不为长不为幺也非男子,可却是最得岳华疼爱,可说是颗真真切切的掌上明珠。 岳三小姐自小的吃穿用度都是顶上乘的,怕是比起宫中的公主们也不差,如今这小女儿已经长成亭亭玉立娇媚少女,到了适婚年龄。岳相爷虽也叹岁月如梭,儿女长成时自己也已经鬓染霜华,可是给女儿挑夫家的时候却还是笑皱了一张老脸。 除却政敌对头家中儿孙,都城中的青年才俊早就已经阅遍,人品家世,无一不查,那段时日,给三女选亲几乎已经成了右相府的头等大事。 可是那小女儿却不知何时有了自己的心思,心中已经悄悄藏了一个好儿郎。相爷将将要定下卫中丞家中那嫡子,岳青青却忽而来找父亲大人哭诉,道已心有所属。 岳青青看上的不是什么名门贵胄,甚至连官家门院都踏不进,当岳华极其勉为其难的跟着女儿踏进那间破客栈的时候脸都要挂到了地上去,见到了那样样都不算出色的男子,原来是个穷酸秀才。 秀才名叫王锦出,自然是到都城赶考来的,这个时节,这样的人,都城里多的是,相爷想当然耳是看不上。岳三小姐再不谙世事到底也是在堂堂相府长到这么大的,自小耳濡目染,肯定也知道这一层,看出了父亲的意思,故而从客栈回来以后就茶饭不思,哭花了多少泪妆。 人说世事难料。 岳相终是舍不得女儿伤心,终于答应再去见那秀才一面,去见识见识女儿口中所说的那穷酸秀才的“惊世才华”,岳青青欢喜得连唤好爹爹。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不过是相爷安抚女儿的话,只是走个过场给女儿看罢了。所以几日后岳相将那秀才领回了相府,且予以上待的时候当真是惊着了不少人,看着三小姐那桃花满面的笑脸,诸人不禁疑惑,这相爷疼女儿竟是疼到了这般地步?或者难料的不是世事,是人心,人心才真真难料? 出人意料的还不止这些。 那穷秀才一夜间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不久就科考了,而后,那秀才却中了状元,堂堂朗国,三年一出,只此一人。 之后状元到地方上去做了半年多的官,之后又回到都城,再之后……再之后,王锦出与右相千金的婚事将近,日子是七月初七。 …… 今日是天宗七年,七月初七。 姚千里换好了衣裳出来的时候浑身都要湿透了,一面拿帕子擦额迹的汗一面道:“明明是这样热的天,偏生要让人穿得这样多。” 灵姝忙端了凉茶递给她,“去相府吃喜酒是要这样穿的,这样穿才好看。” 姚千里心道这权贵人家也不是样样都舒坦的,还不若寻常百姓来的自在,不过话说回来,寻常百姓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在夏日里见着冰块,这样一来,倒也不好说哪个就是好哪个就是不好了,姚千里接过凉茶来,灌了大大的一口。 看了眼外头烈烈的骄阳,姚千里又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只恨这右丞相真真是好不无趣,非将女儿的婚事定在这么热的时候,这在小喜子村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单是小喜子村,其他村子里也不可能,这样热的天气,宾朋散了以后,那些没吃完的饭菜定然是要馊掉的,哪有这么多银子这样来糟蹋。 陆离已经在外间等了她好半天,茶水都吃了好几杯,依旧是热茶,还袅袅冒着热气。 姚千里见他还是一派闲适自若的坐在那里反倒是有些窘迫,他若是等得焦躁不耐了可能还好些……不过也怨不得她,他大可以吩咐一声,等丫头将她收拾好了他再来与她同去相府,可是她尚还拿着书卷在打盹,灵姝就急急的跑来告诉她说将军来了。 陆离转过头来瞧了她一眼,而后又去拿茶喝,“你这里要比旁处凉快不少。” 姚千里稍稍一愣,她原以为他是要说去相府的相关的事宜的,不想却是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而且她这屋子的西边恰是一溜湖水,并无物遮阴,此时已是下半午,西山太阳正蒸着呢,哪里能凉快的了。 陆离已经站起了身,“走罢,吉时近了。” 姚千里又一滞,“这便就走?” “夫人还未妥当?” “将军没有话要交代?” 见陆离一脸木然的望着自己,姚千里无奈的又道:“我去了相府,要如何说话,如何作为?” 陆离不做声的盯了她半晌,似乎是在思索,而后转身朝外走去,“就如在家中一般,如何便如何。” 姚千里不知为何心忽而一顿,而后剧烈的跳起来,可是仔细去想他方才那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抬眼再看,那人已经走出了门去,忙跟了上去。 陆离脚下并不快,姚千里一下便就撵上了,如往常一般,微落下距离的跟在他身后。 姚千里身后还跟着灵姝,隔了差不多半步远,因而这三人整个看起来阵仗便有些怪异,一般人怕是都理不清里头关系。 走着走着,最前头的陆离忽而站定不动了,蹙眉去看姚千里。 姚千里被他盯得发怵,只好快步走过去,抬首问道:“将军落了东西?” 她一面说着话额头上又有汗流了下来,可是看陆离却是一点身处烈阳下的迹象都没有,仍旧是一派从容模样,又去看他身上衣裳,也并未比她的好多少,一样的里里外外几重,以前在小喜子村的时候,她时常看到男人们赤膊从田间回来,可还是汗流浃背的。 “你当与我同行。”陆离道。 姚千里不解:“自是同行,此时莫不正是同行?” 陆离往自己身侧看了一眼,“比肩而行。” 此去是右相府,一为将军,一是宠妾,可不就是该比肩……姚千里一面应是一面站到了陆离身侧去,大约是习惯了与他那般的距离,方才才根本没能想到这一层。 正要再前行,忽而从斜里闪出一道人影,稳稳挡在陆离与姚千里跟前,喘着大气喝道:“呔!” 姚千里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朝陆离那边退了一步,而后才去看来人,却立马又升起一股无奈,怏怏唤了声:“林寨主……” 林如烟擦了擦脑门上如雨下的汗水,先是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将军,而后才道:“你们这是要去右相府吃喜酒了?” 他身量本就偏高,可是站在陆离面前竟也没高出多少去,只险险的半指,可是在姚千里的印象里,林如烟明明是要比陆离魁梧许多的,这样一比来看便有些吃惊,又见林如烟一身公子装扮,不说话便罢,一张口便彻底驳翻了那身衣裳里的儒雅,姚千里不由便笑了起来。 林如烟显然是真的急了,也不顾陆离就在边上,上前就抓住了姚千里的胳膊,“右相府那是龙潭虎穴,里头人才辈出,各路英雄云集,老……我不放心你去。” 姚千里听他说到“人才辈出”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不住了,不着痕迹的瞄了陆离一眼,却见那人一脸的平静,好似林如烟说得对极。 林如烟又大喘了两口,“不然你定是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姚千里终于再绷不住,再不打断他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来,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听身后已经有个充满怒气的声音道:“你莫要将你当土匪时候的习性带到这将军府来,也莫要将那些混话胡乱拿来说!” 话虽不好听,里头的意思还是表达的挺到位的,可是林如烟根本就没听到一般,理都不理,只又去闹姚千里,“你当真是去不得!” 姚千里抚额,“那你道当如何?” “你就留在府中莫要去。”想了想,又补充道:“抑或是让我同去。” “你不是说那里英雄好汉云集,你只一人……” “你果真是怕的,”林如烟有些心疼的看了她一眼,“那我势必要同去。” “……” “那便同去罢。”陆离道,一面转而走到了姚千里另一侧去,迫得林如烟不得不放开抓着姚千里的手。 三人行化作了四人行,男两女亦两,前两后亦两。 姚千里抬头看了看顶上的艳阳,明明已经在西落,可却是愈烈了一般,晒得人燥热难耐,拿帕子轻拭汗珠,听得后头林如烟压住嗓门的怒喝:“你这丫头莫要老是与老子作对,人在做天在看……” 第30章 婚宴之二 陆离姚千里一行到右相府的时候,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头早已经挤满了这朗国顶顶富贵的人,如果不是陆离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怕是都要被忽视过去。 姚千里还没进门就有些被这阵仗吓到,悄悄凑过去问陆离:“将军,为侍妾者,是不是不该与夫君同立于主位?” 她说着就欲往后退,陆离手腕一动,抓住了她的手背,于耳际轻道:“无碍。” 姚千里只觉手上一烫,慌乱的甩掉了陆离的手,同时朝侧里躲开了一步。 陆离面上一窒,僵硬的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手,半晌后,忽而冷冷一笑,“林夫人说的是。”说罢脚上快了一步,走到了姚千里前头去。 姚千里愕然看着前头那人,直到灵姝在后面轻轻催了她一声才反映过来,看陆离已经到了相府门前,忙追了上去,心中一面还在想陆离究竟是何意,他一时说无碍,一时又说她说的是,到底是要让她站在何处? 没等她想明白过来,却忽见有不少人出门迎了上来,当头之人看起来年约不惑,气度非凡,一派的华贵喜气,于其身后还跟了一众人等。 陆离含笑迎了上去,拱手贺道:“岳相大喜。” 岳华今日嫁女,想是当真喜极,听罢爽朗大笑,道同喜同喜。 说话间这一群人已经走进了相府,一时又有更多人围了过来,姚千里只觉耳边全是在喊陆将军的人声,嗡嗡的,吵得人头疼,便干脆一直低着头,不去管那些谁是谁人。 恍惚间,周围的气氛好似有些不对,一抬头却发现众人竟都在望着她,或者是在她与陆离的身上游离,不禁哑然,不过她来之前大抵也预料到一些了,陆离尚无妻室,那些达官贵人们哪个是等闲之辈,此间由她开了头例,他们做事的要领怕也是要有些相应的变动了。 “陆将军何时添的喜,竟然还藏着,吾等连杯喜酒都没能吃上。”一人道。 “陆将军素来不近女色,原来只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又一人道。 “却不知这位是哪家千金?” “哈哈,”陆离亦随众人笑,“边陲小县一农家女耳。” 大约没想到陆离会这样去说姚千里的身份,周围略静了那么一静,然很快就复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夸赞,姚千里心中冷笑,这些人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那些夸赞之词大多数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直听得她想作呕,转脸去看了陆离一眼,难得他还能做出了一副极受用的模样来。 吉时将到,喜堂那头有了动静,这边终于得以散,姚千里舒了口气,叹道:“大人们都好口才。” “自然,”陆离斜睇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生存之道。” 两人也朝喜堂走去,既是来吃喜酒,哪有不观礼的道理。 姚千里之前有过两次经历,对婚礼的过场并不陌生,可是这么大的阵势却还是头一回得见,排场物件都是她以前想都未想到过的,明晃晃的直闪人眼,便道这状元郎也当真是好命,中了状元本就是祖上积德了,不想还得了岳华这样的老丈人,这才算是真真的平步青云,恐怕家中诸人也要蒙承那“一人得道”之福了。 忽而一阵混乱,众人朝门口挤去,陆离一面护住姚千里一面道:“新郎官来接新娘子了。” 姚千里眼中也是一亮,笑道:“这状元郎定是气度非凡,不然也不会被右相大人看中。” 陆离也笑,“嗯,不是倾国倾城也算是一表人才,你仔细瞧瞧……” 听出他话中的揶揄,姚千里笑得愈发欢畅,“将军失礼,不怕隔墙有耳?” 陆离却看着新郎官将来的那处怔怔出了神,喃喃自语道:“这回我倒是没能看出岳相走的是哪一步……” “来了来了。”姚千里一面踮起脚伸长脖子去看,一面去扯陆离的衣袖。 迎亲队列果真是进了门,当中一人一身华锦喜袍,一路拱手堆着笑朝着喜堂这边而来,一时道喜声震天。 人太多,姚千里根本看不到新郎官的模样,只隐隐看到一袭红衣,心道再华贵的婚庆也都是一样的大红喜袍,衣料虽不一样人却都是一样的高兴的,其实这相府千金与状元郎的婚事也并不是就比百姓家的高贵,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姚千里偏首看向陆离,“喜堂设在相府,这状元郎莫是不就成了入赘女婿了?” 周围太过吵杂,陆离勉强听明白了她的话,稍稍一顿,大约是没想到她这时候才想到这一层,而后点了点头道是。 姚千里愕然,入赘之事虽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或天理难容的事,可也是不多见的。男方入赘女方于男家来说便是顶难看的事,不仅男家会被人看不起,这男方到了女家怕是也很难抬起头来做人,便是低人一等。若不是实在为生活所迫,或者女家兴盛殷实而男家又利欲熏了心,寻常人家的男子是绝计不会愿意去入赘的,更弗论是堂堂状元郎……便是岳相再位高权重,这状元郎也不至于这般去委身,这样一来,这状元郎日后定是要被人笑的,而且岳相家中尚还有三子,这状元郎以后的日子恐怕…… “再过些时候,怕是世人只知岳相有个入赘的女婿,而无人再知道天宗六年的状元郎……”姚千里微微一叹,“这究竟是为哪般,值是不值?” 陆离牵唇而笑,“冷暖自知。” 姚千里脑中一醒,心道这人看人看事总是这般透彻,远比年岁看去老成,定然也是在这官场上磨砺出来的,旁人看来光鲜,可如他所言,大约也是冷暖自知,姚千里抬头看了陆离一眼,正欲再说话,却忽觉眼前红影一闪,原来是新郎官走到了他们这边来,姚千里便再顾不得其他,又拉长了脖子去看,可是人已经走了过去,堪堪只看到了半侧脸,而且还是后脑勺居多,连脸的轮廓都没能看到,可仅是这一眼便已经教姚千里心中一抖,不敢置信的僵在当场,心中骤起惊涛骇浪…… 陆离尚未发现她的不妥,也看了眼那迎亲诸人,“你道人不值,人却乐在其中。” 半晌都没听得姚千里应他,陆离便转头看过来,却见姚千里此时一张脸已经变得煞白煞白,连唇上都染了白霜一般毫无血色,一直牵着他衣袖的手竟是在瑟瑟发抖…… 陆离脸色微变,“怎么了,是不是身子又有不适?” 姚千里眼中尽是木然,好似没有听到陆离在说话。 周围的人随着新郎官开始往喜堂那边移动,有人撞到了姚千里,她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幸得陆离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蹙眉道:“我带你去歇息。” 姚千里已经被撞回了神,又呆呆看着陆离半晌,而后艰难开口道:“陆将军,我们去看看新人拜堂可好?” 陆离一愣,显然是有些诧异,她素来是极守本分的,甚至守得有些过了头,小心翼翼,事事循规蹈矩,唯恐做错了什么,当然就更是无有过无理取闹的时候,而此时她明明就已经不对劲,可是眼中神色却依旧满是执拗,似乎是非去不可,陆离觉得自己也莫名的有些不安起来,只强压住心神,轻声问道:“那你的身子可受得住?” 姚千里扶在陆离胳膊上的手愈发用力,面上却硬挤出了一丝笑来,道:“将军放心。” 那边喜娘的大嗓门已经喊了起来,姚千里浑身一僵,转身便往喜堂那边走去,陆离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整个人好像仍旧是颤抖着的。 喜娘的唱词响起,“一拜天地——天保地佑世世昌。” 姚千里脚步仓惶,人群密密麻麻的拥着今日的那对新人,她几乎是一点都看不到,可是眼神却直直的盯着场中,仿佛已经穿透了那人墙。 “二拜高堂——上慈下孝合家欢。” 姚千里终于走到了人群边缘,陆离一路跟着她,此时见她被堵在人群之外拼命的在往里面挤却仍不得入的狼狈模样不知为何心中也随之一堵,当下便上前将人护到怀里,循着一条不显眼的细缝艰难前行,不过好在旁人看到是他连忙就赔着笑给让出了道来,只是心中困惑,怎么这堂堂大将军也这般好凑热闹…… “夫妻对拜——携手白头共儿孙满堂——” 大红绸子牵着一对璧人,新郎官转过身来去看美娇娘,满面喜色俯首交拜,抬头那一瞬姚千里终于到了人群最前头来,一时竟是恰好四目相对,两双惊愕的眼…… 新娘子盖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一晃又一晃,是谁总在耳边轻唱:“红盖头红盖头,盖了俏姑娘,一盖便一生,白首不相负……” 第31章 婚宴之三 天宗四年,姚千里为林群芳所救,养伤三个月,林群芳悉心照料,而后两人喜结连理,夫妻和睦,约一年后,姚千里有孕。 天宗五年年末,林群芳去往都城赶考,至行前不知妻腹中已有娇儿。 次年,儿诞。 天宗七年,初,姚千里携子千里寻夫,迢迢跋涉,遇匪,遭逼婚,陷牢狱,子寻不得,后无奈与陆离同行至都城,途中大病险些丧命,残喘寄居将军府,百般小心,万般谨慎,至如今,至相府婚宴。 “相公……” 那一身鲜红喜袍的状元郎面上异色只是一闪而过,还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却见喜堂当中忽而少了一个人,直直走到喉间余音尚还未了的姚千里面前,双目怒眦,似是看到了什么深仇大恨之人,半晌方从齿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来:“姚千里!” 姚千里眼中的茫然还没来得及褪去,便又添上了一阵惊骇,“相……相公……” “你!你这贱妇怎会在此处!”状元郎似是气急,指着姚千里的那只手直颤。 姚千里已经彻底呆住,本因忽见到林群芳而起的复杂心绪完全被林群芳的这席话盖住,脑子里已经全然是空白。 周遭已经窸窸窣窣起来,大约还未能理透里头关系,便皆皱着眉在议论,伴以指指点点。 状元郎被气得气度全无,来回踱了两步,复又回来怒视姚千里,“我早就说过与你这贱妇再无瓜葛,你追到了这里来又待如何!” 不等姚千里张口,状元郎继续一脸厌恶的怒斥,“你与那无赖勾勾搭搭,辱我门风,我念及夫妻一场才予你休书一封便了事,不想你竟还有脸追到这里来,莫不是那无赖也看你不上了?” 他这话说的实在是难听,不过意思也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众人看姚千里的眼神已经明显的变作了嫌恶,饶是姚千里再迟钝,到现在也已经反应了过来——林群芳在造谣,他在当众造谣辱骂她! “你……”状元郎忽而为难的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后方勉为其难的道:“你快些离去吧,今日乃是我与我娘子大喜之日,便不与你追究。”一面说,一面含情脉脉的看了仍旧盖着红盖头的岳青青一眼,“你莫要再做无谓纠缠。” 姚千里脑中已然清醒透彻,可是口中却说不出话来,她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林群芳,他打她打得这样措手不及,而且是直击她面门,将她彻底打懵了去,有什么东西也在瞬间被打碎,粉碎…… 不知为何,她却恍恍惚惚的又想起了很久之前,林群芳和她一起,双双在小喜子村的那间小厨房里做饭时的情形,和眼前这人的脸重合起来,好像明明是发生在昨日,却又像是已经历经了前世今生。 状元郎伸出手来搡了姚千里一把,一手指着门外,“你快些去罢。” 姚千里被他搡得一个踉跄,那状元郎却还没有罢手的意思,上前了一步,又要来推她,可手腕却忽而被斜里而出的一只手制住,那只手的力道极大,将他的手捏得五指都控制不住的全部张开,状元郎忙用另一只手去掰,可却是丝毫不见功效,就像是一种传言之中的夺命藤蔓,越挣扎,缠绕便越紧。 陆离今日只着一身儒衫,比那些文官看起来都要儒雅,此时手上这般去抓这状元郎竟看不出是用了多少力气,面上冷冷一笑,道:“状元公,她本与我同来,你莫不是要连我也一并撵出去?” 状元郎面上一派痛苦之色,身子都有些随着那只被制住的手扭曲起来,“陆将军……” 陆离笑意更甚,“还是说你的岳丈大人允许你这样来辱我,顺带辱我陆氏一门?” 一直在首座上坐着的岳华闻得此言面色一变,慌忙走了下来,一面道:“陆将军息怒。” 陆离转脸看向岳华,又看了眼方才新人拜堂的喜堂之中,岳青青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此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陆离微一颔首,道:“右相大人大喜。” 岳华脸上一僵,继而怒气升腾,缓缓朝状元郎走过去,继而转手就给了那犹在努力挣脱陆离的状元郎一巴掌,“王锦出,你莫不是瞎了狗眼!” 这一巴掌刚一甩出去陆离便就适时放了手,岳华这一巴掌也是当真用了力,那状元郎在这一放一击间竟被扇出了好远去,脚下几番跌撞,险些摔倒在地。 岳相爷似乎仍旧未能解气,又待上前,人群中却忽而有一人声出:“岳相息怒。” 一人拨众而出,约莫天命之年,一派儒雅气概,面上却是未有多大波动,又道了岳相息怒,而后转向陆离,蹙眉道:“陆庭之,你当适可而止。” 此人正是左相陆文括,陆离之父,此时竟连名带姓的去唤自家幼子,当中意味不言而喻。 陆离看了眼一身喜袍却是满身狼狈的新郎官,又看了看好似怒气未散的岳华,半晌后方朝岳华一拱手,道:“岳相大喜,息怒。” 岳华又瞪了状元郎一眼,方犹带余怒的点了点头。 陆离便不明显的冷冷一笑,刚刚那一巴掌果真是打给他看的。 不过岳相这一点头,事情就是过去了,众人皆情不自禁的松了口气,方才那可谓是瞬息之变,人还等不及去反应,这头局势便已经连走了好几遭,众人竟连看戏的心思都来不及去起,只情绪就已经随着波动了好几番。 都以为终于是风平浪静了,却不料那状元郎忽而又面露狠色,转身便跑出了大堂,所行之处,众人自觉让道。 连岳相都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那状元郎已经看不见人影。 众人呆立半晌后不由一片唏嘘,皆以为大概是这状元郎觉得失了面子,一时无法面对诸人,便羞愤而去矣。 …… “陆将军!” 人群之外忽而有一人大喝了一声。 众人脑上青筋齐齐一跳,齐刷刷转过头去,却见竟是那状元郎又折了回来,手上拿着纸笔,脸色竟已换上了从容之色。 此番连陆离都面有诧异,看着状元郎含笑走来,不知为何忽而心上一紧,下意识便挡到了一直一脸木然的姚千里前头去。 “陆将军,”状元郎在陆离面前站定,“下官有一礼奉上。” 他看着陆离的眼神中分明满是怨恨,可是面上却是挂着和善的笑,如此之怪异,让人不由心中发寒。 陆离正待张口,忽而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偏身回头看去,却见姚千里走上前来。 “状元公,此间事便就过去吧。”姚千里一脸的平静,好似这当中她只是个局外人,说完之后,定定看着林群芳。 林群芳亦是微微一滞,不过瞬间就变得更加扭曲,轻蔑的看了姚千里一眼,道:“自是要过去。”说罢不理旁人,走到了一旁的桌案边,放下手中的东西,铺纸行书。 竟也没有人去打断他,皆在静静等他写完。 状元郎停笔拿起那纸书,于上轻吹一口,面上染起喜色,复又走到姚千里跟前来,“你既已另觅高枝,那你我旧事还是说清了好。”他微微一顿,看了陆离一眼,又接着言道:“之前那封休书你既是不认那便作罢,恰修得今日人多好见证,我便再补上一封,从此便就断个干净……奈何桥上亦不识!” 姚千里看着他递过来的那张纸,只见上头赫然两个“休书”大字,霎时只觉得浑身的精气都在逆流,让她几乎连呼吸都不能……她原以为方才他已经辱她至极,以为那已是至极,却不曾想他竟还能做到这种地步……她看着那休书,眼中渐渐朦胧起来,仿佛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她眼前,面上也迷茫起来…… “确是份好礼。”陆离侧手接过那休书,而后故意柔柔看了姚千里一眼,里头似是包含了万种温情。 状元郎展眉一笑,“如此,便祝将军儿孙满堂。” 听到最后四个字姚千里忽而浑身一颤,面上终显崩溃之色,双目欲裂,跨步上前,扬手便欲往林群芳面上掀去。 几乎是同时,陆离身形微动挡住她,一只手拦下她已经抬到半空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揽到怀里,附耳道:“你看,如今你终于完全是我的人了,可莫要再想去攀人家的高枝。” 他这话说得巧妙,乍一听是在训斥姚千里,仔细一想却又像是对姚千里疼爱到了极处,竟丝毫不在乎她不堪过往,可若是再一琢磨,这分明就是在讽刺那状元郎,陆离的身份不知道比这还没摸清官场东西南北的状元郎高了多少去,他却说那是高枝…… 状元郎哑口,连带着岳相爷面色都僵住,众人唏嘘。 陆离似乎没发现旁人反应,姚千里仍旧在挣扎,他只好使了暗劲来按住她,一面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安抚道:“他方才所说,我半点也不信。” 第32章 婚宴之四 谁都没想到状元郎还能若无其事的继续行走于宴席间,喜色盛,酒水兴,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坐在席上的陆离忽而面色一变,直直从座上站了起来,同桌之人纷纷朝他看来,而后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也看到了正在往新郎官走去的姚千里。 陆将军虽年岁不大,可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于人前则更是掩饰的彻底,那张冰面上除了偶尔客套的牵唇而笑,几乎看不出别的表情来,可是今日这位少年将军却是频频反常,追其源,不过都是为了那今日带来的女子,在场诸人无一不是官场人精,当下心中便有了计较。不过尚还有些精中之精的,一时还弄不清陆离真正心思,真情抑或是只是假意表象,便持了观望之姿,静待后面态势。 姚千里终于走到林群芳跟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汇了过来,估计到了这时候诸人心神也都早已经回了过来,面上虽然都掩饰着,可是眼底分明都是欲看好戏的兴奋。这人世从来不缺少好事者,无论是哪个阶层什么地位,上层者好上层之事、上层者之事,而于下者,则好平细琐事,柴米油盐涨了价钱,城头痞子调戏寡妇。 早在开宴之前陆离就打算将姚千里送回去,可是姚千里却不肯,只不过神色间却似乎是已经无碍了,看陆离紧锁着眉头甚而还反来安抚他,道:“将军且放心,我还记得今日是为何而来,不会做出出格之事。” 而后男女分了席。 …… 姚千里朝着林群芳盈盈一福,姿态礼数丝毫不差,“状元公大喜,奴家有三杯祝酒为礼。” 众目睽睽之下,状元郎自也不好推辞,便干脆做出了大度的样子来,“夫人费心。” 双手合执一杯酒,举于面前,附温文一笑,“一杯,敬天下所有数载寒窗终得苦尽甘来,金榜题名男儿汉。” 状元郎闻言脸色微变,可是眼前的姚千里已经仰首饮罢杯中酒,他便也骑虎难下,只得随之举杯。 姚千里一杯酒下肚,似乎人也更高兴了些,竟还遥遥对正看着她的陆离微微颔了颔首,而后方才举起第二杯酒,“二杯,敬天下所有天做红娘地做媒,合良辰吉时,抱得美人男儿汉。” 状元郎这回未再有停滞,举起手上倒得满盈盈的酒盏,昂首一口饮下,似乎只待她快些说完敬完喝完。 “三杯,”姚千里忽而想到了什么,喉间一堵,垂首自去理了半晌,方才又抬起头直视着林群芳,接着道:“三杯,敬天下所有子诞时父不在,妻难时夫不闻,妻异而子不绕膝,妻贤子孝男儿汉。” 林群芳有些不明所以的顿了一顿,然忽而就面上一白,不敢置信的看向姚千里。 姚千里也抬眼去看他,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有了湿意,然她却给了他绚丽一笑,唇轻启,“状元公大喜,从此桥路不同道,老死不往来。”说罢转身而去,不带一丝留恋与迟疑。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的,只说给了他听。 林群芳僵立了许久才想起好像还有最后一杯酒还没喝,然抬手欲饮时却发现手中已经空空如也,满目的去寻,最后只在地上找到一堆残骸,竟是不知何时从手中脱落,又碎了的…… …… 姚千里直直朝着陆离走去,脚下渐渐开始有些飘忽,她从不喝酒,方才连饮三杯,又灌得那样急,她早就预料到会是这般下场,只是没想到这酒劲来的这样快。 陆离慌忙走过来,在半道接住了她,人落入他手腕中的那一刹,他竟然有些颤抖,好似是这世上顶重顶重的东西落到了他身上,稳稳的砸向他,而他,却诡异一点要避开的心都没有…… 姚千里尚还能辨得清来人,仰面迷离一笑,轻轻唤道:“陆将军。” 陆离看着她,看她泪迹未干的眼,和挂在唇角的笑,忽觉一股涩意涌上喉头,半晌后,方也冲她一笑,道:“夫人将帅之风。” 姚千里却已经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自酣畅,却不知后头之混乱。 方才姚千里那三句祝酒词没有一点撒泼谩骂之处,可却是莫名的直击到人内心之底,原本打在姚千里身上嫌恶的眼神,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削弱了不少,而相反的,那状元郎身上便被加上了层层猜疑。 可是这状元郎却像忽而间换了个人一般,对周遭只视而不见,之前的嚣张之色丝毫不再,只一味的盯着姚千里,眼中竟是挣扎之色,好像迫不及待的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来。 “锦出,时候已经不早,你回屋歇息去吧。”岳华走到状元郎身后,如斯道。 状元郎一凛,面上本就不易察觉的愧色立时便就散了去,转而恭谨回道:“小婿这便就退下了。” 他这里话音未落,忽有就个丫头仓惶跌进场中,“不好了,小姐上吊了!” 这可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姐自然是岳相爷家的小姐,今天的新娘子,岳青青。 岳华脸色大变,几乎是一停未停,转身便往外头走去,几步后便是更急,堂堂右相,竟不顾睽睽众目,当堂就跑了起来。 状元郎亦随后而去。 众人哗然,道今日这场婚宴真真是波澜重重,极尽朝堂官员后院之大事。 陆离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人群之后,此时正往偏门走去的那个报信丫头,牵唇冷冷一笑,而后俯首离得姚千里更近些,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府去。” 睡梦中的姚千里眉头皱起,大约是梦到了不好的东西。 陆离扶着她走路不便,可看她睡的又沉,遂干脆停了下来,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后大步流星而去。 走到相府外头,却见林如烟跟灵姝正侯在门口,主仆不同席,弗一进相府,他们便被领到了专为家仆而设的宴席处去,与主席竟是隔了好远。 两人看这架势连忙迎了上来,陆离小心将姚千里放下,任由灵姝将她安置到了马车上去,不期然间看到林如烟焦急的面,想起之前他所说的右相府是龙潭虎穴,里头各路英雄云集,此时竟觉得这话说得甚妙,当真是如此,各路英雄莫不尽集于此间……回头又看了一眼依旧灯火通明的右相府,陆离便将车帘放了下来,那里头的东西,睁着眼睛是看不到的,要蒙了良心,恐也才能窥出一二…… 第33章 求婚旨 都城里近来有句流言:那个冷脸的少年将军哟,捡了双破鞋。 流言并非就都不着调,并非就一定是子虚乌有,姚千里被林群芳抛弃了,本就是双破鞋,而陆离呢,照他在状元郎的婚宴上来看,本就是捡了那双破鞋的样子。 所谓流言,便是从一张口中传到别的口中,再广而流传,流传途中必有丢失与臆想所加,故而越传便越失真,甚而至面目全非;自也有另一类,从其源头便有误,便是如陆离姚千里这般,刻意为之,以表象蒙人眼。 灵姝不敢将这话说给姚千里听,她怕姚千里的身子受不住,本就是刚从病里出来,婚宴那夜又折腾成那样…… 那天回来的一路姚千里睡得并不安稳,时而笑时而怒,灵姝伺候她的时候也不算短了,可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由有些手头无措,一面不停去擦她额迹的汗,一面道:“将军怎么就让夫人喝了酒呢,酒水伤身,夫人这段时日本就又是病又是毒的,可怎么吃得住。” 陆离眼中一诧,估计是灵姝从未这样同他说过话,而此时只见她满面的心疼之色,丝毫不似在作伪,像是真心在关心姚千里的身子。 林如烟忽而凑到陆离跟前来,满面怒色,“是哪个老不休胆敢给她灌酒!” 陆离微微后仰,似是不愿多说,只做闭目养神状。 这宴席上发生的事远远的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纵使他之前将种种可能发生的状况都想到了,应对之策也皆已在腹中,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状元郎竟然就是姚千里的夫君林群芳,而且竟然那般的……下作。 如果说之前陆离对姚千里的利用是纯粹的,那么到这个时候,这里头便已经添上了杂物,他自己也弄不清这杂物究竟为何,是好还是坏,但那东西的确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某些举止,甚而很多时候,他是后知后觉的发现的…… 忽而又想到了姚千里还是段引袖时候的事情上去,想着想着眉头不由锁得更紧,最后眼中竟然挣扎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事情理不清,只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林如烟的怒气犹在,懊恼又恶狠狠地咬牙道:“再有下回,老子必要寸步不离的跟着。” 陆离终于睁开眼,蹙眉看了终于安静下来的姚千里一眼,又撤开了眼神,心中决定已下。 …… 第二日本无朝事,可是陆将军却进了宫。 彼时天宗帝正于御花园里头教儿子射皇宫里养的大鸟,听到宫人通报还稍稍吃了一惊,自八公主住到了这皇宫里来之后,除却上朝与传召,陆离便再未找过他。 其实说来陆将军与当今圣上的关系是有些非比寻常的。 先帝爷在世之时不宠皇子不惯公主,却独偏爱那陆家的四子,甚而有传言道陆离根本就是先帝在民间的私生子,只不过是养在了陆家而已,毕竟陆离比他最小的兄长都小了近十岁,而他降生那年陆文括已经年逾不惑。可这些都不过是传言,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得知。 陆离早慧,不喜与同龄人耍完,亦不喜粘着长者,久而久之,便得了个寡言的名头。 某日,陆离又从皇子们的学堂里逃了学,躲到平日里的假山洞里头去看兵书。他嫌学堂里太闹腾,本就不愿来,可陆文括挂着老脸跟他说,那是圣上的恩旨,是莫大荣宠,是前世修福,是祖上积德…… 他将将看到了书里去,却忽而有什么东西闯了进来,回过神来去看,竟然是只秃了毛的鸡。 他本未打算去理,可是那秃毛鸡似乎是受了惊,仓皇逃窜,竟然险些跳到了他的脑袋上去,终于惹恼了他,起身便去追那只鸡。 秃毛鸡在小小的山洞里四下蹦跶,他那时也不过才七八岁光景,一时竟拿它不住,而后只一眨眼间,那鸡竟然寻着了一个小出口,灵活的钻了出去…… 陆离喘着大气郁结,这时候山洞里忽而又进来一个活物,这回却同他一样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要比他稍稍年长些,进来看到陆离不由一愣,估计是没想到此处会有人,不过很快就退去惊色,张口便问:“你可曾看到一只大鸟进来?” 陆离仰着头看了他半晌,而后伸手拍了拍身上尘土,淡淡道:“鸟不曾见,只一只秃毛鸡。” 那少年眼中一亮,“你果真见着了?” 陆离便指了指那鸡逃离的洞。 少年立时转身,往洞口跑去,忽又停下了步子,回首道:“那不是鸡,是大鸟。” 陆离哼笑,“分明是只秃毛鸡。” “那鸟被我拔光了毛,才成了那般模样。” 陆离挑眉,明显是不信。 那少年亦是扬起了没,“我带你去看它拔毛前的样子!” 陆离微微顿了顿,而后便轻轻的点了下头。 …… 那少年便是七皇子朗都玺,如今的天宗帝,只不过那时候他却是个最不起眼的皇子。 朗都玺的生母乃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一个粗使丫头,不过是偶然间得了先帝临幸。如她这般的女子定然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因而她至死前也没能再见到先帝爷,在诞下朗都玺的当场便就香消玉殒,死后,先帝追其为嫔。 而后朗都玺交由贵妃抚养,终于渐渐被遗忘,这七皇子在宫中的地位比些掌权的奴才都还不如,直到他因那只秃毛鸟与陆离结识…… 那之后陆离便时常与朗都玺玩在一处,这皇宫里从来是没有秘密的,此事很快便就传开了去,而后我们寡情的先帝爷终于发现,原来我还有个不错的七子。 这两人是一被孤,一自傲,故而彼此可谓是另一人幼时唯一的玩伴,而且若严格说起来,陆离还算对天宗帝有“知遇之恩”。 后来陆离遇到了大昭的八公主商锦习。 再后来,朗都玺亲自从大昭将商锦习接了过来,商锦习成了皇帝的女人。 陆离依旧单身。 所以当陆离说自己是为求一道婚旨而来的时候,朗都玺吃惊到那般模样便也是情有可原了。 陆离面无异色,只又重复道:“臣斗胆,恳请圣上赐臣一道赐婚圣旨。” 朗都玺能从众多皇子中脱颖,坐得至上皇位,自也不是等闲之辈,很快便就收起了情绪,看着陆离问道:“你是为自己而求?” 陆离答是。 “女方是谁家千金,尽得你这般在意?” 陆离淡淡一笑,道:“不过是边陲小县农家之女。”竟是与在右相府婚宴上一样的说辞。 朗都玺面上仍有疑惑,不过看陆离坚定模样,便就未再多问,一道婚旨矣,当下便写了给他。 婚旨上的女子自然便就是姚千里,可是陆离回去以后却未提及此事,也未将婚旨公布,好似根本无有此间事,旁人当然也就一点影子都没摸到,因而将军府里,除却状元郎婚姻上的余韵,便是风平浪静。 可事实上那余韵也足够姚千里去拧住所有心绪的了。 那件事于旁人而言可能最多不过是个笑话,或者是打发闲暇时的谈资,可是对她来说,那却是确确实实的切肤之痛——林群芳本是她的夫啊,她离开小喜子村迢迢千里跋涉至此,不过是为找寻她的夫君…… 之前她经历了那种种,纵是怨,纵是恨,纵是痛,纵是遥遥无望,她都不曾后悔过,可是如今,她终于找到了林群芳,知道了他还好好的活着,但是却后悔了,早知如此,她还不如枯守在小喜子村,朝待暮盼的渴望一丝一毫消息,哪怕是等到无望,等到发白,也好过如今这般……好过如今这般的不堪,诚然,她如今已是如此的不堪…… 姚千里忽而又开始想念娃儿,那个从生下来便没有父亲的孩儿,不知有没有哭。 第34章 烬 姚千里忽而又开始想念娃儿,那个从生下来便没有父亲的孩儿,不知有没有哭,有没有也在想娘亲。 如果他知道他娘亲带着他千难万苦的来找爹,最后只不过是自取其辱,不知道会不会怨她…… 她忽而有些庆幸娃儿是被人夺了去,总也好过让他看到自己父亲的那般嘴脸。 姚千里埋头在将军府里自想了几日,将前尘旧事全都理了一遍,她原以为是要狠哭几场的,可是最后得来的只有苦笑,只在清晨睁眼时,每每发现枕边湿痕,然头一夜是因何而泪,自己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老天爷依旧在用怒火烘烤人世间,带着一种不烤干不罢休的气势,威风凛凛,力不可挡,直逼得世人全都不敢再在光明之下露面,只能在阴影暗处穿行。 陆离来的时候姚千里又缩在树下捧着书卷睡着了,人是坐在椅子上的,头便一点一点往下栽,直对着手里的书卷,要撞上又不撞的样子。 陆离有些好笑,轻轻走过去拿下她手里已经被捏得变了形的书卷,顺便扫了一眼书名,竟然是本《行军走阵》。她似乎总是在看这样的兵书,一个女子,竟然好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缘由,不过想起他在婚宴上铿锵的三句祝酒词,便又觉得她原就是该看这些书的。 灵姝端着凉茶走来,看到陆离一个人傻站在一旁不由一愣,“将军怎么不叫醒夫人,都睡了一个多时辰了,也当起了。” 陆离嗯了一声,却未去叫姚千里,转而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翻开了手里的书,而后竟是认认真真的看了起来。 灵姝哑然,看了看两人统一的执着态势,终还是没有去唤姚千里,将茶水布置好后就悄然退了下去。 便又只余姚千里与陆离二人,一人酣睡依旧,一人继续看书。 直到日暮西斜,陆离书上的字都渐渐模糊了起来,姚千里才幽幽转醒,睁眼时看到陆离不由惊了一下,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良久,方才开口道:“陆将军?” 陆离合上书递还给她,“夫人身子可还有不适?” “劳将军挂心,已无大碍。” “医理有云,病者,半发于身而半起于心,身为源,心为本,本不固则病必不医,过往皆已做云散,夫人当自爱之。” 姚千里愣了愣才醒悟过来陆离是在叫她放宽心,不要再去想林群芳,诧异之余不由又有些感激,这人大约并不常宽慰人,纵然他掩饰的很好,可依旧能看出他的言辞举止都有些生涩。 可即便是这样生涩,到底也是在宽慰她,而林群芳……一想到此处,姚千里心中便又不可避免的苦涩起来。 陆离只一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其实也在他预料之中。这事情才过去几天,怕任是谁也不能这么快就能放开,纵然她在婚宴上表现的那样无畏那样决绝,可到底也是个女子,而且又是被自己的夫君当众那般羞辱…… “陆将军,”姚千里有些迟疑地问道:“寅儿……可有了消息?” 陆离闻言心下一窒,她这般问,便是心中起了要离开的心思…… 他的猜想不假,姚千里的确是想要离开这都城了。 她从来到这里,便未遇到过好事,确切说来,是从她有了往这都城来的心思后便就厄运连连。其实外头的那些流言她多多少少还是听到了一些,那些话,只要只字片语便就能猜出个大概来,不是说她只为着这东西就承受不住,只是事到如今,她当真是觉得这都城已经容不下她了……而且只要一想到林群芳就在几条街外的右相府里,而娃儿却还不知所踪,她便就会觉得心口处被剜碎般的疼痛。 “尚未。”陆离凝眉道。 “呵。”姚千里涩然一笑。 有鸟儿在树上焦躁的叫,在枝叶里面蹦跶不安,似乎是丢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想要找回来。 不一会儿,有一只鸟儿朝这边飞了过来,很快,又有更多的鸟儿陆陆续续的飞到了这棵树上来,鸟叫声越发吵杂起来,然最开始那焦躁的鸟叫声却不知何时不见了…… 姚千里抬头去寻那偶尔冒出个头来的鸟儿们,轻轻叹道:“倦鸟归矣……” 陆离看了她一眼,正待要说话,却见陆习润大步直往这里走过来,面上一派焦急。 这人不知道大概是跟陆离跟得太久了,虽还不至完全秉承那一张冰脸,却是一样的面无表情时候居多,若是说差别,估计是一个似冰,而陆习润则更像一块石头,而此时石头竟然都有了神色,那便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情,连陆离都看着他肃起了脸色。 可是他急慌慌的走了来之后,却是一言不发,只在陆离与姚千里之间来回的转换视线。 姚千里了然,含笑起身,道:“我去换壶茶来。”说罢拿着茶壶退下了。 直到姚千里已经走出了好远,陆离才转首问道:“可是有了眉目?” “将军,”陆习润话未启齿就忽而顿住,好像有什么话难以出口。 陆离抬眼看他,“嗯?” “小喜子村……没了。” 陆离手上茶盏险些落打,只强压住心神,问道:“怎么说?” 陆习润喉间哽了哽,“林夫人的孩儿几番找回却又被那人偷去,属下便带了些人前往白云县,依将军所说,在白云县找寻不见后属下就打算去小喜子村去找,可是等属下到了那里,却发现……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被烧掉了,杂草不剩。” 陆离的眼神定在一处,好半天都不能移动,似乎是已经跟思绪一起僵住了,只有握着茶杯的手越捏越紧,直至青筋毕现仍未见有收势…… “属下看过那里的残骸,烧了并没有多久,不出半个月。” “可有生还?” “属下去郡府问过,说是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尽在数,连条狗都不少。” 不远处姚千里与灵姝说着话朝这边走来,姚千里平日话并不多,此番大约是怕打扰了他们谈话,故意出声来提醒。 陆离摆手让陆习润退下,忽又开口道:“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 陆习润脚下一顿,不知陆离为何连这个都要说,他跟了陆离这么多年,这种事情是早就已经不需要交代……不过口中还是恭谨答道:“属下已经将此次随行之人都另赋了任务,暗中调到了边关。” 姚千里已经快走到面前,陆习润便未再多言。 灵姝给两人倒好茶,姚千里方方要端起来喝便听陆离唤了她一声,她便放下了茶盏去看他。 陆离却垂首看着杯中的茶水,异样的专注,口中缓缓吐字:“夫人,你暂且还是莫要回小喜子村去的好。” “将军何出此言?” “白云县那边已经有了些眉目,你若是离开了都城,便是我寻着了人,也不便告知。” 姚千里面上一僵,他这分明是在要挟她,可之前他不是明明是已经答应了她的,怎么忽然又…… 陆离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等她说话,便又道:“自然,夫人若是执意要回去,便就回吧。” …… (注:“医理有云,病者,半发于身而半起于心,身为源,心为本,本不固则病必不医”——陆离的这句关于药理的话没有任何典书及出处,纯属杜撰,当不得真。) 第35章 将军怒 姚千里没有走,她不敢,她现在是真的只剩下娃娃了,但是找到娃儿的唯一希望在陆离身上,陆离拿这个威胁她,不准她走,她不知道他这是为何,心中也有怨气,但是她还是不敢走。 姚千里跟陆离也有许多天没有说话了,因为姚千里不想理陆离,也不是说当真是不理,只是但凡陆离同她说话,她的回答便是尽如:是、然、嗯之类,且极尽恭谨之态,陆离本就不多言,如此,便就愈发的少了。 灵姝在收拾陆离面前的棋盘,忽而转头问姚千里:“夫人可会下棋?” 姚千里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这丫头这些天已经明里暗里的不知给他两人搭过多少次桥了,她也不是在摆架子,如今她不过是个弃妇,哪里有资格去跟别人摆谱,更何况还是在陆离面前,这整个朗国王朝,够格跟陆离去摆谱怕是都数不满一只手,先帝给陆离的,比许多皇室后裔甚至是皇室嫡亲都要多——不管是头衔还是实权,更何况,陆离手里还握着整个朗国的兵脉。 她只是实在不知道当与他说什么,她内心倒是有一句话,“将军能不能既让我回去又帮我找娃儿”,她怕她真的就说了出来,然后鸡飞蛋打,然后她一样都落不着,所以她便干脆缄默。 灵姝又道:“奴婢听说会下棋的都是君子,‘君子有德,方走棋间’。” 姚千里不由便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话,自也有宵小之辈博学多知,六艺精通。” 她这话一说完便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果然,陆离意味不明的朝她看来,姚千里心中一阵尴尬,她当真是一点指桑骂槐的意思都没有,可是她又不好把这话说出来,那样倒是真变成此地无银了。 灵姝没看出两人间的暗涌,将棋子齐齐摆好,然后走到姚千里跟前去,问道:“夫人,那这自弈又有什么说法?” “没什么说法,个人所好,自得其乐。” 灵姝撇撇嘴转身离开,一面暗自嘀咕:“明明两个人都在,却偏要自个儿跟自个儿下……” 剩下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目光恰好撞上,又不动声色的两散开。 外头轰轰的雷响越发密集,不一会儿,终于哗哗地下起了雨,这压抑了大半天的阴郁终于得以倾泻,释者淋漓,观者亦随之松了口气,明明早就能看出是要落雨,可是老天非得压抑这么久之后才肯爆发。 不过也好过有些人,明明是心不满有怨气,却还不如这任性的老天,不单只是暂且压着,她这一压便没有个期限了,直到旁人去看似乎已经自化解了去,真真让人哭笑不得,这般想着,陆离蹙眉瞥了姚千里一眼。 姚千里原本坐在窗边的桌案上看书,可雨越下越大,已经溅到了她面前来,她只好起身避开,而后站在桌边看着外面,看雨水打在湖面上,扰乱一池平静。 “段引臣又将娃儿偷了去。”陆离忽而道。 姚千里心中一颤,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外头下得越畅快,屋里便就越闷得慌,陆离也走到窗边来,亦回看姚千里,又道:“几次三番,当真是不好对付。” 姚千里心中汹涌,迫不及待的想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一时竟不知先问哪样,是问娃儿,娃儿如何了?伤着了没?瘦了没……还是问无赖,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无赖就是段引臣的,会不会再将无赖抓回来治罪?还有,娃儿当真是无赖带走的? 陆离转过脸去看连成了帘的雨,“段引臣系段华卿之子,惊世之才,然性乖张,不为官不入朝,其父纵之。天宗三年,族罪入狱,自绝狱中。”陆离微微顿了顿,复又道:“此乃《百官卷宗》之言,段引臣已命陨于天宗二年,世再无此人。” 姚千里怔怔看着他,他这话莫不是在宽慰她?是在让她放心,他不会去拿无赖怎么样?姚千里僵硬的转过头看向陆离,道:“多谢将军。” 陆离意味不明的一笑,“当年的事情可谓是闹得天翻地覆,段引臣是段大人独子,竟然还能逃脱,怕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可若是让有些人知道了……”陆离指向性的看了姚千里一眼,“尤其,夫人已经活生生在他们面前走过一遭。” 姚千里心下一凛,“那些人已经知道了?” 陆离摇头,“我也不知,总之岳相从来不是好相与的,否则段大人当年如此声望,怎么能一朝满门丧。” 姚千里怔立僵住,纵使她不能完完全全的去感受那灭门之痛,可是一听到这些事她还是不能自己的难受,总觉得心里有哪一块被刺穿了,而且这回还连着无赖的事,她便愈发觉得百爪挠心,涩涩酸水涌上喉头,同时伴以阵阵胆颤。 忽地一阵狂风起,掀动了雨帘,将雨水送到了窗内,姚千里正好站在风口,不少零散的雨粒便直直打在了姚千里的脸上身上,可她犹如不知,仍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陆离上前将姚千里面前的那半扇窗户关上,一面道:“夫人可曾想到,若是段引臣已经深陷险处,那在他身边的娃儿又将如何?” 姚千里脚下一颤,“娃儿……” “便是我告诉他在我这里,段引臣怕也不肯将娃儿交出来,他早已经是惊弓之鸟,谁都不会信。” “那我去说,我自己去同他说!”姚千里急切的拉住陆离的衣袖,面上满是惶恐凄哀。 陆离凝眉,“夫人先冷静些,莫要失了分寸。”垂首看了眼姚千里抓着他的手,上头青筋突起,想是用了极大的力,“如今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夫人,你莫不是要亲自带他们去找段引臣?” 姚千里眼中一顿,继而惶恐更甚,那半扇窗又被风吹了开来,风夹着雨水灌进来,打在她半边脸上,发丝亦在乱舞,看起来有些狼狈。 姚千里没有功夫去管那些,像是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面上逐渐挣扎起来,半晌后,方抬脸去看陆离,徐徐开口道:“将军……我听说人处于极暗极静之中便会心生恐惧,时间越久越是恐惧,而后便会勾起以往所有恐惧旧事,直至……” “夫人!”陆离打断她,面上一片寒色,“夫人意欲为何,以此来做交换?打算用此法来唤醒过往回忆,换我去保他们?” 陆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离,冷哼一声,道:“夫人倒是会打算,你就知道我必然会与你换?” 她本就将他的衣袖抓的很紧,陆离抽离的时候只能用更大力气,姚千里便被带得一个踉跄,勉力稳住身子,便迫不及待追问道:“那将军要如何才肯?” 陆离面上寒气更甚,定定看了她好半晌,而后冷笑一声,也不说话,转身拂袖而去。 姚千里僵立当场,两眼空洞的看着陆离离开的方向,似乎已经动不得。 …… 灵姝进来的时候她还站在原处,对着窗户的半边的身子都已经湿透,灵姝吓了一跳,“呀”了一声,连忙过去将她扶着坐下,又去关窗,“夫人这是怎么了?” 姚千里转脸看她,眼中全是迷茫,仿佛连眼前这人是谁都不知道。 灵姝有些被她的样子吓到,一面急急去拿手巾来给她擦,一面道:“方才将军不是在,怎么就弄成这样了……这天气虽热,也不能这样折腾,得快些换下这湿衣裳……不行,我得让厨房弄些姜汤……” “你去让他们弄姜汤吧,我自己来。”姚千里忽而接过灵姝手里的手巾,如斯道,手上利落的擦拭了身上湿处,面上已经恢复常色,而后便起身去拿衣服换,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可莫要再病了,你如今莫要还来累人…… 灵姝愕然看着她,似乎还没从她的转变中回过神来,却听姚千里又对她道:“汤水浓些。” 灵姝回神,转身离去。 外面的雨依旧下得很大,灵姝的脚步声很快就淹没在雨中,姚千里倾耳去细听,只有雨水抨击万物的声音,似复仇一般激烈。 自换了衣裳出来,又觉得头上有些不舒服,便走到榻边坐下,一面收拾头发一面等姜汤来…… 她大约是触怒了陆离,他素来喜怒不形,如方才那般她还是第一回看到……如此一来,她就更不能奢望陆离来帮她了,可是如果连他都不帮,她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陆离,外头都是要害她的人,出了这将军府,就是龙潭虎穴…… 这里这么大的雨,不知道白云县是不是也一样,娃儿有没有被雷声吓到……无赖一个人,又要带着娃儿,又要东躲西藏,怕是连吃食都顾不好,身子可吃得住…… 第36章 至 这回姚千里终于哭了,深夜无人之时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被窝里,蜷缩起来,咬着拳头无声的哭,她以为是无声,其实还是有阵阵酸苦透过薄被漏了出来,撞到紧锁的房门上,又弹回出处。 她如此害怕,不知所措,甚而是绝望,所以当无赖跟着陆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以为又是在每夜纠葛的昏昏睡梦中,于是定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把这梦惊醒了。 可是很快她就宁愿这是个梦,宁愿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她日所思夜之梦,然后黎明快来,梦快醒…… 无赖一身的狼狈,胡渣满面,衣裳也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眼中一片血红之色,看到姚千里走过来,他却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反倒是像是看到了什么顶吓人的魔物一般,看也不敢看她,原本喘着粗气的节奏都强压着慢了下来,似乎是怕触怒眼前这魔物。 姚千里是想冲他笑一笑的,可是眼眶却不知何时被盛满了,满得她都不敢变动脸上的表情,怕一动就会有东西落出来。 直到姚千里走到了无赖跟前,无赖已经避无可避,终于微微张了张已经起了白皮的嘴,喃喃唤了声:“千里……” 姚千里努力只牵嘴角而眼不动,微微一笑,亦唤了声:“无赖。” 她早就想好了的,既然段引臣跟段引袖不能再有,那这“兄妹”便也还是不在的好,而且,她总觉得自己跟段引袖依旧是两个人,她怕自己不能以段引袖一样的程度去面对无赖,既然如此,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去破坏,还不如如以往般自在些。 不过如今见到了人,那些似乎根本就无关紧要了,不知是不是心里已经清楚了两人的关系的原因,她总觉得,虽然已经许久未见,可是这回见面她心中却是对无赖更加亲近了,当真是见到了久不见的亲人一般高兴,想着,脸上笑意不由加深。 “千里,娃儿……不见了。”无赖忽而道。 姚千里脸上的笑都没来得及变,依旧是那般微翘着唇角,似乎是没听清他方才说的话,僵硬问道:“嗯?” “娃儿又被人夺去,我没能再夺回来,这回……不是陆将军……” 姚千里脚下一栽,险些磕倒,幸好陆离在一旁扶住,她便两眼呆滞的看向陆离,“陆将军,可是你将娃儿藏了起来?” 陆离眉间紧锁,“夫人……”却是再无言。 无赖亦欲上前来扶她,可行至一半又住了脚,只悲戚的看着她,许久后,方又道:“那帮人凶残至极,怕是,凶多吉少。” “未必。”陆离几乎是在他话落地的同时便接道:“还有一个人,也必然不会害了娃儿。” 无赖有些不明所以,几乎以为陆离是在随便拿句话安抚姚千里,可却见姚千里眼中忽而一闪,而后有些激动的偏首去看陆离,急道:“是林群芳?” 陆离蹙眉点头,“他方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便有人来夺娃儿,也未免太过凑巧,若是有人事先知道,然后再顺藤摸瓜而为,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无赖还不知道林群芳之事,明显的还没听明白,欲再问,陆离却对他做了个手势,指了指还半懵着的姚千里,无赖会意,当下便闭上了嘴。 一行人回到了屋子里去。 陆离便将林群芳之种种大略说与无赖听,说起来不过寥寥数语,无非是穷酸秀才一朝高中,攀权富贵弃糟糠,新人在怀踏旧人,再如何曲折,闻者也不过片刻就过,闲暇谈资,当中多少苦多少酸多少情仇,又有几人知晓几人问? 当然,也不是全然都是旁观之人。 无赖听罢几乎不敢再去看姚千里的脸,只浑身僵硬的盯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柳条儿,面上不知是何神情,怒还是悲,或者二者兼之……好半天,方才艰难开口道:“你的身份,哪里比岳华的女儿差……”喃喃似自语。 姚千里微微一滞,而后便苦涩的笑了,却并未去应无赖的话,只是心中明了,她如今哪有什么身份可言,要么是一个弃妇,要么便就是罪臣之女待死之身,又有哪里比得上丞相千金…… “袖——千里……” “我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突然,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过如今都已成云烟去。” 无赖脸上眼中满满都是心疼,一脸悲苦的看着姚千里,有一刹那,姚千里觉得他似乎都要哭出来,随即又不由暗笑自己,堂堂男儿,又怎会当众落泪,更何况若如陆离所说,段引臣本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朗国满朝都不曾放在眼中…… 陆离又说,对此,当年段华卿竟然也并不阻止,堂堂一品宗正大人甚至还很是纵容自己的独子如此“胡闹”,任其不为官不入仕,整日游戏人间……她便又想,她的“爹”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开明至斯洒脱至斯,儿子是这般,不知女儿又是个什么秉性,定然也不会差的,人说鸡窝里面难蹦凤凰,那凤巢里估计也不容易长出个野鸡来,自小就好教好养的,哪里像她的娃儿,尚还未能张口言,便已遭如此颠簸苦难,如今更是…… 心口处便又抽痛起来,她已强压住自己,不让自己去想,连一丝相关都不去想,可是只稍稍一个苗头,便就燎起了她心头的凶凶火源,她痛得几乎已经掩盖不住的要露出迹象来…… 恰是此时,灵姝有些惊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将军,夫人,状元公来了。” 她这样将两人喊在一处,听来似乎就有了别的说不清的意思,可是此时没人去注意那些,听她说完,连陆离都是一脸的差异,林群芳竟然主动来找他们……不管他缘由是何,他竟然敢? 无赖身上已经染上了浓浓杀气,倏地从座上起身,跨步便向外去,那模样甚是骇人,他动作又大,在门口候着的灵姝给吓得“呀”了一声,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段公子!”陆离在他身后喊道,一面也走上前,“来的是圣旨御封状元公,朝廷命官,右相之婿。” 无赖脚下一顿,而后便就停在了所停之处,也并未回过头来,只两手渐渐成拳,可是只从他的背影里似乎就能看到他的不甘,如此的强烈,连掠过他而来的风都被染上不甘之气…… “只来了王大人一人?右相可有随行?”陆离问灵姝。 灵姝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陆离口中的“王大人”便就是那状元公王锦出,连忙回道:“只状元公一人。” 陆离神色间愈发不解,想了想,忽而又偏首问姚千里道:“夫人可要同往?” 姚千里还坐在原先的地方,挪都不曾挪一下,听到陆离问话,便抬头朝他看来,凝着眉,似乎是在想怎么回他。 陆离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大约根本没听到他方才问的是什么,定然又是陷到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去,林群芳会突然而至连他都没想到,更弗论是将将才被那人当众羞辱的她……心中不由对林群芳此人更添厌恶,便蹙眉道:“那夫人便在此处歇着,我去去就回。” 路过无赖身旁的时候陆离住了脚,凑近了些轻声道:“段公子博智,当知欲速则不达。” 无赖闻言回头看了姚千里一眼,而后再去看陆离,眼中似有挣扎,片刻后方回道:“有劳陆将军。” 陆离亦去看了姚千里一眼,“如人饮水。” 说罢不再言,转身离去。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他这杯水饮得有些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冷是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已经一头扎进了这水里去,而且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有些不明所以,只是许多事情似乎不知不觉的就走出了他的掌控…… 越想脸上的神情便越发阴冷起来,心中对正在前堂候着的林群芳也愈发厌恶,连带着步子都焦躁了许多。 等陆离终于发现身后还跟了一个人的时候姚千里都已经跟出了十来丈远,跟出了院子。 姚千里顺了顺气息,“将军,我也去。” 陆离定定望着她。 “他来定然与我相关,我并无愧处,没有心虚避而不见的道理。” 陆离越过她去看她身后盈盈的池水,烈阳打在上头就像撒下了粒粒金豆,还在不停跳跃,跳得直晃人眼,陆离被晃得有些不适,便收回了目光,略点头,“嗯。” 而后当先而去。 姚千里亦随着而上。 就如她方才所说,无论怎么说,都不该是她躲着林群芳,她寄人篱下,有求于人,故而在陆离面前处处小心种种卑微,或者在别人面前,她也尽量夹起尾巴来,恨不能夹得越深越好,可是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甚至根本没有资格在她面前出现,那这人便定然就是林群芳! 既然如此,她何不去? 第37章 借送礼之名 林群芳一身绛紫华服,腰间玉环映面红润,远远看来竟和那日在喜宴上看到的纷呈百官一般无异。姚千里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模样,便是在右相府的婚宴上,他身着大红喜袍挂红花的装扮她也是瞧过的,虽然小喜子村的那场婚事根本无法和相府千金的相比。 陆离在呆住的姚千里背后轻轻拍了一下,而后自跨步进门,姚千里回神,亦拾步赶上。 状元公礼数到家,拘礼问安脸带笑,“陆将军有礼。” 陆离微微点头回应,脸色并不算好看,于上座落坐,“王大人大驾,不知所为何事。”一面示意姚千里在他身旁的座上坐下。 林群芳坐于客席,在两人下首。 天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可是经过了那么多日子的炎烤,仿佛万物都已经烫到了心里去,焦躁丝毫不减,连外头的蝉鸣都势不可挡,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叫的人愈发心烦,和着这心烦的蝉叫声,林群芳笑道:“承蒙将军赏脸,下官娶亲当日将军厚礼相贺,”说着瞥了姚千里的方向一眼,接着道:“然将军得佳人之时下官却未有所表,今日特备薄礼补上,聊表心意,过往之失礼处,还望将军海涵。” 他这话说得巧妙,说是来补礼,其实大概是怕那天已经得罪了陆离,这是特意上门来请罪道歉的。只不过那日这状元公又闹了姚千里那一出,而此番他的托词又是陆离跟姚千里之事,这样一来,他方才的那席话听来便就有些微妙,似乎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近日来,这都城里关于少年将军捡破鞋穿旧衣的传闻早就沸沸扬扬,这本也就在陆离的预料之中,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闲言碎语,一点风吹便能掀起滚滚暗潮,更何况那场戏是上演在那么多人的眼前,陆离自也未将这些放在眼中,否则那日他就不会是那般作为。 可是从林群芳嘴里听到这一层意思他却感觉有丝怒火从心头升起,面上便也不由愈加难看,他本就有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此番便更是骇人,连姚千里都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侧身小声唤了声:“将军……” 陆离却忽而冷冷一笑,起身走到了林群芳面前,又看了眼他带来的东西,锦华绫罗,朱玉窜珠,都是上乘的东西,看来还是花了些心思的。陆离走上前,伸手去摆弄那些物事,送礼的人还没走,这样做自是很无礼的,可是他却做得随意,好像本就该如此,一面翻弄一面道:“王大人客气了,只是我府中那人喜好有些怪异,等闲之物皆看不上,若是硬拿给了她,怕是要冲我发脾气。” 状元公差异,“她竟变得这般骄纵?” 姚千里闻此言不由火起,从她进屋起林群芳便就如不认识她一般,只全然将她当做了陆离的宠妾,看似礼数周到,可是有好几次她都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嫌恶,这下倒好,干脆就明骂了出来,而且还是在这将军府,当着陆离的面,当真是好不放肆,越想便有些坐不住的也要起身来。 却忽而听陆离薄怒的声音传来:“那也是我骄之纵之,不知王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下官不敢。”垂首之姿。 陆离冷哼一声,又去翻弄林群芳带来的“贺礼”,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最后却有些不满的模样,微不可闻的咂了下嘴,又将手在那盖着贺礼的锦帕上擦了擦,“怕是没件得她意的……”看了林群芳一眼,眼神忽而在他腰间定住,“她却是极喜好玉石,尤其是成环形,紫玉质。”明摆着就是说的林群芳腰间的那一块。 俗语云:君子不夺人所好。陆离这简直就是在明要了,失礼至极,哪里还像一个位高权重的定国将军,几乎已经与地痞无赖无异,可是有些人,你本就是不该给他脸的。 饶是林群芳再蠢也看出了陆离是在羞辱他,更何况他从来不蠢,他是当朝圣旨御封的状元。 恼羞便就成怒。 状元郎拍桌跺脚而起,“将军欺人太甚!” 陆离理都不理他,转而去看姚千里,道:“夫人累不累,可要回去歇息?”他自知道这“夫人”在这里喊起来便全然是另一个意思,如他这般心机,自然是故意为之。 状元郎气得七窍都走了位,一甩衣袖,怒道:“我带来的那七样物件自不会再收回,这紫玉既是我之物我便也要原样带走!”说罢转身而去,袖袍卷起浓浓一股怒气,直扑人面。 姚千里不自觉的下了座,看着林群芳离去的身影怔怔出了神,面上似悲似叹,又又好像是阵阵迷茫,似乎已经全然不认识那个人,她那个看着自家娘子都会脸红,会自己穿着一身旧衣去给她买新衫的相公,从天宗五年年末去往都城赶考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 陆离亦是凝着眉看着林群芳离去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没想通,复又看了看桌案上摆的物件,并无甚特别处,那么林群芳最后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把留下的七件物事与他那紫玉说得那样清楚,一个人盛怒之时竟还会去管这些…… 姚千里随之也瞥了一眼那七件东西,想起什么,忽而道:“将军今日这般态度,日后在朝堂上……” “本就是虚来假往,如此岳相只会对我更加客气。” 姚千里悠悠一叹,“难怪我爹总说官者,假也,虚也,互欺也,他早已疲于应付,若再不脱身,怕戴在脸上的那层假皮都快要摘不下了。” 有什么东西凝结,而后迅速被打碎,两双同样震惊的眼相对而视。 “我,我不知道那是谁,”姚千里惊慌失措,“我不曾听过此话……方才那话不是我说的,我不曾说过……” 便是将这几句话翻来倒去的念,似乎急切的想撇开自己,急切的想要陆离相信她,或者也是要自己相信,人也愈发慌乱起来。 陆离眼中的情绪渐渐冷却,看姚千里如此不由有些无奈,上前按住她,道:“夫人莫急,没说便没说,我什么也不曾听见。” 眼睛不期然又扫了那七件东西一眼,又转回来去看姚千里,忽而脑中一亮,面上亦一阵豁朗,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夫人,娃儿果真是被王锦出带走了!” 姚千里身上一僵,仿佛还没能从方才的情绪里跳脱出来,却又迅速被卷到了这句话里,神情间便有些错乱的模样,“将军……” “王锦出方才说,娃儿是他带走的。” 姚千里显然是去回忆方才林群芳所说的所有,又不断去看陆离神情,好半晌,终于眉间一松,豁然看向陆离。 “七者,妻也;紫者,子也,他最后便就是说将你留下,娃儿他带走了……” 其实陆离说得委婉,林群芳最直接的意思应该是姚千里他既然已经不要了就不会再拿回去,可是娃儿是他的,他必然要带走……姚千里知道陆离是好意,便弯唇点了点头。 可是林群芳有什么资格带走娃儿?他不生不养不闻不问,凭什么就这样将娃儿抢走?他可曾想过,没了娃儿,她又怎么办……心中一苦,如今,他定然也不会想到这个了…… 不过也有一点庆幸,林群芳到底是娃儿的父亲,至少娃儿是安全的,总比要落到贼人手里去好。 然忽又想起林群芳如今已经他娶,而且还是堂堂丞相千金,那高高在上的丞相府,岂能容下一个外来的娃儿……听闻大家大院里头的龌龊事儿最是多,折磨人的花样也顶多,如果他们当真容不下娃儿,那…… 姚千里越想越是胆颤,有些焦急的跑到了陆离前头去,“将军,娃儿可还能再夺回来?” 两人已经走到了那秃了一块的荷花池边,池边小道本就不宽,姚千里从他身侧抄过去的时候险些摔到水里去,陆离伸手扶了她一把,蹙眉,“夫人当心些。” “将军,娃儿尚还年幼,纵使我不能让他锦衣玉食,可也不能让他跟着败德的父亲,三岁定老,若是娃儿在右相府呆得久了,秉承了那里的习性,那……” 陆离拧着眉站在原地看她,许久,却是开口问道:“状元公以前是林群芳此名?” 姚千里一愣,而后点头。 “那林家可有王氏宗亲?抑或是有何家仇?” 林群芳从来没跟她说过此类事,她偶尔的问起他便也只是敷衍过去,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久而久之,姚千里便也不再问了,倒是听村人说了一些,说林群芳是五六年前到的小喜子村,来的时候便就是孤身一人,算到如今,差不多已经有七八年。 姚千里没打算将这些瞒着陆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此间种种都告诉了他。 “他暗中带走娃儿,既然已经得手,那大可不必告知我们,为何却特地走了这一趟……” 陆离望着右相府的方向,似叹息般道,恍惚间,只觉有些谜团似乎越滚越大…… 第38章 登门 灵姝说,夫人怎么能这样就让那负心汉走了呢,他那般嚣张,做出了那样的事还敢到我们府上来挑衅,夫人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放过他! 姚千里手上一顿,而后不由苦笑起来,只是她垂着头,灵姝并看不出她的异样。 然心思到底是乱了,手上一滑,便写错了一笔,姚千里无奈停了手,将写花的那张纸拿起来扔掉。 灵姝走过来,又卷起了衣袖来给她磨墨,一面道:“将军为何要将家规拿来让夫人抄,还要抄那些遍数。” 姚千里不言,只重新拿了一张纸来继续誊抄。 抄得是陆家的家规,此“陆”当然是指陆离之“陆”,陆文括之“陆”,可是陆离把这东西拿来的时候并没说是什么,只让姚千里拿去抄写,也没说具体要抄多少分,连为什么要让她抄都没说,就只道闲暇时候帮他抄些出来。 她在将军府的地位一直有些奇怪,下人都拿她当主子,可是她自己却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客居者,下人的粗活下人不敢让她干,别的事情她也不敢擅自插手,故而她闲暇的时候最是多,难得陆离给她找点事情,这些天她便几乎是一天到晚的在抄家规。 外头的阐鸣依旧响亮,灵姝时不时的拿帕子去抹汗,可是姚千里却一点也没觉到热,莫非真是心静自然凉?她也觉得抄了几天书以后整个人的心态都平和了不少,脑中那些杂乱心思也少了许多。 林如烟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闯进来的,衣衫湿透,鼻子冒大烟,一面抖搂这领口一面冲着姚千里道:“陆将军究竟罚你抄多少,抄了这些天都还没抄完。” 姚千里懒得理他,已经跟他说了不下十遍这不是罚抄,可没有一次他是听进去的,便干脆由他去。 林如烟将脸凑到姚千里手边的家规上看了看,又道:“我帮你吧,这样偷龙转凤你能少抄些。” 姚千里眉间一抖,尽力忽略他的措辞,“不必了,你去歇着吧。” 林如烟咧嘴一笑,“我的字儿也难看。”说着拿起桌子上放着的凉茶咕噜灌下一大口,“今天府里挺热闹,来了不少人。” 姚千里的笔便悬在了半空中,偏首问道:“来的都是什么人,可要我出去看看?” 问的是灵姝,可是林如烟却抢了话头去:“陆将军在陪着呢。” 陆离今日也在?姚千里有些诧异,以往他若过来都会告诉她的,怎么这回没有……随即又道人家回自己的府邸为何要告知与你,兴许过往也不是次次都告知的,只是告诉你的时候你便就是知道了而已。 …… 来人男男女女都有,是朝中的几个同僚,还带着家眷。这个阵仗其实有些奇怪,除却大的宴席,如那日相府的婚宴,一般男子是极少有人会带着妻子小妾去窜门子的。 不过这样一来,有些话便就好问出口了,比如:“陆将军,不知夫人何在?” “将军何不携夫人一道品茗。” 陆离如所料的微微勾唇而笑,道:“今日怕是不便。” 便是一通询问。 陆离拘身告罪,“前日犯了些错处,家母令其闭门,同时抄写我陆氏家规……” 所为何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暗道她那错处可是不小,将陆家连带岳家的脸都给丢了去,陆家公子捡破鞋,岳家新姑爷德行丧,左右二相门面一朝毁……如此之过,若是在别处指不定会怎样处置,可是陆家竟然只是罚她思过抄书,不用说,其中陆离定然是替她挡下了不少,那可见陆离对这女子果真是在意的。 不过陆离既然已经这样说,那其他人也不好再追,只得作罢,没了挑事的源头,这边厢便只能开始玩乐尽兴。 而那头却反而不安生了。 姚千里头痛的看着林如烟,无奈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稀奇?” 林如烟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 姚千里叹了口气,“那便去看看吧。” 林如烟雀跃。 灵姝不满的嘀咕:“夫人,你不要老由着他。” “你这丫头好生烦人,屡次坏我好事!” 周围静了稍许,而后姚千里一下没崩住,掩唇笑了出来,灵姝的脸黑了…… 由林如烟打前带路,三人在将军府里穿梭,林如烟一面道:“没想到这将军府还能被我找着那么一个地方,真是人不可貌相。” 灵姝哼了一声,“我在这府里都呆了这么久了,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怎么偏就给你找着了?” “如我般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说话间,三人已走近一个小院,并不多起眼,隐藏在一角里,若是不注意,很容易被匆匆而过的忽略。 院门是开着的,里头很干净也很简单,偏右些的地方还有个洞门,透过洞门,能看到里面的浓浓绿意在铺洒,随着风一漾一漾的,都快要溢出来。 姚千里的眼睛忽而便就亮了起来,一面加快了步子一面道:“那是桑树?” “那必然是!”林如烟喜滋滋的道。 林如烟带着姚千里在白云山上满山跑的时候,姚千里就跟他提到过小喜子村头的那两棵大桑树,那两棵桑树大得跟树妖一样,枝叶好不茂盛,都伸到了林群芳教学的书院里头去,等到桑果成熟的时节,那群孩子们一下学便会蜂拥到那两棵树下,嗷嗷叫着往树上爬,非得吃得满脸的紫水再下来,衣服上也到处都是桑果汁…… 回家是必定跑不了一顿胖揍,她每每听到刘嫂满村的追着自家娃儿喊打的声音都会情不自禁的笑出来,有时候被林群芳瞧见,林群芳便会红着脸局促的凑到她耳边,道:“你若喜欢娃娃,我们也生一个来。” …… 现在想来似乎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不管是小喜子村还是白云山。人说世事无常当真是一点也不假,昔日相濡以沫的夫君如今相见便是仇目,曾经恶狠狠逼婚的土匪头子倒成了亲近之人。 可是这些也不能磨灭她对桑树的记忆和喜爱,原本走在最前面的林如烟已经被甩到了后头去,姚千里几乎是有些小跑的往那小院子走去。 灵姝忙也跟上,一面感叹似的偏首对林如烟道:“我还没见过夫人这般高兴的样子呢。” 林如烟脚下略一滞,脸上是少有的凝重,道:“从她来到这都城,如此种种,你让她怎么高兴呢……” “你……”灵姝亦从未见过林如烟这样的神情,不由呆住,又觉得他的话中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不知为何,她也莫名的有些难受起来。 林如烟却已经追着姚千里而去。 姚千里进了院子后便直向着那洞门而去,进去以后才发现那地方并不大,只横两竖三的长了六株桑树,因为长得好,从远处看来便显得异常繁盛,好似有很多一般。 不过这也并没有影响到姚千里,因为那六棵桑树上头都挂着满满的桑果,每颗都足有拇指大小,紫黑紫黑的,模样煞是馋人,所以姚千里咽了咽口水,便朝着其中最胖的一颗伸出了手…… “你是谁?”忽而从最边上的一棵树后面闪出了一个锦衣女子,娇声问道。 姚千里木然一呆,手里的枝儿跳了出去,脑中迅速在想应该如何去回答,她没见过此人,不知她身份,她怕答错了话。 锦衣女子从树后走到了姚千里跟前来,并没有失礼的去上下打量姚千里,只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姚千里见她约摸三十年岁,衣饰气度皆不似寻常,虽然看起来并无恶意,可却也更不敢随意回答,心中几念,道我只说自己姓名应当是出不了错的,正欲开口,却听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灵姝慌忙喊道:“王妃娘娘。”一面大礼问安。 原来这女子是陆离的二姐陆临封,陆家唯一的女儿,亦是四王爷朗云庞之妻,顾灵姝称其为王妃。 这下不用姚千里再纠结,灵姝已经自发代她答了话。 陆临封听罢却是面上一喜,道:“你便是姚千里?” 姚千里不知她喜从何来,呐呐点了点头。 陆临封欢喜的上前抓住姚千里的手,“小四每回见着你可会同你说话?” 姚千里被问得一愣,心道这位王妃娘娘莫不是怕陆离与她说得太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当下便就想撇清,急急回道:“我与将军每回只谈风月,不谈其他。” 这话一出口她便就察觉到不对,果然,陆临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一旁的灵姝跟林如烟都笑了起来。 姚千里窘迫异常,特别是连平日里总是将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林如烟都来笑她。 陆临封终于停了下来,不过脸上仍有笑意,握着姚千里的手紧了紧,道:“你莫要怕我,我是小四的亲姐姐,日后……” “母妃!”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畅亮的童声打断。 姚千里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儿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梳着双髻,衬着一身精致的小宫装,一边迈着小腿,口中一边喊道:“母妃母妃,皇婶婶给我的玉马摔碎了!” 陆临封蹲□子接住她,“你又做了什么了,总也不听话。”话虽如此,面上却是一点责怪的表情都没有,想是并不介意那玉马。 女娃儿靠在娘亲怀里,撅着嘴,两只小手用力的搅在一起,搅来搅去,搅来又搅去。 陆临封伸出手来理了理她玩乱的头发,“那玉马既是你皇婶婶给的,那你就要自己去跟她赔礼道歉去。” 小女娃嘴撅得更高,不过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姚千里心中忽而便翻起阵阵酸楚,好似一腔涩水全被挤了出来,可却又必须强压下去,而后面带笑的看着那对母女。 女娃娃恰好也朝她看了过来,大约是因为不认识,眼睛便好奇的一直盯着姚千里,忽而偏过头去,道:“灵姝丫头,这是谁?” “不可无礼,叫小舅妈。”陆临封捏捏她的小脸。 “小舅妈!”女娃娃似乎挺高兴,喊的极是响亮,又去问她娘亲:“母妃,小舅妈是谁?” 话音方落,女娃娃眼中忽然一亮,挣脱了娘亲的怀抱,起身朝姚千里身后跑去,“小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出错了,抱歉,现在没问题了。。虎亲 第39章 遇袭 姚千里跟陆离那莫须有的关系其实也不算是稀奇了,她自己也已经渐渐木然,可是眼下她却又心虚了,且心虚得厉害。因为之前她所面对的,一直都是那些佳人,假里假外,假情假意,可这回却不是,眼前的这个是个才四五岁的娃娃,这个年纪是最纯真最无邪的时候,她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以为她现在知道的就是事实,可是,他们却都在骗她。 陆离看出了她眼中的挣扎,已经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由微微一叹,俯身将女娃娃抱了起来,而后走到姚千里面前,问道:“你已经与二姐说过话了?” 姚千里乍一看到那娃儿到了自己眼前竟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陆离空出一只手扶稳她,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姚千里收回了心思,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我说错话了。” 陆离便就有些好奇,姚千里本就生性谨慎,在这将军府中表现的更是明显,甚至比在这里呆了很久的下人都还守规矩,竟然也有说错话的时候?便问道:“说错什么了?” 姚千里的脸就有些烧了起来,并不去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去逗那女娃娃,道:“你叫什么名儿?” 女娃儿似乎很喜欢姚千里,冲她喜滋滋一笑,“我叫朗千化!”眨了眨水灵的大眼睛,又反问道:“小舅妈叫什么名儿?”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陆临封笑点了点她的额头。 姚千里也笑,掩了唇,对着女娃娃弯眉而笑。 “小舅妈真好看,”朗千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跟皇婶婶一样好看!” “你刚刚在宫里的时候不是还说你皇婶婶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朗千化郡主便就有些为难了,皱着眉头,大约是想到了她的皇婶婶,又去看了看姚千里,道:“还是皇婶婶好看些。” 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孩童才能肆无忌惮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姚千里看她一脸认真的神情不免有些好笑,便道:“化儿很喜欢皇婶婶?” 陆临封理了理女儿的头发,也接道:“是不是因为你皇婶婶给了你玉马,可是那么个宝贝却让你给砸碎了,再没有了。” 小丫头便有些不高兴了,撅了嘴,辩驳道:“才不是,皇婶婶说顶喜欢化儿!皇婶婶从大昭带来好多宝贝呢,明日我再进宫去,跟皇婶婶赔罪,皇婶婶一定会再给我一个!” 她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她皇婶婶带来的那“好多宝贝”全部都是玉马,要多少有多少,陆临封听罢便就笑了,说她是小黑心鬼,连陆离脸上也有了笑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可是姚千里却听得有些怔忪,方才朗千化说那些宝贝是从大昭带来的,那她口中的这位皇婶婶便定然就是之前灵姝跟她提到过的那大昭的八公主了…… 照朗千化方才所说,这八公主现在好似在宫里过得还不错,应该是要比灵姝跟她说的时候好些了,帝王家的女子,所有的荣宠罪业皆来自于一个人,那人给什么便就有什么……这样一来,是不是她也是得到了更多的宠信,或者说已经接受了那里的生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陆离…… 姚千里一面想着一面小心的看了陆离一眼,心中的情绪有些奇怪,眼神便随之有些意味不明。 饶是陆离心思再缜密敏感也想不到她竟能想到这上头去,而且还能如此发散,见她频频以怪异的眼神看自己,便偏首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妥?还是身子不适?” 姚千里一惊,连忙摇头道没事。 一旁的陆临封忽而掩唇笑了起来,眼神暧昧的在二人之间游离,半晌后,方才打趣的冲陆离道:“小四这回可真是长大了。” 陆临封比陆离年长十多岁,自小就极是疼爱这个幺弟,而且陆家老夫人在陆离两三岁的时候便生了场病,病好之后身子便就虚掉了,故而陆离跟着陆临封的时候倒是更多,说是姐姐,其实陆临封对陆离已经差不多是半个母亲的心情了。 陆离被她说得有些窘然,可是面上却不大看出来,只凝神看着旁边的桑树。 天气挺热,此时方才未时当正时候,艳阳正烈,虽然几个人是在树下站着,可是脚下的地早就被烤烫了,时不时吹来的一阵风也如火风一般,丝毫不起作用,这么一会儿下来,几人都已经是一头的汗,陆临封便道要去屋里坐着。 姚千里心里有事,慢了半拍方才跟了上去,朗千化趴在陆离肩上,喊了声:“小舅妈快些!” 陆离便稍稍放慢了步子,姚千里很快追上,有些小喘,朝朗千化伸出了手去,道:“来,我抱抱。” “有些重,还是我来抱着。” 看了眼两张同样有些失望的脸,陆离又道:“回去你们俩再玩儿。” 姚千里有些为他话中宠溺的语气僵住,随即又道陆离大概是当真很疼爱他这小侄女,便微微一笑,道:“嗯,好。” 朗千化亦欢快的回了声:“嗯!好!” 而后一大一小相视笑起来,陆离在两张笑容里顿了一顿方才继续往前走去。 变故来的很快,那时候几乎是人手一碗冰梅汤正喝得欢畅,当然,陆离除外,他面前依旧是盏热茶。几人围桌而坐,一面喝着一面在说话,朗千化还在往姚千里的腿上蹦,陆临封让她当心些,一派其乐融融,可突然就有一支箭射到了几人中间的桌案上,入木三分,嗡嗡的震动声响了好久都没有停下来。 两个女人都被吓得呆住,陆离跟林如烟早就将两人护在了中间,戒备的看向外面,可是良久,都没再有任何动静,方才那支箭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根本没有发出者。 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是没有动静,陆离朝林如烟打了个眼色,林如烟会意,上前两步,一人护住姚千里跟陆临封,陆离则退至一旁,慢慢朝门口处移了过去…… 屋里静得吓人,连几人的呼气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姚千里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来,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如雷,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陆离,眨都不敢眨一下。 陆离已经走到了门口,似有所感,也朝着姚千里看过来,便是这一刹的功夫,忽而漫天流矢从外面飞泄而入,密密麻麻,几乎遮住了头顶艳阳。 “将军!” 姚千里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欲往陆离那边去,可是刚走出两步便被拉了回来,林如烟在她耳后大吼:“你找死!” 姚千里喉间一哽,回头看了林如烟一眼,道:“你……你放开我。” 林如烟听她声音都在发抖自然更不会放她,反而手上抓得更紧,正欲开口,却见已经有箭往他们这个方向射了过来,林如烟骂了声娘,一把将姚千里扯到身后,单手将面前的桌案侧翻立了起来,而后将两个女人和一个娃娃都塞到了桌子后面去。 姚千里还想伸出头去看门口的陆离,刚刚探出头去,却见眼前一闪,有个身影朝陆离那边飞奔而去,她没看清那人是谁。不过看身段应该是个女子,可是陆临封明明还在她旁边,她便欲细看,可还目光还没追上那人,头就被林如烟摁了回去,“不要出来!” 头顶上的声音还没落,姚千里就听到一阵远去的脚步声,大概林如烟也到陆离那边去了。 这时候姚千里也已经冷静了不少,心知这时候出去只能是添乱,可是心里依旧害怕得厉害,恍惚间,她忽而又想到了在白云县初次遇到林如烟的时候,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林如烟是只“纸老虎”,只知道来的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土匪,她躲在床底下,手里还抱着娃儿,抖都不敢抖,怕只有发出一点声响就会被发现,那是她第一次怕成那样,她那时候就想,那样的感觉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去感觉,可是今天,她竟然又一次尝试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方才漫天箭矢直直朝着陆离射过去的时候,她竟然会怕成那样…… 陆临封也因为方才的躲闪弄得有些狼狈,不过看起来要比姚千里镇定不少,她一面将朗千化护在怀里一面竟还轻轻拍了拍姚千里的手背,道:“小四早已经在战场上滚爬了几百回,这情形他能应付,你只要护好自己就行。” 可是姚千里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再看她的眼,那双明眸中却满是坚定,好像陆离已经安然无恙的站在了她们面前,她便也莫名的跟着她信了,在她的目光下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们身为女子,不能朝堂献计不能沙场驰骋,便是身边有了事情也轮不到我们去逞强,可你纵有千万种不能,有一样却是必须要做到的,那便是要守好己之本分,至少不要绊住了男人的脚……” 姚千里觉得那些箭已经射了很久,很久很久,可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方才还能听到他们挡箭的声音和林如烟口中的骂词,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下箭飞进来和落地的声音,她听陆临封说话听得太投入,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不过也有可能那边陆离他们本就是无声无息的退下的,兴许此时也跟她们一样,是躲在了什么遮挡物后头。 “怎么没有声音了?”陆临封忽而道。 姚千里知道她说的是陆离他们的声音,便摇了摇头,道不知。 陆临封便就凝了神去听,她太过专注,似乎全部心神都拿去听那边的动静了,所以当正对着她们的窗口也射过来两支箭的时候她根本毫无察觉。 那两支箭并不是瞄准而射,而是往另一边偏去了,姚千里刚要松口气,却发现朗千化正好在那两支箭的范围之内,那一瞬她的脑中似乎已经空白了,可是思绪却又好像异样的清晰,她清楚的知道去叫陆临封已经来不及,清楚的知道只有自己扑过去挡下那两支箭才能救下朗千化,可是她立马就将这个想法否定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将这两箭挡下来恐怕留命都难,她还没能见到娃儿,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了,她不想到死之前都见不到…… 可是下一刻,她却又清晰的听到陆临封的惊呼:“千里——” 第40章 两府 如果人受到身体伤害,那在短时间内他其实是感觉不到的,也就是说人对疼痛的感觉有一定时间的麻木,或者说是延迟,这个时间与疼痛的程度成正比,疼痛愈强烈,麻木的时间也就相对的更长,而相对的,他的思维就没有受到疼痛的干扰,自然是清晰的。 所以姚千里依旧很清楚周围的情况,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背上晕开,她还听到陆临封不听的在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便张开了口想去应她,可是却被呛住了,而后她面前的地上多了好多的血,很红很红,越来越多…… 之后她听到陆离那边似乎有动静,她便赶紧用手将面前难看的血水胡乱擦了擦,然后才转过头去看,她本以为他们那边已经都解决了,可却依然看见漫天箭雨。 陆离在那箭雨中看着她,两人视线相对的时候姚千里便冲他笑了一笑,她以为她笑得跟以往一样没有差错,可是陆离却忽然乱了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一边费力的躲着那些飞箭一边努力的朝她的方向移过来,有好几支箭从他的耳际险险擦了过去,姚千里想让他小心一些,可是一开口便又被呛住了,她慌忙去擦…… 再抬起头来去看陆离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摔在了地上,身上还有好几处斑红,看起来有些狼狈,姚千里有些疑惑,陆将军怎么会狼狈呢,他从来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偶尔对她施舍,她便就险些忘了本分,想着要去报答,可是陆将军那样的人会需要她什么报答,所以陆将军怎么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呢…… 陆离身后似乎有人护住了他,姚千里努力的去看,发现那人竟然是灵姝,原来刚才她看到的那个身影便就是灵姝,原来灵姝还有功夫…… 再之后……再之后姚千里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从背上席卷而来,那样的剧烈,好像一下子便就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从未尝试过这样的疼痛,料定自己定然是撑不住的,她疼得想哭,可是有那么多人看着她又怎么能哭,她便只能忍着,她在想自己能忍多久,能不能忍到这些人都走开,或者,忍着忍着就忍住了…… …… 天宗七年八月初七,定国将军府遇袭,大将军陆离伤,上怒,严令彻查。 受伤的自然不止陆离,可是当时在场诸人,四王妃陆临封和小郡主朗千化皆无恙,其余不过是无关紧要人等,自不必报。 陆离第二天就醒了,一来,他的伤也着实不算是多重,二来,如陆临封所言,他是在战场上滚爬了几百回的人。不过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左相府里。 其实这是必然的。 遇袭之时,加上朗千化也不过只有六个人在场,灵姝只是个下人,想要害她还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林如烟就更不可能,他跟整个都城几乎都没有瓜葛,那所剩不过陆离、姚千里、陆临封三人,不管指使者的真正目标是谁,他的目的定然都不小。 在将军府下手并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天正好有不少人去将军府拜访,那这些人之中可能就有下手之人,至少是有参与者,浑水摸鱼而来。 而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将军府自己的问题。说得难听些,就是养了一群猪,这边这么大的动静那些护卫也应该听到了,更何况,除却固定的守卫,这府里的护卫自然是要围绕着里面的主子而动,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见来人退敌,出现这状况,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那便是将军府出了内鬼,而且,这内鬼的地位可能还不低。 这样的状况之下,陆家怎么可能还会容陆离留在那里。 陆离醒来的时候只有他大哥陆临熹守在床边。 陆临熹官居三品太常寺卿,是朝中出了名的黑脸,便是在左相府中,他也是最为严厉死板的。陆临熹比陆离年长十五岁,全府上下全都宠着陆离,唯独他不,不仅不宠,反而极为苛刻,甚至比对待自己亲子都还更甚,不过陆离却也从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陆离先四下扫了一眼,第一句是问:“大哥,我睡了多少时候。” 陆临熹告诉他是一夜半日。 第二句,便是道:“可有将夫人也接过来,那里现在不安全。” 陆临熹却是冷冷一笑,道:“那正好,如果再有人下手,那么那些人便就是冲着那女人去的,你不过是替罪羔羊。”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才清醒,陆离的脸上有一刹的呆滞,片刻后,又将眼睛闭上,似是累极的样子。 陆临熹又稍稍坐了一坐,便起身离开,临走前叹了口气,道:“我却不知你在沙场上还练就了一副善心,广而播之,滥而散之。” 陆离依旧是没有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也到底还是受了伤,躺着躺着便就又有些迷糊,又要睡去一般,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有个人趴在地上,背上全是血,那人好像很怕疼,一脸的痛苦之色,可是却还在对他笑,他很不喜欢那笑,他觉得那个笑每加深一分,他心上便有根刺往里更扎深一分,可是那人的笑却没有停止,甚至愈加灿烂,那人背上的血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红,越多,越红…… “唔!”陆离惊醒,身子翻动的时候扯到了身上的伤口。 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已经天黑了,陆离缓了缓神,便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大约还是不适,刚一坐起来便蹙起了眉。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不过敲得节奏有些奇怪,两短一长,又转一短三长。 “进。” 陆习润推门而入。 “如何?” 陆习润面上一派疲惫之色,大约昨夜里没能好好歇息,听陆离发问他便更添为难,吞吐道:“不大好……” 陆习润是从相府跟着陆离到沙场,在沙场拼杀救主了不知多少回,又跟着回到这都城来的,对陆离的脾性怕是没人比他还了解,那陆离方才所问之事是个什么概念他自然也是清清楚楚,而陆离自己也还带着伤,如此情况下,自然是只能把话往好里说。 方才陆习润是把话往好里说…… 陆离面色更白,沉默了半晌后翻身下床,拿了外衫穿上,“城南浪里桥下面有个药铺,你去将那里的郎中请过去。” 陆习润见他走路都有些飘忽连忙上去扶,一面道:“我先随将军过将军府去,”顿了顿,又道:“刚好也与浪里桥同路。” 陆离不言,回首无声看着他。 陆习润在外人眼中也是个狠角,较之陆离的喜怒不形,他的唳色更加外现,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要远离……可是此时,陆习润却在陆离平静的眼神下却渐渐起了冷汗——他从来不曾违背过陆离。 正值僵持之际,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明显的是刻意放轻了动作,可还是能听得出那人有些慌乱。 陆习润出门去,很快又回来,脸色却是更加难看,有些迟疑的看了陆离一眼,“将军府……走水了。” 陆习润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陆离有反应,“将军……” “我们去将军府。” 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未起一点波澜,陆习润稍稍一滞,抬眼看陆离依旧推开门走了出去,连忙也拔步跟上。 陆离脚下很快,陆习润险些跟不上,这在平日里很寻常,可是陆离现在带着伤,昏睡才醒。 陆习润去看陆离的伤处,果然已经有血丝渗了出来,而且陆离的动作越来越快,那血晕之处便就越来越大,陆习润终于看不下去,卯劲一下子抢到陆离前头去,陆离便被堵住。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已经听陆离道:“去将我的马牵来。” 说着绕过陆习润,继续前行。 陆习润咬牙立于原处久久不动,最终却还是转身朝着马厩去了。 …… 陆临熹是在陆离跨上马的那一刻赶到的,马将将要迈步,忽而被人扯住了缰绳,扬起的前蹄便又在远处落下,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 “下来!”陆临熹满面怒色。 陆离身形丝毫未动,道:“我要去趟将军府。” 他身上此时已经被血糊出了大块大块的红色,几乎跟头一日刚受伤时候无异,陆临熹盯着他的伤处,双目圆瞪,“陆庭之,你这戏演得过了!” 其实单从长相上来说,陆临熹肤色黝黑,身形魁梧,面上煞气也更重,怎么看都要比陆离更像武官,外头人都说,陆家的这两兄弟根本就是站错了队。而此时陆临熹更是在盛怒之时,凶相毕露,狠狠的盯着陆离,好似眼前的不是自家亲弟弟,而是某个血海深仇之人。 陆离伸出手去从陆临熹手中夺下缰绳,“大哥,我自有分寸。” 说罢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那天我在某篇文下看到了一个读者的留言,那读者说,小说里面,男女主不管经过多少误会挫折最后总是能走到一起,可是现实中,往往是错过了就错过了,根本没有那么多机会。。。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第41章 火从何来 姚千里伤得很重,那两支箭是直直的射到她的背上去的,中间连个缓冲都没有,姚千里就如同一个活靶子一样,还是一个自己巴巴凑上去的活靶子,被扎扎实实的射中。 大夫说这两支箭射入的位置很不好,力道又大,已经伤及哪哪和哪哪,现成大凶之势,姓名堪危,不一定能治,就算能治也很难治好,就算治好也会留下病根。便是陆家对自家人跟姚千里有差别待遇,也不会在找大夫这事上特意弄出个档次不一来,给陆离找个神医,而给姚千里去找个坑人庸医,更何况当时还有四王妃在场,姚千里是为了救四王妃家的小郡主才做的活靶子……所以这大夫是靠谱的,所说基本就是实情了。 大夫说这番话的时候无赖在场,也就是姚千里的亲哥哥段引臣。 段引臣的脸色很是骇人,周身都是冰冷之气,双眼看着窗幔后的姚千里眨都不眨一下,许久之后,那老大夫都开好了方子,拿过来递给他,他才猛然惊醒一般,小心的接过药方,竟还十分谦恭的对老大夫道了谢。 陆临封已经跟着陆离一起回左相府去了,陆离是她最疼爱的亲弟弟。 灵姝也受了伤,在别处躺着。 所以这间屋子里,除了躺着的姚千里,除了看伤的大夫,除了伺候的两个丫头,除了无赖,便只剩下林如烟。 其实林如烟也受了伤,不过并不严重,只是皮外伤,用他的话说,“锱铢蝼蚁伤事耳,安能撼我堂堂男儿!” 林如烟的脸色也不好,无赖还不知道姚千里之前又是伤病又是中毒的事,甚至连姚千里在右相府中所遭遇也不过是听人寥寥一言,可是他却是都知道的,还有娃儿,娃儿等于是从他手上丢掉的,姚千里将娃儿交到他手上,但是他却没有交还回去,他虽看似粗心大条,可是并不是当真的没心思没脑子,暗里不知自责了多少回,懊恼了多少回,否则若不是因为姚千里在这将军府中,他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跟着陆离来到这如此不堪的都城。 他本以为,在林群芳抛妻弃子以后,姚千里的苦处已经受完了,最多是再等到将娃儿找回来…… 可是,怎么会又来了这么一遭…… 姚千里从右相府里醉倒着回来的时候,他曾说过,若再有下回,他一定要跟着,可这回他明明是跟着的,姚千里却依旧弄成了这样。 林如烟从来不是认命的人,然这回,他却忽而有些茫然——原来这人世间并不是你以为如何便就会如何,就好像那些赃官,怎么杀也杀不光,或者是杀不得,更有甚者,杀了一个,却又补上一个更脏的,可是那时候他还在白云山上,他总觉得能多杀一个便就是多救了一方穷苦人……可是现在,姚千里躺在床上,那老大夫说,不一定能救得回来。 所以他现在的神情有些奇怪,脑中重重都交葛在一处,然后从眼中漏出一二,不过只这一二,便已经足够杂乱狰狞。 其实林如烟对姚千里的好或者说重视一直都有些莫名,至少是有些突然,好像理由并不充足,单是他杀人放火的时候凑巧遇到了姚千里,看到娃儿在姚千里手上撒了泡尿,而后便就开始对她好了。 就如姚千里一直认定的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的为了另一个人去付出,她也一直觉得林如烟对她有些过了,可是她想不出缘由,偏偏又将很久之前的事情都忘却了,连追根溯源都不能,她只是能清晰的感觉到林如烟毫无恶意,便就没有去躲闪推辞,也不曾挑明了跟他说他做的已经多了,人其实都是自私的,或多或少而已。 可是无赖没有失忆,他知道自己是段引臣,他知道姚千里是他妹妹段引袖,自然也知道过往的种种,所以早在他潜入白云山上将娃儿偷走之时他就认出了林如烟来,也是当时,他便后悔千方百计的找到陆离,让他去白云山剿匪,只是木已成舟为时已晚,陆离那样的人,其实随便一个人就能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人说请佛容易送佛难,也就是这么个局势。 所以林如烟对姚千里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很久以前,至少是姚千里还是段引袖的时候,他们就有过牵扯,或者说是林如烟跟当时的段家有些关联,而且关联还不算小,否则他根本没必要去理会已经落孤的姚千里。 所以段引臣也跟林如烟是旧识。 所以当段引臣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忍妹妹再留在这都城受罪,终于决定要将妹妹带走,又知一己之力难为,而暗中去找林如烟商议的时候,林如烟很快就答应了,他早就觉得这都城不是姚千里呆得地方,虽然陆离似乎对姚千里越来越好,似乎在出力保她,可是她还是一而再的遇险遇难。 不过尚还有一些犹疑,“便是出得了这将军府,可外头更是危险重重,有多少狼子正在候着。” “我既进得了这都城,自也能安然出去。” “她如今重伤在身,在这将军府中药石照料都是顶好的,若是我们将她带走……” 无赖冷冷一笑,“我本已是罪臣逃犯,再沦为匪贼又如何,哪处有好药好汤我便盗至何处!”若是细听,这番话中又何缺酸苦。 林如烟听罢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一脸动容的看向无赖,哈哈一笑,道:“我林如烟本就是白云山上盗匪一枚!” …… 将军府的守卫再薄弱,也不是两个人能随随便便闯出去的,更何况这将军府刚刚才遇袭,正是紧张之时,更何况这两个人还要带着一个重伤者,这重伤者还是当下这将军府唯一的“主子”。 所以想要安然出去,肯定硬闯不得。 硬闯不能,只有智取。 有一招叫做声东击西,还有一招叫做调虎离山。 这次遇袭之后,当然不能立马就查出内鬼来,陆习润便将原来的守卫全部都换了下来。陆离已经被弄到了左相府去,那此时将军府的全部守卫自然几乎都集中到了姚千里这里来。 林如烟在这里呆的久些,对这里要熟悉得多,所以放火的是他。 通天一把大火,映透了将军府上头的半边天,也引开了姚千里这边太半的守卫。 当火源那边已经忙开来,林如烟再从容的从里边走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人觉得不对,甚至还有人问他伤着了没。 再来便是怎么从剩下的那些护卫眼皮子地下把姚千里弄走,那边已经被烧,这些人必然更加谨慎。 林如烟气喘吁吁的跑进姚千里的屋子里,可是很快就又出来了,不过是从窗口出来的,而且是被扔出来的,在地上滚了好几滚才停下来,一面捂着胸口处,指着屋子里边道:“有贼子窗进去了!” 果然,屋内又有打斗声传来,而后又有人被扔了出来,是那两个伺候的丫头。 待护卫们冲到了屋子里,里头却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无赖一脸警惕的盯着四周,“贼子不止一人,且功夫极高,此时怕是隐在了这屋中。” 护卫们开始用目光翻找这间不算小的屋子。 不一会儿,林如烟又冲了进来,看见这架势,便问道:“如何,那些人没捉到?” 诸人摇头。 林如烟便也一齐搜寻。 找了片刻,林如烟忽而又道:“不若我们先带夫人离开这里,否则打斗的时候伤到夫人更是不好。” 此话在理,那领头之人略想了想,便点头放行。 林如烟一面戒备的护着背着姚千里的无赖,一面一脸诚恳的对守在外头的守卫道:“辛苦诸位兄弟!” …… 出了守卫处无赖依旧一点也不敢松懈,脚下反倒是越来越快,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次不成,那便再无可能。 林如烟连在犄角旮旯的桑树园子都能找得到,这府里哪处最容易突破自然也早就摸得清清楚楚,他一直是个缜密的人,而且是在旁人根本不会去防范的情况下不动声色的就完成了很多事。 无赖先隐于一旁,林如烟上前撂倒了本就薄弱的守卫。 三人出了将军府。 …… 陆离身上的衣裳几乎已经被染成了血衣,他骑着快要被他赶得发疯的马终于到了将军府的时候,大火都快要吞噬半个府邸。 满眼都是红色,红浪翻滚,最上头时不时有火蛇窜出来,一下能窜出老高,猖狂的在空中舞动,舞完之后又自回到那片火海之中,不一会儿,又有另一条窜出来,或者根本就只有一条火龙,在不停的跳跃翻腾,时而首尾齐跃…… 陆离定定看着那火域,忽而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之感,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将要发生,甚而已经发生,当下便不再迟疑,举步朝着姚千里那间屋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恶劣的用了“红浪翻滚”这个词~~(≧▽≦)/~ 第42章 段公子 姚千里自然是没有了,只有一帮如惊弓之鸟般的护卫们依旧在谨防林如烟口中的“闯入的贼子”。 阖府寻遍,皆不见那三人的身影,而后发现了被打晕在墙角的守卫。 “将军,莫不是贼子掳走了夫人?” 陆离脸色微变,看了眼晕倒在地的守卫,“人还没走远,速追!” 众人应诺。 陆离却未动,转身去看那火烧之处,不知是不是心绪已经被别的事占住了,他觉得刚才那通天的火势似乎已经小了不少,只是那火焰一跳一跳的,跳的人心中极度郁结难耐。 此时陆习润赶了过来,还带着一个白须长垂的老大夫,便就是陆离说的浪里桥下的那位。 陆离似乎对那老大夫很是恭敬,看到他来立马收起了情绪,拱手作揖,道:“辛苦言老先生。” 那老大夫明明已经鬓发全白,然面上却老色不重,让人猜不出年纪来,不过做派倒是极是大气,见陆离如此竟然含笑欣然应下了,普天之下能受得起陆离此礼的也不在多数,更何况此人还在朝堂之外,却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陆习润凝眉暗自揣度,而且从浪里桥到将军府路程不算短,即便是乘坐马车而来,却也为了赶速度而一路颠簸,而且马车在将军府外便停了马车,从府门口到此处也是急急而来,便是他也有些气息不稳,可是这老大夫却是半点大喘也无,面上依旧如他去寻他时一般从容,此人定然也是有功夫的,而且功夫还不浅,如此,此人定然不仅仅是个寻常大夫这么简单。 伤者不在,医者自然无可医,陆离便只能先安排那言大夫歇息,那老大夫却是抚须摇头而笑,归矣归矣,如此言道,而后往来时的路而去。 看着那头簪白发却丝毫未佝偻的背影淡然离去,陆离竟也不由随之平复了下来,忽而心中一凝,将方才下头所报从头至尾又重新理了一遍,理出来的东西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姚千里并不是被贼人掳走,根本是段引臣与林如烟两人合谋带出府去的! 若不是先前乱了心神他早就该看出来,不过眼下却也没功夫再去管自己的失常处,其实细想段引臣这样做也无可厚非,都城于姚千里来说,的确是虎穴龙潭,而且有林群芳在,此处还是个伤心地,可是,出了这将军府,岂不更是……便是段引臣自有人脉,又岂能敌得过那群群恶狼扑食而上? 想至此陆离的脸色愈加阴郁,转身冲陆习润道:“都城的大小医馆,每处皆派两人坐守,不封门,只坐守。” 封人店门那是扰民,即便将军府“屡次”遇袭,在皇帝那边有充分说辞,可俗话说今日不知明日事,今日名正言顺的事情,保不准哪天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把柄,这朝堂本就是瞬息万变,一朝荣辱。陆离速来做事严谨,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陆离此夜无眠,不谈,却说那潜逃的三人。 段引臣自也知道将军府那边估计很快就要来追,也不敢停歇,一路紧赶,终在被赶上之前到得了一个落脚处,三人才得以歇息。 姚千里是伤者,且是重伤,自然少不了医药,怕第二日再去会有变故,林如烟当下便就出去买药,段引臣守着姚千里。 过了许久,林如烟终于回来,自然是空手而回,那时候陆离已经做了安排。 “到处都是兵蛋子,医馆里还有兵蛋子守着,老子连进都不敢进!” 段引臣沉吟一声,却未有多大惊色,大约是早已经料到,看了看他们从将军府里带出的药量,道:“我们得快些出城去。” 林如烟眼睛瞪得老大,想是因买不到药气得不轻,“陆将军不是等闲之辈,怕是困难,而且,”林如烟瞥眼看了姚千里一眼,“陆将军对千里也算上心,平日千里对他甩脸他都由着,恐怕不会轻易容我们出去。” 段引臣不语,眉间成结。 片刻后,林如烟又道:“只怪陆将军的身份实在是高了些,封城门也不过举手之事。” “守在医馆的那些官兵是着官服还是寻常装扮?”段引臣却问。 “自然是官服,不然老子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来,老子又不是那帮兵蛋子的亲爹!”林如烟愤愤言,忽而顿住,“陆将军是故意的?” 段引臣点头,“他是要逼我们自己出去。” “他连千里的身子也不顾了?” “呵。”段引臣冷冷一笑,“许是料定我们不会不顾……” …… 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自然是不会轻易再回去,不肯回去,便只能硬撑着,直到那一天发生了那事。 那时候他们从将军府里带出来的药已经快要用完,偏偏陆离又将城门守的死紧,根本没有办法出去,段引臣虽已想方设法的找了路子,可是陆离各处都防得滴水不漏,那些人道至少要再过十来天才能打通上下,而后才能混出去,不得已,段引臣只好出去想办法弄些药材,因为他在都城待的时间短些,而林如烟已经是将军府的熟脸。 当然,段引臣是以前声名远播的宗正大人段华卿之子,在都城熟识的人自然更是多,可是这其中又要涉及到别的因素了。 一般来说,上面的人是很少抛头露面的,在外头活动的多还是下手,如此的话,段家的事已经几年过去了,这都城里最不乏此起彼伏的官场争斗残余,已经过去的东西,有多少人早就忘记,便是没忘,当年段引臣的死是已经天下皆知的了,谁还敢确定看到的就是原来那个段引臣,即便是确定,又有谁敢说,大家里的下人,最本能的便是保命,谁还会自己去招惹祸端? 退一步说,即便是不巧让某个朝臣撞见,他又能如何?段引臣已死,连个抓人的由头都没有。 所以段引臣出去,最多是怕有人暗害,不过那却不会牵扯到姚千里身上去,而他自认自保有余。 种种情形他们之前几乎都已经预想过,故而事发的时候段引臣才会错愕愣神。 一路都很顺利,有些大的药房是有自己的储药室的,那些守卫只会守在前堂,段引臣便潜到人家的储药室去偷了些药材出来,偷了不少,所以段引臣很是高兴,确定了无有人识破跟踪自己之后,段引臣才敢往回路走去,之前一直是在兜圈子。 他刚刚稍松了口气,又转过一道墙,却险些与迎面的一抬轿子撞上,他是没事,可是抬轿子的那些人脚下太快,此时又急急刹脚,那轿子剧烈的晃了几晃,而后便从轿子里跌出了一个人来。 一地人跪而告罪求饶。 段引臣自然也朝那跌出来的人看去,正巧那人也朝他看过来,而后段引臣滞住,另一人更是满脸惊愕,片刻后,方才结结巴巴道:“段,段公子?” 这人不是旁人,巧得很,正是姚千里初至都城那日认出她来的卫中丞之女,卫芷嫣。 “那日我看见段引袖,她没死,我,我便指望着你也……”说着竟是有些哽咽起来。 原来这卫芷嫣打从情窦初开之时便已经倾心于段引臣,其实当初的段引臣虽然不羁,却是赢得了不少姑娘的芳心,如卫芷嫣这般也并不在少数,只不过她是其中难得执着的一个,居然至今未嫁。不过这姑娘虽倾心段引臣,却跟人家的妹妹极是不和,这要追溯到更久之前,在卫芷嫣尚不知情为何物,也就是还没有看上段引臣的时候,她同姚千里已经是水火不容,两个丫头但凡碰在一处,则必起纠纷,轻则腕臂暗伤,重则伤脸…… “不想你竟然真的还存活于世……我竟然还能再看见公子……” 段引臣蹙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卫芷嫣是卫中丞之女,卫中丞却是右相一派,当初右相处心积虑,多年经营谋划,终于如愿扳倒了段家,右相之得力朋党,哪一个没有出过力,卫中丞怕是当居首功,当年那惊天的一纸勾结外敌的书信,便是中丞大人献到皇帝跟前的……如今他又如何来给卫家女以好颜色,当下便想拂袖而去。 可是女人最是麻烦,若是她期期艾艾而回,又再将此事告知了父兄,那定又少不了一顿祸乱,想至此段引臣面上更是难看,又自想了半晌,却是展颜一笑,道:“卫小姐,久不见。” 卫芷嫣一惊,受宠若惊的看着他,便是许久之前,卫家与段家明面上都还过得去,表面和气之时,段引臣也不曾这样和煦的同她说过话,他总是一副傲视之态,妄自风流,却也从未将哪一个女子真正放在眼中……只除了他那唯一的宝贝妹妹,当着是当宝贝般的疼着。 所以都城里才会传出段家儿女*的丑闻来,段引臣平日里太过放荡傲然,对段引袖却太过温润顺从,若是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制得住段引臣,那便只有他这个妹妹。 段引臣风流,游戏花丛,对他那些红粉自也是顶好的,否则也不会虏得那么些姑娘小姐芳心。可是那时候都城里有句戏言,道:便是段引臣身在温柔乡美人怀,只要他妹妹说要吃南山青斎寺里的斋菜,他便立马就会抛开美人儿,穿衣下床,驰马而往,拿回来的斋菜都还是热的——青斎寺在都城南边,离段府足有十多里,且朗国素有规章,除却行军,都城内不得策马。 卫芷嫣在段引臣的搀扶下起了身,虽有些不敢相信却也是面带羞,凤目下垂,偶一斜来便是风情无限,欲语还休挠人心。 只是这一片风情却未入得段引臣眼中,他此时正想如何方能无后患的摆脱卫芷嫣。 “段公子此回都城可是为了,为了段……小姐。” 段引臣脑中一闪,计上心来,面上便立即就换上了苦涩之态,道“段某早已经不是能在人前出现的人,此回回来,最怕不过是遇到如卫小姐这般……故人,未免事发累及他人,段某这便就走了,日后山高水长,怕是再不得见,小姐多保重。”言罢一拱手,便要转身而去。 卫芷嫣自是急了,扯住段引臣的袖袍,忙道:“段公子,段公子你莫要急着走,今日之事我不会告知任何人,段公子若还有未完之事大可待了却之后再离去。” 段引臣得到所想结果心下不免一松,虽说这法子算不上多光明,可他原本早就是存活于阴暗间的的一个人,他为了生存早就已经做了多少恶人行径,而且他还是刚刚偷了药材而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再者说,哄女人这回事,早在他还是大家公子的时候便没少做,只是这回,他哄得这个女人并不是如以往那样是他想去哄的而已,而且以前是天生风流哄女人开心,这回却是为了某些目的,这是他以往不屑为之的。 “如此,段某先行谢过小姐。” 段引臣告辞而归,一路更加谨慎。 拿了药回去,林如烟一阵欢喜,问了药从何来,听段引臣说完不由面上一阵豁然开朗,一拍大腿,道:“下回老子去,这事我最擅长,那成员外藏在小妾肚兜里的银票老子都给摸了出来!” 段引臣便哈哈一笑,“你在人家身上摸来的?” “自然不是,老子堂堂男儿,从不干那下流无耻之事,只除了当初将千里弄到了白云山上,其余一概……” 话至此顿住,姚千里还没有醒,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而且这些时日虽然药石未断,可是到底还是过得艰苦,姚千里看起来愈发憔悴枯槁。 两人皆是微不可闻的一叹,齐齐去看姚千里,眼中皆是心疼。 …… 第二日一大早,林如烟猫着身子出去打水,刚一出门,却迎面出来一个人,“段公子!” 林如烟稍稍一顿,看了看眼前这衣着光鲜的大姑娘,而后转头冲着屋内转述喊道:“段公子!” 第43章 赐婚旨 段引臣还是回去找陆离了,因为姚千里落在陆离手里不过是吃些苦处,其实她如今到哪里不是吃苦,而表面看来陆离还是多少有些护着她的;可是若是落在了其他人手中,怕就不只这样了,轻则丧命,更甚者怕是生不如死,那些表面光鲜之人私底下的龌龊他是早就明了的,否则他为何会誓不入朝?前宗正大人段华卿自也是明了的,否则怎会对他如此纵容…… 而且,他去找陆离也只是缓兵之策,心中另有打算。 那日卫芷嫣出现在他们的住处着实是吓了段引臣一大跳,他本以为碰到卫芷嫣的那事就已经算是过去了,不想这女子竟还有这般能耐,居然能找到他们的隐匿之处。 卫芷嫣不过是卫中丞家的女儿,什么东西不是父亲给的,自也包括手下用的人。如此,这头卫芷嫣到了这里,估计不出半刻,卫中丞那边就已经知晓,右相那里也很快会知道。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想到辛辛苦苦将人弄了出去竟然是为了这么个原因又不得不再回去,段引臣一面道女人果真最是麻烦且真是小看不得,一面又怪自己大意,明明有了防备,竟然还是让人得了手。 匆匆将卫芷嫣打发了走,段引臣火急火燎的催着林如烟道要赶紧回去。 林如烟错愕,“回哪处去?” 段引臣依旧是将姚千里背在了背上,“从哪处来就再回哪去。” …… 出来的时候是半夜,回去却是艳阳白日;出来的时候走的是偏门暗道不知去往何方,回去却是直奔着将军府的大门而去。 却说回去的路上还出了一出不大不小的插曲。 段引臣背着姚千里而行,林如烟依旧护在边上,两人皆是小心翼翼。 尽量拣了偏僻的路走,自然就绕了许多弯路,也幸而段引臣对这都城是烂熟烂熟的,否则这七绕八拐的院落巷子,怕是绕到最后连出都出不去。 可即便是如此,段引臣竟也还碰到了熟人。 他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惊弓之鸟,只一见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便立马就缩身躲到了暗处去,林如烟不明所以,下意识的也跟着跳到了一边,而后方才问道:“有何不妥?” 段引臣不答,伸出头去看方才瞥到的那人,这一看却是一大惊,虽然已经许久不见,可他一眼便能认出那人来,那人正是当今圣上——天宗帝朗都玺! 朗都玺在登基之前是七王爷,便就是传言中与段引袖纠葛不清的那人,段引臣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绝不能让那人发现了姚千里,否则事情可就没的了了,段引臣心中惊跳连连,当年的事情早被市井传言传得不知偏到了什么地方去,哪里是段引袖看中了朗都玺,分明是朗都玺倾情于一身才情的段引袖,而且是情根深种,大有不得不休之势……如今若是让他知道段引袖没死,不但没死,而且还就在他脚边上蹦跶呢,那还了得…… 段引臣一手撑着墙稳住自己,一面往相反的方向退去,口中涩涩噎了噎,对林如烟道:“你守好那人,千万不能让他跟过来。” 林如烟伸手朝朗都玺处指了指,“那厮?” 朗都玺似有所感地朝这边望过来,段引臣便什么也再不及去说,转身便狂奔了起来。 林如烟堵住了朗都玺。 …… 段引臣身上还背着一个人,自然不能跑得太快,又怕坏了姚千里的伤处,更是别手蹩脚,不久便就开始喘大气,可却也不敢停下来。 而后身边又多了一道大气声,是林如烟追了上来。 “那人甩掉了?”段引臣问道。 林如烟捋袖子擦了把汗,点点头回道:“解决了!” 段引臣眉间忽而一跳,“你……你,如何解决的?” “老子拿了个筐套住那厮的脑袋,一拳就给弄晕了!” “……” 当今天宗帝被林大寨主用筐套住脑袋一拳头弄晕在了巷子里…… …… 之后便是一路畅行。 …… 将军府的大门竟然是大开的,一派迎宾之态。 三人毫无阻拦的便进了门,里头也无半点异样,却反而让人心神不宁,林如烟谨慎的盯着四周,道:“莫不是这整个将军府都已经被人给端了?” “陆离乃护国将军,此又是在天子脚下,怎么可能……” “回来了?”话未说完,却听身后徐徐冒出了一个声音。 不是旁人,正是陆离。 不知是不是因为陆离的伤其实也并不算轻,方才没几日,陆离似乎就已经消瘦了许多,身上看起来也满是疲惫,只不过眼神却是异常清明,此时正牢牢的盯着段引臣背上的姚千里。 “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我等方奔命于外,将军只须几番指点,便可在府中坐等自投罗网之鱼。”段引臣如斯道。 他这话中自是有无奈,亦有些责怪意味,怪陆离逼迫至此。 陆离凝眉拾阶而下,“师兄息怒,从始至终我都不曾有加害之心,当年得恩师教诲,万报尚不及一,如今只怕段小姐会有闪失,方才此般作为。” 原来陆离与段家竟还有这层关系在里头。 当年陆离得尽先帝爷恩宠,特令其与众皇子一道修习课业,可是陆离并不乐意,待年岁稍大些,便就请命回家中,先帝准之,而后便着段华卿为其师。 段华卿授其课业方才三月余,陆离便随大将军左东明平乱去了,之后便不断沙场奔波,未再从段华卿,也至此,陆离未再有师。 段华卿此生弟子不多,只三两个,加上自家儿女也不出只手,而且多不在朝。陆离从师期间曾与段引臣碰过几次面,于礼,自当称一声师兄。而那段期间,段引袖恰随母亲回乡省亲,因此二人并未得见,便就一直无有机会改口,陆离此方依旧称之为“段小姐”。 不过此事已经被许多人忘却,一来段华卿已不在,二来,陆离之声望还是多来自于军功,其文便就鲜少有人去关注,更何况,从师时限也着实太短。 段引臣却冷冷一笑,“我爹不过做了陆将军三个月的师傅,便是论起情分,也不至如此,将军言重了。” 陆离不言,已经走到了三人跟前,这才看清了姚千里此时的模样,虽然段引臣与林如烟已经尽量的照顾,可是到底还是不够,此时姚千里面上竟已经是卡白颜色,人依旧是昏迷着,气息淡得几乎不见。 这是上回将军府遇箭袭后陆离第一次见到姚千里,不知为何,陆离觉得口中有些酸涩的味道,下意识便伸出手去想探探她的鼻息,然段引臣却恰好侧身一让,躲了开去…… “将军,我此来是有一不情之请。”段引臣道。 陆离将视线从姚千里身上收回,转而迈步朝姚千里之前的住处走去,“先将人放下再说不迟。” …… 这头刚刚才安置好不久,几人还没来得及多说话,陆习润已经领了一个白发老者进来,却是上回白跑了一趟的“言先生”。 老大夫依旧一派从容,伴着身后烈阳,不疾不徐的走进屋来。 陆离依旧对此人礼遇。 “何人竟得将军如此上心,屡次找老夫前来……”老大夫脸上难得的笑意忽而僵住,看着陆离身旁的段引臣,瞠目。 段引臣亦愕然,“你没死?”说着竟突然激动了起来,“你竟然没死!” “段公子……” “一品宗正段华卿揽下所有罪责,获罪满门抄斩,廖正言廖大人罪己之罪,于段家行刑当日自绝于府中,留下血书为宗正大人鸣冤,感于世,得交口赞……” 段引臣赤木握拳,静立半晌后,忽而仰天一笑,“原来是假,原来一切皆是假,只有段华卿获谋乱罪是真,只有我段氏一门的枉死是真!” 那老大夫面上也渐现凄凉之色,唇间颤抖许久,方才能开得口:“我廖正言此一生无愧于世,却只愧对段大人,若不是……罢,段公子,我自知不该再活,可尚有心事未了,某尚需继续苟活,段公子只当没见过廖某……” “言先生且慢,”陆离拦下正欲往外的廖正言,“伤者在此,有劳言先生。” 段引臣虽正在火头上,却也不是迂腐之辈,廖正言的医术怕是难有人出其右。 廖正言抚须,自沉吟半晌,方转而去看姚千里伤势,看清伤者模样,似乎又吃了一惊,再转而看了眼段引臣,而后竟面露欣慰笑意。 伤者大患,难医,需时久。 其实与之前的大夫所说差不离。 段引臣已经收起方才不平情绪,却也未再去理廖正言,听罢医嘱,凝神想了想,便转而冲陆离道:“陆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陆离看他面上全是坚定之色,便心知不妙,然也只能回道:“师兄有事直言。” “舍妹已在府上叨扰许久,本不该再麻烦将军,可如今已是再无他法,不得已只能再请将军帮忙,望将军能将我兄妹二人护出这都城,出了这都城,便生死有命,再不麻烦将军。” 他说得很决绝,好像他带着姚千里,这一去便就是永别,陆离的脸色忽而就变了,下意识的挡到了姚千里的前面去,“我不允。” 连林如烟都怔住,一时没能明白陆离此话是何意。 陆离却牵唇一笑,只是脸上并没有笑意,“我不允,我不会容你们离开。” “将军此话何解?”段引臣亦冷笑。 “那师兄离开都城之后又欲往何方?”陆离不答反问。 “天下之大,漂流而行。” “落叶归根,照段小姐的性子,最后定然还是要回到小喜子村去,介时,师兄可会应允?”不待段引臣回答,又自接到:“师兄爱妹心切,自会答应,是与不是?” 段引臣蹙眉,“是。” “如此,段小姐连我这将军府也出不得。” 段引臣怒意突现,“陆将军莫不是要强留下我们?” “非是强留,”陆离道,“是皇命在身。” 而后亮出一道黄帛锦书,上头赫然跃着“圣旨”二字。 这是一道赐婚旨,护国将军求而天宗帝下,旨曰:有女姚千里,秀外慧中,贤惠大方,今赐婚于护国将军陆庭之,择日完婚。 第44章 微波 婚者,即为结亲;结亲者,则必有两人,一为夫,一为妻,亲既结,后有夫妻。 婚旨赐的是陆离与姚千里,陆离安好,可是姚千里却是依旧昏迷不醒。 所以段引臣愣住好半晌以后,方才一笑,笑得很冷,“陆将军打算如何成亲?架着这副躯壳去?”说着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姚千里。 林如烟的嘴张得跟眼睛瞪得一样圆,到现在都还没有还回去,随着段引臣的动作,眼神又转到了姚千里身上,依旧目瞠口呆。 陆离亦去看姚千里,而后面上忽而便柔和了起来,似是怕吵到了床上的那人,轻声道:“来日方长……”却不知是在回段引臣方才的那话,还是别有意思。 段引臣便就皱起了眉,看着陆离,似乎也是在辨别他这话后头的情绪,或者是在分辨他这情绪的真假。 这时候已经渐渐在入秋,可是依旧热得厉害,许是这个夏日太凶猛,所以连余韵都这么霸道,所以连人都跟着焦躁。虽然是无人言,可是气氛却压迫得厉害,就像一头暂时躲起来去舔伤口的野兽,一旦有什么再敢去撩拨一下,那所引爆的将是生死命搏。 陆离并未去看段引臣,可是段引臣却一直盯着他,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在缓和顺抚这跟紧绷的弦的,那便是姚千里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吸,那样的薄弱,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没有了…… “陆门姚氏,”陆离忽而开口,“师兄以为不可?” 他说的是姚氏,而非段氏。 段引臣目光骤冷,“将军要抹灭我段氏祖宗?” “段氏一门早在段大人获罪之时便已然被全灭。”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是淡淡神色,语气也是淡淡的,可是这样轻飘飘的说出了口却掀起了段引臣脸上汹涌的波澜,一时间段引臣面上暴怒满盛,然他却依旧是未有动作,只一双手握成了拳,上头青筋毕露,仿佛是承载不了他太多的怒气,屡屡青筋呈滚滚欲裂之势。 陆离看了看姚千里,半晌,方轻轻一叹,道:“还是师兄要亲自来问,问她是姓段还是姓姚?” 一只孤蝉忽而凄厉一叫,叫声划过窗边,再传到每个人的耳中,那叫声如此锐利,仿佛就是在人的耳边炸开。 可是屋内的人依旧巍然不动。 陆离是在逼段引臣,要么,做姚千里与定国将军结亲,要么,做段引袖与兄长亡命。 段引臣明白他的意思,明白的彻底。 段家一门得的是灭门之罪,只是灭得不够干净,得上天垂怜,留下了他们兄妹,又得上天再垂怜,让段引袖忘却了过往之种种,那些东西,连他再想起都会刮骨的痛…… 段引臣自在挣扎,面上的怒色早已被苦色替代,而后一狠,似是终于下了决定,只是还未来得及表态,却被林如烟抢了先去,“陆将军要如我之前一般,再娶千里一回?” “……” “……” 林如烟自己并未觉得自己方才那话有何不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愁色来,看了看陆离,又看了看段引臣,再去看看姚千里,如此这般,眼神一直在三人之间游离。 终于,陆离问道:“林寨主有话不妨直说。” “若是千里自己不愿又当如何,我那时是拿住了娃娃胁迫于她,将军又打算如何?” 却是问住了陆离,陆离整个人都一窒。 他纵是有千般打算万般算计,将一些都计划的滴水不漏,可却也不能去计算到姚千里的心思。她素来看似温顺认命,可是骨子里头却满是傲气执着,如林群芳,是她以为天的夫,她便能一个人千里迢迢的踏上寻夫途,吃尽苦头人不知,而后林群芳弃她羞她,如此无良,便是当街撒泼也不为过,可她却是一点不堪都未在人前流露,只是决绝的与林群芳做了了断,从此桥路不同道,老死不往来。 林如烟所说不假,若是拿住娃娃,定然是能胁迫她,她如今大约也只还在乎那个娃儿…… 可是,他是要娶她做妻。 夫妻夫妻,同木而息…… 段引臣亦去看床上的姚千里,眼神里竟然有些空洞,“你不得逼她迫她。” “不好!”林如烟忽而惊呼。 众人不由自主随之齐齐往床上看去,却见姚千里口中有东西正往外溢,而后便咳了起来,越咳越是激烈,口中也不断有东西出来,却是吐得稀粥,刚刚才喂下去不久,竟是原模原样的都给咳了出来,她的伤在背上,便一直只能趴着,此时大约是胃里当真是翻腾的难受,身子也就跟着不安分,似乎是想要翻过去,眉间满是痛苦之色。 陆离比段引臣还抢先了一步坐到床头去,一面稳住姚千里怕她碰到了伤口,一面竟然就直接拿手去接她吐出的秽物,“习润,快去将言先生请回来!” 廖正言这刚走出将军府还没多远就又被找了回来。 诊脉望闻,却是并无大碍,只道是人刚刚才奔波完消停下来,虽然是被段引臣背着的,可也是受了劳累,廖正言无奈看了看姚千里紧皱的眉,道:“我只说她已经好些了,能吞咽,可少许喂些流食,却也不能一下子给她喂食太多……” 原来是吃多了。 方才是林如烟喂的。 …… 总之,姚千里还没醒,而且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所以必然的,这婚事也一时半会儿的办不成。 可是陆府上下却已经炸了锅了,原来陆离竟一直都将赐婚旨此事瞒着,瞒着所有人,瞒得滴水不漏。 陆离是堂堂定国将军,姚千里是右相的状元郎女婿丢了的破鞋。 所以,不怪陆府上下反对声阵阵。 陆离轻轻放下茶盏,淡淡一笑,道:“大哥,圣旨在此,如何做假,你莫要再说些大逆的话。” 陆临熹原本就有些黝黑的面上立时一阵涨红,噎了半晌,方才又道:“总之这桩婚事行不得!” “那便就是要抗旨。”陆离道。 “你!”陆临熹从座上愤怒而起,双手背在身后,来回度大步,“陆庭之,你是算计好的!” 陆离不言,垂首喝了口热茶。 陆临封也在,眉间一直拧着,看了看陆离,迟疑道:“小四,段小姐的确是个难得的女子,而且我那日稍稍探了探,她似乎也当真是忘却了前尘旧事,可是,就是因为她已经忘了个干净,她便嫁做了人妇,如今更是……” 她这般说着,面上却也是越来越为难,大约是又想到了姚千里搭救朗千化的情形,竟有些说不下去,可是一旁的陆临熹却不住的在拿眼横她瞪她,她便狠了心,继续道:“她无论性情还是心地都是极好的,你身边留着这么个贴心的人儿我们自也高兴,只是……留在身边就好,若是娶作正妻,怕是不妥……” “如何不妥!”却是陆家三子陆临中突然出声打断了自家姐姐,“当年段大人那般的人物,莫不是还是高攀了我们?” 陆临中是真真文气到骨子里的一个人,虽是任职的刑部参政,可浑身上下丝毫不见半点残暴戾气,整日与书为伴,待人也是一派温温和色,像此般说话,便是已经怒极了。 就算旁人不知,陆离却是知道的,陆临中一直以来都十分敬仰段华卿,无论是为人还是学识,当年陆离拜于段华卿门下,陆临中不知是有多钦羡,时不时的会拿自己的诗作让陆离带去给段华卿,只盼能得指点评论一二。 然陆离却依旧未有任何表示,将面前的茶杯又续上,偶与盛怒的陆临熹眼神相撞,也是面无异色。 陆临中将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再合上,又再打开,“况且圣旨都已经拿到了跟前你们还待如何?”说着将眼神转向上座处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文括,“老四如今已经二十有四,要么再如之前一般形影相吊孤自行,要么与段小姐喜结连理。” 他这话里颇带了些威胁的意味,便就是在说,若是你们不答应,就等着四小子打光棍去吧! 却也不是在信口胡诌,陆离这般年岁,家中不可能没有论及过他的婚事,相反的,这几乎已经成了整个陆府的一块心病,然回回与陆离说到这上头,说到哪家哪家的小姐姑娘如何如何的好,最后却都是不了了之,倒不是说陆离怎么激烈的去反对了,而是人家根本就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便是第二天再去问,陆离每每都是一脸的迷茫不解之色,“哪般?” 如今却是陆离破天荒的自己有了娶妻的心思,原本该是举家欢庆的好事,可是偏偏那女子却是个弃妇。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气氛僵住。 陆离端起了茶盏,杯中还冒着腾腾热气,在他面前晕出了一片模糊处,他正要将茶水送到口中,却听陆文括的声音透过那热气传了过来,“婚旨上可曾说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不曾。”言罢轻抿了口热茶。 “那你欲将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陆离徐徐将手中杯盏放下,动作轻缓,丝毫不见焦躁,而后抬起头,正欲答话时却忽而有一人从外头闯了进来,直闯到了这一家子当中,“将军!” 却是灵姝。 灵姝的伤并无大碍,只没几日便就下床了,只是那时候姚千里已经不在将军府。而后姚千里被段引臣带了回来,灵姝怕旁人伺候的不好,便硬要自己照看,事事不假人手,便是自己偶有不适处也不肯离开姚千里床前。 一个下人如此无礼,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在座的主子自然都有些愠怒,陆临熹瞪着双目,似要开口训斥,然未等他开口,灵姝却已经喘着粗气,又急又喜地道:“将军,夫人醒了!” 连从天窗上斜照进屋中的流光都滞了一滞,而后便见一道玄色身影于诸人眼前一闪而过,待再回神,陆离已经不在,只余下一只被打翻的杯盏,杯中热茶溢了出来,流到桌上,又从桌上淌到了地下,连出了一道缓缓的热气,微不可察的四下流窜开来…… 第45章 终醒来 陆离和着一阵尚未秋到位秋风走进了姚千里的屋子里,此时他已经冷静了许多,不若先前。他之前火急火燎的模样着实是吓到了不少人,陆习润正好在门口撞见了他,竟是愣在了当场,好半晌后方才追了上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将军,出了何事!” 陆离回过神来,僵了僵,复又回过头去看后头那些愕然盯着他的府中下人,“无事。”这才放缓了步调,与平日里一般的继续前行,陆习润犹不放心,一路跟着。 屋子里一点声响也没有,陆离走得也很轻,他以为是下人因她初醒不敢去吵她,他便也怕惊到了她。 走近床榻,姚千里依旧是趴卧在床上,陆离细看了半晌,便觉得她气色当真是好了不少,不若段引臣才带回来时候那般虚黄。 不见姚千里有反应,陆离便稍稍俯下了身,轻轻唤道:“夫人。” 依旧是没有反应,陆离又凑近了些,“夫人……” 此时虚掩的门又被推开,是丫头进来伺候,看到有人一惊,见是陆离更是惶恐,连忙问安,恭谨喊了声将军,而后静立不敢动。这府里的下人总是莫名的怕他,其实在左相府也是,明明陆华熹面目看来比他凶得多,可是下人们反倒是见了他的时候更加拘谨。 陆离虚手让她起来,皱眉问道:“夫人又睡下了?” 那小丫头更是紧张,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回将军,夫人,夫人根本没有醒,只是说了几句梦语……方才言先生来看过,说夫人短日内,短日内不可能醒来,让我们不必时时盼着……” 想来是灵姝听了几句便急急的去找他了,那丫头似乎对姚千里越发的上心紧张了……陆离喉间微微动了动,而后指着小丫头手上的稀粥,道:“我来喂吧。” 小丫头得了陆离指令,很迅速的退了下去。回到一干丫头小厮当中,却已经是一派神秘之色,窃窃道:“哎呀,将军亲自在喂夫人呢,我要帮忙都不让……将军定然是以为夫人醒了,我进去的时候正同夫人说话呢,也不知道是说了多久,夫人又没听见,将军一副神伤的模样,让人看了好不心疼……” 自引得唏嘘啧啧一片…… 陆离又将姚千里放回床上,盖好薄被,看她眉间锁着,不由微微一叹,道:“你是不是知道了,知道了那道婚旨……我自是不愿去逼你,可是这道旨意,我却是绝对不会推脱的。” 一阵细风从没有关紧的窗口吹了进来,竟吹得人泛起了些微凉意,姚千里似乎也被吹得噤缩了一下,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秋了,即便这秋意被夏日的燥热拖住了些,可终究还是敌不过既定的一些规则,夏终要去,秋也必将来,而后便会入冬,千年不变。 陆离将姚千里身上的被子盖得更严实些,而后起身去关窗。 又再回头看了看姚千里,看她依旧紧蹙的眉,却也未再过去细看,转身出了门。 而里头的人,眉间似乎愈发拧结…… …… 将军府里落下第一片黄树叶的时候已经进入了九月,是彻底入了秋了,姚千里也已经昏迷了快三个月。 而后便是又一个月多过去,时入深秋。 林如烟一把抓下头顶上的黄叶子,又去看了看段引臣的头上身上,而后便恨恨道:“这府里的树叶子颇是妖气,尽往老子头上跑,当老子是公树叶子不成!” “你怎知这些树叶都是母的?”却是段引臣悠悠言道。 林如烟被噎住,嘴张了几张,终还是没找出话来回他。 今日却是段引臣来找的林如烟,也未说是为何事,林如烟倒是问了,可是被段引臣一句吟秋词转了过去,他便也没再去追问,赞了句好诗。 “其实你做的已然是够了……”段引臣忽而叹息一声,如斯道。 林如烟一顿,面上的随意之色也收了起来,将方才从头上抓下的那片树叶放在手中细细去端睨,仿佛上头是藏了什么金语禅言,而他又忽起了品味的兴致…… “早就够了。”他道。 “段少爷,林少爷。”忽然一个丫头急急跑了过来。 两人皆认出是姚千里那里伺候的丫头,又是这样急促的模样,便知是不好,神情皆是一肃。 果然,小丫头粗喘着道:“夫人,夫人咳血了,咳了好多,将军去前厅见王大人,灵姝姐姐让奴婢来……” 不等她说完,两人已经朝姚千里的住处飞奔而去。 陆习润已经去找廖正言。 灵姝刚把姚千里唇边脸上的血擦干净,可是又立马就有血丝溢出来,她便又慌忙的去擦,有两滴水珠滴在了姚千里脸上,灵姝吓得一惊,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擦掉,使劲的吸了吸鼻子,再也不敢哭,只咬唇憋着。 姚千里似是极难受了,紧紧皱着眉呻/吟了一声,身子也有些不安分。 “夫人是不是疼了?夫人,疼不疼?夫人……” 灵姝无措的不住去看门外,她想去找陆离,其实刚刚他还在这里的,可是在姚千里突然咳血的前一刻他被叫走了,说是王大人来了,有要事相商。而后陆离看了眼依旧静静趴着的姚千里便就走了,去见那王大人,临行前吩咐,在他回来之前这院子里的人不得出去半步,也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灵姝知道那个王大人肯定就是那个攀龙附凤的状元郎,他来定然是没有好事,陆离是在防着他,而那负心汉便是再能耐也绝不能在将军手上讨了好去,所以她应话的时候很是义愤。 然陆离才走不久,姚千里便开始不对劲了,不住的作呕咳气,灵姝以为她又是要吐,这段时日内姚千里这样也已经不止是一次两回,廖正言说这个并不碍事,反而于病情有利,故而她也未太害怕,只如前几次一般,让人赶紧备好东西。 可是,这次姚千里吐出来的,却是血,暗红暗红的血,第一口的时候尤其多,咳得也迅猛,血墨子溅了她满袖…… 她说了所有的罪责由她来担另一个也在伺候姚千里的丫头才敢出去找段引臣跟林如烟,而陆离,却是连她也不敢去找了。其实她隐约觉得即便是为了姚千里不听命的硬闯去找陆离,陆离也绝对不会怪罪,只是陆离吩咐下来的事情,还没有人敢不从,她也是服从惯了的。 段引臣跟林如烟赶到姚千里这里的时候,陆离已经在喝第二杯茶,林群芳干坐在一旁。 林群芳此番是为朝事而来。 陆离跟林群芳一位是武将一位乃文官,官阶又相差甚大,其实哪有多了不得的事非要上门来商讨。 陆离从过来的时候就不动声色,等林群芳把场面话都说完了依旧是不动声色。 好半晌后,却还是林群芳按捺不住,“将军,听闻贵夫人前些日子受了伤,下官恰得了一支好参,便带了过来。” 陆离看都没看那人参,轻抚衣袖,道:“大夫说她如今身子太虚,碰不得这些大补之物。” 林群芳便就僵在了当场,捧着人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陆离只做不见。 见陆离当真有任他站到死也不会搭理的意思,林群芳只能讪讪一笑,道:“是下官的不是,险些害了夫人,下官这便将这秽物拿走。”说着唤来随行侍从,将人参撤了下去。 “王大人严重了,”陆离道,“那参的确是上品,王大人可拿去孝敬右相大人。” 林群芳不言,只作没听出陆离话中的讥讽,他也只能当做没听出来,否则又能如何? “下官也偶学得些医理,不知可否去看看夫……” “自是不可。”陆离这回回话却是快,“坊间传言王大人莫不是不曾听得?王大人还是离得她远些,人言可畏。” 林群芳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回绝的这么快这么彻底,也没想到陆离会这样直接的说出缘由,不由愣住。 姚千里本就因林群芳受尽了苦楚与欺辱,陆离自然是没有好脸给他,更何况姚千里已经昏迷了这么久,陆离面上看不大出来,心中定然是着急,这时候林群芳再找上门来,无疑是自讨苦吃。 林群芳自己也是清楚的,也预料到了几分,当下苦涩一笑,便欲告辞,可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去,便被一人堵了回来。 来人是陆临封,带着被姚千里救下的小女儿。 朗千化一看到陆离就扑了上去,“小舅舅,我跟母妃来看小舅妈!” 陆离摸了摸她的头顶,轻笑道:“小舅妈还睡着呢,去了莫要吵。” 小丫头用力的点点头,“我就轻声的跟小舅妈说说话,小舅妈能听到我说话,我看到她的眼珠子在眼睛里面动!” “嗯……”陆离眼神忽而有些空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顺着朗千化的话接道:“她能听到……” 林群芳听到陆离与朗千化之间对话自然是猜到了陆临封的身份,便拘礼道:“下官王锦出问王妃安。” 陆临封并不认得林群芳,起先也未太在意,只当是个寻常朝官,然听罢他自报却是一滞,而后面上渐露怒色,兼之鄙夷,嘴上却客气道:“王大人快些起身,本宫当不起。” 如何当不起,陆临封乃是堂堂王妃,便是右相岳华在此也是要拘礼问安的,依照礼制,更是连她的亲爹陆文括也要如此,而林群芳不过一个从四品的朝官,连上朝的阶次都不到。 林群芳道下官惶恐。 “王大人大婚之时本宫偶染风寒未能前往,本宫一直颇为遗憾,听闻王大人与夫人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真真可喜可贺。” 状元郎与右相千金成亲当日新娘子便上吊寻死,郎中倒是比新郎官先进得洞房……后来右相新婿屡次青楼买醉也被传了开来,都城里有句新唱词—— 十年寒窗苦, 不如上门女婿苦, 抛妻弃子娶新妇, 得来一个母老虎。 “二姐,”陆离适时过来止住了还待再说的陆临封,“去后院罢。” 又对林群芳道:“王大人好走。” 林群芳如获大释,火速的退去了。 却道这两大一小三人正往着姚千里那边去,那边却已经惊涛平息。 此时,姚千里正半眯着眼看着立于床前的一干人,神色间似乎有些迷茫,“你们……怎么都在我处?” 第46章 居侧位 姚千里醒了。 咳血是把淤血都咳了出来,阻便通,结便解,人自然也就醒了。 廖正言顶着段引臣仇视又期待的眼神撩须徐徐道:“人既醒来便已无大碍,好好将养着罢。” 姚千里便就被养着了,被一窝人围着养,在床上挪个地方都要三四个人来搭手,终一天,姚千里无奈对陆离道:“将军,撤些人走吧。” “嗯?”陆离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姚千里醒来后第一次同他说话。 “我天天认这些人脸都认得头晕,”姚千里看了看周围的一众丫头,“再怎么也用不了这么些。” “是林寨主同习润去讨来的,说是你这里太冷清了。” 冷清的不是住处,是人。姚千里不止是没同陆离说话,她自从醒来后就沉默了,若非必要,跟谁都不言语,时时蹙着眉,似是在想什么心思……不过人的气色精神倒是好了不少,除却睡觉时候还是必须要趴着之外,其他只是虚弱些,像现在这般与陆离在院中坐着也能坐得久了许多。 两人倒是时常会这样在外头小坐一会儿,相顾无言,却也不显拘谨别扭,有时候分别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将军……婚事能否到明年再行?”姚千里忽而道。 陆离手上一颤,杯中热茶溅到了手上,他却犹似不觉,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姚千里,“你知道了?” “如将军所料,昏睡之时我能听人言,感人行。” “那你这便就是应下了?” “不是说有赐婚旨,”姚千里牵唇一笑,“不应又如何?难不成再满门抄斩一回?只是这回却只有我与娃儿两个……可我却也舍不得……” 她这话里便是已经摒弃了段引臣,陆离本想问你不打算将兄长认回去了么,可是看她笑得那样苦涩,仿佛一问便就连那苦涩的笑也再挤不出来,便如何也张不了口了,整个人似乎都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喘息都难。 “我只是不明白,将军要娶我这一嫁二嫁三嫁的人作甚,咳咳,”话说得有些急了,呛进了一口冷风,咳了半晌方才止住,而后方又继续道:“我一嫁不堪,二嫁不成,大约便就是这么个糟人的命, 便是三嫁,估计也不能带给陆家什么好,将军何苦这般委屈……若是想要什么,将军这般地位谋略,总是还有别的法子讨过去的……” 陆离被她不着痕迹避开的手还僵在当空,秋风未烈起来,未撼动那只手半分,可是姚千里软软的声音这么轻轻的飘过来,那最当先的两根手指却被撞得微不可见的抽搐了起来…… “咳,我这身子也已经被我给弄得不成个模样了,咳咳……等过了门,怕是也给叔伯妯娌碍眼,这么个拖沓累赘将军娶来作何呢,若不是……咳咳咳咳咳……” 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缩在榻里,在秋风中咳作了一团。 陆离却是静静看了半晌方才轻轻走上前去,俯身将她连人带着薄被抱了起来,而后起身往屋子里走去,“好,那便到明年再行婚事……” 余音化在了从姚千里耳边擦过去的细风里,风中便也似乎瞬间染上了秋日该有的瑟瑟…… …… 冬日很快就跨过萧秋而来,比夏转秋的时候利落了许多,也强硬了许多,没过多久,人便就能觉出寒气正渐渐在侵骨了。 朗千化穿着一件碧玉色的小夹袄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如一个翠绿的鸟儿一般在将军府了穿行,给这已经快枯尽了的府中添了不少鲜活颜色,咯咯的笑声荡漾开来,落到了各处的角落里头。 陆临封在她后头叮嘱道:“见到了小舅妈可莫要闹她,小舅妈吃不住!” “回回来母妃总要再说一回,千化早就记下了!”朝前蹦了两步,又道:“小舅舅说小舅妈喜欢千化,让我多跟小舅妈说说话!” 一面熟门熟路的来到了姚千里的住处,“小舅妈!”扬声唤道。 姚千里手上的字便划出了长长的一笔去,自然是废了,然面上却起了笑意,“千化来了。” 转脸时看到陆临封便连忙又福身问安,“王妃娘娘。” 陆临封早让她随陆离一般,没有外人的时候唤二姐便可,姚千里只含笑应下,下回却还是礼数周到,丝毫不差。 “小舅妈又在写字?写的是什么?” 姚千里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正经模样不由失笑,“你猜猜?” “总就是些诗集纲常,夫子整日挂在嘴上的那些。”朗千化撇了撇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转,忽而又问道:“小舅妈,林如烟呢?” 朗千化与林如烟是前不久才相识的,正巧那回陆临封带着她来的时候林如烟也在,用灵姝的话说,林如烟看起来还是很像个大家公子的,可是一张口便就立马会暴露出土匪本性,反差之大,初次相见的人必然是会讶异,所以朗千化也惊诧了,而后便兴奋的冲过去抓住林如烟的衣袖,喜道:“你再变个脸给本郡主看看!” 林如烟面上一抽,“你这奶娃娃好生大胆!” 说着瞪起了双目,两手拎起朗千化,将她提溜到了外头去。 陆临封竟也没有不放心,任由女儿被拎走,这头便就与姚千里说起了话。 等那两人再回来,关系却就已经铁了起来,朗千化临走的时候还与林如烟做了约定:“林如烟,等本郡主下回再来,你要带我去看最上面那个鸟窝里的蛋!” 可是上回朗千化来的时候,林如烟并不在府里,似乎是被陆离叫走了,姚千里并不大清楚,她只隐约的察觉林如烟留在这里不单只是因为她,跟陆离之间似乎也有些事情在,林如烟自己也说过他是进了陆离的编制下的,不过她并没有去探究询问——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旁人管不了,也管不来,就好像她从最初时候就不想林群芳到都城来赶考,可是即便那时候他们亲密如夫妻,她觉得也不好去过问强求。 朗千化依旧还惦记着那窝鸟蛋,眼中一派算计的模样,故作乖巧地道:“小舅妈,你跟母妃说话,我自己去玩儿,不吵你们。” 姚千里掩唇而笑,“林如烟在自己住的院子里头呢,让灵姝带你过去罢。” “灵姝丫头!”欢快的远去了…… 陆临封望着那小小的背影笑得慈爱,“她父王给她找来的周国紫云雀的鸟巢跟雀蛋她都不要,偏生惦记着这里的野鸟窝。” 却见姚千里虽也是在望着朗千化跑开的方向,可眼神却并未在那处,悠悠飘离,不知已经散到了何处…… 陆临封便也渐渐止了笑,她知道姚千里是想到了自家的娃儿,同为人母,她自是也知道丢了娃儿那痛定然是较之切肤更甚,可无论自己痛成什么样,在别人看来,那娃娃也不过是个拖油瓶,尤其是姚千里再要他嫁。 其实这也是陆家人那么反对的原因之一,娶了个二嫁的媳妇回来本就已经很难堪,可这二嫁的媳妇竟还带着个别人家的拖油瓶,用坊间泼妇骂人的话来说,陆离这是要给别人养儿子了,而且到时候那拖油瓶的宗籍也必然是个问题。 可是,不管家里人怎么反对,陆离这回却是强硬的厉害。说来陆离似乎从小到大都没有同家里人执着过什么,或者说陆离的这一生都太顺畅,不但是在家中得尽了疼宠,更是还得了先帝爷的那一份,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却幼时大昭的八公主与他正青葱正好两相悦之时离开朗国回到了大昭,可说是未经得坎坷,自然,后来在战场上的厮杀搏命不说,所以说起来,陆离这样的成长历程长到如今长成了这么一个隐忍的性子倒也是件很怪异的事情。 有话说大家高门里头,想要除去一个人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要是真不想姚千里进门,陆家的随便谁挑个顺眼的日子里把人解决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是陆离看得再紧,怕也敌不过陆家一门人精。 可是姚千里这事却不是这样简单。 一来,有赐婚圣旨在,所谓金口御言,陆家总不能不明不白的把新娘子弄没了。自然,天宗帝朗都玺也没见过姚千里是什么模样,把真的解决了再换一个来便是……可是其一,这首先得陆离肯配合,眼前陆离那非卿不娶的模样……而其二,陆家不愿意姚千里过门本就是因为她的身份而并非她这个人,那即使是换了人,可还是顶着姚千里的身份与陆离成亲,那换与不换又有什么两样? 之二,如陆临中所言,陆离已经形影相吊吊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肯成亲…… 再来,姚千里这回是为救朗千化受伤,陆临封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便是也不赞同陆离娶姚千里做正妻,却不会容人再去害了她。 还有一点,姚千里自己虽然忘却了过往旧事,可是身份却变不了——姓段名引袖,乃前宗正大人段华卿之女。段华卿一世廉洁却为人所害,陆氏一门也并不是什么奸臣佞贼,又怎么可能再去害其后人?再有陆临中根本是向着姚千里的…… 陆临封微微一叹,道:“小四这些天面色愈发不好,你莫不是不肯应那婚事?” 姚千里蹙眉回神,“王妃此话怎么说,圣上旨意如此,千里一介民妇,怎么敢抗旨?” “你这般说定然是不愿了……你既不愿,那定然也猜到小四在家中也受了阻,”陆临封转脸直直看着她,“小四比我们上头的几个都小了许多,家中管得自也多些,小四的地位也不若寻常,内眷也常要与众位夫人们走动,妇人间虽不会说及朝中关系事,可也不是只知道绣衣看花,话里头藏的暗箭龌龊不比别处少,若是……” “王妃娘娘不必为难,王妃说的那些千里明白,只是我来都城时日尚还不久,还有许多不通透,王妃只需告诉我该如何作为,免得出了错处。” 她的话处处是礼,可是语气却这样疏离,疏离的这样明显,陆临封几乎都再说不下去,可她到底也是大家里长成,之后更是做了王妃,见过的经历的一样都不会少,故而也只是稍稍滞了一滞,随即便道:“正室一般较常于人前走动,男子自不会只一妻,若是得了夫君疼宠,名分其实也不过是云烟……” 姚千里如先前一般面染浅笑,眉眼齐弯,“婚旨上也没说是给将军指了正妻,千里居侧位恰得其所。” 第47章 定 姚千里是要嫁到陆家去,自然是要识相一些才好。 陆临封已经说陆离为了这婚事在相府那边受了阻,他那样的人,大约是永远不可能将这事说与她听的,况且本就是他自己招来的事情,从他无声无息的做了这个决定起,聪慧如他,又怎么可能没料到这一层,如今又怎么会反而来同她说。 姚千里不知道陆离本身有没有让她做侧室的意思,她料想是没有的,倒不是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只不过只要反过来去想,若是陆离打算让她做侧室,又何苦去弄来那么个赐婚旨?而且也不至在相府那边那么难以缓转。 既然陆离那里同相府僵了起来,那她这个将要过门的媳妇就只好“贤惠”一些,陆离不找她说,她便去找陆离说。 姚千里又侧脸看了看似乎一直没打算搭理她的陆离,其实心中还是忐忑,如若陆离根本原本就是打算让她居侧位的,那此时她自己再去主动说莫不是就有了些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她不知为何忽而就想到了她要嫁给林如烟的那天,陆离斜目看着一身嫁衣的她,讥讽而笑…… “你业已看了我好几回了。” 姚千里浑身一肃,下意识的撇开了脸去,“嗯……我看你那处的景致好些……” 此时已值寒冬,整个将军府里都没有几片树叶子了,陆离回首望了一眼身后满目的枯枝丫,而后如常回道:“那你我换换?” 姚千里立时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 陆离再回头看了看那些已经脱尽了树叶茕茕孑立的树干,愕然看了姚千里一眼方才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将军。”片刻后,姚千里却又唤道。 陆离从书册中抬起头来,“夫人从来不是拖沓之人,今日却是为何?” 姚千里面上一窒,却是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原是她想得过多了,便是陆离本就是要她做侧室的又如何,她连不知廉耻的一嫁再嫁都敢,难不成还怕了陆离的一个想法?再者说,陆离如果是打算让他做侧室于她来说又哪里能算得上是不堪了,最多也不过算是两人难得的一拍即合而已…… 想至此姚千里面上也明朗了许多,轻轻一笑,道:“我想与将军说说婚亲之事。” 陆离未言,只挑眉让她继续。 “承蒙圣上恩泽,千里一介民妇竟得了金口玉言的赐婚,自然,这也是沾了将军的光,千里不胜荣幸。”姚千里说到一半又去看了看陆离,见他面无异色便又继续道:“将军这般尊贵的人物,内室自当也是才貌品德俱全,然则千里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处处不及,若能居于侧位伺候便已经是莫大福分……” “我竟不知夫人何时修得了一副好口才,”陆离冷笑一声,“原来我二姐那日从这里回去以后便是一副志在必得的喜乐模样是因为与你商讨出了这么个好法子来,你们倒是想得周全。” 姚千里能察觉到他的怒意,他平常甚少有情绪外露,故而这难得的怒气便就显眼得很,可是她却不明白他这怒气是由何而来,是在怪她自作主张了,还是说他原本是另有计划的? 一阵寒风来,刮得姚千里一个寒噤,她便也顾不上再去深想,只轻轻吸了吸鼻子,将已经冻得将无知觉的手伸到嘴前,而后不停的往上哈热气,一面搓着两只手一面道:“我别的都已不求,但求能过得安稳些。” 而后屋里便是良久无声,姚千里不停的哈着气力在取暖,陆离垂首静默不语。 直到有脚步声传来,只听那脚步声姚千里便知来人是陆习润,急而不乱,而能让陆习润都急的时候,必然已经非是等闲寻常之事。 果然,陆离也已经蹙起了眉,忽而便从座中站了起来,“那我便允了你。”说罢不再留,转身出门而去,脚步亦有些仓促,倒像是与陆习润之前就说好了什么事情,而此时是正好来了…… …… 那之后再便无异常发生。 不知是不是“侧室”这个意见已经是各处皆无反对的达成,整个陆家都松了口气般的舒缓了不少,连隔着好几条街的姚千里似乎都能察觉到,仿佛一瞬间哪里都清净了许多。 既已达成了共识,陆家便就开始着手于婚事的准备了,虽然只是个侧室,可到底也是家中老幺第一回讨媳妇儿,而且是皇帝赐婚,娶的又是那么个复杂的女子,因而举家都极其重视谨慎。 相较之下反倒是陆离淡然了许多,其实他倒是未有多少变化,依旧如先前一般模样,只是之前陆家的反对太激烈,便就显得陆离即便是无声的抵抗也尖锐了起来,而如今他们又骤然积极,那陆离这一如既往的淡漠便也似乎是不对了。 倒是那守门的门童看得最是真切,寻常时候,陆家诸人皆是一派官场面上作风,进出时候接面带和煦的笑,只四少爷通常无甚表情;前些时日,府上其他人出是怒色进是忧,只四少爷依旧面无表情;近日里,府里匆忙了起来,上头那些人进进出出的,面上似有欢喜也有愁,四少爷还是一贯的冷脸…… 凌凌寒冬,下雪本是正常气候,而且都城素来四季分明,就是热时极热,冷时冷极,所以这天,都城里飘起了扬扬白雪。 姚千里本就畏寒,这一伤之后则是更甚,屋子里稍微灌进了些风便立马就瑟瑟抖起来,如廖正言所言,姚千里原本极好的身子底子在这大半年内已经损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将军府上的东西好,放在寻常人家,怕已经是个拖累人遭人嫌的病秧子,可即便是如今这般精贵的养着,却也大意不得,不然若是落下了病根后半生可就要吃苦了。 灵姝在姚千里的住处点了好几个炉子,外面雪花飘飘,姚千里便就坐在青烟袅袅的屋子里看书临字,陆离已经好些天没有来,姚千里也从未去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心里清楚,根本没有去问的道理。 然而,有个人却是她想问而又不敢去问的。 段引臣自从姚千里醒了以后就甚少在她面前出现,便是出现也不会是单独出现,总要还隔着其他人。 姚千里先前便跟陆离说过,她在昏迷的时候其实是知道周围的情况的,初醒时候不过是一时的茫然。所以说,从廖正言的事到段引臣跟林如烟偷偷带她离开将军府,又再回来,其实姚千里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人昏迷着精力还是有限,只零零碎碎的知道些,并不十分细致,故而也就更加郁结,一件事情之于一个人,最舒服的其实是全然不知,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其次,而最难受的,莫过于知道了一星半点,朦朦胧胧。 可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与段引臣的关系,而她眼下并没有去认亲的打算,她总觉得,只要她还没记起段引袖脑子里的东西,她便就不能去拿段引袖的什么,她觉得她是没那个资格的。 如先前一般,装作若无其事的话大约是个好法子,可是这样一来,很多东西她便没有立场去问了。 人说无巧不成书,这边姚千里心头正念着段引臣,段引臣这便就来了,这回却是难得的孤身前来,不过面色不大好,似是有事情在郁结。 “无赖。”姚千里依旧如斯唤道。 段引臣抬眼看她,却也无异议,竟还应了一声。 灵姝给段引臣拿了坐席,微微太脸看了他一眼,复又迅速垂首,而后方轻声道:“段少爷这里坐。” 两人便隔着桌案,面对面坐着。 姚千里等了半晌依旧不见他说话,只好自开口,道:“以往你在小喜子村是却不是这般模样,那时候过得虽贫苦些,人却豁朗。” 段引臣凝眉,似乎也想到了那时候的情形,嘴边不由也出了丝浅笑,道:“你旁边的那家大黄狗却是与我过不去。” “明明是你先拿石子儿砸了它几回。” “哈哈。”段引臣便就笑了,爽朗大笑,当真是如回到了小喜子村时候一般,那时他最头疼的,不过是怕碰到时时与姚千里一道去镇上送刺绣的那泼辣妇人。 “其实,能嫁与堂堂定国将军也是我的福分,几世修来的福分。” 笑声在姚千里忽而出口的话中戛然而断,段引臣直直望着她,好似在探究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可是姚千里坐在远处,只是平静的回望他,不闪不避。 好半晌后,段引臣道:“只要你自无悔。” 姚千里轻轻一笑,道:“我自是无悔,我连这都城都将再呆下去,又还是什么可悔。”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 第48章 洞房花烛摇 天宗八年正月十六,定国将军陆离大婚,婚与凫水姚氏千里。 昨日里才过得上元,街头还有许多花灯没来得及卸下来,还留了不少喜气景象,倒像是为了特意衬上这成亲的日子。 花轿是从四王府里出来的,姚千里没有娘家,陆临封便让她到自己府上待嫁,姚千里没有丝毫异议,淡淡一笑,便就随着陆临封去了,连陆离都没想着要去知会,既然是陆临封做的安排,总还轮不到她去多嘴。 迎亲的阵仗很大,因为天宗帝正在陆府上坐着呢,这婚是皇帝指的,还要给做主婚。 …… “这比上回右相大人嫁女儿气派还要大,啧,这些达官贵人们哟,啧啧。” “听闻陆将军与圣上素来交好,儿时便就玩在一处,这连纳个妾圣上都亲自来主婚,果然是不一样……” “是纳妾?这么大的阵仗来纳妾?纳的谁家的姑娘?” “不就是前些日子在状元公喜宴上同陆将军一道出来的那个,听说陆将军还特意求了一道赐婚圣旨,这可是……” “就是状元公修了的那个?那个陆军将不是早就收了,怎么又要来纳一回?” “咦,说的也是,难不成是弄错了,今儿个不是她……哎,谁知道,高墙大院里头的事儿!” …… 陆离踏着鞭炮声走到了花轿跟前,抬脚踢轿门,新娘凤冠霞披下轿来。 跨了火盆,却忽而听得喜娘一声惊呼,姚千里心下一顿,但凡是有她在的婚礼,似乎都是不得平静顺畅的……莫不是这回也要出乱子? 却听喜娘随即又转回了欢喜的腔调:“哎呦,新郎官儿等不及要拜堂了,真是好急的性子,定得百年好,百年好!哈哈哈……” 原来陆离竟然走到了火盆的另一头去等着姚千里。 陆离从喜娘手上接过姚千里,不顾他人惊诧,便执着姚千里的手牵着她往府门而去,姚千里对婚礼过程已经很是了解,知晓陆离原是不该在这里便来牵她,可是她的手被陆离紧紧的攥在手里,未免闹出更大的事来,她便只能跟着他走。 又是一阵惊呼声,姚千里头上盖着红盖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心中却是一颤,脚下便也顿了一顿,陆离在她头顶出声,“莫怕,跟着我走便是。” 姚千里稍稍又滞了滞,而后轻轻点头,两人进府。 “哎呀,怎么是进了正门,明明说是纳妾……” …… 周围是不绝的恭贺之声,可是姚千里却未听进去多少,她原以为这回的婚事她会毫不在意,可没想到却是紧张得厉害,甚至都有些害怕,唯恐再出点什么差错,她似乎是被下了什么魔障——不论为主为宾,她都不能出现在这种欢庆的场合。 一拜,二拜,再三拜。 礼成。 陆离要于酒席上敬酒,天宗帝坐在首席之上,笑得一派和气,“不知是何模样的美娇娘掳获了堂堂定国将军,合今日良辰吉时,定是一段大好姻缘!” 底下自是一片应和叫好之声,陆离难得的一直挂着笑,第一杯喜酒敬了天宗帝。 而后依次往下。 段引臣没有来,他身份摆在那里,在座的可谓是包纳了朝上的文武百官,而且天宗帝还在,姚千里还有个红盖头从头至尾的盖着,他若来却是只能赤/裸裸暴露于人前,便是他再怎么张狂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 他也同林如烟说过,让他也不要过来,可是林如烟不肯,义正言辞的回道:“我与千里成亲时候都没能把喜酒吃完,这回怎么还能错过!” 这话正好被来找段引臣议事的陆离听到,将军的脸黑了,看了林如烟一眼,没有说话。 后来段引臣便去与陆离说事,只丢下一句:“唉,你好自为之。”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一副同情的神色,林如烟有些不明所以,可是之后段引臣却未再提过此事…… 所以林如烟今天出现在了宴席上。 这宴席上的人林如烟认识的并不多,只是去过了右相府上的婚宴才得了些脸熟的,可却也只是脸熟而已,他并无官职,没有谁会特意来结交他,他自也不会去巴结旁人,这回也是,他便独做于席上,并不同他人搭讪,只是他此次的被安排的席位挺高,有不少人都探究的朝他看过来。 林如烟还没发现首席上的圣上就是他那日里弄晕在巷子里的那人,起身回敬方才给他敬酒的那人,豪爽的一饮而尽。 可是今日天宗帝却似乎很是高兴,与诸臣子说话也比寻常时候随意了些,原本因为皇帝来而有些肃穆的场子渐渐欢脱了起来,有几个喝高了的还走到天宗帝近前去敬酒。 林如烟也跟着凑热闹凑过去看,他其实已经喝了不少,但是酒量好,此时不过是稍微有些迷糊,一面挤到了人前去,一面心道:多少人看不起他这土匪的身份,想当初白云县大大小小的官员爪牙恨不能将他剐了炖汤,可是今日他却和那帮衣冠禽兽拉着狗眼盼着的高官权贵们一席而食,林如烟心里头想得美极,面上也龇牙咧嘴的笑了起来,又道老子待会儿也要给这朗国顶天的天宗帝去敬一杯酒,修我白云寨与朗国皇室之好…… 林如烟朝朗都玺走过去的过程中自己被自己绊了一下,差点摔了手里的酒杯,嘴里咕哝着骂了声娘,再继续往前去。 “圣上万安,草民,草民……” 说不下去了,林如烟看清了天宗帝的脸。 林如烟的酒也彻底醒了,他没读过朗国的律法,不知道什么罪责会遭什么样的刑法,可是把装着秽物的烂筐子罩在了当今圣上的脑袋上,继而还把人打晕……估计他家有多少祖先亲朋都不够抄的,可是他没有,那只能折腾他了,便是他身量高些,估计身上的这些骨啊肉的也不够去碎…… 围着的人被林如烟撞得乱七八糟散开,天宗帝也不明所以的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背影,那日他早早就被罩住了头,没来得及看到林如烟的模样。 “哈哈,这是喝醉了撒起了酒疯,幸好未冲撞圣颜!” 都附和这说法。 而后酒宴继续,林如烟不知所踪…… …… 姚千里独自坐在喜床上,无声又无息,许久都一动未动。 好在陆离并没有闹到很晚,不过回来的时候还是带了些酒气,进屋的时候带进了一股子冷风,姚千里噤缩了一下,而后便听到脚步声渐近。 陆离看起来喝了不少,走路都有些虚浮,脸也微微胀红。 掀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 姚千里又回到了床边上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有些惴惴,她也曾想过陆离或许只是纯粹为做戏,娶她不过是为了好彻底制住她,只不过用的法子决绝了些,把自己都搭了进来…… 可是陆离到底还是娶了她,此时已经拜堂礼成,她便已经是陆离的人…… 许久都不听有动静,姚千里便微抬起了头去看,却见陆离不知何时已经在旁边的榻上看起书来。 一时间姚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心情,似是在庆幸,也似乎是有些过意不去,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理,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又如何,今夜本是洞房花烛夜,陆离若不是顾及她,或者说如果娶的不是她,他本该是温香软玉在怀的。 不过若说是感激也根本谈不上,本就是陆离下了套在先,自己偏生要弄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说到底不过是自作自受,只是姚千里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道不明的情绪,就像是一个本来已经体无完肤的东西,被世人鄙夷了千年,却在某一日大雨倾盆的时候,忽而有人拿了把雨伞给她遮了会子雨。 正好陆离也朝她看了过来,她眼中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与他撞了个正着,她竟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胸口一窒。 “不早了,你早些睡下罢。” 姚千里却没有动,望着一闪一闪的红烛火,怔怔出了神。 陆离起身去喝茶,刚刚放下茶杯,姚千里忽而也站了起来,而后朝着他这边走来,陆离以为她也是要喝水,便另蓄了一杯茶,端来递给她。 姚千里接过茶杯,却随即又放了回去,转而拿起了桌上未完的酒壶,浅笑道:“将军,能饮一杯无?” 陆离起初有些愕然,而后便是一笑,“然。” 他平日里面上颜色并不多,即便是笑的时候似乎也没能入到心里,此时沾染了酒色的一笑竟是出奇的暖润,姚千里还是第一回看到他这般模样,一时便有些愣神。 陆离于桌案边坐下,就取了方才喝合卺酒的那两只酒杯,以酒填满,微抬头看了看姚千里,道:“夫人……” 刚唤出了口,便就顿住。 姚千里却笑了起来,笑到了眼底去,亦坐了下来,而后道:“可是正好,连改口都省去了。” 气氛便就缓和了起来,两人说话也轻松了许多,一边一抵一杯的喝着酒,很快一壶酒就过了半。 姚千里的酒量不好,上回在右相府只喝了三杯祝酒便就醉得不省人事。 陆离的酒量不差,不过却也不是千杯不醉,而且方才在酒宴上也已经喝了不少,他素来有分寸,是在将醉之前离了席。 所以,酒至此处,两人都已经开始晕乎。 姚千里说起了小喜子村的那两棵大桑树,说起有一回无赖被村里的那条大黄狗追着绕着村子跑了两三圈,说起林群芳花了好些银子给她买了一支很好看的珠钗,说起娃娃在她看书的时候也会跟着一起看,一副看懂了的样子…… 陆离说他在宫里念书的时候皇子们全都排挤他,说当今圣上小时候爱拔鸟毛,说他大哥已经是生得很黑了,还天天黑着一张脸…… 将酒壶倒了个干净,两人将杯中的酒水匀了匀,直至差不多多少,方才各自端起,仰首喝下。 陆离晃了晃空空的酒杯,嗤嗤一笑,道:“今日本是你我大喜之日,唔,说来,大喜之日原是要行那夫妻之礼……” 姚千里也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似乎是想再晃出些酒来,又将杯子翻了个个儿去找,听陆离这般说便抽空去看了看他,而后拧起了眉,似是在思考他方才的话,片刻后,认真地回道:“夫妻大喜,自是该行夫妻之礼。” 两双醉眼迷迷相对,红烛轻摇,摇花了人眼,模糊了被面。 外头有不知名的窸窣声,和着里头陆离因半天没能解开那繁琐的嫁衣而发出的不耐的喘息,和着姚千里意味不明的轻哼…… 第49章 人归处 第二天两人都起得有些迟,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斜影入户来。 其实姚千里早些时候就醒了,有一缕光打到了铜镜上,然后刚好又映上了她的眼。 她早已为人母,脑子稍稍醒了醒就知道昨夜里是发生了什么,一时间自然是羞愤难当,醉前的事情记得清楚,便想起一开始陆离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却是自己拿酒去诱了他一般,脑中嗡的一声,真是…… 姚千里是睡在陆离怀中的,不敢动,怕弄醒了他,可一睁眼便是陆离袒露着的胸膛,她的心口处便就如鹿撞狐搅般的砰砰响起来,分明是那样奇怪纠葛的关系,之前最多也不过就是相对说说话,怎么一夜之间就亲近到了这般程度……她便只好闭了眼不去看,可却更讨不了好去,一闭上眼睛,脑中竟满是充斥的昨夜里欢爱的画面,她素来喝不得酒,昨夜醉得厉害,因而也记不大清,可是只那零星的几个画面,便已教她面红耳赤。 便就又睁开了眼,看到昨夜里在她眼前忽远忽近的胸膛立马又闭上,羞不可遏,又睁开,复又闭上,再睁开…… 终于,陆离也醒了。 不过还是半梦半醒之间,将姚千里不安分的脑袋往怀里轻轻按了按,“莫要闹。” 姚千里身上一僵,而后“唰”地便逃离,退到了床的最里头去。 陆离迷茫的看着她,眼中逐渐清明,面色亦微微有些转红,不过却一直没有避开视线,一直直直的盯着姚千里。 “昨夜……” “夫妻行夫妻之礼本就是天经地义。”姚千里忽而急急抢白,话音方落,却是自己先吃了一惊,一双秀目比方才瞪得还要大。 偏生陆离还应和了一句:“嗯,自是天经地义。” 屋子外头似乎并没有人,可若是仔细去听还是能听到稍远些的地方有下人们做活的动静,那声音在姚千里耳中无限放大,似乎是近在跟前,似乎只要她一出门便就有成千双眼睛看着她,而后齐齐朝她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陆离已经穿好了衣衫下了床,此时正站在床边看着她,指了指方才拿来放到她面前的衣物,道:“我们去给爹娘兄嫂问安。” 姚千里却迟迟未动。 陆离等了片刻,面上忽而有些暗淡下来,转身去了偏室。 姚千里穿衣梳洗。 两人一道出了门,同以往的每一次一般,姚千里稍落于后。 陆离站定,回身看她,“以往你与我无瓜葛,我为官你为民,你避着我是理所应当,可如今你却又是为何?” 姚千里顿了顿,而后上前站到了他身侧去。 陆离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再多言,只说了声:“走罢。”便就抬步继续前行。 姚千里是第一回看到这陆府的样貌,昨日她从始至终都盖着盖头,便是一整天眼前只有一片红色,直到盖头拿下来她眼前都还不时的闪着红影,所以陆府于她还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陆离见她每转个弯便会巡视一圈便稍稍放慢了步子,“去将军府的时候倒没见你这样去看。” “我以为将军府只是个暂时的落脚点,这里却是家。”姚千里淡淡道,一面又转脸去看西南方那个从枝叶中窜出来的檐角。 陆离不知为何心中突地一暖,面上也柔和了起来,看着姚千里侧转的颈脖,含笑道:“那你便好好看看。”一面伸出手去,轻轻执起了姚千里的手。 然姚千里却浑身一颤,昨夜里的种种感触霎时席卷而来,面上露出惊骇之色,下意识往后大退几步,手也狠狠将陆离的手甩开了去。 陆离愣了一愣才反映过来,看着自己还维持着牵握动作的手一时竟不知当作何表情。 那边的姚千里却还没消停,大退了几步之后便已经退到了一旁的花草当中去,脚被一株矮树一绊,前后晃了几晃,人便朝着没几点绿色的花草里摔了进去,陆离再伸手来拉已经来不及,姚千里扎扎实实的栽在了里头。 有人在往这边来,吵吵嚷嚷的,似乎人还挺多。 陆离探身去扶姚千里,姚千里也急着起来,同时又不自觉的去躲避陆离,如此一来,反倒是半天都没起得了身。 等两人都站稳,方才那些还在稍远处的人已经走到了近处来。 姚千里的脖子近下颚处被树枝刮破了两道小口子,觉到了疼,便连忙用手捂了起来,拿另外一边脸偏向陆离,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便只好僵立着不言。 陆离脸色也不好看,亦是望着她不语。 气氛不大好,那几个不小心闯了过来的下人匆匆问了安,又匆匆离开。 陆离上前,“伤着了?” 人就在跟前,想蛮自也蛮不过去,姚千里便点了点头,又道:“并无大碍。” 无大碍总也不能带伤挂彩的去见长辈,两人又回到了屋中,陆离给姚千里处理了伤处,两人方又出了门。 这回安生了许多,姚千里老老实实的走在陆离身侧,也不再去看周围,只无声的跟着走。 陆家的长辈都不是刻薄之人,老夫人身子又不好,更是深居简出的,平日里最大的心事也不过就是幼子的婚事,此番陆离终于讨了个媳妇回来,自然是高兴的很,她是真真的温婉贤惠,从不过问男人们的事情,姚千里的身份她也知道,可是既然陆文括让姚千里进了门,她便也就认了这儿媳妇了,因而待姚千里倒也很是温和,反倒是姚千里有些吃惊,她总以为自己是处处不招待见的。 陆文括一大早被宣进宫中不在家,便是在家也不会为难姚千里,木已成舟,何苦再去搅得家务宁日。 陆临熹是一贯的黑脸,不过也没说什么,与夫人一道喝了弟媳妇敬的茶。 最后才到陆家三子陆临中处,他却是一副一直在盼着陆离夫妇来的样子,见到姚千里以后更是激动难耐,看着姚千里,又似乎是在透过她去看别的东西,半晌,方才挤出了一句不甚完整的话来:“老天有眼,好,好啊……” 姚千里莫名对他生出几分亲切之感来,不等陆离示意,便轻轻唤了声三哥。 陆临中更是高兴,连应了她好几声,大有要喜极而泣的趋势,幸好在当口被自家媳妇拉住,才没失了态。 等再回去,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各自拿了书去看,似是都看入了迷,全然忘了周遭,许久不动。 晌午时分陆文括回到府中,方才开席用午膳。 陆离排行最末,自是位最次,多了姚千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在他旁边多加张座椅而已。 可是那座椅等到其余人都入了席都还空着,众人便都齐齐朝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姚千里看过来。 姚千里察觉到视线,姿态愈发恭谨。 陆临熹之妻李氏忽而温温一笑,道:“弟妹怎么还不坐下?” 姚千里低眉顺目,“千里本位归此处,不敢逾矩。” 原来姚千里尚还不知自己昨天进门时候是堂堂正正走的陆家的正大门。 一时间席上气氛有些微妙,原本整个陆家都被陆离摆了一道还没来得及算账,却没想到他媳妇儿立马就又来了这么一招……本来姚千里无声无息的在陆离旁边坐下也就算了,大家自然都会心照不宣的持默认态度,可她却这么一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确是一下子就把事情给挑了开来,似乎是在逼着陆家给她个确确实实的认定。 陆临熹当下便沉下了脸,冷哼一声,道:“好手段!” 陆文括面色也不好,只是不如陆临熹般外现,不看姚千里,却是去看陆离。 陆离只做不知,丝毫没有回应。 姚千里有些不明所以,妾者,自当从主而立,她自以为做得丝毫不错,却不知为何还是惹得了大家不快,她早便就知道陆离乃是高墙之家,家里的规矩定然也是多,她从未想过会在这家里讨喜,却也万万没想到这刚进门便就开始遭人嫌,便是她刻意的去压制了情绪,面上也不可避免的露出了些许苦涩颜色。 “一家人没有那些虚礼,快些坐下用饭罢。”好半晌后,陆文括终道。 姚千里尚还愣着,陆离起身牵着她到座中坐下,起先姚千里还欲躲他,却被他不容抗拒的眼神骇住,便半僵着随他落了座。 正欲举筷,宫里忽而又来了人,内侍尖细的声音突兀又高亢,集五体之气扬声宣道:“定国将军与夫人接旨——” 却是天宗帝赐下了许多珍贵菜式来,而后便见宫娥们罗贯而入,那原本被众人围坐的八仙桌上便被塞得空隙都不剩。 方才宣旨那内侍笑得鼻子都挤到了眼睛里,“将军大喜,圣上这两日颇是高兴,自个儿都还没用膳便着奴才先将这些给将军送来,奴才们也都沾了将军的光,都得了赏赐。” 陆离意味不明的一笑,“圣上素来仁爱,陆某不敢贪功。” 内侍又赔笑奉承了几句,便就转到了姚千里处,亦是堆着脸笑:“夫人,昭妃娘娘让奴才将此物带给夫人,说是小东西不入眼,不过模样倒还喜庆,聊贺将军夫人百年之好。” 东西确不是很精贵出挑的东西,不过是块并蒂莲的玉佩,只不过做工很是精细,模样也确实喜庆,姚千里收下赏赐谢了恩,心中却奇怪,她从不识得后宫之人,这位娘娘为何却单单送了东西给她。 那内侍又道:“昭妃娘娘远从大昭而来,在这里少有亲近之人,却说还没见到夫人面便莫名的欢喜,让奴才传个话,说夫人何时得了闲便去宫中去看看她……” 原来昭妃娘娘便就是那大昭来的八公主,原来竟已经封了妃…… 姚千里觉得手里的那块玉突然便滚烫了起来,眼睛不由自主的朝陆离看了过去,却见那人眼中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 正月里的风依旧是寒风,从门口灌了进来,抚过众人的面又再掠过桌上琳琅的菜式,内侍宫娥们散去…… 这顿饭终于得以开席。 第50章 出行之一 有个说法叫做同床异梦,多是不好的指意,其实真正说起来,原本就是应当如此的,同床同梦才是怪异,便是除去了同床,仅同梦也是怪异,常常这般状况多会被解说成未断的仇恨托梦,或者是天赐的姻缘指向,总之不是寻常。 这一夜,姚千里与陆离却是同塌而眠,又共入一梦,梦曰——姚千里进了宫去。 梦中景象逼真,姚千里得体装扮描黛眉,走过重重宫门,终于来到皇宫内院,宫中繁华景象尚不及享,而这漫漫花丛深处,入眼却是有两人极其显眼——一是天宗帝朗都玺,一是昭妃娘娘商锦习,两人正坐于一处下棋。 姚千里眼中只看到了商锦习,想起了灵姝口中商锦习与陆离的旧事;陆离只看到了朗都玺,看到了朗都玺看姚千里的眼神,心提到了嗓眼处。 而后,双双惊醒。 四目相对时不知对方心思,两人神色间既是惊也有迷茫,半晌后,陆离眼中波澜先定,“梦魇了?”声音微带初醒的低哑。 姚千里木木的点了点头,犹在为方才的梦不解,她并未见过商锦习,何以会梦到她?她连梦中人的样貌都没能看清,怎么会知道那就是商锦习?便是见到了商锦习,却又为何会那般惊怕,自梦而醒? 陆离起身去倒了杯凉茶,递给姚千里:“压压惊。” 姚千里接过来喝了一口,却嫌水太凉又立马递了回去,皱着眉道:“将军不是也梦魇了,也喝些。” 陆离便就就着姚千里方才用的那杯子喝了水,而后走到桌案边放回杯子,伸手打开了窗户,外头并没有起风,不过还是有股子凉气透了进来,陆离很快被这凉意刺得彻底清醒。 他自面无异色,可是姚千里却红了脸,看了看那只被随意丢在桌上的杯子,又怔怔看了陆离半晌,等陆离又重新回到床上来方才有些不自然的撇开了脸去。 这几日其实两个人都别扭的很,姚千里总觉得她与陆离的关系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可却又成了这样,便是之前她知道两人是将要成亲也没想到会一下子就会到这般模样,她尚未理清其中,因而每日里见到陆离也有些不自然,似乎无论怎样都是不对,偏偏如今两人还不得不朝夕相对。 陆离那样的人,只一眼便就看出姚千里是在避着自己,他便也就安宁不到哪去,他原本话就不多,因而如今两人在同一处更是两相无声居多。 倒也不是彻底冷战不说话了,一些无甚内容无关紧要的搭话也是有,诸如:“你那处冷不冷,要不要加些炭火”之类。 灵姝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如今还不如以往在将军府里的时候,虽然没个名分,两人之前却也还算融洽,每每与夫人在一处的时候便是将军说话最多的时候,不成想,这成了亲以后反倒是生分了。 灵姝想得太入神,手上力道一下用脱,砚中的墨便有一滴蹦了出去,溅到了姚千里素色衣袖上,晕开了一朵突兀的小小墨花。 姚千里并未怪罪,她素来不会去计较这些,不过也没有立马去换衣裳,只看了看袖子上的墨迹便埋首继续写字,等字写好才起了身。 “夫人何时入宫去?” 姚千里顿了顿,估计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看了她一眼方才回道:“我不去。” 灵姝诧异,“可是昭妃娘娘已经请了两回……” “昭妃娘娘只说我若是在这府中呆得乏了便就去宫里走走,如今我并未有乏。” “那只是场面话,既然已经来了第二趟,那便是夫人非去不可了……” …… 姚千里一想到这事情便就胸中烦闷,其实灵姝说的那些她心中都清楚的很,只是故意去当做不知道,然后就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可是一旦被灵姝清清楚楚的点了出来,她却好像突然就避无可避了,姚千里又去看陆离,再无暇去顾及方才陆离拿什么喝的水,迟疑的半晌,终开口道:“将军以为,我可要进宫去看看昭妃娘娘?” 陆离掩被的手稍稍滞了一滞,“皇宫高墙厚院,人多是非也多,你若是不愿便就不去,不必想太多。” “昭妃娘娘已经两次让人带了话来,我若再不去,岂不是要担上不敬之罪?” 陆离意味不明的一笑,道:“只要不是有旨意来传召,便无人敢让你担上这罪名。” 姚千里轻轻往被子里缩了缩,她知道陆离正看着她,却不敢也去回看他,两眼只盯着陆离身上盖的几乎与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锦被,闷声道:“如此,便多谢将军。” 她自是知道陆离说的无人敢治罪于她的话不假,但也十分清楚不是没人敢拿她姚千里怎么样,而是如今她被赋上了定国将军夫人这身份。 两人便再无话,各自睡去,一张大床两个人睡本来很是宽裕,可若是放了两床锦被人各一方却也不显得大了,姚千里睡在里头,挺靠里,竟还与陆离隔了些空处出来,陆离看了看那空出的地方,翻了个身,面朝外去,与姚千里向背而卧。 第二日陆离早早就起身入朝,没多久姚千里也醒了,其实很久以前,还在小喜子村的时候,她还是有些贪睡的,虽不至赖床赖很久,却也要比村里其他要下地的妇人们晚了不少,一般林群芳也已经去了学堂,因而她们便也时常说她是好福气,说林秀才疼媳妇云云…… 可是自从离开小喜子村,她便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姚千里又仔细想了想,想起了在白云县的时候,她在白云县的大牢里睡的那一晚竟然是最安生的,睡得迷糊,陆离来了好半天她都没能回过神来,而后陆离便同她说要让她一道来都城,一直到今日,她进了这陆府,做了将军夫人…… 林如烟跟段引臣都还是留在了将军府,如今这府里除了陆离,她是一个相识的旧人也没有了。 陆家的人待她其实也算温和,可是她总觉得里头还是隔了点什么,她想了好几次方才想明白,原来她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个外人,就像她总是会想陆家如何如何,陆家人又如何如何,可是却没想过,她自己也已经是陆家人。 “夫人,大夫人三夫人过来了。” 陆老夫人身子不大好,连平日里的请安都省了,而一般时候长房和三房里的也不大会来找姚千里,所以除去成亲第二日的新媳妇敬茶礼,姚千里也并未和陆府的其他人有多少走动,所以乍一听到灵姝来报姚千里当真还吃了一惊。 姚千里忙出去迎接,妯娌三人又一道回到屋中。 原来今天是十五,说是城外普煞寺今日有高僧开光,很多人都去祈福,李氏王氏便来邀她一同去。 姚千里自是不好推脱,稍稍做了收拾便与两人一道坐轿出了府去。 其实大房三房里都还有妾室,以往这种时候也会一同前去,可这回却不知是不是顾及到姚千里,竟然都没有叫来,主子只这三人。 姚千里还不习惯与陆家的人同行在一处,也幸好是坐的轿子,三个人相互之间也说不得话,倒是让她松了口气,可是等到了普煞寺外轿子就再也走不动了,姚千里撩开了帘子朝外去看,但见入眼处全部都是人,熙熙囔囔的,在一点一点的往普煞寺里移动。 李氏叹气道:“早就料想到人多,也没想到会多成这样,这可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王氏掩了嘴笑,“大嫂莫要急,心诚自然能见得了菩萨。” 王氏模样生的好看,看起来也温婉,可是性子却不是如长相一般,跟温文尔雅的陆临中也不大相似,据说是个爽利的脾气,用普通百姓家的话来说,便是有些泼辣,陆临中到如今总共也不过才纳了两房妾,而且还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不过王氏倒也不是无理取闹的那类,待下人也并不刻薄,这大约也是陆临中纵容她的原因之一。 两人便叫了姚千里一起往前走去,姚千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微微一笑,无声跟上。 走到人群外围却没有往里头去挤,转而入了旁边一道不起眼的小门,门口有人把守,可是却没有拦住她们。 见姚千里面似有不解,灵姝便凑近了道:“大家里的夫人小姐们自是不能跟寻常百姓去挤在一处,这都城附近的每个寺庙里都有这样专门的过道。” 姚千里不解的却不是这个,她虽是从未经历过,可脑中却是知道这个事情这个理,看了看人群处又再看看自己所在的这条小径,问道:“怎么来的都是女人家?” 灵姝便嘻嘻一笑,“这普煞寺求姻缘求子的最是灵验,来的自然都是女人家。” 姚千里已经再为人妇,她那两个嫂嫂自然是不会拉她来求姻缘,那边只能是……姚千里面上一热,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看到的陆离袒露的胸膛和自家床上那一般模样的两床锦被,面上不由更热,未再应灵姝,脚上快了两步,去追稍于前的李氏跟王氏。 这条小路一直通到了寺庙的后院,几人走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华贵装扮的妇人小姐们,看到他们进来,便有不少都迎了上来。 陆离年岁已经不小,可却一直未娶亲,前些时日突然奉了圣旨成了婚,而且娶的还是之前在右相府上出现的那位状元公的弃妇,可谓是弄得人尽皆知,今日见李氏王氏带了个生面孔出来,一猜便就猜到了姚千里的身份,然却没人去点破,只等着李氏王氏自己来点明。 等李氏笑着向诸人说了姚千里身份,那些人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来,而后一番夸赞。 却听一人尖酸的声音透过这阵阵夸赞之声从稍远些的地方传来,“都说在这普煞寺求姻缘最是灵验,今日又是高师开光,不知道会不会菩萨显灵,将坏人姻缘的下作恶人顺道收了去,免得再去祸害旁人!” 说话的却是右相府上的长媳柳氏,见众人都朝自己这里看过来,柳氏便又阴阳怪气的一笑,轻轻拍了拍身旁女子的手背,“自古以来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妹妹以后只管好好过日子,不必再将那些不要脸的人放在心上……” 原来坐在她身边的正式右相家的三小姐岳青青,如今的状元郎之妻。 那柳氏睇了姚千里一眼,又道:“要说这报应来的也是快,这好不容易用尽手段攀上了高枝,没成想洞房花烛刚过,这第二日便就挨了夫君的打,还是当着下人的面打的,啧啧,这人哟,果然不能亏心事做的太多,还有啊,也不能连脸都不要的去充好人,否则不但得不到好处,反倒是惹得一身骚……” 她的话明显的一直都是在说姚千里,前面的众人都或多或少的知道,然这后半部分却是诸人不知也没有想到的,陆离居然在成亲第二日就当着下人打了新娶的娇妻?当下便都下意识的朝姚千里看去,似乎是想从姚千里身上看出些挨了打的迹象来。 姚千里从来都不想惹事,她处处谨慎收敛,进了陆府更是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了什么惹的陆府不安宁,在她看来,便是自己嫁到陆府并非是出自本意,可是陆离却也没有害过她,而她如今这境地,陆离娶她本就落什么好去,她也知道陆离娶她不过是想从“段引袖”嘴里知道什么于他很是紧要的东西,她虽然每每想至此心中便憋闷难受得厉害,却也没有恨过陆离,陆离救了她不知多少回,她也几乎是用命换回了朗千化的命,其实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是纠缠不清,怕是想要理也理不清…… 于她自己,她几乎是什么都能忍受,不过是一些闲人的无聊之语,她听过了最多也不过就是苦笑一声,可是如今却不是了,她已经嫁进了陆家,原来旁人骂她的时候早就已经带着陆家一起骂了进去,她之前一直有些浑浑噩噩的没大理清自己,却忽而被这番骂词骂得脑中一醒,胸中怒火也烧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只越积越盛,好似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一并被借题发挥的填到了这火里助涨了这火势,直烧得她眼睛都开始发涩…… 可是她面上却未有多少变化,甚至还浅笑着拉住了欲往那柳氏走去的王氏,而后道:“嫂嫂,我去看看。” 李氏王氏与姚千里接触并不多,也不大知晓她的脾性,可是从别处听来的却都是说姚千里的性子是好到了极致的人,做事也极有分寸,因而虽然心下有些吃不住,却也没有拦她。 姚千里走到了柳氏与岳青青跟前,她从柳氏的话里猜出了岳青青的身份,却不认得柳氏,便朝着柳氏问道:“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谓?” 柳氏见她一副无害的模样便就愈发猖狂,道:“哟,这位夫人生得真是好,估计比传言中的花魁娘子都差不到哪儿去,估计我们这些俗人是高攀不上的。” 姚千里姿态表情皆无变化,只盯着她又轻轻问了一遍:“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谓?” 那柳氏不知为何被她盯得隐隐发怵,“我……我乃右相府之长媳,岂是你这般卑贱之人能随意靠近的,你快离我远些。” “啪——” 姚千里微微牵唇,“在夫人眼中,原来定国将军明媒正娶之妻也是卑贱之人,却不知什么样的身份才不卑贱?夫人这话不知可否算是辱没朝廷命官?” 那柳氏一手捂着脸,似乎还没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姚千里甩了一巴掌,却立马又因姚千里的话惊醒,瞪着双目看着姚千里。 姚千里看了她一眼,忽而又拧起了眉,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再转眼去看那柳氏,却是反手又一巴掌,声音比方才那个还要响亮,“你便带着这两个掌印回去问问右相大人,夫人方才说的那些话他敢不敢说。” 姚千里面上依旧看不出多大的情绪,大约是用的力气太大手有些疼了,便隐在袖中轻轻搓了搓,说罢也不顾柳氏反应,又转而对早就惊立在一旁的岳青青道:“王夫人,有些时候不是别人让你丢了脸,而是你自己把脸仍了出去不要,旁人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他们的事,你可以选择生气或者不理,但若是你自己把自己的面皮丢了出去,那你便只能等着人来耻笑。” 作者有话要说:改两个错字 第51章 出行之二 气氛正僵持着。 姚千里已经回到了李氏王氏的身旁站着,面色如常,诸人都在拿余光看她她也犹似未觉。 那柳氏也不知道是被姚千里的话吓住了还是被打懵了,一直用两手捂着脸原样的站在原处,发丝被打落了几根,看起来便有些狼狈。 李氏到底是陆家的长房儿媳,刚姚千里甩那两巴掌的时候她虽然心里也是畅快,可等甩过了以后便不可避免的开始担心,姚千里打的,毕竟是右相府上的长媳,这两巴掌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下来,可谓是实实在在的打在了右相的脸上,她是最守妇道本分的那种女人,一切以夫为天,旁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却是第一时间想到这事会不会牵扯到朝中的纠纷当中去,右相会不会因此而迁怒陆临熹,故意给他下绊子…… 其实大家里的女人最是不得安分的,除去妻妾间的争斗,妯娌之间也多是不合,若是兄弟分了家倒还好些,不分家就更是厉害,因为那便就要涉及到阖府内务的掌权之类。 不过陆府上倒没有多少这样的事情,一来陆老夫人早早就将府里的事情统统交给了大房的李氏,对她也极是信任,旁人根本就觊觎不到;二来,陆临中房里的王氏虽说在自己这一房里很是干练,可在整个陆家却不一样,同她夫君一样,她对这些东西反倒有些寡淡,半点要去跟大房争的心思都没有;而至于新进门的姚千里……她巴不得离陆府机密的事情越远越好,陆府同她的瓜葛越少越好,哪里还会去想要争什么。 只是李氏是不是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到目前为止,姚千里的“能耐”还是很惊人的——一介平民更携弃妇身份,竟然能入得左相府来,而且无声无息的就抹去了自己妾室的地位,如今只要陆离没有将正妻娶进门,她便就是名副其实的将军夫人,有陆离挡着,便谁都不能去质疑…… 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全然不防? 王氏面上也不好,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姚千里,上前一步道:“弟妹,你……” 话却未能出口,东厢一直掩着的门突然被从里面打了开来,一人气势凌凌而出,向着众人面含笑地问道:“可是定国将军夫人来了?” 来人居然是本该身处深宫的昭妃娘娘商锦习。 诸人忙都躬身问安。 商锦习似乎根本就没看到别的人,直直的向着姚千里这边走来,“本宫想见你多时了。” 姚千里也随着众人垂首鞠身。 “不要这般拘谨,”商锦习已经走到了姚千里的跟前,说着执起姚千里的手将她拉了起来,“本宫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 姚千里循声抬起头来去看她,却一眼间就呆住,商锦习确实是美,传言一点也没有吹嘘,姚千里自问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也一时为其美貌所摄,就这么盯着她,好半天都没有转开眼。 商锦习也在看她,此时便轻轻一笑,道:“夫人果然是好气度。” 姚千里立马垂下视线,心知方才那样盯着商锦习已经是无礼,便道:“千里莽撞,娘娘赎罪。” “夫人不必如此生分,我与陆将军也算是旧识,我们自也当亲近些。”又看了看姚千里,忽而微微一叹,面似有凄色,道:“雁比她凶三分,水比她柔三分,花比她娇三分,月又比她冷三分……难怪有传言说,定国将军是十年等红颜。” 姚千里不知为何心中忽而一寒,那日灵姝跟她说的那些话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商锦习幼年时候就来过朗国,住在陆府中,与陆离形影不离,直到离开朗国回到大昭,而这之后,陆离便未再同哪个女子有过亲近,所谓的“十年等红颜”,等的又是谁? 姚千里想起了本该夫妻相拥而眠的那张大床上的两床几乎一模一样的被子,想起了两人每每相对却无言时候的情形,不由苦笑一声,既然如此,又何苦娶她进门呢,而且还费神的去求了圣旨,继而又去同陆家周旋。 又想起成亲后的第二日,她并不知道陆离顶着纳妾的名,却是同她行的规规矩矩的娶妻礼,那日吃饭的时候她怕坏了规矩还特意站在一旁没敢入座,后来才知道了缘由,自己想了好些天都不通陆离这样做是何缘故,便干脆就去问了他。 陆离脱衣衫的手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夫人也有自己理不清的事情?” 姚千里面上一堵,“自是比不得将军事事精明。” 一月的天还是冷得很,到了晚上就更甚,陆离上床盖好被子,而后方道:“有些时候,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别人去讲也是讲不明白的,既然木已成舟水已流,那便随它去,兴许日子久了就能看明白了,或者,明不明白渐渐就不再重要,也不会再想。” 他这话说得跟禅理一样,虽然每字每句姚千里都听得清楚明了,可是窜在一起,她却不明白陆离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她一点也猜不到陆离说这话的用意,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问了,问了也是白问。 不过陆离到底是将她的地位提了上去,虽非她所愿,却也说不上是恶意而为,毕竟不管娶妻还是纳妾,她都一样是要进陆家的门,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样说来,陆离似乎是还给了她恩泽,姚千里撇了撇嘴角,“如此,奴家多谢将军厚爱。” 说罢翻了个身,背对着陆离睡去了。 陆离望着她的后脑勺很是愣了半晌,方才无声苦笑了一下,也转过了身去。 姚千里其实却还没睡,将陆离的反应猜得丝毫不差,还去揣度陆离苦笑时候嘴角上翘的弧度…… “夫人!” 姚千里被人忽而的一叫吓了一惊,回神不解的看向商锦习。 商锦习微微一笑,“夫人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自是不能照实了去说,姚千里便胡乱找了个说辞搪塞了过去。 一院子的贵妇小姐们都在看着她们,姚千里渐渐开始不自在,她方才打过人之后被那样盯着都没有多少不适,现在同商锦习站在一处竟然是浑身都不舒服,她闹不清商锦习突然来跟她套近乎是为了什么,虽然之前这位娘娘就已经让人带话请她进宫去,可她到底还是没去,两人并不相识,然此时商锦习所表现出来的,就好像两人本是多好的姐妹…… 偏偏商锦习的身份又摆在那里,她一点也反抗不得。 商锦习邀姚千里一同在石凳上坐下,便立马就有机灵的宫婢上了热茶来,两人又就着这茶说了些话,才多少避免了些尴尬。姚千里素来不擅与生人交谈,一问一答间也颇是辛苦,眉间几乎是一直都在锁着,可是商锦习却犹似未觉,与姚千里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也很随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什么就说上两句。 终于,有人来打破了这僵硬的场面。 姚千里掩饰住眼中的暗喜,面无表情的朝来人看去,却觉得眼前这正捧着一个锦盒的女子有些面熟,可具体又想不出是谁,便道大约是自己记错了,这都城里怎么会有她熟识的人。 商锦习对旁人却不似对她这般温和,看都没看宫婢递过来的东西,只缓缓喝了口茶,而后冲那女子道:“多谢卫大人厚礼,也劳卫小姐代本宫问候卫大人康健。” “娘娘,东西并不是我爹让我呈上的,”卫芷嫣却道,“是芷嫣听闻娘娘喜欢并蒂莲花,又恰好得了件并蒂莲的如意,今日又有幸偶遇娘娘,芷嫣想这大概是上天的指意,方才斗胆献上。” 她这话说得既是圆滑又是拙劣,别的不说,只说谁会有事没事的带着个玉如意在身上满处的跑,商锦习此次出宫来并未坐妃撵,只做了寻常官家夫人的装扮,并没有多少人知晓,这卫芷嫣分明是早得了消息,知道昭妃此行,方才特意拿了玉如意在此处候着。 “哦?原来是上天的指意?”商锦习好似突然来了兴致,“那本宫倒要好好看看这并蒂莲的玉如意究竟是何模样。” 宫婢忙将那玉如意拿到了商锦习的跟前来。 商锦习当真拿起来细细的去看了,面上起先是有些欢喜的模样,可是很快面色就沉了下来,将玉如意扔回到宫婢手中,道:“东西倒是好东西,只是这花瓣数却不好。”说着竟将脸转向了姚千里,“所谓并蒂莲花,自是要二者方为双,花瓣数自然应当皆为单数才对,怎么好各自为双去呢,夫人说是与不是?” 姚千里不由自主的一凛,总觉得她这话里头还有别的意思,可是商锦习问完之后便就直直盯着她,根本容不得她去细想,她便只好应和着答道:“娘娘说的是。” 商锦习笑着点了点头,又道:“那夫人可喜欢本宫给你的那块并蒂莲玉佩?” 那块玉姚千里只在拿到手的时候看了一眼,之后就被压到了箱底深处,根本就没再理过,商锦习这时候问,分明是涉及到上头的花瓣数,她又哪里知道,便只好拿了套话回道:“娘娘赏赐,千里自是欢喜的紧。” 商锦习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那上头的莲花,一瓣数为单,另一却为双,我还当夫人不会喜欢,不想竟还得了夫人中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姚千里已经彻底明白这昭妃娘娘一直抓着这并蒂莲不放其实根本是在以物喻人,说陆离与她本该是两朵并蒂莲,如今却各自为双,这样是不对的,他们两个才应该凑做一双…… 只是这些话为什么要来说给她听,而且她知道了又如何,她已经进了陆家门,这已经是不能回转的事实,而且商锦习自己也已经贵居妃位,她把这些话这样说出来,一来是有损自己名声,二来,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将这些话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在场的这些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到时候这些话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就像成亲的第二日她自己摔的那一跤,又恰好被几个下人看到,如今传到了柳氏那里,却成了陆离当着下人的面打了她,如此捕风捉影的事情,实在是再平常不过,她一个后宫女子,更是应该知道的彻底。 而且商锦习幼时与陆离之间的事情虽然是过去得久了些,但是肯定还是有人记得的,这样一来,只会让这些本来已经渐渐沉寂的事情更加浮上水面来而已……姚千里越想越不能解其意。 商锦习着人又将那如意还了回去,道:“既然不是本宫所喜好,那你便收回去吧,免得放在我那里糟蹋了。” 说罢不再理卫芷嫣,继续同姚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话。 姚千里越发觉得如坐针毡,甚至频频去看自家的两个嫂嫂,希望能得解救,却可见那两人的面色也愈发不好,眼观脚尖,看都没有往她这边看。 终于,寺庙的前头起了动静,有小和尚来说开光仪式将要开始了。 商锦习起了身,“夫人可要同去?” 姚千里不好推脱,点头随其而行,其余夫人小姐们亦鱼贯而出。 这回就不若先前了,若要看得开光便只能挤在人群处,很快这些人就被冲散开来,七零八落的散在各处。 姚千里却跟着商锦习,又进了一间小偏房,地方虽很小,可是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开光的场面,原来不是没有后门可走,只是位阶还不够罢了。 不过这里虽然不挤,却也没有下面哪种气氛,姚千里又素来不是非常的依赖神佛之说,看得更是乏味,眼神便就在人群中四下游弋,竟然一眼就看到了李氏王氏所在处,可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见旁边不知什么人忽然一推,将李氏推倒在了地上。 “娘娘,我家大嫂似乎摔着了,可否容千里下去看看?” 商锦习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了一眼,便摆手准了,又道:“下回再与夫人说话。” 原来竟已猜到姚千里不会再回来。 姚千里也顾不上她会怎么想,这些人的心思,从来不是能轻易揣度的,猜对了得不了好处,猜错了祸害无穷,便就告罪了一声,急急出了门去。 将将出了屋子拐了个弯,还没看到人群,却迎面遇上了一个人,那人似有防备,稍稍躲开了半步,两人才没能撞上。 姚千里站定了身,抬脸去看,发现这人竟然就是方才赠并蒂莲如意给昭妃娘娘的那位小姐,听商锦习的话里,似乎是卫姓。 “夫人,我有些话同你说。” 说罢也不等姚千里应她,便将姚千里拖着走到了一处角落里。 “小姐有话可直说,此处已无人。”姚千里蹙眉抽回了衣袖,道。 “夫人当真是忘却了前尘旧事,一点也记不得我了……” 姚千里不语,猜这大约是“段引袖”的什么故人。 卫芷嫣叹了口气,又道:“若说起来,你如今这样也好,又得了陆将军的疼爱,总要比那时候好得多,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你活成那般模样,倒还不如早些行了刑,偏生圣上还说什么网开一面,单单要将你留到秋后再问斩……” 她又说了些姚千里听得半懂不懂的旧事,见姚千里依旧没有多少反应终于也再说不下去,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姚千里,却是转了口气又道:“其实,我今日是有一事相求。” 姚千里诧异,她也料到这卫小姐将她拉到此处来定然是有什么目的,却没想到是有事要让她帮忙,不禁苦笑一声,她如今这个境地,哪里还有能耐去帮别人。 “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祸及到旁人,”卫芷嫣连忙又道:“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带一句话给一个人。” 卫芷嫣一直倾心于段引臣,话自然是带给他的,为了说服姚千里,卫芷嫣将上回巧遇段引臣之种种经过都讲给了她听,只道那回的确是自己大意了,不该那么莽撞的跟去找他,险些还害了他。 “你只将一句话转告他就好,就说……就说我从来没有将遇到他的事情告诉爹爹,而且永远也不会告诉……求他下回见着我时……不要跑。” 不过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子,姚千里心下隐隐生出几分怜悯来,可却也不想在这样的一个生人面前表露,便依旧木着脸,道:“我若是得了机会,便会转告他。” 卫芷嫣立马便喜极似的道了谢,眉间凝结了半晌,忽而又拉住欲离开的姚千里,“你既然愿意帮我,我便给你几句话,听与不听全在你。” 姚千里心中忽生不好预感,直觉的不想去听,可是却又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离皇宫远些,离昭妃远些,离圣上远些。” 作者有话要说:有读者问到赠送积分的事,好像是满25个字就作者就可以赠送积分,系统会在评论下面自动多一个【赠送积分】的按钮出来(当然是仅作者可见),送多少分是系统自动计算的,我但凡看到有那个赠送积分的按钮都送了,如果有遗漏,呃,可以提醒我一下,我再补上~ ╭(╯3╰)╮~ 第52章 并蒂莲 姚千里先到陆老夫人那里去请罪,可是老夫人房里的丫头说老夫人今日身子不大好,早早的就歇下了,姚千里便只好又回到自己房中,老老实实的坐在屋里等着陆离回来。 姚千里打的是右相府的脸面,虽然是柳氏先挑的衅,可是姚千里也还是闯了祸,她倒不是打完了以后才想到这一层上来的,她打的时候根本就很清楚后果,所以在回来的路上,李氏王氏担忧又迟疑的跟她说这事恐怕不好解决的时候,她却如寻常时候一般一脸的淡然,反而还去安抚了两位嫂嫂。 李氏虽然早就掌管了陆家的内务后院事,可却也没敢去苛责姚千里,一来姚千里方才甩人巴掌的画面还在眼前晃着,原来被人说性子好只是她蒙的一层假面;而另一方面,虽然陆临熹是家中嫡长子,陆离也对他素来恭敬,可是从朝中的地位来看,陆离的官职还是比陆临熹高了许多,陆临熹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妇人到底要谨慎胆小许多,对陆离便一直是多有忌惮,连带着对姚千里也不敢随意。 灵姝是跟着她去了普煞寺的,只是在开光仪式的时候没能跟着姚千里一起进到只为商锦习一人而设的那间小屋里,所以姚千里打柳氏的过程,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的,也因此她此时便要比姚千里还要着急忧心,姚千里安然的坐在屋里,她却是一刻不得安宁的来来去去,一时去门外看陆离有没有回来,一时又进屋来宽慰姚千里:“夫人莫要怕,将军素来疼夫人,定然不会苛责夫人的。” 姚千里轻轻一笑,道:“你莫要再在我眼前晃了,我的头都被你晃晕了,你只管到门口去等着你家将军去罢。” “等我做什么?”却是陆离踏声而入。 灵姝给吓了一跳,呆了半晌,方急急道:“将军,将军莫要责怪夫人,是右相府的岳夫人先寻的事,说了好些恶毒的话。” 陆离看了看姚千里,见后者只看了他一眼后就垂了首自顾的去想事情,也未应和灵姝的话,于是陆离便摆手止住了灵姝的话头,“你先下去罢。” 灵姝似有不甘,却又不敢不从命,一跺脚,“总之我们夫人是在理的。”说罢转身出了门去,还顺手掩上了门。 姚千里这才抬起头来看陆离,道:“我方才去了娘那里,可娘已经睡下了,我明日再去请罪。” 陆离似笑非笑的栖近她,“嗯?请什么罪?” 姚千里蹙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陆离今日有些不寻常,似乎是有什么高兴的事,面上虽然不大看得出来,可是从方才他进门姚千里便就觉出了他的异常,只是起先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被她气过了头。 陆离在她旁边的坐凳上坐了下来,自斟了茶喝,睇了姚千里一眼,又道:“娘早就不管家中事务,你去找她请什么罪?” 姚千里面上便就为难了起来,“可是大嫂似乎并没有责罚我的意思,后院之事,总也不好去劳爹烦心……” “为人妻者做错了事,当然是该由自家夫君处置。” 姚千里一窒,似乎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就那样瞪着眼不解的望着他。 陆离被她看得心中一动,又见她强装无畏的外表下分明还有些无助,便不由自主的就想去握住她放在桌上的那双不堪一握的素手,然忽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自己避如蛇蝎的模样,又不敢轻举妄动,便生生将已经伸出了一半的手又收了回去。 “今日的事将军大约都已经知道了,便是我不知礼数,打了那柳氏两巴掌。” 陆离收起方才情绪,只稍稍瞥了她一眼,道:“那你为何打她?” 其实事情的经过早就一字不差的传到了他耳里,那时候他还在与兵部的几位同僚议事,而后陆习润便匆匆将此事告知了他,他又将放在暗处护着姚千里的那人拉过来细细问了一遍,方才难以自制的露出了笑意来,陆习润大概也以为他是气晕了,在一旁小心进言道:“将军息怒,夫人行事素来有分寸,许是那岳夫人当真欺人太甚……” 可他却是真真的高兴,他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就像许多牵扯到姚千里的时候他的反应,他自己时时也理不清,但是心便就那样去偏向了。 姚千里想了想,“我自知我身份尴尬,处处都是错处可让人去说,可是,我却从未想要因此拖累陆家,我也早就料到这是必然,但……”说着忽然脖子一梗,道:“我确是打了她,我知道错处,却也不会认这错,将军若有责罚我全然都受下便是。” 倒是让陆离愣了一愣,而后轻笑一声,道:“你这般模样,我若是不罚你,怕是要落上个惧内的名声。” 姚千里的眼睛还是如方才耍横时候的模样瞪着,却因他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就红了脸,而后便就成了眼下这红着脸瞪着陆离的模样。 外头天还没有大黑,靠近桌案的那扇窗户便就还没关上,一阵细风轻轻的吹了进来,吹在姚千里的面上,将她面上的红晕渐渐吹散,也将她的神智吹了回来…… “那将军便只管罚罢。” 又回到了这个神情这个模样,陆离似是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会怎么罚你?” 却是问住了姚千里,有些诧异他会这样来问,然仔细去想他问的话,却又想不出答案来…… “你看,你明知道我不会罚你。” 陆离说罢便起了身,走到开着的那扇窗户边上去,道:“今年入春似乎要比往年迟些。” 他话题转得这样快,姚千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被又一习凉风吹了一阵,脑中才接到了陆离刚才的那句话,而后回道:“若是你刻意去盼着它来,自然就会越发觉得它来得慢。” “那夫人说,一直盼着,是不是总有一日能盼得来?” “冬去便是春,自然一定会来。” 陆离转脸看她,忽而笑了起来,笑得春风明媚,不等姚千里从他突来的笑里醒神,便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朝门外走去,“我得了样好东西,你来看看。” 一路拉着她,脚下并不快,可却也一停未停,姚千里随着他一直走到了书房门口方才得以停下,微微喘息着问道:“将军何故这样急?” 陆离面上也早就已经沉静了下来,不过眉眼间尚还留有喜色,“你随我一道看看便知。” 推开了书房的门,两人一前一后跨了进去。 一副几乎与桌案同大的并蒂莲花图平铺在桌案上,画得也精巧,细致夺目,以致姚千里一进来便就被那幅画将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之后便是微颤的呆立。 陆离道:“我知你定也喜欢。” 两人一齐看着那幅并蒂莲。 许久,姚千里涩涩一笑,道:“将军,你记错了,喜欢并蒂莲的并非是我。” 而后轻轻转身,往外走的时候衣袖微微与陆离的相错,她一点也没察觉到,一直不疾不徐的走到了门外,脚下稍稍顿了一顿后,便加快了步子,往来时的路离开…… 大概是不久以前,她也是喜欢这并蒂莲花的,却也没有到偏爱的地步,不过每每看到印着并蒂莲的东西,心中便莫名的亲近欢喜,好似是见到了许久不曾见的故人一般,可自从白日里在普煞寺遇到商锦习以后,她便再也对这东西爱不起来……昭妃娘娘喜爱的东西,她何苦也还要去沾一分? 她越走越快,去的时候明明走了好半天的路,这回却是一闪神便就到了,看了看因之前走得太急而没有关好的门,举步跨了进去,连灵姝在一旁问陆离是不是罚她罚的重了的话都没入得耳去。 有的时候,人在直觉下最先做出的判定其实是最最正确的,就像她在来都城之前就想着一定要再回到小喜子村去,就像她在进了将军府之后就想着很快就会再回到小喜子村去,就像林群芳把修书甩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却想着,没有了林群芳她一样要再回到小喜子村去,就像她身着凤冠霞帔跨进陆府的大门的时候,她在红盖头下苦涩的想着,走过了这个过场,她就能再回到小喜子村去…… 姚千里看起来就像什么异常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坐在灯下静静的看书,不时的翻过一页,而后便又看到了书里去,或蹙眉或豁然,认真又享受,她并无多少喜好,看书的时候却是她面□绪最多的时候了。 陆离回来的比平日里两人入睡的时候稍晚些,进门也是无声,走到一边,自除去了外衣。 姚千里如常走过去将他的衣衫收好,问道:“这便就歇息?” “嗯。” 双双入眠。 灭了灯火以后,床上的那两床锦被越发的模样难辨,好似本来就是一体,有某处不甘被凭空相隔,遥遥欲相接,却因人轻轻的一拢,便分得更开…… 作者有话要说:修完~ 第53章 分席 再见到柳氏是在定王的寿宴上,“定”是陆临封之夫朗云庞的封号。 姚千里跟陆离一道出门,一道下了马车,而后相携入定王府。 定王素以节俭廉贤著称,其名声在朗国一贯都是顶好的,当年储君未定之前定王也是最教人看好的一位皇子,然先帝爷却以一句“形只表象,过犹不及”而将他与帝位彻底划分开来,之后朗都玺才开始渐渐上位,陆离也是在那段时间进到了如日中天的阶段,甚至有人说,朗都玺能得到先帝爷垂爱,多数是因为他跟陆离走得太近,先帝爷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陆家的这位幺子…… 不过随着先帝爷的去世,陆离又一心辅佐当今的天宗帝,这传言已经越来越被忘却,只有在唏嘘陆离如今似乎与天宗帝有了什么罅隙已经势不如前的时候,偶尔会想到这一茬来。 陆离无论是与定王府的关系还是本身的地位都很高,所以在宴席中位次颇上,相应的,姚千里的座次也不会低了,只是男女席素来是要分开的,两人并未坐在一处。 老一辈同席,左右相诸等。 与陆离同席的有右相长子岳卓行,王锦出地位不够,自在另一席;与姚千里同桌的有右相长媳柳氏,还有右相千金岳青青。 上回在普煞寺的事情风波已过,但是相关个人心中的疙瘩怕是没这么容易就能过得去的。于柳氏,当众被打的是她,不论是谁在理,等回过神以后便是滔天怒火;于岳卓行,自家媳妇自己疼不疼是一回事,可是让别人打了就不一样了。 姚千里从看到那两张脸起,就知道今日定然是不得平静;陆离时不时与岳卓行目光相错,却是一点波澜也无。 —— 岳青青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姚千里,道:“将军夫人近来可安好?” 一桌贵妇们赞许的朝岳青青看去,不愧是相府千金,真是好修养好气度,上回被那般对待如今竟然还能以礼相迎,又再齐刷刷的去看姚千里。 “劳王夫人挂心,只是时时噩梦有恶人相逼,其他都好。” 啧,这是怎么说的话,好生失礼,人家是笑脸而来,怎么能恶言相向,不好不好,太过小气。 —— 岳卓行双手举杯,敬向陆离,“将军大喜之日岳某未及敬酒,此番补上,贺将军得温柔贤妻。” 此为刺话,明明是个悍妇,才甩了人巴掌,什么温柔贤妻……诸贤臣们面无异色,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岳卓行在说什么。 陆离举杯饮下,“谢过。” 诸贤臣不动如山。 —— 却见柳氏挡下了岳青青,笑吟吟看向姚千里,“哎呦,不知是何人如此不识相,竟然胆敢来扰夫人清梦。” 看看,果然引得人家不快了吧,贵妇们心中窃笑,面上却也一并来问道:“夫人梦境为何,听说这也是有讲究的……” 姚千里淡淡一笑,略过其他,直向着岳青青,道:“王夫人近来可好?” 岳青青一愣,忽而又面染凄色,却又强笑道:“自也是极好的,多谢夫人挂念。” “王夫人吉人自有吉人相,定得一世平顺。” 原来不是小气,是个真性情,贵妇们暗叹,忘了被彻底晾在一旁的柳氏。 —— “我府中前些年种了些莲花,却是到了今年才开,不过倒也还开得不错,听闻将军喜莲,几时将军得了空,携夫人一道来寒舍看看,岳某恭迎。” 似乎并无硝烟,既然说的是右相府上有莲花,还是要表示一下的,于是有贤臣道:“岳大人不愧为都城第一雅士,府上莲花定然不俗,盼能一观。” “诸位大人过奖了,寒舍门不禁贤才,诸位大人自可随意而来。” 陆离轻笑。 岳卓行偏首再问:“将军不知能否赏脸。” 陆离手指轻戏手中杯身,“然,先行谢过。” —— 岳青青身子似有不适,轻轻揉了揉额角,转向身旁坐着的柳氏道:“大嫂,你少吃些酒,自己的身子自己要守着些,莫要回去又闹头痛,教大哥担心,自己也吃苦。” 柳氏闻此言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被点醒一般,面上渐染煞气,瞥了姚千里一眼,“妹妹放宽心,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妹妹不必为不相干之人再烦神。” 岳青青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掩她的嘴,“大嫂切莫再胡言,我哪里有烦神,我不是好得很……”一面小心的去看姚千里,视线相对之时,忙又赔笑。 姚千里蹙眉看着她们,未有所表。 柳氏挣开了岳青青,“什么好的很!如今天谴未至,妹妹千万要护好自己身子才是,等着看恶人最终会是个什么收场,可万万不可再去折磨自己的身子,妹婿他虽然在外也有荒唐,可是心终还是在你……” “大嫂你莫要再说了……”岳青青已经泫然欲泣。 是不能再说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刚才那几句话也已经扬出了不少去了,如岳青青与王锦出过得并不美满,如岳青青似乎还有过伤害自己的行为……难不成岳青青不止是婚宴当日的那一次寻死?贵夫人们已经无心再去追究两边孰是孰非,再探听些右相府之后院事才是正经,耳朵都竖向了岳青青那方。 岳青青素巾半遮面,斜肩软软半靠在柳氏身上,凄凄惹人怜。 姚千里随着众人一齐去看那凄凄美人儿,却不期然迎面撞上一道凌厉目光,溯其源,正是那惹人怜的岳青青,一脸怨毒的看着她。 姚千里稍稍愣了一愣,但也未有多少吃惊,早在普煞寺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柳氏是得了岳青青的“点拨”才会突然恶言相向,至于刚刚,就更是明显了,完完全全是岳青青故意刺激了柳氏,只不过好像有点刺过了头,把家丑都给刺出来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也不定然就是,兴许岳青青并不在意家丑不家丑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在婚宴未尽的时候在新房里闹上吊。 岳青青的眼神只一闪而过,姚千里也没去巴着她不放,亦移开了视线去看旁处。 忽而有个小人儿窜了过来,大概是方才这桌上太过精彩,竟然都没人发现。 朗千化直直跑到姚千里面前钻进她怀里,“小舅妈!” 姚千里把她抱到腿上来坐着,捏了捏她的小脸,问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母妃呢?” “二哥打翻了酒水,洒了外公一身,母妃在给他喂竹板,我着实瞧着不忍,就只好跑过来了……” —— 酒过三巡,桌上氛围轻松了许多,酒量不好的,舌头已经开始打结。 “陆将军,”岳卓行道,“陆将军你少年英才,为世人所赞,是我朗国之兴,将军多年不娶,有人道是将军在等自己早早就心仪的那人,有人道是将军乃佛道亲近之人,亦有人谣传将军患有隐疾,然不管外人怎么说,将军如今却是已经佳人在怀……” 岳卓行又给陆离满上了一杯,“夫人自然是天人之姿,秀外慧中,只不过……”岳卓行凑近了些,放低声音道:“再香的花儿闻得久了也没了味道,若是再养一些别样的花儿,或者是些别致的草啊之类,时不时的换换味道,那就不一样了,不仅自己自在逍遥,便是原先的那朵花,也能香得更久些……” 陆离手上顿了顿,而后轻轻一笑,举杯饮酒。 “陆将军若不嫌弃,岳某府中还有新进的几房姬妾,也算是乖巧……” 有一贤臣凑了过来,“将军若不嫌弃,下官府中也有……” 岳卓行将那贤臣的头按回了原处去,“将军若是想要别致些的,千娇百媚楼里的云婀也是个绝色的女子,那等娼/妓虽然不能养在家中,偶尔用来调味却也是不错的。”再给陆离跟自己满上了一杯酒,“岳某前些时日将这云婀包下了一个月,将军几时有兴致,岳某去招呼一声即可……” 陆离斜眼看了他一眼,挽手执杯,却未再喝杯中酒,只笑道:“谢过。” —— 岳青青看着姚千里抱着的朗千化,面上逐渐泛起了慈母之色,抬眸看着柳氏,缓缓道:“大嫂,日后我只求能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就好。” “王夫人有喜了?恭贺恭贺!” “王大人跟王夫人真真是要羡煞旁人呐,待小公子出生定然是……” 岳青青羞涩垂首,“诸位夫人误会了,是我家夫君带回来的一个孤子,不过夫君与我都极是疼爱,那娃儿长得也乖,笑起来露出小小的门牙来真是……哎呀!” “寅儿当真在你处!” 姚千里与岳青青中间还隔了两个人,姚千里却一把就抓住了她的前襟,半个身子自然都趴在了桌面上,碗碟被打翻,残汤流了满处,近处的贵妇人纷纷惊吓叫着躲开,朗千化还是姚千里臂弯里,却也是半躺在混乱不堪的桌子上,呆了一呆后便吓得哭了起来。 “你们将寅儿藏在了何处,快将他还给我!” 柳氏跟岳青青一起去剥姚千里的手,可是却怎么也剥不开,而后她们看到姚千里手上有血丝渗出来,却不是她们弄伤的,分明是姚千里自己,她将岳青青的衣襟抓得那样紧,生怕她会逃脱一般,紧得指甲都剜到了自己的手掌肉里去,“你们将寅儿还给我——” —— 云婀长得美,美得让人眼熟,除去了平日风尘楼里的装扮不看,竟然与当今昭妃娘娘有好几分的相似,云婀爱并蒂莲,原来爱不爱并不知道,只是自从千娇百媚楼的妈妈让她爱这东西她便就爱了,她的房中满是并蒂莲,置身其中,会让人不自禁的生出一种身临别的什么人床幕间的错乱之感。 “将军的心思岳某知晓,若是将军喜欢,岳某便将那云婀买下来,将军可将她安置在外头,真的不成有个假的玩玩也是情趣,便是来他一场假凤虚凰……啊呀!” 陆离纹丝不动,“陆某失礼,岳大人先行去更衣,待回来之后陆某再向岳大人告罪。” 贤臣们愣住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身已先动,撤离了拿酒泼人的陆离之座处,自也避开了矛盾另一方的被泼者。 岳卓行全然没想到陆离竟会当众拿酒泼他,一惊之后已经跳了脚,一手抹下脸上的酒水,又狠狠呸了几声,指着陆离便要发难。 —— “皇上驾到——” 第54章 旧时花开 不管男席女席,主子下人,都齐齐下跪恭迎皇帝万岁,跪得一扎齐,就像按着事先挖好的洞埋下的白萝卜。 所以天宗帝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挣扎着要下跪的岳青青和趴在桌上死命抓着她的姚千里,这并不奇怪。 朗都玺的住脚处离姚千里那桌的坐席还稍稍有些远,并未看清现在在纠缠的两人分别系谁,抬手免了众人大礼,朗都玺蹙眉道:“那是谁的家眷?” 诸人齐齐转头望过去,其实明明早就知道那两人身份,却还是一副看得很仔细的样子,久久都没回头来回话。 终于,岳华、陆离、王锦出齐齐出列,“皇上赎罪。” 皇帝又凝眉去看了看依旧未分开的两个女子,而后略过了岳华与王锦出,直向陆离问道:“那是你家夫人?” 陆离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只垂首回道:“是。” 朗都玺面上多少有些吃惊,又见那两人还在纠缠,只得道:“还不快去拉开,成何体统!” 好半晌,陆离与王锦出才各自带了夫人回来,天宗帝已经落座,诸臣暂于旁而立。 岳青青道:“臣妇冲撞了圣驾,请圣上恕罪。” 姚千里道:“臣妇冲撞了圣驾,请圣上治罪。” 上座之人却迟迟没有反应。 岳青青又道:“臣妇冲撞了圣驾,罪该万死,请圣上恕罪。” 姚千里将头垂得更低,未再开口。 三月的天,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寒风褪尽春意来,柳枝绕青梅,连人都要比冬日里欢快许多,笑起来也比寒天里暖了许多,可是今日这定王府,这寿宴上,却随着当今皇帝不知何时骤然冷下来且越来越冷的面色而刮起了簌簌寒风,直逼得人情不自禁的打起了寒噤。 岳青青越来越怕,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皇上……”眼中淌下盈盈清泪,抽噎着道,“皇上,并非是臣妇有意冲撞圣驾,实在是将军夫人她,她就像是忽然中了邪一般,抓住臣妇不放,臣妇挣脱不得,故而才,才……请皇上恕罪……” 天宗帝起身,从上座走了下来,走到跪着的姚千里与岳青青跟前,而后缓缓蹲□,“你……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清楚。” “皇上……”岳青青怜怜抬头。 天宗帝颤颤伸出手去,“袖儿,你让朕看看……” 岳青青愣住,连面上的泪珠都停住不动。 “袖儿……” “皇上,”忽而斜里一双手将姚千里从朗都玺的指尖揽了过去,“内人无礼,请皇上责罚。” 朗都玺似还有些茫然,看着手指前突然空出来的地方,许久,又偏首随着姚千里看过去,而后便看入了神一般,只盯着那张脸,久久不动。 “请皇上责罚。”陆离又道,声音铿锵,无有丝毫波动。 这时候岳青青也回过了神来,连道皇上恕罪。 朗都玺眼神逐渐清明,再看了姚千里一眼便就转开了眼去,伸手搭着一直侯在一旁的侍者的胳臂缓缓起了身,居上临下的看着陆离和他怀中的姚千里,道:“庭之,这便是你的夫人?” 陆离答是。 “出嫁之前闺名为何?” “姚氏,千里。” 朗都玺顿了顿,继而又开口,却是朝着姚千里,“陆夫人出嫁之前闺名为何?” 自来圣颜不可直视,违者重可治罪,故而姚千里心中虽有不解便也不敢抬头去看天宗帝,只恭声答道:“凫水姚千里。” “呵呵,”天宗帝忽而笑起来,“好一对佳偶。” 说着转身又回到了坐处去,“得圣旨指婚,可不就是天赐的良缘……”又是一阵笑,“众卿家说是与不是!” 哪有唱反调说不是的道理,连忙就是阵阵夸赞之声,良缘天定,百年好合。 姚千里从陆离怀中挣脱出来,躬身跪好,“臣妇恭候圣上治罪。” 陆离亦板正跪好:“臣当同罪。”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不透风的墙,那必然是生在帝王家,墙是不是真的不透风不重要,关键是没人敢说它透风。就好像现在场中的三人,天宗帝、定国将军、定国将军夫人,其中纠葛有很多人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敢去说破。 最摸不清状况的大概是姚千里,正因为完全不知道,所以她一点也没有为此事神伤,更何况,她还一心想着现已落到岳青青手上的娃娃。 天宗帝道女子间的嬉闹吾等男儿插什么足。 然后天宗帝又道:“今日乃是定王寿辰,朕也是前来贺寿的,来来,诸位入座。” 定王从人群中走出来,先谢恩,然后几句场面话就带过了之前的尴尬。 定王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面对多大的事情都能坦然处之,想当年拥定王登位者甚多,先帝爷却一句话灭了所有的苗头与指望,定王是何想法不知,其拥戴者又有多少不甘?暗中自也有了动作,先帝爷虽冷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明君,既然说出了那样的话,暗地里岂会不防,很快,那帮人便连带着证据被拎到了定王跟前去,先帝爷只丢下一句,道:“据说是要谋反,你问问是要谋谁的反,为谁谋反。”说罢便甩袖旁立。 那当先之人是定王爷的亲娘舅啊,若是一般人,此时怕不是要跪地求饶的撇清自己,可是定王爷却是从容应是,而后当着先帝爷开始审问。 两个时辰后,定王爷叩首上呈案宗:证据确凿,可定谋反罪,为的是四皇子朗云庞。 这之后,先帝爷赐封四皇子为“定王”。 …… 众人亦得以解脱,寻了原先坐处,各自落座。 姚千里扯住陆离的衣袖,“寅儿在王夫人那里,我怕……” 陆离伸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莫怕,王夫人到底也只是王锦出的内眷,虎毒不食子。” “寅儿是我孩儿,与旁人谁都没有关系!” 姚千里的音量忽而拔高,本就因为皇帝驾到和方才余波而很是安静的席间立时被这一声穿透,一直穿到了最上头的天宗帝耳里去。 朗都玺眼神朝这边望了过来,片刻后却又转去看别处,并未对此有什么表示。 陆离说了声告罪,而后便拉着姚千里将她拉出了筵席,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院子,方才道:“此事急不得,人在右相府上,总不能强抢。” 姚千里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凉意,焦躁情绪也已经渐渐平息,抬眼细细看了陆离一眼,“将军早就知道了?” 明明都在预料之中的,明明知道这一天会来,甚至连姚千里问出的话都跟他之前料想的一模一样,明明也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可是陆离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一颤,就跟方才朗都玺明显的认出了姚千里的时候一样,他将一切都算的好好的,情形也几乎完全按着他的预料在走,可是等真正看到朗都玺朝着姚千里一步步靠近的时候,他却不是像期望中的那般快意,不仅不快意,他甚至还有些害怕,怕姚千里突然一下子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起来,然后与朗都玺喜极相拥,一边轻轻的哭一边诉说自己受过的苦…… “那方才我与王夫人那般模样将军是不是也早就料到了?”姚千里竟还咧嘴笑了一笑,“将军看得可还欢愉?” 陆离紧紧抿着唇,似乎被姚千里的话刺伤,可是偏偏又无从辩驳,姚千里说的的确都是事实,不仅是早就料到,刚才他虽然与岳卓行在纠葛,可是却也一直在注意着姚千里那处,他看到姚千里突然发疯一样去抓人的时候就知道岳青青说了什么,心也随着姚千里的动作提了一下,然后,他拿酒泼了岳卓行。 “那今日我撒泼也好,发疯也好,被皇上降罪也好,将军大约都是乐见其成的,却又为何将我带到了这里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演的丑戏又来给谁看?” 姚千里又笑,“将军,那我来说说看我现下已经猜出的一些东西,将军看看对是不对。” “传言中‘定国将军十年等红颜’等的是幼时便与将军定了情的大昭八公主,可是如今这八公主却成了圣上的昭妃娘娘,将军与昭妃娘娘二人皆是不甘,此其一;而后,将军发现了没能死成的罪臣之女,此女身上有将军想要的一些东西,将军便将之诱到了都城,此其二;将军没想到这罪臣之女竟还与右相新婿有瓜葛,打乱了将军的某些计划,此女偏又不识趣,妄图逃离将军控制,将军无奈之下,将其娶进门,此其……” “呵。” 陆离忽而轻笑一声,笑得姚千里情不自禁的一缩,“将军为何发笑?” “夫人这些时日以来在府中郁郁寡欢,便就是在想这个?” 姚千里稍稍一愣,不知为何竟被陆离看的发虚,可是她所观之种种明明就是如她方才所说,只是还没能完全的理清,比如便是陆离想要控制她,却为何用了成亲这个法子,而且还求了赐婚圣旨?是为了右相或者林群芳那边,还是说……那赐婚旨是为了拿皇帝自己的话去封他自己的口——刚才天宗帝那两声袖儿几乎是在她耳边说的,她听得真真切切,也知道天宗帝喊的是谁,只是无论从当时的情势还是从她如今的身份来看,她都不能去应…… 所以,段引袖与当今的天宗帝也是旧识,而且天宗帝看到她第一反应不是拿她治罪,反而是那样的怪异,恐怕这两人间的“旧事”还不简单。 姚千里心中种种翻腾,可是面上却不愿表露,只强装出底气足足的模样,冷笑回道:“难不成将军娶我还是为了相夫教子?” 两人便就都冷了下来,僵立而对,微微春风在二人之间回旋,却是越旋越冷,已经冷得不像是春日里的风……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片柳絮被吹到了两人旁边,一转一转,又一转一转,而后落到了姚千里的发髻上去,陆离便伸出手去,欲将之取下,姚千里却下意识一躲,闪开了好几步去,一脸戒备的看着他。 陆离伸出去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中张了又合,如此几回,终于收了回来,掩在袖中,缓缓成了拳。 “我所知之于将军必然只是九牛一毛,我也从未想过要去剖根问底,如今我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快些想起将军想要知道的事情,然后带着我的孩儿,归我该去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某玉:我最近好忙啊,找房子啊,要搬家啊,工作忙啊#%¥#%¥……%%……& 众:7死7死,一切为拖沓更文找的理由都是借口!!!轮!! 某玉:是是是是是是是是。。。。。(高频率点头状) 第55章 意外之手 “你如今入了我陆家门,是我陆离之妻,乃为陆姚氏,你该去之处是哪,都城六安街内陆府,便是你此生安处!” 姚千里回到了坐席中的时候还在想陆离甩袖而去之前的这句话。 诚然,照方才两人间的谈话来看,陆离这句话可谓是接的天衣无缝,在情在理,连转身之前的那句冷哼都恰恰到位,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原本淡然之人被气急了的时候该有的反应……可是姚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想起了以前不少次她有意无意的去气陆离的时候,陆离最大的反应也不过是就闷声不理,不会同她争辩,不会甩出愤怒的神色来,更不会像刚才那样掐着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压着她去说……她甚至时常觉得,陆离这样的人,七情六欲本就是不全的…… 所以,陆离刚刚那个看似很正常的反应反而就有了问题。 有人朝姚千里敬酒,姚千里虚笑一声,轻抿了一口后心思又回到了方才未完的心事上去。 其实她之前跟陆离说的时候并没完全将心中所想都说出来,她心中的以为远要比说出来的多的多,那些原本都是她没有打算去理去想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不由自主的越想越多了。 从陆离娶她过门,或者说是更早一些,她便就开始会想一些她不该去理会的事情,如陆离为何非要以正妻之礼娶她,如原来昭妃娘娘对陆离竟还余情未了……想到昭妃,她便又想到了天宗帝。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直接去求天宗帝,求她去帮自己要回孩儿,因为从天宗帝看到她时的反应,明显能看出两人之前关系匪浅……姚千里忽而心头一震,情不自禁的去看了看首座上的朗都玺,却正巧与之视线相遇,姚千里连忙瞥开眼神去看别处,心中却愈加澎湃,莫非天宗帝与段引袖之间…… “袖儿……”方才天宗帝这般唤她。 “偏生圣上还说什么网开一面,单单要将你留到秋后再问斩……”那日,卫芷嫣如斯道。 姚千里忽然觉得有冷风从脚底窜了上来,一直朝着她胸口处袭来,教她情不自禁的就想将自己缩起来,缩到最小,谁也看不清她为止…… “夫人,将军夫人。” 姚千里惊醒,看向拿手推自己的那人,却是一个生面孔,姚千里并不识得,便有礼一笑,问道:“可是这位夫人唤我?” “正是,”那人道,“我是定王侧房里的,算起来夫人还要喊我声姑嫂。” 姚千里忙从善如流的唤了声嫂嫂。 侧室能坐在主席之间便可见其受宠程度,姚千里单从这点就已经猜出了此人身份,又不着痕迹的又看了一眼,便愈发确定这人就是她早就有耳闻的定王府上的那个肖媚娘,因为她太好辨认——眉间有五颗痣恰排成了梅花状,痣的颜色很浅,排在一起不但不难看,反倒有份别样的韵味,当然,也是最好的记号。 肖媚娘本名就叫肖媚娘,很引人遐想的一个名字,不单是名字,肖媚娘的身份也很引人遐想,因为整个都城,除了定王爷没人知道肖媚娘的身份……或许,连定王爷也并不知晓。 据说定王某次游湖,不慎落了水,爬上岸的时候手里却多了一个半裸的女子,人没死,定王将她带回了府,不久就收了房,而且极是上心,这女子就是肖媚娘。 肖媚娘很得宠,在定王府上,最有权势的女人是陆临封,可是笑的最大声的女人永远是肖媚娘。 肖媚娘不喜欢被称做“朗肖氏”,她喜欢人喊她“肖媚娘”,所以即便肖媚娘已经是定王侧妃,依旧还是肖媚娘。 循着陆临封去算,姚千里的确是要喊她一声嫂嫂的,可是也就是这样了,姚千里跟她并无有其他交集,所以此时她突然招呼自己,姚千里一点也猜不出她是要作何。 肖媚娘盯着姚千里看了好半天,而后掩了唇轻轻笑起来:“妹妹果真是国色天香,看来传言有时候也不全是假。” 愿意去夸另一个女子美貌的女子其实不多,而且肖媚娘的神色间并不似是在作假,别的不说,单是这样率直的脾性便就教姚千里放下了不少戒心,便也一笑,道:“嫂嫂这话倒像是听了不少传言。” “传言不是听来的,是别人灌的,既然是别人要灌,那灌多灌少自然就由不得我,偏生我耳朵又长些,倒还真听了不少。” 姚千里又回以一笑,并未多言,便又如先前一般,静静的看着不知哪处。 “倒是奇了,你竟不再追问,不问我到底听了哪些?” “传言不是听来的,是别人灌的,灌不灌不是全看嫂嫂。” “哎呀,”肖媚娘嘻嘻笑起来,“妹妹这样说想必是早就听过那些碎言碎语了,可真真是个可人儿,竟然这般豁达。” 姚千里偏首望她,似乎是想再说什么,然嘴轻启了一丝缝隙来,却又再合上,什么也没说。 肖媚娘看着她的眼睛,“妹妹心重。” 姚千里一愣,“嫂嫂这话怎么说?” “你眉间锁了太多东西,怕是想要展开都展不开了,不信你试试。” 姚千里下意识的就去展眉,同时手也轻轻抚上两眉之间,当真是在试。 “哈哈哈哈。”肖媚娘立时笑得前晃后仰,笑声在整个席间荡漾,引得不少人朝她们这边看过来。 姚千里无奈看着她,等她笑停了方道:“难怪嫂嫂说我心重,原来嫂嫂活得这般潇洒。” “潇洒?”肖媚娘斜目朝她看来,眉目间竟忽而满是魅色,“妹妹以为什么是潇洒?” 不等姚千里回答,便又自答道:“潇洒么,想笑的时候笑,想哭的时候不哭,别人便就会说你是潇洒。”说罢仰首饮尽了杯中酒,细颈半露,说不出的妩媚。 想笑的时候笑,想哭的时候不哭……姚千里不知不觉陷到了这话里一般,又似被肖媚娘随意间透出的风情迷惑,痴目望着她…… “哼,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真是一点都不假。” 声音照旧尖锐,说这话的是柳氏。 柳氏现并未与姚千里一桌,方才那场乱过了以后,姚千里被陆离拉了出去,柳氏与岳青青再回座之前陆临封便就笑着朝她们走了过来,“哎呀柳姐姐跟王夫人我都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还真是怪想得慌,不如都坐到我那处去我们好好说说话。” 如此,不着痕迹的将她们和姚千里分了开来。 姚千里不想再扰乱定王爷的寿宴,便未搭理柳氏明显的挑事。 肖媚娘也全当没听见的继续同姚千里说话。 姚千里正想原来这肖媚娘也不是什么都照着自己性子来的时候却见肖媚娘忽而站起了身来,执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满上,而后便朝柳氏那一桌走去。 不知为何,姚千里不但没有拉住她,心中反倒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期待来,仿佛是在期待自己压着的情绪能被肖媚娘发泄出来。 然肖媚娘却不是冲着柳氏而去的,而是直直走到了陆临封面前,举起手中酒杯,道:“姐姐的气度一直是媚娘望而不能及的,媚娘能与王爷与姐姐走到一处走到一个家里是缘分也是媚娘的福气,就像姚妹妹与陆将军凑成了对,进了陆家与陆家上下群而居一样,其实都是难得,为着这份缘,媚娘敬姐姐一杯!” 陆临封起身,并未说话,与肖媚娘共饮,而后两人相视而笑,对笑之时竟然不是寻常人家里妻妾间的暗涌,两人间反倒是似是流动着一股相惜。 她两人这里喝酒言笑,柳氏却是已经白了脸,肖媚娘这一记软巴掌打的她可是不轻,看似在跟陆临封述情讲缘,实则无处不是在回她刚才的那句风凉话,她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肖媚娘便来警告她,定王爷定王妃和她肖媚娘是聚在一处的,姚千里跟定国将军跟左相大人如今是分在了一家,无一不是针对。 柳氏莫名又想起了姚千里上回说过的话:“你便带着这两个掌印回去问问右相大人,夫人方才说的那些话他敢不敢说!” 柳氏下意识的朝岳卓行看去,果然看到了两道寒光,连忙又垂下了头,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情不自禁的将衣摆抓紧…… 偏偏肖媚娘回自己座上之际还又悠悠冲柳氏来了一句:“啊,不知岳夫人家中手筋够不够用?” 这是都城贵妇人间都知道的一件事情—— 柳氏善妒,经常会去寻岳卓行其他女人的麻烦,有一回不小心玩的大了些,把岳卓行正当宠一房侍妾的手筋给弄断了,岳卓行知道后自然是怒不可遏,道再有下次就拿柳氏的手筋去接。 肖媚娘此话一出有几人已经偷偷的笑了起来,柳氏不知是忌惮自己夫君还是被肖媚娘的话制住,在肖媚娘回座不久后便就托词身子不适回府去了。 肖媚娘冲柳氏还未出得门的背影道:“岳夫人有空常来府中坐!” 柳氏脚下更快,转眼便就离了众人视线。 …… 皇帝是日理万机身怀天下的人,自也不可能呆满寿宴全场,故柳氏走后不久,天宗帝也摆架回宫去了。 所有人都在行跪礼的时候,肖媚娘突然凑到姚千里耳边道:“日后若有难处你可以去找城南李记铁铺的李铁匠。” 没等姚千里发愣,众人齐呼万岁,姚千里也随众人叩首。 等礼毕姚千里再要去问,肖媚娘却已经走开,一面口中道不知怎么突然头晕,一面退到了后堂去。 姚千里呐呐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认定,似乎,肖媚娘此番与她的亲近,目的就是要跟她说那句话…… 可是,她说这样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要帮自己么?为何要帮?这只见了一面的女子她能去信么?城南李记铁铺的李铁匠又是什么人,如陆离所说,她如今家为堂堂陆府,一个铁匠又凭什么能帮她…… “夫人,我们回罢。” 眼前突然多出一只手,姚千里顺着这只手望上去,是陆离。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宴席已经散了,宴席上的人也已经走的七七八八……她竟然想了这么久,且还想得这么入神。 “嗯。”姚千里将方才寿宴时候派发给每个人的寿桃糕放到陆离一直伸在自己面前的手里,起身先行。 第56章 撩 若从人遇事时候的反应来分,大致可分为两类,一者说冲动,另一者,则为冷静。 其实冷静者,也只是相对而言。相对于冲动的那些,冷静的人许是放在心上的物事少些,而对于根本就没在心上的人或者事情,自然就能冷静对待,因为里面少了最重要的情感因素。 这样说来,也只是因为没触及到所在意罢了,有句话叫做关乎心则乱,真正事情恰恰牵扯到自己最在意的,那平常看来再是冷静淡漠的人,也会乱了分寸。 姚千里坐在桌案边的矮凳上,手里的书早就脱了手却还浑然不知,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猫忽然被踩了尾巴一般凄厉的叫了一声,姚千里一惊,下意识挺起胸膛坐直,脑中同时一闪,一个想法闪过心头: 既然陆离这里没有指望,那还不如干脆直接去找林群芳,直接想办法从他手里将娃娃讨回来…… 这么想着身已先动,不顾灵姝在后面喊,提裙便跑了出去,跑出了院子,然后又跑出了府门,一路都有下人在奇怪的看她,可是并没有人来拦,不管怎么说,她如今名义上到底还是主子。 这是姚千里第二次来右相府,第一回是林群芳和岳青青成婚的时候,来的时候不知实情,走的时候没有意识。 守门之人许是看她衣着不凡倒也没有失礼,上来问她是有何贵干。 “我找王大人,有要事相商。” 岳相府里的王大人自然只有王锦出。 林群芳亲自出来迎的她。 朝姚千里后面看了看,林群芳道:“夫人独来?” 姚千里轻笑点头,“叨扰。” 林群芳在她的笑里愣了一愣,“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再找我。” 姚千里抬眼看他,不语。 林群芳看了看守门下人贼兮兮的眼神,将要到嘴的话收住,领姚千里进了府。 如果这府里有人盯梢,那便是哪里都不安全,所以林群芳并没有打算将姚千里带到什么隐蔽的地方去,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打算要避开什么,如今这是他家里,是姚千里寻上了门来。 林群芳在前,姚千里稍落于后,两人便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在园子里走着,右相府的园子很大,种了好些花,大约都是些名贵品种,姚千里大多数都不识得。 “夫人可是为了犬子而来?” 姚千里脚下一顿。 “我前些日子偶得一幼儿,甚感投缘,便留养在了府中,虽不是内人所出,但也不会让那孩子吃苦,则必奉为嫡长子。” 这个意思就是说绝对不会把娃儿还给她了,姚千里心中一颤,勉强站定稳住心神不乱,一面又怕林群芳看出端倪来,便俯□来装作是被一旁的花吸住了心神,“这花真好看,我记得小喜子村东头也有这花,只是似乎没有这里的大。” 林群芳冷笑,“还有什么小喜子村。” 姚千里心中亦冷笑,你如今堂堂右相女婿朝廷命官,当然无需再记得那偏远又不起眼的小村庄……缓缓从花丛中站起身来,姚千里情绪已经平定不少,而后看着那花丛,似乎出了神,继而脸上再渐渐露出的伤心神色却已经是装的,悠悠道:“前年,我孩儿出生的那个腊月很冷,我连满月酒都弄不起来,娃儿很乖,都没有哭,可是我心里却难受,便承诺了他,待到他抓周礼的时候,定然要好好操办,可是去年腊月,我却又是睡了过去……” “你方才说什么!” 姚千里茫然回头。 “你说孩儿是腊月里生的?” 姚千里仿佛还没大回过神,喃喃回道:“腊月初八,我正要喝腊八粥……” “那这孩儿不是我的?”林群芳忽而狰狞,“这是个孽种?” “哇——”娃娃大哭的声音。 姚千里应声看去,却是霎时心神俱裂——娃儿竟不知何时到了林群芳的手上,脖子被林群芳掐着,脸已经涨得通红。 “这是你跟别人苟合生下的孽种!” 娃儿的脸已经转向青紫,喉咙里也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原本水灵灵的一双眼睛此时也被掐得暴突,直直的看着姚千里,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渴望…… “既然如此,那我还留他作何!”林群芳的脸扯成一种诡异的扭曲模样,而后另一只手也掐上了娃娃细嫩的脖子…… “夫人!” “啊!” “夫人怎么做到了地上去?”灵姝一面将姚千里从地上扶起来,一面道,“夫人若是累了便去歇着,莫要成日里看书,看书伤神。” 姚千里抬眼将四周都看了一遍,又盯着灵姝看了好半晌,头有些疼,“我……可曾出过府?” “夫人怎么说起胡话来了,你已经多少天没出过这院子了,哪里还会出府去,我看夫人这些天总是恍恍惚惚的模样,莫不是被脏东西缠上了,得让将军请个术士来看看才行,这东西有好有坏,若是……” 姚千里微微松了口气,可心中却又立马开始莫名的不安,方才那个梦竟然如此真实,真实到即便她已经从梦中醒来,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她在林群芳面前演戏的时候对着的那几朵花的模样——娇艳的红花,花朵并不大,可是却红得彻底,似乎是带着一股嗜血的味道…… “不行,”姚千里忽而起身,“不能让娃儿留在那里。” “诶?夫人这又是要哪里去?” “我去找陆将军,他现在何处?” “将军刚从老爷那里回来,正在书房呢。” 姚千里朝书房而去。 灵姝在后面兀自低估,“便是又闹脾气也不能说什么是找陆将军,多见外,将军听了定然又要不好受……不过也怨不得,全然都是自己惯出来的脾性,明明以前夫人待将军最是有礼,就惯吧惯着吧,惯出的性子还不是得自己受……” …… 姚千里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小厮便主动的进去告诉了陆离,所以姚千里来的时候陆离明显的是在等她。 “这两日头还疼不疼?” 姚千里稍稍一顿,大概是没想到他第一句是说的这个。 从定王府回来以后姚千里的确是时不时的便会头疼,可也不曾对谁说过,连灵姝也没说。疼的时候不分白天黑夜,有时候她还在睡梦里,一遍做着梦一边就突然头疼起来,可是人又醒不了,就那么疼着,连带着梦境也越发恶劣惊悚。 不过最近似乎是好些了,有时候她刚觉得疼,情不自禁的嘤咛一声,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召唤,她的头疼便立马就减轻了不少,就像有谁轻轻的在她额角揉捏,恰到好处的位置和力道…… 姚千里忽而又抬眼去看了陆离一眼,“这几日夜里果真是将军在给我按额角……?” 陆离并不答她这话,只道:“言先生马上便要过来了,让他给你看看。” 廖正言姚千里自然是认得的,她去年年底可是没少跟他打照面。段引臣从来对廖正言都是厌恶至极了一般,可是她倒不尽然,一个医者,医德跟人品原本就是相互影响的,廖正言的谈吐气度皆是不凡,当年的事,或许另有隐情,只不过她却无心去追究,于她而言,那些东西,都离得她太远了,远得她连记忆都没有…… 只是不知这回廖正言是特意为她而来,还是这府上另有病者,顺带来看她一下……姚千里扣住自己心绪不让其再乱飘,正色道:“将军,我并无病痛,无需看医。” “你上回那剑伤太重,不知是不是此所致,若是的话怕还有些麻烦。” 姚千里蹙眉,“言先生几时能到?” “大概还要半个时辰,”陆离朝姚千里招了招手,唤她上前,“刚好我们先来说说别的东西。”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将军桌案上尽是紧要物事,我一个妇人,怕是近不得。” 陆离继续朝她招手,“不怕,你过来。”轻轻一叹,又道:“你若是知道要来窃取我这里的什么东西倒也好了。” 姚千里牵了牵唇走过去,在桌案前站定。 陆离又招手,“你到我这方来。” 姚千里绕到了桌案后面,陆离边上。 “你看看这个,你看你赞不赞成。” 姚千里狐疑的接过来,待看完后却是一脸的惊诧,“段引臣要你引荐他入朝为官?” 陆离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道:“你赞不赞成?” “我赞不赞成?”姚千里忽而觉得有些莫名,“我赞成与不赞成又如何,将军行事从来算无遗策,何至来问我?” 陆离有些无奈的看她,“你如今却是处处防我惧我……” “将军此话又是何解?莫不是我这般也是错了?”说着话又将手里的东西细细看了一遍,的确是段引臣让陆离引荐他为官,一点歧义都没有,“这事我不好说,他既然已经写了这东西,那必然胸中早就定下了主意,他既然将这东西给了你,那你们必然早就有过计策,既是如此,那我便不该说。” “他是你兄长,你……” “他名为段引臣,如将军上回所说,我乃陆姚氏,无亲无故孑然于世……”姚千里说着忽而蹙起了眉,头又开始作痛,却不想在陆离面前表露,便强撑着将话继续说完:“哪里来的兄长,将军说笑,将军事忙我不便再留打扰,这便回了……唔。” 却是陆离伸手拉住了急急欲逃的姚千里,“是不是头又疼了,你待等等,言先生也要到了。” “大概只是吹多了凉风,回去让灵姝熬碗姜汤喝了便可,将军不必费心。”一面说话一面想要挣脱,拿另一只手来剥陆离的手。 “你这可是拗的毫无道理,身子是你的,便是你有想法有怨恨,也要守着好身子,好好的去想去怨,若是你以为我娶你不过是个计谋,那你这样折腾自己又是来给谁看!” 陆离似乎是真的怒了,将姚千里往回扯的时候使的劲也不禁大了些,姚千里本就有些不稳,这一扯便被扯的往后跌了好几步,陆离又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扶,如此,便将将好将姚千里接到了怀里。 姚千里微仰着坐在陆离腿上,睁眼便就是陆离微然怒色的脸,和他有些不自然的眼神…… 姚千里渐渐也有些不知所措,除了新婚那夜,他们从未如此的……贴近过,可是新婚之夜她是醉着的…… “夫人……”陆离扶于她双肩上的手竟然渐渐收紧,“你如今是陆庭之的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被断网,后天双更。。。 第57章 癔症 “所以我这样的身份便容不下一个并非是陆家子孙的孩儿,”姚千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将军,是与不是?” 窗户被风刮得“砰”的一声关起了半面,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偶尔有雨点打在窗檐上,便将原本规律的雨声有些打乱。 听到踏着雨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是朝着这书房而来的时候,姚千里却是忽而一慌,下意识的从陆离身上跳了起来,闪离了挺远,而后一脸警惕的望向屋外。 却只是个下人稍远的路过,在这书房门口连出现都没出现。 陆离眼中的伤色更重……之前那句话他还可以勉强当做是因为姚千里内心太过牵挂娃娃,可是方才,却是她未经大脑之前做出的反应,那么明显的是在避嫌,就好像唯恐被别人看到他们如此亲近,就好像那是多么天理不容的举止,就好像,他们是在偷情…… 不知是不是姚千里自己也觉得这动作有些过激了,下意识的开口唤了陆离一声,却又半晌都不知当说什么。 恰此时,有下人在门外报说言先生来了。 两个人竟然似乎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外等人进来。 有外人在的时候姚千里从来都是贤惠的,自然也不会再同陆离别扭争辩,垂首敛目,温婉和顺,全然就是一个以夫为纲的规规矩矩的将军贤夫人。 “夫人这头痛症多少时候发一回?”廖正言一面号脉一面问道。 “白日里两三回,时轻时重,夜间大概一回……是不是我也不知。” 廖正言轻轻点头,不再说话,宁神把脉。 外头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陆离这书房后头种了一小片芭蕉,雨水打在上头,声音清晰又好听,陆离与姚千里隔案而坐,都在细听那沁心的声音,雨打芭蕉,从来都是一幅有声的画,纵然已经被文人墨客赞过了百遍千回,却依旧美得诱人。 “夫人无病,”廖正言面向陆离道,“夫人身无大碍,之前箭伤并未留下余患。” 陆离蹙眉,“那何以……” “忧思过重。”看了姚千里一眼,又道:“过重忧思。” 陆离亦看了看姚千里,“言先生是说此症无方?” 姚千里拿左手的手指去剥右手的,廖正言的话她自然也听到了,她知道他说的不假,她的确是日日忧思,时时忧思,刻刻忧思,只要一想到娃娃现在在岳青青那里,她心上便就阵阵抽痛,恨不能马上冲到右相府去将娃儿夺回来—— 是啊,那是右相府,当今天下,帝为尊,下权二分,左右二相居之,左相敛而右相张,也就是说,右相府乃是仅皇宫之下万府之尊的地方,所以她去了又能如何?或许看在将军面上左相面上不至将她照着面门打出来,但若想从那里将右相千金的“宝贝儿子”要来,岂不是在痴人说梦?更何况,她之前做的那个梦岂不也是她之顾虑,若是将岳青青或者林群芳逼急了谁,苦的也只有娃娃…… 眼看天又渐渐要热起来,走着走着很快就会到六月了,到六月初一便是娃儿的生辰,真快,娃儿都要两岁了。 说起来娃儿的第一个生辰是怎么过的,她竟然有些记不起来了,按礼第一个生辰当是抓周礼,可她怎么记不起娃娃当时抓的是什么了,她的娃儿聪慧的很,定然是抓了样顶好的东西,她似乎还抱着娃儿得意的给林如烟看…… 唔,说到林如烟,她好像还险些同他成了婚,婚期似乎是在四月里,白云山的很多花都开了,好看得厉害,她坐着花轿绕着山寨走了一圈,一路都闻得到花香,然后她在嬉闹的人声中下了轿,她听到周围有人在夸赞林如烟样貌好看,然后她便认真的去想那被大胡子遮住了一大半去的脸有哪个地方好看,再然后,再然后好像陆离就杀上来了,搅了婚礼,剿了山寨,然后她在杂乱的人群里去找娃儿,可是没找到,然后林如烟也去找,也没找到。 啊,好像那时候她便就将娃娃丢了,她在白云县等了几天没等到消息,然后她就不等了,将娃儿一个人留在那里,留在不知是谁的手里,自己却要随陆离来都城,然后她便开始做梦,梦到一直很乖的娃儿突然很激烈的朝着她哭,她想要去抱他娃儿却又不肯让她抱,转身就跑了,她便紧紧在后面追着,一直一直在追……然后有一天她突然醒来,陆离受了伤,狼狈的趴在床上。 再后来呢? 再后来到了都城,陆离似乎一直在帮她找娃儿,可是一直没找到,后来娃娃被林群芳找到了,还跑到将军府来跟她炫耀。 她想将娃儿抢回来,可是她只是一个弃妇,她知道单凭自己肯定抢不回来,她便去指望陆离,一直指望,直到她知道娃娃现在是在心机深重的岳青青手上…… 不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些事情她明明都记得很清楚的,所以说,娃儿是在去年四月时候就丢了的,可是娃娃的生辰是六月初一,那,那她是怎么给娃娃过的抓周礼?她明明记得她抱着娃娃去跟林如烟显摆娃娃抓的那样顶好的东西,林如烟还龇着牙冲她们笑…… “夫人?可是又头痛了?” 姚千里抬头,看向陆离,看了好半晌,忽而道:“陆将军可是有了娃儿的消息,娃儿可是还在白云县?” 陆离脸色一变,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夫人这里住得可还习惯,喜不喜欢府里的那片荷花塘?喜不喜欢荷塘中间的那座白云山?”片刻后,陆离凑近了些,小心地问道。 姚千里歪头想了想,“那荷花塘缺了一块,我并不大喜欢,荷塘中的那白云山倒的不错,我还在上头住过,林如烟剃光了胡子确是俊美,只是灵姝说他万不能开口说话。” 陆离颤颤抿唇,手在袖中收紧。 “竟还得了癔症……”一旁廖正言似也有些吃惊。 陆离眼中神色一闪,“言先生方才可是说无方?” “方自有方,滋补宁神之方,每个大夫都开得出来。” “先生此话何解?” 廖正言冷哼一声,转身去收药箱,“老夫不知道你们何以将一个女子逼得这般境地,她这再往下便就是疯症了。”看了眼犹在自语的姚千里,轻轻叹了口气,“老夫也不知道她何以能走到今日,还这么一直憋着压着,若换了个人,怕不是早就自己将自己逼疯了。” 顿了顿,廖正言望向陆离,“不错,不是你们逼的,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她自己硬生生要将自己再逼疯一回。” 说罢不再留,背着药箱便就朝着门口走去,身形一如往前,老而不显老态,只是这回的背影却似乎有些沉重,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步子忽而慢了下来,直至停住,“不管段华卿当年如何,她却是全然不知情……本以为忘却前尘是老天赐给她的福分,可如今看来,她倒还不如一直疯着,没有再活过这一回。” …… 陆离在姚千里旁边坐下。 姚千里似乎是又头痛了,皱起了眉,可却似乎是在忌惮什么,在极力压制,极力在缓和面上的痛苦之色。 陆离伸出手去,按住她的额角,轻轻揉按,“这样可要好些?” 姚千里点了点头,“我时时梦见有人给我按头。” “嗯,”陆离轻轻道:“不疼了就再睡会儿。” 姚千里斜眼奇怪的看他:“此时方才申时,如何就要睡了,晚膳还不曾用。” “……” 雨水又下得小了些,只连成了一道道细细轻轻的帘子,从空中簌簌飘下来,似还带了股撩人的味道,撩人去亲近。 姚千里就被撩得起身走到了窗口去,伸手到窗外去接雨水,打断了水帘。 陆离坐在原处看她的背影,下雨天天色本就暗了许多,此时姚千里又是挡着窗口背光而立,他竟是连她的背影都看不清楚,陆离似是有些急了,半眯起眼努力的去看,那背影却愈加模糊愈加朦胧,似乎稍不慎一眨眼,连这个背影都将要消失…… 那方的姚千里忽而轻轻晃了晃头,而后转身过来看陆离,“既然言先生也说我无病无碍,将军是不是可以让我回去了?” 陆离微愣。 姚千里又走了回来,面上有些迷茫,“言先生可有医嘱留下?” 陆离定定看了她许久,忽而起身,抓起姚千里的手腕将她带到方才两人看段引臣的文书的桌案边上。 姚千里看他又将那文书拿了出来,在她面前展开,而后陆离轻轻在那文书上点了两下,“这上头的东西,便是段引臣不写,我也早就猜到他有此心。” 姚千里更加不解,没想到他会又同她说起这个。 陆离垂眼看着她低头看文书的侧脸,“段引臣从来不是愚钝之辈,他敢这么做便已经算好了种种,的确,右相那边不敢拿他怎么样,当年段家全亡是得了圣上御批的,右相大人自来最会揣度圣意,如今圣上还没说话,他不会去动段引臣。” 姚千里一边的眉角微微跳了跳,他这是……在解释其中的道理给她听? “圣上那里也不会再去将段引臣治罪一次,一来,前宗正大人段华卿只有一子,‘段引臣’死了就是死了,段家再没有子嗣可以再死一回,所以现在这个段引臣已经无罪;二来,圣上根本早就知道段引臣还活着,而且还就活在他眼皮子底下,既然圣上没有任何动作,那便就是默许,所以段引臣可以继续留在都城;而第三……” 陆离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去说,直到姚千里抬起头来看他,他才继续道:“第三,右相近年越发肆无忌惮,若不是左右二相相制衡,怕更是猖獗,圣上怀疑他有不臣之心,偏生又反过来需要右相来牵制左相权势,故不能动他,这时候如果有些什么人去扰乱右相,不管这人是谁,只要威胁大不过右相,圣上都将欣然侯之,所以,段引臣可入朝。” 姚千里愣住。 “所以夫人不必担忧,至于入朝后之事宜,我自会打点。” 雨势反复,这会儿又大了起来,几乎将姚千里细微的声音淹没,“可是将军,你告诉我这些是要作何呢?” “我怕你再胡乱去猜,而后偷偷伤神。” …… 作者有话要说:此一更。 第58章 旧人辞 “将军,夫人,不好了,林少爷跟人打起来了!” 姚千里认出眼前这人是将军府里的陆由,便知道他口中的“林少爷”说的是林如烟,“在哪里,跟谁打的?” “就在这附近,跟王大人跟前的杜子晦,林少爷先动的手。” 杜子晦? 姚千里已经不大记得清他的样貌,可是脑中却出现了一个孱瘦的背影来,那一日艳红的夕阳下,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忽而转过身来,虽然已经看不清表情,可是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忧伤,他顶着那么多人唾弃的目光执着的冲林如烟大声喊:“你最近长进了不少,莫要因为起初是我让你学的日后就不愿再学了,那些对你没有害处!”——说的是林如烟那两句错三处的“出口成章”功夫…… “我去看看,夫人便就在府中歇着罢。” “我也去。” …… 等陆离跟姚千里赶到的时候这边也已经打停了,当中有两个人依旧在喘着大气怒目对峙,正是林如烟与杜子晦。 杜子晦是彻彻底底的书生模样书生体质,方才打的时候倒还好些,此时一歇下来面色就涨得通红,刚大喘了两口就咳了起来,且有越咳越烈之势。 林如烟“呸”的吐出一口血痰来,“就你那半死不活的身子还想助纣为虐,你尚还未娶妻生子,也不怕断了你杜家香火。” 姚千里吃了一惊,林如烟跟杜子晦打架竟然会受伤?忙走上前,“你竟被他打伤了?我们先去看大夫。” “不要紧不要紧,”林如烟摆摆手,而后又指着杜子晦身后的几个披青挂紫的小厮模样的人道:“刚才有个王八羔子使脚绊我,老子磕了一跟头,不是打的。” “莽夫。”是姚千里身后的灵姝在嘀咕。 “你个丫头片子,莫不是要胳膊肘往外拐!” 灵姝没想他竟然听到了,吓了一跳。 林如烟又朝地上吐了一口,怒视杜子晦,“老子没想到你竟然彻底泯灭了良心!” 杜子晦一边以拳抵唇轻咳,一边哑声笑了起来,“良心是个什么东西,没那东西又不会丧命,留着反倒碍事,咳咳,你说它算个什么东西?” 林如烟被噎得不轻,顿了好半晌,更使劲的往地上吐了一口,“那当初在白云山我们杀的那些畜生赃官……” “呵呵,”杜子晦笑着打断他,“他们都害过我,我自然要还回去,我把害过我的那些都解决了之后就去害你们了。” “林少爷!诶……林少爷消气……”林如烟又要上去打,被陆离这边随行的人拉住。 杜子晦依旧是笑,“你如今动不了我,我有官职,你则为平民,只有我害你。” 林如烟两眼发红,终于挣脱了自己人的牵制,抽身便就要再上去打人,可一动作却发现右手依旧是动不了。 陆离钳住林如烟的胳膊,“轿子里的是谁?” 这边乱成这样,西边不远的角上却静静的停着一顶轿子,方才陆离他们到的时候里头还有人用扇子微挑起了帘子往这边看。 “是王锦出。”林如烟道。 “而且你不识字,也莫要妄想入朝为官了,呵呵。”杜子晦笑。 当你跟一个人吵架的时候,其实最气人的不是那人以牙还牙,或者更凶更狠,最气人的是你自在这头气得要死,那边厢里却是悠悠然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而还轻飘飘的来上一句两句风凉话,就好像你所气所怒根本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好像你那么重视那么在乎为之怒发冲冠的东西,在对方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只那么一瞬间,你便就可笑了起来。 林如烟现在就是这般境遇。 他记得以前杜子晦是不喜言笑的,寡言,却是温文有礼,从来不会说这么不带脏字却直刺人心的刻薄话,他还记得杜子晦虽然看起来体弱,可是酒量却不小,两人对饮时候,时常他都已经醉了,杜子晦却还能很有条理的把酒坛子放回到原处去…… 杜子晦看了看半挡在林如烟前头的姚千里,忽而嗤笑一声,“你不是说定然要让我给你那土匪窝里死了的那帮废物们偿命?呵,所以攀上了这么个女人来撑腰?” 林如烟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盯着已经从轿子里下来正往这边走来的林群芳,“你是机缘巧合投奔了王锦出,还是离开了白云县之后便就奔他而来?还是说,你们根本早有计划……” 林如烟说着忽然面色一紧,“根本就是你们算计好的,只为将娃娃夺去,是与不是!” 雨虽然已经停了许久,可是天依旧是黑沉沉的,就像是一床浸了很多污水的大棉被,罩在人头顶上,压得人都快喘不过气来。 姚千里面上一白,呐呐看着林群芳好半天,忽然便就朝他走了过去,眼神却是越来越迷茫,口中同时轻声低语道:“你怎么才回来,我只给娃娃取了乳名,唤作寅儿,你看好不好听……” 一面说一面有些羞赧的笑了笑,“你学问好,我便是想等你来给他取个好字,他能耐的很,前日里才将你那烟台给打碎了,恩……你也不要训得他太厉害。” 林群芳原本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模样,甚而姚千里朝他走来的时候他都还是一副看起来很淡漠的表情,姚千里起先说的那两句他并没能听得太清楚,或者说,话是听清了,却一时没明白里头的意思,可又再听了后面几句,姚千里竟然跟他说这样的话,还是用的这般的语气……便是再迟钝,也听出不对劲来了,更何况敏如林群芳,她这分明是…… 林群芳脑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却已先行,像是怕她连路都走不好,情不自禁是上前去迎她,“夫人……” “夫人。”陆离大步过来将姚千里揽到怀里,而后双手轻轻收拢,把姚千里整个人都护了起来,“夫人,我们回去。” 姚千里并不反抗,陆离揽着她转身她便就跟着转了身。 “她这是怎么了?”却是林群芳拉住了陆离,而后绕到两人前头,怒目问道。 陆离将姚千里护得离林群芳更远些,却不理他,起步又欲行。 林群芳并不若平常那般礼数周道,有些急切的欲去夺姚千里,“你究竟将她怎么了!” 陆离一手挡下探过来的林群芳,“王大人自重。” “她在定王寿宴上明明还好好的,这才几日,怎么成了这般模样!”林群芳挣脱陆离,闪了个身又换了方向去夺,出手行步间竟然全然不是往日里文弱书生模样,分明是使了功夫的。 陆离轻哼一声,一手护着姚千里,另一手去迎林群芳,却没想竟然一时阻他不住,“王大人果真是深藏不露。” 闻此言林群芳顿了一顿,随即却出手更快,却又招招都避开了姚千里,只取向陆离。 这边林如烟也终于将事情看清了些,姚千里的确是不大对劲,可是眼下也不好去问陆离,暗骂了声娘,起势便就朝着林群芳攻了过去,口中一面喝道:“你不是已经休了她,又待来抢作甚!” 一边的杜子晦眼见林群芳因不暇两人夹击渐渐开始焦躁,下手也越来越狠,招招欲取人要害,不由凝起了眉,片刻后也跳了过去,伸手在林如烟背上一拍,“也幸好你拳脚上倒还算过得去,哼,否则怕是一无是处。” 林如烟大怒,“你这阴魂不散的阴损阴毒小人,滚犊子在背后偷袭,老子今天定要先讨几两血回来做利钱!” 那边两头的小厮也打了起来,一片混乱。 …… 陆离跟林群芳却渐渐脱离了喧闹的这边,逐渐退到了林群芳方才坐着的轿子旁边。 “王大人是欲夺人妻?” 陆离冷笑,闪过林群芳的一踢之时许是用的力微大了些,只听得“咚”的一声,姚千里捂着脑袋低呼。 打得正酣的两人齐齐一顿,四目望向姚千里。 姚千里从陆离一边的肩窝里抬头看他,“将军怎么同人打起来了?”又转脸看了看四周,“这还是在内城里头,有心人看了去定然又少不了一顿麻烦,明明是来看林如烟的,怎么反倒你跟人打了起来?” 陆离面上微滞,姚千里从来不曾用这样的口吻同他说过话,听来满是责备,却又如此的……亲近,是亲近,亲近又随意的让人嫉妒…… 可是,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姚千里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放开些,我头给撞得生疼。” 陆离无奈叹气,伸手到她撞到的地方轻轻按了按,“这里?” “咝——” “先回府去,我再好好看看。” “叫林如烟一道,他跟杜子晦在一起定然是不得安生……” 那头林如烟看到姚千里已经没有再呆在陆离怀里是自己在走,早就甩脱了杜子晦朝着这边而来,“千里,我有话要问!” …… 林群芳看着那一行人朝着陆府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便欢喜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擦去了嘴边的血丝,而后举步上轿,“起轿回府。” 第59章 定局 就像姚千里永远都不会再在清醒着的时候正眼去看林群芳,林如烟也不可能在充文人的时候一次就把话说清。 姚千里揉了揉额头,“你究竟是要问什么?” 林如烟干脆施施然坐了下来,“虽然俗话是说‘人非草木,孰能无过’,可却也不能什么人什么错都轻易去原谅,有些错处,却是天理也难容之。” 如果姚千里刚才去看林如烟打架的时候从头至尾都是清醒着的,她肯定就明白林如烟这话的意思了,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对着林群芳发作了,或许等什么时候她想起了那么个情形来,她又会将之当做一个梦,就跟她以为很多梦里的事是真的一样。 所以姚千里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这话不假。” 林如烟抓脑袋,“你莫不是在同我做戏?” “嗯?”姚千里转头,脸上是认真的疑问。 “好了,”陆离出言道:“林寨主因何动手?” 林如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陆离问的是跟杜子晦打架的事,不由冷笑,“将军难道不知?” 当初杜子晦出卖了白云寨,将官兵带上了山,官兵头子却是陆离。 这事姚千里也知道的清楚,便也回道:“他见了杜子晦自然是生死相搏也无需找理由,将军多此一问。” 陆离轻笑,“你问问他我可是多此一问。” 姚千里便去看林如烟。 林如烟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诺诺道:“都城不比白云县,我本不欲招惹麻烦,可那王锦出却非要让我给他带话,老子自是不允,而后杜子晦才冒了出来,护着那王八羔子不说,还出言辱我白云寨。” 早就说林如烟其实并不是没有大脑的人,否则在白云县时候那么张扬的一个人,到了都城怎么会一下子就收敛。 自从来到这都城以后,好像很多东西都变了,林如烟便得越发不像是个土匪,段引臣呢,却是少见了,若不是之前陆离给她看了那道文书,她还不知道原来段引臣竟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姚千里心中苦笑,段引臣这么做是想作何呢,翻案,抑或是寻仇?这也是幸得段家没有当真被彻底灭了门…… 陆离一只手轻轻摩挲另一只手的手腕,“王大人让你带的什么话。” “花开并蒂并蒂伤,梅开二度二度藏……大概是这个,老子也没听懂。” 姚千里和陆离的脸色都变了。 陆离跟昭妃之间旧事根本算不得是秘密,花开并蒂,是讽刺陆离妄想要摘双花,娶并蒂。 梅开二度就更是明显了,姚千里乃二嫁,切切实实的梅开二度。 一时间两人都冷着脸不说话。 只林如烟依旧是在碎碎念叨:“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王锦出说这话的时候还在怪笑,笑得老子手直痒,不过老子忍下了,是后来杜子晦那阴损小人……” 突然一阵大风,把门都给刮了开来,摔得噼啪作响,林如烟打了个喷嚏,抬手使劲搓了搓鼻子,“这作死的天。” 朗都玺就是这时候来的。 天宗帝脱了皇袍,穿了一身寻常贵公子的锦衣,从还在拍打的门外走进来,便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场中静了一静后,陆离跟姚千里上前问安。 林如烟的脸都白了,抬眼四看,除了那扇晃荡不安的门,只剩下对墙上被锁得紧紧的一道窗。 朗都玺摆手,“起吧,朕只是来串串门子。” 林如烟想去开窗,可是人明明又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似乎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那是何人?”朗都玺指向林如烟。 皇帝就是皇帝,早就习惯了你行礼他说免礼,即便嘴上说是来串门子,可是看到有当真不把他当回事的人还是会不自觉的蹙眉,倒不是说他刚才那话是假话场面话,只是早已经习惯被人仰望,也习惯了仰望的角度由他而定,一旦有人坏了这规矩,自然就会觉得不对。 姚千里斜眼瞪林如烟,示意他来见礼。 林如烟从善如流,“草民叩见圣上,草民八辈子的福分能见圣上天颜,可是方才却不早不晚的脚抽筋,这边抽了那边抽,两只脚都在抽。” …… 朗都玺已经很久没着便衣到谁家去串门了,大概从登基之后就没有过,可是他才在定王府上见了姚千里没多久就来了陆府,所往为何,不言而喻。 朗都玺说,庭之你这书房倒是一点都没变样。 姚千里了然,原来陆将军与当今圣上果真私交甚好。 朗都玺看了看陆离常用的桌案,又说,你这笔洗倒与以往的全然不一样了,原来竟然换了趣味。 连姚千里都听出来这是在含沙射影。 朗都玺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门外,“朕记得往年我与你时常躲在这书房里拔鸟毛,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陆离上前,“恕臣愚钝,圣上此来可是有旨意临下?” “无有,朕只是过来看看。” 来看看?看什么? 陆离转脸向姚千里,“夫人可先退下,圣上许是与我有事相商。” 姚千里敛目,屈身告退。 林如烟也忙不迭的跟了上去,临走冲朗都玺痴笑,“圣上果真天颜,神灵庇佑。” 都走了,屋里只余君臣二人。 朗都玺似笑非笑,“你作何要支走她?” “内子体弱,怕冲撞圣颜。” 见桌上有未完的棋局,朗都玺便倾了身去看,看了好半晌方道,“这是与谁摆的棋,你退让诸多。” 陆离不由便微微笑了笑,“若是她老输,便不愿再下。” “若是赢了呢?” 朗都玺却又自答道:“是不是便会故意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来,其实眉梢都是得意之色?” 风依旧扑拉扑拉吹,也没人去管那门,它便摇摆得更加猖狂,好像是与谁见了气,此时正一下去撞门槛一下又去撞墙的来撒气。 朗都玺执起一颗势弱的那色棋子,摆到棋局当中,“若是有三个人来下这棋,是不是这棋局便就不一样了?” 陆离也走了过去,依旧是走的自己原先的那一方棋,“棋局里只有两色,一为黑一为白,所以棋局里也从来都只有两个人,其余再多的人,也只是观战。” 两人真就开始下起了棋来,且越来越投入,越斗越酣。 朗都玺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不早,下着棋,外头很快就上了黑影,早有下人来掌了灯,灯火照在黑白的棋子上头,映出了淡淡的光晕来,本来彻底相冲的两色,此时竟然有渐渐相容的迹象,就如同这棋局中的局势,本来是剑拔弩张,竟然渐渐都平稳了下来,不知是被谁的手抚慰了。 棋还没下完,朗都玺忽而丢了棋子一笑,“朕不下了,原本是谁的棋便就还留给谁去下。” 陆离也牵了牵嘴角,看了眼棋局,“这棋她怕是也下不了了。”想了想,又道:“多半也不肯接替别人再下。” “庭之,你明知道朕的心思。”朗都玺忽而正色道。 陆离手上将棋局挥乱毁去,“段引袖已经死在那场圣上默许的追杀之中。” “朕何曾默许!”朗都玺忽而盛怒,“朕护她不死,已经想好了对策,她却忽而不见了!” “呵,段大人手中的那样东西,难不成只有右相大人想要?” “朕便是想要也不会从她手里去夺,她那时候已经疯癫不知人事,段华卿只有那么一个女儿,怎么会把东西留给她?” “不留给她又能留给谁,段引臣并非是段大人亲子,若是段引臣不知道便也罢了,偏偏他到段府的时候已经十岁上下,他根本一直清楚自己身世,段大人更不会将东西留给他。” 朗都玺定定看着陆离,似乎是没想到素来都那般寡淡的一个人竟然能这样不饶人的同他说话。 陆离冷哼一声,“当时她能被逼得发了疯症,便足以证明她根本是毫不知情,可却依旧被抓着不放,疯了还不够,还待往死路上逼。”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陆离这书房连着府里的水塘,时不时便有声声水鸟的叫声透过紧闭的窗户传进来,那鸟叫虽不聒噪却也不讨人喜,冷不丁的一叫,又一叫,生生惹人厌恶,恨不能用手去将之狠狠地拨开。 “当年你却并未有这般情绪,看着那些人你争我夺,一直作壁上观。”朗都玺忽而徐徐道。 陆离一窒,许久方道:“圣上说的是。” “所以我如今娶她并非是儿戏。”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了这心思。” “我原本有许多打算,可是绕来绕去,却将自己绕了进去,绕在了这上头。” “我自己也不知已经绕进去了多深,只是一想到我原本的龌龊打算,想到到现在也不能从其中脱身,想到她日日给我的冷面冷心,便就会更绕进去些。” “我在昨日里都还有许多龌龊念头,我不愿将她的孩儿讨回来给她,只因她时时会说待找回了娃娃便就要再回到小喜子村去,然后再也不出来。” “我在定王寿宴上都还在算计她,寿宴席间座次是我同二姐说的,她总是待我不温不火,我便让她坐在岳青青边上。” “我还想看圣上见到她的时候会是何反应,是不是也会像那样去对旁人的时候一般若无其事。” “我没想到会将她逼成这样。” “我现在甚而不敢去看她,我明明亲眼看到了她受过的所有苦,却才发现原来那些苦根本全都在她眼里,她根本就藏不住……” …… 陆离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很平静,就跟平常说话的时候一般无异,就连表情都是一贯的冰色,说话的时候也没去看朗都玺,甚至还去拨了拨有些暗下来的灯芯,而后涩涩一笑,道:“圣上还想说什么?” 朗都玺回眼看他,以为自己会说出什么强硬的话,可是张口却是:“锦习人虽在宫中,却还是心系于你。” “从她答应入宫为妃,此事便已经成定局,就如千里是亲口应允要嫁于我,如今她是我妻,也已经是定局。” 第60章 娇妻 想当年,如今的右相爷岳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弱冠之年便连中三元的,岳华可谓是朗国第一人,所以在段华卿都还只是莘莘一学子的时候,岳华早已经名满朗国,偏生,这才高八斗的岳华还长了一副好相貌。 翩翩公子,有才有貌,从来都是待字小姐的闺阁之梦。 梅侍郎家中有个女儿,在某次家宴上对岳华一见倾心,大家闺秀看上了朝廷新贵,这事很快就成了,梅小姐变成了岳梅氏。 婚后两人也算融洽,虽不至眷眷情深,也是相敬如宾,据说,这梅氏还是个贤内助。 梅氏有个妹妹,生得娇俏,时常会到姐姐家中玩耍,这一来二去的,竟然渐渐与姐夫生了情,到底是谁先生的不知道,总之等梅氏察觉出来的时候人家已经是两情相悦生死相许。 岳华要娶梅家妹妹,原配夫人自然是心里堵得慌,并不大乐意,与妹妹也生了罅隙。 可是那时候的岳华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一日千里,哪里会顾虑其他,与梅氏与梅家周旋没多久,这梅小小姐便也娶进了门。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便也罢了,可偏偏岳华还不得消停,将梅家小小姐娶进门,不是做妾,却是硬要说是娶的平妻。平妻是什么意思?就是俗话说的“两头大”,两个都是大老婆,不分上下。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正常,可是正牌夫人却只有一个,正夫人与妾室的地位也是天壤之别的,之前梅氏肯妥协多半也是因为这点。 可是被岳华这样一来可就不一样了,可谓是寒了梅氏的心,据说岳华与梅小小姐大婚的时候梅氏连露面都没露面。 再后来,岳家便有了两位夫人,大夫人二夫人本是亲生姐妹,可却是水火不容。 岳华面色如常的挥退了下人,其实心中已然有火,含笑道有事欲先行一步,和众人又说了些场面话方才得以离去。 回到府里果真是已经闹得鸡飞狗跳。 柳氏正在朝岳卓行的母亲大夫人哭诉:“娘,实在不是我小气,这已经是第二个了,挺着个肚子来管我要孩子的爹,我哪里知道孩子的爹是谁,呜呜……家里已经有了这么些还不够,非要到外面去,真要是中意弄回府里来养着也好,偏偏回回都这么闹,他连这右相府的脸面也不要了!” “不是你成天里跟他闹他会将人养在外面吗?你也别苦,总之先把人接进府来,其他都等我孙儿生下来以后再说。” 梅二夫人也笑着道:“是啊,计较太多了不好,平白还遭了自己相公的嫌。”一面说,一面似笑非笑的看了大夫人一眼。 大夫人的脸立即就挂了下来,停了一停,却转而同一旁的岳青青道:“青青啊,你娘说的话你听着了没,不要计较太多,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人留住了就行。” 岳青青眼中一冷,面上却是另外一副神色,正要抬脸说话的时候恰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岳华,便连忙撅着嘴跑了过去,“爹!” 岳华爱怜的看着女儿,“风寒大好了吧?锦出呢?” “他在同孩儿玩耍。” 岳华眼中神色一缩,“他如今便是成天对着那个捡回的孩儿?” “他近日里都在忙,多时是呆在书房里。” “哦?”岳华又道:“他昨日里回来可找了大夫?” “找大夫作何?夫君他病了?” 岳华冷笑,“受了些伤。” 岳青青闻言一惊,便不再多说,忙就往自己园中去了。 …… 前日打架的时候都只是拳脚上动作,因而林群芳也并没受什么大伤,只是胸背胳臂上青肿了几处,而这些在他看来,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岳青青却泪眼朦胧的非要看他的伤处,稍说了两句重话,岳青青立时便就嘤嘤哭了起来,“我知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你心里根本就还有她,她如今已经是将军夫人了,再看不上你了,你想着她也没用。” 他心中最讨厌什么,岳青青便尽捡着说了个遍,说得原本想去抚慰她的林群芳已经伸出去一半的手生生又僵住,而后狠狠一拂袖,“你哭好了先睡罢,我今日歇在书房!” 岳青青哭得越发厉害。 林群芳离开卧房,头也没回…… 若是另外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呢? 大约是会无声无息的拿了伤药放在他枕边或者书房的桌案上,待他自己用了药,再在吃饭的时候朝他斜眼,“药味冲鼻,你离得我远些。” 如果他恬着脸硬凑上去,她大概又会小心的避开,“莫要又碰着了伤处,诶,你安生些。” 林群芳站在院子里愣了愣,怎么会将她的反应想象到这般细致?唔,原来这情形是在小喜子村的时候有过的,他记得那天她嘴上说嫌那药味,眼中却是心疼担忧,他的心便就彻彻底底的软了,不停不停的往她面前凑,直到她红了脸,嗔说他不正经…… “呵呵。”林群芳忽而轻轻笑了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是他自己丢开了不要的,他一个人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一个人真心待他,可是他却休了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那样难堪的借口休了她,现在,又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想? 身后有急切的脚步声穿来,林群芳收拾好情绪站定,果然,很快便有一个人从后腰抱住了他,“夫君,是我不好,我不该……” 林群芳对着当空的月扯了扯嘴角,而后方转过身来,“我也不该,明日我便去跟岳父大人报个安,告诉他我并无大碍。” 岳青青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若不是爹爹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受了伤。” 林群芳一手轻抚她披散在肩的长发,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岳华所居处之方向。 …… 第二日朝堂之上的氛围有些怪异。 天宗帝来的比往常要晚了些,而且面色似乎也不大好,沉着脸,半天都不说话,群臣掐指一算,估摸着今日不宜进言,便都静立着装聋作哑。 可是天宗帝却忽而说要讲一个笑话,诸臣哪敢说不好,簇耳细听。 笑话是这么个笑话: 说有座城里有个小店,店里有个店小二脑子有些问题,时常数错人头,这事人尽皆知。 后来有一天,这城里最有势力的六个人来这店里用膳,恰好是那脑子有问题的店小二招待,那店小二这回又将人数错了,拿了七副碗筷上来,此时正是夜里,夜风阵阵,其中便有个权贵指着那副多出来的碗筷说:“可不就是个鬼怪灵异故事。” 其他人哈哈大笑。 便喊来那店小二,说碗筷上错了。 那店小二看了看之后,上前来撤走了两副碗筷。 众人齐齐呆住。 半晌后,忽而有人喊道:“杀了他,他是刺客!” 有五个人一拥而上,二话不说打死了那个店小二。 等这些人又回到座上的时候,那唯一没动的权贵说:“方才那店小二撤下去的是两副染了些脏的碗筷,我指给他看的。” 笑话说完,没有一个人笑,这明显的不是个笑话。 稍时,陆离忽而终于憋不住一般的笑了起来。 静了一静,便有人跟着笑了起来,而后更多人笑。 天宗帝看着笑成一片的诸臣,“这并不是个笑话。” ——将刚刚那个笑话里的事,切切实实的又再演了一遍。 天宗帝却又笑了起来,“可怜了那店小二。” 退朝。 有人围向陆离,“陆将军下回若得了消息不知可否些微的提点提点下官,免得下官总是猜错圣意。” 第61章 将归 三品或以上臣公方可立于朝,也就是说,能来上朝的都不是等闲人等,或有真材实料自奋而上,或精于为官之道,擅溜须拍马,或是,家底殷实生于世家——不过这些人自小便周旋于各类勾心斗角之中,即便有资质愚钝些的,也被磨砺出各不同样的本事来了,至少得以在官宦之中生存。 为臣之道,有人说是忠义,有人说是权谋,亦有人说是为民解忧,司职不同,或人之秉性差异,都不可不谓之为上理,然,却有一样是忠奸廉贪众臣皆要奉行的,那便是要擅观其颜色。 ——所谓观其颜色,所观自然是顶上头那人的颜色,喜或怒,真或虚,都要能看得明白。 所以谁都看出了天宗帝方才那一出演的是有别的意思的,皇帝刚刚不仅仅是要讲一个没什么可笑之处的笑话。只不过里面涉及到的东西太深,无有经历过的,怕是再精明,哪怕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样话再说回来,若是曾经经历过的,照着这些人精的能耐,经天宗帝这稍稍一点,便立马就猜出了事情的源头之处。 当年段华卿获罪,满门抄斩,段引臣猝死狱中,随后段家上下包括段华卿齐斩首于市,却独有一人活了下来——朗都玺力排众议保下了段家独女段引袖。 可是段引袖却也疯了,整日胡言乱语,见人便说段华卿是被害的,说她爹是这朗国最受人敬仰的贤臣大士。 人心自来是最可怕的东西,即便段引袖已经疯了,依旧有很多人不能放过她,因为据传段华卿手中本有一样东西,事关朝中众多大臣,可是段华卿死了,那东西却并没有随之而去,那东西不见了。 要么是被毁了,要么是被藏了。 若是被毁了还好,可若是被藏了怎么办?被藏在什么地方,还是藏在什么人手中?万一有一天暴露了怎么办? 段家全家都死了,只剩个段引袖,不找她找谁? 虎视眈眈盯着段引袖的,不止有段华卿以前的对头,甚至还有以往所谓的“一党”,所谓的以段华卿为首的忠良一派。做官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家深底厚,有几个敢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忠良也不过是相对而言。谁知道段华卿手里的那东西到底记下了多少人多少事,本来与段华卿为敌的倒还有自己所属一派之长能顶着,可是原本跟着段华卿的怎么办,段华卿死了。 所以一旦有一个人稍微透露了一点点怀疑段引袖的念头,其余人便都一拥而上,齐齐朝看护日渐不周的段引袖扑了过去。 之后段引袖也没了,段家彻底断了,终于再没有人提起这事。 天宗帝那里一直也没什么动静,好像完全的把段家把段引袖都过去了。 几年以后,段引袖又回来了,变成了姚千里,可是没人敢轻易动她,因为她是跟着陆离回来的,没人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没人知道那东西有没有落到定国将军手上。 然后天宗帝见了段引袖一眼,随后就在朝堂之上说了这么不阴不阳的一段话,所指为何,已经是再明显不过。 退朝的时候有不少大臣在偷偷擦头上的汗,是冷汗,天宗帝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出,究竟是个什么用意呢…… 自然也还有些新接触到朝廷上层的新进官员,只听出天宗帝话里有话,却又全不知其指意,回去之后辗转反思,百思不得其解。 …… 姚千里的癔症没有再犯,或者,有时候她魂游天外的模样就是又陷到了臆想当中去,只是没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便就也没人发现她的不对劲,就以为她是再没有犯。 姚千里对陆离的抵触似乎也消减了些,姚千里自己也察觉到了,就去想了想缘由,想来想去,似乎只是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那日,朗千化跟着陆临封回陆府来,只说是得了几匹好布料,送来给姑嫂们做些衣裳,也只是个说头,其实也就是王妃娘娘想回娘家来了,至于送的是什么东西,根本就无关紧要。 朗千化照例给大人们都请了安便就拖着姚千里往后院里跑。, 说起来也奇怪,朗千化明明是个很活泼的一个女娃儿,姚千里明明是个过分清净的性子,偏生这娃娃谁都不粘,就粘着这在陆府里不多大合群的小舅妈,也有别房里的夫人开玩笑的问朗千化为什么最喜欢小舅妈,朗千化扑到姚千里怀里,撇出半张小脸来一本正经的回道:“母妃说小舅妈是千化的救命恩人,千化要一辈子都对小舅妈好!” 陆临封便轻轻捏她的小耳朵,“你便是这样对你小舅妈好的?成日里到小舅妈屋子里捣乱,你每来一回,这里总要换下几样东西。” 朗千化撅着嘴,把整个脸都埋在姚千里怀里不出来,口中模糊不清的哼唧,“小舅妈救我。” 其余人大笑。 笑着笑着眼前多了一个人,是陆离回来了。 朗千化的头还严严实实的埋着,没看到她小舅舅。 姚千里一面轻轻拍着朗千化的后背,一面附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堂堂定国大将军的小舅舅回来了。” 朗千化眼睛一亮,这称谓她知道,因为是她自己说的,在跟陆临熹的小儿子陆明华吵嘴的时候说的,陆明华说我陆家一门为官,一门忠烈,文武全修,我日后也要更光耀门楣,朗千化说,我小舅舅是定国大将军,朗千化还说,你有个身为堂堂定国大将军的小舅舅么? “小舅舅!”朗千化转身就往陆离怀里扑,“小舅舅朝事都处理好了?” 姚千里就着原本的姿势微微探出身去,伸手将朗千化的小衣摆拉扯平,一边抬头看陆离,“那盆君斑还是让我给养死了。” “过几日我再讨一盆来。” 姚千里牵唇一笑,“罢了,不是说是千里迢迢从大昭弄过来的,珍贵的很,我大约是伺候不了。” 此时正是夕阳最艳的时候,姚千里本是面朝着西面,那夕阳的红光便就正好打在了她的脸上,陆离背光看着她,脑子一刹那间竟然白了一白,连同她面上难得的笑意似乎都被隐去,又或者是印到了更深的什么地方,恍惚间,陆离眼中便溢上了满满的暖色。 朗千化抱着陆离的大腿似乎是想往上爬,一面爬的欢畅一面叽叽喳喳个不停:“小舅舅小舅舅,都说你公务繁忙,今日可是为了千化特意早回了?” 陆离俯身将朗千化举了起来,“是,特意赶来向千化郡主问安。” “礼数那是对着外人的,小舅舅是自家人,可免去了那些个虚礼。” 这下不止是陆家的夫人们,连陆离和在一旁伺候的下人们也都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 姚千里也笑,“千化郡主,那我呢?” “小舅妈是千化的救命恩人,千化本欲将小舅妈认错干娘,只是……”朗千化搂住陆离的脖子,“为了小舅舅我也只好割爱了。” 姚千里笑得更欢,连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好几口。 “待寅儿回来,你便不必做干娘。” …… ——便就是这句看似不痛不痒的话。 姚千里记得当时愣住的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人,只除了朗千化全部都僵了一僵,可随即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她的孩儿在陆府里是这般的不招待见的。 或者是她早就心里有数,只不过之前娃娃连下落都还不明,她根本都还没有机会去细想这一层。 不过眼下她也没有功夫去管这许多,陆离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要将娃儿讨回来? 她欣喜又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陆离也在与朗千化说嬉的空隙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便也回望过去,而后轻轻一笑。 其实人和人之间,或敌或友,但凡相处的时间久些,或多或少都还是有点默契的。姚千里跟陆离相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不算短了,仔细算算,竟然已经将春夏秋冬四季过了整整一轮,而且两人还是这样的混杂关系,虽然姚千里不愿意去细想,但其实两人早就已经揪扯不清了……陆离的情绪一般都是很难让人看得出来,可是每每他的情绪稍一变化,姚千里便就能清晰的察觉,而且是在自己尚还没发觉之时便已经了然。 所以姚千里便知道陆离那一笑是将她心中所想肯定了。 你道他人皆不知,可又有谁是傻子。陆离是陆临封一手带大的,轮亲甚至要亲过亲娘,陆离的心思,陆临封再如何也都还是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来的,只是不知,福兮,亦祸焉…… 第62章 初进宫 或许是定王寿宴以后姚千里自己也对天宗帝有过不少猜想,所以宫里有人来请她入宫的时候她也并不大意外,不过奇怪的是,陆家的人似乎也并不大意外。 连轿子都是准备好来的,看来这并不是真的“请”,只是她必须要进宫去而已。 今天来的虽然不是上回给她带并蒂莲玉佩的那个内侍,可是面对着姚千里的时候神态依旧谄媚,语气依旧谦恭,嗓子里发出别样却又独特的声音:“夫人,请。” 姚千里的眼睛轻轻的扫过陆府诸人,而后浅浅一笑,“有劳大人。” 内侍因为她的这声“大人”更是眉开眼笑,却也没推脱,只是愈发殷勤,他们这样的人素来是被人呼来喝去又看不起的,偶然得到一回尊重,不论几分真假,大约都是久违却又高兴的。 姚千里了然的朝他点了点头,便在内侍不甚明显的示意下向那看起来就比一般轿子高贵了不少的宫轿走了过去。 “弟妹。”突然有人叫住她。 姚千里住步回头,见陆临中往自己走来。 “圣上素来宽厚,弟妹不必害怕。” 没想到他是要说这样一句话,姚千里下意识便笑了起来,“多谢三哥提点,我记下了。” 陆临中看了看那内侍,内侍很识趣的退开几步,转脸去看陆府那座在都城里小有名气的假山,据说是先皇特意为了幼时的陆离修建的。 陆临中面上有些担忧之色,放低了声音道:“不管什么人问话,你照实回答便可,知便知,不知便不知,不要怕说错了话,你如今是陆家的媳妇,没人会拿你怎么样。” 不知为何,姚千里下意识的便去看其他人,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看到,陆府其余人皆自垂首,不由又自嘲一笑。 诚然,一个人遭到的冷漠多了,稍微一点的温暖便就会暖到了很深的地方去,内侍和将军夫人,其实都一样。 姚千里惯常的说不出那些好听的话,也惯常的不喜欢将自己心里的东西展露与人前,定定的看了自己的脚尖许久,抬起头的时候却只是如之前一般无异的一笑,“嗯。”心中却在想,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今日的这一句话,她便会将这位原本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三哥记住一辈子。 独坐于轿中自然一路无话。 而后内侍引她下轿,引她走路,这皇宫她没来过,哪里都陌生的很,姚千里觉得很是别扭难受,相比之下,陆府竟然要舒适了许多,至少,在她跟陆离住的那个院子里,她通常都是无拘束的。 走到一处花园子的时候内侍就不再上前,因为天宗帝已然站在前头。 上前规矩又谨慎的问安,“圣上万安。”姚千里如斯道。 朗都玺却僵了一僵,“袖儿……” 姚千里恍若未闻,良久未得免礼令,姚千里便又再道:“臣妇问圣上安。” “以往总是你恼了我,才会这般同我说话。”朗都玺一面似回忆般的说道,一面俯身轻轻将她扶起。 姚千里一站好就立马闪避开好几步去,“臣妇逾矩。” 朗都玺似乎终于从自己的思绪当中跳了出来,眉间渐渐拧起,“你当真是忘却了前尘旧事?将朕也忘了?” 姚千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九五之尊有些好笑,凭什么将前尘旧事都忘了却还不能忘了他?凭什么他将她忘记了以往说得好似是犯了什么大过一般……心中这般作想,面上便也冷笑,道:“不然,圣上以为当如何?” 朗都玺被她问得一愣,而后便是眉头紧皱,大概是太久没有人这样同他说过话,面上便有些冰冷。 姚千里也察觉到失言,已经自发恭谨站好,不再言语。 良久,朗都玺面色渐渐缓和,似乎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面上一喜,上前道:“朕带你去处好地方,你定然欢喜。” 人说喜怒无常最是帝王家,果然不假,你永远不知道他何时高兴何时忧,更不知他愁为何,喜又从何来,姚千里轻轻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避开朗都玺欲来牵她的手,转脸笑道:“如此臣妇先谢过圣上抬爱。” 朗都玺正要前行的身子一僵,随后往前。 姚千里稍远的跟着,却也不敢隔得太远,她怕再惹怒了天子。 走了不久,两人便来到一座宫前,姚千里眯眼细细看了一眼,认出那“立昭宫”三个字,连她都能一下子就猜到,这定然是昭妃娘娘住的地方。 姚千里不知道朗都玺为何将她带到这里来,可是她着实不喜欢同那个怪异的昭妃娘娘碰面,便驻了足,道:“深宫内院,臣妇乃一外臣之妇,怕是多有不便。” 朗都玺转过身来看她,而后牵起半边的唇似嘲讽般的一笑,“你不必见外,陆将军是这宫中常客,再者说,”顿了一顿,朗都玺又道:“朕也并未打算让你去那宫中。” 姚千里心中微微咯噔了一下,他说陆离时常来这“立昭宫”,其实这个她知道,很早之前她就已经听灵姝说过,可是这话从身为帝王的朗都玺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平添了许多深意,昭妃既为妃,便就是皇帝的女人,外臣不得随意如内宫也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怎么说都说不通的事情,此时却被天宗帝这样说了出来,而且语气如此的……诡异。 世传天宗帝与定国将军自幼时交好,世又传定国将军与大昭八公主自幼生情,如今商锦习进了宫,陆离与她本该是两厢避讳的,天宗帝也应是忌讳两人过近的…… 姚千里越发不解,或许天宗帝当真是对陆离信任至极,可若是那样,却又为何要来跟她说这样的话? 渐行时终于有东西夺去了姚千里放在这些杂乱想法上头的注意力,不知何时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整片的荷塘,一直延续到远处的大石桥,犹在继续延伸。 “如今并蒂莲再开,袖儿……” 姚千里不喜欢并蒂莲,喜欢并蒂莲的是那位昭妃娘娘,所以她看到这片莲花池的时候只是初时的惊艳,心里却并不欢喜,听朗都玺似乎又要提及旧事,忙接到:“这莲花开的真好,承蒙圣上天恩,臣妇得饱眼福。” 朗都玺原本偏冷硬的脸上有些动容之色,似乎看那片荷塘看入了迷,“你那时说要让朕赔你一片并蒂莲,你说并蒂莲开冰雪融,等花色漫天无缺漏,便会再与朕城外半里走羊道,数夕阳。” 姚千里已经有些无奈,“圣上说的那些,臣妇一点也不知晓,臣妇本是凫水郡小喜子村林家妇,后寻夫来得都城,如今改嫁陆家,是为陆姚氏,圣上今日好兴致,着臣妇同览宫中繁花,只是圣上说的话臣妇却多是不懂。” 在定王府初见的时候,姚千里也看出天宗帝与她似有瓜葛,人说病急乱投医,所以她甚而也想过若是寻了机会,便求天宗帝来帮她去找娃娃,不过所幸她尚还余理智,回神间便甩去了那念头,现在再来看,若是真让天宗帝去给她找她与林群芳的孩儿,怕是这世上最最好笑的蠢事情了。 朗都玺不悦,“朕既然认出你来便由不得你不认朕!”说着上前一把抓住了姚千里的手臂,手上劲也越来越大。 姚千里吃痛,却也不愿退缩,只觉面前这天宗帝当真是喜怒难辨,而且发火也发的毫无道理,而若照她的性子与做派,面对此事必然也是要隐忍下来的,可是这回不知为何,一时间姚千里却是觉得怒气腾腾上涌,烧得她其他什么都顾不及去想,便就瞪眼去回看朗都玺,朗都玺使的力气是真的大,姚千里疼得不得不拿另一只手去剥,一面剥一面道:“认不出便是认不出,自然,圣上硬要说是认出自去昭告天下便是,也无人敢反驳,却也无需在此处来威逼臣妇。” “你这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不管是什么人都敢来呛,朕看你根本就是在装疯卖傻,却又演的拙劣!” 这分明是恼羞成怒了的一个人,怕是理智已经全然不再,姚千里被他强势的眼神盯得一个激灵,人却忽而清醒了过来,她这样一无所有的一个人,竟然是在于当今天子叫板不成?而且她如今还牵连着整个陆家,一个不好,怕是还要累及旁人……想至此姚千里已经有些后悔方才说的那些话,可是她也不明白为何今日会这样刻薄,也无暇去想,只面上很快又换回了原本的谦恭神态,道:“圣上息怒,臣妇治罪。” 朗都玺依旧不动,直直的看着她。 “劳烦圣上放了罪妇,容罪妇当众请罪。” 朗都玺忽而更加警惕,戒备的看着姚千里,“你莫不是还要使暗手来偷袭朕,这样的亏朕早就在你手上吃多了去,岂会再来一回……” “……” 第63章 兄妹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有小内侍急急跑了过,“圣上,圣上……” 朗都玺转脸去看,估计是脸色不大好,那小内侍口中有些慌乱的声音立马就戛然而止,片刻后,诺诺道:“圣上,定国将军来了。” 定国将军凭得先帝御赐的一块质地很普通的玉佩可自行出入皇宫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可是将军素来谨慎,从未动用过那玉佩,今日他也没有用,因为根本没人拦他,无论是先皇还是如今的天宗帝,都从来不会阻他的。 所以陆离随后就走了过来。 朗都玺等他走近了站定,方才开口,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轻抬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立昭宫,“又过来与昭妃下棋?” 陆离先问了安,而后才答道:“不是,臣来接她回去。” 还未等得朗都玺应允,陆离就上前去牵了姚千里的手过来,“看了多久的莲花了,手都凉了,你身子不好,不要老吹风。”看了看那开得满满的一池莲花,又道:“你不是说莲太倨傲,你不喜?”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内容语气都与平日在家里时候差不多,却让姚千里本欲挣脱他的手停下了动作,偏首又去看了看那荷塘,“这许多挤在一起开也煞是有趣,热闹又好看。” 而后姚千里跟陆离又一道再向朗都玺告辞。 朗都玺微微点了点头,“回罢。” 两人相携而去,朗都玺在后头一直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一直到出了皇宫,姚千里才彻底松了气,抿了抿唇,道:“我不喜这里。” 陆离也抿唇回头看了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一眼,“我也不喜你来这里。” 许是牵着手有些不自在,姚千里便想将手从陆离手里抽出来,可是使了几次劲,陆离手上却是握得更紧,姚千里不禁有些讶异,陆离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似乎从来不曾强迫她,从来都是顺着她的——至少明面上是顺着的,而方才,她以为陆离不过是为了要带她出来。 姚千里只得任由他继续抓着,可是稍稍一会儿后,她又不自觉的开始挣扎,还拿了另一只手来帮忙,一面口中还接着方才的话道:“那我以后不来了。” 终于挣了开去,姚千里将手暗拢在袖子里揉了揉,虽然她刚才真的是用了大力气去挣脱,可她知道最后还是陆离自己松的手。 陆离的手捏作了拳,又再松开,“那便不来了。” 姚千里这才放心的嗯了一声。 回到府里恰好在走廊处遇到陆临熹,身边跟着他的二儿子陆明秀,只是父子二人都黑着脸,想必正不愉快。 陆临熹看到陆离很是诧异,“你不是去了林城,为何回来了?” 姚千里这才想起来,陆离昨天夜里接到急报,说是不远的林城出了事情,连夜里走了,这会儿怎么还在都城里? 陆离并未多做解释,只道明日一早还要再过去,其他半点未提。 大约陆临熹也早就习惯了他这般模样,也没再问,领着陆明秀自去了。 陆明秀临走前还小声冲陆离问了声:“小叔哪日教我骑射?”只是话音未落,便被他爹一眼给瞪了回去。 回到两人住的院子的时候竟然有个人在等着,姚千里已经许久没有见着他,不禁有些欣喜,张口便喊道:“无赖。” 段引臣本是背向他们而立,双手随意的背在身后,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一人一影自相依,让人瞧着平白便生出几分萧然之感,可是听得姚千里的声音段引臣立马就转过身来,面上也暖暖的一笑,“回了?” 姚千里一面应他,一面引他进了屋。 陆离蹙眉,姚千里极少这么主动的去亲近人,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很久之前听到的关于这兄妹两人的传言,本欲退避的双腿却转了方向,随同两人一道进了屋子。 段引臣已经升了官,他入朝连名字都没换,可是天宗帝不但不治罪,反而还给他升官,其中的意味许多人都看不明白,不管怎么说,当年段华卿犯下的不是普通的罪,是叛国,而且证据确凿。 可是却也没人敢动他,天宗帝这般态度,谁知道最初段引臣入朝究竟是谁的意思。 不过小绊子自然是少不了的,他官职尚低,上头的人随便一个小动作他便能焦头烂额,所以他最近过的着实不好。 自己为官自然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当然是要比陆离空置的将军府差了许多,却总也好过寄人篱下,再者说,他在小喜子村守着姚千里的时候过的只不过是无赖的日子,可是现在回头再去想,竟然觉得那时候其实过得不错,不由便苦笑了起来。 姚千里看了陆离好半晌,眼里的意思很明显,奇怪他怎么还在,其实已经跟赶他走差不多。 陆离神情自若的坐到了一旁的书案看书去了。 姚千里与段引臣面面相觑,发现竟然没什么话好说。 两人围着桌案坐下,姚千里给两人都倒上茶水。 憋了半天,段引臣终是憋出了一句,“你今日进宫去了?” 姚千里面上一顿,想起了朗都玺的那些话和动作,脸色便僵了起来,“嗯。” 她心中所想自来是躲不过段引臣的眼睛的,看她如此段引臣面上立马也一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你莫要听信他的话。” “他并未说什么,只是不信我忘了他。”想了想,姚千里又道:“我既然已经忘了便就是忘了,不会去问,也不想知道,旁人如何我奈何不得,也不会去理。” 段引臣无端的一慌,下意识辩解道:“我不是……并未……” 姚千里轻笑,“为官者大抵都希望官运亨通,那我便这般祝愿,祈段大人官运亨通,福满觞。” 她的眼神里满是真挚,当真是在真心的祝愿,可是段引臣却看得心头一紧,“你,你莫不是当真已经……” 话未说完自己却顿住,而后僵硬的转过头去看陆离。 陆离埋首看书,偶尔喝一口手边的热茶,似乎并未注意他们这边。 如果说姚千里心中还有温情,那这温情里头定然是少不了段引臣。从小喜子村到都城,只有段引臣一直都在,也一直在对她好,有时候她甚至会恍恍惚惚的想不起来第一次跟段引臣相见是什么时候,好像久得她都记不得了,可是有时候,她又会清清楚楚的记得,段引臣扰了她跟林群芳的婚事,而后才相识。 姚千里想着想着又入了神,侧过头看段引臣,忽而有些不解的模样,“你今日怎么没去街上摆摊,多挣些钱总是好些,不能顾了上一顿就不管下一餐。” 段引臣一愣,看她一脸茫然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颤,骤然想起了好几年前的那天……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在牢中呆了挺久,也已经有人与他商议好了逃脱的法子,可是他还是放心不下段引袖,所以装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来,去求了天宗帝,说想在临死前再与妹妹见一回。 天宗帝大概真的是对段引袖有情的,居然答应了。 而后他在都城一处隐蔽的园子里见到了段引袖,段引袖已经疯了。 来的路上就有人告诉她说段引袖疯起来很吓人,会大喊大叫,会哭,有时候还会打人,可是段引臣理都没理那人,他以为段引袖就跟他在狱中装病一样,是装给天宗帝看的。 或许是得了天宗帝的指令,他见到段引袖之后并没有人紧紧的在一旁盯着,不过他依旧不敢太掉以轻心,等听得周围的脚步声全部都远去了,方才上前,轻轻唤到:“袖儿。” 段引袖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他面上一喜,“大哥。” 段引臣终于松了口气,“袖儿受了苦没有?” 段引袖神色间忽而一片痛苦之色,看着段引臣,眼中轻轻落泪,却咬着唇不肯哭出来。 段引臣吓了一跳,忙伸出衣袖去给她擦,“袖儿?莫不是朗都玺欺负了你!” 段引袖紧紧的抓住段引臣的衣袖不肯松手,面上似是痛苦又似是迷茫,声音却缓缓的从口中挤了出来:“大哥,你不是我亲生大哥,你明明早便就知晓,却为何还要躲着我,还要娶了大嫂……” 段引臣的手已经捏的发青,这句话是他成亲的那晚段引袖哭着对她说的,而段华卿获罪的时候他已经成亲整整一年有余……就好像现在,姚千里这话明明是对在跟小喜子村的无赖说话……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唯恐确认了心中所想,可是又控制不住一般的想要去看,然正转头间,却听得身后一声茶杯落地声,而后是有些慌乱的脚步声,瞬间眼前便多出了一个人。 陆离如之前每次姚千里发癔症的时候一般,一面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一面轻声问道:“可是累了,我带你去歇歇。” 姚千里看了看他,而后竟然乖顺的点了点头,“嗯,近来脑子里时常有些糊涂,想着事情便就出了神,却又不知道想的是什么。” 第64章 夫妇 姚千里本是到书房里去换些书来看,陆离从来不忌讳她来书房,其实不只是书房,陆离好像从来不曾避讳她什么,不过又或者,只是她太过识趣,总来没有触及到他所避讳的范围罢了。 所以她往里走的时候也没人拦着她。 姚千里有些奇怪,陆习润以往都是守在书房外头的,可今日却是远远的守着,而且看到她来,又分明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夫妇 姚千里站在原地等了他好半天,可是陆习润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唤了她一生夫人,反倒像是在催着她快些走了。 姚千里走出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来,“可是将军有什么吩咐,我不方便进去?” 陆习润面上一肃,忙恭谨答道:“将军什么也没说。” 姚千里又看了看他,依旧什么也没看出来,便继续朝书房去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话,是陆离的声音,“你心中自来有诸多算计打算,只是今日你究竟是要与我说哪一样?” 姚千里脚下顿住,原来是有客在,她自然不会在有外人的时候无礼做派驳了陆离的颜面,便就转身欲离开。 却又听得一个大嗓门忽而道:“将军。” 这声音她熟悉的很,是林如烟,她不知为何没有迈出步去,反而停在了原处。 林如烟说话向来要比大家公子们大声的多,于是他的话便比方才陆离的声音更清晰的传到了姚千里的耳中,林如烟说:“将军,你若是嫌她如今得了病,容不下她,便休了她罢,我再娶她一回。” 姚千里浑身都僵住了。 其实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患了病,一回两回不知,恍惚了那么多次她又岂会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况且,她身子明明没有哪里不好,廖正言却时常来给她看病。 姚千里突然哭了起来,连哭声都没有抑制,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肆无忌惮的哭了起来…… 哭声自然将屋子里的两个人引了出来。 其实姚千里的动静也并不算大,只不过是蹲在地上,跟寻常人一样呜呜的哭,可是陆离却被这不大的阵势吓住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姚千里哭,以前他最多是通过她的面色神情猜,猜她什么什么时候定然哭过…… 滞了一滞后才想起她如今是患了癔症的,忙大步上前朝她走了过去。 可是却有一个人先到了姚千里跟前。 林如烟轻轻蹲下/身来,看着她还在往下滴水的眼睛,小心地唤道:“千里。” 姚千里抬头看他,“若是当日在白云山,我们当真是拜了堂多好……” 陆离脸色骤变,也蹲了下去,而后伸出手去扳过她的脸,一面用拇指给她拭泪一面道:“可是累了,我带你去歇歇。” 姚千里吸着鼻子摇头,“将军,我没有犯病,我没有。” 陆离的脸色却更是难看,“好了,我带你去歇息。” 姚千里的眼泪流得更凶,不停的在他手里摇头,“我不歇息,将军,我没有犯病,你莫要休我,我日后再也不会犯病,你莫要休了我…… ” 林如烟眦目,“你们到底是如何待她的,她怎么会怕成这般模样!” 陆离在细声的哄姚千里,并未搭理他。 陆习润等人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却不由被眼前阵仗惊得呆住,在他看来,将军夫人从来都淡然又安静,将军从来镇定自若,便是林少爷,虽然平日里粗鲁,对着将军时候也谦逊有礼,可是眼下…… 姚千里还在哭,“我不再犯病,你莫要休我,莫要再休我……” “嗯,我不休你……”陆离俯身将姚千里拦腰抱起,凑到她耳边轻声呢喃。 林如烟身形一动,似要上前,却已经被陆习润拦下。 陆离瞥眼看了林如烟一眼,“我此生都不会休她,你另觅良偶去罢。” 说罢转身朝卧房的方向走去,时不时将头垂得更低些,似乎是在与姚千里说话。 …… 此事姑且算是一个前车之鉴,如今陆离反倒更像是一只惊弓之鸟,即便是在府里也将姚千里守得严严实实的,唯恐再刺激了她。 所以这日林群芳登门,言明是要见姚千里的时候,被陆离极是厌恶的一句话就挡了回去。 其实姚千里这些天倒很正常,每日看看书,有时候去摆弄摆弄陆离带回来的花草,那些花草大多是稀罕种类,性命也脆弱,她并不敢完全包揽,只敢做些小动作,养活还是交给了花匠。 那日她哭了许久,嘴里一直重复着那几句话,一直到天黑方才累极了睡下,第二天一觉醒来之后,却好似全然不记得昨天在书房门口的那些事了,反而还去问灵姝她昨日从书房拿回来的书哪里去了。 她明明哭成那样,都吓呆了灵姝,灵姝又哪里知道她拿了什么书回来,便问她是什么书。 姚千里愣了一愣,便也凝眉去想昨日里自己究竟是拿了什么书。 陆离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本书,伸手递给姚千里,道:“在这里。” 姚千里便欢喜的去接了过来,“我就说我是拿了书回来的,灵姝你这丫头近些日子心思不在我这里。” 灵姝张口欲言,却被陆离的眼神扫了回去。 便是这时候有下人来说王大人到访,要见夫人。 灵姝张牙舞爪的往外冲,“我去拿扫把将他打走!” 陆离叫住她,转而冲传话的小厮道:“你去告诉王大人,见我需拜帖,见夫人需右相拜帖。” 这话挺狠,林群芳因着姚千里在自己婚宴上丢尽了右相府的脸,右相怎么会肯给他拜帖,估计林群芳连吱都不敢吱。 姚千里诶了一声,“我原想问问他寅儿近来如何。” 陆离看着她,“不必问他,不久你自会清清楚楚的知晓。” 姚千里轻轻叹息,垂首看书去了。 陆离却盯着她没有移开眼神……他原以为她是厌恶极了他,也厌恶这陆家,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怕他休了她,哭成那样,只是怕他休了她,声声哀求,直说得他心都揪了起来…… 可是等到回神,他却又想不明白是为何,她明明应该巴不得早日离开…… “将军为何发呆?”姚千里大约是被他盯得不自在,便道。 陆离却也不窘迫,顺着答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想起在白云县,你故意装睡去捉弄那裘百态。” 姚千里嗤笑,“我分明捉弄的是你。”想了想又道:“不对,分明是你捉弄的裘县令。” 陆离便拿书卷低着额头笑了起来。 …… 没过几日,林群芳却又来了,这回拿着拜帖,毕恭毕敬的说是求见定国将军。 陆离起身出门,姚千里在他身后眼巴巴的望着他。 陆离似有所感,回首轻轻一笑,道:“莫急。” 看陆离走了,灵姝才撇嘴道,“却不知那人成天上赶着到我们府里来是作何!” 姚千里轻笑,“眼不见则静,若不然,你跟你家将军一起去看看?” 灵姝忙连连甩头,“谁要去看。” 姚千里半眯着眼笑。 灵姝看她难得高兴,便又说了些趣话,引得姚千里连连发笑。 两人笑得最欢的时候,有小丫头进来,“夫人,王夫人来了,说是带了东西给夫人。” 姚千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王夫人?” “右相府的三小姐,王夫人。” 原来是岳青青,她来作何? 灵姝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有完没完了,来一个还不够,还拖家带口的来!” 灵姝是姚千里房里的大丫头,有时候脾气又不大好,下面的小丫头多有些怕她,此时那传话的丫头便被灵姝这一嗓子吼得一颤,喏声道:“是,是拖家带口的,王夫人还抱了个娃娃来。” 姚千里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快带我过去!” 灵姝在她身后一跺脚,另叫来一个丫头让她快去将这事告诉陆离,而后自己忙也追着姚千里去了。 岳青青看到姚千里急喘的模样傲然一笑,“打搅了夫人。” 姚千里却盯着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娃儿呢?” 岳青青故作大惊小怪的“啊”了一声,而后方指着已经走得快看不到人的一个妇人,道:“在那里,方才我看他有些不适,便让乳娘带着先回府去了。” 姚千里便就要去追,却被岳青青一把抓住了胳膊,“夫人哪里去,快来看看我拿来的东西。”一面就扯着姚千里往桌案边去走,“我一瞧见这东西便就知道这东西生来就该是夫人的,你看这颜色……” 姚千里一把甩开她,转身就朝那夫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65章 送礼 那头陆离跟林群芳场面话过以后也渐渐入了正题。 林群芳看着陆离的眼神并不算友善,甚至是恼怒的,嘴角上却还带着微微笑意,“将军好手段,足不出户便让下官险些祸起萧墙。” “哦?”陆离面上看不出神色,“王大人家中着了难?那可是不好了。” “明人无暗语,将军何需再来说风凉话。” 陆离手中已经快要递到嘴边的热茶忽而又被冷冷的放回了桌上,“明人自是无暗话,只是王大人又是哪个地方的明人,祖籍何处,祖宗是谁,却不知王大人如今还记不记得?” 林群芳脸色一变,他的旧身份是许多人心知肚明的,却没有人敢当面说出来过,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说岳华岳右相也是操控了朗国之半壁的。 陆离只瞥了他一眼,又道:“怕是真正的明人都死在了凫水郡的那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 “她莫不是也知道了?”林群芳忽而从座中站了起来,“你怎么能让她知道!” 他语气中竟然一时满是责备,怒瞪着陆离,陆离自然知道他口中说的人是姚千里,却偏偏不把话头往姚千里身上偏,只悠悠道:“既非王大人所为,大人又为何心虚。” 陆离一般时候话并不多,不知为何今日却尤擅言辞一般,也不管林群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又道:“大人说是祸起萧墙,却是祸端未起便就已经先断定出是谁作为,还找上了门来,却不知是做给谁看。” 林群芳定了定,好半晌,忽而呵地笑了一声,“将军说话从来只点三分留七分,今日却为何这般事事都摆到明面上来说。” “大人若是早就看出了破绽,那便猜猜挑起府上萧墙之祸的那人又是几时将这破绽看出来的?”陆离扯了一边的嘴角似笑非笑,“又或者,大人以为在这都城内大人的手段当真已经如此了得,连堂堂右相大人也堪破不得?” 林群芳抬眼看陆离,“将军一直冷眼旁观,如今可是立场已失?” 陆离也朝他看去,却不回他的话,继而埋首喝茶去了。 其实陆离的态度已经再明摆不过。 左右二相已经相斗这么些年,按理说,在二相势力相横分握文臣的前提下,左相陆文括有个身为定国将军的武将儿子本该是渐渐势强的,可是事实却不然,陆离竟然跳脱到了这场党派斗争之外,当真是彻彻底底的跳脱在外,从未插手其间事物。不过陆离也不是傻人,自保尚且还是绰绰绰绰有余的。 可是今天他这一番话……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再跳脱,与岳华相争的那也是陆离的亲爹,远近亲疏自在其中。 林群芳看着陆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双眸间又染上了不易被人察觉的怒色。 人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堂堂定国将军只有这么一个女人,盯着的眼睛自然是多,而且姚千里得了癔症已经这么久了,根本不可能瞒过所有人,都城高官后院里其实早已经暗地里传开了——定国将军娶的不止是双破鞋,而且这双破鞋还有病,是疯病,哎哟,真不知道这疯了的破鞋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 岳青青自来在贵妇人里头游走的是游刃有余,该听的不该听的传言自然早就进了她的耳里。 那双破鞋是谁?是她的相公丢掉的,她清楚的很。 也恼火的很。 丢便丢了,偏偏还要到她的婚宴上来闹一场,闹得她颜面尽失。 丢便丢了,可是每回但凡王锦出见着了那破鞋眼睛就跟长在了那破鞋身上一般,只盯着她看,还欲盖弥彰的躲躲闪闪。 丢便丢了,半道却又捡回了一个娃娃来,婚宴那晚那破鞋的话她早就一字不差的知道了,说什么见着投缘便捡了回来,分明就是那破鞋的孽种。 岳青青一想到这些就会不可抑制的扭曲起来,所以那晚林群芳又传话来说要宿在书房的时候她就更扭曲了,一路绞着帕子往林群芳的书房走去。 等到了林群芳跟前却又换做了平日里的贤惠模样,柔柔一笑,轻声唤道:“相公……” 林群芳头都没抬,“今日事情多,你自歇下罢。” 岳青青的脸僵了一僵,随即却又笑得更甜,“相公,我守着你。” 林群芳冲她摆了摆手,“去歇下罢。” “娃娃将将才睡下,闹了我半夜,哪里还睡得着。” 许是听到她说起娃娃,林群芳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后指了指旁边的凳子,“那你坐着去,累了便回去睡。” 岳青青欢欢喜喜的应下。 可是之后林群芳却再没看她一眼。 岳青青又开始绞帕子,越绞越用力,终于憋不住的开了口:“说来我们家的娃娃倒是好命,遇着了相公慈善,我自也会好好待他,若不然,要是修得个刻薄母亲疯妇人,还不知如何是好。” 林群芳手上顿了一顿,没有说话,继续看文书。 可是岳青青却像是尝到了什么好处一般,越说就越高兴了起来,“不知道得了疯病的妇人会怎般对待自己的孩儿,还是说生下的孩儿也是个疯的? ”说着似乎自己吃了一惊,“哎呀,那可不得了,这一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疯病的可还怎么过活,怕是……” “啪!” 话没能说完,被一巴掌打了回去,林群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岳青青跟前,居高临下的怒视。 岳青青好半天才恢复了神智,似乎是不敢置信,“相公……” 林群芳自己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掌,他竟然打了岳青青……打了岳华的女儿? 岳青青的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你竟然打我?” “青青……” 岳青青哭着哭着眼中忽而透出一股狠色,“你今日打我辱我,缘由你知我知,后果却绝不会只在你我之间!” 说罢岳青青掩面而去…… …… 林群芳脸上阴晴不定,拢在袖中的手已经捏得死紧。 陆离睇了他一眼,“王大人今日来莫不是只为兴师问罪?” 林群芳看了眼带过来的木箱,面上神色有些怪异,似是不舍又似是无奈,依稀却还有些欢喜,“下官实为送礼而来。” 陆离也看了眼那箱子,正要说话,却见有一个丫头直直冲了进来,一面跑一面口中连喊将军。 林群芳蹙眉,暗道这陆府竟如此御下不严,这般无礼的丫头。 陆离神色微变,却不但没有责备处罚那丫头,反倒是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夫人怎么了?” 林群芳闻言也盯着那个丫头看去。 小丫头半天才将话说明白,说王夫人来了,本来还带了娃娃,可是后来娃娃又被带走了,夫人推倒了王夫人去追王夫人带来的娃娃了。 陆离跟林群芳一齐疾步而出。 你今日打我辱我,缘由你知我知,后果却绝不会只在你我之间……林群芳忽而浑身一个激灵,“将军。” 陆离蹙眉回头。 “切不可再让岳青青近了夫人身。” 话音未落,陆离面色已变,扔下了林群芳便拔步而去。 林群芳脚下顿了顿,又回头去问方才那丫头:“王夫人现在何处,可是跟着你家夫人追去了?” 小丫头使劲点了点头,“灵姝姐姐与王夫人都去追夫人了。” 林群芳看了看陆离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之前的那个木箱,却未追上去,转而回到那木箱旁边坐了下来,不疾不徐的样子,时不时的便去看那木箱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有姑娘配了段引臣的图,嗷嗷,我拼起来了,贴上来~ 好萌~ 第66章 疯病传 半个都城都知道定国将军夫人疯了。 一位装扮看起来很是端庄贵气的女子已经追着一个妇人跑了好几条街,身后还有两个丫头一直想要拉住她。每当到一处有一堆人在私语猜那疯了一样追人的女子是谁的时候,便会有个人恰到好处的出来为大家指点迷津:哎呀,那不是定国将军夫人么,哎呀,原来说定国将军夫人得了疯病是不假。 多少人开始唏嘘,啧,这定国将军年少有为,桃花命却是不好,平白糟践在了这样一个女子手上。 而后眼前一闪,又有一人急掠而过,可不就是那定国将军,世说定国将军自年少稳重,而今这般焦急却是为哪般? 陆离找到姚千里的时候姚千里追的那个妇人早就不见了,而姚千里正站在路中间,着急又迷茫的四下里寻找,周围围着的人在指指点点。 陆离轻轻走到她跟前,“夫人。” 姚千里转过身来,看到是陆离还有些诧异,“将军怎会在此,不是在府中见客?” 竟然没有犯癔症…… 可是不知为何,陆离不但没有松缓,眼神反倒更是深邃,定定的看着姚千里许久,忽而上前,一揽手便将姚千里揽到了怀里,“夫人。” 姚千里在正常的时候其实并不与陆离多亲近,而且此时又是在闹市众目睽睽之下,姚千里起先是被陆离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而后便下意识去推拒。 可是好半晌都没能推开,陆离虽然长相不魁梧,可到底是堂堂将军,又有功夫傍身,真要有什么动作,哪容得姚千里撼得分毫。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露骨,大姑娘们都拿帕子掩了面,却又露出了半边眼角来去看。 姚千里有些急了,脸也渐渐臊红,“将军,将军怎可人前失礼。” 兀自挣扎,却又怕失了将军的颜面,不敢太过激烈。 又半晌,陆离苍白的面色终于缓和了过来,松开了姚千里去看她的脸,大约是刚才追得太急,姚千里的头发些微有些散乱,陆离便伸手撩起她额前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去,“哪里还像个将军夫人。” 姚千里解了禁锢忙两步退了开去,“将军又哪里像个将军。”说着瞪了眼陆离,却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在陆临熹的纳妾宴上的事情来,面色一时更红…… 如陆家这般的高官富贵人家,一般府里头养的女人也多,动不动就要纳个妾接个新,许多都是连个声响都没有的,更别说是酒席。 可是陆临熹这回却正正经经的设了宴,还挺隆重。 其实也情有可原,加上今天过门的这个,陆临熹的后园子里总共也就才四房。 虽然纳妾不摆宴席的有许多,不过纳妾摆宴却也不是稀奇事儿,不止是陆临熹,别人家里头也有这样的,所以这场宴席的开头如大多数宴席一般,热闹又平和。 不过也终究只是纳个妾,如岳华那等老一辈的自然是不好来凑热闹,不过是来了年轻一辈。 虽然左右两相党派相争,可是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到位的,应当互通的场合一个也不会落下,岳华既然没来,那岳卓行自然是要来了。 岳卓行本身的官职并不算大,可是他顶着的是他爹岳华的颜面,所以岳卓行出现的时候,所引带起来的动静是不小。 陆临熹也亲自迎了上去,笑盈盈回礼。 岳卓行四下看了看,终于找到了不远处的陆离,陆离和姚千里正站在一处,岳卓行便远远的朝他们一拘手,忽而又咧嘴笑了笑,“陆大人府上真是好气派。” “岳大人谬赞谬赞。”陆临熹今天情绪颇好,难得一张万年黑脸上竟一直挂着笑,今日本来就是他的大喜之日,而且这回所纳的女子也是个乖顺懂事又讨人欢心的,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场宴,陆临熹嘴上说是谬赞,心中却是已经受下了这句夸赞。 “一般人家怕是连娶正房也不至如此,陆府却是回回连纳妾都大肆排场。”岳卓行放大了声音,清晰言道。 此时陆离正好已经走了过来,他这话是看着陆离说的。 闻此声者皆变色,不过当中自也不乏好事好热闹之人,惊诧的表皮下,是一双兴致勃勃的眼。 其实这话原本是直冲着姚千里而去的,毕竟娶妻还是纳妾,于陆临熹于陆离都无所谓褒贬,可是对于姚千里来说,却是天上地下的不一样了。 夫妻夫妻,比肩者则为妻,与夫乃连理,乃一体,乃同命,生可同寝,死可同椁;可是妾却是不一样了,是大大的不一样,妾通买卖,是财产,是货物,若夫家高兴甚至可以与人相赠,与家中主人相比,是永远低人一头的…… 姚千里这时候哪怕是恼羞成怒也情有可原,甚而有人在期许,期许姚千里在她大伯的婚宴上撒泼,然后与岳卓行闹得这般那般难看,然后不管陆离还是陆家都颜面尽失。 陆离也有些担忧的去看姚千里,他倒是料定姚千里不可能会做出什么让他难堪的举动,她向来识大体,不过却怕她被岳卓行这刺剌剌的一句话伤了去。 姚千里也果真没有去做什么,实际上她根本连一丝的情绪也无,原本就不在意不指望的东西,有一天有人告诉你说那东西其实是不属于你的,那你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岳卓行没能得到心中所料想,便再接再厉道:“上回同将军提到的千娇百媚楼里的那位姑娘我可还一直给将军留着,将军哪日……” “岳大人莫要害我,”陆离却忽而打断了他,“你是不知,那日我只多看了两眼那仕女图便接连三夜不得回房,岳大人所说某怕是无福消受。” 哪里是因为他看了仕女图而不得回房,明明是他摆弄那几张图摆弄得太晚了,而后染了风寒,又说她是伤病刚出来,怕过了病气给她,方才在偏房里歇了几天,却被他故意曲说成了这样…… 姚千里想着那天哄堂的暧昧笑声,脸上愈发烧红,看陆离的时候也不由下眼去瞪。 她极难得会露出这副女儿家的娇态来,陆离不由看得一滞,再要上前却见灵姝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那妇人脚程与奴婢几乎差不多,奴婢险些没能追上,她手里抱的根本不是个娃娃,是个包袱。” 陆离蹙眉,看了看姚千里,道:“我们先回府去。” 姚千里却不理他,只去看灵姝,“那妇人拿了个包袱匡我?” 灵姝偷眼看陆离,见陆离并无其余表示,方才点了点头。 姚千里顿了一顿,面上却看不出情绪,“那便回府去罢。” 陆离长腿一伸,赶上了姚千里,紧挨着。 姚千里微微侧步躲开,又再侧步。 陆离知道她是为方才的事别扭,并不去点破,只将一边的嘴角轻轻翘了翘,也不说话,朝着姚千里那边又挤了一步,一面伸手去牵姚千里藏在衣袖里的手…… “将军,夫人。” 有人出声阻住了他们,是岳青青。 起先姚千里也并未太在意,即便岳青青方才故意拿娃儿来匡耍她,可她也总不能在这大街上去与她厮打,便自若的回过头去,打算随意招呼两句便走,可是等回头看清,姚千里便再镇定不住了——岳青青手里抱着个孩儿。 “可真是巧,方才才在府上见过,竟然在这里又遇上。”岳青青笑。 姚千里盯着她手里抱着的那个小人,连陆离伸过来的手都没有去躲,不但没躲反倒抢先抓上了陆离的手腕,“将军,将军……” 陆离反手将姚千里的手握到手里,一面轻轻摩挲以抚慰,一面脸色也沉了下来,导致姚千里起这癔症最根本的原因他清楚的很,自也知道眼下岳青青根本是故意来犯,不会轻易罢休。 果然,见姚千里的一双眼睛已经开始木讷岳青青笑得更是欢喜,故意朝姚千里走近了两步,而后伸手去揩了揩娃娃的小脸,“怎的又淌鼻涕,莫不是当真染了风寒?” 姚千里脸上一白,怔怔盯着那不大的娃儿。 可是岳青青却撇过了身去,将娃娃的头埋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看。 姚千里急了,甩开陆离的手,巴巴凑了过去,“快让我看看。” 岳青青斜目看了她一眼,闪身躲开,“夫人待做何?” “让我看看娃儿,快让我看看……”姚千里痴笑着盯着岳青青怀里那不安分的在左右摆动的小脑袋。 岳青青戒备的躲得更远,“将军快些看住夫人,莫要伤了我家孩儿。”说着话又拿手去抚慰怀中的娃娃,可不知为何,原本只是有些不老实的娃儿经她这一抚慰反倒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去抓自己突然变得通红的耳朵,若细去看,上头不知何时竟然印上了一个清晰的掐痕。 姚千里的脸随着娃娃的哭声渐渐竟狰狞起来,陆离在她面前嘴张张合合说着什么她却是理都没理,在原地抖了好半晌,姚千里突然俯身朝岳青青撞了过去,而且是卯足了一身的力气,连陆离都一个不察被她撞侧了身。 接下来便就见岳青青粉蓝的缎子衣裙上又挂上了一个人,而后女人的尖叫声与娃娃的哭喊声浑做了一片…… …… 整个都城都知道定国将军夫人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关于妻妾的那一段,是根据那两个砖评里头的亲们的留言组织的。。。掩面~ 这次又更的慢了,我明天努力再更新一章做赎罪。。嘤嘤~ 上回那个图没出来么,我再贴一遍试试。。。 第67章 归 走到半路的时候姚千里终于安生了下来,往日里她也是犯了癔症后不久就会困乏要歇息的,只不过这回比往常任何一回都要激烈的多,陆离怕伤了她,因此折腾了许久方才将她制住。 一路上姚千里都还在挣扎,陆离身上被她划伤了好几处,连脸上都挨了一下,左半边脸上挂了一道长长的红印子。 岳青青没想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因为姚千里从她手里去抢孩儿的时候也将她梳得整齐秀逸的头发抓的乱七八糟跟鸟窝一样。 “将军将军。”岳青青一面用手去拨弄面上的乱发一面勉力维持着端庄的神情,“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三番两次的这般折腾姚千里,陆离心中对她早已经厌恶至极,只是碍于她是一个妇人家,打骂皆不得,才不好当众有所动作,而且这时候姚千里正闹得厉害,此时再听岳青青还在聒噪脸上不由便沉了下来,“那王夫人便先回府去想明白了。” 岳青青一噎,随后抬手便在怀中那正哭得起劲的孩儿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安生些,你也得了疯病不成!” 那孩儿顿了一顿,随后便哭得愈发震天响,似乎都快要把嗓子给喊破。 姚千里自然是在被这娃儿左右,手上动作也随着这哭声越来越激烈,陆离抱着她的身子稳稳的稳住,可是灵姝去按她的手的时候一时竟是按不住,一个不小心,脸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姚千里一巴掌。 岳青青实在被那哭声吵得受不住,便只好让人将娃娃抱走,把娃娃递给身边一个丫头的时候顺便附耳叮嘱道:“将小少爷哄睡了清理好了再带回去,切莫让姑爷瞧见这副模样。” 陆离一见她要将孩儿送走便立马将姚千里转了个面,自己用身子挡住了岳青青的动作。 岳青青抬头发现陆离正要离开连忙上前将人拦住,听到周围人口中不时爆出的“发疯”、“伤人”、“可惜”之类的词便就舒眉笑了起来,向前倾了倾,侧脸去看姚千里,“将军,夫人这是怎么了,怎生连将军都伤了。” 陆离虽然并不常流连于烟花之地,家中也没有妾室,可也不是完全避世没见过风月的,别的不说,单是自己家中的那些姐姐嫂嫂们便已经是千姿百态,他也知女人之间攀比耍心机甚而斗狠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岳青青这样的他却是第一回瞧见,不过,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之前便是与岳青青相识的,那时候他虽然也能看出岳青青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温顺,却也没料到她会像如今这般无耻,无耻到往下无所极。 陆离眼中的嫌恶更是明显,岳青青也看得清楚,不由便被刺得一痛,可是随即又立马转了回来,斜眼去看姚千里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有些阴冷,“听闻陆老夫人前些日子身子有些不好,左相大人特意去寻了普煞寺的高僧来,那高僧说是老妇人心有郁结,当需有好事来冲喜。” 她说的随意又笃定,不单是陆离,连围观的人等都听得一怔,不过与陆离愈加阴郁的脸色不同,那些看戏的人自然是听得兴致勃勃。 “陆老夫人多福气,早已儿孙满堂,若说还有什么心愿,大约只能是幺子房中尚还无后……”岳青青说着忽而又有些跑神,似乎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事上去,语气也缓了下来,“若是那时候那桩事得成,将军此时怕已经……” “王夫人。”陆离蹙眉打断她的臆想,“为人妻着,当外顺而内安,府上乃高门大户,怕是自上而下都礼数严谨胜吾辈。” 他这是在暗示岳青青没有教养,岳青青当然听得出来,可是她并不在乎,或者说是装作不在乎,嗤笑一声,又道:“据说将军夫人一直药石未停,可仍不见动静,将军可是也已经无错以对?老夫人那头,将军却又打算如何?” 姚千里吃的药从来都是伤病的药,可是被岳青青故意这么胡搅蛮缠的一说,似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围观好事者眼中已经冒出了熊熊绿光,晶亮晶亮的看着被围在当中的这几人。 陆离已经连理都不想理她,朝灵姝使了个眼色,灵姝立刻便闪身到了岳青青身边,不着痕迹的挡住了岳青青的去路,而那头陆离护着依旧在不停扑腾的姚千里,头也没回的往陆府的方向走去。 突然,从那越来越急的人群里又冒出了一个人来,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抱着个包袱戏耍姚千里的那个妇人。 那妇人比灵姝壮实了许多,几下便就将灵姝逼到了一边去,岳青青得以脱身。 “将军也不急在这一时,”岳青青竟然也顾不得端不端庄,提起衣裙的一角小跑了起来,在陆离身后扯住了他的衣袖,“我想出了个法子,将军听完再走不迟。” “我家中有一方表亲,前不久才得了一个男儿,那孩儿是个难得的福瑞之子,所诞当日十里祥云,祥光至夜不散,许多人都说这娃儿即便不能福泽一方,也定然能佑福一家,将军若是不嫌弃,我便去央父亲将那孩儿讨来,过继到将军府上,如此一来,老夫人……” “嘶拉——”是衣帛撕裂的声音。 陆离的脸色已经寒如冰霜,“王夫人,你之所作为并不高明,不过估计却也全得你意,至此便终便罢,若是日后还有再者……”陆离忽而勾了勾了半边嘴角,“你之所为,岳府偿之。” 徒留下手握半张破碎衣袖的岳青青,陆离再没说话,也再未被拦,疾步而去。 “原来将军夫人竟还有无子之症?” “如此一来,这将军夫人怕是做不长久了,连老夫人都……” “……” …… 岳青青终于又满意的笑了。 …… 一个昏睡着,一个带着伤,回到府里的时候有下人被这阵势吓到,急急忙忙就要去找大夫来,被陆离轻声喝止。 等陆离将姚千里送到房里安置好陆习润方才现身出来,“将军,王大人还在候着。” 陆离去的时候林群芳正蹲在那个木箱子跟前,拿手将木箱掀开了一条缝,凑着眼睛撅着屁股往里看。 “咳咳。” 林群芳吓了一跳,木箱“啪”的一声又合上。 “劳王大人久候。” “将军言重,”林群芳说话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木箱,“下官此来也不过是为送礼。” 陆离对那木箱中所装的东西并无多大兴趣,只淡淡瞥了一眼,“那我收下便是。” 说是只为送礼而来,此时礼既已送出林群芳自然不好再多留,便起身告辞。 方才姚千里睡下的时候似乎还不大安稳,陆离方一离开心中便就开始不放心,急着想要回去看她,是故一点也没去留林群芳,只道谢礼。 林群芳已经出了门,却又突然折了回来,郑重道“今日这礼颇重,且极是娇贵,将军定然要仔细看看。” 陆离本来是打算先回房去,可经他这么一说脚下不由便滞了滞,林群芳太过在意这木箱,即便再是什么宝贝也无需这般的小心翼翼,陆离看着林群芳的背影,继而转脚走向那木箱。 那木箱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大小也适中,只不过比寻常的木箱多了几个孔。 陆习润抢了一步在前,挥剑挑开了箱子盖。 箱子一开,两人俱被箱中的物事吓了一惊,瞪着眼,半晌都没能动动弹。 这貌不惊人的箱子里头垫了一块红绸布,能看得出质地是鼎好的,而在这红绸上头,竟然蜷着一个白嫩的胖娃娃,此事娃娃正在酣睡,一面在吮着手指。 “这是……”半晌,陆习润迟疑出声。 陆离好半天才得以回神,有些迟疑的俯下/身去,轻轻将那娃娃抱起来放到怀里,而后似乎有些僵硬的去盯着那娃儿。 娃娃似有所察,哼唧了两声,换了个动作,却是攀着陆离的脖子又睡去了。 …… 姚千里这一觉睡得沉,从头日里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日照三竿才睁开了眼。 一般姚千里初醒的时候便是她此一生最懵的时候,脑子里全都是空的,要好半天才能找回神智来,可是今日不知为何,姚千里一睁眼便就清醒的厉害,而且还夹杂着一阵阵莫名快起来的心跳。 姚千里甩甩头,心道大约是睡得太多了,将那缓神的时间也睡过了去,深喘了两口,便欲起身,然一侧身间,便恰好与一双乌黑滴溜溜的眼珠子对上。 姚千里浑身一抖,而后便整个人都僵住,双眼欲裂地看着躺在自己枕边的那小东西。 “啊,咦呀,啊……”娃娃冲姚千里张牙舞爪。 初夏的蝉鸣还不算聒噪,有一声没一声的响着,天却是已经热了起来,逼得人不敢出门,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外头更是连个人影都难见到,故而那翠绿翠绿的繁茂枝叶里头偶尔透出的那一两声蝉儿的歌声,反倒愈发衬得四周寂静非常。 这日如往常一般安静的午前,都城陆府的后院里忽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 如此,娃娃从姚千里手中脱离了一年多以后,终于又回到了姚千里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图怎么也不显示么。。。 我再去问问是怎么弄,我是代码盲啊嘤嘤~ 猫头鹰头像姑娘,我对不起你~。。 TAT。。 第68章 大宴之一 天宗十年六月初一,左相府上设大宴。确切说来,是定国将军陆离设大宴,因为宴乃为其长子陆寅三周岁之宴。 其实说起来,三周岁不像是周岁也不若弱冠,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本不需要设什么大的宴席,可是陆府偏生就这么来了,请帖也都发出了出去,那就由不得它不大。 姚千里正在屋子里给娃娃穿新衣裳,可是娃娃不大愿意,一直眼巴巴的盯着陆离前两天给他弄回来的那只小秃鹰,一转头见姚千里手上又拿了件外衫要给他套,连忙就踢着腿往下赖,“娘亲,你当适可而止。” 姚千里听了这话一愣,差点没绷住,“这话谁教你的?” 娃娃不理她,还在试图挣脱,“娘亲你让我去看看鸟儿,我许久没见着它了!” 姚千里看着他伶牙俐齿的模样笑,又想到约摸是一年前这娃娃刚才到了这陆府口不能言的痴傻模样,现下心中都还有不少的后怕,如今看来,怕不只是上天的恩德。 娃娃是怎么回到她怀里的陆离没说,可是林群芳将娃娃送来的动静不算小,灵姝已经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林群芳当初好不容易才将娃娃给夺了过去,既然已经抢走,那又怎么可能轻易的又送回来,想到陆离之前的几次明示暗示,姚千里便知这其中陆离必然是使了手段的,逼得林群芳不得不放手…… 又或者说是另一条路子,岳青青尚还未有身孕,岳华自然是不待见林群芳跟别人的孩儿,不过即便是岳青青已经儿女成群,岳华也不会待见那孩儿就是。陆离是通过岳华间接的去向林群芳施压,林群芳大概觉得已经护不住娃儿,虎毒不食子,林群芳这才不得不把娃娃还到了姚千里这里,而岳青青一直养着的那个,怕是林群芳一早就安好的计谋…… 这些自然也不是完全都是姚千里凭空去猜来的,若是凭空,也猜不来。 方见到娃儿的时候姚千里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撒手,直过了好几天以后方才缓了过来,而后才去追究娃娃被送来时候的种种状况,自也细问了那天林群芳跟陆离的谈话,想来陆离也并未打算瞒她,所以除去关于小喜子村的那一段,灵姝将这其中的事情一点也不落的都告诉了姚千里。 林群芳说陆离逼得他祸起萧墙,陆离又说林群芳低估了岳华,而后姚千里再将前前后后连在一起去想去揣摩,那前因后果便不难猜出了,只不过究竟是猜到了几成,自然是不敢确定,不过无论如何,姚千里都没想过要直接去问陆离就是,她总觉得陆离做到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她若再指望什么,那就是得寸进尺了,却不知,陆离如今怕是巴不得她来得寸进尺的,此且不说。 娃娃说完便一脸期盼的看着姚千里,姚千里心里好笑,“天天都捧在手里,哪里就许久没见着了?”索性也不再强迫他,姚千里撒手将他放开,只又作势要起身,“我去让你爹来给你穿。” 那刚刚落地的小矮人顿时一抖,看了看笼子里的那只小秃鹰又看了看旁边还余下的衣裳,好半天,终于咬牙道:“那便先把衣裳穿上吧,只当为爹爹肝脑涂地!”说罢又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姚千里的膝头。 姚千里有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待那小人儿不解的轻轻捅了捅她,姚千里才迟疑着问道:“你这几日是不是见着你林叔叔了?” “那是自然,”娃娃喜滋滋的,“林叔叔近来在教我骑射。” 姚千里张了张嘴,想对儿子说你只跟着你林叔叔学了骑射就行,不要跟他学着说话,可是想到林如烟每回见着娃娃时候的欢喜模样和张扬的神情,终究是没能说得出来。 穿好了衣裳娃娃忙就蹦到了那秃鹰的笼子边,戏耍了半晌,忽而转脸问道:“娘亲,我为何只有一个娘亲,没有二娘三娘?” 大约是因为见着了其他房里的孩儿们总这样喊才会想起来要问。 姚千里看着娃娃的脸呆了一呆,许久方才微微一笑,道:“以后便会有了。” 恰此时陆离正要进门来,听了这话脚便滞在了门槛上,连脸上原本的笑意也渐渐停住了。 “爹爹!”娃娃看到了他。 陆离素来疼他,便就轻轻一笑,走过去将他抱到胳膊上坐着,“寅儿今日可是寿星,爹爹带你去前厅。”说着朝姚千里看了一眼,示意她一同前去。 姚千里不知道她刚才说的那句话陆离有没有听到,心中不知为何便有些犯怵,可是又觉得自己明明是没有说错的,陆离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况且她又是这样的身份…… 陆离只消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头是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自从娃娃回来,姚千里的癔症已经渐渐好了很多,许久都没有再犯,知她心重,他也处处小心,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情,可是照如今看来,似乎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依旧是在排斥……陆离看着姚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无奈,当着娃儿,只得故作淡淡道:“总有一日能教你放下心来。” 姚千里顿了顿,明白了他话中意味,面上不由一热,“快些走罢,前头怕是等的急了。” 陆离脚下拉大一步,上前攥住了她的手。 …… 这一家三口本就是今日的主角,进到场中的时候诸人自然都朝他们望过来,娃娃一点也不认生,四下看了一圈,便转头去问陆离:“爹爹,这些人都是来给我庆生的?” 这小娃儿生的是唇红齿白,今日姚千里又特意给他穿了身喜庆的红衣裳,此时这丁大的小东西在他爹怀里头一本正经的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故作老成的模样竟然与陆离是一般无二,不少人都扑哧笑了出来,偏生陆离还很认真的回了他一句:“然。” 当下席中便布满了笑声。 岳青青旁边也坐着一个小娃儿,看起来与今日的小寿星是一般大小,自然也是一派小少爷的神气,不过这小少爷似乎情绪不大高,从坐到席中起就有些低落模样的看着面前的桌子目不斜视,可姚千里他们一出来他就立马转过头去看,一直眼巴巴的盯着他们。 岳青青看了看面前的小娃儿,又看了看上头如众星捧月的陆寅,一时只觉血气更加上涌。 本来她出门之前就料到了这番情形,一路都在强自按捺,可是没想到一旦亲眼瞧见,她依旧是镇定不得,一时间前尘旧事都从心底处掀了起来,直搅得她胸中翻江倒海…… 林群芳当初的手段好啊,好的瞒过了所有人,谁会料到他带回去养在身边的那孩儿当真是如他所说,只是在路上看着合眼缘而带回来的,根本就不是他千辛万苦从段引臣跟陆离的周旋中夺回来的那个! 而那天,她抱着那个捡来的孩儿从陆府到都城大街上去故意刺激姚千里的时候,林群芳却是已经亲手将姚千里跟他的亲生儿子送到了陆府上,虽然那天她的确是如愿以偿的坏了姚千里的名声,可是待真相大白以后,反倒是她更像是个跳梁小丑,上蹿下跳的演了这么一出戏给别人看。 而且事后她还有苦说不出,她朝谁去说呢?跟林群芳说,这本就是林群芳的计谋;跟其他夫人小姐们说,只能是丢了自家颜面;可若是去跟岳华说,其他且不论,她跟林群芳的夫妻情分可就是彻底的毁了…… 岳青青将诸多事情思前想后,最终只是越发的厌恶起姚千里来,万事的根源皆是她,那么一个不知廉耻一嫁二嫁的女人怎么就能成了个宝,谁都要来护着! 她这头的目光越来越毒辣,姚千里也渐渐有了察觉,亦朝岳青青看了过来,迎着她恶毒副的眼神,半晌,姚千里却只是轻轻一笑,而后便又偏过了头去看别处。 岳青青一滞,之后便觉前所未有的屈辱,那样一个不堪的女人,凭什么来取笑她! “夫人。” 岳青青被耳边突来的人声吓了一跳,见是林群芳有些吃惊又似有些欢喜,“夫君唤我?” 林群芳侧身,恰挡在了姚千里跟岳青青的视线中间,一面温声道:“你风寒刚过,今日切莫要饮酒。” 岳青青却是僵了一僵,说起来,林群芳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同她说过话,岳青青竟然不觉就半湿了眼眶,细声应道:“嗯。” 林群芳又转而冲坐在旁边的小人展开了双臂:“尹儿,来与爹爹同坐。” 这娃儿全名唤作王秀尹,说起来是右相爷唯一的外孙,本该是个宝贝疙瘩,其实却是个不招疼爱的,原因嘛,只有少些人才知道,因为这娃娃根本就不是岳小姐生下的,甚至连是谁生的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个捡来的孩子。 要不说孩子的眼睛才是这世上最精最亮的呢,这小小的人儿,走路都还时不时的打着颤儿,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家里头谁才是真的疼他的人,不过也不难记,因为岳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真正疼他爱他的,也不过就只一人,那便是他那并不日日能见着的爹爹。而林群芳在岳府里,怕也只有在每次唤这小娃娃的名字的时候,才能从眼底里都看得出笑来。 不过仗着这份疼爱,岳青青对这孩儿倒也还算是说得过去,有的时候甚至也是有几分疼爱的,因为每每此时,林群芳看她的眼神便会柔上几分。 孩儿到了林群芳手上,立马就开心了起来,也不再只是盯着姚千里那边瞧,一边小胳膊也动了起来,直指向陆离手里的陆寅,“爹爹爹爹,那里有个弟弟。” 这嫩嫩的声音刚落,立时便又听得“啪”的一声,却是岳青青扬手打在了这小娃儿的脸上,“什么弟弟,谁是你弟弟,没教养的东西!” 那娃娃竟是被打的足足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哭,趴在林群芳肩上,哭得如山洪喷发。 自然是引得众人都发现了这里的动静,齐齐看来。 岳青青似乎还不解气,看那娃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连哄都不哄,反倒是怒目而视。 林群芳脸上的颜色变了好几变,在众人无声的询问下终于还是变作了如常的笑颜,轻轻拍了拍王秀尹哄了两声,而后便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岳青青的手腕,口中道:“夫人身子既是不适,那我便送你回去歇息罢。” 奇的是岳青青竟然也一点也不挣扎,无声的便跟着林群芳离开了。 这一家子离开,却是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连主人家都不曾说,后还是岳青青的大嫂出来与陆离夫妇交代了两句。 所幸岳青青与王锦出夫妻不和在这一年里已经不是什么秘闻,该传的风言风语早也已经传过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怕痒,这回倒也不用怕再有人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什么都接受。。。来吧!!! 第69章 大宴之二 林如烟很想去陆寅的三周岁宴,可是据说今天天宗帝也会去,林如烟便就迟疑了。他一直都还记着当初给天宗帝套筐子打闷棍的那事,而且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那到底是该当何罪。 林如烟已经在陆府外头来来回回的溜达了好几圈,陆府的守门也盯着他看了好几回,他若要进去没人会拦他,陆府的下人他熟得很。 除去刚才林群芳那一家子突然煞气冲冲的撤了出来,这陆府里头是越来越热闹。 “林少爷。”终于还是守门的小厮先受不住了,“林少爷,再不进去怕是正席都赶不上了。” 林如烟皱眉顿了顿,又去溜达了一圈,再回到陆府大门口的时候就没有迟疑的进去了。 林如烟的体格长相和身份地位都不算夸张,而且今天本来人就多,别人看到他自然都没什么,只当是个普通来客,可是寿星公陆寅一看到他却是眼珠子都亮了,老远便就招手喊道:“林如烟!” 林如烟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就想掉头走。 可是来都来了哪还能由得他,只见那一身红衣裳的小寿星猴儿一般的从陆离身上滑了下来,而后便撒开了小短腿往人群里挤,一边挤一边嘴里还不消停:“林如烟林如烟,你快些来救我过去!” 陆离家的这小少爷跟林如烟关系好在陆府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除了林如烟的性子的确是招小孩子喜欢以外,他对这小娃儿几乎有些过分了的疼爱也是陆府上下有目共睹的。 在娃娃回来以前,林如烟其实是不大常来这陆府的,一来是没有那么些事情非得要往这里跑不可,二来么,自然也是怕对姚千里的名声不好,林如烟这人是粗中有细,否则估计陆离也不会留他在将军府这么久。 可是自从娃娃回来了以后,林如烟似乎就没了顾忌了,时不时的就会往这里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因为他每回来都是直冲着娃娃去的,然后这一大一小折腾的整个陆府鸡飞狗跳。只不过……近来这小娃娃喊林如烟的大名喊得是越发的顺嘴清晰,林如烟就渐渐来的少了些。 今日这宴设的的确是挺大,陆离从来不是个张扬的人,这回却不知是为何。林如烟虽然嘴上威胁过陆寅说他若是再连名带姓的喊他的全名,他就不再来这陆府了,可是到底也还是疼他,见他在一双双腿里边跑的跌跌撞撞的,赶紧就上前去接,“哎哟陆寅,你慢些。” 那小人儿终于突破而出,上前一把抱住林如烟的大腿龇牙咧嘴的笑,“我还当你不来了。” 林如烟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几时,我还来的早了。” …… 这边正说着话,那头报曰皇上驾到了。 林如烟正被陆寅抱着的那只那腿狠狠的颤了一颤,弯腰便就要溜蛋。 可是现在大家都在给天宗帝问安,只有他是弓着腰很明显的一副要逃窜的样子,自然就一下子就夺得了天宗帝的注意。 “那是何人?”却是朗都玺指着林如烟在发问。 林如烟缩着脑袋,一时间竟是只觉悔恨难耐,悔的什么呢?林如烟是悔不当初,心道早知如此,当初那一棍子还不如下手再重些,干脆一下子就让这天宗帝升天,也省得回回见着他就胆战心惊。 早在他愣神的档儿他身边那小娃娃便就已经伸手在扯林如烟的衣袖,等林如烟超他看时才道:“你将你上回说的那袖箭允我,我便去哄了皇伯伯。” 林如烟想都没想,立时点了点头。 这边陆寅马上就眉开眼笑的跳了出去,“皇伯伯也是来给我庆生的?” 天宗帝原本有些肃穆的表情却是立马就柔和了起来,俯身将那过膝高的娃娃一把抱起,哈哈笑道:“那是自然。” 天宗帝这一笑自然是引得不少人前来应和,都变着法的来夸今天的这小寿星,席间的气氛也热闹了起来。 要说当今天宗帝其实并不是一个贪奢喜乐的人,相反还是励精图治的,先帝治下的江山虽然也算太平却也不是固若金汤,外有大昭和周国虎视眈眈不安分,内里也是诸多问题罗叠,别的不说,单是朝中党派分立斗争就已经是够乱的了,这里里外外,天宗帝时常忙的是晨昏不分,有时候甚至是一连几天的不合眼,除却必不可免的宫廷礼事,更是甚少会去寻欢作乐,自然,平日里诸臣子家里的宴席也少有走动,只是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帝王却是尤其热衷去凑陆家的热闹…… 有人说是因为天宗帝与定国将军自幼亲厚,天宗帝也素来是待将军不薄。 便立马就有人反驳:明明是将军成亲以后天宗帝才开始屡屡上陆家窜门子的,以前却也未见有多热络。 也的确,天宗帝近来对陆家着实是太亲近了些,这陆家但凡有个什么大喜小喜的事,天宗帝定然是亲自前来祝贺,怕是比对自己后宫都还要上心些。 不止如此,天宗帝自己往陆府来还不算,他还时不时的把陆家的人招到宫里去,不过也不是随便陆家的谁都请的,内侍们回回领着宫轿来请的,也只有那陆府如今最最风光的小少爷,陆寅。 天宗帝不愧是先帝爷的儿子,也是个冷情的性子,哪怕在皇子公主跟前,也是一贯的帝王做派,对后妃的荣宠也多不长久,朝更暮替。 这便也罢了,更奇的是,这两代帝王,竟然连怪癖都是一样的。 先帝那时候最为疼爱的不是自家子女,反倒是陆家的幺子陆离。而如今这天宗帝也是,这么些年以来,天宗帝也已经是儿女绕膝,可是却从未见他与哪一个亲近,却不知何时起,天宗帝对陆离家的那位小公子百般疼爱起来,但凡宫里有什么稀罕事物,陆小公子定然是要比皇子公主们都要先分着的。 按照天宗帝自己的说法,他与陆离情同手足,所以陆寅论辈当可喊他声伯父,便也不顾天家威仪,硬是让陆寅唤他做皇伯伯,回回听得那小人儿这样缓他则必然是一阵欢喜…… 天宗帝抱着小少爷从外头走到席间,自然是坐在了首席,陆家小少爷坐在他的膝盖上,少爷自在的很,还时不时的拿自己糖水去跟天宗帝的酒水碰个杯。 “寅儿不若来给朕做孩儿。”天宗帝忽而笑道。 这话若是放在寻常人家来说,不过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玩笑话,可是从天子嘴里说出来立时就肃静了一片,没人敢随便去应,一个不好,说不定这就成了圣旨金言。 陆小少爷尚不自知,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转,“若是做了皇伯伯的孩儿,是不是我就成了皇子殿下?” 这话只是陆寅坐在天宗帝腿上说的,所以听到的也没有几个人,可就是这几个人也被吓得不轻,这可真真是好大逆不道的一句话,若是要追究,治了整个陆家的罪也不过是天宗帝一句话的事…… 陆文括既为左相,又是今天这小寿星的爷爷,自然是在主席上坐着,紧挨着天宗帝。 陆寅不是陆离的亲儿子,自然也不是陆文括的亲孙儿,这个是整个陆家都知道的,所以这娃娃刚到陆府的时候并不讨喜也就很说得过去了,本来嘛,连孩子他娘都自认是不招待见的,更何况这个小拖油瓶。 陆文括堂堂左相,自有一派气度,心里头虽然排斥那个娃娃,可是明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退百步去说,即便他去虐待了那个孩儿,闹得人尽皆知,最后丢的也不过是他陆家的脸,这个道理他岂能不知。 娃娃初来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讲,不知道是一直就没开过口,还是后来又因为什么断了的,姚千里唯恐这孩子再有什么不好而在这家里过得更难,便每日不停不停的教他,所幸这娃娃好像一到了亲娘手里就聪明了起来,没过多久就开了口,而后便越学越快。 娃娃第一回开口喊陆文括喊的是“陆老爷”,不用说肯定是姚千里教的。 陆文括却是听得一愣,若有所思的看了姚千里一眼,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玉环系在了娃娃的腰上,又笑眯眯的让娃娃唤他爷爷。 ——这以后陆寅的小少爷身份才算是真正确定了下来。 陆文括乃两朝重臣,察言观色早已修成本能,只用余光瞥了一眼就知道天宗帝此时并无不快,便没有去将娃娃的那句话兜回。 姚千里却是当真有些急了,她倒不是怕会被治罪,而是怕天宗帝真的要把娃娃弄到皇宫里去,就凭那回她应召进宫天宗帝的所做为,便足够引起她此番的后患。 其实那次之后天宗帝也有再派人请姚千里进宫去,次数不多,也就两三回,可是全都被推脱掉了,而且用的说辞都是完全一样的,只说是有隐疾,怕惊扰了圣驾,不便出门。本来整个都城都在传说定国将军夫人有疯病,倒也算不得是假话。 只是陆离听姚千里这样说的时候很是看了她好几眼,原以为被那样去议论她定然是要难过不好受,却没想她竟然是比谁都要洒脱些。 却不知姚千里在经历了那种种以后,心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如今娃娃已经回到了她身边,而且她也算得是有家有室了,虽然不比在小喜子村时候那般朴实,日子却也能将就着过。 可是,这前提是娃娃要好好的呆在她身边。 像现在,朗都玺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便就能教她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尤其朗都玺说完之后还意味不明的朝她看了两眼,姚千里脸上就已经是藏不住的慌乱,便就欲起身去。 陆离及时在桌子下面抓住了她,一面附耳道:“莫急,此事于理不合,断不会如此草率。” 果然,天宗帝听了娃娃奶声奶气却又故作严肃模样的话立时哈哈大笑,道:“若是朕的孩儿,自然就是皇子,如何,你愿意是不愿?” 以为那小娃娃方才那样问定然知道皇子是个好东西,是想要当皇子的,这回肯定会是欢欢喜喜的答应下来,没成想,小少爷却是煞有介事的皱着眉头认真的去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还是罢了。” 自是有人问他,为何? “皇子殿下的爹爹是皇伯伯,娘亲是妃子娘娘,我若是做了皇子便要换个娘亲了,娘亲定然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娘亲。”小孩子是说来就来的,这么说着话,小嘴忽然就扁了,一骨碌从天宗帝的膝盖上爬了下来,迈着小短腿一溜烟的钻到了姚千里的怀里去,“娘亲娘亲,我要娘亲,不做皇子……” 第70章 大宴之三 如果说这一年里姚千里跟陆离没发生点什么恐怕也说不过去,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整日里朝夕相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也能磕磕碰碰出点东西来,更何况,姚千里这还已经放下了心结。 这人的心结一开眼睛也会敞亮起来,看到的东西也会跟以往不一样。 其实往常,陆离但凡在外面遇着了什么稀奇或者珍贵事物也都会惦着姚千里,知她过得并不舒心,巴巴的把东西给她送来以博她一阵欢喜,并不是娃娃回来以后才开始往家里搬大件小件死物活物的东西的。 比如说姚千里养着的那两盆君斑,那本是只有大昭才有的东西,而且就算在大昭,也是极少见的。 据说大昭那位静永帝为了哄他那位宝贝疙瘩一样的皇后娘娘,也是废了不少力气才弄回了三辆盆。不过也有传言说大昭那位皇后娘娘被那静永帝宠得不行,说得好听点就跟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其实根本就是不识货,所以那位娘娘根本就不知道那两盆君斑的稀罕之处,只将那几盆上等君斑当做寻常的花花草草放养着,奇的是那几盆花却反倒养得异样的好,一时还被传为佳话,此且不表。 只说陆离也是废了不少力气方才弄来了这两盆君斑,然这两盆君斑却连大昭皇宫里的那两盆境遇都还不如,若不是灵姝多了个心眼另还找了个花匠不时来看护,怕这两棵精贵的东西早就命丧黄泉了,现下也只是要死不活的长着,以致每每有人向陆离问起这两盆稀罕的宝贝,陆离都只能抱以高深莫测的一笑。 自打娃娃回来以后姚千里的话好像一下子就多了很多,整日里抱着娃娃叨叨,而自从娃娃也会说话以后,姚千里的话就更多了。 这天,娃娃又捏死了一只小鸡仔,姚千里在他屁股蛋儿上抽了一巴掌,正引经据典的跟娃娃说道理教训娃娃,娃娃是一点也没听懂,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终于一双眼睛全都闭了上,却在这要睡去的最后一个当口,陆离回来了。 实际来说,陆离对娃娃比姚千里对娃娃还要惯上许多,可是娃娃反倒更加的害怕陆离,害怕,但似乎又很喜欢粘着陆离,一见着陆离这小东西就跟小脱兔般的欢喜,就跟大多数的人家里一样,家中的小孩总是对父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与亲近。 陆家这小少爷来的突然,可是这小娃娃一来便被陆离捧到了天上去,下人们都是懂事的,自然没有人再敢质疑什么。说陆离将娃娃捧到了天上,倒也不是说陆离对这小娃娃是溺宠,只是陆离往常那稳定的冷脸自打这娃娃来了以后便时常破冰,而且陆离在家里也不会藏着掖着,对娃娃的疼爱当然也就是藏不住的了。 “寅儿。”陆离这些天已经习惯了一进门便会先唤那小人儿一声。 娃娃一听,立时就清醒了,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地睁开来,眼中一片兴奋神色,也不管他娘这头还说着话,迈着小短腿便去接陆离了,“爹爹爹爹!” 陆离笑着摸了摸小人儿的脑袋,“昨日里教你的三字言会了几句?” 娃娃一脸的得意,“全然都会了!” “哦?”陆离伸出两根指头让娃娃抓着,牵着他往屋子里走,“那念来我听听。” 父子俩走在半道里,姚千里黑着脸出来了,“怎么又来缠着你爹爹,方才我与你说的你可曾记下了?” 娃娃自认有陆离撑腰,就并不若方才那般老实了,只敷衍的答了声“记下了记下了”,就越过了姚千里继续往前走。 可是他正被陆离牵着呢,陆离在他身后突然停了下来这小人儿自然也走不动了,“爹爹?” “你做了什么错事惹得你母亲不高兴了?” 问得了来龙去脉,陆离瞥了娃娃一眼,“你娘说话你为何不好好听着?” 却不是怪的他捏死了鸟儿,只说他对姚千里是如何如何不该,违了孝道云云,脸色也算不得多难看,本来也只是说着话给孩子听罢了,自不会如同外头交道去摆什么脸色。 可是娃娃本来就怵陆离,平日若是犯了什么错,陆离变个眼神比姚千里拿棍子跟后面赶着追都要管用。 这会儿娃娃已经吓得动都不敢动了,耷拉着脑袋站着,手上依旧牵着陆离的两根手指头。 陆离也不再多说,只罚了他到边上去举书。 所谓举书,就是让娃娃平伸出两臂来,上头搁一本书册,端端正正的站上会子功夫。倒也不会疼啊痛的,只是稍微站上一会儿胳膊就会酸楚难耐,甚是磨人。 娃娃毕竟还小,站了不多久就开始受不住,却又不敢吱声,只憋得眼泪汪汪。 姚千里心疼了,可是陆离教孩子她也不好去插手,民间有句话叫“一个打一个护,到老都不上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再则,姚千里心里也清楚陆离这是为了娃娃好,只有当真是疼这个孩子,才会有去管去罚他的心。 况且陆离平时待这娃儿简直就快比她这亲娘还要上心了,姚千里有眼看着,这时候倒不会生出那些娃娃不是亲生的才舍得去这样罚的混账心思来。 姚千里不由自主的就会看陆离,其实眼中的情绪依旧很明显,可是陆离一朝她看来,她却硬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 陆离心中好笑,却也不点破,只淡淡道:“孩儿幼时不知是非好坏,总要有人来一点一点的教他,记住一回罚,便就学会一样道理,夫人以为是否?” 说的自然是对的,只是姚千里看了看娃娃微颤着的双臂还是忍不住的心疼,人说慈母严父,大约便是这般。 当初娃娃将陆离唤作爹爹是姚千里事先问过陆离的,并没有像对陆文括那样去耍心思。 本来她那样去算计陆文括也是不得已,姑且算是算计吧。 毕竟不管陆离对这娃娃再怎么样,这陆家的家主还是陆文括,想要娃娃在这府里真的过得好些,必然是还要过了陆文括那一关的。陆文括是长辈,她总不好去试探去打商量,便使出了以退为进的那么一招,自己这边先不去认,让陆文括主动要来做娃娃的爷爷。 可是在陆离这儿她不能这样啊,原本她打算对陆文括算计的时候心中已经很是别扭心虚,总觉得自己是在窃取什么。而对于陆离,她自然更是不能再去这样,陆离已经摆明了是要以诚相待,总不能她反而不识好歹的去生了罅隙。 姚千里去跟陆离说的时候说得挺直接,“孩儿已经会唤娘亲,下面再教,是教他喊‘爹爹’还是‘将军’……” 陆离闻言一脸的惊喜,这话虽然说得并不亲密,可是对姚千里而言已经很是不易。 他这边半天没有反应姚千里就有些急了,可是心中仍是不愿放弃,便咬了牙,又道:“照常说来,本就是爹爹娘亲连着一起教会的,那我便先教他……” “嗯,教他唤我做爹爹。”陆离道,“你我夫妻,你既是母亲,我自然便是父亲。” 顿了顿,陆离朝姚千里走近一步,“寅儿是这般,其他孩儿也是这般。” “哪来的……”话至一半打住,姚千里猛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现下明明只有陆寅这一个孩儿,若说再有其他孩儿,那便只能是…… 姚千里的脸倏的一下就红了,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这屋子里,这人跟前,是无论如何也再呆不下去,一转身便就要落跑。 陆离自然容不得她,伸手一捞就抓住了姚千里的手腕,“夫人哪去,这般心急?” 姚千里抬眼看陆离,陆离眼中波光流转。 “千里,”陆离忽而柔柔唤她,“方才我所说,你可愿应下?” “我……” “我知你从进陆家门就心无所属处,当初应下这亲事也多是不得已,只是,打今日起,你可愿真心应下?” 陆离说罢便就紧紧盯着姚千里,似乎怕一闪神就会错过了什么,眼中虽有千言却不再开口,只余满腔期待,隐隐又还有些不安。 定国将军行事向来成竹在胸,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模样,若教旁人看了怕是要吃惊不小,只可惜当前唯一能看着的人却心不在此,眼睛一直游离着,堪堪错过了如此情形。 姚千里脑中混杂不已,不过却也清醒异常,清清楚楚的明白陆离话中意味,陆离这回不是像以往一样的浅探则止,这回是明明白白的把话挑明了说了,是在夫妻之名外求夫妻之实…… 其实她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会有今天,毕竟陆离一直以来也是有意或无意的表露出了些东西,尤其是近来,她常常一转脸便就能看到陆离在盯着自己瞧,而且就算是跟她的眼神撞上,也不会让开,直到她先败下阵来…… 可是这会儿陆离一将这话说出来,却依旧还是让她吓了一惊,却出乎预料的,她脑中不是满满的排斥,反倒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这些日子以来陆离之于她之种种——从最早时候白云山上剿匪,陆离冷笑着让人将她绑到打牢,到后来一路相伴来到都城,到她寄居将军府中两人的如水之交,再至她受伤昏迷,醒来之后对着的却是一纸婚书……到如今,转眼间两人成亲却是已经一年有余了…… 她这里在走神,陆离抓着她的手情不自禁的越握越紧。 渐渐感受到了力道,姚千里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将军,如今……” “哇——” 是娃娃终于再憋不住,书从手臂上滑落,张开嘴巴委屈的哇哇了起来。 …… 每每想起此事,姚千里都会忍不住的要发笑,尤其是想到陆离那时候脸上有些抽搐的僵硬模样…… 陆离微微凑近了些,“方才还冷着脸,怎么无故又笑了起来?” 姚千里不应他,只是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直到连隔了几座的天宗帝都朝她看了过来,“夫人何以笑得如此欢畅,莫不是有什么乐事?” 姚千里刚刚才把娃儿哄得又活跃了起来,心中犹在为他之前那句看似玩笑的话记恨,根本就不想搭理,可是发问的是当今圣上,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做出太过逾矩,便只硬头答道:“只是想到了些无聊旧事,臣妇有罪,惊扰了圣上。” 第71章 大宴之四 她口中虽认罪,当然也不会有人真来治她的罪,更何况天宗帝此时还是一脸的笑意。 早知道天宗帝要来,所以原本类似宴席并不会参与的岳华此番也来了,因着身份,自然也是在主席上坐着,跟在朝堂上一样,左右二相一左一右位于天宗帝两侧。 皇帝在笑,此时气氛正好,姚千里也已经低了头去,似乎很认真的在跟娃娃说着话。 岳华见此情形忽而似笑非笑的勾了一下嘴角,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举目四望,寻视了一圈后,岳华开口道:“段大人今日可是未到?” 他这么一说出来,既未指名道姓,也没说清官职,可是在场却没有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一来是因为朝中段姓的官员并不多,而在都城为官的,也就只那一人。其实想当初这段家也是堂堂一大家,段家一门在朝为官的也并不在少,只可惜一场霍乱,这段家已经被连根带底的抄了,如今的这一个,还是新晋的。 不过就算朝里再有他几个段大人,可岳华这话说在这里,估计也没有人会想到别人身上去。 段引臣连名字都没改就大摇大摆的入了朝,还一路直上,谁都已经知道了他跟姚千里的关系,原来知道的自然是知道,原来不知道的,也一遍一遍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 定国将军夫人一直都是陆姚氏,而非陆段氏,也就是说,不管事实如何,但是明面上说来,这位段大人应该是跟陆府没有任何关系的,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只要一天这事没被点出来,那大家就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以这时候岳华不期然的来了这么一问却是把所有人都问得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过了片刻,陆离正要来答话的时候却听得从外头传来一个人声:“耳闻岳相大人在找下官?” 来人正是段引臣。 段引臣如今已是官至正三品,虽说算不得什么大员,可是单就他入朝时日来说,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在朝者怕是没有谁升得有他快。 朗国尚红黑,青色虽没说是只有平民才能穿,但是也极少会有高官显贵去穿青色,好像穿上了这个色,人便就自掉了身份,可是段引臣就这么穿了一身青莽色绸衫施施然的就走了进来,行走于朗国顶顶尊贵的这一群人之间却诡异没有一点不相容,反倒是夺去了不少惊艳的眼神。 尤其是卫芷嫣,本就是因着指望能看见段引臣才特意央的她爹来了这宴席,此时更是一双水眸莹莹而动,满心满眼都只那一人。 段引臣进了门后便直直向着主席那桌而去,面上的表情倒是自然的很,跟平常一样,挂着有些漫不经心的,似无赖般的笑。 先给天宗帝见了礼,又朝岳华道:“方才下官吃酒不小心撒到了身上,是故方才是更衣去了,让岳相大人久等实乃下官罪过……只是不知,岳相大人找寻下官是为何事?” 分明是胡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明明是刚刚才来,之前哪里在这宴席上出现过。 岳华也不介意,也不去否认什么,只淡淡道:“是老夫眼拙了。” “相爷严重。” 这边的陆寅见到段引臣立时是一喜,“段伯伯!” “诶?陆小少爷,这可是你舅父。” 满座惊。 岳华说的是事实不假,可是岳华堂堂右相,又不是黄口小儿,何以这般嘴上无门? “娘亲,舅父是何物?”孩儿的童言。 姚千里僵了一僵,而后垂首望着娃儿,认真道:“舅父是娘亲的兄弟,你爹爹是你姑姑的弟弟,便就是你千化姐姐的舅父。” 娃娃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又对岳华道:“相爷,寅儿没有舅父。” 陆寅这是第一次见到岳华,以前并不识得,这“相爷”的叫法大约是刚刚才跟段引臣学来的。 段引臣脸色微微一窒,看了看那一大一小,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又换回了原来略带嬉笑的表情。 岳华也笑,对着陆离,“令郎果然早慧,定然是秉承自将军与夫人,夫人贤而稚子聪,将军好福气。” 但凡知晓内情的,都知道陆寅并不是陆离的亲生孩儿,又何来娃娃秉承陆离之说,讽刺之意当真是越来越明显。 陆离从打算将娃娃从林群芳手里抢回来的那天起,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而且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回,所以一点也不意外会听到这样的话,只不过没想到这话是从岳华嘴里说出来的罢了。 既然已经预料到了,应对之策自然也是早就有的。 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陆离,或许这挑衅并不是只有岳华想,陆离平日里是多孤傲的一个人哪,暗地里想戳他脊梁骨的肯定是不止一个两个,只是多碍于陆离的身份地位,不敢捋虎须,今天刚好,恰借右相之口说了出来。 岳华话中带刺的说完,却不再看陆离,反倒是去看天宗帝的神情。 天宗帝却是看着姚千里。 姚千里状似无异的看了陆离一眼,实则心中已经是酸涩翻腾,拢在袖子里的手也已经紧紧掐作了一团,娃娃在她腿上坐的不舒服挪了一下屁股她都没发觉。 她也早就听多了风言风语,自也早料到会有这般情形,今日这矛头若是对着她的,哪怕再恶毒些刁钻些,她也能坦然受之,毕竟这些与娃娃回到她身边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可是这些话却是朝着陆离而去的,纵然之前也多少有些估计,想陆离怕也不能轻易脱离之外,可是眼睁睁看着那毒辣辣的箭头稳稳的扎在陆离身上,她竟然还是不由自主的在那话中一颤,不能自已的慌乱起来,有些无措,更多的却是愧疚难耐,偏偏此时她还什么也做不了,难不成去跟堂堂右相对骂?只不过是愈加的丢了陆离的颜面罢了——将军夫人不仅无德,连教养都没有,简直就如同那市井泼妇一般! 她将情绪掩饰的再好也骗不过陆离,向来都是,陆离看着她拙劣的隐忍模样,还有眼底浓浓的愧色,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连搭理都不想去搭理岳华,而他也当真未作理会,只忽而伸手将娃娃抱到了自己手上,一面冲姚千里道:“我前日里拿回来的解暑方子,你与寅儿用了没有?” “嗯……嗯?”姚千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离不由轻笑,“不是你说这些天热得晚上连觉都睡不了,还说寅儿自幼便怕热多汗?” “爹爹说的是解暑的甜汤吗,娘亲给我喝了的!” 陆离拿手往他背上试了试汗,“那寅儿觉得那汤可有用处,喝了还热不热?” “不热不热,”小脑袋连连晃荡,“一点也不热了,夜里睡觉都不用灵姝丫头再给我摇扇子。” 姚千里终于扑哧笑了出来,“只不过是一碗汤水,怎么就让你说成了仙丹一般。”又板了脸,“你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唤灵姝做灵姨了,怎么又回去了?” 娃娃眼珠子转了几转,而后伸手指了指林如烟的落座处,“林如烟说我喊他林如烟,便只能喊灵姨喊灵姝。” 这话姚千里倒是信了,林如烟的确是说这种话的人,便随着娃娃的手指头看了过去,林如烟却早就缩了起来,只有一个乌黑的头顶没能藏好,露出了餐桌之外。 眼看就要起来的硝烟,却无声无息的换成了一场私家内务,真真是让人失望又无奈。不过陆离这样的冷面原来跟夫人儿子在一处时竟也是会玩笑嬉闹的,倒是让人小小的吃了一惊,捡回来的破鞋,别人的儿子,竟也能鹣鲽情深,父子伦常。 天宗帝脸上的笑意更深,忽而插话:“是什么方子如此管用,庭之也给宫里写一张,太后前些日子也说热得睡不着。” 陆离自然应下。 岳华挑衅未遂,却也不再计较,站起身来给天宗帝满上了酒,道:“早听闻陆府上的酒水好,别有一番风味,圣上以为如何?” 天宗帝睇他一眼,“天下珍馐尽在宫中,陆府酒虽好,朕却是已经饮惯了宫中物。” 岳华哈哈一笑,连道圣上说的是。 陆离起身敬酒,“圣上乃人中之龙,自有琼浆相配。” 天宗帝举杯饮,“庭之亦乃人上人。” …… 又过稍许,姚千里说娃娃到了午睡时候,怕扰了大家兴致,便带着娃娃回了后院。 可是娃娃在姚千里手上并不老实,左扭右扭,“娘亲,今日是孩儿寿诞,能不能不午睡了?” 姚千里点点头,“能。” 娃娃一阵欢呼,便就要从姚千里怀里下来,“那我去找林如烟!” 姚千里将他按回怀里,“不午睡也要回屋里去,今天人多,你莫要捣乱。” “爹爹明明说寿诞的时候孩儿最大的,为何却还是娘亲说了算!”娃娃明显的不高兴了,两只小手搅在一起,左手剥右手,右手剥左手。 姚千里垂眼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软,正想能不能等宴席结束后让人将林如烟单叫过来,就看得怀里那刚刚还苦着脸的小人儿忽而又是一脸的兴奋,“那将林如烟也叫来可不可以!” 姚千里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爹爹不是说今天你最大,那便由你说了算。” 娃娃欢呼一声,两只胳膊抱住姚千里的脖子,乐得两条小断腿直蹬直蹬的。 母子俩正闹腾着,忽然见得前头的假山旁边有个人影正暗搓搓的往花园子的方向而去,姚千里起先吓了一跳,可随即又发现那人似乎有几分眼熟。 “林如烟!”娃娃却已经高兴的喊了出来。 林如烟正贴着山壁半弓着身子,人说做贼心虚,娃娃这一声竟也吓到了他,脚下一歪,崴了脚,疼得龇牙咧嘴,可回头见是姚千里跟娃娃又立时笑了,微微跛着脚走过来,“我正要去找你们,可正巧遇着了!” 姚千里看了看他的那只瘸脚,“要不要紧,我找大夫来……” 林如烟一顿,随即又是笑,“堂堂男子汉哪能像个姑娘家一样娇贵,你瞧,这便就好了!”说着就正了身子走了几步,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姚千里跟娃娃齐齐发笑。 …… “林如烟,你方才允我的袖箭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后天。。。 另,看到suweikk2008姑娘的霸王票了,谢谢么亲~ 第72章 大宴之五 林如烟跟姚千里说了没多会子话段引臣也到后院来了。 林如烟见到段引臣不由奇怪,下意识朝前厅处看了看,“段大人怎么也来了,可是宴席散了?” “圣上都还没走,哪能就散了。”段引臣自寻了座坐下,也不等灵姝来招呼,忙就自己倒了茶来喝,喝了一杯还不够,又连喝了两杯,这才歇下,“适才赶得急了,连杯水都不曾来得及喝。” “你方才不是在席上坐着,怎么就连水都没的喝了?” “席上只有酒水,我怕惹人猜忌,没敢要水喝。” 正欲给段引臣续水的姚千里闻言忽而一顿,“说来,段大人早先不是带了话来说今日不会过来,怎么半道却又来了,还是恰好在岳相大人问起的时候?” 自打段引臣入朝为官以后姚千里便已经改口称他做段大人,只是也偶尔会漏了嘴,又喊成无赖,却也是极少时候。 段引臣看了她一眼,“我若是不来,岳华怕也不会那般轻易了事。” 说起这个,姚千里便又想起了宴席上岳华对陆离那明剌剌的讽刺之言,面上也沉了下来,“嗯,岳大人分明是故意为之,却不知是为何,竟让堂堂右相不顾身份说这样的话。” 段引臣冷笑,“近日里上朝,陆将军几次三番让岳华下不来台,右相爷在群臣面前失了颜面。” “怎么这右相大人跟个毛头小子一般,连这都忍不了,还偏偏要还回来不可?”却是林如烟言道。 “当然不止,圣上虽然没有明表态度,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回回圣上都是偏向陆将军的,就连上回,陆将军就南方水灾一事上了折子,岳华立马进言,道陆将军乃是武将,却插手文官内事,有违祖训……这本是岳华在理,早在前朝,有武将群揽朝中文武事项又险些造反得成以后,先帝爷是下了死令,着文武群臣各司其职的,可是圣上听罢岳华所言,却是对这岳华大发雷霆,道是不是朝中大小事务全部由你岳相爷来执掌就对了,岳华险些在朝堂上吓背过气去。” “这可是扣的谋反的帽子……” 段引臣点点头,“所以岳华大约乱了阵脚了,这回他不仅是要让陆将军也丢一回颜面,估计也是想探一探圣上的心思,才想要拿……” 说到这里忽而顿住,看了看姚千里,没再说下去。 姚千里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其实岳华后来的话已经说得再明显不过,分明是将她推了出来,与其说岳华是在试探天宗帝,倒不如说是在挑拨,利用她来挑拨陆离跟天宗帝。 姚千里暗自苦笑,陆离娶了她以后,除了招惹了许多难堪以外,好像一点好处也没有,忽然有些想不明白,陆离这样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要娶她呢? 林如烟虽然知道姚千里以前的身份,却不知道她跟天宗帝的那些往日情缘纠葛,以为姚千里只是在担心,便宽慰道:“皇上不是也没理会那老不休,而且段大人来的也正是时候,诶?”说着又转向段引臣道:“不过说起来,你倒是赶得正巧,老不休刚刚问起你,你就来了。” 段引臣手指轻叩桌面,却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林如烟一眼,“不是我赶得巧,我原本的确没打算来,是有人提前给我递了消息……” “是谁?” 段引臣还没来得及回答,灵姝突然打外边进来,“夫人,岳相府上有人来了。” 姚千里蹙眉,陆离跟陆文括都还在席上坐着,岳相府上的人何以会找到这后院里来? 灵姝却去看了看林如烟,而后才又道:“是王大人跟前的杜子晦。” 林如烟立时炸了毛,张口便骂:“那下作胚子来此作甚,撵出去!” 灵姝大概也是这个心思,听得林如烟这样说立时就要去赶人,走到门口时候却又被姚千里叫住,“将人请进来罢。” 灵姝跺跺脚,极是不情愿的去了。 回来的时候却只有杜子晦一人,灵姝并没有一起进来。 杜子晦一面走来手里的扇子一边摇啊摇,“将军家的下人好大的脾气。” 林如烟冷哼一声,“比不上不要脸的主子养的狗也不要脸,不请自来!” 杜子晦好像这才发现林如烟也在,“哎呀,林寨主,真真久不久。” 林如烟到嘴的话被姚千里给瞪了回去,负气转过脸去不看那碍眼之人。 杜子晦对着姚千里的时候倒还算恭谨,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锦盒,“夫人,这是给小少爷的,是何人给的夫人想必也猜得到,所以夫人定然也会收下。” 东西当然是林群芳给的,姚千里当然是不想接,可是又怕若闹了起来惹得前厅席上的人过来,便只好上前将那锦盒收下,“东西我收下,劳烦杜师爷也带个话回去,莫要再有下回。” 杜子晦嘻嘻一笑,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又看了看段引臣,“前厅的宴席上鸦雀无声的好没意思,这后院反倒还热闹些,能不能同夫人讨碗茶喝?” 他嘴里这么问着,却已经自发走到林如烟旁边坐了下来,拿了茶碗,又自己满上,嘬了一口,“不错,比前头的酒水还要好喝些。” 等了片刻,却还不见他有要走的意思,姚千里便开口问道:“杜师爷可是还有事情?” 杜子晦摇摇头,“无有,今日只为送礼而来。”说着又喝了口茶水,“只是走到了这里,又生出几句话来。” 杜子晦将屋里的人挨个看了个遍,才又施施言道:“夫人以为,何为真实,何又为假象?” 姚千里一点也猜不到这人的心思,也不想去废心力去琢磨,只敷衍着答道:“前人有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杜子晦抽嘴角冷笑,“那青天白日百花艳,黑夜遮眼万无色,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 姚千里一窒,“杜师爷这般找茬是何故?” 杜子晦还是冷笑,又将他那扇子打开摇了起来,“其实许多事情木已成舟,我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是有时候,有些东西看了依旧是让人心里膈应,就像一个人,已经被冬雨淋得浑身发抖,这时候,却还有人拿了一个雪团子来往他脖子里塞,怕是任谁看到都要哆嗦两下。” 姚千里凝眉,不知道怎么回他。 旁边的段引臣却忽而开口接道:“凡事有因才有果,你自认为无愧于天,或者于他人而言,却是伤天害理,你打断了别人的腿令选了路,怎么还能指望那人拖着残腿继续与你风雨同舟,有语云,自作自受矣。” 杜子晦手里的扇子顿了一顿,随即又更快的摇了起来,“段大人说的是,是杜某浅薄了。” 而后就放下了自己挑起来的这话头,又转而朝向林如烟,笑着喊了声:“林寨主。” 林如烟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兀自又站起身来,用下巴指了指外头,“林寨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林如烟自然是不愿意,并且出言讥讽道:“人畜言不能,早走了早干净!” 杜子晦手里的小扇子摇得更欢了,“清明节那天夜里,右相府上闹了鬼,不过那鬼的道行可能还不够,被追的满院子乱飞,险些还被堵在了阳世,连鬼门关都回不了……” “呔!老子想起来跟你还有些帐没了,我们出去说!” 林如烟站起来就去拉杜子晦的手腕,却抓偏了,不小心抓到了杜子晦的手,竟也顾不得,拉着人便往外走。 杜子晦脸上有些不自在的僵了一僵,看了看自己被林如烟粗鲁的抓在手里的手,似乎想要挣开,可是不知为何,手上却没有做出动作,就这么由着林如烟将他拉了出去。 待那两人出了门,段引臣才道:“给我递话让我赶快到陆府来的,正是这杜子晦。” 姚千里眉间皱得更紧,半晌,抬头看向段引臣,“他方才说的话……是不是意有所指?” 段引臣却不看她,“你当真要知道?” 姚千里苦笑,“我原本打算永远也不要去追究,可是越来越觉得,还是清楚些的好。” 段引臣好像忽然有些烦躁,从座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其实我所知也并不多,你若真想知道,去问陆将军可能更好。” 姚千里一顿,随即摇了摇头,轻笑道:“那便罢了,我宁愿不知。” 段引臣也僵了一僵,似乎是在犹豫。 “我与……我与林群芳好歹也是夫妻一场,虽然不能说全然了解他的秉性,可是……一个人,前后也不会相差如此之多,当年他说要来都城赶考,还说无论中与不中都会先回来……” “他的状元的确是自己考来的,这回的科考全是由圣上把持,岳华做不了手脚,所以,林群芳并不是为攀权附贵而抛弃妻子另作他娶。” 好似连外头的蝉鸣都忽而停滞,屋子里头便静得连气息的声音都听得清楚,似乎是察觉到不该,而后连这气息声都越来越弱,越来越轻…… “那便好……” 良久之后,姚千里却是如斯道。 …… “娘亲娘亲!”是被林如烟哄去跟陆习润到水池那头去逮鱼的娃娃回来了,迈着小短腿便朝姚千里扑过来。 娃娃自己估计都还没有两条鱼高,哪里能逮着鱼,无非是骑在陆习润头上颐指气使,伸着脖子往池子里看,看上了哪条就蹬着小短腿咋呼两声罢了。 领着半园子的人折腾,折腾到现在,好歹也算是满载而归,陆习润手上的木桶里头装了好几条鱼,大小都有,种类也不一。 灵姝也凑热闹的跑来看,可是一看到桶里的那些鱼,脸立马就绿了,绿了个透,“这……这是老爷昨儿个才从宫里拿回来的,是皇上赐下的……” 娃娃连连拍手,“那炖了吃,炖了吃!” 灵姝喉间咽了咽,回神对娃娃晓之以理:“小少爷,皇上赐下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吃了的,若是怪罪下来……” “皇伯伯说了不给我吃么?” 灵姝语结,想了想,继而又动之以情:“小少爷,这鱼儿才来了两天,怕是连这府里的人都还没认全呢,要不,等过些日子……” “这府里的人这样多,我都不全认得!” “小少爷……” 两人极认真的纠结上了…… 姚千里与段引臣相视一笑,走到了一边去。 “如若你所想真若你所言,那你所知便已然是够了。” 姚千里一直看着娃娃,温温而笑,半晌方道:“嗯,那我便不再问了。” 段引臣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来,递给姚千里,“你将这个给寅儿戴上罢。” 姚千里乍看之下却是一惊,无他,只因那块玉佩的模样——玉佩只有半块,却也不是磕碎了的,看起来倒像是一块玉刻意被分作了两块,通体的深红……这东西姚千里之前见过,虽然只看过了一眼,却是记得深刻,那是很久之前,林群芳进都城赶考离家还不久,一日出门,她被马车撞了,正巧是陆离的车,陆离将她送到医馆,而后便拿了这块玉给她看,问她认不认得……那回,段引臣明明是跟着她的,却在她伤了之后躲了起来…… 她料想这是段家的东西。 段引臣将玉佩塞到姚千里手里,“收下罢,好生收着,若是怕丢了,便等寅儿再大一些再给他。” 方才娃娃逮鱼的那水池边的两棵垂柳被风吹得轻轻摇曳了起来,一摇一摆,煞是好看,姚千里险些看晃了神的时候便看到林如烟从那垂柳后头跑了出来,一面跑一面道:“宴席散了,昭妃娘娘有喜了,皇上走了,宴席就先散了……” 第73章 重蹈覆辙 等陆离回到后院的时候,该走的人都走了,连娃娃都因为玩得太疯已经睡着了。 原本宴席开始就要比平日午膳的时候晚些,而且闹得有些久,宴席散后又是些杂事,这会儿都已经是日向西斜斜影长的时候。 陆离从一进门就觉得姚千里有些不大对劲,神情动作倒是与平常无异,可是眼神里却不大一样,好像是越过了他在看别的什么,又好像是特意在等他,而且已经等了他很久,陆离顿了一顿,随即像是怕吵到她,轻轻走了过去。 姚千里却朝他一笑,上前接过陆离手里的东西,“竟然折腾到了这时候,家里办这样的事情最是累人。” 陆离也笑:“你不是早就躲到了这后院里来了,这可是说得风凉话?” “我看着那么些人脑子都疼,哪里还坐得住。” 陆离眉间一紧,下意识便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怎么又头疼了,可是受了凉?” “这大热的天哪还能受凉,”姚千里笑着拨开他的手,“我是说笑呢。” 陆离又细看了她的脸色,见当真无异才作罢,又道:“寅儿呢,怎么今日反倒安生了?” “跟林如烟戏耍了半下午,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不肯睡,偏要等你回来,可刚要给他洗脸换身衣裳,一转脸,却又睡了。” 陆离听着,眉眼间不觉就柔了起来,“我去看看。”说着便就朝娃娃的卧房走去。 姚千里紧跟其后,轻轻抿着嘴角,眼睛里面都是笑意,大约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此时是怎样的一副神情,就好像,得了世上顶好的东西…… 本来她的心境就因为段引臣的话有了不小的变化,此时再见陆离将娃儿视若己出的模样,便愈发觉得满心满心的心满意足,甚而觉得,此生如此,便就够了,从最初,她所求也不过如此。 其实有些奇怪,无论是杜子晦还是段引臣,今日所说到的明明都只是林群芳,可是她听完以后对林群芳倒是没多少想法,却是对陆离起了不少微妙的心思,比如想到陆离似乎也是怕热的,下回再炖那解暑汤的时候也当给陆离备下一碗;比如她不知为何忽而又想起了那天陆离说寅儿当与其他孩儿一般唤他作爹爹…… 姚千里想得有些太过入神,以致前头的陆离已经停了下来都没发现,若不是陆离出了声,怕是还要一头撞上去。 陆离便就站在前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姚千里面上一阵窘迫,“只是忽而想起些事情……” “不知夫人想的是什么,我连唤了几声都不曾听见?” 他这样说,就好像知道姚千里方才想的是什么似的,只等她从实招来,更是迫得姚千里红了脸。 陆离却好像更来了兴致,又向前逼近一步,“夫人方才走神,究竟是为哪般?” 姚千里的手攥着衣袖,在陆离紧紧的逼视下,手里的布料越攥越多,终于肯抬起头来看陆离,“我适才在想,我与将军成亲,眨眼间已是一个寒暑过,人此一生不过几十年,我与将军还有多少寒暑可共度……” “你……”陆离张了张嘴,却忽而失了言…… 姚千里将话说完以后也已经再站不住,举步便就要越过陆离而去,可是陆离愣神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被她这欲逃的动作一刺激便就已经反应了回来,侧身一步便将人挡住,怕她再要逃,又伸手握住了她的双肩,“夫人怎么能撩拨了旁人自己却要跑?” “我哪里要跑!”想了想似乎不对,又道:“我哪里撩拨了旁人……”却是越说越没有底气。 “怎么没有撩拨……”陆离微微滞了一滞,“明明我此方春水已乱……” 姚千里心上一颤,却是连陆离的脸都不敢看了,“将军不是要去看寅儿,看过了之后差不多便能用晚膳了。” 陆离定定看着她,半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良久,神情却已经回到了平日里平静无波的模样,“好,夫人说哪般便是哪般。” 姚千里得了自由,立马便去推娃娃卧房的门。 陆离又在身后出声,“夫人莫急,寒暑易度,岁月难数,总也不会让夫人枯坐以待。”声音里不难听出笑意。 姚千里臊红了脸,嗔怪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推开门以后,姚千里却呆住了,屋子里除了熟睡的娃娃,灵姝、陆习润,还有今日当值的大丫头,一个不少,都涨红着脸僵立着,另外还有老夫人处被叫来看娃娃的两个丫头…… 姚千里几乎连门都不敢进了,半步跨在门里,半步还在门外,就这么撑着门站着。 陆离倒是面无异色,走到姚千里身边的时候面上便明显是在笑了,从姚千里身侧进了门,顺带也揽着姚千里的腰将她也带进了屋子,“小少爷睡下多久了?” 灵姝当先醒神,“睡了快半个时辰了……将军,晚膳还要不要将小少爷叫起来?” “不了。”陆离朝几人摆了摆手。 几人如获大释,立时鱼贯而出,姚千里分明听到了两声窃笑。 看姚千里还僵着身子,陆离便凑到她耳边轻道:“已然都走了。” 说罢走到了娃娃的床前去,伸手理了理娃娃有些汗湿的头发,而后又去捏娃娃的鼻子,直到娃娃不满的哼唧了两声才放手作罢。 姚千里其实也不至于如此面薄,早在下人们都走了以后就差不多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心中泛起的涟漪尚还未能平息,对着陆离的时候便还些微有些不自在,见陆离去逗娃娃了,才松了口气,在后头看了会儿,之后也凑过去看陆离与娃娃嬉戏。 “嘶——”陆离忽而低笑道,“劲儿还不小。”说着将手递到了姚千里面前给她看,手腕上豁然是两道崭新崭新的红杠,大概是娃娃挖的。 姚千里笑,“那莫要再招惹他了,随他睡着去。” “怎么跟个猴儿一样,醒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安生,睡着了也不老实……”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出了屋子。 便就到了晚膳的时候。 虽说中午的时候是吃的宴席,可实际上肚子里并没有装进多少东西,比平时还不如,这到了晚膳上来,两人是更觉饥肠辘辘。 灵姝一边布菜一边看着姚千里偷笑,“倒不曾见得夫人这般模样,眼巴巴的看着菜碗,跟小少爷一个模样。” 姚千里一窒,随即瞪她,“你这丫头最近倒是越发的油嘴滑舌,莫不是跟林如烟呆得太多了,也没见学着哪好。” 灵姝倏地一下脸就红了,竟没有像平时一般去跟姚千里贫嘴,速速布好了菜,低着头速速就退了下去,反倒让姚千里觉得奇怪,随口便朝着一边的陆离道:“这丫头是怎么了?” 陆离斜睇她一眼,“被说中了心事,自然是要躲。”说罢一顿,又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姚千里,“与自家主子倒很是相像。” 姚千里没想到这个他也能扯到自己身上来,一时有些语塞,只觉陆离今日的面皮似乎比往常要厚上了好几番,一点都不若平日里那淡淡然的模样,彬彬有礼……但又让人敬而远之。 可是,乍一变成这有些来懒懒又随性的模样,却也有点让人招架不住。 灵姝在后头幸灾乐祸的低笑。 “夫人。”陆离忽而唤她。 姚千里已经有些不敢接他话茬,只抬头询问的看了过去。 “方才爹与我说,过些日子便让寅儿与秀儿成儿一道跟夫子读书。” “府里孩儿不是都要四岁以后才跟夫子,寅儿这才刚三岁……” “爹说寅儿早慧,早日跟了夫子也不是坏处,同秀儿成儿也能走得近些。” 姚千里心里还是不大愿意,总觉得娃儿若是跟了夫子便就是同自己远了,而且,跟了夫子读书以后,怕是连陆文括也会过问娃儿的学业,姚千里私心里是想娃娃能再多玩耍些日子的……可是既然是陆文括开的口,她也不好去拒绝,一直以来,她都不想在这府里有一丁点的错处,而且话说回来,娃娃跟府里其他的孩子却也不大熟悉,陆文括这也是为了娃娃好,她便更没有理由去拒绝。 陆离给她倒了杯茶,又递到她手里,宽慰道:“跟夫子读书也还是在这府里,你若是不放心,便大摇大摆的跟了去,在一旁守着便是。” 姚千里笑啐他一口,“那成了什么样儿了,这样能教出个什么孩儿来!” 陆离笑,“那夫人饮此杯应下。” 姚千里看了看杯里的清茶,却忽而起了心思,道:“说来宴席上我还不曾吃酒,将军可愿共饮几杯?” 陆离一窒,却是想起了一些几乎已经模糊了的东西,可见她似乎情绪高涨也被挑起了兴致,“如何不能!” 很快就有下人端了酒水上来,又取了酒杯,给两人分别满上。 姚千里先执酒,“说句忌讳话,这几年以来,今日是我最高兴的时候。”说罢自拿酒杯去碰了碰陆离面前的酒杯,不知苦甜的一笑,而后缓缓仰首,将酒喝下。 她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陆离却是知道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虽然也因她话中潜在是说这么久以来她在这陆府过得都不高兴有些酸楚,可是依旧为她话中的高兴而不免动容,就好像这就是他一直等着的那句话一般……原来一直以来,他也不过只是想姚千里能在这府里过得高兴…… 手一抬,也将杯中的酒饮了个尽。 姚千里将酒又满上,“我自也知将军于身所受诸多,只是……”说着苦笑了一声,“怕是此生无以为报。” “夫人不是已然以身相许?”虽是调笑的话,可是陆离的面上却是一派认真神色,丝毫没有调笑之意。 姚千里也看了看他,脸上又热了起来,却未再言,只又饮一杯。 陆离随后而饮。 姚千里干脆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将自己跟陆离面前都放上了一壶酒,全然自斟自饮。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酒也没少喝,很快姚千里脑子就已经有些迷糊,隐约只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现在做的事,是在重蹈什么覆辙,可是再去细想,却又更迷糊了,便只好干脆不再想,只端起酒杯继续喝酒,一面又向陆离道:“段大人今日给了寅儿半块红玉石,说是原本就该给寅儿的,我便就收下了。” 陆离不好酒,也不擅酒,酒量大概就比姚千里好一些,不过此时依旧坐得端正,将姚千里的话细想了一遍,而后才答道:“今日乃是寅儿寿辰,既然是给寅儿的,那便就收下,若是精贵东西,你便先代寅儿守着。” 姚千里点点头,“无赖也这样说。”说着又跟陆离碰了个杯。 “段大人怎么说也是寅儿的亲舅舅,原是该随份大礼的,只可惜不能明面上来。”陆离又去倒酒,却发现自己的酒壶依旧空了,便伸手去拿姚千里的。 “段大人为何是寅儿的亲舅舅……唔,你为何抢我的酒,你自己明明有。” “我这酒壶里已经没酒了,若然不信,你自己来看。” 姚千里凑过头去,拿起那空酒壶,闭起一直眼睛,睁着另一只往壶眼里瞧,“咦……当真是空了……” 陆离朦胧着眼一笑,“那是自然,我几时哄过你。” 姚千里将酒壶扔到了一边去,又去夺自己原先的那只,一面竟还记着追问:“段大人为何是寅儿的亲舅舅,将军还不曾说来……” “段大人是你兄长,自然就是寅儿的舅舅,你白日里不是才与寅儿说过……不止寅儿,你若再有孩儿,段大人也还是舅舅……”陆离臂上一软,险些趴下,又险险的巴住桌沿撑住。 姚千里忽然伸手拍了下桌案,“一派胡言!我哪里还再有孩儿!” 陆离又倒了酒,一手端着酒杯,一边就盯着她,像是忽然有些清醒了起来,凑近了姚千里,道:“你我再生出个来,那便就有了……” 姚千里呆呆看了他半晌,倏地又将他推离,“我为何要与你来生?” 陆离一扬手便把酒杯给扔了,怒道:“你我夫妻,你不与我生,还待与谁!” 姚千里吓得噤缩了一缩,“那,那与你生便是……” 陆离满意的笑:“这才是……”迎着烛火朝姚千里看过去,只见姚千里的脸上一片酡红,在烛光下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唇上还有未干的酒水,更是浸得那平日里总是淡淡不见娇艳的红唇娇艳欲滴…… 陆离情不自禁的凑到更近前去,“夫人,你真好看……” 姚千里愣着眼睛也去看了看他,半晌,方才有些迟疑着回道:“唔……你也好看……” 她说话的时候颈子也跟着微微而动,女人家的脖子上平滑,那动作自也不会太大,可是看在陆离眼里却是再激烈不过,连带着他胸腔处的鼓动也剧烈了起来,咚咚咚的,张狂的响在两个人之间…… “你方才说要与我生孩儿,几时与我生……” “几时……”姚千里哽了一下,“几时方可?” “现下便可……” “唔……” 红烛不是洞房时,朦朦不见俏红帐,鬓绸乱,衣衫解,一样是醉沉酣梦里,缱绻而不知疲累,待到天明时,只道一声,千金一刻,良宵苦短。 第74章 和合之一 日头爬啊爬,至三竿,将这万物都笼在了虽还不烈却已经耀眼的艳阳之下……可是,陆府后院的某个主人卧居里头,依旧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灵姝暧昧的朝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冲门外候着的两个丫头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伺候了。” 那端水的丫头是新进府的,可怜端水端的手都抖了,手里的盆也跟着抖啊抖,盆里的水颤啊颤。 灵姝上前接过那水盆,“怎么不与四儿换一换,一个人端了这么久,定然是吃不消的。” 与端水的丫头一起候着的另一个丫头便就是四儿,忙就接道:“灵姝姐姐,我与她说了,可是她说不敢。” 那丫头想将灵姝手里的水盆再端回去,伸去了手,可是被灵姝躲开了,灵姝一面走一面冲着她笑:“不打紧,今日不敢,不消几日便就敢了。” 四儿嘻嘻的笑,“灵姝姐姐这话若是让将军听着了,定又要说夫人将我们惯得不成形了。” “平日就数你最没个形!”灵姝啐她一口,却也是跟着笑的,“夫人还不是将军惯的,将军先惯得夫人,夫人才惯得咱们……” 姚千里已经醒了,外头丫头的话直将她的脸逼得越发烧红,紧闭的眼睛颤抖的更厉害了。 她早已经不是初经人事,自然不是为初夜而在娇羞,却是为的枕边那尚未睁眼之人……姚千里将眼睛偷偷睁开了些,有些小心翼翼的去看陆离,却见那人此时正勾着嘴角,不由一惊,下意识就朝后退了开去,眼睛也闭上,妄图蒙混过去。 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那人有动静,再睁眼去看,却发现原来陆离并没有醒,虽然嘴角依旧是勾着,可确是实实的一副酣睡模样。 姚千里放下心来,却又有些懊恼,又想起昨夜来,从起始缘由到之后种种,除却最后醉倒后的事情,她都清清楚楚的记得,正是因为记得,才使得她虽然醒了许久却依旧不敢闹出动静——竟然又是自己去招惹的,就如同大婚那夜,竟然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回…… 如若有个人之前犯了一回错,之后又将这错处再犯了一次,那这便就是重蹈覆辙,就像她现在一样,可是,姚千里又隐隐的觉得,似乎又是不一样的…… 新婚那夜她的确是犯了错事,那时候陆离于她……于她是什么呢,姚千里凝眉想了想,比之陌生人自然是要熟悉七分,比之恶人又要良善七分,可若比之亲近之人,却又似乎疏离了七分不止,真要确切来说,大约那时候陆离于她最多不过是一种无奈——可不是无奈,连赐婚旨都有。 可是此番…… “你莫不是又要冷着脸起来穿衣梳洗,而后……又再将我弃之,擦肩而罔置。” 突来的声音吓了姚千里一跳,方才竟然自去想得出了神,连陆离醒来都没能发现,一抬眼,却见陆离正略带寒意的看着她。 姚千里脑子霎时一懵,而后方才明白了他的话,新婚那夜以后,她的确是有许多时日,连看都不多看陆离一眼的,只是那时候觉得那样做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也再正确不过,也以为那是陆离所默许的,可是现在看来…… “将军,昨夜,昨夜原是我不该要饮酒,闹得将军……” 剩下的话没再说下去,陆离的眼神看得她浑身发寒。 良久,两人都没再有动静,一个盯人,一个他顾,兀自沉溺。 其实两人这般情形并不在少时,虽说同一屋檐下容易磨出点好来,可是要磨出点不好来也非难事,照白了说,就是即便是姚千里跟陆离,也有闹不高兴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是闹腾的性子,即便是闹了不愉快,不消说破口对骂,怕是大声说话都难,最多也就是像现在一样,互相不搭理,沉着脸,或故作无谓…… 却也有一回是例外的,姚千里忽然又想起来,那回两人不是像每次一样无言以待,却几乎是水火之姿,险些吓坏了旁人……可是想着想着,姚千里又不禁有些不自在起来…… 那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年关上,娃娃已经会叫爹娘,也已经喊了爷爷。 一天,姚千里突然把灵姝叫到了跟前,故意僵着脸问道:“你们几个是不是又犯了坏,莫不是胆子都肥了,犯了错还不认?” 姚千里自来御下不严,几个丫头也被灵姝带得有些皮,一不小心便会做些坏事,事后不敢说,便几人口径一致的瞒着,回回都是被陆离不着痕迹的逼着来朝姚千里认错,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可是这次姚千里却不想要再经过陆离,打算自己逮她们一回,也不过是装样子唬人,没有当真见气。 这几天贴近的几个丫头的确是都有些躲着她,个个的一副心虚模样,姚千里便就起了疑。 可是这回还真不是几个丫头合谋做错了事。 灵姝先是愣了一愣,随后认真的去想了想,“夫人,奴婢们素来恪守本分,从来不会……” 姚千里冷眼斜她一眼,灵姝识相的闭了嘴。 姚千里越发断定所料不假,便又道:“若是自己认了,自当发落从轻,可若是等我说出来,”姚千里微微一顿,“那我便将你们都换到大嫂屋子里去!” 陆临熹之前大摆宴席弄回来的那房妾室前不久给升做了平妻,与做了十几年的大夫人李氏平起平坐,李氏表面上看起来依旧还是以前那副模样,好像对此事并没有多大反应,暗地里却不知哭了几回,姚千里有时候会禁不住的想,陆临熹那样冷硬古板的性子,竟也是这般多情,想来这“风流”二字大约便就是男人生而带来的一根骨,但凡是男子,无一例外,并携终生。 李氏本就是出身大家,平日里做事得体而不失分寸,对下人也是赏罚分明,姚千里拿来吓唬灵姝的,自然不是这位“大嫂”,而是另一位。 那位新晋的“大嫂”娘家姓梁,也算得上是都城的一个大户,只不过与陆家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因为梁家乃是商贾之家,朗国如今虽不如前朝那般抑商,可是商家的地位与官家还是不能相比的,更何况还是陆家这样有一无两的鼎鸣之家。 本来陆家其他人也是不同意这梁氏作平妻的,原本进府做妾都已经闹了不愉快。可是陆临熹这回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跟吃错了药一样非要这样做不可,本分死板了半辈子,竟然一下子任性起来,总也不能闹得太难看,最后也不得不由他,更何况还有个陆离在前头——梁氏的出身再怎么说,也比姚千里好得多。 梁氏本是个柔柔弱弱的性子,可自打升了平妻之后,竟然一夜之间就泼辣了起来,顶撞李氏早已不是稀奇,对屋里的下人更是苛刻,过不了多久便就要换上一批人伺候。 灵姝想到她骂人时的那张脸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连连摆手道:“莫要莫要,夫人饶了奴婢……” “那还不快些说。” 灵姝知道姚千里只是在糊弄人,本欲嬉皮笑脸的再贫两句,却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身上一凛,再也笑不出来,头也垂了下去。 姚千里尚未发觉不妥,只又再下狠招,“大嫂用人挑得很,若我送去恐怕她还不肯要,等我再跟你们将军商议商议,看能用什么法子将你们全都换走……” “将军不在府里,将军说今日要迟些回来!”灵姝竟然出言打断了姚千里,神色间是明显的慌乱,“不是,将军没说,将军已经回来了……啊不是,将军还没回来,不在府里,书房里也没有……” 手里的那杯茶彻底冷了以后,姚千里终于站起身来,却没有叫灵姝,举步朝屋子外头走去。 灵姝呆呆的看了那背影好半天,才突然发现姚千里竟然是朝着书房那边去的,当下便一寒,拔腿便追了上去,“夫人!夫人哪去,将军还没回府,夫人就在屋里等罢……夫人!” 即便灵姝跑的比姚千里快追上了她,也是拦不住的,姚千里看起来温润好说话,有时候却也是个牛脾气,自己定了的事情若非自己改主意,旁人是掰不回来的,所以灵姝最后也不过是跟着来到了书房。 …… 书房里有人,因为里头有人声,不是姚千里故意偷听来的,是屋子里那笑声太过欢愉清脆。 姚千里因那笑声顿住了脚,半天没有上前,身后忧心忡忡的灵姝险些撞上了她。 可是随后姚千里却又笑了,温温的笑,就跟看到大多数人一样,笑得恰到好处,丝毫挑不出错。 门口的小厮看到了她,一呆,转而就火烧屁股似的朝屋子跑过去了,大约是去传话的,姚千里并未阻止,她在这府里从未曾逾矩。 姚千里进了屋子的时候那小厮还没来得及退出去,看到姚千里又抖了一抖。 姚千里似乎没看到旁边那一抹扎眼的倩影,朝陆离微微颔身,“将军,我来拿两本书。” 第75章 和合之二 陆离下意识错身上前,“夫人怎么自己来了?” 姚千里看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挡在了那女子身前,一时竟呆住了,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可是她又极度不愿去听到那声音,就想赶快拿别的什么东西来将这声音遮住,于是她便笑了,“将军这是作何,为何摆出这样的防御姿态来,难不成我还能伤了谁?” 其实陆离并不是想防备姚千里而去护着这书房里的另一个女子,他只是心虚,原本这事他就没想让姚千里知道,此时突然被撞破而且还是被姚千里当面撞破,他竟然不自觉的就慌乱了,而后便立马欲盖弥彰的想去将那女子挡住不让姚千里看,这才挡在了那女子身前,却被姚千里全然误解了。 这话从姚千里嘴里说出来就已经算是刻薄的话了,陆离一时愕然,一顺口便就依着姚千里的话回道:“是是,莫要伤了人才是……” 闻言姚千里眼中一伤,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忽而觉得有阵阵涩水往上涌,道他当真是为了护那女子。 僵立了好半晌,姚千里才牵强的又笑了一笑,“将军,我不会伤人了,我……我的疯病已然好了。” 陆离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话,心头也是一紧,也再顾不得挡谁不挡谁了,上前便去抓姚千里的手腕,“是我说错了话,夫人你莫要……” “哇——” 里间里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孩儿啼哭声。 姚千里听出是陆寅的哭声,心中正诧异娃娃明明是在卧居处歇息,怎么会到了这里,但见眼前已经有两个人影闪过,是陆离与那女子一道进了里屋。 等姚千里也进得里屋之后,娃娃已经被那女子抱起,轻轻拍着后背哄着。 娃娃两只手紧紧抱着那女子的脖子,一边犹自扯着嗓子哭,一边口中还口齿不清的在说话:“娘亲……呜呜,娘亲……” 姚千里浑身一寒,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两眼死死的盯着那紧紧相拥的“母子”二人。 陆离不知为何心中突了一下,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却等不及他去抓住了,因为姚千里已经来到了跟前——不是对着他,是朝着他旁边的那女子。 便见姚千里一脸的狠戾之色,伸手就将娃娃夺了过来,抢人的时候手上太用力,竟然将那女子的手腕出划出了两道了血印来,而后阴狠的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将那女子一把搡开,险些将人推倒在地。 那女子怎也不料姚千里居然如此发难,诧异之间眼眶也已经红了,而后一双盈盈欲滴的水眸便看向了陆离,当中控诉委屈之意不言而喻。 可是陆离根本无暇顾及她,而姚千里抢过了娃娃之后也不再去理那女子了,只满眼恨意的瞪着陆离,“陆庭之,你莫要欺人太甚!” 姚千里对陆离从来是不会失礼的,不止是陆离,她待谁都不会失礼,就算是林群芳,在他与岳青青的婚宴以后她也不曾失礼过,可是这回竟然连名带姓的直呼他名讳,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怕是当真已经气疯了心了。 本来娃娃就是她不可触碰哪怕一点的一根倒刺,稍微有一点点闪失便会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何况陆离如今竟然让娃娃喊了旁人作“娘亲”,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反正在姚千里眼中已经是这么认定,而且还是在陆离“护着”那女子之后,更是让姚千里认定了这点。 陆离大概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事情会一下子发展成这样,一时间也有些无措,加之此时发难的又是姚千里,一来姚千里从来没有这样过,二来,不知何时起,他面对着姚千里的时候总要比其他时候迟钝上几分,因而当下便没能立马就做出反应。 这在姚千里看来可不就是默认了,一时间却又觉得莫名的委屈,为什么委屈她自己也不知晓,只是这道不明的心思却使之前的怒火更盛,姚千里冷冷一笑,说话也再没有分寸 ,“将军若是高兴,后院里再多上十房八房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怎么非就要来个偷偷摸摸的?”姚千里看了那纤纤不堪一握的女子一眼,“而且还是防得我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妻室……” “唔,说来也不是,我算得什么妻室,分明只是个侧室,如此一来,将军更不必顾忌妾身,便是将军搂着三妻四妾从妾身身边走过,妾身最多也只不过能给姐姐妹妹们问个安罢了……” “可是将军却为何还要来夺我孩儿!”说到此姚千里眼中不由又现了狠色,同时也将手里的娃娃抱得更紧,“将军自有三妻四妾,后得儿女绕膝,可是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孩儿,将军为何还要偏偏来夺这一个!” 僵立许久,姚千里忽觉得眼中酸涩的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心中一惊,便再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最后又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只留下一句:“将军若是当真嫌我这般碍眼,那我母子二人便自出了府去便是。”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那纤纤女子眼中的晶莹欲滴未滴,悬得恰到好处,“将军……” 却是刚好将陆离叫醒,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拔腿便朝姚千里追了过去。 姚千里尚未出得这小庭院,陆离便已经追了上来,“夫人,你待我将此事细说与你。” 姚千里头也不回,只嗤笑一声,一转身,便拐出了这书房地界,并且脚下更快的往前走去。 灵姝与那在书房外候着的小厮看情形不对也都追了上来,加上陆离姚千里,还有姚千里手里的娃娃,五个人闹出的动静并不小,很快便就引得许多人来看,连其他两房里的女眷也都来了,一直以来只因陆离这边只有个姚千里,而且素来安生,这一闹便愈发引得人好奇,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无论陆离在后面怎么喊姚千里也只是不理,铁了心一样直往着府门的方向而去,终于逼得陆离闪身拦到了她前头去,“夫人即便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句话却让姚千里顿了下来,“原来将军果真是想要我走。” 早听说女人若是撒起泼来,是什么也挡不了的,也是无理可讲的,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是对的,全都是对的,说什么都对,旁人再说什么都是无理取闹……可是陆离却是第一回真正见识到,而且没想到淡漠如姚千里竟然也是这样,不知为何,陆离有些不合时宜的觉得好笑,当然是不敢真笑出来,只无奈上前道:“你抱得寅儿这么久了,给我罢。” 姚千里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休想!” “……那让灵姝来抱可好?” 灵姝连忙上前来,“夫人,小少爷怕是饿了,奴婢带他去吃些东西。” 姚千里将娃娃抱得更紧,“我自会照料,等出了府去再吃不迟。” 陆离微顿,听她口中不离要出府,口气不免也有些僵了,“夫人莫要闹了。” 姚千里一滞,看了看陆离,又去看了看正在看着他们这一方的一众人,“我闹?”姚千里忽而又笑了,“可不是我在闹,怕是都以为我疯病尚未好透,这是又来发疯了。” 陆离蹙眉,“那只是癔症。” “不管是什么,总也是让将军丢了脸,给陆府抹了黑,我本就不该在这尊贵如斯的院子里,早走了早干净,自己却还不识趣,非得等得人来……”却说不下去了,须臾,埋首亲了亲娃娃的小脸,“寅儿,与娘亲一道回家去可好?” 娃娃大约是看出了姚千里不高兴,便也乖巧的抱住姚千里亲了亲,“好,娘亲带寅儿回家去!”小人儿想了想,又转过头去喊陆离:“爹爹,娘亲说回家去。” 姚千里终于眼里一热,说话也带了鼻音,“那不是你爹爹,是别人的爹爹。”不再去看谁,侧身让开了陆离,起步继续朝着府门而去。 “我不是又有谁是!”陆离忽而一把将她的肩膀摁住,“你这又是要上哪里去?” “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 这便是要回小喜子村去了,陆离心中一凛,同时也没想到姚千里竟然打算得这般决绝,心里便是一慌,“不准去!” 姚千里身上一僵,好半天方才苦笑道:“将军,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碍了你的事,我自己走,走远些走得干净些,你却还是不肯,莫不是……”姚千里像是突然了悟,“可是因为休书还没备下,这般说来倒也是,是我孟浪了,竟将这个忘了,那将军这便写吧……我记得之前的那封休书也在将军处呢,便一道给了我罢,免得日后……唔……” 周围全都窒了许久才想起了刻意压制的抽气声,陆离竟然当着这么多人,也不管姚千里手里还抱着个娃娃,便就这么抱住了姚千里,而后有些发狠的隔着娃娃去咬住了姚千里的嘴。 起先是的确用了劲的,陆离也是当真被姚千里那一套一套的话气到了,那一下子是真真咬上去的,可是力道很快就放轻,转而唇齿辗转,却也不肯放开,执拗的紧贴着,连空隙都不留,舔舐翻搅…… 许久之后,陆离才喘息着将姚千里放开。 可是姚千里依旧呆愣。 “夫人……”陆离柔柔唤道。 姚千里眼中蓄了许久的眼泪却是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你……你欺人太甚,呜,欺人太甚……” 陆离又将姚千里揽到了怀里来,“是,是我的不是,可你也总要允许我来认错。” “你欺人太甚……” 之前那般伶牙俐齿,此时竟然反复的只会这么一句了,可却更是说得陆离心都软了起来,“夫人说的是,千般万般都是我不该,惹恼了夫人,我向夫人赔罪……” …… 自此,陆离惧内的名声才算是真正传了出去。 都以为陆离捡了双破鞋,是那破鞋八辈子修来的福,一朝杂鸟栖高枝,怕是怎么也要死巴着这陆大将军不放的,却万万没想到事实是恰恰相反,竟然是这大将军被吃得死死的,大庭广众之下被媳妇儿骂了个狗血喷头也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连大声吱一声都不敢,自然,这里头真假信几分,就全凭个人了。 姚千里听到灵姝将这话说给她听的时候,头都要垂到了桌子底下去,反倒是陆离睇着她一笑,大度的将她捞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昨天跟朋友聊天。。。 某玉:诶,你说,我如果写h被举报了发黄牌肿么办? 朋友悠悠的回了我一句:你倒是想得美,你那文里面写女人的luo体还没有人家*文里的多,凭什么拿黄牌? 某玉:哦哦。。 许久之后。。。。 某玉:所以*文里面为毛要写女人的luo体啊??!!!! 。。。。。。。。。。。。。。。。。。。。。。。。。。 。。。。。。。。。。。。。。。。。。。。。。。。 死刑~!! 第76章 和合之三 姚千里越想脸上就越烧得厉害,明明陆离是那样内敛的一个人,那天怎么就,怎么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以致后来有好些天灵姝一看到她与陆离在一处时便会一脸暧昧的笑,而后便利落的退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人,更甚者,如三夫人王氏那般平日里就活络的,此后一见着姚千里就要打趣一番,拿帕子掩着嘴,说些什么鹣鲽情深之类。 不过那回的事情倒也不是姚千里无理取闹,那天书房里的那个女子本就是有人打算要给陆离填房的。 那女子名唤王连枝,乃是三夫人王氏的一个宗室妹妹。 王家本也是个大家,否则也攀不了陆家这门亲,近些年陆家的地位随着陆文括在朝中地位的稳定和陆家三子的升迁水涨船高,想要巴结搭关系的自然也就多了,这王家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在陆家,王夫人那一支的当然是高兴了,可是宗室里也有旁人还在眼馋的,也想攀陆家这门亲——即便是在陆家做妾,也要比在寻常人家做正房夫人给家族带来的好处多,所以王夫人这里才忽然冒出个思姐情切的宗室妹妹来探望。 其实王家原本的打算是要将那王连枝给陆临中做妾的,毕竟王氏是陆临中的正室,自家人当然是好说话,再由王氏在陆临中耳边说说话,那王连枝进陆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这王家却将一件事给忽略了,但凡是个女人,自都有妒忌心,哪有会欢欢喜喜的去给自家相公找小妾的道理,再者,这王夫人本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在陆临中这边也真的是很说得上话,陆临中对她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多是言听计从了,当然,王氏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王氏的母亲与那王连枝的母亲一道送王连枝到陆府来的时候就把相关的事情给王氏交代了,当着面,王氏是笑眯眯的将什么都应了下来,直道这陆府大得很,添个妹妹来作伴当真是她巴不得的事情,前前后后也有个照应,哄得两位老夫人宽着心回去了。 等人一走,还不是由她说了算,反正不过是要进陆家的门,从谁的床上进不都是进。 陆临熹那边才为着那梁氏的事情跟家里闹过,不大好下手,那就只剩下陆离这边了,陆离只有一房夫人,成亲已经一年了肚子还没个动静不说,反倒弄了个外姓的拖油瓶回来,可不就是正等着别的女子进门呢,估计连陆文括那边都乐见其成。 是故王氏便去在王连枝面前将陆离如此这般的夸赞了一番,又寻了机会,让王连枝在“不经意”间见着了陆离几眼。 王连枝不过才十七岁年纪,心眼还没那么多,也正是姑娘家心思萌动的时候,而且陆离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极为出挑的,气质里还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最是吸引姑娘不过,所以这王连枝便就这么倾了心。 后来王氏便将此事与陆老夫人提了,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老夫人又盼了陆离这边的孙子盼了不知多久了,而且既然是王氏宗室里的孩子,品行总也不会差了,便就应下了,道让大房的李氏多担待帮衬着些。 之后王连枝便就能时不时的就见着陆离了,陆离起先还没想到那一层去,可次数一多也就瞧出了端倪,不过既然是老夫人同意的,他也总不好做的太难看,这事处理的便稍微拖沓了些,一直到被姚千里撞破也没能处理干净…… 虽然后来陆离把事情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姚千里,可是姚千里心中一直都还是有个疙瘩,因为王连枝到现在都还住在这陆府里。 有时候连姚千里自己都想不明白,明明她对旁人的事情都是不大在意的,怎么偏就容不下这王连枝,而且人家回回见着她都还很是客气,恭恭敬敬的喊她夫人,说话的时候也是温温带笑。 就像书房那事的第二天,王连枝亲自上门来给姚千里道歉,说她并没有教娃娃唤自己作娘亲,那时候大概是娃娃惊了梦,没能认清抱着自己的是谁。 都这样解释了姚千里自也不能再咬着不放,言道前日里本也是自己莽撞了,险些伤了姑娘云云。 王连枝便颇有些委屈的咬了咬唇,“若是将军因此责怪了夫人,那连枝便去与将军说清楚,本是连枝自己不小心……” 这说的是什么话?姚千里蹙眉,她出手去抢娃娃的时候陆离看得清清楚楚,这欲盖弥彰的解释算是怎么回事,而且陆离事后除了好言哄着她根本一句重话都没说,怎么就责怪她了? 姚千里听着这话心里便就有些不舒服,看着她的眼神不由也冷了下来,不过面上还不至太难看,仍旧安慰道:“姑娘不必介怀,将军不是那般小肚量之人。” 王连枝看了看她,眼中却愈发坚决,“还是我去跟将军说清楚了的好。” 姚千里一顿,便也不想再做什么表面功夫了,“那姑娘便自去罢,不过若想要吹枕边风,也要先做了枕边人才是。” 而后,那王连枝便就哭着跑了。 倒是让姚千里一阵错愕,转头问边上站着的灵姝:“怎么就哭了?” 灵姝捂着嘴笑,“她哭便哭,谁还能不准她哭了,夫人不是说要检查小少爷昨日课业,小少爷怕是都要等得睡着了……” 姚千里点点头,不再多想,随着灵姝去了。 晚上歇息的时候,陆离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听说你今日骂走了一个人?” 姚千里正给他脱外衫的手滞了一滞,“将军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哪里敢,”陆离看着她笑,“我自己如今都还是待罪之身,自身难保,如何还顾得了别人。” 这本是昨日里陆离后来哄姚千里的时候说过的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说要向夫人赔罪,自此之后便就是待罪之身,此生不赦……说得明里暗里在看着他们的人都臊红了脸。 姚千里将脱了大半的衣裳又给他扔了回去,又斜瞪他一眼,“不正经。” 陆离便就笑出了声来,映在两人面前的烛火里,直晃人眼…… “你笑什么?”却是陆离突然出了声。 姚千里吓了一跳,忙将唇边的笑意收回,“哪里笑了……” “分明是笑了,”陆离盯着她,“还出了声。” 姚千里也回瞪他,大约是在埋怨他为何这般计较。 日头似乎又高了些,东面有扇窗没关好,一束光打了进来,正好照在了昨夜两人喝酒的那桌子上,落在一只酒壶胖胖的肚子上的那一束最是强烈,似乎都要将那酒壶穿透,却又在打在酒壶上的当头折了方向,正好折到了姚千里脸上,姚千里稍一动弹,那道光便就照在了她眼睛里,刺眼的厉害,姚千里赶紧又躲了躲,让开了那道光。 陆离侧了个身,姚千里脸上的那道光便就不见了,“夫人……”陆离轻轻唤道。 “嗯?”姚千里轻轻抬头,还心有余悸的半眯着眼,确定了那道光已经不在,才将眼睛全都睁开。 “我昨夜里并不若婚宴那夜醉得那样彻底,”陆离顿了顿,“多少还是有些清醒的。” 姚千里眼中一紧,而后脸上便又有些烧了起来,半晌方才点点头,“嗯。” “我……”陆离忽而像是有些紧张,脸上也有些不自在,话头也停住。 “将军要说什么?” “我昨夜做了什么我都记得,做的时候也都知道,”陆离说着语速不知为何越来越快,直直的看着姚千里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醉的我知道,我与你说了什么我知道,我也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哄你应的我,什么时候脱了你的衣裳,什么时候将你抱到了床上来,什么时候……唔,嘶——” 终于没能再说下去,因为姚千里突然逮住了他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陆离想伸手将她拨开,可是手伸了出去却僵在当空没能落下,便就这么皱着眉任她去咬。 好半天,姚千里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陆离的脖子上也似乎留下了些微的红色,不知是红印子还是当真咬出了血,可是陆离却无暇顾及,明明是被咬的脖子外头,却觉得嗓子里涩得厉害,“夫人若是嫌我……那我以后便换到隔壁屋子去睡,若还不够,便再远些……” 姚千里的脑袋本来是埋在陆离的胸前,却也不是故意去贴近的,只是方才咬完了人,松口之后便就那么放着了,闻此言却是倏地将头抬了起来,嘴张张合合了好几回,却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得出来。 陆离有些苦涩的一笑,“夫人莫要害怕,我今夜便就搬走。” “呵,”姚千里扯着嘴角笑,“干脆让王连枝也搬进去,省得以后再挪地方。” 陆离一愣,好似没能反应过来,只讷讷看着姚千里。 姚千里也不再多言,先在被子里将里衣扣好,便就欲起身去,姚千里睡在床里头,陆离睡在外头,姚千里想要下床自然是要先越过陆离,姚千里此时根本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便先缩到了床尾,打算从那头过去,可是刚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忽而被人又扑倒,那人将她整个人都压住,压得严严实实…… 陆离喘着粗气,“夫人方才那话是不是不想我搬出去?” 姚千里瞪着他,“由得你搬不搬,与我何干。” 陆离一边的嘴角翘了翘,“分明是不想我搬。” “你将我放开!”姚千里伸手去推他,“若是将军不想搬,便吩咐下来,我搬便是。” “夫人莫要嘴硬。” 姚千里推了半天陆离根本稳死不动,反倒是将自己的手弄得生疼,不知是不是疼得厉害,眼眶都有些红了,“你将我放开!” 陆离一看她要哭下意识便是一慌,却没有依言把她放开,反倒是箍得更紧,“如何能放开,再一放开不知又要等多久。” 姚千里又下嘴去咬他。 “我昨夜里所作为,并非是酒后乱性,不过是借酒壮胆罢了,只有夫人是酒后意识不清,才一时乱性,我却……我却还欣喜万分……” 姚千里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抬眼去看陆离的时候却发现陆离根本没有在看她,却是盯着床脚的一处,有些呆滞。 “偏生要等夫人也酒醒了我才能看得清,只不过是又一场糊涂事,只当作我也是醉了酒,你我当真全都醉了个透……” “我昨夜里也没全然喝醉,”姚千里忽而嗡嗡出声,“我也都记得,都知道,知道你与我说了什么,知道我应了你什么……” 第77章 起 一直到午膳时候两个人才磨磨蹭蹭起了床。 本来姚千里还不肯起的,陆离喊她她也只作没听见,抱着被子将脑袋藏了进去。 陆离看她与寅儿几乎一般无二的动作不由好笑,本来陆离就是盼了这么久刚刚才终于得偿所愿,这时候对着姚千里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好,什么都想依着她,可是又看了看日头,再不起怕是下人都要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想了想,陆离却还是没有再去叫姚千里,只凑过去在她的脸上又亲了亲,而后自起身穿衣。 等都收拾妥当了,陆离才笑着道:“我让灵姝将午膳送进来,你吃了再睡。” 姚千里一个激灵,睁眼看了看满床的狼藉,还有昨夜里便散了一地的衣裳,脸上一燥,“这便就起,不睡了。” “若是身子受不住就歇着罢。”顿了顿,陆离又道:“不想灵姝来送,那我去取来。” 姚千里瞪他一眼,“哪有将军伺候内眷的,教人看了去成何体统。” “这府里的体统还轮不到旁人来说。”陆离一边说着,又看姚千里像是当真要起床来的样子,便将姚千里的衣裳拿了过来放到她手边。 姚千里伸手去拿衣裳,可是手刚伸出去却被陆离捉走,陆离看了看她臂上的某处,蹙眉道:“可是方才使的力大了,另一只手臂伤了没有?”说着就要往被子里去捞。 本来陆离那话就有些露骨,还又来动作,姚千里的脸霎时涨红,将他推开,“你既妥帖了便一旁去,莫要闹我。” “除了手上,旁处有没有试着痛?你让我瞧瞧……” 姚千里干脆将他推得离了床,又将幔子放了下来,“你几时变得这般不正经!” 外头的陆离顿了一顿,半晌才语带笑意道:“夫人原来是在害臊……说来你我成亲已经一年有半,都老夫老妻了,夫人怎么今日才想起来要害臊?” 姚千里一噎,心道这一年半加起来也没见你有今天这么不正经,本想回嘴,可又一想,陆离说得却也不假,明明都已经为人母,却还是一副新嫁娘似的模样,又不禁懊恼,这样一来自己便被自己堵住了嘴,姚千里闷闷的在床上穿起衣裳。 本就是夏日里,身上的衣裳也不多,不消片刻,姚千里也下了床。 陆离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听到了动静便回过身来,将姚千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夫人真乃国色天香。” 姚千里脸上一热,啐他一口,“哪有你这样夸自己夫人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陆离嘴角翘了翘,走上前去,“既然是我自己的夫人,我又如何夸不得?” 外头大概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只听得敲门声响起,灵姝在门外言道:“将军夫人可起了?奴婢们进来伺候。” “进来罢。” 灵姝带着两个小丫头走进来,姚千里特意去看了灵姝的脸,没看出多少异色才放了心,灵姝这丫头如今俨然已经成了陆离跟姚千里这院子里头的一霸,便是打趣姚千里也不是不敢的。 两个小丫头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被灵姝打发了下去。 姚千里狐疑的盯了她一眼。 灵姝却拿了梳子来,一本正经道:“奴婢伺候夫人梳头。” 铜镜里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座一立,不时交错,灵姝的手灵活的在姚千里头上游走。 “夫人今儿个可真是国色天香。”灵姝忽而道。 姚千里差点呛着,却转头去瞪了陆离一眼,“还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样的主子也养什么样的丫头。” 陆离淡淡道:“可不是我教的。” 姚千里轻哼一声。 “呀,险些忘了,将军,老爷方才让人来找,说找将军有事相商,让将军起了便过去。” 陆离点头,便往外走去,又忽然顿住,“夫人莫要自己出门,我去去就回。” 姚千里一怔,觉得陆离这话有些奇怪,却又一时想不到哪里不对,看陆离神情并无异色,便没再深究,笑着应了他。 灵姝嘻嘻的笑,“将军放心,奴婢给将军看着呢。” “那可要看紧了……”陆离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 陆离极少会有这样的戏言,灵姝呆了一呆才冲着陆离的背影使劲儿的点头,头点如捣蒜,嗯嗯嗯的应着。 “上回大嫂说灵姝丫头机灵懂事,若不是怕我舍不得还真想讨了去……”等陆离走远,姚千里忽而冷笑道。 果然灵姝的脸色就变了,人也立马老实了起来,“夫人,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哪里敢看着夫人,夫人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生是夫人的奴婢,死是夫人的奴婢鬼……” “你这丫头说话越发不对路,莫要尽瞎跟着林如烟学,便是要学他,你也捡些好的学。” “他哪里有好处让人来学……” 主仆两人说笑着折腾了许久,姚千里才算板整的收拾好了。 “夫人是先用膳,还是等将军一道,将军不知道要何时回呢,老爷叫的,时候也没个定。” “等等罢,反正也迟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灵姝听了这话面上却是一顿,而后便入了神的样子,盯住姚千里的脸看,似乎是想要确定什么,好半天,方才又一笑,却不若方才的嬉笑,只是淡淡一笑,道:“夫人这样真好。” “嗯?我几时不好了?” “将军一直在等夫人的回应,夫人明明都看得到,却只当做没看到,有时候连奴婢都觉得将军已经是没法子了……如今可算好了,看将军那模样,怕是连门都不愿意出了!” 姚千里微微一滞,片刻后才有些僵硬的扯着嘴角笑了笑,“你连你们将军都敢编排,仔细你的皮。” “夫人莫要拿将军吓唬我,将军定然是不会罚奴婢的,今儿个怕是将军最高兴的时候,都成亲这么久了,若不是三爷给出的主意,还照着将军自己那实实在在的法子来的话,就这么干守着,怕是夫人也没这么快就从了……呀!”意识到失言,灵姝忙自己堵住了嘴。 姚千里盯着她。 “夫人……” “哪件事是三爷出的主意?” “夫人……” “哪件,还是不止一回,嗯?” “只一回,只一回!” “那是哪一回?” …… 那头,陆文括与陆离之间的谈话也并不轻松,陆文括两道花白的眉已经都快要挤到了一处去。 话说天宗帝登位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多少实权,朝政大体来说是由三方把持,掌权者分别是陆文括、岳华和左东明,基本算是呈鼎立态势,其中陆文括跟岳华都为文官,而左东明则是一员武将,此人也算是陆离的半个师父,陆离第一次随军出行便是由他带着的。 当然,那时候陆文括与岳华都还没有到如今这样的程度和地位,毕竟三边还是要相互牵制着的,而且先帝爷在驾崩之前也或多或少的有过压制,不至于让朗都玺完全无法掌控,不过朗都玺此人本也不是个草包就是,否则先帝爷就算再看重陆离也不会轻易就将皇位传给这本来出身就很低的朗都玺。 那时候,朝里势力除了那三人,却还有一个人,此人虽然权势不及,但是声望却是顶高的,说白了,就是手上没有多少实权,可是却极有分量的一个人物,但凡朝中事物,总也是脱不开此人的,便就是段引臣与段引袖的父亲,宗正大人段华卿。 段华卿与很多官员都交好,但是又好像跟哪一派都不亲近,游走于朝堂的缝隙之间,却诡异的独善其身多年,在民间的声望更是旁人难及,泱泱朗国,臣子何止千百,却只有一人是被举国交赞,一品宗正,段学儒士。 段华卿为官多年,明面上没有人作对,可是暗地里遭了多少人嫉恨?高位者,或者重名,或者重利,如果一个人所占太多,那不管他愿与不愿,总有一天都是要让出来的,只不过段华卿让出来的那一天,太过惨烈。 段华卿本不在三派势力之内,却是第一个遭殃,不过这也不过是个开端,段家灭门不久,大将军左东明也被查出与周国国君宿连碧有频繁的书信往来,而且多涉及军政要务,证据确凿,书信一封不落的被呈到了天宗帝跟前,左东明供认不讳,没几日,左家亦满门抄斩。 自此后,岳华跟陆文括才渐渐走直顶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段家跟左家都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大家,却几乎都是一夜之间倾覆,问谁有这样的本事? 陆文括微微叹了口气,“都是迟早的事,明哲保身也不能保得住一辈子。” 陆离的脸色也不好,“那便只能让大哥去顶着?” “这事查出来是出在你大哥和三哥两个人身上,你三哥官职太浅,撑不了此事。” “那大哥……” 陆文括平日里的冷漠仿佛一下子退去了不少,眉间的忧色便将他衬得比平常也老了好几分,又是一叹,陆文括只望着陆离幽幽道:“如今圣令还没下,只能再疏通疏通,不过责罚怕是少不了的,也轻不了,圣上要让陆府出事,那就不可能是小事……你如今也不要再多管,先保住你那边才是紧要……” 第78章 留饭事不小 姚千里老是记得她初进这陆府的时候,除了陆离,就只有陆临中对她还不错,比起其他人的冷漠,对他算是要照顾很多,所以姚千里一直认为陆临中是个单纯忠厚的人,再加上他温文的气质,姚千里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陆临中竟然会教自己的弟弟使坏。 “夫人,这怎么能是使坏呢,三爷也不过是想将军与夫人和睦。”灵姝颇具正气地道。 姚千里不理她,顺手捞了一本书打开,却没有放心思去看,只就那么盯着,想的却是待会儿陆离回来她当如何。 总共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陆离就回来了,手里还抱着娃娃。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下学了?”姚千里将娃娃接过来。 却是娃娃自己兴冲冲的回道:“夫子被陆明齐气得摔了书,没等下学就走了!” 陆明齐是陆临中的儿子,已经七岁了,府里这么多孩子,只数他最皮,王氏只他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平日里惯得很,这小霸王便愈发的无法无天,连陆临中的话有时候都不大听,陆文括虽然严厉,却也不会天天看着他,而且陆文括处罚孩子们的方式也不过是多抄几本书,打打手板,陆明齐是根本不怕的,这府里,他唯一畏惧的,大概就只有陆临熹了,诚然,陆临熹那一贯的黑脸尚还没有哪个孩子是见了不怕的。 姚千里点了点他的鼻子,“怎么连哥哥也不叫了?” “前日里他与我玩弹珠儿比我少进了两个洞,他便允我不必再喊哥哥,若要再喊,须得他赢我三回才行。” 姚千里笑,又捏了捏他的鼻子,却并没有出言责备,孩子之间的事情,有时候亲如父母也最好是不要插手,毕竟孩子要长大,这一步一步都是要自己走过去的。 林如烟前两天才给送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来,这会儿还没过了新鲜劲儿,娃娃在姚千里手上没呆多久,便就惦记着要去玩,拉着灵姝蹦蹦跳跳的走了。 灵姝本来就正心虚得厉害,巴不得离开,跑得比娃娃还快。 那一大一小一走,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姚千里看了看陆离,心中却奇异的已经平静了下来,之前灵姝说的那事,此时竟然是一点也不介意,上前倒了杯热茶给他,“可是出了什么事了,脸色这么难看,走之前还好好的,只不过这么会子功夫,爹那里与你说了什么?” 说罢,见陆离不答,反倒定定的看着她,姚千里脑子里一醒,“是我多话了,将军只当我没说……” 陆离抓住她欲要撤开的一只手,“夫人为何惊慌,你能问出这话,是我以前盼都盼不来的。” 便就将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却故意避开了关于朗都玺的,虽然姚千里并不记得以前与朗都玺之间的种种,可是朗都玺却是记得的,而他,也是介意避讳的,毕竟朗都玺到现在都还看不出来,如今对姚千里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姚千里这边却只道是陆临熹要遭难了。 陆家不比寻常的官员之家,这么些年了,旁支错系,早就已经形成了一个大的家族,而陆临熹本是陆家正体里面的,就官职而言也算是这大家族里举足轻重的一根台柱子,所以他于陆家而言,算是个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概念,如果陆临熹被动了,那就表示皇帝是要动陆家了,这点道理姚千里还是知道的。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连个娘家也没有,只是就算是有,如三房里的王氏,又能做得了什么呢?陆家这棵树太大了,与之相关的,大多也只是依附着这棵大树好借阴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说是很久以前的段家,或许是可以……姚千里想着自己却是一愣,而后苦笑起来,自己连记起那些都不愿,这时候又凭什么去指望些什么? “夫人不必忧虑,再怎么样,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朝中职位升迁罢了,本也是常事。” 话里一半是真,半是宽慰,姚千里听得明白,便也不再多说,只轻轻点了点头,亦不再多问。 第二天,段引臣就过来了,陆府早就明里暗里都知道他是陆离这房里的舅爷,因此回回段引臣过来,也算得了个畅行无阻。 姚千里虽然内心里知道与段引臣的关系,可是明面上却是一直在撇清的,这官场上的风云不定太多,她怕有一天段引臣因为她而又被牵扯到了什么,或者陆家因为已经灭了门的段家而牵扯到什么,既然陆离当初娶的是“姚千里”,那便最好是与其他都无有相关。 只不过,段引臣对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手足情深了,段家已经没有别人,段引臣大约是在她身上寄载了太多。 姚千里以为段引臣此来是为了陆临熹的事情,本来朝堂之上的事情事无巨细都敏感的紧,但凡一丝丝风吹草动,便是举朝皆知,更何况这回牵扯到的是当朝两权之一。 而且另则说,天宗帝要打压陆家,之前也不会一点迹象都没有,比如,天宗帝早就着手培植一些新的官员,短短时间内连升几级的段引臣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在段引臣与姚千里的关系已经如此半明朗化的前提下朗都玺依旧这么提拔任用段引臣,其心思也让许多人难以琢磨。 段引臣惯有无赖兮兮的神情,就算有什么心事也不容易看得出来,可是此间来却是紧锁着眉头,面上愁色不浅,便教姚千里也紧张起来,以为段引臣是已经得了什么消息,陆临熹是要有什么大事。 其实在段引臣看来,陆临熹怎么样又关他什么事呢,如果要操心陆临熹,那岂不是整个陆家他都要操心?他素来自私自在的很,仅有的那些牵肠挂肚,如今全都给了那一人了,旁人旁事,于他都不过是云烟,他自认管不来,也不会花心思去管,所以段引臣这回来,根本不是为了陆临熹的事情。 段引臣皱了皱眉,问姚千里:“娃娃最近尿床没?” 姚千里呆住,愕然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好些了……” 诚然,姚千里家的这个娃娃有千般机灵万般早慧,却有一样是让他自己都觉得很抬不起头来的——娃娃好画地图,通俗话说,就是总尿床。 姚千里是觉得娃儿有比其他孩子还不及的地方反而有些高兴,她潜心里总怕娃娃不在她身边的那一年里遭遇了什么,从而迫使他心智或是其他方面有些不正常,如此一来,她反倒是松了口气,自然不会去责备,陆离更不会去说这种事情,而这院子里的下人们,哪个不是将娃娃当小祖宗一样的供着,不过是尿床,洗了就是,哪里敢去责备这小主子。 所以娃娃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本事,对于每天自己总是在一汪洪滩里起身,他选择了忽略,故而这个壮举便一直跟着娃娃。 直到有一天,娃娃正在画地图的时候被林如烟撞了个正着,林如烟这一通笑,就好像自己是怎么扬眉吐气了一般,“陆寅你这奶娃娃!” …… 那之后,娃娃尿床就开始渐渐的少了,有再尿了的时候便会红着小脸气好半天,而后自己鼓着嘴拖着那小床垫到浣衣房去,那垫子拖在地上比他都要大上许多,再配上娃娃那一脸正气的模样,每回娃娃出此行便会引得不少人来看,连陆老夫人都特意来看过。 “我上回带来是那四只锦毛雀还剩下几只了?”段引臣又问。 “已然没有活口。” “……也罢,既然送来,就没给它们留活路。”段引臣展开随身的扇子摇啊摇。 眼见他已经褪去了来时愁容,转而一副与平日无异的施施然模样,姚千里愈加心不能定,“段大人次来可是还有他话?” 段引臣却屋里屋外又看了一圈,“陆将军在不在府里?” “早上上朝便就没回,”姚千里看了看日头,“大人若是手头没有要紧事那便再等等,稍许大概就能回了,将军也没让人递话回来说不回府里用膳,那便仔细过不了午膳时候就该回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小厮小跑着过来,“夫人,将军说今儿的午膳就不回来吃了,让夫人自己与小少爷先吃,不必等了。” 姚千里一滞,有些赧然的冲段引臣笑笑。 段引臣皱眉叫住了那小厮,“你们将军现时在何处?” 这话问的本是逾矩了,段引臣再怎么说也是个外人,怎么好过问人家家里的事。 可是那小厮看了看姚千里,见她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只能答道:“将军在宫里呢。” 段引臣又追问:“在宫里哪处,在做什么?” “将军本是与圣上在昭妃娘娘宫里下棋,后来看时候不早了,昭妃娘娘便留了饭。” 那小厮说完,唯恐段引臣再问似的,说了句小的告退,一溜烟就跑了。 姚千里听说陆离是在昭妃的宫里被留了饭,心下有些怪异,却也没有多想,转而朝段引臣道:“如此那大概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了了,大人是要等还是怎么?” 段引臣却反问道:“这是第几回了?” 姚千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陆将军被昭妃娘娘留在宫里,这是第几回了?” 姚千里只觉得他这话里有说不出的别扭,可是又说不上有哪里不对,想了想,方道:“也有几回是带了话回来说要在外面用膳的,我从未如今天这般问过,却也不知道是留的哪里……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段引臣收了扇子,“那昭妃可曾召你进宫?” “有过一回,只是话还没到我这里,便被将军回掉了。” “那圣上可曾召你进宫?” “倒有过几回,我身子向来不好,怕倾扰了圣上龙体,便没敢贸然前去。” “那圣上可有责罚?” “不曾……不过圣上却有几次是召了寅儿进宫,直接派了轿子来请,每回都是将军带着去的,也呆不了多久便就回了,我问过寅儿,寅儿说圣上只是与他说说话,每回赐些稀奇玩意儿,并无其他。”姚千里被段引臣这么一问一答的弄得又紧张了起来,“可有哪里不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有无有,”段引臣忙宽慰,“你莫要多想。” 哪能不多想,姚千里便又去仔细将近些日子与宫里相关诸事都想了一遍,正想得出神,却听段引臣犹似自语般喃喃道:“怎么就留了饭……” 姚千里便急急接道:“留饭是小……” “事不小。”段引臣看着她,极认真地道。 第79章 再入宫之一 朗都玺又有旨意来说要姚千里进宫的时候姚千里没有再推脱,刚好陆离又不在,她便就只跟灵姝交代了一声就去了。 姚千里这是第二回进宫了,此回再来虽不能说是轻车熟路,却也不会再像第一回那般无措。 姚千里有些怕朗都玺这回又要把她领到那长满了莲花的池子边上去,此时正是盛夏,那一池莲花怕是正开得热闹,她怕朗都玺的脑子里也会跟着这莲花一起热闹起来,若是当真如此,怕陆离不一定还能有上回来的那么及时。 所幸这次并不是去的那池子边。 内侍将她带到了一间孤立着的屋子前,说它是孤立,是因为这屋子前后左右都没有房屋相邻着,当真是就这么孤零零的立在这不大的院子当中,只在屋子左侧的倚墙处长了不小的一片芭蕉,大约是为求的雨打芭蕉声声漫的意境。 内侍住了脚,朝姚千里深深一个礼,“圣上正在书房里等着夫人呢,夫人请。” 姚千里正奇怪皇宫里竟然会有这样一处地方,等回过神来想要再撤已经来不及了,内侍早就麻利的退了出去,还将院门也掩上了。 姚千里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若不是有事要当面与朗都玺说清,哪怕是要顶着扰君的罪名她也要出了这院子的,门若走不了,她翻墙也要翻出去。 朗都玺正在看折子,手里还拿了朱批不时在批阅,眉间时而舒展又时而紧锁,紧锁的时候却更多些,听说大昭与周国最近都有异动,可能又要打仗了,灵姝那天同她说过,还说陆离大概又要去战场了,又埋怨皇帝好狠的心,每回都要让陆离去战场,战场上刀枪无眼的,日日浴血,万一伤着了伤得重了可怎么是好,姚千里也被她说得一阵紧张,最后也只能无奈一笑,陆离本就是将军,他身上的功绩都是在战场上滚爬来的,有了战争又怎能不去…… 姚千里站得腿都要麻了,天宗帝才终于放下了卷宗朝她看过来,“来了?” 姚千里埋着头,并不去窥天颜,只恭谨回道:“是。” 其实她来的时候明明就已经问了安的,天宗帝笑看着她,“若是以往,你定然是要张牙舞爪的朝朕扑来了,抑或,你心中正在编排朕?” “臣妇不敢。” 屋子里唯一伺候茶水的下人也被遣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天宗帝跟姚千里。 天宗帝下了座,走到姚千里身边,细看了看她的面色,“身子可是大好了?站了这么久也未出虚汗,想是调养的还不错。” 姚千里愕然,原以为让她站这么久是存心刁难戏弄,没想竟是为了探她身子的好坏,一时竟有些无措,不由更加局促起来,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是大好了,劳圣上记挂。” 其实姚千里今天会进宫来也是存了心思的,陆临熹不会无缘无故就要遭难,她不清楚如今朝堂之上正在上演的是怎样一场风起云涌,是谁强谁烈,也从来没有妄图牵涉其中,只是她却万万不想这其中有自己的哪怕一点原因在。 其实姚千里敏锐得很,天宗帝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态和每每看她时怪异的眼神,还有诸人的态度,已然是点明了她与天宗帝之间应该是有着这般或那般的牵绊,纵使她猜不到当中种种,可是至少也知道天宗帝与“段引袖”是有故事的,她估计天宗帝目前对她是没什么坏心思,却不知道会不会因她而对陆家起什么坏心思。 或者她是将自己的分量估计的太重了,那样自然更好。 这些东西姚千里在来的路上就反复的在想了,她想,如果她试图为陆家探点什么,定然是会触怒天宗帝,不管天宗帝的目的是什么,退一万步说,一个妇人探知朝政已经是罪大恶极。 “身子好了站这么许久怕也是累了,坐下罢。”天宗帝牵了姚千里的手腕,将她带到一旁,又给她布好座椅。 姚千里自然是惶恐万分,急忙甩开了天宗帝的手,“圣上折煞臣妇了。” 天宗帝一僵,讪笑一声,转而坐到了另一边的椅子上,“怎么是折煞呢,那回你偏要下水捞鱼,当着那么些人,就让朕给你提靴,还说……” “圣上!”姚千里已经顾不得礼数不礼数,红着脖子打断他,“圣上总是将臣妇错认,圣上说的那些,臣妇委实是半点也不知。” “袖儿……” “段引袖之事,臣妇略有耳闻,可是除了耳闻,臣妇便与此人无有半分瓜葛,她做过的事我不晓得,她认得的人我也不认得,段引袖不是已经死在了段家那场霍乱当中了么,那便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姚千里不喜欢听别人提到段家的旧事,更别说是段引袖,而她自己则更是忌讳,可是现下却等于是承认了,承认自己就是段引袖,却又不愿再是段引袖,明明白白的跟天宗帝说,我以前是段引袖,可是以后不再是了,所以段引袖的过往也已经不在了。 天宗帝定定的看着她,看得姚千里原本坚决的的眼神都虚了起来。 天宗帝伸手在姚千里的脸上轻轻摩挲,“谁准你忘了的?” “浮屠道好生,一死后得重生,摒前世,忘前尘,后此一生从头来过……圣上,段引袖已经是死了一回的……” “呵。”天宗帝轻笑一声,手上的力道都没有变,只凉凉的看了姚千里一眼,“你说忘便能忘了?那朕怎么办,嗯?” 姚千里浑身都泛起寒意,天宗帝此时的眼神明明很柔和,却让她觉得瘆得慌,就好像是被人五花大绑绑在了床上,然后有一只耗子跑了过来,跑到了你面前,定定的看着你,然后跃跃欲试的伸出了爪子,想要掰开你的嘴去抓你的舌头,而你却半分也动弹不得。 姚千里极度的想躲开一直停留在脸颊上的那只手,可是却一动也不敢动,她拼了命的挤出了一丝笑来,“圣上猜,若是有人贪得无厌,得了重生,又还奢望着前尘,将会如何?” “如何?堕阿鼻,过炼狱?”天宗帝又笑了,“不怕,帝王星随佑便是,万般苦难先尝之。” 姚千里却摇了摇头,“那是这一世的恶果,却还要先将前世的错处补好。” 天宗帝先前的坐处却有一页纸无风而动,细细去查探,才发现是有一边的窗户没有关得严实,是那风吹动的那纸张,而后风似乎更大了些,那页纸便被吹得不停的拍打…… 和着那节奏,姚千里缓缓出声:“那便只好再死一回,到浮屠塔里再走一回,再忘一回。” 天宗帝一僵,手也终于停住,停留在了姚千里的耳际,“你这是拿自己的命来吓唬朕?” “臣妇不敢,一个人但凡还活着,定然是牵挂的比不牵挂的要多许多,哪有轻贱自己性命的道理。” 自己不会轻贱,是被人逼得轻贱。 朗都玺自认没有对姚千里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甚至连太过接近她都不敢,哪里还敢去做什么,可是姚千里现在却拿命来要挟他……朗都玺有些茫然的看着姚千里,“袖儿,我没有将你怎么样,我都没有去找你,你不肯来宫里见我,我也不曾强迫你,我还在朝堂之上扶植段引臣,你以前不是最喜欢你哥哥么,你哥哥一好你就欢喜,我处处惦记你为你好,你……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他说得认真,还逐渐的逼视姚千里,可是姚千里却只作未闻未见,只兀自又道:“陆家一门忠厚,圣上亦是盛世明君,若为一己私欲将这二者都给毁了,圣上难道不会觉得得不偿失?” “而若有一天,圣上得到了今日想要的,却又发现那东西已经面目全非,根本已经不是圣上想要的模样,又或者说,时过境迁,圣上想要的早就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往的旧物,之所以还念念不忘,不过是在执着,彼时,圣上又打算如何?” “臣妇粗鄙,不懂治国之道御民之策,可是却知道,圣上如今在守着的,是泱泱朗国这一片江山。” 一时寂静无声,两人视线直直相对,一个坚定,一个森然。 良久,天宗帝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将军夫人这是在教训朕?” “便是我母早逝,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朕!” 姚千里直挺挺跪下,“圣上说的是,臣妇知罪。” “呵,你以为朕要办陆临熹是为了你?还以为朕要对付整个陆家了?也是为了你?”天宗帝说着好像是将自己唯一拿来度日的笑话讲了出来,兀自笑得欢畅,“哈哈哈,真是好笑,夫人以为自己是天仙了还是有倾国之貌,朕会为了你去霍乱朝纲?” “你道谁都能像你那夫君这般宽宏大量,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去带绿帽?” “自己无所出,反倒还去给别人养儿子,谁不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种,这都城里谁不知道?谁不在背地里笑他!” “只为了一个唾手可得的女人,把脸扔在地上让人踩,简直就是个笑话!” “朕堂堂一国之君,你以为朕会为了你也去做这样的蠢事,笑话,笑话!” “他人妇,他人子,朕凭什么?笑话!” 姚千里的脸上一片煞白,嘴唇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却一直没有转开视线,一直在牢牢的盯着朗都玺,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失仪之态,也没有哭,一直就这么笔挺挺的跪着。 等到朗都玺说完,好半天都没再说了之后,姚千里才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圣上说的是,是臣妇自取其辱。” 朗都玺的脸色却是比她还难看,怔怔的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四下里环视了一周,而后发狠般地将桌上的茶壶茶碗全部掀到了地上去,碎片砸到姚千里膝盖旁边,可姚千里却一躲未躲。 “臣妇有罪,圣上息怒。”尽管是在努力克制,可是声音里还是已经微带颤抖。 “圣上若要责罚,臣妇甘愿领罪,”姚千里又再磕头,也不避开地上的碎瓷片,“圣上若是开恩,那便容臣妇退下罢,免得臣妇再冲撞了圣颜。” 抬起头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淌了血,她磕头的时候大概使得力气并不小,几处被挖伤的伤口都不浅,血便顺着伤口一股一股的流下来,一缕一缕的挂在她脸上,朗都玺看着她,而后似乎忽而就听到了那血水流动时候呲呲的声音…… “袖儿,袖儿!” 姚千里险些被撞得后仰在地,却有一双手抢先将她又捞了回去,“袖儿,疼不疼,你疼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写到皇帝整个人都会扭曲,据说面部也扭曲,所以皇帝也扭曲了。。。。 另,抬头看,我的章节标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咩哈哈【←。←喂喂,明明是标题无能每次都乱抓字眼的人请自重!】 第80章 再入宫之二 似乎是想把姚千里的脸擦干净,天宗帝使劲的去抹姚千里的脸,却不料反倒将那血水晕开,姚千里的脸便就变得愈发狼狈,若是谁没个准备乍一看,怕是都要被这几乎狰狞的模样吓到。 姚千里从他靠近就开始瑟瑟发抖,至此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卯足了劲一把将他推开,而后自己也向后仰倒。 便是此时,有人破门而入。 姚千里还没能回过神来,便见有一个华丽的人影闪到了眼前,一面惊呼,一面扑到了天宗帝的身上,“圣上这是怎么了,圣上可安好,臣妾去传太医!” 之后又有内侍宫女窜了进来,跪了一地,“皇上饶命,昭仪娘娘听到了声响,顾不得奴才阻拦就冲了进来。” 那边厢的昭仪娘娘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圣上的手伤了,传太医,快传太医!” 天宗帝一言不发,任由这近日里很是得宠的丁昭仪将自己扶到了椅子上坐着,又拿出丝绢儿来给他擦拭。 姚千里忽然觉得好笑,也自己爬了起来,将嵌到手心里的碎瓷渣胡乱拔了出来,而后又端正跪好,“臣妇万死,请圣上治罪。” 丁昭仪好像才发现还有这么个人在,闻声细细盯了姚千里半晌,又看天宗帝没有多大反应,便忽而站起了身走到姚千里跟前,甩手就是一巴掌,“下作东西,连圣上也敢冲撞,长了狗胆不成!” 姚千里一时不察,被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歪倒在一边,一只手又撑到了那碎瓷渣当中去,混着之前的伤口,很快便就有血晕染了那净白的瓷片。 姚千里只不过做了寻常妇人装扮,并看不出身份,丁昭仪便料定她是没什么背景,而且又想到方才天宗帝竟是与她单独的留在了这屋子里,自己还因此被内侍阻在了外头,女人心头的妒火最是骇人,丁昭仪看着姚千里那张即便是放在后宫里也很是出挑的脸,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熟悉之感,却只道这女子定然已经不是第一回来这宫里,不由怒意更甚,口中又骂了一声,便又要再打,可是方方扬起了手,手腕便被从后头捉住,天宗帝的声音从背后森森传来:“滚出去。” 丁昭仪愕然,还没来得及去看天宗帝的脸色便就被摔倒在地,“滚出去。” 那森冷的声音吓得丁昭仪连哭都忘了,便怔怔的望着天宗帝将她扔掉之后连看都没看一眼,就俯身凑到了那女子跟前,不顾满地碎瓷,也不顾自己身份,单膝跪在地上,将那女子轻轻扶了起来,“袖儿摔疼了没有?” 姚千里一把将天宗帝拨开,膝盖往后挪了两步,又再磕头,“臣妇罪该万死,不求圣上恕罪。” 明明告罪的是姚千里,可是天宗帝却好像比她更害怕,只连忙又去扶她,“袖儿,是我错了我不该,方才那些话只是些混话,你莫要,莫要放在心上。” 姚千里闻此言一滞,而后却去看了看正呆呆的看着他们的丁昭仪,勾起了嘴角一笑,“圣上金口玉言,说的话从来都是对的。” 天宗帝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却好像突然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走过去将丁昭仪扯了过来,邀功似的对姚千里道:“袖儿,你看,你看她,她的眉眼间与你有三分相像,我便就愿意宠着她,只是像了这么几分,我便将她宠上了天。” 姚千里只是看了丁昭仪一眼,便又再将头磕在了地上,却是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天宗帝拿手去抓姚千里,“不过她不及袖儿,比袖儿差得远了,我从今日起便再不见她了,她方才打你的那一巴掌我会命人十倍打回来,袖儿,袖儿。” 这些都是皇帝后宫的事情,姚千里一点也不想干涉,便只当做没听到一般,依旧巍然不动的跪着。 却听得那丁昭仪忽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不——” “不是的,不是的圣上,圣上说过要宠臣妾一辈子,圣上说臣妾的眼睛就像碧湖里的水,圣上一辈子也看不够!” 丁昭仪越说越是急迫,脸上的泪水也愈发横流,花了精致的妆,“臣妾知错了,圣上不要不见臣妾,臣妾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天宗帝冲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内侍喊:“将她弄走,弄得远些,滚,快滚!” 丁昭仪哭得愈发撕心裂肺,可天宗帝却连眼神都不再给她,两个内侍见皇帝正在盛怒之下,自然也不敢有半分耽搁,麻利的将丁昭仪半拖半架着带出去了。 天宗帝好像高兴了些,又凑到了姚千里跟前去。“袖儿,她走了。” 如果说之前天宗帝那番咄咄逼人的话只是让她难堪,那这时候姚千里已经是在害怕了,现在的天宗帝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帝王该有的样子,甚而不像是个正常人,听到门又被关上的声音,姚千里一颤,甚至觉得,像刚才那样被丁昭仪骂着扇巴掌也好过这样单独对着眼前的这位帝王。 现下已经是夏末的时候,可是天气依旧是热,乡野里依旧还有不少干农活的男人热的打了赤膊,只是在都城里头,这样的情形却是不多见的,这里的人都太气派太涵养,怎么能那样形骸放浪,便是有原本放浪的,可是不放浪的却太多,慢慢也被养得不放浪了,如此,堂堂都城,自然是一派或儒雅或庄严的风貌。 姚千里之前在小喜子村的时候,自己家里虽然无有田地,可是却也没少看别人家里干农活,那时候天还没亮透便听得悉悉的村人动作声,日落又见得一家一家的说笑着回来,男人身上晒得黑亮黑亮的,虽然撒了一路的汗水,却也是踏了一地的笑声。 来到这都城以后,姚千里也是在盛夏里出过门的,却见得路上的人个个都捂得严严实实,连孩童都装扮的一派严谨,便是那个时候,姚千里确定了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都城。 只不过她出门也少就是,一来是不喜,即便是出了门,也是连个搭讪的人都没有;二来,她身份有些微妙,名声也不好,她何必出去让人戳自己或者陆家的脊梁骨呢…… 她初到将军府的时候身子还不像现在这样弱,那时候她身上受过的最大伤处也不过就是来都城路上的那场大病了,虽然消耗不少,却也没完全伤了底子,那一年的夏天,她住着的屋子里是总也少不了冰块的,有一回林如烟过来的时候还说,他自小有个愿望便是夏日里赏雪睡冰,冬日里如火烈阳,活了小半辈子了,倒是沾着姚千里的光,完成了小半。 姚千里便就笑他,说那真是你幼时愿望么,不想你幼时的文采倒是不错。 林如烟龇牙,后又悠悠道那是他乱七八糟的说给杜子晦听,杜子晦又再反过来教他的,只是话还没说完,自己的脸却是先黑了,杜子晦出卖了白云寨,林如烟怕是一辈子都伤在心里了。 夏日里的冰块的确是奢侈品,只是姚千里之前在小喜子村是享受不到,后来能享受了却没有享受的福气了。 那之后姚千里又是中毒又是剑伤的,后来还患了癔症差点疯掉,身子是彻底的伤了,便是陆离更上心的往她这里搬冰块,她却是吃不消了,之前还没好意思开口,后来却是被寒气倾的骨头都疼了,这才不得不跟陆离去说,后来大夫也说,姚千里这身子,是万万经不得这个了。 姚千里在陆府里虽然一直是在调养,那些滋补之物陆离也没少往家里拿,甚至那些有这样那样的事来求见陆离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定国将军偏好滋补圣药,带的礼也不是像其他人家那样的奇珍异宝,都转而投其所好的改送大补的东西了。 可饶是如此,姚千里的身子也并没见有多大好转,虽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效,却依旧是体寒身弱,便是顶热的酷暑里,也是极少会出汗的。 可是此时,姚千里却是一脸的汗水,混合着乱七八糟的血水,脸上一片狼藉…… 只是她一直垂着头,天宗帝没有看到,这时候见姚千里老是不理他,便伸手去抬她的下巴,待一看清她脸上的模样,却是吓了一跳,连忙就去给她擦,“怎么伤成了这样,袖儿袖儿,疼不疼,我们去看太医。” 说着就不管不顾的一把抄起姚千里就往外走。 堂堂一国之君怀抱着一个大臣之妻,怎么说也是于理不合的,姚千里便一直挣扎着要下来,可是朗都玺根本不理他,他此时正焦急难耐,抱得姚千里出了门便让人去传御医。 天宗帝抱着姚千里自然是下意识的往自己的寝居处去,走得火急火燎。 天宗帝自小就是个内敛的性子,登位之后更是色不外露,越是紧要的事情面上却越是不动声色,此番见他如此惊慌,见着的侍女宫女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情,有大胆近前要来接过姚千里去的,却被天宗帝一脚踢开,更多的便只敢稍远些跟着,却也不敢退去。 随着一路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姚千里越是焦躁,可怎奈天宗帝也使了大力气禁锢她,任她怎样挣扎也挣不开,姚千里急得眼睛都红了,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陆离的脸面怕是要愈发丢尽了,想着心里便不由发酸,只对眼前之人越加越加的厌恶,也再顾不得犯上不犯上,张口便狠狠的往天宗帝的上臂咬去,姚千里此时已经是气急了,这一咬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若不是还隔了衣衫,怕是都要被咬下肉来。 天宗帝吃痛,终于缓下了步子,被咬的那只手也一阵痉挛,不由微微有些松开,垂首去看那罪魁祸首。 便是此时,姚千里又卯足了劲,突然一脑袋往天宗帝的脑门上撞去,正巧撞在了眉骨上,这才是真的伤着了,天宗帝不得不松开了手里的人,疼得拿手去抚眉头。 姚千里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远远的闪开,口中喊了句,“臣妇回府中侯罪!”便撒腿要跑。 天宗帝哪能容得她离开,一手捂着痛处便不管不顾的要去追,那些观望的宫人也不是死的,见此情形立马就都围上来拦住了姚千里。 此时正行得河边上,一面被围得严严实实,另一面去全都是水,天宗帝也已经走到了跟前。 姚千里脑子里怕是已经没几分理智了,便想即便是跳进这水里也不愿意再被天宗帝捉去,给自己给陆离丢人。 却在此时,打那围住姚千里的人后方有个女子的声音幽幽的传来:“这是干什么呢,是谁要寻死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十一被急招回家,所以5号之前应该是不会更了。。。。天地良心,我原本真的是打算十一期间至少隔日更的。。。 第81章 再入宫之三 商锦习一如既往的美的动人,可是天威面前,却没有几个人敢去大胆直视,愈加低眉顺眼的倒是更多,不过可能商锦习也早就已经习惯了,便是在她身为这昭妃娘娘之前,她也是堂堂大昭公主,身份极高,极为得宠的一位公主,一般人不得窥视。 自发的空出了一条道来,商锦习施施举步,快走到了跟前,才向天宗帝见了礼,而后又去看姚千里,却是轻呼一声:“呀,夫人怎的伤了,快先找地方歇下让御医来看看。” 天宗帝尚余执念,没有任由商锦习将姚千里带到她的立昭宫去,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插进来一个昭妃,他也未再将人硬往自己的寝宫里拽,只将姚千里带到了一处空置的院落,其间朗都玺欲去牵姚千里的手,被姚千里避开,他却也不恼,只轻轻道:“那你好生跟着走。” 姚千里怕若不答应他又要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便老实的跟着去了,商锦习也一路跟着,与姚千里并排而行,些微的问候了几句,话也不多,天宗帝倒也没赶她。 虽说是空置的院落,却也不荒凉,大约是有人在细心照料着的,里头虽然不算华贵,倒也干净利索的很。 三人坐下没多久,御医便颤巍巍的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大概被什么人“提点”过,不敢怠慢。 也不过就是磕碰出的些伤处,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多严重,只是些皮外伤罢了。 老御医被天宗帝盯得胆颤,上药的手便情不自禁的一抖,更是一吓,连忙道:“这药劲头大,上身要疼,夫人忍着些。” 可是姚千里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连皱眉都皱得微不可见。 老御医心中疑惑,避着天宗帝的视线偷偷闻了闻手里的药,却的确是没有用错药,于是老御医弄了更多的药往姚千里脸上抹。 姚千里又没呆又没傻,当然是知道疼,可是她潜心里却觉得,在这皇宫里,在这些人跟前,是不该知道疼的,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在陆府里的时候,便是吃些补身子的汤汤水水,她也是老大不愿意的,甚至有几回,还极是任性的说什么也不肯喝,直到陆离来了,一言不发的让人将汤水撤下,也不逼着她,只是第二天,那汤水就换了花样…… 姚千里想着眼中不由就有些酸涩,下意识看了眼天宗帝,却忽而很想仔细的去看看陆离的样子,只这么会子功夫,她竟然就不记得陆离的眉眼是什么样子了,只还记得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点点上翘的模样,可再一细想,连嘴角的弧度竟也不记得了,姚千里就慌了起来,一时没忍住,眼睛里蓄了很久的水,一下子便就都淌了出来。 姚千里哭的猝不及防,老御医吓了一跳,天宗帝更甚,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袖儿袖儿。”天宗帝口中一面喊,一边将御医拨开,“是不是疼了?” 姚千里连忙去擦脸上的泪水,跪下来磕头,“臣妇罪该万死,冲撞了圣上。” 商锦习挥手让御医退下,这等荒唐事,被谁看去了都没个好,于是自己也微微欠□,道:“听闻圣上埋首国事,已经两天没出敬书堂,臣妾去熬些去火清目的粥羹,待圣上闲下来也好喝两口。” 说着也就出去了。 这下屋子里又没有旁人了,天宗帝愈发热情。 也幸亏没有旁人在了,天宗帝自为天宗帝,几时这般低声下气过,只可惜,这难得的低姿态却并不是招待见的,姚千里一直没理他。 须臾,姚千里朝外头看了看,见有两个侍卫守在外边,一左一右,门神一样,大概本事也不小,还没等她去看别处,就听天宗帝道:“这是宫里院墙最高的院子,只得一个院门,是个僻静处,你安心在这里养着,不会有人来。” 姚千里一颤,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天宗帝,“圣上这是要将臣妇监禁?” 出乎意料的,天宗帝竟然没有反驳,而是赞同的点了点头,“怕你跑。” 天宗帝拿了方才御医留下的药继续给姚千里涂抹,“上回你就跑了,怕你再跑。” 姚千里没有再说话,直到天宗帝给她抹好了药都没动一下。 天宗帝坐在一旁看了好半天,见她的确是乖顺了才坐到了一旁去,又拿了折子来批,明明姚千里是一直在这里呆着的,竟然没发现那折子是什么时候被谁拿到的这里。 约摸过了有半个多时辰,那守门的两个侍卫进来了一个,见天宗帝不避讳姚千里,那侍卫便就直接说了,说是定王爷求见。 定王是天宗帝所剩无几的几个兄弟之一,而且素来恪守本分,天宗帝虽然寡情,但对于这个四哥,也还算是不错的了,天家温情,也不至荡然无存。 定王轻易不会主动来找天宗帝,所以天宗帝多少还有些吃惊,可是他看了看姚千里,又有些迟疑,便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情,轻重缓急?” 侍卫答不曾。 姚千里却忽而轻笑一声,凉凉开口道:“圣上如今这是在做什么,演的可是情深不诲?” 她半天都没有声音,突然说话却让天宗帝愣了一愣。 姚千里又道:“这怕不是第一回了,若是当真情深,那先前的那一个怎么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同样的事情,怕也无非是个同样的结局,最多不过是鱼死网破。” 天宗帝脸上阵阵发白,在座上呆了半晌,却是连看一眼姚千里都不敢,而后逃也似的随着那侍卫走了。 又没多久,之前离开了的商锦习却又来了,倒不是偷偷摸摸的来的,大概是前面已经跟着进来过一回,侍卫们便以为昭妃娘娘委实得宠,不在那禁令之内。 被关在这小院子里,姚千里连礼数都不想再顾忌,只是抬眼看了来人一眼,并未见礼。 商锦习在姚千里对面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倒了却又不喝,就那么放着罢了。 屋子的门并没有关,一直就那么敞着,从屋子里一眼就能看到外头那两个侍卫的脑袋,同样的,那两个侍卫只要一转头,一样也能看到这屋里的一举一动。 “还疼不疼?”商锦习突然开口道,声音压得有些低。 姚千里转脸看她,而后无意识的摇了摇头。 商锦习朝外面看了一眼,两个侍卫无有动静。 缓了缓,商锦习悠悠叹了口气,又道:“你见着宫里的那一池子莲花了么,好不好看?” 那一池长得几乎有些疯狂的莲花,姚千里自看过那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能忘记,是她多少个噩梦里的场景,所以姚千里终于回过了神,再看商锦习的时候,眼神已经不是像先前那般空洞。 “不好看。” 商锦习轻轻一笑,“不好看啊?听说那池子里之前不是长得莲花,是这几年才换上的,只几年能长成这番模样倒也是难得,只可惜我也没能看到之前是什么,我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是满池子莲花了。” 姚千里又想到了被压到箱底去的那块并蒂莲的玉佩,还有那回陆离在书房里看的那幅并蒂莲花图,心中忽而一悸,却只笑道:“娘娘圣宠不倦,真真羡煞旁人。” “圣宠不倦?”商锦习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味的事情,掩唇咯咯笑了起来,半晌后又道:“夫人当真是以为羡煞旁人?那夫人羡是不羡?” 姚千里被问住了,她想天宗帝的圣宠她是万万没有资格去消受的,或者说,天宗帝对她的那副模样根本跟所谓圣宠扯不上半点关系,就算是有,也是她避之不及的,可是她却又不能当着昭妃娘娘就这么去说,更不想去解释什么,便就干脆闭了嘴不说话,不说总是无过。 “夫人可还记得那块玉佩?”商锦习拿手比划了一下,“上头有两朵好大的并蒂莲的那块。” 姚千里一僵,“娘娘赐下的东西,臣妇自然是好生收着。” “嗯,”商锦习点点头,“切莫将那东西丢了。” “想必夫人也已经听说过自己的身世,夫人乃是前一品宗正段华卿段大人的独女,还有个不是亲生的哥哥,唤作段引臣。” 如果之前姚千里对这昭妃娘娘一直还都在抵触,那此时却是连抵触都顾不上了,因为姚千里已经因她那话吓住,不是话的内容,只为这话突然从昭妃娘娘的嘴里蹦出来,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段引臣不是她的亲哥哥。 商锦习的脸上一派肃穆,“当年段大人是被灭满门,所幸,你们都逃脱了。” 姚千里呆了好半天,却想不通商锦习同她说起这个的目的是何,便也不知当去如何应对,想了想,还是不能去正面接招,只能迂回着回道:“娘娘怎么说起了这个,臣妇是有所耳闻,只是臣妇却全然不记得了,不知道真假。” 商锦习侧目看她,“你明知道那些都是真的,为何老是不肯承认呢?”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你一味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又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又如何呢,就像段引臣,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朝堂,一样步步高升。” 姚千里愕然,“娘娘以为臣妇这都是装的?装作不记得,然后不承认?” 商锦习不言,不知是默认还是在等姚千里继续说。 姚千里只觉得好笑,想自己明明当真是一点也不记得,却被当做是矫情做戏,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做这番戏是为何,或许,如果她真的是在做戏的话,就知道缘由了,不过如此一来,在有心人眼中,怕是已经以为她是心机重重了。 “那娘娘以为,若是我说我都记得,会是个什么下场?” “呃,”商锦习稍稍滞了一滞,“有将军护着,夫人也无大忧,这么久了,夫人不都好好的?” “既然都一样,那承不承认又如何,将军没问我记不记得,我不记得也未见他不高兴,那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商锦习讷讷看着她,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后,方道:“你不记得,有人记得就行。” 这大约是已经恼了,姚千里也不再说话。 “有人记得,就有人护着你,走罢。” 说完这句有点意味不明的话,商锦习就站起了身,姚千里下意识想要追问,却见商锦习已经往门口走过去了。 那娉娉而行的人忽然回了头,看见姚千里还那么坐着没动,像是突然动了怒,语气不善地道:“你莫不是当真愿意呆在这儿?” …… 直到出了宫门,又走出挺远,姚千里才敢回头去看,看那巍峨却骇人的皇宫,天宗帝噬人的目光还在眼前,她竟然就这么从那阿鼻地狱里逃脱了,就这么随着商锦习走出来了,连守着那个小院子的两个侍卫,看她们这么大摇大摆的往外走,竟然都没有阻拦…… 看了半天,姚千里忽而觉得脸上针针刺痛,不知道是不是被那皇宫的颜色映得,那些涂了药的伤口又苏醒了过来,还有今天虽然没有看到,却一直在她脑子里晃个不停的那一池莲花,都直直的打在了她脸上的那些伤处上。 姚千里深深的喘了一口,转身朝着背离皇宫的方向走了,她已经大半天没有见到娃娃,想的很,还有陆离,一大早就随陆文括去了城外,行色匆匆的,也没说是什么事情,下次得让他出门之前稍微交代一声才好,姚千里七七八八的想着,脚下越走越快。 第82章 回 出门的时候好好的,却带了一脸的伤回来,姚千里看到陆府的檐角几乎胆怯的不敢进门,可是又想到自己挂念了一路的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却又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能快点见到才好。 所幸脸上还不至于花得守门的小厮都认不出来,虽然一路上招了不少人看,也还是一路无阻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陆离还没回来,娃娃还睡着,一切都几乎还跟她进宫之前一样,若不是脸上尚有阵阵刺痛做不得假,姚千里都要以为方才那只是南柯一梦。 姚千里有些失望,不过也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总也是到家了,而且如此顺利……不过此时一静下来,她又情不自禁的去想刚才的那一串事情,只是,脑中最清晰的却不是天宗帝之种种,而竟是商锦习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商锦习带她出那个院子之前对她说:有人记得,就有人护着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姚千里越发觉得这句话不对劲,什么叫有人护着她?是谁护着她?为什么护着她,而深宫里的昭妃娘娘又怎么会知晓?而且,姚千里直觉的知道,商锦习说的不会是陆离,可若不是陆离,这都城里又还有谁会护着她…… 临出宫门的时候,那位一路脸色都不大好的昭妃娘娘突然又叫住了她,姚千里已经极不想再听她说话,可是身份悬殊,她却不得不停下来恭候,而且话说回来,这回也算是昭妃娘娘救了她,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不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宠妃,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能出来的。 商锦习看向姚千里的时候眼神已经平静,姚千里想到了之前的那位昭仪娘娘,敢在天宗帝面前那么张扬,想必也是极为得宠的,可是无论是气度还是其他,似乎都要比眼前的这位逊色了许多,内里散发出来的气势更是远远不及…… 姚千里竟然就看着商锦习出了神。 商锦习轻轻勾了勾嘴角,“本宫方才同你说的那块玉佩,切记要留好。” 姚千里稍稍愣了愣,那东西姚千里一直很排斥,而又被她这么一说再说,更是恨不能马上就丢了才好,可是现在回来了,她却又情不自禁的想依着商锦习的说法去做,或者,那块玉佩并不是商锦习拿来炫耀的东西…… 灵姝不知道从哪里疯得回来了,一面跑着进来,“夫人哪里伤着了,伤了哪里!” 姚千里一路回来并没有撞见灵姝,这丫头估计是听到了其他下人的传说。 “只是些皮外伤,已经上了药了,不碍事。” “怎么能不碍事,伤成了这样怎么还能不碍事,待会儿将军回来不知要怎么心疼了,平日里连冷了一分暖了一分将军都记挂着……这皇宫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这才去了多大会子功夫,好好的一个人就伤成了这样!” 灵姝一面碎碎念叨,一面又细细去看了姚千里脸上的伤处,见果真是已经仔细的上过了药方才作罢,却依旧还是鼓着腮帮子不高兴,一转脸又看见姚千里正笑吟吟的望着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夫人还笑得出来,不若想想等将军回来怎么同将军交代!” 这倒是把姚千里吓住了,她一路急急的要回来,却没想到这一层,她进了一趟宫,得了满脸的伤回来,要怎么跟陆离说呢?难不成要照实了说,说天宗帝与她单独的呆在一个屋子里,还抱着她逛了半个皇宫? “将军总也是舍不得对夫人发脾气的,可夫人也莫要让将军伤心了才好。 ” 姚千里想,灵姝这丫头的嘴倒是越来越利索了,跟削尖了一样,句句正中她短处怕处。 未几,主仆二人没等到陆离回来,却是把林如烟给等来了。 林如烟一进门就开始大喘气,没头没脑的要找水喝,灵姝给他递了一杯茶去,他两口就咕咚了下去,给烫得直扇舌头。 姚千里无奈看了他一眼,“怎么这样急,有狗在追你不成?” 林如烟又灌了几杯凉茶,这才缓了过来,“那教头可比狗本事多了,老子差点没交代了!” 一抬头,看到了姚千里脸上的伤,“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了这样,谁打你不成!” “这明显是挖伤,怎么就成了人打的了。”姚千里轻描淡写地道,“是方才我打碎了瓷碗,又不小心摔在了上头,才割破了点皮,无有大碍。” 不等林如烟再蹦起来,姚千里就转了话题,“你方才说的教头是怎么一回事?” 林如烟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了半天,姚千里才明白过来,原来林如烟已经被明面上编了军了,不过目前还没有多大的职位,最近好像是被陆离安排了一个教头,整日的操练,照林如烟的说法:“将军说等练完了给我找个由头升官,然后我再带着我的白云寨上战场去!” 灵姝啐他,“这升官是给你说着玩儿的,你要升便升了?那天下人都不要做活了,都来听你说!” 林如烟被她堵得直翻白眼,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反驳,就那么瞪着一双眼睛朝她看。 不一会儿,灵姝的气势就弱了下来,红着脸退到姚千里身后去了。 林如烟又去看姚千里脸上的伤,“你这当真是自己摔的?” 林如烟说,如果他真的走了,有点不放心姚千里,一直以来,虽然没有在跟前护着,可是姚千里总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如果去了边关,那可真是连边风都吹不过去了,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是好? 姚千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都没有说话。 林如烟有些急了,“你一个人是不是害怕,那我不去了,我就呆在都城!” “林如烟……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才待我至斯,都已经够了,天大的恩情也不过如此了。” “我早就明白,最初你看起来是要强娶我做夫人,大概也是为了我好。” “白云寨那么多人,总不能一直在暗处没个身份,有这个机会,你如何能不管他们?” “再者说,我如今过得也好得很,你也看到的,将军他……待我很好。” “你若是再为了我耗在这里,那我可真就成了千古罪人。” 林如烟觉得今天的风可能有些大,大得他都不大能听得清姚千里说的是什么,风还将他的眼睛都糊住了,他也看不清姚千里的面貌,好像突然间什么都变得很模糊了,只有靠近胸口的地方有阵阵的疼痛似乎愈发的清晰,他想姚千里并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动地事情,不过就是说了这么听起来也很现在过得也挺好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会觉得心疼? 姚千里笑着站了起来,“你其实精明的很,这些东西不用我多说,想必你都清楚的很,我这里你尽可以放心,我现在好得很,我都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过成这样……” 话到这里,再多的也说不了了,因为娃娃醒了,揉着眼睛要找娘亲。 又跟娃娃戏耍了好大一会儿,林如烟才走,前脚刚走,赶着后脚,陆离和陆文括他们也回来了。 姚千里没看到陆文括,听说回来的时候脸色很是不好难道是陆家又出了别的什么事情?姚千里有些担心,不由自主的pinpin朝门口望。 陆离回来的时候刚好跟姚千里眼对眼的对上。 陆离本来平静的面色倏地一变,疾步走到了姚千里跟前,定定看了她半晌,“以后……不要再进宫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去。” 姚千里想到自己进宫很大一方面是为了陆家的事情,可是不但没能起到用处,反倒自己弄了一身的狼狈,而且还不知道有没有适得其反……姚千里一颤,“将军,大哥怎么样了?” “还在等,还没有皇令下来。”陆离顿了顿,忽而伸手轻轻抚了抚姚千里的脸,道:“我今日和爹出门不是为的这个事,是去处理别的事情,放心罢。” 他避开了姚千里的伤处,所以姚千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发现陆离已经盯着她的脸好半天没动才骤然一惊,连忙就要躲开,“我进了宫,没怎么样就出来了,就进了一趟皇宫,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不是,我就去了一个多时辰……” 陆离看她这么语无伦次的模样却也不去打断,只耐心的听她说,等她停了下来,方才道:“嗯,我听说了,我还听说你将整个皇宫都闹得鸡犬不宁。” 姚千里一滞,“哪里是我闹的,我只不过是想回来……” “要回哪里来?” “自然是回家里来。” 姚千里跟陆离住的是个半敞的院子,有一边种了好几颗榕树,长得很是茂盛,风稍微大点的时候满树的树叶都会被吹得沙沙作响,有兴致的时候听还很是好听,就像是有一帮为人所不知道的物种悄悄的躲在了大树上头,在窃窃私语。 姚千里又听到了那沙沙声的时候陆离突然将她拥到了怀里。 “夫人……”陆离轻轻唤她,“夫人说的是,在外头但凡有什么不高兴,就回家里来。” “进宫不进宫都依你,只是下回若要去,等我回来,我们一道去,”陆离的声音渐渐有些沉闷,“若是不想去,抗旨就是。” 本朝律法对抗旨不尊的责罚很是严苛,犯则死,无有例外,可是陆离就这么轻易的就说了出来,跟说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没有区别,就像他那天抱着林寅的时候,忽然就转过脸对她说:“过几日会有一道圣旨下来,寅儿将世袭爵位。” 爵位世袭,历来都严谨,陆离如今不过一妻一子,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孩儿并不是他的,他却早早的求了这样一道圣旨来,就是他再轻描淡写,姚千里也知道当中的意味。 姚千里哭的毫无预兆,算不上惊天动地,自从娃娃找回来,她的癔症好了之后,她就很少会有激烈的情绪,似乎是怕一激动了,就有人要以为她又发了疯,以为定国将军夫人是个疯 子。 只是突然就委屈起来,姚千里没想要哭的,可是突然就觉得委屈了,其实在宫里磕在碎瓷渣上的时候很疼,碎瓷都嵌到肉里了,御医给她往外挑的时候也很疼。 过了有一会儿,陆离才感觉到肩膀上湿了,然后那湿意慢慢的晕开。 作者有话要说:频频。。。。频道的频会和谐,所以那个pinpin。。。。。。 第83章 似是故人来 没过多久,林如烟就真的去了边关了,不过倒不是暗地里去的,而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去的。 大约半个月前,大昭和周国忽群起而攻朗,朗国措手不及,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数年前在朗国猖獗一时的暴乱党又死灰复燃,或者说,这些年它只是去囤积力量了,只待此一击而发,在外患的同时,朗国又遭内乱。 朗国本尚武,骁勇善战者不少,只是大昭和周国,单论哪一国都不会比朗国弱,更何况此回是两国同时来犯,如此一来,此一战就不单是要比马背刀戟的功夫了,夫战者,重谋略而轻操戈,谋略是而挡万马军,所以这回,大将军的人选尤为重要。 本来陆离乃众望所归,朝堂之上议及此事,群臣无一不推举定国将军,其实这也是朗国相较其他两国比较不一样的地方,尽管政见分歧立场不一,但若涉及到国之安危,朝臣多能摒弃前嫌,暂先对外。 可是对于这众口一辞的推选,天宗帝却迟迟没有采纳,回回只以冷笑或沉默对之,惹得群臣不得不揣度是不是圣上另有属意者,可纵观整个朝堂,也只有陆离或可胜任,许久以前倒是还有一个文武全才的大将军曰左东明,当初也是名声响当当,只是早已经满门灭,操阴军或可。 边关情势一日一变,刻不容缓,也终于是不能再拖,于是前日,圣旨下,上书三条,其一曰任陆离为大将军,然暂而不发,只先留于都城;其二,着暗卫林如烟转明处,为此战先锋,即日出发;其三,陆临熹革职,陆临中官降两级,左相陆文括督查不力,罚奉一年。 其中也囊括了之前陆临熹之事的责罚。 不知为何,看着林如烟上战场,姚千里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百般叮咛万般嘱咐,直说得淡然如陆离都皱起了眉头,悄悄的捏了捏她的手。 林如烟倒是一点都没嫌烦,一直喜滋滋的听着,不时点头,乖顺的跟个良家孩儿一样。 林如烟扯着嗓门笑,“以往在白云县老子是土匪,却骑在那帮狗崽子赃官脖子上,如今老子投笔从戎,得了军功回来,一样骑到他们脖子上去!” 听到“投笔从戎”的时候灵殊的脸不可抑制的抽搐了一下,不过这回却没有出言抨击,只是无声低着头,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这头告完别,那边就要准备出发了,陆离作为主将自然也是要去,姚千里便抱了娃娃,一个人回屋子里坐着。 不过娃娃正在好动的年纪,没坐一会儿就开始扭,扭着扭着就挣脱了姚千里,自个儿去玩了。 却又很快折了回来,手里还牵了一个人,走到能看到姚千里的地方就开始喊:“娘亲,这位大人求见!” 估计是听门房说的多了,学来的这话。 姚千里看到了那交握的一大一小两只手和来人的时候突地就浑身一寒,吓得一下子就从座里站了起来,像是触及了心底顶顶恐惧的事情。 林群芳弯着腰认真的跟娃娃在说话,几乎有些贪婪的看着那张稚嫩而生动的小脸,娃娃似乎也很高兴,任由林群芳牵着,咯咯的笑。 姚千里几乎是将娃娃抢过来的,“王大人有何贵干?父兄皆在前堂。” 林群芳苦涩一笑,“我此来是为夫人。” 血缘总是一种无声却又执着的羁绊,就好像陆寅跟林群芳,虽然这一年多以来,两人几乎是没有什么接触,可是一向很抵触生人的陆寅却莫名其妙的跟林群芳亲近,近的就像林群芳一直是伴着这娃娃长大的,跟其他的父亲一样,从不曾离开。 姚千里从来不曾否认林群芳是陆寅的生父的事实,只是前缘旧事太过不堪,不堪到她不敢触及,更甚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林群芳有太充足的将娃娃抢走的理由。 “孩儿跟着你很好,以后也一直跟着你,你莫要怕我。”林群芳说,“既然已经各自为家,就各自过活,世事伦常,错过就过了,这个我尚能辨清。” 两个人自从天宗六年末林群芳进都城赶考以后,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坐在了一处,就像很久以前,在凫水郡的小喜子村的那两间有些寒酸的屋子前,有两个挤在一起剥毛豆的影子,渐渐的在夕阳下叠到了一处。 “听闻王大人前日又升了职,恭贺。” 林群芳无可无不可的一笑,看了眼姚千里,“你身子如何了?” 姚千里疏离的点了点头,“蒙大人挂心,妾身一切都好。” 大约到了如今,这已经是两人能相处的最好的模式,林群芳看到姚千里额前有一缕发丝在乱飞,他想他已经没有去将之理好的资格,他突然想起他在右相府在他跟岳青青的婚宴上甩给姚千里的那封休书,应该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失去了这个资格的,不,是更早,早在他与岳青青相识的时候,早在他知道岳青青的父亲是当今右相,是岳华的时候…… 不过他想,报应迟早都是要来的,他攀龙附凤,他抛弃妻子,所以最后必将不得善终。 衣角突然被扯动,林群芳转脸去看,发现一个小人儿正仰着头望着他,“大人的眼睛好红。” 林群芳一震,伸出手想去抱起娃娃,却又半途停下,侧目看了看姚千里,见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将娃娃抱到腿上坐着。 “娘亲说男子汉不可以天天哭,想哭了也要憋着,等就算憋着的时候眼睛也不会红了,就是长大了,”娃娃指了指林群芳的眼睛,“大人也是没憋好吗?” 林群芳想他真的是太久太久没哭过,自从那年他娘死在那几个男人身下之后他就没再哭过,连他那个所谓的爹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因为那时候他觉得他爹是死有余辜,他想他是该死的,只是他没想到,很久以后,为了他那个该死的爹,他竟然也愿意万劫不复…… 可是他这个时候竟然想将面前的这个娃娃紧紧紧紧的抱到怀里,然后嚎啕,哭得那个曾经那样亲近,如今却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人也听到,而后走过来,跟他一起回到那个很远很破又很暖的家…… 他这样想着,竟然就笑了出来,“我此一生,只得一妻,一妻一子,此生……” 姚千里有些被他的样子吓到,“王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盼兮盼兮,子魂归兮。”林群芳笑得有些难看,只是仿佛已经人不在当下,当真是魂归兮。 姚千里一僵,而后面上便冷了下来,她自然记得这是当年林群芳掀起她的红盖头的时候说的话,只是如今已经是这般境地,他突然又跑来说这些又是为何,之前林群芳将娃娃藏了那么久给姚千里造成的阴影太大,以致林群芳这稍有异动便就激怒了她,姚千里倏地便起了身,道:“王大人方才还说世事伦常,错过即过,却不知眼下这又是为哪般!” 连娃娃也都给吓着了,姚千里甚少有怒火至斯的时候,在经历了这么许多之后她的性格都不曾扭曲,更弗伦是在最初,在那个安静祥和的小喜子村的时候…… 所以林群芳也骤然清醒。 又有风吹得榕树哗哗作想,不过声音已经不像以往那么嚣张,入了秋,曾经的繁华也在逐渐的凋落,也难怪世人总叹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不远有动静传来,是灵姝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林群芳忽而面上一凛,下意识便错开了跟姚千里之间的距离。 灵殊快要走到是时候忽然又被四儿叫了过去。 林群芳见机连忙又凑近了姚千里,急急道:“几日后定王府有宴,切莫要去,我此来本是为此。” 他说完便就匆忙的转身走了,像是在躲什么东西。 转眼间人就出了院子,姚千里稍稍站了一会儿,便牵着娃娃转身进了屋。 “娘亲,方才那位大人以后还会来吗?” 姚千里顿了顿,蹲下/身去看着娃娃的脸,道:“寅儿喜欢那位大人?” 娃娃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而后却摇了摇头,“娘亲不喜欢孩儿便也不喜欢。” 姚千里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似乎是欣慰,可是更多的却是别的,眼前又出现之前林群芳看娃娃的眼神,伸手摸了摸娃娃的小脸,她本想说只要寅儿喜欢那便就去喜欢,可是不知为何,她却终还是没能说得出来,就想现在让她去跟林群芳说,我已经不怪你了,我们之前的所有的情啊债啊都一笔勾销罢,她也说不出来。 姚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刚才林群芳跟他说的那句话跟陆离说,还是说了吧,她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去瞒着陆离。 作者有话要说:jj又抽了,评刷不出来。。。o(╯□╰)o 第84章 钝痛 卫大人家里那个宝贝了很多年的千金终于要嫁人了,听说是要嫁给一个朝堂新贵。 卫中丞是岳相爷多年的心腹,在朝里的地位也非等闲,卫芷嫣是家里最得宠的一个女儿,不然卫中丞也不会任由她那么胡闹的待字闺中这么久。虽说如今这卫千金年岁是稍微大了些,可是夫家的身份也不可能怎么低了去的。 这都城里,谁家的少爷公子地位身家最高不好说,可要说近来最炙手可热的,那可就非那一人莫属了,便就是当今圣上面前的最最红人,段引臣。 天子一人独大,谁顺了天子的眼,那谁也就是成了。 段引臣显然是近来最招天宗帝待见的,小官升得是跐溜跐溜的,别人是颤巍巍的守着自己的位置,唯恐一个不慎就要往下落,段引臣却是在稳固且迅速的前进着,短短一年多的功夫,却已经是一般人为官十几年的奋斗所得。 所以,卫小姐将要嫁的人就是段引臣。 这个事情姚千里还是从下人嘴里知道的,段引臣并没有特意来告诉她,乍一听到这个事情,姚千里的心就莫名的一阵抽搐,疼得她几乎要以为那是错觉,就好像是有什么残存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彻底坍塌了。 姚千里捂着心口回到了书房。 陆离听得抬起头来看她,笑道:“不是说要带寅儿过来,怎么一个人就回了?” 姚千里恍恍惚惚的,没听到陆离的话,还在想刚才听到的事情。 看她脸色不对,陆离脸色微变,停下了手里的东西,上前来握了她的手,“可是身子不适?” “将军,”姚千里缓缓道,“听说……段大人要成亲了?” 两人之间的气息略微有些停滞,僵在了当下。 陆离脸上的温色渐渐冷却,认真的看着姚千里,“你是为了这个?” 姚千里似乎被问住,一时间有些慌乱,可是又不知道是为何慌乱,只是逃避的不敢去看陆离的眼睛,支支吾吾道:“我……我方才听到她们在说,便就随口来一问,既然是娶亲,那自然是桩喜事,喜事……” “那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却又是为了什么?” “我……” 不待她说话,陆离却倏地松开了她的手,“我原以为你这样忘了个干净也好,可是如今看来,夫人忘记了所有前尘一说,倒也并不真切。” 而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 两人自成亲以来,陆离对姚千里几乎是连红脸都没有过,姚千里呆呆的看着眼前尚还在摆动的门板,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 灵姝留书去追林如烟也不在府里了,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来唤醒她拖走她,姚千里便就一直站到了夜幕降临,下人轻手轻脚的点上了灯,火光映得姚千里的身影一晃一晃的。 秋日的天黑得很快,没多大会儿功夫,天就彻底的黑了,而且此时还是月初,天上没有月亮,外头便是漆黑漆黑的一片,连夏日里夜夜张狂的虫鸣也不见了,静得人心疼。 姚千里想去找陆离,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去找,她从来没找过陆离,从来都是她一转脸,就看到陆离在几步外站着,虽然有时候陆离甚至都没在看她,可人却就在不远处,触手可得……可是这回,是陆离先走了,她等到现在也没等回来…… 天真的是冷了,姚千里渐渐感觉到手脚发凉,轻轻挪了挪步子,又再轻轻往手上吹了口热气,姚千里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姚千里没有去用膳,直接朝着卧居去了。 屋子里点着灯,可是没有人,火光都开始奄奄的打着颤了,大概屋里的人已经走了很久。 姚千里又在屋子里找了一圈,陆离的确是不在,门口候着一个丫头,低眉顺眼的,好像唯恐姚千里看到自己,姚千里轻轻扫了她一眼,那丫头便就是一颤,跟灵殊那机灵木有差很远。 姚千里和衣睡了,然后睡着了。 竟然是个一夜无梦。 天刚亮,姚千里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听声音似乎是从陆临熹的卧居方向传来的。 要姚千里还没醒透,眼睛半睁不睁地道:“是不是嫂嫂又在跟大哥闹了?” 半天没等到回应,姚千里才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伸手到旁边摸了摸,试到了旁边冰冷的枕头。 陆离一夜未归。 姚千里的嘴唇无意识的翕动了几下,而后苦涩一笑,起身穿衣。 迅速的收拾妥当,姚千里便直接往陆临熹的住处而去。 多半还是陆临熹的那个平妻梁氏在闹,自从陆临熹丢了官职赋闲在家以后,这样的戏码就没少过,三两天就来一回,弄得家里的下人都渐渐适应,见怪不怪了。 这时候也顾不上通不通传,姚千里直接就进了内室。 陆临熹已经不在,屋子里只剩下梁氏和李氏在对峙,李氏沉着脸站在一边,梁氏嘴里还在骂,“啪”地又扔了一个茶杯。 姚千里险险的避开蹦飞的瓷片,走过李氏身前的时候稍稍点了下头,继而走到了梁氏跟前去,“嫂嫂这是怎么了,这一大早的,谁又跟嫂嫂置气了?” 梁氏虽然跋扈,可是对姚千里一直倒还是很客气的,脸色虽然没变,却也回了话,道:“我敢跟谁置气,我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我娘家只是商贾,没有势力,我在这家里便也没有地位,随便个什么人都能爬到我头上去!” “嫂嫂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嫂嫂是大哥的妻,在这个家里自然是紧要的。” “他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如今这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我便就成了旧时黄花,处处不招待见!” “嫂嫂莫要说气话……” “哼,男人娶妻,要么为的容貌,要么为的权势,至少也要求个门当户对,总有个要求的东西……就像弟妹一样,因为身上带着小叔想要的秘密,便就被一直宠着疼着。” 姚千里的脸色骤然一变,本欲要出口的劝慰之言也被卡主,脑子里也是一懵。 陆离当初娶她的目的不单纯她是知道的,大概是为了什么她也知道,只是过去这么久了,陆离也待她至斯,而且从来没有跟她提过那个事情,她便就渐渐松怠了,妄图要忘记,忘记陆离要娶的不是她,而是“段引袖”,也忘记自己其实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 梁氏还在说,“也幸好弟妹还拿住了乔,没有这么快将东西都拿出来,如若能就这样吊着一辈子,便也就能享一辈子的福了,弟妹倒是个精明人物。” “我昨夜里还听到夫君与小叔说起这事,说都这么久了,依旧是一点都没想得起来,小叔说什么没想起来却比想起来更能伤人,倒是宁愿已经都记起来了……” “够了!”却是李氏过来喝住了梁氏,一脸盛怒,“你闹也闹了疯也疯了,还待如何!真当这个家没有规矩了不成!” 据说李氏对这梁氏一直是诸多忍让,大约是没有这样严厉的同她说过话,一时间梁氏竟然没有回嘴反驳,只僵了僵,而后依言住了口不再说。 李氏转向姚千里,“弟妹莫要听她浑说,小叔宠媳妇儿是整个都城都知道的,我们家里更是看得清楚,难道还能当得了假?” 姚千里的脸色已经太难看,难看得连刚刚还咄咄逼人的梁氏都慌了起来,“哎呀弟妹你莫要瞎想,我方才那只是气头上的话,哪里能当得了真,再说昨夜里也是小叔吃多了酒,酒话哪能信,估计今儿个一起来,连他自己都忘了!” 梁氏不知道,李氏却是清楚姚千里素来是个心重的,唯恐她想多了做出什么事来,虽说梁氏所说那些都不假,可是如果真出了什么,还是在这个院子里,估计又是一场风波。 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姚千里忽而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大嫂,”姚千里唤道,“既然已经没什么事了,那我便先回去了,寅儿也该起了,我回去看看。” 李氏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担心,“我与弟妹一道回去罢,听说寅儿的书念的极好,我正好也去考考他。” 姚千里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只是那孩子皮得很,怕冲撞了大嫂。” 李氏忙道无碍,又夸了林寅几句。 梁氏也硬要跟着,三个人便一道往要姚千里的住处而去。 陆家家大业大,主子们的居所自然也没有多烂的,而且从外头看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就是这差不多,引得姚千里初来的时候竟然在自己家里迷了路,为此,姚千里还被灵姝笑了好久,甚至连陆离都会打趣两句。 有一回,她似乎是又走错了路,不知怎么就摸到了陆临中他们的院子去,然后就被王氏拉着说起了话。 陆离是端着一盅药找过来的,来的时候脸色并不算太好,王氏一见情形就知道自己是耽误了事儿,忙玩笑着赔了个不是,陆离从来不会失了礼数,这回自然也不会。 姚千里却不怕他的冷脸,“将军怎么自己来了,灵殊习润呢?” 陆离没有多说,只让她先将药给喝了。 王氏道:“弟妹又忘了喝药了?难得小叔叔这么上心,弟妹真是好福气……” 陆离伸手抹去姚千里沾到唇边的药汁,轻笑道:“还劳烦三嫂日后也帮忙留意些。” “听闻言先生的医术是极高的,说不定过些时候弟妹就能记起来了,也不枉费小叔叔花的这些心思。” “自然是能好的。” “等弟妹好了,家里也少了桩心事……” 再之后的事情姚千里有点记不大清,只模糊记得自己后来哭了,硬是要人背,而后陆离就背着她回了自家院子…… 姚千里才想起来那时候应该是自己脑子最乱的时候,否则她不会记忆这么模糊,更不会要让陆离背她,她想也难怪会有人说陆离惧内,哪有任自己媳妇儿这样胡闹的。 可是陆离跟王氏说,希望她快点好起来记起来,不想枉费了心思……姚千里脑子里有些乱,不过有一点却是再清晰不过的,陆离果然是一直在等她想起来,即便她那时候已经那样不清醒,陆离也依旧在试图让她想起来…… 姚千里觉得胸口处突然一阵钝痛,可是李氏唤她的时候,她却笑着应了,“是,大嫂,那把弓是将军拿回来给寅儿的,寅儿欢喜的紧,还天天吵着要跟将军比箭……” 第85章 琐情 如果说陆离是一把锋利而华丽的剑,那姚千里大约就是这把剑的剑鞘,无论这把剑在外头是多么的风光,是怎样的所向披靡,可一旦回到它的剑鞘,便就会敛去它所有的锋芒,就好像它所有的锐利都不见了一样。 所以陆离不过是在外面逗留了一夜,第二天就回来了,他想姚千里。 姚千里一行走到屋子后头那块小花园子的时候正好跟带着陆寅的陆离遇上——陆寅正站在姚千里最喜欢那盆天叶海棠跟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陆离蹲在旁边,不时搭个手,似乎还在留意周围,一转头间,刚好跟姚千里的视线对上。 只不过一夜没见,再一看到,姚千里竟然就觉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多半是为了诉说思念,可是这话如果现在拿给她来用,竟然是一股莫名的心酸。 陆离定了定神,起身来迎了李氏梁氏,陆寅有样学样的也给两位伯母见了礼。 陆寅也不过才三岁多,个头刚过大人膝盖没多少,说起话来也还奶声奶气的,不管李氏梁氏对这个孩子原本究竟是个什么想法,这时候还是忍不住的要泛起疼爱来的,更何况此时陆寅跟陆离站在一处,两人除了身量相貌之外,神情动作甚至是散发出的气息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竟然是十足的父子相。 “娘亲娘亲,”娃娃扑到姚千里身上,“那盆花儿当真是自己折了的,不是我弄的!” 姚千里看了看他刚站的地方,那棵拦腰被折了的天叶海棠已经被连根拔了快一半,却还有一株完好的放在旁边,跟之前的那棵连大小都差不多。 姚千里将娃娃从身上扒拉下来,“那你适才在做什么?” 娃娃立马就紧张起来,小手攥着衣角,回头去看了陆离一眼,陆离也看了看他,可是却并没有给他反应,娃娃有些丧气,而后才闷声道:“我原本是要毁尸灭迹,央了爹爹重新找了一支天叶来,方才我就是与爹爹在重新种花……” 姚千里蹲下来与娃娃面对面,伸手擦掉了他脸上沾到的泥,“那寅儿是打算不告诉娘亲原本的那盆花已经死了吗?” “不曾!”娃娃急了,小脸涨得通红,“方才拔花的时候,爹爹便在问寅儿,如若,如若用这个法子骗过了娘亲,寅儿高不高兴……” “爹爹还说,如果娘亲看穿了,寅儿就要再想个法子来骗娘亲,再被识破就要再骗,一直被识破就要一直骗下去,呜呜,爹爹说寅儿要一直骗娘亲,呜呜……寅儿不愿意一直骗娘亲,寅儿跟娘亲认罪,那盆花确不是我方才弄折了的,我只拨了它的叶子,它便就折了,呜呜……” 这小小的人儿,人世道理懂的怕还不及万一,嘴里的那一串话基本上都是刚才陆离说与他的,可此时这小人儿却因为自己的一点过错在娘亲怀里哇哇大哭。 其实大人的心思想法跟孩子的有时候是天壤之别,谁也不知道这时候这孩儿心里头想的是什么,或者这只是一件小事,在场的人,多半转眼就忘了,却不知,这件事情却是教这个娃儿记了一生,后来陆寅长大成人,有一天,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认贼作父的时候,他脑子里出现的就是今日的这院子里,陆离一边帮忙给他种花,一边跟他讲那些话的情形…… 姚千里一边将娃娃抱进怀里轻抚后背,一边抬眼去看陆离,看到陆离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眼中却是关切,便抬了脚想要朝他走过去,可是刚刚迈出半步,就又想起来之前梁氏的那番话,脚下顿住,姚千里微不可见的自嘲一笑。 看陆离跟姚千里明显的不对劲,李氏梁氏没多逗留就走了,娃娃也已经哭好,花着脸在一阵阵的抽噎。 陆离有话想要跟姚千里说,可是也不好当着娃娃去说,所幸他并不是个急躁性子,从面上倒也看不大出来什么。 “将军,”姚千里忽而开口,“我不知道灵姝究竟是谁的人,可是将军既然留了她这么久,想必也不会出了将军的手心,她此去边关打的是追林如烟而去的幌子,可是林如烟是为战场御敌而去,即便……即便他注定是有此劫,注定要死,也只能是战死沙场。” 陆离稍稍有那么一滞,不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以为,姚千里此时若开口,则必然是为了昨天的事情,不管是怒是嗔……可没想她竟一张嘴就是别的事情,而且还是在为林如烟说好话,虽然很生硬,但的确是在让他不要伤害林如烟,不要对林如烟下暗手。 陆离的心,有那么一刹似乎有些疼,原来以为她已经打开了心头的闭塞,就算没有全然打开,也或多或少是对他在意了,可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挂在心头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所谓……还有,她竟是怕他害了林如烟…… 可是姚千里随即又道:“官场尔虞,谁手底下都有暗人,听闻有一种叫做双面人,伺候两头的主子,卖双倍的命……林如烟是从将军府出去的,有人要害将军府的人,那也是打了将军府的脸,将军于情于理都该保他。” 原来不是怕他害林如烟,是怕右相那边的人。 陆离心下一松,又一紧,早知道姚千里心里通透,却没想她竟然是看得这样清楚。灵姝是安放在姚千里身边的他从未多加掩饰,这个姚千里能看出来并不奇怪,可却是不知她什么时候竟已经知道灵姝同时还在把陆府的消息往右相府送。 陆离突然心虚起来,就好像连那事情现在都已经在姚千里面前暴露了…… 姚千里看了眼陆离,也没再说话,抱着娃娃转身便要离开,就像很久以前一样,她一贯最是识趣。 “夫人!”陆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昨夜风疾,夫人……可曾受凉?” 姚千里微微一顿,才明白陆离说的是昨夜里他没有回房歇息的事情,昨晚,乃至今早见到梁氏以前,她心头上挂着的都是这件事情,可是现在,她没觉得自己可笑都已经是对自己的慈悲。 陆离看到姚千里冲他嫣然一笑,“不曾,劳将军惦记,这府里墙高院深,样样也都是顶好的,怎么会受凉,我好得很。” 姚千里不费力气的就挣开了陆离钳着她的手,这回却是真的走了,连头都没回,一直到出了这小花园子才敢缓下脚步。 娃娃一直老老实实的呆在姚千里怀里,过了好半天,娃娃才有些犹豫的开口道:“娘亲,寅儿想回去看看爹爹。” 退一万步讲,就算姚千里对陆离当真是一丝一毫的情分也没有,她也是不应该这时候拒绝娃娃的,毕竟她们母子能不能在这府里生存,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都完全取决于陆离,就算她要逞什么强,也不会硬要拉着娃娃跟她一起受苦,更何况她才跟陆离许了身心…… 姚千里将娃娃放到地上,理了理他的衣裳领子,“找到爹爹不要闹腾,要乖些。” 娃娃认真的点了点头。 “嗯……再过会儿,记得要叫爹爹一起用膳。” 娃娃又点了点头。 姚千里便摆手让他去。 娃娃却依旧站着没动。 知儿莫若母,姚千里看了看那小人儿不停在转的眼珠子就知道他又在打鬼主意,大概是看出了娘亲今日情绪不佳,又不大敢说。 姚千里脚下动了一步,娃娃以为她要走,立马两手抱住了姚千里的膝盖,“娘亲哪里去,爹爹不高兴了,娘亲要哪里去。” 姚千里垂头看着娃娃黑黑的小脑袋,有些无奈,却又有些莫名的欣慰,陆离疼陆寅是都知道的,即使府里的人不敢说,估计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少,原本他们成亲也才两年,可是陆寅却已经三岁,任谁也看出不对,再加上早先关于姚千里的传言,陆离头顶的绿光着实又绚丽了一次…… 陆离看起来似乎并不大介意那些流言蜚语,其实姚千里一直觉得是陆离将那些东西藏了起来,而且藏得太深,不过如今看来,却不一定了,为父者若为父,为子者则必子。 姚千里朝她离开以前陆离站的那个方向看了看,俯身剥开娃娃紧紧栓着她的腿的两只小手,牵了一只到手里,“你爹爹就在那园子里,你何不自己过去?” “娘亲与寅儿一道更好些。” “何以我去要更好些?” 娃娃想了想,看看姚千里,半天方才小小声道:“总也是娘亲惹得爹爹不高兴……” 姚千里一窒,“我惹得你爹爹不高兴,你便帮着他来向我讨罪?” 姚千里的声音明显的变了,这么久以来,娃娃几乎已经是她仅剩的东西,这一路她走得很难,可是她又无力去做什么,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人,而且各个都是好本事大能耐,她连动一动都无能,可是她却从未有过自轻的念头,一面说是姚千里为了娃娃,而另一面,娃娃又何尝不是姚千里仅有的支撑? 一般来说,做母亲的对子女总要有几分独占的念头,姚千里这样除了娃娃一无所有的怕是更甚,只是她这一家子太过特殊,姚千里的心思方才不知不觉的慢慢转变了。 听娃娃护着陆离,她原本还在不自禁的高兴,可见娃娃护得这样厉害,姚千里又止不住的冒出了酸水,突突的浇在牙根上。 陆寅一直是个敏感的孩儿,他能在严肃如陆文括,在威严朗都玺处都讨了好,那些小小的心思自然也是不少的,听姚千里这么一说,娃娃偷偷的转了几下眼睛,立马就道:“娘亲说父当为尊,母当为爱,寅儿自是记得,爹爹也说凡事都要听娘亲的……” 一大一小又走回了原处,姚千里乍还没看到人,眼睛寻了寻,才看到陆离是又蹲到了之前的那盆天叶海棠跟前去,背着身子,一手拿着那棵新得的花苗,似乎正在种花。 娃娃脱了姚千里的手,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凑到陆离耳边道:“爹爹爹爹,我与爹爹一起来种……” 陆离似有所感,手上僵了僵,徐徐回过头来,看到姚千里脸朝着这边,背着光站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看不大清楚,可是陆离觉得姚千里似乎是笑了。 可事实上姚千里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看到陆离看过来,她还下意识的退了半步,而后道:“待将军种完了花,也当是用膳时候了。” 第86章 又一婚之一 据说今年的八月二十八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所以不少人都选在这一日结良缘,不管是达官贵人,地主乡绅,抑或是平民百姓。 今儿便就是这个处处皆喜的日子,卫中丞的掌上明珠卫芷嫣亦是今日嫁,段引臣段大人今日娶。 陆离夫妇在邀客之列。 对于新娘子,姚千里心里头并没有多少想法,她认得卫芷嫣,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不过都是匆匆,看不出品行好坏来,不过卫芷嫣的模样却是极好的,艳而不俗,可能是年岁到了,开得愈发扎眼,比含苞初放的姑娘们张扬三分,却又比已为人妇的女子羞秀三分,而论样貌体态,段引臣也从来不会逊色,姚千里在脑子里想了下段引臣跟卫芷嫣在一起的样子,男女皆修,应该是美的,可是不知为何,姚千里越是要跟自己说那是美的,脑子里就越是混乱得厉害。 陆离从铜镜里看了她一眼,“夫人若是身子不适,那便不要去了,我与寅儿前去。” 姚千里呆了呆,转过身来面向陆离,“我如何能不去?” 陆离看着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段大人的住所……离我们稍有些远,我怕你身子吃不住……” “我身子早已无碍,言先生上次来诊将军还在场,何况段大人的住所怎么也不会出了内城,这内城总共也不见有多大。” “夫人既是要去,那便去罢。” 陆离的样子有些奇怪,虽然他平日里所说也并不多,可却是利落,不说则罢,若是要说,断不会吞吞咽咽,可是眼下,陆离明显的是还有没说完的话。 因而姚千里稍稍迟疑了一瞬,便又问道:“可是有不妥?” 陆离拿了一根簪子往姚千里的头发上比了比,而后轻轻插好,“段大人的住处,乃是前宗正大人段华卿的府邸。” 姚千里甚至要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或可理解为,因为段引臣住在以前的段宅,所以陆离是怕她去了会触景伤情?可是,陆离不是一直想要她记起以前的东西么,那何以不让她到段家的旧宅去刺激一下,廖正言也说,如果能重温旧地,或可让她记起些什么,只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宅子还被封着,没想到天宗帝竟然讲之赐给了段引臣。 而事实上,姚千里听到这个消息内心里却并没有起多大的波澜,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有多远?” …… 婚礼永远都是热闹的,要么是当事者发自内心的愉悦,要么是旁观者不明所以的欢快,总归是笑声多。 段引臣看起来很高兴,笑容满面的,与每一个前来祝贺的人寒暄,好像当真是一个浪荡子一夜转变,即将成为深情夫。 岳相爷来的很早,虽说今天是卫中丞嫁女儿,而卫中丞是岳相爷的左膀右臂要比旁人亲厚,但他也来得太早了些,有妄图巴结段引臣的下头官员特意早来,就看到岳相大人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段引臣再怎么也官职也比右相差得远了,卫芷嫣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大臣家的女儿,岳相爷这回做的似乎超出了自己的身份之外…… 段引臣虽然一直表现得很中立,但是谁都知道,他能入朝为官,靠的是陆离,是陆离破天荒的开口向天宗帝举荐,段引臣才得以入仕,继而步步高升,所以无论现在段引臣看起来有多像是无争无党派,但他依旧被打上了陆家的标识,更何况,除去这个不说,还有姚千里那一层关系在,陆家多半也是很看重段引臣的,否则陆离何以对一个弃妇如此宝贝。 而卫中丞,则是不折不扣的右相党。 如今这两家要结亲,却不知是个什么风向,是有一方的妥协,还是两方权利的相互妥协? 却看右相这边似乎很是重视,可陆家却没有什么动静,宾客已经来了大半,还不见陆家的一个人影,难不成是右相一派服软了?可最近明明是陆家在走下坡…… 段引臣对岳相的态度也很难琢磨,虽然还不至于怠慢,却也没有去逢迎,除却右相来的时候段引臣跟迎其他宾客一样的迎了一下后,就没再理,就这么将堂堂右丞相晾在了一边。 从岳相来了以后大家就在等着左相陆文括出来表态,虽说两只老狐狸肯定不会把事情放到人前来说,但好歹,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个蛛丝马迹,可是一直到最后,陆文括也没来,来赴宴的只有陆离一家三口和陆临熹的平妻梁氏。 陆离牵着陆寅,姚千里跟梁氏走在一处,而陆离跟姚千里之间却并无多少交流,便有人疑惑,难不成说定国将军不计夫人出身,二人鹣鲽情深,所传是假? 姚千里来了,段引臣很高兴,虽然他今天一直在高兴,但看到姚千里之后他更加高兴了,这很明显,大家都看出来了,因为他迎向姚千里的时候不能自抑似的蹦跶了两下,第二下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个狗啃泥,可等他站起来之后,他笑得更欢了。 “段大人大喜,同心永结。”姚千里亦是笑颜如花。 面前的段引臣回了句什么,姚千里没有听清,可恍惚间,她被段引臣那一身的鲜红晃了眼,她似乎看到了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男娃娃要比女娃娃大些,下雪的天,漫天都是雪白雪白的,两个娃娃都穿着红袄子,滚啊的在雪地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唱:雀儿来,雀儿去,雀儿落房头…… 她甚至能清晰的听到那两个娃娃嘴里唱的是什么,雀儿来,雀儿去,雀儿落房头;滑了脚,跌跟头,咕噜咕噜滚下楼,女娃儿哭,男娃儿笑,抓了雀儿又放掉。 好些人被姚千里突来的泪吓到,原本热热闹闹的的气氛一瞬间有些冷凝。 稍微知情者,猜她是喜极而泣,而不明所以的,更多的怕是以为姚千里疯病还没好透,还巧不巧的挑在这个时候来发作。 段引臣明显的僵了一僵,可是面上笑意却不减,“怎么就哭了呢?”一边要伸出手去给她拭泪,“也不怕旁人笑话。” 只是伸出去的手却未能落在姚千里的脸上,陆离不着痕迹的避开了段引臣,轻轻将姚千里带入怀中,一面道:“段大人大喜,同心永结。” 段引臣的手停都没停,就很自然的收了回来,自然的就像他伸出去的那只手跟姚千里哭不哭没有丝毫的关系,“承将军吉言,亦祝将军与夫人永结同心,百年不渝。” 姚千里回神,不由有些心虚,虽然她方才那反应就跟身不由已一样,情绪自发的就出来了,可是她还是有些心虚,这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是堂堂定国将军的夫人,居然当众失仪……而且,她想到了陆离前不久的一夜未归的缘由,心更虚了…… 所以尽管姚千里依旧觉得心口处莫名其妙的突突的难受,却没再有不当的言辞举动,老老实实的跟着陆离入了席。 娃娃本来蹦蹦跳跳的跟着爹娘,忽然又折了回来,跑到段引臣跟前,将段引臣拽得俯下了身,而后在他耳边叨叨了一句,才欢快的又跑开了。 就像一根春蔓,又淋了春雨,便腾腾的开始长,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而且还会蔓延,只要根源处没断,它就会张狂的巴到别的地方去,甚至彻底掩盖住原来的颜色。 姚千里嘴上不说,可是心里一直在为陆离那天彻夜不归而醉酒的事介怀,她不知道陆离那天为什么会发那么多的脾气,后来自己想得次数多了,也隐隐的感觉到了些什么,直至方才,她似乎更明白了一些——她待段引臣,似乎有些过了,兄长要成亲,妹妹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可若再去深究怎么会过了,她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陆离跟姚千里挨着坐着,娃娃坐在陆离的腿上,这是在外头不是家里,而且又是个正经的宴席,这样说来是不大合礼数的,至少,陆寅是个小男儿,不该这么纵贯着,可是那一家三口似乎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不合适的,在场倒是有几个有足够身份来说陆离的老官儒,可却似乎又不想招惹是非,岳相爷在看段引臣迎客,根本似乎没留意这一幕,所以娃娃又从他爹的腿上爬到了他娘腿上。 不一会儿,段引臣出发去接新娘子,宾客们自发交谈。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段引臣接了新娘子回来了,锣鼓声起,许多人围出去看,七嘴八舌的说话,热闹又喜庆。 姚千里不喜欢看人拜堂,她一看到有人拜堂就会想到林群芳,好像所有的新郎官都长着林群芳的脸,那一次在小王爷的婚宴上,她险些失礼,所以后来,但凡有人婚宴,她总是避着拜堂这一出的。 因而当姚千里巴巴的踮着脚想要看拜堂的时候陆离还稍微的吃了一惊,只不过这时候混乱的厉害,他也没有法子挤到前面去,最多也只能在旁边护着她。 姚千里好不容易朝前挪动了些,能隐隐的看到有两个穿着大红衣裳的人影,那头喜官也已经在喊:“一拜高堂——” 没有等到围观诸人的起哄叫好,却是一阵惊呼—— 新娘子突然晕倒了…… 堂自然是拜不成了,段引臣让人先将卫芷嫣待下去歇息,又去找大夫,若无大碍,稍后还得行这拜堂之礼。 姚千里看着卫芷嫣被人扶着从身边走过去,心里头突突的在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卫芷嫣的红盖头有些歪了,露出半截粉颈,很是白皙。 等新娘子被送到内房,众人就七嘴八舌的议论了开来。 都城里有这么多人,办的婚宴当然不少,可是排的上的也不多,岳相爷当年招女婿算一个,定国将军大婚算一个,小王爷娶王妃算一个,今天的这个,因为段引臣的身份特殊,姑且也算一个……可是就这么多能数的过来的婚宴中,竟然大部分都出了点状况,或者不算是出了点状况,是出了大状况,都不安稳。 岳相爷突然对段引臣道:“新娘子身子不适,男子多是不便,段大人还是找位夫人去看看的好。” 段引臣想了想,点了点头,而后走到姚千里跟前来:“还劳将军夫人去内室照应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之前阿尘姑娘帮忙捉虫,错字已改 ╭(╯3╰)╮ 第87章 又一婚之二 姚千里下意识的转脸去看陆离。 陆离冲她勾了勾嘴角,“卫姑娘自来与夫人亲近,夫人也当去照看一下,若无大碍,便带卫姑娘出来拜堂,难得的良辰吉时。” 姚千里一阵愕然,陆离的这话明显的有问题,一,卫芷嫣跟她从来都不亲近,姚千里甚至是有些抵触卫芷嫣,很久之前段引袖跟卫芷嫣就不和,之后姚千里跟卫芷嫣的几次碰面也并不愉快;其二,卫芷嫣在拜堂之前晕倒,而且显然不是小毛病,这时候不是在担忧卫芷嫣的身子,却反而在说什么吉时不吉时,就好像断定卫芷嫣无有大碍一样;而其三,陆离并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别人家的事,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今天怎么会多嘴说了这些出来…… 不过这些疑问姚千里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陆离在她愣神的时候把手伸到了她的袖子里,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 姚千里莫名的就安心了许多,也没再多说,朝段引臣微微颔首,就去跟着丫头去安排着卫芷嫣的内室了,四儿紧跟着姚千里。 按理说这是段家的旧宅,之前段引袖在这里也住了十几年,肯定是有很深的印记的,姚千里面对段引臣的时候都时不时会有反应,到了这老宅里,那或多或少也有些触动才是,就连姚千里自己都以为应该是这样,所以她一路都走得很是小心,可是她跟着段引臣指派给她引路的丫头一直走到了段府的深处,都还是一点异样感都没有,倒也不至于完全的陌生,只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似乎是来过,但也只是来过而已。 不过姚千里看到到处的大红喜字的时候倒是有些触动,不由又想起了今天的这场婚礼,今天是段引臣跟卫芷嫣成亲,段引臣看起来很高兴,想必卫芷嫣是更高兴的,那回在普煞寺姚千里就看出卫芷嫣对段引臣有情,而且估计还是情根深种,如今能够愿望达成,她肯定是高兴极了,却没想,在拜堂前一刻竟然晕倒了。 姚千里眼前又闪过方才卫芷嫣从她身边过去的样子,虽然没有看到脸,但露出的白皙颈项已经不难让人想象盖头下面,佳人的如花之貌…… 白皙的颈项? 姚千里脑中忽然一震,她记得在普煞寺跟卫芷嫣说话的那次她明明看到卫芷嫣的脖子上有一颗不大却很明显的朱砂痣,可是刚才晕倒在喜堂上的那个女子,脖子上却什么都没有,难不成——难不成盖头下面的人不是卫芷嫣? 姚千里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而后便想快些将这事去告诉陆离他们,刚想催促领路的丫头快着些,却发现眼前的阁楼似乎有些眼熟,姚千里停了下来,“你为何在带着我绕圈子?” 却还没等到这丫头说话,不远处有惊呼声传来:“不好了,新夫人被人掳走了!” …… 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在场的这些人,居然有人敢潜入内室来掳走新娘子,是不把谁放在眼里?当真是向天借了胆子。 前厅很快也有些乱了,不过好在基本都是朝堂官员,不说都见过大风大浪,但是起码的镇定还是有的,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该找人的去找人,余下的,也不好马上就拍屁股走人,便就依旧还留在宴席上。 姚千里匆匆的往前院跑的时候撞到了陆离,陆离站在通往前院的长廊子上在等她,看到姚千里跑过来,陆离轻笑着上前接住她,“夫人不必惊慌。” “将军,事有不好,”姚千里喘着粗气,“那个新娘子不是卫小姐,是假的!” 陆离却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样子,“就是因为是假的,才能掳得走。” 就是因为是假的,才能掳得走…… “将军……早就知道了?” “不过是个将计就计,段大人的计策。” 姚千里忽然觉得自己果然是傻子,一直都傻,林群芳赶考久不归家,她就日夜担心,可事实上,人家早就做了丞相大人的乘龙快婿,今天也是,有陆离跟段引臣这样的人在,她却还在为新娘子惊慌,真是好笑,在这些人面前,什么时候有她去揣度去插手的资格?就跟一直以来一样,老老实实的呆在一边,看着他们演才对。 可是又有点不甘心,姚千里咬着牙,她手里握着一块红玉,一块通体红的玉,很是好看,不过其实只是半块,另外半块在娃娃的脖子上挂着,是不久前段引臣给的,而她手里的这块,是陆离给她的,就是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村妇的时候,陆离拿出来试探姚千里身份的那一块,跟段引臣的那块拼起来正好是一块整的,段引臣把他的那块给了娃娃,她昨夜里想了很久,才想要把这一块给卫芷嫣。 她一直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听到段引臣要成亲的消息胸口处会阵阵钝痛,明明所有人都跟她说她是段引袖,跟段引臣是兄妹。 姚千里也不喜欢卫芷嫣,听说她要跟段引臣成亲之后心里就对她更排斥了,可是照理来说,卫芷嫣将是她的嫂子,纵使她一直没有跟段引臣相认,她也还是希望段引臣过得好,她想,如果把那半块玉佩给卫芷嫣,卫芷嫣的心是不是会定一些,就会跟段引臣好好的过日子,或许,陆离的心也会定一些…… 可是呢? 可是原来她想得这些、郁结了这么久,全都是多余的,全都是在他们的算计里的,不知道她的这些反应他们是不是算了个十成十?还是说,她如何,根本无关紧要? “将军,”姚千里忽然道,“那一日你彻夜未归,不知是为的何事?” 陆离心头一跳,姚千里不知道段引袖跟段引臣之间的旧事,陆离却是知道的,外头只是传言段氏兄妹曾经有*情愫,可他却是亲眼目睹的…… 当年段引臣大婚,其妹段引袖亲自于千里外找来贺礼,引得兄嫂感动异常,据说这一举动也避去了不少谣言,这些事情本来陆离是不大关心的,他只不过是去段家喝一杯师兄的喜酒罢了,可是巧不巧的,偏偏又让他撞到了后来的事…… 闹完了洞房,宾客已经走的差不多,陆离自然也是要离开,可却被段华卿叫了过去,他料不准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段华卿非要挑在儿子大婚的时候跟他说,又道段华卿为人为官一向廉洁正直,或许是什么大事,便连忙去了。 却不想段华卿找他过去,不是说什么机要政务,也不是有什么机密事物要与他探讨,而是细细碎碎的说了很多段引袖的事情,陆离能听出来段华卿委实是宠极了这个女儿,可是这与他并无有多少关系,他最多也不过就算是段引袖的师兄罢了。 可是段华卿显然不这么认为,虽然话还不至于非常露骨,但是陆离也已经听出来意思,大体,段华卿是想把段引袖许给他。 那时候陆离跟段引袖不过几面之缘,陆离只道段引袖的容貌品行倒也不是浪得虚名,可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了,说到情愫,更是一点也谈不上,不过他倒也没有彻底的反对,毕竟那时候段家配陆家也不算是高攀,而且,他也年岁不小,若是得不到心所属,那娶一个贤惠大方的也未尝不可。 段华卿终于满意的让他离开。 这个时候时候已经是很晚了,陆离却也不急,脚下只慢慢踱着,顺便想了些事情。可他想得正出神的时候,却听到有动静,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还是一男一女。 深宅大院,有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很常见,越是高贵的地方,越是龌龊。 “你怎么能娶了别人……你跟爹爹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原来是为了瞒着我娶别的女人?” 陆离微微一震,竟然是段引臣跟段引袖兄妹两……原本想要绕道离开,不知为何就停住了。 段引臣全然不似平日里的风流浪荡模样,声音有些暗哑:“袖儿,我就算今日不娶,也终有一日是要娶的,你也将要他嫁。” “我们本就有婚约,你娶我嫁,不是刚刚好?”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也姓段,我们已然是兄妹……” 许久都没再有声音,可是陆离也没听到有人离开,因而便也没有动,他之前以为是寻常的两个偷情者,却没想竟是段引臣兄妹,有段引臣在,他若贸然离开,倒不能确保不会被察觉。 “大哥……”终于,段引袖又开口,只是语气已经不若之前那么愤愤,已经变得凄哀,“其实这些我都懂都知道,否则我也不会与那六皇子周旋而不拒绝,只是……你怎么能骗我……” “姑母说我既是她的侄女儿,也是她家的儿媳妇,姑母认定了,我也认定了,就算我以后他嫁,我也先是你宋家的媳妇。” “听说六殿下近来很是宠爱一个舞女,我认得,是你送过去的吧……” “大哥,我们的婚约你悔了,莫不是还要搅了我再嫁?” 而后便是一个人匆匆离去的声音,陆离能听得出是段引袖,又过了许久,听得段引臣长长一叹,也离开了,陆离才得以松怠。 原来段家兄妹*并不只是传言,而是确有其事?不过也不能算得是*吧,那两人不过是表兄妹而已,这个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毕竟段引臣进段家的时候也已经不小了,这些陆离倒也并不大在意,完全都与他无关,只不过他却有些吃惊于方才段引袖说的那些话,那样的锋利尖锐,不管对自己还是对段引臣,几乎都不留情面,不知道是一时的气愤之言,还是一贯如此。 陆离心里头还是有些赞许的,那样的话不是寻常女子能说得出来的,原来,段家小姐并不若传言中那般温婉贤淑…… 不过很快,段家小姐不温婉不贤淑这是就不只是他知道了,整个都城都在传这段小姐,一时是段小姐在将军府与一个舞女争风吃醋,将那舞女推下了莲花池;一时是段小姐闯到妓院的女人窝里把六殿下拎了回来;一时又是段小姐烧了六殿下的别院…… 所以陆离清清楚楚的知道为何姚千里听到段引臣要成亲会是那个反应,而他那一夜彻夜未归自然是吃味了,可是姚千里这么直白的问出来,陆离下意识的便接到:“与大哥商讨些事情,三哥换了官职也不大适应,后来就喝了些酒,喝得晚了,怕饶了你歇息就在别处歇下了。” 姚千里笑了,陆离话不多,只有在说假话或者意有所指的时候话才越多越详尽。 作者有话要说:jj抽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更得上来。。如果不能,我就把这周的两章累积到下周更新,下周更四章。。如果这章更上了,那剩下的一章我也放到下周再更了,就是说一定确保一周两更的。。jj抽得太*了~挠墙 另,评论也回复不了,后台显示回复了,可是前台看不出来。。挠 第88章 多情不知 一直到夜幕降临,新娘子也没找到,宾客也多散去了,只留下零星的几个在等自家派出去帮忙找人的下人的消息。 姚千里陆离一家自也回了,姚千里就算实际上是段引臣的妹妹,可是名义上她依旧什么也不是,也没有久呆的道理。不过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与其他人说的也都差不多,翻来覆去无非也就那几句,倒也没什么特殊。只是娃娃临走之前说了一句“不是说是喜宴,怎么没有拜堂?”弄得一班子大人有些尴尬。 朝廷官员成亲当日丢了新娘子不是小事,府尹大人一口喜酒没沾到,倒是被各级大员轮番训了个遍,挨完了骂,又火烧屁股的赶回衙门去立案找人,在这位置上坐了好些年的小老头虚汗一把接一把,道再过几个月便要官员调动,不出意外他也得以升迁,可这临了临了还出了这么个事儿,可不是要了亲命么这,别说是升官,不降级就是大福分了,府尹大人一边想啊脚上的劲儿就使的越大,险些一脚把心腹的捕头题了个翻,“快去找,找不到脑袋直接切了换尿壶!” 且不再说那府尹大人是怎么个着急法,却看丢了将要过门的新夫人的新郎官这边——好好的一场喜宴无疾而终,先前找人的时候更是闹了个人仰马翻,怕是也没有谁家的喜宴抵得上他这个热闹了。 段引臣看了看已经一片凌乱的喜堂,冷冷一笑,而后走到那片红绫之下,仰头看了看,忽而伸手一使劲,将那红绫扯落到了地上去,红绫红得有些刺目。 …… 第二天一大早,卫芷嫣被发现在自家的香床上,毫发无伤,就跟只是平日里就寝睡了一觉一样。 可是段引臣跟卫芷嫣的婚事却没有再办,这件事好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就像从来都没有这场婚事。只是偶尔能听到有传言说:卫小姐成亲当日被掳,丢了清白,段大人便不肯要她了。 当然,没几个人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姚千里是那少数几个人当中的一个,不过她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只知道当天来拜堂成亲的并不是真的卫芷嫣,而里面具体还牵扯到了什么,姚千里是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卫中丞那边一点都没有发难,那想必是两头都不干净。 这些姚千里都不去过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块打算要给卫芷嫣的红玉再收起来,估计一时半会儿的是用不上了,而且就算段引臣再要成亲,她估计也不会再将这玉佩拿出来送了,似乎有些犯不上。 姚千里想事情想得出了神,在她跟前站着的娃娃便不高兴了,“娘亲说要查课业,却又不听。” “唔,背完了?” “才得一半,娘亲当真是没在听!” 姚千里笑笑,“好好,寅儿接着背,娘亲这回定然仔细听着。” 娃娃扁了扁嘴,便又开始背书,眼睛却在咕噜咕噜的转,忽而一指门外,喜道:“爹爹回来了!” 说着就要往外跑,姚千里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刚迈出去的小短腿便立马又缩了回来,摇头晃脑的又接着背书,不过显然已经心不在焉了,错了好几处。 等陆离进了屋子,娃娃也刚好背完,连忙就跑过去巴住了陆离,“爹爹爹爹,我今天拉开了弓了!” “哦?当真?”陆离一把抱起了娃娃。 “自然是真,师傅还将我拉开的那把弓给了我了!” 姚千里起身恭恭敬敬的朝陆离问了个安,又给他倒了热茶奉上。 陆离眸间一暗,自打从婚宴上回来以后,姚千里便待他彻底生分了,却也不是不搭理,只是客气得厉害,而且井然有礼,陆离不止一回的错觉,错觉这是不是还是姚千里初到都城,住在将军府的时候。 一个人在有些地方太过精明,可能在别的地方就不会太敏锐,比如陆离,若论计谋论处事,怕是没有多少人能出其右,可是他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哪里又惹得自家夫人不高兴了,而且看起来似乎还不止是不高兴那么简单。 其实现在陆离已经没有多少事情是一定要瞒着姚千里不可了,否则堂堂定国将军难不成还管不住自家下人的那几张嘴了,还能容得姚千里听三听四?他现在更多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去提及,朝堂上的事情太过复杂,姚千里不过是一个居深闺的妇人,何至于还要劳神去听这些?而有关到陆家的事情,未免姚千里又要把自己当做外人,陆离大体都是说了的。 陆离上前握了握姚千里的手,“这几日怕是要下雪,你身子弱,多穿些,也莫要总站在风口上。” 姚千里滞了一滞,还是将手缩了回来,“将军在外也莫要着了凉。” 陆离叹了口气,开始怀念前些日子姚千里虽然还是不大自在,却还是会依偎在他怀里的情形,还有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神情。 姚千里看了看陆离,似乎是欲言又止。 陆离所经风月不多,看到的却是不少,他知道大家里的夫妻多半都是妻以夫为纲,或者便是相敬如宾,而男子与姬妾,或是男子在外寻花问柳之时,却多半是二人满嘴甜言蜜语的腻在一处,或也有爱到极致,生死相许……所以他也想过,像他跟姚千里这样平日里则温温淡淡,可若不见又会心心念念,又算是哪样。 “夫人可是要问林如烟?” 姚千里看了他一眼,“听说边关战事将了,林如烟是不是也要回了?” 林如烟到边关之后与姚千里一直有书信往来,这个陆离是知道的,而且还是经了他的手,不然姚千里的书信恐怕也不能那样轻易的送到战场去,所以陆离自然也知道林如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书信回过来了。 姚千里看似寡情,其实只是心思藏得深罢了,这世上仅剩的那几个还挂心她的人她都知道,而且心里头也都挂念着,只是嘴上从来不说。 灵殊是追着林如烟去了边关,可是林如烟在信里却从来没提到过这事,姚千里心里始终不放心,便就在回信的时候问了,也不敢说太多,只是提了一句:“灵殊可安好?” 可自打那以后,林如烟就再没有书信过来了,姚千里等得心焦,终于听说边关的仗快要打完了,这才要来问。 “林如烟此番有军功,自然是要回来领赏的。” 闻此言姚千里显然挺高兴,便冲着陆离笑了一下,“那真是好,他若能做一员武将,倒也是人尽其用了。” 陆离已经很多天没看到姚千里的好脸,被她这么一笑心里头也开心,不过面上依旧还是无颜色的模样,“之前军营里出了细作,才断了与外的联络。” “嗯。” 大人说话小孩子总是听不下去呆不住的,娃娃在他爹跟他娘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便就脚底抹油的跑了。 为人父母者,看着自家孩儿窜着长的时候最能感受到岁月如梭,姚千里看着那小短腿一蹦一蹦的跑远了,心道这小矮矮这段日子又长高了不少,连两只小胳膊似乎都长了些,看得眼睛里都是笑意。 时机正好,陆离面上渐渐柔和,轻轻上前,自后面轻轻的拥住姚千里,“夫人,寅儿这般年岁,正是时候多个妹妹。” 姚千里一震,想去推开陆离的手就这么僵住。 好半天,姚千里才想起来要说话,“将军不是说岳公子送来的新茶不错,昨日里又送来了,我去给将军泡些来。” 陆离却不撒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我喝茶水并无偏好,水热了便行。” “那将军也容我去泡些来……” “今日却不想喝,只想听夫人同我说话,好生说话。” 姚千里便有些无奈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只是心中有郁结,却也没坏了家里的上下规矩,心里头的事儿越多,她就越不想对陆离失了礼数,眼下这情况,如果是之前两人相近的时候,定然已经一巴掌拍到那双作怪的手上去了。 陆离就越发的得寸进尺,将嘴凑到了姚千里的耳廓上去说话,“夫人早先不是已经应允了的,总不会是欺我……” “三嫂不是一直想把王姑娘给了将军做填房,将军若是想要孩儿,将人收了便是。” 姚千里清晰的感觉到了身后人刹那的僵硬,可随后,耳朵上却是一热,陆离轻轻咬住了她的耳边,“这些无良心的话是谁教与你说的,”又微微一使劲,“嗯?” “咝——”姚千里倒吸了口凉气,“将军怎么咬人!” “那我若说,夫人婚娶自便,夫人又会如何?” 姚千里愣了一下,“那要将军先休了我方可。” 陆离一噎,“夫人这张嘴一如既往是张利嘴。” “怎么是张利嘴了,我素来三从四德,事事以夫为纲。” “若是当真事事以夫为纲,那便速速与我生个娃儿来!” “将军的娃儿,又不是只我一个人生得,将军再纳几房姬妾回来,娃儿要多少就……” “就是只你一个生得……” “如何就……唔……” …… 娃娃玩了一圈回来看到紧闭的屋门有些傻眼,便转首问远远的守着的四儿,“爹爹与娘亲哪里去了?” 四儿是个老实的丫头,被这一问就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将军与夫人在……在给小少爷造弟弟妹妹……” 娃娃眼睛一亮,“那爹爹跟娘亲都在里头?” 四儿点点头。 “那我要去看,看爹爹娘亲是如何造弟弟妹妹的!” “哎?”四儿脸都吓白了,一个闪身就抢到了娃娃的前头去,一把将娃娃捞了起来,“小少爷去不得!” “何故去不得?” “小少爷若是去了,那,那便造不出弟弟妹妹了……” 娃娃歪着头看着四儿,看了好半天,方才了悟似的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可以造得出?” “……” “有旁人在便造不出了?” “……是。” “那我若不去看,等到爹爹和娘亲出来,是不是就有弟弟妹妹了?” “这,这要……”四儿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这没有这么快的小少爷,就算一回就能得了,也要等到十个月以后小少爷才能看到弟弟妹妹……” “这又是何故?”娃娃瞪眼不高兴了,“为何要藏这么久才给我看,是爹爹说的?” “不是,小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补的上周剩下的一章。。。。 另,我已经在准备收尾,就是之前的谜团要一一的解开了。。如果姑娘们有疑问,欢迎留言提出来,我自己也怕会有遗漏。。。不管是大方向,还是小细节都行。。。当然,就放任我自己去弄也行,应该也不会差了多少的。。。敬谢。 第89章 西山行之一 朝廷命官婚宴之上新娘子被掳,众目睽睽,人无所踪,事达天听。 上怒,都城府尹罚奉一年,官职不动,适逢外城又有流寇作乱,侵扰百姓,着其戴罪立功;左相督查不力,官降一级,罚奉三年。 圣旨弗下,许多人为左相爷叫屈,这处罚真是毫无道理。 都城内治安,本就是府尹的事情,所以对于府尹,这回怎么处罚都是有理可凭的,不过是罚重罚轻就要看圣意了。可是陆文括这罪获的可就冤了,都城府尹,不过是名义上归左相那边管,然而事实上,因为都城乃是皇都,情况特殊,所以都城府尹向来是直接向圣上述职的,这是前朝就留下来的规矩,而府尹大人如果犯了事,也是由皇帝直接来制裁的,除非另有皇令,着谁谁谁去查办。 所以实际上左相对都城府尹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督查与被督查的关系,这一层是直接被跳过去的,可是这回天宗帝对左相的惩处甚至比都城府尹都还大的多,明显的是没有道理的,也就是说,左相这罪,遭得冤枉。 可是圣旨已下,谁也不能再做什么,也没人敢做什么,圣上这明显的是在动陆家了,理由都不重要,就看圣上是要动到什么程度了而已。 其实官职到了陆文括这个地位,降一级升一级都没有多大的影响,基本不会动摇他在朝中的势力威信,职权也无多大变动,可是,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 陆家这回明显是要遭难,先前有陆临熹被免职,陆临中连降三级,这回干脆直接拿陆家家主动了刀,这个天下是由龙位上的那一个人说了算的,再大再稳固的基业,也顶不住那人的几个动作,一言起,一言覆。 而如今,朝中议事,陆文括但凡进言必然被驳斥,几次三番,渐渐陆文括也不再有政见。 左相右相斗了这么多年,一直势力相当,可是这回,才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朝堂之上已经的右相一人独大了。 这些事情,姚千里都是知道的,当然,圣旨都下了,谁都知道。 姚千里有些忧心,她不知道天宗帝突然要对付陆家有没有她的原因在,自然,她也不敢太高估了自己,君主一怒为红颜,她自认还没有那个本事,只是,这里头她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诱发因素呢? 可是即便有她的原因在,她也无能为力,就像上次,她自以为是的进宫去,想要问出点什么来,或者多多少少为陆家做点什么,可是结果差点被天宗帝幽禁,或许,她安分些,安生的在家里呆着,才是最好。 不过,世事通常都是事与愿违的,有时候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动找上身,或者,由别人泼上来—— 已经是寒冬里了,天冷的很,人都不愿意出门,难得这一天得了个好天,太阳很大,也挺暖和,便有很多人挑在今天出门透气放风,陆离一家子也不例外。 陆离上了朝回来便去闹姚千里,硬是将她从被窝里哄了起来,道是要带她出门去玩。 姚千里迷迷糊糊,任由陆离给她套衣裳。 娃娃早得了消息,知道他爹已经回来了,很快也杀了过来,大概已经在外头疯了一圈了,一脑袋的汗,恰好给他听到了话头,连忙就蹦到了爹娘跟前来,“爹爹要带娘亲出去玩?带不带寅儿?” 这唯一的小宝贝疙瘩肯定是要带的,于是此回出行是两大一小,三人。 半大的孩儿多半都是喜欢出门撒野的,尤其陆寅还是个异常好动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爹爹是大将军,他乃是将门之后,日后是要横扫千军的!当然,最后一句是林如烟教的他。 将军携夫人还带着公子,竟然也没有安排马车轿子,三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从相府大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陆习润和四儿,主仆总共五人。 姚千里已经走到大街上都还不高兴,只顾牵着娃娃,眼神瞥向一边,不往陆离那边看。 也怪不得她,先前在府里,娃娃嚷着也要出来,姚千里不知听没听清就点了点头,陆离看姚千里还没睡醒一脸迷糊的样子,一时按捺不住,竟然当着娃娃跟四儿的面就在她面颊上啄了一口,四儿眼疾手快啊,立马就上来捂住了娃娃的眼睛,娃娃见怪不怪的咂了咂嘴,“爹爹跟娘亲又要造弟弟妹妹了?又不能教人看着了?” 姚千里当时脑子都空了,呆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等陆离让四儿将娃娃带出去以后才臊红了一张脸,看陆离又要凑过来一把便将被面砸了过去,恨恨的瞪着他。 陆离多少也有些赧赧,毕竟从娃娃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也是没想到的,任姚千里瞪了好半晌,方才又往前凑了凑,“夫人,我方才只是情难自制……” 姚千里的脸上又一烧,一手抵在陆离的胸口不让他靠近,“你近来越发的不正经,堂堂将军,怎能如此?” “将军便不能房中行乐了?”陆离翘着嘴角笑,“自古也没这个道理。” 姚千里险些被他那句“房中行乐”给呛到,心里臊得更厉害,面上便就越凶,“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这回是真的恼了,任陆离再怎么说也是不理,又自行起来穿好了衣裳,梳好了发髻。 说起来姚千里以前自个儿是不会梳发髻的,灵姝倒是教过她几回,她也没多放在心上,可是等灵姝一走,她竟然就奇异的会了,而且梳的还过得去,具体是什么时候会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说,人呐,有时候自己也不是完全了解自己的。 过了半天,陆离灰溜溜的从屋子里出来了,找到了正在太阳底下玩蛐蛐儿的娃娃,蹲到了娃娃对面,状似无意的道:“寅儿,我们今日的西山一行,怕是成不了了。” 娃娃大惊,用来逗蛐蛐儿的小棍儿都掉到了地上,“为何!” 陆离用嘴努了努卧居的方向,“你娘不肯允我。” 娃娃看了看屋子,眉头跟陆离一样皱了起来,“是何故?” 陆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任我怎么说也是不允。” “夫子说,有求于人总共不过三计,软一计,硬一计,软硬兼顾又一计,爹爹用的是哪一计?” 陆离稍稍一顿,饶有兴致的看了娃娃一眼,“那寅儿以为,对你娘,何计当用?” 娃娃捡起了小棍儿轻轻戳了戳似在打盹的两只蛐蛐儿,“娘亲原本是很容易心软的,可是却被爹爹惯出了性子……”娃娃似是无奈至极的叹了口气,“难怪那日我问夫子‘惧内’做何解,夫子让我来问爹爹。” 陆离经久不变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抽搐,嘴唇张翕,却半天没能接上话来。 “哎。”娃娃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掸了掸根本没有灰尘的衣摆,把手上的小棍儿递给陆离,“爹爹先看着千军与万马,待我先去哄好了娘亲。” 陆离看了看娃娃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又看了看棍子下方已经酣睡的千军和万马两员大将,不知不觉的勾起了嘴角,片刻后,又听得屋子里娃娃清晰的声音传来:“娘亲,娘亲就允了吧,如若不然,寅儿便要有一日见不到娘亲,娘亲也要有一整日见不到寅儿……” 嘴边的弧度不知不觉扩大,陆离忽而有种感觉,觉得在遇到姚千里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他的生命中都缺了一样东西,不,不是一样,似乎是缺了很多东西…… …… 是以姚千里虽然经不住娃娃奶声奶气的的央求一道出来了,面色却是寒嗖嗖的。 陆离在先帝时候就风光无限,长脸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而且先帝爷还尤其喜欢让陆离在人前露脸 ,比如有一件案子,很难办,许多人忙活了很久终于有了眉目,等到将要最后一击的时候,先帝爷便会将陆离换上去…… 以至都城里是有许多人认得的陆离的,而姚千里跟娃娃,便是猜也能猜着是什么人了。 既然是难得的好天,那出门的人肯定就不少,嘻嘻囔囔的,街头的小贩也多了起来,好像是想一下子弥补多日来的萧索。 认出陆离一行的是不少,可是却没有几个人上来搭讪,一来,有足够身份来搭话的也没几个,二来嘛,陆离素来独行,不喜与人相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不过拿眼瞄的倒是不少,毕竟定国将军与其夫人,一直都在都城里被盛传着…… 娃娃难得这样出门,乐得像匹脱了缰的牛犊子,一直在窜来窜去,也幸得如此,分去了姚千里不少的心神。 陆离今日装扮甚简,只一件素净的儒衫,愈发像个书生,而且时不时看向娃娃或者姚千里的时候,面上还微带些笑意,看起来要比寻常时候慈眉善目了许多。 姚千里不经意的一转头,恰好与陆离的眼神撞上,稍一窒后便瞪了他一眼。她这一眼自然是怒而瞪,可是在陆离看来,却是生动如许,别样风情,心中一动,不由便就迎了上去,“夫人累是不累?” 姚千里本不想理他,可这好歹也是在外头,她总也不能太拂了定国将军颜面,便道:“才走了没几步,哪里就累了。” 陆离伸手去拿了姚千里的手来,轻轻捏了捏,“出来走走,身上确是暖了些。” 姚千里之前跟他置气就是因为他不分时候的与他亲近,没想到了外头他竟还这样,可是她又不能像在家里一样直接就将他推开,一时便也只能干瞪着眼,一边将手往外抽。 陆离倒也没有硬来,松开了手,道:“那夫人日后多在外头走动些,若嫌无趣,便将寅儿一并带着。” 姚千里嗓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西山并不远,出了内城,不用走多远就是了,西山的景好,特别是冬天,尤其的招人喜欢,因为西山有好大一片地方长满了腊梅花,都围在一处,就跟在抢地方似的,人若走在里头,香味能透进骨头里去,等回到家,绕着内城再走一圈,旁人都能闻得出人是去了西山。 虽说今天要去西山的也不少,却也不全然都是,而且去西山的路说短也有那么长,所以等姚千里一行出了内城以后,身旁的人就渐渐稀疏了,也落得自在些。 到巳时过半时分,几人终于到了西山的腊梅林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fanny姑娘捉虫,╭(╯3╰)╮ 第90章 西山行之二 腊梅开得很好,不比往年任何一年差,素香一片。 姚千里他们本就是走着来的,这梅林是一点一点的看着,然后才窥得近貌,再走进来,所以倒也不会有十分的惊喜了,倒是听到旁处有惊呼之声,再看得三三两两的轿子,大概是刚刚下了轿,乍见得这景。 不过说到底,这也只就是一片林子,并没什么可玩可乐的,最多也不过看看花色闻闻香气,自这片花林向山下走走,或者往山顶的方向再走走。 姚千里跟陆离幸而还带了个娃娃,一路闹腾着,也冷清不了了,一路走到这时候娃娃终于安生下来,大约也闹得累了,巴着陆离的腿不肯走,嘴里黏黏的在喊:“爹爹,我想摸摸这花儿,你抱起我让我细看看……” 这林子在半山腰上,刚好拦腰截在正中间,冬日里秃了太半的山头,平白就给截出了这么一道淡黄色的绸带子出来。 而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来到了这片林子,有像姚千里他们徒步而来的,也有富贵家小姐夫人坐了轿子来的,有姑娘穿了各色的花衣裳,还有轿子马车纷呈,一时间,这轻黄的林子里便多了许多的颜色,单就看着,便就已经热闹了起来。 本来就是借着赏花的名义来的,此时到了花林,陆离跟姚千里脚上的速度就都放慢了很多,娃娃被陆离抱在手里,昏昏欲睡,姚千里伸手去捏了捏他的鼻子,“先前不是有人说要一举而至山顶,途必不衰?” 娃娃扁了扁嘴,有些委屈的样子,好半天,方才想好了话来回道:“有捷径可取,或可取,夫子说一事万道,不可为一局匡定。” 之前在陆家教学的那位老夫子突然告病还乡,几乎是连夜走的,其实陆家人都明白这老先生是眼看着陆家似乎要倒霉,怕被牵连,所以才着急着要撇清。也算得这老先生还有几分见识,因为陆家虽然近来不大顺畅,但也是不容小觑的,可这老先生竟然能看出根本来,知道这是皇帝要动陆家了,根本不是降职罚俸的事儿,竟能先见先要脱身。 老先生走后,家里的几个孩儿倒是清闲了几天,不过少年不知愁滋味,却是在府里闹腾得厉害,一点也没察觉陆家风雨欲来的气势。 几日后,却是段引臣又给荐了个夫子过来,年岁不大,与陆离相差无几,算是个后生,学识是有的,大概也不比先前那位老先生少了去,只是这性子么……客气点说,是谁荐来的,便有几分像了谁。 新来的夫子跟之前那个脾性习惯都差了好多,不凶也不躁,不会拎人起来背书,也不会打手板子,甚得孩儿们欢心,没几日,就与几个孩儿建立了感情,尤其是陆寅,新先生最是喜欢他,据说两人相处极欢。 姚千里有些担忧,娃儿尚幼,不知分别是非对错,跟着这么个不羁的先生,姚千里怕要误了娃娃,可是一直也不知道怎么说,此时刚好得了机会,想了想,便道:“新夫子我也未得几见,不知品行如何?” 陆离脚下没停,只把娃娃抱得更高些,由他去玩枝上的梅花,一面似漫不经心地道:“段大人亲自送来的人,总不会有差错,夫人不是最相信他?” 倒是一句话就把姚千里堵了个结实,可随即想想也是,段引臣对娃娃几乎是溺爱,宠他宠得甚至超过了她这个母亲,而且段引臣平日里总是一副无赖又不可一世的模样,对谁都爱理不理,就连左右二相,都没有多放在眼里,甚至,段引臣当众给岳华难堪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有好几次,段数高如岳华,也气得当场要发作,抑或甩袖走人。 可唯独对陆将军家的这个小少爷,段引臣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不止不一样,几乎是达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 比如那一天,陆小少爷跟着爹娘去刑部侍郎家里吃酒,岳卓行也带了新纳的小妾同去,当然,段引臣也去了。 陆小少爷看到段引臣很高兴,撇开了爹娘,一心一意的跟着段引臣跑,段引臣无赖归无赖,却还是有不少人与之交好的,至少表面交好,所以段引臣一路与人寒暄,娃娃便也一路与人戏耍——这在跟他爹娘一道的时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爹是陆离,而他娘……怕是更不讨人喜。 段引臣牵着陆小少爷,也有些烦了,便捡了僻静的地方去,走着走着就碰到了岳卓行,岳卓行的小妾正软若无骨的攀着他。 段引臣是不想搭理岳卓行的,可是岳卓行愿意搭理他,从很久以前,岳卓行就羡慕段引臣有个事事都肯顺着他的爹,而如今,他对这个总是能让他那个快精成老狐狸的爹跳脚的朝廷新贵更是有着莫名的情绪,似排斥,又似乎想去接近,凭什么这个人不想当官的时候就能潇潇洒洒的做个闲散公子,凭什么他想当官了,就立刻能这么风生水起? 于是岳卓行拦下了段引臣,捏了捏陆小公子的小俊脸,“哟,段大人这是哪来的孩儿,也没听闻段大人成家了啊!” 他本意可能是要讽刺段引臣之前娶亲不成的事,可是算有遗漏,段引臣根本就不在意那事,说罢,人家一点反应也没有。 好半天,段引臣鼻子里嗤了一声,“比不得岳大人,播种满都城。”说着又若有似无的撇了挂在岳卓行身上的女子一眼,“唯独家里寸草不生。” 这是岳卓行的痛处。 岳卓行喜欢在外头搞女人,瞎搞瞎搞倒是搞出了几个种来,也都被陆续带回了岳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家里头,却是一个苗都没能造出来,也就是说,他还连一个嫡出的孩儿都还没有,不知道多少人都笑话过他:“哎呦不怪岳大人喜欢在外头风流,家里的女人原来是会杀生啊!” 本来这话倒也没什么,可是渐渐的,这话就变了味,又被七嘴八舌的瞎传,倒成了他岳卓行不能行人道,还专门喜欢给人养野种,到如今,这话头在岳卓行面前是提都不能提了,谁提他必然翻脸。 段引臣话音刚落,只听嗷的一嗓子,岳卓行就就扑了上去,要去掐段引臣,不过可能是多喝了两杯,扑上去的时候脚下一晃,只险险的抓住了段引臣的衣襟,似乎还受了惊,一脸的心有余悸。 段引臣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手一拨拉,便将岳卓行拨到了一边去,也不想再理这人,转身要走,忽又想起自己还带了个娃娃,四下里一瞧,段引臣差点被自己绊倒——但见陆小公子无赖一般的两手巴着岳卓行的那个小妾的大腿,嘴里恬不知耻的在嚷嚷:“美人儿,哎呦天仙儿……” 段引臣不知道陆小公子这些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张脸僵硬,好半天,方才上前去逮那小人儿,“快撒手,你抱着人家的小妾做什么?” 陆小公子不依,一脸迷恋的仰头看着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的美人儿,“天仙儿,天仙下凡不过如此喂,美人儿跟我回家~” 段引臣嘴角抽了抽,“真没见识,这就是天仙了?” 陆小公子顿了顿,偏头看段引臣,“那你先将这个天仙给我弄回去。”说着没事人一样的撒手站好,还自己拿小短手拍了拍衣裳,“要送到左相府上去。” 段引臣还没从他骤变的表情中回过神来,便见那小人儿又换了一张脸,笑得一脸甜腻,张开了一双小手朝着某一个方向跑去,“娘亲!娘亲可是来寻我的,段伯伯刚刚还说过不了一刻娘亲定要寻来,果不其然就……” 段引臣:“……” 陆小公子在他娘面前就跟所有三岁的孩儿是一样一样的。 幸而这是个偏角,没其他人瞧见。 等那母子两走远了,段引臣掉头看了看显然已经呆掉的岳家小妾,邪笑道:“你过不久将要到陆家去了,也不用你自个儿挑日子,等我安顿好了你安生过去便是。” “……” 岳卓行摇摇晃晃的终于爬了起来,张开嘴正要说话,被甩袖而过的段引臣又一把扫到了地上。 …… 这事过后,段引臣竟然还就真打上了岳卓行那个小妾的主意,那段时间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段大人日不间断的守在右相府门口,只等着能见俏娘子一面,见着了便就黏上去,不管谁在跟前都视若无睹。 不知道是实在被段引臣烦的不行了,还是段引臣背地里还使了手段,抑或是一个女子而已,岳家根本就不在意,没过多久,那小娘子还真就归了段引臣了,虽然事情做的不高调,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了。 都城里便有传言,段大人在婚宴上被抢了亲,神智受不住,化作了浪荡子,尤好有妇之夫。连右相府上的都不放过。 第91章 西山行之三 段引臣巴巴的把俏娘子送到了陆府上,没敢直接说是陆小公子要的,只说是找了个灵巧的丫头,懂事又细心,特意送来伺候陆小公子。 陆小公子由他娘牵着,看了看段引臣,又看了看那俏娘子,一脸无邪的问:“段伯伯劳心了,我府上的四儿也很是乖巧,伺候得并无不妥。” 这就给推掉了…… 要是换了一个人,段引臣定然是少不了要发飙的,可是对着陆小公子,他只是抽搐似的笑了笑,“多个人伺候,也得心些,女人再多也不多。” 姚千里:“……” 陆小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定国将军身上撒过尿,天宗帝头上拔过毛,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他真心怕的,那大约也只有他的娘亲姚千里了。其实姚千里基本也不会凶他,而且失而复得,姚千里也宠他宠得厉害,但是只要姚千里稍稍变了个脸色,陆小公子都会颤上半天。 看姚千里似乎已经不满,陆小公子心里头嫌弃段引臣不会说话,可是明面上却一点都不敢表露,只一脸懵懂的道:“我如今已经不再年幼,不用再不离人的看着,不必那些人,况且娘亲与爹爹也会时时伴着我。” 姚千里这才舒缓了下来,满意的摸了摸陆小公子的脑袋,其实婢女多一个少一个倒也无妨,而且又是段引臣送来的,她也没想要驳了他的面子,便点了点头,道:“那便留下罢,有劳段大人一番心思。” 陆小公子雀跃,装作撒娇一般的拿脑袋在姚千里的手心上直蹭,段引臣看着只嘿嘿的笑。 气氛正好的时候,那俏娘子突然摇曳生姿的从段引臣身后扭了出来,朝姚千里轻轻一福,“奴家有两句话要带给夫人。” 段引臣心道不妙,可刚刚要阻止就被姚千里不咸不淡的一个眼神给挡了回去,又朝那美得完全不像个下人的俏娘子道:“说罢。” 俏娘子声音跟人一样,软得能滴出水来:“小公子看上奴家,硬要段大人将奴家从相公手里抢了来,是奴家的福分,奴家也无半点怨言,日后亦定当全心全力服侍。” 陆小公子与段引臣齐齐抽了口气,只可惜其余两人皆充耳未闻,一个讲得小心,一个听得吃惊。 姚千里的脸色一白,可是却也没有发怒或者其他,半晌后,又与那俏娘子道:“还有一句呢?” “还有一句,是我家二夫人让奴家带给夫人的……”稍稍顿了顿,方又道:“二夫人说,陆家是大家,必然不会强取豪夺,若是有东西合了眼缘,想要讨了去,必也会等价换得,不会教旁人吃了亏……” 这话实在是太嚣张了,等于就是直白的告诉姚千里,你抢我家的东西是吧,你陆家也别想讨便宜,等着我再讨回来吧! 连段引臣的脸色都冷了下来,盯着那俏娘子,似要发作。 姚千里却不着痕迹的又挡了上去,凑到那小娘子近前,“敢问府上二夫人是谁人?” 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过是个女人家,俏娘子吓得一缩,“便就是我左相府上的二夫人,梅二夫人。” ——本将是一场风波,直挑陆家和岳家,无论是事情背后暗藏的风起云涌,还是表面上的说辞都充分又理直气壮,可是没想到,最后这事却落了个不了了之。 姚千里那天还是将那女子留了下来,这个做法自然是没有错的,如若不然,难不成再送回岳家去?一则送回去也已经于事无补,二则也败了陆家的颜面,第三,又将段引臣置于何地? 既然是段引臣送来的丫头,那做些丫头做的事情总是天经地义的,姚千里朝着西南方的小屋遥遥一指,“那里头是些旧兵器,让巧儿带着你去理理罢。” 俏娘子的身子颤了颤,哀怨的看了段引臣一眼,幽幽的去了…… 托这俏娘子的福,陆小公子的事情也败露了。 段引臣没敢走,亦步亦趋的跟着那母子两。 走到僻静处,姚千里终于停了下来,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连抢人姬妾的事都做得出来,真是越发本事了。” 她语气越是平淡陆小公子就越是害怕,再怎么鬼头也只是个四岁不到的娃娃,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娘亲娘亲,孩儿再也不敢了,娘亲,孩儿只是一时念起,哇!” 姚千里忍住,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摸他的小脑袋安抚,也没理他,只转而朝一旁立着的段引臣道:“段大人年岁似已近而立?” 段引臣一愣,片刻后讪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是啊,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 姚千里:“……” 段引臣自己也觉得老脸有点挂不住,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姚千里突然轻笑起来,“那怎么还被这奶娃娃怂恿了呢?” 段引臣以为她这是讥讽的在笑,可是抬起头来看,却见姚千里当真是在笑,眼睛里一点阴霾也没有,忽又想到他婚宴那日,姚千里因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离去时候满是落寞的神情,到了嘴边的托辞到了最后就没有说得出来,段引臣眉间凝起,不再是无赖模样,转而认真道:“你听我细细道来……” 原来岳卓行的那个小妾也并不是正当得来的。 那俏娘子原不过是个富贾之女,还不是嫡出,只是个庶出的丫头,正是芳华正好的时候,也已经许了人家,可是成婚当日,那新郎官死在了酒桌上,这俏娘子还没与夫君圆房,便就已经守了寡。 闻得夫君死讯,这新娘子也顾不得礼仪规矩了,急急就从新房里出来看,哭得是个梨花带雨。 这新郎官家里头也还算有点脸面的,岳卓行也在当日宾客之列,然后就是个恶俗的事情,这死了夫君的新娘子,被岳卓行看上眼了。 岳卓行是堂堂右相长子,要弄这么个小寡妇还不容易的很,于是没两天,小寡妇就成了新小妾,据说还很是得宠。 俏娘子生得自然是好,否则也不会被娃娃唤作天仙一眼相中。 而段引臣是觉得,岳卓行这本来就是个龌龊事儿,正好逮这个机会给他捣了算了,还能救下一个人,不说功德一件,总也不是件坏事,这以后才去明里暗里的去动作,抢来了这俏娘子。 姚千里一路听着,脸上一直看不出什么神情来,一直到最后,才展眉笑了笑:“段大人善念不少,还得以一石二鸟。” 段引臣也笑,“倒也不是什么善念,刚好顺手而已。” “不过……”姚千里顿了顿,看着西南方向的那个小屋,“却不一定有人会承这份情。” 段引臣也随之看了过去,他知道姚千里说的是那俏娘子,的确,他也早就看出那女子已经不是一个被强抢的小寡妇,她如今已经真的是岳卓行的小妾了,并且如鱼得水,沉浸其中,对于他将她从岳府“救”出来这事,说不定不仅没有感激,反倒的满腹的怨恨。 可是他依旧还是将人从右相府捞了出来,他心里头觉得,既然你是被抢了去的,你怎么能不反抗怎么还能那么享受呢,不对,你是该出来的!这是一种几乎病态了的想法,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了别人身上去,可是他却制止不了,在他的脑中,这件事似乎和大脑深处的某件事重合到了一起,然后一并发作,誓不罢休。 或者,只不过是因为人总有执着的时候,执着的连自己也不可思议,一旦钻到了牛角尖里去,便硬要一钻到底。 所以,尽管知道并非是那女子如今的意愿,段引臣最终还是将那俏娘子弄出来了。 段引臣想了想,蹲下来去问娃娃:“迟是迟了几天,但到底还是弄来了,你还要不要?” 陆小公子现在都还在颤抖呢,闻此言立马大义灭亲的摇了摇头,“不必不必,我也只是看她长得跟灵姝丫头有几分相像,料想她是不是跟灵姝丫头有血亲……”陆小公子偷偷看了他娘一眼,吧唧吧唧嘴,又道:“才想着要借来几天,不知道他会不会弄灵姝丫头弄的纸鸢,灵姝丫头弄得纸鸢总是别旁人的要高出许多,如今灵殊丫头又不在……” 细想想,那俏娘子眉眼间和灵殊的确是有几分相像,只不过要比灵殊精致些,也要柔和得多,灵殊更多时候是显得英气,而这俏娘子,则是个柔弱似水…… 不过姚千里却没有能再见到她,当晚陆离回来,就将这女子送走了,送到了段引臣的府上去,而陆小公子也因为这事被他爹罚跪了两个时辰。 自然,这不过段引臣之于陆小公子的其中一件事情,虽然还夹杂了其他因素,但段引臣对陆小公子的疼爱足可见一斑。 第92章 西山行之四 姚千里之前断然也没有想到自家的奶娃娃竟然在背着她的时候有那样多的鬼心思,她没察觉,陆离应该也没察觉,之前的夫子似乎也没能察觉,这丁大点的小东西居然已经会那样的隐藏自己,姚千里颇有些不知当喜当忧之感。 不过话说回来,自打换了个夫子,陆小公子对课业倒真的是热情了许多,难不成段引臣打的是个因材施教的心思? 似乎还颇有成效。 只要没有往歪路上偏,聪慧机灵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姚千里想着也放心了些,不经意间一转头,却看到陆离冷了下来的脸色,大约是因为又提到了段引臣,不知为何,姚千里心中一紧,下意识便开口解释:“段大人待寅儿至斯,里头怕是有太多因素,只可惜我却只能观其行,而不能感于身。” 可话一说完立马又有些后悔,一来觉得有些对不住段引臣;二来么,姚千里心道之前明明是陆离对她诸多隐瞒,她自己也已经决定日后要与陆离疏远些,他不说她便就不问,不去强求,而且刚刚出发之前,陆离还当着下人那般孟浪,惹得四儿她们笑话……是以她原该不搭理他才是,管他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可是一看陆离面色不对,那段辩驳解释的话竟然就毫无防备的就说出口去了,当真是毫无道理,姚千里想着越是不甘,可是话又是自己说出口的,一口气却也无处好发,便也只能憋着,下意识的将步子往旁边迈了迈,想要离得那人远些,似乎离得远些就能舒服些了。 照以往种种,姚千里本是个利落的性子,比如对林群芳的背弃义无反顾的放手,比如明明知道了与段引臣的关系,可是既然决定了不相认,便死也不认。 但对于陆离……她却几次三番的改变初衷,下好的决心自己改掉,自己心里头说过的话也不算数,到如今,甚至于陆离简单的一言一行便能无形的来左右她…… 人世间最奇妙不过情爱,将两个不相干的人拉扯至生死相随,将凡间枯草变作美丽无边,得之则三生善行不及表,不得便万念俱灰百事哀,少年可白头,老翁百石行。 古有九天玄龙为情堕,凤凰涅槃为爱生,而姚千里不过区区一女子,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稍有姿色的女子,远不及倾国倾城,是以如今为情所困实在是不足为奇,亦不足为之过多烦恼,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只是那受创太多的小女子今日尚还未能理清自己的心思,自也不能察及其中道理,进而不知不觉的将自己困在了里头,不过话说回来,人自来是旁观者清而当局者迷,姚千里一时不会儿的拎不清也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微风习习的,轻轻浮动了腊梅的花瓣,亦将沁人心脾的香气送到了因兀自纠结又在紧锁眉头的姚千里鼻尖上去…… 香气亦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陆离面前萦绕。 而事实上陆离也没在想什么,他心里已经美得没边,诚然,姚千里方才说的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可画外之音陆离还是听出来了,姚千里是在跟他说,我以前跟段引臣的什么情情愫愫的我都不记得了,已经都不存在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 想我们堂堂定国将军驰骋沙场,纵横官场,什么样的好话美话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话没听过,只是定国将军素来寡淡,或者说,因为先帝爷过多的宠爱,定国将军从小就已经受惯了这些,所以这些东西,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哪回不是一笑置之,甚而连一笑都没有…… 可是今日,现下,将军却因为一句旁人听来可能都不着边际的话欢喜至无边。 将军性子淡然,却并不是面皮薄,若依着他,恨不能立马就将姚千里拉过来好好亲近一番,告诉姚千里他欢喜,欢喜至极! 可惜他却不敢,他面皮不薄有人面皮薄,他自知姚千里能说出这话来已经是不易,岂能容他再胡来?怕是一个不好又要弄巧成拙……这不,姚千里已经红了腮帮子要撇开他。 陆离正是情动时候,岂能容她此时退开,侧里一步,伸手便将人捉住,动作强硬,语气却是出奇的温润,“夫人的话我明白了,也记下了,夫人且莫逃。” 闻言姚千里脸上更热,瞪了陆离一眼,转而又伸手去拨他的手。 这一眼欲语还休,陆离心上又是一动,只觉这半山的花香都已经逊色,不及眼前之人风情之万一。 陆离微微侧身,将陆小公子转交到很有眼力见儿的迎上来的陆习润手上,再转向姚千里,干脆把她另一只手也一并制住,人亦凑到近前去,“夫人是要哪里去,怎的撩拨了我却又要躲?” 姚千里耳根子都热了起来,嘴上不理他,越发挣扎。 陆离眼中一闪,忽而大力将姚千里揽到了怀里来,“夫人早时可是说我白日宣淫?” 姚千里一呆,似乎没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愣愣的看着他。 陆离扯了嘴角邪邪一笑,近到姚千里耳边,轻轻蹭了蹭她已经红透了的耳鬓,忽而压着嗓子道:“若是夫人再不老实,我便坐实了这罪名。” 姚千里脑子里白了许久之后才明白了他这话里的意思,而后自是惊骇不已,她从来也没想到,虽然身为武将却更如君子谦谦的陆离……竟然会说出这样露骨放浪的话来。 大概是之前天阴了太久,今天来西山放风的人着实不少,陆离一行又极是显眼的,原本只是时不时的有人瞄过来一眼,可此时这边动静一大,便引得了更多人的关注,已经有不少人直直的盯着这边。 姚千里能感觉到那道道的视线,不由大窘,身子被钳制着动不得,扬起空了的那只手便往陆离腰上去掐,“你快将我放开!” “嘶——”陆离倒抽口凉气,又握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你还当真下重手。” 姚千里手上一顿,可又听到周围已经有议论声,更是急躁,便也再顾不得,手上更使劲儿,“陆离你将我放开!” 声音却是哑哑的。 听得不对,陆离一惊,连忙松开了手。 姚千里已经连眼睛都红了,恨恨的盯着陆离,须臾,眼睛里微微泛起了莹光。 这是当真的恼了,确切来说应当是羞恼。 姚千里看起来不大在意人家的口舌,以往听了那么多的闲言闲语也多是无动于衷,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她根本没将那些东西放在心上,可是想来,但凡是个人,怎么可能全然不惧悠悠之口?人曰众口砺金,姚千里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那时候的无畏,更多的怕只是一种无奈,的确,即便那时候他在意了,很在意,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姚千里不是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相反的,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怕是比别人更在意。 这只是之一,姚千里恼了。 而其二,姚千里是因陆离所言所行羞难自制。 陆离心知不妙,正欲上前安抚,姚千里便往后退了好大一步避开他,“将军自来运筹帷幄,任是谁也不过将军手中的跳梁小丑,跳来跳去,将军不过一乐,时可乐焉?” 这是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陆离暗道了声自作自受,冷脸上难得有了些讨好的意味,“自来都是我在夫人面前丢丑,夫人哪里是跳梁小丑了?” 姚千里不说话,顿了一顿,却没再理陆离,却是转身走开了,步子也不是很快,只如先前差不多快慢。 陆离知道她只是不愿意在人前与他闹,姚千里从来都顾忌很多,顾忌陆府的名声,顾忌陆离的名声,也顾忌自己纵然已经千疮百孔的名声。 陆离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隔得不远不近的,一转脸就能看到姚千里脸上的表情。 姚千里也没有赶他,单看背影,两人就像是又观起了景来。 人世间事,关乎心则乱,陆离在踟蹰,想要更靠近些,又不敢贸贸然行动,想起以往与人同行也不是没见过女子的柔弱温顺,也曾有下头官员为了巴结送来美色,那女子看他一眼都眼波荡漾的柔媚之态……却有哪个会像眼前的这一个,成日里不是对他不理就是给他脸色,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见他夜里要出门,拿了外衫来给他,若是他要她给他穿上,那人便又会鼓了腮帮子来瞪他,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 可是,纵然那人千不敌别的女子娇美,万不及别的女子会讨人欢心,但只要一想到那人的眉眼,他的心却就动了,扑扑的在跳,跳得毫无章法,却齿间都是甜意…… 陆离看着姚千里犹自抿着嘴在不高兴的侧脸,却是万般情意涌上心头,只觉眼下种种都还不够,只想马上与眼前这人许下白首约,雷打不移。 “夫人……”陆离轻轻开口。 “哎呀,是将军与夫人呐!” 却被人打断了。 第93章 西山行之五 说话的人是岳青青,盈盈站在离得两人不远处,笑得是一派明媚。 岳青青生的不算是顶美的,比之宫里头那位以美名扬的昭妃娘娘自然是逊色了不止一点,可是她却有一双美极的眼睛,如月半弯,脉脉含情,看着人的时候就像是一汪春水朝人袭来,使得人不由便也会跟着泛起笑意。 陆离却没笑,看了岳青青一眼,“王夫人有礼。” 岳青青还礼。 姚千里也没笑,纵然之前她是患了癔症,犯病时候的事多是不记得,可却独有一件事她记得清楚,便就是岳青青那回故意拿假娃娃来哄她,哄得她当场发了病,害得她将自己的“疯”名传了出去。 姚千里不搭理岳青青,岳青青自然会来搭理姚千里,不然方才也不会出声喊住他们。 “将军夫人今日气色不错,身子想是大好了?” 姚千里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两手使劲搓了搓,拿到嘴边哈了口热气,一边又跺了跺脚,等岳青青的脸已经有些挂不住,方回道:“劳王夫人挂记。” 岳青青蹙眉,姚千里方才那番动作多少有些不雅,岳青青出自大家,自小便谨学礼仪,自然是有些看不惯。 却见陆离伸手将姚千里的两只手都牵了过来,轻轻握在手里,好似姚千里方才那动作没有什么不对,“冷了?”轻声问道。 姚千里正在与他置气,自是不愿与他亲近,而且就算是没跟陆离置气时候,姚千里也是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跟陆离太过亲热的,否则陆离也不会常说她面薄,否则姚千里也不会这一路都不搭理陆离。 是以岳青青便看到原本一脸温柔的陆离忽而手臂一颤,僵了僵,而后有些不自然的松开了手。 姚千里却笑着道:“这么好的太阳,哪里会冷。” 岳青青怎么也不会猜到姚千里是使了暗手去掐陆离,以为这两人只是不待见她而故意漠视,纵然她早已经习惯被这样对待,也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 陆离负手,将手掩到了衣袖里,看着岳青青的身后,缓缓道:“王大人寻夫人来了。” 岳青青转头,果见林群芳正走过来,脸上笑容立马就晕了开来,朝陆离一颔首,道:“外子今天从外头回来便起了兴致,说难得的好天,出来走走也……” 忽然顿住,想起林群芳一早原是去的孙越然孙大人府上,而孙府恰就在陆府后头,莫不是林群芳见得姚千里出了门,才也要出来? 想想却又不对,若是如此,林群芳大可一个人出来,岂不更好…… 可若是林群芳一个人,怕是也不方便来与姚千里搭讪,叫上她莫不是为掩人耳目? 林群芳已经到了近前,还没来得及与陆离姚千里打招呼,便有一个小人儿窜上前扑到他腿上,“王大人也来踏青?” 林群芳起先一愣,而后蹲下/身来,看着那小人,眼中似是欢喜,却又好像夹了更多的苦涩,伸手摸了摸小人的脑袋,“陆少爷也来踏青了?真是巧。” 娃娃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我与爹爹看娘亲在家中闷得慌,便拉了娘亲一道出来走走。” 林群芳也点点头,却不敢抬头去看娃娃口中的“娘亲”,只轻笑道:“陆少爷真是孝顺。” 林群芳自他娘死了以后从来不会在人前哭,就像他自从休了姚千里之后就从来不曾在人前真心发笑,原本不可一世的新科状元郎,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郁郁寡欢,哪怕是必要的应酬时候,他也不过孤坐在一旁,就像是被众人遗弃,世人都说,这是岳家千金驭夫有道。 姚千里对林群芳自然是不会再起多大的情绪,就算有情绪,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从林群芳休妻到现在已经三年多,有恨有怨也都淡了,无所谓原不原谅,这也并不是一句原谅或是不原谅就能理得清的问题,姚千里没有见他就骂便已经是她的大度,若还要她笑脸相迎就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林群芳都还是娃娃的生生父亲,纵然他这个父亲再不堪,她也不能阻了这血缘,何况林群芳也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就算了见了娃娃,也不过是高兴些亲近些,并未再有垂死挣扎,企图认回儿子之类。 诚然,每回林群芳与娃娃相见之后,陆离的脸总要黑上几天,就跟眼下一样,可是陆离也从未试图制止,甚至在林群芳与娃娃在一处的时候都不会介入,要么去书房呆着,要么干脆出门去,不过或者也是指望着眼不见为净。 “寅儿,爹爹要与你说话。”姚千里忽而道。 娃娃的小脑袋立马转向陆离,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他。 陆离稍窒,看了眼姚千里,终是笑了,不管如何,如今在娃娃的心里,爹爹便就是陆离,只是陆离,他记得娃娃第一次张口唤他“爹爹”的情形,也记得那次姚千里追着娃娃打的时候娃娃一闷头钻进了他怀里。 陆寅乃是陆家之后,是定国将军陆离的嫡长子。 “哎呀,你们都在这里也不知会一声,害得我好找!” 忽有声来。 众人齐循声而望去,却见一妇人当先,后还有二女一男三人随行,步履匆匆的往这边走了过来,颇有些气势汹汹之态,还没能看清人面,便听当先那妇人又啐道:“青青身子不好,你怎么也不当意些,身边没个下人守着就敢乱跑,若是出了差错,你当不当得起!” 青青自然就是岳青青,那这话便就是对林群芳说的了,堂堂朝廷命官被一个妇人如此数落,不可谓不难看,可是林群芳脸上却一点不快也没有,就跟没听到一样,倒是岳青青脸色一变,担忧又有些着急的看了看林群芳。 到了近前些,姚千里方才认出这妇人是右相府上的梅二夫人,之前在陆临熹的婚宴上见过一次,因着梅二夫人年岁不小却依旧面貌姣好,姚千里便记得比较清楚。 岳青青脸色不好,不大情愿的上前扶住梅二夫人,“娘,我身子已经大好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娇贵,再者说,今日本就是要出来走走,能出什么差错。” 梅二夫人慈爱的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岳青青的手背,“好好好,你要走走也好,大夫也说你不能老闷在屋里头,只是你遣个人跟着你,娘不是更放心些?”一边说着,一边又避着岳青青剜了林群芳一眼。 这之后才像突然看到了陆离跟姚千里似的,“呀,将军和夫人也在?真是巧了,哎呀这天好就是好,猫狗都要出来放风。” 梅二夫人之旧事姚千里只是略有耳闻,知道的并不清楚,只约摸知道这梅二夫人是抢了自己姐姐的夫婿,而且还是个“两头大”。不过那些也只是别人家的事,姚千里就算不知道也不会太关心,既然是岳相家的夫人,她便就规规矩矩的见了礼。 梅二夫人打量姚千里,毫不避讳的打量,上上下下的看,看得姚千里已经浑身不自在,“可是有不妥?” 梅二夫人收了眼,却不理会姚千里,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向陆离道:“将军文武兼备,本是难得的人才,怎么却连门当户对的道理也不懂了,也不怕辱没了身份,这左丞相也由得你胡闹?” 她这样说无非也只是发泄腹中怨气,只是怨气太深,言辞便不觉犀利,说话难听。 梅二夫人的怨气大体来说来于两处:一来她曾有意将岳青青许给陆离陆离,难得岳华也同意了,跟岳青青讲岳青青也没反对,本以为定然要成的事,却被陆离不咸不淡的给回掉了,回掉也就罢了,你再娶个绝色名门回去我们也无话可说,可偏偏陆离挑来选去的最后却捡了双破鞋,岂不是照着岳家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而二来,问题则是出在林群芳身上。原本林群芳新科夺魁,生得也不错,倒也不算亏待了岳青青,他日再得右相相助,这林群芳也是个前程大好。可偏偏成亲当日林群芳闹了那么出丑剧出来,气得岳青青上吊不说,还闹得如今谁都知道岳相的乘龙快婿是个抛弃糟糠的渣。而且她梅二夫人看得清楚,她这不成器的女婿心里头还挂念着那前妻,惹得女儿整日郁郁难安,身子也渐渐不大好了,时不时便要吃药罐子……而偏偏闹得她一家不宁的女人,就是陆离如今的夫人。 两厢结合,便是眼前之人连岳华都要谦让三分,梅二夫人也没口下留情。 陆离面不改色,“夫人说的是,如岳家那般大家之家自然是不能辱没了身份。” 梅二夫人蹙眉,乍听之下陆离这话似乎是恭敬,却又觉得他好像是在讽刺什么,可是具体是在讽刺什么,又听不出来。 岳青青见她娘占了下风,自然是不高兴,想要上去帮嘴,却被林群芳拉了过去,“夫人可是带了莲蓉糕出来,我却有些饿了,劳夫人去取些过来。” 梅二夫人身后明明有下人跟着,他却还让岳青青去取,这明显的是想支开她,岳青青心里明白,也凄苦,可是却又不愿违背林群芳的意思,岳青青的手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有些不甘的看了姚千里一眼,而后朝林群芳温温一笑,声音也温婉至极,“好,我去拿些过来,夫君且等。” 自打岳青青认识了林群芳以后,爹娘的话是听得越来越少了,梅二夫人想要喊住岳青青,终还是没有张口,女子若是堕入了情爱当中,眼里是看不到其他东西的,她当年不也是如此…… 等岳青青走远,梅二夫人微叹了口气,似是自语道:“她离开了也好。”又转而向陆离,“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离看了看林群芳,后者又与娃娃说起了话,乐在其中的模样。 轻轻捏了捏姚千里的手,陆离朝梅二夫人微微颔首,“岳夫人领路。” 待得两人走远,林群芳终于仰头看了看姚千里,这是他今日第一回正眼去看姚千里,眼神直接毫不避讳,看得姚千里一颤。 除去还在小喜子村的时候,林群芳从来不敢这么看她,他的目光总是躲闪的,纵使他时时装得理直气壮,或者不屑,但是姚千里一直能感觉得到他的躲避,哪怕是在林群芳当着众人把休书丢给她的时候,看似已经没心没肺,可姚千里还是能看到一丝躲闪和逃避,当时气极骇极未觉,如今想来,她没有恨林群芳入骨,除了林群芳曾救了她性命,除了林群芳给了她小喜子村那么长时间的美好,大约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可是现在,林群芳这样直直的看着她的时候,她却不再是像在那个安静的小村子的时候那么欢喜,反之,却是一股浓浓的悲戚与绝望,对旧事之悲戚,对旧情之绝望。 原来,在小喜子村的日子不是她曾经以为的梦境,而是真实的存在过的,只是如今,真的已经彻底过去了…… 似乎看懂了姚千里眼里的意思,林群芳浑身一颤,好半晌,却是又忽而一笑,不像是这几年在都城那官场的敷衍的笑,而是至深的在笑,笑得媚眼齐弯,而后轻轻启唇:“娘子,若我回家晚了,你可愿等我?” 小喜子村并不算富裕,村里唯一的学问人时不时会被人叫去写一些书信之类,每每此时,林群芳出门前便会拉着姚千里的手问她:“若是我回来的晚了,娘子愿不愿等我?” “谁会等你,我先吃好了早入睡。” 然一盏灯火,伴着灯火边如画的人儿,却一直在守着那虚掩着的门…… 姚千里觉得鼻子有些酸,她想大约是山上的山风还是有些冻人,莫要冻着了娃娃才是,等陆离回来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姚千里拿一只手去捏自己的另一只手,声音有些飘忽,“王大人,前尘旧事随风灭,是好是坏都已经不在,不如放下,须得惜取眼前人。” 你破釜沉舟而前行,怎么还能指望舟楫不离不弃。 第94章 西山行之六 山风果然是有些大了,吹得林群芳的眼睛也涩涩的难受,娃娃在他怀里扭了扭,“听说王大人是天宗七年的状元?” 林群芳尚未从情绪里出来,便只顺着嗯了一声。 “状元是不是最有才学的人?” 姚千里俯身将他从林群芳手上接了过来,“你不是说不愿意考状元,要跟爹爹一样做将军么?” “我只是问问,王大人你说,状元是不是最有才学的人?” 林群芳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可能是蹲的太久,起身的时候有些踉跄,待稳住了身子,方道:“状元不是最有学问的人,只是考场里最擅用自己之所学的人。” 姚千里多少有些诧异,娃娃才三岁,这时候就跟他说这么深的话,似乎是太早了些,随即又道林群芳大概是难得见到娃娃一回,心里头想多教些东西给他而已。 “陆少爷可知人这一生最要做好的两件事情是哪两件?” “这个林如烟说过,他说是酒肉与乐子!” 姚千里:“……” 连林群芳都僵了一僵,好半而后方又道:“这个……每个人自都有不同的看法,而陆少爷出生如此,若要稳立于世,则事必有二,一是自保,二曰孝道。” “自保不只为保命,保身,保名,保心,样样都需兼顾,陆公子日后自会一一省得,而孝道……若旁人只需做五分,那陆公子必要做十分十二分。” 娃娃眨巴眨巴眼睛,明显的没大明白这话的意思。 林群芳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亦变得幽深,“因为你生来承受到的,就比旁人多。” 姚千里心里没由来的一慌,下意识便问道:“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群芳摇摇头,“是我越俎代庖了,陆公子自然有好师父来教,日后定为栋梁之才。可是陆公子,”林群芳忽而很认真的看着娃娃,“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望你能记得住。” 娃娃这时候自然不能理解到林群芳话里的沉重,只在他眼神的逼迫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姚千里以为林群芳将要给娃娃讲更多的道理,没想林群芳却就此打住了,转而掏出了一个物什,放在手心里捏了捏,而后递给姚千里,“这是我赶考剩下的钱银,一直想等要回家拿给你。” 原来是一小锭银子。 林群芳在姚千里把银子推回来之前制止了她,“这银子一直是我最后的奢望,你收下它,就当是个了结。” 林群芳捏了捏娃娃的小脸,“我此生再无他求,只愿你们母子安康……”顿了顿,又道:“以前这话我总不敢说,以后也不会再说,只这一回。” …… 那边梅二夫人与陆离的谈话也差不多了,不过似乎并不是很愉快,梅二夫人铁青着脸,甩下一句:“将军好自为之,那名册的的确确是在我手里,将军可莫要因小失大后悔莫及。”便就转身离开。 陆离倒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片刻后,冲着那离去的背影道:“我陆离此生最幸便是得妻如此。” 梅二夫人脚下一顿,回头看了陆离一眼,眼中凶光一闪,才又愤愤的去了。 …… 陆离回去找姚千里他们的时候林群芳已经走开,姚千里跟娃娃都蹲在地上,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陆习润跟四儿不远不近的守着。 陆离走到那两颗越靠越近的脑袋旁边,也蹲了下来,地上原来是只小鸟,那只小鸟又被陆离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要飞,可是明显的是伤得太重,只能在地上蹦跶几下而已。 用手拨了拨那鸟的脑袋,“哪里来的只喜鹊?” 娃娃转身用手指了指旁边的那棵梅树,“从那上头跌下来的,头着地,还折了翅膀。” 陆离轻笑,“原来是只笨鸟儿。” 娃娃点头,“嗯,笨得厉害。”挪着脚往陆离身边靠了靠,“爹爹说它会死么?” “若是你将它救回去,好生照料,兴许能活。” “可是娘亲说,它原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这里。” “是不该留在这里,今日没摔死是它命大,如果没遇到肯救它的人,那便只能等死。” “那我们要不要救它?” 陆离轻笑,“你不救也有人会救的。” 姚千里感觉到灼灼视线,抬头果见陆离是在看她,不由便板了脸,“我偏生不救。” 陆离面上笑意不减,又伸手去拨了拨那鸟头,“寅儿,方才王大人与你们说了什么?” 姚千里一滞,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就这么直白的当着她的面问出来,还是问的那奶娃娃。 娃娃很听他爹的话,把刚才发生的事一股脑全都说出来了,一点不落,自己听明白的地方就细说,不明白的就概括过去,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娃娃终于说完,陆离赞赏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姚千里在旁边阴测测的看着那父子俩。 娃娃的心思很快就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去,一本正经的走到了陆习润跟四儿那边去,“四儿,你去找个篮子来,里头铺得厚些,我要装那只笨鸟。” 四儿的脸一瞬就垮了下来,他们出门时候又没带,这荒山野岭的,她上哪里去弄篮子来?还要铺得厚些…… 陆小爷吩咐完就又回到了父母身边,喜滋滋的向他爹邀功,“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爹爹,那我救只鸟儿能造几级?” 未及陆离开扣,姚千里便在旁边沉声道:“行善不为求报,若要求报那还不如不要行善,起了贪念的善行不要也罢。” 娃娃这无缘无故的就给训了一顿,顿时一阵委屈,想要张口反驳却又被他爹一眼给瞪了回去。 待姚千里起身去到旁边不知干什么去了,陆离方凑到娃娃近前,道:“古人云好男儿不与女相斗,便是在战场上,遇到了女将军与之交锋,我们也是要先让几招的。 ” “还有女子做将军?” “自然是有,有柔兰族人尚母性,女子多骁勇善战在外谋生,男子洗衣煮羹。” “竟然有这等事?”娃娃偷偷瞅了他娘一眼,一脸的怀疑,“女子竟也能骁勇善战?” “委实是真,那回还是先帝时候,我去往……”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直到碰到了一起,认真而又激烈的讨论起来。 …… 回去的路上姚千里比来时还要不高兴,来的时候她只对陆离有气,可是眼下,看着那父子俩一副相谈甚欢,有她没她皆可的模样,姚千里心里头突突的跳着在吃味,都说母子连心,母亲与儿子最亲,可为什么她家这混小子只会在听到他爹回来了才会露出一副兴奋的跟撞了公鸡一样的神情,而且有时候还假惺惺的在她面前掩饰。 姚千里心道我吃的盐比你喝的水还多,你那点小伎俩还来在我面前摆弄,觉得好笑,可是日子久了,她又开始酸得慌。 姚千里时不时的往旁边瞥一眼,陆离的侧脸逆着光,姚千里看不大清楚,可是她能看得出陆离跟娃娃说话的时候很认真,一点也不敷衍,完全不是在旁人面前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就这么看着,姚千里又入了神,想陆离刚才明明从娃娃嘴里把林群芳之前的所作所说都问了个清楚,可是为何之后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既没有向娃娃去驳斥林群芳什么,也没有再问姚千里,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就跟没知道一个样,难不成是要秋后算总账?姚千里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陆离暂时丢下娃娃骗过头来,“怎么,冷了?那我们快些下山。” 姚千里摇了摇头,想说林群芳的事,问问林群芳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她方才听林群芳说话就有一股不好的感觉,就像是在交代什么一样,姚千里看了看陆离,可出口的却是:“我不冷,不过天也要晚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陆离的嘴张了张,最后却没说什么,娃娃又在唤他,他便又掉过头去跟娃娃说话了。 走到山底正碰到急匆匆的林群芳夫妇,两人却是掉了头又往山上去走,看到陆离他们下来,岳青青竟也顾不得之前的不愉快,上前就急切问道:“你们可曾看到家母?” 当然是没有看到。 岳青青脸色发白,“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呢,明明说好了一同下山……” 林群芳稍微好些,不过脸色也不好看,紧紧的抿着唇,看着山上的某个方向,眼睛里深不见底。 “你们几时走散的?”陆离蹙眉,沉声道。 “就方才,我们在山上找了一圈没找见,就下山来看我娘是不是先下来了,可还是没有人……” “不若你们先回府上看看,一来看看人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二来,也好多派些人来找。” …… 这天是冬月二十一,右相府上梅二夫人于踏青时候失踪,遍寻不获。 第95章 梅又二度 岳家一直找了好几天,闹得整个都城都人心惶惶的,可还是没能找着梅二夫人,也不是有匪人给绑了去要拿好处,岳家什么信都没能得到,梅二夫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岳华前所未有的暴怒,是暴怒,并不是担忧,当然担忧着急也是有的,可是程度远不及愤怒,不管是谁,只要去回说人还没找到,必然是被一脚踢出来,“滚去再找!滚!” 岳府上下人人自危,走路都不敢大声,唯恐惊扰了岳华,若是让岳相爷发现了自己,有过无过都跑不了一顿责罚。 只有林群芳依旧一天到晚优哉游哉的,甚至比以前还要自在,府里折腾的天翻地覆的好像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成天窝在书房里舞文弄墨的,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 终于这天,林群芳被岳华叫了过去。 这当然是必然的,梅二夫人出事当天是跟林群芳和岳青青一起去西山踏青的,梅二夫人是岳青青的亲娘,岳青青当然不会害了她,虽然那天他们还遇到了陆离一家子,而且岳家跟陆家素来都不对盘,可越是这样,越是没人会去怀疑是陆离做的手脚,这也太明显了,陆离没那么蠢,再则,梅二夫人去西山完全是一时兴起的,陆离一路伴儿携妻的,连准备做手脚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无疑的,岳华是怀疑上了林群芳。 林群芳入赘岳家的目的并不单纯,这个岳华早就知道了,只是他起初以为的目的跟他渐渐发现的事实不大相符,林群芳当初跟他说的话,原来不全是真的,但也不全都是假,两相搀和,而且林群芳当时还很巧妙又不着痕迹的投其所好,才使得他放松了太多的警惕,连最疼爱的女儿都嫁给了林群芳。 后来岳华渐渐的有了察觉,可也只是稍微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还并不能确定林群芳是不是真的是来害他的,所以一直就没捅破这层纸,想着女儿又向着林群芳向得厉害,岳华到底也没把林群芳怎么样,只不过架了他手上的实权,原本很有前途的一个新科状元,硬是被右相打压得只赋得一份闲职。 可是这回,出事的竟然是梅二夫人,岳华终究是坐不住了。 若说岳华是因为夫妻情深才这么看重这件事就错了,岳华其人,虽说不至于跟他儿子一样风流成性,可却也不是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痴情种,再说,这梅二夫人原本就不是他的原配。 说起来,当年岳华跟他这梅二夫人倒也是一份动静不小的情事,当初能闹成那样,岳华对这梅二夫人定然也是有情分的,可是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激情早也就淡了,前不久岳华还新纳了一个比岳青青都还要小些的小妾回来。 岳华之所以急成这样,当然是有别的原因的。 岳华看了眼自进了这书房后就一言不发的林群芳,忽而叹了口气,“都说女婿如半子,你还是入赘进来的,那可就顶得上大半个儿子了,我自认待你也算不薄,你说是与不是?” 林群芳很诚恳的点了点头,“岳父大人说的是。” “你岳母虽说面上严厉些,可是心里却还是为着你跟青青好的,她也就青青这么一个女儿,不疼你们还能疼谁呢?” “岳母自然是处处为我们着想,锦出省得,本想着要好好伺候岳母大人到终老,可不想,还未来得及尽孝心,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说着面上便也跟着悲戚起来,“不过岳母大人吉人天相,不日定能平安归来。” 这话假的可以,岳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梅二夫人不待见这个女婿,旁人还碍于身份对林群芳至少面子上还过得去,可是梅二夫人是岳青青的亲娘,对林群芳就苛刻得多得多,当着下人都给过林群芳几次难堪,要不是岳青青护得厉害,怕是林群芳的日子还要更难过。 不过话说回来,林群芳似乎也不在意这些,每回梅二夫人找茬来训他挤兑他,林群芳最多是个洗耳恭听的模样,岳青青在一旁帮他说话他也只作没听见,有一回梅二夫人训完了走人之后,岳青青就上前对他说:“我娘无非也就是维护我,怕你待我不好,你莫要往心里去。” 林群芳凉凉的看了她许久,方回道:“我待你本就不好。” 一句话就说得岳青青红了眼眶,“那你就不能待我好些,让我心里稍微有个着落也好。” 林群芳瞥了她一眼,似乎是不想与她多说,可被岳青青盯得实在受不住,便冷笑着又道:“你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我一想起来,就对你好不起来。”其实原本他还想说我连看你都不想,可是看到岳青青悬然欲滴的眼泪,到底是没忍心说出口。 “我做了什么了,我不就是对着那个女人的时候没有好脸相迎,我能如何,我还能与她姐妹情深不成?” 林群芳是当真是不想再对着岳青青,就站起身要往出走。 岳青青看他要走就急了,口无遮拦的就来了一句:“你无非就是心疼那双破鞋了!” 林群芳的身子一僵,站着半天没动,岳青青有些怕了,正想要服软两句,却见林群芳转过身超她看了过来,红着眼睛道:“是,我是心疼了,我巴不得把那双破鞋捧在手心里捂在怀里,她吃了那么多苦,你凭什么还去落井下石?” “她吃再多苦也怪不了我,还不是你先抛弃妻子!” 林群芳已经走了。 岳青青话没说完自己就哭了起来,一直哭到半夜,然后这事自然又不可避免的被梅二夫人知道了,第二天,林群芳就被逼着当众向岳青青认错…… 所以,梅二夫人对林群芳从来都没个好,林群芳对梅二夫人也绝对不会是像他说的那样,不过这也只就是个场面话,岳华听罢也只是脸色难看了些,却也不好说什么,半晌后,又问道:“那天你们去西山,可曾与生人有过接触?” “只与陆将军一家打了个照面,其他人不曾遇见。” 岳华徐徐嗯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来走到林群芳跟前,“算起来,左将军被害也将近十年了吧?” 林群芳震了震,“是有些年头了。” “都过了这么些年,你还是想着要寻仇?” 林群芳有些不解的看向岳华,“岳父大人,那到底是灭门之仇,又怎么能放得下?” “可是你从来都没进过左家大门,你母亲也不曾进过,整个左家,上上下下,除了左将军,没人知道左家还有你们母子这两个人,你又谈何灭门之仇?”岳华顿了顿,又道:“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陆家并非等闲,尤其是陆离,先帝给他的太多,几乎没有谁能动得了他,虽说如今先皇已去,换了当今圣上,可天宗帝也是与陆离一道长起来的,圣上即位陆离可是出了大力,陆离依旧是朗国第一将军,没有人能动他。” 林群芳自从岳华说他跟他娘都没进过左家门的时候脸色就开始不好,岳华后面说了什么,他似乎并没有听见,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林群芳脸色越发难看,憋了好半天,才颤微微的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不是灭门之仇,至少也是杀父之仇!” 岳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心里头不是还惦记着你那已经休了的贤妻么,若是害了陆离,你那贤妻也定然不会有好下场,你能舍得?” 林群芳早知道他在这岳府里是完全没有自由的,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那天他对岳青青的话怕是早就传到了岳华耳里,所以岳华会这样问他并不吃惊,他面对姚千里的时候依旧还是有太多的情不自禁,也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他知道岳华肯定是看出些什么来了,他想他那样大大方方的冲岳青青喊出来反而更好,真真假假的这一套,他在这里演得还少了么? 岳华见他垂着头在那不说话,脸逐渐就板了下来,“你早已经娶了青青,还心心念念都是别人的妻子是何道理,你以为我当初让你娶青青只是为了你手里的那点东西么,我只有青青这么一个女儿,你修要得寸进尺!” “我没有舍不得,”许久,林群芳终于低低开口,“我若是舍不得,当初就不会休了她,她那样的女人,转脸就另结新欢,我还有什么好惦记的,”就这么说了两句,林群芳竟就觉得有股钻心的痛朝他席卷而来,可是他又能感觉到岳华正饶有兴致的等着他往下说,他便只好拿手握了拳去抵住胸口,企图能好受些,继而又道:“我谋划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就收手。” 岳华淡淡的看着他,看不出表情。 “只是,尚有一事恳求岳父大人……”林群芳一副做贼心虚难以启齿的模样,“待得陆离遭到报应,能否将……将那下作女人交由我来处置?” 岳华眉间一松,不易察觉的露出了个满意的神情,嘴上却依旧淡淡回道:“那须得看青青的意思,若是青青能允了你,我便也不阻拦。” 林群芳忙就答是。 “这是你们夫妻的事情,我也不好过多插手,此事就暂且先说到这里……”岳华意味深长的一叹,忽而话锋一转,“圣上已经开始对陆家下手,无非就是树大招风,可若是说朝中权势,我岳家与陆家也算是平分秋色,陆家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圣上如此大动干戈我一点风声也不曾听到,那么圣上究竟是为削权,还是仅仅为削弱陆家我们便不得而知。” “当今圣上自幼便心重,没有人能猜得透他在想什么,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林群芳亦蹙眉,“圣上动了陆家所有人,唯独没有动陆离……可是只要陆离还在,陆家就倒不了。” 岳华点了点头,“我看陆离还有心思带着妻子出门戏耍,不知是当真无谓还是圣上早跟他说了什么,陆离的心思,也素来难以让人琢磨,按当年先帝宠信他的程度,他若要夺皇位怕也不是难事,可是他却甘愿为当今圣上去打江山。” “岳父大人莫不是怕这是圣上与陆离的计谋?” 岳华看了他一眼,“若说是计谋,你会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是小婿浅薄了。” “我只是怕这些事跟此回二夫人出事有关……哎,你也帮着找找,没见到尸体,总还有些指望。” “是。” “那你先回吧。” 林群芳应诺,轻轻退了出去,出门之后又伸手掩上了门,却在关门的空当,听得里头的岳华徐徐自语:“梅开二度破语云,莫道他人咸不知。” 林群芳手上一抖,霎时从心口凉到了脚底。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啊撒花~~~ 话说2012真的来了咧。。。嘤嘤~~ 第96章 夫妻语 已近年关,辞旧迎新,处处朝朝的时候,大街小巷的人似乎都喜庆了起来,有良人将归来,盼得三百六十个日起日落,盼得两年三载,合家终得团圆,自然是满心欢喜。 所谓家人团圆,无外乎父盼子,母盼子,妻子盼夫君,稚子盼双亲,所以说起来,林如烟此人并无有家人,本盼不得团圆,可是林如烟年底要回都城来的消息一传出来,竟还有不少人欢喜非常,比如姚千里母子。 连续几日的大雪,把苍穹都压的低了许多,沉沉的坠在头顶上,好像一个不留意就会掉下来,压住这一片氤氲下的繁华大都城,残柳已变枯木,若要来年再逢春,还须得眼下这风雪留些情面。 人都被风雪堵在家里了,轻易都不出门。 姚千里靠在软榻上昏昏欲睡,娃娃趴在榻沿继续碎碎念:“娘亲娘亲,你说林如烟回来会不会记得给我带边关的马驹儿回来,爹爹说边关的马跑起来跟箭一样。” “若是他早先允了你,想是会带回来的。” “当真?”小脸立时兴奋,随即又黯淡下来,“若是旁人还倒罢了,可是林如烟委实是不可信,他教我功夫时候自己都能将招式忘却,这马驹儿定然也是要忘却了。” 姚千里险些睡着,又被自家儿子一下子晃醒了过来,也没听清他说得是什么,便只半眯着眼,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 “那林如烟到底是几时回来,娘亲,你说林如烟当了将军会不会再不愿同我玩耍,若是如此,可如何是好,我与旁人切磋总没有人是我对手……” 才丁点大的小东西,怎么就没有人是他对手了,别人不说,陆习润单手就能将他从左相府给扔到右相府去,只不过是都碍着他“陆小少爷”的身份没人敢动他,只有林如烟那个脑子缺线的才会不管天王老子照打不误罢了。 一旁的四儿终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少爷怒了,瞪了四儿一眼,似要训斥,可转头又看了看明显已经睡了过去的姚千里,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凶了四儿一下,撇了撇嘴,想要从榻上下来。 可是他这一动,碰到了姚千里,姚千里立马就又醒了,下意识将娃娃搂紧到怀里,半晌后方又睁开了眼,迷迷瞪瞪的看了眼娃娃,“外头雪下得这么大,这是又要往哪里去?” “娘亲且歇着,爹爹也快回了,我要出去迎。” 姚千里稍稍滞了一滞,娃娃跟陆离的感情很好,好得几乎就跟亲父子一样,好得有时候连她都嫉妒。 可是姚千里却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不好,原本她是想着只要娃娃在自己身边,无论怎么样都好,哪怕整个陆家都不待见他们母子,哪怕陆离也待他们冷淡疏离,她都认了,可是偏偏相反,陆离对他们很好,对这个并非是己出的孩儿简直宠到了极致,甚至还打破惯例,早早的就定下来,要让陆寅世袭爵位……然越是这样,姚千里心里头的芥蒂便越发的出挑——就算陆寅贯了陆姓,他到底也不是陆离的亲生儿子。 有一回她跟陆离一道去定王府上吃酒,是陆临封又诞下了一子,虽然陆离嘴上没说,可是姚千里还是能看得出来,陆离看着那肉肉的小娃娃的时候眼睛里是有钦羡的,陆离这样的一个人,本该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的,何至于去因为这个露出那样渴望的神情来…… 后来陆临封笑着说陆离:“你看你,连抱个孩儿都不会,到底是没做过爹,等做了爹自然就会了。” 当时连她都觉得没有立足之地,甚至都不敢去看陆离的表情。 所以陆寅不是陆离的亲生儿子,陆离心里肯定也是介意的…… 姚千里拿手试了试娃娃的手,试着一双小手的确是暖暖的才又放开,“你莫要总闹你爹爹,安生些。” 娃娃连连点头,“爹爹也让孩儿莫要总闹娘亲,孩儿都记下了。” 正说着话,门打外头被推开,轻轻的吱呀了一声,显然是有人刻意放缓了动作。 陆离一抬头就看到三个人六只眼睛正齐刷刷的盯着自己,脚下微顿,“醒着呢?我原以为你在睡着。” 话是对着姚千里说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坏话,姚千里便轻轻应了一声。 娃娃三两下蹦到陆离跟前,“爹爹,爹爹昨儿个说的那本《言策论》我从三伯那里找来了,待孩儿取来拿与爹爹看!” 说罢又风风火火的推门跑了出去,倒也还记得他娘怕冷,又回身将门掩上。 陆离瞥了眼四儿,“你跟去照看着,慢着些,不急,若小少爷要戏耍便也随他,只莫让小少爷吹多了寒风,风雪大。” 此话一下,便是让四儿去拖着娃娃,陆小少爷一时半会儿的是到不了这屋子了。 四儿应诺退下,眉宇间却凄苦,拖住那个小少爷哪是易事,机灵的全然不像个三岁的娃娃。 陆离近前到榻边上坐下,“你近来气色越发不好,不若还是让言先生过来看看?” “无非就还是开些滋补的方子,这冰天雪地的,何苦又让人跑一趟。” 陆离不说话,执起姚千里的一只手来,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哎,你总与我置气,我却时时不知道你气的是什么。” “你的身子你自己也知道,原是不能郁结太重,好不容易才将养了过来。” “我总想着要待你好些,想要多顺着你,可却还是让你不喜……” 姚千里原本是要将手抽出来的,可是却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动作,呆呆的看着陆离,似乎沉到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若你来告诉我,你怎样才能欢喜些?” 陆离说着话手上突然一紧,捏得姚千里手上一痛,轻呼一声,转眼回神,不明所以的模样。 陆离却又松了手,依旧如先前那般一下一下的轻轻抚摸,从手背到掌心,直弄得姚千里的心里都乱了起来,砰砰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得到。 “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第一回相见是在哪里?” 姚千里直觉的不能答话,她明显的能感觉到陆离今天有些不一样,眼神看起来虽然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是她依旧能察觉得出有股尖锐的气息直扑面而来,就好像,陆离是想要将什么原本平平静静的东西,硬生生的划破开来…… 可是陆离就那么直直的盯着她,盯得她脑子都空了,盯得她下意识便张口回道:“记得,是在镇子上,你的马车撞了我,后又将我送到医馆。” 却轮到陆离一顿,凝眉迎着姚千里的目光看了许久,直到姚千里试图要往后退,他才又手上一紧,将姚千里拉了回来,面上也是一松,释然笑道:“是,就是那回。” “后来你跟我回到都城,住在将军府的时候你处处防着我,待我也客气有礼,虽说算不得热情,却也不曾当面给我颜色。” 姚千里一窒,“将军是嫌我如今脾气大了?” 陆离轻笑,“夫人以为呢?” 姚千里莫名的开始慌乱,面上却依旧强装着,淡淡道:“我哪里知道将军的心思。” 陆离近前,“你是当真不知?” 脸上不由发热,“委实不知。” “那夫人可曾觉出夫人待我已全不若从前?” 姚千里干脆不再看他,“不曾。” 炉子里的火烧得噼啪作响,因着姚千里畏寒,陆离便让人多起了炉火,那噼啪声便就此起彼伏的,不时的在打破屋里的静默。 陆离忽然轻轻一笑,“我原只道你嘴上不饶人,原来竟还是个口是心非的性子。” 姚千里的脸腾地一烧,“我几时口是心非,我分明句句真心!” “当真是句句真心?” 姚千里一愣,竟然噎住没能反驳。 “你看,你分明是看不到自己的真心,对于这个陆家,对于我,你如今不是全然不在意,我虽不知道有多少,但你在意我,是与不是?” 姚千里似乎是被刺激到了,倏地甩开陆离,“你这人真是好生不害臊,自说自话不说,还赖旁人。” “真真是欲加之辞!” 只是嘴上说得厉害,眼睛却不敢去看陆离,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却浑然不知。 果真又急眼了,陆离心道这反应果然是与所料不差半点,今日本想将话都说开,可姚千里显然是不想,也不敢将她逼得太急,陆离便连忙将人揽到怀里来安抚,“是是,是我欲加之辞,你不曾在意。” 不知为何,这话姚千里听得心里头却不大舒服,可是陆离这话明明是顺着她说的,她也不好再说不是,便就皱着眉头郁结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被姚千里这么温顺的靠在怀里,陆离心里头不可预料的就是一软,屋子里暖得看不清被面上的花样,却能听得到怀里人心跳的声音,分明已经乱了节奏。 陆离微微一叹,用侧脸去蹭了蹭姚千里的耳廓,“夫人。” “嗯?”就这么会子工夫,姚千里竟然又开始昏昏欲睡。 “今年除夕,你与我一同去吃年夜饭,一同守岁可好?” 姚千里脑子里一懵,霎时清醒。 陆家是有这样一个规矩的,除夕这夜里,只要是陆家的主子,都要在一起吃年夜饭,而后饭罢人不散,一家人再围在一起守岁,直到过了子时,方可各自回房。 其实陆家几个兄弟因为个性迥异并不是有多亲近,尤其如今已经各自成了家,平日里又各司其职,连碰面都少了,陆文括强制的定了这么个规矩,大概也是想留住些什么。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就是吃个饭坐一坐,姚千里自然是算得陆家的主子,跟陆离一道去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是却有一处尴尬,以致姚千里这几年每年的除夕都称病推却了这合家团圆的年夜饭,连同陆寅一起,两人一回都没去过。 这尴尬的由头便是姚千里的身份——陆门姚氏在这个陆家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当初陆离娶她进门按说是迎娶侧室,可是婚宴又是行的正室的礼,后来因为这个陆家还闹了一次不愉快,也是为的吃饭的时候姚千里该往何处的事情,是该与陆离一同入席,还是该如妾一旁站着。 虽说最后是陆离护着她让她以正妻的身份入了席,可是姚千里心里却没有因此就将自己当做陆离的正室原配了,相反,反倒越是介怀,不是介怀自己是妻是妾,而是怕自己万一做错了,坏了规矩。 而偏偏这年夜饭的座位也要按照身份来,正室与夫君坐在一处,侧室与妾则要坐到下首去,主次分明。就是因为这个,姚千里怕再闹得不愉快,便一直没有跟陆离一起去吃过年夜饭。 现在陆离这样一问,姚千里自然就惊住了,只觉得自己如果真要去了,那陆家便连顿年夜饭也吃不安生了。 难得陆离心中也有些忐忑,姚千里的心有多重他是知道的,若是她自己没能放开,那他做再多也是徒劳。 “已经这么久了,夫人难道还看得不够清楚?” 姚千里看着陆离,眉宇间动摇。 “与我一同去吧,还有寅儿,我们一道去……” “年年饭桌上都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姚千里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更何况这回说软话的还是陆离,于是乎终于招架不住,须臾,姚千里点了点头,“只盼不要因我误了事才好。” “哪里会,定国将军夫人自来就最是贤惠。” 姚千里啐他一口,“哪里学来的这油嘴滑舌……” 面上却是笑开了。 真就是个入了情的小女子,半时是欢喜,半时又是忧,欢喜忧愁一念间,不过只为那一袭君子花开落。 第97章 酒品 林如烟进城的时候很威风,天宗帝亲自领着文武百官站在城门上迎着的,历来的规矩,得以进城的官兵不过千余,然口呼万岁的时候的声音却是震耳欲聋,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话,可是与一班文臣平日早朝时候喊的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而其势,所拜也似乎都不是同一个人。 天宗帝笑得开怀,“众将士战场杀敌,浴血奋战,如今凯旋而归,乃万民之所依,当属举世之雄!” 城门下面黑压压的一众兵士闻言自又是一阵震人心的欢呼。 欢呼声停后,天宗帝又略顿了顿,忽而剑眉一凝,转而望向城外无尽处,“我朗泱泱,才济济而士汹汹,朗自立于万世而无衰!” 与方才那雷鸣般的呼声相比,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简直不堪一击,可是其口所述却是字字铿锵,坚定而霸道的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直震得所有人都呆住,好半天之后,方才又涌出倾天灭地的欢呼,这回不止是那一千将士,连前来围观的民众也都情不自禁的一道呼喊,声音大的几乎将九霄之上的黑云都硬生生划破开来,硬生生的撕出了一道裂口,旭日洒落,阴沉了这许久的天,竟是这就要放晴。 而后大总管就在城墙之上宣读了奖赏圣旨。 林如烟自然是加官进爵,而且是领了头功,因为很不巧的,此一战,去到战场的林如烟的所有上司都战死了,林如烟就这么一级级的成了此战的主帅。 不可谓不幸运。 这话说起来许是有些不近人情,似乎是爬着别人的尸身往上爬,而且还在沾沾自喜,可是事实上呢,战场啊朝堂,原本就是个这么残忍的地方,更何况,林如烟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一面要战场杀敌,一面还要应付自家营帐里的明争暗杀。 除了林如烟,还有一个人也是得了大封赏,便是挂了个名却没有亲临战场的陆离,此番竟也封了个一等功,道是运筹帷幄,指挥有功。 可真就是天上掉了馅饼的好事了,谁不知道战场之上军机是一刻都耽误不得,要是等到把战场上的情况千里迢迢的传回到都城来,等陆离下达了命令再传回战场上去,然后再来征战,估计有多少大军都不够败的。 所以陆离最多只不过是挂了个虚名而已。 那天宗帝此一赏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其实若是放在往常,这倒也没什么,陆离似乎天生就招皇帝喜欢,无论是先帝爷还是当今圣上,有事没事就要赏个一赏,尤其是先帝爷时候,再荒唐的名头都有过,这回陆离至少还挂了个名…… 可是那是往常,往常整个陆家圣眷皆浓,陆离不过风头最盛,可是眼下不一样,眼下天宗帝正在打压陆家呢,打压得陆家的老大陆临熹俨然已经成了无职闲人一个,老三陆临中也好不到哪去,眼看连陆文括都已经摇摇欲坠,在朝堂之上一而再的受到了或来自于天宗帝或来自于岳华的打击,都以为陆家将要从此一蹶不振,这时候天宗帝却又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就像是连续抽了一个人几个大嘴巴,眼看那人就要没脸再见人,这时候打人的人却又很热情的上去蹭了那人的肿脸一下,着实是让人琢磨不透。 所为臣子最紧要的不过就是个揣摩圣意,而最难的也是这个揣摩圣意,当揣摩不透的时候又当如何是好呢?或者是自己去猜,去赌,猜对了赌赢了自然是好,否则恐怕就是万劫不复;又或者,只能按兵不动,等着看事态的发展,就跟陆家被打压了这么久,一直都还没上去再踩一脚的那些朝臣一样。 宫里头特意为此战捷设了庆功宴,天宗帝显然是高兴疯了,传令让诸臣尽管拖家带口的上。 也难怪,朗国、周国、大昭,本是三足而立的状态,可谁知道安分了几十年的大昭突然像犯了失心疯一样,什么预兆都没有的就去联合了周国来打朗国,打了朗国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三国之间一直都互相有防范,朗国这回怕是要吃大亏。 当然,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事情,至于后来又演变成大昭与朗国联合,反去攻打周国,以致周国不但失了领地,还差点连皇宫都被烧了去,这些就都是上位者私底下又捣鼓出来的动作了,所知者就不甚,最多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听到些边角,只道三国这回打了个乱七八糟,如今终于消停,三国各有消损,基本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总的来说,这回看起来似乎是大昭摆了周国一道,而朗国不过是任人摆布,可是朗都玺又何尝是易于之辈,此战后,周国偌大的一片草原已被朗国收纳囊中,大昭一点都没有抢,得失立显。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稍久之后终于也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了民间——对于这场战争,说法最多的是,这不过是场英雄一怒为红颜的一战。 据传大昭的国君商君钰风华冠绝三国,然却是个痴情种子,早年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不顾伦常抢了其弟睿亲王的女人,并且在登位以后还为了此女闲置了后宫,这还不止,这回竟然又为了这个女人挑起了三国之间的征战! 而至于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引起征战,却连传言也少了,而且大多连所传者都不确信,有说是周国的皇帝宿连碧抢了大昭的皇后藏在宫中,是故大昭要夺回皇后;也有说那大昭的皇后本就是宿连碧的女人;还有更荒诞的,说那女人就是如今身在朗国的昭妃娘娘…… 一向对流言不走心的姚千里这回不知怎么的竟也起了兴致,有一天还正儿八经的向陆离问起了此事。 陆离身为堂堂定国将军,所知道的内幕当然要比民间流言靠谱的多,便将周帝霸占别人妻子,大昭皇帝为了夺回皇后计谋多时,给周国摆了内忧外患的一道,而朗国这回不过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前因后果给姚千里细细讲了一遍,本以为姚千里听完最多只是如往常一样一笑置之,却不想此番姚千里竟然不知不觉听得痴了,许久之后,方才梦呓似的幽幽一叹,轻道:“却总说是红颜祸水,可谁人又会去管那红颜诸多无奈,便是那红颜貌倾国,却也总不过是一介妇人,此生最多不过是求个夫妻和睦,儿女承膝。” 说罢又自去黯然。 陆离稍一滞,丢了手中书卷走到姚千里跟前,轻轻执了她一手去,“若当真有人甘为红颜倾国,我以为那女子应是无论如何都当得起‘值得’二字。” 姚千里一时愕然,不由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却不知是为陆离还是为那传说之中引起了战乱的皇后,一时感伤,险些就要流下泪来,盈盈望着眼前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最后却是千言万语归无言,只情难自已的上前拥住了面前这人,当时只觉两人身心都融到了一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是这两人经历了太多之后方才修来的不言而喻,而当前,这两人尚在为宫宴之事而瞻前顾后。 确切的说,瞻前顾后的只有姚千里,陆离只说了声“全凭夫人”,而后就一直弯着眉眼似笑非笑在一旁看着姚千里,倒像是沉迷于那看似精明的人难得的苦恼模样。 姚千里会害怕进宫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每回进宫她都没有遇到过好事,可是说起来这回又不一样,这回是以林如烟为主要名头的庆功宴,林如烟本就没什么亲人,如果连她都不去,那堂堂御敌头等功看起来又何其悲戚? 姚千里偷偷瞥了陆离一眼,上回朗都玺企图将她软禁在皇宫里的事情她一直没敢告诉陆离,陆离本来就有点要功高震主的意思,如何能再与天宗帝有什么隔阂,所以照理说来,她是能越少去皇宫越好,可是林如烟第一次得了封赏,今日终究也是林如烟的一个大日子…… 好半天,陆离大约是看姚千里已经苦恼的难以自抑,终于大方的出言点播了一下:“夫人宽心,圣上自此以后便只是圣上,我为臣,夫人为臣妇,圣上为君,仅此而已。” 是以定国将军携夫人同进宫宴。 …… 姚千里在宫里看到林如烟算是自林如烟出征以来两人的初见了,林如烟风光无限的进城那天,姚千里只得挤在人群里遥遥的望了一眼,而且林如烟还没看到她,所以姚千里很是高兴,一直兴冲冲的在朝林如烟看。 可是眼下她跟林如烟也说不上话,这场宫宴,林如烟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姚千里怕是挤也挤不到近前去的,就这么巴巴的看着,也被围着的人挡得眼花。 正垂目沮丧的时候,林如烟那处忽然一阵骚动,一直等动静到了跟前,姚千里方才觉察,一抬头却见林如烟竟然已经到了自己面前,手执一杯酒,恭恭敬敬的敬了过来,“有许多话不便说于人前,我只一句,便是天令当前,林如烟亦尽凭差遣!” 这其实是句大逆不道的话,说白了就是:这里碍事的人太多了,我也不好多说,我就告诉你一句话,就算是皇命在眼前,我也是先听你的。 如果要追究,就这一句话就够盖掉林如烟所有的功绩还连带着再让脑袋落地好几回的,因此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就都怔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下意识的去偷瞧上首独尊的那人…… 天宗帝一直面无异色,甚至还突然咧嘴笑了笑,端起了酒盏一饮而尽,似乎完全没有将林如烟方才那话放在心上。 姚千里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人哭过,这回却突地就淌了满脸的泪,顾不得仪容姿态,夺去了林如烟手里的酒杯一口喝下,看着林如烟的眼,又哭又笑着道:“日日盼安归。” 林如烟一顿,忽又混着鼻音仰天哈哈一阵大笑,自又倒了一杯酒,饮罢挥去了酒杯,酒杯撞在雍容的柱子上一声脆响,“老子一猜便是,即便人在边关,老子也听得到你如此念叨!” 两人旁若无人的相视一笑,而后林如烟转身回座,继续与人周旋,姚千里又站着看了一会儿,而后则下意识往陆离身边靠了靠,“将军,此行不虚。” 说起来,林如烟与姚千里之间的暧昧羁绊似乎比之林群芳都不少,可是陆离却从未像防林群芳一样的去防过林如烟,即使林群芳已另结良缘,而林如烟是至今孤身。 这世上多少都还有一些坦荡荡的东西,比如泉水击石,比如夜黑月出,比如林如烟对姚千里的那份怜惜,即使曾经被以为有过污垢,却其实一如往昔。 宴席上因为圣上若有似无的纵容更加欢脱起来,好像连朝堂之上的党派纷争一时都模糊了,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陆离这边自然也有许多人来敬酒,陆离只半推半饮了些,没敢多喝,他知道姚千里的酒量极浅,先前为不能接近林如烟而气恼的时候已经自饮了几杯,方才又那样急急的灌了一口,怕是很快酒劲就要上来了,所幸酒品不坏,只是闭眼酣睡,不会折腾自己,也不会去吵旁人,他便只要将人弄回去就行,仔细也没几两肉,累不了人…… 这头陆离尚未庆幸完毕,却见姚千里原本愈渐迷蒙的双眼忽的一下亮了起来,极认真的四下看了一圈,看到了林如烟的时候面上霎时一阵欢喜,“呀,林如烟!” 林如烟是自己号称千杯不醉的,将将喝了这么会子,自然还没醉倒,不过也只是没醉倒而已,实则神智已经开始模糊,听到有人唤他,便探了脑袋去寻人,对上姚千里毫不遮掩欢喜的眸子的时候两个眼珠子立马也亮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忘了先前已经跟姚千里喝过了,端着酒杯拿着酒壶就又凑了过来,一面口中应道:“呦,大小姐!” 他这声大小姐喊的莫名,可是人却是直直朝着姚千里过去的,众人便不得不知道,他这声喊的是姚千里,只是这姚千里早已为人妇,怎么又成了大小姐? “大小姐身份尊贵,不是最看不起老子这等下人,如何竟要与老子喝酒?” 人家明明什么都还没说,是他自己硬往人家手里又塞了酒杯,却又来说是人家要与他喝酒,可不已经是半个酒疯子,可是他却说的义正言辞,好像事实就真是如他所说,而且他这一醉似乎也少了更多的顾忌,人也张扬起来,加之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气势,这样立于人前,竟然生出了几分鹤立鸡群的架势来,他话说完又扯着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却又是出类拔萃的不羁。 今日之宴,天宗帝早放了话出来允许诸人携带家眷,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是以许多足不出户的小姐们也被带出来放风了,自然这风也不是白放的,若是一不小心,放到了天宗帝的眼里去……便是天宗帝坐得太高看不到,这宴席上也并不缺少显赫贵人。 闺阁小姐梦里良人大约多是君子谦谦,或是侠骨英雄,可是此时眼前这带了许多匪气的男子却奇异的教不少韶华小姐砰砰心动起来,明明臊红了脸,却又忍不住还要去看…… 姚千里的脸也红的很,憋了半晌,却是打了个酒嗝,晃了晃手里只剩半杯酒水的杯子,便就要仰首饮下。 手举到半空,酒水却没能下肚,姚千里瞪了眼睛去瞧坏了她好事的罪魁祸首。 陆离轻轻将酒杯藏到身后,眼睛里似有无奈,声音却与平常无异,“夫人已经喝多了,不可再饮,酒多伤身。” 姚千里看了他须臾,一转脸却劈手又将酒杯给抢了回来,怒道:“谁准你从我手里抢东西,我便就是要喝,你欲奈我何!” 说罢自又倒满了酒,而后将酒杯伸到林如烟面前与他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说了句“我今日真是高兴”,便就一饮而尽。 陆离诧异之余,才又惊觉原来自家夫人酒品并不甚好。 第98章 来 酒后失仪,与男子乱饮,无德斥夫…… 姚千里的名声怕是越发好不了了,今夜一过,怕是定国将军夫人又要多了一桩罪,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怕还能延伸出更多来。 而陆离,被自家夫人那样醉红着脸当众喝斥,不但无有怒火,竟反倒还纵其继续失态,甚而还于一旁小心伺候,亲自斟酒,堂堂定国将军,今日终于坐实了惧内之名,且于今日后名扬四方。 而酒酣的那两人,愈加欢愉。 “老子其实最是看不惯你们这等少爷小姐,好好的吃饭偏要说是用膳,出恭非说是更衣,吃的不都是五谷杂粮,怎么偏就要个不一样?”林如烟又咕噜咕噜的灌下许多酒,“我爹总说如段家的少爷小姐一般通诗律五常才真是有本事的人,那样才有出息,呸!” 似乎还不解气,林如烟又狠狠的呸了一声,“你们陆家的少爷拿老子当做练武的靶子,还不准老子叫唤!“ ”把老子丢到河里,说要看活人为何不能浮在水上,老子那时尚不通水性,险些就给淹死……” 到这里,终于有人听出了些名堂,这新将军似乎是在说自己儿时的旧事,而且也不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反而更像是单单要讲给姚千里一个人听,因为林如烟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只盯着姚千里,虽然有些凶狠,却也专注。 “我爹不过是你家的一个管家,自己给你家卖命不说,确还要将儿子也送来给你家的少爷小姐取乐,你说这是何道理,嗯?” 姚千里显然已经醉得深了,一点也没看出林如烟的恨意来,似乎只听到林如烟被丢进了河,因而很紧张的凑了过去,在林如烟的胳膊又是搓又是捏,大约是在查看他是否安好,“你怎的这般不当心,只不过是说着话竟也能掉进河里,你看衣裳都湿了,还不快些去更衣,受了凉又得遭罪……” 林如烟迷惑的看了看姚千里,而后恍然大悟,朝着姚千里深深作了个揖,道:“还多谢大小姐搭救之恩,他日老子必当还你。” 言罢林如烟起身,转而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却是又陷入了另一宗迷惑当中去,“我明明记得我们最多也不过就三四年没见而已,那天在客栈大小姐竟然就认不出老子了,老子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来!” 随即神色又有些懊恼,似乎是有些东西不想承认,兀自又辩解道:“老子去杀李渡群那狗官,倒霉那天又从别处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帮官兵,若不是你刚好在那里碍事,老子才懒得救你上山!你说你哪个客栈不好歇,非挑了那一家?”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一来老子也算是还了你的恩情,而且我爹死前也吩咐下的,说陆家对他有恩,若是还能再遇到陆家人,便要老子也要当作恩人,老子总也不能不听……” “老子就是想,孤儿寡母的,有个男人才能不被欺负,没想婚事竟还给搅了,后来老子就这么一路看大将军欺负你,看宰相的女婿也欺负你,还有以前听说极是疼你宠你的兄长也欺负你,跟那大将军一起,设计从老子手里将你掳走,后来来到都城,那帮老不休暗地里还要欺负你,又是下毒又是刺杀,就连堂堂天子,也要一起来欺负……唔!” 如果说林如烟之前的话只是不知轻重的得罪人的话,那再说下去可就要是大不敬了,这可真是喝大发去了,竟然连天宗帝也敢说,而且天宗帝如今还就在眼前。 幸好陆离一直守着站在林如烟面前的姚千里,看情形不对,适时的踩了他一脚,这一脚踩得不轻,林如烟疼得立时就缩到了地上去,捂着脚在那叫唤,嘴里骂骂咧咧。 陆离不理满脸委屈的瞪着他的林如烟,揽着姚千里的腰身轻轻将她带离,一面附耳轻道:“我们回家去好不好,你之前就有些风寒征兆,晚上加床被子,给你好好暖暖。” 姚千里歪头看了看他,想了想方道:“那你要先给我暖了床。” 陆离点点头,“好,只是夜间你不可再自己钻出被子去,要发了汗才好。” “可是你总是将我箍得太紧,到了夜里热得厉害……” “我不看着你,你却总钻出被去,严先生早说你这身子万不能再糟蹋了,你偏是不听。” 姚千里皱着眉,后歪头与他商量,“那我若是不钻出被去,你便能与我各自睡一个被窝么?” “胡闹!你莫要再……”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的一路说一路走了出去,陆离小心的护着姚千里,到了门槛处特意缓下了步子,等姚千里跨了好几回终于跨过去之后才又继续往前。 姚千里似乎也将林如烟忘到了脑后去了,乖顺的半倚在陆离怀里,一路没有丝毫反抗的就跟着走了出去。 虽然两人说的话并不算太露骨,可终究也算是闺房密语,有些也只是夫妻二人私下里才会说的话,姚千里喝了酒,声音并不低,陆离迁就她,说话声也足够让大家听见,就算是只有男子在场也不合适,更何况今日宴中尚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早已经听得面红耳赤,一面心道身为男子,一家之主,怎么能给妇人暖床,明明与伦常不符,可另一方面,追着看出去的眼神里又似乎满是钦羡…… 天宗帝亦在望着那两人,只是侧目看着,却也一直看到那两人齐齐消失在了暮色里。 以往天宗帝看姚千里的眼神都是很直白的,有人在的场合脸上不动声色,一双眼睛却是毫不避讳的追着跑,没人的时候就更是疯狂,似乎要将人生生盯出个洞来,更甚者,那回还想将姚千里软禁在皇宫里…… 可是这回,天宗帝看着姚千里的时候,看着姚千里与陆离相携而出的时候,眼睛里却只剩下平静无波,或许,也还是有波澜的,只是已经逆了方向,没有从眼中跌宕而出,却是强自折回了心里,就像是把什么东西给硬生生藏了起来。 走到半路的时候姚千里就睡着了,陆离有些担忧,一面将人小心的揽到了怀里,一面又掀开帘子吩咐外头的陆习润:“去将严先生请到府里来。” 陆习润应诺,一转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陆离又让外头将马车赶得慢些,姚千里近来精神不大好,总是昏昏欲睡,要叫大夫来看姚千里却又不肯,只说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无有大碍,可是眼看着现在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时时迷迷糊糊要睡觉的模样,陆离终是放不下心来,趁着今日姚千里喝醉,让严先生过来看一下也好,省得醒着的时候惹得她不快。 马车晃荡晃荡的过了许久才走到家,进了家门,还没走到后院,却被人拦了下来。 今日宫宴,天宗帝特赐百官可携眷同往,可也是只有能去的了官员才能带上家眷去吃一顿宫宴,至于连家里的男人都去不了这宴席的,妇人则更是欲往而无门了。 陆临熹已经没有官职赋闲在家,家里的妻妻妾妾自然也只能跟着在家里呆着,拦下了陆离姚千里的,便就是在家里焦躁到了现在的梁氏。 梁氏出自商贾之家,虽说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可是宫宴倒真是见也没见过的,好不容易天赐的这一个机会,竟然去不了,自是闹了个坐立不安,从陆离他们出门起,就一直在昂着脖子在等着去了的人回来,可是等他们回来要做什么,却是想都没来得及想的。 是以陆离也完全没能看出堵在眼前的这位嫂嫂是欲为何,蹙了眉,便问道:“嫂嫂有事?” 梁氏凑过去看了看窝在陆离怀里的姚千里,“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酒味儿,醉了不成?” 陆离点点头,“喝了酒就要睡。” “哎哟,”梁氏轻呼,“这怎么能行,妇道人家在外头喝了个烂醉可成何体统,小叔怎么也不管教着些。” 陆离脸一沉,明显的不悦了,他素来护姚千里护得厉害,便是平日里他大哥说了一字半句姚千里的不是,他也决计不会有好脸色的,更弗论眼前这个他尚还半认可半不认的嫂嫂,再说话语气也不大好了,只冷冷道:“她在外饮酒自然是得了我的应允,有我在一旁护着,嫂嫂以为是失了什么体统?” 梁氏再圆滑也不过是个刚成亲不久的小妇人,与李氏的老练周到自然是没的比,被陆离这么一呛便也有些磕绊了起来,讪讪道:“小叔说的是,弟妹自是有分寸之人,又有小叔在,断不会失了风度。” 陆离没再说话,抬起步子,打算绕开梁氏回卧房去,方才姚千里在他怀里缩了两下,估计是凉了,陆离便更没心思与她纠缠。 梁氏没看出陆离的意图,又探头看了姚千里一眼,“小叔就这么一路将人抱回来的?” “有马车。” “啊呀,弟妹莫不是喝得太多了,得喝些醒酒汤才好,免得伤了身!” “无碍,她酒量潜,喝了两杯就醉了,并没多喝,有劳嫂嫂挂心,起风了,我先将人送回去,便不与嫂嫂多说了。” 梁氏这回没有再阻拦,因为陆离根本没有给她碍事的空隙,话一说完,立马就转了个身离去了。 待得陆离他们走远后,李氏才从后面的屋子里徐徐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轻笑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去招惹咱们家这位小叔,更何况你还拿弟妹来练手,如今连坊间都有传言,若是要试探定国将军的底线在哪里,只管向着将军夫人去便是,处处都是底线。” 梁氏一滞,随即又笑了起来,“姐姐不是最最贤惠的么,如何也开始留意这些坊间传言?”说着斜眼定定看着李氏,“还是说,夫君已经是闲人一个,姐姐也不必再装高贵了?” “放肆!”李氏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顿时大怒,上前一手抓住了梁氏的手腕,“你是先为夫君的妻,后才堪为陆家人,你以为你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夫君仕途不畅,你还能飞黄腾达不成,你可莫要蒙了心眼,本末倒置了!” 梁氏将手腕挣脱,用另一只手轻抚上头的红印,眉间怒气溅甚,也欲待发作,可是忽然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人一下子就平息了下来,也不再看梁氏,转了身,却是回屋去了,只在将要进门的当口如自语般喃喃了一句:“我要做什么我从来都很清楚,从不曾本末倒置,不像有些人。” 第99章 所谓喜事 姚千里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只觉得头顶上火辣辣的,睁开眼来看,果然,陆离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姚千里微微朝后缩了缩,“将军今日如何没去上早朝。” 陆离给她掖了掖被角,“今日无朝。” 姚千里看他笑得莫名,心下狐疑,下意识朝床外头看了看,“你莫不是又与寅儿想了什么法子来整我?” 陆离笑得更深,“寅儿同三哥去市集了,不曾来过。” “这么一大早,他去市集作甚?” 陆离干脆用手把头支了起来,俯视着姚千里,“已然是巳时了。” “呀,我怎么睡到了这时候!”姚千里惊呼,说着就要起身,可刚一使劲,立马就觉得一阵眩晕,又躺了回去。 陆离面上一紧,“可是有哪里不适?你好生躺着,莫要动。” 姚千里面上一臊,从陆离怀里探出脑袋来,“方才起的急了……我昨夜里不知喝了多少,你也不拦着些。” 看姚千里又要起来,陆离倒也没有拦着,只拿手臂在她身后小心的护着,一面又回道:“倒也没喝多少,见你实在是高兴,便也不忍拦着。”朝姚千里小腹上看了一眼,又道:“只是我事先不知道,若是知道,断也不会让你饮酒。” 姚千里只当他是嫌她不知节制喝多了,便笑着应道,“是是,妾身下回可不敢了,还望将军原谅则个。” 陆离也无奈一笑,看着她笑颜如花的模样,情不自禁的凑上前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全凭夫人高兴。” 姚千里斜眼瞪他一眼,又转而一笑,“我昨日里确是高兴,你看林如烟,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了,比当初在白云山领的人还要多。” “林如烟的确是个将才,只要他能分得清做将军与占山为王的区别,前途便是一片大好。” 姚千里连连点头,“他省得的,林如烟并不是个莽夫,他精得很,既然他肯入朝,便是已经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了。” 虽说是深冬里,可是近几日天也并不大冷,姚千里便穿了如常的衣裳,刚要穿好,却又被陆离拉了过去,硬是又给她塞了件夹袄才作罢。 毕竟昨夜宿醉,姚千里的脑子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可是因着林如烟,她却还是高兴得厉害,嘴里一时就只在念叨这林如烟的这这那那,一时又忽而想起了什么来,问陆离道:“诶,怎么没看见灵姝一道回来,她不是也去了边关,去找林如烟了吗?” “两人一起回来了,只是御驾之前,一个女流哪里好露面,你自然是没瞧见。” “那她是去了哪里?” 陆离轻笑,一面执起姚千里的手,“怕是不久,我们就要去吃喜酒了。” 两人说着话,相携着出门。 看见人走了出来,等了许久的四儿才敢上前来传话,“将军,夫人,林将军来了,已经等了许久了。” 姚千里脸上倏的一红,搡了陆离一把,“还不快些去看看。” 林如烟倒不是一个人来的,姚千里拉着陆离急急来见的时候,灵姝正在朝林如烟瞪眼呢,看到有人来才收回了眼珠子。 灵姝是陆家的下人,到主子面前自然是要见礼,林如烟倒也没拦着,等灵姝起了身方才道:“我这回是来求一样东西的,还望将军允肯。” 陆离并不问他求的是什么,只定定的看了林如烟半晌,“林将军可是想好了?如今你已经贵为朝廷命官,而灵姝不过是一个下人。” 闻言灵姝的脸上霎时一白,手不自觉的攥紧。 林如烟好似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迎着陆离答道:“自然是想清楚了,我从前不是个将军,她从死人堆里将我扒拉出来的时候,我也不是个将军,而险些是个死人。” 灵姝一直埋着头,只看到手越握越紧,看不到脸上的神情。 “说起来我原先也不过是个草莽,虽然老子不觉得白云山有哪处比得这都城差些,可是在你们眼中,老子怕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在老子小时候,与大少爷玩在一处的公子们就让老子滚远些,离小姐们远些,说像老子这样的人,将来只能娶个下人。” “老子若还是个山贼,那娶回去的就是个贼夫人,如今老子一个不巧做了官,那娶回去的便就是个官夫人了,哈哈。” 姚千里不知道如果现在站在灵姝这个位置的是她,她会不会也跟灵姝一样突然哭起来,就像细风轻抚尘沙,会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不过她想大概是不会的,因为她这个人的心似乎比别的人都要狠些利些,就像上回,她明明看到了林群芳眼睛里的温情与湿意,却还能笑着对他说,我们以后两不相欠了,再无瓜葛。 姚千里拿帕子给灵姝拭泪,眼睛却看着林如烟,醉了之后的事情总是觉得半梦半真,所以姚千里也不确定昨夜里他听到的那些话,真的是林如烟的酒后真言,还是只是她的醉梦之相,可是眼下,听罢林如烟方才所说,她似乎能分辨得出来了,原来林如烟,真的也是一个“旧相识”。 看起来林如烟并不大喜欢陆家的人,尤其对“大少爷”,似乎憎恶得厉害,大约是小时候没少挨欺负,不过对那位“小姐”,虽然言辞间也没有多少好话,可是能看得出来,林如烟对她还是有些情分的——足够他日异乡相逢时,林如烟出手相救。 姚千里有些吃味了,以为好不容易姚千里也有了一个真心实意不求其他而对她好的人,而不是对那曾经灿烂过的段引袖,可是转眼间,这人却还是成了段引袖给她的恩赐,而偏偏她还无处好说理去,因为她与那个段引袖,通用了一张面皮,共存于一副肉身。 眼神里的哀怨让林如烟都浑身打了个寒噤,转过头来看着姚千里,僵硬着问道:“你说我那个内院的洞门,是开向左边些好,还是右边些好?” 静谧了片刻,还是林如烟自己先甩了甩脑袋,“还是依着原来吧。” 陆离安抚的摩挲姚千里的手心,忽而开口道:“灵姝的婚事我做不了主,她原是岳相送来的,卖身契还在岳相手上。” …… 的确,灵姝是岳华送来讨好陆离的,只是没人想到陆离会留她这么多年,而且还几乎都是近身伺候,以致于太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事情。 似乎过了许久,灵姝看着起初的惊诧过后,已经开始跟陆离商议对策的林如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拳头捶林如烟,“我都说不要成亲,就算是跟在你身边做丫头我也能跟一辈子,我都说不要成亲!” 灵姝不是寻常的娇弱女子,她是有功夫的,手上的劲并不小,所以林如烟被她突来的拳头捶得嗷了一声,“做丫头?谁养得起你这样的丫头,若不是老子皮糙肉厚的,早被你扇死了……” 灵姝又捶了几下,又是“哇”地一声,却是转身跑出去了。 林如烟朝两人讪讪的笑,“这娘们儿……”一面却立马就着急的追了出去,跑得太急,险些给门槛绊了一跤。 姚千里看了看陆离,陆离也在看姚千里,半晌两人相视一笑。 差不多到了午膳的时候,那一前一后跑走的两人却又一齐回来了,林如烟大喇喇甩着膀子走在前头,灵姝跟在后面,面色娇红。 姚千里不由打趣,“哟,这么巧两人一起回来了?” 林如烟鼻孔里喘了口大气,“不正夫纲吾家何以治!” 灵姝瞪他一眼,“那你自个儿回府里去正罢,高兴怎么正便怎么正!” 林如烟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立马就恬着脸一笑,“你说在哪处正便就在哪处正,只要你在。” 灵姝的脸又一红,埋着脸不说话了。 姚千里便留了两人一道吃饭,林如烟高兴得很,直说圣上赐给他的宅子还不如他们这小院不说,就连赐下的厨子也比得这里差得远。 陆寅一脸的轻蔑,闷声道:“溜须拍马。” 自从娃娃知道林如烟没能给他带回什么边塞宝驹来之后,就不待见林如烟了,就这么会子功夫,已经堵了林如烟好几回,林如烟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可是又是自己理亏,他也不好同娃娃理论,只能哑着嘴任他埋汰。 几回之后,姚千里觉得自家儿子有点过分了,揉了揉娃娃的脑袋,“得饶人处且饶人。” 娃娃想要反驳,可是一抬头就看到他爹警告的神色,撇了撇嘴,便没吭声——只要他爹在,他是必然要听他娘亲的话的。 林如烟大约还是很在乎这个朋友的,有点低声下气的意思,“陆寅,我以后一定补一个给你。” 娃娃看都没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爹娘我吃抱了,先下桌了。”说着两条小短腿一蹦,跳下了吃饭的凳子,迈着小八方步走了。 姚千里有些愕然,一般来说,娃娃还是很听话很识大体的,连陆相也常赞他早慧,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竟然是发起了脾气…… 陆离反倒是有些欢喜的模样,轻轻按住欲追过去的姚千里,若有似无的瞥了林如烟一眼,道:“莫欺人幼不知五谷,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去了也未必管用。” 姚千里愣了愣,转过脸去直直的瞪着林如烟。 林如烟如芒在刺,到底是心虚难耐,道了声“我去看看天象,明日不知有雨没有”之后就出去了。 等得林如烟走远,陆离也放下了食箸,“灵姝,此事我不插手,但是你要想好,要不要让林将军也牵扯进来。” 灵姝的脸倏地煞白,抖着唇,“将军……” “我本不欲多说,只是当局者迷,此事一旦介入,要再脱身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灵姝却看了眼姚千里,许久,方才闷声道:“他早就在局中,他本就是从将军府出去的,谁还会把他当局外人。” 灵姝在陆离面前从来都是恭谨有礼的,像这样近乎冲撞的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姚千里没去管陆离,反而有些担忧灵姝,“朝堂不比其他,稍有差池都了不得,林如烟又是那样的性子……” “他是哪样的性子夫人自然比我晓得,我怎比夫人,与他一路扶持!” 第100章 变故生之前奏一 灵姝从右相府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沉重,所以有些疏忽,以致于让夜夜在相府暗处流连的杜子晦给发现了。 右相势力越大,暗地里的龌龊事就越多,白日里不大好动作,夜里自然就要忙起来,人来人往的繁忙的厉害,以往杜子晦看见了谁谁谁来来去去的最多也不过在脑子里有个备案,其他倒没什么情绪,在他眼里,这些人根本无关紧要,其实在他眼里,谁都无关紧要,就像当初他能不眨眼的出卖白云寨同生共死的那些弟兄,他素来相信自己从来都绝情,只除了,对那一个人…… 可是看清从院墙上翻出去的是灵姝的时候杜子晦的脸却倏地变了色,变得冰寒,而后纵身一跃,也翻过了墙头,尾随灵姝而去。 一直跟到了林如烟的府邸外,灵姝直接从大门进去了,杜子晦有些犹豫,他能确信就算一路跟到灵姝的闺房里灵姝也不会发现他,可是他不敢确保不被林如烟发现,他原本是个文人师爷,功夫是去了白云寨以后林如烟手把手教出来的。 杜子晦隐在暗处,原本还在犹豫,可看灵姝的身影消失在那写着两个大大的“林府”的门匾背后,身上的寒气不觉又深了一层,一咬牙,从院墙的侧首也跃了进去。 今夜有月,却只得细细尖尖的一弯牙儿,远不能照物,人即便是暴露在月光下,也连个影子都显不出来,于是乎杜子晦跟得并不吃力。 灵姝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在门外徘徊了几步,却又转而去了林如烟的住处。 这府邸是天宗帝新赐下的,林如烟搬进来还没几天,杜子晦并不晓得这里头是如何安置的,便也一路跟了过去,等上了屋顶揭了瓦,才知道这屋子里住的是林如烟,只是这间却并不是主屋,林如烟乃一家之主,为何却住在这里? 没容得他细想,下头人开始说话。 “怎么这么晚了,你还没歇息。” 是灵姝进了屋子了,林如烟便如是道。 这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避讳,不知有什么事情这么紧要,连等到明天都等不得?杜子晦眯了眯眼,原本是因为怕被林如烟抓包而欲潜走的,却忽然改了主要,倒要来听个究竟。 灵姝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走到林如烟跟前,盯了他好半晌,方才问道:“等我的卖身契拿回来,你便会娶我过门么?” 林如烟一愣,而后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你也无需担忧卖身契的事,我自会解决。” 灵姝也扯了嘴角笑了笑,“卖身契我已经拿回来了。” 林如烟愕然,“你自己去拿回来的?那老贼怎么会给你?” “我拿东西换的。” 林如烟想要问是拿什么换的,可是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没问出来。 灵姝把卖身契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林如烟,“这个,你帮我收着,可千万不能再给了别人了,否则我们又成不了亲了。” 闻言林如烟的手一僵,灵姝却已经松了手,那张纸便没人管了,徐徐的飘到了地上,映着闪烁的烛光,上头的东西飘渺的有些看不清。 半晌,林如烟俯身将它又捡起来,面上有些为难,“灵姝,早先我就与你说过,我娶你过门,却不能……” “只是娶我做妾,我记得的。” 林如烟垂首,认真的将那卖身契又叠好,声音兀地低沉了许多,“虽然陆将军如今待她不错,可我却也不能全然放心,若是有一天陆将军对不住她,我这里至少能给他留个去处。” 灵姝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木然的跟着点了点头,“我记得我记得,你早就说过的。” 林如烟将叠好的纸小心的收到怀里,“你不知道,她原本是个大小姐,家里头上上下下都惯着她,可是她却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只是给她留个去处。” 灵姝又点点头,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心里的酸水往上涌,再开口似乎也干涩了许多,“嗯,所以主屋也给她留着。” “她是住惯了好地方的,只是我并不大懂这些,也不晓得主屋那里够不够好。” 灵姝使劲的点头,只觉得那酸水已经要涌到了眼睛里来,怕林如烟看见,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主屋挺好的,不比别人家里差,夫人若是住进来不会委屈的。” 林如烟于是便就笑了,“那就好。” 想了想,又伸手轻轻在灵姝的头上揉了两下,“等我们成了亲,我定然好好待你。” 灵姝没在说话,连呼吸都刻意减轻,屋子里静得能听到烛火的声音。 突然啪的一声,是屋顶上的瓦片声,林如烟惊觉,喝了声“谁!”就拔腿追了出去。 灵姝抬起头,拿袖子使劲擦了擦脸,谨慎的看了眼屋顶,也跟着追了出去。 …… 林如烟跟灵姝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灵姝以陆家做娘家,媒妁之事一行也没落下,这可是了不得的恩惠,就算灵姝的卖身契拿回来了,她之前也是陆府的下人,陆离肯让陆家做她娘家,可是一下子就将她的身份抬高了好几个阶层去,许多人并不知其中明细,也不清楚灵姝身份,但日后如果看见新娘轿子是从陆家出来的,自然也就会揣度,估计是陆家的哪个小姐出阁,跟新将军可真是门当户对啊云云。 可是姚千里又见到灵姝的时候却有几分不自在,那天灵姝说的话还嗡嗡的响在她耳朵里。 她也不是心虚,她与林如烟从来清清白白没有什么,也不怕人去说,姚千里只是有些担心灵姝。 林如烟的确是对她一路颇多照顾,而两个人若成了亲,那可就是要相对一辈子的,如果灵姝心里头一直有这么个疙瘩在,那日后的日子便也会随之而颤颤巍巍……林如烟好不容易想要定下来,将要有个家,她不能看着毁在了自己手里。 况且,撇开林如烟不谈,单单是灵姝,姚千里也不想看着她连嫁人都要嫁得委委屈屈,虽然灵姝也只是听命行事,但是说起来从姚千里来到都城几乎一直都是灵姝在伺候她的,这么久了,哪能没有一点情分呢? 如此一来,姚千里就更是着急此事,一着急人便也不得安生,动不动就绕着桌子这么转啊转,转了半天,终于把自己给转晕了,眼前发花,一手撑着桌子,几番作呕,险些就吐了出来。 四儿吓了一跳,连忙凑了过去,“夫人快歇歇,夫人如今身子不比以往,可得小心着些了。” 姚千里点点头,“是啊,我这身子算是落下了毛病了。” 四儿没来得及再说话,门吱呀被推开,陆离突然回来了。 陆离最早也不是十分恋家的,跟许多豪门子弟一样,陆离也有不少或雅致或风味的去处,歌舞也赏,丝竹也闻,下了朝得了闲的话,与几人相约而往也不是稀罕事,这种事情是连陆文括都不会管他的,只要不出格,这些都是被普遍默认了的事情。 可是早在陆离惧内名声传出去之前,估摸是姚千里跟陆离进了都城以后,以前经常混迹在一处的这些人便发现陆离出来的是越来越少了,也没见出外事,据说只是成日里在家呆着,他不说,也没人知道他呆在家里是有何故。 等到他跟姚千里成了亲之后,就更是明显了,轻易根本就看不到他出来,众人只当他是新婚燕尔,私下调笑一番也就罢了,没多放在心上,毕竟男人得了鲜,总是要宝贝几天的,可谁成想,陆离这一鲜就鲜到了现在,一直到陆离惧内的名头远盖过了这件事。 姚千里看到陆离也没说什么,只自己倒了盏茶水喝。 陆离看她捂着胸口不由一阵紧张,面上却不动声色,也没有去问,只上前轻抚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另一只手试了试她的手,试出手是暖着的才放下心来。 姚千里瞥了瞥他,“不是听闻近来朝中事多,而且爹与大哥三哥又出了事情,怎么你最近看起来反倒是清闲了?” “有人不愿清闲,那便只得我歇着了。” “莫不是圣上连你也要寻机会查办了?” “我平日并无过错,唔……只除了有件事算是丢了朝廷命官的颜面。” “是何事情?” “惧内过甚。” …… 陆府西南院卧房的门一声闷响。 …… 所以此时惧内的陆将军正蹲在地上跟陆小少爷斗蛐蛐,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紧紧的靠在一起。 所以说稚儿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总是不能缺少也是难以替代的,比如姚千里对陆寅,纵然已经极力去做的周到,但是她也不能教娃娃去耍大枪,陪他去斗蛐蛐。 一战罢,陆寅把头往蛐蛐罐里凑了凑,“爹爹,我的铁骑是不是被你的千军咬死了?” 陆离也凑下去看了看,“还没死透。” 陆小少爷有点不高兴,扁了扁嘴,“不过是切磋,怎么能伤及性命?” 陆离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于铁骑跟千军而言,这便是场殊死搏斗,而不是你所以为的一场嬉戏。” 可能这话有些沉重,陆寅有些似懂非懂的模样,盯着蛐蛐罐看了半天,忽而起身把蛐蛐罐抱了起来,蹬蹬瞪的跑到了姚千里平日种花的园子里,将依旧在活蹦乱跳的那只蛐蛐放了出去,之后又一直看着它蹦得找不到了才又走回来。 陆离轻笑,指了指罐子里另一只终于已经死透的蛐蛐,“是千军咬死了铁骑,你如何却还放走了它?” “若是铁骑强于千军,那死的便是千军,错不在千军,是因战起,铁骑千军才会厮杀。” 陆离忽而也肃了神色,“那你以为,错是在谁?” “错不在谁,爹爹不是说过,战场之上,对错都在其次,不过是弱肉强食。”陆寅仰头看着陆离,眼神里是完全不加掩饰的信任与崇敬,“若是战争不可避免,那便让自己强而不败,爹爹,这话孩儿也记得。” 陆离看着不远处的屋檐似乎是在发呆,这个时候姚千里应该在里头睡得正香,想起她熟睡时候的模样,陆离面上不觉一柔,又将目光回到面前的小人身上,“寅儿,我不求你日后顶天立地,一心为天为地保苍生……但身为男儿,不能连自己在意的东西都保不住。” 陆寅是比一般的孩儿要早慧,但是这么深的东西他依旧不能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就跟陆离以前在不经意间灌输给他的东西一样,这小小的脑袋总要过些时候才能慢慢领悟一些,但是无论如何,在陆寅心里,陆离讲给他的东西总是不会错的,像夏日出烈阳,像冬日飘雪花,是原本就那样存在着的。 自然,陆离也不会苛求他马上就能明白,稍稍又站了一会儿,陆离便转身走了,一面道:“我要去看看你娘亲与你妹妹,你可要同去?” 陆寅立马迈着小短腿赶上,“这个时候娘亲已经醒了吗?” 陆离停下来,看看天上的日头,“似乎是早了些,大概还没醒。” 陆寅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若是吵醒了娘亲,娘亲只会怪爹爹吵人,兴许爹爹又要被赶出来,反正娘亲是不会责怪孩儿的。” 陆离蹙眉,却又不好反驳,因为陆寅说的是事实,不知是不是因为又怀了孩儿,姚千里近日的脾气是见长,就这短短的一个月,他已经睡了三回书房。 陆寅还在添油加火,“好几回娘亲在屋里朝爹爹凶,四儿跟陆习润都在外头笑呢。” “你当真看到他们笑了?” “嗯,还有织锦,也笑过。” 陆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下人的住间。 须臾,弯腰将娃娃抱了起来,“寅儿可曾告诉你娘你有了妹妹?” 陆寅赶紧摇摇头,“不曾,孩儿谨记爹爹训导。” “嗯,要过些时候才能让你娘知道。” “要等到什么时候?妹妹现在何处,孩儿能不能先去看看?” “……不能。” 第101章 变故生之前奏二 陆离作为一个武官将军,又不是年老体衰或者负伤未愈,这在都城呆的时间一长,就有言官进言,道大昭和周国皆不安生,陆将军骁勇善战,若能戍边,则我朗国为上。 这言官自然是得了岳华的授意,如今左相势弱,如果再把陆离给弄走,那彻底扳倒左相可就要容易得多了,就算不能把陆家连根给拔除了,左相一党却并非不可灭。 可是天宗帝的态度却很奇怪,折子上去了,也不说准,也不说不准,折子就那么被扣下了;早朝上参奏,言官在下面巴拉巴拉的说了半天,了后,天宗帝悠悠的超他摆摆手,“退下罢。” 言官偷偷瞄了瞄岳华,岳华打了个手势,再谏! 言官了悟的点点头,而后退回班列,垂首站好。 岳华嘴角抽搐,蠢材,蠢材! 陆离回家把这事当笑话说给自家夫人听,不过讲的时候没有自己是在讲笑话的认知,一如既往的板着个脸,所以姚千里听完不但没笑,反而是紧张了起来,“那你说,圣上这样是欲为何?” 陆离微微一顿,大约是没料到自己难得讲个趣事对方却根本没听懂,然看姚千里面上忧色不轻,便又很快安抚道:“夫人且宽心,圣上暂时还没打算除去我爹,故也不会将我支走的。” 姚千里稍稍放心,“那将军也不能大意,圣上近来一直在削弱陆家,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岳相那老狐狸估计正憋着坏水呢。” 陆离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姚千里毫无愧色,“他那一把年纪,又还有这般多的坏心思,不是老狐狸是什么!” 陆离见她难得的娇俏模样,情不自禁的上前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可是那老狐狸碰到了大罗真仙了。” 姚千里侧目看他,“谁是大罗真仙?” 倒是问住了陆离,凝眉想了好半天,方才犹疑着答道:“即便不是大罗真仙,也是个专门克狐狸的黠物。” 姚千里鬼鬼祟祟的拿手指指了指上头,“那黠物可不只专克狐狸……” “夫人放心,”陆离捉了她的手来,“他克万物也不会克一品夫人。” 姚千里是早就得了一品夫人直之衔的,知道陆离说的是自己,可却也不完全明白,便似信非信的盯着他。 陆离轻笑,“当真,我几时与夫人打过诳语?” 姚千里缩回身子坐好,拿茶杯倒水,却只倒了自己的并没有给陆离倒,而后施施然喝了两口。 陆离心道不妙。 果然姚千里丢下了茶杯,凉凉的看了陆离一眼,“上回三嫂娘家的那个妹妹,将军不是说是陆府家里的妹妹,可差点就成了我家妹妹。” 陆离扶额,心里头已经是恨煞了那多事的三嫂,姚千里素来不是会翻旧账的性子,从来不会拿以前的旧事翻来倒去的念叨找事,即便两人偶有不愉,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绝对不会再提,或者,她自己根本就是已经忘却了。 可偏偏此事,姚千里从来没正儿八经的跟他吵过闹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这么阴阳怪气的来一句,直弄得陆离明明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可一旦姚千里提及这个,便会莫名的心虚。 于是陆离难得一副理亏的模样,有些为难地开口辩解道:“三嫂既然嫁入了陆家,自然就是陆家人,说三嫂的姊妹是家中的妹妹也并无不妥……” 姚千里凉凉的瞥过去一眼,陆离呐呐住了口。 不过事后陆离又想明白了,照姚千里的性子,她会这样计较他才应该高兴,若是放在以前,姚千里多半是不会管的,不仅不会管,说不定还会来撮合他与那王家妹妹……那他才真是有苦都没处说,自己生生吞下都不会有人管他有没有噎着。 显然陆将军的脑子此时也被塞住了,还并没有想到那一层去,他此时更多的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稍稍的振振夫纲。 好在将军想事情素来不会摆在脸上,所以姚千里完全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看他郁结着眉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还当是自己使性子使过头了……陆离到底是朗国如今堂堂第一将军,里里外外皆受尊崇,在后院里被管束得太多,似乎也真是不好,何况,那个王小姐,陆离最后也没说要娶要纳的。 其实近来姚千里也发觉自己脾气似乎是大了些,她倒是没往有了身孕这上头去想,一来这第二胎的反应比第一胎要轻得多,连孕吐都几乎没有,只有过偶然的两次,以致姚千里只以为是吃乱了东西;而二来,当初姚千里救朗千化受伤之后,廖正言便说姚千里的底子已经算是坏掉了,而且她本就体寒,如此一来,便更不易受孕,便是怀上了,也极易滑胎。 所以姚千里从来没有,也没敢想自己是又有了身孕,只是自己心中怪异,道以前跟林群芳那么朝夕相对的时候,她却也没见有这么大的脾气,村子里的人素来都是说他脾性好的,可如今……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外头传言定国将军家里夫人厉害,把这将军是管得死死的,或道定国将军打仗倒是勇猛,却反而连个女人都制不住……这样那样的话的时候,姚千里也是想着要克制一些的,毕竟堂堂男儿惧内,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是每回姚千里将这话跟陆离一说,陆离便会一本正经的驳斥她:“我家中事务,何须外人来操闲心,惧内又如何,关乎心,自生惧。” 每每让姚千里闹得个大红脸,甚而有一回,陆离看着她通红的脸,竟还揶揄道:“夫人莫不是故意这样说,就是想听我说些甜言蜜语,若是如此,夫人只管示下便是,何劳废这等功夫。” 姚千里脸红的似要滴血,那夜,陆将军又睡在了书房。 待到夜半三分时候,有道人影闪进了陆府陆将军的书房。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段引臣。 陆离不过是和衣躺着,听到动静就起来了,走到外间,与段引臣相对而坐。 段引臣有些担忧的看了卧房处一眼,“她已经睡下了?” 陆离点点头,“我去看过,早已经睡熟了。” 段引臣轻笑,“你不怕她没睡,让她逮着,又要冲你发火?” “这哪里算得上是发火,只不过是使使小性子,我求之不得。” 段引臣一窒,面上的笑也凝住,脑中忽而闪现出一张记忆深处总会对着他笑颜如花的脸来,一时娇俏,一时倔强,一时甜甜的在唤大哥,一时又在夜色中,明明眼中噙着泪,却还笑着对他道:“那祝愿大哥与大嫂永结同心。” 陆离只微微瞥了他一眼,已经料到对面这人在想什么,却也不去打断,有些东西,错过了便就是错过了,再想也没有用;还有些选择,你既然已经选定其中一样,那其余的,你便再不能觊觎。 不过段引臣素来是聪明人,这些并不需要他来点破。 “将军,还望你能待她好些……再好些。”段引臣眼神呆讷,似喟叹一般喃喃道。 陆离却忽而面上一冷,“陆大人,你逾矩了。” 段引臣终于被这声音冻得回了神,看了看陆离比平日里更阴沉的脸,片刻后一阵苦笑,“将军竟连我也要防着?” 陆离轻哼一声,“若论前科,陆大人当居首位。” 段引臣哑然,着实是没想到,堂堂定国将军,竟然连这陈年的老醋也吃。 陆离一手缓缓的抚弄另一边的衣袖,“我不管当初段氏兄妹纠结是如何纠葛,也不管那时候的段少爷对段小姐是存的什么心思,可是如今段小姐已经不在,有的只是我陆离之妻,而我夫妻和睦,并不需要那些不必要旁枝末节。” 明明知道陆离说这话正是因为将姚千里放在了心上,而他原本所求也不过就是这些,可是听到陆离一下完全将自己摒除在姚千里之外,段引臣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腾腾的怒气,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怒气是从何而来,只觉得憋得难受……所幸理智尚存,他便只能用尚余的理智克制了自己,没有将这怒气发泄出来。 陆离依旧没看段引臣,半晌,又徐徐接了一句,“而且如今,连她自己也早已经忘却了那些旧事。” 闻得这话段引臣忽然一个激灵,转而想到了另一处去,便也顾不得自己方才的情绪,思绪马上放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良久都未曾有人说话,一个人是还在斟酌,另一人则是在等着对方斟酌完后的言语…… 等到桌上的烛火又闪动了两下,段引臣终于有些迟疑的开了口:“如将军所知,先父手里的东西着实是让太多人惦记,可是先父遗物中却并未现出那东西,那东西的下落便至今都不得而知,然而先父虽视我如己出,但我也毕竟不是先父亲生骨血,当年段家惨遭灭门,幸存只有舍妹一人是先父嫡亲,是以大家便都以为那东西先父是留给了舍妹……” 段引臣说到一半又看了看陆离,见其并无异色,方又道:“而将军起初接近舍妹,不过也是为了那东西,可是天不遂人愿,舍妹却一下子忘却了前尘往事,日后能不能想得起来也未曾知……” “倘若舍妹当真永远也记不起来,将军又当如何?” 从陆离坐到这里开始,就没有将眼神认真的停留在段引臣身上,不是存有轻视之意,只是他一贯如此,习惯将自己的情绪都藏住,做出一副浑然天成的漠然神情,教任何人都看不出端倪……而此时,听得他此番话说完,陆离却是直直是看着段引臣,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段大人,如今我是巴不得她什么也别记起来,既然之前的林群芳她已经全然放开,那她此生,眼里心里便就只有我,我还要她记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来作何?” “段大人的精明与胆识陆某自叹弗如,方才那番话怕也是半真半假,至于段大人满面的惶惶之色,怕也是故意做来给我看的,其实大可不必。” “段大人,陆某只一句话,便是陆某会在其他的事情上千算万算,也不会算计到我夫人身上去,便是陆某在外头再怎么虚以为蛇,也不会对千里虚假半分。” 的确,段引臣刚才的那番话,目的是为姚千里而试探陆离是真,其中言语却半真掺假;对姚千里的关切是真,露出的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却是故意为之,陆离从来不是等闲之辈,这个段引臣早就知道,所以此时被拆穿,他也丝毫无有难堪之色,除去心上又泛起的那阵莫名的苦涩,他这番话的目的却是达到了——他虽然已经来这陆府来得越来越少,每回来跟姚千里说的话也并不多,可是姚千里心里一直介意的是什么,他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的。 “那我也给将军一句话,凡事当局者迷,有些话不要吝啬于说出口,有时候你做了,旁人也不一定看得明白。” …… 此间话至此,两人定在此时碰面自然是还有紧要事情。 段引臣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二人近烛而谈……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 第102章 变故生之苗头一 天宗帝将昭妃娘娘晋了贵妃,宫中设宴,三日后将宴请百官,可携眷同往。 晋不晋妃设不设宴的,陆离并不在意,他如今在操心的是另一件事情,而且操心得厉害,连上早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天宗帝在龙座上等了半天,可是底下的陆离一点反应也没有,天宗帝又看了看其他人,没人敢掺和,只好自己来圆,清了清喉咙,天宗帝又幽幽的问了声:“陆卿,啊?” 陆离这回倒是听到了,可是却还是不知道天宗帝之前问的是什么,转头去看了看其他人,也没人敢掺和,想了想,只好模棱两可的答道:“如圣上所言。” 天宗帝微微点头,“嗯,想来陆夫人也不会负了那才名。” 陆离稍一滞,面色却看不出变来,“圣上谬赞。” 而后就下了朝。 今日下了朝后陆离不似平常不紧不慢的,这头天宗帝一走,他立马也就走了,且行色匆匆。 众人心道难不成陆将军果然是惧内如斯?这圣上一说到将军夫人,就马上要回去上报? 陆离是赶着回家去不假,可却不是赶着回去告诉姚千里这朝上的事的,因为天宗帝是要让姚千里干什么,他根本就还是不知道呢……不过估计要不了一会儿,自然会有人细说与他,此且不表。 而陆离今日如此失态,不为别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因为早先在他将将要踏进皇宫的当口,陆习润突然来告诉他说,姚千里今儿个突然起了兴致,要去城东的千碧湖去游湖,而且还不是坐大船画舫,说是要跟四儿一起划小舟,谁也不让插手。 那时候已经有不少大臣也到了宫门,很多人也都看到了陆离,陆离无法,只能让陆习润先回去把人拖住,务必要拖到他回家去。 所以这一下朝,陆离就急急的要往回赶。 出了皇城,陆离就下了马车,改为骑马,奔驰而去。 奔驰的骏马撒欢似的跑得高兴的很,大约是在这都城呆得太久了,太久没有这样奔跑过。 陆离骑在马上,一边望着陆府的方向一边想,看来姚千里怀孕这事要尽早挑个时候告诉她了,免得她哪天又再起什么不得了的兴致,再者,再过些时候肚子怕是也要出来了,再要瞒也瞒不住了。 陆离到了府里的时候姚千里还没出门,倒是真让陆习润给拦了下来,不过人虽然拦了下来,火气也被撩起来了,陆习润一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不让姚千里出门,最后被问得急了,干脆眼睛一闭脖子一耿,“夫人要出去就先从末将尸体上踏过去罢!” 弄得姚千里一口气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一直红着脸憋到了现在。 不过陆离这一回来,她倒是不用再憋着了,“妾身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处,将军要让陆习润禁我的足?” 陆离既然会让陆习润回来拦她,就是首先吃定姚千里就算气极,也不会去为难陆习润,实际上,这府里除了他这定国将军以外,姚千里谁都不会为难。 陆离笑着走到姚千里近前,“夫人哪里话,夫人乃是堂堂将军夫人,有谁敢禁了夫人的足?” 命人下手去准备出行物事,而后方又道:“夫人既是想去游湖,那我们这就前去便是。” 姚千里不说话,只瞪着他。 没多大会儿,东西就全部准备妥当了,两位主子打前,后头跟了陆习润跟四儿,还有两个拿东西的家丁,这明里跟着人并不多,至于暗里有多少,那便只有陆将军知道了。 姚千里一路都还在斜陆离,陆离只做没看见,只小心的在一旁守着,却还要故作自然随意,连隔开朝姚千里迎面而来的人的动作都看似漫不经心。 等到了地方,姚千里看到了阳光映着碧幽幽的湖水和湖面上三两成堆的扑腾着翅膀的水鸟的时候,终于对陆离有了好脸,转头嘻嘻笑道:“将军看这天多好,水多好看。” 陆离现在看姚千里是看哪都好,怎么看都好,看她喜笑颜开的模样差点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这千碧湖他早已经来过不知道多少回,却好像今天才突然发现原来这的确是个好地方。 莫说带孕的女子脾气本就要大些,就是之前姚千里还没怀孕,偶尔朝他使性子的时候,陆离也是从来都顺着的,倒不是说是因为陆离心里有了姚千里便就对她没了原则,恰恰相反,是姚千里再怎么闹性子,也不会出了陆离的原则之外,因为首先,姚千里就是一个谨慎惯了的人,或者说,原本姚千里自己心里就有一个处事的原则在。 而现在,陆离看着姚千里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如今这个人不止已经是自己的,而且肚子里还怀了自己的孩儿,心里就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把人揉进怀里去都还不够。 姚千里拿手肘搡了陆离一把,“将军在做什么,我们上船去吧。” 陆离微微一笑,拿手背轻轻蹭了蹭姚千里的面颊,“好,上船吧。” 姚千里早就指明是要坐小船,下头人备下的自然就不会是大船,不过倒是也不小,而且照着陆离的指示,要尽量往舒服了去准备,所以最后弄来的是一条一丈来长的船,上头什么都是备好的,还备了个极其寡语的船夫,只道了声将军、夫人好,便就自退下了。 虽然姚千里原本是说打算要跟四儿两个人划舟,但是陆离却同她一起来了,姚千里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在高兴的,对于划不划舟,便似乎也没有非那样不可的心思了。 船已经从湖岸到了湖心,其间两人并无过多谈话,只是安静的在船头坐着,陆离怕姚千里受凉,拿了件氅子给她披着,陆离侧头看着姚千里,忽而便就生出了一股夫复何求的感慨来,面上愈发柔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湖光当真是太美好,姚千里整个人都觉得舒畅,看向陆离的时候便就也带着笑脸,“将军,近来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陆离因她的那安逸的笑稍稍有些闪神,片刻后方才回道:“夫人但说。” “不过那之前我还有句话要问将军。” “知无不言。” “将军是否……”一开口,姚千里忽而又避开了陆离直视的眼神,转而去看因船行而起的微波,“将军可曾想过要与我相携一生?”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姚千里面上便是一红,似乎又有些着急,立马又自抢道:“我是想问将军对你我之事是作何打算,从起初,将军便帮衬我良多,将军若是有话,我自都随将军。” 陆离早已经喜不自胜,姚千里从来都对这事避让再避让,自己主动说起来还是第一回,而且陆离自然也听出来姚千里是起了要与他相守的心思,他太知道姚千里的性子,所以他也知道今天姚千里说了这番话来有多难得…… “夫人……当真是都随我?” 姚千里依旧看着湖水,“是,都随将军。” “那我若是说……” “哎呀陆将军!真是巧了,将军也来游湖呐!” 陆离的眼睛都要冒火了,森森的盯着不知何时窜到旁边来的船上的人,一脸的阴郁,许久都没说出话。 坏了陆离好事的人是岳卓行,他本就跟陆离走的不近,这回也是在湖面上遇到实在没法躲了才会过来打个招呼,可没曾想恰好碰到陆离不高兴,而且似乎还是顶不高兴的时候。 岳卓行的船要大些,此时已经略微超过陆离他们的船,因而便也看到了陆离旁边的姚千里,岳卓行心道总也不好这样就离开,便只能恬着脸又问了声:“哟,将军夫人也在啊,一起游湖呐?” 姚千里脸色也不好,“岳大人有礼。” 岳卓行讨了个大没趣,讪笑了两声,便就要回船舱去,可走到一半又退了回来,而且一起回到船头来的变成了两个人,多了一个岳青青。 姚千里第一眼看到岳青青吃了一惊,险些没认出来,岳青青憔悴消瘦了许多,而最主要的是,以前岳青青身上的那骨子凌冽之气不见了,眉宇间却转而染上了凄哀之色,以致于整个人的气质和给人的感觉都完全的不一样了,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姚千里不由便又想起了林群芳,心道莫不是林群芳过得也不好,她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可是对于林群芳之事她也完全看开了,打定主意不会再与这人有什么瓜葛,不求相忘,只愿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无论如何,她倒是没想着要林群芳或者岳青青倒霉遭报应之类。 可是岳青青一看到姚千里却立马就变得一脸的嫌恶与警惕,冷笑一声,道:“将军夫人真是好惬意,想是日子过得舒畅。” 姚千里不欲与她言语争执,便就没应,倒是陆离半天之后幽幽接了句:“王夫人慧眼。”气得岳青青跺着脚又回了船舱。 岳青青进去了,而后岳卓行打了个招呼也进去了,陆离刚要再与姚千里说话,不多时林群芳却又出来了,陆离背在后面的手已经捏出青筋来了,道这岳家今天莫不是一家子都窝在那船舱里头了不成! 林群芳先与两人见礼,又稍稍扯了几句之后,便就直接从自家船上越到了陆离他们的船上,“水上风大,说话听得不清,便冒昧叨扰将军与夫人了。” 这一呆上来就一直呆到了船靠岸方罢,期间林群芳不着痕迹的又打量了姚千里好几回,使得陆离的脸色又沉了不少,等一下船,就要与林群芳分道扬镳。 姚千里看林群芳的气色并不似岳青青那般差,便也安了心,也笑道:“王夫人正等着王大人呢,大人快些去吧,我们也不留了。” 林群芳朝岳青青处看了一眼,脸上有一瞬的迟疑,然也只是转瞬即逝,“有兄长嫂嫂在一旁照看,不急。” 陆离已经明显一脸的不耐,“我看王夫人倒是一脸盼君之色,王大人还是莫要错解了芳心的好。” “日日相对,哪至于有将军说的这般,”林群芳笑得恰到好处,“这里湖光正好,倒不如趁这美景,与将军来谈天说地。” “我却忘了王大人本是个风雅之人。” 第103章 变故生之苗头二 照陆离的本意当然是不想跟林群芳多做纠缠,可是想了想眼下的形式却也有些无奈,所以跟姚千里说了声之后,还是朝林群芳走了过去。 “王大人以为还有比我这船舫更好的说话之地?” 林群芳朝岸边三两而过的行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跟着陆离又上了陆离他们的船,路过姚千里身边的时候明显顿了一顿,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是偏头又看见对面岳青青那 怨恨的目光,终是什么也没说,越过也在旁边停下来的陆离,率先进了船舫之内。 看得那两人都进去之后,岳卓行却是蹙了眉,在岳青青耳边轻声道:“锦出跟陆离有什么好说的,他何时与陆家人走的这般近了?” 岳青青原本脸色就不大好,听他这样说面上就更是冷了几分,看着对面船上仿佛入了定一般的女子,咬了咬牙,转而却横了岳卓行一眼,“这就是走得近了?方才先与他们打招呼还是大 哥呢!” 不等岳卓行说话,又接着道:“再说锦出是我夫君,他还能帮着外人来害我们岳家不成,他也早就是岳家的人了,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他总不能连自己也搭上!” 被岳青青这一番抢白岳卓行也只能无奈的闭了嘴,岳青青近来脾气是越发的焦躁了,偏生他还是从小就纵容这妹妹纵容惯了的,而且想想岳青青的话也的确有些道理的,当下也不在这事 上纠葛了,倒是专心致志的看起这湖上的风景来。 今日天气好,来游湖的人不止这两家,立于船头的姑娘小姐也不少,以岳卓行这般“爱美”的天性,看着看着肯定就已经不是在看风景了,不过仗着船头那大大的“岳”字,倒也没惹出 什么风波来,反倒是激荡了几片春心,毕竟与那些脑满肠肥的富贾贪官相比,岳卓行除了家室显赫,还是位偏偏公子。 姑娘虽然不少,可极为出挑的却是没有,岳卓行看了一圈,便有些兴致怏怏,然刚要收回目光的那一刹,眼角好像有一抹颜色惊艳掠过,待回过头再去看,发现刚刚那抹惊艳竟然是立在 船头许久未动一下的姚千里。 段引袖本就是个难得的美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教堂堂皇子都那般倾心。 或许是化作姚千里跟陆离回到都城之后的经历都太过不堪,以至于那副面相早就被人忽略了去,可是此时姚千里心性已经转变不少,连骨子里透出的气息都跟往常有很大不一样,而且随 着陆离惧内的名声渐大,姚千里身上的那些诟病缺好像被之冲淡了许多,经过这种种的淬炼,姚千里不仅相貌越发难以让人忽视,身上的那股坚韧也愈发耀眼,较之寻常女子,似乎多了些不 一样的味道。 故而岳卓行方才才为之愣了下神,若是离得近了,还能听见他犹在嘀咕:“怎么像是换了个人,先前到不曾察觉有这般美貌。” 旁人听不见,站在他身边的岳青青自然是听见了,听得自家大哥这样夸那个女人,当即便是一怒,“什么美貌,不过是双破鞋,便是仗着这点姿色恬不知耻的一嫁再嫁罢了……不过她如 今可是陆离的女人了,大哥莫要色迷心窍踢到铁板,哼,那可就真的是蠢事了!” 虽然话是不好听,这后半句倒也的确是在担心自己的大哥,毕竟兄妹两自小便很亲近。 岳卓行扁了扁嘴,无奈笑笑,“青青多虑了,我的女人从来都是与我两厢情愿的,姚千里那般的,为兄自认是啃不动,还是留给百战百胜的陆大将军罢。” 这头话音方落,却听得突然前方“咔”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还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看到那动静的来源处,又有个人影从船舱里跃了出来,轻 飘飘的立在船的边缘,冲着水里冷冷道:“我陆家的主意你也敢打,真当我惧岳华那老东西不成!” 又寂静了片刻,方才见到陆离面向的水面上“哗”地窜出个东西来,待其扑腾了几下,方才看出那竟是个人。 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因而见到的人几乎全程都是目瞪口呆,等岳青青看清那立在船上的人是陆离,方才想起什么一般,惊呼一声便就朝水中扑腾的那人一跃而下,岳 卓行愣了下,也想起了落水那人是谁,当下也是吃了一惊,料想岳青青一个女子想将一个不会水性的大男人拖上案恐怕不易,便也扑通一下跳了下去。 这船上的下人看见自家两个主子都跳下去了,便跟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的跳了下去,唯恐自己慢了。 看那一片热闹的跟下水饺似的,其他船舫上的人越发吃惊,一个个的将脖子伸的更长,且各船只也渐渐围到了这周围来。 折腾了好半天,那岳家一船的人才陆续都上了岸,看得林群吐了几口水之后除了精神有点萎靡其他并无大碍,岳青青方才盛怒的看向已经走到姚千里身旁护着的陆离,隔着两船的距离便 大声质问道:“陆将军你这是何意,欺我岳家此时无人不成!” 话说完陆离还没反应,那累的瘫坐在船板上的岳卓行却轻轻扯了扯岳青青的裙角,“青青,我,我……” 听得岳卓行此时还在如此幼稚的计较这种问题岳青青不由怒火更甚,当下便狠狠扯回裙角,“大哥你脑子里水灌多了不成,你若是累了便好生歇着罢!” 岳卓行半张着嘴,其实他原本是想说等会让我去跟陆离说,只不过是太过疲累说话大喘气而已,可是瞧得岳青青这般几乎失去理智的样子,也懒得再说了,当下便朝后一趟,整个人大字 躺在船板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陆将军,你如此辱我外子,今日若是没个交代的话,我岳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陆离挑眉看了眼那仿佛要吃人一般的岳青青,却是毫不在意的一笑,“打便打了。” “你!”被他这样一噎,岳青青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当下便更是气得整张脸通红,胸脯上上下下剧烈的起伏。 岳卓行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妹妹被人家一句话就噎的无话可说,无奈的又叹了口气,缓缓从船板上爬了起来,一手扶着身旁的下人站稳后方才冲陆离道:“陆将军啊,此事做的过了吧? ” 陆离轻哼一声,并未搭理。 岳卓行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等回去之后再解决吧,我们先回去了,哎……真是累煞人也。” 一看岳青青好像还不饶人的想再说话,岳卓行却是难得对她板起了脸,低声喝道:“青青!你莫言太不懂事,你两口子丢的人还不够?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若再节外生枝,便是爹也不会 这般纵容你!” 闻言,岳青青一怔,随即恨恨瞪了对面的姚千里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又转而去照顾林群芳了,不久岳家的船便朝着来处又驶了回去。 等岳青青一行人离开,姚千里颇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看向陆离道:“何以你打的她夫君,她却给我摆脸色?” 陆离沉吟片刻,认真回道:“她自小便有些斜眼。” “……” “唔!”定国将军闷哼一声。 …… 岳青青一帮人这么狼狈的回到家中自然是引起了不小的动静,折腾了许久,方才安生了下来。 “相公,你与那陆离在船舱里纠结说了什么,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打下水!” “你一个女人家,就不要管这些许事了,你方才也在水里折腾了许久,也去喝些驱寒汤吧。” 听得此话岳青青面上不由一软,说话声音也软了些,“夫君,你早已是我岳家的姑爷,青青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被欺负了去,夫君不用怕那陆家的权势,凭我岳家,倒从来还没怕……” “咚!”陆离将手中的碗重重一放,“照你看来,我王锦出是不是一生都要依仗着你岳家卑微的活着,永远都要颤巍巍的躲在一个女人身后!” “怎么,现在有骨气了,当初你说要娶青青的时候可没这身傲骨,我岳家倒是把你的翅膀养硬了,有事没事便来冲着我女儿发火。” “爹!” 看到随着声音推门而入之人,岳青青却是比林群芳还要紧张几分,立马便迎上去解释道:“爹,锦出他并不是有意说女儿,是女儿方才说错了话,他平常对女儿甚是疼宠。” 林群芳也已经站起了身,却是没说话,只垂首立在一旁。 岳华爱怜的摸了摸岳青青的头,随即道:“青青你先出去,我有些事要与锦出单独说说。” “爹你可别为难夫君,方才真的是女儿说了不该说的话。” “放心吧,你先出去。” 第104章 战否 …… 而都城里,岳相女婿王锦出被定国将军打下水的事很快便在都城内传了开来。 虽然左右二相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可是一直以来起码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此直接的冲突却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不禁教许多人开始猜测,这都城的天,要变了么?尤其是那上层权 利中心的人物,更是针对此事做出了种种实力调整,一时间条条密令从都城发了出去,无他,这真的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 可是那打了人的定国将军此时却是窝在自己小院里弄儿作乐。 “将军。”姚千里忽而唤道。 陆离也没回话,只是转头看了过去,脸上笑意未减,一边手上还在应付着陆寅。 “廖先生几时能再来府上?” 陆离一愣,“夫人身子不适?我这就让人去请廖先生过来。”说着话人也走了过去,一面拿手去试姚千里额头。 姚千里轻笑,伸手挡住陆离的手,“不是这里不适,”而后轻轻将那只大出自己许多来的手移到自己腹上,“是这里。” 姚千里看着他的脸,一直微微笑着,“将军,这里似乎有些动静,哪天请廖先生来看看可好?” 陆离喉间动了动,“夫,夫人……” 姚千里笑出声来,“将军这是怎么了?蓄意欺瞒朝廷诰命夫人可知是何罪?” 陆离将整只手掌轻轻覆了上去,定定的看着如今还丝毫看不出迹象的那处,“陆离知罪,愿以此后半生荣辱,换我妻儿平安。” 姚千里脸上的笑僵住,只觉眼中忽而一阵热意,好半晌,方才将手覆到那只大手之上,“千里愿以半生性命,保我夫婿毕生荣华。” 似乎连光阴都滞了一滞…… “夫人在说什么傻话!”陆离脸色阴沉,“什么半生性命,我只当夫人是太高兴说了胡话。” “将军,千里句句真心,”姚千里面上依旧淡淡的,“我这半生,算不上过的好,但遇上了将军,却也算不上不好了,此生足矣。” 陆将军早慧,别人家的公子还在逃学打架的时候他已经能与先皇探讨朝中势力,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天天板着一张小脸,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哭过……陆离抬头看了眼天 ,莫不是大漠的风沙被刮到了这都城来?不然何以眼中这般涩涩难受…… “将军,千里足矣。” 风也悄悄静了下来,陆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被抱走,两人一个低着头,一个盯着另一个,呼吸可闻。 好半天,陆离好不容易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来,上前轻轻拥住姚千里,额头抵着她的,“陆离亦足矣。” …… 姚千里有孕一事依旧没有宣扬开来,表面看来,陆相府的这个小院并没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只有这小院里头的人才知道,这里早已经不像是个堂堂将军的内院,除了越发谨慎的吃穿用 度外,简直跟寻常人家无异,便能时常看到定国将军灰头土脸的从自家卧房被哄出来,而后在下人逐渐见怪不怪的眼光下,镇定自若的去书房歇息。 朝中也并没有如大家担心的那样起什么波澜,平平静静的过了两个多月,连小口角都没有发生。 一直到十月二十的这一天,朝堂上的氛围终于有点不一样…… 天宗帝敲着桌面上的奏本,“大昭跟周国此番战事,众卿以为如何?” 天宗帝朗都玺近来脾性越发的难以捉摸,说错了挨骂,有时候说对了也得挨骂,是以一时无人敢回话。 天宗帝朝下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岳华身上,“岳相啊,可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群臣齐齐一缩,如今连“不如一默”都不顶用了啊。 岳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臣无用,不能为圣上解忧,老臣罪该万死。” 天宗帝瞥了他一眼, “起来回话。” 岳华又往下伏了伏,“老臣不敢。” “那便跪着说罢。” 岳华身子僵了一僵,“是。” 群臣又缩了缩。 天宗帝依旧敲着那本奏折,“岳相以为,此番昭与周两国同时求援,我朗当如何自处?” “老臣以为,此二国皆是狼子野心,万不可偏信任何一国,两国看似求援,实则本意并不在求援,只不过是怕我国偏帮另一国,而不论我国支援哪国,都无异于与虎谋皮,同时还会被另 一国记恨……故而老臣窃以为,我国不若作壁上观,待二贼两败俱伤,再看机行事不迟。” 朗都玺仿佛是耐着性子才听完,那方话音方落,便道:“如若朕不想等呢?” “呃……老臣愚钝。” 朗都玺摆摆手,“给岳相赐坐。” 岳华疏了口气。 “如若朕想战呢?” 岳华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沉吟半晌,见天宗帝一副只等下文的架势,只能硬着头皮又道:“恕老臣愚钝,圣上言下之意,可是要选择一方同盟?” “否则岳相以为朕要凭一国之力,去战两国之勇?” “……老臣愚钝。” “继续说。” “若是要选一方同盟,那自当要选稳妥的那一个,否则到时候被反捅了刀子,可是大大的不妙……而看昭帝周帝二人秉性,臣以为选周帝更为稳妥。” “哦?这是为何?素闻周帝阴险,岳相眼光倒是独到。” “此乃老臣愚见……虽然周帝阴险,但老臣以为真小人总要好过伪君子,那昭帝,据传此次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与周帝争夺一位女子,方才举大军犯周……但是昭帝乃是众所周知的 谨慎之人,怎么会为区区一个女子作出如此冲动之事,老臣以为,这其中必有乍,至于其真实目的,老臣便不得而知……这二人实则都不可轻信,其实在老臣看来,保险起见,我们还是不要 轻举妄动,且看事态发展,坐收渔翁之利也未尝不是个上上之策。” 未几,杜尚书言道:“微臣以为,岳相说的有理。” 又有一人,“岳相所言实乃上策。”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 朗都玺踱下御座,“我朗国建国几百年,素以骁勇善战闻名天下,许是安稳了太久,我朝的锐气也被磨的差不多了,虎狼之师俨然已呈病猫之态,将不为将,兵不像兵,长此下去,莫不 是有朝一日别人打到家门口来,你们还要把朕推到前面去给你们挡箭!”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噼里啪啦跪了一地,岳华屁股刚沾上坐又马上跪了回去,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朗都玺却丝毫不为所动,盛怒之下,帝威极致,“泱泱大国,养出了一帮缩头乌龟!” “遇战求和!趋利避害!一帮酒囊饭袋!” “除了为点蝇头之利勾心斗角还能有什么作为!” “整个朝廷一片死气!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看你们是都该死了!” …… 整整一个时辰,朝上只听得天宗帝暴怒的训斥声和众臣的请罪之声,待得天宗帝骂完下朝,整个大殿几乎都要被汗液浸湿了。 这一日,百官下朝回去之后,几乎人人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史书,因为退朝之前,天宗帝限百官于三日之内,每人呈一本谏战书上来。 谏战书谏战书,不是谏言,天宗帝的意思也就是说,仗是肯定要打的,你们说怎么打就行,我不想听别的。 这一夜,陆离在已然熟睡的姚千里耳边轻声叹息,“半生戎马未有倦,今始浅尝相思意。” 果然,次日早朝,便有以岳华为首的泰半朝臣进言曰:定国将军百战百胜,此次主帅之位无人堪出其右。 第105章 不是情痴【一】 年关又将至,寻常百姓家照旧在准备着迎接团圆,天寒地冻的,硬生生折腾出了不少温暖来。 皇家没有茶米油盐,再小的事情也有个规矩礼法,再亲的人该三跪九叩的时候就得三跪九叩,天子天子,上天之子,都是天家的事。 腊月初一这天,皇家来了亲戚,昭妃娘娘的妹妹千里迢迢从大昭看姐姐来了。 来的是大昭行十的贺宁公主,据说这位公主降生的当天大昭与周国边疆作战大捷,先帝一高兴,当场便赐字“贺宁”,恭贺安宁之意。不知是因为出生的日子好还是其他原因,这位贺宁 公主倒是一直备受宠爱,即便是在众多皇子公主中,也算是一颗璀璨的明珠。 虽说如今大昭早已换新帝,可这位贺宁公主却丝毫没有失宠,不但没失宠,反倒较之以往更胜,因为除了出生的日子好,她还是大昭当今睿王爷一母同出的亲妹妹。 大昭当今静永帝商君钰并无同母兄弟姐妹,却自小与睿王商君盏交好,并在登基之后也对之相当的信任,可以说商君盏绝对是大昭当今朝堂第一人,而睿王爷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如果说 贺宁公主是如今大昭的第一公主怕也没人会反驳。 有人说贺宁公主又不是昭妃的亲妹妹,为什么要让她来看昭妃? 如果按照如今三国之间的关系来看,明眼人自然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名堂,这是朗国在大昭跟周国之间选择了大昭,要结盟打周了,这次来的人地位越高,大昭的结盟之心越可信,不过这 也只是单从表面利益方面来说,至于这其中还有没有□□,或者其他的纠葛,一般人怕是就不得而知了。 周国自然是以大礼接待了这位贺宁公主,天宗帝亲自率众迎接,重视度可见一斑。 走过该有的过场之后,朗都玺便笑言不打扰贺宁公主与姐姐团聚,而且当场特准昭妃在贺宁公主省亲期间免去所有日常琐事,全心全意与妹妹作伴说说体己话,另,着定国将军夫人随行 。 皇令很快就到了相府,姚千里听完整个人都呆住了,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陆离昨日一出门她就怕宫里来点什么事,结果第二天就来了。 而且原本姚千里一直就对昭妃商锦习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总觉得这个女子太难让人看透,自从上次商锦习救了她,这种感觉越发的明显……人总是下意识的回去排斥未知的东西,所以 姚千里一直对接近商锦习,一直都是抵触的,可是,冥冥之中,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希望她去靠近。 不止是商锦习,大昭的公主来省亲,天宗帝为何会让她搀和进去呢,这里头又有什么打算? 姚千里下意识的看了看门口,陆离出门前就说要三五天才能回来,今日是不可能回来了。 送走了传圣谕的内侍,姚千里重重叹了口气,所幸皇令是让姚千里翌日一早再去,还能有一晚上准备,可是,能准备什么呢? “娘亲可是在害怕?”陆寅仰着脑袋看着姚千里,“无碍,爹爹临行前孩儿已经答应爹爹,会守护娘亲安全。” 姚千里伸手捏了捏他肉呼呼的小脸,“娘亲不怕,娘亲只是去游玩,寅儿放心。” …… 第二日一早,姚千里便去昭妃宫里候着了,两位公主倒也没让她久等,很快两人便一起迎了出来。 不等姚千里请安,贺宁公主便率先拦住了她,“哎呀,这便是定国将军夫人?可真是好看,怪不得都说在朗国定国将军是最疼自家夫人的,如此一个妙人儿可不是要可劲儿疼。” 姚千里微垂着头,“公主说笑了。” “哪里是说笑,夫人本就该被疼着的。” 姚千里有些迟疑的抬起头,若是她方才没有听错,贺宁公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竟然隐隐带着一些……疼惜? 贺宁公主也正望着她,眼中竟有盈光,“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小十你怎么还是这样,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只是跟你说了些夫人的事情,你竟还当着夫人面就要哭了,真是长不大。”昭妃拿着手绢擦了擦贺宁公主尚未落下的泪水,一面又对 姚千里道:“夫人莫要见怪,我这妹妹是多愁善感了些。” “娘娘言重了。” “八皇姐,你……你可曾照看着些,如今你们离得近了,你可曾,照看帮衬着些?” 昭妃眉头微皱,瞥了瞥周围的内侍丫鬟,手上稍稍用力捏了捏贺宁公主的手臂,笑道:“自然,我也想与夫人多亲近亲近,只是定国将军将夫人藏的严实,我一般也不得见。” 姚千里心下越发奇怪,本来大昭的一个公主就已经很怪异,这怎么又来了个更怪异的,一时摸不清这姐妹俩的心思,便也不敢胡乱开口,只呐呐应对几句。 过了会,贺宁公主似乎是平静了些,一面看着屋外一面问道:“八皇姐,这附近可是有腊梅花?” “唔,就数你鼻子尖,西边确是有一片腊梅花林子,前几日全开了。” “那就是了,我昨天就闻着了,皇姐带我去瞧瞧罢,看朗国的腊梅跟我们大昭的,可是不一样?” “那便去瞧瞧罢。”昭妃嘴上应着贺宁公主,眼神却一直盯着姚千里,“夫人可喜腊梅?同去可好?” “遵娘娘意。” 昭妃眼中不易察觉的一黯,却也没再多说,领着一众人朝西边去了。 快要到腊梅林子的时候昭妃便摒退了下人,有两个迟疑好半天没走的内侍,最终也在昭妃定定的注视下退去了,却也没有其他下人退的远。 姚千里自是稍稍走在两位公主后头,可是很快前面的两人就住了脚步,站在前头一齐等着姚千里过去。 贺宁公主大约是性子比较急的,见姚千里也停下来不动,便一跺脚自己朝姚千里走了过去,“如何想要与你亲近些就这么难。” 昭妃本是笑看着的,听闻这句话嘴边的笑忽而僵住,“小十,这怨不得她。” 贺宁公主眼眶也一红,“贺宁知道。”说着抱着姚千里胳膊的手抱的更紧了些,“我并不是怪你,我只是心里难受。” 姚千里被弄的一头雾水,“千里有罪,扫了兴致,是千里做的不好,公主喜欢亲近,千里与公主亲近些便是。” 贺宁公主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昭妃拦了下来,三人终于是赏起了花来,只是期间贺宁公主像是不甘心的又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看姚千里没有反应直懊恼的跺脚。 一直到晌午时候,姚千里也没明白这两人特意遣开了下人为的是什么,不过再想想,她不懂,或许“段引袖”是能懂的吧,那么多似有似无的暗示,段引袖跟这两位公主之间似乎也有些 旧事? 可惜,她却不懂段引袖。 贺宁公主看起来真的有些伤心,用过午膳之后就怏怏的说累了想歇着,姚千里是奉皇命与贺宁公主随行的,既然贺宁公主要歇了,她自然只能回去了。 那两人也没有留她,只是贺宁公主在她临走时看她的眼神让姚千里有点发毛,饱含不舍与疼惜,姚千里一个激灵,快速的退了出去,到门口的时候隐约听见昭妃在说话:“她真的不记得 了,我早试过多次了,其实这于她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小十你……” 一路上姚千里的心都不太平静,有些心慌,可是却也莫名的有些欣慰,可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一丝的欣慰从何而来。 半路的时候轿子突然被人拦了下来,岳青青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可是定国将军夫人的轿子,我有几句话想与夫人说说。” 姚千里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害怕,只是岳青青每次找她都不得安宁,实在是烦的紧,可是这当街的,她也不能不理。 “王夫人有礼。” 出乎意料的,岳青青这次倒没有一开口就咄咄逼人,竟然是冲姚千里笑了一笑,“夫人可真是好修养,看来夫君确实说的不假,将军夫人并不是与人为难的性子,与其耿耿于怀不如井水 不犯河水。” 姚千里没说话,只是望着她,岳青青看起来气色比上次见好多了,也不是那么抑郁的样子。 “我不是特意来找将军夫人,只是碰巧看见,只有一句话想跟夫人说,”说着岳青青忽而一手抚上小腹揉揉的笑了,“我以后也不会为难夫人了,虽然还不能完全放下对夫人的怨念,但 是以后我希望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了。” 姚千里点点头,“王夫人看开了就好,愿夫人日后真的能过的舒心。” “我可说不出盼你好的话,只是你以后的安乐苦难,都不会再有我的关系。” …… 这又一耽搁,姚千里到家的时候已经时候不早了,进院子看到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玩虫子的陆寅才终于定了心,悄声走过去一把揪住了娃娃的耳朵,“这个又是谁抓给你的?” “呜呜娘亲,你不是说要晚间才回。” “你又威胁谁给你抓的?” “是它自个儿来找孩儿玩耍……” 陆离听说姚千里又被召进了宫火急火燎的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自家夫人跟儿子齐齐蹲在地上,姚千里手里还捏着陆寅的耳垂,陆寅在急切的辩解什么,原本冰冷的一张脸, 便就突然扬起的不大明显却暖暖的笑意。 第106章 不是情痴【二】 这一夜姚千里终于知道了一些事情。 陆离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入夜之后便将姚千里领到了书房,就着悠悠的烛光,眼前的人眉眼似乎都看不大清,陆离手心里攥着姚千里的手,轻道:“我本欲护你一生,让你此生往 后无忧、无患,免遭流离之苦,可我却忽略了一个道理,若你一直无所知,心尝恍惚,那即便身无流离,怕是也久不得安。” 姚千里简直不敢置信,手上一紧,指甲几乎嵌到陆离的肉里面去,“将军,我本以为……” “本以为我要瞒你一生?”陆离安抚的拍了拍姚千里的手,“我原本也这般以为,可是这许久以来,夫人尽管敞开了不少心扉,却依旧时常不愉,今日进宫见了昭妃娘娘与大昭十公主, 可是又添了不少迷惑?” 如此这般,终于娓娓道来: 自然还是要从段引袖的身世说起,这当中其实有太多人不知道的秘辛。 所有人都知道的是,段引袖乃是前宗正之嫡女,后段华卿获谋反罪,满门皆殁,而这之后,段华卿的一双儿女居然都活了下来却是极少有人知道的,虽然在朝堂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可 是在民间缺鲜少有人知晓,而至于当初段华卿为何突然获罪,那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没有几个人知晓。 按理说段华卿虽然官居一品,可也是个文官,毫无兵权在手,而且段华卿手上其实并没有多少实权,本就难以造成颠覆朝堂的威胁。再者,彼时左右二相虽不是如今的岳华和陆文括,可 二相也是对立之势,朝堂上大多数官员已站于左右二党,段华卿一直秉承中立态度,虽然也有不少同样中立的同僚,可是段华卿也并无拉拢官宦之举,所以照这些看起来,段华卿是绝无可能 跟谋反扯上什么关系的,可当年,却为何那么快就被定罪判刑了呢? 既不是自己谋反,那便只能是为旁人而反……而当时,除了段华卿并无其他官员获罪,那就是说朗国之内也并无旁人谋反。 不在朗国,那便只能是…… “你是说段华卿是别国的细作?!”姚千里脸色煞白,“怎么会,一个细作断无可能坐上宗正之位!” “自然,一个细作再精明,想要一点不被怀疑的一直升迁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可若是……先帝是故意养着的呢?” 不错,先帝不会糊涂到让一个细作位居一品还无所察,其实当段华卿坐上三品参政之位之后,先帝便已经对他的来历有了怀疑,毕竟三品以上官员,其一举一动皆关乎国家命脉,在位者 断然不会忽视这一层,而事实上各国帝王手中都有这样一股暗里的势力,对每一位进入到国家权力中心的人进行刨根挖底的盘查。 不得不说,段华卿的确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起初,先帝几番彻查也只是查出了一些可疑之处,而并没有彻底查出段华卿的来历。 先帝是个雄才伟略之人,某些时候甚至有些自负,当年也着实还年轻气盛,并没有在发现之初便杜绝这个潜在的危害,反而是起了养狼在畔的心思,一边养着,一边继续去摸清这头狼的 老巢,究竟是在哪处。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这里头也的确是还有些惜才的想法的,段华卿的确的个大智之人,可以这么说,到后来他的朗国第一大儒的地位也是他自己刻意营造而来的,他是避开了所有的权 利纷争,把自己安放在一代儒士的身份上,先帝察觉他的同时,他又何尝没有察觉到先帝的心思呢?如若不然,朗国何来的左右二相之争? 先帝有句原话,便是道清了其中,言曰:“二相自是各为良臣,却不过自以为将朝堂吃透,明争暗斗,然这些把戏在段华卿眼里头,不过尔尔罢了,若不是段华卿的心思全在与朕周旋, 哪还有什么左右相党,朕以下,段氏朝堂矣!” 而后来先帝究竟是什么时候查清楚段华卿的来历的,便无从可知了,只是越往后,先帝仿佛是跟段华卿较上了劲,暗地里你来我往的切磋,却不知争的是什么了。 姚千里听的难免有些糊涂,她再精明,毕竟还是个女儿家,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最多也只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罢了。 陆离微微一叹,“夫人,你可是觉得昭妃是个怪异之人,尤其是对夫人?” 姚千里蹙眉点了点头,“照坊间言论,她与将军……我本以为她会为难于我,可却不然,反倒是明里暗里帮衬过。” “呵,她也是个可怜人。” 姚千里不言,只定定望着陆离,似乎是感觉到下面陆离要说的就是他一直以来所困惑的。 陆离的神情也郑重了许多,却是先轻轻将姚千里揽入怀中,方道:“昭妃是段华卿的大女儿,是段引袖的亲姐姐。” 姚千里身子霎时一僵,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当真?” 陆离点头,“若说渊源,大昭比朗跟周国都要早,那是个真正传承下来的国家,所以比之其他二国,大昭自来都严谨许多,而有些东西,严谨的已经不近人情……” 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皇家,添得麟儿肯定都一样是件大喜事,毕竟都是血脉的延续,然所不同的是,在寻常百姓乃至达官贵人家中,一举得子双生的喜中之喜,在皇家,却是极大的不祥 ,所谓“双子出圣骨尽,凡有双生龙子诞下,其后出者须于啼声现世前使其夭,以慰龙灵。” 即曰,在大昭,皇家若是出了双生子,那小的那个要在哭出声之前就处死。 不过幸而双生子本是万中难求,大昭延承数百年却也未逢,直到大昭昌安二十七年五月初九,容妃娘娘临产日,本因得龙子而欢腾的皇宫,忽而戾气弥漫,稳婆吓得跪都跪不住,半栽在 地上颤抖着道:“禀……禀圣上,娘娘……娘娘腹中还有一个……” 坊间野史都说大昭的皇帝多情种,当今静永帝后宫零落独宠皇后算一个,当初的昌安帝其实也算一个,而昌安帝所钟情的正是这诞下了双生子的容妃。 所以容妃娘娘诞下双生龙子的事不会有人知道。 而容妃娘娘,娘家姓段。 为了避人耳目,自然是将这小皇子藏的越远越好,最好远至他国,之后……朗国便有了个段华卿。 “既然段、段大人是自小便长在朗国,却为何段引袖有个姐姐在大昭贵为公主?” 陆离轻叹一声,“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是母子天性,容妃娘娘将自己的亲生孩儿远送他国,又怎能不挂念?许是昌安帝真的是爱极了容妃娘娘,后来段华卿成亲,所得第一个闺女, 便被昌安帝带走,以另一个皇子的女儿身份,养在了容妃娘娘身边,取名锦习,即是如今的昭妃娘娘。” 再之后,便是段华卿入仕,一步步走到宗正之位,后又一夜灭门了。 “所以夫人,于朗而言,段华卿的确当得起这谋反之罪的。” 姚千里神色黯然,却还是点了点头:“将军不必担心,我都懂,况且……我不是段引袖,凫水姚千里矣。” “好,我今日本也是想将事情都告知与你,倒是怕夫人招不住。” 前面说段华卿在官至三品之时,先帝便已经略有察觉,之后便一直故意养狼为乐,那后来段华卿却为何又获罪了呢?而且是先帝归天以后,天宗帝办的这谋反案。 先帝自负,却也不会真的罔顾国家,虽然与段华卿较量了这些年,可其实手里最终还是拿住了段华卿的七寸。也是因为先帝自负,自认为后来者必不是段华卿的对手,是顾在临行之际, 设下步步暗棋,直到段华卿最后不得不自己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不错,段华卿最后的谋反罪,也是他自己算计好的,从被人发现,到证据确凿……段华卿算计了一辈子,最后连自己的后路都是自己算计的,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或许,先帝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凭天宗帝初生牛犊,怕是真的玩不过这个做了一辈子细作的悲苦皇子的。 “夫人你且跟我来。”说着陆离起身走到的书案后,从书架累累的书券当中,看似随意的取下了其中一本,递给了姚千里,“这个,便是段华卿送自己上断头台的东西。” 姚千里迟疑的接过,盯着看了许久,最终却还是没有翻开,轻轻又推还到陆离手中,摇头道:“我不看,我的确想活的明白些,却也不想承担太多,我不过一介女子,心中并无抱负,承 担不了这些许。” 陆离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轻轻笑了笑,“那便放着罢,将不想要不想看的都放一边,你如今已不是孤身漂泊,万事有我。” “嗯。” 第107章 不是情痴【三】 至于商锦习与陆离之间的事情,陆离却并未再说,姚千里也没有去问,或许两人之间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权衡安抚,又或许,在两人年华正好的时候的确有过不知多少的情愫,然而这 情愫并不足以使两人跨越立场对立,不管是怎样,于姚千里而言,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与其对那些东西耿耿于怀,不如珍惜眼前人。 翌日一早陆离就又要走了,看来天宗帝是真心想把陆离给支开的,昨日里脱身怕是也废了不少周章,姚千里看了看外头尚还不见亮光的天,心中不免心疼,不等丫头进来伺候,自己便要 起来给陆离收拾,侧身看了眼陆离丝毫不见睡意的双眼,好几次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用手无意识的攥住了陆离的衣角。 陆离轻抚她未挽起的发梢,轻道:“时辰尚早,你再睡会。” “嗯。” “无论发生什么都无需害怕,我皆有安排。” “嗯。” 两人如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多是陆离在说,姚千里轻声回应,若教旁人看了去怕是还难以相信,陆离什么时候竟成了话多之人。 “夫人……”陆离揽着姚千里的手忽然紧了一紧,语气也是微变。 姚千里等了半晌,却未听见下文,不由抬起头来,“将军?” 陆离的脸色稍微有些奇怪,声音也有些哑,“你……” 话未说完,却是先伸手握住了姚千里的手,“你这是在作什么怪?” 姚千里犹未明白他的意思,定定望着他。 陆离带着她的手只稍稍往下挪了一点,姚千里入手即是一阵炽热,霎时惊的一缩,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之前攥着他衣角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换了位置,移到了小腹以下…… “嗯?” 姚千里脸烧的滚烫,想将手抽回来却被陆离紧紧按住,越是挣扎便越是清晰的感觉到那温度,“不是,将军我并不是想……” “不是想如何?”陆离朝她靠了靠,声音越发低沉,“这可是人赃并获。” 说起来姚千里也已经是一个几岁孩子的娘,跟陆离亦早过上了正常夫妻的生活,虽不纵欲,却也不至禁欲,对这闺房□□自然也不是懵懂无知,可即便如此,姚千里却也从未想过有一天 自己会主动求欢,可眼下……可不正是她在求欢的模样? 姚千里越想越是脸热,连脖子都红了个彻底,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挣扎,越是挣扎,手里便越是滚烫…… “莫急,我不动你。” 姚千里刚松了口气,却听头顶那声音又道:“再耽搁半个多时辰,可真是来不及了。” 姚千里的脸“唰”的又红了一遍,“陆离你!”这一抬头,却是正好跟陆离眼对眼,在那眼神下,恼羞成怒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陆离轻笑一声,鼻尖蹭着姚千里的鼻尖,“我们成亲这么久,却还未听得你唤我一声相公。” 姚千里一怔,想了想自己对陆离从抵触到相互利用,而后慢慢放下戒备直到两心相许,竟然一直都在叫他将军,亲昵或者疏远全只在那不明显的语气里头,再想陆离这么久为自己做的那 些事,不由眼中一酸,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一下陆离,而后并未离开,却是轻轻含住了陆离的下唇,柔柔唤道:“相公……” 陆离只仿佛觉得眼前一白,脑子在这一瞬竟然空空如也,只有四个字在嗡嗡作响:情窦初开……堂堂定国将军,竟是活到了这般年纪才初尝了两情相悦情窦初开的滋味,如雨雪初融,如 百涓入流,脸上如同天下间所有得了心上姑娘回应的少年一样挂着掩不住的傻笑。 姚千里被他弄的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叫的不好么,待我日后多练练,兴许能,唔……” 若不是破晓的鸟儿催食太响亮,怕是还惊不起这满屋的春意。 姚千里最终还是没能亲自给陆离收拾,红着脸一直装睡到丫头们拾掇妥帖。 陆离看着她嗤嗤发笑,走到床前轻轻在她额前啄了一口,“夫人既然没醒,便不要送了。”说罢未再多留便出门去了。 姚千里听脚步声很快便听不到了,心知这一耽搁可真要赶急了去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了正事,不过想来陆离也有分寸,肯定都能安排妥当,自从嫁给陆离以后,除了她自己心中放 不下的执念,好像真的没有多少需要她去操心的事情,这么想着,没多一会,倒是真的又睡着了。 之后的几天姚千里依旧时不时被召去宫中,不过贺宁公主却未再对她有什么试探的言行,想来是昭妃仔细与她谈过了,姚千里也没有主动去表明自己已经知道实情,毕竟她如今虽知其所 以然,感情上却无法同步,这些事情全都不是她自己想起来的,她的脑子里依旧没有段引袖的喜怒哀乐,而且她私心里,也不希望能恢复那些记忆,她好不容易敢面对对陆离的感情,是真的 不想再有什么东西来破坏,哪怕是她自己。只是姚千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不了多久,她便全然顾不上这些,纵然是豁出命去也要找回以前的那些记忆。 年关越发临近的时候,都城里除了忙碌的年味儿还多了一份惶惶不安,不止是朝堂上,就连寻常百姓家都知道战争将要来了。 诚然,这种国家之间的摩擦大多是发生的边境地区,对于生活在权利中心的都城百姓而言,远不如改朝换代带来的流亡离得近,可是却有一点是不管哪种战争都无法避免的,那便是征兵 。往常家中稍有积蓄的尚还能托关系找人替了自家儿子的名额,可战争一来,征兵这一块自然查的极严,被征去的,保不齐只能当自己少生了一个男丁了。 而此番征战因为天宗帝几次三番的大发雷霆着实让战情看起来严峻了不少,毕竟在寻常人看来,越是胜券在握才越是游刃有余,前途未卜才会焦躁恐惧。 姚千里虽然不受征兵所扰,可是心中的不安却不比任何人少,不为其他,只因这次战争的主帅,十有*要是陆离了。倒是陆离本人,却是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每日平静的上朝下朝, 弄儿作乐,既不着急,也看不到忙碌,仿佛并没有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姚千里急的嘴边都起了两个水泡,整日里看着陆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离这才上了心,拉了廖正言来给姚千里看嘴,自己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语气明显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这又长了个出来。” 姚千里也不说话,恨恨瞪着他,现在是她嘴上多一个泡少一个泡的事么? 廖正言看的是连连摇头,“这以往还将老夫藏着掖着,如今口舌上个火也要将老夫拽了来看,可不是明里暗里警告老夫少在人前露面的时候了。” 陆离斜睇了他一眼,廖正言却只当是没看见,一面收拾药箱一面道:“你看我却不如她看你管用。胎正的很,当娘的这样虚,肚子里的小子却长的好得很,温性清火的东西,她想吃什么 由着她吃便是,只需在每日喝的水里加上这几味东西,三两天就消火了。” 陆离拿过药方看了一眼,便给了一直候在一边的陆习润,陆习润却不敢如廖正言说的那般随意,接了药方一脸严峻郑重的拿药去了,陆离早就交代过,这院子里规矩虽然少些,可是却要 事事打起十二分的谨慎。 姚千里从廖正言说胎正的时候手就一直放在肚子上,连瞪着陆离的眼神都不自觉的温和了不少,孩儿虽未成形,她却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陆离的气息,有时候甚至能朦胧的梦见一个有着 陆离眉眼的小人儿在冲她叫娘。 廖正言交代完医嘱便走了,临行前却给姚千里又留下了一张药方,说是给段引臣的。 姚千里看了一眼,当然看不懂是作何用处的,只是看起来还挺复杂的一张药方,心知是因为段引臣对廖正言极其排斥廖正言才会把方子给她,只是段引臣的身子居然出了问题么?前些日 子看还好好的。 陆离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担心,我先让人看看这是个什么方子,回头段引臣来府中你再好好问问他。” 姚千里点点头,随即又有些黯然,“他现在与我说话也是越发的疏远了,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刻意瞒着我,林如烟也是。” “即便瞒着你也都是为了你好,你安心养好身子才最要紧,他就算做些什么,也多是为保你无忧。” 姚千里撇撇嘴没再说话,段引臣是唯一一个让她记挂的段引袖的亲人,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段引袖的执念,还是后来段引臣的一路相随,只是不管是因为什么,既然是在意的人,就 无需隐藏,回头定要好好问问他是给自己身子折腾出什么毛病来了。 姚千里打了个哈欠,把方子塞给了陆离,又有些困了。 第108章 秀郡王 明夜就是除夕夜了,今日里自是照例要击鼓驱疫病之鬼,像陆家这样的大户,自然是轮不到主子们去亲自动手,可是家里的小小少爷小姐们却是要去凑热闹的。 去年的时候陆寅到底还小,还没能兴得起风浪,今年可是不一样了,这个年岁的娃娃本就是长得最快的时候,一年一个模样,就这一年,陆寅就窜出了不少个头了,而且如今又跟家中的 堂哥堂姐们一同念了这么久的书,早已混的烂熟了,平日又仗着新夫子的偏袒,已经隐隐是家里这几个孩子的事儿头。 其实若单是夫子的偏袒,陆寅倒也还不能这么风光,毕竟这是在陆府里头,陆离虽然势大却也不会在家里去压着自己的两个哥哥,而且真正说起来,其他的少爷小姐起码是正统的陆家血 脉,虽然没有人敢说,可是陆寅确非陆离所出,孩子们虽小,多少还是会受到大人的一些影响,起码知道自己是不用去迎合陆寅的,然而打从中秋宫宴之后,这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还要说到昭贵妃的那位小皇子,据说那排行老七的小皇子很招天宗帝的喜欢,不知是因为他母妃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跟他父皇当年一样,也正巧是个七皇子,总之相比对其他皇子公主的漠 视,这个七皇子的确是圣宠顶多的。 天宗帝至今未立皇后,今年中秋宫宴的时候,昭贵妃便是抱着这七皇子坐在了那一人之下最尊贵的地方。 宴至一半的时候,天宗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席间扫视了一圈,有些疑惑的开口道:“陆卿啊,今日朕特意让百官接携着内眷来参宴图个喜庆,怎么单单不见你这定国将军的夫人? ” 陆离却是笑着回道:“禀圣上,内子如今怀有身孕,她本就体弱,臣怕今日人多多有不便,便让她在府中歇着了。” 天宗帝的脸有一瞬间似乎是冷了下来,可是却转眼即逝,仿佛那只是众人的一个错觉,因为继而便就听见了天宗帝开怀大笑的声音,“果真如此?那可真是要恭喜陆卿了。” 陆离也不推脱,竟是施施然接下了这不知真假的恭喜。 未几,天宗帝又饮下满满一杯酒的时候,昭贵妃怀中的七皇子却忽而兴高采烈的拍起手来,引得天宗帝大喜,当下便就破例将这半岁还不到的小皇子给封了个王,曰昭宁王。 众人还来不及恭贺,天宗帝却又道:“说起来贵妃有孕一事还是朕在陆寅的寿席上得知的,看来我们这陆小公子是个福星啊,当赏当赏!” 赏的是什么呢? 天宗帝直接将这年仅四岁的陆小公子封了个郡王——秀郡王。 马上就有礼部大员要进言,因为这的确有两处不妥: 其一,陆离早在先帝时候就是已经被封了异姓王的,虽然直至如今众人都多是称之为将军,但他切切实实的是亲王爵位。而亲王的儿子被封郡王的确也无可厚非,但也要等到十岁以后方 可立世子封爵,而如今陆寅不过才堪堪四岁,至于是不是嫡长子礼部怕是都不敢追究了。 而其二,自来一字王爵为亲王,郡王封号乃是两个字,可如今天宗帝明明说了是要封郡王,却又封了这么个一字郡王却是个怎么回事?方才封自己是亲儿子也是中规中矩的封的二字郡王 。 不得不说,礼部到底是礼部,就这么会子功夫这位大员已经将腹稿都打好了,整理好了衣衫,离席跪到当中,“禀圣上,臣有谏。” 上头的天宗帝听不出来喜怒,“抬起头来说话。” “是。” 礼部大员抬起头,正要洋洋洒洒吞文吐墨,却不期然撞上了天宗帝的眼神…… 怎么说呢,礼部本是个相对太平的一部,故而这位大员做了这大半辈子的官,也没承过皇帝多少的龙威,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似乎是将这一辈子的该承龙威都集在那一瞬了,当 下就被天宗帝那森寒的眼神差点吓得瘫软在地,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方才颤颤巍巍开口道:“禀圣上,不知两位郡王的封礼定为何时,臣好早些安排册文等各项事宜。” 天宗帝笑了:“还是爱卿考虑的周全。” …… 眼下我们这秀郡王正骑在陆习润的脖子上,领着陆府一众少爷小姐们在追着府上的击鼓人跑,叽叽喳喳闹了一路,大人们也没有拦着,这辞旧迎新的节日,本也是图的越热闹越好。 姚千里就眯着眼半倚在门边笑盈盈的看着,陆离守在她旁边。姚千里怀孕如今已有八个来月,身子已经很重,而且肚子看起来比怀陆寅足月的时候都大,陆离便时常眼巴巴的盯着姚千里 的肚子盼着是双生子。 眼见陆离又露出了那个眼神来,姚千里便笑着搡了他一把:“不是说双生子不吉利,你却还总盼着。” “那是生在大昭皇家,寻常人家不管得双龙双凤自然都是大喜之事。” 姚千里还待打趣两句,却见从院门外闪出了两个人影,便是话锋一转,道:“可不是寻常人家,寻常人家哪来这么多妹妹。” 陆离正专心致志的看自家双生子呢,并未注意背后,闻此言稍稍一愣,心道莫不是又到了自己睡书房的时候,可是自己也并未说错什么啊,况且这大过年的…… “我就说四弟指定是在家里陪夫人呢,看看果真不假,再也找不着比四弟更顾媳妇儿的男儿。”却是三夫人王氏大老远就开口了。 姚千里伸手在陆离腰上掐了一把,“还不快去迎迎你那妹妹。”嘴上说着话,却看不见嘴在动,只是含在嗓子里说给陆离一个人听的,面上还朝着走过来的那两人贤淑的笑了笑。 陆离没想她突然下暗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掐的一蹦,然不及与姚千里说话那头人已经到了近前。 “你们夫妻俩在玩什么呢,这蹦蹦跳跳的。” 陆离回首淡淡道:“只是不小心闪了下腰,倒让三嫂笑话了。” 没等王氏说话呢,一直垂眸呆在王氏旁边的王连枝突然紧张的凑了过来,“将军闪了腰么,那可马虎不得,得赶紧让大夫来看看。” 陆离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她,“并无大碍。” 王氏在二人面上看了看,忽而有些暧昧的笑了,“我这妹妹就是会心疼人,四弟是最明白的。” 闻言王连枝娇羞的低下了头去,娇嗔的喊了声姐姐又躲到王氏身后去了。 陆离心头一紧,下意识看了眼姚千里,姚千里也正看着他呢,看样子脸上的假笑都快要挂不住了,可是碍于在人前,却也没有给他摆脸色。 陆离当下便有些心疼,即便是孕后姚千里的脾气比以往大了不少,可骨子里依旧是小心翼翼的,如若不然,照着自己如今平日里对她的态度,寻常女子怕不是早就飞扬跋扈了。是以陆离 也没理那姐妹两的一唱一和,只转头冲四儿吩咐道:“去屋子里看看暖炉,将夫人的软垫也准备好,我们回屋歇会。” 眼见陆离这不搭不理的就扶着姚千里进屋去了,王氏和王连枝都有些尴尬,可是到底还记得此行的目的,一咬牙便也跟了过去。 进屋后姚千里头上隐隐已经有些虚汗,她这回怀孕虽然前期没怎么有孕吐,可是后面身子重了以后却很是遭罪,两条腿时时发麻不说,最近还肿了起来。 陆离便赶紧扶着姚千里坐下,一边熟练的蹲在了姚千里跟前,两手轻轻给她捏腿,“可是站的太久了,难受的厉害么?” 姚千里轻轻摇了摇头,“不打紧。” 王氏和王连枝进门的时候看见这副情形差点忘记将另一只腿跨进来,足足呆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王连枝的眼睛都有些红了,明明每回对着他都那么冷面的一个人,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蹲在一个女人腿前?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动作,怎么会是那样的一个人该做出来的?还是说,如果 她也能做了他的身边人,有朝一日也会像这样得他另眼相待?对,一定能的,那姚千里不过是个弃妇尚且能这样,她有哪样比不过她?对,只要能做了他的身边人…… 大概是王连枝想的太用力,连抓着王氏手臂的手都情不自禁的越抓越紧,王氏吃痛,了然的看了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冲姚千里道:“怀了孩子是要吃些苦头的,熬过去也 就好了。” 姚千里其实已经不太想理人,却还是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王氏便趁机贴上近前,温声道:“弟妹近日就多谢谢,切不可再多操劳。” “多谢三嫂提点。” “哪的话,都是一家人……只不过弟妹如今身子不便,怕是也无法照顾四弟起居,所幸我这妹妹倒也伶俐,不若就让她来帮着弟妹照顾四弟几日可好?” 姚千里愕然,这是明着跟她说要让陆离纳了王连枝么? “吧唧!”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摔了进来,众人吓了一跳,定晴一看,却原来是玩了一圈回来的秀郡王。 秀郡王摔的龇牙咧嘴,还没顾得上爬起来,先急急的冲王氏喊道:“三婶婶,我爹哪里敢哟!” 第109章 正名 要说王氏的话说的直白是直白,可是陆寅这丁大的孩子也是听不出来的意思的,所以这小短腿这么急匆匆的跑进来并不是听见了王氏说的什么,他是被王氏的儿子陆明齐给“点拨”了。 彼时几个孩子真玩的高兴,陆明齐突然看见他娘领着王连枝往陆离院子去呢,于是就扯了扯陆寅的衣裳,“陆寅你以后得多向着我点儿,以后我们可是要亲上加亲的!” 陆寅撇撇嘴,“陆明齐你已经是我堂兄,还要怎么亲上加亲?” “我娘说我小姨母很快就要嫁给小叔了,岂不是亲上加亲?” “我爹怎么会娶你小姨母,他可疼我娘了,陆明齐你听错了吧?” “是真的陆寅,奶奶都同意了,刚刚我娘才跟我小姨母去找小叔了,你没看见吗?” “哎呦!那我回去看看,不然我爹又要倒霉了!” …… 这之后才有的眼前一幕。 王氏颇有些尴尬,毕竟大人的许多心思在孩童面前总是显得有些龌龊。 不过陆寅却不觉得,他三岁多的时候就知道让段引臣给他抢岳卓行的小妾了,他现在比较担心他爹,于是麻利的从地上窜了起来,扯着王氏的袖子就开哭了:“三婶婶,我不想要姨娘, 姨娘以后要打死我的,明齐哥哥就说他是从小被姨娘打到大的,呜呜呜太可怜了!” “齐儿被姨娘打过?哪个姨娘打他了?” “呜呜呜我也不知道啊三婶婶,明齐哥哥说他不敢说,不过明齐哥哥说新姨娘不会再打他了,三伯伯已经答应了的。” “新姨娘?他哪来的新姨娘?” “呜呜呜我也不知道啊三婶婶,明齐哥哥说他不想要新姨娘了,呜呜呜三婶婶,我也不要姨娘……” “……” 王氏火急火燎的走了,陆寅哭的都打嗝了,一时有点收不住,陆离在旁边看的直乐。 “啪!”姚千里给桌子上的茶杯都拍的一蹦,陆寅吓了一跳,不哭了。 陆离把姚千里腰间的手绢拿下来垫在了她手掌下面,陆寅瞧着颇有些想不明白他三婶婶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到往他爹这儿塞人。 “寅儿,今日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陆寅老老实实的站着,“没有人教我。” “那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些编排你三伯伯的话?” “我没有编排三伯伯啊娘,都是真的,陆明齐告诉我的。” 姚千里倒吸了口气,看来这下王氏是真的要后院起火了…… “那……你也不能当着你三婶婶说这些。” 陆寅不解的眨眨眼睛,“这又是为何娘亲?娘亲不是说但凡不是谎言,便可言无不尽?” “那也要看这些话会不会……” “好了夫人,”陆离适时的走上前,轻轻握住姚千里的手,“寅儿还小,道理也要慢慢学,夫人不要操之过急,以免矫枉过正。”又转过头冲陆寅道:“寅儿做的不错,但凡是实话,便 言无不尽。” 陆寅避着姚千里的视线冲陆离得意一笑,说话却还是乖巧的很,“知道了爹爹。” 姚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是看着眼前这“父慈子恭”的一幕也懒得再多想了,这一折腾也快到晚膳时候,这事便就这样揭了过去。 是夜,姚千里睡下以后陆离让陆习润连夜找了工匠来,连夜做了块牌匾。 第二日,陆府的人便瞧见陆离与姚千里住的那个院子的匾额换了,上头如今只有两个隽逸的大字——“不纳”,一看就是定国将军的字迹,四儿将这事告诉姚千里的时候姚千里差点被水 呛到,亲自去看了一遍才敢相信,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想法,想想自己昨晚还在担忧王连枝的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到了晚上便是除夕夜了,姚千里又开始忐忑,犹犹豫豫的不想去家宴,拿后脑勺对着陆离,“将军只照往年说我身子不适。” 定国将军难得硬气一回,转过去盯着姚千里,“胡闹,去年你就答应了同去结果临时变卦,今年无论如何你也赖不掉。” 半哄半拖的把人带了过去,引得忙碌的下人们窃笑,虽然这在陆离的院子里头不新鲜,可是姚千里甚少出门,所以陆府其他地方却也不是时时能瞧见的。 姚千里到底还是个识大体的,很快就恢复了在人前该有的气度,许是因为身子重了圆润了不少,比之以往的单薄,看起来富态了许多。 陆离也不介意稍稍振振夫纲,很是享受眼下姚千里这低眉顺眼的模样。 两人是掐着点来的,陆离领着姚千里直接便入了主/席,李氏倒是看不出异常,还亲切的朝姚千里笑了笑,王氏却仿佛有心事似的,连姚千里坐了下来都好像没注意。 除了这一席,边上还摆了两桌,跟主桌的规格当然是不一样,而且这两桌的本身,规格也是不一样的。 有一桌是专门给府里的小小少爷小姐们坐的,虽然不比陆离他们那桌,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这陆府以后的主子们,而席位的安排也是颇有意思,原本往年坐在主位的一直是陆临 熹的嫡长子陆明礼,陆明礼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比他小叔陆离都小不了几岁,无论年纪还是身份都也是符合,可是今年他却从坐惯了的位子上挪下来了,而换成了陆寅坐了上去。那么丁大点 的小人儿,站着还没桌子高,看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可是却没有人敢去质疑他是不是不合适,因为整个陆府,除了他爹陆离跟当家人陆文括,陆寅是这个府里爵位最高的人了,若是在国礼场 合,他的两个伯伯都是要给他见礼的。 而另一桌,则是专门给府上的妾氏安排的一桌,这桌的规格较之其他两桌,才是真正的规格不一样了,毕竟妾室严格说起来,不过是高等的下人,有些人家根本是连妾席都没有的,各自 在屋里吃了了事。而平民百姓常说富贵人家都是三妻四妾,其实细究起来这说法并不确切,因为哪怕是皇家帝王,一生也只能有一妻罢了,所谓的“三妻四妾”其实是一夫一妻多妾,虽然一 样是妻妾成群,但是正妻,切切实实是只能有一个的,即便是陆临熹之前强纳的平妻梁氏,今天也只能坐在这妾席上,她只是不需要像普通妾室一样向李氏行妾礼,但实际上的地位仍然不及 元配,仍然要称李氏为大姊。 陆离那“不纳”院里只有姚千里一个女主人,其实她坐在哪威胁不到任何人,对其他房里更是。可是没有威胁并不代表没有不平衡,比如梁氏。本来除了老夫人跟李氏王氏,她是这个府 上最尊贵的女人,姚千里自去得陆离的宠,身份却也不及她,可是如今姚千里却坐到了主桌上去。 于是梁氏笑嘻嘻的走了过来,亲切的拉住了姚千里的手,“妹妹身子不好不大出院子走动,连坐错了地方也没注意。”说着就要拉姚千里走。 陆离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虽然看着不大明显,可还是让众人一肃,“我记得姨娘本家姓梁?” 梁氏只觉周身一寒,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那梁姨娘多虑了,我夫人虽然往日身子确是不好,如今却已经大好了,且她素来识大体,不牢姨娘费心。” 姚千里大概也能猜到梁氏的想法,不过却没想到平日里关系明明还尚可,今日竟然会来为难她,不过想想当初自己的确是答应了陆临封以侧室进门的,似乎也怪不得人家。 “那是谁房里的?”却是陆老夫人开口了。 陆老夫人不常见人,一年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会出来走动走动,而且她不理家事许久,可能知道陆临熹纳了个平妻,却着实是没见过梁氏。 陆临熹立马回道:“娘,是孩儿房里的。” 看到陆临熹自从被免职后骤然老了好几岁的脸,老夫人终究还是心疼的,原本薄怒的神情也温和了不少,只淡淡道:“不懂事。” 待梁氏低着头回到妾席坐好以后,老夫人又看了看众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打在众人心头说到:“庭之娶了个好媳妇。”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是正式敲定了姚千里的身份,以后在陆家,姚千里便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了…… “庭之啊,你可不能欺负媳妇儿,教娘知道了定不饶你!” 陆文括却忽而哈哈一笑,“夫人你可真是瞎操的心,你这小儿子可是出了名的疼媳妇,人还没娶进门的时候就偷偷往咱们族谱上写了媳妇儿的名了!” 说罢又看了姚千里一眼,“所以千里一直就是我陆家堂堂正正的儿媳妇。” 众人听罢神色各异,可是有了梁氏的例子在前头,却是谁也没敢再有质疑。 就这么会子功夫,姚千里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陆老夫人她连见都没见过几回,不可能今天突然想起来说这些,那这些便只能是陆文括示意的了,两人在众人面前演了这么一出双簧,姚 千里并不在意那些话里头的真情假意,她只是反复的在想陆文括刚刚的话,不由便就摸着肚子柔柔的笑了: 孩儿啊,原来你爹从未亏待我们。 第110章 执念 过完年之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下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颜色,下的姚千里没由来的心慌起来,好像整个人都被这漫天漫天的雪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四儿换下姚千里手里的已经冷掉的汤水,颇有些埋怨的瞪着她,“夫人你这都发了半天的呆了,从将军早上出门就没挪过地方,等将军回来可又要心疼了。”看姚千里还是没什么反应, 干脆挡到了姚千里眼前去,“夫人呀,将军舍不得训你,回头遭殃的可是奴婢们,夫人就当日行一善,喝一碗吧。” 姚千里叹口气,接过汤水几口灌了下去,“四儿你怎的也学的皮滑了,以前多乖的一个丫头。” “还不是让夫人给磨的,我们这院子里头要说年纪最小的是小少爷,可若说最磨人的,却是谁也比不过夫人。” 姚千里被逗的一笑,“还是你们将军说的对,我们院子里得好好立立规矩了。” 眼看姚千里高兴四儿更是高兴,又贫了会儿嘴,倒真又引得姚千里笑了几回,是以陆离这一回来就看到自家夫人眉眼含春的模样,不由便将原本冷然的心绪放了下来,解下尤带寒气的大 氅递给下人,温声道:“吩咐四儿熬的汤可喝下了?” 姚千里微不可见的撇撇嘴,“已然喝了。” 四儿掩着嘴笑,一面悄悄退了下去。 屋里屋外的热度相差太多,陆离进屋子没一会眉眼上便结了一层薄雾,姚千里一眼看见不由一笑,拿了帕子要去擦,“陆将军这可是披霜戴露的。” 陆离微一侧身躲开了姚千里的手,自己想要拿过帕子去擦,“我身上寒气重,你离的远些。” 姚千里却攥着帕子没有松开,另一只手也覆上了陆离的手背,“可是……日子定了?” 陆离身子一顿,却是面色未改,依旧温声道:“莫要担心。” 姚千里轻轻一笑,“我知我担心也是无用,可是你早晚总要让我知晓,早些与我说了,不要让我一颗心总是悬着。” 陆离点了点头,“本来也是要与你说的,只是见你近来气色总不大好。” 这次与周国之战已经在所难免,而且与往年的小打小闹也不一样,这几个月来接壤地区已经打的不可开交,各国边界城池都各有得失,而且奇的是周国面对朗昭两国的军力竟也丝毫不见 势弱,反倒是在大年初三那天打了朗国一个大偷袭,取得一场大胜,朗国整整被吞掉了一个城不说,连主将都被活捉了去,现如今这主将之位暂由林如烟替着呢。 眼见情势越来越严峻,朗国的大士们终于坐不住了,纷纷上书请定国将军出征,宫门口天天都有跪晕过去的文臣。 终于,今日早朝,陆离自请出征,誓逐周师。 姚千里脸色有点发白,“那几时出发?” “春龙日。” “二月二……”姚千里的手下意识的捂住浑圆的肚子,“那岂不是等不到孩儿出生就要走了……” 按照日子来算,姚千里是生产日是肯定要过了二月的。 陆离眼中亦是不舍,“无碍,我很快便回来。” 姚千里却仿佛没有听见陆离说话,口中尤自默念道:“不能,不能再让孩儿看不见爹,不能……” 许是陆离此时也有太多心绪,许是姚千里这些日子以来时时会有如此般的焦躁,所以这一刻姚千里这稍稍的反常,陆离并没有在意,只作平常的哄慰了几句。 陆离愈加忙碌,虽然原本就早做好了随时要去打仗的准备,一切都已经安排稳妥,但不知为何随着出征日子渐近,陆离忽而生出一种没由来的焦躁与不安,尤其看着姚千里挺着越来越行 动不便的身子偶尔冲自己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越发的强烈,但却也说不上有哪里不妥,烦躁之下陆离便又将自己离开之后府中的事宜安排了一通,最后更是决定将素来不离左右的陆习润都 留下来守着姚千里。 这日姚千里又觉得身子不适,便让四儿去请廖正言,请的却也方便,不大一会廖正言就过来了,只因一个多月前陆离将廖正言直接请进了府里来,就安置在离“不纳”院最近的一个偏院 里,就怕姚千里有点不对劲稍微耽搁一会,毕竟姚千里的身子能怀上已经是难得,陆离一直都伺候的小心,越往后就越是提心吊胆的,除了廖正言,府里现下稳婆都住了三个,乳娘也早已经 让人定下了。 不同于之前几次的从容,廖正言此番却是皱着眉头不大乐意的模样来的。 姚千里心中清楚缘由,面上也是化不开的歉意,廖正言一进屋子姚千里便深深俯下了身,“又劳烦先生。” 姚千里觉得是深深一俯,其实在旁人看来只是稍稍弯了点腰罢了,不过还是看是人胆战心惊的,姚千里如今的确是身子太重。 看得廖正言深深一叹,想要转身离开的动作也顿住,“夫人你这是何苦啊……” 姚千里见廖正言没走松了口气,亲自给廖正言倒了杯茶,而后摒退了下人。 廖正言下意识的看了看门外,姚千里轻笑,“先生放心,这院中的下人断不会阳奉阴违,已然都退下了。” “定国将军也的确……” “先生莫说,我都省得。” “那你还……” 姚千里垂首不言。 廖正言倏地站起了身,“你可知,若是让他知道你此番作为,他……” “我知道!”话未说完却被姚千里打断,“我如何不知?可是先生又可知我心中所想?” “我诸事不祥,但凡有好事将来,必伴之以祸。”姚千里说着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寅儿便是出生没见到父亲,之后也就没了父亲。” “夫人哪里话,现在谁人不知,秀郡王是将军嫡子,陆府的心头肉。” 姚千里却不听这宽慰的话,“我想亲眼看到将军抱抱他自己亲生的孩儿。” “夫人这话却是生分了,将军对秀郡王是真心真意的父子情分,若是知道夫人还如此想法……况且也的确没有稳妥的法子,但凡是催生,必然是要伤身的,夫人本就体弱不说,腹中孩儿保 不准也要出点茬子。” 姚千里还要再求,廖正言却是不愿再听,摆了摆手就往外走去,“莫要再说,夫人仔细想想,是你心中的执念重要,还是母子安康。” 第111章 情之所致 再看到贺宁公主的时候,姚千里的心境就变了很多,想来以之前的情形来看,无论是昭贵妃还是贺宁公主,都是知道姚千里的身世的,只是对姚千里而言,心境虽变,却还是不能将那二 人当做姐妹去看,尤其是昭贵妃这个亲姐姐。 贺宁公主看到姚千里眼下的模样颇有些惊异,“定国将军夫人竟然这么大了。” 说的姚千里一愣,四儿在一旁伶俐的接过了话去,“夫人眼看就要临盆了,身子自然重了许多。” 贺宁公主面上惊讶不减,“这么大了竟还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摔了去,便是这般大小的一个球也难滚出去。” 姚千里:“……” 说来也的确是奇怪,那日雪停四儿几个在院子里忙活着铲雪清小道,姚千里起哄也去扫了两把却是好端端的也没磕着碰着,反倒是第二天安安生生的在屋子里呆着一转身的功夫就摔了一 跤,将四儿吓得魂飞魄散不说,姚千里之前想要催生的事也被陆离知道了,因为廖正言十分坚定的认为是姚千里求他不成故意摔的,姚千里自然不认,道自己断不会如此不知轻重,两人正争 执不下之际,被匆匆赶回来的陆离听了个明明白白,想起陆离当时的神情,姚千里到现在心头都还有些发紧。 面前的贺宁公主仿佛永远不知愁滋味,说是代昭贵妃来看姚千里,却被陆寅三两句哄的就要出去玩雪。 姚千里阻止未遂,便只好由着他们去,有心想跟出去瞧,无奈却被陆离禁了足,不止是姚千里,四儿连同当天几个伺候的下人也一并受了罚,姚千里如今被四儿几个天天眼巴巴的盯着, 是想翻腾也翻腾不起来,只能开了窗,远远的看着陆寅跟贺宁嬉戏。 不得不说,陆寅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容易招人喜欢,这么会子功夫,贺宁公主已经想将陆寅带回宫里去了,好在陆寅晓以大义的给劝阻了,最后还似妥协般的言道:“爹爹将要出征,家里 当有人照顾妇孺,待过几个月娘亲身子轻便了,公主再遣人来接我不迟。” 日暮将来的时候贺宁公主终于在宫人的一再催促下打道回宫,陆寅热情的一直送到了门口去。 姚千里正担心陆寅会不会真的被贺宁公主拐跑,一个小小的人就冲进屋子抱住了姚千里的腿,嘴里还在不满的咕哝:“娘亲,应酬可真是累人。” 姚千里一乐,“那可真是辛苦了秀郡王,在雪里应酬的半下午。” “哪里有半下午,每到一炷香就要被丫头拉出来暖身子。” 姚千里拿手试了试陆寅的小脸,试出暖暖的并没有受凉才转而捏了捏那不满的皱着的小鼻子,“下雪冷不过化雪,你也莫要太贪玩,便是身边没有丫头跟着,也不可在雪里太久,娘亲近 来也不能时时跟在你左右。” “娘亲只管安心养胎,我答应了爹爹不会让娘亲费心的!”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不觉小了下去,“只是……” 母子连心,姚千里立马感觉到了眼前这小人儿的不对劲,想要蹲下来去看那张小脸却是吓了四儿一跳,连忙拿了软凳扶着姚千里坐下。 姚千里摒退左右,四儿磨磨蹭蹭的不愿意下去,姚千里瞪了她一眼,“当着寅儿我能做什么?” 待四儿也退了出去,掩上了门,陆寅立马就扑到了姚千里坏了呜呜哭了起来,姚千里心疼的不能自已,也红了眼睛,已然猜到是为的什么,这些日子小人儿时时的闷闷不乐做娘亲的何尝 不是都看在了眼里,姚千里俯身在那湿漉漉的小脸上亲了亲,温声道:“寅儿莫哭,娘知你早慧,可是听得了什么闲言碎语心中委屈了?” 眼前的小人霎时眼泪像开了闸一般,“他们说爹爹不是我的爹爹,说我不是爹爹的孩儿,呜呜,他们说我不是爹爹的孩儿……” 姚千里心中微微泛酸,不知是为陆寅,还是为那个一直无言的费尽了心力对她们母子好的人,“那寅儿告诉娘亲,你爹待你好不好?” 陆寅不停的点头,“呜呜爹爹待我极好,比娘亲待我还要好,爹爹每天半夜都会去看我睡的好不好,我有一次醒了看见了,第二天问铃铛才知道爹爹每夜都来呜呜呜,娘亲,寅儿怎么会 不是爹爹的孩儿……” “那寅儿觉得你爹聪不聪明?” “聪明,爹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教给寅儿。” “即是如此,那寅儿觉得那些给你传话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你爹会不知道吗?” 陆寅拼命的摇头。 “那若是那些人说的是假话,你何必伤心?即便那些人说的是真话,你爹待你至此,还当不得你叫声爹么?” “不是,不是娘亲说的那样,寅儿并不是不愿意叫爹……” “我知道我知道,寅儿,娘知道,”姚千里的声音不知何时也有些哽咽,“你是怕你不是你爹的孩儿,怕有一日陆离不再这样待你好,怕这些不过是南柯一梦,待梦醒来在这世上你依旧 是孤独一人,无人与你同欢,无人与你同苦……” “可是仔细想来,你又为他做过些什么呢?你无偿的占据了他对你的好,却还在这样杞人忧天,与其这样,那你为何不在这梦里惦记着些他为你承受的那些,对他好一些,真心一些…… …… 若十八界只一人疾你艳首,伴你以欢,伴你以愁,你何不摒却落落凡尘,就此勾留。 …… 哄睡了陆寅,姚千里却立在窗前许久不能平静,方才对陆寅说的那些话,说到后来已然是在说与自己,可是……哪怕将这些话都说出口来,袒露在眼前,心中却有一个地方,似乎依旧是 悬着的,甚而姚千里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悬着,或者说,不敢去想到底是为的什么…… 一次又一次的心动,一次又一次的下了决心,可是心中依旧有个地方悬着…… “究竟是为何……”口中的呢喃声,连自己都听不大清。 然晚上陆离回来的时候,姚千里已经将自己收拾妥当,如往常一样看不出心里还藏了这样的一件事情,是以即便陆离一进门就怔怔的盯了姚千里许久,依旧还只是知晓关于陆寅的部分, 其时并未察妾心。 反倒是姚千里反过来安抚陆离,“将军莫要担心,寅儿自是只有将军这个父亲……” 陆离蹙眉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是在担心这个,这件事情我本也未打算一直瞒着他,如今他提前知道了倒是好事。” “那将军可是怕日后再有人与寅儿说些什么?” 陆离依旧是摇头,“我只是在想,你定然最后也没有告诉他,我究竟是不是他的生生父亲。” “这……”姚千里一时语凝,自然是没有告诉,否则难道要直接告诉寅儿真相? 陆离将姚千里扶到床边坐下,一边帮姚千里褪去鞋袜一边道:“我明日再同他谈谈,你不要小看了寅儿,将真相告诉他,以后也不用防着有心人拿这件事做手脚……来,慢些躺下来,今 日这小东西闹了么?” “今日倒是乖的很,将军还是再仔细想想,寅儿毕竟还小,王锦出又同在都城,不若等寅儿大些了再与他说?” 陆离眉梢一翘,微微露出人前难以得见的傲然之色,“我陆离的长子,还有人能夺了去不成?” 而后又看向姚千里,“再则,我却是要比夫人相信寅儿。” 姚千里还要再说,却被陆离含住了唇瓣堵了回去,“放心,一切有我,明日我便与寅儿好生谈谈,你虽是母亲,可也难懂男儿心思。” 姚千里臊着一张脸拿手去拨陆离不规矩的手,一边恨恨的瞪陆离,“说正经事呢!” 陆离轻笑,笑声低低的压在喉咙里,手却已经伸到了身下之人的衣襟里面去,“食色性也,这也是正经事……” 姚千里喘息渐浓,“我……我身子太重,将军……唔,停手……” “我有分寸,”陆离轻轻的舔姚千里的耳蜗,“只如前几日那般,不进去。” 姚千里的脸“腾”的涨的通红,“哪里有个将军的样子,怎么……怎么好什么话都往外说……” 半推半就之际,衣衫已经半落,一半香肩外露,陆离眸色一沉,俯身轻咬那处,手也已经从圆圆的肚子上游走到了上面一处,轻揉慢捻,“这里是不是又大了些……” 姚千里几乎喘不上气,听得这话更是连手脚都僵住了,眼睛也不敢睁开,平日里明明那么正直的一个人,怎么……怎么…… 陆离又吃吃的笑,“身子上都羞红了。” “陆庭之你怎可满嘴孟浪之语!” “情之所致……” …… 正是夜色正浓时。 第112章 出征去 终于还是到了龙抬头这天,家家户户都在照着习俗准备鼓撅,陆府也不例外,一大早上上下下就已经忙碌起来。 姚千里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听见陆离轻轻起身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一夜没睡,可是却不觉疲乏,也没有如想象般那样不安,相比这些,她更想好好的送陆离出门,今日亲眼看他离家 ,来日也亲眼看着他回来。 陆离轻手轻脚的去了隔间,姚千里也没有喊人进来伺候,打算自己先穿好衣裳,可是她将将才坐起身来,陆离就倏地从隔间走了出来,一脸的紧张的看着床上。 姚千里很快了然,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陆离就让听见了动静,不由轻笑道:“我醒了,想起来与你一道用了鼓撅。” 陆离面上已经平静,走过来轻轻将姚千里的双腿挪下床沿,声音中还带着晨起的低沉,“好。” 一直到阖府上下将一身甲胄的陆离送到了陆府大门口,姚千里心中都没有起什么波澜,只轻轻说了句“我与两个孩儿等你回来”。 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是听得陆离眼中一热,本来已经走出陆府大门,却又突然转身,走到姚千里面前一手就将姚千里整个人都揽到了怀中,将姚千里的头也按到了自己肩上,哑着声道:“ 不管发生什么,须当先顾你自身安危。” 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未作停留的走了。 姚千里盯着那一骑背影良久,直到再看不见都还没有回过神似的,大夫人李氏原本一直站在姚千里旁边,见姚千里木木的跟入了定似的这许久都没动忙叫四儿赶紧将扶姚千里回去,“你 如今这身子可经不住。” 姚千里扶着肚子回到不纳院,一路都还没缓过神来,陆离……这就已经上战场去了? 四儿看着不由有些紧张,一进屋子就赶紧拿了软凳过来。 将将坐下,就有下人通报说宫里来了旨意。 姚千里终于有些回神,心下无奈,近来这宫里往陆府下达旨意也着实太频繁了些。 小内侍面上堆笑的走了进来,老远的不等姚千里动呢抢先就喊道:“将军夫人莫动莫动,昭妃娘娘特意交代免夫人繁礼,夫人身子重,可是折腾不得。” 姚千里口中称谢,却还是由四儿扶着站起了身,只是没有跪下。 本以为又是贺宁公主将要代昭贵妃来探望定国将军夫人的旨意,不想却不是,是因姚千里产期将近,昭贵妃特意赏下了两个惯给宫中贵人们接生的稳婆,还有许多的补品药材不提。 姚千里心中一软,虽然陆离早安排了稳婆住了进来,可是这心意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而且现如今知晓这份心意并不是空穴来风,姚千里心里还有些涩涩的,昭贵妃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想要 照顾她,想要维护这唯一的至亲,可是她却难给出回应。 昭贵妃这边的内侍刚走,下人又来传话宫中又有旨意到了。 姚千里蹙眉,这是怕陆离走了她这里不热闹了不成,一个赶一个的来,索性一起来了也好啊。 这会来的却是圣旨了,还是先免了姚千里的跪拜之礼,连旨意的内容都是大差不差,赐下了一堆东西,只是带来的不是稳婆,是御医院的妇科圣手秦御医。 姚千里憋着脸瞪了那御医半晌,瞪的秦御医大冬天的险些出了冷汗才罢,她如今这身子也不能做到盈盈一拜了,只能微微颔了颔首,“有劳秦御医了。” 秦御医忙道不敢,看了看姚千里的怀相,抚须轻笑道:“夫人这怀相好,若是王夫人能有将军夫人一半好也不用那般遭罪了。” “哪个王夫人?” “自然是岳相府上的王夫人。” 岳相府上的王夫人,岳青青。 原来岳青青怀孕了,难怪前些日子岳青青跟她说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想来是怀了孩子性子也软了,或者是想给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想至此姚千里眉间一松,却并未在此话题上多做纠葛,岳青青当初故意拿假陆寅骗她的事情她还是记得,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只是随着陆寅回到身边,心中的那份怨恨也减淡了不少,可 是也着实不想与此人多有纠葛了,岳青青自己说不会再来招惹她自然是再好不过,至于岳青青的怀相好不好又与她何干? 倒是秦御医,看姚千里没有接着往下问有点愕然,等了片刻看姚千里真的没有再问的意思便有些熬不住了,主动又道:“那王夫人已然有孕四个多月,未见丰腴不说,如今几乎瘦脱了像 。” 姚千里蹙眉,看来天宗帝将这御医遣来可不止是调理她的身子,除此之外还另有皇命,只是可惜,这秦御医医术是不错,乃是御医院的妇科第一人,可却是个出了名的医痴,除了钻研医 术,于弄权之道上几乎一窍不通,言语间生硬的连姚千里都能简单看破。 姚千里真是完全摸不清天宗帝的心思,就跟上回昭贵妃的晋妃宴天宗帝竟然让姚千里这个外命妇进宫去安排似的,简直是毫无道理可言,正统来说这本该是皇后娘娘该干的事,即便天宗 帝至今未立后,皇宫里也上还有太后下有礼官,几时就轮得到她去安排堂堂一个贵妃娘娘的晋妃宴了?所幸陆离后来大张旗鼓的请了御医来府中给她诊脉,而后以有孕为由给推掉了这份差遣 。 可如今这又是演的哪一出?特意弄了个御医来给她传话头?而这传岳青青的话头又是为何? 姚千里拿不准天宗帝的想法,便也不知道怎么回话合适,想了想索性实话实说,“怀相不好岳相府上自会想法子照应,想来秦御医也已经开好了滋补方子。” 秦御医眼瞳往上翻了翻,看起来跟在背书似的又道:“那夫人可知下官开的是什么方子?” “……先生见笑,妾身并不识药理。” 秦御医又翻了翻眼瞳,“主材当归,辅以半边莲。” 姚千里只知晓当归是补气血的良药,却不知半边莲是作何用途,“既是秦御医的方子,自然是错不了的。” 说完不等秦御医再翻眼瞳,姚千里赶紧扯了扯四儿的衣角。 四儿会意,忙道:“夫人,郡王爷还在等着,可要现在过去?” …… 等秦御医走远,姚千里忙吩咐下去:“去问问廖先生,半边莲何用。” 不一会小丫头就来回话了,却说廖先生未在府中,那边伺候的下人说是天未亮就出门了。 姚千里不禁诧异,廖正言自打住进陆府来还是第一次出门,不知有什么事要天未亮就出门去的,可别是出了什么麻烦,想至此姚千里忙让人去廖正言的住处守着,万一有事也好第一时间 帮上忙。 这几番折腾下来也到了晌午了,姚千里领着陆寅一道吃了午饭,母子二人又挤在一处睡了个午觉,待醒来陆寅又去要去上学了。 姚千里给陆寅整了整衣襟,肃然道:“切莫再与夫子一道欺负哥哥们了。” 陆寅撇了撇嘴,“孩儿待兄如兄,夫子为人师表,孩儿怎么会与夫子一道欺负哥哥们,娘亲可不要轻信那些风言风语。” 姚千里被这冠冕堂皇的话说的发愣、 过完年陆寅已经虚岁有七了,可是姚千里觉得陆寅早就已经不像个几岁的孩子,在她跟前的时候还好些,起码看起来还算乖巧,一出了她眼皮子底下立马就要现原形,整日给陆府闹的鸡 飞狗跳,几乎隔一天就要有个堂兄哭着回去,只是阖府都知道陆离护妻护得厉害没有人告到她面前来,加之陆寅的郡王封号,大房三房那边又不好以长辈的身份将陆寅拉去过训话,顶多只是 笑着说两句,是以除了年纪最大的陆明礼,如今陆寅俨然已经是陆府小一辈中说一不二的存在。 姚千里怕长此以往会将陆寅养出一副骄奢的性子来,好些次想要好好的跟他讲些道理,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无他,姚千里每次听说大房三房那边又有谁哭着回去了,就打算从陆寅的错 处着手开讲,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每一回陆寅都会有合理的解释来证明错不在他。 姚千里越发担心,可是陆离却不以为然,道既然错不在他,还有什么道理好跟他讲。 看姚千里还是皱着眉放心不下的样子又柔声安慰道:“你且放心,寅儿身边的铃铛还算机灵,若是寅儿真有不妥自会来禀,况且据我所知,寅儿每回所言并非是推托之词,而且明秀明齐 他们也并未对寅儿记恨,想来寅儿所做为并无不妥。” 想至此姚千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伸手捏了捏陆寅的小脸,“总之让我知道你欺负哥哥们定不轻饶。” 陆寅连连点头,“娘亲不要出去送了,天还凉着,娘亲就在屋里呆着吧,我下了学马上就回来陪娘亲。” 说着话已经要走出院子,姚千里依稀还听见小小声的嘀咕:“今天开始就不能玩的太过火了,可是答应了爹爹要盯着娘亲……” 第113章 隐公主 一直到第三日,在廖正言那处守着的丫头才来禀说廖正言回来了,顺便也将姚千里问的半边莲的答案带了回来。 廖正言写了一张字条,“清热解毒,利水消肿,认祖归宗。” 姚千里拿着字条又看了一遍,“你可是与廖先生说了我为何会问起半边莲?” 丫头点头应是,“奴婢按照夫人所说照实告诉了廖先生,廖先生便写了这张字条让奴婢交给夫人。” 挥手让丫头退下,姚千里自己凝眉思索起来,看来廖正言也看出天宗帝让秦御医传的话是另有所指,这个姚千里倒不意外,姚千里意外的是廖正言竟然知道段家的家传并蒂莲玉佩之事, 照段引臣和陆离所说,这虽不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却也不是谁都能知道的,毕竟事关家族传承,段华卿总不能见人就说。 天宗帝知道不奇怪,毕竟是他亲手办的段华卿;昭贵妃知道也不奇怪,按理说这两块玉佩本来有一块就是她的;陆离知道也不奇怪,在姚千里看来,很多事情,陆离知道的可能比天宗帝 还清楚;可是如今,廖正言竟也知道这玉佩的事情…… 依段引臣之言,廖正言之前与段家交情匪浅,否则段引臣也不会对他如此仇恨,这仇恨很明显的就是因交情而生出的仇恨……可是眼下看来,这个交情匪浅到底匪浅到什么地步,姚千里 心里又要重新估算了,实在不行,怕是只能找段引臣去问才能问出来。 如此只好先将廖正言放一边,姚千里又看了看字条,开始琢磨天宗帝的意思。 天宗帝给的这两味药可是一样也不消停,当归当归,谁当归?归何处?又给了个半边莲,难道是让姚千里认祖归宗?可是归与不归又能有什么意义,反正她依旧没有记起旧事。 或者不是这个意思,如今两块玉佩都在姚千里手上,相信天宗帝也不会不知道,此时又点明了半边莲,难道是说姚千里应该只拿其中的一半?加之当归,莫不然是想让姚千里把另外的一 半给昭贵妃?若论另一半玉佩的归处,的确应该是给昭贵妃…… 姚千里一直想到陆寅下学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怪天宗帝一直以来的心思都实在太难捉摸,根本就无迹可寻。 陆寅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在身侧,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回来了,姚千里面上不自禁的就柔柔笑了起来,“这是在哪里学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样子。” 陆寅听了立时一喜,马上就原形毕露的蹦蹦哒哒跑到了姚千里跟前,“娘亲此话可当真,先生说这是学子做派。” “学子可不是只学了做派就成,胸无点墨可算不得学子。” “先生今日的提问我可比陆明齐答的还要好,府里不是都说陆明齐是最会念书的。” 姚千里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那寅儿比过了明齐岂不是比明齐还会念书?” “那是自然!” 姚千里拧了拧他的鼻子,“却也不能自满,学无止境。” 陆寅连连点头,“九牛一毛耳。” 姚千里笑的不行,“还有,你方才怎么直呼你三哥的名讳,没大没小。” “家中兄弟太多,怕娘亲分不清。” “总是你花头最多。” …… 由着陆寅打岔,姚千里便也未再多想天宗帝的事情,至于秦御医,自认已经将话带到之后也未再多提及,性子耿直也有耿直的好处。而且姚千里眼看着就要生了,也不宜再为诸多事情劳 神,眼下没什么事情是比她们母子平安更重要的,再者天宗帝估计也不会在这关头作什么妖。 暂且放下了心事,姚千里却是又真正的开始了数着过日子的日子,她早料到陆离不在她怕是要不习惯,却没想到竟然如此难熬,若不是肚子里还有个娃娃要顾忌,姚千里怕是真要寝食难 安了。 不过就算是数日子,也很快就数到待产日了,毕竟月份摆在那了。 虽然陆离临行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各项事宜,可是陆府还是紧张了起来。大夫人和三夫人几乎一日三趟的来探望,连甚少出院子的老夫人都来了一趟,想来越是陆离不在,大家越怕出点岔 子,毕竟谁都知道姚千里可是陆离的心头肉,撇开这些不谈,陆府上下也都心知肚明,姚千里肚子里的是陆离这一房真正的嫡长。 三月初二的这天早上,陆离离开整整一个月,姚千里发作了,腹痛的那一瞬间,姚千里心头突然笼罩了一股浓浓的不安,却又隐隐能感觉到这股不安不是来自于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四儿扶着姚千里往床上去的时候姚千里忽然一把抓住了四儿的胳膊,“将军有几日没有来信了?” 四儿已经慌了神,乍一听姚千里这么问以为姚千里是跟她一样心慌了,下意识的就安慰道:“没事的夫人,将军马上就会回来陪着夫人的。” 姚千里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胡说,将军去了战场怎么会马上回来!” 四儿被吼得一呆,再也说不出话,慌慌忙忙将姚千里安置到床上。 这一发作发作到晚上羊水也没破,姚千里已经被一阵一阵的腹痛折腾的满头是汗,宫里的两个稳婆一直在旁边守着,一刻不敢放松。 将近子时,羊水终于破了,两个稳婆刚要动,突然进来了两个壮实的婆子,口中一边道:“宫里来的两位贵人守了一天怕是累了吧,快随老婆子下去歇歇”一边就将这两个稳婆连拖带拽 的拖了出去。 这边人还没出去马上就又进来几个人,其中两个却是陆离之前安排在府里的那两个稳婆,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被斗篷包的严严实实的人。 这一系列变故不过是在片刻之间,等姚千里反应过来那个被斗篷包着的人已经摘下了帽子露出脸来,看清楚眼前之人姚千里吓得不由自主尖叫出来,只不过除了这屋里的人,外面即便是 有人听见怕也都以为是生产的动静。 陆离也顾不得有没有人在,几步上前,半跪在床前捧着姚千里的面颊在她额上亲了亲,“是我是我,我怕你一个人生产害怕,回来陪着你。” 姚千里兀的哭了起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怕,“你怎么能回来了,你不是去战场,产房不洁,你怎么好进来。” 羊水已破,却是不能再多说了,陆离放开姚千里,稳婆立马开始接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离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姚千里连叫声似乎都有些压抑着,压的陆离更是无措,竟也跟在生孩子的姚千里似得出了一头的汗。 到丑时末,孩儿终于生了下来,哭声又响又脆,是个女儿。 陆离抱着那么点大的一个小人,连亲都不敢亲,坐在姚千里床前颇有些笨拙的模样,“怎么这么小,比寅儿小多了……” 姚千里已经累的睁不开眼睛却也不敢歇下,只匆匆看了女儿一眼,就急急忙忙的想要探身接过女儿,口中也急道:“将军你不能在这里,你是出征将军,未得召见怎么能擅自回都城,这 可是……” 陆离正要说话,四儿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将军,夫人,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从陆离进门到现在,前前后后还不过两个时辰,宫里就有人来了,要么是天宗帝早派了人盯着陆离的行踪,要么就是陆府里天宗帝安置了内应,无论是哪一种,这明显是冲着陆离来的, 若是真抓了个现行,领军将领擅自回都城可真是个死罪…… 姚千里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第一反应是要起身将陆离赶紧藏起来,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陆离本来面上并无异色,看见姚千里的动作倒是慌了神,忙将怀中的孩子递给四儿,自己腾出手来护住姚千里不让她动,“真是胡闹,你刚生完孩儿怎么经得起折腾,快好好歇着。” 姚千里眼睛都红了,“你快躲躲,不能被宫里的人撞见。” 陆离原本没想躲,想要跟姚千里说清楚,可是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他再不有所动作姚千里真的就要下床藏他了,无奈之下也顾不得多说,抬头看了看头顶,起身一跃跳到了房梁 上。 姚千里抬头看了看,见陆离刚好隐藏在灯光的阴影里,的确不容易被发现,稍稍松了口气,事出紧急要躲出去也来不及了,听声音人已经到门前。 脚步声到了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等着姚千里生产的人的跪拜之声,内侍先是笑着道了声恭喜,说话的声音姚千里却是认得,正是惯常来陆府宣读圣旨的那个。 未再多话,内侍在屋外宣读了圣旨:“兹闻定国将军夫人于上巳诞下娇女,今赐名‘巳莲’,封‘安都公主’,赐字‘隐’,钦此。” 极简短的一道圣旨,却听呆了一众人……公主?这就封了公主?陆家这是继六岁的郡王之后,又出了一位刚落地的公主? 姚千里也听得呆住了,这巴巴的一道圣旨竟然不是来堵陆离的,是来赐封她的女儿的?而且孩子刚生下来就来了圣旨,天宗帝难不成让人在一直等着她生产? 第114章 洗三 如果说陆寅的郡王之赐还有迹可循,那眼下的这个公主之位可是赏的毫无道理,姚千里有心要与陆离细谈,却顶不住生产的疲倦终于昏睡过去。 陆离俯身又在姚千里额上亲了亲,却未走开,也没叫人伺候梳洗,就这么坐在姚千里床前倚着,静静的看着姚千里,不时伸手轻轻抚平姚千里梦中皱起的眉。 辰时未半,姚千里突然惊醒,因为覆在手上的温度突然不见了。 陆离愕然转身,便就看见了姚千里正眼巴巴的望着他。 “我还当是梦,原来将军真回来了。” 陆离心下微涩,又回到了原处挨着姚千里坐下,将姚千里扶着躺下,温声道:“再睡会,还早。” 姚千里摇摇头,“怕是睡不着,女儿呢?” “乳娘守着,你先自己好好歇息。” 姚千里定定望着他,忽然伸出手抚上陆离的唇,“都干裂了,你都没好好歇息,却来说我。” 陆离抬手将姚千里的手握住,轻轻在已经冒出些许胡渣的下颚上蹭了蹭,“我又当爹了,高兴的不用歇息。” “你实则是第一次当爹……” “胡话,我早就是寅儿的爹。” 姚千里眼睫低垂,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须臾,倏地又抬起头看着陆离,“封了公主也不是我做的梦?” 陆离点点头,“是封了,隐公主,还赐了名,唤作巳莲。” 姚千里紧紧咬着嘴唇,“隐公主,秀郡王,他这是要作何,段引袖早就没了……” 陆离将她揽到怀中,“莫怕,万事有我。” “对!你不是去了战场,怎么又突然回了都城!” “此事说来有些复杂,原本春龙日我的确已经离了都城……” “将军!夫人!不好了!”四儿突然在门外啪啪的窍门,“将军,岳相爷带着一堆官兵过来了,已经进了院子!” 未等姚千里惊愕,便又听见四儿“啊!”了一声,而后便是破门之声,岳华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定国将军,内室多有不便,你还是自己出来吧。” 陆离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却也未见惊慌,起身之前轻轻捏了捏姚千里的手,“我此去性命无忧,夫人莫不可惶恐不安让人钻空利用,我会找机会写信与你报平安,切记,除了报平安,其它书信皆不可信。” 姚千里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外头的岳华又在外头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一副随时就要顾不上内室之防的模样,陆离起身出门。 姚千里终究还是挣扎着下了床,在走出门之前被先前拖宫里稳婆的两个婆子拦住,“夫人刚刚生产,可不能吹了风。” 便就只能在门口看着陆离被岳华和一堆官兵簇拥着走了,陆离还是回来时的那身衣裳,风尘仆仆,可背影却看起来施施然的,不显一丝一毫的窘迫,一点也不像是个被押解之人。 岳华虽官至丞相,可是敢堂而皇之的进陆府拿人也是手续齐全,陆相爷不在府上,陆临熹纵使天生的黑脸也抵不过岳华多年上位者的气场,憋了一肚子气跟在岳华身后盯着他,冷哼了一路,此时见岳华真把此时应该在前线的陆离逮了出来一脸的不敢置信,却也下意识的维护弟弟,觉得陆离素来稳重定然没什么过错,转脸就冲岳华喊道:“岳相几时能手捕当朝亲王了?” 岳华笑的温文尔雅,“世侄且看,文书在此,本相自不敢对当朝亲王不敬,今日不过是充当个衙役头头,协助查询前线逃将。” 陆临熹沉着脸,看着抖展开在眼前的文书,一时语凝。 “大哥放心。”陆离看着自家大哥,面上并无喜乐,这么简单的安抚了一句就率先出了府去。 第二日,姚千里本以为此事会闹得满城风雨,可不想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若说府里是陆文括给压下了,可是陆习润从外头探回来的消息也说一点陆离回都城的消息都没有,不要说坊间,就连官员 之间都无有传言。 姚千里锁着眉,想不通岳华和天宗帝的打算,抓人是谁的意思,封锁消息又是什么目的。 陆离的消息没有传开,姚千里生了个女儿的消息却是传遍了,那样明晃晃一道圣旨,天宗帝就差去自家文武百官面前喊了:孤很喜欢陆府刚生下来的那个小丫头,你们都机灵点赶紧表示表示。 是以原本没有打算大办的洗三礼也不得不隆重了起来,姚千里当然不用出去会客,不过只是看了礼单姚千里就知道外面有多热闹。 小小的陆巳莲只被抱出去亮了个相就被送了回来,陆寅一脸郑重的跟在婆子后头,嘴里还在不停念叨:“季妈妈你可抱好我妹妹,走路稳着些,哎哟哎哟别颠着我妹妹……” 季妈妈被他烦的直翻白眼,好不容易把陆巳莲送到了姚千里手上,一溜烟就跑了。 陆寅看着她的背影皱眉,“娘亲,要不要换个妈妈照看妹妹,季妈妈这般急性子可真让人不放心。” 姚千里:“……季妈妈素来稳重,况且你妹妹身边也不止季妈妈一个人在照看。” “那不要让季妈妈单独一个人近身照看了。” 姚千里点点头,陆寅极疼妹妹,这几天除了上学就巴巴的守着陆巳莲,连陆明齐他们来叫都不一起去玩了。 姚千里想了想,又问陆寅:“段大人来了么?” “来了,冒个头就走了。” “我让你与他说的话没说上?” “我看着妹妹没顾上他。” “……” “不过他大约是看见我朝他使眼色了,让人给我带了话,说人少的时候再翻墙来找我。” “……嗯。” 姚千里不确定陆离到底会不会有事,虽然陆离被带走之前说了自己性命无忧,可是这性命无忧的说法实在是让人没办法就这样放心的不闻不问,姚千里知道陆文括那里肯定是有一些消息的,可是却绝迹不会告诉她,虽然陆家看起来是承认了姚千里这个儿媳,但这更多的怕是对陆离的某些妥协,而非对姚千里的真心接纳,姚千里心里清楚,想不到别人,只能找段引臣来问。 姚千里正一头乱序的想着,有丫头来报说定王妃过来了。 说起来定王妃可是陆巳莲唯一的亲姑姑,而且陆巳莲又是陆离的嫡长女,陆临封一向看重陆离,自然一定是会来看这个侄女。 陆寅小小的身子一僵,陆临封每次来陆府都会给陆家的几个小辈带东西,给陆寅的尤其贵重,可是这贵重里却明显的看出来疏离,以陆寅的聪慧,怎么会看不出陆临封对他笑的时候和跟陆明齐陆明秀说话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姚千里何尝不知,只是却也无可奈何,亲情血缘这回事,又怎么能强求。 陆临封还没到,朗千化先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了,在门口就开始喊:“陆寅陆寅我来啦!” 陆寅面上一喜,悄悄跟姚千里说了句:“娘亲我来招待千化表姐。”就迎了出去。 不一会,两个人嘻嘻哈哈的来到姚千里跟前,朗千化规规矩矩的给姚千里见礼,陆临封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满意的点了头,陆寅又给陆临封见了礼。 陆临封从姚千里怀里接过陆巳莲,“快来让我看看我们陆家的小公主,巳莲巳莲,我可是你姑姑,你爹小时候我也这么抱过,哎呀这双眼睛可真真像极了庭之……” 朗千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的老大,“舅舅也这么小过!娘快让我也看看妹妹!” 陆寅也一起凑了过去,一边小心翼翼的盯着朗千化怕她没轻没重的碰着了陆巳莲,一边又忍不住的想炫耀:“表姐你看我妹妹是不是太好看了!” 才出生三天的娃娃实在是很难看出什么倾城绝色来,可是朗千化又不想拂了陆寅的面子,半晌方斟酌着道:“小舅舅和小舅妈都这么好看,你妹妹肯定也是顶好看的。” 姚千里和陆临封都止不住的笑起来。 嬉闹了一阵,陆巳莲被婆子带下去睡觉,陆寅和朗千化也一道出去玩了,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如今也不似早年那么死板了,至亲之间一般不会太过较真。 姚千里看着陆临封的神色便猜她是有事情要说,便就轻笑道:“王妃有话就直说吧。” 陆临封面上一滞,姚千里一直以来都是口呼她作王妃,看似敬重,就跟她待陆寅的客气一样,何尝不也是一种疏离,可是这里头经历的事情太多,就是想要去解,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姚千里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心下一凛,莫不是陆临封有了陆离的消息? 不等她再问,陆临封却是开口了,“原本这个月末是王爷的寿辰,可是我们王爷素来信佛,早些年上光寺的普智大师就曾言说王爷的三十五岁寿辰与运势冲撞,需押后再办,而且还不能避开这运势略去不办,是以日子就定在了下个月初九,庭之不在家你便带着陆寅一道去吧,正好那时候你也出了月子,就当出去透透气。” 第115章 三月冬 如此说来,陆临封还并不知道陆离的事情,姚千里当然也不会主动说起,陆离到底是不是擅离战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弄清楚之前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便陆临封是陆离的亲如母的姐姐。 只是定王的这次寿宴却是让姚千里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推迟就推迟了,堂堂王爷,寿宴推迟又如何,何以还特意找了个说辞?普智大师是德高望重不假,可是在去年就已经圆寂,定王又特意搬出普智大师来,倒像是为了让这件事不容置喙,抑或是怕被人起疑,或许是定王此人一直都太过周全,此番的无懈可击反倒让姚千里隐隐觉得有些欲盖弥彰。 而且也从来没有哪回的寿宴是要陆临封亲自来说的,仅仅是因为陆离不在府上所以特意来说一声? 不过姚千里惯于将心中所想藏在心里,等陆临封笑吟吟的说完也只是浅笑着回道:“记得了,定然是会去的,王妃真是折煞我,差遣个下人来知会一声便是。” “庭之不在,我本也想来多看看你,月子里可要当意些,丫头婆子都要找些稳妥的才好。” “是将军走之前就看过的,王妃放心。” “他对你素来是上心的,如今可都在传定国将军惧内呢,我是知道庭之的性子的,若不是他自己默许,断然不会传出这等闲话去。” 倒是把姚千里说的臊红了脸,“不过是坊间谣传,当不得真的,王妃可莫要打趣我了。” “夫妻夫妻,同木而栖,越是富贵人家这几个字越是难得,什么都是权欲搅在里头。”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富贵人家也好,贫困人家也罢,都是自己在过。” 两人又扯了些家常,陆临封叮嘱姚千里好好歇息,便领了朗千化一同离去。 待两人走远,陆寅蹬蹬的跑到了姚千里跟前来,“娘,千化妹妹说她父王和母妃前些日子大吵了一架,好些天都没有说过话了。” 姚千里轻轻把陆寅略乱的衣襟理好,“寅儿不用操心这些,娘都省得。” 陆寅依言点点头,可是一双眼睛里却是精光闪动,看了一眼陆临封带来的厚礼,这五岁的小人的嘴角竟然挂上了一丝冷笑。 姚千里一点也没发现儿子背地里的表情,满意的亲了亲陆寅的小脸,让人拿了棋盘棋子过来教陆寅下了会棋,一直到掌灯时分,屋外终于有了些动静,姚千里听得陆习润引退了下人,便知是段引臣来了。 陆寅极喜欢段引臣,没等段引臣进门就小腿一蹬下了地,等得段引臣推门进来,陆寅一路跑着扑到了段引臣腿上,“段大人来了。” 段引臣一把将他抱起来,“请秀君王安。” 陆寅咯咯的笑,“免礼免礼。” 段引臣自己找了椅子坐下,也不避讳陆寅年幼,将他放在腿上坐着,一边就同姚千里说话:“气色还不错,看来陆将军是将你的身子养好了。” “那么些补药堆着,哪还能不好。” “不要嘴上逞能,廖正言说你的底子之前就已经亏了,此番能顺利生下巳莲却是万幸,以后也要仔细温养着才行。” “我心里有数……”姚千里抬起眼睛看着段引臣,“你,与廖先生可是说开了?” 段引臣却避开了姚千里的眼神,“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有什么说开说不开的,你就不要过问这些了,如今又有了巳莲,你怎么还有这些的闲心。” 姚千里无奈,段引臣的性子,当真不愿意跟她说的事情估计是谁也问不出来的,或许曾经的段引袖可以罢。 不过既然段引臣已经能这么平静的提起廖先生,想来终有一天会真的释怀,或许也可以找个日子问问廖正言,还有之前廖正言说的段引臣的身子出了些问题,她也是怎么问段引臣也问不出结果来,看来也只能去问廖正言。 姚千里看了看段引臣,看他面前的一盏热茶业已喝完,想着时机应该已经是差不多了,说了这么许多别的,再说起陆离应当不会再引得段引臣起疑,便斟酌着开口道:“自春龙日将军启程已有月余,战场上的事情我也不知其情,却不知此战要到何时。” 有那么一瞬间,段引臣的面色仿佛有点苍白,定定的看着姚千里,半天没有说话。 姚千里的面色也僵了一僵,“除了你,我也不知还有何人可问。” “你……是在担心陆离他此时在战场之上的安危?” “毕竟刀枪无眼,”姚千里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看破了,忽然也有些无措,急急说道:“不过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是文臣,想来,想来你也不甚知晓。” “我知道。”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姚千里的错觉,段引臣恢复了一惯的模样朝姚千里轻轻笑了笑,“将军此番上战场实则不过是个幌子,家里头尚有小鬼作怪,圣上怎么会放将军远至边疆。” “你是说将军之皇命不在战场驱敌?” 段引臣点点头,“你且放心,将军自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你若真的……真的为他想,便将你自己照顾好,便是这其中有什么不妥,我也会在当中周旋,必将他之命先于我之命。” “不是不是,我……” “好了,时候不早,你早些歇下吧,我送寅儿回房,你就不要动了。” 不管姚千里已经急红了眼,段引臣似乎已经真的不想再听她要说些什么,抱起了昏昏欲睡的陆寅,起身往外走去。 姚千里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直觉自己好像是做错了什么,可是段引臣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又怎么还忍心让他为了自己的担忧而去冒险,诚然,姚千里相信若是她直言让段引臣帮他去探听陆离的消息,段引臣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去想办法,可若是陆离真的是有什么危险,以陆离之能都不能脱险,再将段引臣牵扯进来,岂不是也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道理都在这里,姚千里理得清清楚楚,可是为什么看着段引臣明明挺直洒脱的背影,姚千里却觉得有无限的萧瑟? 初六的月亮只有一弯浅浅的弯勾,和着三月的晚风,吹得人身上直发凉,段引臣觉得这三月的天比姚千里生陆寅那年冬天下的雪还要冷些,冻得他几乎有些走不动路,可是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陆寅,他又觉得自己不得不走下去,哪怕要冻死在外头,他也要先把陆寅安全的送回去才行,段引臣自己轻笑了一声,一边伸手仔细护住了陆寅,一边忽然加快了步子,一直到把陆寅送到了自己的屋内,放到床上盖好锦被才舒了口气,而后段引臣轻轻的出了屋子,就着天上微不可见的月光,如来时一般,一道暗青的身影又从陆府的高墙翻了出去。 万籁俱寂。 第二日一早,陆寅难得的没有赖床,自己早早的就穿戴好一身短装,一本正经的说要去练习骑射。 陆离在家的时候陆寅的骑射都是陆离亲自教的,如今陆离不在,陆寅要骑射自然是由府里骑射最好的陆习润在一旁看护。 陆寅像模像样的骑着自己的小马,突然似不经意的喊了身旁的陆习润一声,“习润。” “属下在。” “听说娘亲生产当晚有个人在屋顶守了一夜,你可知是谁?” “……是段大人。” “错了习润,你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陆习润却是一愣,不解的看着身边这半大点的小人。 陆寅却依旧直挺挺的坐在马上目视前方,“府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娘也不会知道。” 说罢一扬自己小小的马鞭,催促着幼马哒哒的跑了起来。 陆习润似乎被这马蹄声惊的回了神,后知后觉的回了句“是”,纵身追了上去。 一大一小两匹马在晨曦里不快不慢的奔跑,那匹小的似乎时时的不稳,却一直坚定的跑在前头…… 这之后天也渐渐暖了起来,有来看姚千里母女的都说小公主生的时候好,不冷不热的,既不折腾大人也不为难小的。长大以后定然也是个贴心的姑娘。 既然陆府落地的公主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姚千里也由得她们去变着花样的夸,实在听不得恭维了就装得倦了倒头装睡,反正月子里姚千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来,只能老老实实的养身子,不过大约也与期间收到了陆离的两封信有关系。 果然如陆离所说,送来的两封信都是报安的,第一封只有三个字:安,勿念。 第二封的内容也不多,上书:安,勿念,月归。 第一封信的字迹看起来明显有些急躁,姚千里看完提心吊胆了好些天,直到来了第二封,终于其字如陆离的人一样让人安心,且,月归,这意思可是确定无碍了? 一个月眨眼即过,再有几天就是定王寿宴了,礼自然是早就备下,之前姚千里因为陆临封的反常行为而生出的担忧因为陆离短短几个字的书信也平静了许多,陆巳莲还太小不能带出门,届时姚千里打算带着陆寅一道前去,一来是为了陆临封特意来邀的郑重,二来姚千里也想陆寅多出去走动走动,既然是定国将军的儿子,将来也是少不了是要进官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