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的朋友看过来 文章含有敏感不明字眼,搜寻了好久都找不到是什么如此敏感。今日找到就更,找不到便明日一起更吧。 今日停更 抱歉,由于个人原因,今日停更,明日正常。 今明两日停更 初一晚再见,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假条 清明节外出不在家,恐怕无法更新,节后定会补上。 长假 虽然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不过还是要厚着脸皮说一声本文可能会停更一段时间,我前前后后思考良久,最终还是作出如此决定。 等再次回来,这个文在内容上应该已经作出很大改动了吧,特别是在文章的前半部分。虽然不知结果会如何,还是希望能在自己力所能及之下呈现出这个故事更好的一面(不过如果没有更好,大家就装做没有看到这句话,只当我偷懒休息一阵子好了)。对不住一直跟文的朋友,大家就允许我这个菜鸟小小地折腾折腾吧。 本文绝对不坑,因为我还想一直写下去,要是这个文写不完我也没脸在起点继续呆下去了,所以大家请放心。 这段时间我会很努力的,希望能早点与大家见面。 那,暂时说声再见喽,我亲爱的朋友。祝大家追文开心,生活事业顺心。 001 是他来了 “看什么呢?如痴如醉的。” 飞烟连连唤了倾挽几声,见她恍若无知无觉,悄然袭到她的背后拍了一掌。 倾挽惊呼转身,听闻她的问话默然又看向刚刚的方向。满目葱茏依旧,却独独失去了那人踪影。她怔怔出神,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提醒她方才所见并非错觉。 “好像,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她低声答。 “府上有你认识的人?是男是女?”飞烟抻着脖子向前张望,满目好奇。 ……是啊,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她认识的人。 她垂下眼,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或许是我看错了。” 回文澜苑的路上飞烟有说有笑,倾挽却有些心不在焉。路途的最后,她终于开口问道:“飞烟,那是什么地方?” 飞烟一时有些茫然,又很快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郁岚院?那是我们王爷的住处。” …… 文澜苑位于七王府西南一隅,小巧精致,花林半绕,是一片清幽之地。许是少人打扰之故,这里一年四季各色繁花盛开得极为茂盛,将本不起眼的文澜苑装点得颇有几分隆重。而闲来无事的时候,丫头们总是愿意在花间嬉戏,那是文澜苑难得的热闹。 占地宏阔的王府中,倾挽独爱这里的宁静。尽管在王府上下的眼中,这是嫣夫人不受王爷宠爱最直接的表现。 想起嫣夫人,倾挽心中不由兴起惆怅惋惜之意。 寒风裹着细雪簌簌扑面,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牵住依旧不甚清醒的飞烟,一同沿着小径向正房而去。 嫣夫人闺名蒋嫣,五年前,蒋嫣并另外两名官家女子一齐被当今圣上赐予七王爷君若谨。倾挽曾偶然听闻年长的嬷嬷私下议论过,五年间,这些女子或如烟花般短暂绽放出耀眼光芒,或从未曾展露过头角,唯有嫣夫人一直维持着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 对于王爷已有大半年不曾踏入文澜苑一事,她们归结于嫣夫人的不争,或是无力而争。毕竟这些年又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入了府,嫣夫人年龄渐长不说,性格更是不讨喜,想来被遗忘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听闻此番言论是在一个夜晚,那夜月明星稀,衬得林内树影婆娑,当时诸位嬷嬷围坐一团侃侃而谈正欢,不料其中一人甚是眼尖,很快便发现了她的存在。她们停下交谈,面上却并无惊慌。能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想来不认为她这个小小丫环敢耍出什么花样来,亦或者认为,以嫣夫人的脾性及如今的处境,不会将她们如何。 不知是否她的面容太过镇定自若,毫无被抓到偷听的羞愧紧张,几人终是微微变了神色,很快各自散去。她站在原处,看着几人飞快消失却并不慌乱的背影,静静琢磨着她们刚刚的谈话。对话的最后似乎有关夫人身边服侍的苓儿,不过也只是开了个头便因她戛然而止。 自入王府已有半年,嫣夫人是个什么性子她虽不见得看得十分通透,却是极为欣赏她这种宁静高雅的女子,不哀怨,不自弃。不是没听过一些长久失宠的夫人是如何自怜自伤郁郁寡欢,也不是没听闻个别受宠的夫人是如何侍宠生骄、嚣张跋扈对待身边的丫头嬷嬷,相较她们,嫣夫人算是这王府中少见的豁达温婉。 不讨喜一说,她委实不能理解由何而来。 树枝上的落雪渐渐凝住,阳光下折出晶莹璀璨的光,映衬地上积了一地的雪白,明晃而刺眼。倾挽只手遮在额前,半眯着眼,绕过坚实冰冷的红瓦墙时,正院门前立着的青衣身影让倾挽一愣。 “芸儿?”倾挽诧异与飞烟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走上前去。 芸儿仍定定立着,似并无察觉有人到来,她的肩上发上已落了厚厚的雪,不由让两人好奇她到底为何站于门外而不入,又站了多久。 未等倾挽发问,一直迷迷糊糊的飞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给出了答案,一个颇为让人意外的答案,“呀,是王爷来了?” 倾挽欲抬手拂去芸儿身上落雪的动作就此定住,耳边叽喳声音仍是未歇,“不会错的,尹沫那臭小子向来不离开王爷左右,定是王爷来看夫人了。夫人这段时日精神一直不佳,这下好了,夫人必定开怀。” 与飞烟显而易见的喜悦不同,芸儿自始抿唇不语,倾挽不经意间抬眼,攫住她眸中既喜且忧的神色。 芸儿是嫣夫人的陪嫁丫环,性情忠实细心沉稳,虽不若苓儿心思活络八面玲珑,却是夫人不可或缺的依仗。若论忠心论关怀,倾挽相信无人胜过二人。可眼见芸儿神色,她脑中不免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或许王爷久久不见夫人一面,并不单纯是外人称道的所谓受宠与否可以一概而论的。 倾挽深吸气平复莫名的心跳,随着二人向内望去。 向来看着有些空旷的庭院此刻正整整齐齐候着二三十人,她们手中无不是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却仿若无物般,寒雪中纹丝不动。院中一丝声音都没有,平添了一抹诡异气氛,完全不同于以往轻松氛围。 缓缓扫视人群,倾挽在角落里找到了文澜苑几个当值的丫头婆子。嫣夫人对下人向来不过多管束,对于恣意惯了的她们来说,这样的场景显然让她们极不自在,但又不敢肆意而为,只得努力板着身子放低目光,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四处乱瞧。 倾挽入府这么久,第一次体会到王府本该有的威严。 恰在此时,人群最前方有了小小响动,两名白衣女子翩然步上台阶迈入房内,身后数名丫环尾随。 是王爷夫人起了。 “呼……是啊,王爷来了。”芸儿似终于回神,微微侧头看向倾挽,眸中竟有晶莹流转。那声低低叹息,似感慨,似欣慰。 倾挽一怔,随即笑笑,“是呢,终于来了。”话语中有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快,“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走吧,苓儿怕是等急了。” ***** 倾挽入得内间的时候,蒋嫣正端坐在镜台前,由苓儿为其梳妆。偌大的屋子空荡,王爷并不在房内,想是由着丫环陪伴去了东侧间梳洗,将一室清静留给了她们。 蒋嫣双眸微阖,眉目间带了点点倦懒与拒人千里的冷意,这是倾挽第一次见她如此神态。 苓儿悄声阻止她欲行礼的动作,眼中透出询问。倾挽会意,抬手指了指外面。芸儿正在院中整理王爷特意要人带给夫人的物品,按规矩这些东西需要记录在册存置仓库,而飞烟则是去了厨房,查看早膳的准备情况。 苓儿一琢磨便明白过来,她若有所思看了眼倾挽,这才轻轻一笑。屋内熏得暖而香,在她年轻面庞上染出点点红晕,浅笑之间煞是娇俏动人。示意倾挽整理床铺后,她低头继续帮蒋嫣绾发髻。 苓儿代为执掌院内事宜,举止仪态向来威严,如此小女儿神态实在前所未见。倾挽的视线在两人面上不经意滑过,心头乍然腾起一抹细微怪异感,未待琢磨清楚,她已行至床前,异样情绪转而被取代,床铺上凌乱景象令她难得涨红了脸。 她呆了一呆,半天才想起该做之事,迅速出手将枕褥扯下,起身从一旁箱笼中拿出全新的换上。 “换个简单随意点的,又不见什么外人,不必这般隆重。”蒋嫣不经意间抬眼,乍见镜中自己的模样,不由蹙眉。 苓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俯身在她耳边低低劝道:“我的好夫人,外人有什么要紧,王爷才是你该在乎的人。” 蒋嫣不为所动,苓儿叹道:“夫人,自上一次王爷来咱们文澜苑已有半年,如今好不容易过来,就意味着王爷心里还有您,夫人可万万想清楚。王爷身份尊贵,身边的女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换做是其他夫人,死缠烂打犹嫌不够,哪有像您冷面相对的。就算您寒了心,可也该为自己下半辈子着想,有了孩子才有依靠啊。” “寒心?”不知是什么触动了蒋嫣,她蓦然抬起眼来,明明语调轻柔和缓,落在倾挽耳中却浸着寥寥沉寂,“我有什么资格觉得心寒,对他而言,我也不过是皇上赏赐下来的女人,与她们并无不同。即便自小相识玩在一起,他的目光也从不曾落在我的身上。你以为我是因他半年不闻不问伤心欲绝?还是看他周旋在其他女人身边而故意赌气、故作清高?” 她忽而笑了一笑,只那笑容极其短暂,几乎让人以为只是错觉。她复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目光复杂,仿佛是在看个陌生人,“那是你没有经历过真正让人心寒的事。”镜中的蒋嫣眉目如画,却一丝表情也没有。 苓儿似也想起了什么,眸色黯然,半天没有言语。 “那孩子呢?您真的不在意?”许久她轻声追问。 蒋嫣没有立刻回答,手不自觉轻轻覆上小腹,仿若那里有着最值得呵护的珍宝。可转眼,她的手又僵住,眼前似有血色漫过,她痛苦微阖了眼,良久喃喃低语,“就是太过在意。” 两人陷入片刻沉默。 倾挽知道夫人待人虽随和,可骨子里其实冷漠,鲜少情绪外露。她一直以为这是本性使然,却在今日方知晓原来夫人心中同样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她抚平床褥上最后一丝褶皱,忽然忆起飞烟曾隐晦提及,她们一行人搬到此处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可关于那段往事的始末却闭口不谈。 倾挽不知夫人与王爷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使得王爷整整半年之久不见夫人一面,可正如夫人并不像她一直表现出的那般冷情冷性一样,王爷真的也如众人所想毫不在乎嫣夫人吗? 倾挽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她想到这里的宁静无扰,三不五时的丰厚赏赐,房里摆放、悬挂的上乘物件,从未被克扣的吃穿用度,若非有人授意,夫人能否活得这般自在? 青梅竹马…… 这四字想来总是美好。 不期然眼前浮现少年俊朗模样,那个曾经誓言要一辈子保护她们的人,不知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可好? 怅然回身的那一瞬,倾挽身子倏尔僵住。 终于再次遇见他,在如此近距离。 他孤身立在门外,门上垂下的珠帘在他白皙面容投下不断晃动的细密光影。她看不清他的神情,甚至是他的模样,却整个人如被定住一般,再动弹不得。 002 无意得罪 思绪不觉飘飞至数月前的凌州,在那个火光交错、人潮熙攘的街头,曾有那么一个人,在她惶惶无助的时候给予她一丝丝安抚。 她曾无数次祈求,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有所报答,哪怕只是再见他一面道句感激。只可惜当时情况太过混乱,她对他的印象,不过是那对孤冷的眸子,掌间的温暖,及匆匆回眸时他挺拔稳健的身姿。 可即便知道他的模样,她又能去哪里寻他呢,毕竟天大地大。到最后,她只能日日祈祷他平安,相信好人终有好报。 倾挽狠狠攥紧了手,心脏失控般愈跳愈快、越跳越响。 她改变主意厚颜恳求能够留下,不过是仗着自己曾经对蒋嫣的帮助,却哪里知道王爷的面并非轻易可见。蒋嫣身为夫人都尚且不能,更何况她一个小小丫环。为此她甚至曾经不知天高地厚远远躲在他的院外等候,冀盼着哪怕只是再遥遥望上一眼,安了自己的心,或是死了那条心,也算了去一桩心事。 如今人当真就在眼前,她的心底却漫上重重迟疑与忐忑。真的会是这个人吗?这位高高在上、与她身份地位天壤之别的七王爷? 如果是,她要以何报答?如果不是,这半年的时间与等待则变得毫无意义。 苓儿压低的嗓音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夫人,您……后悔了是吗?后悔嫁给王爷。” 倾挽原就激荡的心绪因苓儿一句话再起波澜,她心下一惊,猛然意识到眼下境况。 王爷他,究竟听去了多少? 房内的两人仍顾自交谈,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她视线飞快在几人身上扫过,脚下不自觉动了一动。 “王……”她的唇只微微张开,声音尚未发出便被他突然看过来的眼神制止,他只是那么轻轻一抬眼,须臾间,倾挽便接收到了他的警告。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抿紧了双唇。 会意了她的顺从,那双眼毫不迟疑从她身上挪开,仿佛他只是无意间瞥见一件可有可无的装饰物件。 桎梏感瞬间消失,倾挽暂时松了口气,却再顾不得自己那点心事。目光静静投向蒋嫣,只希望自己对她浅薄的了解是准确的,她会出言制止苓儿出格的问话,早早结束眼下的局面。 可蒋嫣却未置一词,铜镜上渐渐映出她迷茫怔忡的表情。 空气仿佛变得凝滞,所有人都在屏息等着她的回答。 倾挽一点一点垂下眼,这才注意到捧着瓷瓶的手,指节已经泛白。 前有嫣夫人的收留之恩,她能否做到睁眼旁观?后有王爷的警告,她又能否违抗? 倾挽心中纠结不已,思绪纷乱,却不知蒋嫣亦是如此。 后悔吗?这句话蒋嫣也偷偷问过自己无数次,可直至今日她仍不能给出答案。能够嫁给他是她自小心愿,可若早知嫁他会是如此代价,要守得如此寂寞,她是否仍能不改初心呢。又或许,打第一次于心中作此比较时,便是后悔了吧。 寂静中苓儿的声音又再响起。 “夫人,自您上次同老夫人见过面后,便一直愁眉不展。奴婢,奴婢是不小心听到了您与老夫人的谈话。”苓儿咬唇,犹豫了片刻脱口而出,“奴婢知道您一直为当年毁掉婚约而感到愧疚,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时至今日很多事情夫人都已无能为力,既然如此,又何苦折磨耽误了自己。正如老夫人所说,两人的关系已是如此,夫人夹在中间若是再摇摆不定,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如果是这样,莫不如夫人当初便安安分分嫁给……” 咣当巨响,瓷器坠地碎裂。 刺耳声响盖过了苓儿最后的话,她惊得回过头去,只见倾挽无措立在床尾,脚下一片狼藉。她脸色煞白,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室内骤然一片安静,倾挽清晰听到自己急剧的心跳。她的眼下,绘着山水图的红釉开光青花瓷瓶,片片碎裂在地,失去它本来面貌。 蒋嫣闭了闭眼,声音中满是无力,“苓儿,注意你的分寸,这样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懂,可我决意已定,不会更改。” 苓儿震惊抬眼,唇角轻颤,眼圈渐渐泛红。良久,她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蒋嫣叹了一声,这才慢慢站起来走到倾挽身前,“倾挽,你怎么……” “夫人,奴婢一时失手,这可如何是好?”倾挽低头看着已然空无一物的双手,喃喃低语。 夫人爱花,冬日腊梅香气凛冽,便得了日日闻香的习惯。瓷瓶原置于床边小几上,她收拾完床铺一眼扫过,便顺手拾起想要将梅花重新更换。结果,这只据说王爷当年所赠、夫人极为珍视的东西,命丧她手。 一句“失手”或许可以骗骗蒋嫣及苓儿,却万万瞒不过王爷的眼。瓷瓶从她手中跌落的霎那,他了然的眼神及微抿的唇角告诉她,她麻烦大了。 “怎么回事?”珠帘被人撩开,低沉的嗓音传了进来,和着玉珠子不断的撞击声,声声砸在人心头。倾挽与苓儿僵立着不敢抬头,蒋嫣微微吃惊,然转身之际已面色如常。 只是这么一让开,倾挽再无遮掩地直接暴露在君若谨面前,她紧紧咬住下唇,察觉到前面似有若无的注视,肩膀下意识地缩紧,头愈发低了下去。 蒋嫣迎上几步欲行礼,君若谨及时伸手搀住她的手肘,眸光在她身上上下略过,语声柔了少许,“没伤着吧?” 她站稳身子,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脸上。 一直知道他有一副好容貌,承袭了盈贵妃的精致眉眼与先皇的俊逸儒雅,年幼时尚只觉得他很是漂亮,十多年过去,更添了刚毅沉静与内敛。当年的她便是被他的容貌气度所吸引,或许,还有他不将她放在眼里。 心中叹笑,少女们总是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将少年的无视视为遮盖内心羞涩的掩饰,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多谢王爷关心,妾无事。”她不着痕迹抽回手臂,身子微侧,这才注意到倾挽煞白的脸色,“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地上碎瓷收了。” 她随口一句让倾挽退下,并未担心君若谨会有所责难,他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更何况一个卑微的下人。 倾挽闻到丝缕清新的味道,带着淡淡水汽,这让她有些恍惚,不敢相信遥遥念想一朝变得近在咫尺。蒋嫣的话让她有一瞬间的迟疑,下意识里等着他的发话,可或许终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倾挽飞快将碎片拾起,放入苓儿递过来的托盘中,站起时脚下略有不稳,亏得苓儿从旁扶了一把,没让手里的东西重掉回地上。 “有什么用得不顺手的,尽管同王嬷嬷讲,让她换新的给你。”倾挽脚步一顿,心中默默将方才的话收回。 蒋嫣不着痕迹向倾挽的方向瞥去一眼,“就不劳王嬷嬷费心了。”她的声音极淡,不易察觉的疏冷。 “有些东西运用得好自然可以增添助益,利用不好则只会给自己添麻烦。”或许是因她不假思索的拒绝,他的声音略略沉下。 东西?利用?如此冰冷的用词让倾挽心头一寒,第一次觉出人如浮云,我为蝼蚁之别。 真的是那个人吗? 倾挽问自己,只觉得燃起的希望一点点寂灭下去。 她长长舒了口气,心下惆怅,却也莫名的释然。 蒋嫣久久望着君若谨,没再应话,他亦无声回望,于是,这一声长叹便显得如此突兀而不合时宜。 苓儿搭在倾挽臂上的手一僵,直想敲开她的脑子,看她究竟在想什么。接收到蒋嫣递过来的眼神后,苓儿手上一个用力,再不敢耽误地掺着她向外而去。 倾挽毫无防备被人一推,只听见哗啦啦一串声响,托盘上的碎瓷片终归一片不差全部掉回了地上。眼前一晃,耳侧飘过倒抽口气的声音,而后,右侧肩膀重重撞上什么。 沉香气息萦绕鼻端,臂上一片温暖,她感觉到自己被人随手用力推起来站好。 “莽撞,大胆,即便你舍不得丢下,也该让人好好教教规矩了。”君若谨冷冷抽回被她握住的右手,对上她不可置信抬起的眼。 …… 那日的早膳摆在了花厅,阳光自四面琉璃映下,照得一室暖融。那里是嫣夫人最喜欢的地方,往日心情不错的时候,也曾让芸儿摆壶热茶,拿本好书,伴着茶香花香一呆便是大半日。用膳,倒属头一回。 王爷特意要人备了夫人最喜欢的食物,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留下陪夫人一同用膳,很快便离开了,而打那之后的一段时日再没有踏入文澜苑半步。听说他大多忙于公务,稍有闲暇也只去文夫人与敏夫人处宿了几晚。 一时众口相传,王爷最喜爱的果真还是二位夫人,至于嫣夫人嘛,大概至多也只是一时的调剂。 不过也有人说,嫣夫人其实冤枉得很,听闻当日王爷匆匆而去是被某个不知轻重的丫头扰了兴致,嫣夫人实则是被连累的。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次亲近王爷的机会,却因下人的鲁莽而破坏,嫣夫人的恼羞成怒可想而知,便将那丫环交由王爷处置。好在王爷大度,只遣了掌管内事的王嬷嬷过去教教规矩。 然教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索性将文澜苑的下人通通训导了一遍。 倾挽听到飞烟告知的这则传闻时默了一默,又在心里细细念上一遍,初闻大体是这么回事儿,可再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哀叹,她不但将王爷得罪了,甚至将全文澜苑的人都得罪上了。 自作孽不可活。 003 背后故事 时光向后推移近一月,文澜苑已不复过去清静悠闲景象,原先随处可见偷懒、闲话的下人们也不知避到了何处。 这除了要归功于王嬷嬷的训教,苓儿更是功不可没。 这阵子不知出于什么原由,苓儿的脾气格外暴躁,动辄摆出一副严厉面孔训斥,更是狠下心处置过几名语四言三、搬弄是非的丫头婆子。那之后文澜苑人心惴惴,再无人敢违抗她半句。 只是蒋嫣渐渐不再出门,愈发沉寂了下去。芸儿与苓儿为此心焦不已,每日费尽心力想要让她外出走走散心,却都是徒劳无功。蒋嫣遣开一众下人,只留了她们几人在身边服侍,名曰图个清静。 “从前院子里还只是清静,现在简直可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了。”飞烟手里甩着一只梅枝,叹道:“大家私下里说话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哪句不合苓儿心意,转天就被卖给牙婆子。”想起那日小丫环哭得惨兮兮的可怜模样,她至今仍觉得不忍。 “从前没觉得什么,可现在看到苓儿总是觉得怪怪的。”她抬手抚了抚手臂,做出惧怕的样子。 身侧倾挽拎着一只盛满新鲜梅瓣的篮子,两人正走在从梅林回来的路上。今晨芸儿跑来,面露喜色说夫人想要尝尝梅花糕,要倾挽早做准备。不怪芸儿如此高兴,这月余来,减退的不止是夫人出门的欲望,还有她的食欲。 飞烟似是真的闷坏了,趁着四下无人大倒苦水。倾挽对她话里的内容没什么反应,倒是被她的表情逗笑,“难得难得,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见倾挽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仿佛对最近发生的事毫无感触,飞烟气闷闷的,觉得好生无趣。可她向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瞳眸灵巧一转,不多时唇角又浮上戏谑笑容,凑到倾挽耳旁,“倾挽姐姐才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咱们王爷,好、看、吗?” “呀”,倾挽受不了地发出一声低呼,抬手掩耳,“我输了成吗?飞烟小姑奶奶,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旧调重弹。” 飞烟得到预期反应,挑挑眉,得意地扬起下巴,“看我高不高兴喽。” 倾挽只大飞烟一岁,漂亮体贴,稳重严谨,做任何事又上手极快,认识她的人都少不得一声夸赞。她对飞烟生活上颇多照顾,飞烟慢慢习惯依赖于她,不过有时也难免气短。难得碰上这么一桩匪夷所思的事,飞烟少不得时时拿出来调侃一番。 “我就奇怪,你当时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飞烟双眼晶亮。 想什么?倾挽轻抚着自己右手掌心,却再找寻不到那熟悉的触感,只觉出被瓷片划破手指的刺痛,更觉得……人事无常。 “大概是吓昏头了吧。”她只能如此解释。 好在飞烟的好奇心向来维持不了太久,转瞬又问:“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事都挺奇怪的?” 倾挽静了一静,反问:“怎么个奇怪?” “说不上来,从王爷来咱们文澜苑开始……”飞烟拧着眉,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她挽住倾挽手臂,难得认真,“每个人好像都不一样了。就好像明明是认识了很久的人,突然有一天你却发现对她根本不了解。你没这种感觉吗?” 倾挽听到心里“咯噔”一声,她停下脚步,怔怔不知如何作答。许久之前她也曾经为此惧怕慌乱过,她找了无数理由,预设了无数答案,仍是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物是人非。 飞烟仍直直看她,她深吸口气,茫然一笑,“苓儿与我们立场不同,夫人不理琐事,她掌管着文澜苑上下几十人,如不拿些魄力出来,不止她的能力会受到质疑,夫人更不知会被他人如何非议,所谓杀鸡儆猴也是迫不得已。夫人仁慈,不代表他人同样如此,谁又知道我们以后会面临什么?这次的事就权做一次警诫吧,说话做事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飞烟瞠目,结巴道:“我们总会在一起的,是吧?”倾挽说了这么多,不知为何她只挑了这么一句问。 倾挽默然,只笑笑拍了拍她的手。飞烟心下稍安,疑问道:“你说夫人真的是因为那些闲言碎语才不出门的吗?” 受罚的人当中,苓儿罚得最重的就是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说到底,苓儿在乎的无非是夫人感受,只是千防万防,流言蜚语这种无影的东西,又哪里真的防得住呢?而她更是怀疑,蒋嫣是否真的会被几句闲言碎语击倒。 “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好了,拉我到这儿来做什么?”不远的后面忽然响起一道略高且不耐的声音,她们再熟悉不过。倾挽与飞烟讶然对视一眼,同时停住步子。 此处僻静,少有人来,原本从梅林回文澜苑并不必经过此处,无非是飞烟不想太早回去,硬是拉着倾挽过来绕弯子,顺便也寻个说话的地方。显然另有人同样看上这里的清静无人,而想当然的,任何人的冒然出现都不会受到欢迎。 就在两人思考该如何做的当口,急快脚步声越来越近,恰停在两人身旁树丛之后。就这片刻的犹豫让她们错失时机,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话是我问你才对。苓儿,我知道你有烦心事,可你不该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文澜苑被你弄得人心惶惶。”芸儿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飞烟闻言心有戚戚地点头。 “你想多了,我没什么心事,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不想再有什么不利的传言从我们眼皮子底下传出去,或是借由她们的口传进来。这些人吃软怕硬惯了,早就该管上一管,现在正是时机,也正好将她们的人清理出去。”苓儿似乎毫不介意芸儿方才的态度,只淡淡答。 两人静了好半天,“那天晚膳后你离开了好一阵子,夜里原本该是我们两个一起守夜,你劝了我回去要我好好休息,说你一人足够,夫人她……也定是想要清清静静的。苓儿,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相互扶持照顾,虽无血缘却胜似姐妹,你的话我从不会多想,更不会怀疑,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日子。” 芸儿停下,语声微微哽咽,“自两年前夫人掉了孩子,她便再也没开心过,每年的这几个月更是彻夜难眠。就因为我知道,也因我信任你,所以我应下了。第二天早上见到王爷来看夫人,你知道我心情有多复杂,既开心王爷没有忘了那孩子,又担心夫人再受伤害。那时我只当王爷确实心存愧疚,有心补偿夫人才会选择在那夜前来,可你做了什么?我万没想到竟是出自你的擅作主张。” 倾挽有些吃惊,一是她从没想过嫣夫人年过桃李年华仍无孩子一事;其次听芸儿话中意思,似乎夫人失掉孩子与王爷有关,最终导致两人失和,回想夫人搬至文澜苑的时间,恰是在那之后。相较之下,王爷是因苓儿的关系才来见夫人一事反而让她不那么震惊了。 “自作主张?”苓儿一声无奈的笑,“没错,我就是不死心,更不甘心。别人不了解,可你应当知道当初老夫人要我随小姐嫁入王府是为何,无非是怕小姐固执己见,断了自己后路而无人帮衬。在小姐欢喜雀跃等着嫁人的那段日子,你知道我又是如何度过的?我所学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小姐。是,我是有私心,我是痴心妄想,不甘心本有可能的美好生活就那样错身而去。可我又有什么错呢?像王爷那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不迷恋不期盼,论容貌我又哪里比不上她们?五年,我已经苦苦期盼了五年,夫人得而又失,可我呢?我什么都没得到过。” 苓儿声音并不高,倾挽却能够听出里面的克制与颤抖。飞烟屏息,不知所措。 芸儿怜悯地望着面前这个如花般娇艳的女子。王爷与她有如云泥,两人之间原本就不该有超出主仆的关系,偏偏有人给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又偏偏王爷身边有一位有着相似出身的敏夫人。那飘渺的许诺一旦在心中扎根,便滋生出强烈的欲望,渐渐蔓延开来再不为人所控。原本单纯的姑娘变得执拗如此,不知该怪命运,还是那个给了她希望的人。 芸儿按下一声叹息,迫着自己狠下心肠,情愿她现在痛苦,也不愿见她有朝一日后悔莫及,“你觉得自己容貌才情皆胜过敏夫人,便认为她能做到的你也可以轻而易举获得,或许你也曾对夫人有所怨怪,认为她并没有给你机会。” 苓儿并没有否认。 “若你这么想便当真是错怪了夫人,我无意为夫人做什么解释,倒是要认真问你一句,苓儿,这么些年来,你觉得王爷可有一分将你看在眼里?” 苓儿抿紧唇,面色僵硬。几年来,每次王爷来文澜苑几乎都是由她出面服侍茶水,可无论她作何努力,王爷始终不曾多看她一眼。 “那么倾挽呢?” 倾挽蓦然睁大了一双眼,茫然不知为何话锋一转便落在了自己头上。手被人用力捏住,飞烟正瞪着眼要她从实招来,她摇了摇头,两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觑。 “她惹怒了王爷,连累所有人一齐受罚,这段时日你对她不冷不热,连带着其他人对她也没个好脸色。可是苓儿,你当真以为此事因她而起吗?”苓儿咬紧唇,仍是倔强地不肯作声。 “夫人都猜得到的事,凭王爷谨密的心思又怎么会看不透。明面上好似因着倾挽的差错,实则借题发挥警告你而已,也给其他人予以警示,告诫大家紧守本分,勿生妄念。你是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人,王爷想给夫人一个面子,这才给你一次机会。你冒冒然然冲到王爷面前,如今不过是凭添了一则笑话而已。苓儿,放弃吧,你生来聪明,我不希望这份聪明毁了你。”芸儿握住她双肩,祈求看她。 倾挽不由想起那日夫人最后对苓儿说的那番话,原以为夫人是不想花费心机讨王爷欢心,要她不必再劝,如今想来夫人早已洞若观火。 两人离开时,倾挽与飞烟身子早已泛僵麻痹,好半晌长长舒了口气,却有些颓丧。两人各有心事,一路无话。 “夫人若是怨我我也认了,可我不会后悔。” 倾挽的头脑中一直回旋着这一句,这是苓儿最后的话,话里有着一往无前的意味。而她究竟是否放下,或许除了她自己再无人知晓。 004 错误决定 文澜苑前四人迎面巧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照常微笑打着招呼,而后各忙各事。似乎这座王府里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本事,不论内心再如何盘算,面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 倾挽以前不懂,如今也渐渐学会了。只是她的道行依旧太浅,浅到如不是芸儿,她恐怕至今仍不知真正前因后果。 垂眸无声苦笑,手里捻着一块梅花糕,突然失却了胃口。 “你怎么不吃?我还特意向杨婶要了一罐特制的蜜茶,你快尝尝。”飞烟边说边将杯子推到她手边。 倾挽执起杯子浅饮一口,暖暖甜甜。 屋里火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香甜味道,她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们都是这样度过,围着一张小圆桌,不管外面如何狂风大作,恣意欢谈。 飞烟红晕映颊,嘴角始终挂着小小弧度,圆眼满足地弯起,让人不由觉得,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温暖的床榻,简单的食物,便是她人生的全部了。 如果人人都学会满足,不妄生执念,是不是好多事情便不会发生了呢? “你在想白日里的事,对不对?”飞烟吞下口中的点心,突然问道。 倾挽一怔,是,但又不止于此。 “其实,你有没有觉得苓儿与嫣夫人某些地方有些相似。”飞烟探过身子,声音压低道。 倾挽抬眼,一幅画面飞快自脑中闪过。难怪那天早上见到嫣夫人与苓儿会觉得有些不对劲,细想来两人垂眼时眉目之间确有相像。 “你进来王府的时间不长,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苓儿是夫人娘亲一位远亲的女儿,父母早逝,夫人的娘便将她养在了膝下。其实苓儿的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多少心知肚明,加上她一直代替夫人管着文澜苑,所以大伙儿都对她恭敬有加,以为……”飞烟只手托腮,弯弯的眉毛蹙起,“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直没听到什么消息。” 飞烟未完全说明的话自然不难理解。 苓儿的事早在蒋嫣未出嫁时蒋家便有所安排,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帮衬这个女儿,毕竟苓儿的聪明能干众人都看在眼里,而蒋嫣则太过儿女情长。家族的考量总是有其道理,可女人的心思往往就不那么好揣测了。原本苓儿该在几年前夫人失宠时便被派上用场的,可直至今日,她仍只是一个陪嫁丫环而已。想来大家对这一事的看法都是一致的:蒋嫣不愿,不管这个人再怎样与自己关系密切。 飞烟喜欢蒋嫣,万万不会说她一句是非。 倾挽想起一个人来,“我记得敏夫人身边有一个丫环,好像叫秀娥的。” 飞烟不知倾挽为何突然提起这人,仍不由凝神想了想。此人她见过几次,印象中总是默默跟在敏夫人身后,沉默害羞,不过长相倒是不差,颇为讨喜。 “听说一次深夜里敏夫人病得人事不知,王爷得了消息前去探望时,正看见秀娥守在敏夫人身旁一点点为她喂药。当时秀娥满脸憔悴,已显出生病之兆,之后王爷对她大大赏赐。 敏夫人不同于其他夫人,没有陪嫁,身边自然也没有极为重用之人。因王爷的举动,敏夫人对秀娥另眼相看,虽没有明言,可私下里的意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秀娥身份地位由此高出其他丫环一等。初时秀娥也确实让身边的人羡慕,可渐渐大家看她的目光转为怜悯,而后更是在背地里对她嘲弄不已,她的处境由此变得尴尬难堪。现在看来,王爷看中的只是她的诚心为主,而非其他,不过是他人臆想过多而已。” 倾挽的语气轻缓,话语中没有讥讽与同情,只是淡淡陈述。 飞烟听得入神,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 “所以说如今的结果对于苓儿来说未必是坏事,当然,苓儿与秀娥不同,或许结果也会不同。可谁知道呢,毕竟苓儿期待的从未发生过。”她端过茶杯,轻轻在手上转着,“苓儿一直执迷不悔的根源,无非是一直没有得到机会罢了。得不到的东西总是美好,待得到了,或许已失去了更多。” 飞烟抬手挠了挠头发,半解不解,“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啦,不过我并不觉得夫人有什么错啊。喜欢一个人应该会想要独占吧,不要说是远亲,便是亲姐妹也不会想要分享啊。” 她没注意到倾挽些许异样的神态,继续道:“我虽是不大欣赏文夫人张扬跋扈的样子,不过相较之下更不喜欢敏夫人故作的大度。倾挽姐,若你是夫人,你会怎么做?” “你仍是不懂,这其实无关对错。”倾挽撑起一抹无力笑容,庆幸如今她已不必面临两难选择。 “飞烟,你对王爷了解多少?”她犹豫了好久,再三思量,终于将话问出口。即便她并不真的认为飞烟可以给出让她满意的答案,却是唯一她可以相问的人。 “唔,你指哪方面?我倒是与尹沫熟些,他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几乎寸步不离,说不定我可以为你打听打听。”对她的提问飞烟倒是毫不犹豫揽承下来。 倾挽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 向尹沫打听?那与直接问王爷有什么分别? “就当我没说。”她再次提醒。 “放心吧。”飞烟应答。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倾挽放心得仍是太过早了些。 ***** 连日阴霾一夜间消散,天空骤然放晴,这一日蒋嫣终于被说服到外面走上一走。趁着这个功夫,倾挽让人将房里院里重新布置,期望给她焕然一新之感。 院子被洒扫干净,处处透着清新的味道。倾挽四处检视完毕,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转身回走,打算将清晨新采摘的梅花插入瓶中,却在眼角余光扫到某一角落时,转了行进的方向。 院外门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小男童,大约两三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棉袄,衬得肤色雪白,肉滚滚的十分可爱。他一只手扶着门,一手含进嘴里,睁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望着她。 见倾挽笑着走过来,男童松开抓着门的手,眼里愉悦清晰可见。他向前小小迈了两步,仍是没有越过门内。倾挽瞧在眼里,愈加心疼他的乖巧。 男童小名福儿,是杨婶的孙子。据说杨婶的儿子原也在府内做事,为人勤快本分,很得王府总管的赏识。因此在他成亲之后,总管做主在外面给他安置了一处住所,并让他做了一个小小掌事,负责王府在外的采买。 采买的差事向来油水不少,不过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这实在是个老实的男人。尽管如此,婚后的日子却渐渐过得有声有色起来,不多久,妻子有孕,九月后为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无异于锦上添花。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顺地过下去,可不出两年,厄运却突然降临,其妻不幸得病过世,留下一个悲痛欲绝的丈夫及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 采买常需要四处走动,杨婶想念孙子,同时也担忧孩子在家无人照顾,便时不时将孩子接到府里来。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谁知一次孩子不知怎么闯到了蒋嫣面前,竟触动心弦,惹得她伤心不已。那之后,福儿便被杨婶告知再不许进到夫人院子里,这孩子生来乖巧,不知怎么便记住了。 倾挽本就喜欢孩子,更何况福儿着实让人心疼怜惜,便也不时让人送些点心过去给他添些零嘴。孩子天生心思纤敏,知道谁真心对他好,尽管见倾挽不过两三次,却也将她记牢。 倾挽蹲下将他揽进怀里,让他半倚靠着,低头触了触他的脸颊,确定并不冷后,柔声问道:“福儿,怎么自己出来了?奶奶呢?” 福儿只是看着她笑,直让人软到心里去,奶声奶气吐出两个字,“姨姨。” 倾挽亲亲他的脸颊,逗得他咯咯直笑,笑声将飞烟引了出来,不免又是一阵逗弄。倾挽知道这里不是孩子久留之地,不多久便让飞烟进厨房去取她刚刚做好的杏仁饼,想要给福儿带些回去。 正领着福儿在小径旁团雪球,身侧响起飞烟轻快脚步声,倾挽回过头去,却见飞烟神情古怪地朝她挤眉弄眼,口中无声吐出两字,见她还没有反应,面上飞快闪过着恼表情,不再看她,向前动作恭谨弯下身去,“奴婢见过王爷。” 倾挽傻眼,盯着飞烟开开合合的红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的两个字是“王爷”。全然忘了自己尚跪坐在地,她顺着飞烟行礼的方向扭头看去。 小径拐角处,男人身材修长,负手而立,身后左右各站一名黑衣侍卫,腰间悬剑,威风凛凛。男人气魄逼人,仅仅是随意而站,便夺了人全部视线。 而他的视线却在那个对周身氛围毫不知情、顾自摆弄着手中雪团的男童身上,随着福儿兴冲冲挥舞着双手回首看她,那紧迫的视线也随之落在了她的脸上,而后缓缓下移,目光触及散落她半身的残雪时,微微蹙了眉头。 倾挽觉得面上腾地烧了起来,也顾不得脸上究竟什么颜色,急忙站起。侧身行礼时,下意识将福儿掩在了身后,“奴婢不知王爷前来,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原谅。” 他没有叫起,倾挽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只听见一连串轻微脚步声。倾挽不禁忆起上次见面,时隔月余,丢脸依旧。 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做蠢事?倾挽气馁地想着。 不多时,她的眼中映入黑色的袍角与锦靴,她清晰看到其上的每一丝纹路,还有,他略微停顿的步子。恰在此时,福儿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满是好奇望向前面高高的人影。倾挽心里一紧,不着痕迹微微动了动身子。 熟悉的沉香气息飘涌而来,头顶传来他淡淡的一句,“起吧。”声音沉厚而冷淡。 倾挽与飞烟对视一眼,皆有种荒谬的劫后重生之感。嘱咐飞烟将孩子悄悄送回去杨婶身边,倾挽快步跟上走远的三人。 “还请王爷入东厅稍做等候,夫人外出,奴婢立刻让人去通知夫人。”她说着,边向一旁的丫环使眼色。 君若谨迈上台阶,“不用了,难得她愿意出去走走,便由着她吧,本王在这等着便是。”他的语气平淡,却不难听出纵容意味,倾挽看着他的背影,愈发觉得他对嫣夫人的感情不同一般。 尹泓尹沫没有继续跟进,各自转身一左一右站在台阶两侧。倾挽原是一直走在两人后面,见此一怔,竟不知是进是退。犹豫间,两人已纷纷看向她。 兄弟两人面容有几分相似,脾性却大不相同。尹泓看她的目光沉静无波,尹沫笑着向内努了努嘴,示意她进去,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有分狡黠。 倾挽颔首,望向早已不见人影的大门,深吸口气。 005 明白暗示 飞烟送福儿回来,刚刚踏进主院便被尹沫拦了下来。 “干嘛?”飞烟没好气道。 “说说话呗,闲着也是闲着。”尹沫早已习惯她的态度,满心不在乎。 “说话就好好说,怎地总是嬉皮笑脸?你闲着我可不闲。”飞烟心里偷偷骂了一句痞子无赖,丝毫没有犹豫地侧身便要绕过去。 尹沫无奈扯住她的手腕,“闯什么?里面可没你什么事?” 飞烟怒极瞪了他一眼,知道尹沫是在嘲笑她毛手毛脚,虽说事实就是如此,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让她不豫。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撇撇嘴,倒也不再硬往前闯,“倾挽呢?”边说着边四下里张望。 额头被人用力点了一记,眼前猛地一晃,待她克制了晕眩,这才看清尹沫满脸无可救药的表情,“脑子也被你当点心吃了?都说里面没你什么事了?” 飞烟方要发怒,却猛地反应过来,“你是说,倾挽在里面?”抬手颤巍巍向前面指了指。 也不怪她吃惊,以往每次王爷来,苓儿总要将其他丫环遣得远远的,芸儿又有心让着苓儿,自然也不会往王爷身边凑。可不知怎地,往往要不了多久苓儿便会被王爷以清静为由清了出来。久而久之她们便都以为王爷好静不想人打扰,可原来不是如此吗? “这不正好,有什么话也不用透过你问我了,直接问王爷不就好了。”他说着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飞烟吃惊望了他半天,不知眼前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别是,都跟王爷说了吧?” 尹沫看傻子般怜悯地看她,“当我跟你一般,王爷什么时候为女人的事分过心。” 飞烟这才松了口气,可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转身向外跑去。 尹泓冷眼旁观许久,“逗弄她很有意思?” 尹沫扬眉,指了指自己忍俊不禁的脸,“你看不出来?” 尹泓淡淡别开眼,再懒得理他半句。 蒋嫣静静听完飞烟的话,问:“王爷可有说什么?” “听人说,王爷知道夫人出门散心后便进了东厅,说是等着夫人,可奴婢想着王爷应是有要紧事要对夫人讲。”眼角余光瞥见苓儿,飞烟犹豫了一下,接着道:“而且,夫人也知道上次倾挽惹了王爷不悦,未免再生事端,夫人还是早早回去才好。” 苓儿双眼直勾勾盯着地上,面色不善,半晌踩着重重脚步向梅林深处而去。飞烟见夫人与芸儿对她的举止都面色如常,聪明地没将诧异显在脸上。 “夫人,我们还是回吧。”始终站在一旁扶着蒋嫣的芸儿终于试探着开口。 “难得今儿天好,心情也不错,既然出来了,便多呆一阵子。再说,王爷既已发话了,还急什么?”她低声道,面色恬淡,拉低一只梅枝就近闻着。 “那倾挽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蒋嫣笑了笑,目光投到远处,“王爷从来不是苛责之人,倾挽聪慧,王爷既留了她,自然应付得过去。” ***** 君若谨已择位而坐,身后是一扇半敞的小窗。阳光晴好,丝丝缕缕透窗而入,洒在他的身上,如同镀了一层金光。他半靠软榻翻看着手里的书,一派悠然自得。 倾挽候了小片刻,见他并无特别吩咐,转身去了侧间取茶。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各式大大小小的瓷罐,倾挽毫不犹豫抬手向二层里侧探去,云雾茶常备却不见人饮用,只会是为王爷所备。况且茶是新茶,先前听芸儿叨念过,苓儿下令添了不少王爷爱用之物。 四下里一片宁静,间或只有翻书及沸水咕嘟咕嘟的声响,倾挽将热茶递至他身前的小几,而后退立在一旁,远近适宜,既非近到闯入他的视线,也不会远到不便服侍。 一人看书,一人静立,无人言语。两人唯一有的接触不过是在茶水将尽时,倾挽适时添上新茶。她并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却并不觉得难捱,只有淡淡的满足。 翻书的刷刷声许久未再响起,倾挽轻缓抬眸,不知从何时,榻上之人双目微阖,身形舒缓,执书的手静静垂落于膝间。 香炉烟袅,倾挽不由地放轻了呼吸。 他浸在暖暖日光之中,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睡容平和,皮肤白皙,阳光在他眼下投下睫毛卷翘的影子。或许是阳光刺眼,他眉心微不可见地蹙起。 瞥了眼他身后的小窗,倾挽放轻手脚走至跟前,探过身子小心翼翼将窗关上,而后,取过一旁的薄毯,欲覆在他的身上。 目光落至他膝上时不觉一凝,他握书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均匀,指甲修得整洁漂亮。她慢慢探出手去,在他手指上方停了一停,后慢慢落在书册上。抽书的刹那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她稍稍抬眼,他并无清醒意向,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她将注意力再度放在他手中的书上,只希望将书抽走让他能睡得更舒服些。 倾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在她终于费力将书拿在手中时,下一刻落到他掌心的却变成了她的手腕。 腕上一紧,倾挽被迫向前倾去,膝盖狠狠蹭过地面,生疼。他掌间薄茧在她手腕内侧微微蹭过,顷刻间又让她忘却膝上痛楚。 君若谨睁开眼来,目光中七分警醒,三分迷茫。视线在室内绕了小半圈后,才了然明白自己所在位置,诧异于自己片刻的入眠。 目光最后落到她的身上,她眼神专注盯着手腕处,一眼不眨。指下脉搏飞快跳跃,她的神情却不似受到惊吓。 她的皮肤白皙,眉弯而淡,杏眸柔亮……手上滑腻触感提醒他两人如此近距离的缘由,他微微坐起,同时顺势松开手去。脱手的刹那,他注意到她略微张开的手指。 唇角一勾,他重新推开窗子,果然院中除了尹泓尹沫再无他人。 清新凉意涌入肺腑,倾挽深吸气,不动声色向后挪动了两步。 “茶。”他抬指按了按额两侧,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问及方才之事。 先前注意到他只饮热茶,微微烫口为宜,倾挽将温掉的残茶倒掉,重新添置了新茶。 将茶杯递到他面前,试探问:“王爷刚刚吹了风,不知是否觉得哪里不适?” 他没有答话,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见他眉心仍未放松下来,倾挽想了一想,继续道:“奴婢小时候父亲有头痛的毛病,娘亲特意向大夫请教了治愈揉按的方法,佐着汤药,头痛的毛病渐渐好了许多,奴婢看得多了便也学了些皮毛。王爷若不嫌弃,可否让奴婢一试?” 她话语平静,可眼底的期待再明显不过。这目光他实在看过太多,背后所承载的意味他也再熟悉不过,可她期待的目光太过澄澈,几乎让他以为她只是想要讨好他。 他将茶杯端在掌心,盖了盖子,“王嬷嬷说你规矩学的不错,可本王瞧着还是欠些火候,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本王以为你应当心中有数了。” 听他语调低冷下去,倾挽立时意会到自己弄巧成拙,犯了王爷忌讳。她提醒自己事不必过急,言辞需加小心,“王爷教训的是。” 不欲多辩驳,她微微躬身,接着又道:“王爷若是累了,便再小憩一下,奴婢这就去看看夫人……” 他面上忽而展露一笑,高深莫测垂眸看她,瞬间让她失却了言语。 只听他道:“本王既已在你面前,有些事又何必舍近求远?” 他的话宛若惊雷乍响在耳边,倾挽这才恍然明白,他方才斥责并非为她笨拙而刻意的亲近,而是她要飞烟打听王爷消息一事曝了光。 倾挽怔怔望了他,呆若木鸡,心里却将飞烟骂了八百遍不止,早就让她将这事忘了,她不但跑去问尹沫,还大张旗鼓到让王爷知晓。不,归根到底该怪自己才对,明明知道飞烟藏不住话的性子,还打听这么重要的事,是她自己活该。 她追悔莫及,想要解释,可唇瓣开开合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有片刻的无措,继而又慢慢沉下心来。 做了就不怕承认。 “奴婢确实曾向飞烟问过王爷,可奴婢绝无打探之意。”她坦言。 君若谨饶有兴致看她,等着她自圆其说。 “奴婢自入了府一直在文澜苑服侍,自认为所有规矩都已烂熟于心,可经上次一事,还是为夫人及文澜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奴婢自觉有愧,心想王爷以后来文澜苑的机会必不会少,万万不可再冲撞鲁莽。又因与飞烟熟识,便随口向她打听王爷喜好,却没想到惊扰了王爷。” 这一番话理由充分,也俱是事实,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以她为由训诫苓儿,她亦不能捅破她已知道的真相,所以这一番说辞再合适不过。 君若谨“哦”了一声,倾挽听不出他的态度,但他果真没有再继续纠结于此事。 他忽而懒声问道:“你入府多久了?” 倾挽心神一震,“回王爷,奴婢入府已八月有余。” 他却不再吭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捏起杯盖慢慢喝起茶来。 阳光越过窗棱落在榻边地上,映出他缓慢而优雅的动作。 “家是哪儿的?” 倾挽正数着他的动作,闻言愣了一下,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回王爷,奴婢老家在凌州。” “哦,凌州?” “是。”倾挽点头,“凌州以木棉而闻名,每年的三月,木棉绽放,花色红艳,朵朵都如碗口般大,开得极为壮烈。多少人慕名来到凌州,只是为了能够亲眼观赏满街烈烈红色,只可惜花期太短,半月便落了。” 她清亮目光中满是怀念,那夺目的红仿佛就在眼前。 他静静无语,等着她下面的话。 “一年之中只得半月绽放,可或许正是如此,才让人觉得轰轰烈烈,不能轻易相忘。不知,王爷去凌州时可曾得以一见?” 她字字斟酌,句句隐晦,终是将话问出了口。她望向他,目光期待而忐忑。 他的眼睛狭长而明亮,像深夜里坠了漫天星光的长河,让人忍不住一步步走近、驻足、打探。她仿佛就站在河边,为那闪闪波光而着迷。 “本王不曾去过凌州。”他沉静看她,语气缓慢而肯定。 “原来是这样,”绚烂阳光自倾挽面上缓缓略过,映入她漆黑的眸中,“那真是可惜,若是以后得了机会,王爷定要去看上一看。” 君若谨微微扯动嘴角,眼里波光闪动。 “奴婢便不打扰王爷了。”倾挽垂下眼帘,屈膝行礼步步退离。 恍惚间,她听见河水滔滔流逝而去,再无回头。 006 择定住处 “你猜王爷今天为什么来?”飞烟当值回来,斗篷都未来得及解开,张口便问。 倾挽正坐在床边叠衣裳,闻言摇摇头。出了东厅正碰见她们一行人回来,正巧下午轮她休息半日,因此对后来的情况并不知晓。 飞烟走到她身旁,这才注意到摊在床上的一摞衣裳,惊讶说道:“你知道啦,消息传得还真快。” “别院在山上,冷得很,你多带些防寒的衣裳。对了,我记得去年夫人赏了我一件厚披风,我给你找出来。”她将斗篷随手扔到一旁,说着就要去取。 手被人拽住,飞烟回头,看见倾挽满是震惊的脸,“你说什么别院?” “京郊山上的别院啊,你……还不知道吗?收拾衣裳难道不是因为要去别院?” 倾挽松开她的手,目光一片茫然。 “那倒是正好。也不知王爷怎么会忽然改变了主意,先前还听说他今年不打算去别院,可今儿却特意过来要夫人准备,说要带夫人一起去。”飞烟在箱子里翻翻找找,“倾挽,记不记得我那件红色的小袄还有我新做的那双棉鞋放在哪里?” “夫人也去?”倾挽喃喃自语,诧异于自己方才头脑中瞬间闪过的想法。继而一笑,她哪里值得王爷费如此心思。 飞烟并没有对她奇怪的问话起疑,“是啊。这么些年了,王爷也只带过文夫人和敏夫人,咱们夫人倒是头一次去。” 终于注意到她有些发白的脸色,飞烟走回床边坐下,担忧问:“你没事吧?难道又做了什么傻事?” 倾挽心底默然一笑,可不又做了傻事。 “你还敢说我,我倒是要问一问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好事?”她打起精神逼问。 飞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身子一点点向外挪,“没啊,本姑娘做事从来光明磊落。”她暗暗咬牙,琢磨着将尹沫千刀万剐。 倾挽忍不住笑出来,“好个光明磊落,我以后再求你什么事,我就跟你姓。棉袄在左手边第二个箱子里,鞋子放在柜子上面,用黑布裹着。” 飞烟又去翻箱倒柜,很快将东西找了出来,“从来只有我求你的份。没有你在,我可怎么办?” 看着她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到自己的怀里,倾挽方觉出她话中意味,“你不去?” “是啊,王爷说轻车简行,只让带一两人。”飞烟向床上一倒,声音恹恹的,“我也好想去呢!好久没有出过府了。” 两人?倾挽有些想不明白这个机会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可如果她是其中一个,那另一人是谁? “我看你明天小心点,你是没看到啊,苓儿的脸色阴的能滴出水来。” “这人选,是夫人定的?” 飞烟嗯了一声,“是夫人定的,说院子里要有人看管,别人她不放心,便要苓儿留下,苓儿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的话中不乏感慨,可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若不是那日的事,她们大概也会信以为真吧。 飞烟仰头看倾挽沉思模样,眼中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半晌,她吆喝一声翻身而起,“看还差什么,该带的都带上,再带点吃的,我记得我那儿还有不少。” 倾挽看着飞烟陀螺般为她忙活,笑笑,“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又不是不回来了。” “谁知道要呆上多久。”飞烟背对着蹲在地上不知找什么,身子微顿,“哎,你做的糕点我有时日吃不到了。” “那有何难,既然是后天出发,明儿我多做些给你。”倾挽利落应下,琢磨着多做一些梅花糕,可以带给夫人路上吃,还有芸儿喜欢的驴打滚。 “喏,你说的,一言为定。” ***** 马蹄哒哒,缓慢而有规律,车子行得平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任何颠簸与不适。 自出城门后,车外渐渐归于平静。倾挽掀开帷帘一角,刺目光线从外面照了进来,映在她脸上。不适地半眯起眼,半晌才看清外面景致。 车队不知何时从官道离开转向山道,山路开得宽敞,蜿蜒至半山,积雪已被清扫堆至一旁。两侧枯树被雪覆盖,非但不显得寂寞,反被衬得璀璨夺目。偶有枝桠不堪重负陡然垂落,细雪被风吹散,光照下扬洒似飘逸金纱。登时整座山犹被笼罩在光晕之下,俨然一座遗世的冰雪王国。 点点凉意伴着细碎雪花袭面,倾挽不自觉微扬了下巴,脸上露出浅笑。前后车厢不时传出惊呼,想来有人同她一样,悄悄观景时不留意被这奇观异景惊呆了吧! “景色很美吧!”车厢里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倾挽回头,蒋嫣正柔柔看她,嘴边浮着浅笑。她裹在厚厚白色狐裘中,愈发娇柔。 身侧芸儿歪着身子已经睡熟,有轻微的鼾声。 倾挽压紧帷帘,放低了声音,“还以为夫人歇息了,让您见笑了,此处景色确实美得让人错不开眼。” 蒋嫣嘴角微微牵动,“没见过山里的雪景吧。” 倾挽应是,“奴婢自幼生长在南方,天寒的时候且不多,不说漫天大雪,就是零星雪花也是没有遇到过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这样的词,以前只在书本中见过,如今才明白是个什么景致。” 蒋嫣静静看她,“家里,就一个亲戚都没有了?” 倾挽眼神蓦地转暗,低声道:“爹娘前些年便去世了……”后面的话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蒋嫣不知想到什么默了一下,转而问道:“怎么会到京城来?一个姑娘这么远过来并不容易。” “奴婢是想找个人,可后来才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过简单,京城这么大,找人如同海底捞针一般。” 蒋嫣似有若无点了点头,“你在这里无依无靠的,想找个人确实不容易。” 连夫人都如此说,倾挽心中越发的茫然。当初凭着年少不知事的勇气离开凌州,若不是路上得善人相助,她都不知能否平安抵达京城。然而为了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她只得将找人一事暂且放下,只是进了王府再不得自由,如今想来也不知何时可以达成心愿。 “现在到了何处了?”蒋嫣闭目,问。 倾挽回过神来,挥去心底怅然,“已在半山上了,黄昏之前应该就可以抵达。” “上次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倾挽细细聆听才能够听到,“是八年前的事了。别说是你,就是我们从小长在京城的孩子,见了祁禹山也一样是稀罕不已。还记着从前每次离开都很不情愿,嚷嚷着想一直住下去。” 那一定是段很美好的记忆,当年青梅竹马两三人,欢欢喜喜到了此处游玩,还能嚷着不想离开。如今两人身份已变,来去却再不似当年那般随意。今日触景生情,难怪她的情绪并不高。 不止不高,见她整个人缩在狐裘里,面色雪白,精神不佳,倾挽开始担忧她是否身子不适。 她们所在的马车并不算小,即便坐了三人,也并不觉得拥挤。车厢内摆放的物件很齐备,毡毯、暖炉、香炉、茶盏点心,甚至还有书籍用以消遣。 这一切都是出自苓儿之手。 想到今早见到苓儿时的情景,倾挽不由轻声叹气。 早早起来去到夫人房里,原做足了心里准备会看苓儿脸色,却没想到房里根本不见她的身影。直到去查看东西是否备齐,才在马车旁见到她。 苓儿正嘱咐丫环们小心摆放要带的东西,交代完毕时倾挽正好走到她身边,她却仿佛没看见一般,错身而去。 面对那些丫环悄然打量的眼神,倾挽只能故作不见。 不想苓儿又从后面将她叫住,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她瞧,神情说不出的复杂。许久她才转开目光冷声道:“好好照顾夫人,若是夫人出了什么意外,那绝对是你的过错。” 说完这句话,她快步走开。 倾挽之后才发现,车厢中物品齐全,暖炉已开,驱散了冬日清晨的寒冷。 倒了杯热茶递到蒋嫣手中,“看您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着了凉?不如让马车停下来,找人看一看?” “不用了。”她只将杯子攥在手中,没有要喝的意思,“早上吃的不多,或许是晕车的毛病犯了。与其耽误大家行程,不如快快赶至别院,好好休息一下。”她又闭上眼去,似乎真的疲倦,眉心一道轻微褶皱。 马车最后停下时,天已入黄昏。橙色阳光自天边斜斜打下,将万物勾染,带出一抹说不出的绮丽。倾挽二人扶着蒋嫣下车时,身后仍有十数辆马车在山间蜿蜒而行,加上一路护送的侍卫,一眼竟望不到头。 四位主子的马车中,蒋嫣的排名最末,文夫人与敏夫人都已下车,正围绕在王爷身边。 三人走上前去,君若谨的目光正对上她们,一时说笑声止住,两位夫人也纷纷望过来。 蒋嫣一一问候过三人后,便不再言语。相比他人的兴奋,她的淡漠尤为突出,好在其他人似也习惯了她这种态度,倒也不曾在意。君若谨只是稍稍点头,孟曦文则是睨了她一眼,惯常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李敏笑得和善,颇为亲切。 三位夫人当中,孟曦文的家世最好,其父又在朝中任要职,她自是有在众人面前骄傲的资本。况且她相貌不俗、身材高挑、性子外向,即便在君若谨面前也不曾掩了爽利性情,更学不来那般做作的娇羞扭捏与欲拒还迎,他倒也喜爱她这股脾气。李敏虽是奴婢出身,却一向温婉大度,她是君若谨生母盈贵妃所赐、自离宫建府开始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女人,意义也自然不凡。这般比较下来,蒋嫣倒是普通了些。 君若谨只简单嘱咐几人好好休息,便先行随着老管家直奔自己的紫竹院。目送他走远了,孟曦文也懒得同他人寒暄,径直对着一旁等候的嬷嬷交代去了夕颜院—距离紫竹院最近且最大的院落。 蒋嫣这时转身对李敏道:“敏姐姐便去住玉清苑吧。” 还没等李敏反应,孟曦文倒是回头别具他意看了看两人,哼笑一声才慢悠悠走开。 李敏讪讪而笑,“那怎么好,还是嫣儿去住吧,我去迎春园就好。” 玉清苑在夕颜院的左后侧,据紫竹院远近与大小也算适宜,而迎春园虽比玉清苑大些,也到底偏了些。 “敏姐姐就莫要与我争了。”蒋嫣脸上虽挂着笑,神色却淡淡的,让人自然而然产生疏远之感。 难得有机会能与王爷更亲近些,谁也不想住得太远,李敏对她的选择虽讶异,却也不再推拒,若有所思看了看她,笑道:“那便谢谢妹妹了,今晚在迎春园好好休息,明儿找个时间去我那儿坐坐。” 蒋嫣笑了笑,对这番明显的客气话语并无回应。 待只剩下几人,她这才转向最后一位嬷嬷,客气道:“就请嬷嬷带路,带我去听风阁吧。” 听风阁,而不是迎春园。 倾挽注意到嬷嬷眼中诧异难解的神情,虽不知听风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却不免好奇期待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芸儿神色大变。 007 遗失之玉 穿过高而厚重的大门,眼前一切骤然开阔。 别院依山而建,从这里望去,别院楼阁高低起伏,房檐层层叠叠,若是春季或夏日,掩映在成荫绿色中,想来别有一番趣味。沿着主道走,不时可见绿瓦红墙的小楼或独院,就这样走了好一阵子,突然向右一转进了小道。 两侧树木高密,将小径遮挡个严实,倾挽正觉得昏暗,前面一转迎来点点光亮,一直向前延伸而去。倾挽定睛一瞧,原是小径两侧点了一盏盏的宫灯。慢慢的,灯火开始闪烁不定,她感觉到周身有风涌动。 清冷花香袭来,直到倾挽走至小径的尽头,才知道花香从何而来。这里便是听风阁,没有院墙,毫无遮拦,只有不远的那边有一片梅林作为天然屏障。 听风阁主楼是一栋青瓦白墙的小楼,其后隐约散落着几个小巧别致的房舍,小楼右前方伫立着一株千年古树,雍容大度,姿态优美,树枝下悬了一架漆成红色的木质秋千,小巧而精致。主楼的对面靠近梅林处建有一座两层阁楼,阁楼两侧连有廊道,向后侧延伸。阁楼后面不远处,隐约可以望见波光闪烁,倾挽猜想,那或许是一道山泉。 这是最不像院落的院落了,但却出乎意料的别致、夺人眼目。 蒋嫣站在原地许久,目光中满是留恋,待一一细看之后,没有往主楼的方向,而是径直向着阁楼而去。 进门便是正厅,不大却干净整洁,蒋嫣只稍稍逗留,便沿着右侧楼梯缓缓上了二楼。二楼三面是窗,宽敞明亮,布置极其简单,不过一张木桌三把木椅。一侧墙上挂着一只风筝,原本应是色彩斑斓,不过从褪色的程度来看,应搁置了至少五六年的时间。 蒋嫣走至东侧打开其中一扇窗,风伴着凛冽梅香飘洒在屋内,倾挽不觉走到蒋嫣身侧,好奇是什么让她如此专注,却在看到外面景致后惊住。 梅林后竟是悬崖峭壁。 悬崖深不见底,稍望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耳边有猎猎风声,会让人错觉有飘摇之感,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去。 芸儿的脸色泛白,紧紧抓住蒋嫣手臂,不知是因为崖壁太过陡峭渗人,或是因着什么别的原因。 蒋嫣难得啼笑皆非,“傻丫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她的目光越至窗外,落在远处,“八年不见,这里依旧没什么变化。” 物是人非,这四字陡然落在倾挽心间。 ***** 窗外月圆,树枝悄悄在窗纸上落下几许晃动的影子。四周一片沉寂,听风阁的夜晚并不如倾挽想象的那般长风呼啸。 几番辗转,倾挽终于不甘地放弃入眠,翻身坐起。颓然在床沿小坐片刻后,随手披上斗篷走到屋外,希冀寒冷与疲惫可以让自己多些睡意。 可笑被人叫了没心没肺十几年,直到离开家后,倾挽才发现自己居然有认床的毛病,但凡换了新的地方,第一晚必是难以入眠。 月色如银,千年古树枝干昂然斜伸,如凤凰翘首,年年岁岁守护着祁禹山。倾挽缓缓走至树荫下,坐上秋千轻轻晃着。长发披散,随着每一次晃动而飞舞,脚下一个用力,她高高飞跃到树荫之外,这才注意到映在地上的影子,乱发张扬,俨然夜间飘荡的游魂。 她咯咯笑出声来,庆幸这里偏僻无人,这副模样不会吓到别人。 风自发间穿过,倾挽微扬起头来,皎洁月光透过树冠,星星点点映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微微闭上眼,又突然飞快地睁开,脚下力道不由缓了下来。 月光下倾挽面色如瓷,她定定望着阁楼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不知是不是错觉,合眼的刹那,她似乎瞥到有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可现下放眼望去,星空澄净,除了她自己哪还有他人的影子。她身子慢慢放松下来,想着应是头上的树影。 “谁?出来。”正想着,不妨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她一惊,险些从秋千上滑下,手急急紧握绳索稳住身子。未等她有下一个反应,后面已有数道强光照了过来,她半侧过头,后面似有无数身影晃过,却看不分明。 从秋千上下来,她深呼吸缓解被惊吓的情绪,理理散乱头发,这才自树荫下走出。强光愈盛,先是照在她的脸上,后渐渐笼了她全身。倾挽静立不动,由着对方打量,隐约中,似乎听到对面松了口气的声音。 来人慢慢走上前,盔甲、长靴伴着长剑,俨然侍卫的装扮。盔甲蒙着一层冷光,将他衬得英气挺拔,年轻的面庞满是严峻,及故作的镇定。打头的侍卫见竟是个标致柔弱的姑娘,口气不由软下几分,目光中却仍是警戒与怀疑,“姑娘在嫣夫人身边服侍?” 倾挽点了点头,如此模样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让她有些不自在。丝丝寒意传来,她拢了拢身上斗篷。 这一动作更将他们的目光引到她的衣着装扮上,后面有人窃窃私语,不知说着什么。那侍卫不着痕迹打量四周,又看了看她的穿着,“姑娘一人?” 倾挽一愣,旋即明白他话里暗藏的意思,心中一股恼意漫上,“不然呢?我应该同谁一起?男人?” 后面传来小声议论,倾挽听不真切,只抿唇向后面冷冷看去。打首的侍卫一愣,面前的姑娘衣衫不整半夜出现在这里,是谁都不免要对她产生怀疑,她面上虽然镇定,可掩饰不去眼底的尴尬之色。明明只是个小姑娘,气势倒足得很,他想想觉得好笑,再度不着痕迹将她打量一番,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对她终究有所冒犯,想起尹大哥特意交代的王爷的指示,他回首警告看了身后的侍卫一眼,私语声骤停。 “还请姑娘不要误会,方才似听到这边有什么动静,便特意过来巡视。嫣夫人居住偏远,王爷特意嘱咐要保护好夫人安全,如有冒犯之处,望姑娘莫怪。王爷驾临祁禹山,虽山中各条道路被封锁且有人把守,可也不容人大意,还请姑娘不要独自一人夜间闲晃,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万一误伤了姑娘更是冤枉。” 他言语恳切,此番情景虽让倾挽尴尬难堪,于他而言却也只是出于公务。她无可怪罪,谁让她半夜跑出来自作自受。 倾挽无奈笑笑,“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惊动了各位。夜间巡视辛苦,那我就不耽误各位了。”说完她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后面那人声音又起,“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姑娘果真没有见到其他人?” 倾挽微微侧首,“除了各位,确实没有。” 隐约感觉到身后火光自北向南寸寸扫过,直至她走出十几步远,才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回头去看,人影掩在婆娑树影间,火光变得支离破碎。虽仍存恼意,可想起方才侍卫面上小心翼翼谨慎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不想吓人,却还是不小心吓到人。 一阵风自后面悬崖吹来,树枝刷刷作响,隐约夹杂着奇怪的吱嘎声。倾挽寻声望去,却见阁楼北侧靠近梅林的窗半敞着,被风吹得不停开合。 想起侍卫的话,她狐疑望了望四周,不禁加快脚步。 路过主楼时,倾挽特意走上前去。窗里黑漆漆的,一点声响都没有,显然并没有被刚刚的动静惊扰。夫人今儿休息得早,特意吩咐她们不用守夜,芸儿却坚持不肯。不过看时辰,她们应该早已睡熟了才是。 倾挽耸耸肩折身向外,刚步下台阶却又停住。 低下头,轻轻将脚挪开,若不是不小心碰到,谁也不会在地上注意到如此一块玉,洁白,与雪同色。 弯腰拾起,月光下玉色剔透,隐约可以看到其上花样。 倾挽回眸深深望向紧闭的木漆门……夫人不爱华裳,不喜穿金戴银,却唯独这块玉佩片刻不离身。晚上离开时玉还佩在夫人身上,如今掉落在此处,夫人又是去了何处? ***** “夫人,您听我的准没错,倾挽你说是吧。”芸儿拂了拂蒋嫣袖口与领口,在长篇大论过后,不忘拉上倾挽,以证她所言不假。 可惜无人回应。 芸儿转过头去,倾挽垂眼不知凝神想什么。又喊了她一声,这才恍然回神,见两人不约而同望着她,不由张大了眼以示询问。 “怎么?昨晚没有睡好?”蒋嫣关切问道。 倾挽若无其事笑笑,“习惯了,换了床总是难入眠。” “既然乏累,一会儿吃了早饭便回去休息吧。左右无事,又难得出了王府,便也不用守着什么规矩。”蒋嫣今日身着妃色菊纹上衣,同色银丝镶边罗裙,眉眼之间一片柔和。衣裳的颜色衬得她肤色红润,难得气色上佳。 倾挽看着就有些晃神。 “夫人都这么说了,你应了便是。不过奇怪,我昨晚睡得却是踏实,实在是难得。”芸儿嘟囔着,手拂过蒋嫣衣袖。 倾挽深深看了镜中的蒋嫣一眼,感激应下,走到她的身旁。 拿起桌上的玉佩,倾挽微微倾身仔细为她挂在腰间,“芸儿说的不错,夫人这身裙裳好看极了。夫人肤白,其他人未必见得衬得起这个颜色,可夫人往日就是太素净了些,看起来未免清冷。就说配饰吧,除了这块玉佩,奴婢好像还未曾见夫人戴过其他配饰。” 蒋嫣低下头去,手指在玉上一点点划过,“戴久了,好像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日不见就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 “夫人是念旧之人。”倾挽喃喃道。 “或许吧。”蒋嫣唇角似有若无一弯,抬眼见倾挽盯着她的玉佩直瞧,笑意愈深,“怎么?看上我这枚玉了?” “奴婢可不懂这些,”倾挽腼腆笑笑,“从前只知道夫人将这玉日日戴着,竟从没注意上面的纹样。杜若,也是我娘亲最爱的花。” 蒋嫣仍记得倾挽说过爹娘已逝,明白她想起了感伤之事,叹道:“原来是这样。从前就见你对花草知之甚多,想来你也一定是爱花之人。” “娘亲惜花,欣赏各种花色之美,可惜奴婢爱好狭隘多了。若说喜欢,”倾挽顿了一下,望进她眼中,“似乎偏爱木兰更多一些。” “木兰?”蒋嫣半晌失神,握起玉佩,“木兰纯白圣洁,傲立枝头,令人敬仰,没想到你也喜爱木兰。” 倾挽心中一凛,手微微握紧。 008 艰难选择 “小心。”随着话语声,一双手极快从后面伸了过来,用力抓在倾挽臂上。 倾挽觉出一痛,回神才发现自己一只脚空悬台阶之上,只差一步便踩空滑落下去。蒋嫣临时改住听风阁,地上积雪并未清扫,台阶下几处覆了厚厚的冰,可以想见这一跤摔下去会是何等凄惨模样。 芸儿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 倾挽亦是一身冷汗,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一时没有留意。我看我们还是先将雪清理干净,否则进进出出的,一不留神就会摔倒。” 芸儿忙拦住她,“我来就好,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再摔一跤我可支撑不住。”她面上流露些许痛色,抬肩动了动手臂。 “是不是拉到筋了?”倾挽急急问道。 “应该不会,今早起来就觉得身子麻得很,右边手臂抬不起来,可能睡觉不小心撞到哪里了。”芸儿无所谓笑笑。 倾挽若有所思看她,“你说昨晚睡得很熟?” “是啊。”芸儿有些纳闷,“往常值夜总是睡得不安稳,生怕夫人叫起时听不见,昨儿不知怎么,躺下就睡熟了,再睁眼已是今儿早上。” “难怪昨晚上喊你你却没有反应呢。” “你昨晚喊我?”她放下手臂,回想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一点印象。 倾挽点头,“昨晚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想着不如替你值夜。后来没叫醒你,又怕惊醒了夫人,便回去了。” 芸儿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渐渐凝住。 …… 万籁无声,祁禹山的一切仿佛都因寒冷而凝固静止。倾挽没有目的行走,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人,所到之处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与呼吸。 小径幽僻,高木密布,倾挽缓缓停了下来。 深吸口气,她将左手探入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此块玉佩颜色、质地、纹路都与夫人那块极其相似,分明是出自同一块玉石,而唯一的不同,夫人玉上刻着杜若,这块则是木兰。 她从未曾细看过夫人身上的玉。满心以为是夫人夜间外出时遗落,原想着早上悄悄还回,直到看见置于桌上的玉佩,这才惊觉手中的这块竟是出自他人之身。 那些侍卫的感觉没错,祁禹山上确实闯入了外人,却由于她的出现而混淆了他们的判断。 想起昨夜阁楼上敞开的窗,一闪而过的黑影,芸儿的异常,夫人一早眸光掩不住的喜色,出自同一块玉石的两枚玉佩,倾挽心口阵阵发凉。 夫人并没有外出,而是有人进了主楼。 玉佩的主人可是苓儿口中与王爷势不两立的“他”? 偌大的别院,夫人偏偏选择了听风阁,“他”的到来到底是在夫人的意料之中,还是预料之外? 倾挽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与不确定,唯有一件事情,她明确知道必须要首先解决—这枚玉佩无论如何不能留在她的手上。 还,错过了早上最佳时机,她知悉秘密一事也将变得昭然若揭。 呈给王爷,交由他来决断,然而夫人有可能承担的后果,她不忍想象。 心里另有一个声音清晰地说,丢掉玉佩,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这才是当下最恰当的选择。 玉佩就在指尖,只要稍稍用力,她便可以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 “咦,又是这个小姑娘。”渐渐行来的队伍之中,有人悄声嘀咕了这么一句。 尹沫眼尖,一眼便扫到前面站得笔挺的倾挽,好奇问:“怎么,你认识?” “认识到谈不上,昨天晚上巡逻到听风阁的时候看见过她。这姑娘真够胆大的,半夜不睡觉在外面荡秋千,白色的斗篷还披散着头发,害得我们当时还以为见了鬼了。”想到昨夜的情形,赵大仍是觉得印象深刻,又因问话的是尹沫,话语中便不自觉带了些玩笑意味。 “行啊,赵大,女鬼你也认得出来,夜没白巡,功力见长啊。”尹沫如往常一般调侃。 听懂了他的话中有话,后面几人忍不住低头闷笑。 赵大偷瞄了队伍前面的王爷一眼,低声笑,“少说荤话,任谁经历了昨儿的事,准能一眼认出她来。” 君若谨的脚步不觉缓了一下,尹泓警觉停下步子,转头将赵大叫到了前面。 几人这才觉出不妥,一时气氛有些僵硬,几人垂首直立,大气都不敢喘,只有尹沫仍一副浅笑模样。 “昨晚可有什么异常?”君若谨问。 赵大恭敬地微倾了身,原以为会遭王爷训斥,见他问的只是巡逻的状况,才稍稍镇定下来,“回王爷,没有,一切正常。”想起王爷特别交代的听风阁,又加了句,“只有在听风阁听到了稍许动静,赶过去才发现了这位姑娘,再三确认后确定只有她一人。” 君若谨双眼始终注视着前方,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心中想法。尹泓见状,轻声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什么,那人听完点头,几个纵身失去了踪影。 倾挽站在原地许久,浑然不觉一群人正望着她,直到有人故意轻咳了一声。她骇然半转过身,在看到君若谨时猛地呆住。 偏偏此时遇到他。 阳光莫名刺眼,盯着雪瞧得太久,倾挽眼里阵阵发黑。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文澜苑中他站在珠帘后的一幕却蓦然浮现在眼前,还有台阶上他略带宠溺的话。 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缩紧。 她固然知道做何选择最好,然而如此犹豫反复不定,又何尝不是不想他无辜被人蒙在鼓里。现在人当真就在眼前,她本就不够坚定的决心又再度动摇。 她茫然怔忡无法反应,直到他眼睛微微一眯,方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她忙垂下眼睫,几步退到小径边上,屈膝深深行了一礼。 头上光影晃过,就在倾挽以为他会大步离开时,他却停了下来。 “在这里做什么?”他侧首向她,问。 “奴婢……”两字出口后话音又突兀地断掉,脑子一团乱,她竟一时想不出任何理由。 人群中传出一声轻笑,声音熟悉。 倾挽咬紧唇,明知尹沫并无嘲讽之意,仍是觉得无比的难堪,就如同那一日。 一道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打量,揣度,个个都在等着听她如何回答。 “奴婢绕得太远,一时无法确定回去的路。” 有人猛吸了气,似强忍了笑,倾挽屏气抿唇,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肯抬眼。 接着,她听到脚踏在雪上的声音,还有他丢下的两个字,“跟上。” 从前想见不得见,如今倾挽只想尽快消失在他们面前,如何还愿跟上去。她不动如山,维持着垂首姿势,“烦请王爷让人指明路,奴婢自己回去便可。” 他没说话,他们突然也没了声音。 倾挽僵持许久,终是咬咬牙,识趣欠身道:“是,王爷。”怎会有人强势到如此地步。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前行。 尹泓迈出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倾挽只得默默跟上。 来时满腹心事,她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走出了多远,刚刚的话也只是随口一说,真正走下来才发现她确实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一路上没有一人说话,倾挽小心翼翼走在他身后,目光未离前面宽厚的背影。他的步子很大,也很稳,因她身处队伍中央,怕碍了后面人行进,不得不时时小跑跟着,这一路行得可谓是辛苦。 渐渐倾挽发现在走上坡路,她奇怪地转了下头,远远看到东边听风阁的那株千年古树时,才发觉这根本不是回听风阁的方向。 她一愣,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开口问道:“王爷不是去听风阁吗?” “本王有说过要去听风阁?”他一个反问。 是没有,可任谁听到跟上二字恐怕都会那么以为吧! “那王爷现在是要带奴婢去何处?”她追问得没有底气,其实她更怀疑他根本就是将她忘了。 “本王正好有东西要送给你们夫人,既然看到你了,就没必要让他人老远再跑一趟。”他这才道出要她跟上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倾挽默然,心思几番翻涌。 “王爷,夫人……”手心沁出汗来,她不敢松手,只狠狠握着。 君若谨侧眼看她,但见她面有难色,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同管家说,她虽爱清静,却也得顾着自己。如果真的不想太多人扰,做好了事要她们离开便是。”他的声音清浅,说着再温柔不过的话。 倾挽有片刻的失言,良久,轻声回道:“王爷如此惦着夫人,奴婢先行谢过王爷。” 紫竹院地势颇高,可俯视整个别院。而紫竹院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后山上植了大片的紫竹。紫竹在南方常见,竹竿黑紫,叶片绿幽,深紫隐于绿叶之下柔和发亮,甚为绮丽。不过,倾挽想象不出寒冷冬日的紫竹会是何等模样。 进入紫竹院后,侍卫们便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尹家兄弟仍跟随其后。 院落很大,下人却不多,一路走来都没遇见几人。行至一灰瓦白墙的小楼时,倾挽被要求稍作等候。 直至周围没人,倾挽才伸出手来。玉佩上的热汗遇冷,在表层凝结了薄薄雾气,她用手指轻轻摩挲,小心揣入怀中。 折返是由尹泓亲自带路,对于此人的印象,倾挽只有沉默寡言四字,自然不如面对尹沫那般随意自然。况且倾挽已知听风阁所在方向,完全可以自己找到路回去。可是,当她望见他那不苟言笑的样子,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这样一路无语地走下来,倾挽发现又回到了刚刚的小径,这才明白原来这条路是王爷回紫竹院必经之处。 尹泓将锦盒递给她,“向东一直行便是听风阁。” 倾挽吃惊得下巴快要掉下来,难怪方才说找不到路时,会惹得他们发笑。红着脸道了谢,倾挽目送他离开。 手中的锦盒分量并不重,倾挽打开,里面是罗兰紫色的裙裳,做工精致非常。 她甚至可以想象蒋嫣着此衣会是何等绰约动人。 她合上盖子,折身向东行。转身的一瞬右手轻轻一扬,木兰花在阳光下莹润耀眼,转眼悄无声息落于白雪之中,消失无影。 009 遇袭 “尹沫已经出发了?” 书房只点了一盏小灯,放眼望去满目素色。书房内两面墙上满满都是书,而东侧的桌案后,是一道青色身影。 “是,刚刚带了两名侍卫从后门离开。”尹泓立在案旁,恭敬答道。 君若谨无声点了点头,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另外,刚刚京中的暗探传来两个消息,一是京西监牢的两名死囚昨天夜里越狱逃出京城,刑部的莫大人奉皇命追查,目前追捕范围已扩大至祁禹山。莫大人刚刚也让人送信过来,说皇上十分担忧这边的情况,会派人在外围寻护。” 桌案后有短暂的沉默,“还有呢?” “萧公子失踪,目前行踪不明。”尹泓的语速明显缓了下来,话语较之方才更为慎重。 君若谨放下手中的笔,半晌一冷音,“查。” “属下已命人继续追查,不论任何时候得到消息,务必及时上报。同时属下也加强了夜间的搜寻,上山的各个路段也都加派了人手,夜间两班轮流值岗。” 君若谨“嗯”了一声,又问:“五皇兄那边情况如何?” “五王爷身子已经康复,皇上允他多多休养,因此大半时间都呆在府上,不过前几日曾被四王爷拉去了翊翡楼。” 余下的话他也不便多说,王爷能明白意思就好。 大祁当今的八位王爷当中,最丰采高雅的是五王爷,而最风流桀骜的则当属四王爷,出了名的爱享乐,会享乐,全不顾花名在外。 翊翡楼是京城勋贵的享乐之地。有人曾说,在翊翡楼,但凡贵客想要,没有店家做不到的。此话虽略有夸大之意,可但凡珍馐佳酿,不论出自南北,或是异域,只要客人想要品尝,通通可以在这里品尝得到。 美味是如此,佳人亦是如此,只要出得起银子。 当然,世家公子最不缺乏的便是银子,而在外享乐,最需要的则是事不外露,无论他们在这里如何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在外面,他们都是翩翩佳公子。在保护隐秘这一方面,翊翡楼有着极好的名声。 窗外又静静飘起了鹅毛大雪,美得似一副画。 “还有话要说?”见尹泓还立在一旁,君若谨有些意外。对这个自小陪在身边的侍卫多少还是了解,他虽向来沉默,可但凡行事都是干脆利落,如此欲言又止实为少见。 “属下觉得这两桩事并不单纯。”他迟疑说道,对于王爷毫无指示有些不解。 而对于他的疑惑与担忧,君若谨只丢了这四个字,“静观其变”。 ***** 倾挽一动不动躺在外间榻上,一双杏眸盯着窗外,雪下得细密,簌簌而落。她望了许久,双目酸涩,明明满是倦意,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细想来,她已有两天未能好好睡上一觉。 她轻轻翻了个身,欲寻个舒服的姿势,但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绷得紧紧的,让她片刻不得放松。侧卧了一会儿,呼吸变得有些憋闷,又仰躺了回去。 玉佩脱手,明明该是放松的,偏偏更觉心神不定。 他会来找吗?玉佩脱离指尖的瞬间,一个古怪念头乍然浮上心头。 多年来一直不忘带在身边,历尽万难闯入别院,此番情意,他会回来找吧。 一道火光自窗外晃过,是巡守的侍卫。倾挽大致估算了一下,每一刻钟他们便会经过此处。同昨儿相比,这实在有些不寻常,而且,这次火光停留的时间似乎久了些。 倾挽想了想,手撑着床榻轻轻坐了起来。 “倾挽。”里间传来蒋嫣的声音,轻轻的,却因房里太静清晰入耳。 倾挽向外看了看,便匆匆披上外衣走了进去,“夫人有什么吩咐?” 蒋嫣抿唇一笑,微光中她皮肤白皙,眸色清亮,看起来无比清醒。她稍稍坐起,倾挽立刻上前将靠枕置放她身后,又扶着她靠了过去。 “口有些干。”她道。 房里烧得有些热,倾挽试了试水温,倒了杯温水过来。蒋嫣只抿了一小口便放下,倾挽不动声色接过,明白她并非真的口渴。 “昨晚就没有睡好,今儿换了床铺,怕是又不习惯了吧。”蒋嫣却没有要入睡的意思,轻声慢语说起话来。 “还好,曾经整月睡不着也是有的。” 蒋嫣看了她半天,“瞧你小小年纪,却也是经了事的。” 倾挽弯唇笑笑,从前只认为夫人清冷淡漠,如今却真的发觉她心思莫测。昨夜的事仿佛烟波缥缈,除了早上眉眼之间的那一点点异样,之后再无显露。 “夫人也睡不着吗?”还是有心事? 蒋嫣始终没有发问,为什么她会带着王爷赏赐之物回来?原本该在房内补眠的人,又为何会遇见王爷?她只是让芸儿接下了东西,却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不等蒋嫣回答,远处隐隐响起一连串急促脚步声与模糊话语声,夜里听着格外渗人。蒋嫣撑着身子坐起,片刻的犹疑过后,面色陡然变得苍白。 倾挽亦被外面响动吓了一跳,说不清缘由,心砰砰直跳。 “外面什么事?”蒋嫣问,语调略显急促。 倾挽走到窗前,打开条缝隙向外看,火光四纵,其间无数朦胧身影摇晃。到底距离有些远,什么都看不分明。 她合上窗子,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外面有王爷加派的人手守护别院安全,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听了她的话,蒋嫣面色却未见好转,更添一抹说不出的凝重。倾挽见状存疑,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明白了她的忧虑。 倾挽微撑了眼睛,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正思考着,只听蒋嫣吩咐道:“你出去看看情况,快去快回。”顿了一下,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倾挽赶到外面时,远处只剩下零星火光,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之前听到的忙乱都是假象。 倾挽犹豫了一下,仍是决定往前走走看看。在走近通向外面的小径时,她被人拦了下来,就着宫灯一看,竟然又是那夜同她说话的侍卫。 侍卫显然也一眼认出她来,眼里不由浮出笑意,“姑娘又不听话到处乱跑了。”话里却有些无奈。 其余的几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交错,交换着各自的惊诧之意。这个队长,什么时候对姑娘家这般熟稔起来? “又是你,刚刚是怎么回事?”见到他倾挽不免有些高兴,有过一面之缘,总比陌生人更能多少问出些什么,可对他‘不听话’三个字又有些不满,“我们夫人被惊醒,心里不安,嘱咐我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嘱咐二字特别加重发音。 “没什么事,姑娘放心回去,这儿有我们守着,且安心歇息。”话里竟一副不欲多谈的口吻。 倾挽心里更是起疑,他们突然守在这里一定有原因,就是不知所有院落都是如此,还是只有听风阁如此。 “既然你不说,那我只好自己去瞧瞧了,否则我没有办法回复夫人。”说着故作向前闯的架势。 “就说你小丫头胆大妄为。”侍卫原本不想吓到她,可两次目睹她半夜在外面晃,又担心她当真偷偷溜出去,话里一急,她由姑娘变成了小丫头。 听他软下来无可奈何的语气,倾挽撇了撇嘴角,静等他的回答。 “你知道就好,不要乱说吓到你们夫人。”他看了看她认真的表情,才道:“京里的死刑犯从狱里逃了出来,王爷命人加紧戒备,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倾挽瞪圆了眼,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扯出什么死刑犯来,“那刚刚的状况,是人闯进来了?” 侍卫表情一变,这点他也觉得奇怪不已,他们的守卫交班都没有任何异常,况且刑部大人特意派人来告知,他们早做足了准备,这中间的漏洞出自哪里到现在仍是谜,不过这话是不能对她说的。 “快回去吧,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再出来。” 看他神色便知事情都尚在掌握之中,倾挽只摸清了一点点,却也知道再问已不会问出什么。 “对了,我叫徐飞。”侍卫突然道。 旁边几人轻笑出来。 倾挽瞪了他们一眼,仍是笑着回应,“唤我倾挽便好。” 说完她转身离开,莫名地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只要不是与那位公子有关的事便好。 死刑犯?明知王爷在祁禹山上,又怎么会傻傻撞上来?是觉得混在这里无人敢来搜查?倾挽到这时又想起一件事来,曾与夫人有过婚约的公子不知是个什么身份,不过,能与王爷相识的,恐怕身份地位也不低。 她又望向西边,火光已彻底消失不见。视线收回的时候,她瞥见守在小径上的几人不见了踪影,是走开了、隐匿起来、还是视线的问题,她也并不清楚。 想起仍等待消息的蒋嫣,倾挽加大了步伐。 雪下得快又急,短短半夜的时间,积雪已没至脚踝。倾挽尚未适应北方的雪,只觉得如同踏在云层之上,行得一脚深一脚浅,颇有些艰难。低下头去寻找来时的脚印,却在此时惊然发现,脚下右侧偏后的方向,除了自己的影子,竟然多了一抹。 第一反应是徐飞,她方要回过头去,赫然发现此人粗壮,与徐飞身形明显不符。另外,他的身上也未着盔甲。 倾挽身子倏地一僵,直觉告知自己维持着行进的速度,眼睛却不住地向地上的影子看去,想要再次确认。 然而让她心灰意冷的是,随着她的行进,那抹影子也悄无声息跟了上来。 她的身后确实有人,不动声色跟着,且一点点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她知道,比起奔跑或是尖叫,于她最有利的莫过于回到刚刚遇见侍卫的位置,可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里并没有人了,或是被引开,或是…… 她不敢去想象那两个字,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赌,赌身后之人的身份。 死囚,或是掉了玉佩的人。 从昨日开始,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渴望遇见他。 就在那抹影子马上贴到她的后背时,倾挽猛地回过头去。对方身量不高,却很粗壮,月光打在他的脸上,陌生而暴虐。满脸的络腮胡遮盖了他的长相,眸中是显而易见的不怀好意,他的身上是深蓝色的粗布衣裳,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是让嫣夫人惦念不忘之人。 心底泛起阵阵寒意,眼睁睁看他唇角越挑越高,仿佛是在看一个已经到手的猎物。这是一个亡命之徒,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仍恣意行事,完全不将侍卫放在心上。 不论先前如何告诫自己要镇定,这一刻恐惧再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他的眸光锃亮,猛地窜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臂扯了过去,另一只手飞快捂住她的嘴。她拼命地挣扎,即便她知道徒劳无功,仍无法坐以待毙。 而他终于裂嘴而笑,发出低而浑浊的声音,那是对她不自量力的嘲笑。 010 他的身份 他慢慢凑近打量他,捂住她的手甚至轻佻地触摸着她脸上的肌肤,微刺的感觉及他身上的味道几乎让她作呕。 “唔,看来还是个雏儿,老子今儿运气不错。”在她颈旁嗅了嗅,他道。 倾挽急怒攻心,再顾不得大汉手上腥臭的味道,狠狠咬了下去,同时腿上用力,出其不意向他脚上踩去。 大汉用力抽回手,嘴里低声咒骂,反手就要朝她脸上抡下来。 倾挽紧闭了眼,心里清楚这一掌打下来绝对要去半条命。 可就在这时,又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在两人身旁响起,“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这么做。” 男人声音清亮,大汉的手顿时定在了半空中。 倾挽双睫微微颤抖,听到声音飞快张开眼来。 一抹健硕人影缓缓步入她的视线,倾挽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看见他身上闪闪发亮的盔甲。看见这熟悉的装扮,倾挽眼底涌上热流,原本渐歇的挣扎又再度剧烈起来,她支吾两声,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一边抬起头来努力看清他的容貌。 身前的男人手持长剑,注意力由身后大汉渐渐转到了她的身上。他看着她,忽然弯唇一笑。 “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麻烦。”他接着道。 “少管老子闲事,你忙你的,老子玩老子的。”大汉恶声恶气道。 见到倾挽乍然变化的、近乎绝望的神情,男子笑意更浓,“我好不容易将那些侍卫引开,可不想你坏了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难怪大汉如此肆无忌惮,难怪男人话语里没有半点担忧,他一身侍卫装扮,即便被人发现也根本不会让人怀疑。倾挽原本打算拖延一刻钟,看是否仍有侍卫巡逻过来,可直至此刻,她的一切打算都落了空。 “老子没忘,你别忘了就好。老子大半年没碰过女人滋味,今天这小妞被我碰上了,可不会这么轻易放掉。我瞧着她似丫头装扮,丫环都这么漂亮,主子怕是天姿绝色了,便宜你了,哈哈。” 男人眉眼虽冷,见他如此也不再反驳,“你要怎样随你,别误了我的事便好。问清她的房间,我们就暂时避在她那儿,等风头过了,再从后山下去。” 大汉满意低笑,“就这么办。” 话落,两人目光齐齐落到她的身上。 倾挽紧闭了眼,知道两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她了。她咬紧了牙,即便不能自救,她也万万不会便宜了这两个家伙。 大汉的手微微用力,警告道:“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听我们的,否则别怪我们先奸后杀。” 果真是狂徒,倾挽气极发抖,眼底漫上讽刺的笑,不吭声也不反抗,慢慢睁开眼来。 落雪纷纷,益发衬得倾挽肌肤精致剔透,那一双眸子如同天山雪水浸过了一般,清透莹亮,又映着不屈坚毅的光。 大汉“咦”了一声,看她的目光有些呆住,男人眼眯了眯,眸中反射出一道光亮。他一步上前,反手拧起倾挽的手臂,一柄匕首自她掌心滑落,掉入雪中。 见到那原本别在自己腰间的匕首,大汉终于察觉这看似柔弱的姑娘做了什么,他不觉后退了两步,由着同伴将她制住。后知后觉想到他险些被自己利器所伤,他恼羞成怒,上前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倾挽被力道掼得偏过头去,脸颊片刻浮上指痕,火辣辣的刺痛,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骤然一片模糊。大汉似还要动手,不知怎么又忍住。倾挽昏昏沉沉,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错失了这一次机会,他们再不会有大意的可能。 男人抬起她的下巴,“乖乖指路便罢,否则我们随意闯到一间屋里去,再杀一人也不是难事。” 再杀一人?倾挽看着他身上闪闪发亮的盔甲,不知是他杀了几人得来。 “嗯?”男人执意要她的回应。 倾挽缓缓点头。 …… 他完全未将她放在眼里。 非但没有再堵住她的嘴,更没有束缚她的手脚,他放任她走在前面,明摆着告诫她,但凡她发出一点点声音,有一点点异常举动,顷刻间便会丧命。 三人成一线向后面房舍走着,倾挽在前,大汉最后。眼见着越走越近,倾挽不觉放慢脚步,悄然回头。男人正向远处望着什么,神色凝重,他敏锐发现她的注视,扬眉看她。倾挽心头一跳飞快回头,却脚下一绊跌坐在了地上。 后面大汉低声喊:“少装腔作势给老子找麻烦。”不知是不是倾挽刚刚的举动,大汉心里那一点点绮丽想法烟消云散。 看着她挣扎半天没站起来,男人有些不耐烦,上前抓住衣领一把将她拽起。她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娃娃,单薄的身子在空中随风摆荡。 男人拧眉,“站好。”仍是一手拎着她,另一只握剑的手垂在身侧,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她似要抬起头来,却因他的动作没能成功。好半天,她伸出细白的手来,缓缓抓住他的衣袖。男人以为她欲借力站稳,却不料她锲而不舍贴上来,低语恳求,“求公子救我,我情愿跟了公子,也不愿被他沾污半分。”静静地,目光投向男子身后的大汉。 男人以剑柄抬起她的下巴,看进她清澈眼中,看见她微咬下唇的动作。不知怎么他笑了,随着向后扫去一眼,扣在她腰间的手猛地用力,附在她耳旁低语了句,“雕虫小技。” 话落,却见身后大汉面色狰狞向这边冲来,倾挽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男子只冷哼一声,随手将她推了出去。她不敢向后看,只随势拼命向前跑,冷风灌入口鼻,喉间发出涩涩声响,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白芒而摇晃,她跌跌撞撞,隐约听见身后一道尖锐破空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向她而来,接着,衣角被用力踩住,她挣扎不过扑腾趴在了地上。 眼角余光扫到一柄晃动的剑,原来不是被人踩住衣角,而是被人用剑牢牢钉在了地上。后面忽然异样安静,倾挽心中生出不祥预感,仍忍不住回头去看。 雪地上一站一卧,倒卧在地的人身下一片血红,不断蔓延开来。 男人慢慢转头,慢慢看她,慢慢向她走来,眼角眉梢一片不加掩饰的嗜血寒意。倾挽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楚,可她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动了。 三人成列而行的刹那,倾挽便发现两人并不信任对方,大汉表现得尤为明显。他害怕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选择走在最后。 她先前本是假意摔倒,企图接近身后男人,可发现再站不起来时才清楚,两日的不眠、多思及恐惧已耗费掉了她全部的精力,因此才会一旦摔倒便再无支撑自己的力量。 男人黑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停在她鼻子前面两步远的地方。他弯身拔出他的剑,剑上同样沾染了血色。他一边擦拭着剑身,一边抬脚将她翻了过来。 爬卧变为仰躺,她看到灰芒的天空,若隐若现的星子。 下一刻,泛着银光的盔甲遮挡了她全部视线。 山上一阵狂风乍起,掀起地上厚厚积雪,在半空中扬洒一片。之后风停雪落,将地上原本错乱的脚印悉数掩埋,再寻不见半丝痕迹。 …… 倾挽在自己的房里醒来,天未亮,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不愿去猜测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房里,只希望一切都是梦,她没有出听风阁,没有死囚闯入别院,没有被人抓住,更没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可瞧,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如此清晰,就连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都似有若无飘散。 男人从窗边回来,看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一般,开口嘲讽,“死丫头,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刚刚是你运气好,别以为你可以得逞第二次。” 倾挽何尝不知,何止她运气好,简直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原想着哪怕挑拨一番拖延些时间都好,却没想到那大汉对他的信任竟薄弱到如此地步,只凭她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认定他必会倒戈,更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将大汉杀死。 这两人不愧为死刑犯,罔顾人命到如此地步。 窗外又晃过一道道火光,倾挽脑子一热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全然不顾惹怒他的下场会否如大汉一般。男人目光虽然落在外面,却也时时注意她的动静,伸手便轻松将她拉扯回来扔到床上。 不知是拉扯力道过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男人竟顺着力道向她倒了过来,狠狠压在她的身上。不待她去推,男人一只手已用力按在她的颈上。他的呼吸沉重而灼热,一下下扑在她的脸侧,胸膛一起一伏,她想偏过脸躲开他的接近,却只是被扣得更紧。她呼吸变得费力,窒息感渐渐袭来。 他没有说话,直到外面灯火与脚步声靠近,又远去,他的身子才不那么紧绷,慢慢放松下来。 他偏过头来就着月光睨着她,好半晌才缓道:“要想活命你知道该怎么做。”他可以杀死自己的同伴,自然也不会对一个陌生小姑娘手下留情。 倾挽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盔甲已经脱掉,里面一层蓝色的单衣,渗出一团血迹。原以为血腥气是刀剑携带而来,原来他也受伤了。 倾挽轻轻点了头。 男人盯了她半天,突然嗤笑一声,“不要再耍花样。” 倾挽怔然,瞬间明白男人在嘲笑什么。雪地上她因大汉威胁而乖乖点头,可转眼便又心生一计想要伤他。 可不论男人信与不信,他仍依言一点点放轻力道,微微撑起身子。手改为撑在她的颈边,随时可在她反悔的时候重新掐上她的脖子。 倾挽重重喘了几口气,问:“我睡了多久?” “不到三个时辰。”男人回道。 他慢慢转身,过程中身子数次滞住,发出低而不断的喘息。他半躺半靠,微合了眼,月光下隐约可以见到他额际因汗湿而泛出的微微光亮。 “我已经出来很久,现在侍卫们就在外面,夫人等不到我必会向他们询问我的行踪,届时你插翅都难飞。” 倾挽瞥眼看他,他却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让我离开,我绝不告诉他们你的行踪。” 男人睁眼,看她的目光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你不是只想要寻个躲避的地方?”她商量着。 男人不置可否。 难道她猜错了? “你刚从狱里逃出来,手上一定没什么……”她话没说完,突然之间回想起他脚上穿的鞋子,银丝缝制,不是侍卫的靴子,更不是亡命之徒所能拥有的。 他不是逃犯! 男人看着她,眼底有细碎冰冷的东西闪过,“没有什么?” 是他。 011 他们的往事 倾挽飞快垂下眼去,避开他打量的目光,闭口不言。 男人笑了,笑音意味难辨,像是觉得有趣,又似夹着讽意,“我不需要什么金银珠宝,只想取回属于我的一件东西。”他的声音非常轻,唯恐吓到她一般。 倾挽身子一僵,眼睫动了动,“什么东西?” 看穿她做戏之态,他冷哼,“姑娘聪慧。既然如此,”他的话音拖长,“不如姑娘想上一想,我是如何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找到姑娘的房间?既是亡命之徒,又为何在这儿守着姑娘醒来?为何到现在这里依然一片安宁?喏,那些侍卫怎么还没闯进来将我抓去?” 因为他是玉佩的主人。 倾挽抬眸,灰暗中他的眸子闪亮,盛满趣意,嘴角微勾等着她的回答,倾挽这才明白他早已认出她。 “原来那天夜里的人是你。”她轻声笑,终是无奈,“你见到过我的样子,所以即便今日我不出来,你仍是会来找我。” “姑娘坦率。”他赞赏她的识时务,“如此说来,原来你早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唔,还是该说是帮凶。” 倾挽屏气,说不清心里是悔还是什么,“玉不在我身上。” “你再说一遍。”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字说得用力,话语中满是警告,警告她三思而后行,注意自己的言辞。 “我说,玉佩被我扔掉了,”她也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在只有我能找到的地方。” 男人狠狠看她,又或许因为玉佩下落不明强忍了脾气,不耐烦道:“如果我想杀你灭口,昨天晚上就动手了。” 他是在安慰她他不会拿她如何吗? “你要是不信,大可将屋子搜上一搜,”见他微微挑起的眉,眸中燃起的光亮,她眉头沉下来,“或许,你已经搜过了。” 男人勾起唇角默默看她,意味分明。倾挽神色一变从床上跳起,他没再拦着,由着她跑到桌旁拉开妆奁,打开空无一物的荷包。 “你果然不会乖乖听话。”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何谓怒极反笑,手紧紧握住,竭力控制自己情绪。 男人疲倦的声音传来,“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对你的玉佩不感兴趣,不过是无意间翻到。若不是没有找到我的玉,我早已离开。不过现在,你应该明白以物易物的道理。若是我的玉你找不回来,你该知道会如何。” 倾挽凝眸定定看他,良久,面无表情冷冷道:“希望你记得自己的话。” 男人对她的愤怒无动于衷,“去吧,外面有人来了。” 他不再理她,顾自闭目休息。 倾挽踏出房门时,芸儿刚刚走近,随着渐起的晨光映入倾挽眼中的,是她苍白无比的面色,而向来柔和的眼底,此刻已蒙上重重暗沉。 倾挽面容格外憔悴,心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注视着她一步步走上前来。芸儿看到她被利刃勾破带着血迹的斗篷,将挂在臂上的为她换好。 “你,”芸儿气息稍许不稳,“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倾挽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路,芸儿缓缓道:“从夫人进了这听风阁,我就知道夫人仍是没有忘了萧公子。也是,在这里的那段时光恐怕是夫人最快乐的日子了。” 原来那人姓萧,原来当初来这里的不止是夫人与王爷,还有他,难怪他对这里如此熟悉。 “你也不知道吗?萧公子见夫人的事。” 芸儿摇摇头,“不知道,恐怕夫人也做梦没有想到会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倾挽抿唇,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遂不再说什么。 芸儿从下面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也一定被吓坏了吧,要不是我睡觉浅,也一直想着你白日的话,万万不会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幕。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个乐天达观、英气俊朗的公子也变得……”她的话梗在了喉咙。 倾挽的心终于觉得微暖,眼睛却无比干涩。 “或许能再见到也好,只有见到了,才会知道过去的早已过去。放下才能重新开始。”芸儿最后一句低喃淹没在晨间的雾气里。 蒋嫣立在窗前,背影显出几分憔悴,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身来,静静地、细细将倾挽打量,见其无事释然一笑。 缓缓走过来几步,她突然拧着眉露出难忍之色,捂住唇略略弯下身来。倾挽忙后退几步,“夫人勿靠近,奴婢身上有血腥气。” 蒋嫣退回窗边,手撑在窗上,半天面色才恢复稍许。只是一夜未睡,前日积攒的好气色已全数不见。 “他,受伤了?伤得重吗?”她放下手来,气息仍旧不稳。 她满目担忧,却也未显焦灼痛苦之色,倾挽越来越看不懂她对这两个男人到底抱着何种情怀。 “看上去还好,没有危及性命。”倾挽轻描淡写道。 她点了点头,神色渐为平静,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视线仍是转向窗外。晨曦透过窗子照在她的身上,远处看着像是一幅美丽的剪影。 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她语调轻缓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讲述的是少男少女的青葱岁月,青梅竹马式的爱情。 倾挽对故事并不陌生,尤其它的结局,其实无非两种:青梅竹马修成正果,彼此相知相惜从此幸福生活;要不然便是青梅竹马当中一人恋上他人,另一人痴念不忘。 不幸的是,他们的故事也属于第二种。 “我以为他会恨我怨我,会很快另娶他人,可原来他真的并不聪明。如我这般的女子哪里值得他的留恋,背弃悔婚,另投他人怀抱,所以你看,我有今日的下场,苦果理应由我自己承担。我不能连累他,他的幸福已经被我毁掉一次,我不能再毁掉他的前途与家族,所以我不能跟他走。” 他想要带夫人走?果真是个疯子。他至今未娶,也果真并不聪明。 “倾挽,我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将你牵扯进来,你不用担心,萧毓绝对不是杀人如麻的坏人。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只要你不向他人提及萧毓的事。”她侧首,面上映出寒雪般的冷意。 在见识了那一幕后,她又如何相信他不是杀人如麻?倾挽幽幽一笑,“杀了我岂不是一了百了。” “我再不想有无辜的人卷到我们的事情当中,不论你信或不信,我从没想过主动伤害你。”倾挽没有忽略‘主动’二字,知道她所谓不伤害存在前提。 倾挽突然有些为王爷不值,在他依旧体贴她的习惯、在乎她的喜怒时,她却因其他男人夜不能寐。 “那王爷呢?夫人不想伤害拖累萧公子,所以选择隐瞒,可奴婢知道王爷他也很在乎夫人,夫人又将王爷置于何地?”话落,两人同是一怔。 倾挽深吸口气,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夫人,那天早上,您与苓儿的对话王爷全都听到了。” 蒋嫣眸中闪过什么,只望着角落沉默了许久,或许是不在乎,或许已无话可说。 “我不会泄露萧公子的事。”倾挽最后许诺,只希望他能尽快离开,只有如此,这所有的一切才能平安揭过。 可萧毓到底还是没能马上离开。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上午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让人晕眩。他偏过头去避开刺目光线,这才看到床的这一侧,倾挽正坐在椅上打盹。 他想要坐起来,却一点力都使不上,酸痛的肌肉提醒他睡了许久。 “你醒了。”倾挽听见他的呻·吟醒来,动了动僵硬的肩膀,一直紧绷的心绪在看到他苏醒的那一刻稍有缓解,他受的伤比她想象得要重得多。 “我睡了多久?”他开口,声音哑得惊人。 “两天了。”起身倒了杯热水,撑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下,“慢点。” 他似渴极,听了她的话又缓了下来。两天足够发生许多事情,受伤导致的后果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心里不停盘算。 正想得入神,突觉胸前一凉,他回神,正望见倾挽折回床前,被子已经被掀开,一双纤长的手正解开他的衣襟。 他一愣,“你在做什么?” 倾挽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自己来。”他板着脸冷下声音。 倾挽勾了勾唇,环胸坐在了椅上,没忽视他悄然泛红的耳。 伤势尚未愈合,可看得出先前已经过简单的治疗。他扯下绢布,拿起药瓶将药粉洒在伤口之上。手腕虚软无力,药粉大半落在了床褥上,倾挽张了张嘴,依旧什么都未说。 只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已让他气喘不已,倾挽向来不喜强人所难,只在一旁看着,直到他再难抬一根手指时,才动手给他盖上棉被,免得先前心血白费。 “饿不饿,夫人让芸儿熬了补气血的粥,我喂你吃点。” 他没吭声,也没有拒绝。 不知他几时醒来,粥一直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她盛了一小碗,拉近了凳子坐在一旁。 “我的玉呢?”他吃了两口,没忘记问道。 “还没来得及去拿,这几天侍卫守得严,不好随意走动,何况我在装病。”她的声音中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精神。 话说着就有些走神,勺子在粥里慢慢搅着,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 萧毓注意力挪到她的身上。 初见时她正荡着秋千玩得正欢,他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奇怪,也有点缺心少肺,不过也恰是因此才帮他做了遮掩。后来的第二次碰面又觉得她很狡猾,像只小狐狸,心思不断。 稍一转眼他看到了她的玉佩,原是放在自己身上,想来是这两日帮他换伤药的缘故,顺手被她放在了小几上。玉质普通,成色也很是一般,却让这个倔强的小姑娘霎时变了脸色,对她而言一定也是极重要的东西。 “怎么没趁着我睡着将玉收起来?”他刻意嘲弄。 倾挽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玉佩,又垂头舀了一勺粥堵他的嘴,“收不收起来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一旦他被发现她们都脱不了干系,所以现在用不着他的威胁她也会尽快将玉佩找回来。只是想让他离开,现在怕是有些难了。 “对了,那个人……你是怎么处置的?”倾挽到现在才想起问,一副躯体,一滩的血,不可能凭白不见。 萧毓要笑不笑看她,“怎么,害怕了?他有如今下场你功劳可不小。” “干我什么事,人是你杀的,你埋的,”对那个恶徒她并没有同情之心,可那画面至今想起仍是让她心有余悸,她强自镇定道:“听人说他是死囚犯,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他嗤笑一声,没告诉她那只是个采花大盗,长着一副壮实的身板,旁的事却也没有胆量做。至于怎么会从狱中逃出来,且逃到此地,不过是有人蓄意为之。 012 又见 如果不是因着玉佩的事折返回来,他也不会意外遇到这两个人。山下被封锁得厉害,他不得不诱拐了两人上山,欲借了两人的力。原只想恶心恶心君若谨,再想办法处理掉这两个人,却没想到他们竟将主意打到听风阁来。想到大汉的恶心嘴脸,他的身上骤然生出寒意,恨不能将那人千刀万剐。 他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是,人是我杀的,我埋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他的冤魂找到你头上。” 倾挽闻言皱了眉头,想到这两日所经历的,愈发不喜他藐视一切的调调,心底嘟囔一句“难怪夫人选王爷不选你。”之后无论他再如何问话,倾挽沉着脸权当没有听见。 可对于她的抗拒他只觉得有趣。 “并蒂莲,”他忽然睨着她一笑,“寓意夫妻恩爱,美满幸福。看你年纪轻轻,这玉又明显有一定年头,我瞧着倒不一定是此含义。那么,便是姐妹情深,感情深厚?你有个姐妹。”语气颇为确定,见她手上动作明显一僵,更觉趣意。 “我猜对了。”声音越发漫不经心,“并蒂莲,一茎两花……”不待他说完,倾挽冷冷抬头,“公子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呵,我有什么可担忧的?”他万事尽在掌握的语气。 见他如此,她亦漫不经心笑笑,“公子不担忧没关系,一旦事发,便是夫人要担忧了。” 萧毓笑眼一眯,眸中狠厉乍现,正想反口说什么,倾挽接下来的话让他一怔。 “你要是真的在意嫣夫人,以后就不要再见她了。”不同于方才讥讽,此刻的倾挽郑而重之,诚恳劝道。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冷,见她垂眼默不作声,又撇嘴无声一笑,心想何必同一个小姑娘置气,“她都告诉你了。” 倾挽沉默的反应告知了他答案。 “所以你们都觉得她在他身边过得很好?”话问出口萧毓方觉出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不甘,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渴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 倾挽不知他话中的你们是指谁,也不知算不算好,或许在外人看来确实不算。 “我们怎么想并不重要。” 萧毓颓然而笑。 他再无说话的兴致,倾挽也乐得清闲自在。 饭菜及汤药自然由芸儿准备好了送到房里来,而除了睡觉休养,大半时间他只是靠坐在床上,沉静无语望向窗外。 她知道窗的那头是什么。 孰是孰非?倾挽回忆着三人的故事,也越来越说不清了。 晨曦微露时,倾挽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臂弯下是冷冷的桌面,她愣怔半晌,这才回想起有人鸠占鹊巢,她只能随处找一位置短暂休憩。 她微微抬起身子,有什么东西自肩头轻轻滑落。偏过头,原本铺在床上的厚毯正覆在她的身上,视线穿过床前半遮的山水屏风,那个原本应躺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 她抓住厚毯,在窗前发现了他。 他笔直而立,静静望向主楼的方向,灰芒天际将他背影衬得一片孤寂。倾挽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可以想象他目光中的专注。 ***** 倾挽蹲在树下,紧握手中玉佩,不由觉得世事难料。 如果她早知萧毓见到了她的样子,或是早一点预想到萧毓会拼死回来取这枚玉佩,她万不会将它扔掉,即便要扔,也不会选择扔在此处。 她选择白日前来,不过是怕夜间行事太过鬼祟,万一被当成刺客实在不妙。可瞧着眼下境况,似乎亦未好上多少。 前几日雪下得极大,因此路是王爷出入必经之处,下人们将小径上积雪向两侧一扫,更是铺了厚厚的一层。她寻到正确位置,费了许多气力才最终在坡底树下找到玉佩。她蹲得太久,腿脚发麻,便稍作休息。 此处地势偏低,被高木一遮更显幽暗,如不主动站起,躲避过去也是可能,可若是被人看到…… 尹泓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莫大人说是在后山崖下找到的尸首,后山悬壁光滑,极难借力,一般人不会选择此处上山。属下差人去看,那人血肉模糊,又显然是从高处坠落。不过他的胸口有一处极深的剑口,属下猜测,这才是他的真正死因。” 倾挽听到‘尸首’二字不由屏息,下意识觉得他话中的人便是那名大汉。她不知后山在什么位置,却庆幸萧毓在当时状况下仍保有急智。听风阁梅林后亦有悬崖,若是就近从此处抛下,恐怕已败露了迹象。可若是不小心在后山留下什么痕迹呢?这么一想,倾挽又忐忑起来。 果然,君若谨道:“要人仔细巡视后山,注意有无……” 话音骤止,纷杂脚步先后停下,恰在倾挽正前方。 倾挽闭了闭眼,终是无奈站起,默默走了出去。 一群人站在小径上,面色各异望着明显被翻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上面清晰印着一排向下的小巧足印。这群人中不乏见过倾挽数面的,上次的事仍记忆犹新,眼下见她讪讪走出来,大家面上俱是忍俊不禁的笑,仿佛她是个背着大人顽皮玩雪的孩子。 倾挽满脑子想着措辞,不经意间瞥见人群后方一张熟悉的脸。她定住,眼眶无缘由地泛起潮热。 一直记挂着徐飞安危,见他真的无事,才觉得总算有一件事可以让她稍稍宽慰。 见她隐隐激动的神情,不少人看在眼里,纷纷向后面的徐飞望去。 一身刚硬盔甲英气勃勃的少年侍卫,乍然遇见倾挽投射过来的目光,先是一怔,愉悦笑意自眼中流泻而出。 “又是迷路?”君若谨不动声色问。 倾挽收回目光,面上一窘,只觉得话中是无尽的讽刺。她便是再不识趣,也不会一次两次用迷路这种借口。如今已明白他的意思,偏偏又三番两次撞到他的面前,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考验她。 “回王爷,奴婢不小心在这儿掉了东西,这才过来找。”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静静落在身前那片雪地上,又略过她半湿的鞋面及斗篷下摆,“找到了?” 倾挽略略躬身,“多谢王爷关心,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就回吧。”他丢下一句话,准备离开,迈出一步又停下,“前几日不大太平,听说你们夫人受了惊扰,现下如何了?” 她垂了眼帘掩去眸中惊讶,暗道王爷果然消息灵通。 想起蒋嫣憔悴面容,倾挽心下一叹,即便夫人有所不适,以听风阁现如今的状况,又哪里允许再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她想也不想镇定回道:“夫人一切都好,王爷不必挂怀。刚刚用过午膳,夫人正在听风阁休……” 息字还未说完,忽听后面有人恭敬喊了一句“夫人”。 倾挽闻言从君若谨身侧退开,然顺着他目光回望见到来人时,面色却猛然一变。 众人避身让出的小径上,芸儿搀着蒋嫣款款而来。 蒋嫣双颊被风吹得泛了红,几缕鬓发随风扬起。她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走至跟前行了一礼,“王爷。” 起身的功夫蒋嫣不经意向倾挽投来一瞥,那别具深意的目光让她心底一寒,面色陡然变得僵硬起来。 君若谨见是她也颇为诧异,在侍卫面前未再显出体贴举动,可声音眸色瞬间柔和起来,“今日天寒,你不在听风阁休息,怎么会出来?” 由是心中有再多想法,倾挽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她两步走到蒋嫣身侧,半是提醒道:“王爷刚刚还问起夫人,奴婢以为夫人还要耽搁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过来了,正巧奴婢也刚刚找到东西。” 蒋嫣听到‘东西’二字目光微闪,她笑了笑,迎上君若谨的视线,“这两个丫头一直嚷着要我带她们出来走走,孰不知妾也好久未来了,只依稀记得这边有一道温泉,便一路走了过来。这么巧,遇见了王爷。” “没想到你还记得。”他的声音有些低,随即又道:“不过泉在后山,若是想去,本王派侍卫守护再去,切莫独自前往。” 又是后山,倾挽心中一凛。 蒋嫣缓缓摇头,“原来是妾记错了,既是如此便不必麻烦了。” 倾挽不知这温泉有什么名堂,却隐约觉得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夫人,那我们不如再去别处走走?”芸儿建议道,偷偷使了个眼色。 蒋嫣方要说什么,却听他道:“既是如此,就去紫竹院坐坐吧。一会儿将曦文与敏儿一起叫上,下午也可以陪你聊聊天。” 他低着头,神色温柔,话里不乏大家聚聚的意思。 不想一时弄巧成拙,芸儿瞅着蒋嫣,心知将萧毓一人留在听风阁实为不妥。 蒋嫣思考片刻,道:“王爷的好意妾心领了,王爷公务繁忙,我们实在不好打扰,随意走走便好。再说倾挽这丫头顽皮,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妾担心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生病。不如,我们晚上再叫两位姐姐过来同王爷一聚可好?” 一道眼风向倾挽这边扫了过来,她抬了抬眼皮,没有吱声。 “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折腾了。”君若谨注视蒋嫣被冻红的耳朵,落下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 果然。倾挽叹息,这才道:“夫人,奴婢无碍。” 蒋嫣稍一斟酌,只好点了点头。 倾挽上前搀扶时,蒋嫣袖中露出的一角白布引起了君若谨的注意。他抬手握上她的,将衣袖稍稍挽了上去,细白的食指上缠了一圈的白布,散着淡淡的药味。 他质询的目光对上蒋嫣的。 蒋嫣遮掩不及,淡然回道:“前两日忽然想试试手艺,可到底是生疏了,没两下便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妾便要芸儿找了总管要了些伤药,幸而伤口不算很深,止了血便也没有大碍。” “怎不告知本王?” 倾挽可以察觉他声音中淡淡的不悦,及他瞥过来的一眼,显然还记着她刚刚的回话。 蒋嫣笑笑回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特意嘱咐了管家不要打扰王爷。” 君若谨半晌沉默,最后道:“走吧,本王那里有更好的伤药。” 倾挽三人被安置在了回音阁,回音阁并不大,布置倒算得上精巧,虽长久无人居住,屋子却干净而暖融。 君若谨命尹泓取了伤药过来,亲自为蒋嫣包扎,整个过程除了见到深深刀口而神情凝肃外,再未说其他。又陪着蒋嫣闲话几句,喝了茶才离开,临走时将余下几瓶伤药全部留了下来。 那之后蒋嫣懒懒倚在榻上,望了几只药瓶凝神不语,而倾挽一直闷头站在角落,一时房里异常古怪的安静。 …… 还请喜欢的朋友收藏哦,让我看见你们的支持。 另,明日一更,明晚9点见。 013 坦承 芸儿始终从旁默默注视,直至王爷离开许久,头脑中仍一直反复浮现他为夫人包扎伤口时细心谨慎的画面。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走到蒋嫣身旁,打断她的出神,“夫人可是担心公子?” 蒋嫣反而摇头,“没什么可担忧的,以他的身手,即便有个什么,也能应付得了。” 芸儿哑然,她自是知道萧公子的厉害,可夫人有没有想过,如真有个万一,萧公子逃得过,她呢? “夫人……” 咚咚两声,门被人敲响,芸儿掩下忧色,转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环,“倾挽姐姐在吗?”小姑娘声音清脆,稚嫩面容上挂着憨笑。 芸儿疑惑看她。 “不在吗?”小姑娘却是个急脾气,见面前的姐姐不回应,又脆声问了一句。 倾挽正走到门旁,“在,我就是,你找我?” 小丫头咧嘴一笑,将手里绯色绣花的斗篷及一双鞋递了过来,“冬雪姐姐让我将这两样东西带给姐姐你。”也不管对方接是不接,她顾自将手里的东西往倾挽怀里一推,调头跑开。 冬雪,王爷身边的一等大丫头。 倾挽叫之不及,遂低头打量。 斗篷面料上等,触手顺滑,很轻,几乎感觉不到太多的重量,面料上的绣花精致,栩栩如生。这件斗篷比起她们寻常用的好上不知多少,不愧是王爷身边一等丫环该有的东西。 “夫人,奴婢身上的斗篷只是下摆被雪打湿,烤上一会儿便也干了。”她将斗篷及鞋子放在柜子上,蒋嫣原也只是拿她做借口,这个,现在实在没什么必要。 蒋嫣看向做工精致的衣裳,目光有些飘忽,“既是……冬雪好意,你姑且换上便是。我记得紫竹院有一处景观很好,可以眺望到整个京城,既然来都来了,你们便随我去走走。” 芸儿应是,上前扶了蒋嫣。倾挽迟疑了一下,这才将斗篷及鞋子换上。 几人沿着门外廊道一直向下,过了半月拱门便是一座园子,蒋嫣并没有多做停留,直直沿着小径向东,绕过园子外侧一方水池后,来到了一块开阔之地。 宽广地面上整整齐齐用方砖铺就,最外沿以玉石砌栏。远处群山连绵,一幅云遮雾绕之景,西南边便是京城的方向,从这里看去竟工工整整得像副棋盘。 倾挽头一次站在如此高的地方,眺望眼前的一切,心绪激荡。 “难怪人都喜欢站在高处。”蒋嫣感叹,“天下万物都似尽在掌握。” 倾挽望着远处群山,不懂她话中慨叹为何。流云仿佛触手可及,视野宽广,她只觉得烦心事一扫而光,有种可以像鸟儿般自由飞翔的畅快。 “你看,那一片嫣红便是听风阁了,冬日的听风阁总是特别的美。”蒋嫣抬手一指,“不过美景总是不长,再过一阵子这花便要谢了,到时便又是另一番景致。” 倾挽不以为意,花开有期,败落虽惹人怜,可迟早会重新开放,“明年冬天还会再开呢,届时……”届时如何,她们不见得会再见到,她转而改口道:“奴婢倒觉得文澜苑的花开得更好。” 蒋嫣笑着摇了摇头,“你还不懂,其实这花便同女人一般,错过了时节,谁知道来年又会是什么光景。” 倾挽望着她秀美侧影,沉默下来。 蒋嫣依旧打量着眼前壮美山景,却突然问道:“在你看来,王爷可是良人?” 一阵风从山下吹上来,卷起倾挽绯色的衣角,吹乱她鬓角碎发,她微张了嘴,只觉得蒋嫣的话音被风吹破,听得不甚分明。 她眨了眨眼,直至蒋嫣面朝她转身,方确定她并没有听错。 芸儿不知何时已落在了远远的后面,此处高阔,四下里的动静可以看得一目了然。所以,观景是假,夫人有话对她讲是真。 也是,有些话是要说的。 “奴婢不敢妄议王爷,”她思考了一下,这才接着道:“不过在奴婢看来,王爷待夫人关心不假,是个可以依赖的人。” “我说的不是对我,我想问,你怎么看待王爷?” 见她怔怔无言的样子,蒋嫣沉声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你也尽可直言不讳。我当初能留你在王府直到今日,便不是没有容人之量,苓儿是没有那个福气,可你不见得如此。” 倾挽想过许多,蒋嫣对萧毓的愧疚、包庇与袒护,对王爷的爱恨两难,对她的收留与怀疑,却唯独没有想过会被问到如此问题。蒋嫣的想法几乎让她瞠目结舌,“夫人可是认为奴婢对王爷有非分之想?” “从你打算留在我身边我便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直至后来发现你经常在郁岚院外徘徊,这才确定了想法。”她的话让倾挽又是一惊。 当时初到京城,倾挽对王府的一切所知不多,只是单纯想要确定心中猜想。渐渐在王府久了,见得多听得也多,才知道窥探王爷实则是件非常要不得的事,之后便不敢再恣意行动。没想到夫人从来知晓,只是隐忍不问罢了。 如果夫人都知晓,那么王爷……所以才认为她别有用心吧。 “既然夫人一直装作不知,为何现在突然提起?” 蒋嫣缓缓别开头,竭力掩去心底漫上的酸涩之意,“做下人的时刻看着主子的脸色,揣度着主子话里的意思,如此才可不悖了主子。其实我们也一样,一言一行还不是要猜测王爷的想法。你应当知道苓儿的事,她一直心系王爷,可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王爷只怕连她的长相名字都未必知晓。你觉得我认识王爷十年之久,会不知道王爷待你不同。” 不同?倾挽回忆几次遇见王爷,不明夫人是如何揣测出她这个当事者都不晓得的事。不管他们两人之前如何,王爷对夫人一向温柔以待,可夫人似乎并不知道王爷面对他人是何等的冷漠,比如对自己。 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先前的举止言行惹了夫人的怀疑。 “王爷他,”手触到玉栏,她闭了闭眼,“曾经救过奴婢一命。” 原不想告诉任何人的,可如今的状况已由不得她。 蒋嫣不可置信看她。 “奴婢家乡在凌州,今年年初,奴婢因逃婚遭人追逐,危难之际因为王爷而躲避一劫,之后顺利离开凌州来到京城。奴婢其实尚有家人在世,而前往京城的原因夫人也已知晓,正是为了寻找失散的姐姐。”她笑着,笑容无奈而迷茫,“奴婢寻人心切,因此才会在一开始拒绝了夫人的帮助,而后来主动提出留下,夫人想的没错,正是因为王爷。奴婢知道先前的一些举动不当惹了夫人猜忌,不过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略尽绵薄之力回报而已。” 年初王爷确实有段时间不在府上,去了哪里蒋嫣是不知道的,所以倾挽说的话她信,只是,“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可以帮你。” 听着蒋嫣波澜不惊的声音,一股郁气溢上倾挽心头。她随即安慰道,有些事情只靠一两句的解释是无用的,夫人还是不信任她会保守萧毓的秘密,才会借此提出交换条件。 倾挽干脆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没有必要了。” “一直以来企图接近王爷的人实不在少数,他不信你也是正常。” 倾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王爷并非不记得我。”抬头望了望澄净的天空,心中不由得向往。 蒋嫣转眼,她们眼前广袤的山河,在倾挽眼里是自由与希望,在自己的眼中却仅是窗外的风景,或许这辈子都再与自己无关。蒋嫣抿唇静静看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对奴婢来说天大的恩情,对王爷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毫无意义。说到底所谓报恩不过是奴婢的一厢情愿,对王爷而言其实并不需要,甚至是累赘。奴婢不是没有表明过自己的想法,可既然明白了王爷的意思,奴婢理当遵从,只是留在王府对奴婢而言已变得毫无意义。因此奴婢最近一直在想是否应该离开王府,这里终归不是奴婢的久留之地。” 蒋嫣没有应答,神色也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有所缓解。 “夫人先前不信任奴婢,现在更不信了,是不是?”从蒋嫣今日突然出现,倾挽就知道这一点。夫人本也不是喜爱四处走动之人,现在更不可能。 “确实如你所说,既然王爷对你有恩情,你又怎么会帮着我们瞒住王爷?”蒋嫣坦言。 “奴婢很羡慕夫人。” 倾挽的话出乎蒋嫣意外,后又哑然失笑,不知现在的自己原来也会让他人羡慕。 “夫人,奴婢不能否认有告知王爷的想法,可既然选择丢掉玉佩,便已是做出了选择。不论夫人是否相信,奴婢所说王爷值得夫人信赖这句话并不是假话,而另外一个原因,却是因为萧公子。” 蒋嫣不动声色静静听着。 “奴婢自小便有很喜欢的人,喜欢他那么多年,可直至长大才知道,他喜欢的其实另有其人。看到萧公子就仿佛是看见了自己,奴婢自问比不过萧公子,做不到苦苦守护五年,可这并不妨碍奴婢钦佩萧公子。奴婢一直是局外人,可我总想着,或许这件事能平安度过才是对王爷、夫人、甚至萧公子最好的结果。” 蒋嫣有一瞬间神色动容,面前迎风而立的身影在她眼中好似突然幻化成另外一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如此。” 这一句话,倾挽知道她说的是自己,也是萧毓。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不过随心而已,夫人不同样如此?夫人,倾挽知道其他人的议论,”她略略停顿,退回到蒋嫣身侧,“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夫人身边这么久,夫人开心的时候并不多。王爷与夫人青梅竹马尚且如此,奴婢对王爷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倾挽有那个自知之明,也始终还是怀有期待,终有一日会像爹爹与娘亲那般简单快乐的生活。” 相似的话她暗示苓儿数次,苓儿至今不明白,却没想到面前之人年纪尚轻便如此通透。蒋嫣胸口闷痛,如果当初她能有这个自知之明,是不是今日会幸福许多。 “夫人。”芸儿匆匆走上前来,附在蒋嫣耳边低语了几句。 “知道了。”蒋嫣深吸气,再抬眼已恢复往日神态,“一直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可你依然太过天真了。我且问你,如果一件事你认为是莫须有,但所有人都认定它是事实,你觉得后果会如何?” 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荡起在唇边,“自古有训,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呵,可女人若真能甘心服从,便不会有妻妾之间纷争不断,究其缘由,不过嫉妒与独占四字。这话,你很快便明白了。还有,我先前说的话依旧作数,你想好了回我。” 见她远去的身影,倾挽心中终于渐渐生出无力之感。 至于她后面说的那番话,倾挽总觉得意有所指。 014 回去的路 立在山头吹了许久的山风,倾挽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原以为萧毓的离开便是此事的终结,可怀疑就像是一颗种子,已然在蒋嫣的心中生了根,再拔除不掉。 蒋嫣的身边已容不下她了。 蒋嫣的承诺她犹记在心,可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她想,离开都是她最好的选择。 既坚定了想法,她再不迟疑调头往回音阁去,向蒋嫣禀明她的决定。 石子路蜿蜒曲折,就像倾挽此刻的心境,前方虽有许多弯弯绕绕,庆幸她还有目标还有方向,知道那离她并不遥远。 路走至一半时,倾挽被人从后面叫住。 来人年岁与芸儿相当,倾挽记得初到祁禹山的那日曾见过她一面,此人名唤玉柳,是文夫人身边的丫环。 玉柳在她回头的刹那愣住,将她打量了半天才摇摇手,“对不住,是我认错人了。” 倾挽不介意地笑了笑,玉柳转身,却几次回头看她,一副很纳闷的表情。倾挽这才猛然想起,她这身衣裳原是冬雪的。 走至月形拱门时,玉柳又追了上来。 “妹妹等一等。”她喘着粗气,“妹妹走得好快,我在后面可是追赶了好半天,喊你又没有回应。” 倾挽心里有事,步子自然就急了些,也没有听到玉柳的叫喊。 她歉然一笑,“玉柳姐叫我有事?” 玉柳对倾挽能叫出她的名字并不那么惊讶,身为文夫人身边的一等丫环,王府里没有几人不识她,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我们夫人与敏夫人正在那边阁楼里休息,想问问嫣夫人的事,就劳烦妹妹随我去一趟吧。”玉柳顺了气,走到跟前,笑意盈盈。 倾挽见状哪里还会不明白,恐怕是身上的斗篷惹了眼。接下来短短的一小段路上,玉柳状似无意说说笑笑问了许多,倾挽面无异色答话,内心却不由警惕起来。 远远便听到孟曦文的笑声,待走得近了,树丛掩映的阁楼里面渐渐透出几道娉婷倩影。孟曦文同李敏不知聊到什么趣事,众人纷纷笑了起来,气氛颇为融洽。 倾挽同玉柳踏入的瞬间,阁楼里安静下来,大家的视线不着痕迹落在倾挽身上。 倾挽微一福身,“见过文夫人、敏夫人。” 孟曦文倒也没为难她,“起吧。”声音婉转清脆。 “谢夫人。” “刚还以为是初雪,便想着问问王爷在忙什么,将我们几人叫过来,自己却没了影子。没想玉柳一个人回来,还说认错人了。我想怎么可能,这件料子王府里不可能有第二件,总不会是被人偷了去吧,”孟曦文冲着李敏瞥去一眼,李敏抿唇而笑,“没想到还真是认错了。” 初雪? 倾挽没空细想,“要不是初雪姑娘看在我们夫人的面子上借了衣裳给奴婢,奴婢恐怕还顶着被雪打湿的衣裳呢,那可真要叫夫人笑话了。”她一句笑言随意将事情揭过。 李敏略显惊讶看了看她,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初雪看蒋嫣的面子?谁不知那姑娘混不吝的主,除了王爷不会给任何人面子。 “听你声音生的很,抬起头来让我们大家认认。”孟曦文不在意地哼了声,又道:“嫣儿不爱见人,弄得身边人也跟见不得人似的。” 话落,大家纷纷笑了起来。似为了迎合孟曦文一般,她身边几个小丫环笑得格外卖力。可等倾挽顺从地抬起头时,笑声忽然就弱了那么几分,渐渐停了下来。 倾挽落落大方站在众人面前,绯红绣花的斗篷映得玉瓷般的脸上一点点嫣红,真正人比花娇。 “这丫头长得真是标致,不输嫣儿身旁的苓儿呢。”李敏幽幽道了一句,瞥见孟曦文终于开始有些僵硬的面色,这才察觉说错了话。她端起茶杯,作势喝了一口。 看来苓儿的事不止文澜苑的人,就是她们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笑她这身衣裳刚刚上身,夫人的话就立刻应验了,这里里外外发生的事果真瞒不住有心人的眼。 她们以为她是什么,第二个苓儿? 孟曦文好不容易掩下情绪,“说起苓儿,这次来怎么没见到她?” “苓儿一向得夫人信任,这次出来,夫人便特意留她在文澜苑,要她管束好其他人,切莫在主子们不在时生出什么事端来。” 孟曦文好笑看她,“是该好好管管了,免得有些人总看不清自己什么身份。” 这话就另有深意了,倾挽依旧镇定自若站着,闭口不言,未打算接话。 见倾挽油盐不进的样子,孟曦文心里冷冷一笑,倒是得了蒋嫣真传。 王爷就在附近,她穿着这么一身衣裳故意徘徊,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蒋嫣眼皮子底下一再出现这种逾越之事,先是苓儿,再是慕倾挽,同为女人,她才不信蒋嫣一点忌讳都没有。说蒋嫣大度更是胡扯,否则苓儿又怎会落到如今被舍弃的下场。装吧,看能装到何时,不过都是虚伪罢了。说到虚伪,孟曦文瞥了李敏和善的模样,嘲讽之意更甚。 “你们夫人呢?我们来了,她倒避起来了。”终于回到正题。 “倒是不凑巧,晌午时嫣夫人在外面逛了好一阵子。不过夫人有午睡的习惯,到了这时便困怠得厉害,已经回房歇息去了。”倾挽解释道。 “却是不知嫣儿何时得了这习惯,不过也是,反正她日日无事,睡觉更好打发时间。”这话里已毫不掩饰讥讽。 说完她懒懒站了起来,对李敏道:“一个两个都不在,好似就我们凑趣似的。我也回了,晚上再过来。你呢,是走是留?” 李敏哪敢说留,忙跟着站起。 倾挽走出阁楼时,隐约听到后面的声音,好像说什么东西不见了,倾挽没有在意,匆匆离开。 “倾挽姑娘,等我一下。” 未走出太远,倾挽又被人叫住,她定了一下,再忍不住叹气。不晓得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想要回去这样难。 不过此次来人倒让倾挽小小意外,至少以她所知此人个性,绝不会是与人主动攀谈之人。 秀娥小跑跟上前来,面上满是羞怯的笑,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倾挽最看不得人这种神情,强把自己脸上哪怕一点点的不耐烦都悉数抹去。 “敏夫人不是离开了,你怎么会往这边来?”语气也不自觉放软。 “你知道我?”秀娥面上惊讶的的表情相较玉柳的洋洋自得却是让人舒服多了。 “我们见过几次,不过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再说她的事早被传得人尽皆知。 “是吗?”她有些尴尬起来,“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她从来垂头站在敏夫人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自然不会记得,倾挽因此更是奇怪她会追上来搭话。 秀娥回答倾挽先前的问题,“刚刚夫人说她的荷包掉了,我便一路寻了过来,可能是掉到水池那边了。” “哦,那正好一路。” 秀娥不善言谈,倾挽自有心事,两人一直无话。 走了一段路,倾挽脚步停了一下,还是侧过身来,直接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她有些无奈,秀娥偷瞄她的动作太过明显,她想装作看不到都不行。 秀娥面上一红,双手绞在一起,做错事了一般,支支吾吾道:“刚刚,她们的话,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倾挽有一瞬间的怔然,这就是她追上来的缘由? “多谢。”她笑笑。 不久到了池边,倾挽同秀娥告别,径自走开。 穿过拱门时,倾挽无意间一个偏头,瞥见秀娥正低着头蹲在地上,身子缩成小小一团,看上去格外弱小。 这让倾挽想起第一次见到秀娥的情景。 记不得是哪一日,她奉命办事回文澜苑的路上,撞见秀娥被两个趾高气扬的丫环骂。当时秀娥就是这样蹲在地上,手不停从地上捡起什么放在手帕中,唇紧抿着,眼角挂着泪,却一句都不敢回。 记得当时她只看了一眼便离开,虽看不见那两个丫环的样貌,现在回想起来却可以从声音判断得出,其中一人正是玉柳。 许是在地上找寻不到,秀娥站起身来,走到了池边向里望。 “还没找到吗?是不是掉在别处了?” 听见来声,秀娥抬头,脸上因长时间垂头而憋红了一片,见倾挽去而复返显得有些惊讶,也很是高兴,“你怎么回来了?”又接着道:“沿路我都查看过了,夫人在别的地方没有太多逗留,唯独在这边歇了好一会儿。如果是掉了,也只能是掉在这边。” 倾挽也不知自己为何又折身回来,在王府这么久,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不去多管闲事,她没立场,也管不起。 “荷包是什么颜色的?”她问。 “红色的。” 她放眼看去,地上整洁干净,小径两旁围了一圈稀疏草丛,根本见不到荷包的影子。她靠近池边,水并不清澈,又很深,一眼望不到底。 “还是回去看看吧,兴许是忘在别处了呢。”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果断道。 秀娥面有难色。 “你该不会想要到里面去找?”她指了指水面,“找不到敏夫人应该也不会责怪你的。” “可里面的珠串是夫人从宫里带出来的,一直放在身上,夫人会伤心的。”秀娥摇头,双眼紧紧盯着水面,语气坚定。 倾挽高她半头,看到她头顶两个小小的旋。 没想她倒是个执拗的性子! 不再说什么,倾挽索性低头帮着找了起来。她直接往边边角角的地方找,心里却根本不认为敏夫人会向这边走。 “你要是忙不用管我的,我可以慢慢找。”敏感察觉倾挽有些情绪,她忐忑道。 “就这么大的地方,找起来很快。” 秀娥遂也不再多说什么。 果然,倾挽将草丛中枯枝翻了一遍,根本连根丝线都没有看到。她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转身走到了池边。池沿也是由玉石砌就而成,只有一尺来高。天寒的关系,上面覆了一层薄冰,很是湿滑。 秀娥一只脚踏在上面,探身向里边张望。 倾挽想也不想将她拉下来,“小心滑下去!你等一下,我去找根树枝过来。”已没了再劝的心思,知道她不可能会听。 倾挽突然有种自找麻烦的挫败感。 015 施救获救 抬目四望,西边园子里有几株光秃秃的槐树,再次提醒秀娥小心,倾挽抬步跑了过去。树下徘徊了一小会儿,找到一只长且结实的树枝。 她抬手便要去够,方触到冰冷的枝条,忽而听到秀娥的一声尖叫。她脸色倏地一变,再顾不得其他,匆匆跑了回去。 池边人影已经消失不见,池面上泛起大片水花,隐隐有蓝色衣裳飘在水面上。 倾挽脑中飞快想着应对之策,身子却迅速低伏下去,趴跪在地上探手去够。不想秀娥一番挣扎之下远离了池边,她连衣角都碰不到分毫。 “秀娥,秀娥,能听见我说话吗?”她喊着,一边脱下身上的斗篷扔了过去,“抓住。” 秀娥只两手胡乱挥舞扑腾着,完全未听见她的喊话。 倾挽又向前挪了一挪,口中一声声呼叫着救命。 她的理智告诉她自己或许无能为力,最好的办法便是叫人来,可这里最近的便是回音阁,芸儿同样不会泅水。那便只有让回音阁的丫环叫人来救,可如此一个来回,倾挽不确定秀娥是否坚持得住。 “秀娥,手伸给我。”这次秀娥竟似听见了她的声音,手向这边伸了过来。 倾挽决定再试一次,她果断一只膝盖跪在池沿,左手死死扣在沿边稳住身子,另一只手极力向前够去。 秀娥的挣扎已经变弱,人在水里忽上忽下,整个人除了偶尔露出的手臂已经全部埋入水中。早先水面以下还有气泡漂浮上来,此时已渐渐变少。 倾挽暗道不妙,水温太低,最怕秀娥腿脚抽筋,慢慢失去体温不能挣扎。 时间紧迫,她再一向前,后脚几乎脱离地面,就在秀娥衣袖浮出水面时,倾挽一把捏住她的袖子。 然布料浸了水湿滑无比,倾挽两指用不上力,眼见着又要渐渐脱离,倾挽一咬牙,另外一只手同时伸了出来拉住她的手腕。 倾挽终于松了口气,一鼓作气准备用力回扯,秀娥却忽然恢复了稍许神智,回握住她的手,剧烈挣扎起来。 倾挽幼时曾跟随严凌学过一些拳脚功夫,虽没学成,论力气却不输一般女子,可这会儿秀娥的力量超出她想象的大,像是濒临死亡之人终于寻得一线生机。 “秀娥,不要挣扎,跟着我。”倾挽开口引导,一边稳住重心,同时玉石阶下的左脚慢慢用力撑起身子。 她一点点挪动左脚,就在上半身稍稍抬起来时,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左脚猛地随着向后一滑。倾挽想要抽回一只手用以支撑,却已然来不及,秀娥被惊动一般用力将她向反方向扯去。眼前一切骤然颠倒,顺着秀娥力道,她跌向水面。 …… “王爷交代的事尹沫已经查到了些线索,不日便会发消息回来。另外,尹沫来信还说,他发现了些事,若是时间允许的话,他打算在凌州逗留几日,之后直接回王府。”同一时间林子深处的亭子里,尹泓向君若谨禀道。 “凌州?”君若谨想了想,问:“他去凌州做什么?” 尹泓看了看他,向来严肃的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一个念头刹那闪入君若谨脑中,“多此一举,让他办完事直接回来。” “近日大雪封道,这封信晚了一天才到属下手中。” 君若谨微阖眼按了按额头。 “依属下对他的了解,他八成已经出发了。”尹泓接着道,话语肯定,显然尹沫先斩后奏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让他查查也好,属下也觉得太过巧合。” 君若谨不再说什么,对于下属的心意,即便他不认同也不会斥责,更何况还是对着这两个自小兄弟般一起长大的人。 尹泓见他不再反对,稍稍松一口气,继续先前被倾挽打断的话,“属下查过后山,可惜雪下得太厚,所有痕迹都被掩去。不过那名死囚身上的伤口倒是露了些痕迹,此人乃一刀毙命,刀口平滑,直击要害。据属下所知,侍卫当中无人有此狠绝手法。” 君若谨沉吟不语,眼底一片深沉。 “王爷,属下觉得有必要一一盘查。”尹泓迟疑了一下,“别院占地甚广,空置楼阁也有许多,隐藏一人并非不可能。” 君若谨微一抬手,眸中带了些决断,“你去安排吧。” 尹泓颔首离开。 冬日的林子大多一派残败景象,除了枯枝便是冰雪,看久了倒也觉出隐隐趣意。君若谨放松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刻意将那些烦闷琐事抛诸脑后。 他放松的时候仍坐姿笔挺,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也无意去改。太过放松便容易懈怠,懈怠了…… 尹泓转眼又折了回来,衣袖及衣摆浸着大片水迹,短短时间已冻得有些僵硬。 “王爷,外面有人溺水。”尹泓面色有些沉重,王爷喜静,附近没有安排人服侍,若不是他凑巧经过,再晚些恐怕两人性命不保。 君若谨眸光一闪,紫竹院的下人轻易不敢往这边来…… “什么人?”他问。 “秀娥,”见他神情,尹泓补充道:“敏夫人的人,还有慕倾挽。” 两个人? “她们情况如何?”君若谨神色未变,随口又问。 “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让人通知了吗?” “是,已经通知二位夫人了。属下现在送王爷回去?” 君若谨沉思片刻,“不,我们去看看。” 两人赶到时,园子里已围了不少丫环侍卫。 倾挽与秀娥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毫无知觉靠坐着,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头与脸颊,衬得脸瘦削而苍白,她们唇色已经发紫,眼睫与眉毛上挂了薄薄冰雾。 丫环们正手忙脚乱想要分开两人,可秀娥手脚牢牢锁在倾挽身上,她们怎么用力都掰不开她的手。尹泓递了个眼神给旁边的侍卫,他们这才动手将两人分开。 随着身体上紧迫的钳制消失,倾挽僵着身子,缓缓向另一侧倒了下去。她的身侧不远处是凸起的碎冰,在她额头堪堪触上时,被及时发现的侍卫扯住,这才免于她跌得头破血流。 这一动,倾挽身上的毯子滑落一旁,露出披在她身上的斗篷。 君若谨目光一变,尹泓低声道:“属下就是看见这斗篷才发现异常,还以为是初雪,救上来才发现是她。” 倾挽湿透的衣裳直接曝露在寒风之下,身子瑟瑟颤抖。 “王爷,她们两人是安置在这儿还是送回去?”尹泓问,即便成功解救,若再不及时救治,小命也难保全。 这里是紫竹院,而昏迷的两人只是下人,还是毫无关系的下人,没有王爷的发话,无人能做主安置,这也是没人敢擅自行动的原因之一。 君若谨没有回答,反是蹲了下去,他早就注意到她的手,里面好似死死握着什么。 尹泓去掰她的手,直觉告诉他里面或许有线索,可他又不敢太过用力,她紫胀的手已足够惨不忍睹,让他难得生出一点点怜惜之心来,半天也没有将东西取出。 君若谨抬手制止他的动作,此时她再不动弹,声息全无,对尹泓的举动毫无所觉。他皱了眉,忽然伸出食指放在她的鼻下,因着手上微凉,才感觉到她的微弱鼻息。 扯过一旁的毯子裹在她的身上,这一动作让旁观之人无不惊诧地张大了眼。 倾挽忽然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她双眼挣扎着睁开了一条小缝,迷茫看向上方一团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那气息让她无比安全而温暖。 她好累,长时间的拼命挣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她是多么想有人能够拉她一把,而不是被纠缠的力道不断向下拉扯而去。 她终于等到了。 感受到那熟悉的触感,她全身放松下来,终于安然合上眼昏迷了过去。 君若谨垂眼去看,在她的嘴角,一抹弧度微微荡开,而他的手上,一只冰冷的手触上他的,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依赖。 君若谨蹲在原处,微垂的头让人看不清他是怒还是不悦,亦或都不是。他动了一动,想要站起,覆在他手上的手突然松开来,从里面划出一样东西。 “王爷……”尹泓惊道。 “将她们送去扶曲阁。”丢下这句话后,他站起来,大步离开。 那日的宴席摆在了紫堇阁内,蒋嫣二人赶到时,宴席已开,孟曦文与李敏围坐在君若谨两侧,言笑晏晏。 芸儿跟在蒋嫣身后,注意到她脚步微微停顿,就在这瞬间,君若谨已望了过来,目中不掩赞赏之色。芸儿暗自满意,庆幸自己的选择没错。 蒋嫣身着一袭罗兰紫暗花银丝曳地长裙,花纹繁复而华丽,腰间束带勾勒出婀娜腰身,更衬得长裙飘逸。一头青丝松松挽起,只以素色银簪固定,恬淡而富于韵味。 孟曦文一心扑在君若谨身上,在他目露异色的瞬间随着看了过去,见到她的装扮,竟是微微一愣。 李敏面色则稍显暗淡,仍未从秀娥落水一事缓过神来,她坐在席间,心中却似仍有挂念。见到蒋嫣姗姗来迟,她难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勉强撑起一抹笑容。 蒋嫣款款行来,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欠身,“王爷,妾来迟了。” “都是自家人,嫣儿不必在意。”君若谨温润一笑,示意她落座。 蒋嫣抬眼一扫,孟曦文坐在君若谨左侧下首,右侧下首的位置却空着,再其次才是李敏,显然空位是为她而留。她抬步过去,微微对李敏点头。 对于这位出身低微,容色也并不出众,却多年来依旧能够站在王爷身侧的女子,蒋嫣从无轻视。她很聪明,清楚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家世背景,所能依靠不过王爷一人,故在诸如此等小事上她从不争抢亦无出头,更不会主动给王爷添一点麻烦。事实证明她的做法奏效,府里但凡有赏赐,王爷从不曾忘了她,但凡携眷出行,也不曾少过她。 芸儿看了看桌面菜色,拾筷为蒋嫣布菜。 “嫣儿这身衣裳可从来没见过呢,倒是衬得你肤色。”孟曦文心下微酸,却掩饰得极好,一句话将众人目光聚到了蒋嫣身上。 016 恳请 三人若论长相,蒋嫣与孟曦文其实不相伯仲,她们一个如白芍,清淡温婉,一个似牡丹,耀眼夺目。孟曦文虽自傲于自己的长相,可在她的心中,一直觉得男人更偏好蒋嫣那样的容貌气度。 想到这儿,她悄悄向王爷瞟去,他正侧首看着蒋嫣,眼中淡淡温情灼人眼。 “可不是,”李敏仿佛此刻才注意到蒋嫣的不同,“嫣儿往日身上不是纯白就是淡粉,没想到这紫色也是极衬的,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看这料子,应是宫里刚刚赏下来的那批吧,王爷为嫣儿选了这个颜色,果真好眼光呢。” 君若谨待几人一向公平,她们两人也每人各得一件,若论剪裁样式,可能更胜一筹。偏偏蒋嫣给人的印象一向清冷,如今乍然换上罗兰紫衣,竟给人一种莫名的冷艳之感。 “前几日不经意见到这块料子,忽然忆起嫣儿从前似乎常常着此色衣裳,如今看来仍是适宜。” 君若谨不加掩饰的赞赏过后是一片无声静谧,孟曦文二人不由纷纷垂下眼去,霎时觉得盘中菜色寡淡,食之无味。 “王爷谬赞了。”蒋嫣淡淡笑着承下,只有芸儿看到她僵直的背脊,听出她语调中的晦涩。 之后几人静静用膳。 不多久,孟曦文忽然撂了筷子,“对了,听说秀娥与倾挽下午的时候落了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李敏闻言轻轻一叹,面有忧色,“先前总算是醒过一次,她身上有许多处冻伤,加之身子向来又弱,不好好养些日子恐怕难好。哎,秀娥这丫头也是命苦,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事?” “事情既已发生,多思无益。”君若谨截断她的话。 想起王爷向来不喜人抱怨,李敏当即住了口,暗暗责备自己一时大意,‘过犹不及’四字含义她还是很明白的。 孟曦文斜她一眼,心里瞧不上她胆小怯懦的本性。 “倾挽呢?也醒了吗?” 蒋嫣拾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沉静道:“还没醒,宋夫人说是呛水过多的关系,现在还烧着呢,整个人糊里糊涂的。好在倾挽一向底子好,我倒是不担心她会有什么大碍,好好养着也就是了。” 宋夫人? 李敏吃了一惊。 孟曦文或许不知道,但她当年却听盈贵妃提起过,王爷幼时曾发生过一次意外,幸得一位宋姓之人相助。听闻此人武功医术了得,身世来历也很是神秘。不过那位宋姓之人是个男人,不知这位宋夫人与他是否有什么关系? 她偷眼看了看王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而她却是不知,君若谨原不打算麻烦宋夫人,不过看在两人迟迟未醒,才让人将宋夫人请来。只是她刚到扶曲阁便听人说秀娥醒了过来,因此绕过秀娥直接去了倾挽房里。 “说起来这事可有些玄妙,怎么好端端的两人就一起掉到水里去了呢,王爷可要人好好查查。”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可李敏觉得孟曦文在暗示王爷秀娥二人之间有什么猫腻,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之类。她心中紧张不已,生怕王爷误信,却又不敢出口辩驳孟曦文。 蒋嫣却突然放下汤匙,在碗底碰出清脆的一响,“别人我是不知,不过倾挽向来不是惹是生非之人。事发之地是在去回音阁的路上,却不知秀娥又怎么出现在那儿,我可是听说事发之前,倾挽被人叫去问话的。” 孟曦文暗暗吃了一惊,直怀疑蒋嫣是吃了火药还是受了刺激,她向来对别人的话爱理不理的,怎么今儿却发了这么大的火,还是当着王爷的面。她话里又是什么意思,暗指是她们做主子的怂恿的吗? 李敏面色也隐隐有些难看,她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秀娥却是都脱不了干系。 一时气氛有些冷凝,身后伺立的丫头纷纷垂下头,不敢去看首座上那人的脸色。 君若谨放下手中筷子,接过冬雪递来的一张纯白色的绢帕。他擦手的动作轻缓优雅,又极为认真,手擦拭干净后,长指那么轻轻一抬,帕子便落在了桌边。 他看了看几人,“此事发生是人为还是意外,现在说来都还太早。但曦文说的有一点不错,既然事情出在了紫竹院,了解事发经过则是必然。如她所言属实,更要避免之后再度发生什么不知轻重的事。” 蒋嫣垂下眼去,心底空茫一片,面上愈发的无表情。李敏嘴唇紧抿,在无人注意的桌下,她双手紧握,肤色泛着青白。 孟曦文却没有因他的话而暗自得意,就在他扔掉帕子的一刹那,她机敏察觉到他暗藏锐利的眼神,虽只是一眼,也足以让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高兴她挑起事端。 孟曦文咬紧牙关,她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唯独无法容忍他对她的任何不满。她深吸口气,强自笑道:“好了好了,都是我多嘴,大家就不要再提不相干的事了,好好吃顿饭吧。” 不管另外两人表情如何,她抬手分别夹了两块鱼到她们的碟子里,“刚刚捞上来新鲜的鱼,都尝尝。嫣儿,我记得你最爱吃鱼的。” 李敏顿觉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孟曦文满意地将目光转向蒋嫣,却见她脸色骤然一变,微微向后撤去。 “莫不是嫣儿嫌弃?” 芸儿看了眼碟子上鲜白的鱼肉,连忙扶上蒋嫣微微颤抖的肩膀,“文夫人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夫人怕是……” 蒋嫣用帕子捂了口鼻,这才挥了挥手,示意无事。抬头对君若谨道:“王爷,下午见到倾挽的样子,这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妾实在是吃不消。” 李敏到了嘴边的筷子颤了一颤,她皱了眉,不动声色地将鱼肉放回。 “将鱼都撤下。”君若谨一句话,桌上的几道鱼虾通通都被换了下去。 家宴持续着,气氛还算融洽,孟曦文依旧温言软语说着话,不时轻笑。在王爷面前再见不到她平日的张狂,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满心渴望、仰慕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夫君,期盼他全副注意。李敏不时附和一两句,大多时间只是静默望着两人。 在芸儿看来,这幅画面和谐而美好。虽然王爷很少接话,却始终耐心倾听,面色柔和。她轻叹口气,只有夫人一直孤坐,似在身边围了一堵高墙,对周遭毫无感触。 一个丫环突然走了过来,手里端了一个瓷盅,她说,这碗银耳南瓜羹,是王爷见夫人胃口不佳,特意嘱咐为夫人做的。 芸儿极快地瞥了一眼前方,王爷仍聚精会神听文夫人说着话。芸儿忙谢着接过,心思几经翻转,暗暗欣慰王爷看似冷淡,实则还是关心夫人。 可再看夫人神色,又只能按下一声叹息。 一时几道目光扫过,文夫人的嫉妒,敏夫人的落寞,都可轻易琢磨,可夫人这般,更让人心痛无奈。 宴席散去,蒋嫣与李敏相携去了扶曲阁。 孟曦文走在回夕颜院的路上,沉思不语。 “夫人,小心路滑。”玉柳及时扶住孟曦文,有些意外她的出神。 “你找机会查一查宋夫人是什么人。”孟曦文站稳脚步,嘱咐道。 她没有忽略当时李敏惊讶的神情,想来此人身份不一般。不过看李敏的样子,显然今儿也是没有见到这位宋夫人的。 “是,奴婢知道了。” “另外,”她低吟道:“你不是说紫竹院里有人与你交好吗?试着联络她,让她多留意近日紫竹院的动静。” 玉柳不解她的用意,仍是点了点头。 孟曦文眉头深锁,显然有什么事困扰着她,然而玉柳等了许久,依旧没见她再有什么吩咐下来。 蒋嫣探视过倾挽,直接去了扶云阁。 “夫人。”宴席刚过不久,尹泓再次见到她心中颇有些意外,却面上不显,微低了头表示敬重。 “我要见王爷,麻烦尹侍卫帮我通禀一声。”月光之下,她面上浮出一抹柔和笑意,语气亦十分的客气。 尹泓对她向来心存敬意,不止是因着王爷与她自幼相识,更是因为她高洁的秉性,不会因人地位的高低刻意奉承或是颐指气使。 然而未等尹泓回转身通禀,里面已经传出君若谨的声音,“让她进来。” 尹泓立定一旁做了请的手势,蒋嫣微点头,留下芸儿在外面等候。 君若谨正在初雪的服侍下更衣,黑亮的发半湿着,披散在肩头,更衬得肤白如玉,眸亮如星。衣裳尚未系妥,若隐若现露出里面坚实的胸膛。 “坐着等一下。”君若谨看她一眼,对她突然到来并无何反应,只是语声平静让她稍作等候。 这个男人似乎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他慌了心神。从备受先皇宠爱的皇子,至先皇、盈贵妃的相继离世,再到大皇子登基,这一路缓缓行来,他褪去外表青涩,越发沉稳持重。 如果,只是如果,他知道了萧毓一事,她能否期待他丝毫的愤怒? 蒋嫣静立望他,内心竟出奇的温软,恍若回到当初。这份心境她许久不曾有过了,是氤氲雾气迷蒙了她的神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让她觉得竟似在梦中。 屋里静悄悄的,正在为君若谨擦拭头发的初雪余光瞟了两人,头一次敏锐察觉他的心不在焉。领会到自己存在的多余,她立即停了手上动作,向蒋嫣福了一福,噙着笑退了出去。 蒋嫣缓步而来站在他的身前,依旧可以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水汽,她并未抬眼看他,也不急于说明来意,只轻轻为他由下向上系上一颗颗盘扣。 君若谨亦未开口催促,默默注视她的沉静面庞,任她为他穿好中衣,而后转到他的背后继续为他擦发。 “妾身一直很羡慕王爷,有这样一头美丽的长发。”她如此开口,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妇人。 君若谨因“美丽”二字微蹙了眉头。 “只是其他人钦佩不已的,王爷却从来不放在心上。”不论是相貌还是权势。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未曾开口,细心无比一点点擦干他发上的水迹。简单束发后,又为他套了一件常服,这才绕到他的身前。 “妾身这么晚过来,是有一事相求。”她道。 “你说。”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简短有力。 蒋嫣扯了扯唇角,对他惯常的语气有些心灰意冷,“是这样,妾刚刚看过倾挽,她到现在仍高烧不止,腿上手上也有多处冻伤。听风阁距此太远,妾觉得实在不宜来回折腾,便想求了王爷的许可,同意她留在这里将伤病养好再说。” …… 伙伴们,假期第一天,粽子节愉快。 017 初醒 他看了她许久。 蒋嫣静静等着他的答复。 直至她抬起头看他,他回道:“也不是不可,只是如此你那边少人服侍,我让冬雪再安排几人。” “多谢王爷,不过妾身边有芸儿一人足矣。再说别院人手本就不充足,倾挽这边暂时也需要人照看着。” 话刚说完,她的手被人用力握住,整个人被拉到了他的身前。他的胸膛宽厚温暖,因沉静呼吸而稍稍起伏。 “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这么生疏,事事都想着拒绝?” 蒋嫣未料到他会有如此突然的举动,下意识便想要挣扎,可听了他的话后不由又愕然。 她甚至以为他永远不会注意到她的转变。 仔细看他精致五官,分明是同一个人,可他今日言行处处透出对过去的回忆。 眼底酸涩,她用力眨了眨眼,心底喜一阵,悲一阵,最终都化为平静。 一切都稍嫌晚了。 “妾不是拒绝王爷的好意,王爷应知道妾喜好清静,不愿有旁人在眼前晃。”她再不是过去那个喜好热闹,恨不能凑到他身旁将所有心事说与他听、也同样因他的冷淡灰心不已的小姑娘了。 君若谨何尝不知,瞥见她眼底寂寥与黯然,他头一次生出愧疚之心。不是不知宫门侯府催人改,可他明白让她改变更多的是他自己。他原以为让她衣食无忧、不受干扰便是对她最大的照顾,也是为数不多他能为她做的,现在看来,也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到底是他们误了她,权力的倾轧,最终是害了她的幸福。 他的沉默与眼神让她不安,生怕自己窥见了什么,她忙错开眼去,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可悲,“既然王爷应下了,那这段时间倾挽就麻烦王爷派人照顾了,妾先替倾挽谢过王爷。” “还有别的事吗?”他问。 蒋嫣摇头。 君若谨放开她的手,轻声低语,“你只需要记住,但凡你说出来,但凡我能做到,我一定会答应。” 蒋嫣仿佛听出了什么,可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冷,让她不知因何而起的期待一点点又淡了下去。她从来知道他的好,可她所求的,恰是他给不了的。 听她回说‘知道’,他眼中无奈一闪而过。 “夜了,路上小心,本王让尹泓与初雪送你回去。”他终于从她身边走开。 蒋嫣习惯性要拒绝,想想又作罢,只颔首应是。 冬雪送了宋夫人回来又去了一趟扶曲阁,仔细交代金燕与玲珑一番才离开,绕到扶云阁时,正遇见初雪及尹泓从外面进来。尹泓冲她点了个头便错身而过,初雪面色不豫,手里拎着个包袱。 “手里拿的什么?”冬雪好奇问。 初雪不耐烦地将包袱一把塞到她手里,抬脚便走,“明知故问。” 冬雪知道她的脾气,只笑笑跟在后面,一边打量怀里的东西,“谁的包袱还要劳烦我们初雪大小姐?” 初雪头也不回指了指扶曲阁的方向,“你倾挽大小姐的。” 冬雪掂了掂手里包袱的分量,有些惊讶,“怎么带了这么多?我还想着怎么没看到你跟尹大哥,原来是去送了嫣夫人。” 跟着进了初雪的房,看着她懒懒倒在床上,全无在外高冷姿态。 “嗯,累死我了。”声音也有些犯懒,“今天下午忙得脚不沾地,连口茶都没顾上喝,伺候王爷都没这么辛苦。 冬雪忙递了杯茶给她,初雪连连摇手,“让我先躺一会儿。对了,宋夫人回去了没?” “嗯,我亲自送回去的。”她抿了一小口茶水润润嗓子。 “从前来了这么多次,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不过听她身边那个小童讲,他们住在这儿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藏得真够深的。” “嗯,听说她的兄长曾经救过咱们王爷一命,五年前那位宋先生突然找到王爷,说是欲托王爷照顾两个人。王爷本想将她接到王府好好安置,没想到她却说懒得与人交际,王爷就将她安置在了别院,让人好吃好喝照顾着。只是后来那位宋先生就再也没出现过,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据说他们兄妹二人出自神医世家,个个医术了得。王爷每次来住的时间都不久,夫人们也都无病无灾的,因此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人见过她。” 初雪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冬雪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道:“这位宋夫人还真是个有脾气的,敏夫人派了个小丫环出来,这丫环急乎乎地就去拉宋夫人的手,语气也有些急,说秀娥醒了让她赶紧先给看看,免得耽误了。宋夫人一把甩开她的手,说没醒的着急,醒了还急什么,熬两服药吃了就好了,然后转身就进了慕倾挽那。” 说起倾挽,不免又看了眼那个包袱,“嫣夫人是要慕倾挽留在这边的意思?” “可不是。你知道怎么,到了听风阁芸儿留我说了好一会儿话,临走时塞了这个包袱给我,说夫人已经跟王爷说好了,回那边也不太方便,让慕倾挽先在咱们这儿养病。”她腾地从床上坐起,“难道她们不方便,我们就方便了,就我们闲着,活该照顾别人不成。” 冬雪忙上前捂了她的嘴,“你小声点,人家随便一句话你就跟炮仗似的,也不怕传到王爷耳朵里。王爷都应承下来的事,岂容得我们说什么,再说这么些人呢,也轮不到你伺候着。你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了,早就该知道王爷不喜欢下边人乱嚼舌根,说三道四的。” 初雪将她的手拿开,“我就是在你面前说说,当着芸儿的面还不是要说让她放心。不过是觉得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你说嫣夫人留在这也就罢了,将一个小丫头扔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你就看在她险些丧命的份上少说几句吧。” 冬雪只要想到有人在这里差点被水溺死就觉得毛骨悚然,她以后是再也不敢打那池边过了。 “可不可怜我是不知道,不过可惜了我那身衣裳了,王爷赏下的料子做的,今年还没上身呢。” 冬雪作势拍了拍初雪,“怎么说话的,那死物还比人命值钱?” 初雪又倒回床上,冷哼,“谁让你拿了我的东西讨好别人,还偏偏挑了那一件。” “感情是因为这事气着呢。若不是我只带了这一身,又怎么会拿你的。小气鬼,大不了回去将王爷赏我的那件补偿你。” “行了,随便说说而已,不过是一件衣裳。”初雪挥了挥手,“以前总觉得敏夫人小家子气,现在想来宫里出来的就是懂分寸,那浮曲阁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的?” “行了,”冬雪起身拎起包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嫉妒呢?” “去你的。”初雪轻啐。 ***** 头昏昏沉沉,倾挽一直重复做着一个梦。 她被藤蔓牢牢缠住,手脚动弹不得,无论她如何挣扎,也只能绝望地向下沉去。水面上的光亮越来越弱,隐约只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光点。水底冰冷刺骨,她没办法呼吸,眼前渐渐被黑暗笼盖。 可突然,有什么从自己身上陡然滑开,那感觉是如此清晰,她微微睁开了眼,只见那东西被一团白芒裹住,随着气泡向上浮去。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隐约觉得它很重要,她挣扎着抬起手来,仍是挣脱不开藤蔓束缚。就在她终于心灰意冷的时候,一双宽厚有力的手破水而入,牵引着她向上而去,而借着这股力道,她终于将那团东西重新握回了手中。 而后,她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混沌不清,又能让人瞬间感受到灼热与酷寒。她苦苦煎熬着,痛苦而折磨。 迷蒙中,她听到有人轻声唤她的名字,她困难地睁开一条小缝,看到水蓝色的窗幔,床尾小几上冒着青烟的香炉。嗓子干哑,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头痛得仿佛被撕裂,她闭了眼,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夜里,纱帐外面透入朦胧光晕,清静而温暖。这次,她看到一张陌生带笑的温柔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醒了?先别说话,我扶你坐起来。”女子用轻柔的动作将她扶起靠在床头,望见她询问的眼神后,笑道:“我叫冬雪,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饿了吧,我喂你吃点东西。” 原来她就是冬雪,有着如此温柔眉目之人,不知如何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倾挽暗忖。 冬雪走开,很快又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坐在了床边。 倾挽见她欲亲自喂食的架势,忙伸手要接过,却因手上缠着的布愣住。十指之上,一圈圈白布紧紧裹着,看上去臃肿无比。倾挽微微动了动手指,仍可觉出肿胀刺痒之感。白布上有些湿粘,里面的药膏透着清爽的味道。 “你的手脚略有冻伤,金燕她们已为你敷好了药,你也不用担心,只要按时敷药,治好这些冻伤不是什么问题。不过这段时间呢,你还是不要随便动弹为好,有什么事只管告诉金燕和玲珑,让她们帮你做。”她说着,盛了一勺粥送到倾挽嘴边。 “虽然你之前喝了一肚子的水,不过现在还是只能吃粥。” 清甜香气扑鼻,只是白粥,看上去绵绵糯糯。倾挽听了她的话抿唇一笑,有种重回人间温暖而真实的愉悦感,慢慢吞下粥,是甜的,她眯了眯眼。 看到冬雪,她便知这里仍是紫竹院,可看起来却不是回音阁。屋里布置虽不奢华,却无一不精,又不像是下人房,究竟是什么地方? 或许是她眸中疑惑与打探太过明显,冬雪道:“这里是扶曲阁,因为离……”她犹豫一下,略过中间几个字,“比较近,才将你们送到这儿来。” 意会到她的好意,倾挽点点头。 试着张了张口,可以发出一点点声音,她问:“秀娥呢?” 冬雪放下碗,拿起帕子为她擦拭,“她没事,比你醒得早,已被敏夫人派人接了回去。” 得知秀娥也无事,倾挽放下心来,“你说的金燕与玲珑是帮忙照顾我的人吗?”她仍然记得烧得迷迷糊糊时听到的声音。 冬雪抽掉她后面的靠枕,又扶着她躺下,“是,玲珑你应该见过,就是给你送斗篷的那个小丫头,金燕你明天就可以见到了。” “麻烦你们了。”且不说玲珑与金燕,冬雪服侍王爷日常起居差事本已繁重,还要抽空来看她。 冬雪将被子拉到她的下巴,“别这么说,应该的。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才会好得快。” 倾挽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客套话,闭眼休息。 018 找来 第二日一直到晚上,倾挽都没有见到嫣夫人或是芸儿。 从金燕的口中,她得知夫人早在她落水的当天夜里就回了听风阁,这两天都没有再出现过。 她们不知自己醒来的消息? 不可能,倾挽下意识否决了这个想法。既然她已无碍,出于何种理由紫竹院都应通知听风阁才对。 “金燕,你能不能帮我带个话给冬雪,就说我有些话想问,请她有空的时候过来一趟。”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找个明白人问个清楚,不知为什么,眼下状况让她有些坐立不安。 金燕稍有犹豫,认为让王爷身边的一等大丫头来看她是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不过想到冬雪嘱咐她们好好照看她,便也没有拒绝。 冬雪到达是在亥时一刻。 “没打扰你休息吧。” 如此态度更让倾挽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耽误了她的时间。见她动作轻柔地抚上自己额头,倾挽对她的好感愈增。 倾挽快速说明缘由,冬雪惊讶问道:“没人告诉你王爷已经答应夫人留你在这里养病吗?” 倾挽震惊得不能自已,“什么?” 冬雪禁不住笑起来,她的笑容淡雅明亮,犹如盛开的茉莉,“怎么,这里不好吗?还是金燕和玲珑没有尽心尽力?” 倾挽拼命摇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伤药回去自己就可以敷,没有必要留在这儿继续麻烦你们。” “你就不要逞强了,”她叹息道:“一个姑娘家在那么冷的水里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就算是你不烧了,不痛不痒了,难道也不怕留下病根?趁着这段日子,多吃几服药,好好休息,将寒气早日逼出才好。” “可是……”倾挽还想争辩,不觉得自己身子有任何问题。 冬雪打断她,“你留下可是王爷发了话的,要想离开,也不能不声不响地走。” 倾挽闻言不再说什么,却打定主意明天就去谢过王爷,而后回去听风阁。 冬雪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不再劝,换话题说道:“本来想过几天再说的,看你现在精神尚好,有些事我还想问上一问。” “我们落水的事吧?”倾挽直接问。 冬雪应是,“王爷的意思是既然你们在紫竹院出了事,我们便有必要了解一下。” 此乃理所当然,倾挽点了点头,将遇到秀娥之后的事讲述了一遍。冬雪听完半天没有说话,知道她在梳理整个事发经过,倾挽也不出声打扰。 “当时你没有同嫣夫人在一起?”冬雪问。 刻意隐了这一段,不想还是被提了出来。不过再一想,有此一问也属应当,这里是紫竹院,她独自一人到处闲逛的确惹人怀疑。 “嫣夫人说眺望台上景致不错,便带了我同芸儿一齐去。在那说了好一会儿话,夫人觉得倦了便由芸儿陪同率先回了回音阁,我自己多呆了一下。” 冬雪嗯了一声,“秀娥的表现可有哪里让你觉得异常?” 异常?倾挽不解她的问话,“并没有,除了固执得让人头疼,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冬雪笑了笑,似深有体会,“看不出你对她很了解。” “见过她几面,了解谈不上,但是她的个性还是很容易琢磨的。我几次劝她去别处找找,她却不肯,似乎坚持东西就掉在那里。”她忽然停下来,一副深思的模样,半天才道:“不过这么一回想,有件事还是挺奇怪的。” “什么?说来听听。” “你认识的秀娥是个什么个性的人?”她反问。 冬雪一一细数,“懦弱胆小,心思敏感,不善沟通,虽说有点固执,却也言听计从。” 倾挽轻轻拍了一下掌,“是的,我当时便觉得,只要是应下的事她一定会遵从。所以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掉了下去。” “你确定当时附近没有别人吗?”冬雪的一记发问让倾挽有些错愕,饶是她再如何不解,也从未有过事出人为这个想法。 这与萧毓杀人不同,秀娥往日再怎样被人欺负,也只是他人出于嫉妒或恃强凌弱的本性。可倘若真是有人见死不救,那便是谋害。只要想到自己因此险些丧命,倾挽不寒而栗。 她握紧了手,眸中光亮明灭,“事发突然,我没有留意。” 冬雪感受到她的情绪,拍了拍她的肩,劝慰道:“不要多想,也只是个揣测而已,目前什么都无法证实。秀娥这几日情绪不大稳定,等她好上一点,我们会好好问问,届时一切便都水落石出了。好了,时辰不早了,你歇息吧。”她熄了灯,轻声离开。 第二日一早金燕进得房来,正看见倾挽满头汗地站在地上,手用力撑在桌面,止不住地颤抖。 金燕忙跑过来扶起她,急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要身子了。” 倾挽大口喘着气,脸上却带着笑,不以为然道:“几天躺在床上,骨头都快散了。你不知道,我打小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让我不动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被人伺候这回事呢,想想也就罢了,还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轻易能受的。” “你啊,还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最后一句话逗笑了金燕,看她的眼神又有些复杂,“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将药膏调好给你换药。” 倾挽在床上躺了好半天才将气息调匀,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玉石没有丝毫损坏,只是结绳有些脏旧,沾上不知什么东西,稍稍影响了美观。 不晓得这算不算是完璧归还。 如今想来一切厄运都因它而起,若不是捡到它,便也不会招来萧公子,从而导致后面一连串事情,最终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可几番折腾,这玉兜来转去还是没能离了自己手里。 “又睹物思人了?”金燕端了几只瓶瓶罐罐走进来,戏谑而笑。 听玲珑说,玉佩她一直攥在手心里,以为这是对她极为重要的东西,金燕便亲自为她收了起来,之后放在了她的枕头底下。她们一直认为玉是情人所送,她也从来没有反驳过。 “你当时身上的其他东西被拿去清理了,稍后会还给你。” 倾挽将玉揣了回去,“知道了,多谢。那就麻烦你帮我换药了。” 金燕瞥她,“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配合。” 倾挽笑而不答。确实如冬雪所说,她的双腿麻胀,行动多有不便,不过还没到不能行走的地步。 可没等倾挽找上王爷,中午的时候芸儿却来了。 说起当时的情况,“你不知道当时听到消息我和夫人有多急,匆匆赶来看到你的样子都快吓死了,还好尹侍卫发现得早,不然真是……” 倾挽近几日除了吃药便是睡觉,竟一丝半点没有想过她是如何得救这一事,不由得惊讶道:“是尹侍卫救我们二人上来的?” “可不是,当时尹侍卫正巧经过,王爷也在附近,这才及时将你们救起来,不然真不知会出什么事。”芸儿说起那日之事,仍心有余悸,牢牢握住倾挽的手,“你病愈之后一定记得向王爷与尹侍卫道谢。” 倾挽嗯了一声,“你怎么突然来了,夫人还好吗?还有……现在怎么样了?” “上午王爷让冬雪给夫人送了点燕窝,夫人问起你的事,冬雪提及你在这儿好像不太安心,于是夫人便特意让我过来。夫人这几天夜里睡得不太安稳,恐怕是吓到了,我趁她午睡过来的,你就放心吧。至于,”她向门窗看了看,附在倾挽耳边低声道:“伤口开始愈合了,走动没什么问题,不过下山有些麻烦,只能等待时机了。” “还在我房里吗?你出入小心点,别让人看出端倪。” 见她的关心不似敷衍,芸儿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拍了拍她的手,欣慰道:“有些话我一直不好说,不过我一直相信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既答应了夫人,就绝对不会说出一句去。其实夫人何尝不是信任于你,不然又怎么会将你留在紫竹院养病。 我知道你心有顾虑,又担心着我能不能顾应得过来。我这边你就放心好了,只是我却不大放心你回去。你仔细想一想,如今你与公子一伤一病,公子是男子倒没有大碍,你却是个姑娘家,手脚上药都有所不便。所以夫人与我的意思,便是希望你能安心养病,待过几日公子离开了,我们再接你回去。” 倾挽与萧毓已同屋住了两日,男女大防之类的说起来已经迟了,她也并非很在意。而萧毓的伤势未愈,短时间能否离开还是个问题。可话已至此,倾挽也不好再说什么。 芸儿临走前,倾挽掏出玉佩,“总算是可以物归原主。” 芸儿的神情有些恍惚,上一次看见这两枚玉佩竟仿佛是在上辈子,还记得当时萧公子难得害羞的样子。 …… 蒋嫣午睡醒来,问起倾挽的状况。 芸儿一一道来,同时将之前一直炖着的猪骨汤端到了蒋嫣面前。 她皱着眉头转开头去,一副嫌弃模样,“还要吃吗?闻着味道我就想吐。” 许久未见她出声抱怨,任性模样让芸儿一时怔住。 “怎么了?”未听芸儿作声,她奇怪地问。 “没什么,”芸儿忙低下头,掩去眼角泛起的泪花,“只是,好久没见过小姐这般模样了。” 小姐,而不是夫人。 蒋嫣心里有微微的颤动,似心中某一角落被慢慢熨烫开来,由僵硬化为温软。 是啊,她几乎快要忘记她曾经也是被家人惯宠的大家小姐。 一直以来她都在失去,离了十多年的闺中密友,失去家人庇护,失去他的守护,更可悲的丢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会将自己封闭起来,忘了原来身边一直有人默默维护她,在乎她的喜怒哀乐,也记得她从前的样子。 她攥过芸儿的手,狠狠地,“对不起,芸儿。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过自私了,忘了体会你们的感受。” 一串串泪珠再不可遏制从芸儿脸颊滚落,她用力回握,喉头哽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拼命地摇头。 “从今往后,至少还有你在我身边。”蒋嫣默默望着窗外,神色动容。 “是啊,夫人,你还有我呢。”芸儿语声哽咽,心中却仿佛有道光照了进来,明白夫人迟早会想通长久以来溢于心间的情愁。 她忽然又笑着擦干眼泪,“夫人,有句话你说错了,陪伴你的不止我一人。”说着,目光落在了蒋嫣的小腹之上。 蒋嫣低下头,手轻柔覆上,“是啊,是娘亲说错话,还有你陪着娘亲呢。” 019 暗夜红梅 芸儿望着夫人温柔幸福的笑脸,蓦然间想到了苓儿。谁又能料到,苓儿当初为给自己创造机会,竟阴差阳错让夫人又得一线生机,让她们再度得了希望。 可芸儿更加心疼夫人,她该有多么痛苦,多想挽回那个孩子,才会在那样一个夜晚将突然到来的王爷留在自己床榻。之后更是为了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不顾肆虐流言的践踏,将身边之人全数遣去,只留了信任之人服侍。 蒋嫣轻柔的声音仍在继续,“你放心,这一次,娘亲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你在哪儿,娘亲就在哪儿。” 这句话让芸儿心头骤然一跳,两年前痛彻心扉的一幕再度浮上眼前。她心中始终隐藏着疑虑,不过见到夫人笑脸,屡屡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又咽了回去。 她紧紧捏住手中的勺子,飞快将杂念抛去,并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夫人与小主子。 想到这儿,她平稳心绪,确定没有异样才再度开口,“夫人,这回可以喝汤了吧。” 猪骨汤一向是夫人最讨厌的东西,却对补身子大有益处。 蒋嫣嫣然一笑,不再抗拒地一口口喝下。 直到喝完了一整碗,芸儿扶她到窗边榻上坐下,“夫人,倾挽将玉佩还了回来。” 蒋嫣接过玉佩细细端详,宁和眉目间现出浅浅激动与怀念,一遍遍翻来覆去抚着其上的每一丝纹路。久久,她让芸儿将她的匣子拿了过来。 匣子打开,里面放置的正是她的那枚。自从得知萧毓的玉丢失,她便将自己的也收了起来。 她将它们拿在手上,又珍稀无比地全部放到了匣子内,心中一片平和圆满。 “夫人,您这是……”看着她将匣子递过来,芸儿不解她的意思。 “收好,等他离开的时候一齐交给他。”蒋嫣微阖了眼,不再看那匣子。 芸儿欣慰不已,夫人已经义无反顾地放下,她只希望,萧公子亦不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心意。 得知倾挽失足落水的消息,萧毓眼睛一眯,悠哉说了句,“这丫头还真是,”见芸儿等着他后面的话,他吞去幸灾乐祸的‘命运多舛’四字,改口道:“必有后福。” 而关于玉佩一事,他却再未问起。 …… 自放下心思,倾挽便安安分分住在了扶曲阁,每日最大的乐趣无非是逗逗玲珑。小姑娘活泼开朗,自有记忆起便住在这座祁禹山上,虽然无父无母,好在被人悉心抚养长大,活得很是率真。 玲珑喜欢凑热闹,虽然祁禹山上一年到头都没什么热闹可看。而据她所说,最近紫竹院最大的热闹莫过于有人失足落水,还惊动了王爷。她闻风而去,庆幸没有错过。也或许是因为见到了倾挽最狼狈的样子,玲珑莫名地对她有着好感。 倾挽听得牙痒痒,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 玲珑眼巴巴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未将她晕得七荤八素时不忘了摸王爷的手一事告诉她。 知道倾挽从南边来,玲珑不掩好奇地问了许多问题,倾挽就靠在床头,娓娓道来。玲珑听了满眼的羡慕,直道以后也要出去走走。 看着她希冀的目光,倾挽忽然想起自己儿时也对严凌说过类似的话,她说待她长大了,一定要去西北广袤大漠,见见传说中大祁的英雄。 作为交换,也为了展示所谓投桃报李的热情,玲珑亦说了许多祁禹山的事给她听,当然还有她的那个大哥哥。 这日一早,玲珑蹦蹦跳跳进来,手里捧了一大束的花儿,递到了倾挽面前。 倾挽不疑有他,欢喜地接过。 金燕却满面狐疑地看着玲珑欢欣雀跃的笑脸,问:“这花儿是哪儿来的?” 倾挽正奇怪她的问话,却听玲珑神神秘秘道:“有人送的。” 金燕无可奈何摇摇头,在倾挽耳边低语了一句,倾挽这才知道她刚刚为何有此一问,原来紫竹院内并没有梅花。 倾挽好奇心大起,“谁送的?”难不成是那位大哥哥? “姐姐只说喜不喜欢?”玲珑不理会倾挽意有所指的笑,问道。 倾挽点头“嗯”了一声,逗她说道:“当然喜欢,不过你要是告诉我送花的人是谁,我就更欢喜了。” 玲珑喜笑颜开,“喜欢就好。”她眨巴眨巴眼睛,蹦跳着又跑了出去。 金燕悄声问:“不然我跟过去看看?” “不用。”倾挽忙拉住她,“小孩子嘛,总会有一两个秘密,被人捅破就不好玩了。” “莫非你知道是谁?”金燕开玩笑道,“难不成是那个送你玉佩的人?” “怎么可能?”倾挽一惊,直觉反驳。 金燕见状不再追问,唇边噙出一抹浅笑。 第二日一早,玲珑又捧了一束花过来,倾挽帮着找了一只瓷瓶,将花一一插入瓶中。两人肩并肩坐在床头观赏,倾挽没有打探的意思,玲珑却有些忍耐不住了。 “所以说,这些花真的是你的那位很喜欢的大哥哥送给你的?”倾挽好笑问。 “嗯,不过不是送给我的,是送给你的哦,他说它们会让人心情好,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这位大哥哥人可是很好的,对了,还是他将你抱到这里来的。” 倾挽扬眉表示惊讶,如此说此人她也应该认识,这么一来她心中倒是大致有了人选,“那你帮我说声谢谢好不好,不过呢,花却不必日日送,你看,昨儿的那些还未谢呢。” 玲珑看了也觉得有些可惜。 倾挽建议道:“不如我们将花做成梅花糕,到时你帮我将糕点送给他,也算表达我的感谢。” 玲珑开心点头。 倾挽心中蓦然有了一个想法。 那日的早膳依旧丰富,有白粥,金丝卷,几样素食小菜,简简单单,品相却极佳,让人不由食欲大开。可她知道,即便只是素食,也都是经过几道繁复工序方制作而成。就如同金燕所说,玉盘珍馐算什么,越是看着平淡实则精致的东西才是珍品。 王爷身边之人莫不是一等一的高手,武艺高强如尹泓,温柔细心如冬雪,就连厨子也自是厨艺不凡。如此想来,她当初的想法还真是天真。 饭后又是照常服药、敷药,至此倾挽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下床走动都不是问题,只是脚上敷了药裹了布的关系,行动有些不便。 一日到头,夜里倾挽睡至一半突然惊醒,冷汗涔涔。 她又做了那个梦,梦里她落至水底,身上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喘气,然低下头去看时,又顿时哑然失笑。 玲珑右手搭在她的腰间,趴伏着半个身子倚在她的身上,右脚攀住她的双腿。 早知玲珑睡相如此不好,她说什么也不会在玩得太晚过后同意与她同床,可怜她腿脚麻得要命。 倾挽慢慢抬起身子拿开她的手,她支吾一声,被吵扰到一般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倾挽趁机起身坐在床沿,刚刚坐定,身下整片床铺登时被她霸占,还舒服地蹭了蹭脸。 腿仍有些酸麻,稍稍一动脚底有如针扎一般。倾挽慢慢挪动到床尾,披了件衣裳在身上,去桌旁倒了杯温水。 左右无法入睡,她慢慢绕着屋子走,步子放得极轻。走到窗边,外面几许清亮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了她身上。 悄然开启一条缝隙,清新空气顺着窄缝挤了进来,她不由自主凑近,这才觉出竟是好久没触到祁禹山清冷的夜风了。窗子上头,月牙斜斜挂在天边,而在远远的山后,一抹白芒隐隐浮现,眼见着竟是到了天快亮时。只是眼下依旧黑黢黢一片,到处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人声。 记得初到王府,她时常在这样的时刻醒来,再难以入眠后,便任着思绪随意游走。偶尔她也会生出恍惚之感,诧异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步从凌州来到京城,而后阴差阳错踏入这座她做梦都未曾想过的王府中来。 一个与她过往生活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 而在这里,她遇见了那场噩梦中唯一的美好。 突如一阵大风呼啦啦将窗子吹开,也将倾挽从过去的记忆中唤回。她连忙抬手关窗,这才注意到扶曲阁的正前方还有一栋小楼。 小楼有两层,黑漆一片,不知是空置还是有人居住。两栋楼离得并非很远,中间只隔了稀疏的树丛。扶曲阁前的小径青石铺就,远远的两端各挂了宫灯,并不明亮,却依稀可以照见路。 玲珑嘀咕了一声什么,拽了拽身上的棉被,似是觉得冷。倾挽不再多想,旋身关窗。 可就在窗子快要全部合上之际,倾挽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一抹一闪而过的影子。她的手蓦然扣紧,避免窗子因风动发出声响。 窗外夜风吹得枯枝刷刷作响,几乎掩盖了那极其细微的声音。那声音极有规律,是向着东边而去的脚步声。 待人走远了些,倾挽探头去看。 身影纤瘦,个头中等,竟十分的眼熟。月亮钻入云层又钻出,那人头上发簪渐渐映出红色的牡丹花图案。 倾挽呼出口气,她还以为是…… 可除非他真是不要命了,否则这里是他最不应当来的地方。 她摇摇头,暗道自己最近有点草木皆兵,手上一个用力,彻底将窗子关严。 抚了抚双臂驱散寒意,她转身离开窗边。 后来她曾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促使她在抬步的一瞬回身重新打开窗子,却始终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她顺从自己的直觉,然后愕然看到窗外那朵娇艳的红梅,红如晚霞,溢出冷香。 窗外月明风静,天地之间却仿若只有她一人。 020 来者何人 从关窗到再次打开,倾挽确定不过一息的功夫,如此短时间悄无声息将花放到窗前,倾挽确定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 金燕端着早膳进来,见到捏着花柄发呆的倾挽及神采奕奕的玲珑,笑道:“怎么,昨晚没睡好?让你们不听我劝。” 倾挽瞥了玲珑一眼,没忍心说实话,“嗯,没睡够。” 金燕弯身将小几上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发髻上牡丹花簪在倾挽眼前微微摇晃。 “还愣着,快吃啊。玲珑也是,别玩了。”金燕挨个催促。 “辛苦你了,”倾挽道谢,“这段时间麻烦你不少,日后但凡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同我讲。” 金燕抬了张凳子坐下,看着玲珑玩笑道:“多亏了你收留这个小麻烦,我可是难得一觉睡到天亮呢。” 倾挽抬眸怔住。 “怎么了?”见她不动筷,金燕疑惑问道。 “哦,没什么,想起点事情。”她端起碗,掩下若有所思的目光。 鉴于倾挽伤势大好,玲珑终于答应陪她到门外的小道上略略走走。见她人小鬼大的样子,倾挽暗自嘲笑,不知是谁睡觉不老实,夜里还要找人抱。 这日阳光明媚,一丝风都没有,天蓝的像顺滑的绸子,飘着几许白云。倾挽几日没有照见日光,顿觉身上的药味总算散了一些,全身舒爽不少。 她舒展手脚,一边打量着四周。 扶曲阁是白墙灰瓦的小楼,跟前面的那栋几乎一模一样。这里的布置比起听风阁要规整许多,小桥楼阁,凉亭轩榭,倒似正经庭院。 “往那边是去哪里?”倾挽抬手一指。 “前面向右一转是一个空置的园子,平时没有什么人去。”玲珑答。 可天还未亮,金燕去做什么呢?她又为何说谎? “玲珑,平日里金燕对你很好吧。” 玲珑点头,“别院里就我的年龄最小,没什么玩伴,平时都跟在郑嬷嬷身边。金燕偶尔会送我点好玩的,听我说说话,我自然就开心。不过……” “怎么?”玲珑从来想什么说什么,如此吞吞吐吐为难的样子让倾挽有些意外。 “是你我才说的,不过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哦,金燕姐知道会难过的。”玲珑凑到她身边低声嘟囔。 倾挽微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来,“你说吧,我一定不对第三个人讲。” 玲珑弯唇笑,抬手与她击掌,“郑嬷嬷不让我找金燕玩。” “为什么?” 玲珑歪着头做思考状,“嬷嬷说她心思太重,又好高骛远,人也不踏实,让我不要离她太近。” 简而言之便是不本分,这三个字在倾挽听来已是非常严厉的说法。 郑嬷嬷便是将玲珑养大的嬷嬷,如果不是别院人手短缺,相信郑嬷嬷也不会同意玲珑过来陪她。而倾挽也是后来方知晓,原来她每日吃的可口膳食都出自郑嬷嬷之手,还是借了玲珑的光她才吃得到。 倾挽决定话题到此为止,她看了看前面小楼,“那我们继续向前走走吧。对了,前面这栋楼有人住吗?住的什么人?” 随着两人的前行,小楼正面渐渐展现在面前,白玉阶,朱漆门,石桌石椅…… 倾挽陡然停住。 “有啊,王爷住在这儿哦。” 朱漆门内正拐出两道熟悉的人影,前面一道身着紫衣,贵气逼人,头上金色发箍在阳光下光彩闪耀,他面容英俊,身姿挺拔,步履一如往常的从容淡定。后面之人依旧一袭黑袍,腰挎长剑,高大强健,浑身散发着浑厚的沉稳气息。 倾挽目光在前后两栋小楼之间徘徊,一时不敢相信,他竟然一直在距她如此近的地方。 匆匆行走的君若谨察觉什么似的脚步微顿,侧首目光精准地向下边两人看来。 倾挽飞快收回目光,垂下眼睫,恭敬地屈膝行礼。再抬起头时,两人已消失在小径尽头。 玲珑松了口气,倾挽见之一笑,“你很怕王爷?” 玲珑垮着脸,“每次见王爷都好严肃,一点不像大哥哥总是笑笑的。” 倾挽认同地点头,玲珑惊奇问:“姐姐也这么觉得?不应该啊!” “为什么不应该?” “我可是看到啦,姐姐主动去碰王爷的手!” 倾挽震惊得不能言语。 …… 夕颜院内,孟曦文双眼微阖靠坐在罗汉床上,身侧各跪了一名丫环,动作轻柔地为她揉捏双腿。 她梳着高高发髻,眉眼被拉高,身上凌厉气势乍现。涂得嫣红的双唇微启,口中断断续续不知哼着什么调子,手上不时打着拍子,一副悠哉享乐的模样。 突然唱到自得之处,她右手一挥,修剪得尖利的指甲直向着身侧丫环的脸上划去。那丫环吓得一个机灵,偏头去躲,却没留意手上力道过大。下一刻,小丫环肩上一阵剧痛,等她察觉过来,已整个人栽到了一旁。 “该死的奴才。”孟曦文双眼一眯,厉喝道。 小丫环吓得脸色惨白,顾不得痛得面容扭曲,只伏低了身子颤音哀求,“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文夫人恕罪。” 孟曦文听到‘恕罪’二字冷哼一声,她低眼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长指甲,略一勾唇,道:“你知道有罪便好,不过这罪可不是那么容易宽恕的。知道你们久居别院,没什么见识,既然被本夫人遇见了,也算你运气好,今儿就要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规矩。”她收回脚,“这做人呢,最怕心神绷得不紧,心散了,人也就垮了,是吧!记得以后上点心。” 丫环心里叫苦不迭,什么走运,谁不知道她待人一向刻薄。然而她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拼了命地磕头。 铃兰这一幕已见过太多,再多的悲悯也早散了精光。心知夫人这几天心里有怒没处发,正被这倒霉鬼撞了上来。 她径直走了过去,刚要有所动作,玉柳从屋外快步走了进来。 知道玉柳定是带了消息回来,她二话不说带了两个丫环出去,将门牢牢关严。 孟曦文歪着的身子坐直了起来,“怎么现在才来?” 说的自然是消息。 玉柳心道哪里就那样容易,能打通一道关系已经是走运,否则消息都传不出来。 孟曦文也只是随便发发牢骚,随即又问:“打听到什么了?仔细说与我听。” 玉柳从事发之日开始说起,“那日宴会结束后不久嫣夫人又去见了王爷,之后初雪去送了嫣夫人,从听风阁回来时却带了慕倾挽的家当,之后她便留了下来。” 孟曦文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表情,却仍是按捺不住从心底涌上的愤懑烦躁。 扶曲阁,可就在扶云阁的正后面,蒋嫣好打算。 到这儿她又想起另外一人,“秀娥如何了?” 玉柳已习惯了她家夫人随时转换的话风,“据说不大好。冬雪曾几次去玉清苑,不过秀娥始终昏昏沉沉的,即便醒来情绪也颇不稳定。” “当然不会好,你抽个时间去看看,我就不信那个巧儿是个善茬儿。”长指甲哒哒敲击着扶手,“继续吧。” 玉柳颔首,“是。金燕说慕倾挽似乎有相好之人,那人透过玲珑,接连两日给倾挽送花献殷勤。金燕私下里侧面向玲珑打探送花者何人,不过玲珑嘴严得很,丝毫没有吐露。” 孟曦文有了些兴致,“倾挽什么表现?” “自然是否认了。” “这倒有点意思。”孟曦文支了下巴,“还有别人晓得这件事吗?” 玉柳一笑,“不过一束花而已,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不过夫人别忘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递信给我的人说他曾瞧见他们队上的徐飞这两日去了两次后山。” “徐飞,什么人?”孟曦文向前探了探身子。 “据说此人年轻有为,很有前途,而且相貌英俊。说起来也巧,咱们过来祁禹山的第一日两人便有所接触,之后又遇见过两次,听人说两人当众眉来眼去,交情看似不浅。” 孟曦文抬手懒懒撑在颊侧,“这倒是有趣,可还有别的?” 玉柳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据说她这几日都安安分分在房里养病,从不出门,也不打听任何出格的事情。不过冬雪对她颇多照顾,时不时来看她。”冬雪的举动,从另一角度也说明了王爷的态度。 “对了,金燕还送来这么一个东西。”她将手中一直捏着的纸条展开来,递到孟曦文面前。 孟曦文接过,上面只是简单勾画的几抹流畅线条。她将纸条翻过来倒过去,眉头越拧越紧,“这有什么特别?她这个人真的可靠吗?” 玉柳慎重回道:“她也不确定这东西是否有用。玉佩是倾挽始终握在手里的,她曾怀疑是倾挽落水的原因,不过之后向倾挽打探,应只是定情之物而已。只是玉佩贵重,她不觉得这是一个侍卫可以拥有的东西,又怕是猜测错误,就随手画了下来。她可不可靠不敢说,不过奴婢敢说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之前她与奴婢接近,也不过是因为夫人在府里的地位。她不想一辈子呆在这深山里头,奴婢觉得,就冲着这一点,她就是可利用之人。” “呵,确实。你让她继续关注扶曲阁的动静,但凡慕倾挽吃的用的都细细报上来,还有那两个人,给我看住了。跟她讲,若做得好,事成之后自然重重有赏。” 她就不信,慕倾挽那丫头会没什么动作,更不相信,蒋嫣会没有别的心思。 …… 正是夜深人静,倾挽早早睡下,只眯了一小会儿便又醒来,再睡不着。蓝色纱帐静静垂落,依稀可以望见透过窗子照进来柔和的月光,还有窗纸上轻微摇晃的树影。 想到窗子的那头便是扶云阁,倾挽心中仍是有些无法相信,还有玲珑白日里说的话。 玲珑胡话说得不少,倾挽早已学会辨别真伪,可这番话,她委实分辨不清它是否真实。下意识里她是否决的,可内心深处的某些记忆却因玲珑的话而触动,那点滴温热亦变得鲜活起来。 她忍不住用被子将头盖住,不敢置信她竟会做出如此大胆之事。 幸而她那时意识不清。 好一会儿,头探出被子,她拂开遮了眼睛的散乱发丝,蓦然又想起另外一事。 起身点了灯,娇艳红梅孤零零躺在床头,她拿在手中把玩,心中狐疑不安渐深。灵活的身手,隐匿的行径,故弄玄虚的不良嗜好,这些分明都指向了一人。 窗子发出一声轻响,倾挽神思一震,半撑起了身子。 “倾挽,你睡了吗?”外面金燕的声音轻轻响起,伴着两声敲门声。 倾挽披了衣裳起身,打开门,金燕闪身进来。 “回来正看到你房里开了灯,想问你是否有事需要我帮忙?”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反手将门关上。 “没事的,只是突然睡不着。你快回吧,别耽误了你休息。”倾挽客气回绝。 金燕想了想,“不然我陪你聊聊天?反正这会儿我也不困。” “真的不用,你也忙了一天了,再说玲珑那边醒了不见你又要害怕。”倾挽看了看她冻红的手,“你等我一下。” 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只手炉,递到她手中,“喏,给你暖手。” 金燕笑着道谢,又同倾挽聊了两句,这才离开。 倾挽将门锁上,旋身的功夫,不防一道人影正入眼帘,未等她看清,已向她闪了过来。 021 窗里望他 口被捂住,她被人箍在怀里,无法动弹。 “是我。”那人低低道。 倾挽点头,那淡淡的药味,她已十分熟悉,也是因此才并未挣扎。 萧毓没有松手,直接将她带进了房里。他打量着房内摆设,啧啧道:“难怪你乐不思蜀。” 不知是不是被他幸灾乐祸的语气气到,倾挽急喘了两口气,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松手。待得了自由,她二话不说,径直向着房门方向疾步而去。 萧毓拽住她,“不用看了,人走了。” 倾挽松了口气,转身上下打量他。 萧毓配合地抬了抬手臂,问都不问直接坐到了床上,转而打量起她来。 倾挽只套了件外衣,头发披散,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晚倒是有几分相像。他笑笑,“听说你又落了水,我该说你霉运当头吗?” 倾挽已习惯他的“不问自取”,她靠在桌边,“我觉得祸不单行更适合。”说这话时,她目光紧紧盯着他,暗示他便是那祸源。 萧毓撇撇嘴,要笑不笑,“几日不见,你的胆子愈发大了。” 倾挽一愣,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她对他的恐惧一消而散。 “我来是想告诉你,仔细留心身边的人。” 金燕? 倾挽目光落到床榻上的花,问:“你昨天发现了什么?” 萧毓露出赞许的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吃里扒外的家伙而已。” “这么说,她刚刚过来不是巧合?”倾挽留意到金燕略显游移的目光,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来却有些可疑。 “当然不是巧合。”他道,“她倒是足够警觉,不过一个小丫头我还未放在眼里。” 倾挽看了眼他身上的盔甲,不仅不能放下心来,总觉得似乎忘了点什么。 “我无意间听到王爷说起过后山,尹泓已调了人去探查,幸而雪下得大,没有什么发现。我从不觉得人会一直走运,你还是小心一点,前面便是王爷的扶云阁,尹泓夜夜守着,而且紫竹院的侍卫都是精锐,他们彼此熟悉,你只要一照面便露了陷。” 萧毓没有应她的话,只是从床上站起,示意倾挽关灯后,绕出内室来到了后窗。 原来她没有听错,他真的是跳窗而入。隐约的,倾挽看到他脚边的一只包袱。 “对了,夫人的伤如何了?”在他开窗前,她低声询问。 萧毓动作一顿,转回头来,目光锋利,“什么伤?” 倾挽睁大了眼,是萧毓一直没有见过夫人,还是夫人想法瞒了过去?她不知道,只晓得自己似乎问错了话。 “什么伤?”他又问了一遍,语调略沉。 “你以为你用的伤药是从何而来。”倾挽无奈只道了这么一句,相信已足够他明白。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勾起包袱跳了出去。 窗外树影幢幢,转眼失去了萧毓身影。 …… “玲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姐姐你说。” “能否帮我问一下郑嬷嬷,我想用用她的厨房。” “嗯,我去问问看。” “另外,我还想你帮我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尹侍卫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 这个嘛…… 尹泓觉得自己身边似乎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生来搏命之人,对身外之物向来不在乎,吃食对他而言也只意味着裹腹,营养美味全然不放在心上。身为王爷的亲随,他的待遇自然不差,可也没好到让人侧目的地步。 一开始他以为是改善伙食,虽然味道不如他想象的好,可连续两天下来,他终于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吃个饭而已,有必要如此万众瞩目吗? 而且,他死死盯着当中的一盘,这是什么鬼东西? 看着他逐渐铁青的脸色,送膳的丫头以为哪里做错了,吓得瑟瑟发抖。 角落里突然传出大笑声,在尹泓如剑的目光中,初雪笑得不可抑止,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问。 初雪挥手让可怜的小丫环退下,探头打量,发出啧啧的声音,“真够用心的,这菜品,这摆盘,这味道,”她深深嗅了一下,摇头,“味道似乎不大好。呦,这还有点心呢,可惜你不愿意吃甜的,不如送给我吧。” 她将盘子端了出来,捏起一块糖蒸酥酪品尝,“哎呀呀,这点心做得真是正宗,你真是没口福。” “怎么回事?”他忍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有人英雄救美,这是报偿喽。”初雪意味深长看他,不惧冷得冻人的语调,晃悠悠走开了。 向来面无表情的尹泓眉头打成死结。 厨房飘香,蒸锅里正蒸着枣糕与红豆松糕,另一边的炉灶旁,倾挽握着铲子,在郑嬷嬷的指导下学做松鼠桂鱼。 “这鱼呢,要炸至金黄色,外酥里嫩才好吃。不行不行,时间还不够。”郑嬷嬷阻止她的动作,喝道。 嬷嬷来自江浙,做得一手好菜,只是脾气很坏,一不高兴就爱骂人,气急了甚至动手打人。 倾挽虽求着玲珑帮忙,却不敢抱太大希望。她知道,真正的大厨都爱惜自己的厨房,受不了别人弄脏弄乱,更受不了他人在自己地盘上比比划划。不过,她却觉得圆圆胖胖、爱较真的郑嬷嬷很是可敬。 还记得前一日嬷嬷始终防贼一般的眼神牢牢盯住她,仿佛随时准备在她乱动东西时跳过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晚间吃了倾挽特意为她做的江南小点。 倾挽并不擅长做菜,点心却是她的绝活,当初便是此手艺将飞烟一举拿下,成了她的忠实拥护者。不少人问过她的手艺从何得来,倾挽心虚表示,爱吃就爱专研而已。 而郑嬷嬷心甘情愿教她做菜,与她被骂了也不胆怯、不气馁有很大的关系。当然,也是看在了玲珑的面子上。 看倾挽认真模样,嬷嬷点了点头,只要有耐性,就没什么做不好的,虽然她离做好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倾挽却越来越自信,觉得日后离了王府也有手艺傍身,不担心饿了肚子。 “倾挽,外面有人找你。”玲珑小跑进来,眼睛晶亮,看得倾挽莫名其妙。 正巧鱼炸好出锅。 “食盒给你大哥哥送去了?”她问玲珑。 玲珑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倾挽擦了擦手向外走,夜色下,一抹高大身影立于门外。 “尹大哥。”看清是他,她笑着跑上前。 先前不熟,也因他的冷漠有些许的疏冷,可经此一事倾挽心中满是感激,自然而然觉得隔阂不再,亲近许多。 尹泓寒着一张脸,一眨不眨盯着向他跑来的瘦削身影。 见他不说话,好像也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倾挽停下步子,不知他这反应意味着什么。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从明天开始不用为我准备了。”原本冷硬的语气在见到她的迟疑后不自觉变软,他放下话,转身欲走。 “尹大哥救了我,我能做的却不多,还希望尹大哥不要嫌弃。”她笑了笑,敏感察觉到他语气上的变化。 “我没做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尹大哥的举手之劳救了两人性命。”倾挽不赞同他的话,继而又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倾挽承蒙王爷夫人及各位照顾多日,已经差不多痊愈,可我总不好白白住这许多日,便想着在离开紫竹院前,多少为各位做些什么。借了玲珑的光,这几日尝了郑嬷嬷的手艺,心下羡慕,便想趁机讨教讨教,学上两招。也幸亏郑嬷嬷不嫌弃,允我在厨房帮忙。做菜我是不大拿手,不过做点心我很在行,不论是甜的还是咸的,只是没听过王爷喜欢吃点心,不然我倒也想尽尽心意。” 尹泓觉得自己来错了,他本就不善言辞,往日只需摆上一张冷脸便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可这会儿显然不见效。他简单一句引来她这么长的一段,言语之中她只是在厨房帮忙,并非特意为谁。如此情况他要是再推拒,未免显得自作多情。再多劝解的话他又说不出来,也不知作何表情,只得加快了步子离开。 “尹大哥,明天吃松鼠桂鱼哦。”远远的,还能听见她在后面喊着。 “你能想象咱们王爷吃点心吗?”初雪靠在墙角,望着两人。 被拉来看热闹的冬雪答:“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说实在的,倾挽的手艺确实不错。” “王爷什么没见识过,还会将她那两下子看在眼里?你也太高看她了。”初雪嗤之以鼻。 “你那么低看她,怎么没见你少吃点。”戏已散场,冬雪率先往回走。 “她想讨好我,我那是给她面子。”反驳。 “收留她的是王爷,照顾她的是金燕玲珑,她犯得着讨好你。你沾了尹大哥与王爷的面子才是真。” “面子?你见过哪个养病之人过得如此招摇。人太过积极才有问题,我看她有目的才是真。” 夜色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吵着,一点点走远。 …… 他是忙碌之人,生活却显然并无规律,灯烛时常燃到很晚。 堂堂一位王爷、皇亲贵族,却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忙碌。 月影西斜,窗前枝桠清晰映上窗纸,还有里面透出的淡薄人影。 倾挽半倚窗前默默凝望,直到一阵冷风打透她的衣裳。她回过神来,抬手关窗时,方注意到楼前小径上的一抹白色人影。 触见她的视线,冬雪掩去沉思目光,微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篮子,抬步走了进来。 “你是觉得自己好得太快是吧。”冬雪打趣道,将篮子放在桌上。 “睡不着,想透透气。我这儿不缺什么,你就别费力给我带过来了。” 冬雪将篮子推了一推,“你先看看再说。” 倾挽一看,却是落水时自己身上的衣裳。她翻了翻,拿出那件斗篷,“好好的东西,到我这儿却是糟蹋了。听说这是初雪的,料子还是王爷赏的。”语气中不无可惜。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你看看是否还差了什么?” 倾挽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在最下面看见她的那枚玉佩。并蒂莲鲜活如昨,玉佩上的绳结却已有了磨损,她拿在手上轻轻摩挲,心中怅然。 突然间她的目光微微凝住,“今天初几了?” “十二月初六。”有些不解她为什么问,“怎么?” “没什么,”她长长吐出口气,注意到冬雪看她的眼神,“都在这儿了,其实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除了这块玉佩。” “是你家里祖传下的?” 倾挽唇微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祖传的东西。这块玉是我与姐姐出生时,爹娘买来亲自挂在我们脖子上的,到今日已经陪伴我十六载了。” “原来如此。东西都在就好,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找,你也知道当时情形很乱。”冬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身体刚好一点,早早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住,迟疑着微转了头。 倾挽疑惑的目光投向她,却只见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抬步向外而去。 022 醉夜游园 倾挽送冬雪到门口,朦胧月光轻轻洒在她的身上。 夜里的天空是深浅不一的蓝,弯月时而隐在如纱般的云层之后,无比柔和。 倾挽立在原处许久,回身取了斗篷披上,缓缓踏入迷离夜色中。 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向前走,小径两侧宫灯轻轻摇晃,让她蓦然想起凌州上元节街头的花灯。花灯色彩缤纷迷人眼,她年年那日赖在街头不肯回家,谁哄都不听。 相比她的调皮,姐姐倾歌则是乖巧而听话,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爹娘最大的骄傲。邻里常拿两人比较,甚至严凌时而调侃她们定有一人是抱养而来,否则怎会如此不同。每当这时她总会呜嗷上前打闹一番,而倾歌永远温柔站在一旁,笑望他们。 她从来知道两人不同,如此不同的两人相亲相爱度过了人生的前十五个年头,她想即便之后两人各自嫁人,她们也一定会永远在一起,因为她们便是那并蒂莲,被永远地连接在一起。 可她到底是小瞧了倾歌,小瞧了她温柔外表下的自傲与绝情。 这个险些被她遗忘的十六岁生辰,是注定要一个人过了。不知倾歌此刻同谁在一起,可曾达成所愿,可会偶尔想起过她,可否觉得后悔。 不知不觉走到厨房,里面灯还亮着,倾挽走了进去。厨房整理得干净整洁,她环视一周,注意到台上还放了几块糕点,她装进篮子里,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瓶郑嬷嬷偷藏的好酒。 酒是好东西啊,寒冷冬夜可以暖身,哦,还可以忘忧。 她一路向西,直到入眼一片波光粼粼,停顿一下,又执意走了过去。将篮子放在玉石阶上,端出一只小碟,两只杯子,还有一瓶酒后,笼着斗篷坐在了一旁地上。 前几日就在这里,她险些丢了性命,所以这个生辰,即便只有她自己,也值得庆贺。 她将两只杯子倒满酒,举起其中一只,一口饮尽。她捂了嘴,险些一口又呛咳出来,大大杏核眼眯缝着,没想郑嬷嬷的酒如此烈。瞬间酒意上头,身上也立时暖了起来。 她又倒了一杯,看着杯中打着旋的酒水,半天没动,神情有些恍惚。 头一回饮酒是在何时来着?她歪着头皱眉思索。 哦,她想起来了,正是去年此时。她咧嘴一笑,真巧。 仰首又是一杯。 去年她同倾歌的生辰,严凌在酒楼里置了一桌,好菜好酒。那一日正巧是她得知严凌喜欢倾歌的第二日,她看着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强行忍着,心里想着跟他们比比谁的忍功更强。在她快输时,眼疾手快拿过严凌手边的酒瓶。 严凌一把按住她的手,“姑娘家喝什么酒。”他怒斥。 倾歌瞥了两人,淡淡道:“过生辰的人最大。”严凌放开了手。 去年她同倾歌的生辰,她得知了两件事:她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要消失不见了,还有,倾歌早就知道她的秘密。 手抓住瓶口再想倒一杯,她此时却遗憾地发现,原来郑嬷嬷的酒竟只有这么一点。自然而然的,她的目光看向玉石阶上盛满酒的杯子。 她扔了自己手里的那一只,探手端起,对着虚空抬了一抬,再次一饮而尽。 又坐了片刻,她从地上站起来,突然想去那个观景台。 然后今年一个人的生辰,她又得知了一件事,原来她的酒量竟然长进了,头也不晕了,走路也不晃了,也不大喊大叫了。 难不成酒量也会随着年岁增长不成? 她轻声一笑,觉得或许明年可以再去试试。 沿着左侧小径向上,还未走近已能望见宽宽的一片玉石,也只有在那儿,她方得一丝机会遥遥望见故乡。 绕过浓密的树丛,浩瀚星空落入眼中,也清晰照见远远的山头一明一暗两道影子。倾挽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地遇上人,她惊讶地倒抽口气,下意识缩回脚步。冷风灌入喉咙,带来一片难以抑制的酥痒,她飞快捂住嘴,极轻微地咳了一声。 痒意稍稍退去,她暗自松了口气,想要离开,可目光稍稍一转仍是控制不住投射了过去。 只是这一看,原先的两人却变成了一人。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手僵在了额际。 耳侧传出一丝声响。 鉴于先前一事,她从此对这种轻而飞快的声响极为敏感,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微微侧眼,果真一柄薄剑抵在她的颈侧。 不等她有所动作,剑身已离开,“是你。”声音沉冷而熟悉。 倾挽抚着胸口稍退一步,笑容有些勉强,“尹大哥,人吓人吓死人呀。” 尹泓没有说话,审视看她,目光出奇的认真,身子依旧没有放松。 “知道害怕还四处乱跑。”前面传来淡漠的声音。 君若谨负手而来,藏蓝的衣角被风吹得飘扬起来。 自住进了紫竹院,这还是倾挽第一次面对面地遇见他。 “奴婢见过王爷。”她微微垂下头的同时,不着痕迹向他身后看去。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尹泓不是她刚刚看到两人中的一个。只是眼下确实再无第四人,前方不远便是悬崖峭壁,无处可藏身。 怪了,她应当不会看错,她又没醉。 “你喝酒了?”他上下看她,冷冷皱眉问。 “怎么可能?”倾挽心头一惊,下意识摇头,扬起的脸笑颜灿烂。 “那你知道自己唱歌吗?” 倾挽睁圆了眼,满是吃惊,“没有啊,奴婢不会唱歌,奴婢唱歌走调得厉害,不好扰民,不好扰民。” 君若谨眼睛眯起来,唇角微微上扬,“是吗?本王还以为你有什么开心事,不然怎会笑得如此畅快。” 倾挽圆眼不变,只是神情渐渐疑惑,“奴婢……有笑吗?” 她直勾勾盯着他扬起的唇角,蹊跷啊蹊跷,他不应当有这样的表情。她一手抚在胸口,另一只手抬起触碰唇角。 脸上一片冰冷,眼角余光瞥到白白圆圆的东西。她在心里惊呼了一声,下一瞬将酒瓶子甩到了一旁树丛。 该死的,什么时候在手上的。 她笑容尴尬,“今晚月光不错,奴婢看着就高兴,没想到王爷也有此兴致。” 君若谨对她随便扯来的话没有回应,也不感兴趣,神情跟着恢复平淡。 倾挽暗暗松口气,这样的表情就对了,这才是她习惯的。 “看样子你全好了。”他走到跟前,挡住大片月光。 “是。”倾挽毫不犹豫应道,“奴婢还没多谢王爷。这些日子住在扶曲阁,奴婢实在觉得……” “别的没学会,客套话倒是学了不少。” 倾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总之他就是认定她一无是处就对了。 酒气刚刚被吓得散了一半,除了客套话,倾挽不知还能同他说些什么。她小时常被爹娘说是油嘴滑舌,可偏生到了他的面前她什么都不敢说,生怕冒犯,于是很自然地,几人又静了下来。 尹泓向来话少,除非有人问话,甚少会主动开口。王爷少有什么语气,吐出的话却总似刀子一般,可若他真的沉默了,又往往要人觉得害怕。倾挽站在两人对面,很是痛苦。 她摸了摸额头,不然就认醉吧。 月亮行至中天,突破了云层的束缚,月光亮堂堂地照了下来。倾挽心中犹如月光般柔软,忽然又觉得此时此刻,能够有人陪伴自己迎来生辰第一天又是何等的幸运。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藏蓝色银绣的袍子,领口袖口嵌着一圈雪白狐毛,上面露出的一截洁白颈项…… 还有尹泓,依旧站在他身后,一副守护姿态。 眼前所见与记忆中模糊画面渐为融合。 她静静呼吸,是在梦中吧! “呆相。” 什么?倾挽眨眨眼,这才察觉她竟然一直盯着王爷的脖子看。 她忙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力持镇定。 “你似乎很喜欢夜里闲逛。”他问,肯定的语气。 倾挽一愣,慢慢点了点头,“忽然想起点事情,便出来走走,嫣夫人曾带我们来过此处,不留神就到了这边。” 她几次夜间外出不巧都有遇见侍卫,尹泓是侍卫统领,知道她的事并不难,她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哦,她都说了什么?”他问,似有了些说话兴致。 倾挽仔细回想,说予他听,“夫人说起小时候每次离开都很恋恋不舍,说从这里看去听风阁的梅花最美,还说这里是祁禹山最高的地方,可以远远望见京城,甚至更远。” 还问她如何看待王爷,如果她愿意,夫人愿意帮她。 “怎么?”他问,注意到她一时的怔忡。 在他面前真是半点迟疑不得,她扬起头来,眸子湿漉漉的,满是晶莹,“奴婢好像真的……” “迟了。”他吐出这两个字。 倾挽讪讪而笑,“王爷恕罪,奴婢今儿生辰,一高兴就喝了点小酒。可貌似奴婢高估了自己,此刻头昏昏沉沉,很多事都想不清楚。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见他没准备接她的话,她头更沉。 “王爷,”她将目光静静落在那一片开阔星空下,问出心中最想问,“这里可以看见多远?能看到凌州吗?” 尹泓抬眼看了看两人。 君若谨低头看着她,彻底沉默下来。 月亮躲进大片的云层,光倏然变得黯淡,崖下有风旋转着吹了过来,树枝晃动,鬓发飘扬。 “那么念家,何必离开。”他轻缓开口,语声淡漠。 倾挽咧嘴无声一笑,笑容在风中有些破碎。 “是啊。”她轻叹,“若是奴婢能够做主,也不希望来这儿。不过,奴婢还是很高兴认得王爷,还有尹大哥。” “你醉了,满口胡言,回吧。”他走过她,继续向前。 倾挽跟着转身,身子晃了一下,被尹泓扶住,她回首道了声谢,跟上君若谨。“奴婢早就说醉了,王爷还不信,您瞧,我走路都走不直了。其实王爷,奴婢还没逛够呢,奴婢想去瞧瞧,看能不能看见……京城呢。” 走在前的君若谨停下来,倾挽收步不及,一头撞上。 额头触上他暖热宽厚的背,闻到淡的不能再淡的沉香,一股暖流涌上眼睛。 他没容她靠得太久,他转回身时,她的身子被推开,如同文澜苑的那一次。 “相信有人告诉过你山上曾有外人闯入,更是有人跌落山下,跌得粉身碎骨。祁禹山地形险要,夜里尤其危险,不是什么地方都是你可以擅闯的,否则一不小心撞见了什么,你未必承担得起。” 倾挽猛然抬起头来。 “听清了吗?”无视她眼中可疑泪光,他问。 倾挽眸光闪烁,半天道:“是,奴婢知道了。” …… 沐晚在这里谢谢大家的支持。 023 夜半惊闻 他行得并不快,单手稳稳负在身后,倒像是夜间散步,一派悠闲。 只是刚刚那一番话,究竟是提醒,还是告诫?倾挽惊疑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波涛涌动。 “多谢王爷。”她的声音低到自己都听不清,也只有她才知道,这一谢,是为之前他的相救。 走在最后的尹泓突然抬眼看了看她,又默默垂下头去。 一直跟到扶云阁附近,倾挽缓下步子,正欲告辞,听见尹泓低声问:“王爷,不如让厨房再给您做点什么暖暖胃?” “不用麻烦了,本王不饿。”他沉声直接拒绝。 倾挽蓦然想起郑嬷嬷曾提到他胃不好一事,大抵便是饮食不定所造成。 “王爷要是不嫌弃,就让奴婢做点什么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见君若谨望过来,怕他拒绝,她抢先道:“夫人也一直很担心王爷的身体。” 锅里的骨汤煮沸时,小厨房变得热气腾腾起来。 倾挽将刚刚拉好、细长的面下到锅里,在面将熟时,加了少许的盐、香菇及青菜。盛到碗里后,又洒了一把葱花,点了一点点的香油。 盛了两碗,倾挽将其中一碗放在扶云阁前的石桌上,喊了一句“尹大哥”,尹泓便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出现在了桌旁。 倾挽指了指石椅,“知道尹大哥夜间要巡守,便在这里趁热吃吧。在我们凌州,过生日当天都是要吃面的。从前都是家里人做给我吃,自己动手还是第一次。就当卖我个面子吧,至少骨汤的味道很好。”她端起托盘,向房里走。 身后尹泓突然开口问:“你吃过了吗?” 倾挽缓缓而笑,“还没,不过我留了一碗在锅里,一会儿回去吃。” 尹泓坐在冰凉的石椅上,原本并不饿的,突然生出几分食欲。 君若谨已坐在圆圆的木桌旁,倾挽看着不由有些欢喜,“睡前不宜吃太多,面食好消化,王爷多少用点。” 他看着眼前热气蒸腾的面,面香夹带着淡淡香菇的味道,他拾起筷子,轻轻挑起,慢慢放到了口中。从他的面上看不出他满意与否,他用得不快,也并不多,放下筷子时仍剩了大半碗。 倾挽心中淡淡满足,这是她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或许也是最后一件。 想到这儿,她上前两步,郑重行礼,道:“多谢王爷几日的照顾,奴婢伤病已愈,又担心着听风阁那边,便不再耽搁,明儿……” 尹泓沉重脚步声阻断了后面的话,他禀道:“王爷,玉清苑来报,秀娥自尽,敏夫人刚刚晕了过去。” 自尽? 倾挽不可置信望向尹泓,但见他神情严肃,更证实不是她的幻听。她脚下不稳撞在桌旁的屏风上,哗啦倒了一片。 “现在人如何?”君若谨未受她干扰,只是面上现出前所未有的凝肃。 “敏夫人只是惊吓过度,至于秀娥那边,”尹泓稍有停顿,“就要看宋夫人了。” 倾挽心头一紧,此番回答分明在说秀娥性命危在旦夕。可她清晰记得落水时秀娥拼命挣扎的样子,这样一个有着强烈生存意愿的害羞姑娘,又怎么会自杀? “随我去看看。”君若谨不再耽搁,对尹泓吩咐道。 “是。” 就这样,两人顾自大步走了出去,未再理会她。 倾挽在两人出门后才反应过来,想跟上又发现腿脚虚软。她暗骂自己没用,用力跺了跺脚追了出去。 两人这会儿走得很快,将倾挽撇下好长一段距离,偏偏追到大门时她又被人拦了下来。 那侍卫面无表情道:“夜间若无特别紧急的事,没有王爷的吩咐不得随意出去。” 倾挽眼见两人越走越远,心急间大声喊道:“王爷。” 侍卫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大胆喊一嗓子,一时有些怔住。 尹泓听到后面的声音也稍稍有些意外,他看向王爷,等着他的决定。出乎意料的是,王爷虽因她的举动不悦,仍是在片刻后点了点头,示意侍卫放行。 尹泓略微放慢了脚步,听到后面咚咚脚步越来越近。在靠近身边时,他终于无奈地伸出手臂,避免她收步不及一头撞在王爷身上。 “谢谢。”倾挽扶住他的小臂,气喘不已。 “谢王爷。”看了前面一眼,她又低声道。 …… 从紫竹院下来,向东边是去听风阁的方向,而据倾挽所知,夕颜院与玉清苑是在紫竹院下方偏西的位置。 西边一片灯火通明。 不同于偏僻的听风阁,玉清苑但凡有什么消息都绕不过前面的夕颜院。想来,文夫人也已经得知了消息。 玉清苑门前迎面遇见两人,前面一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妇人装扮,神色冷淡,一袭浅珊瑚的衣裳也遮盖不住浑身冰冷的气韵。其后是一名小童,六七岁的稚龄,一双转来转去的眸子灵气十足。 让人意外的,君若谨对她十分客气。 那妇人没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不经意间瞥见倾挽时,她半侧过身子快速将其上下打量一番,“这么快便跑上跑下了,看来底子不错。” 倾挽诧异望着她,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 “你落水后是宋夫人为你看的病,伤药也都出自她之手。”尹泓在她身后低声提醒。 原来如此。 只是还未等倾挽道声谢,宋夫人已自顾走开,身后的小童冲她吐舌头做鬼脸,蹦蹦哒哒跟了上去。看着前面与王爷并肩而行言谈自如的宋夫人,倾挽不由好奇她的身份。 玉清苑前院人来人往,所见之人莫不面色沉沉行色匆匆,看得倾挽心里一沉。一行人走进来没多久,前面迎出来一个丫环,快速回了王爷几句什么,便引着他们到了一栋小楼前。 隐隐约约的,倾挽听到里面低低泣声。 刚迈上台阶,文夫人迎了上来。她发髻只松松挽着,显然起得匆忙,脸上没有妆,却依旧明艳动人,只是微微泛红的眼圈显出几分少见的柔美。 挽住君若谨的手臂,她将自己娇柔的身子挨了上去,好一会儿才稍稍离开。她的声音如往常般镇定,只除了稍稍有些沙哑,而从她的话中倾挽得知,敏夫人昏迷之后,玉清苑一片混乱,是她做主让人通知了王爷及宋夫人。 君若谨拍了拍她的手背,并未多言。 屋子里站了许多人,房顶垂下层层纱幔,美则美矣,只是更显拥挤。见王爷进来,众人向两侧避让,让出一条道来。到了床边,孟曦文松开手站到了一旁。 李敏面色惨白靠坐在床头,神情涣散,直至见到来人,空洞的眼中才恢复稍许神智,她微微一颤,眸中沁出点点晶莹泪光。君若谨坐在床头,一边吩咐多余的人退下,一边揽住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宋夫人远远站在门旁,不悦地皱紧了眉头,没想到敏夫人身边全是这等不知轻重缓急之辈,还以为急急要她过来是等着救命,结果却是先进了李敏的屋子。她同身边的丫环言语了两句后,毫无犹豫转身走了出去,心想一个两个哭哭啼啼得厉害,看样子生机勃勃的很,想来有王爷在足矣。 不少人已知道她的身份,如此一动作自然惹眼,文夫人向铃兰使了一眼色,铃兰会意跟了出去。 倾挽担忧秀娥状况,亦没有凑热闹的心情,趁机随着走到屋外。同候在院中的尹泓指了指宋夫人离开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主院的后面是一座有独立小院的平房,院门半敞,庭院空寂而昏暗。角落里搭了一只炉子,上面放了一只盆,水咕嘟咕嘟沸着。烛光从窗子后面透出来,不时晃过几道人影。 相比主院,这里简直冷清得不可思议。 刚走到门旁,一团热气涌了出来,空气中夹带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倾挽不禁掩住口鼻,不敢想象里面是一副怎样惨烈的画面。 宋夫人的呵斥声在里面响起,“谁让你们生这么多炉子,想将人闷死不成。” 屋子里只守了两个丫环,宋夫人进来时两人正在闲聊,本就心情不豫,见她们如此不顾病人死活,更是一股火冒了上来。 其中一个丫环嘴张了张,刚想问她是谁,见她气势汹汹的架势,隐隐觉得此人不好惹,又将话咽了回去。委屈道:“秀娥失了那么多血,我们还不是怕她觉得冷。” 宋夫人动作灵巧拆下秀娥手腕上的布,语气这才好了些,“总算还知道止血,将炉子熄两个,再多烧些水来。” 那两个丫环不情不愿应了,将炉火灭掉后,双双走了出去。 倾挽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宋夫人拿出一根长布条系在秀娥手臂上方,瞪眼看她,“受不了就出去,别在这儿占地方。” 秀娥细瘦苍白的手腕正搭在床边,其上赫然刻着一道深红痕迹,仍不停渗出血来,看上去极其可怖。倾挽不由想起初见萧毓的那一夜,白雪上到处蔓延的一大摊血迹。她隐忍地闭了闭眼,可那道伤口在她眼前不断放大,消散不去。 门吱嘎又被人打开。 一人道:“怎好麻烦倾挽姑娘,宋夫人有事只管指使我便好。” 铃兰睨了巧儿一眼,站在一旁没有吭声。宋夫人不置可否,利落将一块干净的白布按在秀娥的伤处,“那你帮忙按着,先减缓出血,我去调药膏来。” 察觉到倾挽看过来的目光,巧儿微微一笑,“倾挽姑娘面色不大好,我看你还是到外面透透气,这里有我就够了,不必劳烦姑娘。” 听出她话中的疏离,铃兰倒是可以理解,此事本就不光彩,无端让一个外人插手,于玉清苑的面子上过不去。不然,她也不会此时才急巴巴地追了过来。 宋夫人起身让出位置,可或许是不小心带到了白布,巧儿走到跟前的时候,白布正巧轻飘飘滑落下来。 那道刀口也正好映入巧儿眼帘。 她忽而滞住,眼睛骤然睁大,身子晃摆两下后,腾地跌坐在了地上。 谁也没有料到会有此变故,一时都怔在原处。 铃兰很快回神,几步将巧儿扶了起来,“我先带她到外面。” 宋夫人冷眼看着巧儿背影,转头哼笑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一比,倾挽这姑娘却是镇定多了。 “你要不要一道出去?”她问,语气好上许多。 倾挽摇头,这段时间已足够她缓过来。她接过一块新的干净白布,覆在伤口上,宋夫人看了看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示道:“用力按住方可止血。” 倾挽暗暗深吸口气,指上加大了力道。 024 各有所惧 宋夫人满意点了点头,这才起身走到桌旁。 小童已不声不响将瓶瓶罐罐摆了满桌,屋子里有淡淡清香飘散开来。 倾挽坐在床沿,松松挂起的床幔后,她终于看清了秀娥。不过几日,秀娥本就不算圆润的脸颊彻底凹陷下去,嘴唇干裂,眼睛下方透着乌黑,面色如灰。 “她真的,没事吗?”秀娥静静躺在床上,棉被下一丝起伏都没有,仿佛没了呼吸。倾挽却仍是不由放低了声音,生怕吵到她分毫。 宋夫人将几个瓶子里的药粉混在一起,“该庆幸发现得还算及时,不然这一条小命就算搭进去了。你放心,这样的事我从前也见了不少,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半是虚弱,多半还是被吓晕过去的。” 接着又问:“她便是同你一齐落水的姑娘?” 倾挽颔首。 宋夫人冷冷直言道:“那她更该庆幸那日醒得早,被我救过的人若是求死,我绝不会去救第二次。” 这话听着不免无情。 行医者本该无条件救死扶伤,可倾挽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她险些赔上性命搭救之人,竟然仅仅时隔几日便自取性命,她又何尝甘心。行医者同样是人,最不能忍受的怕就是病人轻贱生命。被医者若不愿自救,想来医救几次都是枉然。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一路上不停思索这个问题,还是无解。 宋夫人调好药膏,倾挽让出位置,看着她将绿油油极为粘稠的药膏涂在了秀娥手腕割伤处。静等了片刻,血迹没有透出的迹象,这才又涂了一层,之后细细将布一圈圈缠上。 叫了那两个丫环进来,指了指桌上的罐子,“药给你们留下,每两日换上一次,”又指了指扔在凳子上带血的白布,“记得每次换药后清洗时用热水烫过,放在通风的地方晾干,屋里温度不宜太高,不利于伤口愈合。” 吩咐完手一摆,让两人下去。 “为什么自杀只有问她自己了。”她接着倾挽刚刚的话,“我为她把过脉,她落水之后身子便没有养好,忧虑太过,身子大亏。” “忧虑?”倾挽低声念着。 “为什么忧虑呢?”小童听到倾挽重复这两个字,有些好奇地发问。他的瞳眸清澈,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却从始至终不曾流露出害怕神色,不知是见得太多,还是不明白那鲜红的颜色到底意味着什么。 宋夫人拍了拍他的头,一边将桌上的瓶罐一一收至箱中。那箱子看上去不大,却设计得十分精巧,中间隔了平铺的夹层,可以轻易收容更多东西。 她平心静气回答:“因为害怕啊。害怕就会忧虑,忧虑之人又容易头脑不清,头脑不清就容易冲动,冲动了自然就会做傻事。所以啊,做任何事都要想清楚,千万别冲动。” 小童听了她绕口令似的话,十分确定地点头,“嗯,我不喜欢做傻事。” 宋夫人难得笑了,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听懂。将箱子上的皮绳挂在肩上,问倾挽要不要一齐走。 “我想再留一下。” 宋夫人“嗯”了一声,也不奇怪,在她看来,这里的人都不大靠得住。 倾挽起身送宋夫人。 夜色沉静,不安与焦灼仿佛已随着新的一天到来而消失殆尽。 宋夫人安然接受了倾挽的道谢,借着月光,注意到她细腻指尖上沾染的血迹,“你手上的伤恢复得很好,看来你被照顾得不错,没浪费了我那点药膏。” 倾挽笑笑,只听她又道:“我话可说在前面了,你若是也想着什么自杀自残之类,最好回了王府再进行,免得没人施救真的丧了命去。” 倾挽笑容未收僵在了脸上,小童看她的神情,嘿嘿笑了起来。 她伸手弹了弹小童圆亮的脑门,眸中盈满月光,“倾挽一次次为人所救,不敢寻死。”她还有事未做,有疑惑未清,不能寻死。 “那就好,这世上原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感叹完这句,宋夫人转身对她道:“秀娥的情况你在旁边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替我去向王爷复命吧,我直接回了。” 说罢,也不等倾挽应下,率性离去。 倾挽看得有些羡慕。 …… 见到倾挽又折返回来,两个丫环不由都有些纳闷。可所谓怪事莫管,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闷头去做自己的事。 屋子里静得秀娥的呼吸都听不到,倾挽坐在她身旁,轻轻握起她未受伤的右手,只有脉搏上微弱的跳动才能证实她依旧活着。 她怕的究竟是什么,才会让她借此逃避?是没有找到的敏夫人的荷包?是怕被责骂?这些带来的恐惧就如此强烈,强烈到她不惜舍去自己性命? 倾挽无法相信。 模糊字音突然从秀娥口中溢出,打断了倾挽思绪。激动叫了她的名字,她却一无所觉,只沉浸在自己的梦魇中,反复低喃着什么。 倾挽伏低身子去听,一个字都分辨不出。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急促脚步奔了过来,未待倾挽直起身子,肩头已被人向后推开。铃兰眼疾手快,从旁扶了一把,才没让倾挽压在秀娥身上。 床上之人依旧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巧儿一愣,转眼间正望见奇怪看着她的二人,半晌歉然道:“倾挽你没事吧,我还以为秀娥醒了,一着急就……” “无事,”倾挽起身让开,“刚刚以为秀娥醒了在说什么,没想到只是梦呓。” 巧儿眼神微晃,表情有些微不自在,她向两旁看了看,“宋夫人走了?” “嗯,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伤药在桌子上,该注意的事项都告诉给了门外两位姑娘。” “那秀娥姑娘现下如何?”问话的是一旁的铃兰。 倾挽欣慰回道:“庆幸秀娥的力气弱,总算是有惊无险,随时都会醒来。” “那就好,那就好。”巧儿松口气。 秀娥含糊不清又说了句什么,倾挽似乎听到‘抱歉’二字,她心下一动,脚下微挪想细细再听,却听巧儿忽然高喊了外面的两个丫环进来。 “刚刚宋夫人的吩咐你们可都听仔细了?” 两个丫环似乎对她很是敬畏,唯唯诺诺道:“是,我们记下了。” “那就好,秀娥这边你们两人换班守着,不可离开一步,有事直接禀给我,可记清楚了?” “是,清楚了。”两人齐声道。 巧儿满意地点点头,对倾挽道谢,“刚刚不好意思麻烦到你,耽搁你这么久,后面的事交给我们便好。” 倾挽原想再向她询问敏夫人荷包一事,见状又作罢,“我与她总算相识一场,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我还要回去向王爷复命,那便先告辞了。” “我出来许久,也该回了。”铃兰随声道。 倾挽又深深望向沉睡的秀娥,同铃兰一道走了出去。 巧儿看着两人远走的身影,低呼口气。 “没想到你瞧着娇娇弱弱的,胆子不小。”铃兰主动开口。 倾挽从前对铃兰印象不深,不过此次碰面,倒是觉得铃兰稳重大体,颇有好感。她摇头苦笑,“所以说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其实不是不怕的,只是我们毕竟曾经共患难,如今看她这般,有些不好受罢了。” “你这么想也可以理解,不过这个‘果’又何尝不是她的性格所致。” 固然有性格的原因,不过若是没有外力的压迫,秀娥又何至于此。回想巧儿先前的一举一动,倾挽陷入凝思。 门外伺立的丫环为倾挽撩开帘子时,房内说话的三人停了口,眼波一转纷纷望了过来。 敏夫人激动探身,急急问:“秀娥现下如何?” 倾挽看了君若谨一眼,将方才所见所听又一一细述一遍。 “思虑过重?”孟曦文重述这四字,语气意味深长。 李敏目光微闪,“秀娥她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自那事之后她便一直神情恍惚,时而清醒一些,不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便是怔怔出神。先前我也同她说过数次,要她但凡有什么心思只管说出来,即便解决不了也总好过闷在心里。每次她都笑着应下,却从来不提,我看在眼里,也是百般心疼无奈。” “如此说来,秀娥岂非早早便已现了端倪?”孟曦文端详自己艳红蔻丹,唇角弯了弯。 李敏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于皮肉之中。她就知道,孟曦文永远不会忘了找机会落井下石。 这句问话看似简单,可不论如何作答都势必不会讨巧。 她心里又是难堪又是气恼:难堪秀娥是她房里的人,之前落水便已让许多人指指点点暗自揣测,自杀之事一出,更是直接将剑尖指向了她;恼自己,更恨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稳妥之人,否则也不会给她惹出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只听孟曦文接着又问:“好歹过了这么些时日,当时的情况她就当真没有透露一星半点?” 倾挽为她的话语暗自蹙眉。 李敏稳了稳心神,见她不再追究方才的问题,反而询问落水一事,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瞥了瞥倾挽,李敏缓缓摇头。 “那便只有等秀娥醒了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孟曦文眼睛一转,目光落到亭亭玉立站在君若谨身旁的倾挽身上,“倒是倾挽你,身子恢复得不错。” 倾挽躬身道:“多谢文夫人关心,奴婢并无大碍。” 孟曦文瞧了她半天,幽幽一句,“同是受难,可到底人各有命啊。” 李敏面色复杂。 好一个人各有命。 有人生来富贵,毫不费力便可得到心中想要,如孟曦文,如蒋嫣;有人遭了灾也能因祸得福,如慕倾挽。 只有她,什么都没有,就连最亲近之人,她也不敢全部托付。 她悄悄侧眸,王爷脸部俊逸轮廓在摇曳烛光中显得模糊不清。心慢慢悬起,若是他得知事实真相,即便不是她所为,也会落下管制不严的名声。 她咬咬牙,庆幸秀娥还不曾醒来。 可不多时,当她看到进入房来的人时,心猛然一提。狠狠瞪向孟曦文,未想到她还留了这么一手。 以为只要巧儿看住铃兰便可,却没料到自始没有现身的玉柳竟也来了玉清苑。 玉柳搀着虚弱至极的秀娥走上前来,向王爷行礼,“奴婢向王爷及敏夫人问安。” 孟曦文被秀娥模样惊住,悄悄睨了君若谨及李敏,半天才清了清喉咙,怒斥玉柳道:“怎么回事?不知秀娥还病着?” 玉柳不紧不慢答道:“回夫人,奴婢实在担心秀娥的状况,处理好夕颜院的事后,便赶了过来。哪知刚刚抵达玉清苑,便听说秀娥已经醒来的消息,奴婢一高兴便直奔秀娥的住处去探她。得知王爷与文夫人因她半夜而来,秀娥求着奴婢带她过来,奴婢屡劝无用,只得依了她。” 孟曦文抬手捂住胸口,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既如此便罢了,拿把凳子给她。” 玉柳应是。 李敏看着演戏的二人,强忍着吞下“胡扯”二字。她绝不信此事是玉柳擅自而为,更不信秀娥醒来的消息会轻易传出来。 该死的巧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025 隐而未说 倾挽看着站在原地虚弱无力的秀娥,心中喜忧参半,刚要伸手去扶,秀娥已慢慢跪了下去。 “奴婢连累夫人晕倒,劳累王爷与文夫人连夜赶来,奴婢有罪。”她说着,一点点伏低身子叩首。 李敏忙道:“你身子不好,赶紧起来,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话音刚落,门外又匆匆进来一人,是巧儿。 她略显慌张看了一眼李敏,向王爷问安后,急急便抬手去扶秀娥,“你怎么说都不说一声便自己跑出来,你身子还虚着,万一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亲眼见到倾挽及铃兰离开,她便离开秀娥满是血腥味的房中。没想到时隔不久两个丫环却匆匆来报,说秀娥被玉柳带了出去,她们实在拦不住。她心道不妙,可纵然再是紧赶慢赶也是迟了。 她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道,欲将秀娥带离,全然不顾她拽着的是秀娥伤着的手臂,转眼之间白布上又渗出血迹来。 君若谨冷然开口道:“既然她有话想说,便让她说完。” 李敏尴尬笑着应是,这才出声制止巧儿。 巧儿颓然松了手,心中又气又急。她暗自咬牙,只希望秀娥识时务一些,不然谁都别想好过。 秀娥痛得脸色煞白,额间沁出冷汗,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曦文冷眼旁观半天,对秀娥道:“你们夫人刚刚还说了你的事,你放心,心中有什么委屈只管直说,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自然有王爷同我为你做主。” 孟曦文的话如软刀子一般剜进李敏心中,她面上笑着,只是嘴角僵直,眸色愈发冷硬。 秀娥从未见过她如此冰冷的目光,浑身一颤,忙道:“多谢文夫人,奴婢并没有任何的委屈。” 孟曦文秀眉上挑,软软向后靠去,“是么?那我倒是要听听看,你抱着病体特意过来,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若非她的意愿,玉柳又如何能够带她过来。 秀娥拘谨地抬了眼,道:“奴婢过来就是想要禀明当日落水一事。” 倾挽呼吸一滞,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脸上。猜想是一回事,听她亲自道来又是另一回事。那么,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倾挽的目光太过灼热,秀娥有所察觉循着望了过来。可两人视线刚刚触及,秀娥竟又闪躲地避了过去。 倾挽愣住。 一时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秀娥身上,她唇角微颤,开始变得局促不安,“奴婢知道关于此事众说纷纭,可事实就是奴婢自己不小心才滑到水里去的,不关任何人的事。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什么本事都没有,不仅帮不上夫人的忙,还只会惹来麻烦。奴婢实在没有脸活着,可就是自杀都是不能,是奴婢没用。” 倾挽沉默看她,心中沉痛莫名。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单纯认为秀娥是因未寻到荷包而恐惧,因害怕受到责罚而恐惧,可乍然听闻秀娥溢满言辞的愧疚与负罪,她忽然意识到,秀娥的卑微早已深入骨髓,以致于她认为自己的存在都是累赘。 见秀娥涕泪纵横,呼吸急促,身子瑟瑟发抖,倾挽再顾不得其他,忙低下身子将她揽住,试图给她一点点力量。 可这样的秀娥,她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方从昏睡中苏醒便如此迫不及待赶来,她的解释恰恰就是掩饰。 究竟是谁逼得她如此? “真的只是意外吗?若只是意外,你又何必特意过来解释,又是为谁解释?秀娥,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不说便也罢了,可若是说谎,便是有意蒙蔽王爷,可是大罪。”文夫人对秀娥的异状视若无睹,口气咄咄逼人。 秀娥霎时慌乱起来,却是咬紧牙关连连叩首,“奴婢句句属实。”身下是冰冷的石砖,她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下下极为用力。 那沉闷的声音重重击在耳膜,一起一落间,倾挽清晰看到秀娥额际浮现一团红肿,映在苍白的脸上格外触目惊心。 眼见着孟曦文还要再说什么,倾挽转眸看向一直不作声的君若谨,希望他能出言制止,再继续下去,她不能想象会发生什么。 可他对她恳请的目光视若无睹。 “王……”她欲开口,引起他的注意。 “慕倾挽。”孟曦文见她维护姿态,不悦地眼睛眯起,警告她不要妨碍。 只是听见这个名字,秀娥惊到一般,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倾挽,不是倾挽。倾挽特意回来帮我找夫人的荷包,真的不可能是她。” 倾挽手臂僵住,缓缓收回。 众人的视线亦从秀娥身上收回,滑到倾挽脸上。 ‘不是倾挽’,‘特意’,这几个字很值得推敲。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秀娥头磕得更急,嘴里重复着“真的是我不小心”这几个字。 可是没人再去关注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家的眼中只有倾挽稍有失神的表情及王爷看她们二人时的凝神不语。 “对不起。”忽而,倾挽听见这三个字。 轻的若不是倾挽始终凝视着秀娥,便会完完全全忽略掉的、轻飘飘的三个字。 在秀娥彻底昏厥之前,君若谨终于开口叫了尹泓进来,送她回去。 秀娥离开后,室内陷入诡异的沉寂。 李敏垂首无言,孟曦文一下看着倾挽,一下又望向王爷,神情变幻不定。 君若谨却在这时站起身来,“回京在即,这边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与冬雪说,她会找人安排。天晚了,都歇了吧。” 事情发展至此,孟曦文如何甘心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她随着站起,“王爷,此事就这么算了?倾挽,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倾挽仍沉浸在那三字当中,君若谨淡淡扫她一眼,对李敏孟曦文二人道:“本来各院之事本王不应插手,自当交由你们自行处置,不过本王需要提醒你们一句,王府虽上下有别等级森严,却从不允许轻贱之事发生,你们执掌各院,还需掌握分寸,勿纵人坏了规矩。” 听完他的话,倾挽怔住,而李敏同孟曦文二人面色双双难看起来。 等级森严四字让李敏再次想起自己的出身,那是她心头永远的刺,让她自觉永远低人一等。 孟曦文虽向来知道自己名声在外,可王爷却从不曾过问,自恃他的宠爱,她更加有恃无恐。如今他却因个下人如此郑重其事,虽是说得隐晦,多少让她不是滋味。 他便如此护着慕倾挽?还是为着蒋嫣而护她? 孟曦文心头犹被噬咬,不痛却难耐。眼见王爷郑重警告,她极力压制着自己情绪,聪明地不再提起任何惹他不悦之事,只嫣然笑道:“王爷,妾同您一道。” 李敏强自打起精神,却终究无法做到孟曦文那般自如,站起来恭送王爷。 转眼间房里人散了个干净,李敏目送他们离开后,面色彻底沉郁下去,恨恨坐回椅上。 “王爷,您都累了一天了,不如今晚就去妾那里吧,也免得来回奔波。”孟曦文挨到君若谨身边,挽了他手臂,语声娇柔。 “不了,还有事未处理完,改天再来看你。”君若谨任由她亲近,却是直接开口拒绝。 孟曦文不甘地想要再劝,可忆起方才一事,到底没再说什么。 行至夕颜院,孟曦文目送君若谨三人离开。她在路边站了许久,直到浓浓夜色完全掩盖他颀长身影。 “夫人,回吧。”她反常模样令铃兰有些担忧。 孟曦文收回目光,又调头向玉清苑的方向,冷冷一笑。连她都看出李敏二人有问题,又何况是王爷。 可看出又如何? 祁禹山仿似陡然静了下来,远处延绵不绝的山在夜里只留下了模糊轮廓,到处黑压压的一片,压得倾挽透不过气来。 她慢慢调着自己的呼吸,数着前面单调脚步声,沉闷而有规律。 君若谨停下步子时,她抬起头来,才发觉竟然一路跟到了扶曲阁他的睡房前。 他正站在台阶上回首低望她,“酒还未醒?” 倾挽心中纷乱,无数念头一齐涌上,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问不出口。怔怔仰望他好半天,最后只得一句,“王爷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院中石桌上的空碗让倾挽蓦然想起自己已过的生辰,她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拾起碗筷疲惫向厨房而去。 “倾挽,”金燕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声音在夜里十分响亮,“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倾挽长长吐出口气,声音有些异样,“找我做什么,还能丢了不成。” 金燕偷眼向她来的方向瞧去,“哪儿能呢,不是担心你嘛。你饿了怎么不叫我,我可以帮你。” 倾挽不愿理会她的打探,也没心思陪她周旋,语声淡下来,“你快回去吧,我收拾完也要去睡了。” 金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撇撇嘴,又抿了唇偷笑,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 午后阳光正好,听风阁迎来两位贵客。 孟曦文从阁楼窗边慢悠悠走回来坐下,不住赞道:“还是嫣儿有品位,哪像我们一股脑地都挤在一起,反而失了清静。嫣儿是独居清幽,这院子里花香人美的,也难怪招人喜欢,就是我也忍不住多走两趟。” 李敏被硬拉着出来散心,情绪却并不高,心知自己不过是个凑数的,因此也不大开口。蒋嫣懒懒坐着晒太阳,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来,“清静是清静,却难免乏闷,难得你看得上。” 孟曦文环视四周,当瞧见那斑驳褪色的旧风筝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住便住了,怎么也不将迎春园的人调过来服侍。我们一路过来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不是我说,这听风阁随便闯进来个什么人你都不知道。” 她无意的一句话让蒋嫣一惊,见她只是无意说说,又合了眼去。 玉柳与芸儿正好端了许多茶点上楼来,李敏拿了一块水晶糕,“这糕清凉爽口,我却不知芸儿的手艺这么好呢。” 芸儿笑言:“多谢敏夫人夸赞,奴婢可不敢当。”挑了蒋嫣喜欢的点心装在盘子里,放在她手边。 李敏有所感触,叹道:“嫣儿身边的人个个伶俐,不像我,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秀娥虽自杀未成,不过以她的性子,以后恐怕更是难以重用了。” 蒋嫣与芸儿大惊,“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孟曦文笑睨了她,“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真不晓得你的心思都放在哪儿了。不过敏儿这话说的不错,你身边的人啊,当真个个伶俐。昨儿夜里倾挽那丫头随着王爷一齐去的玉清苑,你倒是不用担心,她被人照顾得好好的,我们可是都瞧见了。” 得知秀娥的事,蒋嫣不由唏嘘,拍了拍李敏的手权作安慰,对孟曦文的话并不回应。 孟曦文恨得咬牙,她就知道蒋嫣是故意的。 阳光穿过窗子照在几人身上,画面朦胧柔美,李敏只旁观二人,静看她们你来我往。以孟曦文的出身,她大可不必将蒋嫣太过放在心上,何况王爷待蒋嫣并不热切。偏不知为何她总是处处针对,可计较之人先败,反不如蒋嫣来得洒脱。 蒋嫣并非绝色,性子沉静得近乎冷情,不过上一次夜宴让李敏发现了她轻易不显的锐利棱角。眼下她斜靠在椅上,锋芒全无,面上泛着柔色,那份安宁气息格外凸显,让人侧目。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李敏忽然浅笑道:“嫣儿好似胖了一些呢。” 026 呼之欲出 芸儿眸光一紧。 蒋嫣不着声色开口,“这我倒是不知,不过自到了这儿确实心情舒畅,就是胃口都比从前好上许多呢。” 李敏应和,“祁禹山风光确实名不虚传,从前只听王爷提起过,说他少年时常与友人到这边观景呢。” 不知是哪几个字让孟曦文神思一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就快要浮出水面,而那件事对她至关重要。 她不由打量起蒋嫣。 虽然她不愿承认,可王爷与蒋嫣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四字确实当得。还记得当时鲁府三小姐眉依曾向她吐露羡慕蒋嫣,她当时还嗤之以鼻,暗道蒋嫣不过一末官之女,何以值得羡慕。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眉依偷偷爱慕之人与蒋嫣走得极近,而那人的名字应该是…… 萧毓。 定定望着墙上的风筝,她怎会将此人忘记了。 萧毓,这两个字是她少女时期最常听到的名字之一,因为眉依。 她总是欢欣雀跃地赞赏他的俊郎,才思敏捷与文武双全,为他因太过出色被选入宫中做了皇子伴读彻夜难眠。而随着年龄渐长,这个名字又不得不与另外一个联系了起来,蒋嫣。后来的眉依不止一次怅然诉说萧毓陪着蒋嫣放风筝,说萧毓为了给蒋嫣庆生悄悄去了玉石店,说…… 直到眉依定下婚约。 她对眉依一往情深且注定无果的单相思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只因彼时,她热切的心中只有君若谨三个字,她清楚知道为了巩固政治上的结盟,她注定会嫁给他,大祁七皇子。 然而命运就是这般难以捉摸,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她口中不值得一提的蒋嫣,会从此成为她心中的一根刺。萧毓十岁被选入宫中伴读后,与王爷交好,蒋嫣因此与王爷相识,至此与她连结成剪也剪不断的孽缘。 孟曦文长长舒了口气,借此舒缓心中郁结。 还有一事,虽然五年前被有心人压下,仍然有零星消息传了出来。据说因蒋萧两家家主的同窗之谊,二人幼时玩闹间家里人曾玩笑般地订过口头婚约。待到两人长大,萧家顺理成章准备提亲时,恰好皇上指婚,此事只得作罢。 而之后不知什么原因,萧毓与王爷的关系渐行渐远。 孟曦文打量的目光无意中滑过蒋嫣腰间时,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眉依曾亲耳听闻她的二哥调侃萧毓,说他亲手雕了两块玉,一块是木兰,另一块却小气地拦了不让大家知道。 木兰?孟曦文猛然间想到金燕描绘下来的纹案,当时草草一眼扫过,如今想来,那分明就是木兰图案。况且金燕曾经提及玉佩触手莹润,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拥有之物。 孟曦文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身上发热,无数念头在头脑中叫嚣着,她有一种真相就要呼之欲出的预感。她走到窗边,竭力让自己头脑冷静下来。 慕倾挽五月随着蒋嫣入府,正是在蒋嫣回家探亲之后。慕倾挽并没有同王府签下卖身契,她原想着又是由蒋家所送,可有没有可能,慕倾挽是萧毓的人呢?有没有可能,萧毓与蒋嫣仍有联系呢?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而至于为何萧毓的玉佩会在倾挽的手上,此时已完全不在她的考量之内。 她深吸口气,明白想要确认,首先必须要找到那枚玉佩。 “玉柳,”她轻声吩咐,“务必找机会联络上金燕,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她立刻去办。” …… 从扶云阁出来,玲珑扑到倾挽身旁,拉住她的手,“你明天要回去了吗?” 倾挽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发丝,玩笑道:“是啊,总不能一直赖在这儿。” “那王爷同意了?” 她童稚言语让倾挽哭笑不得,反问:“王爷为什么不同意?” 玲珑一下被问住,困惑地挠了挠头。 倾挽回想方才辞别的情形,事实上,王爷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晓。只是,她忘不了王爷那时看她的眼神,仿佛是透过她在想着什么。以为他有话要问,可最后他只是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嫣夫人。 “那好吧,不过今晚我要同你睡。” 倾挽笑着应了,要玲珑先告知郑嬷嬷再过来。琢磨着在玲珑回来前先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却没想到在房里见到了金燕。 看到金燕很寻常,可她瞬间不自然的神色有些不寻常,“这么快就回来了。” 倾挽半笑不笑,回头看了一眼紧关的门,她并没有特意掩盖声音,怎么金燕却听不到吗? 金燕解释道:“听说你明天要回了,去向王爷和冬雪她们辞别,我还以为要很久呢。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倾挽转眼不着痕迹看了一圈,一步步走到金燕跟前,“只是东西还没收好,我自己就可以了。这段时间承你照顾,明日上午我就会离开紫竹院,估计再过不久我们一行人便启程回京,以后能不能再见也不晓得。”目光注视着她,“虽然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不过我却体悟了许多,如画风景,和善淳朴的人,日子虽然平淡了一些,可这正是王府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我很珍惜在这里的缘分。” 金燕精明,心中大骇,狼狈离开。 倾挽仔细查看自己的东西,并无缺少。 第二日一早,冬雪特意来见倾挽,将手中一个装得满满的布包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是我刚让人去宋夫人那儿取的药,你多备些在手里,天还寒着,预防复发。如无意外,下次再见就是离开之时了。” “多谢。”想来亦是际遇,若还在王府,她又怎会同冬雪走近。养病的几日若不是冬雪,想来以金燕的秉性,也不会如此尽心尽力照顾她。当然,或许也不乏另有人刻意吩咐。 不知是否因为昨夜她说的话,金燕今早并未出现。 倾挽又嘱咐了玲珑几句,几人依依不舍告别。 倾挽背着包袱一步一步走下长长石梯,听到里面瓷瓶清脆碰撞的声音时,蓦然想到秀娥身上的伤。她犹豫了一下,脚尖一转向着玉清苑而去。 许是同王爷来过一次的关系,玉清苑守门的嬷嬷热情亲切将她迎了进去,问起秀娥状况时,只说已经有所好转。而嘘声叹气惋惜的样子,看得倾挽心里阵阵发凉。 还是那个小院,到处弥漫着浓郁药味。还是那两个丫环,坐在院子里聊得正欢,望见她后脸色转为诧异。 倾挽冲着两人点了点头,进了屋去。 将包袱放在桌上,轻微声响引起了秀娥的注意,她咳了两声,“就放那儿吧,我现在还不饿,一会儿我自己吃。” 此时早已过了该用早膳的时辰。 而自己吃? 倾挽看了看床榻与木桌的距离,听着秀娥虚弱却略显冷漠的口吻,已足够了解她此时的状况。 忍下不悦,“是我。”她柔声说着走了过去。 床帏轻晃了一下,秀娥急急用右手撑起身子,“倾挽,是你么?” 她探出头来,脸上扬起笑容,伸手拉倾挽坐下,未觉眼底已蒙了一层水光。 倾挽只作未见,“是我,回听风阁路过这儿,想着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了。” “你放心,我挺好的。后来我才听说当日还是你帮我包扎的伤口,谢谢你,也抱歉让你见到这么不堪的一面。”她脸上带着满满歉意,双手紧紧交握,手背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那日我昏昏沉沉的,不过现在看你无事,我也就放心了。如果你真的有个什么万一,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也说了都是意外,我又怎会怪你。”倾挽拉起她的手,不想她因太过用力动到手腕上的伤处。 秀娥手指微微一颤,回避开倾挽目光,“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追上去同你走在一起,你也不会为了救我跌落到水中,险些丧命。” 所以说,倾挽深吸口气,秀娥落水的确不是意外。害她的人或许就在她的身边,可她却不能说,不仅不能说,还要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想起那日秀娥听到自己名字时过激的反应,可不可以这样猜想,在秀娥养病期间,曾有人威胁过她什么,比如,要她承认自己是推她下去的元凶? 倾挽缓了缓脸上的表情,“冬雪给我带了许多药膏,不知你这边还有没有,我给你送些过来,你自己要记得涂。” 秀娥无声点头,眼底泪光闪烁。 倾挽收回手来,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遇到过很多人,却没有哪个如此懦弱不知争取,却又能固执地坚持着自己想法,因此不论是威胁还是劝慰,在秀娥这里通通无用。 倾挽心中仍有太多疑问,关于那只荷包的下落,关于巧儿,关于敏夫人。可秀娥以自尽为手段选择结束一切,她无法视若无睹残忍开口再问,况且王爷已经明言此事终结,她又何必多此一举让秀娥为难。 秀娥无事,她也无事,一切都相安无事,这便是整件事情的结果。可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是忍不住想,若是秀娥当真有什么万一,王爷是否会追查下去。 倾挽正色道:“秀娥,别的我不会问,可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 秀娥紧张地望着她,她轻轻一笑,“如果你不能相信并依靠自己,此事永远不算终结。” 她的话说得隐晦,秀娥却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秀娥睁大眼,红了眼眶,既是震惊、愧疚又是感动,长久哽咽过后,点了点头。 又坐了一小会儿,倾挽正准备告辞离开,忽然听到院外传来的呵斥。 “你怎么当的差,不是告诉过你秀娥需要静养,不能随随便便要人进来。” 话音停了一阵,模模糊糊有人不停低声说着什么,倾挽只听到“茅房”二字。又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不停道歉解释,倾挽听着有几分熟悉,应是方才为她带路的嬷嬷。 手上一紧,秀娥抱歉地看她,眸光中映入一丝惶然。 倾挽若有所思,不介意笑了一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原来是倾挽,我还琢磨是谁还惦记着我们秀娥。刚刚听嬷嬷说带了个人进来,我还恼她不通报一声。你也知道,王爷因这事特意过来,夫人心疼秀娥,担心哪个不知事的说了什么再刺激到她,那我们先前的苦心可全都白费了。早知是你,我也不急巴巴赶过来了,药都还没煎好呢。现在正是秀娥养病的关键时期,我们都丝毫不敢马虎,再说过几日就要启程回京,就怕秀娥的身子折腾不起。” 倾挽从床上站起,耳边飘过她长长的一段话,第一次将巧儿样貌看了个清楚。她个子不高,五官中规中矩,配着一张鸭蛋脸倒现出几分精致。她眸光很亮,却从不正眼瞧人,眼神总带了分估量,眉毛不时挑起,让人难生亲切之感。她的声音细软,口齿却是伶俐。 “说来都是我不请自来,你可千万不要怪那位嬷嬷。冬雪知道我今儿回听风阁,特意要我将药膏带给秀娥,我只想着早早送过来好回去,却没想那么许多。” 巧儿愣了一下,冬雪初雪是王爷身边的大丫环,在王府的地位可想而知,她巴结都来不及,是无论如何不敢得罪的。睨了倾挽一眼,总觉得她是故意拿话压自己,可见她面上笑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027 状况频生 “原来你今天就要回去了,不知是不是该恭喜你。” 倾挽轻笑着扬眉,这话说得巧妙。 又有人进来,手上端了一碗药。倾挽见那丫环,立刻明白巧儿是如何知道她在这里。如此一想,恐怕巧儿早就吩咐守门的嬷嬷拦着她不让进,不巧那人解手临时找人顶替,又没有交代清楚,她便浑水摸鱼混了进来。不怪两个丫环见到她如此惊异的表情。 “秀娥,来,快趁热将药吃了。”巧儿接过药,侧身时手肘撞上倾挽腰侧,汤药在碗中一滚,洒了小半碗出来。 倾挽蹙了蹙眉,稍稍向后让了一小步,一边伸出手来,“不然还是我来吧,也让我尽尽心意。” 同一时间秀娥低声对巧儿道:“我自己能用药,不用麻烦你了。” 巧儿唇角噙着笑,“秀娥,麻烦二字说出来就太见外了,你我一家人,相互照顾都是应该的。倾挽,你来者是客,总不能让你忙东忙西,知情的人知道你是好意,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我们不尽心意。” 秀娥抬眼看了看两人,半晌道:“倾挽,你就在一旁坐坐。巧儿,那就劳烦你了。” 倾挽不想秀娥为难,见此不再说什么,让身到一旁。巧儿笑着坐下,捏着瓷勺为秀娥喂药。 巧儿巧儿,果真巧舌如簧,如此一个能言善道之人在敏夫人身旁,难怪秀娥不受敏夫人重视。 她却是不知这副刺激肠胃的药何时改在饭前服用。 巧儿急急赶来,关心是假,心虚才是真。 再看巧儿动作,哪里有半点熟练与体贴,汤药滴在秀娥衣上恍若未见,不管药烫是不烫,一口接一口不停向她嘴里塞去。而秀娥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眼也不敢抬一下,闷头喝着汤药。 倾挽深吸口气,双手微握,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插手。她还有离开的机会,可秀娥只能永远地留在这里,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们这些人。 好不容易吃完了药,巧儿硬是扶着秀娥躺下,要她多多休息。秀娥挣扎着抬起头,几次被巧儿按了下去。 “你就躺下来休息吧,我也该离开了,我们夫人还等着我呢。”倾挽不想再看她被折腾,劝道。 巧儿脸上扬起笑容,“那我送你。” 秀娥垂眼不知想着什么,在她离开前道:“你快回去吧,嫣夫人那边也缺人照顾。你……忙就不用来看我了。” 倾挽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希望她还记得那句话,除了她自己,谁也帮不了她。 “你同秀娥很熟?”巧儿打量着倾挽,目光中藏不住的羡慕。 倾挽身上的斗篷还是初雪的那件,袖口稍稍有被刮到,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可初雪不准备再穿,王爷赠予的东西,随口送给了她。 不过这些巧儿却并不知晓,言谈中不由带了些谨慎。 “只见过一次面而已,哪里谈得上熟悉。”倾挽回答,语气满是不经意。 巧儿哦了一声,还是不能放下心来,“秀娥一向内敛,不过刚刚看你们倒是聊得挺愉快的。” 倾挽笑了,睨着她,“说了些刚到王府做的蠢事逗她开心,不过她不大有精神,没一会而便乏了,我正要离开,正碰见你过来。我本来还有事要问她呢?” 巧儿故作平静抬眼,“哦,是吗?” 倾挽轻点头,“不过想想还是罢了,何必再拿过去的事刺激她。她本来就因荷包一事自责不已,我也不好再提起。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如今都平安,这就够了。” 巧儿细细品味她的话,神色逐渐放松,“是啊,人安然无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荷包,丢了便也丢了,夫人虽觉得可惜,却并无怪罪,秀娥就是太过认真。” 倾挽表示认同,“可不是,秀娥虽然忠诚,可若性子太过执拗也并不是件好事。” 巧儿如同找到知己一般,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 “我入府时间不长,我们夫人又不善交际,平时也难得接触什么人。同在王府,我们从前竟也没什么机会碰面。说起来,那日阁楼里也没有在敏夫人身边见到你呢。”倾挽道。 巧儿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日,不由别开目光,“哦,敏夫人要我回玉清苑取点东西,只留了秀娥在身边。回来才知道秀娥落水的消息,想想真是可怕。” 倾挽点点头,表情却疑惑起来,将她从上看到下,“想来我们也不过见了两次,不过奇怪,从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很是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巧儿大惊。 说起来那日若是她在,便不会有荷包不见的事发生,只因荷包就在她的手上,还是敏夫人亲自交给她保管的,没想到夫人自己却是忘了。等到夫人想起让她去找秀娥,正让她撞见倾挽与秀娥在池边的画面。 她知道秀娥的个性,也知道夫人不喜欢身边的人与他人接触。慕倾挽这个人她听说过,莫名地让她不喜欢,如同讨厌秀娥一般。她起了心思想吓一吓秀娥,在倾挽离开后,她拾起一颗石头扔到秀娥的脚下。 她怎么也想不到秀娥如此不经吓,竟会一跤跌入水中。当时秀娥看过来的目光中满是害怕与哀求,可一念之差,她并没有立刻跑过去,而且在当时,她听到园子那边的脚步声。 她不是故意害秀娥落水,可她没有去救二人却是事实。不仅未救,还惊慌失措跑开,更没有叫其他人帮忙。 难道倾挽当时也看见了她? 她瞬间又否决,秀娥不敢说明真相是因为胆怯,可倾挽却没道理隐瞒不说,何况王爷如此关照她。 她渐渐镇定下来,“兴许从前在王府我们打过照面,只是你不记得了。” 倾挽略微偏了下头,“是这样吗?” 巧儿神色几番变化,倾挽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视线在她脸上盘旋许久后,缓缓下移。 “啊。”倾挽忽然轻呼,“你是否有一件绿色云纹斗篷?” 绿色云纹斗篷,她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在王府,一次便是那日。记得第一次她刚刚穿上身,便被笨手笨脚的秀娥连累得脏了衣裳,一气之下她不小心将夫人的珠串摔到地上,珠子散了不说,还破了几颗。 珠串是王爷的母妃盈贵妃所赠,她一直视若珍宝,不舍佩戴,只装在随身的荷包中。因为坠子有些松动,夫人让她去找人修理,哪知好好的带走,回来却变了副模样。夫人见是秀娥捧着回来,自然以为她是罪魁祸首,大怒。秀娥不善也不敢辩解,默默承了下来。 就是从那次开始,敏夫人对秀娥有所疏远,开始亲近与她。 可无论是哪一次,都是巧儿极不想让倾挽撞见的。巧儿定定看她,心被折腾得忽上忽下,再不知如何反应。 “看来是我记差了。”倾挽笑笑,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罐子递向她,“这是宋夫人送给我的,有保养功效,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巧儿听说过宋夫人的大名,自然动心。罐子虽被盖得严实,依旧可以闻到淡淡的却极其好闻的香气,她警醒抬了抬眼,故作冷淡道:“无功不受禄,怎好收你的东西。” “你是敏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敏夫人又与嫣夫人交好,我们以后少不了见面的机会,还望你不要拒绝。” 巧儿心情起伏难定。 她一个小小丫环,宋夫人凭什么对她如此客气,还不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听倾挽话里意思,嫣夫人似乎也很看重她,如果能借此机会交好,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可心里又难免恐惧,这姑娘一惊一乍的本事着实让人难安,生怕她又突然想起点什么。 如果与她交好能将秀娥排挤在外,巧儿自觉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如此一想,巧儿爽快双手接过,“那便谢谢你了,以后但凡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尽管与我说。秀娥这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两人又客气几句,倾挽目送她走远,弯起的唇角慢慢扯出一丝轻讽。 不论巧儿如何提防她,还是不会拒绝主动送上来的好处。而于自己来说,也终于懂得舍弃直来直往,行事变得迂回起来。 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今日尚且能在巧儿面前耍耍嘴皮子吓唬吓唬她,靠的无非还是背后的嫣夫人,或许还有王爷。 想到这儿,讽笑又化为无奈。 守门的嬷嬷换了一人,目带警戒望着她,直到她走出玉清苑。倾挽再懒得理会谁的目光,她知道,从这以后,她不会再进这里一步。 “倾挽。”冬雪气喘吁吁从前面跑来,又拉着她的手片刻不停向外走,一副焦急的样子,“出事了,快回听风阁。” ***** 内室自传出几声闷哼后再无声响,孟曦文心惊不已,坐立难安,惶然不知事情如何发展至这一地步。 今晨金燕传信,说倾挽身上并无玉佩。她心有不甘,左思右想却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好好的东西,怎么就会突然不见了。 恰逢王爷应言来到夕颜院,她心生一计,要金燕借口倾挽有东西落在扶曲阁,将那张绘有木兰花样的纸张呈在王爷面前。 她缠了王爷好半天,王爷应允同往,可到了听风阁才知,倾挽根本没有回来。她只得遣了身边的玉柳出去,借机将金燕直接带到他们面前。 不知怎地,蒋嫣这日一直心不在焉,王爷也只闷头喝茶,她坐在中间百无聊赖,想起外面阳光正好,便提议外出走走。 金燕到达时,他们一行数人正在去阁楼的路上。一切如计划中的,金燕失手将东西掉到地上,那张纸轻飘飘地展开在众人面前。 王爷漫不经心的神色在见到那张纸时骤然凝了起来,芸儿脸色忽然大变,急急就要去捡地上的东西。她不经意一个错身将芸儿逼到身后,可就在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因芸儿向后的动作,察觉到气氛不对正走过来的蒋嫣被她撞倒在地,后腰正击在一颗大石上。 蒋嫣痛苦**,双手覆在腹部,脸色煞白。她只以为那是蒋嫣的缓兵之计,王爷却挥手拨开几人大步向前,一把将蒋嫣从地上抱起,只喊了一句“叫宋夫人过来”便飞奔而去。 她从未见过王爷如此急乱模样。 宋夫人很快被尹泓带了过来,话也没说上一句直接扎到了房内,不许任何人进入。而他就一直站在距离内室最近的窗边,不发一语。 她犹豫许久走到君若谨身后,心中竟有些胆怯,弱弱开口,“王爷,您站了半天了,过去歇一下吧。” 君若谨半侧过身,静看她良久。 再也没什么比他这副神情更让她害怕,她张了张嘴,不知所措小退几步。 ***** 朋友们,明日只能一更了。 PS:这里好冷清啊,求关怀。。。 028 寒意遍身 “王爷,你怎么……”孟曦文强自笑着,后面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几声惊叫打断,其中一道甚是熟悉,分明来自玉柳。而伴随着惊叫,后面响起纷杂响声,依稀有兵器相击的叮叮铮铮。 她不可置信望了王爷,然而他对外面的响动却似乎并不意外,面容平静得让人心底生寒。留下一句“在房里呆着”,他抬步向外而去。 她怔怔站在原地,依稀觉得那句话一如往常般温柔。 直到玉柳回来,她才彻底放下心,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想法实在可笑,王爷怎会如此待她? 玉柳脸上又是惊又是喜,附在她耳边低语。她听了,只觉得事情真是峰回路转。 她的目光投向内室方向,本以为因蒋嫣受伤,她们先前的动作会前功尽弃,可上苍从不会叫她失望。 “你确定那人是从倾挽房间出来的?”她悄声问。 玉柳点头,“夫人叫我们帮忙准备热水,才从小厨房出来,那人突然间从一旁屋子夺门而出,幸而尹侍卫就在附近,几番过招后才将那人制伏。后来王爷出来,与那人问了几句什么,尹侍卫就将人带走了。有侍卫进屋搜查,奴婢瞧见了一眼,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房间明显是姑娘家的房间,侍卫不好细搜,便让奴婢进去看看,结果,奴婢却发现……”玉柳的声音又骤然低了下去。 孟曦文双眼一眯。 玉柳想起那时画面仍是心有余悸,道:“夫人是没有看到,那人跟疯了一般,功夫很是了得,尹侍卫生擒不得,只得用剑。最后被制伏的时候,那人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很是可怕。奴婢瞧见那人相貌还很不错呢,可惜小命难保。” “你瞧着,王爷与尹侍卫可认识那人?” 玉柳想了想,“奴婢瞧着应该是认识的,否则尹侍卫最初不会手下留情。” 孟曦文点头,看来慕倾挽与侍卫的事确是属实了。金燕也提到过,曾经看过有侍卫夜里进入扶曲阁。 出事…… 倾挽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意味着多日费心隐瞒的事实终于被揭露开来,意味着夫人与萧毓的关系当众暴露,意味着她要直对对王爷的欺瞒。 “已经请了宋夫人过来,嫣夫人只是摔了一下,应该不会伤得很重。”不等倾挽追问,冬雪将她知道的事实一一述来。 倾挽咬牙,又是金燕。 听风阁前,金燕蔫蔫站立,仿佛受了惊吓。察觉到倾挽注视的目光,金燕肩膀一缩瞥开头去装作未见。冬雪拉住倾挽,示意她先在外面等,不要进去打扰,却在这时尹泓将门打开,要倾挽入内。 即便已有了心理准备,倾挽见到地上带血的盔甲时,仍震惊不能言语。这是萧毓的那副,就藏在她的床下。 她对眼下状况一无所知,萧毓身在何处,是什么状况,夫人呢,没有露面,难道真的伤得很重? 倾挽满心不安思索时,孟曦文却没有意想中的高兴。宋夫人仍没有从屋内出来,里面静悄悄的,无从猜测是何状况。王爷的态度同样令她心慌,隐约觉得有什么她不敢想象的事在悄然发生。 蒋嫣她,真的只是受伤吗? 只是如此一个念头,怀疑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蒋嫣近日来的种种变化通通变为佐证。 不会的,孟曦文慌乱否认。 她试图转开注意力,“呦,主人公来了。” 倾挽打起精神,“见过王爷、文夫人,奴婢听说嫣夫人滑倒,不知现在可还安好?” “嫣儿自然有人照看着,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倾挽垂眸,“奴婢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孟曦文勉强勾勾唇,“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这身盔甲可是在你房里找到的,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婢女与侍卫私通是大罪。” 私通?倾挽震惊地张大了眼,因她的话愈发糊涂起来。难道不是萧毓被抓,仅仅是发现了她房中的盔甲吗? 她下意识向君若谨望去,别人不认得萧毓,他却一定认得。或许她可以看出什么,才好再做打算。 这么一望,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面容平静,眼神亦然。 倾挽如释重负,方要移开视线,忽见他唇角微动,原本静水一般的目光转瞬间奇异变幻,点点滴滴汇聚成一句,他知道了。 倾挽僵立当场,目光被他牢牢锁住收不回来。 “王爷。”孟曦文见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视,怒火中烧。 他说:“曦文,此事还需再查,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他的话语稀疏平常,视线却从没离了她,对孟曦文的说辞更无反对。 在他终于平淡地撇开眼时,倾挽心里“轰”的一声,有什么崩塌了。 他根本早就知道没有什么侍卫,知道她们的隐瞒。 可是他没有捅破文夫人说辞,看来也并不打算捅破。 听在孟曦文耳中却以为他是在为倾挽辩驳,她冷冷一笑,打了个眼色给玉柳,“若只是盔甲便也罢了,可这个要如何解释?” 玉柳从几上拿起一个包袱放在中间的地上,当众打开来,“王爷,这是奴婢在倾挽箱底衣服下边找到的。” 倾挽眸光收紧,这只蓝色的包袱她见到过,是萧毓去扶曲阁的那天夜里拿在手中的。 包袱里赫然裹着几件男人的衣裳,有白色的中衣,也有外衣。倾挽从没见过,却猜想是萧毓的无疑,她心里一沉,知道如此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说,她真的要担下“私通”的罪名? 孟曦文的反应却比倾挽更大,她倒抽口气,双手紧紧握在扶手上,极力控制住颤抖。她的目光狠厉至极,似要将地上散落的衣裳戳出洞来。 别人不认识,她却识得王爷的衣裳。 啪的一声脆响,半片指甲断裂,可她已觉不到手上疼痛,心里破碎的痛向四肢百骸翻涌而去,顷刻间将她覆灭。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君若谨眉心微蹙,同样盯着地上的包袱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宋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神色凝重,眉目间溢满纠结。 君若谨从座位上站起,“嫣儿如何?” 宋夫人欲言又止,可想起蒋嫣哀哀恳求,终究只是长叹一声,“所幸无事。她腰侧瘀伤不轻,我刚刚已经为她揉开,短时间内不要随便走动,必须静养。” “夫人,你要做什么?”孟曦文正为宋夫人的反应感到疑惑,忽然听到里面传出芸儿的惊呼。 宋夫人又是无奈叹气,摇头道:“我就先回了,晚些时候再过来。” “尹泓,送宋夫人回去。”君若谨沉声吩咐。 倾挽闻声快步走了进去,蒋嫣苍白不输秀娥的面色让她惊诧不已。 真的只是摔倒吗? 蒋嫣死死咬着下唇,齿间泛出浓浓血色,额上铺满汗水,坚持要下床来。 “夫人,你千万不能下床。”芸儿眼眶泛红,似要哭出来。 倾挽走到床边,合力将她按回到床铺上,“夫人,王爷与文夫人进来了。” 蒋嫣终于不再挣扎。 倾挽拿出帕子为她拭汗,她的呼吸急促,半晌才恢复过来,抬眸向已到了床前的另外两人。 “你这是……”孟曦文惊讶得几乎失声,偷瞄身旁的王爷,终于有些后怕。 蒋嫣目光宁静,久久看着君若谨,爱慕、心痛、怀念再无遮掩从她清澈眸中迸发出来。终于,她唇角牵动,“王爷,放了他吧。” “你不要说话,好好休息。这件事我会让人慎重调查,不会轻易冤枉了谁,你可以放心。”他双手负于身后,半侧了身子,像是要走开。 蒋嫣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握住他的。他的手指干净修长,却无柔软,带着些微凉意,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一点点向上,最后落到他的眼中。 她勉力弯弯唇角,眼中只有愧疚与坚持,“他本就受了重伤,一直都没有恢复,若非如此,他早已离开,断不会留在这里。” “蒋嫣。”简洁凌厉的两个字出自他口,满是警告,脸上不复以往温柔纵容。 芸儿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孟曦文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诧异着,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蒋嫣握住他衣袖的手指节泛白,越收越紧,仍是固执着开口,“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他无关,与倾挽无关。我已经耽误了他这么多年,所以王爷,我不能再让他命丧于此。” 君若谨却对她的话并无反应,只道:“曦文,你先回去,本王晚些去你那里。” 孟曦文迟疑着点了点头,顺从转身。 蒋嫣轻声笑起来,“何必呢,文姐姐,你今日所做一切,不就是为了将萧毓与我的事揭开在王爷面前。你做到了,既然所有人都已知晓,又何必虚伪掩盖。我自欺欺人了一辈子,不想在继续下去了。” 孟曦文震惊回头,不敢置信她竟然大胆承认,她明明知道的,只要她矢口否认,王爷便会护她。 蒋嫣神色决然,“王爷,事因我而起,便也以我作结吧。”她眸中带了泪光,一眨眼又悉数淹没,“您有怒有恨便都冲着我来,任何惩罚我都心甘情愿接受,只要您不迁怒于他,哪怕,哪怕要我永远留在这里我都甘愿。” 孟曦文不敢置信摇了摇头,心中没有半丝喜悦。 此时的君若谨面上无一丝表情,平静地看她,就像看个陌生人,“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放过他?你吗?” 蒋嫣猛然抬头,不敢相信他话中的意思,她用力攥紧他的手,声音微颤,“王爷,您到底要做什么?萧毓是皇上的人,您不该因为我……” “我以为你该是了解我的。”他截断她的话,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 蒋嫣愕然,手颓然垂落在床榻,久久,她苦涩而笑,泪终于自眼角滑落。 “是,我是了解,王爷向来一言九鼎。”她握紧拳头,深吸口气,“那么,不知王爷可还记得,您曾许诺于我,但凡是我所求,但凡您能做到,都会答应我。” 君若谨冷冷凝着她,孟曦文心头闷痛,他竟对她有此承诺。 “所以,请王爷兑现您的承诺,放了他。” 君若谨沉默许久,突然无声一笑,一抹苍凉飞快自眼底滑过。他点头,“好,既然是你所愿,我必会满足你。你不是喜欢这里吗?不如我再满足你一个心愿,既喜欢清静,就在这里好好清静清静。” 他不再看她,环住孟曦文,“以后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来这儿。” 孟曦文怔怔侧头看他,“王爷,她……” 话到一半停住,要说什么呢?是为她求情吗?不,当然不,蒋嫣一直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恨不得可以连根拔掉,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可以抹去蒋嫣在王爷心中的影子。 可为什么见到他狠心绝情模样,寒意渐渐蔓延全身。 …… 眨眼又是十万字啦。 029 她的结局 当天夜里,君若谨命人在听风阁外堆砌一堵高墙,将蒋嫣三人彻底与外间隔绝,并派侍卫把守,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蒋嫣听见外间动静,命芸儿将窗子打开,亲眼看着前方视线一点一点被阻断。 “夫人,您这是何苦?”芸儿终于忍不住开口,明明可以好言好语将一切说给王爷听,却为何故意惹怒他自己一人苦撑。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蒋嫣寂寂一笑,抚着还未显怀的小腹,“你错了,所有事他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掩而不说罢了。今儿我才总算确定了一件事,孩子的事情恐怕在王府时他便有所怀疑,可不论他认不认同我留下这个孩子,他还是选择了成全。对此我已无比感激,而至于今后会怎样,我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可我不懂,王爷就真的对子嗣如此不在乎?”芸儿不解发问,皇族人向来早成婚,就说五王爷君若谋,只长王爷不过两岁,最大的孩子已近六岁。 蒋嫣笑容凝住,一点点收敛,终是无声一叹,“王爷有王爷的苦衷,我虽怨他怪他,却知他本无错。罢了,再说这些有何意义。” 芸儿虽仍满腹疑惑,见状不再发问。 星宿满天时,外面终于静了下来。芸儿走上前关了窗子,又点了一盏烛灯,烛火幽幽,在冰冷的墙壁上映出两抹单薄孤单的影子。 “夫人,倾挽的事您是如何打算的?”就在刚刚,倾挽被人悄悄带出了听风阁,芸儿难免担心,毕竟她也是受了她们的拖累,可夫人却似乎并没什么反应。 “倾挽,”蒋嫣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她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寒风呼啸,刮在脸上犹如刀割,倾挽屏住呼吸,浑浑噩噩跟随尹泓身后。 就这样结束了? 倾挽看着前面树荫下黯淡的身影,觉得做梦一般。自第一次见到萧毓,她一直期盼着结束的一日,可没想到会是如此结局。 她也马上会见到她的结局。 她深吸口气,除了害怕忐忑,似乎还有更加复杂的东西。 尹泓走得并不快,似故意配合她一般,每每在她因神思飘飞而落下时,会不着痕迹缓下步子。那长长的路倾挽并不陌生,她最近走了许多次,正是去紫竹院的路。 刚离开不到一天,她竟然又回来了。 院外依旧灯火通明,火光下侍卫手持兵器把守,人数竟是往日数倍。只不过,两人并未走正门,而是西边的侧门。 两人依次走过扶云阁,扶曲阁,一路向后,越来越偏僻黑暗。最后,尹泓在一间矮房前停住。房内幽暗,似乎并无灯光,直到推开门,倾挽才发现屋内名堂。视线之下有星点火光透出,原来地面下竟另有一番天地。 牢房?这是倾挽仅能想到的。 木梯吱嘎作响,摇晃不已,看上去随时可能坍塌。倾挽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尹泓并不催促,在台阶下静等,直到她迈下最后一阶,方转身向右侧走去。 甬道很窄,似乎也很长,两侧石壁上泛着清冷幽光,小小空间回荡两人脚步声。 尹泓在其间一扇铁门前停住,解开系在腰间的钥匙打开门来。咣当一声,在逼仄空间极为慑人,倾挽心脏猛地一震,铁门随之被打开。 尹泓只是侧立门前,倾挽却不再忐忑,内心无比平静。或许早在最初,她便暗暗猜想过无数种可能,担忧了这么久,如今当这一幕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她反而再生不出任何恐惧之心。 她向前两步,在目光投向室内后,不可置信回望尹泓。 “怎么会?”她声音略有些沙哑。 “这件事不宜太多人知道,便劳烦你照顾了。”他一如既往无甚表情,却在望向床上躺着的身影时多了丝情绪,似不解,似困惑,或许还有敬佩。 劳烦?倾挽无奈一笑,没有应答。 “里面一应物品俱全,若是夜间有何事,开口唤门外侍卫即可。”一番交代后,他转身关门离开。 又是咣当一声巨响,石室恢复了沉寂。 倾挽在门旁站了一会儿,走到床前。 她掀开被子,果真看到除了胸口的伤之外又添了不少新伤。而且,即便在昏睡当中,他的四肢仍然被粗绳牢牢扣在床头死角,动弹不得。被捆绑之处洇了血迹,可以想见他当时挣扎之剧烈。 他的伤口已经过包扎,而且手法娴熟,远胜于她。不过他的身子发烫,显出发热迹象。 一旁几上放了各种药瓶,倾挽一一数来,大多都很熟悉,应是宋夫人备下的。床边有水盆与布巾,倾挽浸湿布巾轻拭他额上、两鬓汗水,待他额上热度退下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她坐在木凳上休息,望着这个英俊而长情的男子,再回想嫣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向王爷为他求情的一幕时,竟再也不觉惊讶了。毕竟,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如他这般任性执着。 就在被尹泓带来之前,嫣夫人似已预料到她会被带离,曾拉住她的手要她带句话给萧毓,假如她能见到他。 嫣夫人说:“将过往一切忘了吧,爱恨、恩怨,而后重新开始。” 倾挽不知如今这状况他是否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却明了若是蒋嫣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只怕会愧疚不已。 而假若他没了那样的机会,那自己呢? 墙缝透入风来,烛火摇摆,在室内划过一道道光影,略过一卧一趴两人身上。 隐约中倾挽似听到门开合之声,头沉闷不已,眼皮很重,她费力睁开眼来,模糊看到门旁一抹高大人影,正缓缓向她走来。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思绪混乱,只以为又有人闯入屋中。 她猛然站起,随手抄起小几上的杯子就要投掷过去,却被来人几步上前扣住手腕。倾挽一个激灵,直直抬眼看他。 墙壁上烛火将息,只余最后一点点余光。男人背光而立,身前影子被拉得老长,一双眸子熟悉异常。 倾挽惊讶低喊:“王爷,您怎么来了?” 君若谨另一只手拿下她手中的杯子,这才松开她的手腕,弯身将杯子重新放到几上,“你倒是警觉。本王为何不能来?” 倾挽觉得这头一句话应该不是夸奖,一想到她差点将杯子扔到王爷脸上,心里阵阵发虚,不知告罪还来不来得及。可她转瞬又想到,萧毓的事还未下定论,这一桩小事似乎讨饶的必要都没有了。 她正想着,后面“唔”的一声骤然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回转身去。 萧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在瞧见床边的倾挽后,目光中露出点点笑意,又在瞥见她身后的君若谨时,一点点怔住。视线在室内绕过,才想起自己所处环境。 他忽然忆起什么,急急道:“嫣儿呢?没事吧!” 君若谨再不掩饰自己情绪,冷冷道:“你关心得太多了。” 萧毓又想说什么,触到倾挽目光后又停住,眸光一冷,“你又何必将她牵扯进来。”他的语气毫不客气,可就这一句话却要倾挽更加确认,两人早就碰过面了。 所以,他才能平安无事数次往来紫竹院吧。 “将她扯进来的从来不是我。”并不在意萧毓看似冒犯的发问,君若谨只轻轻一句,却让人无力反驳。 萧毓擅闯,倾挽擅留,不错,确实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想怎样?”萧毓不喜欢两人一高一低的姿态,挣扎着想要起来,发现自己四肢被缚时,不悦地瞪视着君若谨。 又在撞见倾挽担忧及不赞同的目光后,冷哼着趟回到原处。 君若谨将两人互动看在眼中,不动声色,“那要看你了。” 萧毓眯了眯眼,面色沉重,难得没有立刻回话。 半天两人都没再交谈,似暗中角逐着。 终于,萧毓下了决心般回望君若谨,君若谨眸中带着满意的笑,在他开口前抢先一步,“尹泓,带她出去。” 尹泓无声从门后闪出,倾挽犹豫看了看萧毓,在他笑着点头表示无事后,才随着尹泓离开。爬上木梯走出屋外,蓝天白云映入眼中,倾挽才知原来天已大亮。 将她引至附近一间小屋,尹泓难得温声道:“休息一下,之后我会来叫你。” 不问之后有何安排或是决定,倾挽点点头,“多谢尹大哥。” 木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倾挽简单吃了几口,一头扎在了床上。 再睁开眼时已是夕阳西下…… 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挡住外面斜阳。 倾挽第一次走进他的书房,震慑于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的书。他的桌案上亦是,书卷摊在上面,敞开或是闭合。 沉香静静燃着,他埋首于书案,似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点灯。”不知过了多久,他道。 倾挽回神,整间屋子光影黯淡,他靠在椅上,微扬头揉着额际。 “是。”她走上前去,将灯烛点上。 桌案上方形成一个晕黄的光圈,将两人的面容清晰照亮。倾挽退后几步,从温暖光圈中退了出来。 仍是没有退离他的视线。 倾挽索性直望了过去,“王爷有何处置,不妨就直说了吧。” 他低低笑了一声,清朗笑音在偌大的房中回响,没有嘲讽,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你倒是个急性子,就如此迫不及待?” 倾挽一愣,不明眼下到底是何情况,莫非王爷还要一点点用慢刀子磨? “王爷的意思,此事就这么算了?”她大胆猜测,虽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没说话,一边嘴角轻扬。 倾挽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就知道会是如此。可有些事情,在听到结果之前她想要亲口证实。 “在王爷做决定之前,奴婢有几句话想问。”不等他开口,直接问道:“王爷早就知道了是吗?” 他回答得出乎意料的坦率,“没错,本王是早就知道了。” 她早知是如此,可亲耳听闻他的回答,心头还是不可抑止蹭蹭窜出一股闷火来,好吧,就让她破罐子破摔吧,反正坏不过如此。 “奴婢是何处现了痕迹?”蓦然间想起玲珑的那则笑话,她恍然大悟,“是因为王爷见到了我手中的玉佩?所以这段时间王爷一直在看奴婢笑话吧。” 还有生辰那夜他说的话,如今想来句句都已表明实情。 前面之人沉默下来。 她知道是自己说错话,明明隐瞒的人是她,还要怨王爷不揭穿她,这实在没有道理。可只要想起这段时日她对他的愧疚与纠结,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掩藏,再想想他看独角戏一般,就觉得自己真是傻子。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许久长吐口气,“是奴婢失言。” 他却说:“本王也有话想要问你。” 她没有抬眼,只是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自己决定?” 她应该斩钉截铁答是。若是允许,她最不想说谎的对象便是他,可过去之事不可改,事到如今,还是不想骗他。 她摇了摇头。 只听他道:“难怪萧毓不惜为你求情,你这般脾性倒也算是对了他的胃口。他的事知道的人不多,需要绝对保密,他离开之前就由你照看他。” 倾挽没忘记问:“那萧公子离开后呢?” 君若谨重新拾起笔来,沾了墨,“你欠本王的,该是做足了准备下半辈子做牛做马来偿还吧。” 她欠他的……下半辈子来偿还…… 倾挽不可置信睁大了眼,“可为什么?”她不懂,一切都脱离了她原来想象。 他执笔疾书,没有抬头,“你在本王身边要记住的第一件事,永远不要问为什么。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030 各自别离 短短几个时辰,倾挽再见萧毓已是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屋中。 他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听到门声响动的瞬间睁开一只眼,见来人是她,又满不在乎地合上,嘴里不知哼着什么。 “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被他给吃了。”小调哼完,他转口道。 眼前这个看似不正经的公子哥儿竟会为了她向王爷求情,这是她没有想到过的,“我变成这样还不是你害的,公子倒是逍遥。” 萧毓晃了晃腿,“爷的本事。” 倾挽注意到他眼底的笑意,有心配合,故意道:“这一身的新伤,果真好本事。” 萧毓一咕噜坐了起来,“你这丫头,看人下菜碟是吧,我就不信你对着君若谨还敢如此。” 倾挽无声笑了笑。 “你真没事?他都说了什么?”他面上神色恢复正经。 听出他话中关心,倾挽心下一暖,仍是故作愁状,“我的苦日子还得继续,王爷让我服侍公子您。” 萧毓神色微变,没有接话。 自两人见面,萧毓没有问过夫人一字。是王爷已经将事情全部告诉他了吗?她不确定。 “夫人她……” “我都知道了。”他脸上笑容彻底敛去,面容沉静,“是我对不住她。” 对不住,两人的回应竟是出奇的相似。 “我看的出来,夫人其实很高兴能再见你。”干巴巴地说出一句,而后再讲不出任何安慰的话,索性住了嘴。她终归是个外人,无法置喙几人的关系。 “从听风阁出来之前,夫人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萧毓搭在膝上的手微微缩紧,半晌轻问:“是什么?” 他早已猜到那是什么,却仍不死心问上这么一句。 倾挽别开眼不忍去看他的表情,“夫人要你忘了她,娶妻生子,过正常男人该过的日子。” 空气仿佛滞住了一般,许久之后,他发出低低笑声,听上去苦涩至极,“跟她说我会按照她说的做,让她放心,好好保重。”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或许这样也好,这里有她过去最愉快的回忆,总好过那冷冰冰的王府。” 倾挽不知能说些什么,所有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还有你,我很抱歉,是我将你卷入这场是非当中。不过你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不愿留在王府,我也可以尽量想办法带你离开。” 带她离开?他一人离开尚是要经过王爷同意,又如何能够带她离开?何况,她也有她的承诺要守。回想刚刚王爷告知的决定,她仍觉得有些恍惚,事情怎么就变化至此了? “跟你有什么好,还不如跟着王爷吃香喝辣。”她有意放轻松语调,“王爷决定带我回王府,不管怎样,现在对我而言或许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萧毓眉目不动,似乎并不意外君若谨的决定,许久才道:“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告诉我。” 倾挽嗯了一声,尽管她并不认为两人还会再有牵连。她从凳子上站起来,“你休息,我去煮饭。” …… 萧毓的身体康复很快,随着身体渐渐好转,大少爷做派也渐渐复原。 饿了要倾挽做饭给她吃,偶尔也要她亲自做他曾经嫌弃不已的糕点;无聊了要倾挽陪她下棋,不会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教;乏了便让倾挽为他锤锤肩,捏捏脚,或是要倾挽扶他去院子里走走。 倾挽每日忙得不得闲,沾床便睡,意外的好眠,没心思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偶尔,他也会讲起三人从前往事,倾挽这才知晓,原来嫣夫人也曾娇俏可人。可倾挽实在很难想象当时夫人的模样,毕竟那与如今的她早已判若两人。 见倾挽神色略显诧异,萧毓垂眸笑笑,语声晦涩,“人都会变,也都要变。她是如此,君若谨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现在回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君若谨之后就有所变化,只是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罢了。明知嫁到七王府来只能做妾,她也甘之如饴,而在王府的五年,她改变得又何尝只是一点半点,可我始终相信她没有失掉她骨子里最善良的东西。” 原来他始终没有放弃打探夫人的消息,“因为你知道夫人过得并不好,所以你冒着危险来看她,想要将她带走?” 萧毓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带不走她的。” 这一场对话之后,两人都有意回避这个话题,更多时候他会要倾挽说话给他解闷子,倾挽也不避讳,滔滔不绝说起儿时做过的蠢事糗事。 萧毓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这丫头片子不老实,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 倾挽唇角翘起,抬头望向四四方方的星空,“不过,王爷为何还要将你藏在这儿?” “什么藏?又不是金屋藏娇。”他撇撇嘴,双手向后撑在长木凳上,“有些障碍总要清除了才好离开。” 障碍?倾挽果断不再追问。 有许多事倾挽无法相问,譬如王爷明明早就知道真相,为何始终隐忍不说?在被文夫人无意间捅破后,又为何一反常态将夫人圈在听风阁?萧毓与王爷到底达成什么协议,为何萧毓可以为她求情,却没有为夫人求情?为何两人有志一同对嫣夫人隐瞒两人早就见面的事实?萧毓明明知道文夫人与金燕不怀好心,为何没有提前制止? 如果夫人提前知晓,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夫人也就不会受伤。 可她不能问,在明知萧毓一定也曾无比悔恨的情况下。 “对了,那个包袱有没有被人翻找出来?”漫天星光下,他勾着唇,眼底一片邪恶之光。 “蓝色的那个?”她问,点点头,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他如此雀跃。 她的表现让萧毓有些失望,撇嘴喃道:“那女人就这么忍得住?” 倾挽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几件衣裳到底有什么名堂?” 他嘿嘿一笑,“那件白色的中衣衣料上佳,可是只有宫中才有,你说是什么名堂。” 倾挽怔怔望他,忽觉天地黯淡无光,回想起当时文夫人咬牙切齿、王爷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想,她以后的日子大抵就是如此了。 隔日陪萧毓下棋,他险胜两局,心情大好,胃口全开,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倾挽小心扶他到桌旁坐下,为他布好菜后,照例站在一旁。 萧毓看看碟子里的几道菜,眉头狠狠一皱,扫了摆在桌子那一头的东安子鸡,“摆那么远做什么,喏,换一换。”抬了抬下巴,指的是一盘素菜。 倾挽眼皮掀也不掀一下,“你身上有伤,不能吃辣。” “那你做给谁吃?”萧毓双眼一瞪,不悦道。 倾挽懒懒看他,并不作声。菜是按照他的吩咐做的没错,却是只给看不给吃,为的就是要他眼馋,报那一箭之仇。 他坏坏一笑,一副看清她小心眼的模样,也不再废话,听话地夹了一筷子菜进到嘴里。狠狠嚼了两口后,他抬脚踢了踢身旁的凳子,“坐下吃吧,别影响我食欲,本公子没有你们王爷那副做派。” “什么做派?” “自以为了不起、高人一等、目中无人的做派。”侧头狠狠瞪她,“你掐我做什么?” “王爷。”倾挽没有理他,讪讪笑着离开桌旁迎了出去。 萧毓冷哼两声,对君若谨故作不见,脸上也毫无背后说人闲话该有的愧色。 见萧毓头不抬眼不睁只顾着吃,倾挽忙圆场问:“不知王爷用过午膳没有,不如……” 君若谨方要拒绝,萧毓插话进来,“不用了,你的手艺他吃不惯。” 倾挽一颗心提起,暗恼萧毓说话刁钻,又唯恐他再惹出什么麻烦。 君若谨却全不在乎他的无理,扫了眼满桌子的菜,只道:“既吃得惯就多吃点,以后怕是吃不到了,本王已安排好人下午来接你。” 萧毓闻言不自觉停下筷子,一块肉未来得及被送入口中,悬悬欲坠。 倾挽亦是怔住。 这一日早就在意料之中,可又来得如此突然。 一趟别院之行,一场意外,改动了几人命运,蒋嫣的,萧毓的,或许也有自己的。从今后各自别离,不知又各有怎样的际遇。 临别之际,两人各道珍重。在久久望向听风阁的方向后,他决然转身离开。 正值黄昏,橙色光晕略过他的身后,留下长长、孤单的影子。 ***** 那夜,倾挽又被悄然带回了听风阁。 不过短短几日未见,倾挽却觉得嫣夫人整个人好似都变化了一般,正如同她要自己带给萧毓的话,抛下所有爱怨。 得知萧毓平安离开的消息,蒋嫣恬淡一笑,真正的释然,就连王爷第二日即将启程回京一事都未再激起她任何的反应。 那夜的蒋嫣待人难得亲近,拉着倾挽坐在床头说了许多。她说王爷虽然看似严厉,可只要真心为他,他待身旁之人从无亏待;说萧毓虽然时而行事荒唐,可最是知恩图报,以后若真的遇到难处,尽可告知他;说盒子里的首饰她留着本就无用,从今而后更用不到,倾挽愿意佩戴就留着,不然就换了银两,万一日后离开王府,也有依傍。而这些一反常态似是交代的话语,让倾挽觉得夫人似乎并未存着再回去的希望。 房间已被芸儿收整一新,倾挽站在窗旁,竟觉得几分陌生。仔细回想起来,这间房这张床,她未曾好好住过几日。 透过窗子再看不到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只有头顶上的一弯弦月,一如既往静静悬挂。 那一夜过得极是平静。 第二日一早芸儿特意早起准备膳食,陪着倾挽用过之后,步行缓缓送她出门。芸儿面容平静满足,仿佛这里是她长久生活的地方,而倾挽只是短暂居留的旧友,分别之际,两人互道别离,还可以相约着下次的碰面。 尹泓已在外等候。 芸儿没再多说什么,只给她一个用力的拥抱,而直至倾挽走出许久,回首时,树影间依旧可以望见芸儿静立在门旁,目送他们离开。 离别总是让人无奈,倾挽回转头,眨了眨眼,跟上尹泓的脚步。 路上,他只向她叮嘱了一句,“萧公子的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任何人,倾挽知道,包含初雪与冬雪。 ***** 一会儿要出去,今日提早更新 倾挽就要随王爷回京去了,今后自然相处的机会就会更多,故事也将进一步展开。目前此文的成绩虽不算太好,庆幸还有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争取精彩完成这部小说。 031 打道回府 别院外的山道上,丫头嬷嬷来来往往搬运行装,或是做着最后的清点,侍卫们身着闪亮盔甲,英姿笔挺各就各位,只等着王爷一声令下,整队人马便可即刻出发。 直到这一刻,倾挽才有果真要离开的真实感。 正愣怔出神,冬雪从车外钻了进来,体贴地放下帘子,遮挡住众人打量的目光。她盈盈一笑,“等久了吧,我们这就出发。” 话落,车身微晃,随即平稳向前驶去。 车队行至山下时,倾挽再忍不住撩开帘子向后望去。山还是那山,白茫茫的一片,隐约有云雾缭绕。依稀还是可以找见那株千年古树,那里正是听风阁所在位置。 车声辚辚,千年古树最终完全模糊在视线当中…… “你放心吧,嫣夫人她们,”车厢里,冬雪语声柔柔想要安慰,可似是意识到眼下境况无论怎样劝慰都是徒然,又改口道:“要不了多久,王爷会派人来接的。” 听闻她的声音,倾挽放下帘子,感激一笑。不是感激她苍白的劝慰,而是对于自己的出现,冬雪始终体贴地没有发问。 “但愿如此吧。”倾挽答。 想起嫣夫人昨日的那一番交代,芸儿的坦然处之,以及对她回去王府的态度,她总觉得她们表现得太过平静甘愿。 冬雪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还不知道吧,金燕被赶离了别院。” 倾挽垂眸掩下眸底冷光。 一个把握不清分寸、盲目被人利用又无主可依的丫环,最后沦为被舍弃的下场几乎是早就可以预见的事实。对于金燕的自食恶果,她实在无话可说,只是提到金燕,她难免又再想起文夫人。 比起敏夫人看见她时的震惊,文夫人则面色寻常到令人侧目,只在目光扫到她时微一停顿,旋即撇开眼去上了马车。 车队在午时经过短暂的休憩之后,一刻不停继续驶往京城方向,终于在酉时三刻进了城门。 正是一日最热闹的时刻,街道上叫卖与吵闹声此起彼伏,阵阵食物馨香扑鼻而来,勾人食欲。因人群拥挤,他们一行人行得很慢,当马车完全停下,恭迎王爷回府的声音传入倾挽耳中时,已过了两盏茶的功夫。 纷乱人影映上帷帘,隐约中,倾挽可以感觉到有人簇拥了过来。 “那我们下去吧。”冬雪说着,率先下了马车。 倾挽跟着冬雪一直穿行到队伍的最前列,初雪正由车上跳下,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挑开帘子,君若谨从里面缓缓走出。 王嬷嬷恭敬迎了上去,君若谨与她低语两句,在众人簇拥下大步向门里走去。 倾挽一声不响走在最后,在望见本应无比熟悉的府门时,竟觉得陌生起来。蒋嫣一语成谶,从此留在了美丽的祁禹山,而她这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却阴差阳错辗转又回到王府中来。 身旁忽然传出抽气声,转眼窃窃私语小声传出,倾挽回过神来,微一转眼,触到身旁猛地噤了声的小丫环不掩好奇的目光。 这些暗自打探的眼神,倾挽一路已见了不少,早由不适变得泰然处之。她淡定回以一笑,却惊得小丫环急急跑开。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上走远的一行人,又在跨入门槛时,不经意望见廊道的那头一抹熟悉的人影。 犹记得芸儿众多嘱咐之中,最要她记挂的便是苓儿。她说从此后夫人与她不在府上,不能时时提点,苓儿性子急,容易得罪人,自己既在王爷身边服侍,很多时候都说得上话,希望自己能多多照拂。 苓儿一身柳黄的裙裳,悄然立在红色廊柱后头,痴痴望着王爷的背影。离得有些远,倾挽看不清她的神色,只隐约觉得她身姿纤瘦,似乎瘦了一大圈。 前方一个拐角,王爷一行人被挡在了重重楼阁之后,再看不到。苓儿这才不舍收回目光,垂头又站了片刻,转身的瞬间,两人的视线终于对上。 “倾挽,”眼见着倾挽要往文澜苑的方向去,折回来的冬雪及时叫住她,“你走错了,郁岚院在这边。” 倾挽止住步子,目光却并未收回,默默跟随苓儿似逃开的背影,直至廊道上空无一人。谁又能想到,夫人当初的一个决定,竟无意间成全了苓儿。 冬雪只以为她触景生情,暗叹一声,道:“今日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安置,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冬雪的暗示她自然明白,从祁禹山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是郁岚院的人,从前的人事物只能放在后头。 郁岚院超乎倾挽想象的大。 若说文澜苑似江南的清雅秀丽,郁岚院布局精巧之余,则处处透着北方特有的庄严大气。然而更让她叹为观止的却是这里当差的下人,各个神情端肃,目无旁视,行走间全无声音,只有在看见冬雪时,方会停下眉目恭谨打着招呼。 难怪王爷会如此看不惯文澜苑的下人。 冬雪微笑着点头,一贯的平易近人。她将路过各处一一向倾挽细心介绍,直至两人又走回到红墙青瓦的小院,倾挽才明白她是特意带着自己绕了一圈。 冬雪道:“先简单指给你看看,免得你出了门不知向哪边走,我刚到这儿的前几日就时常摸不准方向,险些误事挨骂。” 倾挽紧忙道谢,“说起来,你入府有多久了?” 冬雪正带着她向小院里走,闻言笑道:“我同初雪都是随着王嬷嬷一齐从宫中出来的,一晃也有六七年了。” 倾挽闹了一个笑话,这才琢磨过来他人待冬雪的恭敬,并不仅仅因为她是王爷身边的一等丫头,还有皇宫二字带给人的威慑。记得曾听人提及尹泓尹沫亦是自小在王爷身边陪伴,如此一想,王爷身旁亲近之人莫不是相处了许久的人。 院子干净整洁,中间的过道铺着整齐的青石板,两侧各有一排房屋。房子与青石板路之间种了一排紫丁香,既可观赏,又起到一定遮蔽作用。 冬雪将她带到右侧靠里的房前,“你就住在这儿,一旁是我的住处,我的对面是初雪。前几年同我们一起的二位姐姐被王爷放出府嫁人,之后便一直没再添人,房间也空置下来。你看看,觉得缺什么再同我讲。” 倾挽惊讶地看着房里的布置。 房间仅大小便是从前在文澜苑的三倍,墙壁被粉刷一新,地上纤尘不染。最里侧的绢素屏风后置着床榻,右侧摆了一张镜台,中间的地上支了张不大的圆桌,箱笼,香炉等一应用品均是齐备。 冬雪撩开左侧的一道帘子,“这里是洗漱的地方,你先洗洗休息一下,一会儿会有人送饭过来。” 倾挽开口道谢。 房内并无漆味,用物皆是全新,不是短时间便能够整理出来的,想来她回府的消息早早便传了回来。 冬雪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包袱上面,“对了,文澜苑还有什么是你需要带过来的,我让人去取。” “不用麻烦了,等哪日方便我自己去取即可。”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平日常用之物也都带去了祁禹山,文澜苑虽还有一些,却并不急用。 倾挽突然想起了飞烟,想起在文澜苑时她帮着自己收拾行囊,将她没穿过厚实的衣裳鞋子都送了出来。未料到那是她们之间最后的相处,只差一点她们便再也见不到了。 那一夜倾挽又是时睡时醒,迷迷糊糊梦见了许多人,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有小丫环来请,说是王嬷嬷叫她过去。 宽敞明亮的堂屋内,倾挽再度见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嬷嬷。 她立在牌匾前,身着一袭立领斜襟蓝色深衣,颈项上环着一串莹润瑰丽的珍珠项链。头发半白,全部发丝拢于脑后绾成低髻,仅以一只银钗作饰,简洁干练。她身形并不高,却因腰板挺直而显得迫人十足。 此时正有丫环向她禀着什么,她听得仔细,不时轻点头,细长的眼中透着凌厉。 倾挽没有出声,静立一旁等着两人结束。 如果真要形容王嬷嬷在王府的地位,用仅屈于王爷之下并不夸张。王嬷嬷是盈贵妃的陪嫁嬷嬷,从小看着王爷长大,一直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可以说是他最信任之人。想起冬雪说的她们几人都是由王嬷嬷一手提拔起来,倾挽对于嬷嬷一早见她一事就并不意外了。 只是想起从前的事,倾挽不由对她又敬又畏。 不多时,小丫环离开,倾挽走上前去,“倾挽向嬷嬷问安。” 身前一片安静。 倾挽高她半头,垂首时更能明确察觉她犀利目光寸寸在她脸上的巡视与研判,倾挽屏气凝神,不知为何,对着她竟比向来不动声色的王爷更让人紧张。 她缓缓到圈椅上坐了,不冷不热地问:“昨晚回来可还习惯?” 不是住、也不是吃得是否习惯,而是‘回来’习不习惯。倾挽习惯了王爷的说话习惯,竟也轻易理解了嬷嬷的话。 她没能立刻回答。 “怎么,可是还有何不满?”嬷嬷接着又问。 倾挽未再迟疑,忙回道:“并没有,一切都很好。” 王嬷嬷轻点头,“那便好,只有没了后顾之忧,才能全心全意地为王爷办事。” 倾挽恭敬作聆听状,王嬷嬷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抿口茶润喉,慢慢道:“想必冬雪已同你讲了一些,所以你该知道,凭你现在的条件,原是根本没有资格在王爷身旁服侍的。不过既是王爷所作决定,我自然会全力配合,努力将你调教成我心目中的样子。你需牢牢记住的是,从今往后你就是王爷的人,一举一动都必须要三思而行,不得给王爷带来任何的麻烦。” “是。”倾挽这回利落应道。 王嬷嬷笑了一声,“口头上的算不得数,希望你以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会看着你的。” 我会看着你的。 倾挽听完这番话,没来由地觉得王嬷嬷对她并不喜欢,甚至是排斥,而这些是从前她没有从其身上感受到的。 之后的数日,倾挽跟着王嬷嬷熟悉了解郁岚院的规矩,王爷日常生活习惯,还学习了宫廷礼仪。她这才晓得,原来在王府及皇宫,行立坐卧无不是规矩。 王嬷嬷待她极为严格,甚至可以用苛责来形容,倾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应付嬷嬷随时随地的考校。而除了最初几次的小惩大诫,倾挽少有出错。 一日日过去,王嬷嬷对倾挽渐渐有了些了解,小聪明是有些,可身上的惰性也不少。稍加严厉些,她便能警醒着鞭策自己,可但凡稍微表示认同了,她马上便不自觉松懈下来。 正如初雪所说,是个极懂眼色的人。 只不过王嬷嬷还是不能满意,而越是相处,心中越是矛盾不已。 若能真为王爷所用,她相信假以时日,倾挽足以抵得上初雪与冬雪当中任何一人,可每每想到她是在何种状况下回来府中,她几乎可以确定,从今后平静的郁岚院将不再平静。 还有每日晚上汇报倾挽近况时王爷认真聆听的表情,让她一时倒情愿倾挽是再平庸不过的人。 032 言谈反击 “你看见没有?” 倾挽捧着碗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正吃着迟来的午饭,忽然听人悄声问。她挑了挑眉,还真当郁岚院没有八卦,原来不是没有,只是没找对地方。 “说什么呢?没头没尾的,小心又让人听到你胡乱闲话。” “当真不知道!话又不是我传的,大家可都看见了,那么大个人跪在那儿,都好半天了。” “可是谁又挨了罚?” “挨罚有什么稀奇!是文澜苑的那个。” 倾挽不小心手一倾,热汤从碗中洒了出来,淌了满手。她忙端好碗,顾不上去擦,侧耳仔细听她们后面的话。 “又是她?前几日不是劝劝就走了吗?怎么还不死心。她也真是实心眼,王爷都决定了的事,她还硬要往上凑,也不怕王爷哪天看她不顺眼将她也送到山上去。” “话也不能这么讲,怎么说她也是嫣夫人陪嫁过来的,感情自然深厚,比不得那后进来的。” “后进来的?你是说……”小丫环刚要说出后面的三个字,突然被人拽了衣袖,眼角余光正瞥到一抹人影从角落里窜出来疾步走了出去。 “都怨你乱说话。” “我怎么知道她会在这儿。” 倾挽再顾不得她们会如何议论,也无暇思考这样一路跑出去会让如何让人遐想,她只知道不能让苓儿继续跪在郁岚院外。 原想着得空了再去找苓儿说明一切,却忘了她从不是被动等待之人。她并不知事实真相,就不可能了解王嬷嬷有多不希望嫣夫人三字再被提及,可如今她的举动无疑又将惹起是非,以王嬷嬷袒护王爷的性子,任何牵扯到王爷的事都绝对不会姑息。 远远便望见苓儿跪在地上,身旁站了几人正劝着什么,她面无表情,只冷冷盯着自己置于膝盖上的手。 “苓儿。”倾挽叫她的名字,跑了上来。 旁边几人见是倾挽,面面相觑,神色不定。 苓儿却抬起头来,双眸泛红,恨恨看她。 “能不能让我同苓儿说两句?”倾挽同几位嬷嬷商量道:“还有,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不要将今天的事报给王嬷嬷。” 几人一声低叹,她们又何尝愿意自找麻烦,却没想到这姑娘如此不识好歹,非要跪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闹个人尽皆知。屡劝无用,她们只得让人尽快通知了王嬷嬷,就是这样,她们也少不得又要被一番训斥。 “慕倾挽。” 随着这三字落下的,是“啪”的一声响。 这一画面来得如此突然,几人当场被惊得目瞪口呆。 路上行人往来,全部亲眼目睹苓儿奋起挥了一掌,而那个叫做慕倾挽的,则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扇得偏过头去。 一时四下里响起连绵不断的窃窃私语声,众人面上有同情的,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秀娥自杀的消息已经传回王府,而对于慕倾挽的好运,她们也自是有所耳闻。可眼下这个王爷身旁新晋的大红人,竟然在自家门外被人呼了一巴掌,这也未免太过耸动刺激。 明眼人都知道倾挽在紫竹院的几日必是同王爷发生了什么,否则,王爷又怎么会单独带她回来。可看苓儿的反应,难不成嫣夫人的事亦与她有关? 不自觉的,众人纷纷放缓了步子,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眼睛却偷偷瞄了过去。 看门的嬷嬷这才真的意识到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掩耳盗铃般地冲着旁人喊:“看什么看,还不快散开,忙你们的去。” 小丫环们忙不迭地四下散去,仍不由自主支了耳朵听后面的动静。 “慕倾挽,我早就警告过你,夫人若是万一我决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才担心被别人知晓你做的好事,是不是太迟了些。”苓儿的声音尖利,狠狠从倾挽心头刺过。 众人听了为之一奋,心里划过“果然如此”四字。 耳旁嗡嗡直响,眼前明一阵暗一阵,倾挽不适地闭了闭眼。她一直知道苓儿定会对自己有所怨怪,可这似用尽了全身力道的一掌让她骤然明白,苓儿对她不是怨,是恨。 深吸口气,“苓儿,有什么话我们到别处谈。” 苓儿冷笑一声,“别处谈?呵,你怕了!你怕我却不怕,我就是要让所有人,让王嬷嬷和王爷都知道你的真面目。什么夫人病了留在别院休养,我通通不信,为什么芸儿陪着夫人而你却一人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在搞鬼。” 倾挽努力收拢自己散掉的意识,好半天才彻底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所以,方才自己急急赶来说的那一番话,苓儿将之解释为自己因心虚想要阻止她去见王嬷嬷,不想她向王爷求情将嫣夫人接回? 苓儿啊苓儿,真当她可以只手遮天不成? 四周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倾挽却仿佛听到无数讥诮挖苦钻入耳中。一早便做足了准备,料想回来之后闲言闲语必不会少,可从苓儿口中听到这番言辞,还是让她觉得无比难堪。 “苓儿,是夫人要求……”欲解释,眼角余光瞥到仍然呆愣旁观的人,又瞬间清醒过来,“这件事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如果你真的为了夫人好,还想安然无恙留在王府,就跟我来。” 倾挽目光直视苓儿,放低声音,欲拉她的手。 苓儿双眸微撑,不可置信地摇头笑道:“刚刚回来不过几天,你就真当你自己高人一等了,这种威胁的话都说得出口。慕倾挽,你真是无耻。” 她避开倾挽,一个反手又要扇过来。 听着苓儿毫不留情吐出“无耻”二字,倾挽再好的脾气也抑制不住恼火,更何况她原本也不是。 脸上依旧火辣辣的疼痛,提醒她先前所遭受的无妄之灾。她没有回避,眼皮都未眨一下,只利落抬手用力攫住苓儿手腕,终于耐心全无,“你就是这么认为的?苓儿,你真要这些人继续看我们的笑话吗?” “我们?别把我跟你沦为一谈。谁能想到你竟如此狼子野心,夫人是被蒙蔽了神智才会引狼入室。”苓儿抽回手腕不成,脸上憋得通红。 “好一个狼子野心。”倾挽因她的言语冷声一笑,“芸儿说你聪明果真是说错了。” 苓儿一怔,“你……” 倾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一口气道:“你是太高看我还是小看了王爷?真当王爷是受人摆布的傀儡不成?苓儿,我不知你刚刚一巴掌有多少是为了夫人,有多少是为你自己,不过还请你不要以己度人。” “住口。”一个挟着愠怒的声音突然从倾挽背后响起。 苓儿一震,回想倾挽方才的话,面色变得极其难看。紧紧盯着倾挽凌厉的面庞,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倾挽深吸气,待平静下来才抿唇回转身。 刚刚的几人不知何时已经垂首退到了一旁,王嬷嬷就在她的身后,初雪紧随其后。 “王嬷嬷。”她自知方才的话失言,可道歉的话却无论如何当着苓儿的面说不出口。 “稍后再算你的帐。”冷冷瞥她一眼,王嬷嬷转向苓儿,“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随意胡闹?” 苓儿抚了抚发疼的手腕,顾自倔强着。 “好,”王嬷嬷冷笑着点头,“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就听听你想说什么?” 她说完一个回身,怒目环视众人,“今儿在场的所有人罚银三月,如是让我听到一星半点今儿的事再被提起,通通给我滚出府去。” 众人面色几番变化,悔恨交加,终究不敢多说一字,轰然作鸟兽散。 “你们都跟我来。”王嬷嬷率先向郁岚院里走,苓儿犹豫了一下,抬步跟上。 “你是太高看我还是小看了王爷?”初雪一步迈到倾挽身前,重复着她的话,笑得灿烂,“慕倾挽,从前只当你是只乖顺小羔羊,看来还是我低看了你。” 添了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她双手背在身后步伐轻快地走开。 倾挽牢记冬雪的话,只当她是难伺候的姑奶奶,能离多远尽量离多远,自然也不会去回击她的话。 几人刚刚走出不远,冬雪步履匆匆迎了出来。 王嬷嬷眉头一皱,几个快步走到她身旁,低声问:“不是在王爷身边服侍着,怎么这会儿出来了?”只希望别是此事扰到王爷才好。 冬雪在王嬷嬷身边多年,又岂会不知她的忧心,抬眼看了她身后的几人,叹息道:“王爷刚刚在亭子里喝茶,听见这边有响动,就找了人来问,大概知道了这边的状况。” 苓儿耳尖听见王爷二字,扑腾跪在地上,王嬷嬷本就为此烦闷不已,见她如此更是不悦,厉喝:“你这又是做戏给谁看,非得闹得人仰马翻不成,还不给我起来。” 苓儿磕了几个响头,额上泛起青紫,“王嬷嬷,求求您了,就让我见王爷一面吧。我们夫人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能再让她孤零零的被留在荒山上,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夫人吧!” 她扬着脸,眼圈泛起泪光,话语中透出微微哽咽,与嫣夫人几分相似的眉眼溢满恳求。 倾挽别开眼去,而王嬷嬷纵然再是心狠,此时也不好再行训斥,只冷冷将目光扫向倾挽。 冬雪忙弯身去扶,苓儿不肯起来,只好道:“你快起来吧,王爷要见你。” 不止王嬷嬷未想到,便是苓儿也是一怔,随即破涕为笑又磕了一头,“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冬雪拉她起来,递上帕子,“行了,快把眼泪擦一擦,可不好这副模样去见王爷。” 苓儿忙应是,待一切整理完毕后,随着冬雪往王爷那边去。 六角亭子隐在花木间,只有高翘的重檐精美夺目,内里的情形却看不分明,只隐约可见亭中三人一立一坐一跪。 亭子外面,冬雪这才注意到倾挽肿起的面颊,“你怎么也不知躲上一躲,回去可得好好敷一敷,这个样子如何见人。王嬷嬷那边到今日就结束了吧?” 倾挽听她头一句话再忍不住笑出来,“姐姐,她若事先提醒我还能往上凑不成,也得躲得开啊。肿得很厉害?” 冬雪见她笑了才放心,“涂点药就好了。真不知你是招谁惹谁,还是犯了太岁,怎么祸事不断的。苓儿的话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府里的人不清楚状况,王爷却是明白的。” 倾挽望了望里面,没有言语。 确实没有人比王爷更明白了,也确实没有人比她更云里雾里。王爷放出消息,说嫣夫人是因伤到筋骨不得不留在别院,这话别说是她,任何人都不会信,包括初雪冬雪还有苓儿。 因为她就是整个事件中最大的漏洞,而王爷对此竟一直没有任何的表示。 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这两年确实是犯了太岁,才会如此不顺。 033 冬去春来 亭子那边传出稍许声响,苓儿从地上站起,随着王嬷嬷走了出来。 斑驳树影照在两人身上,她们的表情模糊不清。 王嬷嬷在冬雪耳边轻声吩咐了两句,冬雪露出惊讶的表情,回首看了看倾挽,这才领着苓儿向外而去。而苓儿从始至终垂头不语,平静得恍若旁人。 能让苓儿如此的,除了王爷没有别人。 她调头往亭子里去,王嬷嬷一句话拦住了她,“苓儿自请去了祁禹山。” 自请?倾挽一时怔住,有些不敢相信。方才还哭吵求着要夫人回来的人,一直默默爱慕着王爷的人,竟然主动要求离开王府去祁禹山。 “怎么,你这幅架势冲进去是想要向王爷求情,还是威胁。”王嬷嬷走到她跟前,“一个小小的丫环王爷还不至于容不下,更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对付。还有,王爷已经决定了的事,也轮不到一个下人去干涉。” “嬷嬷,我这个下人自然不会也不可能干涉王爷的决定,不过夫人托我照顾苓儿一二,我也总要尽些力才是。”苓儿的决定让她吃惊是真,更多的是松一口气。 如果苓儿果真是这样的脾气,她自认无能为力,其他人更不可能看在嫣夫人的面子上纵容她。 “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我说过的吧,”王嬷嬷直直看着她,“三思而后行,不要再惹出什么风言风语,看看你们今天做的好事。” 倾挽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冷静,“有人的地方就有风言风语,从您接到消息王爷要带我回府的那天开始,就该清楚这一点才是。” 不是不知这一番话有可能得罪王嬷嬷,可大家都是明白人,自然该为自己的决定有所承担。就如同她正为当初的所作所为承受如今的后果,他们也当如此。 她不是秀娥,没办法做到将所有是非揽上身。事不因她一人而起,也不会因她“安分守己”而消。 王嬷嬷盯着她,眼眯了一眯。 “嬷嬷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也都是照此做的,今天的事亦是如此。您现在不信我没有关系,大可如您所说在后面一直看着,日久见人心,早晚会说明一切。”她的目光如同她的话语般坦荡。 “但愿你能一直如此心怀坦荡。”出乎意料地王嬷嬷没有动怒,只撂下这么一句走开。 倾挽又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回头才发现君若谨与尹沫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王爷。”她忙行礼。 他盯着她的脸庞,“看来苓儿的这一巴掌让你的尖牙利齿现了原形。” 可见他都听见了,“奴婢今后要在王爷身边服侍着,自然不想同王嬷嬷生分。不过有些事情奴婢无力阻止,莫不如早早说开了,避免以后再为此生事端。” 他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苓儿的事就到此为止,她是个明白人,知道没有嫣儿,她在这里什么都不是。既如此,倒不如全了忠义的名声。”他说的全是实话,只是冰冷无情。 可苓儿的名声是成全了,她自己的名声又由谁来全,别人可以不顾,她自己却不能不顾。更何况树欲静而风不止,苓儿的事是过去了,可冷眼旁观之人大有人在。 跟上他的脚步,“今天奴婢同苓儿的事不少人都瞧见了,王嬷嬷虽然制止,可少不得风言风语。王爷,您曾说过带奴婢回来另有原因,王爷可否现在告知奴婢。” 他似乎笑了一笑,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颤音,“难得你也有怕的事。” 倾挽正等着他后面的话,忽然听他淡声道:“今儿不用你服侍,回吧。” “王爷。”她忍不住唤道。 “不用顾虑太多,做你该做的事。还有,”他停在盘根错节的树枝下,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侧,“只要你行事够小心谨慎,便不会有人轻易动得了你。” …… 王爷应许苓儿带些夫人爱用之物一齐上山,由冬雪及倾挽共同置办。 除了苓儿书写的单子,倾挽又添了许多物件,冬雪睁只眼闭只眼,也从无过问,最后索**由她一人办理。而除了东西之外,倾挽还带了封信给夫人,不放心交给他人,这日得了闲出了郁岚院,欲亲手将信带到苓儿手中。 文澜苑荒凉萧索,几乎见不到几人,倾挽暗自惊诧,找到了苓儿的房间。 同林子里凋零的花般,苓儿素衣素颜,瞳眸中光彩不现。她似并不意外倾挽的到来,也再不见前几日的忿恨张狂。倾挽不知她对夫人与萧毓一事知道多少,自己却不好开口去问。 将信交给苓儿,又简单嘱咐了几句之后,倾挽告辞,不再逗留。她可以坦然面对苓儿的无理怒骂,却对这样平静得无知无觉的苓儿不知如何安慰。 或许安慰这一词也并不恰当,离开是她自己的选择,在王爷与夫人之间,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夫人。 倾挽继续向里走,后面立着葡萄藤的院子便是过去她同飞烟的住处。 可惜她满怀的期待落了空,飞烟并不在房内。 房中摆设还是过去模样,飞烟总也叠不整齐的被子,铺着拼花桌布的桌上摆放的盛糕点的篮子,床头悬挂的歪鼻子布偶…… 房子小而凌乱,却温馨。 不过总算有一点还值得嘉许,床头并没有飞烟随意乱放的脏衣裳。 然而倾挽的目光在落至一点时定住,她走到镜台前,手从上面轻轻拂过,再抬起已沾了一层的灰。 倾挽蹙眉,看这样子,房间应有月余没人住过。她几步走到衣箱前,除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飞烟的也所剩无几。 按捺下疑惑与不解,倾挽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整理、打包,准备带走。见时辰还早,一边又将飞烟的衣裳鞋袜重新叠放。 翻到最下面的一件衣衫时,倾挽发现内里裹着一只布袋,是她从前做给飞烟的,上面绣着飞烟最喜欢的碎花。她随手就要放在一旁,指尖在触到里面冷硬弯曲的线条时,又改了主意。 布袋打开,里面放置的果然是一柄匕首。 手柄是木质,触手圆滑,其上雕刻着团团图案,却因用得太久图案有些模糊。刀鞘很紧,刀弯而亮,刀刃处闪着银光,锋利异常。 她翻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匕首重新放回到袋子中,只是越想越觉得奇怪。 这不像是飞烟会有的东西,因她对此类利器从来惧怕。可倾挽瞧得出来,飞烟分明对它极其爱护,也藏得很是隐秘。 直到夕阳西下,倾挽在回郁岚院的路上碰见文澜苑昔日洒扫的丫环,一问才知,文澜苑的人半数以上被分配到了别处,只留下几人当差,负责日常的洒扫。倾挽又问了飞烟的下落,得知她这阵子根本不在府上,而是告假回了老家。 飞烟的老家离京城不远,来去不过几日的功夫,而知晓了飞烟的下落,倾挽便也放下心来。 苓儿离开是在隔日的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伫立门外望了王府牌匾许久,当天边第一缕光辉笼在她的身上时,她毅然决然上了马车,由尹泓带着悄然前往祁禹山,前往不知名的未来。 那之后的日子平静而迅速,转眼便到了第二年的四月。 春季,草木萌动,万物复苏。 七王府终于在和煦春风中褪去冬季冰冷暗沉的外衣,变得热闹而华丽起来。杜鹃、紫玉兰、水仙、迎春、牡丹、郁金香、金盏花,各色繁花争相怒放,一片生机勃勃之景。 清晨微雨,紫丁香浓郁香气透窗而入,将倾挽从睡梦中唤醒。推开窗子,湿润气息扑面,紫丁香花开簇簇,灿若紫霞。 她深吸口气,顿觉清新舒畅,迷蒙惺忪一扫而光。 梳洗过后,她换上一身简单的素白衫裙,腰间水粉宽带勒紧细腰,显出窈窕身段。衣上并无过多修饰,只在裙摆与袖口处绣有几片嫩黄的迎春花瓣,小巧别致。 倾挽脸上未施粉黛,素净的脸庞被白色衣衫衬得更加白皙剔透,双眼清澈明亮。如过去的每一个清晨,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边漾起一弯笑意。 青石板路被雨水打得发亮,她一步步踏着枝上嫩叶投在地上的影子,亲切微笑着同路上的人打着招呼。 四个月,足够人们忘记她是如何回到王府,足够她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倾挽姐,早。” “早,小环,你的脚伤可都好了?” “多谢倾挽姐还记得,你送我的药药效很好,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对了,我娘让我给你带了我们家乡的小吃,稍后我拿给你。” “好啊,我一直念着那味道呢,代我向秦婶说声谢谢。” “倾挽,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比不得您早,吴嬷嬷,早上下了雨,您记得吩咐手下的人将路上积水落叶清扫干净,特别是王爷每日必经之处。” “我省得,省得,你就放心吧。” “还有,您记得提点提点翠山,她要是还不能收收懒散拖沓的毛病,谁都帮不了她,便要她自行辞去,也省得连累了您。” “倾挽,昨天你吩咐的事办好了……” “倾挽,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是不小心将那紫砂壶碰到地上的。” 四个月,足够倾挽明白王爷身边无小事。 他大概是整个大祁贵族中最念旧之人,惯于接受已经熟悉的人或事物。在他身边服侍之人无不是府里的老人,早已摸透了他的习惯喜好,他常用的物件也都是用了许久极其顺手的。府里府外不免有些人有讨好之心,总想献上些稀奇珍贵的东西,结果常常落得束之高阁的下场。他是个不难服侍的主子,即便下人做错事,他也从不斥责……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远远望见正房的门敞着,倾挽纳闷,往日这个时候王爷定是还未起的。她快走几步,正巧在台阶下方碰上从房内出来的尹沫。 尹沫是在三个月前回到的王府,随着他一同归来的,还有飞烟。据飞烟所说,两人是在距京城不远的溢县遇到,这才结伴同行,也就是在路上,她听说了嫣夫人及文澜苑的事。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过是返了一次家,再回来已是天翻地覆。好在,倾挽还在。 飞烟随后被安置在了前院,同杨婶一处,也算是照应,倾挽偶尔会去探望二人。 倾挽向房内瞄了眼,“是不是有什么事?” 尹沫却是扬眉一笑,“是有点事,你进去就知道了。” 他脸上惯常是漫不经心的笑,不过又与萧毓有所不同,萧毓的笑容底下是千疮百孔的心,而尹沫却是真的万事不入眼。 倾挽点点头,忽听尹沫又道:“飞烟说要你有空去看她。” 她扬眉而笑。 郁岚院不得外人随意出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因此飞烟不能过来,唯有她出去。照理说前院也不是一个内宅丫环想去便去的,不过说也奇怪,想来是她沾了王爷的光,倒也不曾有人拦她。 只是王爷身边的事本就繁琐,她又是刚刚接手,不免将全副心思放在王爷身上,少有闲暇往前面去。尹沫身为王爷贴身侍卫,则理应更是忙碌。 “那你告诉她,等我忙过了这两日便去看她。” 尹沫听闻此话看她一眼,触见她稍许调侃的笑容,表情瞬间有些僵掉,转身匆匆走开。倾挽好笑地摇了摇头,她就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同往日。 重整了神色,等倾挽看到房内的情形,不禁大吃了一惊。 …… 晚些时候还有一更。 034 意外之怒 君若谨坐在椅上,身上却并未着好外裳,一只手搭在桌边,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垂眼正一口一口喝茶。他的手边翻倒着一只盖碗,茶水滴滴从桌边坠下,在他脚边形成一片水迹。而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小惠正俯首跪着,头埋在双手间,死死抵在地上。 小惠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因跪得太久还是惧怕,而王爷除了眉间轻微隆起的痕迹,神态一派闲适。听见门口的动静,小惠偏过头来,目带哀求。 倾挽瞧着眼下情形心知不妙,王爷不会只因下人打翻了茶杯便责罚于人,眼下房里只有小惠一人,这情形已再明白不过。 小惠在王爷身边也有三四年的时间,原本因着王爷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少了两位,头几年便应从她们这些人中提拔两人出来,而小惠正是这群人中最出色的。可事出意外,王嬷嬷始终未有动作,小惠虽失望却也明白冬雪初雪与她们这些人的不同,可偏偏在去年底,上来一个慕倾挽,资历比她还不如。 倾挽何尝不能理解小惠的心情,却觉得这种手段实在愚笨,也觉得传言实在害人,好端端的,她平白无故就成了勾引王爷的成功范例。她一边觉得自己遭了王爷连累,一边也觉得王爷可怜,他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是个人都想上来咬一口。 这种复杂的心情之下,她发了个呆,虽然只是一瞬。可就这一瞬的功夫,他便看了过来。 倾挽清了清喉咙,“还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她视若无睹的表现让小惠咬紧下唇,望了望她,又望了望王爷。 倾挽见她如此不识趣,目光中带了丝警告,她终于慢慢起身退出门外。 倾挽走到王爷身前,立正翻到的茶杯,“王爷,您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仔细瞧他面色,看似平静,却依稀可以在眸底看出烦闷之色。他饮尽杯中茶,道:“更衣吧。” 他说着从椅上缓缓立起,几张信笺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到倾挽脚边。倾挽退了两步俯身去拾,在看到其上名字时动作一顿。 她貌似平静将信笺放到桌上,转身拿起一件紫色衣袍服侍他穿上,她的动作轻柔流畅,束好腰间束带后,又抬手整理他的衣襟。 她的身量只及他的耳下,平视的视线正对着他的颈子,隐约的,额间可以感受到他平稳而轻缓的呼吸。 “蒋正疏导河道有功,七月将调回至京城。”对上她发怔的眸子,挑唇道:“不是在想信上写的是什么?” 倾挽的手停在他宽厚的肩膀,他望下来的目光波澜不兴,可他的话中,分明隐含着什么。 她自然知晓蒋正是何人。 祁泰十二年,也就是五年前,蒋正被调任屏阳郡郡守。屏阳地势低平,三面环山,境内一条永江贯穿,其源头正在青芜山上。每年的六七月份是屏阳的雨季,永江雨量骤长,时常出现洪峰,流入屏阳泛滥成灾,多年来百姓深受其害。蒋正任郡守的五年致力于河流整治,极大改善了当地百姓的生活现状。 以上这些都是芸儿时常在她耳边叨念的。 不过五年,从地方再调回京城,倾挽知道这位蒋大人今后的地位必然不可同日而语。 方才她在信中看到的也正是蒋正的名字,可诸般种种,王爷又为何会对她提起?仅是因为她好奇? 恐怕只会是与嫣夫人有关。 如此想着,她便又大着胆子抬眼去看他,只是他目光深沉,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王爷有何打算?”她低低问。 从事发,她一字也没为嫣夫人说过,一来她不认为王爷真会狠心到对夫人不管不顾,而最重要的却是萧毓的事与她脱不开关系,她没有立场求情,唯恐再度惹怒了王爷。 可冬去春来,眼看着快到了夏季,王爷竟丝毫未提出接回夫人,就是她的那封信也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半分消息从祁禹山传回。 或许蒋大人的事是个契机。 听到她小心翼翼的声音,君若谨将目光重新投向她,瞳眸仍旧平静,却飞快掠过一抹犀光。他盯着她瞧了半天,倾挽正被他看得发憷,他又从她身前踱开。 “她都未急,你又何必。”话语漠然,却并不严厉。 倾挽心稳了一稳,跟在他身后,“奴婢追随夫人虽然不久,可夫人对王爷的情意我们都看得清楚。别院一事,虽不能称之为意外,却是夫人也没有预料到的。对于萧公子,夫人只有愧疚并无其他,而正因不能报答,才更要保全他的性命,如此才不会亏欠更多。夫人的性子王爷应是比我更加了解,习惯寂寞,却也害怕寂寞,还请王爷三思,不要再将夫人留在那偏僻之地。” 她不知自己的话会起到多大作用,可这番话在她心中藏了太久,脱口而出便觉释然。可这会儿他却较之方才更加沉默,他背对着她停下步子,一股沉冷不耐的气息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就在他脚尖微挪时,初雪走了进来,“王爷,早膳已经备好了,您是打算在这里用,还是……” 她话还未说完,君若谨已径自走了出去。 悄悄的,倾挽松口气。 望着他大步走开的背影,初雪这才意识到什么,她双手环胸,“不对啊,我是不是不小心救了你一次。你行啊,王爷都敢惹。” 倾挽由着她奚落,心思未分给她半分。温暖阳光洒在身上时,她轻吁口气,目光黯淡下来,看来王爷还是不能彻底放下。 早膳时倾挽没敢往君若谨身旁凑,而就在早膳之后不久,王嬷嬷叫了她们几人过去。 冬雪三人赶到王嬷嬷住处时,小惠已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嬷嬷看得厌烦,挥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并丢下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小惠再哭不出来,“从明儿起你就去西边的园子打扫吧。” 西边的园子是个比文澜苑更偏僻的地方,少有人至,而庭院园子一类的去处又向来差事繁重。从王爷身边的丫环到整理花草的丫头,差距不是一般二般。 王嬷嬷先前被小惠的哭声闹得头痛,颓然坐在椅上,揉着额头,面色败坏。 初雪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瞧把您气的,我们王嬷嬷可是千军万马到眼前都面不改色的人物呢。” 王嬷嬷被这句话逗笑了,看着她们半天,又叹了口气,“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呢。”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吭声。 王嬷嬷想想觉得不解气,又怒道:“这小蹄子,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然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让她去扫园子都是便宜了她,像她这种人,就应该卖出去才是。” 王嬷嬷总管王爷身边大小事,对下面服侍之人从来严格,不喜人好吃懒做、不喜人口言是非、不喜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可这些她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有人品行不端,狐媚惑主。 在王嬷嬷看来,王爷身份高贵,相貌俊朗,又难得无任何不良嗜好,只第一条便足以让人倾心,又何况品貌兼具?她能理解那种倾心,可问题是她们配吗? 除了尹泓尹沫,王爷没有让人夜里守在外面的习惯,王爷坚持如此,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可今儿偏偏就出了状况。 杀一儆百,可以震慑一时,却不能永久,归根到底还在人。王爷自己的心意不说,他要真是看上了谁也是那人上辈子烧了高香,在外面如何也不说,可至少在郁岚院,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抱着近水楼台的想法。 她沉思半晌,问:“王爷身边不能少了人,你们可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可以推荐?”她不能因忌讳此类事情发生就不往王爷身边安排人,那不合规矩,可也要严格过滤才是。耳聪目明眼疾手快是其次,本分稳重才是首要。 冬雪与初雪细细思索,却半天没有说出一人,眼下这种境况,她们也不敢轻易提拔谁。不出事还好,但凡出了事,难保不会将自己牵扯进去。倾挽更是无人可想,她来郁岚院的时候还短,对人了解也不多。 王嬷嬷眉头紧蹙,“怎么,都没有合适的人吗?”她又等了一会儿,“郁岚院外也没有?” 倾挽眼睛一亮。 王嬷嬷立马注意到了她,可说实话,对她的提议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信心。 “谁?”久久,王嬷嬷才无奈问道。 倾挽笑着回答:“飞烟。” 王嬷嬷忍下一声叹息,她就知道。 初雪睨着她,“你就认识这一人吧。” 倾挽不理会她的调侃,正色道:“飞烟在府里的日子比我久,她性子好,人缘极佳,认识的人又多,有她办事一般都极为顺利。虽然她沉稳不足,也没有傲人的长处,可这些都是小事,都可以培养。重要的是她品行单纯又忠诚,是个值得信任之人,一定不会做出叫王嬷嬷失望之事。” 这一番话正好说到了王嬷嬷心里,但她没有立刻下决定,先叫几人散了。 倾挽却觉得飞烟希望很大,王嬷嬷应当对飞烟有一定的印象,小小短处在嬷嬷现在看来应当算不得什么,听话才是她看中的。 前面并行的二人正说着话。 “小惠虽然是自作自受,不过你不觉得这次王爷的反应异常了些,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都是事后不声不响解决掉的。”初雪纳闷道。 倾挽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只听冬雪道:“嬷嬷也只是大概一说,中间指不定还有什么隐情。不管怎么,王嬷嬷是容不下她的,我只是意外会是她而已,她也算是郁岚院的老人了。” “恐怕就因为她仗着自己是老人。”初雪懒懒回应。 倾挽又想到了那封信,初雪冬雪对这一事毫不知情,只以为是小惠做了什么惹怒王爷,可她却觉得王爷此番应是与信上内容有莫大关系。 王嬷嬷在三人离开后不久又派了人将她们叫住,说要她们其中一人去安置安置小惠,切莫叫她再出了什么乱子。几人一番商议,这个差事最终落在了倾挽身上。 小惠走得急,家当都未带走,倾挽唤了两个小丫环将她的东西收一收,就去了王府西边的园子。 ***** 二更送上。明日只一更,在上午。 请假 抱歉了,试了许多次,实在找不出文中哪个字不符合要求导致发不上文。稍后要出门,今日看来暂时发不了文了,尽量明日补上。 多谢大家。 035 探病 天边云卷云舒,清风和煦,四月的天气舒爽得直让人想抻个懒腰,随便找处树荫底下睡上一觉。眼前是大片的绿与醉人红粉,空气中满是太阳暖融的味道及清新花香,凝神静气的丁香花与淡雅温暖的梨花香混合在一起,让人迷离。置身在大片的花海之中,恍惚间倾挽觉得自己仿佛身披华彩,幻化成仙。 她好奇问:“这里有人专门打理?” 身后的小丫环恭谨答:“是,这里虽偏僻,可嬷嬷见不得被荒废,便专门找了人来打理。” 倾挽哦了声,点点头,如此说这里的差事也不会太过烦累,好歹有人分担。 接下来的事异常顺利,小惠总算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传了出来,少不得让人厌弃,如若她再不懂为自己盘算,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恐怕她在这里的日子会很难熬。 所以即便再困难,她也努力撑起笑脸面对,这一点倒是让倾挽刮目相看。 回程的欢快在看到郁岚院前的那一人时止住。 铃兰在她停下的瞬间也望了过来。 “好久不见。”铃兰脸上划过淡淡的笑,眸光中却没有许久才见的欣喜。 倾挽亦是,她转头示意两个丫环先行离开,才随口回道:“好久不见。” 两人对望着,却纷纷沉默了下来。从前见面还能聊上一两句,可既然文夫人已经撕破了脸,她们是再无话可说了。 见倾挽并没有发问的意思,铃兰苦笑了一声,“麻烦你帮我通禀王爷,就说文夫人病了,能不能请王爷去看看我们夫人。” 倾挽垂下眼,平静应下,“好,你稍等。” 君若谨回王府三月有余,没有去看过孟曦文一次,说是怪罪也好,迁怒也罢,都让人错愕不已,这是她嫁入王府四年来从未有过的。可最让人意外的却是孟曦文,她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古怪。 君若谨正立于书案旁,站姿如松,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挥洒自如,笔触在纸上没有半分停顿。阳光透过窗前繁茂枝叶映在纸上,一个一个的光圈,倾挽看不清他是在写字还是作画,只觉得他全神贯注于笔下,不疾不徐得心应手。 倾挽不得不打断他的专注,“文夫人身边的铃兰求见王爷。” 君若谨没有应声,倾挽现在已能明白这是要人继续的意思,他不喜欢回应无谓的话。 “文夫人病了,铃兰想求王爷去一趟曦禾苑。” 君若谨稍稍提了笔,对着纸张端详一番后,蘸了墨又再继续,许久淡然道:“让她回吧,没重要的事不要再来打扰本王。” 这便是拒绝的意思。 君若谨的回复在倾挽意料之中,她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铃兰的焦急在望见倾挽神情时化为失落,仍是固执问了一句,“王爷如何说?”话语中的真切与忧心让倾挽心生不忍,可那种情绪又如飞箭一般瞬间划过,了无痕迹。 她沉静望了铃兰,“王爷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吧。”转告完毕,径自转身打算离开。 铃兰抓住了她的衣袖,“能不能再通禀王爷一次,夫人已病了许久,药也懒怠吃,我怕再这样下去夫人真的会出大事。如果看大夫能好的话,我也万万不会麻烦你,可夫人现在这副样子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倾挽,你就再帮我一次吧。” 倾挽垂眼看着铃兰握紧她衣袖的手,“我只负责通禀,见或不见却是王爷的主意。我不过是个丫环,没本事改变王爷的决定,你求我也无用。” 见她面无表情抽手欲走,铃兰急道:“倾挽,我知道你因为嫣夫人的事怨恨我们,可我们夫人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一地步。留在别院也是嫣夫人自己固执所求,跟文夫人无关呀。” “真的无关吗?”倾挽冷冷抬眼,眸中尽是不可思议,只觉得这番推脱之辞实在让人不耻。 金燕的偷偷摸摸要如何解释?描下的玉佩图案又如何解释?她们背地里做了那么多事情,只因为是夫人自己恳求留在别院,便可以当做一切都不作数了? 她凌厉轻蔑的目光让铃兰不能直视,仓皇错开眼去,“倾挽,我不是那个意思。” 倾挽不在乎她是什么意思,只晓得她话语言及一点,“所以你认为因为嫣夫人的事,我故意要为难你。” 没有理会铃兰摇头否定,她冷笑道:“如此也简单,你继续守在这儿,等其他人帮你禀报就是。” “倾挽,”铃兰大声唤住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收了声,“我虽与你接触不多,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这话绝不是逢迎,是我真的这么认为。我们夫人,她其实也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狠心无情,她只是想王爷少喜欢嫣夫人一些,可绝对没有要害她的意思。今天过来,我们夫人也并不知情,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夫人就这样垮下去。倾挽,你就再帮我一次吧,如果王爷真的还是决议不见,我决不再纠缠。” 倾挽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没有应下什么。 可笑文夫人过去是何其风光自得,如今却是见王爷一面都难。说到底,王府中诸人头上的荣光都不过是在王爷一念之间,高兴了便赐予,不高兴便随时可能被夺走。 尹沫见倾挽过来,手欠地想要帮她开门,却见倾挽心不在焉想着什么,一个拐弯又向一旁走去。以为她要离开,可片刻又折了回来,如此几个来回。 “她做什么呢?”尹沫抬了抬下巴,问。 尹泓平静瞥他一眼,“你问我?” 尹沫摸了下巴盯着下面晃动的人影,对尹泓的回答并不在乎,他只是习惯性发问而已。 倾挽终于停了下来。 她从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纵然再不喜欢文夫人,也还是知晓自己的本分,做不来给人火上浇油。嫣夫人不在,她们谁得宠谁失宠都不关她的事,可眼下这桩却着实让她为难。 王爷明摆着不愿去见文夫人,她再进去问一次当真就是没脑子。早上才因嫣夫人惹了王爷不悦,再插手文夫人的事一定没她好果子吃。倾挽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个名字绝对是最近王爷最不想要听到的。 可如铃兰那般七窍玲珑的人物都求到了自己面前,她真的可以不管吗?王爷当真完全不顾文夫人了吗? 她深吸口气,走了上去。 见到王爷站立的位置,倾挽心头一跳。 窗边,也不知他究竟看了多久? 倾挽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若谨冷哼,“还没想好?” 果真是全都看到了。 倾挽欠身道:“王爷,奴婢知道不应再来打扰王爷,可铃兰急得不轻,至今守在门外不肯离开。奴婢见她的样子,担心文夫人万一真的有个什么……” “所以,你并不认为她会有什么事。”君若谨打断她的话,回到桌旁坐了下来。 倾挽不由沉默。 不错,她全然不信文夫人会有什么大事。她是个聪明且坚定的女人,除了王爷,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她的情绪,包括嫣夫人。生病一事或许是真,可是以她对文夫人的了解,八成还是为让王爷去见她而使的手段。这数月为了要吸引王爷的注意,拔得头筹,诸位夫人各种手段用尽,让她大开了眼界。 见她垂眼默认之姿,他扯了扯唇角,“本王竟未想到你会对她诸般关心,既如此,不如你代本王去探上一探。” 他的尾音有些轻,听不出是轻讽还是命令。 倾挽神情微愕,跟着无奈一笑,“奴婢若还是在嫣夫人手下,这等事自然也求不到奴婢头上。可奴婢如今在王爷身旁,自然要有所衡量。” 衡量什么,他们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她说着欠了欠身,“奴婢遵命,这就随着铃兰去探望文夫人。” 命人去找了大夫,倾挽则先行随着铃兰去了曦禾苑。 铃兰走至半路才低声苦笑,“如此也好,夫人见了你,至少还知道王爷没有对她不闻不问。倾挽,谢谢你。” 曦禾苑坐落在王府东侧,据说原本并不称为曦、禾,只因孟曦文入府后得王爷宠爱,这才在名字里加了一个曦字,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曦禾苑前有一条小河,河水不深但清澈,河两岸植满了垂柳与鲜花。河上搭着一座木桥,对岸凉亭假山,是闲散歇息的绝佳之处。 玉柳站在门外张望许久,见铃兰归来急急迎了出去,可只迈出两步便看见其后的倾挽,不觉又怔住。 铃兰先是问起夫人是否醒着,得到肯定答案,这才解释倾挽随她过来的原因,“王爷有公务在身,暂时抽不出空闲来,得知夫人的事,特要倾挽先来探望夫人。” 倾挽看了看她,不知她为何当着玉柳的面还要说出这样一番假话来,可想来这中间或许还有什么曲折,便只不动声色听着。 铃兰见她对此没什么表示,稍稍安下心来。 玉柳勉强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倾挽姑娘随我来吧。”话里的意味竟全然不同以往,多了恭敬,更多了忌惮。 庭院宽敞,小径两旁置了不少盆栽,倾挽定睛一瞧,却多半都是牡丹。除了常见的红、白、粉三色,甚至还有稀罕的黄牡丹与绿牡丹,繁艳芬馥。 牡丹乃花中之王,不难联想孟曦文对自己的寄望。 玉柳引着倾挽进到内室,轻轻走到窗边的美人榻前,孟曦文一身白衣侧卧榻上,素净无妆的脸上是几许苍白与孱弱。 不想她是真的病了,倾挽心中微微讶异,只见她闭着眼睛,不知是醒着还是又睡着了。 玉柳弯下身子,在她耳旁轻唤:“夫人,倾挽代王爷看您来了。” 孟曦文听到声响慢慢睁开眼,目光先是有些涣散,好半天才清明起来。黑色瞳眸动了一动,余光扫到一旁站立的倾挽时一愣,竟似完全没有听到玉柳方才的话。 “她怎么在这儿?”她问玉柳,声音涩哑。 玉柳又轻声答复一遍,语速很慢,似唯恐她听不清楚。 倾挽这才明白铃兰方才一番话的苦心,也至此相信文夫人是真的病得不轻,她惊诧之余,更多却是不解。 孟曦文启唇欲说什么,不防先咳了起来,玉柳半抬她的身子轻拍她后背,良久才止住撕心裂肺的咳意。她缓了缓气,示意玉柳扶她起来,在那之后,她挥退玉柳及一直守在房里的两个丫环。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很快意吧。”倾挽正思量她的用意,耳旁响起她的话,带着沉滞的笑。 倾挽凝望她,“夫人病得很重,奴婢已要人请了大夫来,夫人再稍等一下。” 她笑了,“是王爷要你来的?”然而没等倾挽回答,她又道:“是铃兰去求的王爷吧。”话语中有种看破一切的坦然。 见倾挽默不作答,她抿起的唇角渐渐放下,又再扬起,目光越到了窗外,“蒋嫣有消息了吗?” 倾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会主动问起夫人。 …… 咳,原来系统上早有提示,我竟然一直没意会到。明天两更补上。 036 赌赢 这又算什么呢? 向失败者的怜悯,还是故作的忏悔惋惜?又做给谁看呢?而她原本的目标应是自己吧,却没想到意外撞破了玉佩的秘密,这才将目标转向嫣夫人。 私相授受…… “你还是太年轻了,尚无法完全掩藏自己的心思。这很危险。”倾挽循声望过去,这才发觉孟曦文不知何时已转回头来,笑看着她,将她失神间不经意泄露的冷与怒一一收入眼中。 倾挽飞快垂眸,重整自己心绪。 “你很不简单,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倾挽不再掩饰自嘲一笑,“文夫人觉得奴婢不简单,所以想要提早除掉奴婢。可是文夫人,奴婢至此也不知应不应该感激您,若不是您做的这些,奴婢现在根本不会在王爷身边。” 孟曦文脸色变了一变,“你也不用急于否认,也用不着怨我怪我,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怎么想。王爷从来不是能够随意被人驱使之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有他自己的目的。要么是他喜欢上了你,想要将你带在身边,要么,”她有意停下,“是为了掩饰什么。” 倾挽眉毛轻轻一动,孟曦文随即笑出声来,那声音明亮清脆,引得外面玉柳铃兰原地张望。 倾挽暗自气恼,她已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可还是没能瞒过她的火眼金睛。文夫人如此,王爷也是如此,总能轻易看穿他人。 “所以,王爷就真的放心嫣儿一人在山上?”大笑过后,孟曦文又问起蒋嫣。 倾挽沉着一张脸,孟曦文的“关心”在她看来只是打探。 还有什么可不放心呢?夫人已被远远摒弃在外,即便生活上并不匮乏,安全亦无虞,可人若被禁锢了手脚,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王爷,仍是怒意难消。 “竟然连你也不知道。”孟曦文整个人如同被什么蛊惑住一般,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喃喃低语道:“你们瞒的我好苦。” 倾挽被她的表情吓住,惶然不知她所谓“不知道”是指的何事,可这回自己听得清楚,也看得分明,她话语与眉目中俱是无尽的苦楚与自嘲。 “文夫人,你没事吧。”她不禁上前几步,问。 “呵,”孟曦文猛然抬起头来,笑意扭曲,“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小心哪天被人卖了也不自知。” 倾挽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得了失心疯才会突然去关心她。不愿再留,倾挽欠身,调头欲走。 可这时,外面院子忽然响起快而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倾挽听到玉柳的声音,“瑶夫人,您还是回吧,我们夫人现在不方便见你。” “不方便?”董瑶放低了声音,轻蔑地看玉柳,“怎么,孟曦文见到了王爷,就不方便见我了是吗?” 她忽然扑跪在地上,扬起嗓子,声音却楚楚可怜,“王爷,求您救救妾吧,妾实在是冤枉,被人无缘无故关在房里不能出来。您一定要还妾一个公道,王爷。” 乍然听到“王爷”二字,孟曦文强撑起身子从窗子看了出去,在望见院子里的情形时,又苦笑虚软着坐了回来。 王爷他又怎么会来?他有多关心蒋嫣,就有多恨自己。 玉柳铃兰听到董瑶的喊话却是呆了一下,继而又反应过来,气她扰了夫人清静之余,又觉得好笑。 “瑶夫人,您快回吧,王爷不在这儿。”铃兰劝道。 “瑶夫人,若是奴婢没有记错,夫人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莫非您连夫人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玉柳最瞧不起她这种人,从前像个唯唯诺诺粘人的虫子巴结夫人,想借此亲近王爷,如今不过得了那么一点点势,竟狂妄到直呼夫人的名字。 “玉柳,你也用不着吓唬我,原先我有心依附你家夫人,自然对你也是百般客气。可我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主子,还轮不到你这个下人来警告我。”董瑶一时被她唬住,半晌回过神来想起目前形势,又恢复了稍许自信。 玉柳气结,可她说的话却没有错,她们只是下人,只要夫人不发话,她们就不能拿她如何。朝门旁的人使了眼色,示意她们将门守住,又将目光移向开启的窗子,暗暗希望夫人能够有所回应。只要夫人一句话,她们便能放手去做。 “瑶夫人,您是从何处得知王爷在这儿的?”铃兰见玉柳拿她没办法,想了想,问。 董瑶刚要回话,又因想起什么将话咽了回去,“这你不用管,你是去了郁岚院没错吧。” 铃兰笑了一笑,“瑶夫人,您该知道的,王爷最烦有人吵闹不休。” 董瑶神色微变。 铃兰笑意愈深,“若是王爷真在这儿,恐怕这会儿……” 话只说了一半,却蓦地让董瑶反应过来,如果王爷果真在此,怕是早就发话处置了她。她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用错了法子,又不禁暗自庆幸王爷并未真的过来。 想起自己仍坐在地上,她站了起来,正拍着裙上的土,不知从何处传出嘲讽的轻笑声。抬目四望,却没看见有人发笑。 心知方才丑态尽落入这些人的眼,虽看着她们一个个低了眉眼恭敬站着,却又觉得人人都在嘲笑她,人人都有嫌疑。她强自按下心中不自在,扬起头来大声说道:“也是,这曦禾苑啊,王爷如今恐怕一步都不想踏入吧。” “你……” “玉柳。” 玉柳为她的话气愤不已,上前一步想要怒斥反驳,被铃兰拦了下来,不过声音却不是铃兰的声音。 “董瑶,你的胆子渐长啊。” 孟曦文声音一如往常,听得董瑶一个激灵。长时间生活在她的威压之下,最怕她这种貌似随意的调调,让人放松的同时却又随时补放冷箭出来一击致命。 惧怕已经成为董瑶下意识的反应。 “看来关禁闭这种惩罚对你来说还是太过儿戏了,我倒一时忘记了,翻墙钻洞这种事你也还是做得出来的。你倒是说说看,接下来我该怎么处罚你才好?” 董瑶刚刚恢复的理智因孟曦文一句话又消散得无影踪,她气愤得想要夺门而入,却被人挡得严实,正琢磨该如何突破时,忽然从窗子里瞥见孟曦文并无妆容的素颜。 她笑了,“孟曦文啊孟曦文,没想到你也有今日,王爷不来了,你连妆都懒怠化了是吗?也是,也到了你该心灰意冷的时候了。处罚?你凭什么处罚我呢?我犯了哪一条的府规?啊,”董瑶夸张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嫉妒,嫉妒王爷去我那里,还不止一次。” 别人看不到,倾挽却瞧得分明,孟曦文双手紧紧攥住薄毯,可她很快又放松下来。 “我想罚谁什么时候需要照着府规来,只需瞧你不顺眼这一条便足够了。你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勾着王爷去你那,还惹得他人纷纷跟风照仿,破坏王府秩序,仅凭这一点我怎么对你都不嫌多。你可曾听说王嬷嬷为此说过什么,王爷说过什么?” 孟曦文勾唇望着窗外董瑶,那高高在上的鄙睨神态,俯视众生的怜悯,登峰造极的变脸神技,让倾挽大开眼界。 董瑶恨得面色发青,如被人用力踩住了致命之处,恨恨道:“你尽可在这儿大放厥词,反正王爷听不到,随便你怎么说。现下你除了还能在我面前耍耍威风,也没什么可做了。” 孟曦文定睛欣赏了她半天,这才不疾不徐、意犹未尽道:“风水轮流转这话是有些道理,可无论怎么转也转不到你那儿去,长相一般般就罢了,还是一副草包。你真该庆幸过去跟在我旁边,不然坟头的草都不知长了多高了。” “我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从前依附了你,还笨到以为你能在王爷面前为我说说好话,可你不过就是个自私鬼。靠人不如靠己,我再信你就真是笨到无药可救了。”董瑶大喊。 孟曦文悠悠支了下巴,语声轻柔,“嗯,你是笨,不止笨还蠢,被人指使当了出头鸟都不知。你就这么确定王爷对我毫无情意,确定我不会东山再起,一转头又去对付你。你可想好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董瑶愣住,一直被她忽视的事如气泡一般终于从水面下浮了上来。 向她通风报信的人是良夫人身边的丫环,良夫人性子柔弱,又一向与她交好,她便以为良夫人是真的想要救她于水火。可良夫人究竟知是不知王爷并没有来曦禾苑。 “你可知你被关的这两日,王爷去了何处?”孟曦文突然问。 董瑶踉跄退后一步,不敢相信孟曦文一句话点破的事实。她慌乱摇头,不愿承认她竟如此轻易上了人家的当,“情意?你以为王爷会对你有情意?究竟是我傻还是你傻?” 她睨了一眼里面的倾挽,“王爷根本就不愿见你,不过是派个丫环应付你,你就真当王爷回心转意了?孟曦文,你的情意还真是浅薄。” “住口。”门口传来低沉呵斥,明明听起来那么平静,偏偏如惊雷响起在董瑶耳边。 她不敢置信指着孟曦文,“你竟然耍我,这都是你设计好的是不是?你们合起来对付我一人是不是?孟曦文,你好样的。” “将她带回去,没有本王命令不得放出来。” 有人过来拉着董瑶的手臂向外扯,她挣扎,凄惶看向君若谨,“王爷,这都是文夫人算计我,是她们算计我。” 她的全副注意都放在他俊美容颜上,丝毫没有留意孟曦文的失神沉默。 吵嚷声渐小,直至完全消失。 倾挽从窗前退开,绕出内室亲自为君若谨开了门。她就知道,他不可能放下文夫人不管,气也气过了,冷也冷过了,如今时机正好。 而她也赌赢了。 文夫人还是幸运的,比嫣夫人幸运。 倾挽一个旋身站到门外,又重新关上了门。 庭院中铃兰玉柳雀跃着,脸上尽是欢喜,吩咐众人烧水沏茶,煮药,准备午膳,或许还有晚膳。 艳阳当头,眼前的一切耀眼明亮,牡丹花冠居群芳,花香四溢。 倾挽望着她们,想到的却是王爷那淡淡的一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她出来”,她想,瑶夫人今后恐怕要在寂寞与期盼中度过漫漫无期的长日。 君若谨一连三日宿在曦禾苑,孟曦文恩宠不衰,王府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秩序。 …… 一更到 037 托人寻人 又是几日,倾挽得到消息,王嬷嬷准许飞烟调来郁岚院,顶替小惠的位置。正午刚过,尹沫又带信给她,说杨婶要她晚上过去,欲为飞烟庆祝。 倾挽到时时辰已不早,饭菜都已上桌,只等她开饭。 福儿挪着小步子飞快向她奔过来,胖莲藕似的小胳膊环着她弯下的腰一头扎进她怀里。飞烟看得心生嫉妒,走过来捏了捏他白嫩的小脸,“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亏得我对你那么好,怎没见你对我这么热情。” 倾挽拍开她的爪子,将上午做好的芙蓉糕塞到她手里,抱着福儿在桌旁坐下。冲他眨了眨眼,“我们福儿不喜欢被人动手动脚,你什么时候改了你那臭毛病,再来抱怨不迟。” 福儿看着两人害羞地咧嘴笑。 杨婶看着其乐融融的画面,笑得嘴合不拢,摆着碗筷打趣道:“飞烟你也不用嫉妒,福儿那是和倾挽有缘才会如此。福儿已经念着你好几天了,知道你今儿过来午觉都没睡。来来来,都坐下,尝尝我做的这锅排骨,熬了一个下午呢。我看你好像又瘦了,在王爷身边不轻松吧。” 倾挽夹了块多肉的排骨,吹凉了递给怀中福儿,这才道:“累倒谈不上,不过就是操心罢了,生怕有什么做错了或是做差了。” 杨婶直点头,“那可不是,这在王爷身边服侍虽是个好差事,人人都羡慕着,可承受的也比别人多,一不小心就容易惹来灾祸。飞烟,你从今儿起可得改改你那散漫的毛病,多跟倾挽学,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多商量着倾挽些。倾挽好不容易给你争取来这个差事,你可别不当回事。” 飞烟冲着倾挽做了个哀叹的表情,“知道啦,杨婶,您已经在我耳旁叨念一个下午了,口渴了吧,您多喝汤,多喝汤。”她作势要给杨婶盛汤,委屈表情将几人逗得哈哈大笑。 倾挽意味深长看她,“虽说这事是我提起的,不过我可不敢一人居功。”少不得尹沫在王嬷嬷面前念叨念叨。 飞烟愣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 杨婶好笑接话道:“你是说尹沫尹侍卫吧,这小伙子不错。虽说乍一看不太正经,比不上他那个哥哥,不过接触下来还算是有正事。” 飞烟彻底抬不起头来。 杨婶忽然看了看倾挽,“倾挽啊,你有没有心上人啊,没有可得留心着点,女人的日子不经过,一眨眼就老了。” 一个模糊轮廓从倾挽心头过,竟是许久都未曾想起他了,她眨了眨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随意应了句,自然地转了话题,“对了,刚刚进门时撞见一人。” 杨婶啊了一声,“那是我儿子,前些日子我让他给我带点食补的药材,他跑了大半个京城好不容易才给我买齐。刚送进来,顺便看看福儿。” 倾挽心思一动,“杨大哥对京城很熟悉吧。” “那是当然,他少说在京城里外也跑了三四年,没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又是为王府做事,也认识一些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杨婶提起儿子满是赞赏。 “杨婶,”倾挽缓缓道:“我有点事想麻烦杨大哥。” “倾挽,有什么想要想买的尽管同我提,飞烟你也是,你们杨大哥别的本事没有,带回的东西总比一般市面上见到的要物美价廉得多。”杨婶拍着胸脯保证。 倾挽正色道:“我想让杨大哥帮我找一人。” 飞烟同杨婶惊讶地看她。 倾挽将自己姐妹失散一事慢慢说给两人听。 银色月光自窗口滑过,夜风吹动床帐,桌上菜肴的热气也渐渐散去。几人围坐桌旁,却无人动筷,良久沉默。 “倾挽,我都不知你原来还经历过这些。”杨婶唏嘘不已,“我原先还觉得奇怪,明明看你不像贫苦人家的孩子,又怎会卖身到王府,原来还有这一番因由。那么,那个家你不打算再回去了是吗?” 倾挽垂眸无奈一笑,“哪里还回得去,那件事如何解决的都不知,我只担心连累了我的哥哥。” 杨婶又是一声轻叹,想说那样懦弱不能护着妹妹的哥哥还有什么值得牵挂,可想想他们毕竟是有血缘牵绊的亲兄妹,便又住了口。 只怒道:“你那嫂嫂真不是个东西,公婆不在,便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嫁妹求荣不成,竟又丧尽天良将主意打到你身上,要你替嫁。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非将她双腿打断不可。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们身上。” “那我就先谢过杨婶和杨大哥了。”倾挽浅浅一笑,“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在王府一呆又是一年,早已不知外面变化,凭我自己的力量,何时能找到我姐姐也不一定。” 这份浅笑看在杨婶眼里更叫她心疼,“你要是早些想到我们就好了,说不定此时已与你姐姐团聚。” “你确定你姐姐仍在京城?”沉默了许久的飞烟忽然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杨婶一脸担忧望着她。 倾挽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最初决定到京城的原因。 记得嫂嫂为倾歌说亲事之前,倾挽便已知倾歌当时有了意中之人。言谈中倾歌曾无意间透露,公子来自京城,相貌英俊,风度不凡,出手极是阔绰,出入随扈众多,倾挽至今仍能清晰记得她当时脸上的敬仰与爱慕。 逃婚之夜,倾挽无意间得知那位公子乘坐早一班船回了京城,而随行的人当中,正有一名被称为“慕姑娘”的貌美女子。 她们问她是否确定倾歌就在京城,她可以肯定地答是。倾歌是势在必行之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所以即便明知公子成了亲,她还是飞蛾扑火般扑了上去。可这样的缘由,让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幸好她们也没再追问。 杨婶沉吟半晌,“这件事对你至关重要,我怕中间传达有误,不如这样,等你杨大哥再进府来,你们两人当着面谈。京里富贵人家的公子他都心中有数,也有迹可循。” 倾挽再次感激道谢。 饭后,倾挽与飞烟二人告辞了杨婶,一起回去郁岚院。 清风徐徐,漫天都是闪亮的星子,夜里的王府再不复白日的热闹与忙碌,无比清静悠闲。 倾挽久久回过神来,见挽着她手臂的飞烟一直望着自己侧脸怔忡出神,不由得抚着脸问:“怎么了?可是沾上了什么东西?” 飞烟摇头,双手抓住她的手臂,“我从来都不知你还有亲人在。” “抱歉,我不是有意瞒你。刚入府时忙着养伤,后来……后来又急于适应这里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些事情。”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谁还没有一两件不愿告诉他人的秘密,我只是觉得你好像还有心事。不过我想,你姐姐离开一定有她不得已的理由,等她安定下来之后,一定会来找你的。” 倾挽在飞烟连串话语中缓下脚步,“或许吧,或许她还没有安定下来,也或许她已经去寻我,只是没有寻到。你放心,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早就不似当初那般急迫,只是仍放不下罢了。” “如果她哪日真的找来,到时你一定要带她来见我,让我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和你一样好看。”飞烟倒着走,边走边打量她。 “我姐姐,”倾挽似在回忆着,“她可是凌州城出了名的大美人呢,一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飞烟吃惊睁大了眼,“真的,比你还好看?” 倾挽弯唇而笑,“我比她差远了,邻里街坊的人都喜欢她,她可是我小时候一直想要模仿的对象呢。” 飞烟上下打量她良久,最后只能慨叹丢下一句,“让你说的我愈加好奇了。” “有一件事我也一直很好奇。”倾挽淡淡道。 飞烟挑了挑眉,凑到她身旁,“什么?是什么?能让你好奇的事我也很好奇啊。”一副讨好的表情。 倾挽转头一本正经看她,“是吗?我好奇你与尹侍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走到一起的?不如你同我研究研究。” 飞烟的表情僵住,扭曲,她开始装傻,“什么?什么在一起?” “还装,我都看到了,你箱子里的东西。”即便当时还不明白,可他们两人回府之后她想装作不明白也不行了。 飞烟一怔,是真的惊讶,“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那柄匕首啊,是尹侍卫送你的吧,我上次去文澜苑取东西无意间翻到的。”倾挽见她不认,索性说个明白。 飞烟恍然大悟,挠了挠头,“好吧,我认了好吧,就是他送我的,说要我防身用。为这我还和他吵了一架,你说我在王府好好的哪里用得到,劈柴我还嫌短呢,削削瓜果还差不多。” “你啊,口是心非,不喜欢还藏得那么好。说到这儿,刚刚吃饭时看你手臂上好像有伤。”倾挽说着就要去掀她的衣袖。 飞烟毫不在意撸起袖子给她看了一眼,又快速放下,“在家干活不小心伤到的,一看你就没干过农活吧,这点伤算不得什么,早就好了。” “真的没事?” 飞烟点头保证,“没事没事,尹沫给我送了药了。”她探头附在倾挽耳边低语,“你也知道的,他们受伤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手里都是好东西。放心吧。” 倾挽仍是不放心,“那这样,我帮你收拾你房里那些东西吧!以防你不小心又碰到伤口。” 飞烟的住处比不得她们,是两人共用一间屋子,不过因为之前小惠一直都是一人一间,倒是便宜了飞烟。她住的离倾挽不远,就在后方,一墙之隔。 “不用啦,小事一桩。”飞烟急忙拒绝。 看她急慌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倾挽大概猜出她为何如此,便也不再坚持,以免她脸皮挂不住。嘱咐她第二日千万早起后,两人相互告了别,各回各的住处。 038 戏弄 第二日一早王爷就出了府去,飞烟大大松了口气,用过早膳后便不见了踪影。 初雪冬雪与倾挽三人闲闲无事,在住处的院子中间置了一张圆桌,品茶聊天。原本初雪并不情愿,她一向无甚话与倾挽好聊,在被冬雪强拉出屋子后,脸色就一直不大好。 冬雪喝了口花茶,望着两旁怒放的紫丁香,道:“如此悠闲的日子倒是少,每日早出晚归,竟不知院子里的花何时开得这样好。唔,这花茶泡得也好,花香浓郁,还有果香,只可惜咱们王爷不喝花果茶。” 初雪端着杯子,没有反驳。 “以前嫣夫人爱喝,所以有点研究。”倾挽下意识答,话落见到对面二人的表情,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王爷绝口不提嫣夫人与祁禹山,下面之人便也都将此视为禁忌。 “总之倾挽你手艺这么好,以后定要指点我一二。”冬雪不着痕迹将此话结束掉,转首问初雪,“王爷一早是奉旨入宫?” 初雪淡着一张脸,“是吧,我好像有看见虞公公。” “虞公公?”冬雪诧异。 “这位虞公公可是有什么特别?”倾挽见她形容,不由得好奇。 冬雪缓缓将手中杯子放下,思索片刻谨慎回道:“你不知道,虞公公此人可是宫中鼎鼎大名的人物。他先帝时便已做到心腹,先帝龙御归天后,又一直在皇上身旁辅佐。别看他只是内官,可此人历经三代,就算是诸位王爷都少不得要给他几分薄面。不过他年岁已高,寻常之事都不会由他出面,更何况是出宫这等事。所以,我才觉得有些不寻常。”冬雪思索道。 初雪轻笑一声,“想得那么复杂。我以为只是皇上请不动王爷,这才由虞公公出面罢了。” 倾挽震惊得睁大了眼,“皇上都请不动王爷?”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可冬雪似乎也并无质疑的意思。 初雪见她大惊小怪没见识的土包样,撇嘴道:“咱们王爷和皇上的关系,可不同其他王爷。” 当今皇上是先帝第一子,其生母品阶不高,在诞下龙子后也不过只得了一嫔位。因生母早逝,大皇子从小在宫中无依无靠,盈贵妃见其可怜,便求先帝允她将大皇子养在自己膝下。先帝怜其无所出,欣然应允。 不出几年,皇后薨逝。先帝最爱为盈贵妃,最尊敬者却是作为发妻的皇后,先帝悲怆,立誓再不立后,至此盈贵妃为后妃中品阶最高。 大皇子自幼聪慧,先帝爱屋及乌,对他极为喜欢,并大力栽培。十余年后,大皇子出色无人能及,或许也是为了弥补盈贵妃品阶上不能晋升,先帝终于下旨,封大皇子为太子。 太子晋封第二年,盈贵妃却离奇地以三十三岁高龄怀下龙种,并于第二年初秋诞下七皇子,也就是君若谨。 先帝大喜,下令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七皇子满月当天,先帝于宴上痛饮,却不知因何触了旧疾,在三天两夜救治无效后,驾鹤西去。而盈贵妃无法忍受先帝离世,终于也在之后不久抑郁而终。 第二年正月,皇上登基。 可怜七皇子在众人期盼下降临世间,却不过享受父母之爱月余,便又痛失至亲。之后的日子,可以说,七皇子是在皇上精心照料下长大的。 因此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实则更似父子。 这也就难怪王爷可以不顾圣意,直至皇上派出了虞公公,才将王爷带入宫去。至于是因何事,却不是她们几人可以讨论的,三人一致又将话转到了别处。 君若谨回府时已过了晚膳,之后又将尹泓尹沫叫至书房中,直到深夜才放两人离开。 冬雪迎了上去,“尹大哥,尹二哥,厨房中给你们留了饭菜,你们快去吃点。” 尹泓沉默点了点头,面上难得现出疲累,“王爷也还未用晚膳。” 初雪冬雪不禁惊讶,既是晚膳后才回来,又为何未在宫中用膳,难不成真的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对视,目中流露隐隐担忧,不过皆未当场发问。 初雪吩咐倾挽道:“你去叫厨房的人做些王爷喜欢的东西送过来。” 倾挽自是听从,去了厨房。 尹沫摸着下巴,直至倾挽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才了然笑道:“我说,你就那么不喜欢她?” 初雪回得坦然,“王爷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爱理人,你们又不是不知,我和冬雪这么多年试过多次,都没办法说服王爷用膳。倾挽既是王爷身边服侍的,理当效力不是。” 尹沫呲笑,“我看你是故意的吧,你们女人啊,就是这么小鼻子小眼。” 初雪正要同他吵,冬雪挡在两人中间,“行了,吵了这么多年你们不累,我同尹大哥听着都累了。初雪也未说错,就要倾挽去试上一试。” 尹泓始终沉默无语,似是若有所思,尹沫却笑说:“或许还真的可行。” 君若谨喜爱清淡,厨房迅速做了几道小菜,分量不多,菜色却很丰富,最后盛了一盅煲了许久的薏仁鸽子汤。 再回来院中已不见了几人,倾挽顾不上觉着奇怪,敲了门,“王爷,奴婢倾挽。”她说着推了门,要小丫环将东西摆上了桌。 府中的丫环皆训练有素,快速将碗碟摆放齐整,又静静退下。 倾挽走到书案前,声音放得极轻,“王爷,听说您还未用晚膳,厨房特意做了您爱吃的东西,您尝尝。” 君若谨端坐椅上,未同往常一般埋首桌案,只是仰头靠在椅背,双眸微阖。他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身子没动分毫,目光却直直向她看了过来。 他的视线直透晕黄光晕抵达她的眸中,眸光平静,又分明蕴藏着极为复杂深邃的东西。他的心里有事,且是大事烦事。 “天虽晚了,您还是再用点,不然夜里胃会不舒服。长久下去,身体也会吃不消。”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静静回望,“厨房的嬷嬷特意熬了汤来,如果王爷您实在没有胃口,用些汤也是好的。嬷嬷的手艺极好,不像奴婢。” 倾挽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后来自己尝过才知道,那日错将糖当作了盐,幸好王爷当日没有多食。” 或许是她的话太多,他不耐烦地闭了闭眼,“谁让你进来的?” 倾挽垂下眼,“那王爷慢用,奴婢先出去了。” “谁准你走了?” 倾挽迈出一步的脚又停了下来,谁说王爷不难服侍的来着? “他们人呢?” “奴婢也不知,从厨房回来后便没有见到。”她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句问话似乎并不是责备,而是真的在问她是谁让她进来的。 所以,她是被人利用了是吗? “你过来。”他抬手按了按额头,眉宇之间微微蹙起。 倾挽犹豫着飞快向他瞥去一眼,暗暗揣测着他的意图。她轻巧走过去,聪明地保持了些距离,问:“王爷有何吩咐?” 他眼未睁,只是放下手来,察觉她小心思般地嘴角一撇,有些轻蔑的意思,“你不是说过可以治愈头痛的吗?” 除了文澜苑她扑到他身上的那一次,她从未离他如此近,近到足够她将他所有表情细节看得一清二楚。一时心思几番变化,从忐忑到羞愧,再到最后的意外震惊。 她不禁想到数月前的那一日。 他坐在阳光之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捏住杯子,本就白皙的皮肤被映得玉瓷一般。他当时的反应,冷笑中带着些许的不屑,看都不愿看她,抬眼向窗外。 可他现在却心平气和靠在椅上,要她帮忙。 “怎么,只是在唬本王不成。”没听见她的声音,他好看的眉梢一扬,“你知道在本王面前胡说八道是什么罪吧!上次是看在你喝醉又是生辰的份上,你若再无自知之明,不妨一试。” 倾挽抬步挪到他的身后,“只是意外罢了。奴婢几年没练过手了,若觉得有何不适,还请王爷直言,奴婢立刻停下。” 他没吭声。 她将掌心搓热,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指触上他略凉光滑的额头,由前额向下至下颌,再向上揉按,如此反复。 她的动作轻柔,指尖却藏了力,让他眉目渐渐放松下来。她全神专注,目光跟随指尖,同时不忘查看他脸上是否展露丝毫的不适。就这样片刻的功夫,她额上沁出汗来。 “王爷,”她轻声唤他。 君若谨坐在椅上,长久的头痛烦郁在她力度适中的揉按中一点点消失,意识渐渐有些抽离,她唤他的声音轻柔细腻,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王爷,您身子稍稍向前倾一倾。”他听到她说。 他下意识将身子向前挪去,感觉到她的手移到了颈后。 “这里有一处天柱穴,对治疗头痛也是很有效的。”她一边说,两手拇指按了下去,力道比方才略重一些,却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动作放缓,慢慢停了下来。她走到他身侧,“王爷可有觉得好些。” 她的话中、目光皆是小心翼翼的期待,同他上一次在文澜苑东厅见到的一模一样,在他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之后,瞬时化为刺目耀眼的光彩。 原来她要的竟只是这么简单。 他静静看着她,第一次问:“报恩就这么重要?你应当知道的,本王并未做任何,当时一切都不过是巧合而已,碰巧路过,凑巧遇上。” “碰巧,凑巧。”她低低重复着,“奴婢知道,当然知道。不过您是有意还是无意对奴婢而言其实无关紧要,您救了奴婢,这就是结果。遇不见便也罢了,可奴婢能再次遇上您,能服侍您一场,这或许也是天注定。” “是吗?”就这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两个字,他不再说什么。 “那么王爷,您现在可以用晚膳了吗?”倾挽未忘自己初衷。 君若谨以行动代替回答。 倾挽从书房出来,院中的几人冲她比着大拇指。倾挽笑笑,一派闲适走下台阶,问:“你们有话想说吗?或者,是什么忘了说的话。” 几人同时摇了摇头。 倾挽点点头,“初雪,王爷有请。” 初雪瞪她,“你别仗着是王爷带你回来,就想法编派我。” “我没啊,哪敢,可是王爷要问我也不敢不答。”她有些委屈。 初雪一蹬脚,蹭蹭进了书房。 几人围着她,担忧问:“王爷都问什么了?你怎么回的?” 倾挽狡黠而笑,向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王爷什么都没问啊,她自己不要随便说什么就好。” 她笑着走开。 039 杨闵 “你昨晚玩得很开心?”第二日早上倾挽服侍的时候,君若谨垂眼看她。 飞烟拿飞眼瞥她,无声询问她昨晚背着自己偷玩了什么。 想到昨夜初雪从书房出来脸上气鼓鼓、与往日高冷截然不同的气急败坏,倾挽到现在还抑制不住幸灾乐祸。她强压下翘起的嘴角,“王爷息怒,是奴婢得意忘形了。” 他看见她压抑不住亮闪闪的目光,“认错倒是痛快。不过别怪本王没提醒你,小心报应来得太快。” “多谢王爷提醒。”早知初雪睚眦必报的性子,不过不影响她的心情。 “你可识字?”他问。 “识得一些。” 爹爹从商前是个书生,虽是生了一双女儿,却也不遗余力想要教她们读书习字。娘曾经笑着说女孩子嫁个好人家更重要,爹爹却不以为意,言他的女儿总要与众不同。记得小时候,爹爹最喜欢将她们姐妹一左一右放在膝上,念书给她们听。姐姐向来沉稳努力,随了爹爹写得一手的好字,俨然长成了爹爹期待的大家闺秀的样子。而她却坐不住,做什么事情也总是坚持不到最后,除了爱读轶闻趣事,对诗词歌赋简直一窍不通。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已经进了书房。 君若谨就站在桌旁,抽出一张纸飞快书写了几行字,而后递给她,让她将上面的几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 倾挽看了看,是他最近看过的几本书。 她正从书架上找书的同时,尹沫有事禀报也进到书房,君若谨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一旁等着,稍后再报。 倾挽选到第三本时遇到了难题,书的位置太高,即便她踮起脚尖也还是够不到。她很自然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尹沫,尹沫扬了扬眉,未说什么顺从过来将书取下给她。之后聪明地跟在她身旁,以便随时付勤劳。 倾挽将两人手中的书清点一番,确定无误放在了桌上。君若谨顺手拿过书随便翻了几下,将其中四本递还给她,要她放回去就离开。 尹沫纳闷看着他,不解是何意。 倾挽离开之后,君若谨悠哉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书架之前。 “王爷,您有何事吩咐一声,属下来做便好。”尹沫屁颠跟在他身后说道。 君若谨嘴角一扬,“你做不了。” “还有她能做我做不到的。”尹沫一撇嘴,他才不信,“不过,王爷是在惩罚她昨日自作主张骗初雪进去找您?看不出这丫头平日本本分分的,坏心眼倒不少,您没瞧见初雪当时的脸色。” 他噗嗤笑起来,非但不是为初雪抱不平,只差没鼓掌叫好,真是难得一见啊。可嘴上依旧道:“这惩罚也恁轻了点。” 在君若谨状似无意的一眼下,他才止了笑声。 “你若不服,将桌上几本书原封不动放回去,这几本还是你为她取下来的。” 尹沫恐怖地望了望三面墙上及顶的大书架,哪一排他大概还记得,原位放回怕是万万做不到的。 “您是觉得她记忆力不错?” 君若谨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止是不错。” 这书房里的书是他翻了无数遍的,久而久之便也大致知道什么书是在什么位置上。这里的东西他从不允许人随意动,就怕动了不好再找回。不知是冬雪她们忘了嘱咐她,还是她忘了这书房里的规矩,竟将他桌案上的书册卷档清了个干净。 可再一瞧,却发现蹊跷之处。之后的几日,他总是有意无意让她找点什么,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王嬷嬷曾提过她记东西很快,他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年轻人记性好,这没什么奇怪,可也没谁无聊到做这种事的。只能说她的印象太深,下意识就会按照记忆中的再重新放回去。 若说她性格谨慎倒也罢了,可据王嬷嬷的说法,还有这一段时日的接触,这丫头大事谨慎,对他的举止言行也格外关注,生怕一不小心惹到他。可小事就不是糊涂二字可以形容的,还常常走神,只不过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罢了。 联系她的过往,还有他叫尹沫查来的消息,他对她的谨小慎微表示理解,猜测她是有意警醒自己要时刻小心,可一旦她判定无害或是无关紧要,她的警惕心就会大大降低。 这是她的本性,一个人再如何审慎,也没办法时时刻刻紧绷着,总有放松的时候。 “你有什么要说的?”证实了自己猜测,君若谨终于开口问。 尹沫恢复正色,“属下再三查证,倾挽决定到京城,是因为慕倾歌的关系。她在抵京路上未与何人密切接触,不过倒曾得一妇人相助。两人之后在京城法仁寺碰见过一次,也就是在那里,倾挽为了救嫣夫人从长梯上滚落下来,这才被带进了府。从表面上看,一切都没什么可疑。那名妇人的身份属下也叫人查过,夫妻二人在铜华路上开了一间包子铺,背景单纯。” “慕倾歌的下落呢?”君若谨负手慢慢踱步。 尹沫觉得自己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王爷只要他去查慕倾挽的背景,他却连慕倾歌的一并查了,“没查到。” “没查到?”君若谨停下来看他,语调轻扬。 尹沫搓了搓额头,“时间过得太久,只知道她确实到过京城,可她跟随的男人听说只是个商人,到处行商,如今在不在京城都未可知。王爷要真是那么关心她的行踪,可能还需要给属下些时间。” 君若谨懒得理会他的试探,嘱咐他继续去查后,便将他打发了下去。 尹沫露出果然如此的一笑,快步离开。 ***** 倾挽出了书房便见到角门旁鬼鬼祟祟的飞烟。 “我已经打听到你昨晚做的好事了。”飞烟双眼晶晶亮,满口崇拜,“不过王爷说得不错,我看你要倒大霉了。” 倾挽剜了她一眼,“我谢谢你通知我,你就特意来说这些的?”口气有些危险。 “哪儿能呢?”飞烟挽了她的手,“刚刚杨婶派人通知我,说是杨大哥过来了,让你现在能去就尽量过去。杨大哥说他之后一段时间要在京城里到处跑,恐怕不大有机会过来。” 倾挽没想到这么快杨大哥就进了府,听了飞烟的话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她再顾不上许多,拉住飞烟的手,“那你帮我留心着点,没人找我最好,不然你就跟冬雪实话实说。” 飞烟自是答应,倾挽道了谢,急急跑了出去。 福儿正在院子当中玩耍,一如既往见到她便扑上来,口中不停喊着“姨姨”,口齿清晰,满是甜腻。倾挽正欲说话,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从厨房中走出一人,高大魁梧,分明不似杨婶身形。 “爹爹。”小家伙回头高兴叫着,一边紧搂了倾挽的脖子,又唤道:“姨姨。” 倾挽原就弯着身子,福儿挂在她的脖子上,迫得她不得不将福儿抱起来,这才得以看清杨大哥的面容。 这是一个同她想象中全然不同的男子,至少从他的外貌上看不出任何与羞憨、老实相关的特征。二十五六的年岁,面呈铜色,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结果。 他的容貌并不出色,五官搭配起来却很耐看,依稀可以看到福儿长大之后的影子。他身上穿着一身湖蓝色长衫,衣料簇新,显然是新裳,鞋子亦是。这一身整洁干练,正是常外出打交道之人该有的形象。 倾挽笑着欠了欠身,“您就是杨大哥吧,我是慕倾挽。” 杨闵突然面上一红。 他是个粗人,哪受得起姑娘家的礼,他想让她不必如此客气,又觉得应该先应了她的话,表明自己身份。可见到她怀抱之中自己的儿子,最终竟只落下一句,“福儿,这么大还要人抱着,还不快下来。” 一直躲在后头的杨婶无奈叹了口气,从里头走出来,接过孙子,“倾挽,这就是我那儿子,笨嘴笨舌的也不会说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来,进屋,别在外面站着,咱们里面坐着谈。” 倾挽客气道:“您说哪里的话,是我麻烦杨大哥才是。” 杨婶招呼倾挽走在前面,回首注意到自己儿子仍呆呆站在原地,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倾挽,不由意味深长笑了笑。 几人进了屋,杨婶坐在倾挽身旁,杨闵则坐在了对面的椅上。 “你的情况我刚刚同你杨大哥说了大致,”杨婶直奔主题,“不过他之后的一段时间大概都不能过来,我又担心你着急,这才急急将你叫到这儿。详细情况你同他慢慢谈,我这儿子是个实诚人,只要答应下来的事绝对会尽心尽力去做,这点你绝对可以放心。” 倾挽心下感激,忙道:“我当然相信杨婶同杨大哥,无论最后这件事能不能成,你们的心意我都会记在心上。” 杨婶拍了拍她的手,“行了,感激的话以后再说。你们聊着,我去给你们拿点点心。” 她牵着福儿站起来,看向一直垂眼不语的儿子,又是欣慰,又是感叹。 有些事就是这么巧,或者说,是缘分。 今早杨闵过来,她正要说说倾挽的事,他却忽然问她上次来这儿的姑娘是谁。她正迷糊着,但见他满脸的不自在,心底突如明灯亮起。何时见过他对哪个姑娘如此关心,莫非是动了心思? 她思绪飞快转动起来,他上次来,不正是前两天倾挽过来的那次,记得倾挽也曾说起过门外撞见一人。 难道他一眼看中了倾挽? 自儿媳离世后,上门说亲的不少。儿子与儿媳感情深厚,最初百般抵抗,她无法,也只得妥协。眼见日子一日日过去,儿子始终孤苦一人,孙子日渐长大,她旧事重提,他虽不若过去抗拒,却也并不热衷。 而他第一次主动问起的人,居然是倾挽。 倾挽性子柔顺,聪明又不自傲,长相更是一等一的好,她也喜欢。更何况她待福儿一向细心周到,这点让她最是感激。 福儿是他们杨家长孙,自幼失母,又一直在她身边长大,聪明乖巧,没有人比她更心疼这唯一的孙子。她对儿媳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她与儿子相互扶持,对福儿爱惜关怀。而这些,她相信倾挽通通做得到。 唯一让她有些迟疑的,便是倾挽的身份。 040 疑惑重重 自倾挽重回王府,关于她的传言便一直未断,多半不是好听的话。杨婶听在耳中,却不曾放在心上,她阅人无数,倾挽是什么样的人,是否真心为着攀王爷的高枝,她这个一直在旁边的人看得最是一清二楚。 从前以为倾挽家世一般,是卖身到王府中来的,后来方知倾挽父亲从前还是读过书的行商之人。可在杨婶看来,自己儿子虽丧妻有子,却也配得上倾挽。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诚实本分不说,待家人更是尽心尽力,而且他还有一份体面的差事,没人敢瞧不起他们一家。 可问题便是,如今倾挽在王爷身边服侍,嫁娶由不得自己。若两人真成,何时能成婚也是说不准的事。 如此一想,心里说不清是舒畅还是郁结。 进到屋里,两人已谈话至尾声。 “倾挽,”他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抬眼小心看她,“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倾挽笑道:“当然,宋大哥就不要同我见外了。” 她的笑容真诚明亮,杨闵手一抖,茶水险些洒在自己身上,他连忙放在一旁,“是,是不该见外。家母同福儿经常提起你,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不过对你的名字我却是很熟悉了。家母同福儿有你在一旁照顾,我也很放心。” 倾挽受之有愧,觉得他们这些人不愧是跑外与人打交道的,就是会说话。她忙道:“宋大哥这话倾挽可不敢当,要说照顾,似乎杨婶照顾我更多些,相比之下我做的实在微不足道。” 杨婶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便知儿子这次是真的动心了,只是看倾挽懵懵懂懂的,怕是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最怕他是挑着担子一头热,倾挽根本就没那个心思。 没机会也得创造机会,她咬了咬牙,琢磨着找时机一定要探探倾挽的想法。另外,这件事一定要办成才行,成了才有希望。 “倾挽,有句话我得提前跟你说。”杨闵沉下心来想这件事,这才终于恢复了男人沉稳气度。 “什么事?杨大哥你说。”倾挽心一紧,坐直了起来。 “先不说这件事已经过了一年,再说那男子商人的身份,你可知这偌大京城里多少人在经商?”他抛出一个问题,容她思考,“恐怕上万都不止。更何况你不知他身份,样貌,就是姓氏都不见得是真的。就算是真,你姐姐也真的跟了他,可内宅之人又怎会轻易抛头露面,想查更是困难。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姐姐的下落恐怕不大好找。” 听他这么说,她反倒松了口气,为他的坦诚相告,“人海茫茫,我原也没做短时间将人找到的打算,既然现在人在王府,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杨大哥也千万别因为这件事负担太重,当差之便帮我打听打听就好,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就只当我们姐妹二人没有缘分了。” 她说着这番话,语气淡淡的,唇角无奈的轻扬,更深浓的情绪却悄悄藏在了垂下眼眸中,不让人看见。杨闵凝望着她姣好面容,对她是真的欣赏、怜惜,也好奇起来。 杨婶这才踩着步子进来,将手中两个食盒分别递给他们二人。 “我干女儿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唯独我做的汤还能吃点,今儿赶着他过来,正好让他带点回去。上次看你也爱喝,便也给你带了点,中午回去热了就可以吃了。”她忽然摇头轻叹,“想当年我干女儿怀第一胎的时候,夫人也正有着孕,平时那么不爱喝汤的人却偏偏喜欢上我的手艺。” “夫人她,不是最爱猪骨汤的吗?”倾挽怔怔发问。 杨婶点了她额头一记,“你啊,在夫人身边这么久,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夫人最讨厌的便是猪骨汤。” 倾挽觉得不可思议。 自文澜苑一事嫣夫人郁郁寡欢食欲大减后,芸儿想着法儿的给夫人补身子,记忆中,夫人向来是没有拒绝的。若是她没有看错,那便是杨婶记错了,可看着杨婶回忆惋惜的神情,她忽然觉得是否有什么事是她一直忽略的。 “姑姑嘴馋。”一直闷头吃点心吃得津津有味的福儿抬起头来,一本正经说着。 “姑姑不是馋,是有身孕了,有孕了胃口就会变,”杨婶揉了揉他细软的发,耐心解释,“再过几个月我们福儿就要做哥哥了。” 福儿懵懂看她,不明白嘴馋和做哥哥有什么关系,不过忽然想起了什么,双瞳微亮,吐出两个字来,“妹妹。” 杨婶手上动作一滞,良久怅然发问,“福儿也想要一个妹妹是不是?”她转眼看向杨闵,却见他神色骤然黯淡下来。 儿媳离世时,正怀着一胎女儿,一尸两命。 倾挽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在她的脑中,一个个她之前忽略掉的细节纷纷涌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她迷惑。 几人又坐了片刻,杨闵有事要办先行离开,离开之前保证每隔段时间便会过来,将打听的结果告知于她。如果她临时想起任何线索,也可透过杨婶通知他。 杨闵走后不久,倾挽紧跟着告辞。 有孕……这两个字一直在她脑中盘旋,没有一刻停得下来。她停住步子,深吸口气,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能够将眼下状况想个清楚明白。 如果夫人果真如她所想有了身孕,王爷一定不会继续留她在祁禹山,夫人便可顺势回来。可如此浅显的道理夫人又怎会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 是不愿回来?她对王爷已经心灰意冷?可孩子是王爷的子嗣,她不可能悄无声息将孩子诞下。如果孩子势必要回到王府,她早说晚说又有何分别?山上的条件不比府中,如果因她未及时禀明而让孩子出现任何差池,夫人必定痛不欲生。 不是王爷的孩子?有瞬间她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可随之被她狠狠划掉。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别说嫣夫人不是随意背弃王爷之人,萧公子同样不会行此龌龊之事。 或者,是王爷不想要孩子? 他今年二十有三,府中夫人姬妾十余位,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血脉,岂不稀奇?可又有哪个男人想自己断了子嗣的? 无论她如何猜想,都似入了迷局,得不出因由。问又无人可问,她只能由着自己胡乱猜想,深深陷于怀疑泥藻中。 短短路程她走了许久,不时停下来发怔,看得躲在廊道拐角处的初雪直想将她揪过来。 昨日之事是她毕生之耻,她永远忘不了她冲进王爷书房不打自招时他脸上的表情,略微吃惊,而后是恍然,看戏子演戏般的悠闲戏谑。出了门还不得不看尹沫那小子夸张的嘲讽,就是向来体贴良善的冬雪,面上也满是忍俊不禁。 初雪思索一晚上怎样对付倾挽,只要想到她吃瘪求饶的景象,便是笑都会从睡梦中笑醒。可她倒是会跑。 在此等候许久,亲眼见她拎着不知什么慢悠悠走在廊道上,似神魂不在。该怎么对付她呢,吓一吓她?初雪摇头否决,太便宜她了。 人已到了近前,初雪诡笑着伸出一条腿来,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吓她不成反被她吓。初雪不止一次想过倾挽会如何向自己求饶,唯独没想到她会五体投地趴在自己脚下。 那重重的一声响,便是自己听了都觉得面上隐隐作痛。这丫头不是向来精明吗,怎么就这么容易着了自己的道?眼睛是用来装饰的吗? 一时初雪呆住低头看她,心中百般滋味,不知是愧疚,高兴,还是意外。 地砖就在眼下,那么近,近到倾挽想不明白为何如此,脑子一瞬间空了似的,半天聚不了神。鼻子酸胀得厉害,一股热流涌了出来,她想抬手摸摸看是否鼻子断掉了,可掌心刺痛难当,脸颊也迟钝地传来丝丝抽痛,她情不自禁低吟了一声,终于知道自己遭遇了不测。 斜侧里一只脚伸了出来,在她身上碰了两下,“摔傻了?还不起来。” 是王爷,她更糊涂了。 只听他又问:“怎么回事?” “王爷,奴婢没想到她会……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倾挽方要回答,耳侧初雪低低的声音响起,她想她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四只有力的手将她搀扶了起来,肩膀耸动不停,倾挽只觉得满心羞愧,第一反应不是去看两人,而是抬手捂住鼻子。 “你没想到?”君若谨低哼了一声,“那本王也无甚话好说。” “王爷。”初雪话里带了丝委屈,见他转身不再理会自己,知道王爷是对自己动了怒。 尹泓尹沫二人向两旁退了退,给王爷让出位置。 头顶一片阴影罩了下来,倾挽木着一张脸,只转着眼珠子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去。 “手放下来。”他命令道。 倾挽为难,“王爷,奴婢现在不好看。” 他只沉默着看她。 倾挽又犹豫了好一会儿,见他眸底不耐愈重,慢慢地放下了手。她不敢看他们的眼神,生怕看到同情惋惜之类。 可越怕什么越是遇见什么,下巴突然间被他抬了起来,她一眼看到他类似惨不忍睹的表情。恐惧终于从心底浮上来,她抖着嗓子,“王爷,奴婢是不是破相了。” 他回应她的,是一张盖在她脸上雪白的帕子。 041 反遭戏弄 王嬷嬷领着大夫进到院子,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君若谨双腿交叠坐在右侧桌案后的椅上,尹泓尹沫二人冲门而站,倾挽不自在地端坐在左侧的木凳上,而初雪则垂着头,立在门旁。 见到王嬷嬷进来,初雪倔强地看她一眼,不肯作声。王嬷嬷忍下叹息,“王爷,大夫过来了。” “给她瞧瞧。”他看向对面,扇柄敲击着椅子扶手,淡声道。 倾挽一直用帕子捂着脸,王嬷嬷并不知她伤势如何,随着大夫走过去时,才发现那帕子竟有几分眼熟。而在倾挽依着大夫的话拿下帕子时,王嬷嬷倒抽口气。 难怪王爷如此不悦,初雪这次确实是过了些,即便不是故意要让倾挽如此,可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鼻头撞得青紫,脸侧还被划伤几条,终归是不妥当,更何况还是让王爷亲眼瞧见的。王爷虽对下人宽容,可最讨厌的便是恶意欺压。 大夫捏了捏倾挽鼻骨,倾挽痛得一缩,却忍着没发出声来,只是眼眶忍得泛红。王嬷嬷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知为何却直想发笑。她也是活该自找,惹谁不好,偏偏去捉弄初雪这个小霸王。 一旁的尹沫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到扇柄一下一下击在扶手上的沉沉声响,又飞快忍下。 大夫仔细检查一番,擦了擦手,道:“骨头没事,都是外伤,涂点药就好了,伤口记得不要沾水。” 倾挽这才总算稳下心来。 其实除了最初的一下让她有些发蒙,她本也不觉得会有何大事,她悄悄摸过自己的鼻子,骨头没断,自然也没歪。闹得她心里发慌,纯粹是被王爷吓的。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坐在这儿,王爷一句话不说,她也不敢发问。只是手中没有镜子,她实在无法猜测自己此时究竟是何模样,沉寂等待之中,才愈发忐忑难安。 王嬷嬷只送大夫到门口,又折身回来,正要说上几句好话缓和气氛,君若谨收了扇子,率先开口。 “此次是被我撞见,看不见的又有多少,你们知本王不知。你们在本王身边多年,该是明白本王最憎恶此类偷偷摸摸陷害之事,再让本王发现,惩罚都不必,直接赶出去便是。” 初雪闻言脊背僵直,倔强地咬紧唇瓣,脸色煞白如纸。她一声不吭,不辩解,也不认错。 王嬷嬷心中直叹,初雪自幼无父无母,“赶出去”这几字根本就是直中初雪罩门。可王爷话已至此,她也不好再去说什么,初雪犯的错也只能自己承担。 君若谨该说的话说完,王嬷嬷示意几人离开。 倾挽出门时,冬雪正拉住初雪在说什么,而一旁飞烟则气鼓鼓瞪视着她。望见倾挽出来,飞烟急急唤了一声,直奔过来。初雪忽然用力挣脱开冬雪,扬长而去。 飞烟见她模样大惊失色,劝也不是恼也不是,最后只恨恨道:“那个初雪真是心狠,竟将你害成这样。” 冬雪亦是震惊望她,愧疚之余,仍不忘替初雪求情。 “你还替她说好话,没看她将倾挽害成什么样子。要是脸毁了怎么办,倾挽还没嫁人呢。”飞烟不悦冬雪袒护,话语又急又冲。 倾挽忙拦了飞烟,王爷就在里面,此处实在不是争吵之地。 何况冬雪与初雪情似姐妹,为初雪求情也是理所当然,就如同飞烟不过一个小小丫环,为她也敢同冬雪争执是一个道理。而更重要的原因,她现在这副样子实在不想更多人看到,即便她平日里对容貌不甚在乎,终究还是个姑娘家。 几人一起回了倾挽住处,在得知事情前因后果后,飞烟亦无奈地说不出话来。 倾挽心里并没有怪初雪的意思,事情由她而起,她也早知道初雪的性子,何况王爷还曾提醒过她。可倒霉就倒霉在事情发生的不是时候,偏偏她心不在焉,否则初雪那种小小动作她又哪里会注意不到。 初雪也够倒霉,跑到前院去堵她,还被王爷抓个正着。 所以这事谁也不要怪谁,最好到此为止。 冬雪给倾挽上过药后,又急急回去王爷身边。 到了晚上,倾挽知道了王嬷嬷的处罚结果:初雪罚银三月,扫地一月;慕倾挽罚银一月,休养五天。 飞烟听后错愕不已,直嚷嚷王嬷嬷不公道,倾挽却觉得飞烟错怪了嬷嬷,此等行径只会是王爷手笔。 那天睡觉前,倾挽房门被人敲响,她去开门,却未见门外有人。正奇怪退回到门内,眼尖瞧见脚下一个瓷瓶与一张纸条。 纸条上简短写着:瓷瓶内是去肿化瘀良药,抱歉。字体流畅不拘小节,一看便是初雪杰作。 她笑笑关门,熄灯睡觉。 休养第一日,她如往常那般醒来,却在睁眼瞬间想起自己不用当值,不由心情大好。她推开窗子又躺回到床上,直到日上三竿。午时杨婶托了飞烟带来伤药,说是杨闵从一熟识的朋友处得来,效果奇好。 休养第二日,她闲闲无事向冬雪要了花种,种在窗前,等着再过几月,此处便可长出洁白清香的白兰。晚膳前,飞烟又再过来,说杨婶托她带了补汤。 此后一连数日,杨婶日日有东西送来,不是吃食,便是女子喜爱的小玩意。 “这杨婶,莫不是看上倾挽了?”尹沫环胸望着飞烟忙碌的身影,嘀咕道。 尹泓收回目光面无表情斜睨他。 意会他眸中含义,尹沫甩出一副“你不懂”的神情,“就说你孤陋寡闻。杨婶家中一鳏夫一稚儿,就缺一女主人,那个叫福儿的孩子对倾挽可是喜欢得紧呢。” 听到孩子二字,君若谨停下笔来,神思片刻游走。不多时,他又垂下眼去,运笔纸上,心无旁骛。 …… 短短五日一晃而过,倾挽面上除了青痕尚未尽褪,基本已无大碍。这日一早冬雪来找时,倾挽已对着镜子照了半天。 “我怎么觉着变成了阴阳脸?”倾挽左右探看,直觉这副样子见人定会叫某些人嘲笑。 冬雪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向她招手,“我早就想到了。来吧,坐下,这还不简单。” 倾挽过去一瞧,满满一盒胭脂水粉,“这……有用吗?”她很是怀疑。 冬雪压她坐下,“有用无用你等一下便知道了。”说着便要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倾挽不由闪躲,满心不自在,“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带张脸谱出去。” 她从小喜欢在外跑跳,常常干干净净出去,满身汗土回来,虽羡慕倾歌打扮如大家闺秀,却打心底不喜欢在脸上涂抹这些黏腻厚重的东西。再者,倾歌皮肤白皙,只稍稍涂抹便很漂亮,她被太阳晒得猴一般,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你还信不过吗?”冬雪说得一本正经,可想象着她口中的“脸谱”,抿唇直笑。 倾挽仍是半信半疑。 冬雪将妆粉均匀涂在她的脸上,而后刻意在淤青处加厚稍许。妆粉味道清淡宜人,与倾挽记忆中的厚重有很大区别。 她勉强接受。 可当冬雪用手沾了红红面脂欲涂在她颊侧时,她又忍不住想要避开,觉得再怎么为了遮掩痕迹都不能将这些红红白白的东西同时涂在脸上,那定是要化成猴屁股的。 “我给你化妆容易吗?”冬雪板正她的脸,“你没上过妆还没见嫣夫人涂胭脂不成。” 倾挽真没见过,夫人肤色本就好,不用涂抹也极是好看。再者,女为悦己者容,夫人自然也没那心思。 “你的底子好,再养养肤色就会白回来。我一直就在想,你长得这么好,怎么就不知将自己打扮打扮。原来啊,你是根本不懂。”冬雪涂完退后几步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拿起口脂。 “你年纪小,不用涂得太重,也免得你不自在。这些妆粉味道都很清淡,再适合你不过。” 淡淡花香在倾挽鼻下飘散开来,倾挽只吸一口便觉沉醉。 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冬雪已将镜子拿了过来,“看看吧。”那骄傲自得的口吻,仿佛完成大作一般。 倾挽忐忑将脸凑了过去,圆镜映出她完整面容时,她不觉屏住呼吸。 镜中之人是她吗? 她从未想过,只是简单妆容,竟会起到如此效果。肌肤似珠粉般莹透闪亮,那两片涂了红脂的唇,如花瓣饱满娇嫩,双眸漆黑闪亮,璀璨如星。 她呆愣在镜前,移不开视线,更笑不出来。分明是她看了十数年的面孔,此刻竟让她陌生,陌生到恍惚以为,这不是她,是慕倾歌。 她闭了闭眼。 “怎么?吃惊到说不出话来。”冬雪打趣她,兀自感慨,“真想不到你上妆之后似变个人般,连我都忍不住看呆了去。” 倾挽皱了皱眉,扣过镜子站起来,“我们走吧,再不走便迟了。”她推着冬雪向外,趁冬雪没有注意,悄悄将口脂擦去了些。 查看早膳准备情况之后,倾挽进到君若谨房里,他已洗漱完毕,正在冬雪服侍下更衣。 “王爷,奴婢回来了。” 君若谨淡淡应了一声。 倾挽不再言语,静静在一旁帮冬雪递衣裳、束带、梳子、发箍。 “伤都好了?” 他的这一问让倾挽有些受宠若惊,她还担心王爷会怪自己,毕竟初雪因她被罚,才不能在他身边服侍。若真论主仆情谊,倾挽自认远远比不了这些自在宫中便与王爷一起的人。 “回王爷,奴婢的伤都好了。”她犹豫一下,还是将话说出口,“尹侍卫还特意送了药过来,奴婢知道其实是王爷的授意,奴婢心里感激王爷,又觉得很是愧疚。” “有何愧疚?”他话语轻忽,问。 倾挽原以为他最多还是如以往般可有可无地“哦”上一声,信或不信都藏在那一语中,可他没有,反而追问起来。 “奴婢为王爷带来不便,此番全是奴婢咎由自取,辜负了王爷的提醒。”这句回答不是应付,确是出自真心。她心心念念想着报答王爷,却什么都没做成,反而只会惹麻烦。 君若谨听出她话中的自责与气馁,又再想起那日所见,不怪尹沫笑得合不拢嘴,他是毕生也未见过哪个人如此笨拙。幸得她是生在民间,若是在宫中,大意与三心二意足以她死了千百遍了,不用人去推,恐怕走在路上都会掉进井里。 说她笨是冤枉了她,至少据他所知,她当的差事极少出错,王嬷嬷虽对她意见不小,可在这上头也不得不承认她做得非常不错。可一个人怎会呈现如此极端的两面,也不知她的心思究竟用到哪里。 “伤药的事本王倒觉得是多此一举了,你手中怕是多的是。”他语气很平常,倾挽纳闷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初雪与他送的那一瓶,只杨婶一人就送了三瓶。淡淡的花香,她很喜欢它们的味道,也觉得坚持如一效果更好,便一直用着。 不过王爷的心思要懂得,“王爷的赠予是奴婢荣幸,奴婢会好好保管。” 042 贵客驾临 君若谨没说什么,尹沫却在一旁笑道:“我瞧着这五日你休养得面色红润,言不由衷的本事也渐长。” 倾挽正要吩咐飞烟几人将一应洗漱之物收下去,闻言面容一僵,向尹沫瞪去一眼。她忙又面朝向君若谨,他果真认真凝视着她。 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王爷千万别误会,实在是奴婢面上青紫有碍观瞻,冬雪替奴婢敷了粉,免得吓到旁人。” 君若谨淡淡移开视线,丢下两字“难怪”,抬步外出用膳。 尹沫凝望倾挽背影,先前玩闹神色悉数不见,眉眼俱是沉思。不知为何,倾挽这副模样竟莫名让他眼熟,可他琢磨许久,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摇摇头,他慢慢跟上几人。 用膳过后,君若谨如往常般到外走走,尹沫百无聊赖跟在后头,“王爷,这府里头您还未看够?” 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话也只有尹沫说得出口,尹泓目光只在君若谨身上,对身旁是花是草全不关注。 倾挽四下望了望,美则美矣,看久了却也不过如此。想她来京城一年有余,除去最初的几日,之后她再也没在繁华街上踏过。本打算离了别院向夫人请辞,没想到连夫人都没能离开山上。 世事变化永远比预想的快。 “你要是觉得闲,本王再派个任务给你。” 尹沫嘿嘿一笑,“属下就那么一说,一说,王爷不用放在心上。”他自是愿意在外逍遥自在,不过王爷如此不冷不热地提议,定不是什么好差事好去处。 他眼睛绕了绕,正望见倾挽向往神情,“倾挽,你一定还没在京里好好逛逛吧。哪家的酒楼好吃,哪家的铺子衣料首饰好,都不晓得吧。” 倾挽摇头,“我来京匆忙,也无心思闲逛,只去了法仁寺。” “特意去的法仁寺?”尹沫追问。 “是,”倾挽点头,“我听闻法仁寺是千年古刹,香火旺盛,菩萨极灵,因此特去求拜。” “你一个小姑娘,”尹沫眼珠子转了转,大声问道:“求的是因缘?” 饶是倾挽平时脸皮再厚,也禁不住涨红了面皮,她偷眼望望前面,这才羞愤低斥,“你别胡说。” “此乃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羞的,你敢发誓你没想过?”尹沫仍是不以为意开她玩笑。 倾挽沉默下来。 她有三愿:一愿早日找到倾歌,二愿救她帮她的公子一生平安顺遂,三愿严凌忘记她们重新开始。第一愿她不知何时得以实现,第二愿她相信必会成真,唯有第三愿,让她至今疼痛难当。 “尹沫。”尹沫不经意瞥见她微微泛红的眼眶,正不知所措,忽然听到君若谨暗含警告的声音。他转眼一看,君若谨不知何时回过头来,正望着二人。 尹沫摆了摆手,“不过一玩笑。”他陡然间噤了声,被尹泓狠踹一脚。 倾挽却在此时抬起眼来,眸中澄澈无波,“奴婢无事。” 君若谨若有似无点了一下头,继续向前,回身的瞬间唇边似弯出一抹弧度。 ***** 君若谨又逛了一盏茶的功夫,去到亭中歇息。 亭子附近有一处阁楼,里面常年放有王爷爱喝的茶及一应用具。倾挽冬雪齐去准备,煮水泡茶后回到亭子时,只余尹泓一人守在亭子外面的小径上,显然是在等着二人。 尹泓面色异常严峻,对她们道:“府中来了贵客,冬雪,你速去服侍;倾挽,你去找王嬷嬷,要她吩咐下面之人不要随意走动,你也不必再过来。” 倾挽因他的话觉出不寻常来,冬雪垂眼沉思片刻,应下匆匆离开。倾挽亦不好多问,与尹泓分开后向另一方向而去。 王嬷嬷却不在,倾挽一连问了几个丫环,都说不知嬷嬷去了何处。倾挽觉得奇怪,便先按尹泓所说嘱咐了她们。 日头渐高,倾挽站在窗边,看着丫头们有条不紊各回各处,眼前最后只剩下花红柳绿。茂密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叫个不停,倾挽心中莫名烦躁,不知不觉中又再思索起那所谓贵客来。 能让尹泓开口称贵的,身份必定不一般,而只要冬雪去服侍,显然不欲让府中太多人知道,或许这个人还是从前在宫中冬雪见过的。 她正想着,院子外面忽然进来一人,她望过去时,那人也正好看了过来。 只看那身装扮,倾挽便知此人定不是王府中人,再仔细去瞧,果然相貌陌生,通身的气派。 料想她是随着贵客而来,倾挽不敢怠慢,迎出门去。那人直直走上前来,开口问她王嬷嬷是否在此,语气态度熟稔,应是老相识。 倾挽欠了欠身,“王嬷嬷现下不在,不如您进来等,喝杯茶,嬷嬷去去便回。” 那人没有拒绝。 倾挽引着她进到屋中,她端坐椅上,客气对倾挽道谢。倾挽同她又客气几句,亲自泡了茶给她,随后站在了边上。 她动作轻缓掀了盖子,浮去茶沫,端起茶杯浅饮,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是恰到好处,活生生宫规教习书册上的示例。她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年岁,皮肤白皙细腻,指尖柔嫩无茧,可眼尾细纹与眸中沉淀的光辉,皆表明她比看起来更为年长,只是保养得宜。还有她手腕上通体碧绿的玉镯,无名指上的红玛瑙戒指,倾挽虽看不出名堂,却依稀记得不比嫣夫人手中的首饰成色差。 她将杯子放回桌上,手稳持平,茶水无漾,更一丝声响也无,“看我,就顾着口渴了,姑娘不用站着,快坐。” 倾挽未动,“您不用客气,我站着就好,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她也不劝,颇具兴致打量起屋子,“好不容易过来一次,王姐姐竟也不知去了何处。两年未来,这里倒是没什么变化。” 感叹一番,她的目光又落回到倾挽身上,“小姑娘看起来面生,叫什么名字。” “您就叫我倾挽吧,慕倾挽。” “慕倾挽。”三字在她舌尖一滑,说不出的感受,她的视线在倾挽脸上一圈,“人好,名字也好。你多大了?” “十六了。” “记得当年我与王姐姐相识,便是在如此年纪,王姐姐比我年长些,当年没少照顾我。”她有些感慨,眸中带了丝追忆与回味,忽然又想起什么,“我与你们王嬷嬷是三十几年的老姐妹了,你唤我一声季嬷嬷便好。” 倾挽轻轻垂下眼睫,“季嬷嬷若是不说,我只以为您三十出头呢,哪里称得老字。” 她掩去眸中讶然,季嬷嬷三字初雪与冬雪谈起虞公公时曾提到过一次,原来所谓贵客竟然是宫中的那位。 季嬷嬷淡淡一笑,“你倒是嘴甜,同初雪冬雪性子又是不同。” 不多久,她看了看外面的天,遗憾站起,“我就不等了,王姐姐回来你便同她说一声,让她得空了去宫里看看我。” 倾挽应是,一路将她送出了王嬷嬷的院子。 “瞧我这记性,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我还带了礼物要送给王姐姐。”刚跨出门去,季嬷嬷轻呼一声,“我们怕是赶不及再过来,别人我又不放心,要不,倾挽你随我去取一趟。” 倾挽自然不能拒绝,试探问:“要不要再找一人帮忙。” 季嬷嬷侧首看她,“不用,只是一件小东西。王姐姐一直喜欢翡翠,我前不久遇到一块不错的红翡,色泽明亮,质地细腻,是红翡中的极品。出宫时叫凝月那丫头帮我拿着,结果一到七王爷府上便被我给忘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真是不服都不行。” 王嬷嬷喜欢收藏翡翠的习惯只有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季嬷嬷路上便同倾挽讲起王嬷嬷年轻时被骗着买了假翡翠的趣事。 两人说着便到了君若谨早上歇息的亭子附近,这一带树木繁多,清凉幽静,亭子斜后侧那处隐蔽的院子便是她们此行目的地。 倾挽想到先前尹泓的吩咐,在院外停了下来,“我就在这里等吧,尹侍卫特意吩咐我们不要往这边来,怕打扰了贵人与王爷谈话。” 她特意隐去皇上二字,只称贵人。 季嬷嬷意外看她,目光中带了几分认真,“你倒是个谨慎的,王嬷嬷眼光还是那么毒辣。不过我们家主子和王爷现下都不在院子里头,你站在这里更惹人注目,保不齐还真冲撞上,还是进里头等上一等。” 倾挽随着季嬷嬷到院子里头,果真没有看到尹泓尹沫的身影。 季嬷嬷推开一扇门,“这里是我们短暂歇脚的地方,进来吧。” 这间小院只有一进,分主房和厢房,显是没有下人房的。因此房里都是上好的摆设,布置整洁,也很干净。几上放着一杯残茶,显然这里有人歇息过。 “你先坐着等一下,凝月不在,我还要找上一找。”她说完转入屏风后面。 屏风一侧的帘子动了一动,从倾挽所处位置来看,屏风后显然通向他处。她听到季嬷嬷脚步声,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倾挽顺从坐了下来,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手边茶杯上。 杯中只剩三分之一的茶水还冒着些微热气…… 她从未进过这间小院,可对于皇上选择此处落脚,她还是颇觉不解。虽是隐蔽,可总是太过委屈了些。皇上的到来显然是王爷也没有预料到的,微服出行不欲人知,却偏偏带了自己的嬷嬷和丫环。 她又看了看那茶。 里面细琐声音未断,倾挽忽觉难安,心中开始有个声音催促她起来,可周遭一切骤然模糊,仿佛她在瞬间被人蒙了耳与眼。声音变得混沌不清,似从远古传来,不断在耳边回响,冲击她的神智。眼前景象渐为扭曲,天地万物飞速旋转,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她摇了摇头,依稀感觉自己踉跄站了起来,可下一刻身子倏地一轻,似落入何人怀抱。 不知过去多久,巨大嗡嗡声渐弱下去,身旁响起几道清晰且陌生的话语。她皱眉欲醒来,可身子发沉,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她要醒了。”她听见季嬷嬷的声音,随着这道声音,一个软软似薄毯一样的东西覆在她的身上,暖意袭来。 所以她之前都不是在做梦,可她究竟是怎么了? 思绪渐清,五感恢复。她觉察到自己正平躺在榻上,指下是柔软平顺的褥子,空气中浮着香气,不是花香,她之前在外间闻过,却没有这般浓郁,隐约间她还可以听见房门外有人争执的声音。 …… 第一更到,朋友们,晚上还有一更,10点左右。 043 争夺 “还不让开。”君若谨沉沉声音响起,似聚着无比怒气。 除了祁禹山的那次,倾挽从未听过他如此情绪显露的声音。她该感到害怕的,怕她惹了麻烦,怕祸事降临,怕他怪罪她不听话,怕…… 可在那些之前,她能感觉到的只有莫名的安全。 “七弟。”一道陌生的男声在君若谨开口之后响起,清淡柔和,又带了点劝诫意味。 门忽然被打开,那声音很大,似被人抬脚用力踹开,门板撞到墙面后又反弹开来。屋子霎时明亮起来,几道脚步从门外踏入,越来越近。 季嬷嬷从屏风后绕出,笑着拦住了几人,躬身道:“二位王爷请停步。七王爷,倾挽姑娘正在里头更衣,更衣后便出来见王爷。” “好个更衣。”冷冷话语从君若谨唇齿间溢出,哼笑凝视着眼前之人。 房内迷魂香的味道还未散尽,宫里有专司制香的宫女,这种把戏他从前也没少听过,却没想到她们竟如此大费周章将心思用在了他的身上。 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季嬷嬷肩头一颤,垂下头去,仍是未移开身子。 “七弟,咱们还是先出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五王爷君若谋见他面色不善,手搭上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以大局为重。 君若谨隔着屏风向里瞧了一眼,却模模糊糊看不分明,转头对王嬷嬷吩咐道:“你在这儿守着。” “是。”始终未发一言的王嬷嬷闻言向两位王爷欠了欠身,恭送两人离开。 门再度被人关上,屋子重新暗了下去。 “没想到这小丫头如此福气,还需要我们王姐姐亲自守着。”对视许久,季嬷嬷似笑非笑看她,稍稍侧身。 王嬷嬷走到她身旁时停下,“倾挽是有福气,不然怎会劳你惦记。” “不是我想惦记,”季嬷嬷听出她口中暗讽,忆起往昔情谊,终于眉心皱起,轻叹一声,“王姐姐,今日之事我也不过听令行事。” 是啊,听令行事,两人各为其主,说不出谁对谁错,却也再无话好谈。王嬷嬷神情漠然,错身向屏风后而去。 “倾挽,能听到吗?”倾挽听到王嬷嬷的声音,近在耳旁。她的脸颊被人轻轻拍了两拍,她费力抬起眼皮,触见王嬷嬷担忧的眼神。 即便王嬷嬷一直对她并不待见,即便她从来对王嬷嬷敬畏居多,此时此刻她心中仍是难以抑制地涌现出再见亲人般的感恩。她张了张嘴,“嬷嬷。”声音干哑低弱。 王嬷嬷欣慰应了一声,扶她起来,“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这就出去。”视线在触及被下倾挽的衣裳时片刻顿住,又不着痕迹挪开,轻声劝着。 季嬷嬷身后的丫环递过来一套衣裳,“倾挽姑娘的衣裳脏了,便先穿这套吧。”衣裳是素雅芙蓉色,斜襟宽摆,衣料是堪比斗金的蜀锦,却是宫装。 王嬷嬷盯了半晌,冷冷一笑,面上嘲讽之意更甚。她一把推开丫环的手,“不用了。”扶着倾挽坐好,快步走出门去。 倾挽靠坐着,一抬眼目光正对上对面的屏风,由位置来看,她现在就在之前看到的屏风后的里间。 “姑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突然间,季嬷嬷说道。 倾挽一愣,虽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为她们自以为是的行为而感到无端好笑,“所以您的意思是说,您费尽心思将我引到这里迷昏,是为我好,让我有更好的选择?” 季嬷嬷瞧着她,并未因她话中讥诮而动怒,“你还太年轻了,不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有多么危险。不过你也不用觉得气馁,今日只差一步你便成功了。” 语气中竟带有赞赏。 气馁?倾挽怒极而笑,重重阖目,不再理会他人打量。这些久住宫中的人果然都是疯子,行为异常无法沟通。 不多久王嬷嬷回来,手中拿着一套白色衣裙。 倾挽自然注意到自己只穿着里衣,外衣早已被人换了下来。她虽一直表现镇定,心中却绝非那般坦然,不过是不想这些人白白看了笑话。她小心控制着自己呼吸,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露出异样。她表现得很好,可浑身僵直的反应却无法瞒过王嬷嬷,拍了拍她的背,王嬷嬷极其认真的眼神看她,“不要怕,自有王爷为你做主。” 王嬷嬷的话惹来季嬷嬷等人的注视,看向倾挽深深的注视。倾挽迟疑回望,终于在她坚定的目光之中点了点头。 王嬷嬷为倾挽穿好衣裳,扶着她站起。身上除了酸软无力并无其他疼痛,她这才稍稍安心,可潜意识里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抓着嬷嬷手臂缓缓向外,走到门旁时,季嬷嬷在两人身后道:“我们家主子吩咐姑娘换好衣裳后过去。” 倾挽手上一紧,王嬷嬷看她一眼,不动声色推开了门。门外阳光普照,尹泓尹沫、冬雪初雪此时都候在门外,面色凝重。 见两人出来,冬雪几人似要围过来,却在王嬷嬷的眼神下止住了动作。她搀着倾挽步下台阶,走过几人,直直向着正房方向。可就在门前,王嬷嬷又停了下来。 倾挽疑惑地看向她,她却只望着前面,“你现在只需要记得一点,进入这扇门后,不论王爷说什么,你都不能反驳,要无条件应下。”她的话语低而沉,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知道了。”半晌,倾挽轻声回道。 门从里面打开,两人垂眸踏入门去,姿态恭谨谦卑,不敢踏错一步。她们在大堂正中央停住,刚好可以扫见一左一右的两道人影。 左边的那位是王爷,右边的则应是陪同王爷一齐出现在厢房中的人,至于是何身份,倾挽现在无从判断。 “都下去。”就在这时,倾挽正前方传下一道声音,沉厚而不容人拒绝。 王嬷嬷抬眼望了望左侧下首的君若谨,见他没有何反应,垂首躬身退了出去。 大门吱呀一声从后面关上,室内骤然一片沉寂。 倾挽听到自己心跳声,她屏息跪了下去,“奴婢拜见皇上……” 君若谨开口提醒,“这位是五王爷。” 倾挽又是一叩首,“拜见五王爷。” 君若谋看他一眼,点头算是回应。 一时几人都未再开口,倾挽垂眼跪立,身姿笔挺,神态自然,只有宽袖下的手指紧紧交握,由着各有深意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视。 “抬起头来。”皇上命令道。 倾挽闻言微微抬起头来,仍记得王嬷嬷当初教导,面见贵人,即便抬头亦不能直视。 前方却传来朗朗笑声,“七弟,不过是略有姿色而已,你要多少朕便可赐你多少。” 君若谨懒懒笑,头也不抬把玩着手中玉髓,“皇兄,你赐我的还少吗?莫非,你要将全天下的女子都堆到我这小小王府中来。” 皇上又是大笑,无所谓道:“那又如何,只要你喜欢。”话中大有俾睨天下的傲然。 “那我倒是要谢谢皇兄了。” 君若谨不置可否的态度让皇上目光稍冷,定定看着他,“所以,若朕跟你要了她,你也不会拒绝喽。” 这一言有如晴天霹雳,倾挽眼睫一颤,一眼望了过去,什么规矩礼仪都统统抛在了脑后,只想确定这是否只是皇上的玩笑之言。 “大胆,竟敢直视皇上。”不过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皇上身后公公打扮的人已经一眼瞪了过来,厉喝出口。 倾挽被突如其来尖利刺耳的声音激得浑身一颤,急忙伏下身子,以额抵地,呼着皇上恕罪。不过也就是这一眼,足以让倾挽瞧清了皇上容貌。 他眉眼细长,与君若谨有六成相像;脸型方正,眉目俱厉,周身散发着四十岁男子的成熟与霸气,又使得两人在气度上有天壤之别。 这一眼也足够让倾挽看清他眸中捩气,她心中一紧,皇上并非在玩笑。 他的眼始终看着君若谨,话语中尽是对她的不屑,可就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却说向王爷要了她,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荒谬之事。 “皇兄,”君若谨终于抬起头来,弯着唇角看向他身旁的太监,眼角隐隐带着寒光,“您身边的人真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他胡喊乱叫。” 倾挽看不见他的样子,却不难从他的语调里听出迁怒。这又是倾挽从未见过的一面,对着府里的下人他素来宽容,今日恐怕是真的被触怒,才会这样向皇上身边的人发威。 可不知为何,倾挽却觉得心头紧张渐缓。 皇上见他避而不答,并不急迫,反而一眼向着已经瑟瑟发抖的太监冷冷递了过去。那太监猛地一下跪在地上,未等皇上吩咐便左右开弓扇起自己耳光来。他用了十足力道,大厅中不闻话语声,只有皮肉相击的声音不断回绕着,一直持续了许久。 君若谨轻笑着别开眼,看向一直伏跪着的倾挽,“倾挽,看茶。” “是。”此时此景,倾挽虽意外他的悠闲,仍是顺从站起,依次为皇上、五王爷与君若谨倒茶。 皇上的目光冰锥子一般始终钉在她的身上,即便她做再多的心里准备,在天下主宰的天子面前,她也再难掩忐忑。强稳了手脚才将茶水递到他的面前,在他又看了她许久,欣赏并满意她的心惊胆战后,才终于接过她手中的茶。 倾挽一颗心落了一半,转向右侧下首的五王爷。 这是倾挽第一次见到君若谋的模样,是如他清和声音一般的翩翩公子。若论容貌,他与王爷更近一些,只是两人风采截然不同,一清冷一温润,完全的两端。他很和善,没有半丝倨傲,轻点着头接过茶水。 皇上抿口茶,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身后的太监方停了下来,双颊肿胀已辨不清面目。 “如果她自愿随朕入宫呢?”皇上悠哉换了攻势。 ……姑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倾挽这才明白了季嬷嬷的意思。 递茶的手一顿,心中叫苦不迭。他这一问果真是高明,不动声色将主动权交给了她,可他哪里是在商量,分明是威胁。他们二人是兄弟,更是君臣,即便两人亲如父子,王爷也不能随便驳了皇上的话,而她更是不能。 皇上究竟为何执意要她进宫?若说是看上了她简直是天下笑谈,更别提她先前根本没有机会见过皇上一面。那么换个方向,皇上是想要将她带离王爷身边? 皇上是在警醒王爷,可什么事是与她有关,又与王爷有关的? 一个名字蓦然窜了出来,蒋正。 皇上已开口发问:“慕倾挽,你可愿随朕进宫。朕许你美人之位,从今后你不再是下人,不用卑躬屈膝服侍于人,从此众人仰慕,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多诱人的一段话,多高昂的代价,只为将她带离这小小一件事。他大可直接同王爷说的,除非…… 君若谨侧首笑睨了她,这一瞥太过复杂,她竟一时无法分辨他是何意。而他却不再看她,只是伸手探向她僵在半空许久的手,她低头看去,终于发现手上抑制不住的微微抖动。 突然,温热的触感染在了指尖,他接过茶盏的同时,手指轻轻触上她的掌心。 ……不要怕,王爷会为你做主…… 倾挽直直跪了下去,“奴婢都听王爷的。” 044 夜谈 君若谋第一次将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皇上交错看着二人,冷笑连连。 君若谨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唇角若有似无一弯,道:“皇兄,是不是宫里日子太过无聊,您才特意到臣弟府上开这样的玩笑。倾挽不比您后宫三千佳丽心思灵活,您小心将她吓到了,到时苦的可是臣弟我。” 这一番话将刚刚皇上的所有作为全都归为玩笑,而言谈中又透着亲昵意味。 倾挽眼皮颤了颤。 皇上因他的言辞面色稍缓,仍道:“不过一个丫环还敢给你苦吃,七弟,是你太纵着她,还是她太过无法无天。你喜欢谁都不是什么大事,可不能因她乱了伦常。若是你管束不了她,不如朕做主让季嬷嬷代为管教管教。” 倾挽冷汗直流,同是送进宫里去,不过这回地位由美人降为小丫头,还是需要管教的丫头。谁知道这一去,是不是有去无回。 君若谨终于无奈轻叹,“皇兄,她是臣弟的人。” 皇上厉眸眯起,哼笑,“是吗,可季嬷嬷检查过,她还是处子,你并未动过她。” 倾挽呼吸一滞,羞愤难堪,皇上为了他这个弟弟,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此私密之事被人当众说出,她反抗不得,躲避不能,只能跪在这里默默听着他们将女子清白当作话柄。 君若谨不着痕迹瞥了她,眸中显出一丝怜色来。 两人半天沉默。 “皇兄,您今日带着五哥过来,就是为了操心臣弟的家务事?” “若是你真的为她而不顾蒋家,那就不仅仅是你的家务事了。”皇上直言,态度强硬起来。 君若谨深眸半敛,“您果然是为着蒋家的事。皇上,蒋家的事臣自会解决,也自然会有所交代,绝不会牵连到任何。” 君若谋见皇上气得就要拍桌,两厢争持不下,第一次开口道:“皇兄,七弟向来行事有分寸,不如我们再给他点时间。” “真有分寸就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来,”皇上怒着站起,不停踱步,最后撂下狠话,“这件事就算我不管,你以为顾家就会袖手旁观?还有两个月,在蒋正回来之前,若是你还无法解决,朕自会出手斩断一切麻烦。” 话毕,他挥一挥袖大步离开。 君若谋也跟着站了起来,“七弟,皇上也是为了你好。蒋正虽从前官职不高,可此次立功,朝野上下对他一片赞赏。你也知道,屏州一直是皇上的心病,如今好不容易得以暂时解决,皇上必须对伤病在身、劳苦多年的蒋正有所表示。可你让他回来如何面对唯一的女儿被你所弃,你的作为便代表皇上的作为,皇上又要如何面对蒋正?最重要的,蒋正虽然离开屏州,但是目前看来朝野上下在治河上无人可以将他取代,皇上不得不警觉,也决不允许任何差池。这些道理相信你都明白,只希望你不要辜负皇上的心意,虽是你的家务事,也容不得你任性。” “我知道该怎么做。”君若谨轻轻扯了扯嘴角,“五哥,今天的事还要多谢你。” 君若谋垂眼看了一眼倾挽,“没什么,我只是不想伤了我们兄弟的和气。我先走了,不用送。” 君若谨目送他离开,端了茶饮了一口,凉掉的茶水让他皱了皱眉头,又嫌弃地放下。 “起来吧。”他对倾挽道。 倾挽身子动了一动,却没有起来。 “本王知道你心中委屈,”君若谨闭了闭眼,声音充满疲惫,“今日的事是本王疏忽,没想到皇上会忽然过来,又将王嬷嬷引开。若不是五哥让人通知,本王还不知道皇上会直接冲着你下手。” 君若谨断断续续说了许久的话,一直说到“本王会补偿你”,才听到她细弱的声音,“王爷,奴婢腿麻了。” 君若谨一怔,低低笑了起来。 他忽然向她伸出手臂,惹得她惊诧看他,他扬了扬眉,“怎么,还要本王抱你不成。” 倾挽再不敢耽搁,忙将手搭在他的臂上,借力站了起来。他却没有立刻抽回手臂,“今日你表现得很好。”他低了眼看她,称赞道。 “奴婢身份卑微,他们可以瞧不起奴婢,可奴婢却不能让自己瞧不起自己。奴婢,其实也很恐惧,”她摇了摇头,手上不住加力,终于敢将心中的害怕表现出来,“不过王爷是这些人中奴婢唯一能依靠信任的人。” “你就不怕我随口将你送进宫去?”听了她的话他问,语声清浅。 倾挽慢慢将手收回身侧,抬起头来,“王爷特意带奴婢回来,又怎会就这么轻易送到宫里去。” ***** “坐。”倾挽走进院子时,王嬷嬷正在冲泡茶,指了桌子对面的石凳,示意她入座。 倾挽知道嬷嬷叫自己过来是有话要谈,却没想到她将地点选在了院子里,更没想到她会亲自动手为两人泡茶。她安坐凳上四下张望,院子里格局通透,有没有外人一目了然。 此时的季节温度正是适宜,寂静的夜,清凉的风,还有瓜果茶水的香,让倾挽觉得分外美好。 她深吸口气,“木樨花茶,没想到嬷嬷对此也有兴趣。” 王嬷嬷将一只杯子推了过来,“冬雪说你喜欢花茶,我便想起去年别人送我晒干的木樨花,心想你应该会喜欢。” “多谢王嬷嬷费心。”两人闲谈着,谁也没急着直奔主题。 这种清闲氛围在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从前是两人身份相差太远,后来王嬷嬷对她又心存芥蒂,直至今日一事。 “你到了王府这么久,对皇家之事知道多少?”过不多久,王嬷嬷率先问道。 倾挽想了一想,将之前在初雪冬雪处听到的说给她听。 王嬷嬷隐晦一笑,“你可知王爷的外家?” 倾挽摇头。 “顾家现在的主事者,也就是王爷的外公,是前朝的首辅。” 倾挽并不意外,盈贵妃能得如此高的位分,皇上的宠爱与出身都缺一不可。就如同文夫人与嫣夫人,先不论王爷到底更喜欢哪一个,事实便是文夫人在众人眼中更得宠些。而因为蒋正的关系,嫣夫人之事直至今日才引起了皇上的关注。 可王嬷嬷为何要提到这些?皇上白日也曾经提起过顾家,听起来他对顾家似乎颇为忌惮。 “盈贵妃作为首辅千金,顾家又有从龙之功,以她的身份入宫之后便是皇后也做得。可先帝做皇子时便与正妃感情甚笃,那正妃怕先帝为难,竟在皇帝登基之前意欲自杀,幸而被下人及时发现才制止。要说这位皇妃身份品貌虽然并不拔尖,可既然先帝登基,她理应被封为皇后,可诸人反对的原因,一来当时是忌惮顾家,二来,便是这位正妃自第一胎滑落之后身子骨一直不好,几乎不可能有孕了。而她滑胎的原因,据说是诸位皇子争夺皇位时,为救先帝所致。” 听起来是个情深的故事,可王嬷嬷的语气让倾挽意识到背后的事一定不会如此简答。 王嬷嬷接着道:“咱们这位先帝还是个重情之人,不顾大臣们的反对,毅然封了皇妃为后,顾相之女为贵妃。顾家虽为先帝决定而不悦,却也并不曾太过纠结,只有一事皇帝答应了便可。你可知是什么?” 当然是子嗣,皇后无子,盈贵妃的孩子便是出身最高的皇子,最有可能是下一任的皇帝,何况背后还有顾家。 盈贵妃虽备受先帝宠爱,可七王爷却是在盈贵妃三十多岁的年纪才无意间得到的孩子。先帝又未加封盈贵妃为皇后,所以七王爷非长非嫡。 “所以,难道先帝并不想要盈贵妃生下孩子?”倾挽喃喃道。 王嬷嬷垂了眼帘,“这些便都是猜测了,是真是假无人确定。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先帝会走得如此突然,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最后皇上留下的圣旨上,将皇位留给了大皇子。” 也就是当今皇上。当今皇上虽然是盈贵妃养大,可到底不是亲生,在盈贵妃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之后,顾家又如何甘愿皇位传于他人。 倾挽心头一震,忽然想起无意间听人提过,当今皇上没有子嗣。 同王爷一样。 她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的猜测是真……这也太过慑人,她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可王嬷嬷递过来的眼神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有可能。 “所以,夫人才会主动求王爷留在别院,萧公子没有为她求情,而王爷将我带回王府?”倾挽的话并不成逻辑,除了中间的那一句王嬷嬷不大明白,此时已确定她知道了王爷带她回来真正的缘由。 “所以嫣夫人的事你也知道了?” 倾挽仍有些失神,这一晚听到的事实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所以王爷不是不想要孩子,是不能要。 她想起嫣夫人看到福儿的失声痛哭,想起王爷看到福儿的专注。 “嫣夫人她们隐藏的很好,我也是在回府后听杨婶说起一些往事才觉得怀疑。”倾挽坦言,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你的反应总是超乎我的预料之外。”王嬷嬷凝望她许久,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倾挽笑着反问:“嬷嬷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怨恨还是庆幸?” “总不可能一点芥蒂都没有?” 倾挽点头,“人都有感情,也都有想法。” “所以。”王嬷嬷目光灼灼盯着她。 “没有所以。”倾挽轻叹,“王爷曾说过,该我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我知道。虽然这件事情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之外,但至少在这一点上,王爷不曾瞒过我。” “我还是那句话,我会在背后看着你的,希望你不会有背叛王爷的一天。” “嬷嬷太看得起我了。今日的这些事是王爷让您告诉我的?”看得出王嬷嬷的不情愿,毕竟这些都不是小事。 “是,王爷让我亲口讲给你听。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王爷需要你知道一些内情,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那么,我知道这些之后,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王嬷嬷轻叹,有些无奈与不解,“你只需要站在王爷身边,相信他便好。” 相信他不会让她坠入太深的危险之中? 倾挽明确知道,未来的日子必定是不会平静的,但相信他是她目前的唯一选择。 …… 姐妹们,二更在晚上九点。 045 出游 马车一路慢行在京城繁华路段,君若谨小憩后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倾挽捏住帘子,偷偷好奇向外张望。 忽然间似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的眼睛一亮,身子微微前倾,双眼不眨盯着那一处,直至车子驶过了,仍旧转头瞧着。她的左手覆上腰间,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 君若谨敲了敲车板,倾挽正恋恋不舍收回目光,马车这时停了下来。 “王爷。”尹泓下马走到车窗前,询问君若谨有何吩咐。 他却径直看向倾挽,“给你一刻钟的功夫,时辰到了你若是回不来,就自己走回府去。” 倾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眸光越来越亮,“王爷,您……您允我去街上走走?” 君若谨没理她,又闭了眼,“尹泓,看着点时间。” 他话音刚落,马车震了一震,倾挽已经窜出去跳下了车。尹泓向尹沫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跟着,免得人走丢回不来。 尹沫正托着自己险些掉下去的下巴,不敢相信王爷赴约的路上竟然还会抽出时间满足这个小土包。 王爷何时变得如此体贴? 然而让他吃惊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否则今日倾挽便不会随他们同行。王爷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即便是做戏也用不着如此。 他摇了摇脑袋,不情不愿下马,朝尹泓伸出一只手来,“银两。”既不是王爷的吩咐,自然不能白白被人指使。 可还未等尹泓说什么,倾挽已经灿笑着拍了拍挂在腰间的荷包,“我带了。” 车内的君若谨睁开了眼,须臾又再度合上。 尹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王爷出门从不必带银子,他去到的场所都可记王府的账,因此他们兄弟二人通常也没有带银两的习惯。这姑娘是不知外面的规矩,还是单纯以为只要出府就有机会在外一游? 倾挽踏在地上,闻着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香气,忽然有种重回人间的感受。王府的食物固然是精致好吃,可对她而言,却更加喜欢街上小吃的味道。她又碰了碰腰间装着碎银子的荷包,觉得今日带上它果真是明智之举。她站在原地,眼睛忙碌四下看着,心中已开始盘算要带点什么回去。 尹沫懒懒跟在后头,他个子高,不必凑得太近,便能将倾挽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她个个小摊都要瞧上一眼,灵活的身子在人群中穿梭,不多时手里已经多了蜜饯、豌豆黄、肉末烧饼等小吃。他看着她放出笼的鸟儿一般欢快活泼,与以往在府里拘谨的表现截然不同,不由讶然失笑,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即便经历许多,本质也还是改不了的。 直到倾挽停在一个小摊位前,臭豆腐的味道传过来时,尹沫脸色一变,急急上前将她拉开。 “你敢尝一口,王爷绝对将你踢下马车。”他捏着鼻子警告道。 倾挽可惜地一叹,“我自然知道。听飞烟说这东西吃起来极香,我还真是有些不敢相信。”她又闻了一闻,最后受不了地捂住了鼻子。 她没再逛下去,将手中的肉末烧饼递到他的手上,“飞烟说你喜欢的。” 尹沫挑了挑眉,对她的表现颇感满意,顺手接过,道:“你要是真想尝尝,下次我出府办差可以带些回去给你。其实这臭豆腐还不算什么,听说在外邦之地有一种水果,生来便带着极臭的味道,吃上去却细腻香甜。” 倾挽听了,顿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回程的路上,倾挽快速入手姑娘家喜欢的梳子镜子之类,赶着时辰回到了马车上。 甜甜的味道在车厢内飘散开来,君若谨睁开眼,看见她平静面容下极力隐藏的兴奋,及她将所买之物小心放在座位上的动作,自然更没有错过她瞬时瘪了许多的荷包。 “都买好了?”他问。 她点头,“其实奴婢没什么特定要买的东西,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这里的街市上有许多奴婢家乡没有的东西,看着都觉得新鲜。” “是吗?” 倾挽连连点头,“听店家说有些吃食和小玩意是从西域或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样子看上去怪极了,这些凌州便没有,皮毛一类的东西在凌州便是用都用不上,不过瓜果小点之类便是凌州的更新鲜丰富一些了。” “听起来你对凌州集市上的东西了解许多。” 他的话让倾挽一愣,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可继而她又想明白过来,王爷过去接触的女子都是世家千金闺秀,恐怕自小便被拘在闺阁之中,是出都出不来的,自然更不会逛集市这样粗鄙人多的地方。 “奴婢的父亲从前经商,再者奴婢从小喜欢在外面跑,所以对这些东西自然了解得多一些。” 想来这些事情王爷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随口一问,她及时住了口,正要再说些感激的话,外面尹沫含糊不清的声音传了进来,“咦,倾挽给你带的笋肉夹似乎更好吃。” 倾挽闻言僵笑一声,飞快看了王爷一眼,犹豫地拿起一小包吃食展开在他面前,“这里是豌豆黄,王爷有没有兴趣尝尝。” 他半垂了眼,视线静静落在纸袋上。 “奴婢知道王爷不爱吃外面的东西,不过听说这家做的豌豆黄不甜不腻,清凉爽口,应该合王爷的胃口。据说这一家在京城小有名气,好多人都在排队争抢,奴婢运气好,正抢到最后一份。”倾挽为尹沫买了肉末烧饼,为尹泓带了笋肉夹儿,不过王爷实在没什么口腹之欲,也都不稀罕,她便也没费那份心思。可不知道是一回事,既然王爷听到了,她也不好不做出点表示。 本没指望王爷会赏脸,她也就是做做样子,正要收回手去,他却抬手捏起最小的一块,放到了口中。 “还不错。”他道,神色上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欢,可哪怕是敷衍,这三个字自他口中脱出也足以叫人意外了。 她惊讶地咦了一声,探手拿出一块品尝,第一口豌豆的清香便在口中爆了开来,她扬了扬眉,味道竟出奇不错。第二口她的眉眼俱是沉静下来,带了一点点思索,几乎是小口抿着品尝,不是品它的味道,而是口感。 她若有所思道:“既然王爷爱吃,奴婢回府后便试上一试,应当不难。” 君若谨因她认真的表情想起一件事来,“你很喜欢这些玩意?在祁禹山的时候你似乎凭此收买了许多人心。” 没想到王爷竟然有所耳闻,倾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奴婢当时为了贿赂郑嬷嬷教奴婢做菜,便做了几道拿手的点心出来,没想到大家都喜欢,便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尹大哥不喜欢,听说王爷也不喜欢,再说当时奴婢以为王爷定是不想奴婢太过接近的,便……” 她说的他自然都明白,也看得清楚,不过事情都过去了,再提起也没有意义。话一转道:“翊翡楼向来自诩可尝遍天下美食,你若是真的喜欢,回来时可带上一些,记王府的账。” 倾挽怔然看了他许久,觉得今日的这位爷同往日似乎不是一人,不然怎会如此善谈,如此好说话,“王爷,您这样让奴婢很是不安呢。” 忽地他笑了,“放心,不会要你卖命或是卖身,只需站在本王身边便可。嫣儿的事既是本王拖你下水,便会尽力护你周全。” “那,就多谢王爷了。”她轻声答。 ***** 翊翡楼号称“天下第一楼”,从外表看却只不过是普通的三层酒楼,毫不起眼。直到踏进门去,倾挽才知外面的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翊翡楼不是一栋楼,而是一整个楼群,足足占了一条街。群楼之间以廊道相连,越向内人越是稀少,隐蔽性也相对越高,当然,却不是人人都能够进得去的:翊翡楼只接待富与贵两种人,而最内里的两进,却是非贵不可。 此次王爷是应四王爷的邀请前来,四王爷爱热闹,自然不会太向里去。不过,只是这里的景象,已足够让倾挽大开眼界。 翊翡楼处处富丽堂皇,每一个布置都是精细夺目、色彩明丽,廊柱上的绘画雕刻华美,技艺巧夺天工。一进曲乐震天,高台上一个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身姿妖娆随乐舞动,曲线毕露。乐曲声时而激烈热情,时而轻缓柔和,偶现靡靡音色,配着女子裸足上铃铛的声音,勾人心魂。台下穿着华丽的公子们俱是沉迷其中,为舞者不时抛下的迷离眼神而痴痴不已。 倾挽亦为那妖娆之姿沉醉,双眸直勾勾盯着下面高台,引得小二不住回头。直到尹沫再受不了地咳了两声,倾挽才不舍收回眼神,不巧正对上君若谨看过来的目光。 尹沫挪到她身旁,调侃道:“这要是别的姑娘,只恨不能羞愧地钻到地缝里去,你呢,眼睛只差没瞪得掉下来,你究竟还是不是姑娘家。” 倾挽奇怪地瞥他一眼,“舞又不是我跳的,花银子背着媳妇过来痴迷流口水的也不是我,我干嘛羞愧。”她说这话的时候乐曲声正好告一段落,前前后后都听了个清楚。 那小二嘿嘿一笑,低语:“姑娘这话说得不错。” 倾挽却没再搭腔,心里有些发虚,她刚刚似乎不小心将她的主子也绕了进去。 幸而君若谨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什么。 入了二进安静许多,风格也截然不同,红粉纱帐高悬,层层叠叠带来些许神秘气息。君若谨等人在小二的带领之下弯弯绕绕,最终来到一处雅间,只带到门口,小二便退了下去。 站在门外已经可以听见里面的嬉闹声,君若谨眉头一皱,示意倾挽开门。 酒气同浓浓的胭脂水粉味一齐涌出,倾挽只开了一条小缝,再抑制不住打了个喷嚏,惊动了里面的人。 衣着华丽正左拥右抱的男人不悦地回了头,方欲训斥,再望见倾挽身后之人时,脸上又重新染上了笑。 046 翊翡楼 四王爷君若谚并未站起,由着坐在他膝上衣衫不整的女子递了一粒葡萄到他口中,这才笑着招呼道:“七弟,你若是再不到,我都要派人去接你了。快进来,人我都给你找好了。” 最后一句暗含暧昧意味的话,让倾挽不由自主向着君若谚身旁不远处的两位女子看了过去。坐姿端正,着装整齐,只可惜垂了头看不清容貌。 没给倾挽再细看的机会,君若谨低头道:“你在外面等着。”说完他迈步走进去,当着她的面关了门。 倾挽望着紧闭的门板,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王爷也有这等喜好。 也是,男人嘛。 门内又是一阵欢快的调笑声,不久便停了下来,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倾挽百无聊赖靠在墙上,打量着对面回廊。这里少有人来,只是偶尔有人出去,在远远望见倾挽时莫不奇怪地看她一眼。 尹沫早就自己寻乐子去了,尹泓一脸严肃站在门的另一侧,倾挽几次看他,想说的话又屡屡咽了回去。有些事她再是好奇,也只能问尹沫。 不知过了多久,门呼啦一声被人打开,倾挽以为是王爷,侧首却看见四名女子依次走出。这四人虽是浓妆艳抹,只是近看却不难看出容妆下的姿色。 四人在看到倾挽时一怔,其中的红裳女子,也就是先前喂食四王爷葡萄的那人,乌溜溜的眼珠在她脸上一绕,嘴角泛出了然笑容。 她瞟着白衣女子道:“难怪那公子不动心,原来……”她话说一半,已足够白衣女子脸色铁青。恨恨瞪了倾挽一眼,踩着重重脚步先行离开。 绿衣女子皱眉道:“红衣,你何必故意气她。” 红衣勾唇望着远去的身影,“你别管,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故作清高的劲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几人很快离开,只有红衣中途回首,冲倾挽深深一笑。 倾挽正想着红衣的话,冷不防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扯了进去。不等倾挽惊呼出声,门板已被重重合上,将尹泓挡在了门外。 倾挽背抵着门,一个高大的影子向她罩了下来,她直觉想要躲开,可身前之人只是伸出手臂抵在她颈侧的门板,便挡住了她所有去路。 “王爷。”她迟来的惊呼求救刚出口,立刻被淹没在他啧啧的声音之下。 “这就是你最近心爱的小姑娘?”君若谚不停上下打量她,问后面安坐的君若谨。 倾挽被逼得抬起头来,可这一望过去双目就再也移不开。 近在咫尺的脸庞精致无比,深眸挺鼻,长睫剑眉,那唇不若时下流行的薄唇,下巴的线条异常优美。这是倾挽见过最好看的面容,不同于君若谨的冷硬,君若谋的温和,是一种带了女性柔美的精致。可他神色姿态又无比张狂,矛盾而吸引人。 “唔,七弟,”他挑了挑眉,神情中满是魅惑,“你心爱的小姑娘恐怕要爱上我喽,不如你就慷慨将她让给我吧。” “我记得你府上刚刚进门第十九位夫人,你确定你吃得消?”淡淡声音少见地带了些调侃。 十九?倾挽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君若谚轻轻一笑直起身子,仁慈地给倾挽留些喘息空间,“这丫头有点意思,不过还不值得你如此费神。” 倾挽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四王爷果真言语直率。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再逗弄她了,前些日子她已经被皇上吓过一次,再来一次恐怕吃不消。” 君若谨仪态悠闲,只从两人简单的对话,倾挽便知他们的兄弟情谊至少不是浮于表面。 君若谚终于决定放她一马,倾挽松口气,正式问安,“奴婢倾挽,见过四王爷。” 他随便嗯了一声,像是挑逗小动物终于过了瘾,不再理她直走到矮桌旁坐下,仰头喝了一杯酒。 “我怎么看不出她有被吓到,”他放下杯子,忆起她方才直勾勾的眼神,好笑道:“不过总算是解了我的好奇。” 倾挽直接走到君若谨的身后,就在这时,他指了指手边的糕点,“四王爷这里就不必太过拘束,你不是喜欢吃点心吗,坐下尝尝这里的味道如何?” 君若谚原本淡下来的目光立时添了抹异色。 倾挽谢过王爷,可实在无法如他所说就这样大胆坐下,只能端了点心在角落找处位置坐下,可就是这样,倾挽仍不时感受得到打探的目光。 两人随便聊着京里趣事,氛围和谐,倾挽支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也吃得津津有味。 忽然,君若谚道:“叫了老五那家伙的,怎么还没到。” “你明知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倒是时常叫他过来。” 君若谚双腿交叠,换了个姿势,“干嘛活得那么正经,人生得意须尽欢,天天对着他那个刁蛮的王妃烦是不烦。” 这又是数年前京里的一桩趣事,气质温和、谦谦君子的五王爷,竟被城中任性出了名的刑部尚书之女看中,哭喊求着皇上下一道赐婚圣旨。刑部尚书也是一妙人,爱女如命,每日下了朝不忘同皇上提上一提,皇上被磨得无法,只得征求了五王爷的意思。幸而五王爷对婚姻一事没什么期待与要求,全凭皇上做主,便也应下了。 成婚七年,别的不说,嫡子倒是生了三个,听说目前五王妃腹中还揣着一个。 君若谨一笑,不予置评,只吩咐倾挽再让人送些茶酒上来。 出门的时候,隐约间听见君若谚问了一句,“你这表现,倒是让我真的好奇了。”门合上,君若谨的话音挡在了后头。 倾挽循着印象往一进的方向去,路上不由得咋舌这里地形实在太过复杂,幸而鼓乐连天,倒也没有花费她太多的功夫。随便拉住一个小二,吩咐他送些酒菜去二进的静月阁,菜都是平日里君若谨爱吃的素菜。 小二一听是静月阁,便知道那难缠的主子又来了。可这位姑娘……他从没见四王爷自个儿带姑娘过来,还是个看起来正正经经的姑娘。 不敢怠慢,他速速回去吩咐厨房准备酒菜。 倾挽原意是先回去,可一来她实在不想同那个眼睛毒辣的四王爷共处一室,另一方面,她实在是好奇。于是她站在了楼梯底下,一边等着小二回来,一边朝着高台上瞧了过去。 又是一曲作罢,台下这时走上一名手捧古筝的女子,袅袅娜娜走到了高台正中。未说什么,甚至看都未向台下扫一眼,手指一拨,琴音随之而出。 琴曲并不轻快,婉转中带了丝悲怨,不时又现出激昂。倾挽不知这一曲叫什么,只觉得似受了牵引般,心情随着琴音起起伏伏。不过台下的观众却并不欣赏,三三两两喝起酒来,偶尔会有喝醉之人站起来叫骂两句,意思是让她下台去。也不晓得台上女子是未听见还是不想理会,顾自弹着手里的曲子,直至尾音结束,又大大方方下了台去。 就这清静的空挡,倾挽听见头顶传来两人的谈话。其中一个声音耳熟,倾挽回首一看,二楼围栏后的,不正是那个叫做红衣的姑娘。 她唇角轻扬,道:“咱们这个翊翡楼真是越来越无趣了,明明就是男子花钱享乐的地方,却非要故弄玄虚装什么高雅。瞧吧,有几人真正喜欢的,就是要热热闹闹痛痛快快的才好。” 她旁边另一人轻声问:“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证实你所言不假?又有什么意义,这里的事从来轮不到我们做主,公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红衣眼波流转,笑得轻快,“这哪里是公子的意思,分明就是那个女人的意思。” “你是说那天随着公子一起过来的那个女人?”那人的声音满是惊讶,“公子竟然允许她参与这些,她到底什么来头?” 红衣撇唇,“别说什么来头,咱们何时见过她的模样?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公子很重视她。你要信我的就听我一句,以后见到她能避则避,她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呵,你看她遮遮掩掩的这番做派,不觉得和刚刚那个一模一样吗?明明心里在乎的要命,却非要装作不在乎。”她指向刚刚下台的女子。 那人却听出话外之音,“你是说她对公子……” 红衣没回应她的话,转身之际,正瞥见下面的倾挽。 认出倾挽是七王爷身边的人,红衣忽然又再想起刚刚静月阁里的事,她忍俊不禁,不由地对倾挽多了些好感,“小姑娘,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些回去你家主子身边。”说完这番看似劝诫的话,她转身扬长而去。 倾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嘲讽的话像是再说:小白兔,这里到处都是狼,快回去你娘身边,小心被吃。 然而她确实也没有机会再逗留,酒菜已备好,小二带着几人走了过来。可就在倾挽旋身上楼的功夫,楼梯上方有什么哗啦啦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有人闷哼着从楼上滚落了下来。 倾挽下意识躲避,直到一片裙角映入眼中,才意识到从楼梯掉下来的,竟然是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姑娘双眼紧闭,身子因疼痛而蜷缩,不住地呻|吟。楼梯上方是一片混乱,倾挽担心再出意外祸及姑娘,赶紧蹲下身子将姑娘扶了起来。 “谢谢你。”姑娘睁开双眼,眼圈泛红。 只是这一起来,腹部位置的衣上清晰印着一圈浅浅的脚印。 她竟是被人踹下来的。 楼梯上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口齿不清的话音分明是出自醉汉之口,旁边有人附和的,也有人劝的,大多都是冷眼旁观。只要有酒的地方,这种事都太过寻常,何况出入翊翡楼的非富即贵,谁也不想一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倾挽只向上看了一眼,立即问那姑娘,“你能不能站起来,能就赶快离开。” 姑娘身子微微颤抖,恐惧地向上看了一眼,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再度道谢后,踉踉跄跄地离开。 楼上的人已经被前呼后拥地向下走,嘴里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也敢开罪本公子。” 倾挽原不觉得什么,可无意间望见他身旁一矮胖之人幸灾乐祸的眼神,才明白原来这“不长眼的”正是在说自己。 047 识人不清 这句话若放在从前,倾挽只怕早就反唇相讥,不过现在的她已不会像从前那般鲁莽冲动,因为再没有人时时刻刻护着她。 不攻则退,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们就是奔着自己来的,此刻便是躲也躲不掉了。她眼睛一转,立时想到了应对之策。 小二刚好走到身后,倾挽递给他一个别具深意的眼神,“怎么这么慢啊,王爷都要人催了好几遍了。” 小二微愣,目光一错扫到后面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忙低头赔罪道:“让姑娘久等了,不是我们有意耽搁,实在是四王爷要的东西我们不敢轻慢。若是王爷怪罪下来,还请姑娘为我们说个情。” 他的声音不小,四王爷三字尤为清晰,倾挽明显察觉到一些人的退缩与扫兴。 这个小二倒是个心思明快的,倾挽愉快地想。 她挺直了脊背,露出鄙夷之色,沉声道:“知道怕就好,四王爷的脾气你们都晓得,下次动作麻利些。” “多谢姑娘,那姑娘先请。”小二始终弓着身,满脸谄媚的笑。 倾挽强忍了笑意,故作不满踏上了台阶。她的目光始终在身前两三步远的位置,未看任何人,台阶上的人随着她的前进纷纷向两边避让开时,倾挽暗暗吐了口气。 “慢着。”就在离台阶顶端只剩最后五个台阶时,那位酒醉的公子突然迈步过来,全身夹带着浓浓酒气。 倾挽因这酒臭稍稍避让,蹙眉撇开头去。 “姑娘是四王爷身边的人?”那人似未察觉她的不快,身子一倾又近了几分。 倾挽屏息,“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这姑娘脾气还不小,真是让本公子怕啊。”那人故意冲着旁边看热闹的人说笑,周围霎时响起一片不怀好意的哄笑之声。 “只是,”那人悠哉挥开扇子,“谁人不知,四王爷从不带人出门玩乐,侍卫都没有,更别说是丫环了。” 又是一片应和之声。 倾挽暗道一声不好,这些她从来不知,不过是顺着小二刚刚的话而已。现在再改口说七王爷,恐怕更不会有人信。 扇子一挥酒臭更是扑鼻而来,熏得倾挽险些窒息晕倒过去。 她掏出帕子捂鼻,语气仍是沉稳笃定,“公子既然这么好奇我是谁,不如亲自去静月阁问上一问,听听四王爷七王爷如何说?” 此话一出,果然周遭的人都噤了声。静月阁外是一片荷塘,因四王爷喜欢这景致,便将静月阁常期包下,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他们这些人中亦不乏想要巴结讨好皇室的,个别消息灵通的人也听说了七王爷刚刚过来的消息,如此看来,这姑娘确实不能惹。 再看她的样貌打扮,也足以说明她不是这里的姑娘,得罪她,等于得罪她身后的人。 已有人拉了公子手臂,示意不要徒惹麻烦,赶快离开。谁知那公子痴了一般盯了倾挽许久,任谁都拽不走。那眼神,没有恼怒,倒是带了几分怔忡。 就这么,楼梯上诡异地静了下来。 倾挽环视众人,虽被那人盯得心生不悦,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回首看了小二,示意同她一齐离开。 就在这时,那人甩开拽住他的人,一把攫住了倾挽手臂,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倾挽一个反手赏了他一掌,“无耻之徒,还不放手。” “我无耻?”张公子全然不顾脸上疼痛,眼睛通红盯着她瞧,视线在那帕子和她的脸上游移,“这就是你的真面目?你究竟心有多高,攀附多少男人才能甘愿?你告诉我,你的目标到底在哪里,至高处?” 至高处一出,那个矮胖的男人惊得一身冷汗,死活拉住他不让他再胡言乱语,“张公子,你喝多了,认错人了。姑娘,不好意思,我这位兄弟刚刚经历了情伤,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倾挽和张公子都没有理他。 张公子哈哈大笑,满脸悲怆,“我认错人,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众人摇头,看来张公子醉得真是不轻。又有人伸了手,欲搀扶他下楼。张公子松开了拽住倾挽的手,嘴里不知支吾说着什么,双眼半闭,由着人动作。 倾挽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他,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你是谁?你见过我?在哪里?”别人都以为他醉得说胡话,可倾挽离得太近,近到足以看清他说此话有多么认真,神色又有多么不甘。 这一番话大家听得糊涂,只以为她气恼张公子的轻薄,到此时方不依不饶。 张公子嘴角轻蔑一挑,“我现在才相信你果真不是一般女子。呵呵,好啊,你不怕丢人,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大不了丢了我这面子不要。” 他说着挡开倾挽的手,力气之大,将倾挽一把挥开,“那夜在……” 就在倾挽跌倒前,一只有力的手将她环住,止住向下跌的去势,与此同时,一个清和的声音从头顶飘了下来,“张敬,你喝多了。” 诸人纷纷向五王爷行礼问安,五王爷君若谋招呼他们平身,确定倾挽已站稳,立刻松开手去,这才看向仍有些迷茫的张敬。 “你说的不错,四皇兄确实没有带人伺候的习惯,她也的确不是四皇兄的人。”他停了一下,“不过你若欺了她,恐怕七弟也不会饶了你。” 四王爷是个笑面虎,虽脾气火爆,可凡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不过这个七王爷,就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了。先不说他同皇上的关系,就说顾家如今在朝中的势力,他们是无论如何对抗不得的。 矮胖男人捂了张公子的嘴,尴尬笑道:“王爷,姑娘,他喝多了,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我代他向姑娘赔罪。这就带他离开,这就离开。” 倾挽尚未得到答案,刚要出口制止,君若谋的手按在她的肩上,警告地看她。 几人离开后,其他人不敢再围观,立刻散了个干净。片刻的功夫,楼梯上只剩下四五个人。 倾挽望着张公子的背影,深吸口气,转身向君若谋欠了欠身,“倾挽多谢王爷相助。” “你没伤着吧。”他问。 倾挽摇头,“王爷是来见四王爷的吧,还请随奴婢来,二位王爷已经久等了。”她说着,向前半步引路。 “你胆子不小,不过姑娘家还是小心些,醉酒之人通常没有理智。” 倾挽诧异回首,觉得五王爷果真如传言所说的温和斯文,一点没有王爷的架子,还有上一次在府上,若非他向七王爷提醒,自己也不知会怎样。 她感激一笑,“奴婢记得了,上一次的事奴婢也还没有向王爷道谢,在此一并谢过。” “没什么。”他道:“今日若不是听人提及四皇兄和七弟,本王也不会帮上这个忙。” 言下之意,他是看在几位王爷的面子才出声,而不是为她。倾挽自然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两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一直到了静月阁,尹沫已经回来,见倾挽同五王爷一起,又是一阵挤眉弄眼。 五王爷姗姗来迟,四王爷自然要求罚酒,冷清了许久的酒桌再度热闹起来。一番推杯换盏过后,四王爷看了看新上的菜,不是滋味道:“带个知心人过来就是这个好处,瞧着菜色分明都是七弟爱吃的。” 站在君若谨身后的倾挽面上一窘,忙道:“四王爷同五王爷想吃些什么,奴婢这就要人送上来。” “罢了,”君若谚拖着长调,“你若是再迟迟不归,有人又要着急派人去找,食不知味。” 倾挽看了看君若谨挺直如松的背影,垂眼没再吱声。 这一番聚会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出去翊翡楼的路上,不时有人偷眼瞧倾挽,想来之前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翊翡楼外停了三辆马车,君若谚拍了拍两人的肩,“那就说好了,几日后我们马场再较量,让你们看看我新买汗血宝马的厉害。” 三人约定好后,各自上了马车离开。 马蹄哒哒,倾挽回程路上已不如来时轻快,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位张公子。他看她的眼神太过认真笃定,很难不让她产生联想。 可是倾歌口中的良人并不姓张。 倾挽深吸气,不管怎样,她都觉得或许张公子是一个线索,只要追踪到这条线索,能找到倾歌也未可知。回府之后她要立刻联系上杨大哥,将她意外得来的这条消息告诉给他。 帘子被风带动,不时有光照了进来,自倾挽面上扫过。 君若谨注意到倾挽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释然的神态,悠悠开口道:“男人是最禁不起挑衅的,尤其是酒醉的男人,你可知下午若不是五王爷,你会有何下场?” 倾挽一叹,想起尹沫看到她回来时的表情。可若是他都看到了,为什么没有露面? “王爷都知道了?”她有意放轻松语气,趁着车里昏暗悄悄睨了过去,不知道她当时狐假虎威的作态他是否也知道了,“奴婢当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何况他们这种人不都是人善欺人嘛,就想着搬出两位王爷壮壮胆子,让他们也有个忌讳。” “哦,看来我们二人的名号果真有用,让你胆子肥到去拽人的领子。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何人?”倾挽正想知道他是何人,也省了杨大哥再麻烦寻找,耽搁时间。她的语气太过急迫,惹来君若谨冷冷注视。 “奴婢知道今日举止太过鲁莽,可他便是身份再厉害,也大不过王爷去。”倾挽干干咧嘴一笑,又小心翼翼问:“王爷,他到底是何身份?” 君若谨轻哼一声,半晌才道:“若说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宫里琳贵妃的表弟。” 倾挽愣住,这下真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竟然又惹到皇上头顶去了。琳贵妃枕边风一吹,还有她的好吗? “怕了?不过一皇商而已,平时仗着贵妃的名头作威作福惯了,却也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得罪我们几位王爷。” 倾挽这时已说不出话来,难怪那一群人对他逢迎拍马的。那可是皇商,要钱有钱,要势也有势。 “奴婢是真的为王爷惹祸了吧,万一皇上那边……” “你的出息呢?皇上还不至于分不清远近。”君若谨的语气有些轻蔑。 倾挽没敢反驳,王爷是同皇上近,可她不是啊,不止不是,还是皇上的眼中钉。 048 误会 第二日的下午,杨闵抽空入了府。 “你说的是张敬?”听完倾挽的话,杨闵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倾挽的表情也未见轻松,“他应该是看过我这张脸的,而我又十分确定自己从前没有见过他,因此我认为他认识倾歌的希望很大。只是听他话里的意思,倾歌同他之间似乎有不愉快的事发生,而他现在也不见得知道倾歌下落,否则不会将我错认成她。但是张公子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查证的对象,我不想放过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 “张公子是皇商,人面广,交情多,你也说你姐姐是追随一行商之人来的京城,那么他认识你姐姐的可能性确实很大。”杨闵沉吟道。 倾挽信心大增,“杨大哥可有机会接触到张公子?” 杨闵半天没有言语。 倾挽的心忽上忽下,她也算开罪了张公子,而杨大哥又是为王爷办事,不知张公子会不会卖这个面子。 “原先倒是没问题,可现在……” “现在如何?”杨闵吞吞吐吐,让她急不可耐。 杨闵目光直视她,“今天上午刚刚得到消息,户部需要采买一批物资,正由张公子负责。这趟差事来得突然,此时张公子应该已经出发了。” 倾挽颓然靠坐在椅上,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机会,难道就这样没了? 杨闵不忍看她这副模样,咬牙站起,“我虽不能擅自离京,不过若是可以在他出京前追赶上他,倒也有一丝希望。不过倾挽,如果真的来不及,我们恐怕就要耐心等待,张公子此番出去,恐怕一年半载难以回来。” 倾挽深深鞠了一躬,“那便辛苦杨大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杨闵急忙将她扶起,掌中的纤纤玉手柔软细腻,鼻尖嗅到少女芬芳,他双耳泛红,磕巴着想说什么,可触见她着急期盼的眼神,最后只是不舍地放下手,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大步出了门。 倾挽心中仍有牵挂,就那样一路送出了门去,呆呆望了人来人往的街道许久,才慢慢转了身向回走。 一转身便见到了冬雪,她思索望着自己,又是惊疑又是担忧。 不等倾挽开口,冬雪已开门见山问道:“你同杨闵可是相互喜欢?” 倾挽尚在焦虑中的心情因这句话变得啼笑皆非起来,“从哪儿听来的?” 以为倾挽是默认了,冬雪吃惊道:“你们真的暗生情愫了?倾挽,我以为你同……你知不知道咱们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哭笑不得看了冬雪,“我的意思是说,这么荒谬的事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荒谬,”冬雪放下心来,依旧撑大了眼睛,没好气道:“你还真是难以想象的迟钝呢。倾挽,你就没有想过,你受伤的那段日子,杨婶为什么天天送东西给你?” 倾挽奇怪道:“我、飞烟同杨婶在文澜苑时关系就很好,现在文澜苑虽然散了,可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你也很喜欢福儿是不是?” “福儿那么乖巧可爱,不奇怪不是吗?” 冬雪点头,更确认心中所想,“我也喜欢福儿。如你所说,杨婶关心你确实在情理之中,你伤到了,她为你送药送吃食都很正常,可你觉得她会细心体贴到送你小女儿喜欢的小玩意,还特意要杨闵从外面买来?” 倾挽一怔,无法回答。 她自然不傻,也不会为了狡辩而狡辩,她从未向这方面想过,却也不得不思考这种可能性。可若真是如此,她如何还好意思要杨婶同杨大哥帮忙。 “刚刚同王爷一起正巧路过这儿,看你一路失魂落魄跟在他后面,又站在街口张望了许久。你说,你这副模样谁看了不怀疑。” 王爷?她向后张望,却没有看到人影。 “王爷已经回去了。”冬雪拍了拍她的手,一齐向回走。 “我不是因杨大哥失魂落魄,只是心中有事。”注意到冬雪仍旧怀疑担忧的目光,倾挽烦躁地叹口气,“我托杨大哥找人的事出了点差池。” 冬雪看了看她,半天才道:“倾挽,其实平心而论,杨闵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人老实本分,家中又有了长子,继室的压力便不会那般大。若你只是寻常丫环,他也等得起你,待你契满离府,便可嫁了他享福。福儿杨婶都喜欢你,更没有相处上的麻烦。” “可是,”冬雪停下脚步,犹豫着才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同王爷之间或许有着什么。虽然嫣夫人的事让人费解,可王爷待你并不一般是有目共睹的,还有先前皇上来的那一次,你没有见到,所以不知王爷那一次发了多大的脾气。王爷刚刚就站在那里,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却是看了好半天。” 倾挽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做哑口无言。 从前面对嫣夫人的质疑她还可以坦然地矢口否认,可如今她重回府的意义便在于此,却是否认都否认不了。原以为只是迷惑皇上便可,可她忽视了府中耳目众多,个个都盯着王爷身边瞧。 从今往后她行事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你放心吧,冬雪,我有分寸的。”倾挽只能以感谢做结。 到了晚上,倾挽接到杨婶传过来的一封信,字迹方正有力,出自杨闵之手。信的内容早在倾挽料想之中,只说迟了一步,没有追到张公子一行人。倾挽心中有没有找到人的遗憾,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只是第二日倾挽仍有些没精打采。 “明日应了四王爷的约去马场,你们两个随本王一同去,东西不用带的太多,只住两三日。”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冬雪应道。 “是。” 倾挽声音不若往日有力,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她,君若谨道:“冬雪你先出去。” 待冬雪退下,君若谨望了她沉默许久,惹得倾挽浑身不自在,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王爷有事吩咐?”她主动开口问。 “本王无事,瞧着你有事,若你还在担心张敬就大可不必,他昨日已经出京,没空理睬你这等小人物。”他一边说着,修长手指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没想到王爷的消息如此灵通。 眼见她只有惊讶却不见欢喜,他勾勾唇角,“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话到这儿,倾挽不得不想起昨日被王爷看见一事,她想了想,答:“是,奴婢已经知道了,是昨日杨大哥告诉奴婢的。” 她抬了抬头,犹豫着要说出多少。他专注于棋盘上,却已听出她的纠结,“不想说的事情就不用勉强。” 她稍许释然,“王爷,奴婢只是有事相求杨大哥,可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还请王爷不要误会。答应王爷的事,奴婢一定会做到底。” 君若谨悠悠一笑,“你不用担心,本王没有误会什么,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倾挽随着一笑,“说来也巧,张公子竟然隔日就领了差,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是很巧。不过听你的语气,你似乎不是担心,到是惦记。” “王爷说笑。”倾挽干笑一声,怕再说下去迟早将自己那点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摊在王爷面前,忙道:“王爷若没其他吩咐,奴婢就先下去了。” 等到同冬雪一起打理好王爷出行事宜,日头已经落了山。倾挽这才知道王爷外出要准备的东西有多么琐碎,小至漱口器具,大至衣裳枕褥,全都要准备了新的亲自带过去才行。也难怪上一次去祁禹山,明明说是轻车简行,可四位主子却足足用了十数量马车。 王嬷嬷难免再将两人叫去叮嘱一番,注意清洁,注意安全,提醒王爷不要做太过危险的事,四王爷若是劝酒也要商量着一些。桩桩都是贴心,可大家心知杜明,王爷们的事她们哪里管得。 夜里大家都早早休息,转眼到了第二日。 倾挽同冬雪起了大早,将要带的物件都命人安放好,又服侍王爷洗漱穿衣用膳后,一行人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出发。 倾挽忙了一早饭都顾不上吃,又不敢用太多的茶水,正饿得发慌时,忽然想起临行前飞烟匆匆递给她的荷包。打开来看,里面装的却是芝麻糖。 倾挽掏出一块递给冬雪,小声道:“先吃一点,飞烟早上塞给我的。” 冬雪捏着手里的糖,似想到什么,附在她耳边道:“早上的时候杨婶好似来过,当时太忙,没来得及招呼,应该是找飞烟来的。” 倾挽一怔,荷包做工精细,确实不是飞烟能做出的东西。 “先别管那么多,吃吧,杨婶的心意。”糖在嘴里慢慢化开,芝麻的香气弥漫开来,心中暖暖的,又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慢慢发酵。 抵达牧场差不多是未时,倾挽原以为只是一个小小的马场,方寸之地,四处围着栅栏,人便在里面溜着马。可下了马车,倾挽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狭隘。 天高地阔,前方一马平川,绿油油的竟一眼望不到头,直至地平线与蓝天交接在一起。草场上马儿自由奔跑,不时也会看见有人御马疾驰比拼。天边飘着几许云彩,与远处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互应,望得久了,竟让人分不清天与地。 再有什么烦心苦恼在这里也会一扫而空,倾挽迎风扬着手臂欢呼了一声。冬雪也不再拘着性子,跑过来同她站在一起,目露喜悦与兴奋。 049 铃铛追夫 马车停下不久,牧场主人便迎了出来。 牧场主人乃一老翁,头发胡须花白,面色却红润,精神矍铄。两人淡淡闲话,看起来是熟识,又是一会儿,老翁亲自带着几人去住处安置。 安排给他们的独院在一片稀疏的林子后头,院子并不大,也没什么特别,只胜在清静,堪堪够他们几人居住。 “得知王爷要过来,老奴前几日已让人彻底清洁了一遍,王爷尽可放心住下。马匹都已备好,王爷也好久没有见到御风了,休息过后便可去马场看看。”老翁一一交代完毕,正好饭菜也由人送了过来。 “四王爷和五王爷是否已经到了?”君若谨淡声问。 老翁恭敬答:“四王爷昨儿晚上便入住了,今日一早骑马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五王爷目前还未到。” 君若谨点头表示知晓。 倾挽送了老翁离开,将她和冬雪的行囊放在安排给她们的住房后,又去了主屋重整房间,按照王爷习惯的布局一一将物件摆放整齐。王爷用膳过后休息的那段时间,倾挽二人也终于有时间稍作喘息,将迟来的午膳安安静静用完。 身体虽累,倾挽却精神大好,“这么说王爷以前都是住在这里的?” “几位王爷在这里都有特定住处,王爷不喜吵闹,纵然这里小了些,也情愿往这边来。四王爷爱凑热闹,住的那边晚上会点燃篝火,烤肉喝酒也是一大乐趣,至于五王爷,他住的地方倒是离这里不远。” 倾挽听到篝火二字目光闪了闪,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见识见识。 “那御风是王爷的马?” “嗯,一匹黑马,很有灵性。尹泓尹沫也有自己的马,是王爷送的,呆会儿你都可以看到。”冬雪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 “一路奔波,早上又没有用饭,你只吃这点一会儿哪有体力。” 冬雪摇了摇头,“我一会儿就不去了,从前来过几次,我对骑马实在没什么兴趣。你第一次来,可以随他们去看看。” “如果是这样,”倾挽不禁觉得可惜,难得出来一次,竟还是要呆在屋子里头,“那你就在房里好好休息,想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王爷那边交给我。” 吃饱喝足,倾挽精神满满去了前面,大概半个时辰过后,王爷休息起来,凝着她嘴边的笑不由多看了几眼。 “很高兴?”他明知故问。 倾挽不住点头,“奴婢还没看过这么大的牧场,还有那么多的马和羊,听冬雪说,这里晚上还有人歌舞。”越说嘴角越是向上翘。 瞥见尹沫隐隐嘲笑的眼神,君若谨眸中也染上些许笑意,“可会骑马?” 倾挽眼睛发亮,特意按捺下急迫的口吻,道:“奴婢可以学。” 君若谨没说什么,换好紫红色轻便的骑装后,向外而去。倾挽跟在后头,看到他长腿一迈,英姿飒爽,不由觉得这身骑装真是好看。 原以为是直接去马场,不想几人却是一路直奔马棚而去。 马棚出乎倾挽想象的大,干净整洁,通风良好,里面马匹虽多,却没有太大的异味。地上铺着厚厚干草,马儿或是闭目休息,或是悠哉噘着食粮。马匹高壮,个个毛色油亮,大大的眸子黑黢黢的,满是纯净与善意。 正看得兴起,一名小厮匆匆跑了过来,“奴才见过七王爷,不知王爷怎会亲自过来?”面上有丝见到大人物的惶恐与惊喜。 君若谨挥手示意他起来,“带本王去看看御风。” “是。”小厮爬起来,“御风这几日状态极好,想必是知道王爷要来的缘故。王爷,这边请。” 一番溜须拍马,小厮动作利落领着几人一直往最里面去。未等几人凑近,御风已扬蹄嘶鸣了起来,很快,倾挽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御风。 纯黑色,一丝杂毛都没有,四肢长,骨骼坚实,嘶鸣响亮。前蹄扬起时近两人高,听声音略有激动,在君若谨走到跟前时,又乖顺地放下蹄子低头凑了过来。待君若谨的手抚上它的头,声音已经变得断续,头颅不断向前拱去,似在撒娇。 “这马真是乖巧。”倾挽一番赞赏的话,惹来几人奇怪的注视。 听到了她的声音,御风扬起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鼻翼扇动,打了个响鼻后,又不耐烦地撇开头去去,用嘴去拱君若谨的手。 尹沫笑了笑,“不然你上前试试?” 倾挽绝对相信若她真的冒然上前去,招呼她的一定不是御风可爱的头颅,而是它坚硬的蹄子。 君若谨亲自将御风放了出来,临行前向小厮吩咐了一句,“为她选匹马,顺便教她骑马。” 小厮与倾挽皆很高兴,一个是为得了王爷的差,一个是为有机会骑马。尹泓尹沫也纷纷去牵了自己的马,不一会儿的功夫,马棚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小厮客气道:“姑娘可有相中的没有。” 倾挽笑了笑,“这里的马应该都有主人吧,我也不大懂,不如小哥替我选一匹?” 小厮见她和善漂亮,害羞地挠了挠头,“那好,姑娘就听我的,选匹矮小温柔的母马。” 他说着往右边走,倾挽正要跟上,突觉一片温热贴了上来,紧跟着,衣袖被人叼住,一步都挪动不得。倾挽回头,不让她离开的正是御风右侧马厩中一匹棕色的马。 它从低处向上看着她,睫毛一眨一眨的,倾挽怎么看都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恳求的意味。她犹豫着抬手要拍拍它的头时,它的头已经拱了上来,同方才御风做的一般,这让倾挽觉得这匹马似乎很喜欢她。 “小哥,不如我就选这匹好了。”她开口唤住小厮。 那小厮回头,神色犹豫为难,“你确定?” “这是一匹不高的母马吧?”倾挽商量着。 小厮点头,“确实是,不过她算不上很温顺。”时而疯癫,这句话在小厮的思量下忍了下来。 倾挽回眸又看了看它,黑黑的眸子湿漉漉的,有几分可怜。她一时心软,心想着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况且旁边不是还有人帮忙嘛。 她下定决心,“就它吧。” 临行前,倾挽喂它吃了根萝卜,小母马铃铛听话地由她牵了出去。 视野一片开阔,是青山白云的壮丽之景。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微热,倾挽一手抵在额前,一手牵着马,举目四望,仿佛找到了游记中主人公游历各处逍遥自在的感觉。 身后传来片刻的骚动,小母马蹬了蹬蹄子,又被小厮安抚了下来。冲着倾挽一笑,“姑娘,上马吧。” 铃铛不高,上马对倾挽来说不是难事。除了刚开始身子有些不稳外,倾挽很快放松下来,由着小厮牵着马在附近绕了几圈。铃铛始终安静,没有任何的不耐,在倾挽渐渐适应了马上的颠簸后,小厮放了手中的马绳,跟在旁边又走了几圈。 马场上人并不多,羊群也在很远的地方,倾挽渐渐觉得无聊,开始坐在马上张望,却并没有看到君若谨三人的身影。正想说服着小厮向远处走走,忽然有人跑过来将小厮叫走了。 小厮嘱咐了倾挽不要走得太远后,不大放心地离开。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倾挽抚了抚铃铛,拾起缰绳。而没用她吩咐,铃铛自行向前慢慢踱去。 倾挽悠悠哉哉坐在马上,也不催促,由着它时走时停,偶尔吃吃草,十分惬意。不知走了多久,铃铛一个抬头,忽然向前方冲了过去。倾挽勒住缰绳,想要它停下来,却无法制止它的冲势。 正在她疑惑铃铛为何突然发狂时,前方一处缓坡的树荫底下现出三个人影及三匹马,而那正是铃铛冲过去的方向。 尹泓在铃铛撞上去之前一跃而起勒住缰绳,终于让铃铛停了下来。 尹沫乐呵呵的,“不错嘛,刚学会骑马就跑了这么远。” 君若谨看着她的马皱了皱眉,“怎么选了这么一匹?” 倾挽下了马,看了眼凑到御风身旁的铃铛,无奈而笑,“不是我选它,是它选我,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何了。” 尹沫吹了个口哨,“许久不见,御风都成双成对了。” 倾挽走到了树荫底下君若谨的身旁,他靠在树干上,正默默望着前方。倾挽随着看过去,前面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大片的花,红红紫紫很是漂亮,风吹过时能隐约闻到清新草香与花香。在向前,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临近夏天的山一片郁郁葱葱,与冬日景致截然不同。 倾挽忽地一滞,悄悄向身侧的君若谨转过头去。他的侧颜宁静,鼻梁高挺,呼吸轻缓,整个人看上去如瓷塑的一般。 可他的内心是否如外表一般平静? 倾挽好似有些明白他为何会应邀来到马场,为何选择这一处落脚。不自觉的,她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怜悯,然而不等她将这些多余的情绪收回,只眨眼的功夫,思绪回归时却发现她正对上一对幽深沉静的眸子。 她眨了眨眼,忽然转开眼珠又转了回来,笑道:“奴婢瞧着这里环境清幽,景色秀丽,如果能在这里露营也是不错的,准备些好菜好酒,实在是惬意。” 君若谨淡淡挪开视线,“想吃烤羊看歌舞大可直说。” 倾挽这会儿眼也不眨,干脆承认道:“王爷好观察,那奴婢可有机会?” 君若谨直起身子离开树荫,“看你表现。” 050 入席上桌 依照倾挽骑马技艺的高低及她身份的高低,她不被另外三人甩在远远的后头便是庆幸,可此刻,她却环绕在王爷身边。 说是环绕一点不假,铃铛自寻到御风便一直很兴奋,撒开蹄子使劲追赶御风,时而跑到它的左边,时而跑到右边,很是欢快。 倾挽不是没有试图控制过铃铛,可一来她技巧不得当,二来御风对铃铛的吸引力显然高过倾挽的胁迫,故此倾挽完全拿它无能为力。忍着心里的不自在及尹沫打趣的神色,倾挽最后索性由着它。 回去的路行得并不很快,走至一半时迎上对面过来的一行人马。 其间的两位服饰华丽,看身形乃一男一女。又再近了些,倾挽才看清男子为四王爷君若谚,而姑娘容貌陌生,年纪在十四五左右,清丽容颜还有些稚嫩,目光却大胆而直接。 君若谚见到倾挽所在位置及几人行过来的速度,冲着她深深一笑,对君若谨道:“听说你来了,我就想着你应该在这边,果真让我猜对了。不过这么一看,别是我打扰到你了。” 小姑娘不由打量起倾挽来,目中是好奇与沉思。 君若谨淡然视线从他身上扫过,直接对着小姑娘道:“云姑娘。” 云笛,大学士幼女。 云笛飞快转眼过去,笑道:“七哥哥,我听说你们来牧场,特意求了爹爹过来的。”她的声音带股自然的甜腻,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可爱虎牙。 君若谚拖长了尾音,怪声怪调道:“笛儿真是坦诚的叫人伤心,叫七弟哥哥,却称我王爷。” 云笛羞憨地一顿,视线在两人中间不停转换,食指缠住缰绳,有些不知所措。 君若谨哪里不知他的故意,却没有逗弄小姑娘的兴趣,还是一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不由道:“四哥总要有做哥哥的样子,才能让人真心实意唤上一声。云姑娘是自己过来的?” 听着特意着重的“四哥”两字,君若谚无趣地摸了摸鼻子,在扫到一旁有趣看着几人的倾挽时,又不怀好意笑了笑。 云笛面上一扫羞涩,笑得如天上的太阳般璀璨,“爹爹派了护卫和嬷嬷给我,不过因是随着四王爷出来,我便将他们留在住处了。七哥哥,这便是御风吗?” 他们一行人掉了头一起向回走,云笛正好在君若谨的身旁,看到这匹矫健的黑马,便忍不住上手想要摸一摸。可未等御风有何反应,铃铛却嘶叫一声从后面挤了上来,正好挤在两人中间。倾挽暗道一声不好,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何况她一直拿它没辙。 云笛坐骑是一匹更为矮小温顺的栗色幼马,被铃铛强硬姿态吓得往旁边狠狠挪了几步,云笛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倾挽摸了摸鼻子,对着周围各有所思的目光也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上一笑,就算她说不是她指使,恐怕也无人会信。幸而云笛出身大家闺秀,即便不悦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只是神色更加古怪怀疑。 眼下这般实在叫人尴尬,倾挽清了清喉咙,“王爷,云小姐难得来一次,王爷可有什么安排?” 后面也有人清了清喉咙。 “你可有何提议?”君若谨直视前方,嘴角略略勾起。 “云小姐,你可听说这里晚上极是热闹,有篝火,有歌舞,您看见远处的那一群羊了吗,听说这里的羊肉质肥嫩,烤全羊可是大名鼎鼎。”她竖起拇指,口气任谁听了都不由得流口水。 云笛被她一番描述吸引,早忘了先前不豫,隔着倾挽向君若谨问道:“七哥哥,这是真的吗?” 君若谨温和看过来,点了点头,“云姑娘可想去看看?” 云笛一片向往之色,女儿家都爱新鲜,何况这是在家中看不到的,“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你四哥哥最好此道,让他安排足矣。”君若谨唇片一启,道。 云笛渴求地看向了最那边的君若谚,他自然点头答应,却心有不甘,凭什么苦差事他来做,情却是别人领。 云笛见状喜笑颜开。 正巧这时铃铛被一片嫩草吸引,步子缓了下来,倾挽功成身退,暗暗庆幸自己反应及时,既全了别人,也全了自己。 “这里的羊肉质鲜美,”尹沫驱马靠了过来,学着她的腔调,“王府是少你肉吃了,你丢不丢人。” 倾挽懒得理他,“你不丢人晚上别吃啊。” 尹沫还要说什么,铃铛发现御风行得远了,拔腿又追了上去。 ***** 星子闪耀夺目,夜晚的天空澄净,像极了坠满宝石的绸子。而木屋外不远的空地上正燃着大片的篝火,火光冲天,散播着浓浓火热。 倾挽趴在窗框上,看着人们一点一点堆垒成垛,点燃篝火,穿着奇异服装的年轻姑娘小伙子在悠扬的乐曲声中拉起手来,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听尹沫说,这些是北方一民族的风俗,火光可以辟邪可以驱蚊,可在这里,不过是牧场主人为了让贵人取乐借鉴过来的把戏而已。饶是如此,倾挽仍是看得津津有味。 五王爷君若谋在天黑之前总算赶到,此刻他们正围坐在屋子里说话,当然大多时候,倾挽听到的都是四王爷的声音。他性格不拘,去到过许多地方,又言辞幽默,惹得云小姐不时发笑。五王爷也不是很爱说话的个性,却能时时补充几句,言之有物,见识广博。只有七王爷不大爱发言,少数言语的几句,还是云小姐发问而来。 看得出,云小姐对自家王爷爱慕颇深,怕是此次也是刻意为了王爷过来。 肉的诱人香甜渐渐溢了出来,架子上白嫩嫩的小羔羊此刻已慢火烤至金灿油亮。烤肉的小厮是牧场主人特意安排过来的,已在旁边坐了近两个时辰,再旁边,是一动不动盯着的尹泓。 王爷下令要尹泓尹沫二人自行玩乐,尹沫自然开心领命,早已消失得无影踪,而尹泓生性无趣,也无处可去,便依旧守在了外面。 小厮开始片肉,很快就摆了一大盘,倾挽端了盘子与蘸料,拿到了屋里去。 话刚刚告一段落,君若谚正觉得无趣,见到倾挽心念一动,一一扫过在座的三人,道:“来来来,坐,这没什么好服侍的,陪着我们说说话。” 他招呼得自然,仿佛彼此相熟,云笛虽讶异,可也并未反驳,再说这里并无太多她说话的余地。 倾挽当然心中不愿,对着三位王爷一位世家小姐,还让不让她吃东西,外面好月好景,岂不更逍遥自在。她假作感激一笑,回道:“四王爷,外面还没忙完,再说奴婢见识短浅,就不打扰各位谈天了。” 君若谚却道:“有甚可忙,坐坐坐,莫非不是你家主子,我就使唤不了你不成。” 这话有点重,倾挽小心瞥了瞥君若谨,等着他开口回绝,不料他却是轻点了头,“四哥开了口,你便坐吧。” 云笛又看向左手边的君若谋,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 几人围坐着一长桌,君若谚最长,坐在了主位,一左一右分别是君若谋与君若谨,云笛正挨着这两位王爷。倾挽自然坐在了君若谨的那一边,挨近云笛的位置。 她盯着满桌子根本未动几口的丰盛菜肴,心中不由哀嚎。几位主子吃惯了山珍海味,对这些根本就不稀罕,可她不是啊。 正叹息着只能尽情看不能尽兴吃,君若谨的声音响起在耳旁,“想吃什么就吃,不用拘着,这里的厨子是从百香楼挖过来的,手艺不错。” 他的话语耐心温柔,倾挽心肝一颤,忍着左手边一道似有若无的剜人视线,颤巍巍地笑了一笑。同时她想,自己在王爷心中的印象,一无是处之外总算是多了爱吃一条。 “多谢王爷。”她矜持又等了片刻,第一筷夹向了香喷喷的烤羊。 外脆里嫩,入口即化,香而不腻,倾挽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手指微动正欲再来一块时,正对上君若谚忍俊不禁的笑脸。 几人没让她不自在太久,随即又开始了下一段的谈话,无人注意自己,倾挽不由得放松心绪。适当时候点头微笑表示赞同,筷子则悄悄向远处伸了伸。 “不知为何倾挽一上桌,东西都变得好吃起来。”君若谚笑着对四人说。 倾挽咽下嘴里的虾,讽刺,绝对的讽刺。 “是不是,云姑娘?”他特意挑了个人问。 云笛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菜,又看了看一旁的倾挽,没有吭声。 “小心吃多发腻,这桂花酿是去年制的,绵甜而不辛辣,又助消化,你可以尝一些。”君若谚取了空杯倒了杯酒,余光留意到身旁的七弟眉心一皱,递过来警告的一眼,却没有阻止。 他笑笑,递给了倾挽。 王爷给的酒她怎能不接,她站起恭敬接过,一口饮尽。桂花酒健胃止渴,男女老少皆可食用,倾挽从前家中也有酿制,她对此并不陌生。 君若谚一喜。 在座的五人中,君若谨一向不喜喝酒,只饮茶,君若谋饮酒自制,与他喝又不痛快,云笛是个小姑娘,总不能强着她喝酒。算来算去,竟然只有倾挽还算得上是对手。 “没想到你还是个能喝的。”他说着,一手又拿起了酒瓶。 倾挽怎敢一而再地让四王爷为她倒酒,只得抢了酒瓶为两人各倒一杯,只是这样一来,又少不得再度饮下。如此几个来回,两人已喝了数杯。 倾挽头不疼眼不花,暗想自己酒量果真渐长,何况这桂花酿比自己家里酿制的好像更为甘甜一些。君若谚也觉得喝着敞亮,正示意着倾挽再来,倾挽抬起的手忽然被身旁的君若谨按了下去。 “再喝醉胡言乱语小心本王罚你。” 暗含警告的一句让倾挽陡然间想起上次喝多的事来,正发怔着,他夹了最远处她够不到的菜到她盘子里,“多吃点菜。” 二人的互动让另外三人有些发蒙,一时都愣住了。 君若谚却是最先反应过来,嘿嘿笑了两声,“这两次见面真真是让我瞧见了七弟体贴的一面,倾挽,在下佩服,佩服。” 云笛隐约间察觉到君若谨的排斥,先前还以为他是有意如此好打消她的念头,可君若谚的话却打碎了她的想象。她神色复杂低下头,略显伤心咬住唇瓣,不久又故作语声欢快道:“七哥哥也不要总是喝茶,多吃点菜。” 她说着,夹了几块烤羊,几块鱼到他的碟子里。 君若谨微微点了点头,却依旧捧着茶,看也没看盘子一眼。 倾挽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受王爷恩惠享受一番,又占着这似是而非的名分,是时候做点事了。 051 撞破好事 允许云大小姐孤身过来牧场,云大学士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何况云笛也并未隐着藏着,可王爷显然是想不着痕迹回绝了她的念想。她眼底片刻浮上薄薄水雾,楚楚惹人怜。 不动声色打探其他几位王爷的情绪,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唔,真是一群狠心的男人。 倾挽虽怜悯,嘴上却道:“云小姐,七王爷胃不大好,不能吃太过油腻的东西。” 在君若谨的注视之下,她抬手为他布了几道素菜,“王爷,奴婢看您一直没怎么吃东西。您先尝尝这几道素菜,若是真的不合胃口,不如等回去了奴婢为您做些您爱吃的。” 君若谋始终低着头,对这边的动静并无兴趣。君若谚却是从头瞧到了尾,视线在倾挽与君若谨身上绕了几个来回。 云笛眼睫颤了一颤,觉得倾挽的话看似解释,却更似声张什么。可最要她难过的却不是她,而是…… 晶莹泪滴从眼底滚落,她猛然站起,凳子哐当向后翻倒过去。她显然被声响吓到,顿了一下后,才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倾挽慢腾腾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奴婢出去看看,三位王爷请继续。” 酒桌上静悄悄的,只有君若谨依旧吃着盘里的菜。 倾挽跑出去的时候,尹泓果然直挺挺地屹立在门旁,仿佛云小姐根本就没从门旁过。她摇摇头,他们主仆三人,除了尹沫,一个两个都似木头一般,不解女子心意。“尹大哥,云小姐身边的侍卫都留在了住处,麻烦你跟过去看看,确定云小姐安全抵达。” 篝火正旺,衬得后面夜色漆黑,云小姐脚程竟不慢,一眨眼的功夫已消失在视线可见的范围内。塞外之人豪爽不拘小节,倾挽担心云小姐被不小心冲撞,那便是出了大事。 尹泓依言追了出去。 倾挽在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想起冬雪也还未进食。骑马回来后倾挽回去过一次,见她还在睡,就没有叫醒她。 趁着吃食都还热着,她包了一些烤羊烤饼,又带了一碗新鲜羊奶,准备带回去给她。可房里被褥还展开着,人却是没有在床上,她摸了一下被褥,凉的,人应该离开好一会儿了。将东西放在木桌上,她挨屋看了,也没找到人。 既然没去木屋,十有八九是去看歌舞表演去了。 走出院子时,前方急剧的鼓点突然停了下来,片刻传出悠扬响亮的歌声。 是女子清亮嗓音,倾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不过刚刚在桌上,四王爷曾提起塞外女子不似中原姑娘这般羞涩内敛。她们爽朗热情,遇到中意的男子便会大胆唱出自己的心意,等待男子接受。若是不被接受,姑娘也不会扭捏追赶,而是大方退下,继续等待有缘之人。 清亮的嗓音陡然柔美了起来,隐约传来众人哄笑的声音,倾挽设想篝火映着男子绯红面色的画面,不觉莞尔。 这般爽直的性情,倾挽欣赏之余,难免想起从前在书上读过的故事。游记中曾有记载,西北临州城附近的山上存在着一个族群,这个族群以女子为尊。不过族群之中的女子显然更为彪悍,若是相中了哪个男人,不必管他同意与否,直接抢回山里去做压寨相公。 倾挽初初听闻觉得实在惊世骇俗,现在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世上总要有女子可以勇敢地做出选择。 走在蜿蜒于林间的小径上,倾挽步伐悠闲,王爷那边一时半刻不会结束,她也并不急着回去。 弯弯的月牙挂在树梢,夜风中满是热情洋溢的味道,小径一侧映着远处熊熊火光,另一侧则显得幽暗。刻意向里面望了望,心里还好笑地想着会不会看到什么鬼怪幽灵之类,结果这么一瞧,还真让她瞧见角落里树后模模糊糊的影子。 影子纠缠扭曲,她呆在原地,正琢磨着是个什么东西,忽然影子从中间分了开来,竟是两个人。刹那间,衣物摩擦的声音,喘息声通通清晰了起来。 倾挽面上一窘,慌乱着转开头来,千想万想也没想到竟让她撞见男女幽会的场面。只是这个地点,便是再迫不及待也要选个无人的地方才好。 心里正抱怨着,柔媚低弱的声音蛇信子一般钻入她的耳朵,狠狠叫她打了一个寒颤,“公子,你的身子真是结实。” 倾挽脸红的关公一般,头也不敢回地匆匆向外走,可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轻笑声在林子里头响起,“呵,好痒。” 她骤然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回望。 男人竟然是尹沫。 她想也不想地就向回走,可脚踏在草地上的瞬间又蓦然停住,她有何权力去管他的私事?他又不是她什么人? 脑中另一个声音反驳着,那飞烟呢,他又将飞烟置于何地? 想起单纯善良的飞烟,她提起尹沫时的神情,倾挽僵在了原地。一股股的闷火不断涌上心头,她直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了过去。 “哎呦。”女子哀嚎一声。 她一不做二不休,拾了一把的石子接连向着两人掷去。 女子哀嚎不断,也知道有人故意不让他们继续,捂住脸踉跄跑了出去。见她跑远了,倾挽舒了口气,半遮着眼走了过去。 尹沫躺在地上,神智不清,衣裳只是被解了领口,脸上颈上被印了不少的红印子。倾挽放下衣袖,抬脚踢了踢他,“喂,起来。” “别打扰我。”他挥了挥手,话语含糊不清,“让我再睡一会儿。” 倾挽挑挑眉,合着他是被霸王硬上弓的那个。她转身出了林子,再回来捧了个盆出来。手一倾,一把浇在了他的脸上。 尹沫猛地跳了起来,鼻子里呛了水,咳了好半天气急败坏怒道:“做什么?” 倾挽环胸要笑不笑看她,没有吱声。 尹沫看了看四周,“怎么是你?” 倾挽的脸色暗了下来,“那应该是谁?” 尹沫总算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 倾挽放下手回走,淡淡道:“真该庆幸没要飞烟过来。” 尹沫脸色骤然一变,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倾挽没有回头,只道:“你别跟着我,你不要脸面,我还担心被人误会。” “你……”他闻言一急,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她勾起唇角,冷笑道:“尹二哥,你的事我没有权利管,论身份我只是王爷身边的丫环,论地位也不如你们在王爷身边久。可飞烟是我在王府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做不到瞒着她,至于怎么解释是你自己的事,能不能接受是她的事。” 尹沫一把扯住她的手让她转回身来,“倾挽,我只是喝醉了,依稀记得是有人扶我回来。我刚刚醉成那个样子,又能做什么?” 倾挽静静望着他,冲动、气愤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上次在翊翡楼,你的领口蹭上一块红色,是胭脂。尹二哥,我不是想评判对错,你是逢场作戏也好,三心二意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想怎么做你也别拦着。” 她收回手来,而这次,他果真没再拦她。 倾挽回到木屋时,尹泓冲着她点了点头,告知云小姐已经平安回去。又过不多久,君若谨三人结束了晚膳。 各回各处,倾挽服侍君若谨洗漱更衣后,神色疲乏回了自己的住处。桌子上的吃食用了一半,冬雪头发半湿着,显然刚刚洗漱出来。 “可觉得身子好些了?”倾挽问:“刚刚回来的时候你不在。” “头有些痛,睡醒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就到外面走了走,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冬雪注意到她的脸色,问:“下午骑马怎么样,是不是太累了,看你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想起铃铛,倾挽眼底浮现些许笑意,“骑马还蛮有趣的,明天三位王爷约了骑马比试,也不知谁会赢。” 冬雪坐在了镜台前,擦着头发,“四王爷的马术自不必说,一年中每三个月差不多就有一个月是住在这边。可如果说是五王爷同咱们王爷比试的话,却也不大好说。” “怎么说?”倾挽略感好奇。 冬雪自然说道:“咱们家王爷看起来冷淡,可或许是打小被皇上宠着的关系,其实习性有些闲散,少有什么是放在心上的,也不大有输赢的念头。五王爷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又好学,所以马术精湛,等你见了便知道了。” “哦,这么说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她支着头侧躺在床上,忽然问道:“你对五王爷还知道些什么?” 冬雪从镜子里看她,有些诧异,“怎么会突然问起五王爷?” 倾挽耸耸肩,含糊道:“好奇罢了,四王爷的脾气一目了然,五王爷嘛,总觉得有些看不透,再说上次他也算帮过我一次。” 三次接触五王爷,她确实对他有些探究之心,好奇他是皇上那边的,还是自成一派保持中立。皇上去七王府这么隐蔽的事,却没有瞒五王爷,这边四王爷似乎也与五王爷交好。看起来他与谁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那么他究竟知不知道王爷与皇上之间隐隐纠葛呢。 冬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慨叹道:“从前在宫中虽然没有同五王爷有太多的接触,可我听人讲,五王爷小时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不过自从他母妃去世之后,五王爷性子变了许多,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只同这几个兄弟关系还不错。” 听起来没有什么,“五王爷的母妃位分高吗?怎么去世的?去世的时候五王爷多大?” 面对倾挽一连串的问题,冬雪却没有立即回答,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五王爷的母妃在皇子府就跟了先帝,先帝登基后封了妃位。去世是在先皇驾崩之后数月,至于原因到底是什么,宫里总说纷纭。不过皇上登基后便下令不许宫中讨论,违令者重罚。” 违令者重罚,这几个字说明了许多问题,不过冬雪话已到这而,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五王爷只大七王爷四岁,这么说来当年也不过才四五岁的年龄,也难怪他由此内敛沉默。 正思索着,冬雪突然从凳子上转了过来,“我刚刚在外面,远远看到了你与尹沫似有争执。” 倾挽慢慢坐了起来,“你也看到了。” 冬雪点头,其实她看到的比倾挽以为的还多,“我同尹沫也算是一同长大,他生性不拘小节,虽然贪玩却也有分寸,从没做过什么错事。今天我看他貌似喝得多了一些,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飞烟考虑,可要不要说出事实,我觉得你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本不想劝的,可他们几人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僵了总是不好。 倾挽没有回应她的话,她自认是为了飞烟好,易地而处,她是情愿痛苦也不愿被瞒着,可她并不确定飞烟是否会如此想。冲动过后,她也想过另一种可能,假若她真的喜欢尹沫到无以复加,无法离开,知道了也只是平添痛苦。 …… 朋友们,二更在老时间。 052 云笛的纯情 朝阳已经升出了地平线,远处一片朦胧橙光,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夜色。草地上滚着大片露珠,光照下五光十色,随着太阳渐高,又慢慢消散在空气之中。早晨的空气新鲜潮湿,夹带着泥土和草叶的芬芳,马棚的方向隐隐传来马儿的嘶鸣声,倾挽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原本想出来透透气,理清思绪,可到了外面被美景所惑,又突然不愿烦心事扰了兴致。她慢慢踱步,一时也不知该往哪边去,就这当口,她想起了铃铛。 铃铛正大口嚼着干草,时不时凑了脑袋去御风那边,也不管御风是否搭理它,顾自玩得开心。见到倾挽过来,同是到她手上蹭了蹭,之后再也不理会她。倾挽想她怎么会忘了,昨日是因御风才出去,今日御风还在,她怕是很难带它出去跑跑。 干草已剩的不多,她站在一旁递递干草,添添水,又换来玲珑感激的撒娇。她试着凑近御风稍许,而或许是因为她一早任劳任怨做的一切,御风对她伸过来想要抚触的手并无抵制。在倾挽终于将手触到了它油滑的皮毛时,顿觉无憾了。 倾挽走出马棚,正遇到君若谋骑马归来,映着身后薄薄晨光,清和的面庞也比往日多了潇洒与俊逸。 “奴婢见过五王爷。”她上前了几步,欠身请安。 君若谋似乎多看了她几眼才认出她是谁,“是你,这么早,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习惯早起,也想看看这边的晨景,不过要说早,奴婢似乎还比不过王爷。” 君若谋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时停了一停,倾挽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张了张眼,有些疑惑。 “没什么,只是似乎每次看你都是不同面貌。”第一次小心而胆怯,第二次大胆而张扬,昨日的她显出些小姑娘的贪吃癖性,而这一次,或许是早起阳光正打在她的面庞上,人是富有朝气的。 倾挽却只想到她第一次是敷了粉的,她抚了抚脸上,有差这么多吗? 有小厮过来将他的马牵了进去,倾挽贪婪地看了看他的马,白色,只在双眼之间有一条黑色的纹路,四肢健美,看上去脾气却温和,跟主人的气质很像。 “很喜欢骑马?”注意到她一直看过去的目光,他温声问。 倾挽话语中还有些抹不去的兴奋,“是,奴婢看王爷骑马都很威风。” 他向外走去,背对着她,声音似掺了笑,“就因为这样喜欢骑马?” 倾挽跟在他的后头,因他的提问仔细想了想,“奴婢也说不清,不过第一次骑马的感觉很畅快。” “贪恋一时的新鲜很正常,每个人都有那样的感受。”他说:“本王第一次骑马时也曾因追究速度而从马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腿。几次之后才终于耐下心来听从师傅的劝,先要自己能安稳坐在马上不被甩下来,再谈其他。人都说不曾摔马就不会骑马,事实也正是如此。不过女子与男子不同,要的终究还是安稳,切莫因为一时的畅快害了自己,摔了满身的伤后才后悔不已。” 绕着弯说了这么许多终于还是奔向了正题,倾挽看着前面的人,深觉他也算是用心良苦。 “奴婢的意见并不重要,七王爷的想法才是关键。”所以有什么话都冲着君若谨说去,她一个小小下人,可担不起一个两个的都来警告她。 君若谋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即便他现在喜欢你,可他对你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待新鲜感过了,你又没有家族依傍,你自信还能时时刻刻留在他身边?别说蒋家容不下你,皇上容不下你,就是顾家都容不下你,到最后,可能老七都容不了你。自信是好事,自负而看不清眼前事实,吃亏的早晚都是你自己。” 晨光将他的影子打在身后,修长挺拔,倾挽就踩在他影子的边上,心想他说的倒都是肺腑之言,只可惜她什么都做不了主。 嘴上却故意说着:“王爷的忠告奴婢铭感五内,可奴婢却认为,即便只是享受一时都是好的,又何必想得那么长远,庸人自扰。” 他说的俱都是事实,而唯一不同的,即便有朝一日君若谨身边再容不下她,也总会给她一个好的去处,这一点她相信他做得到。 君若谋惊讶于她的大胆无畏,回眸一瞥,正见到她似有意无意踩在他的头上。他摇摇头,对她的想法显然不能理解,但毕竟事不关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再见到尹沫倾挽心中还是不能放开,尹沫则更显不自在,两人匆匆对视一眼,招呼也没打便各自错开。 异样便是君若谨都察觉到了,“怎么回事?”他问倾挽。 倾挽不知该如何作答,支吾着不想说,冬雪了解内情,却不好开口。见她们两个都是如此,他没有再追问。 用过膳后,几人各自牵着马聚到了马场。倾挽成功将铃铛也牵了出来,不忘了讨好它,拎着萝卜正在喂食。 君若谚正骑着他宝贝汗血宝马过来,见到倾挽对着一匹杂**卑躬屈膝的模样不禁撇了撇嘴。见到传说中的流汗如流血的汗血马,倾挽稀奇地凑到它身旁探指摸了一下,见并无异色,新奇感不由大大降低,又凑回到铃铛身旁,仿佛它才是宝贝,君若谚心中好笑之余,不由觉得这个姑娘真是怪得很。 几人各就各位,如离弦的箭飞快奔了出去,眨眼的功夫已在数十丈开外。铃铛嚼完了萝卜一抬头,御风已经不见了。撒了蹄子又要再追,斜侧里突然一匹马插了进来,正好挡住了铃铛去路。 铃铛猛地停住,再一嗅这熟悉的气味,不正是昨日凑到御风身旁的那匹小母马,更加不耐烦地踢了踢前蹄。 倾挽抓紧缰绳,方要斥责这种不要命的行为,但见云笛被吓得惨白的脸色,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面色依旧不好。云笛身后的侍卫同样惊得一头冷汗,想凑过来询问一番,又被云笛挥退了下去,只得目光一错不错盯着两人两马,生怕小姐有什么闪失。 “你没事吧。”倾挽缓了神色,问。心中气恼又无奈,明明险些有事的是她自己好不好。 云笛倔强地扬起下巴,眸中残留着破碎的惊恐,“你要去哪里,我有话要说。” 倾挽笑了笑,“云小姐不想我跟过去可以直说,这样不顾危险地跑过来,伤了奴婢倒是无所谓,若是伤了自己奴婢却是冤枉了。” 云笛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气恼,赌气撇开头不说话。 原来还是个小孩子心性。 倾挽只得主动开口,“云小姐,奴婢今日是第二次骑马,没把握控制得住铃铛。趁着它现在还算听话,不如你有话快说。” 云笛缓缓转回头来,不甘愿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知道王爷喜欢你,这次过来一是想要见见王爷,二来也想看看你。” 倾挽有些惊讶,“奴婢不值得小姐亲自一见。” “值不值得由我来决定。”云笛也不看她,垂了眼道:“王爷从不是冲动之人,嫣夫人的事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你,你若知道王爷因为这件事承受了多少压力,就会明白王爷是如何看中你的。” 原来云小姐是这样认为的,原来她已经如此有名了。 “那云小姐想要同我说什么,也是要我离开王爷?” “不。”云笛讶异她的想法,平静道:“我是注定要嫁给七王爷的,王爷身边也不止你一个,所以我也没想过要你离开。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有一天我嫁给王爷,如果你还在王爷身边,我也会尽力接纳你的。” 倾挽哭笑不得,可望着她认真的脸庞,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女子到底要承受多少,她到底多喜欢王爷,才能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无疑,倾挽可以坦然面对挑衅,却不能取笑她的真诚。 “那奴婢要谢谢云小姐了。” 倾挽笑着说的,云笛却认真点了点头,忽而一抹犹豫尴尬之色从面上略过。倾挽耐心等着,她这才下了决心般,面色通红道:“我说了这么多,那,你可不可以要王爷不这么讨厌我。” 铃铛不停踏着蹄子,有些焦躁,倾挽安抚了它,若有所思道:“云小姐,就算王爷现在喜欢我,也不代表将来仍会喜欢我。所以即便王爷现在不那么喜欢你,将来也不见得如此,何况就奴婢所知,王爷未曾讨厌过小姐。” 云笛眸色倏地一亮,满目惊喜。 笑望这个将来很大可能成为七王妃的姑娘,她柔声道:“王爷始终是王爷,不会因任何人的说辞而改变心意。既然小姐放心不下,奴婢不敢保证别的,不过奴婢答应小姐,至少不会在王爷面前说任何小姐的不是。” 如果这就是云笛的担忧,倾挽可以去除掉这个后顾之忧,尽管云笛想得仍是太过单纯。 云笛忽然探着身子伸出手来,似要够倾挽的手,虽不知她想要做什么,倾挽仍是抬起手来。就在两人的手刚刚接触到时,座下铃铛突然烦躁向小母马冲了几步,倾挽反应极快挥开云笛的手,正欲再将铃铛安抚下,耳侧忽然传来咻的一声。 远处的侍卫跑着围了过来,人群当中,一人正放下手中的弓箭。 铃铛发出惨烈的嘶鸣声,再不受控制地两只前蹄扬起。 若是此刻被抛下马去,倾挽确定自己会被乱蹄踩死,她死命抱着马颈,听到那边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云笛因倾挽用力一挥身子本就不稳,再因小马受到惊吓,摇摇晃晃向着侧面跌了下去。 正在危机关头,一抹极快的身影冲过去将她抱住,想要带离受惊的两匹马,却发现云笛的脚卡在了马镫里拔不出来。 自然又是一团忙乱,而就在这时,铃铛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冲了过去。 倾挽一直伏在马背上无法起来,风在耳侧呼呼响着,眼前是飞速退后的景致。一路颠簸,她胸口涌上什么,酸涩无比,她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更不知自己被带往什么方向。 铃铛想必是痛苦至极,就这么一路跑了许久,待倾挽觉得自己的身子倾斜向上时,睁眼看见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枝繁密,不时打在她的身上,疼痛无比,铃铛已经慌不择路,一直跑到了山上的荒林中。 “铃铛,停下来。”她急急唤着,可并无用处。铃铛身上的箭不时被树枝挂到,勾动了它的痛处,速度未缓反急。 眼见着前面就是一处陡坡,偏偏左边一尺左右的地方立着一株大树,树干一人高的位置正侧伸出一只粗枝来。铃铛略偏了身子险险一跃而过,倾挽却没有那么幸运,被粗枝拦了下来。幸而她早已做了准备,一手抓住了枝干,没被卷落到地上。 身子在半空中遥遥欲坠,一股旋风自坡底吹了上来。倾挽偷眼瞧了下面,只觉得无比晕眩,竟比她想象的要深上许多。手剧烈颤抖,此刻已完全脱了力,手指慢慢滑落的瞬间,倾挽睁开了眼睛。 …… 二更来啦,明天的第一更应该在中午之前。 053 独自寻路 阳光直直射进眼底,倾挽手臂横在眼前,待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震荡平息之后,才重新张开眼来。悬在身子上方的是陡峭嶙峋的怪石,仿佛随时都会倾落下来,身下是松软的树叶,也多亏了这些,她才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她费力坐起来靠在石上,身体仿佛散了一般。低头打量自己,手脚都正常,除了手心撑地时被石子划伤,衣裳被磨破,她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此时不由庆幸小时候经常爬树,跌得多了,知道掉下来时如何才能减少受伤的可能。睁开眼来也正是为此,尽量避开更大的伤害。 仰望着眼前的石坡,她再一次唏嘘自己倒霉的运气,跌下来容易,想要从这里爬上去几乎没有可能。 “有人吗?铃铛。有人吗?”她喊着,一边打量着四周环境。 自然无人回应。 这里是一条狭窄的深沟,向着东西两侧延伸,也意味着倾挽只能有两个选择。她在原地休息了将近一个时辰,决定不再等待,顺着来时的方向向回走。 深谷中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头及掉落的残叶,有种腐败的气味,不时还会有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停在斜坡上好奇望着她,不等她走进了,又吱的一声跑开。倾挽看了看天色,现在刚刚午时,希望自己能在夜晚之前找到出路或是被人找到,否则她只能饿肚子。 沿途一路走过来,她也有看到高坡上的果树,枝上零星长着红红小小的果子,只可惜位置太过陡峭,她完全无法够到。捡了石子扔上去打果子,而后确认戏折子上写的那些果真都是假的,或是需要有一定的功夫底子,如她这般的普通人是完全无法将果子打落的,一不小心还会被自己扔起的石头砸到。 找了一处庇荫处坐下,暗暗高兴自己还有开玩笑的本能。 太阳开始变得毒热,高悬在天空正中央,虽是一直向东走,可她并不确认是否已经走偏了方向。如果是,即便她成功走出了谷底,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 或许,她应该在路上留下线索,比如衣裳的料子之类,如果真有人找到这边,也能知道她来过这里,好顺着线索寻她。从脚底下拾了一块锋利的石子割破裙子里料,长长的布条迎风招展,在她心中升起一抹新的希望。 一路向前走,一路留下线索,日头偏西,渐渐下沉,斜阳余晖照在她的脸上、身上。累得躺在坡底,一如那已经下沉到无边无际的渺茫希望,此刻心中什么都不剩,荒芜一片。 一整个下午,她没有见到任何人迹,没有听到任何人声,是她偏离得越来越远,是他们没有找到这边来,还是根本没人来找?失望的时候,人总是爱胡思乱想,这是无法控制的事。抬了衣袖挡住自己的脸,仿佛可以阻止那些无畏心思的蔓延,让她安静片刻。 “你倒是会自得其乐。”声音就这么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时,她已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是欣喜,是失落,还是意外。 “五王爷,您……”她猛然掀开衣袖,神情发怔,再多说不出一个字,眼底悄悄有些酸涩。 前一刻还悠哉倒在草堆上休息的小姑娘,这会儿从地上飞快爬起来,虽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还是透出微微哽咽。夕阳映在她的眼底,染上一抹橙红,她微微侧首,抬手在眼下轻轻拂过。 他已默默回过身去背对着她,虽一句话安慰的话都没有,她已是无限感激。依稀还记得今天早上,她就走在他的背后看着他,背影还是那个背影,此时在倾挽心中已然带了暖色。 她吸了吸鼻子,“五王爷,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 他清润的声音在狭窄的坡底给倾挽以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从前每次来牧场都要到这边山上走走。” 她想起她在上面看到的,树枝交错,连个正经的路都没有。 “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吧!”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君若谋奇怪地回了头,她正直直望着自己,双眸好似拢进了这世间所有的光彩,唇角高高翘起。 君若谋没有否认。 “那,您是怎么下来的,有没有受伤?”一双眸子隔着段距离上下打量着他。 君若谋同时看了看她的衣裳,许多处破损的比较严重,可看她面色与灵活的动作,应该没有受什么伤。他想,他还是不要说她掉落位置的西边有一处缓坡,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她爬上去还是要费很大的力气。不过跟过来这么久,现在在回去已不大可能。 “路上看到被马践踏的痕迹,猜测你多半是在这边。本王已让人回去通知七弟,相信人已经找了过来。不过要找到这边,可能还需要费一些功夫,你安心等待便是。”没直接回答她的提问,一语带过。 “奴婢多谢王爷不顾危险跟过来。”她近前两步,郑重道。 “若是别人便也罢了,只是既然让本王遇见,即便对你诸多疑虑,看在七弟的面子上也不能不管。何况你走的方向,”他看了看她的身后,回应他跟过来真正的原因,“你可知道这边是哪里?” 倾挽迟疑道:“奴婢知道是从这边上山的,所以一直沿着谷底向回走,怎么方向不对吗?” 他默了片刻,“你上山是在东麓没错,可现在已经快偏转到北麓,绕了大半座山了。若非你留了线索,不然找到明天也不见得找得到你。况且,这座山的北麓晚上有野兽。” 倾挽吃了一惊,而后尴尬而笑,“奴婢方向感不大好。” “方向感不好还敢到处乱跑,该说你胆子太大吗?你不知道走丢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同样一番话,君若谨说来一定满满都是讽刺,可话出自他口,更像是训诫或忠告。 想到君若谨,她想开口问什么,潜意识里又忍了下来。 “奴婢等了一个时辰,便知道不会很快有人找上来,与其坐等天色渐暗看不清道路,不如试试能不能早点找到解决之法。”她无奈一叹,又想起一事,问:“王爷一路过来有见到铃铛吗?奴婢和它走失了,它中了一箭,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事?” 他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此地此景,也不会有人在乎是否会脏了自己的衣裳。指了指旁边示意她坐下,才道:“铃铛找到了御风,才猜到你可能失踪的事,不多久尹泓也派人发了确切消息过来。不过你走丢的方位不好确认,我们在这里的人手又不足,才耽误了许多功夫。” 倾挽微微一笑,铃铛果真是匹忠诚的马,发了狂也能找得到御风。 “不过本王以为你该担心的是云小姐。”他的目光平静,洞悉一切的平静,平静之中又透着怜悯。 倾挽欲拾些干草给他的动作顿住,半晌低声回道:“云小姐不会有危险。” 他点了点头,“没错,尹泓出手救了她。” 倾挽捧起满怀的草走到他身旁,将草铺在冷硬的石头上,笑言:“五王爷果真有先见之明,早上说的话半天都未过便灵验了。” 这话并不好笑,自然他也没有应和她,片刻她也觉得无趣,脸上的笑容渐渐僵在了嘴边。话再说下去伤得只能是自己,即便她的理智始终在说,若她是王爷,她先护的一定也是云小姐。云小姐身份贵重,身后是堂堂大学士。 尹泓没有随着王爷一起离开倾挽并不知情,她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铃铛身上。云小姐落马的一霎那,倾挽眼尾余光瞥见一闪而过黑色的人影时,便认出了尹泓。趴在马背上,她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想,王爷留尹泓下来,是否早就预见云笛会来找她,而两人之间可能会有争执。 她摇了摇头,多想无益。 五月的天暗得很快,倾挽坐在君若谋不远的位置,此时只能望见一抹模糊侧颜。夜静了,视力有所不及,听觉便格外敏锐,头顶不时传来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草丛里有小动物一穿而过,远处还有动物在嚎叫。 正歪头猜测是狼还是什么,手边突然响起嘶嘶的声音,倾挽未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下意识作出了反应。她猛然间站了起来,几个跨步到了君若谋的身旁,“五王爷,有蛇。” 她刚刚唤了一声,一抹斑驳的光忽然从两人中间的位置向着君若谋扑了过去,他也正站了起来,只来得及用力挥袖将蛇甩到了地上。 电光火石间,倾挽瞧见那是一条有着青色斑纹的蛇,柔软的身体在地上扭曲地拧了两下后,再一动不动。 “有毒。”倾挽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再顾不得尊卑有别向上翻开了他的衣袖,果然见到两个极细的牙印清清楚楚印在他手腕的位置。 倾挽低下头去,君若谋这时向后退开两步,“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你别动。”将他已经发凉的手腕又抓了过来,倾挽凑上嘴去,吸着毒血。 一口两口,也不知过了多久,只隐约觉得血色似乎亮了一些,她才停下动作,试探着发问,“五王爷,有没有觉得有一些?” 她的唇边沾染了血色,和着她白皙的面色有些触目惊心。君若谋稍稍闭了眼,有些站立不稳,声音却依旧平和,“找一处明亮远离草丛的位置坐下。” 倾挽用衣袖擦了擦嘴,改为扶着他的手臂,四下张望,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一块巨石。“我们去那边,奴婢扶着您走。”将君若谋扶上巨石后,倾挽跟着跳了上去,却再不敢掉以轻心,眼睛不住向巨石周围打量。 “五王爷,您觉得怎么样?”她不由祈祷王爷的人快快到,否则她不知还会有什么样的状况发生。 此时方庆幸还有人陪,不然,她也不知自己能否平安度过这漫漫长夜。 迷茫中,君若谋感觉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掌心温暖,微湿。他轻轻回握,“我没事,你不用紧张。” “五王爷,有什么不适要说出来,困了也不要睡。不然我们说说话吧,或是有什么您想问的,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话虽这么说,他却什么都没问,静静看着头顶的月亮。 倾挽开始自说自话,讲她在凌州勇斗街头小恶霸的故事,讲她想要游历的梦想,讲她未将京城看遍的遗憾。 不知何时,他的嘴边浮现淡淡的笑意,饶有兴趣听着她的话。 讲到无话可说时,斜坡上方忽然亮起大片的光,有呼喊声传了过来,有喊着王爷的,也有唤着她的。倾挽精神一震,欣喜站起在石上,不停大声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054 情绪宣泄 只是她不知,她的声音此刻已经无比暗哑,直到有人发现这边蹦跳的影子及挥舞的手臂,才终于发现了他们二人。 “五王爷被蛇咬了,需要有人扶他上去。”这是倾挽的第一句话。 话音刚落,一个人忽然从上面跃下,直直向着两人奔了过来。容貌陌生,神色焦急,应是五王爷身边的人。倾挽从石上跳了下来,让出位置。 “王爷,您……” 男人急不可耐正要询问他的情况,君若谋抬手拦了下来,看着倾挽道:“本王无事,倾挽帮我吸了毒血。” 陌生的名字让这人有些发怔,这才注意到身旁的人,抱拳躬身道:“多谢姑娘。”神色语气都异常郑重。 倾挽摇头避让开来,“先别耽搁了,赶紧带五王爷回去。” 他也不再啰嗦,背起王爷一个纵身重新跃了上去。 又一人跳了下来,急急向这边走,“倾挽你没事吧。” 听着他的声音,倾挽心中一缓,“尹二哥。” 尹沫双手握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听人说有蛇,你没事吧。” 倾挽抬手抓上他的手臂,“不是我被蛇咬,是五王爷。” “那有没有摔伤?铃铛受了一箭,你有没有事?”又是一连串的发问。 倾挽半天没有言语。 尹沫望进她的眼中,沉声道:“倾挽,尹泓不是不想救你,只是……” “我知道的,尹二哥。”她平静截断了他的话,“抱歉,让你们都费心了。” 尹沫手上稍稍用力,继而又放松下来,不再继续刚刚的话,只道:“不论你心里怎么想,我们对你的关心都是真的。” 她微笑着点头,“嗯,我知道。” 尹沫点了点她的额头,“你知道什么,知道我腿都要跑残了,知道尹泓一直在别处不停找你,还是知道王爷就在上面等着你。” 听见王爷二字,倾挽终于愣住,“你,你说,王爷也过来了。” 尹沫一叹,一手环住她的腰,“王爷虽然未说,可我看的出他也很担心你。我们上去吧。” 从谷底离开不过一瞬的功夫,风从身边吹过,倾挽觉得自己整个人好似飞了起来。上下明暗两重天,侍卫手中火把的光亮刺眼,让倾挽有些许的不适,仍是眯着眼从众人身上一一略过。很快,她的视线停了下来。 君若谋已被扶上了马,身边小心翼翼追随着许多人,君若谨立在一侧,正询问着什么。倾挽看过去的时候,君若谨似有所察觉,转过头来。 光影明明灭灭,间隔的这么远,中间还有人不停穿梭,倾挽其实无法看清他的脸,可奇怪的,她就是觉得他望的是自己。 尹沫已经放开手来,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点侧过了身子,一步一步迈了过来。他的步子轻缓,面容开始变得清晰,他的神情如常,仿佛她从没走失,他只是过来要向她吩咐一件最寻常的事情。 却不知为何,眼前又模糊起来,耳旁嘈杂的声音一点点消弱,心中忧虑与猜忌也消失在了身体最深的地方。一霎那的失神,四下的景物又纷纷向后移去,她已经向他跑了过去,冲进他的怀中。 而后,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委屈、彷徨、又带了释然。 她好久没再哭过,见到有人在眼前被杀害时她没有哭,被胁迫着做了不想做的事时没有哭,发现自己被季嬷嬷检明身体时没有哭,就是刚刚在这无人之地没有希望地游荡时,也没有觉得害怕绝望得想哭,现在平安得救,却再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呆呆看着双手紧紧环在七王爷腰上,头抵在他的颈侧,哭得不能自已的姑娘,半是惊诧,半是了然。 君若谨身子有片刻的僵硬,肩上的衣服很快被打透,温温热热的并不舒服。可瞧见她哭得哽咽抽搐,鼻尖通红,像只失散已久终于找到亲人小动物,心忽地软了下来,原本要推开她的手改为在她肩背处轻轻拍着,动作笨拙而生疏。 四下里安静的诡异,竟只听到倾挽的声音,可她并没有留意,而他也并不在意。 君若谨由着她偎着靠着,直到抽泣声渐渐弱了下来。他微垂了头,语气有些无奈,“你还要哭多久?” 倾挽动了一动,垂着头稍稍挪开了一点,一对杏眼肿得像两颗桃子,手仍抓在他的衣侧,“王……王爷,奴婢也不想,奴……婢停不下来。”哭得太久,她又开始打嗝。 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一丝善意的笑声。 君若谨淡淡瞥过去一眼,“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倾挽捂了嘴,只点头。 地上的树根盘根错节,人走都费劲,马不可能进来。倾挽闷头盯了地上,小心避开绊脚之物,可身子似乎不太听使唤,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有些飘。 忽然一只手臂向后捞了过来,倾挽身子被向前一带,及时避免她向一侧歪去撞在树上。不抬头也知道是谁,听见他的声音,“又喝酒了不成。” 倾挽闻言一笑,然后又有些止不住。 君若谨怪异盯了她一眼,手没放松,将她带在了身旁。 尹沫牵了马正等在小径上,来的时候赶得急,回去时倒有了点麻烦,多了一个人。尹沫走上来低声道:“王爷,不如让她骑我的马。” 君若谨直接否决,“她跟我。” 尹沫一怔,抬眼时忽然对上五王爷的身影,再一扫众人,对啊,倾挽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能独自骑马,跟自己共乘一骑更是不合适,只能随王爷回去。 倾挽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众目睽睽之下扑到王爷怀里哭,当时是情之所至,现在缓过劲来,只觉得脸皮发胀。还有,王爷的手这是搭在哪儿呢? 想要不着痕迹躲上一躲,却惹来他皱眉注视,接着腰上一紧,便被迷迷糊糊带上了马去。等身后又上来一人,一片温热贴在背上时,一回头看是王爷,整个人又彻底呆掉了。 他低头朝她看了过来,或许已经习惯了她的呆傻愣,此刻他已没有什么别样的表情,只是双手从她身子两侧伸了过来。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却是直接捂在她眼睛上方,将她向自己压了过来,“靠稳,累就睡一下。” 朦胧月光透过树冠淡淡照了下来,眼前的一切时高时低,倾挽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平缓而有力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指尖触到一片沁凉的衣料,她慢慢握紧,由着睡意将她笼罩。 身前传来匀称的呼吸,君若谨放缓了速度,渐渐与君若谋并排而行,“五哥现在觉得如何,可还撑得住?” 君若谋看向他的怀中的倾挽,熟睡时嘴微张,头颅歪到了他的手臂。他无声笑了笑,“她比我想象的还要莽撞,不过也多亏了她,我中毒的症状缓解许多。” 君若谨将她的头正过来一些,低笑,“五哥言重了,若非是她,五哥现在应该一点事都没有。她要是知道五哥你但凡上山必会带了解虫毒的药,不知会不会现在就蹦起来。” 君若谋并没有反驳,道:“她做的已经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这一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有什么好苛责。” 君若谨唇角勾起,“你会为她说话,我倒是没有想到。” 君若谋仪态闲适,手指微微勾了缰绳,目视前方平静道:“一码归一码。我仍然不认为你将她留在身边是对的。” “对错这种事从来就无从判定。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五哥你发现了倾挽的行踪,我又欠你一次。” “我们兄弟不用算得那么清楚,再说,”他轻轻拉动缰绳,“她已经向我道过谢了。” ***** 倾挽醒来是在半夜,被饿醒的。 铃铛受了刺激狂奔,她摔下谷底,在王爷面前狼狈大哭,这些记忆在她睁眼的瞬间纷纷回笼。她以为这一日再遇见什么也不会要她吃惊了,可这会儿仍是不可避免吃了一惊。 她到底为什么会睡在王爷的房里? 头顶的帷帐,甚至是屋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她与冬雪亲力亲为,她闭着眼都能准确说出它们的位置。可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记忆却在她上马之后不久就断了线。 掀被子时才发觉手里抱着一团软软的东西,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看,深蓝色的袍子,正是今天王爷身上的那件。 她穿了鞋子下床。 “睡醒了?”他立在窗边,身上已换了新的衣裳,黑色暗纹,适合深夜的颜色。 倾挽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以王爷的习惯,他会避在书房。 身后短暂的平静,君若谨侧过身,正看见她初醒后呆呆的表情,长发披散至腰间,双手还捧着他的长袍。不由地,又想起在山上她揪紧他衣裳的那一幕。 倾挽因他的目光也猛然意识起自己的衣衫不整,尴尬地刚要寻地方整理,他又回过了身去,“你的衣裳冬雪就搭在屏风上,你先去换下。桌上有吃的,换了衣裳再吃。 “王爷,”见状她没再急着回避,反而道:“奴婢还是先为您更换新的枕褥,让您好好休息。您也累了一天了,奴婢还占了您的床,害您连个休息的地方也没有。衣裳奴婢回去再换就好了。” 她在谷下走了一天,他又何尝不是奔波了一日。自己的那点小毛病她清楚的很,抓住什么就不会轻易放手。八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得不让她睡在这里。 “先放着,不忙。”他依旧背对着她,语气让人不容辩驳。 转到屏风后,要褪掉衣裳的时候才觉得有些尴尬,她向外悄悄睨了两眼,确定什么都看不清。继而又觉得好笑,她到底在担心什么,简直多此一举。 饶是如此想,她仍旧加快了动作,却没想到衣衫蹭到手臂带来一阵疼痛。她情不自禁低呼了一声,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发现手臂上蹭破了一大片,身上也布着大大小小的青紫伤痕。如此一来动作又不由得放轻,换好衣裳,梳理好头发,倾挽红着脸绕出来走到桌旁。 桌上瓷盅里盛着白粥,盘子里有包子,碟子里还装了几道开胃小菜,都是她爱吃的。一天没吃东西,她此时饥肠辘辘,再顾不得其他坐在桌旁大快朵颐。 吃到六分饱时,她进食的速度放慢下来。 君若谨由始至终都没有出声,就那样静静站着,静静望着。 在她放下碗筷时,他转身走了过来,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 055 事实背后 “王爷。”她唤着,站了起来。 君若谨将一只药瓶放在桌上,“你身上可有哪里觉得很不舒服的?” 倾挽想着应是刚刚她的一声哀嚎被听见了,羞憨着摇头道:“只有些擦伤,涂点药很快就好了。” “那就好,先前冬雪不方便给你擦药,这个药你拿着自己涂了。” 倾挽想起自己抱着那团衣裳不肯撒手,脸又红了少许,她道谢接过,却没有离开,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半晌之后,他道:“你知道顾相门生故吏遍天下,云大学士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们有意让云小姐嫁入王府为妃。可王爷似乎并无此意,或许是不喜欢再被人安排,也或许是不愿耽误了云小姐。 “云姑娘单纯,并不会做故意挑衅之事,不过她身边的人却很难说。留下尹泓原本是为预防万一,没想到却真的生了事故。云姑娘只身过来,本王决不能让她在这里出任何的意外,是为她,为本王,也是为你,你可明白?”他的目光如炬,照进了她的心中。 倾挽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是在解释他让尹泓选择云姑娘而非她的原因,也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心下坦然的同时又不禁震惊于她说听到的。 云笛长在闺阁,除非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她,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慕倾挽”这个名字。只是拿云家大小姐的安危来打击她这个小小丫环,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些,虽然云小姐必定是不会有危险的,可万一呢,万一…… 倾挽心中一震,真有万一,王爷必会负责。 所以王爷才说,是为云小姐,为他,也是为自己。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那铃铛是否也有什么问题?”依稀记得铃铛当时情绪就有些异样,好似特别烦躁,以为是急着找御风的关系,难道也是被人做了手脚? 君若谨意外地看过来一眼,却答:“铃铛并未被查出什么,箭伤也并不严重,不过养马小厮被带走了。” “带走?”倾挽一时未明白他的意思。 养马的小厮便是教她骑马有些害羞的男孩儿,她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他腼腆害羞的样子,可既然铃铛并未被查出什么,将他带走又有何必要?再说马棚人来人往,本就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去的地方。 君若谨幽幽一笑,“是啊,总要有个结果。” 云笛身边的人声称倾挽伸手推云笛致使其落马,可他们朝倾挽射箭导致铃铛发狂倾挽失踪也是不争的事实,何况云笛纵马主动拦下倾挽更是众人亲眼所见。云家人倒是希望君若谨这边能争辩争辩,可非但没有,他沉着脸一声不吭集了人马声势浩荡寻人,这一找就是一天。 他们渐渐觉得情况不妙,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倾挽竟是被五王爷给救了,还为了她被蛇咬伤。牵扯了这么多人,他们再迟钝也知道此事不能再追究倾挽了,便只得找了替罪羊,将罪过怪到铃铛及看马人的身上,免得王爷因倾挽迁怒到自家小姐。本以为轻易便能解决的事,没想到从最开始就出了岔子,这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 倾挽没有想到在她昏睡期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急急问:“那小厮被带去哪里?会不会有事?” “做做样子而已,无事。”安全是无虞,不过恐怕在这里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倾挽隐约觉得王爷隐瞒了些什么,可既然他说无事,她便也少了些愧疚。可在这同时,一种感觉却更加强烈:如果不是王爷还愿护着她,她想她的命运便也就是如此,随意遭人利用,然后,抛弃。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多想无益。告诉你这些也不是为了吓你,而是要你以后更加谨慎小心。你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情要冬雪来做。” 倾挽勉强笑了一笑,“无事,还是奴婢来吧,奴婢睡了这一阵子,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她绕回到床边,将上面的枕褥通通撤下换了新的。服侍君若谨洗漱更衣时,她试探着开口,“王爷,奴婢有一事想问。” “问。”他垂眼看了看她,道。 “奴婢知道王爷一直担心着嫣夫人与……”她将孩子两字隐下,接着道:“现在已经五月份了,王爷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再有两个月孩子就会来到人世,蒋大人也会回来京城,可她完全看不透王爷的想法。 “怎么?担心?”他反问。 倾挽一愣,摇头后又点头。说不担心是骗人的,为自己担心,为夫人和孩子担心,也为他担心。 她的目光莹然,完全无法隐藏她的心事,就那么微仰着头等着他的回答。君若谨微怔,有片刻的迷失。 “她不会再想要回到王府中来,否则,她也不会决心生下孩子。”抬了抬头,目光静静落在了窗外,“她一直都是果决的人,只要下定决心,便一定会由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即便那可能是错的。” “王爷……并不赞成要这个孩子?那为什么……”倾挽无法理解,毕竟这件事太过危险,牵连的人事也太广。 而从他的作为来看,显然他一直刻意维持着皇上与顾家的平衡,可一旦此事暴露,必然会引起争端与大祸。她所知道的王爷从来不是冲动之人,而如果他仍没有计划要打破这种平衡,如果嫣夫人真的能够顺利生产,他就绝对不能将孩子带回王府,不能认这个孩子。 这是倾挽仅能想到的解决办法。 可这所有的一切真的能瞒过皇上吗?蒋大人那边又要如何交代?祁禹山那边王爷又都做了哪些准备? 君若谨却没有回答。 他一直残忍而冷漠地旁观她们的痛苦,可她们大多数人都是聪明的,或许是窥探了其中的蹊跷之处,既然没有人能够生下他的孩子,能一直在他身边并得宠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蒋嫣,坚定地将对他所有的爱都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不惜以身试险,强忍着羞怯与自尊将他留在床榻,竟是前所未有的主动。 他何尝不知她的心思,惊诧之下并着疑虑,他对她的示好并无回应,直到看见她眸中不经意流露的痛苦与坚定,看到她颤抖着双手伸向他的衣襟,他忽然想起了许多他几乎快要忘记的往事。不知几时,开朗明快的她竟变成了如今隐忍沉默的模样。 他终于软下心来。 一次,他只给她一次机会,此次不成,便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吧。 “王爷。”他听到一个声音唤着他。 他略略低眼,倾挽正拉着他的袖子,目带担忧望着他。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晚了,回吧。” 倾挽不再说什么,待他安置好了,熄了灯小声将门带上。 月光洒在眼前,朦胧得像是梦一般,她又再回望了已经合上的门板,才轻叹着转回头来。台阶之下,两抹高高的人影如守护之神立在那里,双双瞧了过来。 倾挽顿了一下,脸上忽然绽放出一道笑容,如同往常一般打着招呼,“尹大哥,尹二哥,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悄悄的,尹泓尹沫二人松了口气。 冬雪还没睡,看样子一直在等着她。见她进门来,冬雪既是担心又是好笑道:“你啊,只要出门必定有事,我看你明天还是乖乖呆在我身边好了。王爷睡下了吗?” 倾挽点头,倒在床上时又不小心蹭到了伤处。冬雪从一旁小几上拿出两瓶药膏来,“你再这样下去都可以开个药铺了,喏,尹泓尹沫分别送过来的,刚刚你睡着,实在是不方便给你上药。” 倾挽听到这儿猛然撇头瞧她,冬雪满脸怪笑,“你啊,搂着王爷不肯松手,害得王爷只好将你抱到了自己房里,要不是我一时聪明让王爷换了衣裳,王爷还不要被你锁在床边几个时辰?” 说着,抬手点了她额头一记。 倾挽揉了揉额头,呻-吟一声将脸埋在了被子里,自己猜想是一回事,被人直言取笑着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况且,当时阵仗闹得那么大,不知还有多少人都看在了眼里。 “对了,五王爷也没事吧?” 冬雪摇头表示不知,但看她的目光就有些好奇,“当时看着没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五王爷被蛇咬了。应该没事,有事早就有消息传过来了。听说是因为找你才被蛇咬的?” 这话听着不免怪异,虽然从结果上这么说也无不可,可五王爷是什么人啊,先不说两人身份有别,五王爷对她可一直都是有意见的。只是细细再想几次的碰面,倾挽不由觉得老天真是会胡乱安排。 冬雪为她涂了药,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倾挽去了马棚,果真没有看到小厮,非但如此,牧场的人见到她都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好似她是祸害人的瘟疫。倾挽好不容易找到了马场主人的住处,将自己手中所有的银钱饰物都交给了老翁。 这是她在王爷身边以来得到的部分赏赐,虽不说多有价值,也足够寻常人生活一年半载。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补偿,只希望他在找到更合适的差事之前,不至于饿了肚子。 老翁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说会将东西交给他,便再闭口不言端茶送人。 倾挽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怏怏出了院子。 云笛远远看到靠在墙上的尹泓,微笑着款步走上前去,欠身道:“尹侍卫,昨天谢谢你了。” 尹泓颔首算作回应。 云笛身边的护卫嬷嬷阻拦不及,又见尹泓冷冷的态度,不满地低声嘀咕了两句。云笛不悦挥退了两人,这才又近前一步,柔声道:“昨日我被吓到了,忘了向你道谢。还有来的头一日,我知道你就在后面保护我,多谢你,尹侍卫。” 尹泓只垂着眼,淡淡道:“云小姐不必客气,我不过是依命行事。” 对于尹泓的冷淡,云笛虽然早有耳闻,仍是感到了些许失望,她无奈弯了弯唇角,“你怎么会在这儿?” “倾挽在里面。” 不用说,又是依命行事。云笛眸色黯淡下来,再也没了心情说话,刚刚转身要离开,正好同走出来的倾挽打了个照面。 倾挽见到两人不免有些惊讶,尹大哥跟在自己身后的事她一点也没有察觉,还有云小姐,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笛道:“一会儿我爹爹派人来接我,临走前有些事要做,没想到遇见你。” 她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看起来无比精致,倾挽心下了然。 056 云小公子 云笛以云家小姐的身份亲自为着一个素未蒙面的看马小厮而来,这让倾挽为之动容,可她的这番举动却是无疑打了云家自己的脸,也难怪远远候着的两名下人面有不甘。而除了不甘,望着她的目光同时还有些警惕,怎么,怕她再次对他们小姐“动手”吗? 倾挽有意无意上前了一步,果真惹得两人面色剧变,险些冲上来,又在尹泓的注视下停了脚步。云笛对所有的一切却并无所觉,清澈的目光中洒满了愧疚、失落与疲惫。 她道:“昨日的事我回去会向爹爹解释,事情都因我而起,与你无关,与那个小厮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今天是因他而来,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还会给他一笔银两作为补偿。我,我很抱歉。” 说完最后一句,她逃也似地向里跑去,错身的瞬间,似有晶莹的光从眼角滑落。 倾挽心中无限感慨,不知有朝一日当她知晓她最亲近的家人早早便算计了她,她会是何心情。走至追随云笛而来的两人身边时,毫不意外那嬷嬷会狠而轻蔑地剜过来一眼,她轻笑着撇开眼去,擦肩而过。 “以后要是只有你一人,不要随便去挑衅,很危险。”尹泓忽然出声,一长段的话。 倾挽不知竟被尹泓看在了眼里,她吐了吐舌头,可她便是再低声下气也讨不到好,又何必。 “我知道了,尹大哥。”她仍然做下了保证,“对了,我还想去看看五王爷。” 尹泓并不意外,也没有反对,“我带你过去。” 君若谋的住处离得不远,就在林子的后头,只是前面还散落着几所小木屋,是以倾挽在林子里走动了两日,也不知道他原来就住在他们的斜后方。 两人拐进后面的小径时,一辆青蓬马车从对面驶了出来。驾马的是一个中年人,肤色因长期的曝晒显得有些苍老,长相憨厚老实,一身布衣。他对两人似有些好奇,驱马绝尘而过前望过来好几眼。 窗子帷帘随风一荡,飘散出些许的药味。倾挽停步回望时,身边尹泓道:“应该是听说了五王爷受伤的事,一大早赶过来的。” “是从五王府来的?”倾挽又奇怪地望了两眼,对他道:“尹大哥,你便在这儿等我吧,我去去就出来。” 尹泓点头,向小径两旁退了几步站在了树下。 倾挽向守门的小厮说明了来意,小厮恭敬地要她稍等,进去通报。 这座院子比他们住的还要小上一些,布局也不尽相同,倾挽正打量着,有人就迎了出来,正是昨夜在谷下最先跳下来的年轻人。昨夜瞧得不清,他看上去比尹泓尹沫年纪还要轻上一些,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目光却极是深沉。 “倾挽姑娘,王爷有请。”他抬手引路。 倾挽道谢,随着他向里走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两抹人影拐到了房子的侧面。即便只是瞬间的光影,可她分明注意到其中一人似乎腿受了伤,被另一人搀扶而行,而搀扶之人倾挽也认得,正是刚刚进去禀报的小厮。 很快两人到了一间房屋前。 房内弥漫着药味,还有淡而宜人的胭脂味,正是刚刚马车自身边而过时倾挽就闻到过的。她最初以为是随行的医女,可细细再想,医女不可能涂含香的胭脂,那么就只能是他府上的夫人或是小妾。可早上赶到现在就离开,未免太急迫了一些,留下来照顾岂不是更好。 念头一闪而过,倾挽踏进门正望见靠坐在窗边榻上的五王爷君若谋。他的面色如常,看起来昨日一事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可眉宇间隐隐有丝尚未化开的愠怒亦或不耐。 他看过来时情绪已经一扫而光,眉目温润,“没想到你会过来?” 倾挽福了一福,“奴婢是来向王爷道谢的,也想看看王爷现在的状况如何,免得奴婢自己胡思乱想。” 他微一抬手示意免礼,“你有心了,本王无事。”看她的样子,七弟似乎未将他随身带药的事实告诉给她。 “那奴婢就安心了。”倾挽视线随意在室内绕了一圈,桌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茶杯盖子半歪着没有盖严,床铺上有人坐过的痕迹,还有五王爷的身后榻上隐约露出粉白色丝帕的一角。 屋子虽称不上凌乱,可显然五王爷是没有带婢女来的。 “如果有什么是奴婢能做的,王爷若是放心的话,尽管开口。” “太过热心可不是什么好事。”听到他的话,倾挽一怔。 就在这时他的唇边扬起一条弧度,那笑容慢慢沁开在眼前,就像是初春温暖的阳光,他道:“七弟这人向来小气,知道我霸占他的人,可不会饶了我。” 他的玩笑让倾挽无比意外,在她的认知里,君子是不应该会开玩笑的,尤其像五王爷这般的谦谦君子。不过很快笑容又从他嘴边眼底褪下下去,让倾挽又有些怀疑她刚刚是否看走了眼。 “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倾挽回神,“原本是要住三天,明日启程,不过今早王爷说也没什么兴致再玩下去,我们准备下午就回王府。” 他若有似无点了点头,视线慢慢垂下,长睫扇子一般留下一片阴影,“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下午启程,要忙的事一定很多,你回去给七弟带句话,就说回京再叙。” 他的语气清淡平缓,听得出不想再谈的意味。倾挽又欠身道谢,最后问了一句,“五王爷还是如计划的明日才回吗?” “不。”他顿了一下,“我们一会儿就走。” 她不由得更是纳闷,那为什么不同刚刚的马车一同回去? “那奴婢就在这里向五王爷告辞了。” 门被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君若谋转眼看向窗外,正望见她轻盈背影消失在院子当中。他久久望着外面,脑中浮现刚刚她诧异望着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时生动的表情。他神情蓦地一软,闭上眼去。 “致远,本王身边不需要嘴不严的人。” 致远眸子一紧,多年的兄弟情谊让他想要开口求情,可王爷的脾气他知道,越劝越不会有好的结果。他无声一叹,要怪只能怪阿诺受人诱惑心智不坚,只是打伤双腿,已是王爷手下留情。 倾挽踱出院子的时候,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在同尹泓说着什么,尹泓的神情有些严肃。听到这边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倾挽见状不再走近,“尹大哥有事,那我先自己回去。” 尹泓的目光有些迟疑,倾挽不由得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处处跟着,再说,前面不远就到了。” “那你自己小心。”尹泓吩咐了一句,同侍卫一齐离开。 不是看不出尹泓始终因昨天的事对她心生歉意,倾挽笑着摇了摇头,一路快步回走,想要同冬雪早点将要带回去的东西整理出来。结果,刚到门口就同人狠狠撞在了一起。 “哎呦。”倾挽抱着头,刚喊出一个字来,那人竟比她叫得还大声,“谁啊,长没长眼睛啊,疼死我了。” 倾挽捂着头一看,一个年轻漂亮、浑身镶金嵌玉的小公子正捂着下巴,眼泪汪汪怒视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是撞疼了,还是咬到舌头了?”这小公子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皮肤细的毛孔都看不见,五指嫩的葱白一般,只有下巴泛红一片,看起来有些滑稽狼狈。 她这命啊,怎么就跟云家人冲上了。 倾挽凑上去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嫌弃地避了开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再望过来时目光瞬间有些发直。捂着下巴在她身边转了两圈,故意垂眼看她,“你就是那个欺负我姐姐的慕倾挽。” 瞧瞧瞧瞧,这鼻子这眼睛,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云笛,除了那瞧不起人的神情。 “原来是云小公子。”他闻言眼睛弯了一弯,似对她的识时务感到满意,又不太满意那个“小”字。 “你知道我?”下巴扬起。 倾挽识时务地没答不知道,只是笑着,心里开始觉得这单纯的性子同他姐姐也是如出一辙。 “看你也不怎么样嘛?又没有三头六臂,值得他们如临大敌?嘁。”他轻哼着撇了撇嘴,却是直直瞧着她,目光错也不错。 他的注视并不会让倾挽生厌,那里面没有恶意,只有好奇与打量。他的话更是让倾挽认同地点了点头,心里念着,就是就是,她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以后千万别再找她的麻烦。 小公子看她如此识趣,破天荒地觉出些许成就感。 两人对话就这么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而去,云小公子对她没什么恶感,甚至是有些欢喜,完全没有发现倾挽从头至尾就没有回过他的话。 就在这时冬雪急慌慌跑了出来,笑着对云小公子道:“云小少爷,您怎么跑出来了,这里人多杂乱,您还是进屋喝喝茶,云少爷一会儿就出来了。” 又对倾挽眨眨眼睛,道:“倾挽,时间来不及了,你快去收拾收拾,千万不能耽误了王爷启程。” 倾挽没来得及退,就听云小公子不悦道:“没看见她陪我说话呢,你就去忙你的,本公子才不想在这儿喝什么茶,我就在这儿等着我大哥。” 倾挽觉得有些不妙,可看他理所当然的神色,劝也是白费力气,就冲着冬雪摇了摇头,示意她先离开。冬雪拧眉沉思了片刻,未再说什么,站到一旁也没有走。 云小公子是个话唠,问东问西,对她尤是好奇,可奇怪的是倾挽随便应付点什么他便得了天般的高兴,随便扯出点什么便能将话头又扯了开去。 冬雪听着听着就明白过来云小公子对倾挽实在没什么威胁,他虽然是个小霸王,却也不完全是个无理取闹的小霸王。 “你说我这个玉佩吗?这可是大有来头……”小霸王兴致盎然说着玉佩大大的来头,倾挽又心有旁骛睨了院子里面。 冬雪偷瞧了两眼,好笑地抿唇垂下了头去。 057 张敬之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从王爷的房里走出来几个人,除了打头的尹沫无一人相熟,倾挽的目光就落在了受人围拱的公子身上。 看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身形不高,略显单薄,穿着文雅而朴实。云家人的外貌多有相似,可真要论长相,这位公子比起她身旁的小公子却是逊色许多,不过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风度,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公子的清贵之气。 小公子蹦跳着迎了过去,“大哥,要走了吗?你看我遇见谁了?” 云大公子皱眉看他的动作,“好好走路,蹦蹦跳跳地成什么样子?出来玩也玩够了吧,我们这就接了你三姐回去。” 话乍一听是训斥,细细再品却不难品出其中无奈与宠溺,云大公子目光柔和,抬手拭去他头上的汗珠,看来很疼这个年岁相差了近一半的幼弟。 小公子面上一垮,嘟着嘴拖着他的胳膊,求道:“大哥,我们回京时候还早,不然去百香楼吃了午饭再回去,我都好久不被允许出来走走了。” “胡闹,爹还等着呢。”云大公子将他拽着的手拔了下去,“这次让你出来已经是爹放你一马,你别忘了你之前做的好事。” 几人渐渐走远,隐约听到小公子嘟囔道:“那个什么小姐真的叫人讨厌的很,大哥,以后再也不要让她到我们家来。送她的癞蛤蟆不好吗?我千挑万选的呢,长得多像她啊。大哥,我看见那个慕倾挽了。” 而云大公子始终没有回头,甚至从倾挽身边走过时都没有瞥过来一眼,倾挽知道,这才是真正高高在上的蔑视。 冬雪吁了口气,“可算是将这小祖宗送走了。”听她的语气,似乎这位小公子让她很是头疼。 “他们来了多久了?都说了什么?”倾挽好奇问。 回答的是尹沫,“不久。放心,寻常拜访而已,云公子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倾挽当然放心,看云大公子的态度也看出来了,完全的漠视。 “对了,我大哥呢?”尹沫纳闷没有看到尹泓的身影。 王爷叫尹泓看着倾挽,他一向尽职,不可能随随便便走开。 “王府似来人了,有什么事要说吧,我看两人一起走开了。” 尹沫奇怪地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只让她们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自己则匆匆找了出去。 很快,倾挽就知道事是何事了。 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尹泓尹沫冬雪都在。君若谨手撑在书案上,右手边放了一张信笺。 他直接问:“你同张敬究竟有什么瓜葛?” 张敬?倾挽愣怔半天才反应过来张敬是何人,支吾道:“奴婢同他没有关系,王爷,怎么了吗?” 君若谨默了片刻,指关节在桌子上轻轻一敲,“他死了。” 倾挽倒抽一口气,身上一阵寒栗。 只听他又补充了一句,“三天前死于京郊,是被人杀害的。” 三天前……京郊…… 也就是说,他刚刚出了京城就被人杀了。 倾挽抚了抚胸口,不论如何想,这一整串的事都未免太过蹊跷。她刚刚找到了些头绪他便受了差事离京,杨大哥来信说并没有追上他,可就在三天后的今天,王爷竟然说他当天就已经死了。 是仇杀还是情杀?是临时起意的劫财,还是早早就有了蓄谋? 倾挽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心脏剧烈鼓动着,隐约觉得整桩事似被人刻意牵引,也隐约觉得张公子的死与她脱不开关系。 “王爷,张公子离京是您安排的吗?” 与她的心慌意乱不同,他目光如常,淡淡回了一字,“是。” 她的呼吸断了一瞬。 果然是,她早就该有此猜想,毕竟对王爷而言,安排这场临时出行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可偏偏事出意外,张敬死于非命,而前夜她与他的争执又有那么多人亲眼目睹,那么王爷会不会受她牵累被人怀疑? 所以王爷才会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吗? “傻丫头,你不会认为是王爷要人杀了他?就那个纨绔?”尹沫见她一副惊惧的模样,不由哼笑。 “当然不是,王爷怎么可能仅因一点小事就伤人性命。”倾挽下意识摇头否认。 尹沫笑笑没再说话,君若谨目光柔了少许,“说说看你在想什么?” 王爷是因为她才做的这些呢! “王爷,”她抬起头来,“是仅张敬一人死了,还是一行人?” “一行十人都丧了命。” “那财物呢? “身上所有财物都被一扫而空。” “可王爷并不认为他们是因钱财被杀是吗?”不然,又怎么会问张敬与她的纠葛。 “虽是被人抢了财物,可这个手法太过拙劣。况且他们当中多是一刀致命,只除了张敬。”君若谨冷冷一笑,只除了张敬是被乱刀砍死,那么如果不是真的对他恨之入骨,便是为了掩藏或嫁祸。 不过这些太过血腥的话他没有直接说出口。 倾挽闻音知意,深深打了一个寒颤,为凶手的心狠手辣,“那王爷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君若谨懒懒向后一靠,“他的事现在还轮不到本王来操心,你只需要告诉本王,你究竟为什么查他。” 原就是因她才让张敬与王爷之间有了那么一点点牵扯,现在王爷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再说她的事本来也没什么可隐瞒。倾挽思索片刻,将自己到京城来的原因及她委托杨大哥的事一一说给了几人听。 午后,君若谋过来告别,两人闲话几句,他们便乘了马车离开牧场。一个半时辰后,一行车马抵达了城门。 城门前面照例排了长长的队伍,一片吵吵嚷嚷,守门的兵士大声喝着维持着秩序,见到他们的马车却声都不敢吭一声,直接放行。入城门的刹那,倾挽掀开了帘子,向后头望了过去。 冬雪知道她一直忧心着张敬的事,拍了拍她的肩,将帘子放了下来,“倾挽,张敬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京中关于这个人的传闻不少,总之就是恶霸一个,仗着表姐是皇上的妃子,什么十恶不做的事都做过,说不定就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最后两个字到底没说出来,便是想想都觉得瘆的慌。 倾挽知道她的好意,虽然她的劝解没什么用。 冬雪又问道:“如此说,寻你姐姐的线索又断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倾挽摇头,目光茫然,“我也不知道,只能回去再找杨大哥商量商量。或许有其他人还见过她,或许一切都得重头再来,也或许,我们姐妹真的没有缘分。” 冬雪垂眸握住她的手,坚定说道:“别这么说,总有一日你们会见面的。” ***** 杨闵匆匆走出王府,刚要拐进另一条胡同时,忽然听到身后倾挽的叫喊声。 她的声音比往日响亮,语声中掩不住的焦急与迫不及待,杨闵心里微微一惊。他回过头去,两辆马车依次停在王府门前,倾挽正从第二辆马车的窗口探身向他挥手,见他停下来,她匆忙从马车跳下,直直越过第一辆马车向他跑了过来。 他瞧得清楚,她双脚踩在地上的同时,第一辆马车的帘子被人掀了开来。一身贵气紫袍的王爷从里面走出,静静望向了这边。 再多的杨闵却注意不到了,倾挽已跑到了身前,她的呼吸急喘,脸颊红扑扑的,嘴里急急说着,“杨大哥,你听说了吗,张敬……” 她突然住了口,杏眸微撑,错愕地问:“杨大哥,你的脸怎么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倾挽的目光从未如此直接,她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关怀,杨闵脸上发烫,不由得庆幸自己肤黑,瞧得不甚明显。他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脸,憨笑道:“昨儿出了点意外,没事,我是男人,这点伤不怕的。你们怎么提早回了?” “嗯,有点事。”倾挽的注意力仍在他的脸上,不放心地又嘱咐了一句,“你的伤还得涂了药才行,再怎么说,杨大哥做的也是与人打交道的差事。” 她的身子微微向这边倾过来,杨闵闻到她身上的甜香,还有她看过来的目光,专注又充满忧虑…… 他的心忽然软而疼痛,不自觉地想要向她那边靠近一点点,却在这时瞥见马车前立着的几人。他僵着身子退了回去,看倾挽还要再说什么,示意她王爷还在等着。 倾挽这才想起她急着要见杨大哥,竟然将王爷忘在了脑后。她忙回过身,却没有挪动位置。 “王爷,奴婢可不可以同杨大哥说会儿话?”她的眼神充满恳求。 君若谨看着她没有说话,又再看了杨闵一眼,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了府去。反倒是他身后的冬雪无声做出一个口型,告诉她“快点”。 杨闵看得莫名所以,建议道:“不然你还是先回去?” 倾挽无所谓笑笑,“王爷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同意了。” “是吗?”他有些怀疑,又向那边投过去一瞥。 是他看错了吗,王爷似乎等了她好一会儿呢,还有离开前望过来的那一眼,似乎是别有深意的。 “看来你很了解王爷?”这一句发问他其实心中很在意,可没等她的回答,又飞快问了一句,“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杨大哥知道张敬被人杀的事了吗?”倾挽郑重了神色,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讲完。 杨闵的脸蓦地一沉,半晌艰难道:“原来你也知道了。虽然此事还没有传开,可是你知道的,他毕竟是皇商,至少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是瞒不住的。” “杨大哥有听到什么风声吗?像是凶手之类的。” 杨闵迟缓摇了摇头,“传闻很多,大多认为是被山匪劫了财。我们先不管这些,可你姐姐的事恐怕要重新再议了,可惜我这阵子会很忙,恐怕一个月之内都无法过来。” “没有关系,先就这样吧,其他的以后再说。”倾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何况她现在的确有点顾不上倾歌的事。 望着杨闵的脸她不由有些后怕,幸好他没能遇见张敬,万一真的追上去遇到了危险,她如何对得起辛辛苦苦的杨婶,对得起尚年幼的福儿。 “杨大哥,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倾挽轻声喃道:“你别忘了快快将伤养好,不然杨婶和福儿都会心疼的。” “那你呢?”一时情急,杨闵将话问了出来,回味过来已是面红耳赤,“倾挽,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支吾半天说不出口,倾挽也没心思去想,脑海里满满都是冬雪前一阵子问她的话。 半晌,倾挽抬起头来,“我自然也很担心,杨大哥,你对我这么好,比我的亲哥哥对我还好。” 红潮自脸上褪去,他呆愣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垂下眼帘,唇边噙着一丝苦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倾挽,你先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倾挽又慎重看了看他,这才挥了手调头跑开。 杨闵眼睁睁看着倾挽离他越来越远,他伸出手来,嘴微微张开,似要伸手抓住她或是唤住她,最后却只是慢慢放下手来。 颓然闭了眼,他咬了咬牙,几乎站立不稳。 对不起,倾挽,我不是有意瞒你。 …… Wow,终于更新到二十万字啦,这是我两年前第一次更文时的字数,在这里我也不得不为自己欢呼鼓掌,为自己能够坚持下来。现在看文的朋友不知有多少是老朋友,有多少是新朋友,眼看着点击一点点攀升,我在这里感谢你们啦,鞠躬。 当然,作为我的一点点私心,也是所有写作者都会需要的激励,有推荐票的朋友,如果您觉得还算喜欢本文,也恳请您投上一票,这些不仅仅让写作者更有动力,也或许可以将文章推上榜单,让更多的人可以看到此文。另外,看文的朋友如果还没有收藏的,麻烦还请收藏哈,只是一个小步骤而已,不会很麻烦。写作者最怕寂寞和没有回应,那就辛苦麻烦你们啦,沐晚先谢谢大家了。 058 三日 竹梆子“笃笃”被敲响,这已经是更夫的第三次巡夜。 街边的小酒肆里,一盏烛灯烛火忽悠,以最后的一丝微弱光亮照着这间并不很大的店面。小厮不时穿堂而过,拾碗擦桌,做着最后的清理。不久之后,他直直望向烛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重重叹了口气。 角落的桌上正趴伏着一名男子,手边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瓶,地上还散落着几只,他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已有近两刻钟。男子是戌时一刻进入的酒肆,直接要了十瓶的酒,他记得清楚,因为这个男人脸上有几道伤疤,新的,有些骇人。 小厮记得这个男人,时而他也会过来要一瓶的酒,点两盘下酒的好菜,一个人在这里小坐半个时辰,也不多点,只要一瓶酒。言谈中他了解到这个男人有稳定而让人羡慕的差事,孩子在母亲那里寄养,不过他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所以往日就他一人,不急着回家。 他的笑容中有满足有平静,还有一分几乎不可窥见的寂寞与忧伤,大体而言他是个成熟而稳重的男人,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竟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让他挫败到借酒消愁。 夜已太深,小厮没有功夫再探究,他需要将他叫醒,打烊关店,回去好好休息。 杨闵迷迷糊糊被人唤醒,头痛得厉害,他看不清对面的人是谁,只听见那人说要他赶紧回家去。他四下胡乱张望了一眼,这里确实不是他的家,可到底是哪里呢?他记不起来,感觉自己正被人搀扶着向外走,直到踢到地上的酒瓶子,闻到醉人而浓烈的酒香,才蓦然回想起他是在什么地方,是在做什么,也终于想起他到这里的原因。 掏出一串铜板递到小厮的手上,他挣脱开来,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月光明亮,照在眼底有一丝莫名的刺痛,脸侧辣辣的,是伤口碰到酒的关系。 痛感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 三天前,他离开倾挽匆匆赶往南城门,问了守门的兵士,得知张敬等人刚刚已经出了城门。料想他们不会走得太远,他斟酌半晌,决定去碰一碰运气。于是他租了一匹马直奔出城门,可追了大半的时辰,却连车队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他找了一处歇脚的亭子歇了下来,却越想越是奇怪,照理说马一定比车队行得要快,没道理他追了这么久都没有追到。 难道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转而他又否决这个想法,那并不是明智之举。 众所周知那条路虽然并不崎岖,而且是条捷径,可因为穿越山谷的关系,时常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譬如山上不时会有奇怪渗人的声音,似鬼哭狼嚎,譬如,人莫名其妙会走失。 官府曾派人去调查,可翻遍了整座山,附近既无人居住的痕迹,更无山寨劫匪的踪影,便是走兽都找不到一只,根本查无可查。三番两次的查探之后,他们只得徒劳而返。而渐渐的那条路便再无人敢走,那片山谷更是被命名为“无影谷”,警醒人们不要擅自走入。 行商之人最忌讳的便是不吉,除非是事出紧急,根本不可能自寻死路。 杨闵望了望前面,果决地朝回走,骑马奔行两刻钟后,他抵达了岔路口。向左的那一条便是通向无影谷的路,而向右的那一条直通南城门,杨闵骑马在原地踌躇了许久,终于在胯下坐骑都觉得不耐烦时,扯住缰绳向左行去。 只行到无影谷外,他告诫自己,绝对不要踏入谷内半步。 他本未抱着太大的希望,不过是想为倾挽多尽一份心力而已,可当他抵达无影谷入口时,却发现车队果然就停在了不远的前方。说不上是诧异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杨闵松了口气,朝着那十余辆车马行了过去。 可走近了便发现情况有异,马儿悠哉低头吃草,眼前的一切宁静安然,可就是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他下了马,走到那唯一的一辆马车前,撩了帘子,里面亦然。他侧头打量,两侧山上的树木并不繁密,一眼便可望见全貌,完全没有任何的响动。 那十余人竟仿佛是凭空消失了。 左手迅速从帘子后头抽了回来,他心下警觉,想起这里的传闻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淡蓝色的帘子上面悄无声息多出了一抹影子。他心下大骇,然未等转回头去,颈上一痛,他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是在一个山洞之中,身下是凹凸不平、冰冷潮湿的地面。 可山洞?无影谷从未听说被发现了什么山洞? 他到底是在哪里? 努力撑起身子想要瞧清楚眼下境况,却发现右眼似被什么东西黏住,干涩刺痛。他抬手揉了揉,眼皮眼睫上液体粘稠,满满都是血腥之气。额头痛得厉害,他靠在石壁上气息不稳。 山洞外天色依旧,他推测自己昏迷不超过半个时辰。 不远的外面这时隐隐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就因为这不甚清晰的声响,杨闵忽然镇定下来,开始回想自己的遭遇。 难道他被当成了劫匪,所以才会被人打晕?他知道,张敬随行车队中有几名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是张敬为了保护车队的安全特意雇佣而来。 可既然他还活着,那就还有缓解解释的余地。 他这么想着,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伸手触着石壁缓缓挪动,然尚未走出几步,洞口外面忽然传来几道脚步声。 杨闵就地停了下来,谨慎看着一前一后过来的二人。 前面一人衣裳的颜色稍明亮,后面之人通身黑衣。虽然两人面容他都瞧不清楚,但他从前曾经远远见过张敬,与前面之人的身形有八分相似,而后面之人只能依稀辨认得出身材高壮,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不由的,他向后面那人的身上多瞟了两眼,背脊紧紧贴在了石壁上。 “呵,醒了?”那两人明显可以瞧见他的表情,好笑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杨闵问。 “什么人?”还是那人,“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杨闵的眼睛一亮,“你可是张敬张公子?” “唔,你姑且这么认为也无不可。”那人并不直言,仿佛是故意绕着弯子逗他。 杨闵有些气恼,仍是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见一见张公子。” 那人似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向后看了另外一人,笑道:“恐怕还真不太方便。” “那你们将我打伤带到这里究竟是为何?”杨闵虽然性情平和,却也无法容忍让人如此耍着玩,与人的相处之道他很清楚,不断的退让只会被他们看轻。 那人终于收了玩笑神色,“听说你最近很积极地在找一人?” 杨闵眸中瞬间滑过震惊之色,他是向几位交情不错的朋友打听过,却并没有直接说出慕倾歌的名字,也未得到任何结果,可听他话里的意思,显然知道他找的人是谁。 “难道不是吗,杨公子?”见他不答,那人反问。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杨闵摸不透他的意思,索性直接问道。 “不是的话自然好说,就当我们是找错了人。如果是的话,可能有点麻烦,”他故意停下来睨着杨闵,“就看你听不听劝喽。” 不是就当找错了人?在将他伤成这样之后吗?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地痞流氓还是什么人的爪牙? 杨闵想要瞧得更清楚些,无奈没有办法,只得道:“二位有话不妨直说。” “好,爽快。”他拍了一下手掌,清脆的声响在空旷山洞中震荡回旋,“我们老大不喜欢有人觊觎你要找的那人。” 他们太过谨慎,从头到尾不提慕倾歌的名字,只以那人相称,不过,“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是觊觎,觊觎那位姑娘,只是代人寻亲而已……” “不管是什么。”那人挥手打断他的话,“总之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听她的消息,老大不喜欢有人打扰到她。至于你说的什么亲人,随便你怎么解释或是怎么应付,如果你不听我们的话,你很快就会知道后果是什么。” “你们这样未免太过霸道,为什么不问问慕姑娘的意思。” “你这个人真是冥顽不灵。”他的话方落下,他身后的那道人影已经闪了出来,动作快到不可思议。 杨闵脸上又是一痛,整个人已经向后砸到了石壁之上。喉头一片腥甜,胸口一闷,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一柄剑抵在了他的颈上。 “若非你没有恶意,你以为我们只是警告而已吗?你听清楚了,我们要对付你轻而易举,可若你还是不识抬举,下一次就不只警告而已。”他的声音骤然放轻,“你,你的母亲,你的儿子,除非你们永远不踏出七王府一步,不然我们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杨闵背脊轻轻颤栗,寒意漫上心头。 “还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见过我们一事。”杨闵听到最后一字,便又被人打晕了过去。 再醒来洞口已是漆黑一片,当他再次出现在无影谷出口时,张敬车队已经离开,只有他的马被拴在一棵树下。 他骑上马回到家里,惊魂不定之下,仍是写了封书信给倾挽,告知她并没有追到张敬。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只要能知道张敬背后的人,便可以知道所谓“老大”是何人,顺藤摸瓜自然找得到慕倾歌。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三日之后,他竟然听到张敬一行十人被人杀害的消息。 ……如果你不听我们的话,你很快就会知道后果是什么…… 他脑中蓦然浮现这一句话,原本以为只是威胁,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他们杀了张敬。 所以说,那两个人同张敬根本就不是一伙的。 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杨闵跌倒在地上,呵呵笑了起来。他以为只是帮个小忙,没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以为通过这件事可以更多接近倾挽,获得她的好感,可他今日竟会害怕见到她,他不知如何再面对他。 他有年迈的母亲与稚儿,他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他不能不管他们。 月亮从胡同高高侧壁上照了下来,照亮他复杂莫名的苦笑。 “你醉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浑身一颤,迅速甩开那人,踉跄走开,“我怕了行吧,我不会再管那件事,你们赢了。” 杨闵的身影渐渐没在夜色之中,含糊的声音随风飘来,“倾挽,对不起。” 059 阴云密布 回王府的第二日晚上,飞烟到了倾挽房里,双眼含泪扑到了她的怀中。 倾挽大惊,急急推开飞烟想要看清楚她,问:“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谁欺负你了?” 飞烟不肯抬头,也不吭声,只顾着又一头扎了过去,黏在倾挽身上。 倾挽忽然就想起了尹沫,他的事她一直犹豫着,所以一直未同飞烟讲。她想问,又怕万一飞烟只是一时情绪才会如此,便不作声,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好一会儿飞烟才起来,双眼红肿,不好意思地看着倾挽,“我,我实在是忍不住。” 倾挽将她按在凳子上,转身取了帕子递给她,“到底因为何事?” “尹,尹沫那家伙将,将那件事告诉我了。”她手指搅着帕子,一句话讲得磕磕绊绊。 倾挽静静的没有说话。 只听她继续道:“听到你为我做的这些,我一时忍不住就跑过来了。” 倾挽心下一松,笑了出来,“所以,你哭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感动,而不是因为伤心?” 飞烟脸上红了一片,点头道:“你别怪尹沫,我知道他是喝多了,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倾挽蹲在了她的身前,“我没有资格怪他,那日我也确实太冲动了。他能亲自告诉你很好,证明他有将你放在心上,原本我还在思考要不要讲,怕你接受不了。不过,你真的不介意吗?” 飞烟干脆地摇了摇头,“他从前的那些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并不介意。而且我娘也时常跟我说,男人成婚前怎么都无所谓,只要婚后有我,有这个家就行。” 倾挽心中有些许震动,一直以为飞烟就是个小孩子,可这会儿看她,分明在不知不觉中长成另外一人。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宽容,也比自己宽容。 倾挽低低一笑,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婚后会很快乐。 紧握了她的手,“你开心就好,尹沫是个有担当的人,你们会好好的。” 飞烟一怔,点滴泪光又染在眼底,她狠狠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初雪罚期已满重新回到了王爷身旁,不知是不是这一次的经历让她心有触动,她虽然快言洒脱依旧,却也圆滑了许多,不会像从前那般对倾挽直言直语。就是王嬷嬷看着,也觉得欣慰不少。 日子就这么平静下来,张敬一事就像是一颗小石子砸入井底,没有激起一丝的声响。生活看似无波无澜,尽管倾挽心中隐有不安,日子依旧按着它的步调一点点进行下去。 时近六月。 这日从清晨开始便一直窒闷,天空阴云一片,整个京城好似都被笼罩在锅底之下,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在闷了一整天后,晚膳后天气终于凉爽起来,不多久刮起了风,天空阴云密布,眼见着一场瓢泼大雨即将来临。 倾挽睡前特意开了窗,窗外紫丁香的叶子随风摆动,越来越剧烈,些许的残叶不堪风吹,断落随风逝去。天空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外面瞬间亮如白昼,紧接着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大滴的雨点打在了叶子上与房屋顶。 雨落之声如奏乐一般,里里外外无比的热闹,倾挽拉过薄被盖在身上,在望了好一会儿后,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她很快便睡着。 梦里也全是急切的响音,不像是下雨的声音,倒似……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雨依旧下着,只是小了许多,房里一片清凉。她换了一个姿势,正要闭眼再沉入梦乡,咚咚敲门声与冬雪的叫喊声却从屋外清晰传进了耳中,“倾挽,倾挽,你醒醒。” 她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儿后,汲了鞋子去开门。 冬雪撑了一把小伞,右侧肩膀及袖子已经湿了大片,她焦急迈前一步抓住倾挽的手,“倾挽,祁禹山出事了。” 出事了?倾挽脑中不断盘旋着这三个字。 冬雪见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用力掐在她的手上,急急道:“倾挽,听风阁失火,嫣夫人她,她被……” 倾挽蓦然睁大了眼,忽然甩开她的手,想也不想一把推开她冲入了雨中。 “倾挽。”冬雪喊她,却见她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幸而她反应快用手撑住,才没有跌坐在青石板上。 冬雪被吓得险些喊叫出来,刚要上前去扶,她已经又爬起来拔腿向外面跑去。冬雪跺了跺脚,跑进她的屋中将搭在屏风上的衣裳拿下来匆匆追了过去。 再看到倾挽的时候她竟呆呆站在路边,冬雪无暇思考她为何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只想着赶紧为她披上衣裳。撑伞在她的头上,这才注意到倾挽头发半湿,脸上苍白一片。 “倾挽,你没事吧。”冬雪见到她的样子不免担心起来。 倾挽张了张嘴,冬雪凑近了才听到声音,“你,你说嫣夫人怎么了?她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冬雪沉默,忽然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一定是假的,她不会有事的。”坚定地说完这一句,倾挽又向前面跑了起来。 院子里只有尹泓、尹沫与初雪,听见急慌的脚步声三人同时望了过来。倾挽停在了台阶下面几步远的位置,一一看过三人,似想要从他们的脸上判断出什么。可他们什么都没说,甚至尹泓尹沫避开了脸去,倾挽看着他们沉沉的面色,心也忽地沉了下去。 王爷房里的灯亮着,房门却紧闭,初雪想要拦了一点点走上前去的倾挽,又在冬雪微微摇头之后止住了动作。初雪无声一叹,王爷不想要人打扰,可若是倾挽真的能让王爷说话或是发泄出来,也好。 倾挽推开门慢慢跨了进去,又反手一点点将门关上,一只杯子随之扔了出来,正砸在倾挽身旁的墙壁之上。瓷片爆裂开来,溅在了倾挽的手臂上、腿上。 倾挽靠着门板,没有动,视线一转,绕过竹屏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他负手立于窗边。 这是她看过无数次的场景,在书房,在牧场。她不知他眼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从不知他是以何种心情一人静静凝望,可这是第一次,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背负与隐忍。 “出去。”他沉声喝道。 倾挽背脊一颤,她摒了呼吸,没有回身离开,却是走了上去。握住他衣袖的那刻,他的手臂微微一颤。 “滚出去。”他的手握成拳,肌肉骤然缩紧,三字落下手臂已经扬了起来,却在侧首见到倾挽时动作微微一滞。 她的鬓发贴在脸侧,眼眶泛红,目光哀伤。尖尖的下巴上有一道细微的伤口,正慢慢渗出血来。她出来得很急,外衣搭在身上,被雨打得半透,身子不住打颤。 “王爷,是真的吗?”她问,声音发颤。 来的一路上她都在想,王爷做了万全准备,一定早就有所安排,或是送走孩子,或是将嫣夫人与孩子一并送走。那么祁禹山上势必要做出引人耳目的假象,而今天的这场火就是那个假象。 她一直这么坚信着,直到看见他的背影。 君若谨放下手臂,任由她紧紧抓住衣袖不放,嘴角漫上一丝哀笑。 …… 不好意思,今天的字数有点少哈,大家先看着。明日应该是一更,我会将字数补上,后天争取两更。暂就这样,谢谢大家。 060 迟来的争执 倾挽又挨近了几步,仰头求道:“王爷,我们这就去山上看看吧,说不定是他们认错了。芸儿苓儿向来谨慎,不可能会出这样的纰漏,而且听风阁还有人看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里面着火而不顾?” 君若谨的双手紧了紧,声音低哑,“不用看了,宋夫人已经确认过,不会有错。主仆三人,全部葬身火海。” 倾挽双腿一软蹲在了地上,一张张面孔自脑中晃过,沉默深情的嫣夫人,温柔善良的芸儿,还有心思敏捷的苓儿。倾挽将脸埋在双掌中,忍不住低低哽咽。 宋夫人一直料理着夫人的身子,自然不会认错,何况夫人她身怀…… 倾挽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黯然悲痛的王爷。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眼见着孩子就要生下来,一场大火,毁了王爷全部的苦心,毁了嫣夫人的希望,四条人命丧生火海。 她静静守在一旁,再不敢多问一字,比起王爷,她的伤心根本不值一提。 王嬷嬷推了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瓷盅,询问地看向倾挽。倾挽轻轻一摇头,王嬷嬷低声一叹,又退了出去。 君若谨始终垂手而立一言不发,任由窗外斜雨打湿他的前襟与鬓发,倾挽几次想将窗子关上,想想又再作罢。 不知过去多久,死寂一般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兵器相击的声音,萧毓的声音传了进来,“君若谨,你给我出来。” 萧毓的嗓音悲怆愤怒,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的呐喊,倾挽一惊,下意识向身旁的人望了过去。 尹泓尹沫在萧毓进到院子前便发现有人闯入,他们拔剑准备反击,却没想到来人竟是萧毓。两人对视一眼,正在犹豫之际,萧毓已经持剑闯了进来。 “萧公子,你冷静一下。”尹泓迎了上去,萧公子与自家王爷的关系他们从来一清二楚,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拔刀相向。 萧毓的衣裳被雨水打透,双眸充血,视线直接绕过了两人向后面投射而去,“君若谨,你这个懦夫,给我出来。” 他的音量极大,引起院外片刻的骚动,转眼又被王府的侍卫镇压了下去。 尹沫可以理解萧毓的心情,却无法容忍有人如此当众辱骂王爷,他上前一步,道:“萧公子,还请你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萧毓仰天大笑,有一串水滴从眼角滑落,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要阻要挡随你们。” 他再无二话不由分说向前冲去,尹泓尹沫互看一眼,以合围之势站到了萧毓的前后。两人并无伤人的意思,只想合力将他留在院中,无奈萧毓发疯一般,下手毫无留情。尹泓尹沫逼不得已反击,萧毓满脑子想的都是见到君若谨,只攻不守,不多久的功夫身上已经多出了几道不轻不重的伤口。 鲜红的血顺着雨水流下,在地上行成一圈圈的血迹,转眼又被雨滴击散。 便是尹泓眸中都现出不忍之色,可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能退开。萧毓要闯,只能踩着他们的尸体过去。 萧毓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直到以剑触地才稳住身子。他消瘦的脸上全是笑,却浑然不觉他的笑容有多么惨痛刺眼。抬手擦去额上的水迹,想要看得清楚一些,更清楚一些,手上的鲜血蹭到他的脸上,和着他充血愤怒的眼,野兽一般的渗人。 雨依旧下着,蒙蒙细雨中他挥起手中利剑,尹泓尹沫弓身防守,眼见着另一轮的攻势即将开始。是有人伤,还是有人死,谁也不知。 “尹大哥,尹二哥,停手吧。”合紧的门忽然被人打开,轻柔的嗓音在凄风雨夜里格外突兀。 尹沫惊诧着回头,“倾挽……” “是王爷的意思。”她轻道。 视线转而投向了萧毓,倾挽唇角微抿,透亮的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语声又柔了稍许,“萧公子,许久不见了。” 他似乎没有认出她,又似乎是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她,亦或是她的身后,持剑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倾挽就站在台阶上任他打量,“萧公子,王爷请你进去。” 这一句话他听得清楚,脸上霎时略过一抹难以言说的表情,动作如风迅速穿过尹泓尹沫二人,一步迈上台阶闪进了屋中。 尹泓率先反应过来,想要跟上,又被倾挽拦下。她摇头,深吸口气,道:“王爷有令,不论里面发生了什么,你们都不许进去。” 尹泓尹沫身子一僵,双目泛红死死盯着房内,却未再有何动作。 倾挽何尝不明白他们的担忧,萧毓这一进去,谁也不确定里面会发生什么。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不论萧毓想要做什么,他都不会躲。 门里是静的,倾挽稍一犹豫,重新迈了进去。 萧毓就站在竹屏旁,雨水从剑尖一滴一滴滴落到地上。他的衣衫湿透,身子是冷的,心更是冷的,他握紧手中剑柄,听闻嫣儿出事时的钝痛再度袭上心头。 他从小看着长大,悉心呵护的嫣儿,怎么就突然间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我问你,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你想好了再回答。”萧毓咬牙问道。 倾挽垂下眼帘。 君若谨没有回身,淡淡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不是。” 萧毓身子晃了一晃,“不是,好一个不是。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安排的人都是死的吗?” 君若谨没有回话。 萧毓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像极了呜咽,“君若谨,你就是这么回报嫣儿情意的?那是你的孩子,她为了生下你的孩子,委屈自己留在山上孤独守着。你呢?你还算是什么男人,凭什么你们家里狗屁倒灶的事情要让一个女人来承受,君若谨,你如此没有承担,活该你这辈子没有孩子。 嫣儿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看不清你除了王爷的身份根本就是一无所有。你身边全是些虚情假意,你父皇,皇兄,甚至是顾家名义上的亲人。就是唯一的朋友也离你而去,所以到最后,呵呵,你身边对你最关心的不过只剩下几个下人,你说,你能拥有他们多久?” 萧毓对王爷的事知之甚详,倾挽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正中王爷的要害。她顺着竹屏看了过去,窗前之人没有反驳,更是一动未动。 王爷定是不好过,可说这些话的萧毓又何尝好过。倾挽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他伤王爷一分,便是自伤一分。 “萧公子,不要再说了。”倾挽绕上去走到他的面前,“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嫣夫人尸骨未寒,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倾挽,住口。”君若谨这时终于转身过来,因她的存在皱了皱眉。 倾挽避开他的目光,沉默着走到他的身旁。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久久,君若谨开口道:“你说的这些我无可辩驳,今日既要你进来,要杀要打全都随你。不论你相不相信,我一直都在努力照顾嫣儿,可她想要的我给不了她。萧毓,你一直都在怨我,怨我不能给嫣儿幸福。我是欠嫣儿,可我从来不欠你。” 这一番话倾挽没有想到,萧毓更是没有想到,他不可置信扬了手里的剑指着君若谨,“还说不是狡辩,你明知我对她的心意,又为什么答应要迎她入府。我来求过你,可你拒绝了,既然拒绝为什么不好好对她?” 君若谨扯了扯唇角,“因为对本王而言娶谁都无所谓。萧毓,你口口声称喜欢嫣儿,又为她做过什么?是极力阻止嫣儿嫁给本王,还是去向皇上求情?你太过自负,自负到不愿放下你的自尊;你也太过软弱,软弱到不会为了心爱之人违抗圣旨。你怨我害了嫣儿,可是萧毓,我的情况你从来知晓,你自己都不懂得争取,就更不要寄望他人能够帮你。” 倾挽不知当时到底发生过什么,可看萧毓颓败的神情,显然是说中了萧毓的心事。可此时此刻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嫣夫人已经不再了,萧毓心中已经足够沉痛,如此又是致命一击。 王爷从来不是计较之人,更何况是事后计较,她正奇怪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萧毓提剑刺了过来,而王爷眼睁睁看着没有闪躲的意思。 倾挽心头一跳,下意识上前想要阻止,可就在她挪步的一瞬,剑尖已经到了她的颈侧,按照惯性,剑刃非要抹了她的脖子不可。电光火石的一刻,腰间被手臂环上,一个旋身,倾挽被君若谨带着背过了身去。 萧毓没有想过倾挽竟会如此大胆凑上来,收剑不及,剑身一偏,原本刺向君若谨胸前的一剑刺进了他的肩窝。 倾挽听见衣裳被划破的声音,有什么被穿透了,剑尖从后面刺了出来。除了抱住她的手臂剧烈一颤,她没有听到他发出任何的声音。她一时惊住,瞧着尽在咫尺尚滴着血的剑尖,错愕不能言。 视线慢慢上移,与君若谨看下来的目光对上,他的眸子平静、释然,又好似带了一丝莫名笑意,然后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倾挽张了张口,反手抱住他,“王爷。” 君若谨却慢慢将她推开,“你出去。” 倾挽摇头,看了一眼后面有些发怔的萧毓,又摇了摇头。 君若谨将她绕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倾挽。”忽然叫了她的名字,在她重新转眼过来时说了两个字,“听话。” 这轻柔的两个字让倾挽再说不出一词。 他的唇角沁上一丝极浅极浅的笑,“你去叫了宋夫人过来,带上伤药。我还有话与他谈,出去告诉尹泓他们放心,不会再有事的。” 这样的说辞根本让倾挽无法拒绝,她又沉默地看了看两人,点头走了出去。 尹泓尹沫的目光就落在了倾挽的衣袖上,她知道,那里沾上了王爷的血迹。她走到两人身前,“宋夫人在哪里,我去取药过来。” “宋夫人我带过来了。”尹泓尹沫让开来,王嬷嬷身后跟着许久不见的宋夫人及小童,再后面是初雪冬雪。 宋夫人最先注意到她惨白的脸色,像是早已预见到两人会有一番争斗般,她拍了拍倾挽的肩,“你没事吧。” 倾挽摇了摇头,“王爷说有话要谈。” 可就在这时,尹泓尹沫同时向房子上面看了过去,接着尹泓恭敬朝宋夫人躬身道:“宋夫人,您请进吧。” 王嬷嬷领着几人急急忙忙进了屋子,倾挽脚步滞下,留在了外面。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空是澄净的深蓝色,繁星闪耀。 倾挽想起了祁禹山的夜空,记忆中也是这么美。 “王爷没事,你放心吧。”倾挽回眸,尹泓也正仰望着星空。 倾挽点了点头。 “萧公子如此就作罢,你的功劳不小。” 倾挽惊讶地扬起眉毛,尹泓道:“萧公子的脾气你不知道,他恨极了王爷,不过对女子却一向善待。” 应该是自己无意间的举动也吓到他了吧,倾挽想。 而对女子和善,又是否是出于对嫣夫人的补偿心理? 倾挽想起了方才两人的对话,犹豫了半晌问道:“当年皇上赐婚的事尹大哥知道吗?” 尹泓嗯了一声,眸光中带了丝追忆与惋惜,“王爷与萧公子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关系破裂的。” “那么,”倾挽追问道:“王爷真的毫不顾忌他们的情谊吗?” “怎么可能?”尹泓深深吸了口气,“王爷一直没什么朋友,他一直最在意的就是这份友情,所以得知了皇上赐婚一事,当日便进了宫请求皇上将嫣夫人从名单中剔除。” 可蒋嫣还是嫁给了王爷。 倾挽静静等着。 尹泓停了片刻,开始讲述那段往事。 061 夜 沉香气息让人安定,也慢慢掩盖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重重幔帐后,君若谨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终于开始睡得安稳。倾挽又熄了一盏灯,悄声走回到床前。 他的皮肤失去了往日光泽,蒙上一层的暗色,双唇发白。这是倾挽第二次看到他的睡颜,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样子。 她的心境也渐为不同。 上一次的她满怀忐忑,甚至不敢多瞧他一眼,唯恐他随时醒来发现她的窥视,而这一次他却睡得踏实,甚至可以说是昏迷,让她可以尽情瞧得清楚。 而知道他越多的事,她越加了解一分,也愈发的慨叹,慨叹他的隐忍与坚持。他的世界充满华彩,充斥着金银与权力,让天下人钦羡,可他的选择却着实不多,要么隐忍,要么爆发。 终于在他的隐忍不发中,嫣夫人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 可这又能怪谁呢? 是怪嫣夫人的情深倔强,怪萧毓的无力阻止,还是怪他的不闻不问? 王爷虽然向皇上恳求去掉蒋嫣的名额,可皇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孤立王爷,就势必不会轻易答应。也恐怕皇上早就看穿了萧毓,才会提出赌约,如果萧毓能够在三日之内亲自向他提出要娶蒋嫣,他便会答应他们的请求。可到底当时的萧毓还没有那样的勇气,所以皇上成功拆散了两人,将萧毓拉拢到了自己的一侧。 倾挽支着头想着三人的纠葛,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轻声细语交谈着什么,紧接着门被打了开来。 进来的人是好久不见的文夫人。 头发随意挽起,面上无妆,显然是半夜得到消息后便匆匆赶来。王嬷嬷已要人封锁了消息,可萧毓闯入王府的姿态太过狂妄,根本瞒不住人,所以就连文夫人都知道了。 孟曦文坐到床边探身看着昏睡中的王爷,握着他的手一直看了好久好久,一句话都没问。直到起身之时,她指了指外面,示意倾挽跟她出去。 两人一直走到了院外,铃兰与玉柳远远站着,看到倾挽遥遥点了个头。 孟曦文在她的身前停了下来,回首之际倾挽才发现她早已红了眼眶,哽咽得不能自已。 过了好一会而她才平静下来。 倾挽安慰道:“文夫人不必担忧,王爷的伤在肩部,只要休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孟曦文点点头,半晌开口,却是问:“嫣儿的事是真的?” 倾挽迟疑了一下,沉沉嗯了一声。 孟曦文猛地上前一步,“那孩子呢?” 她的目光急迫,语声急促,倾挽被吓了一跳,“夫人在说什么孩子。” 孟曦文静了片刻,冷冷一笑,“倾挽,你该瞒的不是我,我在祁禹山上就猜到了。” 倾挽只盯着脚尖不言语,孟曦文向一旁走了两步,又很快转回身来,“我一直不敢相信王爷会狠心对待嫣儿,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嫣儿在王爷心中是特别的,所以当看到王爷将她留在听风阁时,我并没有欣喜,只有满心的恐惧。我早晚在想,如果嫣儿会落得此下场,有朝一日我只会更惨。 我一直都想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心中也一直有所怀疑,直到王爷将你带回来,我就彻底明白了。” 所以才有曦禾苑的那一番试探。倾挽现在回想起来,终于明白她那时凄苦自嘲的笑是为何。她辛辛苦苦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竟然只愿意与别人生下孩子,为了他们两人的孩子,甘愿瞒下所有人。 “我一直都觉得嫣儿很傻,明明爱着王爷,却非要愚笨地摆出一副冷傲的面孔,硬生生将王爷推到别人的怀中。”她望着虚无的一处,唇角慢慢扯开,“原来真正自欺欺人的人是我自己。” “夫人,”眼睛无比干涩,倾挽眨了眨眼,“从今后再也没有嫣夫人,您以后也不要再提起吧。夜深了,铃兰也等得急了,王爷那边还需要奴婢照看,奴婢先回了。” 倾挽向回走的时候,孟曦文的低喃自语闯进了耳中,“所以,王爷的孩子真的没了。” 她脚步一顿,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般向回走去。其实她听得明白,前一问是打探嫣夫人的孩子是生是死,而最后一句,是真的惋惜心痛王爷又没了一个孩子。 ***** 君若谨醒过来时天已半亮,朦胧天光加上烛光,让他清楚看到蜷缩在床边倾挽疲惫的面庞。她将脸枕在手下,而她的手下抓着的,却是他的手。 是想要试探他的体温,还是要给他力量,他不得而知,只感到手臂发麻。 他动了一动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她有所察觉,蹭了蹭脸后,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他又望了一会儿。 “尹泓。”声音粗粝得他自己听了都忍不住要蹙眉,却也足够尹泓听到。 尹泓以极快极轻的动作闪了进来,焦急的目光巡视一番后,木板一般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释然的神情,“王爷,您醒了,属下这就去叫宋夫人过来。” “等一下,”君若谨唤住他,想要挪动身子坐起来,当然又以失败告终。 尹泓向倾挽探出手想要将她唤醒,君若谨制止他道:“不用了,这么都不醒,想必是累得很,就让她睡吧。” “是,”尹泓收手立正站好,低声问:“王爷叫属下有何吩咐。” “你亲自带了人去别院看一看,”他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了帐幔上,“别院有没有少什么人,如果没有,人就都遣了吧。” 尹泓从没见过王爷如此虚弱如此神情,他还是不肯相信夫人是真的没了,尹泓神色一黯,痛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还请王爷好好养伤。今日恐怕……有事王爷就叫尹沫扛着,那小子脸皮厚什么都不怕,王爷千万别累着自己。” 他说完行了一礼退下,叫了几个最信得过的人立即随他一同前往祁禹山。 君若谨收回视线呼出一口气,慢慢地他道:“醒了?” 床上的人动了一动,抬起身子坐了起来,闷着头也不说话。 “累了就回去吧。” 倾挽摇头,“奴婢休息够了,奴婢……”再说不出话,暗怪自己竟睡了过去。 “如果休息够了就扶本王起来吧,本王用不上力气。”他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气与怪,很是清和。 他的右臂受伤自然用不上力气,可是,倾挽顺着他完好的那只手臂看了过去,赫然发现他的左手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的手里,而她竟然完全没有发觉。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腾地一下子怔住了,直到他犯麻的手臂动了一动,她才猛然回神将他的手松开。 “嗯?”见她习惯性地又要发呆,君若谨鼻子里哼出一声。 倾挽红着脸将他的身子扶了起来,将靠枕放在他的身后,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让王爷向后搬去靠在了靠枕上。自觉地坐在床沿,她又再抓起他的手臂,由小臂一直向上揉按了过去。 她的力道适中,不多久的功夫君若谨便觉得手臂上刺痒的感觉消退了下去,她仍继续一遍遍用心揉着,表情无比的认真。 “这也是同你娘亲学的?”他忽然问。 倾挽一怔,抬了抬眼,“这个不用学,只要揉一下血液畅通就好了。奴婢小的时候一次读书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后整条手臂发麻,气得我娘哭笑不得,骂了我一通后,就是这么给我揉好的。” 她边说边笑,唇边绽起顽皮的笑意,然后她的表情突然一变,飞快又抬眼瞥向这边,露出说错话一般的表情,狠狠咬住了下唇。 君若谨不在意地笑了笑,他刚刚满月时父皇驾崩,再过数月又没了母妃,在他的记忆中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的印象,便是难过也无从难过起。 她一看便知是在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即便后来的遭遇再怎么让她改变,也依旧不难从她的一些习惯反应中看出些端倪。 这样的一个清晨,不知为何就有了这样谈话的兴致,“你爹娘一定很疼你。” 她狐疑地停了停手上的动作,面上却因回忆泛起了柔光,“嗯,他们对我们很好,无论是什么都尽力给我们最好的。” “那你姐姐一定和你很不同吧!” 她软软的手指捏在他手臂的肌肉上,一点点又移了下来,“是的,我们除了容貌一样,没有半点相同,只要是见过我们的人轻易都能认出我们。她,要比我出色。” “好了,没事了。”他神色淡淡收回手臂。 倾挽从床上站了起来,“王爷,您饿不饿,奴婢给您熬点粥。要是您手臂还疼的话,奴婢这就去叫宋夫人过来。” 他静静抬头,“那你就去厨房看看吧。” 只要王爷还有食欲就好,倾挽高兴应了就要走,不出两步又转回头来。 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她抿了抿春,道:“王爷,尹大哥尹二哥都是真心关心您的人,他们一定会一直保护您的。” 君若谨慢慢挑起眉来,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来,只听她用她清脆的嗓音接着道:“还有,王爷将来一定会有您自己的孩子,您也一定是一个好爹爹。还记得王爷那次去文澜苑撞见了福儿,奴婢当时就觉得您一定是个喜欢孩子的人。” 垂着眼说完这番话,也不管床上的人是个什么表情,转身就冲了出去。 君若谨望着空荡荡的大门,愣怔许久之后,空泛的心忽然溢上一抹说不出的情绪。 ***** 一更来啦。 062 辞别 煮好粥,倾挽扶着君若谨下床来到桌旁。 因他右肩重伤,她原以为王爷进食恐怕不大方便,却只见他淡淡扫了一眼桌上的小菜,左手拾起筷子,慢条斯理吃了起来,动作竟颇为利落。 她从不知王爷的左右手皆能使用自如,不过如此更好,她实在无法想象王爷被人喂食的样子。 他吃饭从不言语,细嚼慢咽模样认真,让人见了赏心悦目。 嫣夫人也是如此。 她初到王府时还觉得好不习惯,在她的记忆中,吃饭就该是全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可嫣夫人做什么都是静静的,神色总是不咸不淡,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无所谓。 夫人的心中却有着最深的执着。 “在想什么?”倾挽听到他问。 抬眼去看,他已经放了筷子,碗里的粥用了大半,小菜只用了几口。 倾挽递上一块帕子,在他擦拭过后又要伸手去扶,他道:“当本王是孩子不成,伤的是手臂,不是腿脚。” 倾挽讪讪收回手来,“王爷还是回去床上休息吧,一会儿宋夫人就会送药过来。” 君若谨没有拒绝,靠坐在了床上,倾挽盖了薄被在他的腿上,站到一旁,不去打扰他闭目养神。他一动不动,倾挽也不知他是醒着还是睡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走了出去。 尹大哥去了祁禹山她是亲耳听到的,心中却并不抱何希望,王爷留在听风阁的侍卫都是府中精锐,不是确定的消息绝对不会报给王爷。不过既然是精锐,这场火来的便更是蹊跷。 不容她想太多,宋夫人送了药过来。 两人一齐进了房里。 未等倾挽去叫,君若谨已经睁开眼来,痛快地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宋夫人这才道:“我今天过来是要向王爷辞行的。” 君若谨神色未见讶异,只问:“不知夫人准备去何处?若是还未想好,不如就暂时留在王府。府中这么大,总有夫人的住处,况且本王还是受了宋先生的嘱托。” 宋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她看向门外,小童正仰着头满脸兴奋同尹沫说话,边说边挥舞着双手。 她的目光有些哀伤,又有欣慰,转回头向他道:“这么多年受王爷的照顾,我很是感激,相信大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之前晨儿还小,我不能带着他过漂泊不定的生活,如今他已经长大,我也想带他四处走走看看。他是大哥的儿子,不应只居于一方天地,这个世界很大,我要让他像大哥一般行走四方,看尽天下奇事异事,成为一个见识广博胸襟宽广的孩子。 那也是倾挽心之向往,她看向晨儿,毫不怀疑他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宋夫人所说的好男儿。 “既然如此,本王便也不再劝夫人。”他忽然将投向门外的视线转向宋夫人,“不过,本王还有一事想问?” 他幽深的目光带了分逼视,倾挽看了看两人,不由得讶异。 “王爷是想问嫣夫人的事?”宋夫人的语气确定。 君若谨无声默认。 “是真的。”宋夫人沉声直言,“我知道王爷不愿相信,就连我都不能相信前一日还好好的人忽然就这样殒命了。可我是名大夫,夫人又怀有身孕,我绝对不可能看错。” 他半晌沉默,又问:“夫人这次下山就是为了向本王告辞?” 倾挽这才晓得王爷为何而怀疑,嫣夫人刚刚出事,在祁禹山住了五年之久的宋夫人便匆匆回京提出要离开,王爷心思细密自然要多想。 “是。”又是一个直接的回答。 倾挽到此不由得真心佩服这位宋夫人,可便是因为她如此坦然,反而更让倾挽无法怀疑她的话。 “我原本就打算在夫人生产之后离开祁禹山,如今夫人出了事,别院必定不再安宁,这是我提前离开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她话语稍稍顿住,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倾挽,“夫人知道她的事必定让家中人无法理解,她怕王爷难做,便写了这么一封信,要我离开别院时顺路带给她的家人。我想,或许王爷急需这个。”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收笔又蕴藏着一丝力道,倾挽认得这是嫣夫人的字。 没想到这一份嫣夫人的周到安排,却成了她最后的绝笔。 倾挽将薄薄的信交到王爷手上,他低头看了上面的字,没人知道他想的究竟是什么。 久久他微阖了眼,疲惫道:“倾挽,送送宋夫人。” 倾挽明白此时他需要的是安静,她一声不响与宋夫人走出门外,轻声关了门。 半年不见,晨儿似乎更加稳重,不如从前那般调皮,他乖乖跟在两人的身后,对王府似乎也并不好奇。 倾挽送两人到郁岚院外,“宋夫人明日再走吧,您帮了王爷这么多,就让我们安排好一切您再出发,王爷也一定不想怠慢了您。” 宋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不用了,我从前没有答应住在王府,便是不喜欢这里面的人多眼杂,你也知道的,在祁禹山上我们也都是住在后山,清静。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这一路上我只想同晨儿二人清清静静地到处走走看看,东西多了也是累赘。至于银两你就更不必操心,我好歹也是大家出来的,这些年在山上也没有什么花销,最不缺的便是银两。” 书香世家出身的宋夫人却为何有家不能回?还是根本就没了家?这些疑问倾挽虽然有,却只能藏在心里不能问。 倒是宋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上次见你还是个毛头丫头,冒冒失失跌到水里,现在看你却稳重许多。看来嫣夫人说的对,跟在什么人身边就会是什么样子。” 倾挽惊讶问:“夫人同您提起过我?” “是。”她点头道:“我同她虽然差着年岁,不过还算聊得来。几次去听风阁没见到你,才知道你跟着王爷回了王府,后来才听到那些传闻。” 就是二人因她闹翻的传闻,不过看宋夫人的神色,却似乎对那传闻不以为意。 “嫣夫人她……”她想问嫣夫人一直过得好不好,可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便又停了口。 宋夫人却道:“她很平静,身子却不大好,特别是显了怀之后几乎不出听风阁。她太过小心谨慎这个孩子,就算是生产恐怕也会很艰难。不过她甘之如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拍了拍她的肩,“逝者已矣,不要想太多,也劝王爷宽心。” 倾挽深吸口气,“那宋夫人之后有何打算?” “先完成她的嘱托,将信送到蒋府。至于之后会到哪里我们暂时没有安排,走到哪里便看到哪里,喜欢哪里便小住一下也无妨,反正我们有许多的时间。” “真好。”倾挽抚了抚晨儿的头发,“宋夫人,那你们一路小心,如果在外面有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写信回来,王爷一定会帮助你们的。” 宋夫人笑了笑,牵了晨儿告辞离开。 倾挽站在原地望了两人的背影许久,心中有着淡淡的感伤,知道她们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一转身迎面遇见急急而来的敏夫人同巧儿。 再度说明了王爷的伤情,倾挽领着焦急不已的李敏进了王爷的房中。尹沫正在里面同王爷说着话,见两人进来躬身退到了一旁。 李敏免不了又掉了眼泪询问一番,君若谨待诸位夫人虽然一向并不热切,却从来耐心有加,劝慰了一番才将李敏劝了回去。 李敏走后,倾挽见尹沫一直在一旁等着,便知两人的话还未说完,正打算去厨房看看,君若谨叫住了她,问宋夫人是否离开,倾挽将宋夫人的推拒及今后的打算一一告知。 他沉吟片刻,吩咐尹沫道:“你叫人跟着他们,确定他们的安全。” 不知为何,倾挽总觉得他话里不止这个意思,可他究竟在想什么她也猜不透,也不能问。 府上的夫人侍妾接二连三地想要探望王爷,王嬷嬷不愿王爷受累,便做主发了话,王爷需要休息,要她们不必再探。而文夫人除了夜半的时候悄悄看过一次,便再没有出现。 可君若谨并未得到太多的时间休息,七王爷受伤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很快传遍京城,整个京城为之一颤,探病的人又纷至沓来。 王嬷嬷特意交代门房,除了同王府关系非常的可以接应进来,其他便客气回绝,理由一概是王爷不方便见客。可即便如此,从午间开始,孟府等王府姻亲先先后后来了人,如此一折腾便到了晚上。 反倒是王爷的一干兄弟与顾府、云府只派了管事来询问王爷的伤情,此举倒叫后来的人再也不敢直接登上门,只送了礼便自王府大门直接折回。 余后的几日君若谨得到了彻底的休息,一直到第五日,顾府来了人。 来者一男一女,男的名叫顾醒之,顾相的孙子,王爷的表弟。倾挽早就听过他的大名,据说他自幼聪慧精通文史,现任职礼部,可以说除却他的家世,顾公子本身就是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女子名为田依依,远征将军之女,也是顾醒之的青梅竹马兼未过门的妻子。 063 应付 顾醒之相貌气度皆上层,年纪不超过二十,举止却异常的沉稳,而田依依身材高挑,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的温柔婉约,色彩张扬的红色劲装如同热烈火焰,让人眼前一亮。 并肩而行的两人气质明明那样不同,却异常的匹配。 王嬷嬷恭敬迎了顾醒之进去,在没人看见之时,朝着倾挽使了个眼色,倾挽没有再跟上去。她在台阶下站了片刻,待冬雪初雪进去服侍,转身去了小厨房。 飞烟坐在厨房的院子里熬药,正百无聊赖着,这时旁边坐下一人。 见到倾挽闲闲无事的样子飞烟既高兴又新奇,待问了原因,便也有些明了,王嬷嬷显然是不想顾家人注意到她。 “正好你陪我坐坐,这几天王爷养伤需要清静,你也一直忙着,我们都没什么机会说说话。最近我一直梦到夫人、芸儿还有苓儿,原来那么害怕苓儿,现在想到她却觉得……”飞烟肩膀微微颤抖,语调低了下去,“不知怎么忽然很怀念在文澜苑的日子,我们大家生活在一起,日子虽然无聊,却很平静。” 倾挽拍了拍她的肩膀,喉咙涩涩说不出话来,如从前一般听着她唠叨着过去种种。可两人心中都明白,过去的已经过去,她们每一个人都变了,飞烟是,倾挽也是,都回不去了。 之后便是一径的沉默,飞烟不知想着什么,手里的扇子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倾挽见状接过,扇柄不小心撩开她的衣袖,竟现出火燎一般的痕迹。 倾挽抓了她的手,吃惊地问:“飞烟,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飞烟抽回手的动作有些忙乱,似不欲让她知晓,听她连连追问,才低声道:“前两天熬药的时候走神,不小心烫到的。” “你呀。”倾挽知道原因心疼道:“近来身上大伤小伤总是不断,我要是尹二哥非气死不可。” “哎呀,你就不要再唠叨我了,他已经没少骂我了,你……”飞烟正在抗议,一偏头,看见倾挽身后通红的身影。 倾挽见到她神态有异,回头瞧去,田依依环胸靠在墙上正笑看着她们二人。倾挽并不意外,将扇子又递回到飞烟手里,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小心后,直直朝着那人而去。 “田小姐,您找我?”倾挽欠身,直接问道。 田依依讶异她的主动,可稍一思索又不觉得意外了,像她这样的女子本该就是有些手段的,不然如何能够让行事一向低调谨慎的七王爷做反常之事。想是一回事,却是故意问:“何以见得?” 倾挽只轻轻一笑,“如若不是,那奴婢打扰了。”她说完这一句,眼睛一转径直从田依依身旁绕开。 “喂,慕倾挽,”田依依也不扭捏,大方叫住她,“我第一次到七王府来,你带我走走。” 蓝天白云,蝴蝶在花间嬉戏,倾挽一路带着田依依在郁岚院绕了一圈,由着她毫不遮掩在身侧打量。 “王爷平时早膳后喜欢到这边走走,乏了就在亭子上头喝喝茶。田小姐要是累了,不如也上去坐坐?”倾挽建议道。 田依依瞧也没瞧那亭子一眼,“看来你果真对王爷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这是应该的不是吗?”不论是身为奴婢还是他们以为的那般。 阳光下倾挽的气色格外好,像一朵小花般朝气蓬勃。她的眸色带了点点棕色,清澈毫无遮掩,神色坦荡自若,田依依看着看着不禁觉得有些迷惑。 “你和我听说的不一样。”田依依的语气是迟疑的。 “哦,田小姐听说的是什么?”倾挽笑,目光狡黠。 “你勾引王爷,王爷被勾引。” 好精辟的十个字,倾挽因她的直言失声笑,因为她是武将之女的缘故吗,言谈如此之不含蓄。 “可我看不出你喜欢王爷。”她原本歪着的头正了过来,像是惊喜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语气却十分确定。 倾挽渐渐收了笑容。 田依依继续道:“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即便只是提到他、想到他,眼里都会含笑的吗?”她的眸光霎时变得柔和,唇边绽出浅笑,确是如她所说的那般表情。 倾挽讶异看似不拘小节的田小姐竟会有如此敏锐的心思,只含糊道:“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是一个样子。” 田依依心思微动,“如果你只是喜欢钱或是权,这些都好办,你没必要因为七王爷赔上自己的将来。” “怎么?我会丢掉性命吗?” 这次田依依定睛瞧了她许久,“你真是难缠。” 叹了口气,又道:“谁知道呢,看王爷的态度喽。同为女人,我真心奉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好啦,你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们回吧。” 原来田依依并不是为顾家警告她的,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 倾挽无奈而笑。 两人正赶上顾醒之从房里出来,他冲着倾挽微微颔首,带着田依依离开。 马车上,顾醒之将田依依揽到自己怀中,柔声问:“玩够了吗?觉得如何?” 田依依认真想了想,“我竟然觉得还不错,她会有事吗?” “她不过是个小小棋子而已,你太看得起她了。” “棋子?”田依依蹙眉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王爷也这么想?” “不然呢?”顾醒之对她的问题不以为然,“你当真以为还能因她掀起什么波浪不成?” “可是,爷爷不是很不高兴吗?” 顾醒之大掌抚着她的头发,轻轻将她的头又按回到自己的肩,“是不高兴,不过却不是因为她。” 田依依皱了皱鼻子,不想再问下去,她永远也搞不懂他们祖孙之间的争斗。 倾挽这边一颗心刚放下,皇上、四王爷、五王爷又一齐到了。她听到消息深吸口气,好吧,就让暴风雨在这一天使劲地刮吧。 “本王刚刚好像看到醒之那小子的马车。”人还未到,君若谚的声音先到了。 君若谨方要迎出来,皇上挥了挥手,“伤了就不必多礼,这几天休息得如何?” 几人各自落座,倾挽几人端茶递水,君若谚冲着她笑了一笑,她见皇上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抿唇回以一笑。 倾挽在随行的仆从中看到有过一面之缘的凝月姑娘还有五王爷的侍卫,其余人都不认识。几人相视着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收了目光规矩站着,若隐若现的,倾挽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萦绕不去。可不经意抬眼去看,却也没发觉那人是谁。正疑惑着,身旁的冬雪拉了拉她的手,她睨去一眼,冬雪却垂眸什么反应都没有,更是让倾挽纳闷不已。 “多谢皇上关心,臣弟的伤没有伤到要害,正在慢慢愈合。”接着又回君若谚的话,“醒之和田姑娘刚刚走,皇兄没有看错。” “萧毓这小子,到现在都耿耿于怀五年前的事,你也是,”皇上本来还要训斥一番,可想到他身上的伤,也只能一声轻叹。 如同之前来的所有人,皇上没再主动提及蒋嫣这一对他们而言并不再重要的名字,未提蒋大人,更未提对萧毓的处置。 这一件事到目前为止,好似所有人都已默认不了了之。 皇上与王爷之间没了上次的剑拔弩张,真的似传言的那般,兄友弟恭。 坐不多久,皇上叫了凝月几人将所带补品呈上,君若谨谢了皇上,便让冬雪三人妥善安放。倾挽不知手中接过的是什么,盒子十分沉重,她拿得小心,放到一旁的柜子里。回身正看到五王爷杯中茶已尽,倾挽端了茶壶过来,可就在倒茶的功夫,不知是谁碰到了她的手臂,手向前一错,壶中热茶全倒在了五王爷的腿上。 袍裳湿透,甚至还冒着热气,倾挽知道那茶有多烫,拿了帕子就要去擦,又不知被哪个急忙也赶过来的人撞到了一边,一时没站稳跌坐到了地上。 一团忙乱。 耳边响起皇上的训斥,及五王爷不慌不忙的声音。 君若谨站了起来,“冬雪,带五王爷更衣。” 冬雪正看得目瞪口呆,闻言走到君若谋跟前,“五王爷,请随奴婢来。” 君若谋拍了拍衣裳,也不知是对皇上,还是倾挽轻轻道了“无事”二字。 余下的人又是忙着收拾茶壶,或是擦拭桌几,在倾挽身前走来走去,她几次都没站起来。就在这时,君若谨低沉的声音稳稳传来,“倾挽,过来。” 倾挽望过去,只见他看着自己,抬起完好的左臂。倾挽身前的几个丫环这才注意到她一般,往两侧退开。 皇上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君若谚悄悄使个眼色示意她赶快听王爷的话。倾挽见状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衣裙,走近君若谨搀扶上他的手腕。 以为他是累了,会将身上的重量交付给她,他却只是将手指回勾触上她的手背,有意无意轻点了两下。 “扶本王去床上靠一下。” 倾挽更加意会到他是在维护自己,心下一暖。 背后又是一记冷哼。 没过多久君若谋及冬雪二人更衣回来,皇上不欲再留,起身时突然冲着凝月方向看去,“尔岚,你留下照顾王爷。” 侧首又对君若谨道:“尔岚懂医,对你伤势恢复有好处,朕瞧着你身边没几个知冷知热的。” 话音落,凝月身边一位身穿碧绿色宫装的女子款款走出,她身段玲珑有致,眉眼含春,声音柔得如水一般,“是,皇上。” 三个字,咬字十分勾人心弦。 君若谨没有拒绝,眸光淡淡道:“多谢皇兄。” 皇上对他的接受颇感满意,拒绝他起身相送,大步走了出去。 尔岚轻挪到王爷身旁,双手交叠身前,微一躬身,姿态轻而柔美,“那就打扰王爷了。” “哪里。”他静静望过去,“是本王要麻烦尔岚姑娘了。” 态度竟是十分的客气,初雪不知打哪儿才回来,见到尔岚的背影愣在原地,面色隐隐有些难看,再看冬雪,也不似那般平静。 这个尔岚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064 萌动 “五王爷,请等一等。” 君若谋及侍卫听见后面叫喊停下脚步,等着倾挽跑上前来。 浅粉裙摆在风中招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蔷薇,倾挽放下拎着裙子的手,气息平稳后道:“五王爷,真是对不住,不知奴婢刚刚有没有伤到您。” 她此时心中万分愧疚,实在无法直视他,只盯着他的下巴看。 “无事,这点小烫小伤对本王还算不得什么?再说本王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温柔如常,似乎还带了点点笑意。 倾挽怔然抬头,果真见到他温暖如春的眸光荡漾,映着她羞愧的面庞。 意思就是烫也烫了,伤也伤了。怎么,五王爷竟是在对她玩笑吗? 似乎每次见她他都不会遇见什么好事,要么劝架,要么受伤。 这么一想,倾挽也放松笑了。 “刚刚事发突然,奴婢未得机会同王爷道歉,还是要补上才行,也要感谢王爷不怪罪。” “罢了,也不是你的错。”他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人多小心些。” 倾挽清亮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后笑着欠身,恭送他离开。 飞烟端了药过来,“皇上同二位王爷都走了?”这服药她熬了许久,他们再不走药效都没了。 倾挽忌讳着她手上的伤,连忙将药碗拿在了自己手上,嗯了一声,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道:“该走的走了,该留的也留了。” 飞烟不怀好意捏了捏倾挽的脸,“你是变得越来越坏喽,皇上的坏话都敢说。不过这个该留的……” 她显然已经知道该留的是何人了,目光一滞,话也停了下来。 倾挽端了药碗回身,正与从台阶上下来的尔岚面对面而立。 “这是王爷的药吧。”她走过来看着浓浓的药汁,轻声问。 没等倾挽回答,她已经接过碗,“就交给我吧,以后凡是与王爷伤势有关的一切事情,都由我亲自来办。熬药讲究的是火候,熬制时间长短与水放的多少都要求精确,否则会影响药效。这碗药,看来是不能用了,熬得太久。” “你们是倾挽与飞烟吧,从今天开始我要在王府叨扰一阵子,你们叫我尔岚便好。”冲着两人轻轻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先告辞。” 宫里出来的人从走路姿势上便看得出来,上身挺直不动,两肩相平不摇,两臂摆动自然,两腿直而不僵,步幅适中均匀。只是这个名叫尔岚的姑娘步态格外轻盈,袅袅婷婷,如风行水上,有一种轻快自然的美。 两人就那么盯了许久,半天无话。 最后飞烟先开了口,“这人是谁啊,那可是我辛辛苦苦熬了一个时辰的药。” “不是说了嘛,叫尔岚。你也没见过她吗? “我怎么会见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文澜苑是个没人去的地方,成日就是那么两个人。”飞烟扬了扬眉,“不过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 倾挽故意表现出好奇的样子,只听她道:“这个女人一定很讨人厌,果然。” 宫里呆久了的人倾挽从来不敢小视,尔岚看似随和,可她的目光、语态却疏淡自持,让人有种不能靠近的感觉。冬雪初雪也是自宫里而来,可或许是离宫的时间太过长远,并不会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而二人的反应更是要倾挽觉得,尔岚姑娘不是个简单人物。 从皇上离开到晚饭之前尔岚都没有留在王爷的房里,煎药,甚至是王爷的膳食她都一一过问,态度极是谨慎认真。王嬷嬷本是派了人协助她,可她对王爷的喜好一清二楚,完全没有那小丫环插嘴的余地。 晚上倾挽回到住处,飞烟正等在院子里。 飞烟反手关了门,拉着倾挽到床上坐下,“我知道那个叫尔岚的是个什么来历了。” 不用说,一定是尹沫告诉她的。 飞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原来她从前竟是在王爷身边服侍过的,长达十余年之久,甚至比初雪冬雪还要早上许多。哎,这么算起来的话,她比王爷还要大上一两岁呢。” 后面一句不知幸灾乐祸还是什么,她嘿嘿笑了两声,接着道:“因为年龄相仿,她与其说是个丫环,不如说是陪伴王爷一起长大的玩伴。据尹沫说,她心思细腻,自幼就很聪明,对什么都是一学便会一点便通,王爷见她对医术感兴趣,为她收集了许多医书,甚至还为她请了太医馆的太医教她。 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她雨夜里在王爷门外跪了一夜,之后就消失在了王爷身边。再过不久她却出现在了太医馆,太医院是个什么地方,哪是一个宫女说去就去的,于是宫里人人都说即便王爷不要她了,也还是心软为她安排了去处。据说她现在在宫里很是有一定的名声,皇妃们的一些小毛病都是由她来看的。” 听起来王爷从前对她十分上心,可如果只是这样,冬雪二人的态度便解释不通。 “所以尔岚不是皇上的人吗?”倾挽喃道。 “宫里哪个不是皇上的人。”飞烟喝了口茶,苦的让她直吐舌头,“倾挽,你什么时候喜欢起这个东西来了。” 倾挽心思还沉在她刚刚的那句话中,随口道:“虽然不爱喝,总也得知道怎么才能泡出好茶来,王爷可不爱喝花茶。” “嗯嗯嗯。”飞烟皱着眉点头,“我们倾挽果真是个一心为王爷的贴心儿,倾挽,你是真的很喜欢王爷是吧。” 倾挽一怔,下意识道:“胡说八道什么,天晚了,快回吧。”说着推了飞烟出门。 外面狂风乍起,一道闪电撕裂天空,雷响震天,“快快快,要下雨了。” “你真狠心啊,外面还打着雷呢。”饶是如此叫嚷着,飞烟仍然大步跑了出去,很快不见了影子。 倾挽仰头望天,夜色沉沉,空气窒闷,眼见着又是一场大雨。 雨来的时候,倾挽才发觉自己竟然就一直站在门口,望着青石小径的那头发呆。退回去门内,转身之际,她注意到一旁的窗开着,雨水被风带进来,沾湿了窗边的柜子。 她猛然想起今天为了给书房通风而打开的窗。 支了伞出去,倾挽一路踩着雨水直奔书房,幸而因为风向的关系,窗子虽然被吹的吱嘎作响,可书架上的古籍却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倾挽离了书房不久,有小丫环向她打招呼,“倾挽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倾挽微微举高了雨伞一看,可不是又回了王爷的住处。 她笑道:“雨下的大,我回来看看。冬雪初雪还在吗?” 小丫环摇头,“她们刚刚回去了。” 院子里静极了,只有王爷的房里透出昏黄的光,倾挽想起王爷的伤,走了上去。 步上台阶收了伞,倾挽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向右转去房门的方向。 一扇窗半开着,倾挽走过停住,又慢慢退了回来。 墙壁上映出两道人影,一卧一伏,而幔帐之后,王爷正躺在床上,尔岚跪在床前半伏着身子静静看他。她纤细的手指伸向他的脸,停在了他眉毛上方,似触上,又似没有触上,她的手慢而谨慎地画过他的眉毛,他的眼睫,高挺的鼻子,最后久久停在了他的嘴巴上方。 时间仿佛变得悠长,连带着她的呼吸变得轻缓,倾挽不可置信地抬手捂住胸口。 帷帘之后,昏黄朦胧的烛光之下,尔岚忽而低了身子,眼睫轻颤地慢慢将红唇凑了上去。 倾挽心脏咚地跳漏了一拍,五指紧抓在伞上,向后退了一步。 四片唇近在咫尺,只差最后一点便可触上,尔岚一点点闭上眼去,义无反顾向他唇上压了下去。 可忽然,她的唇角扬了起来,又慢慢抬起了头。 就是她起身的功夫,倾挽清晰看到他的手就搭在尔岚手臂之上。 倾挽缓缓吐气,胸口窒闷,原来自己竟一直屏着呼吸吗?垂下眼去,覆在胸口的手清晰感受到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而房里的女人已经低低笑了出来。 “还记得那年的那场雨吗?”她的声音柔媚,依然低垂着眼看他,将他们带回到只属于他们的过去,“我们也是像这样。” “八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离你这么近。我究竟是该心痛于你的受伤,还是该高兴能有机会再接近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就伏在他的身子上方,倾挽看不见他的脸。就在这时,尔岚臂上的手似乎紧了一紧,她终于直起了身子。 “我该说岁月轮转吗,现在我知道自己是失望的,因为你又一次将我推开。” 君若谨捂着肩上的伤口坐了起来,面上不见愠怒,反而嘴边牵出一抹笑,“这么多年过去,你爱捉弄人的本性还是未变,再下去那丫头要被你吓到了。” 他的目光直直向窗口这边望了过来,“倾挽,进来。” 倾挽在听到上一句时便倒抽口气闪到了一旁,她微微侧身咬着手指,琢磨着该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出了院子。 她真不是有意要偷窥的。 有脚步声从里面出来,房门被打开,尔岚靠在门上要笑不笑看她,“怎么,还要王爷亲自出来带你进去不成。” 倾挽望着她的笑脸,第一个念头便是,她真的是开玩笑吗? 将伞放在墙角,倾挽随着她进了屋子,只听她对君若谨道:“你的小丫头躲在墙角,怕是有个洞她早就钻进去了。” 君若谨问道:“不是回去了吗?鞋子都湿透了。” 倾挽因他的话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子,还真是。 “奴婢想起书房的窗子未关,怕书被损坏,特地过来关窗子的。”她看了看两人,“看到王爷房里的灯还亮着,就过来了。” 闭口不谈刚刚的事。 显然君若谨也没有那个意思,淡淡道:“赶紧回去吧,本王这就要休息了。” 倾挽未动,转向尔岚,“不知尔岚姑娘住在何处,你对这里不熟,不如我带你过去。” “本来王嬷嬷安排我住在你们院子里的,可我毕竟不是王府里的人,住在那里不太合适,再说皇上要我过来就是为了照顾王爷的身子,因此王爷便要嬷嬷为我另寻了安置,就在后面。我还认得路,就不麻烦你了。” 她的语气寻常,甚至是客气的,可她的样子却完全不同,勾起的唇角带着讽意,可这些君若谨看不到,只有倾挽看得到。 “再说,”尔岚转向君若谨,“王爷以为我在这里这么晚是为何,您肩上的伤该换药了。” “倾挽来就好。” 尔岚噗嗤一笑,“王爷客气什么,我从前又不是没帮过王爷。” 帮什么她没细说,可语气态度都太过熟稔与亲密。 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空气骤然变得潮湿,倾挽心头闷闷的,不大舒服。 065 脱口而出 她蹙眉轻轻喘了口气。 “怎么了?”君若谨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 窗外又一道闪电,强光迅速将几人的身形笼住,又瞬间消散,随之而来的雷音较之方才大了几倍不止。倾挽心中本就窒闷,毫无防备之下又被吓得不轻,身子猛一颤栗。 雷声持续了许久,疾风卷起,倏地又将房里的烛火熄灭,昏暗之中她似乎看到君若谨朝她伸出手来。 倾挽因他乍然举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怔然看他,窒闷烦躁的心中骤然浮现一股莫名情绪,是感动,是忐忑,还是不安,她也辨不清楚。 就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突然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尔岚就着外面微弱的光亮默默注视二人,眸光阴晴不定,半晌低低喃道:“皇上说起时我还不信……” 那伴着慨叹与自嘲的拖长尾调显然是话未说完,可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她的话却让倾挽骤然想起这个人毕竟还是皇上安排到王爷身边来的。 倾挽不再犹豫地走上前去,慢慢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微凉,是失了血的缘故,他的手掌很大,轻轻一合便将她的手包裹在了掌心。 “怕打雷?”他问。 尔岚走到一旁点灯。 火苗腾地燃起,倾挽眯了眯眼,摇头道:“不怕,刚刚是不小心被吓到了。” 尔岚抿起的嘴角微扬,“真是个爱逞强的小丫头,怕就直说,总不会有人嘲笑你。” 那你现在是在哭吗?倾挽控制不住地想。 总觉得她格外喜欢强调“小丫头”这三字,不知是对这句话格外反感,还是她的态度,倾挽撇唇道:“尔岚姑娘就是会逗人开心,我这个年岁放到寻常人家,也早就该嫁人了的。” 尔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今年二十有四,错过了上一次的出宫机会,下一次便是在她三十岁时,届时她能嫁的恐怕也只能是鳏夫。可如果她在这期间为自己寻了个良人,她灼灼目光落到了君若谨的的身上,轻轻一叹,她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小妾,“嫁”之一字永远不会属于她。 倾挽说完便觉得后悔,却不是因为尔岚的反应,而是觉得她如此沉不住气,不是小孩子的行为又是什么。她今天到底怎么了,不是早就学会隐忍了吗。 两人不约而同默了下来,君若谨对她今日的反应亦感到颇有些奇怪,神情若有所思。 倾挽避开他的视线,道:“王爷,奴婢给您换药吧。” 君若谨半天嗯了声,这才将目光转开。 倾挽松了口气,解开他的衣襟,小心将缠在他肩头的布揭了下来。白皙的肩头一片血肉模糊,伤口四周又青又紫格外渗人,倾挽又忍不住一阵晕眩。 她咬牙切齿地想,她竟忘了,先前每次王爷换药时她都是刻意避开的。可此下再想退缩便是示弱,她别开眼,装着若无其事接过尔岚递过来已经涂好药的白布,迅速贴在他的伤口之上,再一圈一圈细细缠好。 完毕之后,为他披上了中衣,轻推他的手臂要他重新躺下,他却在这时碰了碰她的手,示意稍等。 转向尔岚,“第一天来便要你忙到这么晚,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的话很客气,客气到轻忽疏冷,尔岚垂眼涩涩苦笑,又似有若无瞄了两人触到一起的手,才道:“王爷的伤还未好,那尔岚就不再打扰了。” 倾挽听出她话中暗含的催促,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在她刻意等候下从王爷的床铺上站起来。尔岚又再立了一会儿,方才不情愿地离开。 倾挽一直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院外。 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温热,她惊诧地回过头,却见他非但没有收回方才虚覆的手,反而压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倾挽目瞪口呆掀了眼帘,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手又已经轻轻挪开,只是一霎那的功夫。 “要是怕血就不要逞强。”他道。 原来是察觉到她手上愈加冰冷。 倾挽弯唇而笑,两手交叠在一起,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暖暖的热流从心中一直传到了手上。 “奴婢无事,上一次还为秀娥止过血呢,比这要可怕多了。”明明说着那么可怕的事,口气益加地软。 “不要去故意挑衅她。”他却忽然沉声道,仿佛没听见她前面在说些什么,“你可以不必去在意她,更不必同她走得太近,就是不能主动去招惹。” 倾挽的目光如沸腾的水般慢慢沉静下来。 “王爷,”她开口唤他,“奴婢,奴婢好像喜欢上……” 猝不及防地,她触上他静静垂落的视线,话不自觉停了下来。 她悄悄深吸了口气,“奴婢不是要故意激怒她,这不正是奴婢该做的事吗?她喜欢王爷喜欢得这样明显,奴婢若是没有反应才会惹人怀疑。” 他的眸中渐起波澜,慢慢凝聚成一股笑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本王知道了,晚了,回去休息吧。” 扶了他躺下,盖妥了薄被,倾挽熄灯轻声离开。 那个夜晚,倾挽难得失眠,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直到天亮。 ***** 冬雪初雪却没能立即回去住处,两人出门后不久正好碰上急雨,仓促之中只得跑到一座亭下避雨。 冬雪收了伞,拍掉肩发上的雨珠,仰望前方阴郁的天空,道:“看这架势,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 初雪不甚在意地将伞立到一旁,坐在了石凳上,手肘支在桌面撑着下巴。 望了风雨飘摇的亭外,半晌方道:“急什么,正好在这休息休息。” “你呀,”冬雪无可奈何回了身,坐在桌子另一侧,“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能叫你着急的?我倒是好奇当初王嬷嬷是如何挑中你的,将咱们两个拴在了一块,这一晃十几年也过去了。” 她的话中是调侃也是追忆,初雪歪头笑着勾了勾唇,“或许是王嬷嬷想要咱们两个能够互补一些吧。诸人都说你温和我高傲,实际也正是如此。你待人温婉和善,习惯将他人烦恼当成自己烦恼,可也就是因此你心中事情纷杂,其实很难静下心来。而我为人自私,心中只有自己,不在乎他人,所以对任何事我都是冷眼旁观,心如止水。你说王嬷嬷是不是真的目光如炬,竟将你我二人挑了出来?” 冬雪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 “事实就是事实。”初雪不在意地扬了扬头,“就连王嬷嬷都同我说过,之所以要你负责王爷身边大小事,就是因为你细心妥帖。可要论冷静清醒,我却强你一些,因此要我在你身后时时帮衬着你。” 冬雪惊讶问:“王嬷嬷真这么说过?我从来都不知道。” 初雪耸肩,“告诉你这些作甚,总归是我的事情。” 冬雪深深看她,“我一直很感激会有你这样一个姐妹。虽然外人都说你为人不好相处,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内里柔软的姑娘,只是没让人瞧见罢了。” “干嘛突然说这样的话,肉麻兮兮让人受不了。”初雪恶寒地抱了抱手臂,“喂,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宫中第一次说话的情形。” “怎么会不记得?”冬雪轻笑着伏在桌上看她,“那时我们两个都刚刚入宫不久,比我们大的宫女见我长得弱小便要欺负我,正当我害怕得不能自已时,是你帮了我的忙。记得你当时手里拿着一张信笺,无比张狂地说她要是敢再欺负人,就将信交给兰姐姐。” 初雪轻蔑地哼了一声,“她当时喜欢上兰姐姐喜欢的人,还痴心妄想写了一封信想要递给他。若是让兰姐姐知道,非扒了她一层皮不可。” 两人相视而笑,当年做的事虽然幼稚,却是往后十几年的开端。 笑声过后,初雪又道:“可若真说起来,那却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哦?”冬雪疑问的神情。 初雪冲着她点了点头,“你可能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件事的前几天,你娘亲给你绣的帕子被人扔到湖里,你去捡时险些掉到里面。”幸而被人救了。 冬雪的身子一点点直了起来,脸上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初雪不知从何时亦正了神色,定定回望。 疾风在亭子外面哀嚎,卷起的雨滴打湿了大半的亭子地面。 冬雪脑中一点点回忆两人的谈话,“你究竟想说什么?” 初雪站了起来,雨水打湿她的鬓发衣裳,朦胧了她的眸光。她惨淡一笑,“就如同我方才所说,在你迷失时找回你,在你做错时纠正你。” 冬雪不解的神情变得了然,却更加冰冷,“那天你听到了?” “是,我本来想要帮你的忙的,却没想到听到你们的对话。冬雪,这么多年你在王府,王爷及王嬷嬷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你怎么能够背叛他们?” “我的心从来都不在这里,何以谈得上背叛。初雪,这些事情你不会懂,我们也没有争论的必要,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如何?”初雪猛一转身,上前抓住她的双臂,“你说我想如何?我哪怕有一点理智都应该去立刻告诉了王爷,而不是让你到此为止。” 冬雪只盯着她不说话,没有丝毫的动容,初雪苦笑着摇头退了几步,“什么都是错的,我,你,还有王嬷嬷,竟将我们两个都瞧错了。” 她说完旋身冲到了雨中。 冬雪一惊之下匆匆追了出去,然转到花丛另一侧又猛然停了下来。 在她的眼前,初雪无知无觉昏倒在雨中,而就在一旁,一名绿色宫装女子正撑伞含笑望着她。 ***** 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今明两天也都不休息,所以只能一更,而且时间较晚,大家就白天再看吧,我会尽快加紧速度的。 066 急病 “你做了什么?”冬雪眸光陡然寒了下来,沉声问。 “还不够明白吗?帮你啊。”尔岚笑吟吟站着,对正躺在她脚下的人视而不见,边说着,边抬脚跨过初雪走了过来。 冬雪冷冷一哼,十分确信面前之人已经听到方才她们的谈话,然而目光却依旧望着地上那人,心中闪过一阵急痛。 嘴上却道:“你是什么意思?” 尔岚走到了近前,撑起的伞遮在了两人的头顶,细细琢磨了冬雪的表情,才道:“她仍痴心妄想你能够幡然悔悟,可我却知道,你能悄无声息在七王府隐了这么多年,便不是没那定力的,又怎会因她短短几句话而改了主意。你既不能做到她的要求,那么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让她揭露你隐藏的身份,要么你灭了她的口。你们不是好姐妹吗,难道这还不算是我帮了你?” 冬雪将目光慢慢转向她,这个人还是那么的聪明通透,却也还是那么的惹人厌。她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允许被揭穿了身份,所以势必会…… 心微微颤抖,十指紧紧交握,冬雪深吸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她从未料到她与最亲的姐妹有朝一日会面临如斯境地。 冷笑着推开头顶的伞,不愿接受尔岚虚伪的示意,冬雪走到初雪身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扶她靠到自己怀里。初雪全身都是冷的,清秀五官如常,却仿佛被摘下的花朵,光彩不现。 可她依旧还活着,冬雪心痛愧疚的同时,却释然地松了口气。 “你该庆幸不用你亲自动手。” 尔岚的一句话恰恰说中了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丑陋心事,冬雪倏地抬头怒视她,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久久,她抚着初雪的脸,“真没想到,不过是几年的功夫,你的药用得是越发出神入化了。只是王爷若是知道他当初帮你换来如此结果,不知会是什么感受。说吧,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心血来潮随便帮人的人。” 尔岚勾唇露出满意的笑,“你还是那么懂我,从前我就一直在想,要是当初王嬷嬷与王爷选的是我,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更好的朋友。” 冬雪静静地没有应话。 尔岚缓缓一字一句道:“我看一个人很不顺眼,我想你帮我对付她。” “她不行。”冬雪立即反应过来。 尔岚奇怪地看了看她,“若非我不方便出手,这么小的一件事我根本不会麻烦别人。倒是你的态度要我觉得很奇怪,若说你一心为着七王爷便也罢了,可既然不是,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反应?” 冬雪并未直接回她的话,只是道:“你只要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行了,其他的事你不必插手。” “呵呵,那我就拭目以待喽。” ***** 第二日一早倾挽得知了初雪生病的消息,赶到她房里去的时候,王嬷嬷,冬雪,还有尔岚都在她的房中。 初雪安静躺在床上,除了脸上那份不自然的红,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怎么淋个雨就病成了这个样子?高烧不退?持续多久了?”王嬷嬷眉头紧蹙,忧心忡忡问。 回话的是尔岚,“早上冬雪找到了我,赶来的时候初雪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药也喂过,什么法子都试了,可就是醒不过来。” “这样不行,冬雪,叫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过来。”王嬷嬷对一直闷声不语的冬雪吩咐道。 尔岚哼笑一声,“莫不是王嬷嬷信不过我,别说是京城最好的大夫,你便是找了宫里的御医来也是一样。” 王嬷嬷深深一叹,便是再对尔岚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医术高超,那是王爷,皇上都认可的。可她实在是不甘心,也不放心,无法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初雪烧得昏迷不醒。 “那要如何是好,等着烧自己退了不成。有什么药材是你需要的尽管说,我会想尽办法给你拿过来。” “没想到王嬷嬷待初雪如此关心,真是要人羡慕。”尔岚看了冬雪一眼,“我们会尽力想办法的,可同时也要看她自己争不争气了,只是如果她今日都醒不过来,恐怕会烧坏了脑子。” “烧坏脑子的意思莫不是……”倾挽倒抽口气,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变成傻子,或是再也醒不过来。” 一时所有人都怔住,没人发出一点声音。渐渐地,冬雪肩膀轻轻颤动,她垂着眼,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底滑落。 倾挽半拥着她,担忧的目光静静投向初雪。 王嬷嬷及倾挽离开后,尔岚环胸站在一旁看一躺一立的两人看了许久,低声道:“好了,该你做出选择了。” 是选择让初雪从此无知无觉地活着,还是就此安然地死去。 冬雪身子先是一僵,后一点一点抬起了头来。 飞烟陪着尹沫等在院外,见到二人出来急急迎了上去,“怎么样,怎么样呀。” 王嬷嬷重重叹气,倾挽摇头道:“情况很不乐观,我来之前只以为是伤寒,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王嬷嬷,我们真的不再找其他的大夫了吗?” 说实话,她不是很信得过尔岚。 “其实她说的不错,找了其他人来也没用,再说王爷让她跟着过来,便说明王爷也是相信她的医术的。为今之计,也只能跟上天祈祷了。” “怎么会这样?”飞烟见两人面色凝重,终于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是两人从前有再多的恩怨,此时也通通抛在了脑后,不由为初雪担忧起来。 “王爷要我过来,说需要什么直接去库房拿。”尹沫拍了拍飞烟的肩,道。 倾挽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不如我去杨婶那里问问看杨大哥可有认识什么大夫,哪怕得些土方偏方来也好啊。” 王嬷嬷表示了赞同,可随即倾挽又道:“不过杨大哥最近不会出现在王府,要是找不到可怎么办,咱们能等,初雪等不了啊。” 尹沫想了想,“不如我去找他吧,只要知道他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找人应当不难。” 有尹沫的帮忙,倾挽自然觉得希望大了许多。两人一同往前院去,一个去找管家,一个则准备去找杨婶。 可两人刚刚分开,杨闵便出现在了倾挽的面前。 “杨大哥,你,太好了。”倾挽跑上前,将初雪的情况用最快的速度讲了一遍,“所以我想问问,杨大哥可有什么法子?” “杨大哥。”倾挽见他呆呆望着她的身后发愣,又喊了她一次。 杨闵没有收回视线,只问:“那个人是谁?” 倾挽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那边却不见一人,“刚刚同我过来的人是尹沫,王爷的贴身侍卫。” “王爷的贴身侍卫。”杨闵喃喃重复着。 “嗯,他是过来帮忙的,想去管家那里问问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才好去找你。” “他要找我?” “是啊。”倾挽点头,“不过既然在这里遇到你,便也不用麻烦他了。真不好意思,总要给你添麻烦。” “没什么,我认识一些老大夫,说不定他们真的有办法也说不定。你别担心,尹沫那边我这就去找他。” 杨闵匆匆走了没几步又回身看她,“倾挽。” “什么事,杨大哥。”倾挽昂起头。 “我有件事想问,”他的神情尽是迟疑,半晌之后接着道:“就是,你的事王爷知道多少?” 倾挽眨了眨眼,“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杨闵直接问道:“你姐姐的事王爷知道多少,你也知道,若是王爷肯帮忙,说不定事情早就解决了。” “哦,这件事啊,王爷确实知道。其实,张公子离京就是王爷安排的,当时怕我会有麻烦,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生出那样的灾祸。至于姐姐,我也不好再麻烦王爷。” 杨闵一震,向后退了两步,“那关于张公子的死,王爷没有说什么吗?” 倾挽回忆道:“并没什么特别的,一时也没什么头绪,回来之后也没有再提过。怎么了吗,杨大哥,为什么这么问?” 杨闵脸白的纸一般,嘴唇颤抖着,“没什么,没什么,那我先走了,有消息会尽快通知你。” 也不等倾挽反应一声,他便径自急慌慌地跑开。 倾挽满心纳闷,他不是说要去找尹沫的吗? 杨闵靠在墙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想起无影谷中发生的事,一会儿又想起喝酒那天晚上碰到的那人。 有轻微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走来,杨闵睁开眼,见到尹沫的身影下意识向一旁闪开两步。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那天晚上的那人就是你吧!”杨闵喝道。 “你知道了。” 067 示威 尹沫见他防备姿态好笑地停下脚步。 杨闵紧紧握拳,“你们究竟还想怎样,我已经说过倾挽的事我不会再管。” 尹沫疑惑侧首,“可明明是倾挽叫我出来……” “你就不要再装了,我记得你的声音,现在全都明白了。”杨闵不可置信摇头道:“果真是人心隔肚皮,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背着倾挽做出这样的事,亏得她还一直以为你们是在为她好。” 尹沫因他莫名其妙的诋毁冷下脸来,“我不知道你明白了什么,可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祸从口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也应当明白才是。” 杨闵却因他冰冷的语气笑了起来,笑容与目光中溢满嘲讽。没错,就是这个语气,他终于默认了是吗?尹沫的背后是王爷,倾挽刚刚说到张敬的离京是王爷一手安排,也就是说,王爷早就下定了决心对张敬痛下杀手。 可为什么王爷会不允许他再去追查慕倾歌,难道他明明知道她的下落,却故意不告诉倾挽? 杨闵想不明白,也没时间细想。他渐渐恐惧起来,原以为王府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可现在他的母亲与孩子却分明就在虎穴之中,他不能冒这个险。 “呵,”他苦笑一声,“你放心,那天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就万万不会将张敬的事胡乱说出去,更不会再去追查慕倾歌的下落。也希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要对付就对付我,不要害到我娘跟我儿子。” 尹沫听到他的话暗暗吃惊,这才察觉他们二人从一开始说的便不是同一件事。杨闵的话中透露出一个重大消息,他见过杀死张敬的人,而那个人同时还与慕倾歌有关。 慕倾歌,这个女人的行踪一直是个谜,他查过,后又因其他的事分散了精力而渐渐放下。可是这会儿,他的好奇心又被挑了起来,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竟然能让人因为她的踪迹而杀人灭口。再者,张敬的事与王爷也有脱不开的关系,绕来绕去,似乎这个慕倾歌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卷到他们当中。 他沉了眼,任由杨闵愤愤离开。 又是一天过去,初雪仍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一时间,嫣夫人的离世,王爷的重伤,再加上初雪的昏迷,宛如一股重重阴霾,迅速将整座王府笼罩。 倾挽从杨婶处回来,却一直心不在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杨婶对她的态度似乎与往日不同,是回避还是闪躲,她也说不上来。 自冬雪的提醒之后,她隐约意识到杨婶对她与杨大哥的事乐见其成,她虽对此有些抱歉,却是感激更多。现在的转变她虽然乐见其成,可也觉得太过突然与蹊跷,她一路仔细回想也没有找到半点头绪。 她又想到杨大哥脸上的伤。杨大哥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轻易不会与人起冲突,可就是这么一个温暖的人,近两次的见面却满是阴郁与犹豫。倾挽总觉得他似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又说不出口。 她陷入沉思之中,冷不防肩上撞到了什么,紧跟着哗啦一声响。她回过神来,脚边是托盘与碎了一地的瓷碗,尔岚就同她并肩站在台阶之上。 “你如此三心二意心不在焉的,还真是叫人担心啊。”今儿一整天,尔岚再不遮掩对她的恶感,说话夹枪带棒。 倾挽自是知道为何,王爷的话她犹记在心,往日她便也忍了,可最近的烦心事实在太多,心里正燥着,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尔岚姑娘想来也是心事重重,不然怎会同我撞上。” 尔岚眯了眯眼,上半身凑了过来,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这样的宫里多了去了,我见的多了便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啊,千万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今儿东风吹,明儿就指不定又刮起什么风来。怎么说我也是皇上指派过来的,你说要是我们两个同时摔下去,他们会怎么想呢。或是知道你将我推下去,又会如何做呢?” 抓着她手腕的手忽然高高抬了起来,倾挽下意识想要甩开,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反手便要去抓尔岚的手。 她笑笑,“不好意思,这种把戏我也听得多了,实在没兴趣陪你一起玩。你要真是心痒难耐,没人的时候自己慢慢来。” 尔岚大笑,“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可不是会作践自己博取同情的傻子,更不会愚蠢到在这里出手动你。”她说着慢慢放下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倾挽暗暗松了口气,眼下这阶段,无事总比有事好。 可就在转身之际她突然闻到一股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身边,挥之不去。这香气太过熟悉,一点一点浸入到人的四肢百骸,让人产生错觉,身子发软。倾挽惊诧地望了回去,原来这道香是出自她之手。 尔岚原地站着嘴角含笑,那表情仿佛在说,瞧,即便我不亲自出手,对付你也是轻而易举。 软到下去时,尔岚忽而神情一变,就在这时身后有人猛地扑了过来抱住倾挽,带着她利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倾挽,你没事吧?”是飞烟的声音。 倾挽一怔,刚刚那种迷蒙的感觉突然就烟消云散,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疑惑地摇了摇头。 飞烟扶她站起来,“你吓死我了,远远就看到你从台阶上倒了下来,是不是她推……也不对啊,你不是身体也不舒服吧!”飞烟上下打量她,神色紧张。 “我没事,别乱猜了。”她抬起手腕凑到鼻端,淡淡的味道,几乎全部消散了。 就是这浅浅的味道才让她一时迷乱吗? “飞烟,你有听说她会制香之类的吗?” 飞烟正拍着自己衣上的尘土,“不知道啊,没听尹沫提起过。怎么了吗?不然我稍后问问。”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你以后能离她多远就多远吧。”不确定的事她也不好开口,“对了,你有没有受伤?” 飞烟摆手,“我没事。” 倾挽奇怪地看了看她,想说什么,最后只道出三字,“那就好。” 刚刚的那一串动作太过熟练,翻滚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她甚至一点都没有擦到地面。 068 冲动 “发生什么事了?”王嬷嬷闻声走了出来,见两人皆神色凝重,问。 未等倾挽说什么,飞烟要笑不笑向着尔岚离去方向睨了一眼,“还能有什么,被某人找了麻烦呗。” 还以为是初雪病情加重的王嬷嬷不由松下一口气来,又见两人无事,便也没再追问。最近的糟心事太多,相比起来,尔岚的问题实在不值一提。 见王嬷嬷形容憔悴,倾挽走上前,“王爷已经睡下了?” 王嬷嬷点头,低低叹气。 倾挽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嬷嬷还在为王爷与初雪担心着,可看眼下状况,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还要由您过问,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初雪那边现在由冬雪照看着,王爷这边就交给我,王嬷嬷您先回去休息一下。” “府里出了这么多的事,哪里睡得下。” “睡不下也得睡。”倾挽的手微微用力,果决道:“府上的事务我们插不上手,可照顾人的事我们擅长,您就放心交给我们吧。再说,王爷最信任的就是嬷嬷,您也得要王爷能安心休养才是。” 王嬷嬷神色动容,犹豫半晌方才点头。 “还有,刚刚与尔岚姑娘错身而过时,我似乎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与皇上来府里的那次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有些话无法同飞烟说,王嬷嬷却是一定明白的,尔岚在她手下呆过许久的时间,相信嬷嬷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尔岚,如果能提高警觉那是最好。 王嬷嬷目光凝住般,乍然变得凌厉起来,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匆匆地离开。 “对了,刚刚尹大哥回来了。” 倾挽听到飞烟低低的声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那意味着什么,“那夫人她……” 飞烟仰起头,眨了眨眼,“是夫人她们,起火点就在房内,等侍卫发现着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倾挽抱住飞烟,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听着耳边断续微弱的抽泣声,倾挽心中木然,眼睛干涩,竟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即便她始终心存侥幸,也做足了最坏的打算,可尽管如此,亲耳听到这个结论仍让人心头钝痛不已。 她突然转开头看向台阶之上,“那王爷,也知道了是吗?” 飞烟站直了起来,用衣袖擦着自己的脸,“尹大哥一回来就直奔了王爷房里,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吧。” 倾挽的目光似凝固了一般抽不回来,心中除了那一人也再无其他,她脚尖稍稍转了一转,忽然拔腿向上跑去。 “倾挽。”飞烟的声音飘到了她的耳畔,转瞬又被风吹得一消而散。 倾挽将一切抛在后头,满脑子想到的都是他听到消息时沉痛不语、默默隐忍的面庞,胸口闷闷痛着,心跳却越来越快。 那扇门就在眼前。 她猛地停在了门槛之外,手扶在门框上急急喘着气。 房里的床榻之上,他果真没有睡着。听到声音他看了过来,沉沉目光划过一丝惊讶,刹那又恢复了平静。 片刻,他抬起完好无损的手臂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却是还没有坐稳,一个温软的身子已经投到了他的怀中。小小头颅抵在他的肩上,肩膀一耸一耸,却听不到一点的声音,只有肩头慢慢湿热的感觉泄露了她的情绪。 倾挽觉得自己是发疯了才会不顾王爷身上还伤着就一头撞过来,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就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她忽然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身子向后倾了一倾,才慢慢稳下,她知道他的姿势并不舒服,可就是不愿起来。 然后,她听到他低声叹息,无奈而纵容,她的背上被他轻轻拍了几下。她微微僵住,之后彻底放松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 倾挽不知此时的王爷在想什么,可她的心中却满是惶惑不安,对他,也是对这份来得太过突然的情绪。 一直以为这辈子除了严凌再不会喜欢上第二个人,更何况这个众人口中对她十分有意,因她将夫人留在别院的男人。她向夫人斩钉截铁保证过,并对任何讥讽她想要麻雀变凤凰的人嗤之以鼻,她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她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上这样一位高高在上、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的王爷。 可到头来,失言的却是她自己。 身后门外又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然后就再没了响动,没有脚步声,没有惊呼声,更没有收拾东西的动静,好像一切都凭空消失了般。 倾挽垂眼遮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耐,又一会儿才缓缓从君若谨怀中坐了起来。 尔岚直勾勾看着两人,她身后的台阶之下立着两名小丫环,无措得不知如何是很好。倾挽并没有理会尔岚,冲着两名丫环招了招手,待她们走近了,才吩咐她们将碎片收拾干净。 “尔岚姑娘是不是累了?王府里倒是不差这两个碗,不过若是不小心伤了姑娘,我们怕是交代不起。这里暂时不用劳烦姑娘,姑娘就去休息吧。” 尔岚狠狠看她,不敢相信她竟会如此说话,又见王爷并没有出声反对,不由得又想起刚刚那一幕。恨恨离开,心中发誓一定不会要她好看。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没有耐性。” 倾挽一怔,竟是连他都看出来了吗? “奴婢就是不喜欢她。”她停了一下,“王爷,您还要一直这么忍下去吗?嫣夫人虽然已经走了,可您就不担心以后再出现第二个嫣夫人?” “话不要乱说。”他警告道。 倾挽片刻沉默,“奴婢不是乱说,王爷身份尊贵,享尽锦衣玉食,却是连普通人最根本的欢乐都不能有。若是真值得便也罢了,可皇上根本就信不过您。奴婢也知道顾丞相积极想要与云家联姻,云小姐极有可能就是王爷未来的王妃,您真的不担心皇上再对您身边的人下手吗?” “住口。”他沉沉喝道,面色凝肃盯着她,“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一概不要干涉。” 倾挽睁大了眼睛。 若是在从前,她听到这句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遵守便是。可此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再想到自己是因何才会如此,终于没忍住问:“什么事是奴婢自己的事?奴婢在这王府中早就没了自己的事了。” 她的声音不小,满是委屈。从再回来王府开始,她的一切便都与他息息相关、紧密相连,他好她才会安稳,他若不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更何况,她何尝不是心疼他。 君若谨闭了闭眼,疲惫道:“你出去吧,本王要休息一下。”他说完径自躺下,再无一言。 倾挽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漫无目的四处走,最后回到住处探望初雪。 冬雪坐在床头一眼不眨盯着看,双眼熬得通红。倾挽见状强拉了她起来,“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倔,你先去吃点东西,再睡一觉,晚些时候来替我。” 冬雪不再坚持,“王爷那边呢,谁照看着呢。” 倾挽没好气道:“反正有的是人,你就不用操心了。”她强忍着将尔岚二字咽了回去。 冬雪又瞥向床上,“那就麻烦你了。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倾挽点头,送了她出去。 房里浓浓的药味,倾挽坐在床头,没一会儿便觉得困倦。她甩了甩头,忽然闻到一股极轻极轻的幽香。碗就放在床头小几上,已经凉透,倾挽端起药闻了一闻,与普通治伤寒的药并无不同。 倾挽有些疑惑,尔岚不是说普通的伤寒药不管用吗,她既是宫中名医,又怎会在明知之下还开出这副药来。还有那股幽香,并不是汤药中的,早上过来时也并没有闻到。 倾挽放下碗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香炉之类的东西。而随着她站起走出几步,那道香又立时消失不见。她便又坐回到床头,幽香的味道再次若有若无飘在鼻端。 她确定这个东西就在初雪的床上,特意翻看了初雪的枕边,却什么都没有。她正琢磨着是否是自己过于敏感,可就在这时,她的指尖触到了什么微硬的东西。 枕头下面的枕褥有道轻微凸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抬手触了上去,被褥下面分明就藏着什么。 那是一只非常精致小巧的木盒,只有半指宽。 倾挽最近对香极是敏感,这香在稍远处闻着还不觉得什么,可拿在手上凑得近了,她才觉得有些异样。用帕子捂了鼻子,她打开盖子,里面装着细细的红色粉末。 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盖子合上,走到窗边深深吸了口气。 这到底是初雪的,还是有什么人放到她枕褥下的,倾挽想要找冬雪问一问,可想到她还在休息,便决定等她回来再说,只将那木盒远远拿开放好。 天慢慢暗下,倾挽撑腮坐在桌边,目光无意识落在了窗外,也不知王爷起来用膳没有。 就在此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呓语。 069 问询 倾挽趴在床头,轻唤她的名字。 初雪双眼紧闭,头微微晃动,眉心紧蹙,仿佛是陷在梦魇之中无法清醒。倾挽试图将她叫醒,她却对此并无反应,只是口中不时说着什么,却根本听不清楚。 不过既然初雪能开口说话,就终归是有了进展,倾挽大喜,第一反应便是将冬雪叫醒,再去请了尔岚过来。可她刚刚起身,初雪忽然挥起手来,清晰吐出两个字,冬雪。 倾挽又重新蹲了下去,握住初雪不断挥动的手,安慰道:“初雪,我是倾挽,这就去找冬雪过来。” 谁知初雪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放,指尖深陷在她的皮肉之中,摇头断续道:“不要……尔岚……王爷。” 倾挽猜想初雪一定是梦见了什么,或许是过去在宫中的事。暗暗叹了口气,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初雪快快醒来。想要找个人给她看看,又奈何她就是不肯撒手,将自己的手攥得生疼。倾挽几次试图抽回手来,都以失败而告终。 “求你……放弃……”而就在这期间,初雪又零星吐出几个字来。 倾挽静了片刻,这个“你”指的究竟是冬雪还是尔岚她无从推断,可“放弃”二字倒让她有些警觉。 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放弃的?又或者初雪口中的“你”现在在进行着什么? 能让初雪在昏睡中仍念念不忘的,一定是让她特别记挂的事,可初雪并不像是有了点心事便会郁郁寡欢之人,更何况生一场如此离奇的病。 对,就是离奇。 这么一想,倾挽又想到被她拿开的木盒,直觉那香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求你……” 初雪每说一字,手上就多用一分的力,倾挽强忍着痛,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初雪,我是谁?” 目光盯着初雪略显痛苦纠结的面容,她却只重复喃着“求你”二字。终于,倾挽不忍她一遍一遍的苦苦哀求,凑到她的耳旁小声道:“我知道了,初雪,我放弃。” 原不过是试试而已,可说也奇怪,她竟真的平静了下去。不多久的功夫,她重新陷入安睡之中。倾挽怔怔蹲在床头,好半天没有动弹。 而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猛推了开来。 冬雪急急问道:“倾挽,初雪是不是醒了?”她立定床前,低头看着沉静如初的初雪,面上现出失望之色。 “难道是我的梦不成?”她喃喃自语道。 倾挽定定看她,拍了拍她的肩,“放心,初雪不会有事的。我看你面色不大好,不然这样,晚上还是由我来照看初雪。” 冬雪摇头,“我放心不下,睡也睡不踏实,还不如在这儿看着她。” 倾挽可以想象她的心情,遂也不再勉强,“那好,晚膳的时辰也到了,我去让人送些吃的给你。你答应我,就算是为了好好照看初雪也要用些。” 冬雪轻轻点了点头。 走到门外,倾挽回头看着透着微弱烛光的窗子,沉思良久。 让人送饭菜给冬雪后,倾挽直接去了王嬷嬷的住处。 王嬷嬷刚刚用完膳,休息了一个下午她的面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见倾挽来找她,她先是一惊,可见倾挽并无急色,又镇定了下来。 “嬷嬷,我想问一问尔岚从前的事。”倾挽开门见山道。 王嬷嬷顿时有些意外与惊诧,又想到什么似的仔细观察了倾挽,倾挽则镇定自若任由她打量。 王嬷嬷回忆道:“尔岚只大王爷一岁,是王爷奶娘的女儿,说来算是陪着王爷一齐长大的。她自幼就聪明,听说她爹从前是个大夫,因此尔岚从小就展现了这方面的天赋。我知道你好奇什么,王爷虽然待她很好,却没有男女的情谊,不然便不会让她离了身边。” 倾挽强忍着才没有挑起眉头,话说她也是最近两日才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怎么王嬷嬷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是的。 王嬷嬷似乎并不打算细说尔岚过去的事,倾挽也并不在意,又问:“那尔岚同初雪冬雪的关系如何?” 王嬷嬷这才奇怪了起来,想起这两日的事,问:“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倾挽将木盒掏出来递给了她,“这是我在初雪床下发现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名堂,不然嬷嬷您找人瞧瞧。” 王嬷嬷接过,面色有些凝重,等打开来之时,脸色已经极是难看。 “嬷嬷还是不要闻得太多,我担心它对人身体有害。”倾挽提醒道。 王嬷嬷合上盖子,半天冷冷一笑,“先前你说起尔岚身上的异香,确实,尔岚擅长制香,可我没想到她为了留在王府,竟然使出这样的手段来。” 竟是因为如此吗? “至于尔岚与他人关系如何,事实上她太过自傲了,根本就不会将王爷之外的人看在眼里。再加上冬雪初雪二人比她年纪要小上一些,入宫的时间又短许多,出事……”她顿了一下,不着痕迹继续道:“可以说几人并不是很熟。” 王嬷嬷没有抬眼,因此也就没有看到当倾挽听说几人并不熟时她脸上疑惑的表情。如果初雪口中的“你”指的是冬雪,那冬雪又是做了什么事要初雪如此为难呢? 倾挽不久告辞离开,仍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尔岚与初雪冬雪并无过节,想来这香也不至于伤了初雪性命。可即便如此,倾挽仍是觉得愤怒,竟然有人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他人身体。 回去王爷的房里,飞烟正拿着托盘从里面退出来,挤眉弄眼地朝着房里抬了抬下巴。 “王爷怎么还没用膳吗?”因王爷身患重伤,王嬷嬷与她再不允许让他落下哪顿饭不吃,以期他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此时天已经漆黑一片,照说早就该服侍王爷用完膳了。 飞烟摇了摇头,拉着她走出门外轻声道:“王爷早就起来了,我问过几次王爷都说还不饿,说等会儿在吃。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我总觉得王爷似乎有心事。后来尔岚过来,见状硬要我们将饭菜端上,王爷也没再说什么。这不,刚坐在桌旁。” 倾挽静默向里望了一眼,门侧的屏风后头,若隐若现映出两抹影子,时而交叠在一起。 飞烟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奇问:“你是去了初雪那儿吗?王爷问了好几次了。” 倾挽飞快收回视线,瞳眸里似映了光般,突然变得如星般闪耀,“王爷问起过我?” “可不是。”飞烟嘟囔道:“我回了王爷你可能去看望初雪了,可王爷好似没听见一般,又问了几次。问了王爷要不要将你叫回来,他又说不用。” 话还没落地,倾挽已像风一样蹿进了房里去。 倾挽心中愧疚不已,冬雪因为初雪的事费了不少心神,而她既然要王嬷嬷回去休息,就自然该担起照顾王爷的责任。而她竟然因为心里不舒服就忘了自己的职责,实在是不应该。可渐渐的欣喜盖过了那丝愧疚,她可以认为,王爷是因她才没有按时吃饭吗? 尔岚正在询问王爷想要吃些什么,倾挽拾起筷子,将菜一一夹到了他面前的碟子上。 070 隔墙有耳 尔岚看了她一眼,默默站在了君若谨身后。 倾挽弯了弯唇角,客气道:“稍后还要麻烦尔岚姑娘再去看看初雪,到现在也不见她好转,实在是要人担心。” 君若谨闻言果然停住了筷子,“怎么初雪现在还未醒吗?”那声音轻扬,似不可思议。 倾挽眉目不动,没有回话。 尔岚只得上前了两步,回道:“该用的药都用了,现在只能看她自己了。如果今夜还不能够醒来,恐怕会有点麻烦。” 倾挽掀了掀眼皮,心中却冷哼一声,没想到竟然到此会儿她都不肯松口。君若谨的眉心微蹙,却始终没有提及请其他大夫为初雪诊治一事,恐怕心里也是极其信任尔岚医术的。 倾挽目光稍移落在尔岚身上,不想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视线相遇,谁都不肯相让。 “今晚初雪要是再醒不过来,就让王嬷嬷明日一早进宫请了郑太医过来。” 君若谨的一席话让尔岚顿时忘了与倾挽的对峙,她不可置信转眼望向他的背影,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初雪请医中翘楚郑太医过来,就是他受伤时都没有请了太医来的。 她心中不是滋味,也是直到此时,她终于品到一丝妒与悔。 从小所有人都羡慕她的好运,羡慕她得到他的提携。离开他的身边时初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可多年后的今日,他竟然为了初雪要堂堂御医给个丫环看病。 是她从来就不算什么,还是他对身边人从来都这么好? 尔岚痴痴望着,心里却忍不住想,如果她仍在他的身旁,他又会为自己做到哪一步?是她太过贪心了吗?可如果不是为了更配得上他,她当年又怎会…… 然而这些念头都只是一闪而逝,转念间她又想到,冬雪必须要在今夜做出最后的选择,否则明日她所做的一切都将瞒不过郑太医的眼。 再没心思幻想别的什么,尔岚很快告辞离开。 君若谨用膳非常安静,几乎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左手动作利落,不过却似真的并无食欲,只吃了不多便又放下了筷子。 “王爷,您现在病体初愈,还是多用些为好。”倾挽劝着,见他执意要站起,只得上前扶住他的左臂。 自王爷受伤,倾挽费了不少心思改善膳食,只希望他能改了从前饮食不定的坏习惯。也或许是因为整日闲闲无事,他也任由她们折腾,真正过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食量虽然未长多少,不过比起从前却是好了许多。 可今日,倾挽看了看他未用多少的饭菜,明白下午她的那一番话是真的触到他的底线了。 君若谨并未拂开她的手,只道:“陪本王去外面走走。” 倾挽点头,侧首悄悄观察他平静的侧颜。 宫灯在院子里随风摆动,光辉不时滑过他苍白的脸,留下时而艳丽时而深沉的光影。他的步子一如往常沉稳,丝毫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虚浮。 他们是往亭子的方向去,身后只远远跟了尹泓一人。 夜风清凉,倾挽深深吸气,“王爷,下午……” 君若谨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这么些年,你不是第一个对本王说出那番话的人。” 倾挽一怔,忽然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她抬眼去看,他的眉目平静,嘴角也并无笑过的痕迹。 “顾家,顾家身后的世家,莫不希望本王能够早日下定决心。他们为的是什么本王明白,不论是为公还是为私,他们都希望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本王。甚至为了那一日,他们早早就做出了准备与牺牲。” 倾挽默然。 当今皇后温良贤淑,德才兼备,母仪天下,与皇上二十余年相敬如宾,这些都让天下之人津津乐道。 可这些溢美之词背后的真实,恐怕少有人知道。顾相为了王爷,连自己最最疼爱的孙女都嫁给了皇上,即便再是尊贵如她,也是白白葬送了一生的幸福。 “本王知道你说这话是出自真心。” 倾挽脚下一顿,因他的这句话,所有的委屈不甘都一消而散,一股暖流流入心田。鼻子微微酸胀,她不着痕迹偏开头。 “可即使是出于真心,有些话也不是想说便能说的。”他极轻地叹息,“你以为我母妃真的不知父皇的心思?多少夜她以泪洗面,可白日照样得笑意盈盈面对众人,如此一过便是十几年。本以为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她将她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到了皇兄身上,爱护培养他,所以当父皇提出立皇兄为太子后,即便她洞察了父皇的心思,依旧全力赞同。甚至在生下我后,仍然不顾家人的反对不改初心。” “父皇去世之后,母妃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面临两难境地,更知道如果没有皇兄的照拂,我很难在宫中安全长大。她去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王嬷嬷,千万要我明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要被人怂恿了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即便那些人是她的至亲家人。她这么说固然是因为对皇兄十几年的母子情谊,更是是为了我,为了顾家及大祁的安宁。” 倾挽何尝不明白这些,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爷隐忍退让了多年,也换不来皇上全副的信任。而这次因为嫣夫人的事,恐怕已让皇上忌惮,恐怕他对盈贵妃抚育之恩的回报也快要到了尽头。 “抱歉,王爷,奴婢不该提起这些事。” 君若谨浅浅一笑,“不干你的事,其实你说的对,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 他的语气莫测,倾挽仿佛听出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穿过小径抵达了亭子,倾挽扶了他坐下。他静静望着远处,目光悠远。 站在亭子里面,倾挽可以清晰看到尹泓就等在小径外。几日不见,他的身形消瘦了一些,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就在这时,远远跑过来一名侍卫,他附在尹泓耳边说了好半天的话。尹泓望过来一眼,正好与倾挽的目光对上。 倾挽并不能看清他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尹泓大步走了进来,又附在君若谨耳侧轻而飞快地重述。倾挽听不见他的话,只注意到君若谨渐渐凝重的神情。 那之后他站了起来,撂下一句今晚他要离府便匆匆离开。倾挽惊疑不定望了两人许久,奈何猜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先去禀了王嬷嬷。王嬷嬷听闻她的话来来回回走了两圈,长长叹气之后,忧心忡忡也不说一字,不过倾挽知道她定是已经猜到了。 既然想不透就姑且只能等着,早晚会听到消息,倾挽放下心思,直接回了住处。 “你打算怎么办?”倾挽进了院子正路过初雪房门,想要去探探她的状况,刚要敲门时忽然听到里面尔岚的声音。 冬雪没有说话,尔岚冷笑着低声道:“你不愿解决了她,稍后被解决的就是你,你可想明白了。郑太医精通医术,这点把戏别人看不出来,却无论如何瞒不过他。” 倾挽因“解决”二字震惊收回了手去。 她想到冬雪或许是做了什么被初雪发现,却万万没想到冬雪与尔岚竟然是一伙的。她屏住呼吸,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无法相信冬雪会要害了与她一同长大十几年的好姐妹,更无法相信温柔体贴的冬雪会是皇上派过来监视王爷的人。 却听冬雪沉默许久后道:“就按你说的做。” 倾挽倒抽口气向后退了几步,不想一脚踩空了台阶,她竭力放轻力道,仍是惊动了里面的二人。 071 小姐 房门被打开,昏黄的光顺着渐开的门缝向院子里铺洒开来。 冬雪一手扶在门板上,目光沉沉望着她,神色与往常迥异,冰冰冷冷竟似另外一人。尔岚环胸勾唇,满目讥诮,视线在冬雪与她之间绕了一圈,也不发言。 隐隐约约的,空气中又开始漂浮着一股熟悉的香气…… 她猛地睁开眼来,漆黑的夜色让她胸口窒闷得更加厉害,她长长喘了口气。 原来是梦。 她闭了闭眼,平缓自己过快的心跳。 头痛得厉害,她抬手扶上额头,掌心沾染上一片湿冷。她静了片刻,撑起身子下床,可是才踏出一步,她便跌坐在了脚踏之上,发出一串刺耳声响。 她正发愣着,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当中。身形苗条,裙摆翻飞,是一位姑娘。那人站在门口似犹豫了半晌,方才跑了进来,弯身扶她到床上。 “小姐,你没事吧。你病了几天未醒,身子还虚着,最好安心静养。有什么事直接叫我就好,我就在外面候着。”那人道。 倾挽呼吸一滞,扬头直向她看了过去,“你说什么?” 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是一怔,细若游丝,毫无气力,可不就是病弱之人该有的声音。 可她何时病了? 那人恭敬立在一旁,垂眼也不看她,声音平板道:“小姐是不是饿了或是渴了,我这就让人准备吃食。” 倾挽目光好似凝住一般,半天没有移开。而就着门外投射进来的月光,倾挽终于在她转身之际看清了她的面容。 细眉长眼,俏鼻娇唇,生的是玉貌花容,可却是万万全全陌生的一张脸。 倾挽看着她慢慢走向门外的背影,拳头握紧。 “点灯。” 她步子停了一停,又毫不迟疑应道:“是。” 房里高低明暗的影子在她点燃灯烛后霎时变得明晰起来,室内暗香浮动,倾挽环顾四周,黄花梨三屏风罗漠床,红木扶手椅,紫檀长方香几,触目所及件件皆是价值不菲。 待一一细看完毕后,她视线一转又落到了垂头不语的姑娘身上。 “你是谁?” “小姐,我是绿隐。” 倾挽听她一口一个小姐,蹙了蹙眉头,头疼得愈加厉害。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是谁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倾挽此刻便是再糊涂,也知道这里已经不是七王府。 她却道:“小姐原就在这里。” ……原就在这里…… 倾挽揉按额角的手顿住,眼底滑过一抹精光。她微微抬了眼,似笑非笑又将房里布置一一扫过,锦衣华房,丫头小姐,绿隐口气如此理所当然,若非她并非失了忆,还真的会以为自己就是那个什么小姐。 “你抬起头来。”倾挽冷笑着轻哼,“我却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一个丫头,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绿隐依言抬了眼直视过来,她的目光镇定坦然,与她故作的放低姿态全然不同。 倾挽勾了勾唇角。 “小姐想见自然是可以的,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不如小姐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好好睡上一觉,明儿一早我就请了主人过来。” 倾挽定定看了她好半天,自然不再拒绝,轻点头表示同意,之后由着绿隐扶着重新躺靠好。 完毕后,绿隐向她微微一躬身,调头退了下去。 门板重新被合上,倾挽转眼向窗外,漆黑一片,完全无法分辨她所在的位置。 绿隐说她病了几日,如此说来她已经昏迷了好些天,想当然又是尔岚的功劳。也不知初雪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安然活着。 想着冬雪的那一句“就按你说的做”,倾挽忽觉一阵胆寒。认识了这么久的人,原来她一直也没有看清冬雪的真面目。她垂眸苦笑,何止是她,便是王爷、王嬷嬷、甚至是朝夕相处的初雪都没能看透。 王爷……也不知他那边的事办得如何,发现她不在后会是什么反应,有没有要人找她。 可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从王府中消失,若是初雪再出了事,冬雪与尔岚又要如何交代,倾挽不觉得两人会毫无准备大胆做出这样鲁莽的事情来。 那么绿隐的主人又是谁呢?冬雪与尔岚没有对付她,反而将她送到这个地方来又是为何? 倾挽心中疑惑太多,又一环扣着一环,要她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身上虚软,越发无力。 门吱嘎声响,绿隐很快端了膳食进来。 “小姐,不如我喂你?” 倾挽接过碗,“谢谢,不必了,我还没有虚弱到那个地步。” 话虽这么说,她却能感觉到手上的颤抖,不久额上冒出点点热汗,她依旧不动声色捏着勺子一口一口将粥送到了口中。尔岚对她下的药剂量多大她不清楚,可这么多天下来依旧让她如此虚弱,难不成他们又是故技重施? 倾挽不着痕迹打量着四下,没有见到香炉之类的东西。 又或者是藏在了床下? 她放下碗筷,绿隐看着她剩下的半碗粥,什么也未说地接了过来。 原打算等绿隐走了细细检查一番,可倾挽头一沾枕就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 叫了绿隐进来,倾挽被她搀扶着坐起时,听她道:“主人早上来过了,见小姐迟迟未醒方才不得不离开,说今儿稍晚些时候再过来。小姐饿了吧,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饭菜端上,竟全是她爱吃的东西。 倾挽别具深意看了绿隐一眼,她静静望着自己,眸中半点情绪都未显露。 倾挽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地拾起了筷子,可筷子却从手指间滑落了下来。她又试了两次,依旧不能夹起东西。 绿隐看着她渐渐难看的脸色,试探道:“小姐大病初愈,不然还是我来帮小姐吧,相信小姐还要再好好静养几日才会康复。” 倾挽死死盯着掉在盘子上的筷子,半晌沉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小姐同我不必客气。” 倾挽笑笑没有说话,却并无食欲,只吃了小半碗便挥退了绿隐,说想要自己静一静。绿隐见她神情间满是疲惫,点了点头。 “对了,”她唤住绿隐,“如果你们主人来的时候我还未醒,务必将我叫醒。” “是。” 不多时,走廊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似有人过来将绿隐手中的东西接走,而绿隐依旧尽职尽责静静守在门外。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又有人向这边走来,绿隐从门边移开迎了过去,而后两人一同离开。 倾挽直到再也听不见外面的脚步声才睁开眼来,掀开被子下床。 072 伺机离开 倾挽时常会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譬如方才,她刻意少吃了绿隐送来的东西,刻意表现出虚弱的样子,虽然她确实很虚弱。 对于态度恭谨而冷淡的绿隐,倾挽并不觉得简单,而对她与其说是照顾,莫不如说是监视。 挪下床已经满头大汗,又扒在门缝上听了片刻,才悄声打开了门。 清凉的风吹了进来,倾挽深吸口气,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身上也好似渐渐恢复了些力道。她暗自有些庆幸,心里想着若是幸运的话,能走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至少也要确定自己的位置。她如此想着,却在一眼望出去后有些发愣。 她的面前是回字形的廊道,朱漆栏杆,廊顶上吊着一只只的红色纱灯。纱灯造型别无出彩之处,不过是寻常筒形伞灯,下缀浅黄穗子。 纱面上一团团的绿叶红花,因纱亦是红色,花瓣便用金色丝线勾出轮廓,更显华贵。翠碧摇曳,叶似含羞,花如锦绣,又似少女微启红唇。 倾挽抓着门框的手一紧,好半天,她慢慢走出来,抬眼向外望了过去。她眸中目光明灭,咬唇再度看向对面一排随风轻摆的纱灯,忽然惨惨一笑。 合欢合欢,她想,她已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此处是二楼,对面回廊不见一人,下面亦是。而仅就布置来看,这里与她印象中的翊翡楼也完全不同。翊翡楼的一进二进她是去过的,所以这里就是三进? 三进传说中少有人见,并不对客开放。 她抿唇冷笑,找到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直到她来到一扇大门前,她都没有遇见到一人。她在门前站了半天,伸手拉门,门竟然就这样被她拉开了。 不知是对他们下的药太过放心还是什么,门外竟然仍是一人都没有,倾挽没有迟疑,也不愿多想,抬脚就要迈过去。 正在这时她忽然停住,侧头朝西侧楼上看了过去。 一排排紧闭的窗与门,没有任何异样。 她微微垂下眼,再无任何停留地走出了第三进。 走不多久她便找到了对翊翡楼的那份熟悉感。华丽的装潢,清新撩人的幽香,时而穿廊而过穿着华服的公子,一进传来的模糊乐声…… 如果说一进是富丽堂皇与热闹并存,二进高雅宁静,三进则更似闺阁小姐的小院,清幽僻静。 她为自己的想象摇了摇头。 她走得并不快,不是不想,而是根本走不快。长时间躺在床上,再加上服了药的关系,她走到此时已经觉得气喘,眼前渐渐有些发黑。 手撑在墙上,她抚着胸口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觉得又舒服了些。 又走了不远,前方一扇门开,让倾挽下意识停住,再度以衣袖掩住了口鼻。 当高挑健壮的身形,张扬狂放的笑容出现在视野中时,倾挽的心急剧跳了起来。她怎么会不记得四王爷是这里的常客,却没想到这么巧会遇见他,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惊喜。不论这翊翡楼背后的金主是谁,有四王爷在,都会大大增加她离开的砝码。 而就在她正要走上去叫住他时,门内又走出了几位姑娘,其中一位红衣姑娘甚是眼熟,就是先前同她说过话的那位。 倾挽不得不又停下了脚步。 君若谚在门旁又同几人调笑了两句,轻佻勾了她们的下巴,惹得姑娘们痴笑不已。承诺了不久再来看她们,君若谚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倾挽想要跟上去,奈何又怕被红衣认出来,只得耐着性子等她们先离开,心里却不由暗暗着急。 几人却在门前望着他的背影说起话来。 “行了,还看。”红衣挥着帕子,面上再看不出半点痴迷,她冷眼看着几人,道:“眼睛望穿了也无用,他可不是你们可高攀得起的。” 一个年纪略轻的姑娘费力收回视线,面上恭敬着,眼睛却并不安分,“红衣姐说的是,我们是高攀不起,不过我看王爷是个长情的人,特别是对红衣姐你。” 红衣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若是还以为如此便是四王爷对她的看中,也枉她在红尘中打滚这么多年。她该提醒的都提醒了,听不听便是她们自己的事。不过,她心里冷笑一声,显然她的心思是白费了。 罢了,都随她们去吧。 绿衣却是语重心长对几人道:“最近你们都注意着些,那些争风吃醋的戏码也都给我歇一歇,要是惹出什么大的响动,别怪我保不住你们。还有,后边那里都不许再去。” 几人听了面面相觑,她们是知道三进的隐秘的,也都有些好奇。听说翊翡楼的大老板时而在那里出没,可惜她们进来许久,都未曾见过一面,便想过去后面悄悄瞧上几眼。不过也不知是那老板行踪太过神秘,还是她们赶得不巧,总之是一点影子都没有见到。翊翡楼里的姑娘见过老板的人不多,红衣绿衣却正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只可惜她们的嘴太紧,从不曾透露过一星半点。 绿衣的话从来没有多余的水分,不像红衣,真真假假的也辨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是以她们也不敢违抗,即便十分想知道为什么绿衣会刻意强调“最近”二字,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聪明地闭了嘴,安分退了下去。 红衣睨着她,“干嘛同她们讲这些有的没的?” 绿衣无奈一叹,“都是可怜人,又何必为难她们,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已经不容易,能帮就尽量帮。”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们非但不会感激你,只会觉得你多管闲事。”红衣目光幽幽,似想起什么神情有些落寞,又很快恢复正常。 “对了,那边是怎么回事?”红衣问。 绿衣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 “呵,那女人又再搞什么鬼?”红衣站直了身子,又挥了挥帕子,“算了,懒得去琢磨,便由得她折腾吧。” 两人不再多说,转了身向倾挽的方向走。 倾挽垂下了头,沉思她们二人的话。 …… 说一下,前三周本人的工作太过繁忙,没有休上一天,今日才好不容易休了一下下,所以更新不大稳定。再加上手中没有存稿,以本人的龟速,实在无法一个晚上写出三千的字出来,暂时只能写到这么多。如果再有特殊状况,估计会两日一更。 第一卷马上就会完结,第二卷会写出多少字不大清楚,不过全文预计不会超过45万,也可能会更少。 我会加紧完结的,毕竟这个文已经反复拖了近三年的时间。文章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还一直默默看着的朋友,非常感谢。 073 遇 那个女人? 倾挽忆起上次在一进的楼梯下无意间听到的话,言谈中红衣似对那人诸多不满。可那人似乎在老板面前更说得上话,她便是再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难不成她口中之人就是绿隐? 倾挽并不确定,念头也只是在脑中一绕而过,便又想到一件事—红衣并不知道她的事,所以即便认出了她,也暂时不会拿她怎样。 饶是如此,倾挽依旧不想多惹是非。她多耽误些时候,追上君若谚的机会便愈小。这么一想,她镇定抬步迎了上去,故作不适般地依旧维持着衣袖遮住口鼻的动作。 红衣二人又说起了话,行走间视线无意间扫过来,又很快移开。倾挽暗自庆幸,她们只有一面之缘,果然是认不出的。 谁知心思一放松,倾挽又察觉出不妙来。 一阵风从天窗吹了下来,她竟莫名打起了颤栗,身子越发无力虚软,恍若已到了极限。 他们究竟给她服的什么药,竟要她变得如此? 倾挽强咬了牙,不动声色靠着墙边走,手撑着墙以借力。她能察觉到自己的手颤抖着,腿亦是,手臂的力量已渐渐支撑不住下滑的力道。 在二人终于从身侧走过时,倾挽慢慢半侧过身,放下另一只手撑住墙面。她垂头低低喘着,双眸微阖。 “你没事吧!”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关切的声音。 倾挽身子僵了一下,猛地睁开眼。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身体太过于排斥自己的碰触,绿衣收回了手。 倾挽又故作咳了一咳,借机再度掩住半张脸,摇了摇头,“谢谢关心,我没事。” 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想着自己这般还不如面对面地道谢更有说服力,她微微侧了侧头,飞快看了绿衣一眼,“我自己可以的,多谢,就不耽搁你了。” 绿衣见她一怔,心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苍白的皮肤,额头上满满的都是汗,清澈瞳眸溢满疲惫,可在望着他人时又透出感激温暖笑意……原本方才因她的抗拒绿衣已生出些悔意,此时却不忍心就这么走开。 “真的没事?”绿衣再度确认。 倾挽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红衣几步之外看着二人,颇有些不耐烦绿衣的多管闲事,走过去欲拉她离开,瞥见倾挽飞快转开遮挡了一半的侧颜时却咦了一声,二话不说伸手将倾挽拉扯了回来。 倾挽一时不防,也实在没有力道挣扎,被红衣拽着转了过来,脚步略有踉跄。 绿衣抬手抵住倾挽的肩,埋怨地看了红衣一眼,“你轻些,没见人病着呢吗?” “真的是你,我就瞧着有些眼熟。”红衣并没有注意绿衣的话,径自对倾挽道。 就这半张脸也让她觉得眼熟? 倾挽有些无奈,垂眼看了看被红衣抓着的手,道:“许久不见了,红衣姐姐。” 红衣因她的称呼一愣,后灿烂而笑。 倒是绿衣有些疑惑,“怎么,你认识她?” “你也见过的,上次七王爷来的时候。”红衣说完,又奇怪喃道:“七王爷又来了吗?倒是你,怎么这样还到处跑。” 七王爷若是真来了绝对瞒不过有心人的眼,倾挽若说自己是陪着王爷来的,恐怕很快便会被拆穿。 倾挽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无意抬眸间突然瞥见外面似有些异动,几名黑衣男子不着痕迹四下里打量,似在寻找什么。 倾挽向一旁微微挪了一步,将自己身形挡在两人之后。她清了清嗓子,“是我自己过来的。上次随王爷来时似乎遇到同乡旧识,其实也只是见到一个侧影,并不真的确定,可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趁着王爷外出,我便想着过来看一看,没想到肚子忽然痛得厉害。” 红衣二人并未质疑她的话,她是七王爷的人,能够进得翊翡楼里面来实属正常。 “看来顾相爷的病仍未有好转。”红衣道。 倾挽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露出震惊神色。 没想到是顾相爷病了,原来那晚王爷匆匆离开就是为了此事。 “你们都知道了。” 倾挽下意识里觉得奇怪,顾相爷重病的消息按理说不应传得人尽皆知才是,心里不由得为君若谨担心起来。她不知道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探知一二,可是红衣却笑笑将话题带开。 “瞧你走路都费力,不如去我们那先歇息一下。” 倾挽不好再追问,可红衣的这番话也正中她的下怀,还有哪里比她们那儿还要安全呢。她透过二人之间的缝隙又向下看了看,痛快答应下来。 红衣等人的住处在二进最里侧,隔绝了客人,这里非常的安静,几乎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倾挽一边记路,脑中飞快整理好离开的线路。 绿衣在半途离开,倾挽二人不久抵达红衣住处。 满屋子都是烈烈红色。 倾挽瞠目看着,耳边红衣道:“坐,我给你倒杯水来。” 注意到她好奇打量的目光,红衣道:“翊翡楼里面的人都以颜色命名,原本按资历我应是绿字辈的,不过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字,再加上喜欢红色,这才叫了红衣。” 倾挽点头,沉吟道:“所以名字以绿字开头的都是老人喽。”像绿衣,还有绿隐。 红衣因“老人”二字抿唇笑了笑,将水递到她面前,“可以这么说。喝点水吧,实在不舒服我再让人叫了大夫过来。” 倾挽哪敢如此招摇,忙端起水摇了摇头,“不用了,喝点水应当就好了。” 红衣并未再纠缠于此事,看着她静静喝水的样子,道:“说也奇怪,见你不过两次,却总有种莫名熟悉感。莫非你口中的旧识与你长得很像,说说她的名字,说不定我能帮的上忙。” 倾挽方才只随口一说,没想到她会追问,对于她的好意,倾挽觉得有些愧疚。从杯子中抬起头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来红衣姐姐从前见过我们凌州人,这才记混了。至于我要找的人,以她的个性不大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我想我应当是认错人了。” “又有谁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还不是被逼的。”红衣无奈笑笑,红帐子衬不出喜色,让她的神色略显黯淡。 倾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急道:“姐姐千万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见到她无措的样子,红衣噗嗤一声笑出来,“还真是个单纯的丫头片子,随便说什么你便信了。这翊翡楼的人呢,来之前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不过在这里摸爬滚打久了,倒是有一点变得相同,就是都不容易轻信人,难得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如此说来你也当真是幸运,在王府里还有王爷护着你,不然你早就被人给吃了。” 倾挽听了这一番话有些发怔。 君若谨利用了她,却也愿意护着她。可红衣的话还是有所偏差,或许这世上没有谁能完完全全护着别人或是被别人守护,否则,她也不至于到今日地步。 正在这时,门板忽然被人敲响。 红衣走过去拉开门,外面人低低说了什么,倾挽听不清楚,只觉得那人语速飞快,离开时脚步匆匆。红衣半个身子落在门外,回头道:“你先休息着,我出去有点事。” 看着她凝重而疑惑的面色,倾挽觉得事情不妙。她在房间里绕了两圈,知道这里已经不是久留之地。 开门要离开时,眼角余光忽然就瞥见自己身上的衣服…… 自张敬意外离世后,李诚许久都没有心情寻欢作乐,这一次出来,还是被表弟硬拉着带过来。 乐曲声依旧,或是欢快或是暧昧,四周人们欢愉的表情也如同往常一般,可李诚瞧着却满心不是滋味。 他说不上来为何,只觉得心懒懒的,意兴阑珊提不起兴致,甚至对这里充满厌恶。挥退了欲攀上来女人娇柔的手臂,他又倒了一杯酒,仰头猛地一饮而尽后,再无迟疑从桌旁站起大步走了出去,全然不理身后之人的呼唤声。 到处都是一片吵吵嚷嚷,纸醉金迷,李诚想这里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要人意志沉沦,也会要人性命。 他又再想起张敬,若不是在这里得罪了王爷身边的人,又怎会突然之间被调遣离京,意外丧命。 女人都是祸水。 又一个人影从身后贴了上来,他心里一阵厌恶,扬起手臂想要将人甩开,口里低斥着,“滚开。” 女人的手从他身上滑落,他加快了脚步,一刻也不愿再做停留。可他好似低估了那人的坚持,不多久竟又攀附了上来。 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看她,当他终于看清了红衣女子的面容时,所有怒斥的话都梗在了喉头,再道不出来。 “先别说话,跟我向外走。” 倾挽说这话的同时,视线却没有看向他。她压低了头颅,清亮的眸子不停向四下看去,一手勾住他的手臂,带着发愣的他向外行。 李诚呆呆侧首看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由她摆布离开翊翡楼。 074 知 鲜红如血的衣裳,齐腰长发,艳丽红唇,妖娆身姿…… 此时的倾挽已完全看不出往日模样。 两人走到翊翡楼一进大门,门两侧立着的人只淡淡扫过李诚一眼,目光直接向着倾挽打量过来。倾挽停顿一下,要笑不笑直直看向二人。 这么一看,倒将两人看得一愣。 这姑娘好生漂亮,漂亮得有些陌生。不过话说回来,前些日子翊翡楼又招进一批新人,估摸着这姑娘便是其中之一。 两人暗忖,假以时日,这姑娘保不齐就能成为翊翡楼最受欢迎的人。别的不说,先只说他身边的李诚,向来就是个只懂美酒不懂美色之人,可瞧他现在呆愣的样子,就晓得他有多欢喜了。 想起上面的吩咐,两人又多看了倾挽一眼,便默认放行。 倾挽心里一松,面上却不显,只轻笑着勾住李诚手臂一步不停向外踱去。 “等一下。” 可就在只差几步便出了翊翡楼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又将二人叫住,而李诚也终于被唤回了心神。 回身之前,他不经意间瞥见身侧倾挽,她正垂首不语,长发从肩头滑落,遮挡了大半容颜,只隐约可见长睫薄翼般颤抖不停。李诚一直震惊于再见到她,直至此时方觉出蹊跷来。 她身为七王爷的丫环,却为何会此般打扮出现在这里?为何要找上自己?她在躲什么?又在怕什么? 不等他深究,那人的声音又在身后响了起来,“你,回过头来。”态度自然带了些蛮横。 李诚蹙了蹙眉头,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手臂上沉了一沉,倾挽抬眼笑着睨了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只稍稍侧了个身,“你在说我?” 李诚因她的那一眼无比尴尬,他的确是有意不开口,是为了张敬一事而有所迁怒,也是想借机从她的反应得知目前状况的前因后果。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知道已经集合了吗?”那人在望见她后态度有所松懈,语气不耐,虽对她说着话,一双厉目却已开始朝着四下打量了过去。 原来红衣刚刚离开就是因此吗? 倾挽一方面因他没有认出自己而庆幸,可若就这么跟他回去,她立刻就会被认出来。事不宜迟,她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 这么想着,她向着身侧的人倚了过去,“什么事这么急啊?咱们翊翡楼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客人不是?” 李诚因她的动作浑身一僵,头脑也被震得有点发昏,不由低了头细细看她。是这个长相没错,可她不是七王爷身边的慕倾挽吗,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装作是翊翡楼的人? 男人自然不会告诉她原因,可她身边的这位李公子他也的确不能随随便便得罪,故而他抱拳施礼道:“李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只是我们翊翡楼里丢了极其重要的东西,所以今儿她恐怕不能送公子离开了。” 李诚见他态度恭敬,言谈举止却冷淡而坚决,知道翊翡楼里绝对是出了事。这个翊翡楼短短几年便能够在京中立足,又占了寸土寸金的京城如此大的地方,幕后老板一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如今又牵扯了七王爷…… 李诚不想踏进浑水之中,几乎毫不犹豫就选择了退出。 哪知他方要说话,倾挽却似察觉到他想法般的率先开了口,语气不善道:“笑话,你是说我偷了东西?” 她自然知道丢东西只是借口,即便那“罪证”就穿在自己的身上,她依旧面不改色扬了扬手,“我浑身上下哪里能藏得了东西?” 随着她的动作,众人的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 夏季到来,衣裳转为轻透,特别是红衣的衣裳薄而贴身,一举一动都能展现出被包裹住的美好身材。倾挽身上的这件已经是她能挑选出的最保守的一件,尽管如此,也仍然无法掩藏她纤细高挑的身姿。 门旁两个守门盯着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衣衫这么单薄,的确是藏不了东西,除非是银票。可若说翊翡楼因为一点银票就如此大动干戈,打死他们也是不信的,谁不知道翊翡楼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李诚因为她的动作,也因为他人注视的目光而微微皱眉。 男人则因她的挑衅及周围人的目光而有些恼怒。丢东西自然只是他依照上面的意思说的,她不听从也就罢了,眉目之间毫不遮掩的嘲弄分明就是想要让他下不来台。他的话已经出口,从表面看来她的身上确实不可能藏什么,可若就这么顺着她的意放她离开,他又实在难出这口气。好啊,既然她不怕当众难堪,他也不必给她面子。 他侧眼看了看身旁的两个随从,示意他们去搜她的身。那两人惊讶地互看了一眼,知道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可这么对待一名女子是不是太过分? 正在两人犹豫不前的时候,倾挽哼笑一声,忽然就松开了一直搭在李诚手臂上的手。她向一侧让开两步,“就凭你还想搜我的身,恐怕还不够这个资格。是不是,李公子?”她转过身正对着李诚。 李诚原还因自己方才的不闻不问而有些后悔,可这会儿触见倾挽灼灼目光,倏地就明白过来她方才的挑衅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惹怒那人,将自己陷于尴尬境地,又故意将他也拉扯进来,不想他继续冷眼旁观。 她想利用自己解围。 得知了这一点,李诚真的想甩手不管,就看着她自食恶果。可他自身秉性又无法眼睁睁看她被人羞辱,她究竟想怎样,让他搜她的身不成? 李诚的面颊隐隐发热,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可这时脑中忽然晃过一个飘渺的念头,他飞快瞥了她一眼,果真见到她嘴角若有似无弯起的弧度。拳头握了握,该死,她根本早就知道。 她就是个妖女,正如张敬所说。 他气得咬牙切齿,好半天才不得不道:“她身上不可能藏什么东西,这点,本公子自然可以作证。” 话里的暧昧让诸人哦了一声,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男人面色阴沉看了二人,却又说不出什么,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后面跑了过来,覆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期间他的视线一直恶狠狠盯着倾挽,直至最后,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面无表情急急走开。 除非她就此被李公子收到了府里去,否则他们迟早有在碰面的一天。 “那女人在哪里?” 模模糊糊地,倾挽听到这么一句。她垂头凝思片刻,重新拽过李诚手臂向外,路过门旁两人时,她笑着挥了挥手。那两人痴痴目光盯着她,心想,这真是个尤物。 李诚强忍着走出门去很远,才甩手将她挥开,“慕倾挽,你究竟想怎样?” 倾挽强撑到现在已经体力不支,她身子摇晃了几下狠撞在墙壁上,浑身都是汗。她背靠着墙壁,喘了几口气才道:“你可以走了。” 李诚被她的面色吓了一跳,刚在想是不是自己太过用力,听到她的话又不免有些不悦,想这么快过河拆桥也得看看他愿不愿意。 “说吧,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这里离翊翡楼并不远,想让他们带你回去我还是做得到的。” 倾挽因他的话轻轻一笑,却不是讽笑,笑容带着虚弱,还有感激,“李公子,听我一句话,什么都不要问。你就当我们在这里分手之后,我又回去了翊翡楼。” “你……” 他挑高了眉还欲再说,倾挽拦住他的话,缓缓收回笑容,提醒道:“李公子,有些事不要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李诚不禁想起了张敬,要说他是被劫匪杀了他总是怀疑的,觉得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可若说他有什么其他想法,他又没有证据以证实。 “有些事就是我这个当事者也是迷迷糊糊的,没办法告诉你什么。今天找上你是凑巧,也是不得已,希望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这个地方,你以后能少来就尽量少来吧。” 李诚听得出她的话全是出自肺腑,也自然明白自己少打听为妙,他又看了看她,半晌道:“那姑娘保重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倾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强撑起身子向东边走。身上分文没有,她一路走回去还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可她便是爬也要爬回去。 她的步伐踉跄,满脸都是病容,一路上少不得惹人注目。可也只是远远看着,没人敢上前过问一句。倾挽尽量挑偏僻的地方走,生怕被人跟上,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回头仍是可以望见翊翡楼高高的房顶。 眼前渐渐有些发黑,她停了一停,知道这样疲惫赶路注定走不了太远。靠在墙上休息,脑中不停晃过一张张面容。 倾挽的眉心时而蹙起,时而舒缓,偶尔面上还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回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绿隐看不懂那种情绪,只站在一言不发的主子身后,遥遥望着她。 绿隐不懂的还有主子,明明早就发现了她,却为什么还要让她跑出这么远。是为了让她难堪吗?告诉她即便她跑出再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倾挽睁开眼,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更加清醒。她将自己从墙壁上推了起来,转身的瞬间,她突然瞥见前方巷子拐角的一道白影。 身姿笔挺,风度翩翩,他负手静静望向这边,面容熟悉而亲切。 王爷! 倾挽欣喜向前跑了几步,又迟疑停了下来。 王爷不喜欢白色的衣裳。 神智在一瞬回归,她揉了揉眼睛,眼前模糊的样貌与五王爷的样子渐为融合。心头刹那泛起异样,终于在望见他身旁只有过两面之缘的绿色身影后,她明白了那异样究竟是什么。 075 因由 两人一前一后向倾挽慢慢踱来,停在她身前三四步远的位置。 恍若未见她眼角唇畔凝聚的冷笑讥讽,他平静端详她的面容,仔细得仿佛第一次相见。忽然间,他的眸光中浮现出某种好似愉悦激赏的光芒,眼睫垂下,视线继续向下移去。 “这个颜色很适合你。”这是君若谋打量完毕后的第一句话。 倾挽闻之神色不变,心里头的想法却正与之不谋而合,只觉得面前这人她从没见过。尤其在听见他的下一句话后,这个念头愈发强烈。 “以后你就穿这个颜色。”他道,随之向她又迈过来两步。 两人面对面站着,倾挽扬了头看他,神情依旧分毫未变,只是在他站过来的同时向后退去。 他因她的举动弯了弯唇角,“我知道你不高兴,可你身上的药劲还没过,又走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你先休息一下,有什么话以后我们再谈。” 她正因他的“以后”二字而扬眉,他的手却已经探到她的颈后。不轻不重按在她颈侧某一处,她的身子便虚软了下去。 见她倒在了君若谋怀中,绿隐上前一步,“王爷,倾挽姑娘就交给我吧。” 他顾自将她揽在怀里,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必。” 绿隐惊诧看着王爷的动作,好半天才垂下眼去,默默跟在了后头。 倾挽起先睡得并不安稳,四周都在摇晃,还有人不时以指尖划过她的五官,扰得她不胜其烦。偶尔她也会听见耳边低语,出现最多的却是一个“她”字,然未等她推测出更多,睡意偏偏在此时铺天盖地袭来,夺走她全部意识。 再睁眼已回到那间房里,倾挽目光稍错便望见了窗边的人影。心猛地跳了一下,继而又恢复了平静。 窗边烛台上徐徐升起一缕青烟,时光便在其间悠悠而过。 “既然醒了,又为何不吭声?”乍然听见他的声音,倾挽才晓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晃了心神。 君若谋靠窗正对着自己,什么时候回转的身她也全然不觉。 “既然知道,又何必发问?” 他静了一瞬,“太过倔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五王爷在威胁我么?”她轻轻一笑,有些不以为然,“我现在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怕的。” “那可不一定。”他道,在她蹙眉望过来时,却扬声道:“进来吧。” 话音落,门外象征响起了两记敲门声,随后被人推了开来。绿隐端着托盘进来,将饭菜摆在了桌上。 君若谋问:“是想在床上用还是下来用。” 倾挽转头不想应答。 绿隐见她不理不睬的态度,方要开口警告她几句,眼角余光却瞥见王爷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她心中有些愤愤不平,跟了王爷这么久,还没见谁敢用如此轻慢的态度对待王爷。可她心里也渐渐明白,王爷对这姑娘是有些好奇的,也因新奇而容忍。 倾挽听见了关门声,房子里良久都悄无声息,让她忍不住又偏过头去看,不想正对上他的目光。她想了想,从床上坐了起来。 负气不吃饭实在没有道理,虽说吃了也没有力气,可肚子饿却是实实在在的。她为了逃跑一整日没有好好吃东西,亏得是自己,便宜的是他人,这种赔本的事她从来不愿意干。何况,她从未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身上的衣裳换了一件,新的,红色的。她呲笑一声,穿了鞋子慢悠悠走了过去。 桌子上的清粥小菜全是自己爱吃的,她挨个尝了一口,要笑不笑对他道谢:“五王爷费心了。” 知道她说的是反话,君若谋不甚在意笑笑,坐在了她的对面,一言不发盯着她用膳。倾挽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故意大口飞快吃着东西,举止仪态完全可以用粗鄙来形容,可非但没有让他厌烦,反而惹来他的轻笑不语。 知道自己这一招没用,倾挽缓下了速度,也终于有功夫思考,“冬雪是五王爷的人?” “是。”他回道,让人痛恨的直接。 “尔岚是皇上的人吧。”现在回想起来,冬雪在尔岚出现在王府时的神情不似作假,只是后来被她们的携手扰乱了心神,才会误以为冬雪也是皇上派过来的细作。 “不错。” 倾挽停顿了一下,“那初雪呢?” 他的语调未变,依旧是立即回道:“你该猜到了才是。” 猜到是一回事,确认又是一回事,倾挽放下了筷子,再没了食欲。 面前看似温柔的王爷实际是个心狠手辣之徒,冬雪是他的爪牙,尔岚是帮凶,而她则是网中的鱼,前途未卜。 直望进他眼中,“那我呢,五王爷有什么用途?五王爷不必想要费心思从我口中探知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本王自然晓得。” 倾挽一时语塞,也是,冬雪什么都晓得,也自然会打听到五王爷想知道的一切。可这样一来就更加让人费解,他究竟为何放着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 “五王爷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不急,先好好养身体,早晚本王会让你知道一切。”他在这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深浓夜色道:“你的饭菜里不会再下药,你尽可放心思吃,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提。不过,记得不要到处乱跑,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们不会随意放你出去。” 倾挽猛然抬眼看向他,她是不是不小心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 一股闷火儿猛地窜了上来,敢情她一下午折腾得死去活来全是某位高贵的王爷授意下的自作自受? 所以三进的门才会那么容易被她打开,门外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所以她当时的感觉根本就是对的,楼上的某处窗后确实一直有人在看着她。 “五王爷放心,我还有这个自知之明。”她咬牙道。 可有这个自知之明不代表她不愿给他们找麻烦,而她向来乐此不疲。 君若谨盯着她,仿佛她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要他极为好奇,想起什么似的,他笑了笑,“你大可试试看。” 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机。 从第二日开始,只要她出了那间屋子,绿隐便对她寸步不离。她每日在院子里面溜达,将一门一洞都观察得极为仔细,终于发现除了那扇门外,再没有一处是可以通向外面的,只可惜,那扇大门再没有被她打开过。 而院墙高耸,除非她有通天彻地之能才出的去,只可惜她并没有。 她也曾仔细观察过屋顶墙角等处,试图找到五王爷手下的行踪,可惜就是影子也并未找到一片。 而她做的所有这些都有绿隐在她身后冷眼旁观着,并不阻止,由得她折腾,直至她乏了为止。 倾挽只消停了两日。 接下来的几天源源不绝的珍奇异宝从翊翡楼外运了进来,倾挽看着整整堆了三件空屋晶亮的翡翠玛瑙金子银子,挑眉对绿隐道:“你家主子这么大方,该不会是看上我了?” 绿隐掀了掀眼皮,“等王爷的小公子满月后过来,不如姑娘亲自问上一问。” 倾挽意会,高兴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幸好。” 她调头走开,没有注意到绿隐一脸替王爷受辱的表情。她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关注什么,满心都是“孩子”二字。 那几间的珠宝让倾挽厌倦得更快,她慢慢沉默了下来,开始整天整天的不出屋子。 半月后的一日,君若谋将她带出了翊翡楼。 他们安置的地方是在一个酒楼的二楼包厢,环境清幽,视野良好。倾挽靠在椅背上喝茶,耐心等着君若谋想要让她看的好戏。 不久,她看到一群人从酒楼对面出来,钻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 倾挽身子一颤,想要站起来,却被身后的绿隐牢牢按在了椅上。马车转眼驶远,消失在了拐角,绿隐方才松开了手。 倾挽坐在椅上,浑身的力气似被抽光。她转眼看向一旁始终垂眼喝茶的君若谋,终于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 她低笑了一声,笑声引来两人的目光,有淡漠,也有惊诧与怪异,她却不知为何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直至泪流满面。 她猜到了君若谨,却万万没有猜到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人,不敢相信她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找了许久的人竟会以这样出奇不易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顶替了自己的身份。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是吗? 两人虽是模样相同,倾歌举手投足间却总是带了她没有的风韵雅致,是以,小时候她总是在倾歌身后亦步亦趋,企图模仿她的一举一动。只可惜,假的真不了,她的作态只被严凌形容为画虎不成反类犬与东施效颦。 可如今,竟轮到倾歌来伪装自己了是吗? 倾挽面上笑得不能自已,心中却只觉得无限悲哀,再也没了找她质询的想法。或许两人的姐妹之情,当真在那个夜晚便彻底断尽了,是她不肯死心,非要探究个结果出来不可。 当日夜里,倾挽起了一场高烧,几日昏迷不醒。 十日后的一个清晨,天方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马车悄然从翊翡楼驶出,一路向西径直离了京城。 076 边城临州 半敞的窗外闪过一抹瘦高人影,左右环视无人后,翻身顺窗而入。 室内幽暗,他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对房内布置了如指掌。悄然来到床边,在看到床上睡得安然的女子时,他双目迸发出闪亮的光芒,嘴角高高扬起,得意地哼了一声。 他弯下身去细看女子娇美容颜,手却毫不客气自颈上拂过。久久流连后,缓缓向下去移去,一点点靠近柔软高耸。他几乎屏住呼吸,心越跳越急,眼见接近目标,却在此时一把被人扣住。 他一愣,随之嘿嘿一笑回望。不知何时,女子已睁开眼来,眸光璀璨,似映入了星光。她不见惊慌,只是轻轻一个反手,男子手腕便被拧至身后,唉唉叫痛。 “教你功夫可不是要你对付本大爷的。”话是如此,脸上却满是高兴的模样。 “谁要你胡闹,没扭断你胳膊已是客气,看你下次还敢半夜偷摸找来。”她松开手,拢了拢茂密长发,娇嗔道。 “怕什么,又没有人发现。怎么,我来你不高兴?”他满不在乎揉了揉手臂,一屁股坐在床边。 “我一个被打发到这边荒地带的小妾命已经够苦,若是让人看到半夜私会男人,我这名声还要不要。若是这消息传回京里去,岂不给了那凶狠婆娘机会怂恿相公休了我。” “你放心,我来得小心,不会有人看到。他不要你没关系,大爷我要你。”他豪爽拍拍胸口。 话落,窗外又闪过一道人影,眨眼落到了院外。正逢打更大爷路过,他看了看由院子里狼狈跳出的黑色身影,又望了望那漆黑一片的院子,摇了摇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屋内两人相视而笑。 “你不是说你来得小心吗?那又是什么?”她调笑。 他动作粗鲁甩掉脚上的两只鞋子,颇不在意道:“说起来我爹还要感谢我,若非我他手下的那群三脚猫功夫又怎会越来越高。你也不用嘲笑我,总归我是进来了,至少没被冯叔发现。” 她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若非那群人因他的身份地位有意让着他,他次次都会赢才有鬼。 “不管了,总之本公子今天要睡在你这儿。”他胡乱脱掉身上的衣裳,挤到床上,一把将她搂到了怀里。 “你啊。”她无奈摇了摇头,没有挣扎。 夜里一丝的风也没有,月光透过窗子映在两人身上。 他的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四下抚着,直到被她不耐烦地又狠拍了一掌,才终于固定在了她的腰间,“嗯,不错,你的身上越来越好摸了。女人就该如此,瘦巴巴的有什么意思。改明儿我再教你一套功夫,强身健体就自不必说了,保准你这一身皮肤越来越光滑有韧劲。对了,最近那些个女人又来找你麻烦了吗?” 她已有了些睡意,声音慵懒沙哑,“什么女人……哦,你说她们啊,这两年我见她们都成了习惯,估计她们几日不见我也是想的厉害。索性大开了门迎了她们,她们叨念几句觉得没意思,便也自己散了。” 他听着她随意调侃的话语,想着她挥着扇子靠在美人榻上,悠闲无比看戏一样由着她们叨叨念念的画面便觉得好笑,也毫不克制笑了出来。“调皮鬼,我早就说让我爹叫人警告了她们,省得她们一日日闲着没事烦你,偏你不肯。” 她双眼阖着,勾了勾唇角,“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做,难得还有人愿意理我,总不好太拒人千里之外。况且她们也还算有毅力,这一坚持就是两年,就冲着这一点,我也不能做得太过不是。” “你啊,”他点了点她光滑细腻的额头,“她们要是知道你如此不受教,还不气死。” “她们早就该知道了,不过是不肯死心罢了。再者我也说了,来我这儿已经成了她们的习惯,一日不见便想的慌,你怎么就不信。若要说气,恐怕她们也没有资格,该气的是我不是吗,若非她们,我又怎会有今日的名声。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全都是她们自个儿臆测出来的。” 这番话若是被那些贵人听到恐怕得气得吐血,整整两年,她们都被这歹毒的丫头耍得团团转。以为可以将一个误入歧途的姑娘拯救出苦海,殊不知整桩事全都是她们自己编造的,还演得自得其乐。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凑近她耳朵问道:“所以说你这个黄花大闺女未嫁,我这个英俊小伙儿未娶,你什么时候能将本公子扶正啊。” “唔,等下辈子你选对了胎吧。若是你实在等不及,我倒也有个法,不如你去求了你爹,只要他老人家开了金口,再来个十里红妆之类,我便也委屈委屈嫁了。” 他沉吟半晌,眼珠子一转,“嘿嘿,算了算了,这个先不急,不管怎么说你都已经是本公子的人了,我们稍后再议,稍后再议。” 成功打发了他,她无声笑了笑,放任自己陷入梦乡。 翌日清晨鸟鸣啾啾,一中年妇人手捧裙裳走到小屋前,发现窗坛上有一个清晰鞋印。她吃了一惊,对着房门愣了一愣,本欲敲门的手改为轻轻一推,将门推开一个小缝。从细缝看去,床上两人相拥而眠,睡得正熟。 身后响起洒扫的刷刷声,中年妇人回头去看,正是她家相公。男人一身黑衣短打,身材不高但颇为健硕,相貌普通,脸上常年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眼睛十分锐利。看到妻子疑问的眼神,他面色柔和稍许,点了点头后继续做事,十分专注。 妇人这才明白丈夫前一晚上让她多备一套衣裳是个什么意思。她叹了一声,也不知是为谁,复将门关紧,沿来路回去。 “倒是我小瞧了冯叔了。”他睁开朦胧睡眼,嘀咕道。 “要不是知道是你,冯叔昨晚便将你赶出去了。”她这才张开双目,神清气爽,显然是醒来有些时候了。 “你倒是对他有信心,说起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什么底细,便贸贸然将他们留在家中。”他翻身下床,拿起冯婶留下的衣裳转至屏风之后,衣裳褪尽,竟是露出女儿家的玲珑曲线来。只是与一般女儿家不同,她身形颇高,身姿健美,小腿修长紧致,腰身也不似寻常女子那么不堪一握。 “难道知了底细便会更可靠?”她半坐起身,莹白的皮肤在晨光的照耀下仿似吹弹可破,黑亮的眼睛波澜不兴,嘴角浮上浅浅讥诮,“既然不是,又何必刨根问底。” 里面人儿穿衣的动作顿住,她无声一叹,“倾挽,不然你住到我家去吧,虽然我那老爹唠叨了些,不过在咱们临州城,还没有谁敢欺到他头上去。” 何止是不敢欺到他头上去,倾挽看着从屏风后绕出来的周滢心,听她一口一个唠叨老爹,不由也默了。 临州城地处西北,是大祁军事要地。 “临州”二字倾挽第一次得知是在她十岁时,那一年,秋戎二皇子领军偷袭,以临州城为突破口,妄以敲开大祁大门。临州城城主周承志及时布军奋勇抵抗,智擒二皇子,将敌军逼退数里开外。当年,两国签订停战协议,周承志名声大噪。 倾挽不得不承认她对临州城的好奇与好感最初来自于周承志本人,相传他身高八尺,挺拔健壮,骁勇善战。但若以为他只是莽夫便大错特错,听闻他非但相貌堂堂,更是足智多谋,可以说是智勇双全。记得当初她摇头晃脑一一描述时,严凌收起摇得风生水起的扇子,一把敲在她的头顶,“我怎么不知你对大叔这么有兴致。” 她当时语噎,不明白她的顶顶膜拜与对大叔的兴致有什么关系,半晌才辩驳道:“就算是大叔,那也是美大叔。” 美大叔与那场战役并没有在她的记忆中留下太久的印象,后来她在一本书中再次看到临州二字,才对这个地方有了初步的了解。西北广袤雄丽,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冰封雪山,有茫茫戈壁,更有朔漠黄沙。而临州,正处西北最大沙漠的一块绿洲之上,这里民风淳朴,歌舞粗狂豪放,独特的韵味藏着只有当地人才懂得的风情与韵味…… 数年后,所有那些书中描绘的场景都一一细划在眼前,变得生动立体起来。 077 滢心 脸上传来的触感让倾挽回过神来,面前的镜子里映出两张不同风情的面孔,一个秀美精致,一个英气中又不乏俏丽。 倾挽没好气地拍掉她的爪子,“若不是已经验明正身,真怀疑你是不是个姑娘家。”打相识开始,滢心便不掩对她的好奇。 “若不是你这一副好皮相,当初本姑娘才懒得搭理你呢。”滢心挑了挑眉,哼了一声,“不过说实在的,南方的姑娘皮肤都似你这般好吗,真是让人羡慕。” 她盯着倾挽的脸,垂涎得紧,皮肤光滑水润,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倾挽好笑地拉她坐下,动手整理她一头乱发。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竟然有着一头比她还要柔软的长发,黑亮有如缎子一般。她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眉长而浓,一双大眼如秋水一般明澈,不见女子娇羞,纯真而热情,鼻梁秀挺,嘴唇也不似时下姑娘流行的朱唇,她的表情生动,眉眼之间满是飞扬神采。 说起羡慕,其实倾挽更加羡慕她,尤其欣赏她的性情,坦率而真诚,热情而直接。见多了表里不一,这样的姑娘如何让人不喜欢。 “你的手也巧,像我的手就只能舞弄刀枪,这样发髻是万万梳不来的。”她满眼新奇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头发是为了配合你今天穿的衣裳,你要是喜欢,日后我来教你就是。”插上一根朱钗,倾挽终于罢手。 滢心小心摇了摇头,发上朱钗随之摆动,她粲然一笑,又敬谢不敏道:“好看是好看,不过我还是偶尔体会就好。”天晓得这东西会老老实实呆在她头上多久。 倾挽抿唇一笑,心里倒是认同她的话,现在的滢心无疑是美丽的,可这种美丽却仿佛是被束缚的一般,“我们走吧,吃了早饭你就赶快回去,免得周城主担心。” “在你这儿他最放心不过了。”滢心努努嘴,仗着身高习惯性地搭上她的肩膀,脚下迈出一大步,却由于穿着窄裙,险些跌了一跤。看着滢心意外且狼狈的表情,倾挽再忍不住笑起来。 她的笑容明亮,艳红的衣裳衬得肌肤雪白,整个人如同清晨的红牡丹般耀眼。滢心因倾挽笑容有些发怔,见过她的表情无数,妩媚的,娇俏的,温柔的,失神的,可唯独这样的开怀大笑极少。滢心不止一次猜测倾挽的身份,甚至因太过好奇几次想要开口发问,最终都硬生生忍住了。她认识的就是这个慕倾挽,之前总总都与她无甚关系,她这样告诉自己。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小径上的一道绿影,滢心招手示意,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捏了捏倾挽肩膀,凑到她耳旁道:“绿隐姑娘病了?我看她面色似乎不大好。” 倾挽脸上的笑容就那么淡了几分,她抬了抬眉,顺着看了过去。绿隐正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面无表情看着二人,面色一如既往的寡淡。她不由佩服滢心的想象,勾了勾唇角,没有回应。 两人一路说笑很快便到了前屋正堂,饭桌上已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瓷盅瓷碟外加碗筷。饭菜不过是简单家常,看上去却诱人温馨。 滢心闻到香气快步走到桌前,“好香。”她闭眼一副陶醉相。 “滢心小姐饿了吧,快坐下吃饭。”冯婶拉了倾挽坐在一旁,笑着为两人盛汤。 “冯婶叫我滢心就好,千万别跟我客气,小姐两个字我听了就不舒服。”她装作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惹来杨婶一笑。 “冯叔呢?”倾挽一眼扫过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问。 “还有点活没忙完,不用管他,你们两个赶紧趁热吃。”杨婶坐下,笑眯眯看着两个姑娘。 倾挽正要说什么,只听滢心道:“一起吃饭才热闹嘛,活儿什么时候做都行,快叫冯叔过来吃饭吧,我们等着。还有绿隐,叫她一起过来。”不止是杨婶一愣,便是倾挽听了这话也是一愣,随着心里又是一软。 人人只道滢心是临州城的小霸王,其实她也只是个孤单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是大祁大名鼎鼎的周承志,却鲜少有时间陪她。而年长她七岁、对她疼爱无比的唯一的哥哥,那个据说无论相貌才华都无比出众的少年豪杰,死于数年前的那场因敌国偷袭而引发的战争当中,而温柔却纤弱的她的母亲,也因为爱子丧生没过多久便病逝离开了她。 这么多年,她应该都是自己一个人用饭吧。 倾挽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白嫩嫩的包子到她的碟子上,滢心转头正对上她柔软目光,一愣后转了转眼睛,同样夹起一个包子递给她。 冯婶二人回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两个朝气蓬勃如花般的姑娘坐在那里嬉笑打闹等着他们一同吃饭。冯叔扯了扯她的胳膊,她回过神来,两人笑着走了过去。 原本他们夫妻二人是不肯同倾挽一起用膳的,却耐不过她的请求,他们便也不再推拒,可没想到滢心这个千金小姐也不嫌弃他们,这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倾挽的朋友,想来多少有同她一般的性情。 只是,拾起筷子之前,冯婶道:“绿隐说她吃过了,就不同咱们一同用饭了。” 滢心不疑有他,倾挽也毫不意外,随便说了什么,便将这一事带过。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便是始终沉默的冯叔在听到两个姑娘妙语连珠的对话后,嘴角也偶尔微挑,眸色变得柔和少许。 饭后,滢心起身告辞,倾挽送她到门外。 “今晚有灯会,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上下将倾挽打量一番,视线特意在她脸上流连,“你这模样太招摇,男装……算了,到时我们出去再买。” 方才饭桌上冯婶曾有意无意提到昨夜滢心男装夜闯一事,言下之意姑娘家要有姑娘的样子,这话滢心听了无数,从来是不曾理会,却不知怎么这次却记在了心上。 倾挽歪头打量她,“难得啊,难得有人让你忌惮。” 滢心不自在清了清喉咙,道:“倾挽,你曾说是在来临州的路上遇见二人,见他们有难,才让他们与你们同行。言谈中他们透露想要来这边做点小买卖,是不是这样?” 倾挽点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 倾挽笑着反问:“哪里奇怪?” 滢心打了个响指,“冯婶根本就不像是生活困顿的人,举止言谈得体,像是受过良好教育。至于冯叔嘛,他跟冯婶之间也是怪怪的。” “你就放心吧,这些我心里都有数。快回去吧,再不回城主要派一整队士兵来接你了。”倾挽远远看到街角站着的一人,身影再熟悉不过。 滢心又同她聊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我劝姑娘最好不要同周姑娘太过亲近。”倾挽正关门,身后忽然响起绿隐冷冷的声音。 078 当放即放 “什么时候开始我要见什么人,要认识什么人也要由你决定了?”倾挽在绿隐身边停下,侧首淡淡看她。 倾挽高出绿隐半头,侧首斜睨时隐隐带出些居高临下的气势,然而绿隐却并未觉得什么,目光沉沉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 倾挽原本并不耐烦两人之间的谈话,这会儿倒生出了些兴趣,“哦,你倒说说看,我究竟在打算些什么?” 绿隐目光闪烁,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在开花结果时却被她人撷去,只换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放到谁身上都不会甘心。若不然,她现在享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你的。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各有命,强求不得。你千方百计与周小姐扯上关系,想借着她的势回去京城,可我想劝你一句,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王爷留了你的性命只将你遣离京城已经是网开一面,你若贸贸然自己行动,之后能不能保全性命都难说。我言尽于此,听不听都在姑娘。” 她说完转身离去。 倾挽默默看着绿隐远走的背影,直到一道光线越过屋檐射到她的眼中,她才眨了眨眼。想装作若无其事,可刺痛的掌心仍泄露了她的心绪。 两年了,即便她再怎么努力融入这里的生活,交她想交的朋友,肆无忌惮做所有她想做的事,都不能否认她无法将过去的事情忘掉。 怎么能忘掉呢?在她被逼着接受这一切,被逼着远走他乡之后。 君若谋在她重病时将她送出京城,一路长途跋涉抵达临州时,她几乎已经没了一条命。两年来,君若谋除了要人照顾她的衣食起居,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表示。但倾挽知道,绿隐除了定期汇报临州的状况,也一直有消息从京城传来,否则又怎会有源源不断的消息透过绿隐传到她的耳中。 譬如顾相去世的消息,譬如君若谨终于迎娶了王妃封了侧妃,也譬如,慕倾歌终于在不久之前成了七王爷的夫人,当然是以她的名义。 又为什么要忘掉这些呢?她迎着晴朗高远的天空微微一笑,所有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像深深烙印一般,提醒着她前方的路要如何走。 ***** 滢心不紧不慢在街上走着,对旁人投视过来的新奇打量目光无动于衷。街道两侧布了不少的摊位,卖的东西也是品类繁多:南北小吃,京里最风靡的饰品,南方的瓷器与丝绸,北边冰寒之地上等的动物皮毛,甚至西洋传来的稀罕之物。她只是随意瞧着,并无太多的兴致,直至她无意中瞧见打铁铺里悬挂的一柄短刀。 饶是她见过兵器无数,也不得不惊叹它的做工讲究。刀鞘上刻着不知名的图案,似是图腾,镌刻细致,色彩夺目。刀柄由牛角制成,手感细腻,刀身却并不似一般刀剑那般光滑晶莹,而是古朴暗沉,似是尘封已久,唯有刀刃暗芒闪过,锋利异常。 滢心拿在手里,简直爱不释手。 “这柄刀……”店里的伙计见有人擅自取刀,原要斥责,见是大名鼎鼎的周小姐,又将话吞了回去,“原来是周小姐光临我们小店。” 滢心没有注意到他先前语气的不善,自顾道:“这柄刀我要了。” 伙计干笑两声,正想措辞拒绝,滢心却在这时转头向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护卫,“傻站着做什么,付钱啊。” 那护卫啊一声,脸突然涨个通红,“那个,属下身上没有带钱。” 他刚刚被调任保护城主千金的安全,虽早有耳闻周小姐素来恣意妄为,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大胆到扮男装夜闯姑娘香闺。此时他不由再一次想起昨天夜里所见所闻,简直是不堪回顾。如此便也罢了,偏偏在他确认小姐安全无虞翻墙离开之时被人发现,当时那人鄙夷眼神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如此狼狈过。小姐折腾人的花样繁多,不怪护卫换了无数。 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让滢心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林大哥怎么找这么个人来,当真是物以类聚,一样的呆。” “可不是,跟那姓林的小子一样木纳。”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狂傲张扬之极。 滢心暗呼一口气,挑着眉又翻了个白眼,空气中突然充满浓郁到熏死人的香气,眼角瞄到一抹人影,身上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白裳。 她捏着鼻子看向来人,“我说姓单的,你也不要这么招摇好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刚从脂粉堆里爬出来的?”此人活了二十来年,后十年突然发现自己生了副好皮囊,他胸无大志无所事事,唯一爱好打扮自己招人耳目。 “周小姐说笑,我早已心有所属,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心有所属四字他加重语调,生怕她体会不到他的心意。 滢心撇撇嘴,像他这种无赖痞子是她最讨厌且避之唯恐不及的,拒绝认为是欲拒还迎,暗讽他听不懂,更可气的是还打骂不得—看在她老爹与他老爹的脸面上。此人乐此不疲追在她身后十年,滢心深知他可怕的执拗,这点,从他身上不变的白色衣裳和每日一变的诡异味道也能大致了解。她对他敬谢不敏,男人身上就该有男人的味道,就像林大哥。 单绍钧双目贪婪地在她脸上身上流连,“滢心,你今儿这打扮真是难得,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那小辣椒般的热情。” 滢心握紧了拳头,惟恐自制力差些赏他一记,不想再理他,想着尽早将刀买到手尽早离开,“我身上没带银子,这把刀我先定下,稍后让人来取。” “何必这么麻烦,本公子在此,滢心又何必舍近求远。你该知道的,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单绍钧故作风流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满口的深情款款,满足二字说得让人无比遐想。 香气一股脑扑面而来,滢心几乎要闭过气去,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冲着护卫勾了勾手指头,“去,将他给我扔出去,越、远、越、好。” 铺子里终于清静下来时,周滢心深深吸了口气,想要驱散凝在鼻端的香气。回首时,伙计仍满是震惊看着单绍钧被勾住领子拖走的模样,久久无法回神。 “放心,他还不至于找你们麻烦。”她耐着性子。 “是,是。”伙计不时瞄着外面,张口欲言,满脸不确定的样子。 滢心等了半天见他仍是心不在焉,脑子里突然就有什么东西断了,一股火涌上来,一拳砸在了桌上。 “实在不好意思,周小姐,这柄刀不卖。”伙计回神过来,被她吓得一哆嗦,急快将话说了出来。 “不卖?”滢心声音陡地飙高,不怪她怒气难挡,这一早上自出了门遇见的三个男人,一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一个满嘴屁话,一个说话毫无重点,再好的耐性也被耗光了,何况她这人向来耐力不佳,“不卖挂在这儿做什么?”她咬牙切齿道。 “周小姐息怒,息怒,”伙计双手挡在前面,生怕她一个拳头挥过来,这是地界上出了名的女霸王,单公子那等身份的人她想收拾便收拾,何况是自己,“是这样的,这柄刀不是我们店里师傅打造的,而是我们老板的一个旧识暂时寄放到这里的,所以不卖。” 滢心沉默下来,若是有主的刀,她也不能硬抢,可她又实在不想放弃,“你们老板可在?或是那个老板的朋友可在?” “我们老板,唔,现在不在,不过老板的朋友却是在的。”伙计又悄悄向外面窥去一眼。 “那你便帮我问上一问,就说我实在喜欢得紧,问他可否相让?” 伙计面有难色,见她坚持,也只得往后堂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伙计又走了出来,滢心正摆弄着短刀,看他表情也明白了大半。 “他怎么说?” “公子说刀也需要等待有缘人,若是无缘,万金不卖,若是有缘,便是相赠也无妨。” “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有缘人喽。”她顿了一下,说不出的失望,本想问那位公子知不知道她是谁,然问了又如何,难不成因为她是周承志的女儿,那人便肯将刀让出。 什么有缘无缘,不过都是想出来的借口罢了,可惜事已至此,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再度摸了几下,滢心不舍放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人走远了,伙计终于松下这口气。 听到公子答话的当下他难免心中忐忑,一方面是周家在临州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是……他想到这儿又摇了摇头,此事不提也罢。 谁知公子却笑笑说若是周小姐当真怒不可遏,这刀更是万万不能落到她手中,一个不懂得控制自己脾气、只知道利用权势的人,手握此刀绝不是好事。 谁能想到周小姐竟真的放弃了。 “当放即放,这位周小姐倒也懂得这个道理。”帘子后面,淡淡男声飘出,带着些许异样情绪。 079 闪躲 “你舍得回来啦。” 滢心方踏进自己的院子,闻声不大高兴地转回身去,“爹。” 周承志笑着抚了抚嘴边的胡子,“怎么,谁得罪我的宝贝女儿啦?告诉爹,爹让人好好教训教训。”温柔话语里满是宠溺。 “算啦。”知他这人从不滥用私权,她这个做女儿的便也没有养成告状的习惯。 “是逸儿又惹你生气了吧。”他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神情了然。 临州城到处都有他的眼线,自己身边也有一个,滢心也不意外他会知道,唯独不喜欢他的语气,“爹,不要逸儿逸儿的叫得那么亲热,咱们两家可没什么关系。” 这么些年受了那臭小子那么多折磨荼毒,与她亲爹的态度不无关系。可生在将门,她哪里看上去会喜欢那个一无是处的娘娘腔。 “你这丫头,逸儿虽有许多不足,可也无大不良嗜好,且自小对你就好,这你不能否认吧。” 是是是,那唯一的嗜好已让她为之倾倒。 周承志看她撇嘴的表情也猜出她如何想,叹口气,“再见对他客气一些,忍耐一些。” “爹。”这句话她不得不反驳,“您既然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了,就知道我已经对他相当忍耐,相当客气了,换了别人,我早就……”她慢慢举起一个拳头。 “早就什么?你啊,再不收敛收敛你的性子,以后怎么嫁人。”他禁不住叹气,若是妻子还在,滢心必不会是如今模样。 嫁人二字让滢心难得现出不自在表情,“爹,不说了,走了一上午我也累了,回房去了。” “你也大了,长得越来越像你娘,特别是穿上这身衣裳,不禁让我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娘时的样子。” 难怪今儿一个劲儿提起嫁人一事,原来是想起娘亲。爹爹的眼神温软而怀念,让她心里也丝丝痛了起来。爹娘感情一直很好,两人经历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别人,这让她一直很羡慕。一朝失去两个至亲,这不仅是对他,对当时幼小的自己同样是打击。这么多年过去,她知道爹爹一直对她多有愧疚,对于他的不能陪伴她也遗憾过,可更多的却是感激。 她眨去眼中雾气,“我看过娘亲未出嫁时的画像,我长得可是差多了。不过有一点我同娘亲倒是一致,将来我要嫁人,必是嫁给爹爹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明知女儿是故意想要逗自己开心,他也真的朗朗笑出声来,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而自豪。 “滢心,毅儿就要回来了。”周承志意有所指道。 滢心双眸一亮,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与期盼,脸上原本的不悦挫败一扫而空。抓住他的衣袖,她难得显出小女儿的娇态,“真的,爹爹可不要骗我。” “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周承志定了定,“还有,以后再想去倾挽那里就直说,倾挽这姑娘爹也喜欢,不会拦你的。” “谢谢爹,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上前抱了父亲,她转身向院子里奔去,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爹当然会永远对你好,会为你选择最好的归宿,周承志看着女儿身影渐渐远去,神情无比郑重。 ***** 夜晚的街头灯火璀璨,一片欢声笑语,倾挽已许久不曾赏过花灯,心中无比怀念与欣喜。而相比她的兴致勃勃,滢心表现得却是全然不感兴趣的模样,即便如此,仍然一步步跟在她的左右,并不催促。 与往常一般,滢心依旧一身的男装。她个子本就偏高,又是将门出身,浑身自带一股子英气,加之成长为少女之后没有娘亲的细心管教,其实并无多少姑娘家的自觉,自然,举手投足间不显一点柔色。着男装的她英姿挺拔,站在人群中自然成了关注的焦点,就连站在一旁的倾挽也不能幸免。 出门赏玩的姑娘们见到滢心多为两种表现,一则窃窃私语几句,不过看眼神满是羡慕,二则目中含羞,频频回首,不过这些目光落到倾挽身上无一例外变成了探究。 看着看着,倾挽便品出些兴味来,“周小姐不愧为临州城大名鼎鼎的人物,今夜过后不知又要虏获多少少女的芳心。” 滢心摸了摸下巴,琢磨了片刻,慨叹一声,“罪过啊罪过,这辈子我只能让她们失望了,谁让我的心遗失在你的身上。” “是吗?我还以为在那位林公子身上呢?”看滢心骤然之间变得不自在的表情,倾挽展颜一笑,“怎么,不跟我说说。” “什么林公子?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滢心移开眼去,索性耍赖。 “哎,我只是随便说了一说,没想到还真是……这世上总算还有一人能让咱们周大小姐谈之色变的,这么个人物找个机会我定要见上一面。”倾挽笑得好不开心,心里更是对那个林公子好奇不已。滢心看似随性,实则要求极高,或者换句话说,长久的耳濡目染之下,她的底线就比常人高出许多。谁让她的周遭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像是她的哥哥,她的爹爹。 从滢心以往的话来判断,这位“林大哥”应当是她从前的护卫,因极得周城主的信任,后来被派去处理要事,已近一年没有回临州,也因此倾挽从来没有见过。虽只是个护卫,不过看滢心少见的羞涩表现,能让她如此喜欢的,想必也是极出色的人物,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滢心的心思并不代表周城主的想法,倾挽总觉得城主似乎另有打算,她的这条路恐怕不会太好走。 倾挽不再打趣她,又问:“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还非要我换身男装不可?” 滢心高深莫测一笑,搭上她的肩膀,“姐姐要带你去长长见识,也不枉你来临州一场是吧。至于做什么暂时保密,你看到后面那个讨厌鬼了吧,我们当务之急是先甩掉他。” 倾挽状似无意一个回眸,滢心口中的讨厌鬼正尽职尽责跟在两人身后。她暗自叹了口气,想到无数次他心急火燎寻人的模样,不由觉得身为滢心护卫真是无比可怜。 滢心的心意她了解,可是,“滢心,如果你想带我见识的事需要甩掉护卫,那我宁可不去。你知道我一直羡慕你什么?你还能得到父亲的关怀,即便你觉得他关怀你的方式是你不需要的。你的父亲是城主,是将军,你不能总是如此任意妄行。” 滢心几乎要以为她是第二个林大哥,她怔了一怔,讪讪笑道:“我也没有那么没心没肺不是。难怪老头子喜欢你,若是有你这么个女儿他非乐开了花不可。总之呢,你放心,那里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不过呢,就是稍稍有点不方便而已。况且你以为我老爹培养的护卫就这么没用,我们最多只能摆脱他一刻钟的功夫,等他找到咱们嘛,”她嘿嘿一笑,挤眉,“敢不敢跟上就是他的问题喽。” 听她这么说倾挽便也放下心来,“我们要如何摆脱他?” “不是我们,是我,我可不敢指望你能甩开她。不过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事来,赶明儿来我家,我教你骑马射箭,不然以后你离开这儿都不好意思说在这儿呆过。”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朝前走着,倾挽听了滢心的话脚下不由一顿。离开?在这里两年了,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看了看滢心,不知她是随便说说,还是真的认为她不会在这儿很久。 两人来到一转弯处,滢心突然指了指前方右侧,“我们现在分开行动,你从小巷子里出去,那边有一家面馆,等我甩开他之后去那里找你。”滢心快速交代完毕将她一推,顾自向前跑去。 倾挽想叫住她,又担心漏了踪迹,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娇俏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见她如此乐此不疲精神抖擞,倾挽摇摇头转身进了巷子。 巷子里并不宽敞,倾挽回忆来时所见,巷道应该不会很长。两侧墙壁破损严重,但是砌得颇高,看着就有些昏暗,不过今日满城灯光,因此也不十分渗人。 倾挽走了几步便发现石子路面并不平整,高一脚低一脚小心走到半路,这才察觉巷子曲折,竟比她想象得长了许多。她探头去看,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分明,正在此时后方传来咻地一声,一束光腾至半空,瞬间如花绽放,而就在这霎那,倾挽瞧见前面不远处的墙壁上映有两道人影,贴得很近的人影。 080 又见风月 080 又见风月烟火如雨散落,不多时就恢复幽暗与清静,外面仍有欢呼声,可这并不妨碍她听到短暂而沉闷的一声,似是**。倾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不会是倒霉地闯破了什么隐秘的**吧。她屏住呼吸,脑子里全是话本子中撞见隐秘被灭口的情节,想到此处,她转身贴在了墙面上。心跳声隆隆响在耳边,她想抬手盖在胸口,手臂刚抬起,墙壁上的石块滚落了下来,落到地上被弹起,滚了好一阵子方停下。 倾挽心脏跳停了一拍,前面也忽然安静下来。正琢磨着如何是好,突然听到滴滴答答似水滴落的声音,倾挽一怔,细听之下才发现响动并非出自自己身后,而是前方。接着一人呕了几声,小声嘟囔道:“早知道就不陪你喝什么花酒,你个废物,不过喝了几杯就醉成这样,看嫂子怎么收拾你。哼,我就应该将你丢在这儿……”他的话里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倾挽勉强听个明白,她松口气,原来是两个醉鬼。 间或有衣衫摩擦的声音响起,想来那人正试图掺起那位始终一声不吭、瘫在墙壁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人。黑暗中,两人行得缓慢,步伐踢踏错乱,男人不时低咒。他们行进的方向与她一致,她等了好一阵子才慢慢从墙壁上站直了起来。 哪知刚踏出一步,又有一人向着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怎么这么久?他……”语气有些急促。 “催什么催,这家伙小解都能睡着,差点尿了我一身。”醉鬼道,他正背着另一个人,那人身形看似高大,使得他的步伐很是不稳。 男人却在离两人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出手搀扶相助,更不再言语。倾挽并不能看清男子容貌,却分明知道他此刻望过来的正是自己所在位置,而不知为何,她觉得男人目光似能穿透浓浓夜色。 咻,又一声响动,烟花在男人背后天空炸开,登时璀璨夺目。 男人的身子似动了一动。 “喂,你这家伙,还不赶快帮忙,重死了。”醉鬼又踉跄走了几步,抬手抓在他的臂上稳住身子。慢慢地他收回视线,终于抬手帮忙,三人很快消失在巷弄中。 倾挽抵达滢心所说的面馆时,滢心正焦急地到处张望。看到倾挽她松了口气,匆匆走过来,“你再不来我都要去巷子里找一找了,这么短的路也能让你走这么久。是跌跤了吗?怎么衣袖上蹭了这么多灰?” 倾挽摇头,“没有,在里面碰见两个酒鬼,躲了一躲,可能是当时蹭到的。你的侍卫被甩开了?” 滢心抬手搭上她的肩膀,“本公子亲自出马就没有不成的,咱们走吧,不过一会儿到了可别跟个女人似的大惊小怪的。” 倾挽好笑瞥了她一眼,怎么穿了男装就忘了自己本来就是女人了? ***** 倾挽抬眼看了看竹匾上的“逐芳楼”三个字,有些意外原来滢心也好这口。她挑了挑眉,平淡的反应叫滢心惊讶之余,又生出了些许欣喜的情绪,觉得自己能交上她这个朋友,果然是两人有太多相似之处的关系。 逐芳楼足有三层,大大的灯笼喜庆耀眼,照着下面迎来送往的男男女女,倾挽看着就不由地想到了翊翡楼。在她看来,尽管翊翡楼是个酒楼,可本质上却与逐芳楼并无不同,而翊翡楼规模更大,档次更高,她便也再难对逐芳楼有其他的反应。 这种处变不惊在滢心看来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于倾挽却有些讽刺。她无言笑笑,看见从门口迎上来一位妈妈。 妈妈远远看见两人的穿着打扮就觉得来了金主,可再走近了瞧见高个儿的面容,一张敷着厚厚妆粉的脸整个垮了下来。 这小祖宗唉,怎么又来了? 可周城主是他们临州城人人都钦佩敬仰的人物,就冲着这点,这位也是打不得骂不得,更是赶也赶不得。想到这儿,她强弯起的笑容变得愈发勉强,“周小……公子,您又来啦。” 滢心听见妈妈怪腔怪调的“您又来啦”,就知道她招呼得有多不情愿。可她周滢心向来做事但求随心所愿,从不看他人脸色,否则也不会如此被妈妈视为牛鬼蛇神。 她笑得灿烂,“是啊,许久不见,妈妈可是想我了?今儿我带了一个朋友过来,一来给妈妈捧个场,见见妈妈,二来嘛,也是想见见荧月。” 一听“荧月”二字,妈妈差点忍不住骂出一句脏话来。荧月啊,她的金饭碗,就这么又要被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霸占一晚。她在心里骂骂咧咧的同时,视线向周滢心身侧略矮上一些的人影看了过去,这么一看,又险些没有翻白眼。 果真是近墨者黑,周小姐身边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妈妈领着二人一直到了三楼的一间雅房,“这房间一直为公子留着,二位公子先歇着,茶水立刻就来。” 场面话谁不会说,尤其是在风月场闯荡了十多个年头的妈妈。心里再是恨得咬牙切齿,面上也得说些好听恭维的话,这是她的本能。 滢心毫不客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接道:“茶水无所谓,妈妈先叫了荧月过来便好。” 妈妈脸色僵了一僵,嘴里说着“尽快”就退出了门去。 倾挽注意到妈妈忽变的面色,又想起刚刚在门口她认出自己是女儿身时的惊诧。倾挽对滢心笑道:“我是你带过来的第几个姑娘?” 滢心扬眉道:“可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的好定力,万一她们吓得叫出来,到头来丢脸的还不是我。倒是你让我刮目相看,怎么就这么无动于衷呢?” 倾挽向窗边走了过去,“感情你是想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倒是叫你失望了。” 目光顺着窗子落到了外面,刚好可以看到外面大堂对台而坐、饮酒作乐、丑态百出的嫖客。她只看了一眼便再没什么兴趣,环胸靠在窗边,好整以暇问:“这个荧月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值得你几次三番跑过来。莫非你真……不对不对,也不知是谁成天将林大哥挂在嘴边?” 倾挽打趣她,滢心故意忽略了后一句话,只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倾挽并不急着追问,静静将屋子打量了一番,皆是半新不旧的布置,不由得更是好奇这里呆会儿会出现一位怎样的女子。 不多久房门被打了开来,可出乎倾挽意料的,荧月却并非想象中的绝色。 081 上门挑事 逐芳楼,男人逐芳,女人斗艳。 可荧月却如同皎皎月光盈润人心,美得毫无压迫。她盈盈站立门旁,笑容娴静美好。先是向着滢心点头示意,目光在触及倾挽时微微一怔,随即扬唇而笑,目光温暖真诚。 她的身形偏瘦却并不单薄,怀里抱着一只琴,明明身后跟随一名小丫环,却并不借她人之手,可见对琴的爱惜与重视。这般模样倒让倾挽想起初到翊翡楼的那日在台上见到的女子,可两人气度截然不同,一个孤傲清冷,一个娴雅恬静。 男人娶妻娶贤,可到此处莫不爱热情爽朗的女子,是以倾挽有些讶异会在这里见到有着譬如大家小姐风仪的荧月。可这样的女子能在逐芳楼闯出一片天地,也定然是有她自己的手段的。 荧月再见到倾挽后,忽然一个侧首向身后的丫环瞥去一眼,丫环了然地点了点头,退出了门外。倾挽看明白她的意图,顿时觉得这个女子真是心思如发。 滢心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琴,放在角落的桌上,殷勤的举动看得倾挽扬了扬眉,心想自己认识滢心这么久,倒也从来未得此待遇。 荧月却只是轻轻一笑,仿佛对滢心的举止已经习以为常,她道:“妈妈要我来的匆忙,也未细说原来滢心又带来一位姑娘。滢心,你也真是,自己不忌讳倒也罢了,怎地还将小姑娘带入这污秽之地。” 话语间眼波流转,终于带出一抹风情。她略带埋怨的语气直白,倾挽由此看出两人关系不错。 滢心走回来将手搭在倾挽肩上,“你可别小瞧了她,她要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便不会在王夫人她们面前演了这么久的戏。” 荧月掩唇一笑,显然是听说过此事,“原来你就是滢心常提起的倾挽姑娘,今日一见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倾挽,我虚长你们几岁,你便跟着滢心叫我荧月吧。” 倾挽欣赏她的自然亲切,又因是滢心的朋友,便也打趣道:“怎么她常说起我的坏话吗?” 两人笑起来,旁边滢心嚷道:“喂喂,我是那种人吗?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做的事我才不屑呢。” 两人有志一同看了滢心一眼,听着她“女人女人”不屑的口吻,笑意愈深,说说笑笑间熟稔了许多。 就在荧月请二人坐下时,忽然眼尖瞥见倾挽衣袖上的一块血迹,滢心抓起倾挽的手问:“你受伤了?”掀起倾挽衣袖,却左找右找也没有找见一道伤口。 倾挽也始终没有痛感,加上心思一直放在别处,竟也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块血迹。心里纳闷不已,回道:“应当没有,许是不小心在哪里蹭到了。” 滢心自然接话道:“看来让你一个人过巷子果真不是明智之举。” 倾挽听了这话一愣,目光由滢心身上慢慢落回到衣袖上。 “若是觉得哪里不对,我就让丫环去取伤药过来。” 倾挽听见荧月的声音,下意识摇了摇头。 脑中乍然回想起窄巷中的那一幕,她想,她或许知道血迹是从何而来了。手指轻轻抚上右臂衣袖,那里藏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短刀,是她自窄巷地上拾起来的。本来想追出去还给那几个人,可走出巷子时已看不到三人的影子。 还有巷中听到的滴答声,本以为是酒水洒到地上的声音,不过现在她却是不敢肯定了。 ***** “你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滢心递过一杯茶来,附在倾挽耳边道:“荧月的琴弹得没那么糟吧。” “胡说什么。”倾挽听见她的话回过神来,在忍不住瞪过去一眼之后,将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荧月端坐琴前,姿态柔美,侧颜姣好。她十指纤长,轻轻在琴上一抚便生曼妙,让人心神沉醉。琴曲婉转低回,至结尾处,滢心爆出一声喝彩,俨然戏园子里看戏的看客情不自禁的一声吆喝,突如其来响在耳旁的声音让倾挽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你没事吧!”荧月的声音如其人一般,温柔淡雅又不矫揉造作,极易给人好感。 “没事没事。”滢心大力拍了拍倾挽后背,“她是被我惊着了。” 倾挽被她拍得咳了几声,挥开她的爪子,没好气道:“你倒是有这个自知之明。” “我就是欣赏滢心这直接的性子,一声好字,远远胜过他人无数赞美。”荧月重新沏了壶茶,款款坐到两人对面,她语声平缓,目光淡然,嘴边噙着浅浅笑意,“倾挽也定是因此才愿意与滢心结交。” 倾挽回想两人第一次见面到后来成为朋友,心中不由得感激,若非滢心,这一年多的日子还不知如何煎熬。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丝竹一声接着一声,欢呼一阵高过一阵,间或妈妈招呼客人的声音穿过大堂,“哎呦,李公子,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我家秀儿想你想得食不下咽呢。” “秀儿?秀儿是谁?”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却带着让人不悦的狂傲与高高在上,及满满的醉意,“给我叫荧月出来。” 妈妈挥了挥手中的帕子,脸上堆满了笑,“李公子,可真是不巧,荧月现在有客人。不如我让秀儿伺候伺候你,等荧月招待完客人,我立刻就让人把她给你送过去。” 她话里捧着李公子,可显然还是不能让他满意,他身子晃了晃,打了个重重的酒嗝。眼皮一抬,他一下子就看见了守在门口荧月的丫环,抬手指了门道:“妈妈,这么些年我在荧月身上没,没少花银子,我对荧月的心意你也是知,知道的,可你现在竟然告诉我荧月招待完其他人才能见我,你,觉得我会接受吗?你现在立刻、马上就将她带出来见我。” 妈妈当然知道李公子昭然若揭的意图,可心里嘲弄他异想天开的同时,也不禁埋怨起滢心来,一个姑娘家的没事往这跑算是怎么回事。 “这,李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包厢里有很重要的客人。不然您先去隔壁包厢喝喝茶醒醒酒,吃喝都算我的。”妈妈一咬牙吐出这样一番话来,现在只要能让这小祖宗消停了,赔本的买卖她也只能认了。 “重要客人?”李公子满脸通红,双目眯瞪,“妈妈这话……说得有趣,你,你所谓的重要客人,是身份比我高,还是银子给的比我多?你说。”李公子嘴里的话含含糊糊,却是毫不客气。 妈妈急的说不出话来。这祖宗跟那个小霸王一直不对付,若是让他知道里面的人竟然是周滢心,恐怕要闹得天翻地覆。届时周小姐的身份在这里当众被揭露开来,她这家辛辛苦苦维持了十几年的逐芳楼在临州城保得住保不住都是一回事。 “好,你不说是吧,那我就亲自上去看看那是何方人物。”李公子说着直直朝着楼梯而去,那动作麻利得不似醉酒之人该有。 妈妈一边匆忙跟上,一边招手示意一旁的人跟上,若是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也能拦一会儿是一会儿。心里糟心不已,嘴上仍是喊着,“李公子,您慢点。” 几人很快就到了三楼,妈妈眼见着他气势汹汹就要闯了门去,大着胆子拦住了他,好言相劝道:“公子,里面的客人来了好半天了,马上就离开。您看妈妈做生意也不容易,不然你给我几分面子,就在旁边的包厢里等上一等,我立刻就将荧月给你带过来。你看如何?” “不如何?”李公子酒劲上头,一把将妈妈从面前拨开推搡到了地上,“你当我是小孩子哄不成?要是一早你这么说我还给你几分面子,可你给脸不要脸,非要拿什么重要客人压我。我今儿还就非要瞧瞧你所谓重要客人到底有多重要。” 妈妈一把年纪被人如此对待,老腰被摔断了一般,在几人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看着这个被养的无法无天的官宦独子,也彻底没了主意。 “这人谁啊?”倾挽听着外面动静撇了撇唇。 荧月听到妈妈痛得呻|吟时便忍不住想要出去,却被滢心扣在了原处。她望着门板,为这个多年来对她处处关照的妈妈焦急不已,“滢心,你就让我出去吧,妈妈年纪大了,怎么受得了李公子如此对待?” 滢心回道:“她受不了,你就受得了?” “不会的。”荧月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这么多年他对我的心思我一直明白,他人虽然不怎样,可对我一直还算客气,你放心,我还应付的来。” 她的话音刚落,外面李公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恰逢一曲方歇,他的音量恰巧被上上下下听了个清楚。 “本公子不差银子,出来玩就只图个痛快。妈妈今天不让我进去看看,我就不痛快,我不痛快了,你们谁都别想痛快。” 下面不少人已纷纷望了上来,满是兴味,甚至有人鼓掌助兴。 李公子见有人鼓动支持更加得意忘形,“除非……”他话音拖得老长,不怀好意转了转眼珠子,“荧月今儿陪本公子过上一夜。” “你……”妈妈的话刚出口就被淹没在下面一片起哄声中。 荧月卖艺不卖身是众所皆知的事,却也让更多人觊觎。大堂内的人多少都有点家底,却也自知比不过李公子,事实上整个临州城也没有几个人比得上。虽有一些眼馋,可更多人却是站在男人立场,想着那骄傲的小花以往没少端着架子拿捏他们,这么一想便也认同有人好好杀杀她的傲气,即便那人不是自己,也足够他们兴奋一阵子。 “既然是出来卖的,何不大方一点。妈妈也是生意人,有银子还不赚么?”李公子撇嘴笑着,折腾了这么一阵子,酒醒了不少。 “无耻。”滢心忍无可忍站了起来,“我看他拳头还没有吃够,老娘今儿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不可。”事到此时竟是荧月反拉住滢心的手不让她出去,“滢心,就算你不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不担心自己的清誉,也得想想周城主。” 荧月的话及时止住了她向外闯的去势,她僵在原地,身上微微颤抖,显然荧月的话起了作用。 倾挽知道滢心不是在乎自己名声的人,她正义十足,从来看不过女子受男子的欺辱,每每遇见必会出手教训一番。可此时眼见她的不甘与隐忍,倾挽更是好奇这位李公子究竟是何方妖孽。 “你们有没有人能向我说明一下他的身份?”倾挽也跟着站在两人身侧,打断了她们的僵持。 “李公子的爹是咱们临州城的副城主。我一个女人家知道的不多,只是从前听这里的客人提起过,说李副城主是朝廷直派来的人,实行监视之职,一直想要取而代之成为城主。可咱们周城主的为人大家都是清楚的,清正廉明,多年严守城门抵御外侵,甚至连家人都……”荧月看了看滢心木着的侧脸,叹气道:“这番闹起来,岂不授人以柄。滢心,听我一句劝,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出去。今后,若是可能,也不要再来了。”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入狼爪,荧月,当年是我救你下来,我就一定会保你到底。你不愿意住在我家,说是要自食其力,看着你沦落到此我已经百般无奈,又怎能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荧月摇了摇头,“你救我我已经很感激,可像我这种失了节的女人,又怎能身份不明地住到你们府上给你添麻烦。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欠你。” “好了,你们不要再争了。你们谁都不许出去,我去。” 082 争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表示反对。 “你当那种人会同你讲道理不成,你一没力气,二没背景,凭什么让他听你的。”滢心急起来说话毫无顾忌。 荧月的话语温和些,同样是满不赞同,“是啊,倾挽,他在这里连妈妈都可以动手,你的这身装扮根本瞒不住人,他发现你是姑娘,还不知会怎样。”她看着面前的倾挽,这样一位姿容出色的姑娘出现在诸人面前,才真正是羔羊掉进了狼窝中。 倾挽扬了扬眉,“滢心,我今天才知道你对我的评价有点低啊,我是那种没有主意就随便往前冲的人吗?荧月,李公子的话已经出了口,大家可是都听到了,你若是现在出去就等同于默认,便是妈妈也保不了你,你确定要承受这个代价吗?” 两人不由得默然。 而相比荧月,滢心心中则更为纠结。父亲是她最钦佩之人,多年的苦心经营才走到如今,她万万不想因为自己为父亲带来任何的麻烦。荧月命运凄苦,她既然强行出手救了人便要负责到底,这是她的道义,而不时往逐芳楼跑,又何尝不是想要妈妈看在自己面子上多照顾荧月一些。至于倾挽,两人相识的时间最短,却并不妨碍她对倾挽的欣赏喜欢,这也是她多年来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她咬牙凝神看了两人,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好,倾挽,你自己小心。” 荧月吃惊得正要说什么,被倾挽笑着打断,“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拍了拍两人的手臂,倾挽绕过她们,走出了门去。 荧月收回担忧的目光,“滢心,她真的没有问题吗?” 滢心望着重新关闭的门板,好半天才低低笑了笑,“我相信她。” 荧月听着她坚定的回答,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看着被人扶起的妈妈,李仁轻蔑一笑,“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身子骨不好就躲远点。” 扫了一眼旁边敢怒不敢言的几人,他再次得意地笑,手向着门板推了过去。就在这时,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身形瘦弱的青年。 只一打眼李仁便知此人定不是本地人,临州的富商高官他无一不熟,绝对没有这么一位。若说是什么重要人物……呵,李仁目光不善撇头瞄了妈妈一眼,更加确定她是在唬弄自己。 他挑挑眉,挑剔的目光将其上下打量一番过后,又重新回到了对方的脸上。只是这么一细瞧却看出些蹊跷来,他后退半步咦了一声,一双细眼在倾挽脸上流连不停,五官精致,皮肤细腻,瞳眸清澈,还有那纤细的脖子,细小的骨架,李仁若是再看不出眼前的这位是扮作男装的姑娘,他便也白在花丛中盘旋了这么些年。 倾挽反手关上门,却是看也未看李仁一眼,直接走上前问妈妈道:“什么事还要吵到别人门前来?这难道就是你们逐芳楼待客的规矩?”她的脸上满是讥诮,语气不悦。 妈妈见倾挽出来莫名松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位姑娘来得及时,若是再机灵些,这一劫可以逃得过去也说不定。她心里转得极快,又见李仁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她们二人,便有意抬举抬举倾挽。 推开两旁人的扶持,妈妈点头哈腰,脸上诚惶诚恐道:“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们真是……” 倾挽不耐烦地挥手止住妈妈后面的话,冷冷道:“我没兴趣听你说什么理由,我是来听荧月姑娘弹琴的,不是听你们吵架来的,拿了东西都给我走远点。”她随手一挥,一件物事被抛到了妈妈怀中。 妈妈狼狈接过,拿到手中却顿时傻了眼。她开逐芳楼这么久,要说金银珠宝也见了不少,却从没见到过一块如此纯粹的血玉。她双手抖着,拇指在上面快而狠地蹭过。 指上没有蹭掉的红痕,这块血玉确实是真的,而且看玉的成色,分明是年代久远。 她的心狠狠一颤,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倾挽,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还是说,这块玉是周小姐的?可瞧周小姐一贯的脾性,她实在不像是会带这种东西在身上的人。 做生意之人难免贪婪,特别是像她们这些风尘中打滚多年的人,太过于明白生存的不易,也因此,妈妈眸中的惊讶与渴望便是挡都挡不住。 李仁瞧在眼中,慎重地将视线又重新调回到倾挽挺拔的背影,最初的冲动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只一打眼他便知道玉是真玉,一位随身将名贵之物戴在身上,又随手赏给别人,这位姑娘一定出自富贵之家。临州民风开放,可即便如此,姑娘家也是不敢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方来的。这位姑娘显然不是临州人,虽说穿了一身的男装,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特意掩藏自己的声音,可见她也是一张狂之人。 或许她所依仗的不止是金银,还有身家背景?这么一想,李仁更是好奇什么时候临州来了这么一号人物,而他却全然不知。 他倒是想要结交结交,心里如此想着,在她回身之际李仁上前迈了一步。 倾挽在李仁身前停了下来,就在他以为她会抬眼看他时,却见她双手环胸轻蔑地弯了弯唇角,轻轻侧过头去,“妈妈,若非这块血玉还不能让你满意?” 妈妈的声音紧涩得有稍许破音,“怎么会,怎么会呢。公子,这实在是太贵重了。” 倾挽维持着姿势向前一抬指,“既如此,还不让你的人让让。” 听闻她的话,李仁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竟然是自己。 头脑里面轰的一声,红色从脖子瞬间蔓延到脸上,李仁怒目相视,可这女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正视过他一次。他从来没有受到过此般的羞辱,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女人,竟然说自己是龟公。 对面的妈妈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直到对上李仁不善的目光才猛然回味过来,支吾道:“公子,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他是……” “我不管他是谁,总之你们立刻给我离开。” 李仁在倾挽欲绕过时将她拦了下来,弯下身子在她耳旁低声道:“姑娘的眼力似乎不怎么好呢!” 他故意在她耳旁吹了口气,头还没来得及缩回去,正对上她猛然抬起头看过来的目光。 熊熊烈火般的怒意在眼中燃烧,绚丽夺目得刺眼。 李仁有片刻的迷失。 083 身份 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来此的目的已经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瞪视过来的目光,心想,怎会有人眉眼如此生动,即便她是怒着,但只是被她这么一看,也会不自觉的欣喜。 “公子的耳朵似乎也不大好呢,没听见吗?让、开。” 李仁一愣,片刻的迷失因为倾挽毫不客气的话语瞬间消散,他为自己刚才的迷惑而感到不可思议,随之一股恼意从心头升起,还从没有人敢当众如此对他。 他挺起胸膛,居高临下看她,冷冷撇嘴一笑,“姑娘说话最好客气一些,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让你随意呵斥的。祸从口出,小心得罪了自己得罪不起的人,到时你就是哭着求着恐怕都没人帮得了你。不过嘛,姑娘若是现在就给我陪个不是,我也可以大人大量当做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说着,视线贼溜溜地在她的胸口绕了一圈,意图再明确不过。 倾挽盯着他不说话,唇越抿越紧,就在李仁以为她退缩之际,眼前忽然有一道影子晃过。啪的一声,脸上一片疼痛。 李仁不可置信捂住自己的脸,后知后觉自己被人打了,而且动手的还是一个柔弱的姑娘。他从来被女人捧着,只有他拒绝、甩女人的份,还没有女人敢瞧不起他,此时什么迤逦想法都没有了,脸上红了一片,是疼的,也是羞的,只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丢尽了面子。 气急败坏道:“该死的女人,竟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一边扬起手挥了过去,心中发誓定要让她好看。 手还没有落下便被人拉住了,耳旁响起妈妈焦急的声音,“手下留情啊,李公子。” 李仁回头一看,拉住他的正是刚刚扶妈妈起来的几人,他用力向两旁一甩将人甩开,“妈妈,你要是再敢多管闲事,我明天就让人将这逐芳楼拆了。” 妈妈心惊地闭了嘴,又担忧望了倾挽,不知如何是好。她能做的都做了,这个李公子她得罪不起,这位姑娘要是出了事,周小姐同样饶不过她。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晕过去,只觉得逐芳楼到今日是走到头了。 “妈妈不用担心,有我在,你的逐芳楼便不会有事。”妈妈的神情倾挽看在眼里,出声安慰道。 妈妈看倾挽平静的神情,不知她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可想起她与周小姐的关系,再加上她刚刚扔给自己的血玉,不禁惊讶地重新打量了她一遍。而不知为何,心竟真的安定不少。 “呵,姑娘好大的口气,可别是自身都难保。” “本姑娘的事不牢你费心,说吧,你究竟想怎样?” “怎样?”李仁不怀好意笑笑,“本来只要你让出荧月便可,不过现在本公子改变主意了,我要你陪我一晚。只要你伺候的我开心了,逐芳楼保得住,荧月保得住,你,自然也保得住。” 倾挽闻言大笑。 她的笑声张扬,将下面大堂诸人的目光通通吸引了过来。笑到最后,她擦了擦眼角的眼泪,道:“公子嘴皮子功夫倒是厉害,可惜没脑子。” “你……”原要痛喝,可倾挽面上笑容未变,声音平淡,一双清透的眸子却冰冷至极,诡异的表情让他心里陡然一寒。 “你就这么确定你有那个本事治得了我?还是,狗仗人势?” 逐芳楼霎时静了下来,众人呆呆盯着这个口出狂言的姑娘,敬佩她勇气的同时,更加好奇她的身份。 “姑娘,”妈妈听得既心惊又痛快,可她不得不提醒这位姑娘,“李公子是副城主的公子。” 李仁因她“狗仗人势”四字气得七窍生烟,刚要发作却被妈妈插进了话来,妈妈的神情语气俱是小心翼翼,他得意地住了口,等着看倾挽惊怕的反应。 倾挽一点点侧首过来,在李仁期待的目光中,她慢慢挑起了眉头,“原来你是李平的公子?” “放肆,家父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李仁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就凭这几个字,我就能将你关进大牢。” 倾挽笑着点了点头,却毫无惧怕之色,“信。那你信不信,只凭我一句话,就能要你爹亲自接我出去。” 李仁半晌失声大笑,“好,那我们就试试会不会有人接了你出来?来人啊,还不将她抓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走廊的那边忽然出现了几名身着黑衣的男子,脚步轻盈动作利落,分明就是李平派来保护李仁安全的暗卫,难怪他有恃无恐。 逐芳楼一片惊然。 妈妈忍着剧痛凑到倾挽身旁拉住她的手,低声快道:“姑娘,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被他们抓去可不是好玩的,他们的手段你想都想不到。听妈妈的话,赶快跟李公子道个歉,活命要紧啊。” 这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记得从前有一次李公子看上了一位姑娘,完全不顾姑娘同伴的意愿便要将之争抢过来,那位公子愤愤之下出言讥讽了几句便被李公子手下痛打一顿拉走,听闻当晚从李府后门拖出来一具尸体,遍体鳞伤。 姑娘身体柔弱,长得又这么标致,妈妈不用想都知道她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门内的滢心同荧月同样急的不行,李平父子二人的作为便是她的爹爹都不能完全干涉,若是倾挽被他们带走,即便她说服了爹爹将倾挽救出来,恐怕也会被他们折腾得脱去层皮。她不该放任倾挽出去的,倾挽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期之内,她担心之余,心里却总是觉得奇怪。倾挽向来知道进退,却为何言语中总是故意激怒李仁。 滢心大跨步走到门旁,荧月跟在后头。就在滢心的手触上门把时,她听到倾挽压低的声音。 “那十万两黄金用得还好吗?” 只为这一句,滢心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荧月不明所以,撞到了她的身上。李仁面色陡然凝住,目光沉沉盯着倾挽,一个抬手止住了暗卫过来的动作。 倾挽的声音太低,便是几步之外的妈妈都没有听清。李仁死死看着倾挽,似要将她看透一般,开口命令妈妈他们立刻离开。 他的声音太过阴沉,妈妈几乎立刻就察觉了不对,她不敢迟疑,只偷偷瞥了两人便匆匆带人离开。 “你究竟是什么人?”李仁低声问。 十万两黄金,这件事除了府里少数几个信得过的人再无人知道。数目太过惹眼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黄金来源不能让人知晓,否则非但他爹头上的乌纱帽不保,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可面前的这位姑娘却是一开口就道破了他们极力隐匿的事实,她到底是什么人? “拿了这么大笔黄金,却是连原因都不知道吗?”倾挽一笑,答。 李仁震惊得后退了几步,他知道金子出自京中某位贵人之手,可他爹爹却从未告知他原因,难道与她有关?难怪她如此大胆直呼他爹爹的名字,随意将价值连城的珍宝送人,原来她是有恃无恐。 倾挽见他的神情动作轻轻一笑,“李公子别怕。我从未想招惹谁,也并不想惹什么麻烦,今天的事不如就到此为止,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还有,荧月是我的朋友,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不是,李公子?” 李仁一句话未说,只双目泛红瞪着她,下颌收紧,似极力忍耐着什么。 倾挽一动不动任他看着,等着他的回答。 就在这时,倾挽的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道略微带喘的清亮嗓音,在寂静的逐芳楼中显得如此突兀。 “不过上了个茅厕的功夫,什么事这么热闹?算我一份可好?” 084 解围 这道声音太过欢快,仿佛眼下进行的是一出大戏,他不参与便成遗憾。 倾挽微微一顿,转过了身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位白衣公子,体形偏瘦,皮肤是在临州少见的白皙,相貌中等偏上,却是一双眼睛无比澄亮,生生带出几分耀眼光彩。他唇边噙的笑意蕴含着些许调侃兴味,见到前方二人看过来,他放缓脚下的步子,手中摇着折扇一步步踱了过来。 倾挽眯了眯眼,动作极快将他打量了一遍。 浓重香气随着他摇扇的动作以极快的速度飘了过来,倾挽弯弯唇角,原来是他。 李仁抬了抬手后退一步,似乎对他身上的味道很是嫌弃,“又是你这个娘娘腔,你怎么成日阴魂不散。今天这儿没你的事,走远点,咱们的事以后再算。” 来人将扇一收,也不见动怒,只懒懒道:“怎么不干我事啊!” 众人还等着他下一句挑衅,哪知他就此打住,皆不由仰望向他。他眼睛慢慢向下扫了一圈,这才满意地、慢腾腾地重新打开折扇,“你的事可不就是我的事。” 众人望了望两人,张大了嘴巴。更惊讶的是李公子,不止是惊讶,更是羞愤,死娘娘腔,竟敢毁他名声,“胡说八道什么,谁跟你这娘娘腔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啧啧,龌龊了不是,想多了不是。我说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临州城能入得我眼的不多……你说,你这么大的眼中钉,我怎么会让你如意让自己不顺意呢?你这自作多情的毛病得改改。” 说此话时单绍钧已经到了两人跟前,听见噗嗤笑声,他得意看向一侧的倾挽,扇子摇得更是风生水起。 倾挽不着痕迹向他身后退了几步。 而李仁却看着他的得意模样直皱眉头。 他人生中的阻碍实在不多,看不顺眼便铲除,这是他一贯的宗旨。但凡不能铲除,也要想方设法让其归顺了自己才行,之后再慢慢折腾。可面前这位活生生就是例外,打不退,骂不听,脸皮厚到让人发指,一番作态更是丢尽了男人的脸面。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几次三番让自己当众下不来台。 李仁这辈子最不想对上的便是此人。 今儿的事单绍钧便是不来他也不敢再闹下去,倾挽的身份让他存疑,若她真的是京里那位的女人,那么她便真的不是他能够惹的。待回府之后,他一定要亲口问问父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心里如此想,却不能现在就立刻离开,否则姓单的小子还以为是自己怕了他,心里头指不定要怎么得意呢。 瞥见他额头上的汗,李仁心生恶意,故意大声道:“你这般匆匆而来,看来是真的很担心荧月姑娘。不过,还记得有人信誓旦旦说今生非滢心不娶,就不知你现在所作所为,又是将她置于何地呢?” 单绍钧追着滢心身后跑是整个临州城无人不知的事实,而滢心讨厌他更是众所皆知,以滢心的脾气,若是知道他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担忧,只怕更瞧不上他了吧。 倾挽自然知道滢心喜欢的另有其人,只不过听到这儿,仍是好奇他会如何作答。她一眼扫去,正看见他挥扇的手停了一停。 心下觉得好笑,当初从滢心口中听到此人时她便觉得奇怪,若是真的喜欢在乎滢心,又怎会整日整日出入风月场所,营造出一个如此风流的形象。直到刚刚见到他,她才总算是知道了原因。 这个单公子,恐怕滢心也未必全部了解吧。 不过看他下意识的动作,他对滢心的一番心意也未必是假。 单绍钧只失神片刻便满不在乎一笑,“小姑娘家家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的,只要她日后能在家中相夫教子,我便绝对不会亏待了她。至于男人在外面的事嘛,女人少管。” 下面哄堂大笑,谁不知道周滢心成日在外面跑,是个闲不住的,相夫教子四个字同她根本沾不上边。至于他追在她后面这么多年不受待见的事,大家也就会心一笑,内心里倒是觉得两人之后必定是会成婚的,毕竟男人风流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倾挽瞥了一眼单绍钧右手边紧闭的门,猜想滢心此刻定是咬牙切齿的表情,心里不由得默默同情起他来。 李仁心想他好大的口气,若是这话传到滢心的耳中,怕是要拨了他一层皮不可。只要这么一想他便有些幸灾乐祸,方要再说点什么便功成身退,却在这时大堂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不待李仁探头去看,一直隐匿在身后的护卫已经快步走了上来,覆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仁听罢面色稍变,丢下句“今儿便便宜了你”后,同护卫一齐离开了逐芳楼。 单绍钧哼了一声,合上扇子转过身来。 “这位……”他上下看了看她,“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还是速速离开吧。夜里不安全,还希望姑娘路上能够小心。” 他的眸色是浅浅琥珀色,漂亮而清澈,倾挽能够清楚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过他刚刚吊儿郎当的神色已全数不见,而分明是再客气的话语,听在她的耳中却别有他意,倾挽想或许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手下意识拂上衣袖,藏在身上的刀,是归还,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公子放心,我既然能够平安到这里,自然能够平安回去。”倾挽回道。 “那就好。”单绍钧的目光在倾挽面容上又绕了一圈,忽然问:“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倾挽笑了一笑,方要说什么,一眼瞧见了刚刚上了楼梯的妈妈。 “刚刚还要多谢单公子解围。”妈妈抹了抹头上的汗,一边庆幸单公子出现及时,一边心里更是发苦,这个单公子,比李公子还要难对付。 “哪里哪里。”他笑得客气,又看了倾挽一眼,抬手便要推门。 “单公子,”妈妈忙侧身一拦,眼珠子转了一转,压低了声音道:“单公子,相信妈妈的话,里面的客人您真是开罪不起,不见为妙。” 他咧嘴笑得莫名,“妈妈,这句话连姓李的那傻小子都骗不了,还想唬弄我不成,里面要真是个让人得罪不起的,这会儿早该出来耀武扬威了,还容得我在这儿唱半天戏?” “公子帮了妈妈这么大的忙,妈妈还能唬弄你不成?”妈妈用力看他,以示她所言不假。 无奈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只是让他更有兴趣,他低了低头,笑得灿烂,“妈妈不知我这人有个特不好的毛病,越不让我做的,我就越想做。做不到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心情不好就想找人麻烦。” 听见一旁倾挽的笑声,他扬眉表示疑问,就在对她的行为表示奇怪之时,门倏地被人打开,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扯住单绍钧的领子将他扯了进去。碰的一声,门又被关紧。 妈妈叹气直摇头,“这个小子,怎么就不听话呢,我还能唬弄他不成。” 倾挽当然知道妈妈刚刚在下面将几人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特意上来就是为了提点提点他。殊不知妈妈越是藏着,反而越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倾挽尽笑不语,送走了妈妈后,进了门去。 门内的两人正大眼对小眼地瞪着,滢心的手拽着他的衣领,仍旧没有放手。 听见开门的动静,单绍钧偏头怒道:“你早就知道滢心在这儿,刚刚为什么不说。”这一会儿再想她方才的反应,便不难猜出为何了。 “妈妈可是提醒你了的,说里面的人你得罪不起,可公子一意孤行非要进来看看,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倾挽靠在门板上,笑道。 单绍钧一愣,想起这正是刚刚自己的话,瞥了瞥滢心,他果真是得罪不起。 “我相夫教子,你流连花丛,单公子真是大言不惭啊。”滢心拽过他手里的扇子,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两下。 单绍钧如吞了蛤蟆一般脸色发青,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头喝道:“胡闹,你怎么来了?” 滢心并不理会他的问题,“今儿是谁说心有所属,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单绍钧本来面带怒色,听了这话面上却一缓,上上下下仔细看她,“你这是生气了?”眼中透出喜色来,“本公子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扇子立时又敲在了他的头上,滢心无力得说不出话来。 倾挽站在一旁,心道此人果然是个有趣之人。以常人的理解,若是被抓到在妓院,一般人会现出愧疚之色,为自己开脱或道歉才是首要。可这位公子只捡了自己想听的听,这便也难怪不论滢心对他态度如何恶劣,他始终没有放弃。 “滢心,你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还有记住我先前说的话,以后不要再过来了。”荧月始终觉得不安,也不想面前帮助过她的三人再出什么意外,催促道。 “荧月说的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单绍钧应和道。 滢心难得没有立即反驳。 今天的事忽然让她清醒意识到,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有可能会为父亲带来极大的麻烦。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顾父亲的名声,那是无数人以鲜血换来,包括她最亲的亲人。 可荧月这里她也不能不管。 “你放心吧,荧月的事就交给单公子。”倾挽看出她的疑虑,忽然道。 “他……”滢心拖长的话音里满满的不信任。 对上单绍钧的视线,倾挽缓缓启唇道:“有何不可,以单公子的本事,应当没有问题吧。” 单绍钧目光深深望着她,许久才点了点头。 “哎呦,”楼下忽然传来妈妈刻意的一声嚷嚷,“几位官爷怎么有空到我们这来。” 荧月面色忽变,“糟糕,你们家护卫不是因为找不到你就报官了吧?” 滢心也正奇怪着,嘴上却答:“怎么可能?又不是第一次了。” 单绍钧的脸上忽然有些难看。 085 人命 “我出去瞧瞧,你们赶紧从后门离开,不许再逗留。”沉声留下这么一句,单绍钧看也不看滢心,推门离去。 滢心看着被用力合上的门板,惊讶道:“这人今天受了什么刺激?” 丝竹声歇,更突显出楼下一片吵吵嚷嚷,在几道沉重有力的喝喊声后,吵闹转为窃窃私语。倾挽一直细心聆听门外的响动,忽然意识到官兵的到来或许不是因为滢心。 不自觉地,竟又想到了巷子里那个始终没有出声的男子及衣袖上沾染的血迹。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个男子不是喝醉,而是被人杀害…… 那个男子究竟是什么人?而单公子是否就是杀人者? 若真是如此,单公子隐藏得未免太好,不学无术的风流公子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不仅瞒过众人,甚至是滢心都一直没有发觉。若非她无意中闯入,识得他的声音与背影,恐怕也不会察觉。 而自己这个目击者,她想单公子应该还会再找上她。 “滢心,单公子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先回去。至于荧月你不用担心,单公子既然答应帮忙就不会食言,就算你不信他,还有我呢,我与你身份不同,出入这里不会有什么影响。” 荧月也道:“是啊,在逐芳楼这么多年,如果我连这点周旋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也算是白活了。” 滢心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那好,如果李仁那家伙再来纠缠你,你就让人给我送信。”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定要那李仁没功夫再过来。 荧月点头应下,送二人出门。 门一打开,滢心的护卫已经守在了门外,滢心瞄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被他抢先道:“单公子已经安排两名官兵送慕姑娘,此刻就候在后门,小姐还请速速随属下离开,城主已派了人过来。” 滢心一愣,纳闷什么时候那小子办事如此周全,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定是他告的密。而倾挽则是更加确认了单公子的身份,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周城主一直没有放弃将滢心许配给他。 三人又互道了几句,滢心随着护卫悄悄而去。 倾挽同荧月同时松了口气,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轻轻一笑。 “果真能同滢心成为朋友的都不是一般女子,倾挽,谢谢你。”荧月感激道,为她今晚所做的一切。 倾挽摇了摇头,“我的朋友不多,滢心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还是滢心的那句话,有什么不方便的,让人通知我们。” “你,”荧月迟疑道:“你不介意我的身份吗?”寻常人家的女子最恨的便是她们这些人,恨不得扒了她们的皮喝了她们的血。 身份?倾挽靠在门板上,目光越过栏杆落在了下面。 “身份高贵又如何呢?”她喃喃低语。 荧月并未听清她的话,只看她神思恍惚便不再追问,“走吧,我送你下去。” 倾挽静静看着同官兵站在一起的单绍钧,暂时打消了归还短刀的想法,决定择日再说,嘴上回道:“不用了,我知道怎么走,放心吧,有人送我回去,没事的。” 就算没人送,倾挽也毫不担心,她一直知道,暗处始终有五王爷的人,保护,或者说是监视。 荧月想了想,不再坚持。 侧边的木梯窄小,几盏昏黄小灯悬在头上摇摇晃晃,给人种晕眩感。倾挽行得缓慢,脚下发出咚咚的响声,一声两声,倾挽心无旁骛在心中数着。逢转角时,正迎面碰上一个男子。 男子站在三个台阶下,正可与之对视,足可见他身量之高,他的肩膀异常宽厚,几乎占去整个梯道。倾挽后退了两步贴在墙边,示意他先过。 他的眼神明亮异常,又深沉无表情,看了看她,轻点头沉默从倾挽身旁走过。手臂被他狠狠撞了一下,短刀从袖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响声。 倾挽本想等男子走上楼梯再去捡起来,不料男人身形蓦然停住,他微微回头看了看地上镂刻的图案,视线就那么慢慢移到她的脸上,突然转过了身来。抢先一步将刀握在了手中,慢慢地翻看。 “这刀是你的?很特别。”他的声音低沉,隆隆像是从胸膛发出的声音。 “谢谢。”她沉声回这么一句,从他掌中抽出短刀,快步走下了楼梯,隐约感到男人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身上。在离开他的视线之后,楼梯上沉稳脚步才又慢慢响起。 逐芳楼外一扫脂粉香,有槐树淡淡清新气息,四下里静谧安宁,有别于里面的喧闹。倾挽抬头望了望天空的半月,轻轻吁了口气,复又低头看手中的刀。刀柄有淡淡磨损痕迹,却掩不住镂空图案的复杂繁丽。刀柄的一侧沾了一点点的血迹,倾挽一点点抽出刀,刀刃却是异常洁净。 所以这柄刀并不是凶器么? 她正翻来覆去看得仔细,身后走上来两位官兵,“公子,我们奉命护送您回去。” “那就多谢二位了。”倾挽将刀重新放回袖中,转过身。 两位官兵听到她的声音突然一怔,不由将她细细打量。 “原来是位姑娘。”高一些的官兵低低道,语气些许怪异。 他看上去很年轻,目光带了一点点好奇与放肆,话落,被旁边的人捅了一下,便不再作声。而一旁矮一些的官兵长得粗壮憨厚,浓眉大眼,只是神态有些拘谨,一身官服在身上略略发紧。 倾挽目光在二人身上一一扫过,率先向外行去。 夜未深,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孩子们的欢呼,气氛仍是热烈。倾挽步子并不快,一路走走看看,随手买了一盏花灯,一包桂花糖,在人群中穿梭。 “姑娘,最近城里不大太平,若没什么大事,还是不要随处乱逛才好。”矮一些的官兵见状低声劝阻。 “不太平?”她环顾四周,大家欢声笑语依然,看不出丝毫异状,“倒是没听滢心说过。” “这,”矮个官兵稍有迟疑,“只怕周小姐也知晓不多,事关要紧,我们也不好多说。” “这样,那我就不好多问了。其实我一直都很敬佩各位官爷,要不是你们,城中百姓又哪来的今日安乐呢?” “如此说来姑娘也一定很敬重周城主了?”年轻官差问道。 “当然,让百姓敬重,让敌人胆寒,你们也一定是因为城主威名才投军吧。” 年轻官差要说什么,矮个官差飞快道:“那是当然。” “听二位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是慕名而来?” “是,我们是从邻县来的,姑娘好耳力。” 倾挽一路与二人说着话,不多久停在一所宅子前。她微侧了身,“这就是了,劳烦两位官爷一路相送,多谢。” 两人抬头看了看,院子里透出微弱的光,矮个官差恭敬道:“我们看着姑娘进去,回去也好交差。” 倾挽笑了笑,对他们的谨慎小心没说什么,上前敲了门。 院内很快有了回应,“谁啊?” 倾挽扬声道:“是我。” 里面的人似嘀咕了一句什么,大声喊了一句“稍等”,脚下踢踢踏踏走了过来。 倾挽这才回首对着二人道:“二位差爷请回吧,辛苦。” 两人对视一眼,拱手转身离开。 “姑娘,你是哪位?”门被打开,一位中年妇人站在门槛后,疑惑看着倾挽。 倾挽没有急着回答,冲着正回头看过来的二人招了招手,直到两人身影逐渐湮没在人群中,她才回头笑道:“抱歉,走错了。” 逐芳楼内,“死人啦,死人啦。”一个男人提着裤子慌慌张张跑到大堂,满脸惊恐。 单绍钧面色一凝,上前抓住男人衣领,“人在哪里?” 男人颤抖着伸手一指,“他们身上有好多血,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他的手指上沾了血迹,用力向衣上拭去。 单绍钧懒得听他解释,将他推至一旁后向他所指方向奔去,一旁领队的官差让人将他带回去询问,随即跟了上去。 后门的楼梯之下倒着两个人,身下满是血,二人脖子上各有一道血痕,显然是被人割断了喉咙丧命。他们身上只着了中衣,单绍钧不认得两人,然而随着而来的官差却一眼便认出两人是他的手下。 他大惊失色,“怎么会……”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怎么下这么狠的手。”窃窃声音从后面人群中传出。 单绍钧冷静蹲在两人身旁看着他们颈上伤口,杀手动作利落,一刀致命。他抬头环视四周,目光忽然落在了门外。 “该死。”他冷冷低咒,向外面冲了出去。 086 伤 “这么晚了,姑娘是要去哪儿啊?”讥诮的声音乍然响起在耳边,气息喷薄到她的耳廓,倾挽浑身一颤。 她飞快抬眼看了看四周,街上行人渐少,夜色愈深,人们纷纷加紧脚步开始返家,行色匆匆之间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 利用人多之便逃开是不可能了,她微微垂下眼睫,面容平静,掩下眼底的算计。 “真是不听劝呢,都说了最近日子不太平。”高个的官差微微直起了身子,环视四下,话语中满是漫不经心。 倾挽扯了扯唇角,只听着他再不掩饰的异域口音,就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不当一回事了。也是,敢冒着风险闯入临州城,必定是武艺不凡,也做了万全准备的。而他们冒充官兵跟着自己的理由,倾挽能想到的也仅只那一件。 没想到滢心与她无意的一个举动,竟然为自己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本姑娘忽然想吃糖炒栗子,既然又碰上了你,便随我走一趟吧。”倾挽要笑不笑回头睨他一眼,使唤道。 年轻官差因她话中的理所当然愣了一下,继而轻蔑地想,真是个无知愚蠢的小姑娘,死到临头了还想着吃糖炒栗子。若非因为老大在她身上发现了那把刀,他才不会陪着这个大小姐在夜里闲逛。 不过,他特意朝着她纤长背影看过去一眼,这般容貌身段想来尝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也不枉他跟她耗了这么多功夫。 倾挽听着后面跟上的轻微脚步声,抬步朝着路边小摊走了过去,一家家又看了起来。心里却琢磨着,他定是不敢在众人面前动手的,可一旦回去了宅子,要杀要剐就全由不得自己了,而她跟着滢心学的三脚猫功夫根本派不上用场。眼尾余光向着街角墙角扫去,又哪里看得到暗卫的影子。 莫不是她猜错了? 街边小贩见人潮退下也开始收摊,倾挽咬了咬牙,向着一个卖糖人的推车撞了过去。卖糖人的大爷乍见有人冲过来躲闪不及,车一歪,装着滚烫糖浆的锅翻倒下来,惹来路人的惊呼。 混乱之中,倾挽冲过人群跑了过去。 大爷见自己营生的东西别人糟蹋,方要大骂,从天而降一块银子落到了他的脚边,他飞快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心满意足放到了口袋里。身边一片忙乱,他定睛一瞧,原来从天而降的银子却不止他这一块,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扒开人群挤了过去。 年轻官差呆在原地半天方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心底咒骂了一句,又不慌不忙追了上去。 长街的一个暗处,黑衣蒙面的两个暗卫伏低了身子看着街上的混乱及咬牙切齿步步追上的高个男子,转头冲着一旁的绿衣女子道:“我们要不要行动?” 绿隐眼含笑意看着面前的一出好戏,半天才回道:“再等等,总要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暗卫蹙了蹙眉,似对她的做法并不赞同,却总归没有说什么。五王爷的命令,一切依照绿隐的吩咐行事。 高个男子看着前方跑的飞快的倾挽忽然停了下来,满腔的愤怒不知怎么就化为狩猎的兴致。此刻看着她慌乱奔跑,就好比在家乡的草原上面对的一只娇小猎物,让它苟延馋喘片刻,却不过是为了享受狩到猎物时生命尽在自己掌握的快感。 他环臂原地看着倾挽又跑了几十步才抬脚去追,却是用了全力,只片刻的功夫就到了倾挽近前。他嘴角勾出一丝残忍的笑意,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长臂一捞勾住倾挽腰际,扣在胸前。 身前娇躯贴着自己微微颤抖,她面色发白,双唇微启气喘不已。男子抬手抚过她的脸颊,笑道:“狡猾的丫头,你真以为自己这点小把戏能够阻拦我吗?你应该吃些苦头,下次才会记得要听话。” 却在下一刹那,他眼睛猛地一撑,不可思议向下看去。 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刀子正插在自己腹部。 刀子又被拔出,倾挽侧了身,用力将他的身子向后推了出去。 望进他不可置信的眼中,倾挽握刀的手紧了紧。她知道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根本不可能,可不逃又怎会有接近他的机会。 “死丫头,你竟敢……” 倾挽忽然觉得很冷,从脚底一直凉到了头顶,身子微微颤着,耳边仍是可以听到刀子划破皮肤一刹那的声音,那是一种极难形容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的冷笑,“为什么不敢?对待你们根本无需手软。十年前你们没有成功,十年之后仍只能是痴心妄想。”她向后退了几步,不再停留,死死握着刀子向后跑去。 高个男子面色霎时变得阴沉难看,他死死盯着倾挽的身影,欲拆卸入腹大卸八块的狠厉光芒从眼底滑过。捂着腹部向前迈步,鲜血顺着指缝滴到地上,他低低诅咒一句,再度追了上去。 隐处的暗卫对事态的发展十分惊讶,慕倾挽此人两年间他们已经了解得足够多,却没料到竟能看到她如此迅速、敏捷又大胆的反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个男子动了怒,慕倾挽若被抓住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可绿隐除了发愣竟还是没有指示行动的意思。两名暗卫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不赞同的神色。撇开眼去重新察看两人状况,却在下一刻暗道了声“不妙”,再不迟疑擅自冲了出去。 倾挽被迫停了下来,在她的前方正站着两名男子,其中一位正是先前见过的矮个官差,此时已褪了那身并不合身的官服,换上了一件普通短衫,而另一位则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在三人之间有一条巷子通向另一条街道,那是倾挽唯一的出路,可倾挽知道,凭她一人想要通过那条巷子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三哥,这丫头太过狡猾,千万别让她过了那条巷子。”高个男子追了上来,见到自己的人,索性放缓了脚步。 陌生男子嘿嘿一笑,“你个窝囊废,自己没本事就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她想逃,倒是问问我手上的刀肯不肯。”他边说边挥舞着手中长刀。 倒是矮个男子关切了一下他的伤势,高个男子摆了摆手,牵动伤口呲牙咧嘴道:“无碍,她小鸡崽一样的力道还能真的伤了我不成,只是流了点血罢了。” 他的话里不乏逞强的意思,然而并未伤及要害却也是真的,更何况他们过得本就是刀刃上舔血的差事,这一道小小伤口他根本没看在眼里。 倾挽一听闭了闭眼,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觉得想要再度逃脱根本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猛然窜出两道影子直奔着倾挽身前二人而去,嘴里说道:“慕姑娘,走。” 倾挽精神一震,知道这就是五王爷安排在她身边的暗卫,她又看了看纠缠的几人,二话不说急急从巷子里穿了过去。 却不知这头的暗卫暗自叫苦,以二抵三,对抗的还都是比他们更为强壮、武功高强的高手,他们全神贯注牵扯住三人时,仍不免埋怨了绿隐一番。若非她做出错误决断,又怎会将慕姑娘置于危险之中。 倾挽不知两名暗卫能钳制他们多久,遂脚下不停向巷子深处跑去。巷子两侧墙壁高深,遮挡住月光一片幽暗。倾挽每呼吸一次便觉得喘得厉害,可她不能停下,只能踉跄着踏着高低不平的地面一直向前跑。 只是不多久,巷子里始终单调的脚步声开始变得繁杂起来,倾挽惊骇地停了步子回头看去,没有见到人影,可她的耳朵不会出错,确实有人跟了上来。 会是谁? 不管是谁,在她不能确定身份之前都不能掉以轻心。 巷子的前方终于迎来一点点光亮,倾挽眸光透出喜色,知道只要出了巷子,她便成功了一大半。可意外往往伴随着惊喜而来,倾挽的心只放下一半,在即将踏出巷口前的那一刻又撞上了她在逐芳楼楼梯上见到的那个异常高壮的男子。 他低头看着她,眼底幽深,唇角慢慢咧开,亮出刺眼的白牙。那笑容有意外,更多的却是惊喜。 倾挽倒退几步,身后悄无声息探出一只宽大手掌,倾挽口鼻被捂住,头颅被压到一片胸膛之上,所有的光亮立时都被掩没了。 她奋力挣扎,却不能撼动其分毫,只是将自己弄得更痛。 而在同时,一直追在倾挽后方的人终于追了上来。 “还好大哥来得及时,否则真要被她逃过了,也不知这丫头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竟然有如此厉害的护卫。”是高个男子的声音。 倾挽挣扎的动作僵住,那两名暗卫死了? “说了要你小心,险些坏了大事。” “我怎么知道这丫头这么狡猾,家中的位置都是假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察觉我们的身份。”男人哼了一声,捂着伤口缓缓靠在墙壁上。 “你说的护卫解决了?” 这道声音满是威仪,高个男子没了先前随便的口气,正经道:“没来得及,官差追了上来,我们好不容易将他们甩开才又回到了这里。” 威仪的声音半天没再响起。 倾挽靠着的胸膛震了一震,一道沉稳的声音传出,“想来附近应已被人团团围住,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地方安置。” 倾挽手抵在他的胸膛之上,想要挣脱开来看他的脸,他仿佛察觉了她的意图,示意“矮个官兵”将她的眼睛蒙起来,接着,倾挽嘴里被塞进一团布。 倾挽没有抵抗,脑子里回荡的尽是刚刚听到的声音。 087 记忆 耳边略过呼呼风声,倾挽趴伏在男子肩上,双手用力握住他的衣裳,感受着他轻而快的行进脚步。 几个人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其间没有发出一丁点多余的声音。终于在不多久之后,几人缓下了脚步,一跃进了一间小院。 倾挽嗅到浓浓的药香,紧跟着,屋子里传来女人受到惊吓的惊呼声及男人的咒骂,两人的声音只维持了一瞬,之后便再没了响动。 倾挽动了动,发出呜呜的声音,男人没有理她,箍着她的手环得很紧,即便在此时此地,仍是没有片刻的放松。 “这户人家人口不多,又地处偏僻,我们就在这里暂时歇歇脚,你先将她带到旁边的屋子。”矮个男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低声道。 他在几人中似乎说话颇有分量,男子轻点了下头,面无表情扛着倾挽进了右侧偏房。 六月的天气晚上微凉,偏房阴冷潮湿,散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倾挽皱了皱鼻子,忽然感觉男子肩膀一低,毫不怜惜将她扔了下去。 倾挽一头栽到了炕上,闷哼一声。 先前因为奔跑的缘故倾挽身上已是出了一层的汗,乍一触到冰凉的炕面,她不自觉缩起了身子,又因腾起的灰尘咳的不能自已,狼狈不堪。 男子自放下她便没了声息,倾挽只隐约感觉到他就站在床边,似乎在看着自己。倾挽慢慢撑起身子,抬手去触碰时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心莫名慌了起来,倾挽跪在炕上向外探了身子,“严大哥。”她心中轻唤着。 可什么都没有,那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她终于失望地跪坐在了炕头,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是她认错了吗?她问自己。 不可能,她摇了摇头,那道她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早已铭刻在心,即便现在声线孤冷不同往常,也一定是她的严大哥。 她垂头坐着,却不知为何又不死心伸手向右前方探去,指尖划过一片布料,她心神一震,顺着布料向下,终于如愿以偿触到了他的手。她支吾了两声,另一只手径直探进了他的掌心。 一寸寸捏着他的骨骼,熟悉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倾挽眼底莫名发涩,用力握着他的手不放。 而始终沉默没有反抗的人却在这时单手握住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慢而坚定地将手抽了出来。 下一刻,粗糙的麻绳一圈一圈缠上了她的手腕。倾挽方要挣扎,忽而听到门边传来低低笑声,“林毅呀林毅,你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暗哑的声音流里流气,倾挽皱了皱眉,挣扎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林毅蹲在她身前又去绑她的脚,将绳子系紧后,拽着她的双手让她靠在了墙壁上。 陆玖看着倾挽白皙手腕上浮起的一圈红痕,对他粗鲁的动作摇了摇头。枉费他长了一张人见人爱的脸,却是不懂女人心,多少姑娘因他冰冷态度铩羽而归。 林毅走到他身前,“之后怎样我不管,在老大审问她之前,我不希望有什么事。” 陆玖笑道:“这小妞虽然长得不错,还不至于让我分不清轻重,这话与其对我说不如说给向阳那小子,他可是恨不能将她吃了。” 听着他露骨的话,倾挽心中一阵恼怒,奈何嘴被堵得严实,她也只能在心里骂个过瘾。也直到此时,她才听明白林毅所谓的“不希望有什么事”究竟是何事。 门被掩上,两人脚步渐行渐远,屋子里完全静了下来。 倾挽屈膝靠墙而坐,将下巴搭在膝上借此取暖,脑中却不断回响起“林毅”的声音。 他叫林毅,这个名字也让倾挽想到了许多。 严大哥知道自己对于周城主的崇拜,要说他背国投敌她是说什么都不信的,否则他也不会刻意换了名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因由,而他不认自己,也一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当初自己不告而别,虽抱了再不见面的想法,却一直关心他的下落。短短三年,她经历了许多改变了许多,早已学会将过往当作心中最珍贵的回忆珍藏,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这里再遇见他。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临州,见见周大侠…… 那是她小时候说过的话,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双手向着腿上的绳结摸去,等她停下动作时,唇角弯起一道弧度。 “林毅,那位姑娘安置好了?”矮个男子陆善从门外走进来,问。 “绑着呢。老大呢?” “老大有事出去,让我们守在这里务必要小心。向阳的伤势如何了?” 林毅道:“无碍,刚上了药正在休息。那个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巴一扬指向偏房的方向,单脚挑了个凳子在院子里坐下。 陆善听出他话中的不以为然。一个小姑娘竟然能伤了向阳,这还不说,还将他们几个大男人折腾得人仰马翻,这事要是传回去让他们的对手听到,非要笑掉大牙不可。 林毅的口气算得上不客气,要是以他过去的脾气,必定要恼羞成怒上前较量一番不可。可现在的他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身手,就算是他也望尘莫及。 “老大说邬其那的刀在她手上,也可能会找到十七被杀的线索。” “所以你们就假扮成官差想要将她抓回来询问?” “没错。”陆善想着先前的事苦笑地摇了摇头,“我们寻思着先摸清她的底细夜里再动手,没想到这姑娘竟看穿了我们假官差的身份,给的住址都是假的。大祁的姑娘都太狡猾了,一路还同我们说说笑笑呢,也不知是怎么发现的,竟一点声色都微露。” 林毅掏出酒壶饮了一大口,垂眼遮去眼底的笑意。 陆善看了看天色,“前半夜你先守着,后半夜换我,有什么事知会一声。”他打了个呵欠,撩开帘子进了屋。 凉风习习,林毅坐在凳上抬头望着月亮,久久未动。 倾挽不能睡,也不敢睡,手脚已经发麻发胀,她仰躺在炕上,竭力放松自己,缓解身上的不适。 她知道严大哥定然在何处保护着自己,或许还会趁人不注意悄悄来看她。她一直在等,可他始终没有出现,慢慢地,倾挽意识开始恍惚,不久睡了过去。 她睡得并不踏实,记忆中的人一个一个出现在她的眼前,又像翻页一样很快翻了过去。最后的一幕,她与严大哥躺在房顶,她大声说着她的愿望,而他静静听着,嘴角弯起。 那夜的月光格外明亮。 门发出轻响时倾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脚步很轻,倾挽支耳听着,心砰砰跳了起来。来人在炕前站了片刻,轻笑了一声。 倾挽心脏跳得更快了。 “别装了,知道你没睡。”向阳道。 倾挽没有动,也实在动不了,更说不了话,于是索性在那里躺着。而后,她听到衣衫摩擦的声音。 倾挽几乎跳了起来,几乎。向阳只抬手在她腰间一按便将她镇压了下去,然后欺身压了下来。 “真香。”他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在街上抱着你时就闻到你身上的幽幽香气,可女人身上的香就如同砒霜,会带来致命的危险,所以我被你捅了一刀也无话可说。” 倾挽头向一侧扭去想要远离他,可他只轻轻一掌又将她捞了回来。 “大祁的女人皮肤都像你这般好吗?原以为到这儿是个苦差事,没想到还能尝到甜头。”身下的人抖得厉害,向阳以为她是在害怕,方得意一笑,余光却瞥到她踹过来的脚。 大掌压在她的膝上,他才继续道:“我们邑国的男人向来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犯过一次的错误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所以,这次我要仔细检查一遍,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匕首。” 倾挽发誓她听到他隐藏的恶意,她呜呜的叫嚷惹来向阳压抑的笑声,却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她喊的究竟是什么。 ……严大哥 他的手从她的头侧缓缓下滑,拂过脸颊,在细腻的颈项上流连,继续向下。 倾挽强忍着他的抚触,灵活手指极快地解开了死扣,这是严大哥教她的所有东西里她唯一掌握比较好的技能。当她第一次触到脚上的绳结时,便知严大哥的暗示,要她在必要时自行解开绳索。 却在双腕尚未完全脱离绳子纠缠时,向阳重重倒在了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倾挽滞了一下,向阳的伤势并未重到力竭昏倒,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将他击昏。 果然,屋子里旋即响起极轻微的声音,有人迅速闪到她身旁解开她脚上的绳子,脱去缠在腕上的麻绳,摘去她口中的布,却唯独略过了蒙在眼上的布。 “严大……”最后一个字音在那人捏住她的手腕时消失在了嘴边。 倾挽被拽着向外跑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却是直到他们出了院子都没有被人发现。两人在巷子里绕了一会儿,倾挽并不知究竟到了何处,只是在忽然之间听见远处有模糊话语声。 就在倾挽以为被人发现之时,身侧之人突然停了下来。 那人松开她的手,身子稍稍向一旁退去。 “你是谁?”倾挽动作极快反手抓住那人的手,声音在仓促之间显得有点尖锐。 可她的动作到底比不上那人有技巧的挣脱,只听蹭的一声,那人不留只言片语一跃而去。倾挽虚握的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慢慢收紧。 “慕姑娘,你没事吧。”脚步声渐近,来人略显仓皇焦急的声音告诉她,她安全了。 她却怔怔抬头“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听到身边暗卫问:“慕姑娘,刚刚那位姑娘是……” 倾挽抬手解下覆在眼上的布,露出眸中难解的目光。 088 打探 “慕姑娘,今天的事都是属下的失职,还请姑娘……”暗卫的话在倾挽骤然投过来的目光中止住。 “你们不是我的属下,我也不是你们的主子。”倾挽淡然道,“今日的事我不会追究,你们不必如此紧张”。 暗卫闻言略显迟疑看了看她,心想若非绿隐的刻意阻拦,又怎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他们受罚必不可免,可这两年的近身接触也让他们发现王爷对这位姑娘的不同寻常,若是慕姑娘愿意在王爷面前为他们说上一些好话,那么或许他们还是可以继续为王爷效力,毕竟今天的事与她同周小姐的擅作主张也不无关系。 倾挽目光盛满了然,却终究只是冷冷勾了勾唇角,没有顺着他的意。 她不过一外人罢了。 单绍钧与闻讯而来的周滢心赶到时正看到倾挽身边环绕着几位黑衣装扮、一看便知不是寻常护卫的高大男子。 滢心情急之下就要冲上前去,却被身侧的单绍钧紧紧扯住了手腕,他探究地看着倾挽,心中疑惑重重。 滢心刹那的功夫便也察觉到那几名黑衣男子对倾挽并没有威胁,非但没有威胁,相反还有几分惧色。 滢心与单绍钧二人对视一眼,眸中浮现出相同的疑问。 在倾挽转身看过来之时,滢心甩开单绍钧的手跑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道:“倾挽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倾挽冷然的面色在看见滢心时稍有回暖,摇了摇头。滢心见她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并无明显外伤,才总算放下心来。睨了眼退到一旁垂目不语的暗卫,滢心将倾挽拉得远了些,才皱着眉悄声问:“他们是谁?” 倾挽沉默片刻,只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以后再同你说。”滢心虽一直好奇她的身份,却始终没有直言相问,对于这份体贴她从来感激。可有些事她说不清,也不能说清,唯有拖一时是一时。 滢心也不勉强,又问:“知道是什么人掳走你的吗?为的又是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两名官差,又假冒身份试图伤害倾挽,别说身为朋友的她不能忍,身为周承志的女儿更不能忍。 倾挽讶异滢心仍不知内情,看了看那边的单绍钧,见他暗地里摇了摇头,才含糊道:“我也不大清楚。对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走在路上听说这边有人伤人,就特意回来看看。路上遇到单绍钧,才知道逐芳楼里的事及你失踪的消息。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呢,倾挽你仔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可有遇见过什么怪事,或是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 “得罪什么人?”倾挽停顿一下,有意无意向一旁扫去一眼,“若说真得罪了什么人,我想大概非李公子莫属了吧,不过我可不认为他有胆子敢要人冒充官差。” 几名暗卫听到李仁的名字神色一变,李仁是李副城主的儿子,出了名的爱惹是生非,也是出了名的色胚。想到这儿,几人顿时觉得他离倒霉不远了。 单绍钧旁观许久,见滢心还有话要问,终于开口打断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再说慕姑娘一定也累了,还是让她回去好好休息。滢心,城主一直等着你,你快些回去吧。” 滢心却不同意,直言要先送了倾挽回去她才放心,却听单绍钧冷声道:“你快回去,慕姑娘这边用不着你,大不了我亲自送她。” 滢心一时有些怔住,只觉得今天的他实在有别于她认识了近二十年的人。这么一发愣,他冲着她发火的事就被她忘到了一边。 倾挽上前抓住滢心的手,冲着单绍钧道:“那就麻烦单公子了。” 又转头劝滢心,“今晚你先回去,有什么话我们改日在说。” 滢心好半天回过神来,见两人皆态度坚决,只好点头应下,“那你机警一些,若是再出什么事看我饶不饶你。” 见她瞬间又恢复一贯对他恶声恶气的原状,单绍钧目露无奈。 ***** 清辉笼罩的街道上一前一后缓慢行走着两人。 单绍钧侧眼打量着前方始终垂眸不语,仿佛在思考什么的倾挽,觉得她是彻底遗忘身后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慕倾挽这个名字他早有耳闻,虽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不过对于此人却也不难想象。不是他有什么神通,实在是对于滢心的爱好太过了解—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偏偏比男人还要更喜欢美丽的女子。 而慕姑娘正是这样美丽的女子。 她身材高挑,即便在临州城这样的地方依旧引人注目;她的背颈总是挺直,这表明她很有自己的主见,也很倔强;柔软的颈项显露出女子美好的弧度,她的皮肤白皙,像是无暇的白玉,又显露出女子恰到好处的柔弱;她的唇角微微翘起,眸底清澈…… 单绍钧眨了眨眼,不知什么时候倾挽已经回身看他。 “单公子是担心滢心的安全,才未告知她事实真相?”她问。 对于被她抓到他的窥测,他并无窘迫,因为她也并没有异样反应,“不错,滢心的个性你应该清楚,若是知道实情,一定会忍不住想要为她大哥报仇。城主身边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希望她再出任何的意外。” 倾挽点头,“如果是这样我会配合……还有你的身份。” “姑娘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他笑了笑,好奇问。 倾挽转身与他并肩而行,“公子不也认出我了?而且公子的表现似乎与滢心的描述也不大相符。”单绍钧在滢心的口中是一个见到美女口水直流的公子哥。 单绍钧的表情僵了一僵,继而无奈一叹,对于滢心不遗余力地诋毁已不知能说些什么。 倾挽因他的表情莞尔一笑,“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公子呢!” 单绍钧停了步子,思考片刻道:“还请慕姑娘不要介意,我那师兄是个耿直的性子,没有要伤害姑娘的意思,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我明白,你们做的是大事。” “倒有一件事让我有些疑惑,不知姑娘是因何被他们盯上的?”倾挽先前的那一番说辞他自然不信,而邑国来的探子更不可能在这种危机关头无故挟持一名弱女子。 倾挽回忆起先前之事,“我在巷子里捡到一样东西。” 单绍钧的神色陡然一凝,霎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倾挽继续道:“离开逐芳楼时在楼梯上撞上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刀就从袖中滑落了出来。到了后门我并没有立刻见到你说的那两名官差,只不过当时的心思全都在那柄刀上,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异常,直到见到了出来的那两名官兵。他们的衣裳并不合身,鞋子细看也与官差的鞋子并不相同,而且他们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奇怪口音。后来从他们的话中我得知,这两个人一个叫陆善,一个叫向阳。” 单绍钧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所以向阳是你伤的。” 倾挽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无奈一笑,“伤了他也抵挡不了一时。” 若非那几名暗卫,她恐怕早就被向阳抓到了。只是暗卫的身份特殊,倾挽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姑娘已经做得很好了,若非你及时发现,恐怕你宅子里的人今夜都将死于非命。” 倾挽深吸口气,“单公子,不知人都抓到了没有,刚刚逃出来似乎太过顺利。” 单绍钧并不准备向她交代太多,这件事牵扯太广,稍有不慎便会毁了他们十余年的部署,再者,她及她身边的那些暗卫身份实在可疑。 只道:“慕姑娘不必担心,我们会派人守在你家附近,要人日夜保护你的。” 这么说便是没有抓到了,虽说不知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倾挽的确顿时松了口气。不过,看来单公子是对她的身份起疑了。 倾挽没再说什么,看不看守随他,查不查证也随他,只要他有这个本事。 “还有一件事需要慕姑娘帮忙。” “单公子不必客气。” “姑娘可曾听他们偶然提及了什么?” “并没有,只知道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倾挽回得很快,稍一停顿后反问:“单公子对这些应当早就有所了解吧?” 单绍钧在这点上并未隐瞒,“不错,他们一个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 心狠手辣,倾挽在听到这四字时心陡然一寒。她想问问那个叫做林毅的人,可又担心如此太过惹人怀疑。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走回到了倾挽住处。 单绍钧停下步子,“慕姑娘好好休息,这些时日尽量不要外出。还有,若是慕姑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尽可直说。” 后一句语调轻缓,似乎是意有所指,倾挽正猜想着,在看到他目光不着痕迹向两旁一扫时,蓦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指的竟是那些暗卫,究竟是留心到了什么,才会让他有此一问? 倾挽装作没有听明白他的话,道谢之后道:“我知道这件事事关重要,单公子不便透露太多,我只希望这件事过去时,单公子能够让人通知我一声,也让我能彻底放心。” 单绍钧心想这也是理所应当,当即应下。看着倾挽进门后,他又在大门前站了片刻才离开。 ***** “倾挽,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急死我了。” 倾挽方踏进门去,便看见听到响动的冯婶迎了上来。冯叔依旧不声不响地跟在冯婶身后,望向她的目光带了一丝丝的关切与释然。 倾挽冲着二人一笑,“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实在是滢心带我在外面玩得太开心了,一不小心便忘了时辰。都这么晚了,你们以后便不要再等我了,有滢心在,不会有事的。” 冯婶叹了一声,“周小姐虽然有城主在后面守护着,可你们两个姑娘家这么晚在外面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倾挽听出她话语中的不赞同,也不再辩驳,只笑着保证以后不会再如此晚回来。关于冯婶她所知不多,却也看得出来冯婶受过良好的熏陶,这样的女子骨子里便觉得女子夜晚不归是件不寻常的事。 冯婶见她乖巧应了,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没想到一触之下竟发现她脸上冰凉。又去摸了摸她的手,亦是。 “快,随我回屋。你们小姑娘啊,就是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以后有你们后悔的一天。先换了衣裳,冯婶再给你熬一碗姜汤。睡前必须喝下,否则是要感冒的。” 倾挽听她絮絮叨叨,只觉得心暖不已。 “冯婶,慕姑娘的衣裳便由我服侍她换,您直接去厨房吧。”倾挽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绿隐忽然道。 冯婶奇怪回头看她,在这里住了近两年,若是再拿她当普通丫环看待便是太没眼力了。隐约的,冯婶也察觉到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难以捉摸。 迟疑看了看倾挽,却见她也正望着绿隐,眉毛高高扬起。 089 新到 “冯婶,既然如此,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你了。”倾挽轻笑道。 绿隐面容隐有怒色,冯婶担忧看了看两人,轻叹一声后,同冯叔一起去了厨房。 两人一路无话穿过前堂进到后院,倾挽推开房门,并未假他人之手,拿了衣裳径直转入屏风之后。而绿隐冷冷环臂站在门前,自始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 “有什么话就快说,我要休息了。”倾挽沐浴完毕,屏风后传来她不冷不热的声音。 “慕姑娘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份了?你被遣送到这里来可不是过来游玩的,那些暗卫也不是派来专门保护你的。”听到后面衣衫摩擦的声音停了片刻,绿隐知道说到了她的痛处,心中竟泛起隐隐快意。 然意想之中倾挽发怒的画面却并没有发生。 倾挽系好衣带绕了出来,漫不经心睨了绿隐一眼后,坐在镜台前慢慢梳理起长发。 铜镜之中映出她微微侧首的模样,长发拢于一侧肩上,颈项优美。衣衫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凝白如脂,仿佛临州城炙热的阳光对她没有丝毫影响。中衣下单薄的身子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凹凸有致。 若说两年前的倾挽还是一个生涩的小姑娘,两年的时间过去,已足够她成长为一名妩媚动人的女子。 “我当然记得我是什么身份。” 悦耳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绿隐愣怔之下回神,正对上镜中她的目光。莹润目光随着她挑起的唇角变得锐利,仿佛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 “否则,”她启唇道:“我又怎会容许你在我身旁放肆如此之久。” 绿隐脑袋嗡的一声,一股急怒涌上心头,就算她被人瞧不起,这个人也绝对不会是慕倾挽。 “你以为你……”她上前一步,恼羞成怒道。 倾挽却不急不缓将她的话拦了下来,“我什么?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今天的事是你搞的鬼。” 倾挽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继续梳着长发,悠闲模样与绿隐的气急败坏对比鲜明。 “就如你所说,暗卫主要行监视之职,不论我去到哪里或是做了什么,只要没犯了你们五王爷的忌讳,他们都不会出面干涉。既然五王爷在京城留我一条性命,自然也不必多此一举在这里要了我的命。何况在我看来,五王爷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想来留我还有他用。”绿隐面色微变,倾挽接着道:“这么一盘算,今日之事出自谁之手便一目了然。” 绿隐默默听着,不置一词,只有眼神泄露出她暗藏已久的轻蔑与高傲。 倾挽见之微微一笑,“你爱慕五王爷,却不得不因为我离开京城,更因为五王爷对我的态度心生怨恨,所以故意想要我吃吃苦头。” 绿隐无甚表情的面庞终因她这句话大惊失色,“简直是胡说八道。” 这句话说出口,绿隐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在这场交锋中早已落了下成。再去看倾挽,果然见她弯唇而笑。 “你想怎样?”她隐忍道。 “我想怎样?”倾挽扔下梳子走到她跟前,“看来你仍是毫无悔意。平日你的冷言冷语我可以不去计较,可害人性命这种事你未免看得太轻。我只问你一点,因为你的私心导致暗卫受伤暴露,你最在意的五王爷会不会计较?不如我们来赌上一赌。” 绿隐抿紧唇,知道这次确实是自己的失误。本来只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可后来倾挽的反击却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这震惊的片刻功夫,他们已经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机,若非官兵及时赶到,恐怕…… 绿隐不敢再想下去,可哪怕王爷日后要惩罚她,今日她依旧不愿在倾挽面前低头。 她撑起嘴边微笑,倔强道:“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来只是想告诫你,即便你落得被人抛弃的下场,也不应当自暴自弃到出入那种场所给王爷惹来麻烦。还有那位李公子,姑娘下次再见最好还是客气些,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一城副城主的公子,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 言外之意,她今日所仰仗的一切不过是五王爷的赐予,没有这些,她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绿隐紧紧盯着她,希冀从她眼眸中捕捉到哪怕一丝的痛苦与愤怒。可什么都没有看到,在她定定瞧了自己许久之后,转身向着床榻走去。 “说完了就回吧。”声音徐缓,沉静无波,却要人心里一空。 绿隐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自嘲一笑,便是要她再难堪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都是求而不得的两个可怜人罢了。 这么一想,她便浑身被抽走了力气一般,神思不属无声退了下去。 那天夜里,倾挽辗转反侧,直至黎明到来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一连月余倾挽都没再出门,她在等,等外面有消息传来。可临州百姓生活如常,仿佛那夜发生的骚乱都不过是她一人的想象。滢心始终没再露面,而单公子亦没有递信给她,倾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一颗心却始终悬起不能放下。不管严大哥为谁卖命,她都希望他至少是活着的。 绿隐似也许久未在现身,倾挽没有留心,只以为她并不愿见自己,直到一日清晨推开房门,见到立在门外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姑娘。 姑娘笑得灿烂,上前盈盈一拜,“慕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又? 迎着清晨朝阳,倾挽终于回想起在何处见过她,“原来是你。” “碧蕊再次感谢慕姑娘的搭救之恩,从今儿起,就由碧蕊来服侍姑娘。”碧蕊的目光中掩饰不住欣喜与钦佩,仿佛期待这一日许久。 倾挽垂下眼睫遮住眸光,半晌说道:“原来你叫碧蕊。” 碧蕊笑着点头,“是公子给的名字,说奴婢原来的名字拗口。” 碧蕊的毫不掩饰倒让倾挽有些惊讶,她步下台阶,“什么时候到的临州?一路奔波累了吧,不如先好好歇上一歇。” 碧蕊跟在她的身后,话语中还有一丝对这里的新奇及向往,“奴婢昨日夜里抵达临州,就歇在了不远的客栈。姑娘放心,奴婢昨夜休息的很好,姑娘要奴婢做什么都没有问题。” “这里人多事少,没什么要忙的。你初来乍到,不如让冯婶带你出去走走。” 身后的脚步声陡然停了下来。 碧蕊面上显出一丝慌乱着急,她扑通跪在地上,仰头问:“姑娘是不是不想要奴婢。姑娘,奴婢很能干的,姑娘千万不要赶我走。” “你站起来。”倾挽微侧了头,道。 “姑娘不答应留下奴婢,奴婢就跪在这里不起,奴婢没有地方可去了。”碧蕊倔强道,话语里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倾挽转回了头去,初起的太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红,就如同她身上的衣裳。 “你是来接替绿隐的?她呢?”她淡淡问。 “奴婢只知道公子吩咐奴婢好好照顾慕姑娘,至于绿隐姑娘,公子说她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姑娘身边,京里还有其他事要她办。” “是吗?”倾挽弯了弯唇角,抬步继续朝前走,“你起来吧。” 碧蕊双眸一亮,“姑娘是答应奴婢留下了?” “你难道不知,这里我说的不算?他要你留,我又怎能要你走。”倾挽自嘲反问。 碧蕊惊诧小跑追到了她的身后,“可是公子吩咐说,从今往后我只听姑娘一人的。若是做了姑娘不喜的事,由姑娘自行处置。” “是吗。”倾挽的回应,仍是淡淡的二字。 090 重逢 两日之后,周府派了人来,说奉小姐之命邀慕姑娘过府一叙。 倾挽由着碧蕊服侍更衣,临出门前,倾挽侧身对冯婶道:“今日临州城半年一次的盛大集市,冯婶便带碧蕊出去走走。” 冯婶轻笑着点了点头。 碧蕊闻言急切迈上前一步,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咬唇沉默下来,神色黯然失望。 冯婶回望一眼,倾挽却似什么都未察觉般,撂下这一句话便踏出了门去。 冯婶看着倾挽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这才走向碧蕊,柔声道:“你初来乍到,想必对这里的风俗民情尚不大了解,不如就趁此机会随我出去体会体会。今日的集会逢半年才一次,聚集了天下各处的稀罕之物,我们也去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 牵住碧蕊的手轻柔温暖,她垂眼看着,忽然想起翊翡楼中那个温柔扶起自己,护着自己的姑娘,那是许多年来她第一次被客气相待。 可再见姑娘却似乎变得大不相同,仿佛没了生气一般,眉眼俱凝着一股冷意。 她不开心吗? 有人服侍着,衣食无忧,自由闲适,还有公子的关怀与体恤…… 虽默许了她的存在,可姑娘却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要她做任何事,而不论她做何努力,也都无法得到姑娘的半点关注。 临行前公子的话言犹在耳,最初的信誓旦旦却已经一路滑坡。碧蕊咬了咬唇,实在没有心情去体会这里的风俗与民情。 然而在不经意间扑捉到冯婶的目光时,她又瞬间改变了主意,如果能够获得其他人的信任,是否能够更接近姑娘一些? “那就麻烦冯婶了。”碧蕊反握住冯婶的手,展颜一笑。 冯婶赞许地点了点头。 …… 暖风徐徐吹动着布帘,一起一伏间,街道上的热闹景象一点一滴展露开来。倾挽静静凝望着窗外盛景,目光却并无焦点,所有喧闹的声音仿似被挡在了马车之外,分毫没有进入她的耳。 如果滢心目前对当日的状况仍然没有一丝了解,恐怕她今日依然没有办法打探出一点点的消息,那么或许她只能主动透过单公子来得知严大哥的状况。 可问题是如何打探?被绑架者,如她,打探敌国的绑匪总不会是为了复仇。 难道要她解释与严大哥的关系? 可严大哥使用的并非本名,而且她不确定这样一来会不会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她思索了一路,依旧犹豫未定。 正在恍神之时,马车忽然猛烈一晃,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马车霎时停了下来。 倾挽毫无准备撞在了车板上,正揉着撞疼的手肘,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话音有些惊慌未定,“慕姑娘没事吧?” 倾挽扬声回道:“我没事。外面可发生了什么事?” 隐约的,倾挽听到有孩童抽泣的声音。她忙挑开帘子,只见一名老妇正将一个孩童从街中央拉到路旁,一边向着车夫连连道歉:“真是抱歉,真是抱歉。” 四周的人全都向着这边望了过来,对着二人指指点点,不知在说着什么,但看他们的神色,无不是心有余悸。孩童更是被吓得不轻,隐忍抽泣着,却不敢大声哭出来。 车夫正要冲着那老妇喊话,倾挽见人越聚越多,赶在他之前开口道:“没事就算了,我们赶紧离开吧。” 车夫也是有孩子之人,刚刚眼见着孩童冲到了马蹄之下,同样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本欲教训教训那老妇,不过既然慕姑娘已经发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丢下一句“以后看好孩子”,便扬了马鞭驱马。 放下帘子之前,倾挽扫见孩童钻进了老妇怀中,揪着她衣袖的一双小手握得死紧。老妇轻轻拍着他瘦弱娇小的身子,言谈安慰间却抬眼正向着这边望了过来。 马车从人潮中缓缓驶过,就在帘子放下的一瞬,一道人影却蓦然晃进了倾挽视线之中。青色布衣掩盖不住他身上凌厉的气质,唇角半勾,眼中明晃晃的戏弄之色。 是那夜在逐芳楼后门楼梯上遇见的男子…… 倾挽一惊之下又迅速撩起帘子,探头向后张望,人潮汹涌如旧,刚刚的那抹身影却已不见了。 许久,倾挽坐回到原位,心砰砰跳着,心事半悬。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大大方方出现在集市上,而且特意制造了这起混乱,他究竟是何居心? 可如果他无事,她能否认为严大哥也同样安全无碍…… 马车在周府门前缓缓停下。 倾挽下了马车,滢心的丫环沁儿笑着迎了上来,“慕姑娘,我们家小姐正在里面等着你呢,猜你差不多这个时候到,急着催我出来候着。” 倾挽笑笑,知道滢心是个怪脾气,要不然十天半月无声无息,要不然便火急火燎。 问了几句滢心近来状况,两人一起踏入府门。 周府的护卫远比下人多,使得本就极大的周府更显得空空旷旷。不过周城主与滢心两位主子都不是严苛之人,因此周府内的氛围极好,倒不似大门外严防死守的那般肃穆。 远远的便看到周大小姐在院子外面徘徊,显然等得极不耐烦,这倒是让倾挽有些诧异,看她的样子,莫不是这阵子都被关在了府内不能出去? “怎么这么慢,要我等了好久。”滢心一上来就是埋怨。 “路上遇到了点事,这才晚了些。”说到这里,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劫匪,倾挽不着痕迹打探道:“这阵子没见你,可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还不是被我爹禁了足。”她愤愤地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后来倒是有些事的。” 滢心嘴角微扬,话语很是轻快,至于是何事,她却没再多说,只挥退了沁儿,拉着倾挽进了院子。 树下的石桌早已摆满了瓜果点心,倾挽被按着坐在了石凳上。滢心坐在她的对面,端起一杯茶在嘴边,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没有说话。 一见她的神色,倾挽便知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原本打探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对了,这阵子可有再见到单公子?” 滢心纳闷,“你怎么会提起他?” “没什么,上次太匆忙,没来得及好好谢上他一谢。”倾挽淡淡答道。 “不用放在心上,这家伙闲时间一大把,难得做点正事。”滢心挥了挥手,抿了口茶水才又随意道:“最近见过他几次,每次来都神色匆匆,倒像是有什么正事一般,神神秘秘的。” 滢心对他的表现浑不在意,口气中甚至很是不以为然。倾挽知道周城主一直有意撮合两人,奈何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其实这也实在怪不得滢心,单公子隐藏得够深,一伪装就是这么多年,偏偏还是滢心最讨厌的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形象。而若是没有比较还好,偏偏滢心身边恰巧就出现了这么一位。 “我瞧着单公子倒与我以往想象的不同。” 滢心吃了苍蝇般的表情,“你可别告诉我你看上他了?” 倾挽一口水茶点呛出来,“胡乱猜想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若是放下心中成见,说不定可以发现他的另一面。” 滢心挑了挑眉,正要一一细述单绍钧自小到大的恶行,一抬眼正看见院门外挥舞着双手的沁儿。 见到沁儿的暗号,她双眸一亮,拉起倾挽的手匆匆向外,“走,姐带你瞧瞧什么才是顶天立地真男儿。” 倾挽思索着滢心的反常,这才有所体悟,调侃道:“哦,原来是某人的林大哥终于回来了。” ***** 树荫之后缓缓走出两人,其中一位灰衫短须,头发半白。此人年近五十,身材挺拔,精神矍铄,虽衣着普通,神态平和,身上却涌动着一股不容人忽视的气势,若细看他的双眸,会发现他的眸光平定,岁月累积的睿智与沉稳尽锁其中,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展现出来。 此人正是临州城城主周承志,周滢心的父亲。而与他走在一起、神情恭敬的则是一位青年。 青年一袭黑色长袍,身材修长,眉目清冷俊秀,气度非凡。若说周城主是一把尘封宝剑,他则是一把出鞘利剑,凌厉气势俱显露在外。 “属下已经命人严守城门,他们插翅也难飞。同时,监牢里我们也埋了重兵,只要他们敢来救人,我们便可将之拿下。”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周承志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道:“这件事若成,也不枉你潜伏两年之久,事成之后,我会向上呈报记你一功。” 青年恭敬道:“这是属下应做的,也是每个大祁子民的责任。” 周承志和蔼笑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后面的事你便不要再插手,交由绍钧去做,你辛苦了这么久,就好好在府上歇一歇。” 青年闻言吃了一惊,迟疑半晌道:“城主,现在是最为关键的阶段,我对他们的行动极其熟悉,有属下在……” 周承志抚着短须停下步子,声音略沉,“这点我知道,他们更清楚。正因此,我更不可能要你去冒险,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接下来,我们只需要静心等待。” 青年垂眼,半天才开口道:“城主,都怪属下一时冲动,才要我们的计划提早败露。”他的声音干涩,不难听出其中的愧疚。 周承志望着这个他一直以来报以众望的青年,低低一叹,“你可后悔?” 青年一愣,略抬了眼,只这一眼,周承志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她究竟……”周承志想问倾挽究竟与他是何关系,才会要向来谨慎的他不小心露出了马脚,可只一转念的功夫,这个问题又被压了下去。 “事已至此,你也无须想太多。我们先前准备充足,又有人质在手,饵已备好,还怕鱼不上钩?只是他们对待细作一向心狠手辣,必不会轻易放过你,若是……”后面的话在周承志瞥见不远处一片晃动的树影后止住。 看来是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女大不中留啊。只是,他看着面前青年一如既往沉静的面容,再想想两人之间相处的情形,不由又低低一叹。再嘱咐了几句,他转身离开。 “林大哥。” 周滢心好不容易等到她爹唠叨完离开,迫不及待从树丛后探出身子,挥手冲着他打招呼。在青年闻声折身过来时,又回头捞身后之人,兴奋小声道:“倾挽,这就是我林大哥,前不久他完成任务刚刚回来。” 青年已经走到跟前,滢心笑道:“林大哥,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的话尚未完,忽然有一道纤细身影从身侧闪出,向着前面扑了过去。 “严大哥。”倾挽的声音,略带哽咽。 严凌的身子晃了一晃,微愣之后,他的面色忽然变得无比柔和,向来沉稳无波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缓缓地,他抬臂揽住了怀中娇躯。 “倾挽。” 091 倾谈 他的怀抱温暖依旧,语声轻柔如昨,倾挽恍惚回到了无忧童年,回到了一切都未曾变过时的凌州。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打湿严凌前襟,三年多的辛苦委屈尽化作泪水,在此刻毫无保留倾泻而出。她无须隐忍,无须掩藏,只因身前之人不是他人,而是那个十多年来始终保护、照顾她的大哥哥。 她的脑中再无其他,只紧紧抓住他的衣裳,埋首在他怀中,恣意宣泄。而他从始至终紧紧拥着她,手轻轻在她背上拍着,如同幼时每一次她受了委屈时,无声抚慰。 等她停止抽咽,回神过来时,她已置身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屋中,身旁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热腾腾的花茶。茉莉仍打着旋,在杯中沉沉浮浮,她静静看着,一颗心却忽然安定下来,似有了着落。 这里是一间睡房,私人物品却并不多,看上去像是居住不久。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只有床榻上随意摆放着一件蓝色外裳、一柄长剑与一只散开的包袱。 倾挽目光在包袱上凝住。 里面的物品简单,多半是衣裳,还有为数不多的银两,可就在衣服的下方却好似压着一件什么东西,木质的,看上去应是木雕。只是雕刻者的手艺似乎很是拙劣,露出的一角尖尖,上面胡乱的线条看不出任何规律。 倾挽弯起唇角,她知道那是什么。 严凌交过她许多东西,舞剑、书画、雕刻、下棋,其中尤已雕刻她学得最差。她年纪小,腕力弱,手总是用不上力道。偏偏她初学时兴致勃勃又没有自知之明,向他承诺要刻出一个小严凌来送给他。 冲着他打量了半天,小倾挽认认真真动手—刻画他的头发。她一下一下刻得认真,于是从晌午到黄昏,小人偶的头上出现了无数道痕迹。 舍了午睡的功夫,到了晚上她已是困得直打晃,就这样手一歪失了分寸,小严凌的脑袋缺了一角,还割破了她的一根手指。 那样丑的一个东西,他扬言眼不见为净的木雕,没想到他至今还留着。 身后响起沉稳脚步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倾挽背脊略略僵直,强忍着没有回头。那声音在身后停住,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半晌,头顶传下来一声轻叹,接着,头上一重,温热大掌覆了上来,揉了揉她的长发。 倾挽察觉到他动作中的宠溺,慢慢放松下来,她微转了头,抬了一双通红的杏眼看他。 熟悉的眉眼,清俊的面容,他的眸色清润,笑颜看她。 倾挽的眼眶又开始泛红。 “两年不见,爱哭鬼。” 倾挽破涕为笑,还是不吭声,仍旧一眼不眨看着他,仿佛稍一眨眼人就会从眼前消失。 严凌绕到她的身前,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对目相视,明明满腹的话,却在此时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倾挽渐渐缓了神色,深吸口气,轻声道:“我一直很担心你,害怕你会有危险,还好你没事。” 没有质询那夜的事,也没有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周府,她只说,很高兴他没有危险。 严凌心底漫上一种说不出的酸涩,面前的确是他熟如至亲的倾挽,可分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红衣衬得她肌白如雪,艳丽非常,单纯活泼从她的眼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平淡与坚毅。过去的倾挽一定会追问他两年来的经历,可现在的她只是淡淡地说他无事便好。 他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知情识趣的女子,可他却并不乐见于这样的转变。 “你,”严凌想问她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这几年又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可触及她静静望着自己的清澈双眸,这种冲动又被他忍了下来,改口道:“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过的话吗?” 倾挽撑了撑眼,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严凌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追忆与怀念,“你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来临州看看,见见你心目中的英雄。” 倾挽愣住。 她当然记得,却没想到他也依然牢记在心。所以,在临州见到他并不是意外,他是特意寻她的是吗? 倾挽垂下眼,吸了吸鼻子,这才道:“我是两年前到的临州。” 两年? 原来是这样。 严凌点了点头,“当年我抵达临州,却不想在山上遇见一伙劫匪,幸得滢心相救,之后便留在了城主身边。后得城主委派执行一项任务,这一走就是两年。” 严凌轻描淡写,倾挽却想象得到其中艰险,更别说打入敌方内部不仅仅是凭着武艺便能成事,恐怕一日不得放松心神。两年,只是一想也觉得艰辛。 世事奇妙,她也没有想到当年她随便说的一句话让两人先后踏上这片土地,遇见相同的人,才能再次得以重聚。 两年的磨练,她的严大哥已经成为一名更加成熟内敛的男子,期间虽然经历危险无数,可她仍不由得为他的际遇而欣喜,“能为周城主效力是严大哥的福分,以大哥的本事,将来定然可以建功立业。” 严凌感慨一叹,目光中却满是对未来的坚定信念,“没错,在城主身边的几年让我受益匪浅,这才知天下还有这么多更有意义的事值得我们去做。” 倾挽被他眼中散发出的光芒所吸引,这才发觉原来只有她自己还停留在原地。她怔怔出神的样子被严凌捕捉到,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一人。 “倾挽,你……可有倾歌的下落?” 倾挽眼睫轻轻一颤,后又释然一笑,他终于还是问了。 “我只知道她在京城出现过,可始终没有找到她。”摇了摇头,倾挽又再想起张公子一事,她眉心一皱,“严大哥心里还没有放下?” 当年对于严大哥的心意倾歌并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接受,之后倾歌与京里来的公子交往甚密,她虽然没有直白于他,却也不信他一点察觉都没有。 严凌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首看向窗外,倾挽并不催促,随着望了出去。 日光正盛,照在外面明晃晃的一片,临州的绿植本就不多,此时更在强烈日照下有些萎蔫,看起来无精打采。树上的虫子有一声没一声叫着,越显百无聊赖。 严凌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弯,像是自嘲的笑,他回过头来直视倾挽,目光坦然,早已没有当初的痛苦与颓丧。 “我怎能放得下,她是,你也是。当初得知你误被带到了李府,我急急赶了过去,却不论如何解释都不能见你一面将你带回。情急之下,我只好偷偷放了一把火,等闯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你已经不见了。之后四处打听,知道倾歌可能去了京城,安顿好家里的事后,又马不停蹄赶了过去。可是在京城辗转半年,也没有得到你们任何的消息。这才又将目的地转向了临州,好歹也是一线希望。倾挽,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你没有见到我大哥大嫂?他们是怎么说的?”倾挽语调有些怪异,只是严凌并没有听出来。 “见到了。你大哥面色很难看,一句话也没说。你大嫂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说倾歌她跟人……”私奔二字严凌说不出口,“我又问了你的事,她只说不知情,你也没有再回家。” “呵。”倾挽一声冷笑,果然是她的好大嫂,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倾挽的表情看得严凌一惊。 她双眼含冰,眉峰高挑,嫣红唇片扬起讥诮的弧度。一只手臂搭在桌边,头微微垂下,身子微微侧着,红裳映上她白皙的面颊,看上去竟冷艳异常。 他心惊于倾挽的转变,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倾挽。”他喊着她的名字,仿佛如此便可唤回他熟悉的样子,“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倾挽抬起脸来,“大嫂说的没错,倾歌与别人跑了。严大哥,忘了她吧,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找她,从此以后专心过你的生活。” 她的话不止是在提醒他,同样也是在提醒自己。 “住口。”严凌怒喝,心头一片沸腾。 倾挽的脸色骤然苍白,严凌深吸一口气,抬步走到了窗前。许久,他转回身来,语声已然恢复平静。 “倾挽,不论她如何对我,那始终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与你无关。她是你姐姐。” 倾挽抿紧了唇,避开他的目光,却没再说什么。 她的倔强他从来了解,遂也不再多说,有意转开了话题。 “听说你与滢心是朋友。” 倾挽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没有看他。 严凌见状眼角眉梢均染上笑意,心里一片柔软。小姑娘再是不高兴,仍是会应答他的话,而倾歌,她才是真正的倔强。 或许不该说是倔强,事实应是她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 “也好,滢心是个不错的姑娘,爽朗率直,你同她一起我很放心。她没什么朋友,你从前也是,向来觉得姑娘家麻烦,只愿意同男孩子玩在一起。” 说起过去的事,严凌的声音柔软了起来,倾挽虽然仍是没有应答,却下意识稍稍侧过头来,唇畔弯起小小弧度。 严凌忽然怀念她的这个样子,一时有些失神。 “严大哥知道滢心喜欢你吗?” 严凌一愣,向着倾挽看了过去,却见她的视线绕过他落在了窗外。 不远的矮草丛后面,一个高挑的身影晃来晃去,时不时探头向这边偷瞄。许是没想到严凌注意到了她,微愣之后,脸上扬起大大笑容,向这边欢快挥手。 “别胡说,滢心姑娘值得更好的男子。”先不说自己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滢心的父亲地位何其特殊,眼红的人自不在少数,恐怕周城主也不尽然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挑选女婿。 “严大哥足以配得上任何女子。”倾挽对他的说辞不以为然,答道。 严凌笑了笑,走到她身旁,又揉了揉她的头顶,“我只希望可以早日见到你获得幸福。” 倾挽一僵,旋即抬头笑道:“会的,我们都会的。” “去吧,回去的时候我送你。” “不用了,”倾挽下意识拒绝,“我对这里熟的很,再说,滢心也会派人护送我。” “怎么,难不成你有什么秘密瞒着严大哥,还是家里偷偷藏了个男人?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严凌调侃她。 他话语中坚持的意味如此明显,倾挽心知再劝无用,更何况她已下定决心不将京里的事告诉给他,再拒绝下去只会惹他怀疑,遂点了点头。 看着倾挽二人远去的背影,严凌渐渐收敛了笑容。他对倾挽这两年的生活仍有许多需要了解,可时间还长,他并不急于一时。 092 问 “倾挽,你认识严大哥?” 滢心刚刚带着倾挽走出了院子,旋即转身回头一探,确定确实离开了严凌的视线,一把勾住她的脖子拉到身前,急切问道。 滢心额上沁出薄薄一层汗,知她在外徘徊许久,倾挽好气又好笑地挑了挑眉,故意打趣道:“什么严大哥,不是林大哥吗?” “哎,你就别挑我的毛病了,不管是林大哥还是严大哥,总之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好。快说,你们早就认识是吧!”滢心急不可耐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以示惩罚。 倾挽至此哪里还会不明白严大哥改名换姓的原因,遂也不再追问,直接拉着她进到亭子里。 这是她欠滢心的解释。 “所以说,严大哥他有喜欢的人。”滢心喃喃道:“难怪他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滢心声音清幽,眸中渐渐染上从不属于她的情愁。 倾挽无声轻叹,半晌,拍了拍滢心的手背,“都是许久前的事了,倾歌她……她早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严大哥从此再与她没有任何干系。滢心,不论往后你们二人如何,我只希望你始终是你,永远开心自在。我还要感谢你救了严大哥一命,否则,我真不敢想象有一日再也见不到他。” 如果可能,她当然希望严大哥与滢心可以走到一起,他们二人一个成熟稳重,一个率真爽直,性格正为互补。可天下间最没办法勉强的便是感情,正如同当年她没办法插入到严大哥与倾歌之间,如今她同样无法插手他们二人之事。 不过对于滢心而言,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倾歌暂时走出了严大哥的生活。而她唯一能帮的忙,也仅仅是刻意向严大哥隐瞒了倾歌的行踪。 还有什么必要再告知严大哥呢?他已经被她们姐妹二人拖累了许久,早该走自己的路。而今他已经找到了前进方向,她不容许任何人阻挡破坏。 而她自己,她们二人既生来是一对并蒂莲,怕是永远也摆脱不了彼此。 “倾挽,你怎么了?” 滢心的声音将刚刚生于倾挽脑海、并肩而行的两个模糊人影打破,她眨了眨眼,这才发觉握着滢心的手稍微有些用力。 她五指松了松,抬起头来,弯唇摇首一笑。 “你与严大哥一起长大,你的谢我就收下啦。”滢心大大方方说着,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一寸寸在倾挽脸上扫过。 倾挽目光平静,任由她细致打量。 “所以我的情敌长成你这个样子喽?”滢心一双美目盯了她许久才又思索道:“情况不妙啊!同你一个样子,我怎么讨厌得起来!” 倾挽也细细看她,听她又恢复了往日语调,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要朝前看。” 偏偏滢心摇头道:“我倒是希望严大哥朝前看,指不定忽然哪一天就瞧见我了。一直以为他是心如玄铁,见了方才一幕,才知晓原来他还有如此温柔一面,只是由你便可知他待你姐姐会是何等的好了。我只怕他是个长情的人,啊,我的眼光还真是不赖啊。” 倾挽沉默,她也头一次觉得滢心的眼光真是不错,恐怕她是说对了。 滢心一见她的反应,更是唉声长叹。 送倾挽离开之时,滢心又想起一事,“那日夜里救你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一直在你身边的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他们?” 滢心并不知救她的其实另有其人,想起那个人…… 她及时寻了一个借口,回道:“我在京里时一次曾无意间帮助过一位夫人,后来接触过数次,彼此交好。知我要来临州,她放心不下,便一路要人保护我,表达感谢而已。” “既派人保护你,又送你宅子?”将脑袋送到她面前,滢心撇嘴笑道:“这么大方,嘿,怎么没让我也遇见一个。” 滢心斜眼看过来,显是不信。倾挽到临州两年,吃穿从来都是最好的,试问什么夫人会在她身上投入许多。 然而滢心却没再追问下去,径自又问起了严凌的事。倾挽知她虽好奇心重,却也并非事事追根究底,此话题既已放下,不论她真信或是不信,都不会再追究了。 严凌已经等在了门口,与滢心告别后,两人没有选择乘坐马车,一路走了回去。 集市上熙熙攘攘,严凌默默走在她的身后。两人并无太多交流,只是在人流冲撞过来时,一臂挡开。 倾挽察觉回以一笑,旋身继续朝前走。集市喧闹,她的心却很安静平和,仿佛回到了过去。 她一路只是瞧着,从未停下详看。直到走近一间糕点铺子时,严凌止住步子唤她。他偏了偏头,“不进去看看,记得你最喜欢吃点心。” 倾挽一怔,旋即灿烂一笑,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严凌要了一包桂花糕,一包驴打滚,一包绿豆糕,若非倾挽制止,恐怕他会将铺子里的东西每样来上一份。 “严大哥还将我当作小孩子。”倾挽笑言。 严凌一本正经回着:“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喜欢跟在我后头的小丫头。” 倾挽拎着糕点的手紧了一紧,眼眶泛起潮热,她忙眨了眨眼,笑笑不语。可两人皆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就如此时她听到的这句话,许多年前会让她愤而不语的一句话,如今听来只有感慨而已。 倾挽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间从路边一个小孩子身上滑过。 是来周府的路上险些撞到的孩子。 倾挽皱了皱眉,“严大哥,今天来的路上见到了那天夜里的其中一人,身量很高,也很魁梧,我曾在逐芳楼里见过一面。我总觉得他认出了我,也知道我同周府有些关系。” 严凌面色郑重,“你确定?” “他的笑容是这么告诉我的。严大哥,你这样冒然走出来确定不会有危险吗?” 严凌又拍了拍她的头顶,“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不敢当街如何,况且我早做了准备,周府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倒是你,以后没什么事尽量不要出门,出门也必须要有人陪同。我已安排了人日夜守在你府外,你尽可放心。” 府外有严大哥的人守着,府内还有五王爷安排的护卫,倾挽实在没有担心的理由。 “小姐,小姐。”不远处响起一道清亮熟悉的声音,倾挽巡声看去,碧蕊踮着脚尖正冲她兴奋地挥着手。 又一眨眼的功夫,碧蕊已经穿过人群跑到了身前,身后跟着冯叔、冯婶。 严凌收回手,碧蕊奇怪地打量他一眼,不着痕迹站到了两人中间,“小姐,我们也正要回去呢,没想到遇见了你。小姐可还有什么东西要买,我陪小姐逛逛。” 倾挽侧首对严凌道:“严大哥,他们是冯叔和冯婶,现在同我们住在一起。这个小丫头,叫碧蕊。” 严凌早在刹那打量过几人,目光在冯叔身上稍作停留后,道:“在下严凌。”只这简简单单的四字,再没有多余的话。 冯叔冯婶淡笑点头示意,倒是碧蕊多看了他好几眼。 “严大哥,你就送到这儿吧。” 严凌不再坚持,目送几人离开。 走过拐角时,碧蕊忽然回头望去,直到流动人潮完全掩去严凌的身影。 093 许诺 “严公子,请喝茶。” …… “严公子,请用点心。” …… “小姐,今天的花开得特别好,我为您换了一束过来。” …… “小姐,已经近晌午了,不知午膳你们想在哪里用?” 房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一大片阳光闪了进来,碧蕊一身鹅黄,俏生生立在门旁。 一时寂静。 她看向倾挽的方向,视线却不着痕迹悄悄拐向了严凌,只在瞬间又绕了回去。 “碧蕊。”倾挽忽然开口。 她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是,小姐,您有何吩咐?”她的语调轻快愉悦,似对倾挽即将要吩咐给她的话极为期待。 倾挽默了一瞬,微启的唇瓣溢出一声轻叹,“下去歇息吧,这里暂时不用过来。” 碧蕊笑容僵在唇边,目光立时黯淡下来。 倾挽仿佛毫无所觉,接着道:“还有告诉冯婶,我们午饭不在家里用。” 碧蕊目光再次瞥向严凌,她低低“哦”了一声,不死心又问:“那小姐是要同严公子出去吗?不然我去做准备。” “不用了,你下去吧。”倾挽面色显出一丝丝柔和,或许还有点无奈,话语却仍旧一如既往的平淡直接。 碧蕊自知今日做得过了一些,小姐没有摆脸色已是给了好大的面子。可这位严公子与小姐之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让她不由得为在京城的公子有些担忧。然而小姐的脾气随着时日她也了解愈多,避免让小姐对她更加不喜,她福了福身,慢而恭敬退了出去。 门板重新合上,倾挽向严凌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接着方才两人被打断的话,“所以说,滢心今儿忽然想要去山上狩猎,特意让严大哥叫上我?” 严凌没有答话,反而端起了茶杯,不疾不徐浮去茶沫后,将杯子送到唇边。 直至他将杯子重新放下,倾挽目光始终未离他。 空气中浮荡着一股沉滞的味道,光线在窗边久久未动。 又过了一小会儿,严凌才低低“嗯”了一声,却吐出二字,“好茶。” 倾挽目光一闪,唇角微微牵动,半晌只沉默着探了身子为他添茶,“严大哥喜欢就好。” 倾身的姿势拉近了二人距离,她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清晰映入眼中。顺着手臂向下,衣袖下露出一截洁白手腕,捏着壶柄的手指纤长均匀,指尖上的蔻丹艳红夺目,而最终,严凌的视线落到了她手中的茶具上。 胎质细腻,釉色青绿,盏托呈荷叶状,微微卷着边,而其上茶盏则为莲瓣状,精巧生动…… 是为上品。 “看到没有,又是一个陌生男子。听说啊,她那间宅子最近时常有男子出入呢!”这道最近时常徘徊在严凌耳边的声音再度回响起来。 那日两人在街上分别后,他刚要抬脚离开,背后忽然传来这么一句。即便是小声的议论,仍没能逃了他的耳朵。 “哎,这有什么稀奇,范夫人都不知劝了多少次了,她每次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若我是范夫人,才懒得再管她闲事呢。不过也不是我说,小姑娘长得这么年轻漂亮,又被人丢在这儿两年,能耐得住寂寞才怪。”说完窃笑两声。 “你说的是有道理,只不过京里的那位也未免有些可怜,即便她只是个外室,可月月十几箱的东西运进来,对她也算是有心了。你不知道,前两天又从京里送来不少物件,听人说装箱时不小心瞄到里面有一颗红宝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猛然的一个转身吓到了身后正议论的几位妇人,几人惊慌又好奇地打量他几眼后,匆匆离去。 他当时只觉得荒谬,更多的是气愤,气愤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不在的时候,竟有人如此诋毁她。 可现在,那个“罪证”就明晃晃摆在不远处的桌子上,甚至毫无遮掩。 还有这间大宅子,温柔端庄又气质非凡的冯婶,看似平庸、实则武功深藏的冯叔,更有那个三番四次找借口过来打探、隐隐对他带有莫名敌意的碧蕊,这些聚集在倾挽身边的人,都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重新思考。 他心中忧虑渐生,如果重逢的那日还只是怀疑,那么今日他几乎可以确定了。 毕竟又有什么,可以让一个女子有如此明显的转变? 忆起从前那个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倾挽,想到她这几年孤身一人在京城所受到的欺辱,他心底洇出一抹疼痛,握紧了拳头,心底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倾挽,以后就让严大哥照顾你吧!” 倾挽的手一偏,茶水溢出了杯子,洒的到处都是。她张了张嘴,不可置信抬眼看他,却见他神情忽地一变,喝了一声“谁”后起身出了屋子。 倾挽怔然,头脑一片空白,心却扑腾扑腾跳得厉害。她顺着敞开的门望了出去,枝叶随风轻摆,星星点点的光绽放在茂密树荫中,亮灿灿的一片。 他方才说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这句她曾经在心底最深处默默幻想过无数次的话,竟然就这样、在此时此地毫无防备被他说了出来。 严凌匆匆步伐在门外停下,视线所及处,小姑娘静静坐在椅子上,身姿纤弱。她垂着头,额际碎发柔软,在白皙脸庞映下细细小小的碎影。 严凌的心忽而变得柔软。 刚才的念头来得太过突然,他甚至没有想清楚便脱口而出,想必是吓到她了。 不止是她,便是他自己都大吃了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她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小姑娘是他由小看到大的,对于她,他并没有超过兄妹的感情。他的一颗心,始终都在另一位姑娘身上,即便两人有着同样的面容,他也永远不会将她们认错。 他与倾挽,他从未想过两人之间会有任何别的可能,只是一想都觉得怪异。所以他方才十分庆幸有什么事情可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有时间能够想清楚自己的念头究竟是由何而来。 可就在现在,他站在门外静静看着门内的她,纷乱心绪只余平静。 爱护她的心已成自然,她对自己的依赖同样如此,仿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时光如何变幻,他们都可以做到彼此关心信任。他无法容忍她被人随意议论诋毁,既然无法将她的事视若旁观,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照顾她。 想到这里,他下了决心般,抬步迈了进去。 倾挽听闻脚步声抬起头来,绽出淡淡一笑,“严大哥可是听到了什么?” 护卫的事他曾听单绍钧提起过,只是没有想到在自己家里她都会被人监听。 他向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如果提起护卫势必会牵连到其后的人,他情愿不要提起。只要她不愿提及的,他通通可以不问。 只是不问不等于不查,想要让倾挽尽快摆脱那人,他必须将事情调查清楚,而这些倾挽都无需知情。 她轻轻颔首,“严大哥,离与滢心约的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酒楼吃饭吧。那里的烧鹅味道不错,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的。” 她果然没有细究他方才的举动,严凌心下了然,而再细观她的表情,终于发觉她的表现太过若无其事,在他说出那句话后。 就在她作势要起身时,严凌忽然垮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而后半蹲在她身前。 倾挽不得不又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正诧异间,双手被严凌握在了手心。 如此天气,她的指尖竟微微发凉,他轻轻摩挲着,直到她的双手稍暖一些,才抬起眼来。倾挽正低头怔怔看他,严凌见之一笑,温声道:“倾挽,刚刚严大哥的话不是玩笑,你……” “严大哥。”倾挽眨了眨眼,开口打断他,反握住他的手。 就这眨眼的功夫,她的眸光已与方才大不相同,蕴着温柔浅笑,还有某种坚定的东西。他停了口,等着她后面的话。 “严大哥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是亲人当然要相互扶持。可是,”她吸了口气,“这不表示你要为了我放弃什么。大哥若真的想要给我完整的家,就应当娶个娇妻,生几个可爱的小侄子或侄女。以后如果我嫁不出去,也不至于没有去处,大不了赖在大哥家里,同嫂子聊聊天,逗逗小侄子。届时大哥可不要嫌我烦。” 她是笑着说的,隐约带着些期待,仿佛眼前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 严凌却笑不出来,唇角抿直成一条直线,眼神沉痛。 却也没有反驳或是再解释什么,他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已看不出异常,“好,我们就去馆子里吃,大哥请。” …… 临州城郊有一山名为麟,是个临州城百姓眼中有点神秘的地方。此山如同拔地而起,至山腰处还算开阔平缓,越向上怪石嶙峋,危峰耸立,就算是临州城最好的猎手,也从未能够成功攀顶。 此时正逢夏季,山上树木繁茂,郁郁葱葱覆盖了大半座山,而至于山顶一圈,却只见巨石而没有半分绿意了。 山脚下,倾挽好奇仰望,惊叹不已。严凌背对而站,一双厉目投往通向山脚的小径。 滢心约了午后见面,却直到此时都没有出现,实在与她以往一贯作风不符。好在有人陪伴,这日又风和日丽,倾挽便也不觉乏闷。 脖子发酸,倾挽刚要低下头来,上方却一道阴影笼了下来。严凌站在她身前,一只手臂抬起撑手遮在了她的眼睛上方,“午后日烈,小心伤了眼睛。” 倾挽眼睛弯成了月牙,指着山顶问:“严大哥,还记得你送给我的书中曾提到过,说临州附近有一女霸王,严大哥可曾见过?说不定就藏在这山中呢?” 严凌眸中闪过温和笑意,拍了拍她的脑袋,“见过周城主之后,你总该知道那小册子上的话尽是些无稽之谈。亏你还记了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继续道:“书上说那女霸王身高长于男子,长相凶狠蛮横,专挑容貌英俊的年轻男子下手。别说这样的女子不会有,即便真的有,但凡她犯下如此恶行,周大人早已将之剿灭,又怎会让其久居于临州城外。” 倾挽强忍着笑,他总是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 也不解释她的玩笑,她支着下巴端详他,顺着他的话戏谑道:“嗯,想来也是如此,否则我们严大哥第一个难逃其魔掌。” 严凌总算知道自己是被人调侃了,作势要揉乱她的头发。 倾挽急忙抓住他的手,就在拉扯之间,严凌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倾挽的身后。倾挽回过身张望,滢心站在不远的小径中央,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 她的身后还有一人。 单绍钧走至她身旁,手搭上她的肩膀,喘着粗气道:“走那么快做什么,累死老子我了。” 滢心抓住他的手扔开,“老娘又没请你来,是你死乞白赖非要跟着。还有,你是不是个男人啊,走这么几步就累得哭爹喊娘的。” 单绍钧听着她口气不善,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嘀咕道:“自己没本事就知道找我撒气。” 滢心一脚踹过来,“你说什么?” 单绍钧闪身避开,向前窜去,“没什么。严凌,我们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 他同严凌打着招呼,一边将几人的神色都看在了眼里。得知严凌竟与倾挽认识时,他不是不惊讶的,可方才看两人的交流,分明不只认识这么简单。滢心那个傻姑娘,恐怕又有得头疼喽。 也不理后面两个姑娘,他熟稔地勾搭上严凌肩膀,率先朝山上走去。 倾挽凑到滢心身旁,“有人打翻醋坛子,心里不是滋味喽。” 滢心斜睨她,双手环胸,恶狠狠道:“知道就好,给我离他远点。” 倾挽翻了翻眼皮,“这可没办法,你不知道,我和严大哥感情好着呢。” 滢心气笑了。 094 责任 “怎么会有脸皮这么厚的姑娘?我是否应当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交你这个朋友?”滢心做沉思状。 “那你快快考虑清楚。考虑清楚了,我才好决定要不要严大哥这就送我回去。”倾挽促狭一笑,索性停了步子,等着她的回答。 开玩笑,她怎会不知滢心借着她想要与严大哥多些机会接触的心思。 滢心咬牙切齿环住她的身子,拥着她快步向山上走,“不用思考了,我决定将你带到山上去灭口。” 倾挽笑出声来,眼睛盯着前面二人,“我还想着你怎会将单公子也带了过来,难不成他也是你想要杀之后快的对象。哎,你没发现你们两个其实挺像的,现在的动作简直是如出一辙啊。”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滢心嫌弃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污秽一般。 偏巧这时单绍钧回过头来,见她的动作微微一愣,随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着二人扬手示意。 滢心的手僵在半空,面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半天回了两字,“笨蛋。” 目睹两人的反应,倾挽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单绍钧疑惑搔了搔脑袋,向严凌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倾挽灿若朝阳的笑容映在眼底,如同一抹光,染亮严凌向来深沉的眸色。他定定瞧着,心中万千思绪,浮光一般略过,最后只剩下眼前笑颜。听闻单绍钧的话,他偏头睨过去一眼,勾勾嘴角,二话不说又转回了头去。 单绍钧挑起眉,探寻地打量严凌俊美侧颜,怎么看怎么觉的,他的嘴角挂着的,似乎是轻讽意味。 …… 山中有着不同于山下的清凉,茂荫遮天,阻挡了大部分的阳光,也隔绝了大多数的光亮。地上碎石藤蔓,凹凸不平,并不好走。 滢心步子飞快走在了最前,一双眼四下瞧着,也不知在寻些什么。严凌始终随在倾挽身侧,时不时提醒她小心石路,为她扶开斜伸枝桠,亦或是在路遇陡坡时扶上一把,动作上的温柔体贴让跟在后头的单绍钧惊讶地为之侧目。这冷情冷性、动起手来狠绝利落的小子,竟然还有如此一面? 除了滢心,几人似乎都不大有狩猎的兴致。头顶树冠如盖,蔓延连成一片,树梢上仿佛缀着星星点点的光,绚烂夺目。倾挽不时打量深山景色,对于严凌的照顾,接受已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丝毫未觉有任何不对,而对于单绍钧的注视与打量,两人更是分毫都没有注意到。 不知又在山林中盘旋多久,滢心已猎取颇丰。严凌注意到倾挽脸上渐渐显出的倦色,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腕来到一块巨石旁,稍稍清理其上尘土后,扶她坐了上去,“先稍作休息,实在太累我们就回去,这里还有绍钧陪着。” 倾挽颔首笑道:“大哥一起坐。” 她扯了扯他的手臂,示意他坐到身旁。又探头去叫滢心,可放眼一瞧,又哪里有她的影子。 “我去瞧一瞧,很快就回来,你留在这里不要动。” 严凌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自然没有错过她寻找的目光。此时日已偏西,山林中危险未知,滢心又素来胆大妄为,留她一人独行显然是不智之举,况且他也不欲要倾挽担心。 倾挽瞥了瞥始终在后头不作声的单绍钧,道:“大哥只管去,这里不会有事的,还有单公子呢。” 严凌无声点了点头,示意地瞅了单绍钧一眼后,调头离去。他的步伐沉稳轻缓,看似不快,身影却很快隐没在了重重树影之后。 “有什么话单公子便直说吧。” 倦鸟归巢,山林上空响起幼鸟叽喳叫声,就在这一片欢快啾鸣声中,单绍钧听到了她的声音。微微侧首,只见她双手撑在身后,腿轻轻晃着,意态悠闲,就像是一位自小在闺阁中长大、无忧无虑不懂世间忧愁的小姑娘。 他原是想问的,可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下来,毕竟他要问的实在太过于隐私。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就这迟疑的功夫她已经扬起头诧异看了回来。 她的目光坦诚而直接,看上去并不似身份那般复杂…… 比起滢心,倾挽对他此时一本正经的面目似乎更为熟悉,而此时他的眉目微凝,似思索,似窥探,似犹疑,似有困扰。 倾挽轻轻一笑,也不催促,径自又转回了头去。 又是半晌,她忽而听他问:“不知姑娘之后有何打算?” 并非打探她与严凌之间究竟是何纠葛,也不是两人今后的打算,而是独独问她有何打算。这句话并非不同寻常,不同寻常的是他话中意味,仿佛确定她本就该另有打算。 未待她深究,他已接着道:“在下并非刻意打探,只是在追查某些事时,无意中发现慕姑娘似乎与副城主有某种隐秘关系。” 倾挽呼吸瞬间一滞,胸口漫上滞涩,并非很痛,却让她不由缓了呼吸。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再度向着声音的主人看了过去。 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避让开来,直直盯着对方,仿佛如此便可看穿对方心中所想。 李副城主此人素爱攀权富贵,他与周城主面和心不合已不是一日两日,对城主之位的觊觎也几乎人尽皆知。对于单绍钧来说,暗中查探他的动向并不奇怪。她与李副城主虽从无直接接触,可只要稍加留心,并不难发现蛛丝马迹。 隐秘关系? 倾挽扯起唇角,“不知单公子可有得出任何结论?” 见她辩解的意思都没有,似是默认,单绍钧又静默下来。不是没有怀疑她受人之托有意接近滢心,从而达成不为人知的秘密,可这种念头只是转念间,如今更是确认。先不说美色一类在城主身上从来无用,再说滢心,她似乎对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总有出于本能的判断。既然滢心与之交好,他自然也不会再怀疑。 李大人的为人他了解,没有任何的好处绝对无法打动他,那么,慕姑娘的背后到底是何人就更加惹人猜想。不过可惜,他派出去打探的人却没能带回一丝半点有用的消息,就好像,被人刻意掩埋了。 看着他神色好奇多过怀疑,倾挽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再起波澜。继而又是一怔,真的就会这样一直下去吗? “谈不上结论,或许慕姑娘愿意为我解惑?”他答,语气却并不抱何期待。 倾挽挑起唇角,向着山下渐渐模糊的影子看了过去,“我知道你的担忧,不过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份不值得任何人去探究,对这里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至于滢心与严大哥,如果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会伤害到她的话,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是啊,她说的对,单绍钧心里不得不承认,是他顾虑得太多。滢心那丫头生性豁达,如果两人最后真的在一起,她也只会退身祝福。可正因她第一次如此喜欢上一个人,才让他难免忧心,他可是答应过她的大哥好好照顾她。 “不过话说回来,单公子不是喜欢滢心的吗?” 一句话让他回了神,也让他哑然。 她语带戏谑,唇边挂着浅笑,那等着他回答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让他觉得现下的状况与方才两人的情形调转了过来。 “我看着她长大,关心她又有何不对?” 倾挽“哦”了一声点头,脸上明摆着不信两个大字,他的这番说辞,怎么听怎么觉得有点勉强苦涩。 单绍钧轻而一笑,许久不曾回想起的记忆又再度涌了上来。那是子牧战死之后不久,他奉命去取文书,恰巧遇见管家惊慌向外走。拦了一问才知,原来是周家小姐滢心病了。当时周城主在外忙于战后事宜,无暇顾及家中,又正逢城主夫人忧伤过度病卧在床,家里乱成一团,对从小活泼淘气的小姐难免有所疏忽。等家里的丫头发现滢心满面通红躺在床上时,已不知她究竟病了多久。 他与子牧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没少从他口中听说这个让人头疼的妹妹,虽然见过的次数不多,却深知子牧对这个小七岁的妹妹有多疼爱。子牧临终之前,握着他的手对他交代了许多,其中一条便是,他的这个妹妹最爱惹事,希望自己能对她多加照顾。 子牧的死让他悲戚万分,自是对他的嘱托不能怠慢。没有任何犹豫的,他转了方向去了滢心的房中。 长发散乱在床上,滢心小小的脸红成一片,神情不安,眉头紧锁,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他走到床前,将掌覆在她的额上,热得惊人。正当他要收回手时,却发现一双滚烫的小手攀上了他的手腕,紧紧抓在自己身前。 模糊地,他听到“哥哥”二字,这让他不忍抽出手,只能任由她拽着,直到大夫到来。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滢心对自己都很是依赖,他也当她亲妹妹一般好生照顾,直到后来他出任务…… “子牧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这是我的责任。” 这一句话,让倾挽肃然起敬。 西边晚霞染红了大片天空,也映在了单绍钧坚毅侧颜上。 095 指路 倾挽不知那场战争究竟有多么惨烈,不知单绍钧与萧子牧的情谊有多么深厚,更不知他对滢心抱有怎样的责任,可他说的这句话,她相信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内心深处。 所以,他不惜毁坏名声伪装自己只为周城主效力,对滢心的蔑视不以为意;他对周城主有如师如父的崇敬,也有对滢心如兄长般的守护。 倾挽胸口热热的,她眨了眨眼,随着他一齐望了出去。 山林里光影变幻,淡淡的如同起了一层薄雾,氤氲光线中,倾挽听他道:“他们许久未归,我过去看看。” 倾挽下意识地点头,没有注意到他没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 “你,”他侧回身来,看着坐在石上垂眸发呆的倾挽,“山里不安全,慕姑娘还是随我一起吧。” 倾挽想起严大哥的嘱咐,灵眸从幽暗的树影间一扫,从石上跳下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严凌离开的路一直向前寻去,越向内越见幽僻。倾挽不时唤着两人的名字,可除却自己回声,再听不到任何响动。 单绍钧举目四望,树木高壮,繁茂枝叶遮天蔽日,就连鸟儿在此也绝了踪迹。地上枯枝蔓藤并着纷杂脚印,明显可见没有打斗错乱的痕迹。可若再细瞧,不难看出其中一道极为轻微,不论地上如何凹凸牵绊,始终维持着同样深浅,那是内力控制极强之人才会留下的印记。 他松了口气,追随着脚印一路前去,可随即,却在前方不远处发现动物的足迹…… 听到身后略显凌乱的脚步时,单绍钧才蓦然想起身后之人的身份。递了歉意的眼神过去,心道在滢心身边太久,竟让他一时忘了并非所有的女子都似她那般身手矫健。 倾挽却并未留意他的目光,此刻她正盯着不远的某一处。 “可有何不妥?”他问。 倾挽迟疑道:“我们是在回走?” 见他目露不解,她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一棵歪脖树,“它很熟悉。” 单绍钧看了看她,又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对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很熟悉,全都是一个模样。 可马上他便知道是自己低瞧了她,当走到小路尽头时,他发现两人又回到了原处,从另一个路口。 倾挽支着下巴沉吟不语,心里觉得有些蹊跷,明明单绍钧带着她一路向西,却为何会从东边的小路走回来? “这边?”单绍钧撩开枝叉为倾挽开路。 倾挽探头看看,然后点头。 两人的第二次试路,由倾挽主导。这一次,两人未再走回到原处,沿途单绍钧留心查看严凌二人是否留有痕迹,幸而也真的发现了几处线索。 正当他弯身从树丛中拾起一块熟悉而破碎的衣料时,倾挽忽然一个旋身向后,“谁,出来。” 单绍钧警觉将她拉到身后,目光锐利而专注,茂密草丛中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回应。 示意她留在原地,单绍钧挪着步子正欲上前查看,忽然听到西侧百步开外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两人对视一眼,再顾不得草丛中是否真的有人,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奔去。 就在两人离开之后,草丛中窜出一只白虎,它歪着脑袋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似好奇二人为何会突然离开。慵懒地伸伸懒腰,它迈起悠闲的步子,又跟了上去。 就在两人靠近之时,山林中又凭空响起惊叫声,陌生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蕴含着无尽恐惧。 残枝碎叶中,一名女子半裸蜷缩,瑟瑟发抖。听到有人前来,她的面色一片惨白,头埋双膝,环住身子的手关节青白一片。她一边惊呼“不要过来”,一边向身后半人高的草丛躲去。 此情此景让单绍钧有片刻怔然,旋即反应极快地背过了身去。 看到他泛红的耳根,倾挽心中颇为诧异,想他也是流连花丛响当当的人物,竟然反应如此剧烈,当真辜负了他的盛名。 这想法只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她的注意力便又放在了姑娘身上。她身上披裹着一件杏色外裳,袖子与胸口处残破不堪,勉强遮身。低埋的头掩盖不住她瑰丽侧颜,如此姿色,难怪惹了人的觊觎。 “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倾挽没有冒然进前,依旧站在原处,她有意放轻了声调,避免再度惊吓到对方。 似是她语中的善意被女子捕捉到,慢慢地,她的肩膀小小动了一动,虽仍旧一副防备姿态,却抬了眼偷瞄过来。 目光在触见出声的倾挽时放松几分,然而她未放松警惕,悄然向单绍钧打量过去。在终于确认两人并非打劫之人后,她惨淡的面色才稍有舒缓。 “你们,是什么人?”女子怯生生问。 倾挽露出自认为温柔的笑容,答道:“我们几人来此游山,途中不小心走散,方才听到这边有响动才过来一探,没想到会遇见姑娘。不知姑娘现下觉得如何,能否走动?天色已晚,姑娘还是速速下山才是。” 女子面露难堪之色,她微微向后倾了倾身子,收回环在腿上的手遮在身前,想要挡上一挡,奈何衣服破败太甚,难以如愿。 倾挽对此亦无计可施,夏季不比冬日,衣裳本就单薄……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做声的单绍钧突然动作起来,他解了自己的外袍,递到倾挽手上。 白色中衣掩盖不住男子结实身材,颈侧曲线优美,还有那双手,修长有力。女子迷茫间见到这一幕,羞红了面飞快避开眼去。 倾挽瞥过去一眼,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就由我为姑娘披上吧。” 女子垂首,而后若有若无点了点头。 待得将全身遮挡严实,女子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感激而笑,“小女子芯然,谢过姑娘与公子救命之恩。” 只轻轻一笑,她的容貌顿时生动起来,有如初升旭日。而出乎倾挽预料的,她的美却并不柔弱,清朗眉目让人眼前一亮。 倾挽笑着摇了摇头,“芯然姑娘客气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姑娘说明方才状况,或许我们能快些找回我们的朋友。” 女子不自觉敛了笑容,一抹惧色浮上眼眸。她实在不愿回想当时情景,可面前这位姑娘,目光却有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也不知他们是何人,只知道他们手里都有刀,话语粗鄙,似对这里地势极为熟悉。就在我几近绝望之时,一位姑娘及时出现,仗义执言,后来他们就打了起来。” “只有一位姑娘吗?”听她描述倾挽猜测是滢心无疑,急忙追问起严凌下落。 女子见倾挽目露焦急,又细细回忆道:“当时情形混乱,我惧怕万分,一心只想在她的掩护下逃离……对了,与她同行的好像还有一位公子,只是那位公子极少开口,在我离开时,隐约听到那位姑娘喊了一句‘燕大哥’。” “那后来呢?”倾挽想着都觉得惊险不已,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怎么一群人突然就失了踪迹。 “后来,”女子说了两字便停了下来,看着倾挽的目光不忍而迟疑,“那道喊声听起来有些惊慌,而那群人却得意大笑起来,像是有所得逞。我没敢停留,生怕被他们再次抓住,于是一个人匆忙逃开了。再后来就遇见了你们,听到脚步声时,我还以为是他们又追了上来。” 她的话说完,另外两人各自沉默,她满心愧疚,道:“抱歉,他们救了我,我却连他们的死活都顾不上。” “死活”二字像柄刀,冰凉剜入骨中。可严大哥怎会如此轻易殒命,倾挽不信。 “我们还是先送芯然姑娘下山吧。”单绍钧的话,则让倾挽心中的那一点点涟漪都消散而去。 却不想芯然右脚刚踏在地上,又低呼着坐了回去,“抱歉,我好像扭伤脚了。”她垂着头,越发愧疚。 单绍钧思索片刻,“芯然姑娘若是不介意,在下背姑娘下山,姑娘早些返家,也免得家人担忧。” 倾挽扭头看她,只见她怔了一怔,手微微握紧后,红着脸点了点头。倾挽不免多瞧了她几眼,才冲着单绍钧道:“那就麻烦你了。” 单绍钧这才转回身来,他径直走到芯然身前,背对着她蹲下。芯然在倾挽搀扶下勉强起身,抬眼看了看他宽厚脊背,咬唇轻轻伏了上去。 倾挽虽对严凌滢心担忧不已,可眼下状况,带着芯然一起显然不合适,将她丢下不理则是见死不救,他们唯一能做的,竟只能是先将她送下山去,再想办法找到严凌二人。只是这一来去,中间又不晓得会发生什么、错过什么。 倾挽满腹心事,落在两人身后沉默不语。 “公子,这边。”倾挽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只见芯然抬手指着一方,笑着对单绍钧说道:“临州百姓皆知这座山道路极其复杂,十个人上山九个都会迷路。从我被掳到这山上,就打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逃出来,因此记了他们的走过的路。” 单绍钧看向倾挽。 倾挽勉强一笑,回应道:“既然如此,就麻烦初然姑娘指路了。单大哥,我们走吧。” ***** 姐妹们,感恩节快乐。 096 戏 单大哥? 单绍钧面无表情,背着芯然向所指方向走去。 “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麻烦你们,单……单公子,辛苦你了,不如就将我在山脚放下吧,我会自己想办法回去的。” 自到了山上,单绍钧就跟变了个人一般,能不开口绝不开口。这么美丽的姑娘眼巴巴望着他,只差没开口直问他的大名,他却跟没听到似的,闷头向前。 没得到他的回应,芯然默默垂下眼去,倾挽看不过眼,接话道:“姑娘也说临州百姓都知此山艰险,想来山下不会轻易有人经过,将姑娘留在山下与丢在山上无异。姑娘自不必为我们忧心,我的那两位朋友本事不浅,得罪了他们,只怕最后后悔的是那些贼人。” 芯然却不觉释然,她拧着秀眉,犹豫道:“话虽如此,可我听说这山上时有强盗土匪出没,据传那些人神出鬼没,武艺高超无人能及。我观你的二位朋友虽然有些本事,可毕竟出身不俗,经历有限,恐怕比不得他们行事老练狠辣。” “莫不是芯然姑娘也看过临州异事?”倾挽哈哈一笑,“那书中提及临州周边山上隐藏着一神秘部落,其首领为女性,该部落以女子为尊,行事也与当下大不相同,唔,就同你说的一般,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武艺出神入化之类。可照本姑娘的看法,书里应全是一派胡言。就拿今天的事说吧,若真以女子为尊,又怎会做出此等毁坏姑娘名节之事。所以芯然姑娘千万不要信以为真,就算是真,但凡这些人做出人神共愤禽兽不如的勾当,也当人人得而诛之。芯然姑娘放心,我的二位朋友必定会倾尽全力将他们剿灭。就算暂时不能成事,别忘了咱们还有周大人可以做主。哦,对了,那书中还说周大人力大如牛,真是可笑至……” 芯然身子泛僵,脸上呈现怪异之色。 “慕……倾挽,不许胡说。”单绍钧转过身来,一字一句慢慢道。 他的表情实在让倾挽捉摸不透,不是严肃,并非斥责,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愉悦,倒似有些扭曲。她将最后一字用力咽了回去,发现芯然正若有所思望着二人,她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芯然姑娘别介意,她就这个性子。”单绍钧微微侧首,温声道歉。 你才这个性子,倾挽腹诽。 芯然凝神看着忽然近在咫尺的面容,感受着身下不同于自己的刚硬结实,心里蓦然一动,神色也跟着缓了几分,“没什么,我很喜欢听倾挽姑娘说话。从小到大我身边都没有同龄的伙伴,故而一直都觉得寂寞,看到你们的感情这么好,其实让我很是羡慕。” 倾挽抚了抚鸡皮疙瘩爬满的手臂,抬手便敲在了单绍钧肩侧,“十几年的好兄弟,哈哈。” ……倾挽这个姑娘啊,远看着美丽端庄,一本正经,熟了才知那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手……可你要说她世故圆滑,她有时又单纯得让人无言以对,你知道吗,她竟然追问我临州异事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喂,打听这么多做什么,给我离她远点…… 单绍钧忽地就想起那一日,他发现慕倾挽身边有一群来历不明的护卫而向滢心打探她身份时,滢心说的这段话。 今日他总算见识了。 身侧,她精致的脸庞挂满意外协调的夸张笑容,他紧忙别过眼,在爆笑的冲动涌上之前,强制地压了下去。 “哦,是吗?”芯然附和一笑,目光却盛满探究之色,倾挽话吐露的一瞬身下明显一僵,显然两人的关系并不一般,至少不如小姑娘以为的那般。 眼珠轻轻一转,她只应和一声,便随意找话揭过,“临州异事我倒是没有看过,不过倾挽姑娘刚刚说的女部落首领听起来确是很有意思,你若是不介意,不妨给我讲讲。” “那当然……”倾挽偷眼打量单绍钧,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爽快应道:“当然没问题。” 她清了清喉咙,“说起这个部落倒是有几分意思,话说每一代的继任人都是由上一代首领亲自挑选并从小培养,她们有由外面寻来的无父无母的稚童,有身负血海深仇的孤女,有寻常百姓,也有没落武林世家的小姐,虽身份来历不一,可唯有一点历任首领们都看重的,便是她们的资质。因是认真挑选培养而来,历任首领皆本领不凡,睿智无双,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呵呵,当然,还是那句话,这本书看看便好,万万当不得真。其实呢,我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芯然姑娘可想知道?” “倾挽姑娘请讲。”芯然趴伏在单绍钧背上,声音轻懒中又透出几分兴致。 倾挽轻快转过身正对着二人,退步而行,“叫我说呢,这种说法实则更为可靠一些,你也知道的,书上描述多半夸大其词,更何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种事,若她们真有这个本事,又何必世代隐藏在这荒山野岭,扬名在外岂不是更好。当然,这只是我一家之言,事实真相其实是……” “其实是?”芯然配合地问。 倾挽深吸口气,“事实真相是,那些继任者根本不是她们从外寻来,而就是她们的私生女。” 看着芯然与单绍钧震惊的脸,她气也不喘再接再厉道:“曾有人亲眼目睹数名男子被一位女子掳走,至此再也未能下山。所以我们可以揣测,她们或许真的是不世出的英才,但形貌丑陋,且生性跋扈极爱美色。” 倾挽正说的兴高采烈,忽然脚下一绊向后跌去,幸而单绍钧及时出手将她拉了回来。她被吓得不轻,右手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左手向着胸口拍去。 “你啊,别总是这么毛毛躁躁,说话记得要看路。还有,姑娘家少道听途说,讲人是非。”他边说着边收回手去。 倾挽翻了翻眼皮,“单大哥不信就算了,不过万一此事为真,你倒要小心被那女魔头抓了去。如你这般的玉面郎君,说不定是她的最爱呢。芯然姑娘,你说呢?” 芯然巧笑嫣然,眸光生辉,“说不定哦。” 不顾单绍钧僵硬的面色,两个女子顾自笑了起来。 倾挽方才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她抬眼看了看四周,“芯然姑娘,还要有多久才能下山。” 芯然抬眼一瞧,“还有一段路要走,单公子,你先将我放下吧,我觉得似好些了。” 单绍钧没再推让,将她慢慢放到地上,却道:“姑娘先休息一下,稍后我们会加快速度下山。” 芯然抬眼飞快看了他,然后点点头,语声轻柔,“多谢公子。” 单绍钧微一颔首,调头对着倾挽说:“你也好好休息,等送姑娘回家后,你便也回家去,这里用不到你。” 倾挽一愣,旋即拒绝道:“不可,我们四人一起上山,便要一同回去。” “听话。”单绍钧动怒,“山上危险尚未可知,你又没有功夫在身,没必要冒这个险。” 眼见倾挽面色变得复杂难看,单绍钧自知语气太重,却不改初衷,停了半晌又劝道:“我知你担忧他们二人,可眼下他们状况不明,我实在无暇顾及你。倾挽,不要让我分心。” 倾挽浑身一颤,虽心有不愿,然对他的说辞却无法反驳,她张了张嘴,不甘地坐到了一旁。单绍钧也不理她,查看了所在位置地形,确认安全无虞后,坐在了两人中间的一片空地上。 幽暗中,两道视线悄然相对。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三人都未再开口,又过了片刻,倾挽似乎受不了地站了起来,赌气朝前走去。 芯然正要跟上,一道更快的身影闪了出去。“倾挽。”她听到他压低的声音,嗓音中有些许隐忍与无奈。 倾挽未置一词,向着一旁就绕了过去。她走得不远,站在路旁草地上摘下一把野花,一片一片将花瓣摘下,摘得不耐烦了,索性又揉烂成一团。 忽地她一个回首,看见本应上来解释的人竟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凝望,顿时一股火涌上,抬步继续朝前走去。 而这次,或许是失去了耐心,单绍钧没有上前再拦。 始终安坐一旁的芯然勾了勾唇角,眸中闪过一抹精光。 倾挽边走边留心查看,头脑中一遍遍回想起方才单绍钧拦下她时那轻的不能再轻的三字,“有陷阱。” 此处山路较宽,路势平坦,若非极好的眼力,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里的道路有被人翻过的痕迹;若非先前单绍钧查探路况时发现这里有异,恐怕他们早已掉落陷阱。 那个女土匪,果真诡计多端。 为今之计,只有她借故远离二人,如此才能不拖累他,以便他能专心对付那个女魔头。 不着痕迹绕过陷阱时,倾挽松了口气。方要加快速度,冷不防前面草丛中窜出一抹白影,未待倾挽来得及去看那究竟是什么,一声虎啸震彻山林。 倾挽被震得后退一步,等她察觉到脚下一软时,整个人已没有一丝半点反应的余地,只能随着塌陷的土石掉落下去。 “倾挽。”单绍钧心里一惊,纵身前扑,可就在这时,他的手腕被人一把攫住。 “单公子,”芯然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立于他的身后,缠绵目光中微微显露精芒,有如藏着一柄柔刃,再不容人小视,“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 097 哄 “你还是不要太过自信的好。”单绍钧一声冷哼,反手便要去扣她的手腕。 芯然轻轻一笑,四两拨千斤化了他的攻势,“我袁芯然从不盲目自信,既然对付得了那小子,便也应付得了你。” 单绍钧没再反驳,专心致志化解她的招式,他的功夫虽远不如严凌,却也不会轻易认输。 就在两人打的不可开交之时,倾挽也并没有失去她的意识。坑内并无暗器之类伤人的东西,甚至她觉得自己除了满身满脸的土外,没受一丁点的伤。 坑很深,但也没有深到高不可攀,可她还是上不去。微微扬了脸,她的视线正对上一颗大大的虎头。 全身雪白无杂质,只有额头正中央四条黑线,一个大大的“王”字。那只老虎就趴在坑边,头抵在爪子上,专心致志盯着她瞧,歪着脑袋似是对她有些好奇。 可但凡她有所动作,它便会摇起尾巴,向下喷出热气,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含糊声音,让她再不敢动弹。 不时地,它会侧眼去看那边两人的状况,然后不感兴趣地再度扭头接着看她。 打斗之声很快缓了下来,直至完全消声。倾挽知道,单绍钧输了,而他们的计划也才刚刚开始。 “胡子,打道回府。”袁芯然的声音,轻松的仿佛刚才的打斗都是错觉。 有着奇怪名字的老虎又喷了口气,它响应地摇了摇尾巴,可就是不愿起来,仿佛不甘错过眼下这个看起来没几两肉却新鲜至极的人类。 倾挽情愿去面对女魔头也不愿去面对一只野兽,“喂,你把我单大哥怎么样了?他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别怪我跟你拼命。” 她叫嚣着,并显然对这种虚伪且肉麻至极的话越来越得心应手。 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后,袁芯然的脸也进入到倾挽视线当中。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她故意说出这种暧昧不明的话,并在得到倾挽的怒目相视后得意一笑,“不过可惜,小姑娘,我本来想放你一马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谁让我家胡子很喜欢你呢。唔,自上一个人被你咬断一条腿后,许久没有这么完整的人陪你玩过了,既然你喜欢,我就将她带回去陪你玩,不过人你自己驮。”后面的一句话她是对着它说的。 胡子愉悦地吼了一声。 倾挽真心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她之前不该那么不遗余力诋毁她的。可她也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算计最终会败在一头老虎身上。 ***** 倾挽醒来是在夜半时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副青色纱帐。床头两根残烛散着莹莹之光,就着微弱的光线,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就将不大的屋子打量个一清二楚。 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后颈隐隐作痛,眩晕席卷而来。待到眼前的一切又平稳下来,倾挽挪脚下床,却不料一脚踩在一片起伏的温热上。 心头飞快地略过什么,她警觉地缩回腿,全身向后仰去。 床下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一道细长白影略出,在床沿处晃了几晃,而后一个庞大身形立了起来。 胡子张大嘴打了一个呵欠,似有点不爽被人吵醒,伸直两只前爪抻了大大的懒腰后,它抖抖身上的毛,踱步到床前。 两只大眼盯着床上保持着奇异姿势的人半晌,它歪了歪头,不很理解她为何会一动不动。 一人一兽维持着这种状态许久,最后以倾挽失败告磬,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见她终于动弹,胡子探了大大的脑袋过来,在她身上左右嗅着。她下意识去推,哪料胡子反而向着她的手蹭了过来。 倾挽忽然就想起小时邻居家养的土狗,貌似也很喜欢被人挠痒痒,莫非,老虎也是如此? 她迟疑着在它颈后抓了一抓,果然听它喉咙中又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双眼弯弯眯起,十分舒服的样子,就像一只大猫。 倾挽惧意淡去不少,琢磨着若是混熟了,不知它能不能放她一马,“胡子,你叫胡子对吧。” 胡子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她又眯了回去。 从倾挽的位置看出去,半敞的窗外火光重重,明亮异常。视线的尽头是一堵高数丈的石墙,宽厚坚实,仿佛一道屏障,可以防御一切未知艰险。石墙上设有岗哨,隐约有人影在上来回走动。 难怪,倾挽叹了口气,又隐隐有些佩服,难怪他们可以独守山中百余年不受人干扰,难怪袁芯然随随便便将自己扔在这里无人看守,甚至门窗不合。 “吼。”胡子略显不耐的声音响起在耳旁,唤回倾挽思绪。她回眸一看,它的两只眼睛正望着自己,得到关注后,脑袋又蹭了蹭她的手臂。 原来是不满自己擅自停手。 倾挽收回刚刚的想法,也不算无人看守,至少这只叫做胡子的老虎在她心中胜过数人。 再罪大恶极的人也有攻克的可能,可面对这么一只老虎,倾挽头一次无计可施。 …… 从被子中探出头来,倾挽悄悄觑向横在地上的影子。 无声从被子中钻出来,很好,它还是一动未动。 或许是先前的频繁试探起了效果,也或许胡子终于厌倦了这种无聊单调的游戏,这次,直到倾挽走到门口,它都懒怠再看她一眼。 不过倾挽更倾向于它睡熟了,因为响起的类似人类打呼的声音。 真是一头有趣的老虎,同人呆得久了,竟也沾染了一些人的毛病。 山寨很大,不过与书本子里描绘的不太一样,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座村落。整排的房屋,铺满地晾晒的玉米,甚至还有庄稼。 倾挽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也不知走的什么好运,可问题也来了,她究竟该怎样才能找到他们三人。 放哨巡逻的小李满脸带笑,凑到始终盯着下面小小人影的石头身旁,好奇问:“就容她这么到处乱走?” 石头目光未移,话中却是不以为然,“老大吩咐了,她没有功夫,就她一个人也翻不出天去。再说了,”他微微向一旁扬了扬下巴,“胡子跟着呢。” “难得啊,胡子这小子素来在外野惯了,往日这个时候早不知鬼混到哪里去,难得现在还在。喂,从前我就觉得奇怪来着,除了老大,也不见它跟谁特别亲近过,看这架势它还挺粘着这姑娘的。稍早老大带她回来时我瞄到过一眼,模样标致得很,莫非,这动物也分得清人的美丑?”小李抚着下巴嘻嘻笑。 男人闲闲无事时讨论的多半是姑娘,偶尔讲讲黄段子也不足为奇,可要是牵扯到老大石头就不愿听了。他斜斜睨了小李一眼,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小李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又指了指下面,示意他继续。不再打扰,小李一边往回走一边摇头叹气,又是个死心眼的汉子。 倾挽走过一间草棚子时,后面的瓦房突然走出两个人来,昏黄幽暗的光从打开的门里透了出来。 倾挽向里靠了靠,她的位置正隐蔽,又是背光处,也不担心被人瞧见。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折腾?”她听到其中一人问,是个姑娘。 一道更为年轻的声音回道:“晚饭做多了,放到明日也会坏,我瞧着两人晚上用得都不太多。”说到后面,话有些犹豫。 “两人”二字吸引了倾挽的注意,她悄悄探出头,向那边看了过去。 “你啊。”正说话的姑娘个子稍矮,中等身材,她轻轻笑,抬手直点面前之人额头,“怕是后一句才是实话吧。” 高个姑娘身子纤细,体态均匀,她微微垂头,没有回应。 “寨主就是因为你向来稳重踏实才将这个差事交给你,你可别惹出什么麻烦来。”矮个姑娘声音有些无奈,“寨主虽将他带回来,可想来以那人的本事,是不会在这里久呆的,否则寨主也不会给他下了软筋散。还有你瞧见没有,他身旁可还有个姑娘呢,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得。那姑娘通身气派,一看就是临州城大户人家的千金,搞不好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周小姐呢,你可别傻的……” 高个姑娘捂嘴噗嗤一笑,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意,道:“小曼姐你想什么呢,我不过就见了他一面,怎么就喜欢上人家了,虽然那公子长得确实英俊。” 生在山上长在山上,她认识的加加减减全都是寨子里的人。她一直梦想着可以出去走走看看,就同石头大哥一样,可她有分寸,生怕一不小心为这里的人带来任何的危险。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外人,就在她的身边,又怎能让她不好奇。 况且,她想起下午的时候那个姑娘对公子的小心翼翼,心里不知怎么就有所触动,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向往。 哪个少女不曾幻想过未来另一半,可或许,她的一辈子都会在这里了。 矮个姑娘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没喜欢他就好,搞不好呀,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呢。” “怎么可能。”高个姑娘忍不住为那位公子辩驳,“坏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虽然他被下了药,可却没有迁怒到我身上,还同我说谢谢呢,他们一定不会是坏人。” “好啦好啦,管他好人坏人,都同咱们没有关系。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 高个姑娘点了点头,拎着食盒向外走。 倾挽等到矮个姑娘进了房,这才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突然那位姑娘停了下来,半转身,声音清晰道:“姑娘出来吧。” 098 留 若非她的跟踪技巧太过拙劣,便是这位姑娘亦是习武之人。 倾挽未再过多掩饰,径自从树影中走了出去。 姑娘目光平和,她微微一笑,面带善意,“没想到倾挽姑娘这么早便醒过来了?不知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被这么一问,倾挽就不得不又想起了袁芯然的又一桩恶行。后颈依然隐隐作痛,那个女土匪,竟然都不知会一声,一掌劈昏她就掳了回来。 不过身体不适到还算不得什么,只是从醒来到现在见到的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包括面前的这位姑娘。 不是该有人在她房外牢牢看守吗?寨子中夜间守备就如此松懈?被发现私自逃出,这位姑娘还能如此和颜悦色?这不合常理。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姑娘应道:“我叫霓虹,姑娘的名字是从寨主那里得知的。原本寨主想将姑娘同您的朋友安置在一处,不过胡子,哦,就是那只老虎,因先前的事对您的两位朋友有些敌意,所以寨主只得另行安置。姑娘不要害怕,胡子轻易不伤人命,我们寨主平日里爱开开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无伤大雅?倾挽不觉得。 “倒是姑娘一路走到这里让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霓虹的话在她的目光无意中从倾挽身后扫过时停住,似恍然了悟。 倾挽奇怪地回头一瞧,深深浅浅的树影之下,胡子百无聊赖趴在地上正看着她们二人,尾巴轻甩。 她抚住额头,不自觉地一叹,忽然觉得方才在那小屋里不是她逗它玩,而是它在逗自己。 霓虹轻笑出声,显露出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轻快,眼神较之方才真诚许多,“难怪,我原本还在想姑娘怎会孤身一人。不过胡子这么喜欢姑娘,倒是让我们都有些意外。” 所以她们真的以为一只老虎便能将她困住了?倾挽没心思多想,直言道:“我想见见我的朋友。” 出乎意料地霓虹侧了侧身,做出有请姿态,“寨主吩咐了,若是姑娘想要见见他们二人,不必阻拦。” 这倒是稀罕了。霓虹的态度及安排也说明袁芯然对他们似乎并无格外恶意,可既然如此,又是为何将他们掳来至此? 倾挽垂眼瞄了瞄霓虹手上的篮子,“多谢霓虹姑娘对严大哥的照顾。” 霓虹大方道:“寨主要我好好照顾姑娘及公子,我自然是要尽心尽力的。” 倾挽抿紧唇,半晌问道:“不知严大哥二人是怎么得罪了袁寨主,才要得寨主这般费心思请我们几人过来?” 听闻一个“请”字,霓虹便知她的不悦,可眼见她平静神色,再想起那位严公子及姑娘的气度,便知道寨主这次碰到的或许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向着身后那片树影下睨过去一眼,霓虹轻轻一叹,“说起来还是因为胡子。” “哦?”倾挽抬了抬眉,愿闻其详。 “听闻几位是上山狩猎,”她停了一下,接着道:“那位姑娘见到胡子,不知怎地便要伤它,寨里的人当然不让,便同姑娘打了起来。本也未想伤害姑娘,只想让其住手,就在这时严公子赶到,二话不说便加入了进来。严公子功夫了得,很快我们的人便落了下风。当时寨主就在附近,听闻响动赶到时便发现我们中有好几人都受了伤。 寨主虽然脾气火爆,却最是护短,自然看不得自己人被欺负。可真当与严公子交了手,才惊喜发现竟然找到了许久未寻得的对手,于是到最后,一番较量便彻底成了两人的切磋。寨主由是起了爱才之心,提出招揽。” 倾挽冷哼了一声,“招揽不成,便趁人不备给人下药吗?” 霓虹惊讶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定是刚刚的谈话被倾挽姑娘听到了。 严公子二人所在的屋子就在前面不远,她索性息了声,带着倾挽直往那间院子而去。倾挽亦不再多言,霓虹不过是受人吩咐照顾严大哥,冲她发火还是讲道理都没有用。有些话,还是要对正主说才好。 霓虹敲门,来应门的却是滢心。 她的面色有些难看,精神却尚可,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见到来人,她本要说什么,却在看到一旁的倾挽时大吃了一惊。 倾挽递给她一个眼色,便转身接过了霓虹手中的篮子,道:“多谢霓虹姑娘带我过来,后面的交给我便好了。还有一事,倾挽想要向姑娘打探,不知单大哥现下如何了?可有受伤?” 滢心目光闪烁,忍着没有发问。 霓虹微微一怔,避开两人的目光,只轻描淡写道:“姑娘放心,单公子同姑娘一般,只是暂时晕了过去,并无大碍。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下去了。” 冲着二人点了点头,霓虹转身告辞离开。 滢心拉着倾挽进屋,确定外面再无人后方紧闭房门。 屋里布置简单朴素,却干净整洁,显然袁芯然并未亏待二人。床榻之上,严凌半靠坐着正望了过来。 “严大哥,”倾挽急急走至床前,将他上下打量过后,焦急问:“你没事吧?” “无事,你不必担心,只是现在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严凌的声音有些低弱,静静将面前的姑娘扫视一番后,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知道你们必不会先行下山,不过,怎么会落入她手中的?” “是啊,”滢心走上前,心中同样有此疑问,“你们怎么会遇上那个女魔头的?还有单绍钧那小子怎么没跟你一起?” 倾挽将两人如何寻找他们、如何遇上袁芯然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最后疑惑问道:“我知大哥素来谨慎,又怎会被她下了药的?” 未等严凌开口,滢心愧疚道:“都是因为我。她劝说严大哥当土匪,一副不和她的意便要我们好看的模样,我当然严厉拒绝。谁知她如此歹毒,竟然下药要我闭嘴,严大哥就是为了救我,才会着了她的道。” 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倾挽知她这段时间必然不好过,一方面要守着严大哥醒来,还要处处提防。不忍再说什么,倾挽看了看外面,问:“大哥有几成把握出去?” 滢心夜里不归是常事,恐怕要等到第二日周府的人找到她府上才会发现异常。可即便发现,想要找到这里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要知道,譬如滢心这种时常在临州城周边游荡的人都不知山上有这么一处存在,可想而知它的隐秘。而因为绿隐一事,五王爷安排在她身边的几名护卫现在对她可谓言听计从,今日临出门前,她特意嘱咐他们不用追随而来…… 严凌认真看她,答:“三成不到。” 倾挽霎时明白他的顾虑。 单绍钧下落不明,滢心是个半吊子,而她全不懂武,即便是在他完全无碍时亦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是现在? “大哥带着滢心先出去。”倾挽脱口而出。 “不可。”话落,另外两人异口同声拒绝。 倾挽挨个看过两人,目光坚定道:“这是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你们成功出去,才能带人再来救我们,否则我们全都会被困在这里。而且依我看,袁寨主也并非大恶之人,我暂时还算安全,而至于单公子,我想,他应该会更安全。” “此话怎讲?”严凌垂眸思索,仍是犹豫未定,滢心却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倾挽看了看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即便滢心并不喜欢单绍钧,甚至有时可称得上是讨厌,可不关心他的安危是不可能的。 这一路倾挽一直在观察袁芯然,又怎会看不出她对单公子的心意。 倾挽避重就轻答:“不管是真是假,单公子总算对袁寨主有过关照,想来她会对他多几分宽容吧。大哥,这件事天亮之前你必须有所决断。” 严凌无法做出决定。 她们二人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一个是他的恩人,同时也是他所崇拜英雄的女儿。从道义上讲,他应当选择滢心,顾全大局,然而从内心深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抛下倾挽,留她在这里孤单害怕。 “不,严大哥还是带倾挽出去。”制止倾挽要说的话,滢心接着道:“我可以自保,实在不行,只要说出我的身份,量她也不敢对我出手。” “滢心,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大哥现在未完全恢复,我同大哥一起只会是个拖累,而你却可以帮助到他。” 二人各有各的想法,却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无奈之下,两人纷纷望向始终沉默不语的严凌,等他发话。 夜色在等待中越发深浓,就在严凌缓缓抬起头来时,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进来的是霓虹。 她在门旁站定,一一看过三人后,客气道:“寨主有请,请各位随我来。” 倾挽同滢心一左一右搀扶着严凌,随在霓虹身后走了不久,进到一间房屋中。 前堂很大,燃起的蜡烛将屋子照得灯火通明。前堂中间地上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毯,两侧各摆一排桌椅,而正对着大门最上方的位置,宽大的椅上坐着的正是袁芯然。 此刻的她头发高高束起,拉高的眉眼显露出霸道的凌厉气势。黑衣银绣的衣下包覆的是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和着一张红唇,风韵娉婷。 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糅杂在一起,便是身为女人的倾挽及滢心都不觉看呆了眼。 “请坐。”袁芯然一扬手,示意三人落座。 待得三人坐好,她也不啰嗦,直入主题,“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可我清风寨立寨百余年,万万不是诸位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的。不过若要我同意你们离开也不是不可,只是你们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一双媚目扫过堂下几人,见没有出声反对的意思,继续道:“第一,你们离开此地后不得将这里告诉任何人。为了确保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就有了这第二条,我,要你们中的一人留在这里。” …… 你们说,严凌同袁芯然想要留下的分别是谁呢? 099 选择 三人一愣,皆是没有想到高座上的女子竟会有此一言。 袁芯然眯了眯眼,望着他们神色各异,唇边噙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听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施舍,仿佛料定了他们必会接受她的说辞,滢心愤然拍桌,怒斥道:“痴人说梦。” 袁芯然也不动怒,只撇了撇嘴,漫不经心睨了另外不动声色的二人,“是不是痴人说梦你们很快便知,也大可一试。”言外之意,诸位若是不信便闯上一闯,看看究竟是我们铜墙铁壁厉害,还是你们嘴皮子厉害。 “你……”滢心还要再说,严凌一把按住她的手,微垂的头不动声色摇了一摇。 滢心咽下未出口的话,眼见着爱慕之人因她受罪,心下难受万分。她咬了咬牙,一手反握回去,告诫自己切莫再冲动。她再是骄傲,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状况对他们确实不利。 严凌瞥过去一眼,指尖动了一动,然而感受到她微微汗湿的掌心,到底没有抽出手去。眉心微蹙,他沉思片刻,却琢磨不透袁芯然的用意。视线在堂内绕了一圈,最终落定在通向后堂的小门,在那里,隐藏着两位绝世高手。 “不知袁寨主是有指定人选,还是由我们自行决定?” 正当严凌思考是否有成功突破二位高手的可能,突然听耳边一声音道。只见倾挽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搭上扶手,纤细指尖轻轻点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却又无比清澈,神情坦然。严凌决定保持沉默,继续观望。 袁芯然笑得灿烂,似极为欣赏她的识时务,而在瞧见另外二人双手紧握时,对她又有些同情。同情之余,袁芯然忽然想起什么,打量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那一男一女的身份她自然趁夜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们清风寨虽向来遗世独立,可对于周城主此人,她袁芯然却向来不掩钦佩。所以,对于严凌及周滢心,她虽不舍,却是打算放过的。 至于这位姑娘嘛,身份上则没什么大不了,否则便不会孤苦一人在这里一生活就是两年。 怀着某种恶意般,袁芯然目光有意在滢心二人交握的手上转了一转,而后对着倾挽笑盈盈道:“若是你们可以做出决定,那当然更好。” 人身处陌生环境,往往会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判断,而滢心二人之间显然情愫暗生,这种情况下,她倒要瞧瞧,倾挽究竟要如何自救。 倾挽垂眼勾了勾唇,“袁寨主的担忧确是在情理之中,可我们来时四人,现下总要确认单大哥是否真的安全?” “单大哥”三个字将三人目光同时引到了她的身上,滢心觉得这一声称呼太过突然怪异。袁芯然笑颜依旧,语声染上几分暗沉,“没想到姑娘对单公子倒是有几分情意。来人,将单公子带过来。” “是,寨主。”后面有人应了一句,声音沉厚,穿透力十足,仿佛声音是在耳边响起。 堂内几人一时无话,兀自沉思。 不多久,一位高壮男子搀着单绍钧走了进来,将其安置在了袁芯然座下不远处的一张椅上。扶着他坐好时,男子衣袖在他身上轻飘飘拂过,随后躬身退了下去。 单绍钧原本神色还算平静,却在男子退开之时突然恶狠狠朝他看过去一眼,而那人面无表情,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大堂内。 单绍钧的衣上除了略显凌乱并无血迹,从外表来看,并没有受到严重外伤的迹象。只有严凌知道他的面色为何会突然变得难看—那名男子状似无意的轻轻收手,实则是指尖以极快速度点在了他身上某处。严凌曾经听闻世上有这样一种指法,可以要人在短时间内身体麻痹,无法动弹。 “你没事吧?”问话的是滢心,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心中不免有几分愧疚,若是昨日狠狠拒绝,便也不会将他连累。 单绍钧闻声收回目光看了过来,想要回说没事,脸上一僵又讪讪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忽然向后侧扫去一眼,又及时停住,目光犹疑不定,说什么都不肯落在几人身上。 若说无事,面前的几人是谁都不会相信的;可若说有事,又实在看不出异常。 就在这时,袁芯然娇俏一笑,对着几人道:“如各位所见,单公子安然无恙。”她边说着,凝过去的目光如蕴藏着光,明亮异常。 滢心恍然明白了什么,神情一怔。 倾挽缓缓停了手上动作,正色道:“如果袁寨主方才的话还作数,只要他们三人可以安然离开,我愿意留下。” 滢心蓦然看向严凌,他端坐姿势不变,目光低垂,貌似默认倾挽的话。她苦苦一笑,忍着手上传来的剧痛。再然后,剧痛消失,他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袁寨主,明人不说暗话,我们的身份想来你已知晓,留我们在这里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先前在林子里我已留下暗号,我们的人早晚会找上来,何不给我们留条活路,也为你们留条后路。我严凌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离开之后绝不追究今日之事,他日若清风寨有求,我也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忙。” 袁芯然心中冷冷一笑,好个严凌,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威胁承诺轮番上阵,若非她有底气,岂不是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眼角余光扫过单绍钧浓密油亮的发,鼻尖依稀还可以闻到淡淡清香,她毫不犹豫道:“我袁芯然也不是被吓大的,昨日之事说到底也是你们先开的头,我们不过是要讨个公道罢了,这个事实放到哪里都是说得通的。不过,也要先等你们的人入得了我清风寨再说。” 倾挽觉得好笑至极,这位袁大寨主歪理倒是一大堆。抓严大哥回来还勉强称得上是讨公道,可带他们回来,不过就是私心罢了。她是被打晕了带上来的,对这里的位置地势一概不知,莫非她说的并不是假话,清风寨真的易守难攻,连严大哥与周城主都做不到? 严凌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不再试图游说,反而道:“那好,希望袁寨主说话算话,今夜便送他们二人离开。” 二人? “严大哥……”倾挽滢心异口同声喊道。 严凌目光认真看着倾挽,坚持而不可动摇,“要么你同他们一齐走,我不会留你一人在这儿。” 滢心莹亮目光黯淡下来,她不再言语,知道他更不会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可这并不是出自关心,而是对她父亲的承诺。 呦呦呦,袁芯然坐直了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原来她一直看走了眼,滢心心仪的是严凌无误,可严凌似乎对滢心无意,他喜欢的却是慕倾挽。 这慕倾挽倒是好手段,一个两个的都对她维护不已。 她再度向着单绍钧看了过去,他坐得稳稳当当,侧脸及脖子已憋得一片通红,可仍是不开口答应主动留下。 他就那样讨厌自己吗?就那样舍不得慕倾挽吗? 袁芯然心里极不是滋味。她有哪点差了,年纪轻轻就是一寨之主,长得也是明艳照人,身材更是凹凸有致。这山上有多少人钦慕她,不计名分也要追随她,可她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也只看上了一个单绍钧而已。这是他上辈子修都修不来的福分。 两人仍在对峙,她冷眼瞧着,严凌对倾挽的情分不假,倾挽也不见得不在乎严凌,还有那个周滢心在一旁虎视眈眈…… 哼,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犹犹豫豫。 一计上心头,她眼珠子一转,朗声笑道:“好,既然严公子愿意留下,我当然也说话算话。来人啊,带周姑娘、单公子下山。” 堂外不知哪个角落立时走出两个人来,魁梧高大,满面严肃,接收到自家寨主递过来的眼神,他们一人一个搀起二人向外带。 滢心挣扎不开,回头向严凌张望过去,可他由始至终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而至于单绍钧,则完全是被扛在肩头扛了出去。 袁芯然动作潇洒从宽大座椅上走下来,态度前所未有的客气,“既然二位选择留下,我们清风寨自不会委屈了二位。霓虹,带慕姑娘、严公子下去休息。”话方说完,她已匆匆走了出去。 回到住处,袁芯然听到里面传出“彭”的一声,似有重物从高处落下的闷响。她急急入门,果然看到单绍钧从床上跌下,脑袋磕在了脚踏之上,正疼得呲牙咧嘴。床褥一片凌乱,不难想象他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能稍作动弹。 袁芯然将他扶回到床上,二话不说抚上他红肿的额头,眸里既心疼又好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单绍钧一眼瞪过来,嘴里支支吾吾了两声。袁芯然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他也被点了哑穴。 解开他的穴道,单绍钧猛地咳了两声,咬牙切齿道:“你这婆娘演了这么一出大戏,不就是想要我主动开口留下吗,你他娘娘的不让我说话又是个哪个意思?” 袁芯然又愣了两愣,那个斯文稳重的公子呢? “你这婆娘说话不算话,说送我离开,将我带回来又是个什么意思?滢心呢?又被你带哪儿去了?我留在这里,你立刻马上送他们下山。” 袁芯然咧嘴欢欣一笑,这个粗鲁的单公子,她更喜欢。 周姑娘她当然不会为难,至于另外两人嘛…… 100 神秘女子 倾挽扶着严凌,跟在霓虹身后重新回到了先前短暂休憩过的小屋。 不过这么会儿的功夫,小屋显然已经布置过一番,床上新枕新褥,小几上新鲜瓜果与点心,准备好的热水……袁芯然兑现了她的承诺,并未打算亏待二人。 倾挽方才扶严凌坐好,就听身后霓虹轻道:“时间仓促,今晚就请二位暂时将就一下。姑娘与公子在清风寨的一切事宜皆交由我打理,若是有任何不便二位都可直接开口。” 倾挽点了点头,淡然道:“那就麻烦霓虹姑娘了。” 并未在意她的冷淡,霓虹脸上笑意不改,“姑娘客气。时间不早,想必二位一定也乏了,若是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 她微微施了一礼,举手投足竟完全不似山寨土匪。 门吱呀被合上,待院子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严凌疲惫向墙上靠去。 若非实在扛不住,严大哥哪里会在她面前露出此般模样。倾挽见之坐在床头握住他的手,不免忧心忡忡,“严大哥,你现在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严凌摇了摇头,目光随之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眼珠本就漆黑如墨,凝眸时更如波澜不兴的深潭,深沉得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样的目光倾挽见过的次数为数不多,俱是在她闯出大祸后。最初她也曾尝试泼皮耍赖以笑化解,可每当此时他却总似变了个人般,只这么沉静无言定定瞧她,便让她再无计可施。 倾挽知他不赞同她的自作主张,即便两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所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她无法与之对视,只得偏开了头去。可笑她能够对他人的嘲笑讥讽一笑置之,或是毫不费力回以反击,却唯独在他面前像个不会言语的孩子,无法为自己解释半句。 她张了张嘴,半天开口吐出“严大哥”三个字,声音干哑得仿佛粗石磨过。 “倾挽,我情愿你自私一些,糊涂一些,也不想看你亲手将自己陷入险境。我不期许你什么,只希望你平安顺遂一世。” 良久,他长长一叹,低沉话语字字沉到倾挽心底,天地俱静。 “严大哥,我,其实……” 严凌深吸口气,忽然不想看她此刻的表情。闭了闭眼,他习惯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倾挽,我是男人,大局一类的事不该由你去思考顾全,你只要向以前一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就好。” 向以前一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就好…… 倾挽摒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只重重地点头。庆幸此刻的他正闭着眼,没有看见她现在的样子,也永远无法得知她的盘算。 ***** 往事在梦中纷至沓来,倾挽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激灵醒来,她翻身坐起,好一会儿才确定那声音的确不是幻觉。 匆忙起身间她身子微微晃了两晃,只觉得浑身虚软无力,口干舌燥。抬手抚了抚额,不冷不热,并无异常。 严凌安安静静睡在床上,只是身上的被子已经翻落在地。月光透过窗格映在他的身上,他的面颊通红,额上细细密密的都是汗,喉间时而模模糊糊地发出几声呓语。 倾挽轻唤了两声,抬手搭在了他的额上,滚烫。 人常说久未病之人但凡生病就是大病,想来严大哥就是如此。他打小身子结实,记忆中从未见他有过一次头疼脑热。这两年他在外执行任务,不敢生病,也没时间生病,现在猛然闲下来,再加上药物刺激,这或许才是导致他高烧的原因。 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倾挽一眼瞧见旁边架子上的水盆,水凉了,正好。她转身欲走,一直没有反应的严凌却突然一手压在了她的手上,口中缓缓舒气,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倾挽就势坐在床沿,稍许,他神智转醒。 他的眼睛锃亮,一点没有初醒的迷茫,双眼直直盯着她,大手攥着她的从额上移开,只是力道大得惊人。倾挽不适地蹙了蹙眉,他浑身紧绷,似是隐忍,更似戒备。 倾挽知道那是习武之人时刻警惕的缘故,正要开口,忽然他一个放松,手上的力道卸了下来。 “严大哥,你醒了。你发烧了,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取水过来。”倾挽展露笑容,醒来就好,想来并无大碍。 “别走。”他没有放开她,掌心包覆着她的手腕,坚定又温柔,他道:“别走,倾歌。” 笑容僵在唇边。 “别走。”他只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已染上哀求。 倾挽心中钝痛,抿紧唇,面容几番变幻,到最后却只化为苍凉。时隔多年,原来严大哥的伤痛并未减弱,不过是被他深深隐藏罢了。 倾挽从未恨过倾歌,即便是在最初得知被她利用,甚至是两年前发现她代替自己留在七王府时都是震惊与不敢置信居多,可这一次,却真真恨起她来。 她究竟是凭什么,要如此残忍对待至亲的两个人。 讥笑出声,在所有力气都消失之前,她猛地甩开手,冷声道:“不要将我当成慕倾歌,我不是她,你看清楚,我是慕倾挽。” 她只来得及说出这番话,忽地腰被一圈,天旋地转间,整个身子被扣着压在了他的身下。 严凌的身体很热,仿佛能将人融化的热,倾挽昏沉的头脑愈发混沌,力气渐衰,然而随着两人身体的触碰,倾挽又觉得莫名舒适。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 模糊中他捏住她的下巴,他的脸越压越近,倾挽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团黑影压了下来。然后,唇上软热,对方动作小心翼翼,无比珍重…… 倾挽彻底失去意识之时,严凌却蓦地睁开了眼,这不是倾歌。 他猛地吸气向一旁挪开,就着月光,他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即便意识再怎么不清醒,可身体是最诚实的,永远不会欺骗自己。 一拳向墙面砸去,掉落的墙皮沾着几丝浓浓猩红。他用力撑身坐起,目光盛满愧疚,不能置信自己险些惹出大祸,更不能原谅自己竟然对珍之重之的倾挽强做出此等之事。 他静静看着她,涣散的意识竟带回了一点点记忆—比如月光下她那无比相似的身影,还有她的那句话,我不是倾歌,是倾挽。 他从没有当她是倾歌的替身,在他的眼里,两人的区别清晰可见。可未想到有朝一日他还是认错了,仅仅是因为模糊意识里的那一抹剪影,一认错便是伤害。 颓然靠在墙上,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掩饰得很好,至少是在她的面前。 身体仍旧虚软无力,可并不妨碍他完全夺回属于自己的意识。他的自制力一向很好,可就是因此,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身体内的欲|念仍在叫嚣,盘旋不去。他开始回想自回来后的一切,一双厉目在屋内游移,最后落在了燃烧的蜡烛上。 随手抄起身上的东西掷了出去,烛火晃了两下,灭了。 蜡烛熄灭的瞬间房屋外忽然响起轻微的响动,严凌绷直了身体,下意识扯过被子盖在了倾挽身上。 还未等严凌有其他动作,人已从窗子一跃而入。 来人一身黑衣,背光的关系看不清面容,但从身高体型不难判断是名女子。女子并未向他发难,反倒径直向着被子里的倾挽而去。 严凌伸手阻拦,女子一手将他拦下,一手已将昏迷的倾挽连人带被抱在了手里。“我奉劝严公子还是莫要太大动作引起他们的注意,更何况,公子确定你此刻是我的对手?” 来人说话的语气暗含针对,严凌不知何故,却听出至关重要的一点,她并非本地之人。 “你是什么人?跟倾挽是什么关系?”严凌怎能容许倾挽脱离自己视线,而且此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她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道:“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知晓,你只要知道倾挽与我相识便可,我不会害她。” 严凌不再主动出击,不动声色挡住了她的退路,“我不相信你。” 女子哼笑,“我不需要你相信。你也大可招了他们过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周小姐带着人在山下绕着圈子,没人带路根本就进不来。” 严凌沉默,这个女人不简单,只说她能不引人注意进入清风寨这一点就看得出来。清风寨位置隐蔽,百年来没让人发现,自然也不会那么巧地便让滢心闯进来。如果她真的是与倾挽认识…… “你大可放心,我带她一个人出去还不成问题,现在你们不适合再呆在一起。”女子见他思虑良多,终于还是不软不硬地吐出这么一句,要他放心,也不想再耽搁下去。 多耽搁一分,便多一分风险。 严凌见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便明白她已在外面不知候了多久,想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可她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们确实不合适再同住一屋。 还有,不知袁芯然又会耍出什么阴谋诡计。 潜意识里他已相信倾挽与这女子确实相识,却仍不忘警告一句,“若是她有任何意外,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女子闻言半侧了头,勾了勾唇,“只要你还能查出我的身份。”话毕,带着倾挽悄无声息隐没在夜色之中。 一个“还”字让严凌陡然进前几步,他望着浓浓夜色,惊疑不定。他反复查不到的,也只有倾挽在京城的那段经历。 …… 呼,终于到100章了。女人是谁哩? 101 宅 风声猎猎,一路颠簸,待得一切平静下来,已是大半时辰过后。 城郊一处破损茅草屋中,一名黑衣女子撑起榻上之人,小心翼翼喂服了小半碗水。就着姿势凝望她沉静睡颜,如花美貌依旧,只是少了几分少女柔美。她清减不少,衣上有几处破损,手指沾着尘土,右手手腕内侧微微擦伤。黑衣女子放下药碗,缓缓将她放回榻上。 拧了块干净帕子,黑衣女子又走回到床边,撑开她的掌心细细擦拭。 目光在触见指腹上的薄茧时凝住,黑衣女子动作一顿,视线不由自主回到她的脸上。而随着视线上移,内心深处掩藏许久的情绪终于不可抑止蔓延开来。 榻上之人仍兀自沉睡,睡容平和宁静,可只有亲眼目睹过才会知晓,这双美目下的隐忍愈深,凌厉更甚。 黑衣女子静静垂眸,捏住她的手腕就要放回到原处。可就在这时,指尖下的脉搏却骤然加速。右手飞速缩回,烛火应左手轻扬而灭,木屋陷入黑暗时,榻上之人眼睫轻颤,恰恰睁开眼来。 房屋破旧,窗子被碎布遮了大半,只透进微弱光亮,似有若无照在榻上。黑衣女子侧身避让,闪入暗处,她的身形无比轻快,转瞬已来到了门前。 然而就在她马上要夺门而去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这声叹息极其轻微,若非她耳力不错,许是错过。她一直以来最为自傲于自己的这身功夫,可此时此刻却难得对此生出些懊恼,如果她没能听见,那么或许现在已经成功闪身而出。可这稍作的迟疑与停顿,却让她觉得为时已晚。 果然,她听倾挽道:“许久不见,飞烟。” 飞烟身子一僵,她果然是知道了。 夜已过了大半,正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幽静的时刻。万物俱寂,飞烟因此清晰听到自己心跳一拍快过一拍。她烦恼地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 该如何说自己乍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该如何说他们丢她在这里不闻不问,该如何说自己其实一直是王爷的人,还有府里的那一位…… 衣衫摩挲,木榻“吱呀”,是她撑身而起的声音。许久她都没再说话,仿佛是突然梦醒,全然忘了屋子角落还有这么一人。 飞烟没有转身,也不敢,满心忐忑。她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并未做错什么,可那是从她的身份而言;从情感上来说,她的确对倾挽有所亏欠。她不知怎么解释府里的一切,也怕倾挽伤心。 可倾挽却问:“这儿是哪里?严大哥呢?” 飞烟震惊地转过身来,惊讶望着她,久久不能言,心里又是失望又是释然。 或许不问也好,如果能留在这里一辈子更好。她从来都是明白人,事已至此恐怕也没什么能瞒过她。 “严公子仍在山上,以他现在的状况,勉强可以一己之力离开,带上你有些勉强。”飞烟想了一想,又道:“你不必担心,以他的本事自可保安全无虞,何况周小姐还在想办法周旋,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的话说得直白,自是将自己所知全部透露给她,就是要她不必白白费心。倾挽对她的言辞并不感到诧异与怀疑,点了点头,挪腿到床下。身子已无异样,气力也已恢复,料想是飞烟的功劳。 转身间便将屋子打量了清楚:破旧不堪,勉强算得上干净,手下床榻单薄,只薄薄铺了层褥子,窗子破损严重,桌上就一只合拢的包袱,连茶杯茶壶都欠缺。 不管怎么看,这间房屋都不似长期有人居住的样子,所居之人随时都在作准备离开。 倾挽自嘲收了视线,起身向外。走到飞烟身边时,她稍稍顿步,道:“多谢你两次出手相助,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另行感谢。天色不早,就不打扰你了。” 听闻她话中疏冷与陌生,飞烟几乎倒抽一口冷气。知道她的改变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飞烟捏了捏手指,强忍着拽她手的冲动,“倾挽,你怎么……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我们……” 她说不下去,倾挽半晌轻轻一笑,“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这里简陋偏僻,到底不适合姑娘居住,不过我观你也并没有长留的意思,不知你几时回京?” “明日。”飞烟的喉咙干干的,好不容易挤出这么几个字,“明儿我就该回去了,我到这边出任务。”若不是第二日就会离开,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过来,便也不会想着再看她一眼,也不会那么救了她。 这次倾挽的沉默稍久了些,后来她丢下“保重”二字,径自离开。 天边露了些许白,飞烟的心神仍有些乱,一肚子的话堵得她心里难受,可倾挽说得对,过去的事的确没必要再提了。仍记挂着偷偷跟在倾挽后头送她回去,她拎了包袱,决定送了倾挽之后直接动身。 还没走出院子,一只黑鹰忽然从东边以极快的速度飞掠而来,在半空盘旋不落。飞烟双眼一凝,口中发出长长一声哨音,只见黑鹰又盘旋了小半圈后,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木栅栏上。飞烟走上前,取下绑在黑鹰腿上的字条。 ***** 倾挽一声招呼未打夜半不归,回来又是那样一副衣衫脏乱神思不属的模样,冯婶碧蕊都吓得不轻。在倾挽再三保证并无受到伤害之后,二人才稍稍安心。 只是那之后倾挽足不出户,虽无特别的表现,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心中藏事。碧蕊不敢多问缘由,只得小心且笨拙地哄着她开心,倾挽看在眼里既无奈又好笑,心里对碧蕊的防备也终于渐渐松懈,高兴得她私下偷偷抹泪。 严大哥在她回来的第二日曾来府上报过平安,三人无一受伤,全部回到了各自家中,据说还是袁寨主亲自送的三人下山。倾挽猜测这当中多半是单绍钧的功劳,不知他又是怎么哄骗的袁芯然。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所有人都平安。 滢心又再被禁了足,毕竟这次的事全是因她而起。严大哥来的那日也随身带了一封她的书信,滢心抱怨没有自由之余,不忘埋怨严大哥的冷漠无趣,她心里很受伤,精神很无趣,要倾挽早日过府陪她叙话。 再然后,倾挽与严凌难得一次达成默契,对于飞烟之事分毫不谈。 日子就这样悠悠而过,临州城难得平和安宁,时序也由初夏进入盛夏。 这期间倾挽每日早睡早起,好吃好喝,没事望望天,除除草,日子充实而乏味。倾挽承认最初是有些受伤的,受伤于自己的自以为是,因此她变得不爱出门,不想见人。可随后便觉得这种滋味太过无趣,日子总要过去,任何情绪都会转淡。只是不爱出门这点倒是一直不变,入夏开始,她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临州六七月份的太阳威力惊人,这日倾挽正趴在窗前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大门一开,呼啦进来好几个人。碧蕊走在最前面,兴致冲冲神秘兮兮指挥着几人将红木箱子小心轻放,嘴里讲着甚是老套的话,什么“箱里的物品价值千金,他们几人加起来就是一个箱盖都赔不起,让他们小心云云。” 倾挽混沌之中只瞥了一眼就再拾不起兴致,头一偏接着就睡。几人放下箱子即刻离开,没有制造出太多的声响,可也只安静了片刻,倾挽的耳朵便再不得清闲。 许是碧蕊知道她没睡,从开了箱子起,各种惊呼惊叹大惊小怪不绝于耳。她正被烦的不胜其烦,碧蕊已从外面奔了进来,兴奋道:“小姐你快看,这发钗,这项链,还有红宝石戒指,都是现今京城里最时兴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还有衣裳料子,整整六大箱,小姐快别睡了,随我一齐去看看。” 许是倾挽这阵子太过给她面子,小丫头一时有些忘乎所以,直接将人拉起,手串项链戒指呼啦啦套在了倾挽身上。 “小姐果然适合红色,蓬勃朝气,就像朝阳。”碧蕊赞叹着,后知后觉对上倾挽不善的面色,这才猛然想起她对公子似乎有某种“误解”,而且已经“生怨”许久。 她恨不得拍拍脑袋,问问自己怎么就得意忘形地忘了这事,小姐才对她好上稍许,这万一…… 所有的担忧在她见到倾挽试图摘掉身上的东西时又通通抛在了脑后,她上前一把按住倾挽的手,支吾道:“小姐,这些都是公子命人千挑万选,费时一个多月要人从京城千里迢迢送过来的。你就算不喜欢,好歹也不要那么快摘下来,不然公子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伤心? 倾挽因这两个字小小错愕了下,要笑不笑问:“你知道你家公子什么身份,就敢说他伤心可怜?” 碧蕊被噎了一下,满面通红,逞强道:“什么身份都是人,也都会伤心啊。” “那朝阳呢?”倾挽寻了个舒服姿势,问。 碧蕊脸微扬,有些得意,“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是公子说的。” 倾挽一愣。 102 打算 倾挽一愣,倒是沉默下来。 那位五王爷心思诡谲,她从来都没看明白过。看似一汪清潭的人物,竟不知从何时开始部署,不动声色间便悄无声息要人将她取而代之,稳稳在七王爷身边安插了一枚眼线。在她以为自己作为一名废棋即将命丧时,他却又一道密令将她远远送离京城。而之后的两年……整整两年,她每日都在等着,等他表明真正意图。 除了利用,她想不出她对他而言究竟还有何用处。 可每一年,只有源源不断的珠钗玉环、绫罗绸缎千里而至,甚至遣离了阳奉阴违的绿隐,送来“只听她一人差遣”的碧蕊。 一抹复杂之色从她垂下的眼眸中滑过,心中竟莫名烦躁起来。 见倾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碧蕊知道又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可她真心不愿看到小姐怨憎公子,只希望能为二人多尽一份心力。无奈她从来嘴拙,否则亦不会在翊翡楼混到那番田地,之后能受公子提拔,追根溯源还是因小姐当日善举而起。 正挖空心思要说点什么,忽听前方一声音问:“公子是要你做何事?” 碧蕊下意识回说:“公子并未做何吩咐。” “真的?”碧蕊方要点头,忽地一僵,一阵懊恼。 悄然睨了倾挽,却不晓得她何时抬起眼来,直直低望着自己。 公子书信中嘱咐不要让小姐知道他来信一事,还说如果有任何为难或要求,尽可要随行来的小厮带信回京。可她不过是第一次收到书信,便给小姐套出话来。 看来她不止口舌笨拙,脑子也不够伶俐。 她扑腾跪地,从怀中掏出纸张,双手托举于额际,急急道:“公子真的没有吩咐我做任何不利于小姐之事,只要我好好照顾小姐,缺什么少什么随时都可寄信过去。小姐,我真的没有说谎,公子说过我只忠诚小姐一人。小姐若是不信我,有此信为凭。” “倾挽,外面……”冯婶的声音因看到屋内情形戛然而止,她左右看了看两人,迟疑问:“倾挽,这又是怎么了?” 碧蕊双手轻颤,泪盈于睫,却隐忍着不发出泣声,看上去楚楚可怜,似受尽了无限委屈。 倾挽却是想,这两年间,若说有什么改变是让她自己也觉得无能为力的,大概便是不自觉的防备了吧。恐怕碧蕊也是意会到了这些,才会如此惶恐。 可今日问出这话,她却全然没有质问的意思,相反,她竟不知为何失望于她所听到的答案。 “好了,我信你。”她按下叹息,疲惫道。 碧蕊不可置信抬起眼,目光澄亮,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又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待触见倾挽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容颜,才真正破涕为笑。 恭敬将信纸放在倾挽手边,碧蕊道:“小姐,既然这事你已知晓,以后公子的来信我都会交到小姐手上。若是小姐哪日有话想要对公子说,我也会代为转达。只要是小姐吩咐的事,我都会尽力去做,只请小姐要相信我。” “你的话我记下了。”良久,倾挽亲自扶了她起来,目光转向窗外堆了满地的东西时,又吩咐道:“公子送来的物件就由你分类放好,我瞧着那料子也有不少,我一人也用不过来,天热了,你去叫了裁缝过来,也为冯婶与你自己做上几套衣裳。” 碧蕊因倾挽的话又微微湿了眼眶,用力点了点头。 对于倾挽的身份,冯婶虽有好奇,却不愿恶意揣测,一来是因倾挽对他们夫妇二人有过帮助,二来她身为女人自然也更怜惜女人。女人孤苦一人生活有多么辛苦她也曾有所体会,会遭遇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她更是明白,而既然倾挽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的来历,她自然也不会主动触及她的伤处。 流言蜚语虽多有荒谬,可这两年见多了不时送来的贵重之物,冯婶心中倒也大致有了判断,直至今日听到碧蕊的话,她才终于确定。 所以那些流言也不尽是假话,“外放”一类想来也是真,可不管中间过程原因如何,两年间那位公子对倾挽的维护不似作假,倒让冯婶心里有些欣慰。倾挽虽大方乐观,可时而表现出的思念绝望,也让她相信倾挽对那位公子情深似海。 年轻人总是太过倔强,放不下脸面,可男人的爱宠又能维持多久,倘若有一天他在京城倦了累了,岂不连累倾挽要在这里守一辈子? 等到碧蕊出了屋,冯婶看了看似在发呆的倾挽,终于忍不住道:“倾挽,冯婶仗着年长说几句,你可别嫌我啰嗦。” 倾挽虽有些意外,依然客气道:“冯婶请讲。” 冯婶轻轻一叹,“咱们做女人的不容易,女子自出生可依仗得便不多,先是家世,再是夫婿,最后是子孙。虽说‘嫁的好便是福’这句话并不完全,可也不假。冯婶知道你聪慧大胆,又交了周小姐那样的朋友,若是一番努力,未必不可以如男子一般闯出一番名堂。可那些毕竟都是外在,女人终究还是需要有人呵疼着,有人为你知冷知热。更何况你心中早已心有所属,那为什么不能放下心结为自己努力一番……” 如若前面还不能让倾挽明白冯婶的意思,听到后边便彻底晓得冯婶是误会了。 她顿觉啼笑皆非,她同五王爷…… 可再一想,又觉得冯婶会这样误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就是她自己都忍不住会猜想,他如此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做戏给谁看? 没有打断冯婶的话自是因为她的好意,倾挽听她说了一阵,心思却禁不住跑远。放下心结?这话讲的真是好,可她自己放下心结又有何用,五王爷会放过她?还有七王爷,她从头到尾在他眼中就仅是一个丫环,再无其他。 这么一想,整整两年她倒真是一直活在自己的心结中,什么委屈什么痛苦,都是可笑的很。 她长长舒了口气,太阳明媚得刺眼。 冯婶住了口。 倾挽重新睁了眼睛,淡淡一笑,“过去的事我虽不好直言相告,可冯婶的好意我心里都明白。该努力的努力,该舍弃的舍弃,我都明白。” 她的神情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冯婶瞧得并不分明。可该说的都说了,知道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遂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重归来意:周小姐派了人来,就在外面候着。 倾挽的第一反应是回绝,可思忖片刻,既然呆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何不出去走走散心。 大门外停了一顶小轿,立在边上的人倾挽见过几次,是周府的二管事。三十多岁的年纪,长相精明,接人待物皆是颇有分寸,因滢心的关系,待她一直都很客气。倾挽回了礼,心里却是纳闷,不知那个小侍卫怎么今儿没来。 上了轿坐稳,帘子落下的一瞬倾挽望了眼前方宅院。这间宅院有近百年的历史,据说是江南的一位世家公子带着妻子来此游历时,因爱妻中意这里的人文景致,那位公子便特意亲手设计了这间院子。可惜回程中那位夫人不慎出了意外,公子触景伤情,从此再未离开过江南,而这间宅子便从此空了下来,直到她的到来。 宅子内里的布置不难看出江南的痕迹,可景色再美,住得再舒适,这里终归也不是她的安居之所。从前总是想着指不定哪日就会离开,可冯婶有一句话是对的,她总得为自己努力一番,就算是离开,也要自己主动离开。 她本就人微言轻,在他们的眼里根本就如蝼蚁一般,如若再不为自己打算,恐怕下半辈子就只能在他们掌心之中任人碾压。 “慕姑娘坐稳了。”二管事的声音在帘子旁响起,倾挽一个回神,轿子轻微晃了晃,被人抬了起来。 倾挽顺口问了句滢心近况,二管事低声回道:“最近小姐不大方便出门。” 倾挽心思一转,没再多问。 下了轿,二管事领着倾挽向院子里走。大门两旁的侍卫站得笔直,气势逼人,目不斜视。倾挽见惯了周府威仪,习以为常。 只是进了院子便觉出不同寻常来,府内的侍卫明显比从前多了许多,见到两人进来,他们也不同于外面的侍卫,一眼从二管事身上略过,直直向着她看了过来,目光慎重警惕。倾挽毫不怀疑若不是有二管事在一旁,她无法踏入这里半步。 二管事的目光丝毫没有变化,显然对这里的一切早已习惯。 倾挽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跟上他的步伐。到了内院,二管事将她交给一名丫环后,欠身离开。 滢心身旁服侍的丫环不多,这位看起来也有些眼生。她不动声色跟在丫环身后,不着痕迹打量四周,却见内院并无什么变化。她愈加疑惑,原以为是因为敌人入侵周城主做的部署,可滢心是他唯一的亲人,同外面相比,这里的防护却显见是松懈不少。 目光重新回到前面的丫环身上,个子颇高,步伐大而稳健,倾挽见她便想到了滢心,看来此人也是个懂武的。 刚刚进了滢心的院子,主房的门便被人大力拉了开来,看上去有些急迫。可出来的人倒让倾挽心生意外,只见滢心一身精致裙装,淡妆描绘,缓步下了台阶。那不急不缓的姿态,终于让她有了贵女仪态。 她走到两人面前,对着丫环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丫环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出了院子。 转身对上倾挽惊讶目光,滢心默默拉起她的手上了台阶,进屋关门,而后,转身时一脚踩在裙角摔到了地上。 103 酒醉 滢心被倾挽看得颇不自在,她侧了侧身子,掩饰般翘起二郎腿,清了喉咙道:“看,看什么,几日不见忘了怎的?” 倾挽手撑着下巴,又将她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慢吞开口,“倒是难得有点名门贵女的样子,虽是奇怪了点,可是……” 倾挽故意拖长了调子,见到滢心不自觉又倾耳过来,笑道:“好看极了。” 滢心瞪她一眼,又不知想到什么,脸颊泛起红晕。手指抚摸着袖口刺绣,嘀咕道:“还不是我那老爹,不就来个客人,至于如此吗,好像我会给他丢人似的。” 难怪!倾挽霎时想起外面阵仗,能让周城主如此慎重的,不知会是何等人物? 可不等她细想,滢心已经从刚才的不自在中缓过神,埋怨铺天盖地而来,“你这个小没良心,明知我出不去,这么久也不说主动来看我。今儿要不是我求了爹让人去接你,你是不打算见我了是吗?……” 倾挽不好说那夜被飞烟送回来一事,更不好说这一段时日的烦乱心绪,只得顺势讨饶,又说了不少的好话,才总算哄好了这位得理不饶人的姑奶奶。 “我原还奇怪着怎么会劳烦到府上二管事,那你的小跟班呢?” 滢心向来觉得周城主为她安排的侍卫多余,不过在倾挽看来这些侍卫却很尽职,不论滢心提出多苛责的要求,哪怕违背了周城主的意思,他们都严格遵照去办。这也是周城主对女儿的尊重,既然指派给了她,便只得她的吩咐。 滢心难得沉默,片刻才道:“这次却是怪我,因为这事,他主动去领了罚,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明明是我不要他跟着,他却因我自罚,倾挽,为什么人长大了反而不得自由。” 因为责任!责任越多,束缚越多。倾挽叹息着没有说话,明白道理大家都懂,滢心也只是一时感慨。周城主一直以来都尽全力给予了她最大的自由,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为了弥补,也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他不能护她永久。可她再无法拥有更大的自由,因为她的身份注定她不能随心所欲。 想到那个沉默寡言、容易害羞的侍卫做出如此举动,倾挽不免有些刮目相看。或许这就是周城主值得人钦佩的地方,他的手下有着一群有责任、有担当的兵,也正是有他们,临州的百姓才能在此安居乐业。 这看似极其寻常的事让滢心歉疚不已,但也不失为一个契机,要她此后改了随心所欲的毛病。 “好了,”倾挽握了握她的手,“他也有他的职责,你以后对他好一些就是了,而且严大哥也会让人照顾好他的。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今天我好好陪你一天。” 滢心吸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这可是你说的。” ***** 滢心家里的厨子是个胖厨娘,在周府已经二十余年,是看着滢心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 得知最近一直食欲不振的小姐要她下午备几道菜,她高兴之余一不小心备成了一桌酒席。 酒席就摆在了湖边的一处水榭当中。正值夜色降临,连接水榭的廊道上挂满了各式花灯,团团灯火映在湖面,热闹迷离。湖上清风吹拂,波光粼粼,波光映衬着天上星光,水天一色令人迷乱。 倾挽双手撑着栏杆,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的一切旋转得厉害。原是想着散散酒气,却不想眼前景致让她愈加头晕目眩。她用力摇了摇头,迎着湖风缓缓舒了口气。 滢心靠在椅上尤自嘟囔,手边歪歪斜斜放着几只酒瓶,菜两人尚未用多少,酒水已经喝了个全饱。 “你,你说我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明明知道我喜欢严大哥,却什么表示都没有,也不说是赞成还是反对。可你知道吗?自从这个不知打哪来的客人住到府上,我爹倒是难得的殷勤礼待,不但要我宴上作陪,还要我学什么规矩。嘁,”她哼笑一声,摇摇晃晃从椅上站了起来,迈着步子道:“走路?我走了十几年,头一回知道我竟是连路都不会走的,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滢心说得极是愤慨,一不小心步子迈得大了些,又险些绊倒。倾挽见她气急败坏便要扯了身上衣裙,赶忙将她压坐在位置上,“别发疯了,这还在外面呢?” 滢心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将脸埋在衣袖中,“倾挽,你说我爹是不是想把我嫁到京里去。” 没等到倾挽回答,她又低低道:“那位公子长相不俗,嫁给他我也不算吃亏。倾挽,要是严大哥真的不要我,我就嫁去京城,听说那里热闹,我也不会太寂寞。” 倾挽听得心里难受,从来意气风发的滢心,几时表现过如此灰心丧气?从前不是没听她展露心事,到底仗着几分清醒与自尊,寥寥几句一语带过,今日酒意模糊了神智,终于将心底不安彻底倾述出来。 倾挽倒退几步靠回到栏杆上,酒意渐渐散发开来,身体发热,眼前画面模糊扭曲,偏是两年来的酒未白拼,绕是晕的七荤八素,面上依旧端的正经。 “热闹!当然热闹!三妻四妾怎不热闹!滢心,你是聪明,可你的心机放到京城未必比得过大户人家里的一个丫环。你道那京城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见过吗?在这你是周府的大小姐,你说一不二,周城主、单公子捧着你,下面侍卫让着你,可你嫁到京城去,夫君才是你的天,他喜欢你便在你房里宿上一宿,不喜欢你就晾你两年,除了他其他人都恨不得拽你后腿。你说你羡慕天上苍鹰?到了京城,你能见到的仅是头上一方天空,别说苍鹰,你顶多也就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家鸟。滢心,这样,你还要说嫁不到严大哥就要嫁去京城吗?” 倾挽眼睛亮的惊人,因喝酒的关系语调也比平时高上许多,滢心怔怔看她,明知她多半是在吓唬自己,仍是好奇她话语中的理所当然从何而来。 “没有严大哥你周滢心就不是周滢心了?滢心,别傻了,没有人缺了谁就活不了的。天下男人这么多,难道我们就找不到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吗?做什么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滢心听的目瞪口呆,很是怀疑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倾挽本人,可还没等看清楚,一股豪情壮志骤然涌上心头。她几步走到倾挽身旁,双手撑住栏杆,探着身子喊道:“就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后就要你们瞧瞧,女人也不都是死缠烂打的。看不出本姑娘的好是你们眼拙,早晚有你们后悔的一天,愚蠢的男人!” 倾挽在一旁听的嘻嘻直笑,鼓掌助势。滢心顿觉鼓舞,正要再接再厉抒发情怀,廊道上突然传来喝责:“住口。” 滢心转眼见到几个模糊影子不紧不慢向这边踱来,后知后觉联想到这可能是自家爹爹的声音。在他面前她一向有恃无恐,因此并不觉得惧怕,只除了有些扫兴。 她挨在倾挽身上,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倾挽,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倾挽嘿嘿一笑,抬起食指指了指自己,“因为那个丫环就是我呀。” 滢心点头“哦”了一声,“所以你觉得我比你笨喽!” 倾挽抿唇笑而不语,就在这时几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周承志看了看桌上酒菜,又看了看两位面颊通红、目光锃亮、却明显神志不清的姑娘,暗自叹了口气。 悄然瞥了后面略高的人影,他清了清喉咙,想要训斥又不忍心,声音便又敷衍了许多,“胡闹,好端端的怎么喝那么多酒,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有什么关系,”滢心转而挽住爹爹手臂,撒起娇来,“咱们家除了你我又没有外人,爹,女儿今天高兴,您就别管了,早点回去休息。” 他压下声音,“别管?就由着你一个姑娘家半夜胡言乱语、鬼吼鬼叫吗?不成体统。你自己一人不在乎名声倒也罢了,还要连累倾挽不成,怎么就不想想她这么晚不归,家里人可不是要着急?” “爹,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有甚可着急。不过今晚要倾挽回去确实不大方便,不如你叫人去她家里说一声,今晚就让她住在这里,明儿一早一定分毫不差送她回去。” 他低低一叹,这个女儿定是他前辈子欠下来的债,他是管不了了。若是往常他说两句便也罢了,可今儿偏偏身边还有旁人,将那惊人之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眼见着滢心显是仍未留心眼前究竟是何人,他眉心微蹙,正要再意思意思说上两句,忽听人道:“两位姑娘性情率真,周城主就莫要气了。湖边风凉,城主还是要人送两位姑娘回房,免得着了凉。” 此人声音清透,如玉沁凉,顿时引的滢心二人看了过去。 水榭外面立着一人,高个宽肩,身姿笔挺,月光从身后斜斜打下,将他修长的身形投在地上,拉的老长。至于长相容貌,两人是半点都未看清。 周承志闻言眉心微动,神情明显放松下来,他拱手道:“实在不好意思,让王……公子见笑了。” 他说着看向倾挽,只见她半靠栏杆,目露迷蒙,显然人已半酣。挥手示意守在远处的丫环扶两人回去,谁知刚触到倾挽,她忽而面色一变,挣脱着捂住唇急急向外行去。 只迈了几步倾挽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稳住身形的同时,身后刹那响起什么,像是惊呼,又似急喘,她未听清,也没心思理会。水榭外正吹过一阵夜风,倾挽急迫地吸着微凉的空气,企图降下难以忍受的眩晕恶心。 直至某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随风而至,倾挽攥紧了拳头,再控制不住倾吐所有。 104低劣报复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滢心捧着脑袋醒来时太阳已晒了屁股,头痛得要命,她哼了两声,立即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丫环端了只碗过来,“小姐,老爷吩咐让你醒后将这解酒汤喝了。” 滢心二话不说接过来送到嘴边,刚要一口饮下,顿住,问:“倾挽用过了吗?” 丫环答是。 滢心满意点头,将汤水一饮而尽。抹了嘴移步下床,她又嘱咐道:“一会儿要厨房送点莲子粥过来,她爱喝,哦,对了,还有姚婶腌的萝卜小菜多备些给她带回去。” 丫环正拧了帕子要给她擦脸,闻言不紧不慢回道:“小姐,倾挽姑娘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你不早说? 滢心猛一回头瞪向她,一股窒闷之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心道这丫环不愧是她爹爹找来的,说话半截半截的不利索。 心下又不由得纳闷,倾挽向来不会做出不告而别之事,“怎么就走了?走多久了?” “回小姐,倾挽姑娘天一亮就起了,只留话说改日同小姐再聚。” 滢心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懒得再发问。这丫环是一根筋,向来不会看人脸色,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穿好衣裳洗漱完毕,滢心跨门而出,偏就在这时一幅幅画面忽然闪入脑中。她倒吸口气,终于为倾挽异常行为找到了最为适合的理由。 “昨晚,王……嗯,那位公子怎么样了?”当时场面很是混乱,她并未留心倒霉被吐了一身的男子是个什么反应,满心满眼都是倒下去的倾挽,及耳边爹爹惊慌的一声“王爷”。 那个矜持高傲的公子哥竟然是王爷?难怪爹爹将府内布置得铁桶一般,难怪待他如此恭敬。 等等等等,容她仔细想想她昨晚都喊了些什么?长得不错嫁他不亏?愚蠢的男人?滢心膝盖有些发软,她哪怕早些知晓他的身份,也万万不会叫了倾挽过来明目张胆演上这么一出。不对不对,府里这么大,爹爹带他去哪里不好,怎地偏偏就带着他往内院来?还有那位王爷,再高贵的身份见着女眷也该懂得避让吧。 滢心想了一圈,心里总算舒服了些。 丫环面色微变,那时她站得稍远,听话听得并不真切,只记得老爷想要凑近那位公子时被他身侧一持剑男子拦了下来,老爷约摸是说着赔罪的话,可那位王公子僵直着身子,一双眼紧紧盯着倾挽姑娘,像是要吃人一般。 只奇怪的是,既然那位公子身边有着一号身手不凡的人物,又怎会不小心让倾挽姑娘靠近了公子,继而惹出这许多麻烦事的? 她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滢心见状便知不妙,扶额叹息,暗暗祈祷这位王爷的心胸不会如蚂蚁般小。她如此想着,脚下却一刻不停直往前院书房而去。 爹爹的面子那王爷总会给几分吧,再怎么总不能让倾挽被一外来人欺负了去! …… “姑娘,冯婶已经要人过来问了几次,姑娘究竟打算何时回去?” 林荫环绕的一处小木屋内,碧蕊一脸无奈望着已经趴在桌上发了半日呆的倾挽,忍不住又是无声一叹。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此时暖暖的阳光正洒在倾挽身上,白皙侧颜透出几分朦胧之美。【ㄨ】 姑娘可真是好看,碧蕊歪着头想。很快她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提醒自己今日定要问出个结果来,不能再由着姑娘如此下去。 “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停了片刻,见倾挽仍是没有反应,接着道:“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或是冯婶说说,千万不要自己一人扛着。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忙,可冯婶经历的事那么多,或许真能出出主意呢?” 姑娘最近的举止何止是反常二字可以形容,自从她到了临州以来,姑娘什么时候不是一副沉静模样,仿佛这天地间再无何事可以要她闻之色变。可姑娘从周府回来的那个清晨,向来从容的仪态中却分明夹杂着一丝慌乱。在将自己关在房中小半日之后,到了下午,姑娘突然吩咐她收拾几件衣裳,说要去山上小住几日。 前日半夜大雨滂沱,将满树的绿叶红花打落在地,细雨泥泞中,姑娘不顾几人劝说,匆匆搭乘着马车,赶到了这处避暑之地。 碧蕊原想着姑娘此行是为散心,毕竟这里景致秀丽别致,房舍颇有几分江南之风,说不定姑娘是念着家里,才想要一解思乡之情。可谁想姑娘压根没有四处走动的意思,整日只是闷闷发呆,话都说不上两句。 这一住就是半月有余,期间周小姐几次邀姑娘前去周府叙话,冯婶推拒了几次,直言她再找不出其他理由推辞。姑娘显然不欲人知她的行踪,可在临州这地界,瞒谁也是瞒不过周府去的。 可为什么要避开周府?姑娘与周小姐的关系不是一向亲密吗?碧蕊不禁又想起那日清晨姑娘回来时的样子,面色青白,眼下乌黑,明显一夜忧思未睡。【偷香】 她直觉姑娘是受了人欺负了。 “姑娘,你说,究竟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收拾他一顿。”她边说边扳过倾挽的肩膀,义愤填膺道。 “我也想啊,可动不了人家一根手指头。” 轻而无力的声音从倾挽口中溢出,听得碧蕊心一颤,“我不行还有公子呢,姑娘你说,那人究竟是谁,我就不信公子对付不了他。” 倾挽先前心思根本就不知飘到了何处,压根没有留心碧蕊嘀嘀咕咕些什么,这会儿被逼着回了神,才发觉自己竟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 长长叹了口气,她伸了个懒腰,借此将这话题错过去,而后用力从凳上一跃而起,“走。” “姑娘,我们是要回去了吗?”碧蕊见她精神抖擞,以为是方才的话起了作用,脸上溢满笑容。 倾挽翻了翻眼皮横她一眼,“我们泡温泉去。” 目光移至窗外,天空高晴,蔚蓝一片,半个月了,想来他们也该回去了吧。 碧蕊听到温泉二字便苦了一张脸,这么热的天,姑娘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啊! …… 倾挽抹了一把脸从池子里慢慢走了上来,热气蒸得皮肤粉粉嫩嫩,像是刚出锅的小笼包,诱人不已。 碧蕊为她选了一袭丁香色衣裙,穿戴好后,又压着她坐到了池旁石凳上。擦干的长发柔顺乌黑,让人爱不释手,瞥了眼倾挽浴后的慵懒神情,碧蕊思量片刻,轻轻撩起长发,纤手灵巧转动几下,便将一头黑压压的密发挽了起来。 细白的颈子微微展露,透出几分平日难见的风情,杏眸微眯,遥望远处,一张素颜未施粉黛,唇上一抹嫣红却如同世上最好的胭脂,让人眼前一亮。 碧蕊暗暗赞叹,就在这时无意间撞见一旁不知名的红色小花,她眸光一闪,毫不犹豫摘下一朵戴在倾挽鬓旁。两抹嫣红相互辉映,霎时使得整个人更加艳丽了几分。 此时的倾挽却对后面投注过来的目光一无所知,她看着前方蒸腾的雾气,心绪跟着时紧时舒。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两人再次见面会是何等情形,那或许是在多年之后的京城,在热闹繁华的街上,他高坐马车之中,而她就站在街角,眼睁睁看着马车在眼前一驶而过,轻风荡起车帘,只留下他紫色衣裳的衣角,或许还会有一道温柔的倩影及孩童清亮欢快的笑声;又或者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彼时她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两人目光不经意撞见时,她可以安然报以一笑,而后擦肩而过…… 至于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两个疯女人在湖边咆哮的这样一幕,则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想象之中。 源源不断的热气从下面涌上来,倾挽觉得一阵窒闷,她站起来向外走,想要透透气。 “明天,我们就回去吧。”她扬起头来,缓缓舒了一口气。 “真的吗?太好了。”碧蕊兴奋得直嚷嚷,天知道这里的景致虽美,可她实在不愿整日整日对着沉默寡言的姑娘一人,没人说话的滋味太难受了。 倾挽轻点头,突然觉得憋屈,她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凭什么避开的总是她,从京城到这里还不够,连在偏远的临州也不得安宁。 心里又忽然一阵澎湃,一股斗志昂扬起来:她又没有做错事,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见人了?被人冒名顶替,他发觉不了是他笨,是他傻,她为什么闪躲?天下如此之大,她偏就不信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停下脚步,一只手紧紧握起,脑中全是应对之法。她闭了闭眼,可当双目重新睁开望见前方参天大树时,刚才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又通通消失殆尽。 天下是大,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京城她认识的人不多,偏偏就让她得罪了最尊贵的三个。 在他们的眼中她是不值一提不错,翻手云覆手雨,她根本没可能逃脱他们的五指山。她力小势薄,可不代表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尽管那或许很幼稚,尽管除了她别人可能根本不会发现。 “噗,哈哈哈。”她抑制不住轻笑出声,刚开始时自己都觉得讶异,事情都过去许久了不是吗? 她心中也并不觉得如何好笑,可却不知为何停不下来。他那熟悉、惊诧的眼神突破重重黑暗,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以致于她分明见到那其中夹杂的些许狼狈与愤怒。 怎么,他发觉是她故意的了吗? “姑娘,你怎么了?”碧蕊想要上前,却不敢,哪有人好端端突然大笑不止的。 倾挽娇躯颤动不止,她抬指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好半天才慢慢缓了下来。方要回说没事,冷不防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是滢心。 她急忙转回身,不由得又是一怔,滢心的身后有不少熟悉面孔,周城主,严凌,还有他。 105 代为赔罪 阳光斜斜照过来,有些刺眼。 她微微垂下眼帘,唇角慢慢挑起。向周城主躬身行礼后,她直视问话的滢心,却是含糊道:“嗯,是有那么件事。” 相处得久了,滢心自认更能比旁人明白倾挽那么几分,虽不知她对那晚的事记得多少,不过看她故作平淡的反应,及此刻眼底某种小心翼翼压制过的情绪,显然也是记了个十之八九。小心觑了身后某个方向,滢心走上来挡在倾挽跟前,扔过一个警告的眼神,生怕她一时控制不住再次做出让人无法反应之事。 这妮子不应当是怕得紧吗?难不成这些日子压抑得久了,精神出了问题? 习惯性揽住她的肩往怀里带,却在感受到她肩头的紧绷后讶异地又侧头望了一眼,这才发觉她唇角的弧度原来隐有那么一丝丝的僵硬。 好家伙,装得倒挺像。 滢心默默嘀咕着,心里到底舒坦了些,知道紧张就好,不枉她这些日子费力周旋。轻轻哼了一声,滢心转过头对着父亲道:“爹,听说杜老板专门让人在南方培育了几种罕见的牡丹品种带过来,还声称什么独一无二,不如您和王公子前去鉴别鉴别,看看是否真的名副其实。等我叫人备好了茶水,我们再坐下来歇歇脚,正巧今日天气不错,我们也学学京里的贵人喝茶赏景如何?” 周承志抚着长须哈哈大笑,见滢心口中的“王公子”并无反对的意思,目光从倾挽面上一掠而过,道:“甚好,难得你这个粗丫头还有点自知之明,虽为时已晚,好歹也体会体会什么才是文雅。” 若放在平时,滢心少不得对父亲的打趣抱怨一番,可今儿心中有事,便也顾不上那许多,携着倾挽便先走了。 直到离了几人的视线,滢心这才停了步子,抬指用力点了点倾挽额头,“够能躲的。” 倾挽顶着红了一块的额头,恍然回神,故作无辜道:“什么?” 见她仍是冥顽不灵装模作样,滢心忽而咧嘴一笑,“躲吧,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山水有相逢。” 亏得她一次次叫人去寻她,就是想要安慰她不必担心,有他们在,自没有什么大不了。喝醉的人做出些糊涂事再正常不过,道歉陪个罪也就是了,王爷他就是再小气还能和一个姑娘过不去?她倒好,避不见面也就算了,还躲得老远。倒是让人找不到才是啊,偏还叫他们逮个正着,还笑得那样恣意,凭白让人抓住把柄失了先机。 “怎么从前没见你这么任性?”见到倾挽一张脸垮下来,滢心护短的性子又发作,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倾挽挠挠头,半晌叹道:“大概当时着了魔吧!” 滢心也不晓得这个“当时”是吐了王爷满身的当时,是第二天鸡未鸣便离开的当时,还是匆匆夹着尾巴离家的当时,只是纳闷问:“我一直想不通来着,你慕大小姐一直就不是个胆小的人,怎么这次如此反常?警告你,别再跟我说着了魔之类的鬼话。” 倾挽一张嘴滢心便知她要胡诌些什么,可她又不知王爷的身份,究竟有什么可怕的? 倾挽一本正经打哈哈,“唔,大概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就像寒风一样冻死人,还有,他身边拿刀的那个,刀身长有三尺吧,我还真怕他一不小心挥过来。” 滢心噗嗤一笑,“还像寒风一样……”不对,她挑高眉,语气忽而变得悠长,“话说你看得很清楚嘛!” 倾挽一愣,转开眼睛嘿嘿笑:“还行,凑合,你知道的嘛,我这人记性比常人好那么一点点。” 滢心摸着下巴绕着她转了一圈,“反应挺快嘛,我是说装晕。要不是晓得你们应当没有什么瓜葛,我不由要觉得你是不是故意吐了他一身的。还是说,你见人家公子气度不凡,即便像寒风一样能冻死人,你也想要扑上前去吸引他的注意?搞不好你成功了哦!” 倾挽心头一抽,“不是吧!他可是说什么了?” “这倒没有,”滢心沉吟道:“说起来先前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些天为了争取他一些好印象,我倒是见过他几面。怎么说呢,这个人看着冷冰冰的,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可貌似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倒是没有提过那天的事半句。” 倾挽轻轻吐了口气,神色莫名,“那就好。” “谁知事情就是这么巧,”滢心话一转,“我爹一直琢磨着要带他四下走走,我观他兴致并不很高,大概是不想拂了我爹的面子,便随手指了一处,正好是这儿。啧啧,就在我从冯婶那儿知晓你在这儿的第二天啊。这就是命吧,你注定躲不掉这一劫。” 滢心说得摇头晃脑,倾挽听得心惊肉跳,又追悔万分。就是确定、肯定他不会喜欢温泉,花草之类的东西,才特意选了这里,到底是她选错地儿了。 时光匆匆,很多东西到底都变得不一样了。 “好了,你也别发呆了。庆幸我爹今儿也在,场面不会太过为难。一会儿你态度放柔软一点,他要是再摆高姿态那就是他的不是了。记得了?”滢心老妈子一样念叨得口干舌燥,之后拉着倾挽找人去安排茶水事宜。 滢心一向粗枝大叶,对于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全然随意,从不讲究,若非今日想要找个由头让她跟倾挽可以开溜,也绝不会揽下这么一个她不擅长的活计。 老板已经得知了城主一行人的到来,匆匆赶出来迎接时正好迎头碰上倾挽二人。恭敬请了两人进屋,慷慨激昂表达了一番贵宾到来蓬荜生辉的感想,誓言必定会好好款待一行人等。 当问及诸位的喜好时,滢心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大口大口的咽茶,她闻言想也不想大手一挥道:“就上最贵的。” 倾挽皱了皱眉,迟疑半晌到底什么都未说。老板自然高兴得连连点头,脑中不断盘算着这么一大群人的吃用能换回多少的银子,想着想着就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商量”完毕,滢心带着倾挽慢慢悠悠地走,边走边说最近一段时间临州城发生的趣事,而其中一件便和单绍钧有关。 原来就在前几日,单公子突然又消失了,只在桌上留下短短几字,说家里憋闷得很,不利身心康健,因此他决定要去远方走走,让爹娘奶奶不必挂念。这种事任性妄为的单公子从小做到大,家里人都不以为意,只是在一日单家奶奶外出遇见同样偷偷外出的滢心时,拉着她的手抱怨还是孙女乖巧,孙子只管成日在外跑不着家,边抱怨还边从怀里仔仔细细掏出宝贝孙子留下的字条。 滢心只一眼便看出蹊跷来。 单绍钧是一个奇人,虽常年混迹于不良********,却是个有洁癖好整齐的怪人。这样一个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一笔凌乱不堪的字来。滢心皱着眉瞧着纸上的字迹,难道是外面的阳光太美好急迫所致? 滢心劝慰了单老太太好半天,直哄得老太太喜笑颜开并亲自送了老太太回府才让人着手去查,而果不其然,那悲催的小子又是被山上的那位掳回了寨子里。 知道屋子里并没有明显打斗的痕迹,滢心不怀好意一笑,便撒手不管了。 倾挽听到这里也是会心一笑,随后抬眸打量周遭时才发觉附近环境有些许熟悉,朝着东边一瞧,熟悉的红色小楼,可不就是她住了近半月的地方。 绕过一排密密树丛,已隐约可见园子那头几抹高高的人影,踏上青石板小路时,滢心又低声嘱咐了句,“记着了,姿态放低点,男人总是吃这套的。” 她对倾挽实在是放心不下,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主意太正,有时发作起来还不顾场合。 大团大团的牡丹开得风流潇洒,黄绿深红银红,若有若无的,期间还夹杂着一抹明紫。 倾挽不耐地挥了挥手,心里忍不住叹气,若不是怕牵连了周家,她哪用得着忍,早就…… 两人走近时,周城主二人已经坐了下来,老板动作很快,在二人之前已经将茶点备了个齐全。严凌正守在台阶上,见到她们归来,客气对滢心颔首示意,而当目光转到倾挽时,却是有些许无奈与心疼。 到底不是说话的时机,倾挽对着他盈盈一笑,快步跟上。 风吹过来几声模糊话语,在滢心动作轻快跃入亭子后,石座上的二人同时看了过来。滢心一一打了招呼,看了看桌旁仅剩的两个位置,临坐之际,倾挽模糊感觉到滢心回头望了她一眼。 那意思倾挽即便不看也知晓其中的催促之意,她暗自叹气,在桌前立定后,抬起头来,“王……” 没想到会对上他深黑的瞳子,倾挽忽然就失了声。 滢心听后面突然间断了音,还以为是出了何事,急急转身打量,却见她瞪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看着对面之人,神情堪称呆傻。滢心清了清喉咙,不自在瞄了君若谨一眼,还好,似乎没有不悦、不耐烦的表情。 不争气啊不争气,他是好看了点,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比不上严大哥英气潇洒呢。 她又重重咳了一声,倾挽在那扰人的噪音中终于用力拔回了视线,眼珠子生疼。 她眨了眨眼睛,决定就这么着吧,不用看着他,有些话还能勉强自己说得顺口些。可还没等她开口,身旁一爽朗男音突然道:“王……公子,如果她有任何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代她向您道歉,您大人有打量,千万不要记在心上。” 严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并肩而站,倾挽垂着眼帘斜过去一眼,有些惊讶,更多的则是无以言说的感动。 凌人的视线从她的身上慢慢移向一旁,不消片刻,君若谨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她是你什么人,需要由你为她出面赔罪?” 106 煮茶 滢心对严凌的反应有瞬间的惊诧,他当然是晓得君若谨身份的,却还是挡在了倾挽身前。她了然一笑,心中说不出的羡慕。两人从前十几年的光阴,那是她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参与的。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让她无法不努力抓住。 周城主抚着胡须未做声,只有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时闪过几道洞察之色。 严凌微抬了头道:“她虽一向有些恣意妄为,却是个性子单纯的姑娘,不懂什么攀权富贵,更绝非有意得罪了公子。还请公子看在周城主、周小姐的面子上,千万不要怪罪于她。” “是啊,是啊……”滢心在后面附和着什么,倾挽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心底只有一个想法,啊,原来滢心的话并非没有依据,她一时的冲动竟被那么多人认为是有意接近,就连她的严大哥都因怕她被人误会而特意解释了她的品行。 虽他人并不知晓,她也从来没有表达得很明白,可她确实动过“攀高枝”的心思,虽以惨败收场,想来以他的心智与阅历,猜透几分并不困难。 倾挽眼皮一阵阵地跳,就在这时君若谨又将视线投向了她,问:“不知这位姑娘怎么说?” 这位姑娘…… 倾挽心绪顿时一片清明,她几步上前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身前,又拿起另外一杯,端着一张诚恳的脸道:“那日是我贪杯才惹出了祸事,连累了王……公子,这一杯就当是向公子赔罪的。” 她端起茶杯一口饮下,稍不留神被茶叶的苦涩味冲到,眉头险些拧成一个死结。抿了抿唇,她苦着一张脸接着道:“这件事每当我想起就觉羞愤难当,想要向公子致歉,又实在没有脸面,这才……” 她飞快抬了下眼,摆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算是对这些日子的躲避找了个借口。至于先前遇见时的那一幕,她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索性闭口不提。 滢心晓得那一脸苦色是由何而来,配合着这一番说辞实在应景得很,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好急智。女人娇男人怜,她斜眼瞥了瞥君若谨,捉摸着他男人的虚荣心怎么也该得到了满足。 众目睽睽之下,君若谨的表情却实在称不上柔和与满意,然而到底顾着周承志的脸面,勉强捏起了面前的杯子,哪知只是凑近了些许,脸色忽地又是一变。 这变化着实隐晦了些,诸人只见到他唇片都未沾一下就放下了手,当真是不给面子。他人莫名所以,倾挽却瞧得分明,这时才又猛然想到,喝茶对他来说向来是严谨又严肃的事,而这茶虽是好茶,泡茶的手艺却完全达不上他的要求。 衣袖被人拽了一拽,她回过神,滢心正挤咕着眼睛对她道:“倾倾,发什么呆。”边说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伶俐些。 青青?倾挽挑了挑眉,顿觉这名字起得不错。 “王……公子,不然,我再帮你泡一杯茶?”倾挽悬起的心放下一半,不知怎地就说出这句话来。 闻言滢心捂了捂脸,深深觉得倾挽向来自诩聪明,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总是表现得差强人意,人家不愿顺着她喝茶显然是觉得她的道歉不够有诚意,不想接受,难道会是茶水不好喝吗?滢心想,若非自己实在不擅长女人的那一套,长得又不如倾挽柔美,她真的想冲上去代替倾挽表现表现。 严凌一愣,显然也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 一时众人都默了下来。 “我从前跟人学过些皮毛,手艺的确不精,公子就当我随口一说。”倾挽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好似有些勉强,不愿他多想,立马改口道。 他眼睫半敛,脸上表情十分寡淡,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半天未置一词。就在大家以为此事多半到此成定局时,出乎意料地他却淡然点了点头,“那就劳烦青青姑娘了。” 话一落,所有人都觉得诧异,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峰回路转? …… “姑娘,我们是不是该回了?茶就要凉了。”中年男子看着前面似是发呆的年轻姑娘,恭敬催促着。 男子约莫四十岁,身形微胖,方脸短须,此刻他一双眼牢牢盯着前面桌上的茶壶,原本的傲慢尽数化为惊艳。 他从小受祖父熏陶,对茶有着极精的研究,并向来以此为傲。方才听人禀报说有人对他的茶似乎并不满意,他满心疑惑之余便想弄个明白。知道这次来的贵客是临州城里的大人物,既是大人物,便比常人更为讲究挑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真的让他遇见技艺更为精湛的高手,他自然甘拜下风,甘心讨教。 可没想到,当他匆匆赶过来时,进门见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小丫头!情愿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来糟蹋他上好的茶叶,也不愿饮下他的茶,这让他怎不气恼羞愤。极力压抑心中愤慨,可话出口仍掩不去鄙视情绪。 小姑娘抬眼看了看他,轻轻一笑后,默默拾起茶具。不过几个简答动作他便看出这位姑娘确实是有几分底子在的,显然对烹茶步骤极为熟稔。可茶煮得好不好可并不是动作熟练便能决定的,他倒要看看,就着同样的器具,同样的茶,同样的水,她煮的茶究竟会有几分与众不同。 不久,一壶热腾腾的茶呈在桌上。小姑娘自倒了一杯饮下,静默半晌后,又重新开始方才的步骤。 他暗暗冷笑一声,旁观她的动作与方才并无太大不同,遂放松心思将注意力放到仍冒着热气的茶杯上。斟酌片刻,他勾着嘴角另拿起了一只杯子。 茶汤清透明亮,他悄悄望了专心煮茶的姑娘一眼,迟疑着小酌一口。漫不经心的神情却骤然一变,他不可置信垂眼,微厚的唇抿起,似乎想要挽留唇齿间的味道。紧接着,他迫不及待地手腕一抬,将剩下的小半杯茶一滴不剩喝下。 怎么可能?观她年纪尚轻,甚至未及二十,怎会有如此老练的手法? 他眸中满满的怀疑,几步上前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动作。纵然不同的人以同样的步骤同时煮茶,煮出的茶味道仍是或多或少有所不同。可为什么,明明她煮茶的手法并不见多么繁复精致,茶香却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直至她第二壶茶煮好,他的疑惑仍然没有得到解答。可原本的轻视早已消尽,只余好奇。 倾挽因他的催促声回过头来,目光在相距不远的两个茶壶之间绕了一圈,微笑着向旁让了一步,“那就麻烦您让人随我走一趟吧。” “客气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怎敢称麻烦。”他未唤任何人,而是直接上前亲自接了过来。 若不是还有贵客等着这壶茶,他必定要求上一杯品尝品尝,哪怕是舍弃了他这张老脸。刚刚的茶已经达到上上之准,即便如此仍是被搁置一旁,让他如何不好奇这一壶茶会是何等滋味? 他颠颠端着茶壶走在倾挽身后,满目垂涎,最后终于忍不住凑到了她的身旁,问:“看姑娘动作娴熟,没有数年之功恐怕难成,难得姑娘年纪轻轻便如此擅茶,想来是受长辈影响吧!” 见他前后态度如此不同,倾挽也不难猜测他打探的意图,遂扬唇道:“没想到我这点粗陋的手艺竟然入了您的眼,实在让我倍感意外。” 听出她话中的调侃,他老脸一讪,呵呵笑着不说话。 “秦老是这方面的翘楚,我也曾有幸一尝,茶香甘醇,让人回味无穷。秦老会认为我的茶特别,其实不过是人的口味各有不同罢了。有人的品味特别一些,这茶自然就有其独特的味道。” 秦老听她说了半天似有回避的意味,心里不由得有些焦急,又琢磨着是不是先前的话得罪了她,便有心弥补。“之前在下不明所以,若是有不小心得罪了姑娘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在下手里有一批新进的春茶,不知姑娘爱好哪一种,在下愿意相赠,就当是赔罪了。” 倾挽听了这一段十分熟悉的话,觉得这世道真是难以捉摸,由他联想到自己,便也不愿再计较。 “秦老多虑了,区区小事,如果这样都放在心上,岂不是活得太辛苦。”转过一道弯,亭子已经就在眼前,里面的人不知说着什么,气氛似乎舒缓了许多。 倾挽略略收了步子,转向秦老道:“至于茶叶就不用秦老破费了,我一向不喜欢饮茶的,太苦了。” 太苦?秦老一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有着如此手艺的人竟然说茶太苦了,不喜欢喝?他想要追问,可贵客已到了近前,他于是收了心思,打算找机会再问。 退下之时一不小心扫到了一眼那位姓王的公子,他不由得又是一怔。 好个清贵的公子哥! 那一身的贵气连他这个阅人无数的老头子都禁不住一瞧再瞧,再看小姑娘恭敬递茶的姿态,让他更不由得猜疑起两人的身份来。 107 执意 “公子请慢用。”倾挽说着向一旁退了稍许,丢了个飞眼给滢心。 滢心一直提着的心刹那间就落了下来。 不爱饮茶之人又怎会擅煮茶?滢心想来想去都觉得该是她找了人代劳的。就不知她找的人可不可靠,这位爷可是个挑剔的主,那么好的茶他竟然只是闻闻就够了,真是任性得令人头痛。 见倾挽平静淡然,显然她是有几分自信的,虽然不知这自信究竟从何处而来。这么想着,她一双眼直直朝着茶盏看了过去,心中生出十分好奇。 众人期盼目光之下,君若谨终于慢慢捏住杯沿。几人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提起,近了近了,眼见着杯子已经凑到了嘴旁,三人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只有倾挽似毫无所察,她垂首站立,眼睫轻垂,平静得仿佛睡去。 杯底触上石桌,敲出清脆的声响。倾挽似被触动,长睫微颤。 君若谨目光幽深似海如常,却仿佛又与方才有所不同。到底是什么不同,一直望着他的几人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只知道,这个貌似平和实则无比挑剔的主子,他竟然默默将茶喝了个干净。 几人对视,不无惊诧。 “公……子觉得如何?”滢心急迫发问,语声中带着一丝忐忑。 君若谨淡道:“尚可。” 故意拖着步伐慢走的秦老猛然回头,抓心挠肝地压制住想往回走的心思,决心稍后一定要找那位姑娘弄个明白。 这个……是无事的意思吗?三人交换着目光,心中很不确定。还是滢心反应快些,“青青,还不谢谢公子?” 管他什么意思,只要这一声谢出了口,她就不信七王爷好意思不收着。 倾挽会意,立即屈膝恭敬道:“多谢公子大量。” 果然,君若谨点了点头,虽没说什么,可此事总算是有个了结。 “呵呵,倾……”周城主警告看了滢心一眼,抚着胡子轻笑,“你们那么害怕做什么,公子大度,又不会吃了你们。” 可他不高兴会杀人,滢心小心觑了觑面瘫的王爷。 “来,快坐下来休息一下,忙活半天了。” 倾挽心里虽然也在腹诽城主大人上一句话,可下一句话立时要她一怔,下意识看向君若谨,同他坐一桌…… 倾挽直接要摇头。 “是啊,快坐吧,你站着我们不好说话。”滢心也跟着劝说。 倾挽不好再推脱,可当她终于意识到只剩他身边一个空位时,身子都僵了半边。 此时的君若谨与周城主已经开始闲谈起来,颇有怡情说着临州城的四季风光,山川河流。滢心拉了拉她的衣袖,做出放松的表情。 倾挽无声笑笑。 远处蓝天白云,群山连绵,近处鲜花簇簇,鸟虫低鸣。桌上并没有她们说话的余地,倾挽将心思放在这些自然之景上,终于渐渐忘却如坐针毡的不自在。 不知多久,倾挽余光扫见周城主似乎稍稍起身,而后听到了君若谨低沉的声音,“周城主不必客气,既然屏退了侍女图个清静,自然要自己动手才好。” “这怎么……”周城主自然当成客气话,王爷在他的地界上还得自己倒茶水,传出去他可真成了狂妄。 “还是我来吧。”茶壶就在她手边,于情于理也不能劳烦周城主亲自侍奉。 茶杯装了六分满,倾挽刚要绕到他的身后为城主倒茶,手臂忽然被人拉住。 “行了,我爹可不讲究那些。” 滢心本是好意,周城主武将出身,行军打仗可以十几天不换衣服不洗脸,喝茶倒水这种小事更无从劳动别人。可眼下在场的还有一人,这话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另外一层含义—王爷太过讲究,折腾人。 眼睛滢心神色坦然毫无所觉,周城主已经暗暗叹了口气,他向倾挽一笑,摆手道:“坐吧,不用来回折腾。” 既接了手,倾挽便不可再随意放空心思,不时将注意力放在了身边之人身上。茶用了多少,剩了多少,凉了几分,倾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应举动细心周到。 这些动作已成习惯,倾挽一时忘了有何不妥,而除了当事的二人,其他人均有些怔然。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卷落枝上细花如雨,一片粉嫩花瓣随风浮沉,忽悠飘落在茶杯之内。倾挽暗自叹息,伸手端起他身前茶盏,倾倒茶水。重新填满后悄无声息放回他身前,不想他却突然伸出手来。 倾挽大惊,抓着杯子的手只得回撤,却还是被他扫到了手背。茶水沿着杯沿飞快转了两圈,纷纷洒落在两人手上。 水微烫,顷刻间便在他白皙手背上留下淡红痕迹,倾挽拽出手帕便要去擦,堪堪触上他的衣袖时又停了下来。 半晌,她将手收了回来。 周城主惊骇起身,滢心亦怔住,想这两人怎么就跟水犯冲呢。 这时君若谨淡淡一笑,“小事。倒是青青姑娘没事吧?”他说着,看了看她抓着帕子的手。 倾挽脸色尚有些白,勉强扯了扯唇角,“多谢关心,无事。” 君若谨点点头,淡然转眼继续与周城主对谈,对先前小意外全不在意。倾挽却相反,动作更是较先前谨慎了几分。 滢心静静看着,不知为何总觉得倾挽的态度太过于恭敬。可转头又一想,倾挽只身在外,虽身后有几分依仗,依旧只是个女子罢了。况且这件事还有他们参与其中,想来也是不愿他们为难。滢心心中不知怎么就有些难受,想着以后对她要更好才是。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不见人影的尹泓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老者及几位小厮,手中各小心翼翼捧着一盆牡丹。 “公子,你看这些如何?” 众人逐一看着,目光中皆有赞叹。 玉版白,姚黄,魏紫,赛红,泼墨绿,个个是牡丹中的珍品。 只有倾挽似乎仍旧未缓过劲来,不知想着什么。 “哈哈哈,公子明明可以开口要老夫安排,却不声不响叫了侍卫去办,如果老夫未猜错,可是为家中哪位夫人准备的?”周城主笑声爽朗,似乎极为开怀。 “就这个吧,颜色好。”君若谨指着其中的魏紫。 老者闻言逢迎道:“公子好眼光,这可是牡丹花后。” 君若谨未理会他的说辞,回身对周城主道:“周城主猜的不错,侧妃向来喜欢牡丹。” 周城主抚着胡子微笑,若有所思。虽说这花名贵,可京中也并非没有,七王爷侧妃……如果他没记错,孟大人乃天子身边重臣。 如此看来传言倒真是没错,七王爷善待身边人,即便那人的父亲将来会是他的敌人。 天色渐暗,晚宴已备妥,一行人转道用膳。倾挽自称不适,请辞。 花园人散尽,亭内闪入一抹人影。秦老看着桌上的茶,觉得自己无比聪明。顾不上用杯,他捧着茶壶猛灌了一大口,还未下咽,面色忽地一变。 盯着手里的茶壶左看右看,他一点点咽下,眉头越皱越紧,更觉得满心不解。 难道是喝错了茶? 他急急又掀开另一只茶壶的壶盖,稍稍一闻就知是自己的手艺。 可为什么?明明这茶较之另外的逊色许多。 秦老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 滢心令人备了晚膳送到倾挽房中,都是她寻常爱吃的东西。不想辜负滢心心意,奈何挑挑拣拣几口,便再也吃不进去了。 窗外月圆,像是挂在树梢的灯笼,窗子正对着花园,清晰可见亭上飞檐。天色全黑,月光下的园子已不复白日的热闹。 倾挽收回目光,落在桌面茶包之上。 秦老着人送来,说是上等好茶,请她品尝。 温具,置茶,冲泡,倒茶,所有步骤手法早已了然于心,茶香几乎毫无减损。她依旧不爱品茶,却叫人备了上好茶具与茶叶,每每总要泡上一壶,而后呆坐一旁,看着茶香袅袅。 一次叫冯婶看到,见她技艺疏陋,有心指点。她的动作舒缓优美,像是蝴蝶翻飞的翅膀,侧颜恬静平和,朴素衣裳也再遮挡不住她身上流淌而出的气韵。 那是倾挽第一次好奇冯婶的来历,却依旧不打算开口发问。她想,内心有秘密的人,总会对他人的秘密保持敬意。 当时倾挽初到临州,她整日不出屋,一遍一遍模仿冯婶的动作。她知道那是一种执念,而当技艺练成,她再也没有好好泡过一次茶,直到今日。 “倾挽。”房门被敲响的同时,严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倾挽迎了严凌进门,他闻见茶香,向她身后望去一眼,将手中的瓷瓶递了过来。“手都烫伤了还泡茶。” 他的声音夹着淡淡不悦,倾挽接过,明白他想问,又强忍着不问。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多谢严大哥关心。”倾挽俏皮笑笑,想要将这一幕揭过,有些话她不想提,即便是对他。 严凌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倾挽有些诧异,想想,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严凌步伐缓慢,他微垂着头,似在沉思。倾挽有心开口,却不明白突然的尴尬从何而来,只得闷头跟着。 严凌停在一片茂密花丛前,“倾挽,我之前说的话,你考虑得如何?” 倾挽诧异抬头,一时有些茫然。 严凌轻道:“我要你嫁给我的话。” 108 比试 上一次开口,倾挽尚可当作一时玩笑,而这一次旧事重提,她只觉得惶然。 偏偏在此时,在此地,他是否已有察觉? “严……大哥。”倾挽声线不稳,她深深吸口气,心里乱极。 严凌并未错过她面上闪躲与为难,更有几分确定,扬手打断她即将出口并且未经思虑的话,索性直言道:“我找人查过你。” 倾挽猛然抬眼,目中空无一色,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严凌眼瞳收缩,视线胶着在她脸上,未放过分毫,“不过可惜……” 她嘴角轻动,眼睫微微垂下,似松了口气。 “虽什么都没查到,”严凌语气忽地一转,莫名深沉,“你或许不知,周将军麾下多的是探查高手。” 倾挽双手缓缓握紧,呼吸滞缓,仿佛怕惊扰什么。 只听他接着道:“这世上不能为人所查之处着实不多,或是深宫内院,或是高宅府邸。即便不是这两处,能将一个人所有踪迹全部抹去,只怕也不会是普通人吧。” 他不再说话,只默默看着她垂头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轻笑一声,随着笑音消散,所有紧张与异样悉数从她身上褪去,神色淡然,身形舒缓,好似所有情绪都被洗涤一般。 可见到这一幕,严凌心却渐沉,他猜对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倾挽不再闪避他的视线,“你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你可以说保护甚至是监视我,可你从来没开口问过。既然过去没有问,严大哥,答应我,以后也不要刨根问底。你说的没错,那人是不简单,不想让人知道的都可以全部抹去,事情是,人也一样,可那些都跟你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么多。” “倾挽,你什么时候学会自欺欺人了?你不是最爱刨根问底的吗?” 他的声音沉静得像一汪清潭,几乎将她溺毙。她想说,早在发现他喜欢上她的姐姐开始,她就学会了不追问。不追问他从何时喜欢上倾歌?喜欢她什么?明明她们长得一样不是吗? 她从前没问,以后也不会。 “如果事情都过去了,那他们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肯放过你是不是?倾挽,难道你对将来就没有任何打算?他们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任他们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不,当然不,倾挽在心中喊道。 倘若之前她还只是心有想法,她想,她很快便可以付诸行动了。 倾挽低头思索着,忽然身前一暗,她感觉自己被纳入一个温暖怀抱。他有力手臂轻轻揽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按向她的后脑。 他的呼吸和缓,声音就在耳旁,“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任何玩笑话。倾挽,不管你之前经历过什么,甚至心有所属,我只想保护你的下半辈子平平稳稳,不用担心被人欺辱,不用在别人面前放低姿态,担惊受怕。或许在权势面前我无法保证什么,可总胜过你一人面对。” 倾挽喉咙哽咽,怕他听到,深深埋向他的胸膛,“严大哥,相信我,我有我的打算。” 而他的心意,她只能再次辜负了。 “咳咳。”忽然有人咳了两声,提醒他们此处有人。 严凌本欲追问,不想她再含糊下去,闻声皱眉看向来人。倾挽趁机旋身,面前男子年轻高瘦,皮肤黝黑,正是严凌下属。 他面色尴尬,手握成拳放到嘴边,又不经意地咳了一下,眼神飞快递过来又移开。顺着他目光移开的方向,两人同时看到右后侧稀疏树丛后的周城主与君若谨。 倾挽一时怔住。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慢慢推扶开,直到确定她立稳才缓缓收手。 严凌向两人位置走去,倾挽无法,只得默默跟在身后。 “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休息了,倾……咳,”周城主及时停口,“青青姑娘,你也没休息呢?” 周城主呵呵一笑,显是想要转开话题,可当发现其他几人全无配合的意思时,又是尴尬一笑,后知后觉说的全是废话。 “属下有点私事想要同她说。”半晌,严凌回道。 “哦,呵呵。”周城主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既然你还没休息,正好我有点事想同你说。” 严凌点头,而后回身看向倾挽,柔声道:“你先回房,明儿我送你回去。” 倾挽也正有此意,她原就打算回去的,更不说现在,遂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转向周城主二人欲提出告辞,却在这时听君若谨发问道:“他就是周城主几次提到的得力下属?” 周城主点点头,满意而笑,“不错,这小子虽然还年轻,可两年的磨炼下来成长飞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底子上佳,反应机敏,更重要的是没有年轻人常有的浮躁,再有几年必成大事。” 他说着看向君若谨,目有深意。 君若谨亦轻微点头,抬手将隐在后面的黑衣侍卫招上前来,“尹泓,自小习武,有时间你们可以切磋切磋。” 尹泓拱手,动作干脆利落,“早有耳闻周将军麾下有一名得力战将,善齐射,有筹略,在下早想领教。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如何?” 尹泓声音低沉,却不掩其磊落真诚,严凌第一面见他便知此人功夫不弱,几日相处下来深觉他沉稳内敛,心中早有欣赏之意。此番能得以切磋,他自然求之不得。 “还请尹兄多多指教。” 尹泓的身手倾挽早已知晓,严凌虽向来沉稳,她又怎会听不出欣喜之意。为他高兴之余,心头又淡淡萦绕着什么。 一时理不清思绪,倾挽抬起头,趁机向几人告辞。 未走出多远,她听见“好好休息”四字,是周城主恭敬的声音。紧跟着,身后响起两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倾挽微微一顿,不知为何心乱了半拍,而后哂然一笑,暗嘲自己想得太多。 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因为那两道扰乱她思绪的脚步声果真一路尾随着自己。 回头招呼? 继续朝前走? 倾挽纠结不已,最后心一横,索性装不知。 地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树影,倾挽心有旁骛,一时不查被脚下横伸的树藤绊了一脚,幸而她反应够快,才没有摔个大马趴。极快地微侧了下头,又恼怒地咬着下唇扳回脸来,脸上热的发烫,清凉夜风都不能让热度消退半分。 慕倾挽啊慕倾挽,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呢? 倾挽心中暗恨,脚下走得飞快。 待走出去二十余步,身后的脚步却忽然消失了。 倾挽猛一回头,月儿幽幽,小路弯弯,果真自个儿独一个。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目光怔怔,头脑空空,心也变得空荡安静。 再一回过神来,哎,走过了! 怏怏往回走,闷头踢着路上小石子,路口拐弯,头顶突然照下一片阴影,吓得她疾步后退。 “抱歉,吓到你了。”熟悉的声音带着难得一见的歉意与轻柔,“我瞧着你一直向前走,似乎走差了路而不自知。” 倾挽捂着胸口抬头,望进尹泓的眼里。 “尹……”她脱口而出。 “夜里不安全,青青姑娘,还是早点回房歇息吧。”他向后微退一小步,欠了欠身,旋身大步离开。 倾挽唇边仍挂着弯弯笑意,目光却慢慢冷却。 …… 碧蕊前日夜里便收好行装。 倾挽一大早醒来,洗漱穿衣,吃好早饭,一切收拾妥当时,日头刚刚升到山头。静静站在窗边,望着这片陪伴了自己大半月的景色,只等着严凌接她下山。 院子大门猛地一把被人推开,门板撞在墙面上,又反弹回去,紧接着,有人跑了进来。 倾挽无奈摇摇头,心想着这一幕若是被周城主看到,少不得又是一番说教。 滢心跑进来时不由得一愣,只见倾挽穿戴整齐,碧蕊丫头候在一旁,手边摆着一只包袱。向外望了望天色,“怎么,你们这就要走吗?这么早?什么意思啊,我刚来你就要走?” “本也不是临时决定的。来了这么久了,可不知是谁天天催我回去。”倾挽淡笑,解释了原委,“严大哥说送我回去,你怎么这么早过来。” 滢心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便向外拉,“不用等了,跟我来。” “什么意思?严大哥若是有事的话我可以自己回去。” “有事,大事,生命攸关的大事。”滢心瞥她一眼,故意道。 果然倾挽神色紧张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哎,一时半刻说不清,到了你就知道了。”滢心并未正面回答,卖起了关子。 倾挽听了这话反而不急了,若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滢心的焦急恐怕不会比自己少。 不知绕了几道弯子,倾挽被滢心带到一大片空地之上。 正中央的位置,尹泓与严凌并肩而立,手快速从身后箭筒拔箭,搭箭,扣弦,开弓,瞄准,放箭,动作一气呵成。 倾挽这才想起两人昨日的约定。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听听你平淡的语气,”滢心因她的不以为然撇撇嘴,“你不知道,男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最好看了。英气勃发,斗志昂扬,身上的汗水都是闪着光的。” 倾挽因她的形容抿唇一笑。 滢心自与一般姑娘不同,因周城主的关系,她打小就是跟着这些热血战士一起长大的。别的姑娘或许会觉得粗鲁不堪,可滢心却会为他们引以为豪。 “还有那个尹泓,你别瞧他冷冰冰的样子,这人可不简单,不然也不会被放到王爷身边。我听我爹对着下面的人说过,若是谁能有幸与他切磋讨教,胜过别人苦练两年。” 滢心说着扬了扬眉,忽然一顿,又挠了挠脑袋,总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然而她怎么也没想起来,再看看倾挽专心致志观战的样子,心也随之一缓。 算了。 她向来心大,心思刚过,转眼就开始为严凌呐喊助威起来。 倾挽目视前方,嘴角溢出一抹笑意。 109 礼 不过片刻的功夫,箭筒中的箭已全部用完,很显然,他们比较的不仅仅是准确度,更是速度。前方设置的箭靶红心处已满满都是箭,倾挽目光一扫,约莫着两人应是打了个平手。滢心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撇嘴冷哼了一声,神情倒是没有多少意外。 早上的太阳已经显出几分毒烈,严凌抬手抹去额上汗水,心中只觉得畅快。眼角余光里,尹泓正拾起剑,呼吸均匀,神态如常。 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对手,严凌这么觉得。 两名侍者上前清点数量,然而就在进行到一半时,右侧的靶上有一支箭却随着侍者的动作掉落了下来。 年轻侍者正不知所措,尹泓却在此时神色从容扭头对严凌道:“看来是我输了。” “太好了。”滢心愉悦轻喊,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最后落到了尹泓身上,“倒是没想到这人也算是爽快。” 滢心见多了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人,而似乎往往地位越高的人就越是输不起。 “高手间的比试往往不只是最后呈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他的箭落了,在他的心中就已经是输了。他有他自己的骄傲,不会连认输这点小事都不敢承认。” 滢心弯唇而笑,“你说的不错,行武之人大多爽快、有自己的坚持,这就是我更喜欢同他们打交道的原因。虽然也有个别蛀虫……好吧,我承认,他还算不错。” 他们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喜欢讨厌仿佛都是一瞬间的事。倾挽迎着风,心里一片轻松。 “不过你说话的语气,怎么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你千万记住了,我们是严大哥一边的,你一定要搞清楚立场。” 倾挽摸了摸鼻子,顿觉自己的失言。好在滢心的重点也并不在于她对尹泓的了解,而是坚定他们是“同伙儿”的信念。 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转眼看向严凌。 对于严大哥与尹泓比箭一事,她对胜负的结果看得并不如滢心那般重,那是因为她知道,尹泓更擅长使剑与近身击杀,若说用箭,恐怕尹沫倒还技高一筹。 可她仍旧欣慰于他的表现。严大哥从来聪明、果断、行动力强,知他对武艺向往且有天赋,可真正亲眼看到她才知晓,他能走到今日,期间付出多少辛勤努力,又是多少次历经危难。 眼眶微微发热,胸口却腾起巨大骄傲。 严凌却对这个结果没有太多感触,他心里了然,此次比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尹泓的刺激,若是对手换了其他任何一人,恐怕他也不会有如此的表现。 他受之有愧,忙道:“尹兄客气。将军曾言尹兄是用剑数一数二的高手,没想到箭术上同样并不逊色。” 一个人可以修习许多技能,然而能够同时兼顾的则很少。要么是时间不允许,要么是精力有限。严凌初时没有思量太多,现在想想,尹泓提出比试他并不那么“擅长”的射箭,难道不是他自信的表现? 弓箭即是如此,那么他的剑术……严凌突然觉得,即便今日是惨败,也值了。 “我自小拜在师傅门下习剑,至今虽已近十五年,也不过学了七成而已,又哪里称得上是真正高手。” 严凌听他语气淡淡,并不似客气说辞,然而提及师门时,他的神情却郑重而崇敬。那是个世人眼中的神秘所在,创始人嬴落在两百多年前冠绝一时,是被称之为“天才”般的人物。“嬴门”曾经走出过多位武林高手,个个出类拔萃,又无一不低调而内敛,甚少提及门内情形。世人好奇之余却并无途径打听,渐渐的,武林当中开始流传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传言。 两人淡淡寒暄,这边滢心却等的不耐其烦。自家父亲私下里没少提及尹泓,说他的轻功如何如何独步天下,话语中满满赞叹。她一直想要见识见识,可自己的二两功夫恐怕他也不屑于比较,正巧昨儿王爷提出让两人切磋,滢心总算是对他满意了一回,想着自己也算是如了愿。 她性子急,觉得要比就赶紧比,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心存试探,她转了转眼珠子,主意一起,直接将脚边地上的棍子向两人踢了过去,“看剑。” 尹泓背对着二人,早在滢心喊话之前便听见了响动,闻见风声他眉心一蹙,手稍稍一抬将飞过来的东西打了回去。可瞬间便回想起来,能出现在这里的姑娘有两位。 果然,稍一转眼,看见了周姑娘身边的倾挽。 他的动作不轻,也是有心想要告诫她,不要轻易在习武之人背后动手,那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而她毕竟是周城主之女,伤不得,因此出手时他便有意偏了那么几分。 可这么一来,木棍便直直向倾挽飞了过去。 尹泓脚尖一点,虽然稍显不及,挽回也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可他刚有所动作,身旁之人已飞快窜了出去。尹泓稍稍一顿,停了下来。 严凌飞快掠起,几个纵身跟了上去,却也只来得及踢向木棍末端使之转向,擦着倾挽脸侧飞了出去。 鬓角碎发被风掠起,又忽悠落回到原处。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快到滢心甚至来不及反应。倾挽有一瞬间觉得周遭安静缓慢异常,甚至是前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她都看得无比清晰:严凌的脸色忽变,奋起直追;尹泓的平静了然,停顿与旁观。 从上落下一道人影,一片蓝衣遮挡住了她的视线,肩膀被人捏住,有些用力,“倾挽,你没事吧。” 倾挽听见他焦急的声音,然后是自己快如擂鼓的心跳,还有滢心的惶然与歉疚。 ……王爷……倾挽…… 倾挽有点想笑,维系了这么久的真实与谎言,在这一天全都乱了套。 比试最终未成,晌午之前,严凌亲自送倾挽与碧蕊回到了离开许久的临州城。 ***** “小姐,小姐,你快去看看,周小姐带了好多东西来呢!”碧蕊一路喊着跑进了屋中,拉起倾挽的手向外拽。 倾挽被一路带到了前院,院子两侧已经摆放了好几口木箱,院内人来人往,隐约可见门外还堆着一些。倾挽见此皱了皱眉,不明白滢心又在搞什么名堂。 “姑娘,不好意思,让一让。”倾挽正琢磨着,闻声回神,正见着两个兵士提着一口箱子停在她面前。 倾挽立即向后两步让出一条路来,视线也随之落在了木箱之上。箱子长约三尺,宽两尺,从外观上看不觉什么,只是当两位军士将箱子放在地上时,沉闷的声响告诉倾挽,这口箱子绝对比看上去的沉很多,只不过是两位军士高壮,看上去毫不费力罢了。 倾挽好奇走到跟前,“里面装的什么?”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是奉命抬箱子过来。”说话的人咧嘴一笑,回道。 倾挽抬头看了他一眼,自己动手抬起了箱盖,而当见到里面的东西时,倾挽难得地怔住了。金灿灿的刺人眼,竟全都是些金饰珠宝。 “这是你们小姐送的?”倾挽大感疑惑不解,抬眼看了看四周,众人费力抬进来的一箱又一箱,莫不都是金银之物? “是周小姐带我们过来的。” 倾挽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诧异打量他。男人相貌朴实,皮肤黝黑,他身量很高,倾挽要仰头才可与之对视。他话语带笑,性格爽朗,面对自己时似面对一熟人,丝毫没有不自在。 倾挽对他有点莫名熟悉感,可他的长相她却没有任何印象。他叫滢心周小姐,可见并不是滢心的人。那么,从前王爷的护卫不少,莫非他是其中之一?他认识自己? “碧蕊的动作很快嘛!”滢心刚刚让人将最后的箱子搬进来,一转身便瞧见倾挽正同人说话,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倾挽侧转身要迎过去,兵士躬了躬身,她微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她的步子微一停顿,疑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那人是谁?”倾挽问滢心,盘旋在心底的疑问更深起来。 “谁是谁?”滢心顺着倾挽视线扫去一眼,又不甚在意转开头,“又不是我的人,我是不认识。别管他了,看看这些东西。” “你什么时候干起给人跑腿的活了?” 滢心双眸一撑,“原来你已经知道冤大头是谁啦!” 倾挽不知回什么是好,可当看到她随手又打开的一个箱子时,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咱们城主大人勤政为民,两袖清风,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再说,城主大人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犯不着贿赂我。” 滢心叹了一叹,想着爹爹从前为军饷四处奔波看人脸色,再想想某人随随便便挥一挥手便送人几个箱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也是,整个临州城的大官,就属我爹最穷了。总之呢,事情的起因就是王公子知道了你险些毁容的事情,或许是心存愧疚,觉得这祸事到底是因他提议而起,于是大手一挥就赏下来几箱银子作为补偿。虽然在我看来我才是罪魁祸首,他的理由又实在怪异的让人匪夷所思,不过有钱人大多这样,动不动就拿银子砸人。不管怎么说,看他出这么大笔的血我还是很开心的,只是我也了解你的为人,你要是不收呢,就趁早回绝,晚了就来不及了。” 倾挽送滢心到了门外,闻言警觉问道:“什么意思?” 滢心左右看了看,轻声道:“说起来这可是喜事一件,他们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110 救 是夜,倾挽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今日所见之人与记忆中的渐为融合,眉棱高耸,瞳眸幽深,轮廓分明…… 现在想来这些细节格外明显,而她之所以当时没有认出,却是因为他的表情—带笑的表情。 逐芳楼一见让她印象深刻,冷硬,压迫,嗜血,神秘,却唯独不包括他毫无掩饰的笑容。 他在嘲笑她,或许也不只是她…… 他嘲笑她是这里唯一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却依旧见而不识;嘲笑他身为异族人,轻而易举只身闯入号称铁军的大祁军队而无人发觉。 倾挽想起他今日穿着打扮,身上忽然一颤。她猛地支肘而起,双脚触碰到鞋子时,又陡然缩回,仿佛被什么灼伤一般。 窗外星月黯淡,倾挽静静望着,似神魂被吸引,神情平静近乎麻木。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心中拼命拉扯的两个小人,看似势均力敌,可不知不觉中早已有了倾斜。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既然他们所有人都不给她选择的余地,那唯有自己主动。 想到这里她再不犹豫,动作极快收拾好自己,随身只携带了爹娘给她的玉佩及那一柄短刀。而后,她开了房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院门被合上的同时,几道人影飞快自院内闪出,而在他们之后又出现一道壮实身形,定定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后,转首扶过朝他走来的人。那人身形纤瘦均匀,俨然是做妇人打扮,而在她的臂弯之上,正悬着一只并不算大的包袱。 男人接过包袱,在女人缓慢而不舍地环视四周后,两人对视一眼,相携离去。 此时的倾挽却对一切毫无所觉,她奔走在无人街道上,无暇顾及自身安全,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然而,当她远远看见最后车马穿过城门时,她知道自己还是迟了。冒然跟进只会被守城士兵拦下,一个不慎还会惹来不必要的嫌疑。她略一思索,直接转往周府方向而去。 夜风自发间穿梭而过,倾挽一路不敢有丝毫耽搁,加紧脚步从小路直奔周府。小路通向周府西侧一偏僻小门,靠近滢心居住的小院,是她每次深夜回府必经之处。为此,她还特意同守门的嬷嬷定了暗号。滢心将暗号告知于她,玩笑说若是半夜想她了,尽可来找她。 倾挽拐过小巷,然后停住了。 小门外面停靠着一辆灰色马车,看起来毫不起眼。而台阶之下,城主大人正郑重同一黑衣男子交代着什么。 明明不远处的就是可以主事的人,倾挽却不知为何退了回去。 或许是周大人面上神情太过郑重,或许是他们举止行为太过小心谨慎…… 莫名地,她将目光投注到马车之上。风静了,帘子一动不动。 临州亥时过后禁止车辆通行,而这个时刻,城主府不起眼的侧门停着这么一辆神秘马车,很难不让人去揣测里面究竟是何人,又是去往何处。她没有任何答案,可是目光没有办法移开分毫。 就在这时,周大人走到车窗前垂首低语几句,又随之抽开身向后退去。 黑衣男子双手抱拳同他告辞,之后利落跳上马车,拉起缰绳。 马儿踏步前行,拉着马车从倾挽面前缓缓驶过。帘布微微摆动,透出一条小小缝隙,隐约的,倾挽似看到里面有一道暗影。 倾挽微一侧头,周大人已经消失在门内。她应该立刻赶过去的,可心中的挂念让她又一次回首望向马车。就是这一眼,风云突变。 一道黑影倏地窜向马车,如风疾速,倾挽甚至瞧不清他的动作。马匹忽然厉声嘶鸣,在夜里分外刺耳,伴随着嘶鸣声,骏马扬着前蹄骤然停了下来。马背上赫然一道长长血痕,而血痕的来源,正是立在车辕上的蒙面男子。 黑衣男子焦急回头望了一眼,见车内似并无大碍,拔剑迎战。两人撕斗激烈,剑光飞闪,一时竟难分胜负。只是黑衣男子到底有所顾忌,他死守车前,反击受到极大束缚,很快身上被划上数道剑痕。 始终并无响动的车厢内忽然传出低沉的声音,倾挽远远听着,虽听不真切,却只觉得无比熟悉。 心重重一跳。他果真在车内吗? 蒙面男子闻声动作骤然加快,目标直指车内,黑衣男子一手握剑,另一只手按在帘外,似是要防止什么,只是如此一来,动作受限,受伤更是必不可免。 或许是马儿的嘶鸣声惊动了府内护卫,就在蒙面男子又再刺出致命一剑时,府门忽然大开,从内冲出数十人。蒙面男子动作一滞,就在他迟疑疏忽的当口,黑衣男子借势一挑,将他的剑远远挥至车下。 倾挽看着地上染血的剑,下意识向后避了一避,眼角余光注意到护卫们向着马车包围而来。 她松口气,想着蒙面男子定会落荒而逃,这一场打斗也即将结束。可出乎意料的,蒙面男子却是动也未动,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可迎着月光,她知道他笑了。 护卫没能接近马车,倾挽的希望也落了空,只因旁里又冲出近十名蒙面刺客。两方人数相差悬殊,可那些刺客犹如在中间拉上一层细密的网,短时间内竟无一人可以突围。 而这一边状况也在突然间急转直下—黑衣男子竟直直从马车上栽落下来。 倾挽不明原因,蒙面男子却也顾不得他,两步上前欲挑起帘子。帘起剑出,他陡然僵住,惊诧垂眸,只望见一柄长剑没入心窝之处。他的眼睛眨了眨,又望进车内,眸中满是惊恐之色与不敢置信,手渐渐垂落,瞪着眼睛向后倒去。 连番转变看得倾挽心惊肉跳,而同伴的死亡更是大大刺激了那些刺客,愤愤之下手上动作愈发残暴,接连砍伤数人。 援手不知何时赶到,眼下局势也并不明朗,倾挽探看两边情况,咬牙向着倒在马车之下生死不明的人跑去。 近看之下更是触目惊心,黑衣男子身下大滩的血迹,肩上、手臂、腰腹上有数道伤口,深可见骨。他整个人好似血人一般,空气中浓浓的血腥之气。 倾挽蹲下身子,方触碰到对方便已察觉他浑身肌肉蓦然一紧,忽然睁开的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而那道光在触见她的面庞时又忽地一闪,似是惊诧,虽不明显,但他的身子却稍有放松,没有拒绝她的接近。 那一眼倾挽看的明白,他认识自己,不仅仅是见过。 就着微弱月光,倾挽将他的模样收入眼中。同严大哥相似的年纪,肤色较深,只是眉眼间透着冷硬,看起来更显出几分深沉。 他皱了皱眉,吃力将覆在胸口的手移开,毫不迟疑将深陷的暗器拔了出来,随着他的动作,肉沫横飞,他的呼吸急了几分,然后一股黑血从他体内流淌出来。 “这……”倾挽失声轻喊,黑血,泛着蓝光的暗器,他分明是中了毒。 黑衣男子面上白了几分,神色依旧自若,他微微抬了抬手,制止倾挽后面的话,道:“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 倾挽一怔,随即道:“你说。” 她对今夜见到的一切充满疑问,可眼下生死关头,自救要紧。 她再度看了一眼那边的情况,两方牵制,可想来撑不了太久。怪异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还没等她理清头绪,只听他沉沉开口:“姑娘可否将我扶上马车?” 倾挽爽快点头,“你忍着点。” 她凑近他,先是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又去拽他腰间的衣裳,初时费了些力气,倾挽被他的重量压得踉跄几步,不过很快男子脚上找回了些力气,另一只持剑的手扶在车壁上,一点点挪到车前。 确认他坐稳,倾挽将缰绳递给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较之方才他的面色又难看了些,左手也似乎有些僵硬,使不上力。稍稍退后,倾挽的视线在帘布上轻轻一绕,在黑衣男子扯起缰绳的瞬间,跳上了马车。 未去看男子的神色,她接过缰绳,问:“去何处?” 男子半天未回话,倾挽径自驾马离开,通向东城门的路只那么一条,她不急他的回答。 男子慢慢转开头去,视线不着痕迹打量四周,见没什么异常,才道:“姑娘的决定太过鲁莽。” 倾挽扯唇一笑,却显然没什么笑意,“你的意思是说,在我救了你之后,应该留在原地等死?” 男子被她的话一噎,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倾挽未在意他的反应,接着道:“你应当认识我,那我就直说了,今天下午……” 倾挽简单将她的猜测说给他听,“来这儿就是为了向大人禀明此事,可显然今晚大人很忙,没空听我说这些,我想跟你说或许也是一样的。” 一阵风吹来,吹得树枝簌簌作响,厚厚云层将月亮掩住,夜色更暗。倾挽眯了眯眼,一时不大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昏暗之中,听觉嗅觉却灵敏了许多。 倾挽持缰绳的手突然一紧。 111 威胁 “多谢姑娘,不过恕在下暂时不能送姑娘回家了。” 谁要回家?倾挽在心里嘀咕,只觉得正中下怀。一双杏眼颇为警醒四下瞄着,显然身旁人的语气不同寻常。 下一刻,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覆在倾挽手背上,接过她手中缰绳。 “你行吗?”她皱眉,没忘记先前他几乎坐也坐不稳的模样。 “在下刚刚服下药丸,想来可以抵挡一阵。还有,给姑娘一个忠告,”他顿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两分,“以后莫要随便问一个男人行或不行。” 倾挽先是一怔,随之狠狠剜过去一眼。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低低笑着,很是轻松快意的样子。许是受到他的笑声感染,倾挽收回目光时,唇畔也已染上一抹笑意,紧张茫然从眸中不知不觉消散了稍许。 马车一路疾驰出了城门,又平顺向前行驶了许久。 他突然问:“姑娘怕了?”她一路都没有说话,安静得异常。 倾挽想想茫茫不可知的未来,“怕,当然。” 他侧头看了看她,没有想到她竟回应得如此坦然,可面上却奇异的一丝害怕的痕迹都没有。 真是个有趣的姑娘,难怪被人惦记着。 他还想要说点什么,却忽然听到后面传来的声响,他神情一肃,手勒紧缰绳,迫使马匹加速。 气氛骤然变化,倾挽神色微敛向后瞥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坐稳,低头。”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箭破空而来,狠狠钉在了车板之上,箭尾剧烈震颤,可以想见力道之强劲,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倾挽迅速向后靠坐抓紧车板,头尽量放低,可即便如此,仍有不断的箭矢从她头顶、脸侧滑过。 马车行驶很快,可箭射过来的速度更快,很显然追踪者不止一人,她没有听见马蹄声,应该不是骑马。 不一会的功夫,车厢上已落了密密麻麻的箭,倾挽忽然神情一动,道:“车里……” 果然听他低声回道:“车里没人。” 倾挽了然点点头,他又快速道:“一会儿我去拖住他们,姑娘驾马尽快前往前方30里的陇岭坡,那里有我们的人,见了马车自然会有人接应。” 倾挽默默听着,明白自己其实是多此一举,他们原本早就有所防备。计划本该是由他将人引到陇岭坡,然后一举擒获。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中了毒,能不能按既定完成任务是个未知,而且车上还有她这么一个负累。如此想来,他说的办法其实是目前能做的最好选择—由她来帮他完成余下部分。其实这与整个计划也并无大碍,反而显得更为可信,可但凡他们追上了她,就意味着他的命或许不保。 倾挽此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说多了也是矫情。她将他的话记在心上,认真回想着陇岭坡的位置,及附近地势。 “万一姑娘在抵达之前被人拦下,”他的声音依旧沉着冷静,“姑娘则需让他们相信你是王爷的人,如此方可保命。” 倾挽看着他将缰绳递过来,又从衣袍内侧扯下一块布条死死绑在伤处。就在他离开之前,她忽然道:“若是撑不住就跟上来。” 他正站起身,闻言低头看她,瞳眸漆黑黑的,倾挽其实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也不知他的反应如何,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他就消失不见了。 倾挽深吸口气,催马扬鞭赶路,心里只盼着他能活着,活着等到她找到救兵。可以一对三,她明白希望太过渺茫。 果然,倾挽驱马行进刚过一半时,马匹突然疯癫起来,车马剧烈震荡,直直向着山壁撞去。状况来得太过突然,她被晃着半个身子甩了出去,头垂在车下,隐约地,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蹭过路面的磨砺感。幸而脚还来得及勾住车板,她绷着身子,一点点将手又勾了上去。 马车颠簸得厉害,手心在粗糙车板上一遍遍擦过,渐渐湿润,血液一道道滑过白皙纤瘦的手臂。树影从眼中飞速略过,晃得她晕眩不已,她狠狠闭上眼睛,咬紧牙不肯收手。 就在她要坚持不住时,马车又是一颤,有人跃了上来。帘子被人猛地甩开,摔在倾挽脸上,然后,一个男人怒道:“******,竟然是个骗局。” 声音年轻而熟悉,倾挽心一沉,直觉想要松开手来。诱骗加之一刀之仇,他会要她好看才怪。 可没等倾挽下定决心,陆向阳已将目光投注到了她的身上。他冷冷一笑,二话不说抬起刀来,看着刀刃的方向,竟是直接向着她的手臂而去。 倾挽心中一寒,不敢猜想是他的刀快,还是她松开的手更快,她用力一推,欲借力向后腾翻,远离被马车碾压的命运。 可老天再度让她失望了。 月亮从树影后面透出头来,月光明晃晃照在她的脸上。陆向阳双眼一眯,一把抓住她脱离的手腕,如同抓小鸡一般将她整个人抓到了眼前。他抬起她的下巴,嘴角不怀好意勾起,“真的是你。” 他长了记性,一掌握住她的两只手腕,生怕被这丫头再捅一刀。 “原来是你。”倾挽挣扎不过,手心也痛得厉害,索性不再白费功夫。 “我们似乎格外有缘。”他的态度如同变了一般,一边有意调侃,一边用力拉紧缰绳,终于将马车制住。 倾挽强忍着没给他一个白眼,“是有缘,看来我们只要一碰面就会有血光之灾,上一次是你,这一次不知又是谁呢?” 他抓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倾挽一时没有防备,低呼了一声,他笑得轻快,“你们有一句话,叫风水轮流转。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不大好,我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这样吧,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不然你跟了我,保你荣华享不尽。” 他话说得无比顺畅,听似诚恳。 倾挽要笑不笑睨过去一眼,眼角余光却瞥到山上某一位置。她目光定了定,随之不着声色又看向他,软声道:“你的家太远,恐怕不适合我。若你真的怜香惜玉,不如就此放了我,如何?” 他闻言扬了扬眉,一只手攀爬上她的眉眼,轻轻描画,“你的这个样子我很喜欢,娇柔得像似江南的一株小花,真是让人舍不得……” 他的气息就在耳边,语气轻柔爱怜得仿佛情人低喃,倾挽却打了个冷战,莫名觉得诡异。她强忍着没有后退,心中暗暗焦急。 可下一瞬,他却突然一个反手将她推到了自己身前,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胛骨。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右手手臂已被什么东西穿过,瞬间高热及冲击将她向后带去,无法站立。 倾挽止不住的颤抖,然后却并未倒向后方,她仍旧被牢牢固定在原地,与身后之人保持着半臂距离。 她咬紧牙关,终于明白了他那句“舍不得”的意思。 他又靠了上来,手掌安慰似地在她肩上轻拍,脸缓缓凑到她的耳旁,“很疼吧!我也曾经被箭射伤过,明白那种滋味,所以不想再痛一次。我说过,我还有怜香惜玉之心,这次才没有让那利箭射穿你的心。不过,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冷,隐藏在笑容背后的残忍终于浮现出来。大掌沿着臂膀下滑,看似轻抚,实则毫不留情按在了她的伤处。 倾挽再忍不住叫喊出来,终于深刻体会到这些人是的的确确的亡命之徒,不仅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更不在乎旁人的。 “说吧,你是谁?他们又是谁?”他总算问出他的疑问。 倾挽平稳了呼吸,轻笑道:“你该不会不知你要找的是谁吧?” 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倾挽眉心一皱,听到血液成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所以呢?你们都是他的人?”他随着她,没有直言名字。 倾挽抬头望向山上,想起方才那位年轻男子说过的话。不,应该不会是君若谨的人。 “不,不是。”倾挽道。 陆向阳收回四下打量的目光,看向她姣好侧颜,哈哈大笑,“有趣啊有趣,不过现在想撇清关系会不会太迟了些,看来他手下的人也有贪生怕死之辈嘛。” 倾挽撇撇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的手下怎么会需要我这种人。像他那样的身份,我万不可能同他有什么关系,你当真是误会了。” 倾挽发誓她说的句句属实,可他一句都不信。 “你也不需要有什么旁的本事,对于女人来说,长的好看就足够了。听说他这两年娶妻纳妾,他这样的男人,再来个金屋藏娇也不是不可。”他又抚了抚她的脸,似乎很喜欢见到她白皙的脸上染上血的样子。 倾挽却暗暗松了口气,像他们这种人,她自己说的他们不会轻易相信,却往往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的语气渐渐染上哀怨愤恨,却继续否认道:“你不会以为他来临州城是为了我吧。公子,你要心里有谁,会将她放在天边吗?如果我真是他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好似终于有些认同她的话。最后他道:“是与不是,我代你问问便知。你只要记住一点,你的命在我手上,你若不想自己有事,便乖乖带我们找他。” 他说完朝着山上摆了个手势。 听着他的“我们”,她终于落下泪来。 112 压制 马车停在交叉口,陆向阳问满身满脸血的倾挽,“哪条?” 倾挽随手一指,他毫不在意一笑,驾着马车奔另外一条去了。她悄然睁开眼,目光沉寂一片。 树影幢幢,将孤寂夜色衬得越发晦暗阴森,待又走上了十数里,鸟鸣声也渐渐消失。他们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一切都是静止的,闻不到半点生命气息。 她不知自己流了多少血,又还有多少血可流,身体冰冷,手臂麻木,她试着攥紧手指,只是徒劳。眼皮越来越厚重,她用力咬住舌尖,甜涩血腥依旧未能让她清醒多少。 陆向阳已缓下马车,他抬首打量前方,目光警觉而锐利,仿佛要从茂密广阔的山林中瞧出什么。可什么都没有,他眯了眯眼,直觉这里平静得过了头。手上稍一用力勒紧缰绳,马车完全停了下来。 倾挽蜷缩靠在角落,脸斜落一旁,眼睫无力垂着,苍白的面上脸颊异常红润。她似跌落了海里,浮浮沉沉找不清方向,这时却突然有人扯住了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她猛然睁开眼,脚半踩在车辕上,软得无法着力,她的衣领被人提着,整个人摇摇晃晃。眼前仍是迷蒙,她摇了摇头,终于看到前面山壁上一条平滑发亮的斜坡。 她到底还是小瞧了他,竟然能够提前察觉陇岭坡上的异常。真是可惜,倾挽几乎可以肯定,若是马车一路穿行而过,必定早已中了埋伏。 “就是这里?”他问。 倾挽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孱弱,“你说什么?” 陆向阳沉默一下,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手臂摇晃几下,倾挽晃得头晕目眩更甚,几乎呕吐出来。 “人已经送到了,怎么,没人出来迎接吗?”他的话音并不很大,却不知为何无比清晰,他说着,一双眼睛寸寸巡视着。 他的问话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甚在意,权作自言自语继续道:“在下陆向阳,路上偶遇这位……”他顿住,突然想起不知她的称谓,他挑了挑眉,又晃了晃手中的倾挽,意思是他说的便是这位,“在下想要与主事者当面对谈,说说报酬事宜。” 这番话听似荒谬,可倾挽感受到他森森的恶意。不说她与君若谨不是那样的关系,仅凭她贪生怕死主动将陇岭坡的事透露出去,即便君若谨再宠她入骨,之后她也只有被打入谷底的份。 一阵冷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如今秋戎太子之位已定,即便三皇子在你的手上,也不可能对局势有任何的改变。你该知道,三皇子同太子之间势同水火,太子巴不得三皇子在外面彻底消失,可如果你们肯放了他,以后必成大事。”他的语气有些莫测,停顿半晌道:“何况还有这么一位美娇娘,以一换一,你们并不吃亏。” 回应他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他眉宇深锁,对方这般不动声色,着实让他琢磨不透。大祁自十年前一战之后扬威天下,虽未将秋戎锁入囊中,却是震慑四方,歇了各方渔翁得利的心思,维持了短暂的繁荣和平。可秋戎一战失利,损失的却不止一位二皇子殿下。 当今圣上防心甚重,始终不肯设封太子之位,可朝中上下皆知,皇上属意的是二皇子殿下。不止因为皇上最喜爱的容妃娘娘是二殿下生母,更是因为二皇子德才兼备,是皇上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而十年前的一战,二皇子根本是不赞同的。谁知皇上却听信人谏言,执意认为当时的大祁正值政权不稳之际,乃是一举攻下的最佳时机。而出征的重任,最后竟落在了二皇子的身上。 众人皆知,此事若成,无疑是为二皇子问鼎铺设一条平坦之路,可此事若不成…… 皇上甚至未曾想过“失败”二字便匆忙做出决定,以致于到最后,他抱了多大的希望,便对二皇子有多大的失望。二皇子重伤回到秋戎,只得到了满满的奚落嘲讽及皇上的冷落,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或许是因为战败失了颜面,或许是因为痛失爱子,皇上渐渐冷落于容妃娘娘及同出一母的三皇子,而一直被遮盖得黯淡无光的大皇子最终成功步入阳光之下。 可事未终结,容妃娘娘数年来低调过活,谁能想到再次听闻她的消息,竟是一则匪夷所思的传言—容妃娘娘与当朝宰相有染。 这时才有人隐约忆起许久之前的往事,容妃娘娘冯容儿与宰相卫良,乃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卫良终生未娶,而在二皇子出征之前,正是宰相大人反对得最为激烈。 一时众说纷纭,不论信的人有多少,可就在消息传出的隔天,容妃娘娘的荣芷宫突生一起大火,而后,荣妃娘娘竟凭空消失了。 三皇子自小在母兄的保护之下活得恣意单纯,若说二皇兄的乍然离世让他从天上掉入人间,这则污蔑似的流言则是将他彻底踩到了尘埃之中。三皇子一则受不了自己的出身受人质疑,二则怀疑此事的真相,一路秘密追踪到了大祁。 可事情就是这般凑巧,入大祁不久,他们一行人的行踪就已暴露,三皇子被擒,而大皇子却在此时被封为太子。 若说没有人暗中操纵,傻子都不会相信。 他们一行人同三皇子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到如今,秋戎他们是再也回不去的,倒不如另想办法,徐徐图之。 而他们首先想要接触的,就是这位大祁的七皇子殿下。 他掩下眸中算计,对倾挽道:“看来姑娘说的不错,你在他心中确实并无多少分量。” 倾挽全身上下早已发僵,忽略心中那一点点波动,艰难道:“公子竟是做的这般算计,以我交换秋戎的三皇子?” 她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 “怎么,你也觉得自己不值?”他轻笑,话里试探颇为明显,又或是存心羞辱于她。 倾挽不为所动,静静望向陇岭坡的方向,“只怕是个聪明人都不会这样选择。” “所以是我愚钝了?”他随着她看过去,眸中滑过一丝恶意与兴味,“或许吧,明明知道我们会有所行动,仍是大胆出城,率人悄悄转向陇岭破,同时又制造假象让我们误以为他在马车之中,进行反扑。这样的谋算,他的确是聪明。可男人重要的不只是聪明,还有承担,一个以牺牲女人成就自己利益的男人又怎能算得上真正男人?我们秋戎的汉子,自己的女人便要自己保护,即便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折辱。这点,你觉得他能办到吗?” 倾挽尚不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身子便骤然跌落下去。撞到地面瞬间胸口蓦地一滞,仿佛掩住了咽喉,没有发出一点痛声。 只不过又是刹那,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二人,再看不见半点人影,可她知道,有多少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她突然羞愤不已,而随着思绪的活泛,身上痛意亦一点点蔓延开来。 手臂上的伤口刚刚有凝固的迹象,一摔之下又再度破裂开来,血液滴落,带来一片难得的温热。 阴影此时罩下,倾挽撑起上半身,顾不得掌下石粒带来的刺痛,向后挪身而去。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快,可这些逃离的举动在他眼中不过是可笑的小把戏而已。 他蹲下身,手一伸便拉住她的双脚,缓而坚定摧残了她先前所有的努力,噙着笑意将她一点一点重新拉回到身下。 倾挽的手微微蜷缩,强忍着不去触碰藏在身上的短刀,她知道,若不能一击致命,她便再也没有了倚仗。 上身前倾,他单手撑在她颈侧,欣赏了好一会儿她克制而隐忍的神情后,才幽幽道:“不如我好人做到底,我们一起试试看看,在这紧要关头,他会不会出面救你。” 倾挽强自镇定,“这便是你们有求于人的态度?没想到秋戎的男人除了会舍命保护自己的女人,更会舍命帮助其他女人。” 她在暗示他,话可以乱说,不过要小心真的性命不保。 陆向阳眸光一凝,突然想起初见时她将他耍得团团转,更是重伤于他的情形。因此事他没少被人嘲笑,他虽一直心有不甘,却时常安慰自己是他一时的不小心才让这个女人得了逞。可在这一刻,他的男人尊严再度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终让他忍无可忍。 垂眼看她,她的头发乌黑凌乱,还有脸侧蹭到的鲜红血迹,这些都趁得她肤色更为白皙剔透。她的眼睛微微撑着,带着强弩之末的倔强,眼睛里面绝对的黑与白,炫惑异常。 他勾了勾唇,原本悬在她上方的身体径自压了下来,脸随着凑到她娇嫩的脸旁。先前一直存着吓她的心思,此时到是真的被迷惑了。 “你就是这样不乖,以为这些可以吓到我是吗?呵,你还是不懂男人,我,更甚至是他。我是惜命,可更受不了受到挑战,尤其是来自女人的挑战。”他说着,目光随着手指下移,落到她白细的颈上,又渐渐向下。他单手制住她的挣扎,另一手灵活挑开她的衣襟,露出湖绿色的肚兜边缘。 “我们再来说说七王爷好了,以他的地位,多少女人前仆后继,你觉得他会记得你多久呢?即便他此刻再在乎你,一旦你被别人看光了身子,他或许会要了我的命,可你呢?”他的声音无比轻柔,又精准指明了所有真相,“更何况,他们眼睁睁看着你被我压在身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呢!” 看着她愈见苍白的脸色,他露出得意的笑,脸慢慢压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