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太史府 “善恶必记,以戒人主。入我太史府,此八字尔等当奉行终身不可懈怠。可知?” 善恶必记,以戒人主……赵高回味着这掷地有声的八字戒训,心中百味杂陈:据实以记,这不正是不少史家身怀的气节与风骨么? 训话的人是左史籍谈,因先祖专司赵国典籍,故曰籍氏。说起来也算是这赵国太史府里的老资历了。但凡在这太史府里来回浸润过的,走出去哪个不是博古通今的人物? 左史和右史上属太史令直接管理,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左右史以下又分管了几十个到上百个打下手做誊抄的文吏。 因太史令连带宫廷典藏一并管理,故太史府设在赵国府库【1】最外围,一则方便藏书打理,二则史官们也能图个清静。 赵高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冠广袖的花发老人,心底生出了浓浓的敬意。 赵高本不叫赵高,他原名谢偃,是个年近三十的工作党,三年前却因意外落水,醒来后就到了两千多年前的赵国,成了十岁的赵高。 前世,他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因行事比同龄人沉稳些,又爱看书打发时间,便有同学说他:原该生在古代。 没想到一朝落水,昔日戏言竟成了谶语。 谢偃平素性子淡归淡,但一开始得知自己和指鹿为马的那个亡秦佞臣赵高同名同姓,就连生长环境也惊人的相似时,他心中也曾久久难平。 只是以他的性格也不喜欢委屈了自己,纠结了两天这才说服自己:一则或许是重名;二则就算是同一人换了个里子也总不至于走上同一条路。想通这些终是放宽了心接受下来。 他这一世的父亲赵文原是赵公室的远亲,现在没了倚仗,只能做一个卑微的文法小吏。 母亲身份则更为低下。孟者,长也。因是家里的长女,眼下又嫁了赵文,取了家中排行和夫家的姓【2】,便唤作了孟嬴。 赵高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大的叫赵成,小的叫赵望。 原本赵文有官职在身,家中虽不算殷实,却还能填饱肚子。谁也不曾想,就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三年也就是上个月,赵文去世了。 还好赵文昔年心善,仗义救了个有些身份的贵人,那贵人见赵文故去他家中孤儿寡母甚是可怜,便托关系在太史府为赵高谋了个洒扫的职,解了他家的困境。 就这样,赵高辞别这一世的母亲兄弟,踏入了赵王宫。 入宫半月,因他一手好字入了籍谈的眼,便再往上提了一提,要他来做这誊抄简牍的小吏。 说起这个,穿越来时他全然是大字不识一个。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他只好求着赵文从头教起。 这一时期,诸侯国各自为政,七国文字从结构到书写风格都不尽相同,单学赵国一国文字对赵高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一个十岁的娃娃左右无事便整天埋头拿树枝在地上苦练。 只是要说真正提笔的机会其实是少之又少的。 战国时期并没有前世随处可见的书写工具,廉价的墨好找,但“纸”就很伤脑筋了。这里用的是木片、竹片、动物骨头……甚至是羊皮一类的金贵物件,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 幸而赵母手巧勤劳,见自家儿子肯用功读书,就自己做起了书写用的竹片、木片,只是精力有限,终究不能完全满足赵高拿来练习的需求。 赵高也不愿母亲日夜辛劳,每日大部分时间只用树枝、小石子在地上练习,末了才肯拿出母亲做的木片正经书写。 就算这样,那些木片也常常是写了又拿铜削【3】刮掉一层。再写再刮。有时候刮木片的铜削用钝了,便拿砥石磨一磨再用,木片也直用到薄的不能再用才敢换新的。 三年一丝不苟地坚持下来,他的字算是练得颇有些气候了。 赵高不卑不亢地站在府库院外听籍谈训话,现下他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勉励之语,赵高头脑里不自觉想起了别的事情。 他两世为人,较上一世更是比同龄人成熟稳重许多,深知要想在乱世中立足,就必须变得强大,否则只能任人宰割。 前三年条件所制,父亲教的东西毕竟有限。不过眼下入了太史府,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他这副身子年纪尚轻,也不用考虑的太多,踏踏实实学些可用的东西才是正道。这份差事虽然对别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他来说却是天赐的良机。 籍谈训完话,他便被人领到住的屋舍去。 “兄长哪里人?” “……” “兄长来这里多久了?” “……” “兄长怎么称呼?” 送他过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不大,却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赵高见他从适才开始就没有什么表情,便找机会与他说说话,谁知连问几次对方都没有回答。 终于,对方不耐地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张先。” 赵高心中好笑:果然惜字如金。青年有这样的反应赵高并不在意,他看得出这张先虽然瞧着冷了些,却是性格使然,并非针对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人。他有心逗逗青年,也学着他的样子回道:“赵高。” 果然对方又一次转过头来看他,表情还有些忡怔,片刻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此时偏巧到了地方,张先推开门,自顾走了进去,赵高也抬腿跟上。 屋子虽然不大,条件也十分简陋,但相比之前洒扫时同十几个人睡在一起,已经是好了太多,赵高也没什么再挑剔的。 “多谢指引,小弟初来……以后请多指教。”说话时赵高语气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然而说完竟是漾起了一个真诚无比的笑容。 那一笑笑得张先愣在当场,头脑里直蹦出“好看”二字。也莫怪张先失态,若论长相,其实赵高只是生得清秀了些,谈不上个“美”字,可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拨云见日一般,直晃得张先一阵眼花。 若论及气度,他既带少年的明秀,又藏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从容。一贯不喜打听人私事的张先也不禁想问:究竟什么样的环境能生养出这样的人? 先前在张先看来,双方初见都还不熟悉,对方却一口一个“兄长”叫得他心中腻歪,所以适才对他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 眼下见他露出这样无害的笑容,不禁有些自责:分明就是小孩子刚来怯生,盼自己能帮衬一二,是自己把少年想得太世故了些。 此刻的张先满心都是歉意,浑然不觉自己今日已经失态了两次,而且论年纪,自己也不过比对方大了四五岁。恍惚间他脱口答道:“自然。” 赵高见他神情缓和,颇觉无奈:从一开始不说话的是张先,他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也只有主动出击,谁知张先是个直性子,那几个“兄长”不但没有拉近二人距离,反而唤得他极不受用,这才改变战略向他示弱。美其名曰“真诚以待”,实则“出卖色相”。 张先把人送到,说是有事就离开了,留下赵高一人整理东西。赵高家中不算殷实,除了一件换洗的衣服和母亲前些天托人送来的几块豆饼,身上再无它物,所以很快就收拾妥当安顿了下来。 (本文注释会放在作者有话要说那里,各位看官记得去看看哦) 第2章 太史府见闻 太史府建在府库外围一个特殊的大院里,大院当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座七层的巨型高阁,名曰:琅环阁。 琅环阁四面环水,主体为木材的黄色,边缘用黑色加以点缀。其因是用五行当中代表水德的黑色来祈祷琅环阁免遭火灾的损毁。 屋顶中央有四条仰头青龙,它们皆口含铜针,屋顶四周则置有铜龙尾,以作避雷之用。 琅环阁虽然不比望天台一般高大宏伟,然放眼赵王宫,这都是数得上名号的精贵建筑。 某任赵王还曾夸口:典藏之博,唯我赵国耳! 一时间,这座高大楼阁俨然成了赵王宫上上下下向往所在,更是太史府官吏们心中的骄傲。 但凡新人进到赵王宫,前辈们谁人不指着这个角落的琅环阁向他们夸耀一番。 然而话虽如此,真正踏入这里翻开那些竹简瞧上一瞧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就连那位夸过口的赵王也不曾亲来过几回。 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竹简静静地躺在阁楼之上,等待着人们前来翻阅。可就算是太史府的文吏们成日成日地进进出出,不少角落里的书籍也慢慢积了灰。 只因他们能翻看的实在有限。 不过要是细瞧就会发现:律典、礼典一类的竹简倒是被磨得光滑锃亮,时时泛着温厚润泽的光。 琅环阁一到六层分别放置: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六大类书籍。 第七层则是藏书的重中之重,主要放置了以赵国建邦之典为首的七国建邦典籍。建邦之典可分六种: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 这一到七层的藏书,小到饮食礼数之微,大到邦国建制之宏;上追华夏之始,下达邦国之乱,尽皆详备。 饶是出入惯了后世图书馆的赵高,由人领着这样一层一层地看上去,也不由在心里连连感叹:老祖宗们果然伟大! 离开了琅环阁,赵高又被领至一旁一个巨大的官室,名曰:载笔署。顾名思义:携带文具以记录君王之事。 其实在这里的文吏绝大多数是没有机会见到赵王的,只有本本分分做上十几年乃至更久的文吏工作,有了一定的经验,成了老资格,再得到了太史令的认可,方才有机会跟随左右史前往赵王跟前。 更多的人,他们的工作是整理誊写君王言行记录和翻抄古旧损坏的书籍。载笔署正是文吏们平时办公的地方。 在张先的指引下,赵高开始了今天的第一份工作——誊抄一卷损毁的简牍。赵高十分珍惜地将誊抄工作当做练习,一丝不苟的动了笔。 一旁张先看他在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好奇地“咦”了一声。接下来又连写了一行终于忍不住叹道:“难怪大人夸你。” 要说赵高的字虽然比起籍谈那些老资历还尚有许多不足,但是同底下那些青年文吏相比却是绰绰有余。 一个十来岁锦绣少年的字,已依稀有了古厚峻拔的风致,这样的功底着实令人大感意外。看他利落抄完第一卷,竟然没有一个错处。 张先拿到这份成卷时再次打心底里赞道:“当真不错。” 不同于别人,赵高闻言没有惺惺作态,而是直言:“家中闲来无事,平时就练得多了些,你要是像我那样练,你也可以。” 张先闻言,也不知哪儿来的想法,随手拿起他的手往平时握笔的地方摸了摸,果然触到一层薄薄的茧,虽然用眼睛瞧不太出来,但却是他实实在在努力的痕迹。 见握着自己手的人许久没有反应,赵高不客气地把手抽回来,拢进素色宽袖里,幽幽道:“眼下你若没事可做,不妨陪我抄。” 掌心骤然失去温热的异样激得张先马上找回了思绪。张先哪里是没事可做,二人坐在一处都有要完成的内容,只是按籍谈的安排检查赵高的完成情况,不想竟一时无状。 初时张先只道自己失礼心中愧疚,当未觉赵高说那话是故意揶揄他,等稍后张先回过味来,赵高已经敛了心神投入了接下来的工作当中,他也不好再多打扰对方了。 他们这一忙就忙到了该用夕食的时间。同样由张先带着,二人一齐进了饭堂。 赵高入了饭堂才知右史手下掌管的文吏们也在,按说平素左史、右史手下的文吏工作地点是隔开的,住的地方一左一右,也是互不干涉的,可没想到每日双方会在这里打照面。 而且是如此剑拔弩张的照面…… 张先属于那种心正身修的君子,不屑对这种事说长道短,故而赵高心里一团雾水。 谁知旁边来了个不认生的青年,见赵高疑惑,眉眼弯弯地主动凑过来搭话:“想知道?”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年。青年并非像寻常文吏一样头戴高冠,身穿宽袍广袖,而是着一身融合了胡风的装束,瞧着较为干练明朗。 打从赵武灵王将胡服骑射推行全国以后,举国上下便兴起了一股拟胡之风,加之赵国以北为大片草原,草原上喝着马奶酒长大的赵人生来就比他国之人豪放爽朗,学那些个胡人的装扮,非但不会显得不伦不类,反而会使人看着更为英气精神。 眼前这青年典型就是这样的一类人。虽然举动轻浮了些,但周身的确散发着那股子英气。虽然配上不正经的表情令人好笑,但其实已经在赵高心中赚得了不少好感。 那挤眉弄眼的表情看得赵高有些哭笑不得,一面垂手拍拍身旁的竹垫示意他坐下来,一面缓缓道:“愿闻其详。” 青年袖子一挥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讲起其中的渊源。 只消片刻赵高就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滋味来:这太史府的左史籍氏和右史范氏两家祖上是世仇,从上几代开始结了怨就没有再消停过,一直暗中较着劲。 不过令青年不明白的是:这两边争斗分明影响到了历代太史令的管理,却很少见太史令们真正干涉过。许多时候闹得厉害了,太史令便出面意思意思,从中调解,也不管双方暗中会否继续较劲,明面上消停一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高在听青年说话之余,也不忘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瞧他说到后面表情越发疑惑,心中了然,便压低声音道: “自古无论为君还是为臣,御下都讲究一个制衡之术,于太史令来讲,两方争斗固然不利管束,但如此一来互相牵制,谁也不会坐大,威胁……” 后面没有说完的话青年已经明白是什么了。先前他听闻新来的这个赵高因写得一手好字,颇得左史大人的器重,从一个卑微的洒扫小童提为执笔文吏,那时还只是好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眼下听了他这番与年龄不符的剖析,还当真有几分佩服了。 青年当下才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告知对方名姓,这便叠手道:“我氏王名宠,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敢问名是哪个字?”赵高微笑着叠手回礼。相处了这么一会儿,这个明朗的青年,赵高同样喜欢了起来。 “宠者,尊居也。” 王宠,好一个……呃……简单粗暴的名字。赵高嘴角隐隐有些抽搐,但面上还是做得滴水不漏,低头全了礼数,道:“王兄。” “小兄弟。” 对于这个称呼赵高其实是有些腻歪的,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小兄弟?可是转念想起自己如今还是小娃娃的身,大老爷们儿的心,怨不得别人,也就随他去了。 倒是张先,从适才王宠过来开始,就一副入定的模样,端正地跪坐在一旁,也不知二人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这么一日相处下来,赵高心中清楚,张先冷性,却并非冷心,念着他是新人,整日不厌其烦地耐心给他讲解太史府中的各项规矩,而且不居功,不摆架子,也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就在这时,夕食由几个宫人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粟饭,配上一点点的醢酱【1】,外加管饱的黍米饼和管够的野菜汤,也就是他们今晚饭菜了,虽然简单却足以填饱肚子。 赵高前世是个南方人,吃惯了水稻,刚来这里的时候难受了很久。是饥饿改变了他的饮食习惯。眼下的他啃着粟米饼喝着野菜汤也同样有滋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简单,但毕竟是宫中的食物,已经比他在家中吃的味道好上太多,而且能吃到一点点醢酱,沾沾荤腥,于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第3章 文吏的嘴炮 正当此时,有一人面如土色地从外面奔进来。还顾不得理顺一口气,便靠扶在门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九鼎入秦了,九鼎……入秦了!” 话音一落,饭堂便如开水一般,顷刻沸腾起来。 九鼎……入秦了? 要问这九鼎入秦干赵国何事,何至以一石投水掀起这样的巨涛,那就要从九鼎的来历说起了。 帝禹之时,曾命九州征鼎献于夏王室。后成汤灭夏,九鼎转入商邑。又逢商纣暴虐失却民心,武王替天行道,伐商功成携鼎西归,传到其子成王时,又把九鼎迁到镐京,行“定鼎”之仪,至此,九鼎俨然成了王权的象征。 如今九鼎归秦,便是表明秦已有了征讨六国的资格。消息一至,便如同巨石入海,说是激起千层浪也不为过。此刻,莫说小小的太史府,就算是赵国的政治权利中心,乃至整个天下的人,都开始感到一种透入骨子里的惊惧彷徨。 那巨浪一旦掀起,便不会再停下来,滚滚浊流从西而来,将席卷何处?虽然轰鸣声未至,但再迟钝的人,此刻也当闻到一点响动了。 所以也难怪众人如此惊慌。 这还是赵高穿越过来,头一回触到自天下涌起的暗流,虽只是缩在小小太史府中向外的一瞥,但他心中已如共鸣般隐隐漾起了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握着长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只是片刻,想起前世爷爷说过的话:宁性为善。便不动声色地按下心底的那份激动,定神定心,专心侧耳倾听已然争吵起来的左右史手下的文吏们。 此时双方的论战已经进入白热化,只听右史那边一个褐衣掌书反驳道:“各国同仇却不同心,周遭虎狼环饲,谁也不愿做出头鸟,如此情形,何谈合纵?要我说赵国不若按兵不动,秦魏同样世仇,荆楚也未必见得秦国的好,届时我赵国坐收渔利不是更妙?” 左史这边的人同样不相让,一撑桌案,站起来个年近不惑的绛衣掌书,不屑斥道:“温吞之论!秦赵世仇,若要东出,定要收拾的就是我赵国,现在还不趁早防备,只知按兵不动,王龁【1】再围邯郸,赵国难道又只能被动等待列国援军相救?将母国的命脉交予别人之手,你就能睡得安稳?为何不该合纵?” 另一方褐衣掌书:“山东列国至今没有动静,你却要让赵国主动促成合纵,这是将我赵国至于出头鸟般的境地!且我问你,合纵之艰你可想过,若是不成,由赵国挑起的这事端,又该如何收拾?” 绛衣掌书又一次轻哼一声,面有愠色道:“若如尔等之意,不主动,不作为,合纵当然难成。但成事在人,我赵国前有撮合三晋合灭智氏解母国之围的张孟谈【2】,时隔今日狼秦觊觎,难道一个个竟都成了缩头乌龟?” “呵,听这口气,你赵交能耐,还真想应了‘交’字,要身先士卒了?”右史那边一人有意挤兑道。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你行你上”么?赵高心中莞尔。 旁边的王宠也戏谑道:“莫说,只要赵国用我,我还真想试一试,挣个王宠,也不算亏。” 张先表面上八风不动自顾低头吃东西,其实那些话全数都入了他的耳,吃饭是真,低头沉思同样也是真,他心里来回转着不少事情,所以人就显得更加沉默了。 若是按那些穿越小说的套路,现下赵高就该站起来高谈阔论一番,然后一举拿下在场所有人。若有幸上达天听,之后便少年扬名可追,封侯拜相可待了。 而赵高生来就比别人冷静,他清醒地知道:眼下他势单力薄,就算是仗着自己空长他人两千多年的智慧,一些对于当下的见识,他也是远不及这些前辈们。 莫说拜相封侯,就算是少年扬名也是不可能的。退一万步讲,他真能在这些博学的文吏面前大出风头,让别人注意到他,难道今后就能青云直上了? 真是好笑!纵观先古,日驰月骤,变动不止;又思今日,邦国攻伐,天下未定。 此时木秀于林,必有风摧。 何苦平白做些招人妒忌不讨好的投机举动。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日后才能比别人认得更清,站得更稳,站得更直。 所以还是那句话,现在的他“年纪还小”,只需要认真看着,听着,吸取些可用的东西打好根基,低调做人,不去引人注目,足以自保,便可。 赵高片刻走神的功夫,双方又战了数十来回。此时相比之前的讨论,则更加激烈了。 饭堂里唾沫横飞,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谁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举箸比划的,手拍案几的,挽袖子的,撩衣摆的,种种景象简直让赵高开了眼。 两千多年前文吏们的嘴炮竟然也能这么的……呃……别开生面。 右史那边这回又出了个黄衣掌书:“古有成汤灭夏,武王伐商,可见天道常在。后有庄王问鼎,周德虽衰,然天命未改,仍存留至今;今秦以虎狼之心强夺九鼎,背离天道,只需少待,上天必替我山东六国惩恶罚秦。” 左史这边站出来个灰衣掌书反驳:“呵,右史掌书此言何其可笑!成汤武王以己之身拨乱反正,你说是天道常在。庄王【3】问鼎,你说‘周德虽衰,天命未改’。而今昭王夺鼎已成定局,何解?难道你承认他秦国乃天命所归?” 灰衣掌书说到酣畅处,大袖一振,看着被自己说得青筋暴起的右史掌书,心中大快,冷笑一声,又将声音拔高了几度继续发问:“再敢问,你口中的天道又是何解?为何秦国频频犯我三晋,上天不罚?更有长平之战坑杀我赵国数十万战俘,如此天良尽丧,非但不罚,他狼秦之势反如日中天,你口中的天道缘何不公至此?” 王宠是典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手支颐,一手握箸揶揄道:“右史那边的掌书都是些老匹夫,若论引经据典,咱们左史这边是比不过。可咱们脑子灵活,要争起来他们也未必讨得了好。” 至此,右史那边的几个被灰衣掌书驳得哑口无言,一个个低头悻悻坐回去,更有几个气不过的,饭也不吃,甩袖离开了。 然而若说适才在论国之时左史这边的灰衣掌书心中是酣畅的话,现下争得了输赢他却有些高兴不起来,甚至开始迷茫。 有些话虽然是那么说,可真放在治国之道上,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如今的赵国,君王不察,臣下巧诈,身处激浪翻滚的浩瀚之海,赵国的出路究竟在何处…… 灰衣左史掌书的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赵高眼中,他自己也不由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眼下他心中也是既清明,又迷茫。 赵高心中清明是因为他知道历史走向知道赵国的命运,赵高迷茫是因为就算知道了历史,若要让他谋一条出路,该何去何从才能让赵国百姓安身立命,他也是拿不出来的。 毕竟古往今来,君臣走在治国道路上,没有谁不是在摸爬滚打中跌撞前行的,什么是好的,什么又是更好的,换一个境况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新难题,谁又能说得准呢? 在那天之后,赵国并未有任何动静,合同其他五国义正辞严地就九鼎入秦一事声讨了一番,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动静。 然而几块小小石子,又如何能阻止海下翻滚的巨流?不知道秦国何时真正动手,所有人心中都藏了一个不安的念头,如同利剑悬顶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难得赵高当晚也是躺在硬床板上左翻右翻睡不着,独自想了许多事情,有的是关于上一世父母亲的,也有关于自己今后何去何从的,虽然经常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但是白天那场论战却是时时浮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4章 琅环阁初遇 论战之后,尽管太史府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饭堂里同样每日都上演着暗地里针锋相对的戏码。 赵高年纪小,镇日埋头做事,战火烧不到他的身上,这一月有余倒也过得安生。 不过赵高也有头疼的时候。从前王宠和张先虽然同在左史手下办事,却少有往来,这回通过赵高才同张先“熟”了起来。 打王宠发现张先是快木头以后,就多了一个新爱好,总要想方设法的引寡言的张先多说几句话。 王宠深知张先君子作风,只要不触但他的底线,就算是当时惹恼了他,他也不会往心里去,所以在试过几回以后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这日誊抄的工作做完,张先便闷头回了自己的房间看书。 而王宠却是个随意的性子,在哪里都一样。不过别看他平日里总是个不着调的样子,肚子里装的墨水也是不少的。 赵高依着前世泡大学图书馆的习惯,则更想待在琅环阁,所以今日赵高左右也没什么事情,辞别了二人后,施施然去了琅环阁。 今日气不错,琅环阁的老守书照常躺在琅环阁外晒太阳。他身下的藤编小榻是遣三个洒扫小童抬过来的。琅环阁建在湖心,四面临水,阁外那点空地倒也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 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老守书,投放鱼食的手渐渐没了动静,正昏昏欲睡。 赵高见老守书闭着眼睛,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还是一丝不苟地向他行了一礼,才转身踏进琅环阁。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转过身后有那么一下,老守书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却满意地弯起了一个弧度。其实人半睡不睡的时候最是敏感,打从赵高走过来,老守书就听到了响动。 他之所以没有睁眼就知道来人是赵高,不过是因为换了别人见他睡着是断断不会停下步子的,只有赵高。 其实琅环阁是没有文吏愿意久待的,他们往往拿了书做好登记就会被守阁的老守书轰出去。且阁中不设坐席,长此以往,也就没人再愿意待在里面了。 而赵高巧不巧成了个中特例,偏要往里钻。历届守书由宫中年老的寺人【1】担任,他们虽然是老资历,却大多地位不高,加上身体残缺,总是被人暗地里瞧不起。 本任徐守书同样如此。这太史府文气颇重,向来也不缺老资历,但凡读书人嘛,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就连文吏间也常常相互瞧不顺眼,更别说文吏对一个书读得不多的寺人。 且撇开书读的多少不谈,仅从孔子曾说:为求卿相之位住在寺人瘠环家中就是违背天命道义,便可窥见寺人在世人眼中的地位。 不少人明里借书时客客气气,转过身去便换了副样子,暗地里轻视甚至讥讽他。年岁久了,他脾气也渐渐上来了,往往借管束之名,没好脸色地赶走长时间留在阁里的文吏。 赵高初来借书,也没有得到过这老守书的好脸色,甚至还被拦过几回。不过日子久了,他见赵高从一而终这般谦逊,又着实喜欢在琅环阁看书,才就没有再生出赶人的想法。 赵高对这个老守书的态度也不是装出来的,一则对方是长辈,二则老头虽然书读的不多,做事却很认真,哪些书在哪一层、哪个架子上他几乎烂熟于胸。就冲这份做事的态度也足以使赵高敬佩。 今日赵高还是像往日一样,在第四层拿了书,又上到第五层放置类似未来理工学科书籍的地方,选了一个阳光好又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这个角落还是他偶然发现的。五层向来久待的人少,这个角落不起眼,周遭的书是全是工巧类,更是几乎不会有人会涉足。 再世为人于赵高的好处就是许多事比别人看得更明白,所以诸子百家的书籍他皆愿染涉,并不拘泥于哪一家。比如近五日他看的就是儒家典籍。 此刻正瞧到孟子评价公孙衍、张仪处,竹卷上却骤然多了一个阴影,下一刻小腿也痛了起来,不及理会自己身上的不适,他眼疾瞧见了面前的身影,忙接下了快要摔个四脚朝天的总角娃娃。 小娃娃显然也是受了惊吓,适才被人追赶,他小心避开高阁外面正在睡觉的守阁人,匆匆爬上这里,正准备查看楼下的情形,瞧瞧那人走没走,却不料生出了这样的变故,踩到一个人,自己也险些被绊倒。 赵高看书的时候精力最是集中,平素看书任周遭敲锣打鼓也影响不了他,这回如非娃娃踩到了他,恐怕他也不会察觉。 若是一个寻常四五岁的娃娃受了这样的惊吓,不是哭了就是吓得不知所措,这娃娃却有些特别,适才那样的情形就连惊吓声也未发出,定住身形后更是开始神色复杂地打量起赵高来,毫无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 眼前的人比自己大了七八岁,模样清秀自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可偏偏他拥有的一双眼睛却是意料之外的好看,一笑起来便有一种周身春阳融融的错觉。此刻他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地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娃娃有那么一瞬愣了神。 被娃娃盯着,赵高自家倒是浑然不在意,微笑着由他打量之余,也瞧着娃娃。谁知这一看却让他不由地蹙了眉。 见他如此反应,孩子如梦初醒,立马扑腾着直起身子准备逃跑。他左手禁锢住孩子的手臂,右手轻抚上他的头顶安抚道:“莫要担心,小君子且安心藏着。”末了收回右手还不忘替他理一理双髻上散落下来的乱发。 换了往日,娃娃定是不会这么顺从的,可眼下被对方深潭一般的眸子定定地瞧着,竟然怎么也挪不动了。 可回过神来转念一想,他却又警觉起来,此刻自己狼狈地样子不仅被这个人看到,他还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一样,忙后退一步,仰头看向赵高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躲人?” 赵高将他适才所有的神情变化收在眼中,不由失笑:小娃娃变脸也变得太快。眼下娃娃嘴角挂着淤青,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誓死守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适才小君子若非背着我查探身后动静,也不会踩到我,所以……”赵高悠悠靠回背后的架子上,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娃娃依然不肯放下戒心。 瞧他分明还是个总角的娃娃,却一副老气横秋小心谨慎的模样,赵高有意逗逗他也不和他客气了:“信与不信小君子心里如何想我并不在意,不过……”说到这里他还有意拉长了尾音,并伸手拂了拂适才被娃娃踩过的衣服。 娃娃被他一系列的动作磨得都有些急了,他才又抬起头与娃娃对视,并悠悠道:“我若想告诉他们小君子在这里只是一句话的事,你逃不掉的,所以现下你只能信我。”说话的语气和样子虽然随意,但娃娃听来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量。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娃娃也无从反驳。的确只要这个人现在大喊一声,就能招来赵迁。 虽然单打独斗他有打赢那大他三岁的赵迁的把握,可是这回赵迁吃了一次亏,定然是不会亲自上了。赵迁身边那侍卫年近二十,个头比他高出一倍还多,被他抓住了是如何也逃不掉一顿打的。 娃娃自顾垂头想着自己的事情,越想越是沮丧,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叫赵高看了心中升起一股罪恶感,也琢磨着巴掌打了这么久,是该给颗糖吃了。于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再次揉揉他毛茸茸的一边发髻,柔声安慰道:“莫要担心。” 那声音飘入娃娃耳中,那眼神落入娃娃眼里,那温热的掌心覆在娃娃头上,这一切就好像有一只幼猫的毛爪子挠在心上,一下一下直挠得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猝然崩塌。 “我真的可以信你?”娃娃眨着水润润的凤眸仰头看着赵高。未及赵高答话,他二人都听到了阁外传来的响动。 “公子,何苦和一个庶孽置气。大王让您速速去见他,您还是快去吧。”听那声音,应该是赵迁的侍从,被人唤作庶孽,娃娃自然不会欢喜。 紧接着答话的是一个娃娃,听着约莫比赵高眼前的这个娃娃大了两三岁:“那庶孽果然和他那贪生怕死的爹一样不要脸!” 听得赵迁嘴巴不干不净,娃娃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待赵高看了打算安慰几句的时候,他却倔强地更加直起了腰背,重新振作起来。只是脸上阴恻恻的神情叫赵高看了心中芜杂。 待骂声渐远,娃娃才回过神来,对上赵高探究的眼神怕他也误会自己是胆小鬼,忙局促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怕他,就算他叫人打我,也是可以挨着的,只是讨厌被人左右,才……” 看着他那挂着淤青的小脸泛起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赵高心道:这娃娃似乎可爱得有些过头了。而且这娃娃早熟的程度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让他看了颇为无奈。 第5章 你你不准摸 “我信你。”赵高含笑道,说着又要抬手抚上娃娃的头顶。这地方有些逼仄,娃娃下意识往后一缩,整个人就完全贴在了书架子上,那摆满竹简厚实的书架子也被他撞得轻轻晃了三晃。 赵高的动作引得他又一次炸毛:“你……你为何老是摸我的头?还在宫外的时候我听……听邻家阿姑说老被摸头以后长不高,你你你不准摸。” 闻言赵高的手僵在原地,半晌没了动作。倒叫娃娃看了以为他觉得自己在排斥他,心里不高兴。娃娃挠挠自己的头,又轻轻拍拍他僵着的手,有点不知所措地解释道:“我也不是讨厌你,就是怕以后长不高。” 其实表面的平静只是假象,赵高早就在心里憋笑了很久,怕一动就漏了馅儿,所以才僵着,要等自己将情绪压下再说话。而之所以喜欢摸他的头其实是因为他的发髻。 这个时代,小儿流行将头发梳成两个发髻,形如两角,故称:总角。 又说今日,眼前的娃娃同样梳了这种发型,他和人打架,两个发髻虽然没有尽数散掉,但不少地方却冒起了发丝,看起来毛茸茸的,很是可爱,摸上去也蓬蓬的,手感格外好。再配上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赵高这才忍不住恶趣味,逮住机会多揉了几回。 等到娃娃误会急着解释,他才喃喃回道:“摸着舒服。”不过那声音很小,娃娃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赵高察觉到自己失态,为了掩饰,默了一默故意换了个话题:“嗯,知道了。不过被摸头说明你受欢迎,是不会影响长高的。” “可是……可是那天邻家阿姑当着阿母的面这样说,阿母也没有否认啊。”赵高觉得有趣,开始进一步面不改色地哄骗小白兔:“那你看我现在和你谁高?” “自然是你。”娃娃老实道。赵高嘴角一勾:“这就对了,我小时候也常被邻家阿姑摸头,不也长这么高了么。” “所以你小时候很受欢迎?”赵高不由失笑,娃娃想得有些跳脱,这重点似乎偏了。不过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上一世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挺多,确实常常被这么“欺负”,而这一世却只有父亲和母亲…… 想起自己穿越的境遇,赵高心里不觉有些落寞。 “原来被骗了啊……那你低头。”前面还是自己呢喃的话,说到后面就成了对赵高简单的命令了。赵高心中想着事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怔怔地忘了要拒绝。 他依言低下头,娃娃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踮起脚也学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头道:“今天的事情谢谢了。” 赵高一个两世加起来有三十多岁的大好青年,竟然被一个年仅四五岁却老气横秋的娃娃拍了头,一时间有些错愕。然而孩子的这一无心举动在此时做来,又被他觉出一股出乎意料的淡淡温暖。 罢罢罢,事已至此,何须再故人思故国!赵高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想通了这些,他又忆起自己还有点事情没问,这才敛尽情绪正色道:“忘了问,小君子是如何惹上公子迁【1】的?” 一提到赵迁娃娃就来气,当下不屑地哼道:“赵迁嚣张跋扈惯了,自然是喜欢欺负人,别人怕他,我可不怕,所以……” 所以被人顺从惯了,遇到个敢反抗的,自然觉得新鲜。 娃娃没有说的是,赵迁时常当着他阿母的面折辱他。他阿母眼睁睁地看着,心疼儿子却不敢阻止,就怕激怒了赵迁。若是赵迁做得过分了,他阿母也只敢低声下气地哀求一番,是断不敢违抗半分的。 他母子二人能活到今日,全然是靠着母家的帮忙和极尽谦卑低调的生活。若是这个时候忍不住,他们母子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起来,这个赵迁是赵王宫的小霸王,仗着赵王的宠爱,向来是恣意妄为的。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出,而且这个庶出是非常令赵国大臣们不齿的,只因他母亲是个倡女。 既是倡女出身,在宫中谦卑恭顺地度日也就是了,可谁知倡姬她十分会讨赵王欢心。月黑风高时床笫间的那点撩人的手段自不必说,青天白日里倡姬抚琴唱曲的本事也是极好的。 更有一样,要说长相,赵王宫里她也不算最好,可就是凭着那股透到骨子里的媚气,一颦一笑就能勾得赵王丢了三魂,去了七魄。 若非眼下倡姬前面杵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赵迁前面还杵着个嫡出的太子嘉,就凭倡姬的那心气,就凭赵迁那性子,母子二人霸了整个赵王宫为所欲为也未尝不可。 娃娃正是被这样一个人欺负着,也莫怪娃娃的阿母要忍气吞声。 而赵高只当娃娃是哪个公子不得宠的姬妾生的,却不知道娃娃的身份另有玄机。 不过娃娃的身份他自家也是曾经听他的阿母和大父【2】说的,究竟作不作数,有时候他也很是怀疑。 据说他的阿翁是秦国来做客的公子,在他两岁的时候因为有事情,就先回了秦国。 可是后来娃娃无意间听到了另一个说法:当年秦将王龁围困邯郸,赵国要拿身在赵国做质子的阿翁出气,阿翁为了活命,在吕不韦的周密安排下,撇下他们孤儿寡母逃回秦国去了,这一去就是至今音讯全无。 所以这些年娃娃和阿母只能借着母家的势力东躲西藏,直到不久前风波平息,娃娃的阿母觉得已经逃过当年那一劫,正打算光明正大地开始新生活,顺便等那个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们母子的男人接他们回秦国。 可谁知上个月那个什么九鼎入秦,彻底打乱了他们母子所有的安排。 九鼎便宜了秦国,赵国君臣心中委实不痛快,早把秦国君臣上下问候了个遍,甚至让邯郸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挂上了“秦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可就算这么折腾了一番,也无非是逞逞口舌之快,到底西面的秦人们照样还是活得有滋有味。 所以,为了发泄郁滞在心中的不痛快,他们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在赵国的娃娃母子,他们便是这样被作为筹码圈禁在赵王宫。虽然只是圈禁,念着他们孤儿寡母不曾施加过虐待,但也不知道为何,娃娃的特殊身份传到赵迁耳朵里,赵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欺负人的机会,所以他们的日子不太好过。 今日赵迁闲逛无聊,又来挑事,娃娃不欲阿母看了难过,就引了赵迁来到外面,二人一对一地斗了一回。结果赵迁不敌,恼羞成怒招来侍卫,娃娃一阵逃跑,这才被赵高撞见,有了今日这一出。 娃娃想完事情,一抬头就注意到了适才被赵高匆忙间放在一旁的竹简,自顾拿在手中,没看多久娃娃就愤愤地将竹简丢回给赵高:“这老头子口气不小。” 这么一来,赵高心中惊奇不已:一个四五岁的娃娃竟能看懂这里面的意思么?“你能看懂?”赵高有些奇怪地问道。 “能……呃……不能全看懂。很多地方不明白,可是这老头说张子、犀首【3】的坏话我看懂了!”说到最后,娃娃将双手抱在胸前,还做了一个不满的“哼”声。 四五岁娃娃的声音最是糯软,再怎么生气装作强硬,听起来也是软软的,再配上那煞有介事的可爱神情,赵高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高今日拿的这一卷是《滕文公下》,娃娃提到的正是孟子对张仪、公孙衍二人的看法。这里孟子说张仪、公孙衍之流扮演的是迎合君王的妇妾角色,都是令人不耻的。正是这一处引得娃娃心中极为不快。 “这两个人你认识?”赵高随口问道,也不指望娃娃真的了解。“嗯,从前虽然在宫外流亡,但是大父说我身份特殊,就找了先生教我识字,那时候先生给我讲过这两人的故事。” “你觉得张子如何?”赵高觉得有些意思,就再往下问了一问。被他这样问娃娃不觉也认真起来,埋头仔细想了想,肯定地说道:“张子自然是顶厉害的人,可是孟子那老头竟然说他的不是,这种书不看也罢。” 小娃娃家爱搞英雄崇拜,立场那是比磐石还坚定的,谁要想撼动都绝不容许,所以越说越是愤愤不平。 见赵高不置可否。娃娃急了:“你不认为是这样么?”瞧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大有:你不赞同我们就绝交的架势。 赵高心中好笑,温言劝解道:“孟夫子这一番说辞诚然有固步自封之嫌,但‘人皆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这是天性,撇开这点不谈,书中有不少地方也是值得称道的,你若仅凭他不同于你的部分见解就否定他的所有,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那好……好罢。这上面的东西我现在也不能全部看懂,等以后都看懂了我再和你说。”娃娃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过话一出口娃娃想起了什么又挠挠头:“不对,现在被带进宫,就没有人教我识字了,不识字就不能完全看懂,这可怎么办……” 娃娃说到后面近乎呢喃,赵高也不怎么听得真切。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向赵高,既真诚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能不能教教我?”按说以娃娃的性格也并不是这么容易亲近人,可不知为何面对赵高不自觉就会放下所有戒备。 赵高也没有想到这个娃娃竟然这么信任他,毕竟与娃娃来说他只是个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他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信我?” “反正适才你也说了,我只能信你。”娃娃头脑灵活,拿定主意后,为达目的,反拿赵高先前的话将了他一军,惹得他哭笑不得。 对上娃娃那水润润的眸子,拒绝的话赵高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是教他认几个字,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赵高在心里想着。 “好罢,我答应你。” 此时的赵高还不知道娃娃的身份,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决定,竟会彻底影响他今后的人生…… 第6章 打赢不丢人 娃娃辞别赵高前,他还不忘细心嘱咐娃娃:“回去莫忘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敷在淤青处,等不痛了再换成热敷。如此往复几次,伤不出两日就可大好。” 这些年娃娃被他阿母带着东躲西藏,往往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瞧着瘦瘦小小,脸色也不怎么好,虽然还是难掩其可爱之态,但这会儿脸上挂了彩,任谁看了都会不忍心,所以赵高这才出言关心了几句。 “不怕,大父说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不算什么,而且这是和赵迁打架留的,最后我赢了,不丢人。”娃娃越说脸上的神情越是骄傲,还不自觉微微扬起了头。 赵高嘴角一勾沉吟道:“是么……”顿了顿,又作随口一说状道:“哦,原来这伤你阿母瞧了不心疼。”果然这话落到娃娃耳中,彻底让他泄了气:“我……我走了,再不回去阿母该着急了。” 翌日,赵高一早便去了载笔署上工,正拿一卷古籍抄得全神贯注,却被身旁的王宠戳了戳臂膀,他有些疑惑地看向王宠,王宠见他真的全然不知周遭的动静,不由啧啧称奇,揶揄道:“小兄弟,原来张先那木头没损你啊。” 张先在旁侧听到王宠一句话就让自己背了黑锅,也只是淡淡地睨了眼王宠,并不多作解释。 赵高深晓二人脾性,知道此事定是王宠他自家的把戏,便索性将笔往架子上一放,老神在在地看向他笑问:“说吧,王兄你适才损我什么?” 王宠自知自己的把戏被赵高看穿,回睨了眼张先,又摸了摸鼻子“嘿”了一声,并不答话。 “不过是说你做事认真。”赵高、王宠二人齐刷刷地看向张先。只因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一贯寡言的张先。 受王宠感染,张先这木头近来越来越有人情味,虽然话也没有真比往日多出几句,但就是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说上那么一句两句,让看好戏的二人既意外又好笑。 就在三人闲谈之余,好几个文吏众星拱月般拥着籍谈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仔细一听才知道,今早朝会史官们和几个大臣起了冲突。 原因是左史在朝堂上谏言,被君王驳了面子还不算,又被一个连赵王也要礼让三分的世族长老出言讥讽了几句,大抵是堂堂赵国还轮不到靠摇笔杆子为生的小小史官插话。 无疑这话伤害了众史官的感情,偏生对方还是赵王也不轻易招惹的耄耋长者,说不得更骂不得,心里憋着的气这会儿子回到自家底盘上,关起门来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了。 “神气个甚,不就是三家分晋时追随先祖过来乞食的家臣之后么想当年咱们太史府在赵国的地位,可是比他一个摇尾乞食的世族高了不知凡几,巴结咱们的时候那副嘴脸,啧啧……咱还瞧不上他们……” 不过掌书们还仅仅是愤愤不平,可一旁的籍谈,除却气得不轻外,更多的是透入骨髓,浸入肺腑的辛酸。 他出身史官世家,从小就从长辈口中听闻先祖在赵国的风光。还是个稚童的时候就将史官一职看得庄严不可亵渎,并立下“愿为史官”的志向。 那时在他的印象里,史官莫不是宽袍广袖,身具浩浩然的风骨,心怀日月乾坤,进可谋国定天下,退可载笔为后世法的风光霁月之士。 从那时起,他便摒弃所有杂念一门心思扑在读史学史用史之上。 但命运往往就是这么捉弄人。 当有一天他的能力终于可与这个官职相称,而他也确实如愿坐上左史之位后,他却发现,随着时世的变迁,如今史官景况已经和当初憧憬的样子大相径庭了。 籍谈年轻时一心要子承父业的事情赵高从前听王宠讲过,眼下瞧他神情恍惚的样子,知道定是他心里藏着的那根刺又冒出了头来。 这是乱世,格局在变,手执国柄之人的利欲之心在变,所以史官从能指导国事驾驭君王活动,到协助君王处理国事,一步步走到了今时今日,更是沦落到连谏言也不会被重视,甚至遭人耻笑的地步。 蹉跎了整个少年乃至青年的光阴,左史大人换来的是让他始料未及的尴尬境遇。 可即便事实如此无情,这境遇不也正是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一部分?他既已卷入其中,便只能随之沉浮。 赵高心中所想,也正是籍谈眼下所思。正因道理籍谈都明白,所以他只能妥协。至少眼下还能提笔,提笔载史留与后人至少还有意义,意义至少永远不会随时间的流逝消磨,够了。 籍谈瞑目宁心长叹一声,小声自嘲道:如今谋国无门,徒剩一身浩气耳! 赵高在一旁瞧着,遥想一个月前自己被提携时籍谈奕奕然的风采,再同现下一比对,不禁寂然。 中午用昼食的时候,右史那边逮住机会把左史这边冷嘲热讽了一遍,这边提不起一星半点的兴味,连还嘴也还得怏怏的。 最后还是王宠轻飘飘几句:“月前右史大人上书以求整肃吏治,呈了洋洋洒洒万余言,怎不见答复,莫非这整肃吏治的差事私底下交给右史大人,人手不够至今没有动静?莫急莫急,哈哈,我左史这边愿代为效劳”,才熄了对方的嚣张气焰。 出饭堂的时候左史右史两边的掌书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双方谁也没讨到好。倒是王宠几句话说完一扫胸中阴霾,舒舒坦坦地拖着张先那块闷不吭声的木头,撇下赵高回左舍休息了。 其实赵高前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可到了这里誊抄的工作有时候太过繁杂,要想再看看自己喜欢的书便只有挪出午休的时间,若实在困得紧,靠着书架子歇一歇也就是了。王宠、张先知道他的脾性都没有刻意等着他。 不过午休时间紧归紧,赵高吃东西同样还是慢条斯理并不着急,直磨到最后人都走光了才踏出饭堂。 本想着昨日答应那小娃娃要教他识字,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籍谈,急吼吼叫住他:“你等等。”籍谈今日心情不好,此刻面上表情也不怎么和善,打量了他半晌才说:“左右找不到人,记得你的字还算顺眼,就你了。” 经解释赵高才知道,眼下有份东西要立即誊写,籍谈自己不想抄,有资历的掌书们又都回了左舍,再叫回来耽误时间,他眼瞅着赵高还在,便拉来充充数。 “要快而且不能留错,你可知道?”赵高小心捧了东西一一应下,籍谈见他年纪虽小却遇事稳重,心中疑虑放下了不少,又招来传文书的小童候在一旁,要他抄完交给小童将东西送出去。 不过老头子人还算厚道,虽平白丢给他这个烂摊子,但临走前曾吩咐他抄完就可以回去休息,下午不用做工了。 有这么一节,教小娃娃识字是不成了,可眼下赵高脱不开身又不能告诉娃娃,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想归想,籍谈交给他的事情也不敢耽误,当下收回思绪将精力落到手头上的工作中去了。 再说娃娃那边,好不容易趁着老守书睡着,周遭也没人瞧着,一溜烟钻入阁中,又气喘吁吁地迈着小短腿爬上第五层,却不见昨日答应教自己识字的少年身影。 左等右等同样不见人,娃娃有些急了,心里开始转起不少事情,越想越是紧张,小手也越拽越紧,甚至还起了层薄汗。 从前还没有进宫前,他就听说这里是吃人的地方,从赵迁那里看来,邻家阿姑们是没有说错的。所以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又或者生病了? 娃娃想去窗子那里看看底下的情况,却又因为身材矮小够不到高度,试了半晌小脸累得通红才堪堪看清下面的情形。可是除了熟睡的老守书,底下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不过娃娃意外发现,站在此处,可将整个赵王宫收入眼底,颇觉奇妙,忍不住趴在窗上出起神来。 又说赵高,按照籍谈的吩咐忙完出来时已经隐隐有了倦意,本想回去休息,脑海里却不自觉浮印出娃娃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折回了琅环阁。 果然,他穿过重重书架,到了约定的地方便瞧见娃娃坐在地上昏昏欲睡,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瞧着可爱之余,心中又是十分的愧疚。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抚上娃娃的头顶,柔声道:“在这里睡当心着凉。” 娃娃正半睡半醒,被人这么一摸立马警觉起来,幸而赵高又及时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他小嘴一张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看着他小声道:“你来了啊。”赵高点点头,瞧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心中不忍,自责道:“抱歉,临时有事,就来得迟了。” 听他诚心致歉,又见他此刻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娃娃心中放心不少,那点睡意去了个干净,摆摆手道:“好吧,既然有事我就不怪你了。”顿了顿又自顾小声呢喃:没事就好。 赵高不知道他低头在自言自语什么,却留心观察他的嘴角处,果然见昨日留下的淤青处泛起了青黄的颜色,隐隐有了快好的迹象,心中放心了不少。 他再瞧今日时辰已晚,娃娃再不离开老守书醒过来恐怕要被发现,便又温言哄道:“你要识字也不急在这一日,今日太迟,还是回去罢,明日我一定在这里等你。” 娃娃从前也听阿母说过:好事多磨,所以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了。赵高向他伸出一只手,娃娃会意拉着他想要站起来,却不料坐久了腿有些站立不稳,当下一个踉跄便朝赵高扑了过去。 赵高怕伤了他也不敢躲开,忙伸出双臂将他接下,又稳稳地放在地上。想到自己每回见到这个人都会出丑,娃娃有些不好意思,当下拔腿便跑,跑出几步又转过头来向他挥挥手,才彻底绕过书架消失在赵高的视线里。 第7章 做他们的王 翌日赵高去琅环阁前又撞上的籍谈,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却不敢表露分毫,恭恭敬敬地向老前辈行了一礼。幸好这回老前辈只是淡淡瞥了眼赵高要去的地方,见他行礼微不可察地颔了首,将袖子一甩,又顺势把手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高到琅环阁的时候并不急着上五楼,先在四楼寻到了那日没看完的那卷《孟子》,又顺手在不远处选了卷《诗经》拿在手上,这才施施然上了五楼。 眼下正值晚春,阳光格外的好,不失温暖,也不显刺目。赵高在窗前站了片刻才满意地坐下,趁娃娃没有来的闲暇凝神看起书来,谁知一时不觉看入了神,连娃娃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也没有察觉。 娃娃卯足了劲一口气爬上了五楼,不及缓口气便又兴冲冲绕过重重书架,然而走到转角处却停下了脚步,探头往里一看,果然如愿见着一抹白色的身影,心情大好,三两步绕过书架走到了赵高面前。 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并没有发现自己,娃娃想要唤他一声,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不觉有些挫败。不过短暂的挫败之后,娃娃又打起了精神,学着那些大人的模样,假咳几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谁知赵高是个看起书来浑然忘我的主,闹出的这么点响动哪里能将他的注意拉过去。现下正在看书的赵高周身散发着宁淡平和的气息,仿佛能沁心脾,入肺腑一般,娃娃被他这么一感染,周身的浮躁之气也去了大半。 他宁了心,便将一手背在身后,有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赵高的肩膀,活脱脱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这次终于把赵高黏在书上的注意力扒开了来。 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赵高一抬头就对上了娃娃那双精神的凤眸。这孩子,年岁虽小却比同龄人来得老成,但这种老成又不是醇厚抑或是死气沉沉,同龄人该有的活泼,懵懂呆萌他同样也有,只是眉宇间会比别人多出那么一股子英气。 这种英气又与王宠不同,王宠的是清朗飒爽,而这孩子却是浑然天成的锐气,甚至有时不经意间会给人一种霸气的错觉。 按说既有孩童的童真,又带英锐霸气,两者放到同一人身上原该相互矛盾,可赵高看来,两者不仅相融,而且落到娃娃身上还显得十分自然,甚至这种反差有时会让赵高生出一种“娃娃很可爱”的感觉。 “来了?”赵高将手中的书放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娃娃乖乖盘着小短腿在他面前坐下,却不及他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严肃地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顿了顿又觉得不妥,哪儿有学生先问老师叫什么的道理,又忙补充道:“阿母他们都唤我阿政。” 说着拉过赵高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这一写倒是让赵高觉得颇为奇怪,只因娃娃写了两次,第一次是赵字的“政”,第二次则是秦字的“政”。“你如何识得秦字?” 娃娃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还是老老实实说道:“以前逃难的时候阿母和大父给我找的先生是个秦人。先生说他虽身在赵国,但是绝不敢忘记母国之恩,所以要我也跟着他说秦话学秦字。” 这么一说,赵高不禁莞尔,但转念一想又蹙了眉,虽然多学一国文字总是好的,但现在毕竟脚还是踩在赵国这片土地上的,秦赵原就是世仇,长平之战后更是添上了新的血仇…… 想到这里,赵高正色道:“秦字我也可以教你,但只有一点,往后莫要在人前写了,能答应我么?” 娃娃记得从前先生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只是当时并不怎么上心,现在赵高这么一说,他想起自己和阿母入宫的原由突然有些懂了,知道赵高这么说是在关心他,所以郑重地点点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娃娃这回可不受骗,答应完赵高的条件,可还记得自己问过的问题,定定地瞧着他,一副“我知道你在岔开话题,看你说不说”的架势。 果然这娃娃还是不好哄啊,赵高无奈认栽道:“赵高。”其实这两个字他至今说来都还觉得有些怪异,虽然接受了现实,但毕竟这个“赵高”是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人物,不是什么好名字,能不提也就尽量不提了。 眼下被娃娃“逼问”没了奈何才,说着也在他的手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娃娃果然满意了,双手放在膝盖上愉快地决定:“那以后我就叫你小高了。”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被一个实际年龄小了自己二三十岁的娃娃叫了“小高”,赵高自己其实也并不怎么排斥,横竖不是直接叫“赵高”,也就点头随他去了。 将一早放在一旁的那卷《诗经》丢给娃娃道:“子曰:‘不学《诗》,无以言’。我就从《诗》【1】教起罢。” 娃娃一听“子曰”两个字,当下就不乐意了,问道:“怎么要学儒家那老头子推崇的东西?以前先生说,男子汉大丈夫,要习就习经世致用的帝王之学,那些软绵绵的东西我可不看。” 赵高被娃娃这么一问简直哭笑不得。这个年岁的娃娃就好比一棵刚冒出土的苗子,施什么样的肥浇何种的水就会怎么样的生长,一旁有什么样的竿子就顺着怎么样去爬。 先前那个先生是个秦人,娃娃身上也多少沾了些秦人的习气。秦人尚武,娃娃也不是孬种,天不怕地不怕;秦人说话做事慷慨爽利,娃娃也说一是一。秦国民风醇厚剽悍列国闻名,在这乱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 可偏偏秦人身上的那些好品质,有时候也让人头疼。【2】纵观秦国历代君王,他们所信任任用的人,大抵都是三晋的功利之士,法家、纵横家尤甚,因此多年来秦人所染之学大体限于三晋,而于齐鲁之地的儒学却少有染涉,亦无情欣赏。 是以秦国一直走的都是刚劲的路数,甚至是今后秦始皇横扫*用以治国的也都是些王霸之道,“暴秦”的称呼一叫就是两千年,与此大抵也是密不可分的。 刚极易折,好的苗子正值挺拔之余也是需要些韧性的,所以赵高循循哄道:“你在宫外时过得如何?”娃娃埋头一想,老老实实摇头:“不好。” “如何不好?”赵高进而问道。“大父还没有找到我和阿母时,我们常常一饿就是一天。有次阿母把半块豆饼留给我,自己还饿昏了过去。”娃娃越说越心疼。 赵高揉揉他的头发安慰了一句“都过去了”,又问:“别人呢,比你们过得好么?”娃娃摇摇头:“住邯郸城外的小狗儿和他阿母就被活活饿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尸首在土房里放了两天,后来还是张家阿叔看不下去拿草席给裹了背去埋的。” 娃娃说话时平静的语气让赵高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试探着问:“小狗儿是你的朋友么?”娃娃点点头:“嗯。”这回娃娃的神情果然有些恍惚,心里当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赵高又问:“你不难过么?”娃娃再摇摇头:“开始会,可后来见得多了就不难过了。” 可后来见得多了就不难过了……听了这句赵高怔在当场,那平静的神情赵高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忘不了。是娃娃接下来的话将他从忡怔中拉回来的。 “因为我答应了小狗儿,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让那些人不再死掉。小狗儿说我聪明以后一定可以封侯拜相,所以他信我。不过后来我又听先生说,王才是最厉害的,所以我现在不想封侯拜相了,我要做他们的王。” 谁小时候后没个考清华北、当大科学家国家领导人的梦?赵高此时不知娃娃身份,只当他年纪轻懵懂无知才说出这番话,一时并未多想。 但他也不打击娃娃的积极性,进一步引导:“那若要为王,你想找出让他们不再死掉的办法,只学你所谓的经世致用的帝王之学就不够了。” “怎么不够?”娃娃不解地问道。“帝王王霸之学教的是如何为政强国,可是国的根本是民,儒家之学的要义便是如何为民利民,也就是你说的不让他们死掉的法子。” 看娃娃还是十分疑惑不解,赵高也不再往下深入了,教导小孩子靠的是慢慢引导,有些东西只有以后慢慢来,当下急也急不来。“好了,这些以后再说罢,总之‘儒家那老头子’推崇的东西,你要说不喜欢总也得有个缘由,不看怎么知道哪里不好?” “也是。”娃娃觉得有些道理。赵高见拿言语激他果然起了作用,再接再厉改变战术利诱道:“我瞧你似乎对秦国感兴趣,那我就从秦风讲起罢。” 于是赵高摸着娃娃的心思,挑了篇对他胃口的《无衣》教了起来。秦人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之俗自古而然,这首激昂慷慨、同仇敌忾的战歌便是其俗犹存之照,一时间引得娃娃心生向往,竟忘记了要挑刺的初衷。 第8章 风流暗骄阳 这边娃娃只说要识字,并没有要求别的,那边赵高也乐得偷懒,见他有些底子,就只挑重点,把那些不认识的字都单独提出来说,至于文章理解,大多是要娃娃自己去领会的。所以他也有大片的空闲时间看自己的书。 当然他这个老师也不是在一旁做个甩手掌柜乐得清闲,换而言之就是也不是不负责任。娃娃但有疑问他都知无不言,引导他自己去解决问题,娃娃有想法时他也都尽可能地陪着他讨论。 其实别看娃娃年纪小,想法也不尽然就都是稚嫩的,偶有那么一句两句话说出来,赵高的思路也会被他引得开阔不少。更让赵高受打击的是,这个娃娃似乎聪明得有些过头,过目不忘的本领连他也望尘莫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还有一日就到了端午。从明日起,他们这些文吏依例就可以休息几日,也就是说赵高可以回家了。 到那日,赵国上下虽不会像荆人【1】一样为祭祀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屈原忙活,却也有自己的习俗。五月五日,又被他们视作“恶月恶日”,这是不好的日子,在不好的日子里自然是要驱邪除毒的,所以,要用兰草汤沐浴驱毒,小儿要戴艾虎避邪…… 当然也会吃黄米枣棕,不过这条赵人可不承认自己是从楚人那里顺过来的,辛勤劳作一年,来几个黄米枣粽子管饱,嗯,怎么说也是占理的。 这天,娃娃同样像往常一样按时过来“上课”。娃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向他打招呼,叫他“小高”,而是把脸凑过去,盯了他半晌,气鼓鼓地问:“你那天那样算软硬兼施吗?” 赵高被他弄得有些茫然,喃喃问:“那……天?”娃娃退后一步,双手抱在胸前,把脸一扬,一字一顿加重语气提醒道:“刚认识那天。” 原来是那时候“打一巴掌给一颗糖”让娃娃信他的事,赵高恍然。不过他倒是没有哄骗娃娃被拆穿的自觉,承认的那叫一个大方:“哦,被你发现了。” 那一脸无害的表情,那平静的语气,娃娃看了听了竟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当下语塞:“你……” “软硬兼施”这个词是娃娃无意在大人的谈话中听到的,没想到居然被人用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竟然就服服帖帖地听话了。这么想着娃娃心里就老大不服,自己怎么就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他突然觉得不能便宜了眼前这个人,于是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情愿地把手里拽着的东西塞进赵高手里,又把手一摊问道:“礼物呢?” 赵高怔怔地低头,凝神一瞧,原来是个粽子。不过这粽子样子有些……呃……奇怪,甚至还有地方没有完全包严实,这一会儿的功夫赵高手上就多了几颗可疑的黄米。 “你……你不准嫌弃,我看阿母在包就自己学着包了一个。”其实娃娃本来是不这么小气想多送几个的,可是……最终能拿出手的只有这一个,其余的做好轻轻一捏,就像那投了汨罗的屈原一样,壮烈牺牲了。 “好,不嫌弃”,赵高暗地忍笑,“认真”答应道。娃娃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差点又被忽悠,跑偏话题,于是再接再厉也想“忽悠”个礼物来玩儿玩儿:“作为欺负人的补偿,沐兰前你是不是要送我个东西?” 赵高见过要礼物的,却没从来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要礼物的。娃娃可不管那一套,又说:“你看你教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送你东西也不要你报我琼琚、琼瑶什么的,那种东西太贵又没意思,我不稀罕,你送我个简单的就行。” 顿了顿,娃娃又想起眼前这人以往忽悠起自己都是一套一套的,所以为确保万无一失,赶紧补充道:“还有啊,你说过老师要言传身教,你教过的《曲礼上》里又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所以不送我东西说不过去,对吧?” 起初赵高本想着把这颗苗子给捋直,但如今怎么瞧都还是觉得这苗子越长越弯了呢?此时他俨然把“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言抛在脑后,自顾埋头苦思,却怎么想也不明白。 最终不敌娃娃一番言语“攻击”和后世卖萌表情包式的无辜眼神“轰炸”,赵高认命。不过他告诉娃娃,自己沐兰节可能要回家一趟,课只能节后上,礼物也只能节后给了。娃娃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磨人,很懂事地答应了。 出宫前赵高和王宠、张先二人约好时间,回家安排妥当第二日一起去逛一逛邯郸城。这边赵高收拾妥当便径直出了赵王宫回了自己家。他家住的地方介于闾左【2】和闾右之间,换而言之就是处在贫民区和富人区间。 比起其他两处这里既不会有人夜夜笙歌,也不会有人食不果腹,和太史府一样算是个清静的地方。此时他站在家门口,抬起右手想要推开门,却突然有些迟疑。 虽说这一世他与家人相处三年早已有了感情,但太史府一去就是几月,再次回来,看着大门,还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推开门见到的会是前世的父母还是这一世的母亲兄弟,所以在推门的那一瞬间,他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每天都吃粟米饼,阿望要吃饴蜜【3】。”三弟赵望的声音在院里响起,赵高这才回神。“饴蜜价贵,阿望别闹。”母亲的声音有些无奈与沧桑。 又听二弟赵成劝解道:“十斤粟米才能换几两饴蜜,阿望不要为难母亲了。”赵高的这个三弟与阿政那娃娃同岁,心智却是远远不及。到底是没有娃娃小小年纪那般经历,也不怪他如此。想到这里,赵高无奈地摇头叹气。 不过此刻若他这样子被人看了去,定会觉得也是个小小年纪成了精的主。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做派却与那三十好几的人如出一辙。也莫怪王宠老爱加重语气“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唤他,就好像这么叫着能多占点便宜去似的。 赵高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适时推门进去,院内的三人见是他回来了都很高兴。赵望拍着手“阿兄阿兄”地叫着,大一点的赵成早已跑到他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又拉着他的手往里拖:“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母亲可是天天念着你,阿望也盼你回来陪他玩。” “怎么,就你不想我?”赵高瞧着二弟满脸兴奋的样子,有意曲解他的意思。“兄长又打趣弟弟。”说闹间赵高已经来到母亲跟前,他母亲怀里虽抱着年幼的赵望,不方便起身迎他,但也不妨害对他这个长子的关心:“我儿回来啦。”赵高在母亲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道:“让母亲挂念,不孝儿回来了。” 真要说起来,赵高真实的年龄和这个母亲其实差不了多少,初来时还十分别扭,“母亲”二字怎么也叫不出口,可后来见这个母亲为子为家日夜劬劳,且从无怨言,三十出头就风霜满面,但面对孩子时却从来都是平和慈爱的笑脸,赵高的心防也就慢慢打开了。 家人团聚自是其乐融融,赵高放下所有杂念陪家人度过了整个端午。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去先前和王宠、张先约定的地方会合,三人浩浩荡荡开向邯郸城最繁华的街市。 一路上发现好几个妙龄女子看向他们这里,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这一行人,赵高年岁尚小,纵使生得还算过得去也不会有少女动什么歪心思,倒是张先、王宠两个。 先说王宠,这家伙吧,脸算中等,谈不上俊朗,但难得就难得在他人生得英气精神,看着干练刚劲,无疑是不少赵国妙龄少女心目中理想的夫婿。 而再瞧旁边的张先,那就当真值得大表特表一番了。他身长八尺高大挺拔自不必说,更要命的是他有一身连女子也嫉妒的白皙皮肤。适才赵高耳尖,就听到有人拿“洁白如瓠”来感叹张先的面皮。 瓠也就是葫芦的一种,特点是里面白,很白,非常白,特别白。从前赵高看张先也不觉得怎么样,毕竟是个男人,对这些不甚在意也不敏感,经此一节,多瞧了张先几眼,倒真觉得有那么几分少女们说的味道了。 正当此时,有个大胆的黄衣少女走上前来,先怯怯地看看张先,又不确定地瞧瞧王宠,最终打定主意往王宠手里塞了根白茅,一转身眨眼的功夫就钻入人群不见了人。 其实黄衣少女最想送的是张先,但是他神情冷硬,让她生了退缩之心。又这么一瞧张先身旁的王宠,瞧他笑得一脸风流,觉得他也不错,这才把心一横拿给了他,不好意思地跑掉了。 王宠收了少女的白茅,笑得是越发光彩照人,举止也更加儒雅英朗,那模样还当真有那么点风流玉树的唬人味道,引得人群中吸气声此起彼伏。 可让三人始料未及的是,被黄衣少女这么一搅,他们没走出多远,就又被几个女子包围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王宠手中抱了不少白茅、彤管一类的定情雅物,什么白衣姝子的,红衣小妹的,绿衣少女的,甚至还有……呃……蓝衣姐姐的。赵高瞧他那受用的笑容,简直能比暗了天上骄阳。 张先则被围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女子他拉不得,碰不得,倒是自己手里被大胆的少女塞了不少东西。而赵高,沾着二人的光,有些个挤不进去的少女就索性将手中的东西拿给“年纪尚小”的他,算是白捡了几个“香艳”便宜。 王宠享受的同时其实也没少观察张先、赵高这边的情况。他见赵高手里也被塞了点东西,就给了他一个“怎么样,小兄弟跟着我是不是有好福气”的眼神,赵高低头轻咳一声,又以眼神示意他瞧瞧张先。 起初见张先那木头局促不安王宠颇觉好笑,所以有意拖拖时间磨磨他。现在看张先确实不擅应付,处境十分尴尬,也知玩笑有些过了才赶紧各抓住二人的一只手腕,突出重重包围,一阵逃跑。三人连跑了三条街才算甩掉了那些“麻烦”。 赵高前世从书上读到什么“侧帽风流”、“荀令留香”、“掷果盈车”,还觉得夸张了些,如今自己穿回民风剽悍的先秦,更落到举国上下兴起拟胡风气的赵国,自己沾着别人的光身临其境当街体验了一回,总算是彻彻底底服气了。 第9章 真他娘的背 三人脱围之后,一连去了几个地方都是些娱乐场所,乐坊、舞榭、弈馆不是观声色就是行赌博的所在,按王宠的说法,若不是考虑到赵高这个小兄弟在场,怕是要一头扎进倡馆不出来了。 王宠这番调笑其实是为活跃气氛,倒不是真的想去开开荤。不过乐坊、舞榭、弈馆,就连张先那种薄面皮在这些地方进进出出也不觉有何不妥,只因这些原本就是邯郸百姓的日常消遣。赵高“年纪小”是例外,到这里三年,还真是头一回进来开眼。 莫看王宠是个在载笔署当文吏的,其实他出生在商贾之家算是个富二代,不过时代所限,他这个富二代地位比不了后世那些公子哥儿的地位,正因地位不高家里才想尽办法要培养出他这么一个文化人。好在王宠也争气,喜欢看书,人也聪明,没有辜负家中老翁的期望。 张先、赵高二人家境虽远不及他,但是在载笔署做了几个月的工,来这些地方适当消费一下也是不成问题的。谁知王宠这人仗义疏财,尤其是念着赵高年小,从没有让他掏过腰包,甚至连着张先那份也代付了。 这点让他二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王宠人平时看着虽然是个不着调的样子,但是也是个心细如发之人,用一句调侃的话就轻松打消了二人的顾虑:“我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学那吕氏【1】,你们俩位以后可别让我失望啊。” 今日三人一行最先去的是舞榭和乐坊这两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先平日里沉默寡言,对舞乐却是个相当懂行的,尤其是音律这条,不仅懂而且会甚至是精。 先说舞榭,邯郸城的踮屣舞列国闻名,所谓踮屣舞就是一种类似后世芭蕾的舞步,昔年的“邯郸学步”一典的真实版本其实就是讲燕国青年来赵国学习这种踮屣舞。王宠不放过这个好机会,戳着张先讲了不少踮屣舞的由来以及章法,叫二人涨了不少见识。 然而张先讲着讲着三人就一齐被舞台上的美景吸引了过去。少女们穿着柔软无跟的文绣小鞋,足尖轻轻一踮,红底蓝边的舞衣就在曲乐中、轻风间款摆开来,带出华美的弧线。她们时而黛眉微扬,丹唇轻启;时而粉面半仰,纤臂相倚。动时既能飘洒若仙,静时又可风情万种。 座上一干人等皆凝神屏气,看得痴了。柳腰轻,发香散,眉眼含春素颜展。惊鸿翩翩,春情涟涟。如此,真真落得个一舞倾城! 台后闻清乐袅袅,台前见红袖飘飘,直到一舞终了,三人从舞榭出来都还有些神动魂摇。不过他们具是君子,可做到宁神远观,并不会生亵玩之心。 赵高从未料到两千年前的踮屣舞竟是比后世由西方传入的芭蕾还要赏心悦目。 我们国人在艳羡西方传来的文明同时,却不知这些东西我们自己原本也是有过的,甚至诞生得比他们更早更遥远,只是我们从未好好珍惜,才会任它淹没在浩浩历史长河,任它落入河底厚厚的沙石之中,再也无人问津。 “管事的,大爷瞧上边儿上那姑娘了,快给大爷带过来。”舞女舞毕三人就出了舞榭,将舞榭之内的响动抛在了耳后。 “怎么,小兄弟看痴了,莫不是瞧上了哪位姐姐?”赵高心中转着事情,此刻有些失神,被王宠这么一打岔倒是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横竖如今人都穿越了,还想那些作甚,罢罢罢。赵高眸光骤然清明,不答王宠的话反问:“接下来去哪里?” 知道赵高不如张先好“欺负”,王宠摸摸鼻子将话锋一转:“去乐坊看看罢,张木头说他与人约好要去送曲的。嘿嘿,也不知是和哪个姝子【2】对上了眼……”张先飘飘看他一眼抿嘴不言,自顾往乐坊走去。 相比舞榭,乐坊人虽也不少,但就要安静得多了。毕竟有丝竹声绕耳,有情操没情操的都得做做样子装装面子不是? 张先轻车熟路带着二人七绕八绕进到了女乐、乐师们排练休息的内院,不过迎出来的不是个貌美玉姝,而是个年老的乐师。 “可算把先生盼来了,哟,这是先生的朋友吧,快请入内一叙。”张先叠手向老人见了礼,赵高、王宠二人从礼,随张先道:“老前辈客气,先请。” 瞧一老一少熟稔的情形竟是忘年交的样子。而且令赵高、王宠更没有想到的是,先君赵孝成王在位时还曾亲来请过老先生一回,他邀老先生入宫做乐正,老先生托词年老行动不便竟给推了,所以面前这位俨然是乐师里泰山北斗似的人物。 经过一番攀谈才知道,张先是凭借谱曲奇而好的本领入了老先生的眼,老先生盼他来其实就是为了拿他新谱的曲。不过这个时期还有没发明记谱的方法,修习音律往往都是通过口传心授的方法,所以这首新琴曲张先必须亲弹。 张先为人沉稳,不矫揉,不造作,更没有多余的言语,不吊人胃口,只道一句“献丑”就端端在琴前坐下,缓缓抚了起来。 赵高、王宠二人这方面虽造诣不高,却也渐渐被他的琴音吸引,只因这曲《流水》实在是构思机巧。以往的流水莫不是去除流水的形与声,空留神韵,若非伯牙子期那样的知己,琴人不说自己是在弹《流水》,怕是没人真听得出来。 而张先这首,用滚拂加以绰注【3】的手法模拟流水的声与形,小到水滴溪流之微,大到江河湖海之宏,变化多端,形神具存,引人入胜,之于先前传世的《流水》竟又是另一番滋味,直到他拿几个泛音收束全曲,老先生都还沉浸在适才的流水声中不可自拔,默了很久方才拊掌长叹。 而让赵高惊奇的是,只一遍下来,老先生就将全曲记了个周全。这一来二去就连他和王宠两个外行在一旁看着,也颇有滋味,不觉就到了正午。老先生再三挽留,他们不好推辞,用了夕食方才告辞离开往弈馆踱去。 说起弈馆,这便是赵高喜欢的地方了。前世他随着爷爷学了二十多年的围棋,市里、省里,甚至在全国都拿过不少好名次,来到这里三年,条件所限竟是再未下过。 按说弈馆该是个文雅清静的所在,其实不然,赵国的弈馆不仅能切磋棋艺,还能赌棋,更有一种类似赌博的游戏——六博。赌棋、六博的场所设在底层,左棋右博,人可随意走动下注;二层设休息区,可饮酒水,可点小曲;而最清静的要数第三层,那才是单纯切磋棋艺的地方。 不过一般人下棋大抵都会选择去一层的左室,因为只要开局后二十子前有人下注,赢棋的一方就可分得一成收入,输棋的一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当然一旁下注输了钱的人心里不快活私下报复又是另说,但那已经不在弈馆的考虑范围内了。 此时弈馆内人头攒动,喝彩声、唏嘘声此起彼伏,三人进去不多时就走散了。赵高个子矮,淹没在人群里便如石沉大海,他寻了王宠、张先片刻未果,也不着急再找。琢磨着既然来了,就算不去下棋,也得找点事儿做,所以粗粗看了一圈,选了一处定下来,押了一块钱币要试试眼力。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一连换了三桌共押了三次,凭着学棋二十多年,又分析过各种战局的经验,次次下手都是好准头。可就算他极尽低调,此刻他身旁还是有个华服中年男子暗暗注意到了他。 要说中年男子今日也他娘的背得很,从前他只在右室玩六博,管左室这边下个鸟,这种文绉绉又无趣的东西看了就心烦。可偏偏今日,他好不容易哄好主子歇下,打算上街来乐呵乐呵,却又遇着主子的大儿子。 伺候完老子,又得点头哈腰对着他儿子装孙子。算了,出门日子没算对,他认。可最气不过的是他这孙子装到了马屁股上,不仅没得个好脸色,还吃了一嘴的屎。 想到这里,中脸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稍稍找到一点安慰,又不屑地轻哼一声继续腹诽:大儿子身边那马脸管家为迎合他主子,净捡那些个不中听的词朝他身上招呼。他自己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一根搅屎棍,而且还是一根最低俗的搅屎棍。 得,不过是往他老子那里献了个女人,嗯,虽然是个倡馆出身的女人,这点他承认,但是那倡女天生媚骨把他老子伺候得舒舒服服,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这不也是大功一件?没想到到了大儿子这里竟然就成了搅屎棍,还是最低俗最不学无术的搅屎棍,谁听了不觉得糟心? 他今日进了弈馆看着右室的六博,听到一旁看热闹的人那粗声粗气的喝彩声,再想起“不学无术”四字就心烦,鬼使神差地走到左室,想来沾沾雅气,附庸个风雅。 谁知人背了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他连押七回,回回都他娘的输,倒是无意看到身旁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兄弟,换着地方一下手一个准,你说他凄风冷雨地在旁边看着憋不憋屈? 嘿,老子就不信邪,今天还就跟着你押了。 偏偏赵高见好就收,赢了三回收获颇丰,也就停手了。不过眼下王宠、张先还没有找上他,他也不急着走,于是索性留下多看几局。 而中年男子这边,左等右等都不见跟前小兄弟下手,心中狐疑,换了个能看清小兄弟神情的位置这么一看,发现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打算押注了,可是好像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老神在在地踱着步子,挑了一桌,重新站定。 中年男子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耐心,被小兄弟这么磨着,竟然没觉得烦,换作以前,他能让小兄弟的坟头来年长满草。 中年男子没有惊动赵高,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细细揣摩着他的反应,从他看下棋两人的神情以及时间长短来选择押注的地方,这一次还不是很确定,所以只掏了一枚钱币,果然一局下来,钱翻了一番。 就这么一个多时辰过去,中年男子已经是赚了个满钵,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币,先前那点不痛快散了个干净,反正孙子装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次,至于这场子,总有一天他要想办法找回来。现在手里拽着实在的东西,他大爷的心里就是舒坦。 嘿,还别说,从前他玩六博也没这个准头,这个小兄弟当真是个妙人…… 第10章 请你做门客 赵高这么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整个左室人气最旺的棋桌前,这里的规矩是十金起押。赌注越高行棋之人的棋力自然就越好,所以棋桌前的这两位在摆在整个邯郸乃至放眼整个赵国也是拔尖的棋手。就算是适才一瞧一个准的赵高,眼下对这样的棋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并不能确保真的押对人。 新局初起,好几个小厮已经替主子捧了钱财过来下注了。对于这种事情,中年男子是十分不齿的。赌局的精髓就在于自己亲身融入其间,享受当中挥洒千金的豪气、险与利并存的兴奋刺激。而托小厮带钱来押注,绝没有自己将钱拍在赌桌上听到铿锵声来得爽快的。所以早在他进来前就吩咐自家小厮:就缩在廊下,没有命令站着别动。 他将目光转移到那线条纵横交错的盘子上,那些紧密的格子晃得他一阵眼花,心烦不已。但瞧上面贴着的黑白棋子挺值钱,他搓了搓手,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中年男子没忘了正事,他揉揉眉心,转而看向一旁的小兄弟,发现这回小兄弟的目光在方盘子上左右逡巡,许久都没个定数。 人群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和不满声,大抵都是声讨这一局白棋一改风格,落子杂乱无序,子子散漫,是不是私底下收了老板的钱云云。总之棋盘之上的二人仍旧八风不动,周遭却已似沸水一锅了。 先前拿不准输赢不敢下手的人,眼下把心一横押在了黑棋一方;先前替主人押了白棋的小厮此刻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双腿打颤;甚至还有人千金一掷,再往黑棋加注的。 然而这些赵高都没有理会,他的注意力尽数凝在了棋盘的每一次变化之上。此刻黑棋已至第七手,白棋第八手,【1】若黑棋落下第十子前还不能猜出胜负,就过了押注的期限,届时再猜输赢也就没那么有挑战性了。所以他定定神,抽丝剥茧地分析起白棋每一步的用意,以及黑棋的整个布局。 可就算这样,他仍瞧不出其间有什么端倪。白棋自毁的这些功夫,黑棋已将自己的局布得如铁桶一般。或许白棋真的必输?赵高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婆娑着衣服,怔怔地看向手执白棋的棋手,心中大感疑惑。 一旁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的神情也是十二分的犯难,那十金一早就从怀里掏出来,拽在手里迟迟没有下手,这棋他看不懂,就算能看懂也不想费心费神去看懂。他能做的只有捡个漏子看小兄弟如何判断,可是瞧这样子,小兄弟虽然觉得白棋会输,却似乎拿不太准。 当然,中年男子来弈馆玩赌局,要的就是那种在不确定中找确定的刺激,所以一拍大腿:黑棋就黑棋,跟了这一次! 不过,他转而又想了想,万一输了,总不能白搭进去十金,这钱可足够他买那“甄姬”一整个晚上。要是真赔了,嘿嘿,就让人去给这小子坟头种点草留个纪念,要是明年能开出几朵花儿来还能养养眼,供自己乐呵乐呵不是? 此刻的赵高心思在棋局上,全然不知自己的小命就系在那方寸间的输赢上了。当下白棋已至第九手,黑棋第九手也在眨眼间有了着落。却不知为何,处于弱势的白棋一方突然轻笑出声,复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不假思索地贴了上去。 就在白方棋手轻笑的刹那,赵高眸色一亮,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本书:是了,《棋经十三篇》上提过这种类似的路数。那些看似落得漫无边际的白子眼下或许看不出效用,但是再行二十手必能将先前苦心经营的点连成一片,最终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形成合围之势,来个措手不及,绞杀黑棋于中腹。 中年男子在要下注的刹那发觉小兄弟脸上神情有变,暗地将他全家问候了个遍后,突然起了个想法,于是不假思索地从怀里再摸出百金,与原来那十金合在一起,赶在黑棋贴下第十子前一刻改押在了白棋身上。 这一举动引得周围人诧异地看向他,就连赵高也被他这一百一十金拍出来的响动惊了一惊。不少人向他投来讥讽的目光,他也不避讳阴恻恻地回视过去。出门前装孙子已经装得够憋屈,这会儿出来充个大爷,竟连底下孙子也敢给自己脸色看?嘿,孙子们不教训教训怕是弄不懂这邯郸街头谁才是大爷! 横竖已经下完注的中年男子现在也不急了,懒得再看那闹心的方盘子,不如叫人做点有趣的事。想到这里,他朝一个方向做了个手势,那边就赶紧连挤带扒地穿过人群来了个人,低眉顺目地现在一旁听完他的吩咐又抬头确认了一下那些倒霉的长相,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棋盘上又杀了四十来回,人群中开始传出细小的响动,不少人低呼:白棋变招了!往后数十手,果然先前如铁桶一般的黑棋已如烂泥一般,任他白棋搓圆捏扁,丝毫还手不得,直至一盘散沙,兵败如山倒,竟是输了个彻底。 这一精彩绝伦的棋局引得围观之人连连惊呼:奇局,奇局!当然,现下中年男子可没这个闲功夫去管它奇不奇,他正颠颠儿地往自己袋子里塞着钱,那袋子越装越沉,渐渐开始抱不住,他也不愿将其放在地上,更不愿找小厮帮忙。毕竟钱这种东西搁别人手中夜长梦多,揣自己身上才实在。 有此一节,赵高也逛累了,弈馆建得实在大,人又出奇的多,他在里面悠悠转了一个下午,还没找着张先、王宠,正打算好好儿寻上一寻,却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叫住了:“我家主人请小君子二楼一叙。” 他心中微讶,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试探着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对方被他这么一问,面有不耐之色,只催促道:“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快走,主人他等急了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此时赵高张了张口,却瞥见一旁好几个鼻青脸肿的人战战兢兢从门口仓皇逃窜出去,紧接着余光好巧不巧又瞥见小厮身后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两个壮汉。他们虽然没有靠近,但凭他的直觉,那两个人应该是和这个小厮一起的,更与那些人逃窜的原因有关。 既成了人家案板上的鱼肉,那就只好把“我能不能不去”几个字咽回去了。大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赵高道:“劳烦小哥带路。”那小厮见他识趣也不再多说,领着赵高绕过重重人海,再上到二楼。 赵高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发现果然是个隔开了楼下喧嚣繁杂的清静所在。而要找他的人正歪在一方软榻上拥着美人吃着东西。 那美人的样貌赵高瞧着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时听得小厮通报,那人才把埋在美人胸前的脸抬起来看向他。 眼前这个男子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因保养得当,仍显得相当俊秀,只是周身那不学无术的邪气与那张脸容有着极大的反差。你要说他草包一个,他眼中精光却又透亮逼人,明明白白藏着心机;你要说他心中怀日月,袖里揽乾坤,他那地痞流氓的作派却又让人发笑,赞誉是实实在在担不起。 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物赵高还是头一次遇见,现下被他唤来脱不开身,又不知所为何事,觉得着实有些头疼。不料对方倒也直接,没有那些个弯弯道道,开门见山直说:“今日托小兄弟的福,鄙人收获颇丰,请小兄弟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问鄙人已令人将代舍【2】整理出来,小兄弟何时屈就?” 这声音……赵高猛然想起今早出舞榭的时候听见的好像就是这么个声音,当时那人喊了声“管事的,大爷瞧上边儿上那姑娘了”,所以……他怀中的美人是舞榭的领舞女,难怪瞧着眼熟。能泡上舞榭的“领舞”那足可说明此人来历…… 他说话不仅直接而且全然不留商量的余地,爽快是爽快了,可这么一来赵高心中却更是又惊又疑了。代舍是个什么地方?那是权贵们接纳高级门客的地方,凡有能力接纳门客的人本身身份地位就不低,况且还不只是“请你做门客”这么简单,平白一上来就许了个“上客”的地位,那便不得不让赵高心惊了。 这人是谁,究竟看中了自己什么? 赵高努力回想今日之事,却也百思不得其解。而中年男子跟了赵高这么小半日,一直观察他的神情,不知不觉还真养出了些默契,眼下看赵高那神情,竟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不觉那点沾沾自喜的滋味上来,心中颇为得意。 接着他做了个手势,便立马有小厮上前待命,他也不看小厮,只盯着赵高说:“二三,你给小兄弟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说完低头看向怀中娇嗔的美人,道了句“只顾着说事,倒是冷落了你”,顷刻便与那美人缠在了一处。 赵高此刻可没有心情观看现场版活春宫,淡淡地转过身将注意力转移至那名叫“二三”的小厮身上。认真听他一解释,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尾随了小半日。 虽然还是不知这人身份,但将小厮所说之事联系起来,也理清了不少思路,眼下自己不过是被当成了个可赚钱的玩物,将这样的玩物安排在“代舍”亦不过是冲着猜棋赢钱的那点本事,由此可见此人并非什么正道君子。 知道了这些赵高反而一扫阴霾放心了下来。不是被卷入什么争斗,还不算坏。 他瞧准机会,在中年男子和那美人纠缠的间隙,转过身不卑不亢地向他叠手行了一礼,摸着他的性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抬头坦然说道:“适才所说,恕小子不能从命。” 第11章 做个文雅人 竟敢忤逆自己的命令,他当适才自己对他客气是在打商量?中年男子微微蹙了眉,将目光从那美人的脸上挪开,看向巍然而立的少年赵高,一脸玩味地沉吟道:“不能……从命?”此刻他心里早把赵高剐成了千片万片,不过碍着今早的那桩事,他也想随波逐个流,去学学那好脾气好耐性的文雅人。 “是,不能从命。”赵高大方承认。这其实是一次绝好的机会,纵使赵高只是被当作特殊的玩物招揽做了权贵的门客,但是以后未尝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改变这一局面。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在权贵府中做个下客都无门而入,赵高无疑得到了最好的机会。 然而,他从未想过要在赵国为官从政。虽然许多具体的历史细节他都不甚清楚,但是有一条他能确定——赵国必亡。所以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赵国,早在三年前他就将目光瞄准了赵国西边的邻居秦国。 就算他不去折腾,不求为官不求扬名,只安心为中年男子做事,届时他也会失去许多充实自己的机会,因为国中乃至天下发生的大事小事,太史府消息是最灵通的,且藏书之丰别处望尘莫及,他在太史府做个无关痛痒的小文吏,无疑是当下最稳当的选择。 再加上从适才见面开始,赵高就觉得以这中年男子的为人,自己就不可能平平安安留在他身边做事,又况且,谁知道中年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留不留得? “二三,上次那个不听话的人怎么样了?”此时中年男子抚抚美人顺滑的青丝,幽幽问道。小厮会意,拿着腔调附和道:“回主人,听说没走多远就掉到河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那样子,哎呀呀。” 此刻仿佛配合小厮之言一样,窗户边适时吹进来一阵凉风,刮得赵高浑身凉飕飕的。这种时候惧怕固然无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哎,这人出门在外啊,不怕遇着不要脸的,就怕遇着不要脸还横的,更悲催的是,这人若还是个权高位重的,你要去拗,肯定无论如何也拗他不过的。 对付这种人,你首先就不能让他看轻了,所以一定要拒绝,而且内在气质,外在神情一个都不能丢。其次就是拒绝完……呃……该低头还是得低头,必须要记得适当表达一下自己的惧惮。 “小子左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庶民,一想到今番只要应了您的话,那便离死期不远,故才出言相拒。”【1】赵高要做的就是先勾起他的兴趣,留住他的耐性,接下来才能慢慢地忽悠,哦不,慢慢磨。他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在心里转着接下来的对策。 果然,中年男子被他说得满脸疑惑。他虽然还是歪着身子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但这回却微微推开怀中的美人,眯起眼睛往下问:“我要招你做门客,为我办事,又不是要你性命,何出此言?” 有自家主人这样的反应,一旁名叫二三的小厮也不禁为赵高捏了一把冷汗。这么俊秀的小兄弟,怕是要可惜了,哎! 而这边赵高低眉敛眸,面上全然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泰然之色,只听他沉静地解释道:“小子认为,您许上客之位是‘利’,您以生死相逼是‘威’,利诱辅以威逼是您的高明之处,小子的确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不过依小子看来,无论小子选择哪条道路,最终却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既然横竖都是死,小子索性就选择痛快些的死法。” 这说法中年男子倒真觉得新奇,他一直认为自己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这位小兄弟肯来府上做个门客,保他衣食无忧绝没问题,谁知到了小兄弟这里,就他娘的怪,怎么做上了自己的门客就觉得性命不保了? 一旁的小厮听赵高这么一说也若有所思起来:打从服侍了这位不好伺候的主人,自己的确就日日过得提心吊胆。 赵高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着中年男子的神情,见他神色还算平和,觉得可以再往下深入,便接着道:“诚然您诱之以利是上策,但小子因此答应却也只能是趋利而为,不是出于本心对您臣服,时日久了您会怀疑小子的忠诚,届时小子的性命大约也不能再保全了。” “不错,是有点道理。”中年男子点点头,这回把身子坐得直了些,一旁的美人也识趣地不再打扰。 将他的反应收在眼底,赵高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弯起了一个弧度,继续道:“相比诱之以利,您以性命相胁却是下策。只因小子若不答应必然伤及性命,如此您少了一个称心可用之人岂不可惜?可若小子答应,却也仅仅是迫于您的威势,非但不会诚心为您做事,恐怕还会心生不满。留在您身边也只能是徒增个威胁,迟早您还是会杀掉小子。” 瞧着眼前的小兄弟,也不过十三四岁,却能以少年微末之身侃侃而谈,且临危不惧,说辞清楚,条理清晰,中年男子越听越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当然,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兄弟——坦诚!只是光有这些还不够,所以他又接着往下问道:“既是如此,那小兄弟看今日之事该如何解决?” 赵高见他如此配合并没有大意,顿了一顿,一个呼吸之间,飞快地理了遍思路,心里有了计较,方再次叠手恳切地说道:“倘使今日您能放了小子,足见胸襟度量非常人能及,小子当然诚心拜服,往后您但有差遣小子定会竭尽所能。只是入府做门客一条,小子还是不能从命。” 前面说的倒是让中年男子很受用,可是说到后面,那意思不还是不打算入府?中年男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快,敛了笑意沉声问道:“为何?” 赵高长长一段话说下来,便引得中年男子情绪几番起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男子瞧着外干表虚像个草包,其实内里却隐隐透着一股子狠劲与精明,绝对是个在庙堂之上也能游刃有余的狠辣角色。单凭赵高现下就想要将他哄得服服帖帖,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然,放弃说服索性等死一途也是不可取的,他能做的不过是硬着头皮勉力一试,在力保自己的小命不丢之余,若能为自己争取那么一星半点的主动权,就再好不过了。 “小子那点小伎俩皆是从琅环阁藏书里看来的,适才最后一局能侥幸猜中,无非是想起书中所言,表面上看准了,实则已至极限。换作下次,只怕再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不过您若能容小子继续留在太史府多装些墨水,以后但有吩咐,小子有把握定不会让您失望。” “小兄弟莫不是那太史府文吏不成。”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太史府啊……那太史府一向是中年男子最不屑的地方,不过同样也安插了他的眼线,把小兄弟放在那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或许关键时刻还能起些作用也未可知。 嘿,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然不知不觉被小兄弟牵着鼻子考虑起了他的提议,真他娘的窝囊。中年男子想到这里,阴晴不定地看向赵高,却见对方一副无害的神情,顿时心头上的那点火苗子也被兜头浇灭了。也罢,就做一回文雅的好人,便宜了他。 “好罢,小兄弟如此说,我也不想再勉强,可总该知道小兄弟叫什么罢?”此话一出,赵高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尚还准备了好些说服男子的理由,还没等说出来,他竟同意了。 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今日随随便便说了几句话,日后就真的能甩掉这个麻烦,所以如实道:“小子唤名赵高。” 正当此时,王宠、张先谈话的声音自楼道口处响起,赵高闻声下意识看去,与此同时他二人也正看着这边的他。“小兄弟的朋友?”中年男子不咸不淡地问道。赵高点点头,中年男子突然想起被冷落在一旁的美人,心里痒痒,大手一挥道:“去罢。” 被放行的赵高心里虽然松了口气,当下就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面上却似静水一片,不忘一一周全了礼数,等中年男子点头才转身离开。而他进退有度、举止从容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又在中年男子心中添上了一层好感:是个稳重可用之人,不枉费他耽误了这么许久的功夫。 王宠、张先看看中年男子,又看看赵高,继而才道:“我们走。”然而三人一走出中年男子的视线,赵高就被二人急急拉住问明了缘由,适才二人上来发现赵高却瞧着气氛不对,所以故意大声说话吸引那边的注意。 离开的时候因还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一直忍到现在。不想经由赵高解释过后,二人更是觉得心惊。“你就不怕真惹恼了他?”连一贯稳如山岳的张先也不由出言关心道。王宠更是问他:“莫非小兄弟还当真成了精不是?”他的意思是赵高年纪轻轻,竟然修练到如此老练的地步,那种场面居然还能保持镇定自若。 赵高苦笑一声,抬起手在他二人面前晃了晃,又道:“自然是怕的。”其实适才那样的场面赵高活了三十多年也是头一回遇到,小命拽在别人手里说不怕真是假的。对答的那段时间,他将心中的惧意压了又压,此刻他手上的点点水光已足以显示他当时的紧张。 二人安慰了他一番,张先又问起那人的身份:“不过他什么身份,你真的不知?”赵高如实摇头。当下拉着两人的衣袖催促道:“既是想不通,还想它作甚,他总还会来找我,要弄明白有的是机会。走罢,听说卖饴蜜的要提前收摊,去晚就没了。” 方从生死边缘走一遭回来,马上就能想到要买饴蜜的,也当真只有眼前的小兄弟,王宠、张先拿他没办法,只好暂且将此事压下不提。 第12章 要去见家长 在三人走出弈馆前,那名叫二三的小厮又将赵高唤住,给他递了块牌子,赫然就是出入王宫的凭证。“我家主人以后若有事传你,自然会帮你告假,太史府那边不必担心,小兄弟只管安心出宫便是。” 赵高接过东西,道了谢,送走小厮后,只觉手中的牌子重若万钧。这中年男子还当真是不好相与,虽然放了自己,临走前却也不忘拿东西膈应一下自己。这真是个剥了皮的烫手山芋,拿在手里太烫,表面的粘稠却死死黏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中年男子给他牌子还承诺替他告假,不过是要堵死他最后的出路,强行逼他出宫办事。并非真是为了惜才,怕他为难才万事替他考虑周全的。王宠、张先在一旁看着很是替他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还是赵高心放得宽,反而转过去安慰他们不要太担心。 念着饴蜜,赵高催着二人终是赶在收摊前买到了。买饴蜜的时候,赵高想起除了家里两个弟弟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是吃这些零嘴的年纪,于是改变主意一共买了三份。 不过答应要给娃娃的礼物还得另算,眼下没有着落,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便转而问身旁的王宠:“王兄,你说几岁的娃娃喜欢什么?”这种事情,赵高知道指望不上张先,所以问王宠是最好的选择。 王宠只道他是给家中幼弟买的,仔细想了想便道:“小儿喜欢的无非是些吃的玩的,送东西图的就是个心意,你摸着他喜好挑一个便是。” 吃的有饴蜜了,那玩的……赵高正在犯难,一不小心抬头瞥见一旁小摊子的东西,那里躺着几只为端午准备的小艾虎,虽然沐兰节已过,但主人还是不舍得从货摊上撤下来,就盼着有谁瞧上买走。赵高眼瞅着买回去改造改造就能拿出手,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三个。 翌日,临行前,赵高将自制的两个小艾虎和两份饴蜜放在桌上,又将自己的工钱全部留给母亲,便母亲不舍的目光下带着几块粟米饼离开了。等到赵成和赵望睡醒发现桌上两个憨态可掬的小艾虎和两份包好的饴蜜时,赵高已经回到了太史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 “这艾虎的样子真奇怪……呀,阿兄给阿望买了饴蜜!”赵望瞧见那样貌怪异的艾虎本来还有些失望的,但是见着饴蜜,顿时就将艾虎的事忘在了一边,心里乐开了花。而赵成年龄管着,虽然也嘴馋那饴蜜,却没有赵望的情绪外露,那个艾虎纵然他欣赏不来,也总归是兄长的心意,这么一想就仔细收在袖子里留着了。 赵高中午吃完饭就去了琅环阁,娃娃见他已经回来,顿时就乐了,小嘴一咧露出了一排洁白的……咦……怎么缺了一颗。那样子可不和自己昨天连夜改造的艾虎一模一样么。想到这里赵高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看着他头顶两个毛茸茸的发髻,当下就恶趣味地揉了上去。 “阿唔缩唔牙汗完,呃就四真正的男几岸了,泥不尊笑。”其实娃娃想说的是:阿母说乳牙换完,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你不准笑。只是他现在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口齿不清的语句说出来让赵高反应了半晌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么一来,赵高笑意更深,而娃娃则更急了。加上某人的手还搭在娃娃头上吃豆腐,娃娃觉得自己就像只小鸡一样,被他拿来取乐,当即不客气地就要扒掉他的魔爪。赵高趁机递上那个小艾虎,成功吸引了娃娃的注意力。 果然下一刻搭在他手臂上的小手力道一松,立马换了个方向,将拿东西拿在手中端详。“像不像你?”简直连缺门牙的位置都一样……要多傻气有多傻气,可娃娃再多看几眼,又觉得有那么几分讨喜了。 “我瞧着送别的你也不一定喜欢,就试着给你做了一个,虽然沐兰过了,但总归还能戴。”本来也知道自己说话漏风,怕招赵高“耻笑”但现在娃娃还是忍不住狐疑地问道:“小高泥心搜做的?”他想说:小高你亲手做的? 赵高有些心虚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点了头。亲手改造的总归是自己亲自动了手,不算骗人吧? 娃娃点点头,捏着小艾虎上的绳子呆愣愣地反手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套,可套的时候因为手笨,一个不小心缠在了发髻上,怎么弄也弄不下来,头发也被拉得乱蓬蓬的。赵高见状,无奈地抬起手,用指尖捻住绳子朝反方向绕起来。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若是不经意间碰触到了娃娃茸茸的发丝,落在娃娃那头便会觉得头皮一阵酥麻,可那种感觉并非但不会让他讨厌,反而在赵高的手为他整理好缠在头发上的麻线挪开后,会觉得有一点点的遗憾。 赵高仔细把小艾虎给他挂在脖子上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小发髻,往后退一步,满意地瞧着娃娃。 这小艾虎是拿小号的空蛋壳做的,里面塞满艾叶,外面则粘满了绒绒的毛发,下面再坠上些许五彩丝线,最后穿上麻绳就真成了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物件,沐兰的时候小孩子多喜欢戴着驱邪。 赵高凭着想象,将它改造过后,成了卡通版的缺牙虎。躺在娃娃那身精神的黑色短打上,简直出奇的可爱。看娃娃还是有些不放心,赵高捏捏他的脸温言哄道:“好了,很衬你,就这么戴着罢。” 然后又拿出那包饴蜜递给他:“这个也给你,不过你换牙,可要记住不能多吃。”娃娃接过东西,老实地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小高”,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小高,你明天中午先别吃饭,跟我回去好不好,阿母说想见见你。” 娃娃拿水润润的眸子直勾勾瞧着赵高,满脸期待。现在他多说了几句话,先前漏风口齿不清的毛病,在赵高听起来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无需多想,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适才娃娃收了礼物一高兴,差点忘了正事,眼下想起来,赶紧要完成阿母交代的任务。“要……见我?”赵高不过是抽了点时间教娃娃认几个字,没想到还会接到娃娃母亲的邀请。“阿母说她很感激你,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他二人相处这么些时日,与其说是他在付出教娃娃识字,不如说是找了个人陪自己在空荡荡的琅环阁消磨时光,相比从前看书的时候,虽然只是身旁多了个人,但却添了许多独自看书没有的乐趣。 “我也没做什么,你……”话没说完,娃娃就拉着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小高你不准拒绝,就这么决定了,明天用夕食的时候我在太洗虎门口等你。”太史府,太洗虎,娃娃傻傻的说不清。 这是谁家养的霸道小孩啊,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长大了还了得?偏生样貌又生得软糯可爱,赵高哭笑不得却也无从拒绝,学他说话的样子逗他:“好了,明日就在太洗虎门口见面。”娃娃再次炸毛…… 翌日,赵高依照约定跟着孩子回了家。娃娃住的地方是在太史府不远的一个偏僻小院子里,虽然此处亦属于赵王宫,但是却与别处有着天壤之别。 只因就连赵高一个小文吏住的左舍也不会出现外墙朱漆剥落的景况,而这个位处崔巍宫阙间的小院,却外墙斑驳,砖瓦陈旧,年久失修,若非里面还住着人,明显有人气的气息,赵高都要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赵高下意识看向娃娃,却见他面上一派安之若素的神色,并无任何尴尬局促的情绪,眼下只一心拉着他的袖子邀他进去,心里不知不觉便生出了怜意,不由抬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走罢。”娃娃这边不明所以,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小高比平时温柔? 真当此时,娃娃的阿母听到外面的响动迎了出来。赵高怎么也没有想到,娃娃的母亲竟然是这般美艳的人物。纵使她粉黛不施,罗裙不加,一身素淡,却仍难掩其绝代风华,那舞的领榭浓妆艳抹舞女与她相比,犹如泥之于云。 可这样的美妇人为何会被遗忘在这样的地方?赵高想不通,却也不会去刻意打听,这宫闱之中,谁人没点难以启齿的不幸,何苦去揭人伤疤。 “从前听阿政说我还不信,原来教他识字的,真是个小君子。”娃娃的母亲看着赵高只觉得颇为惊奇,心中还是有些疑虑。赵高何尝看不出来,毕竟他这副身体只有十三岁,他人眼中他不过也只是个小儿,却教起一个娃娃识字,说出去换谁也难轻易接受。 不过赵高也不是在意这些小事的人,没有忘记自己身为晚辈的礼数,低眉叠手道:“赵高有礼。”娃娃母亲见他行事稳重,倒是颇为满意。“小君子客气了,你教我儿识字,妇人已经是感激不尽。看你累了半日,定是还没用上夕食,想必饿了,快请进屋。” 娃娃的母亲言谈举止大方得体,竟不似普通下人。赵高进到屋内,发现里面除却最基本的生活陈设,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就连床榻也不过是几片木板拼接而成的。 不过娃娃的阿母似乎是个爱洁之人,将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十分整洁,看着很舒服。他们母子吃的食材都算不好,但经由他母亲的双手,必然就是一番改头换面。面前三个没有纹饰的陶簋,和两个掉色的回纹陶豆【1】,三双竹筷,三把木勺就是他们全部的餐具。 不过吃东西还是看做菜人的手艺,这些娃娃阿母亲精心熬制了半日的粟米粥,火候深浅以及粟米和水的比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鹅黄色的粥静静地盛在陶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黄的色泽,入口即融,粟米的甘香保留完整,咽下去许久都还绕在唇齿间不肯散开。 此时,三人坐在安静的屋子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他们母子身上,赵高隐隐从中嚼出了些其乐融融的味道,很是舒心。而且娃娃的母亲很照顾他,时不时为他布菜,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能享受这样的午餐时光,似乎也很好。 赵高在娃娃的家里过了一段清闲的时光,不觉就快到下午上工的时间,这才辞别了他们母子,回到太史府重新开始新的工作。 这么一过就是半月,其间赵高被宫人传话叫走了两三次,虽然不自在,但中年男子至始至终只是带他猜棋赢钱不谈其他,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堂里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你们听说了么,咱们赵国今日拿下燕国武阳了。”有人立马拍了案几大喜道:“好事啊,武阳人向来以铸造兵器为业,得了是咱们赵国的福分。” 谁知那人叹了口气,道:“哎,可之后又出了一桩事情,那倡姬摸着大王的喜好提出大办宫宴,大王一时高兴夸她懂事,要提她为夫人。王后听了自是不依,搬出国体压着大王,倒是那郭开,哼,为讨大王欢心,竟替颠倒黑白为那倡女说话……” 此人还没说完,一旁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沉声道:“慎言。”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调过此节:“总之最后信平君【2】也看不下去了,他性子最直,又出言无忌,与那郭开争论得不可开交。毕竟战功摆在那里,许多大臣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一番交锋下来,杀得那郭开丢盔卸甲,啧啧,这会儿怕是灰溜溜回去找姬妾败火了。” “那提夫人之事……”有人还记得这一节。“没有成,王后、太子及众大夫都反对,大王哪儿能如愿,自然揭过不好再提,不过听说今日回寝宫的时候那倡姬带着小公子在大王跟前哭得梨花带雨,大王心疼饭也不吃了,竟拥着他们母子大哭一场。” 这赵王当真是……这些赵高听过便罢,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谁知饭没吃完,就被人传话要他出宫。生死当前,饭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收拾好东西拿着牌子跟着就离了宫。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回去的不是弈馆,而是…… 第13章 奸臣的会晤 这还是赵高第一次坐牛车,虽然只有块板子是个敞篷的,虽然有些颠簸,但总归还是体验了一把,毕竟普通人连牛车也没得坐。此刻听小厮解释道:“我家主人临时改了主意要回府,也不敢这就放你回去,等随我进门通报了瞧瞧主人的意思再说。” 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赵高能有什么异议?继续在牛车上晒着太阳,吹着小风,看着风景,慢慢摇着呗。就这么摇着摇着,车缓缓停在了一个地方,当赵高看见大门上鎏了一圈金的牌匾时,呼吸一滞,嘴角一抽,心道:不会这么巧罢? “请随我进来。”宅院大得出奇,这个小厮引他从侧门进去,穿过几个回廊和一个复道,才来到了一处三进的院落。 从正室敞开的房门看去,里面有一方贴金镶玉的落地大屏风。其下左右两端各有一盏做工繁复设计精巧的铜灯,灯身是妙龄少女婀娜的身段,拖盘是少女的纤纤玉手,少女身上半掩不掩的衣服纹饰是错了繁复金丝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尊青铜饕餮纹方鼎,也是错金纹饰的。那风格分明与战国时期古朴厚重的审美截然不同,显示着主人呃……独特的品味。 这些都还只是放在最显眼地方的东西,去除这些,这屋里还陈了不少珍品,诸如青龙形朱漆玄纹边角镶金的楠木剑架、嵌了一十八颗宝石的青铜剑,黑漆红纹的精雕万兽榻,比脸还宽还大的白玉璧……总之大抵都是些或色彩炫目鲜艳,或明晃晃刺眼的东西。琳琅满目的珍宝赵高瞧了着实眼花,索性低下头,不再去看。 小厮在门外通报后,很快二三就从里面出来了。 “我家主人今日心里不痛快,你说话可要注意着些。进去吧。”闻言赵高一个头两个大:自己不过是个能赌棋的玩物,不是为了赌棋,心情不好招自己进来做什么? 他瞑目宁心叹了口气,终是抬腿走了进去。偏巧此刻中年男子也从内室走出来,他身上那件坠了云纹织锦边的轻薄藏青色深衣松松搭在身上,也就堪堪能蔽一蔽体,想必是刚完成某种运动,就出来了。 对比起来,一旁的赵高穿的就太素淡了些。 此刻他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左腿踏在榻沿上,再把左手放在那条腿上支着头,右腿踩在地上,手也正放在大腿处撑着。看这样子,心头的火气还是没泄完。 若放在后世有烟的年代,他少不得还得点一支烟,吞云吐雾装个深沉。赵高这么想着又忆起适才文吏们关于他的那些私语,不觉嘴角又抽了抽。 他行完礼,却发现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走出来似乎也只是为了缓一缓,并不是为了见自己,看来这种时候安安静静当个陪站就好了。好在赵高是个闲得住的主,既然对方不说话,他也乐得自在,站在一旁八风不动,自顾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 比如昨天看到书里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大前天右史向掌书们夸耀当年先祖的风范被籍谈听见讥讽了几句,比如突然发现这屋里也不尽然都是些俗气的物品,眼下赵高身侧的那件落地青铜白虎盏就做得沉厚大方,颇有战国风范…… 总之中年男子不说话,赵高有的是时间陪他熬。 可偏不凑巧,中年男子还是气不过,自顾喃喃道:“我郭开【1】好歹也是堂堂赵国上大夫,他娘的不就是个有点战功的代相【2】?说到底还不是正的,神气个鸟!” 听到“郭开”二字赵高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起来。果然是他…… 这郭开在朝中之名着实的臭,奈何他是赵王从前的伴读,二人一起不学无术整天厮混,关系非比一般,而且很能拿捏赵王的心思,颇讨他欢心。 比如他今天可以陪着赵王研究个御女十八式,明天就能替赵王到哪里去搜集个新的房中阅女术,总之那些个花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绝对可以向赵王保证天天不重样。也因为他们私底下这层默契的关系,他在朝中的地位稳如磐石。 可以说,“郭开”二字在赵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四五岁的孩童都争相传唱:“臭鸡蛋,稀巴烂,抵不上晋阳的馊稷饭!”他是晋阳人,那“晋阳馊稷饭”正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可见此人是个什么货色了。 更有连赵国人都还不知道的,这郭开今后那是大有作为,赵高虽不清楚其中原委,但是大致知道赵国就是亡在他的手上。所以此人俨然是和那真正的赵高齐名的人物。他俩一个亡了秦,一个绝了赵,都干得是极漂亮。 如今这般,二人共处一室,全然是两大奸臣在此“会晤”,就差为“搅乱邦国内政”达成友好共识了。是以想到这些,赵高额头青筋跳了又跳。多年以后赵国亡去,赵高回忆起他二人别开生面的见面场景,都还唏嘘不已。 “你怎么在这里?”郭开看着赵高,神色阴鸷地问道。“是二三小哥传赵高进来的。”赵高如实道。这时候郭开才想起,适才战得正酣二三进来问了句什么话,自己也没有听清,好像是点了个头。 此时屋子里沉默得可怕,那错金侍女铜灯照在人身上,将地上的人影照得老长,偏巧外面有风灌进来,将火苗吹得一明一灭,那气氛就越发沉抑起来,若是换一个人这么在郭开面前杵着,早吓得双腿打颤了。也亏得赵高好心态,微微低着头,镇定地等待着。 “算了,你走罢。”赵高有些意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了?不过面上无波无澜,淡淡道:“是,赵高告退。”谁知没走两步又被叫住:“你等等。”赵高平静地转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问:“大人【3】还有何吩咐?” “适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郭开的语气很平淡,可偏生就能带出那种诡异的效果。赵高一脸茫然,喃喃问道:“适才您说话了么?”那错愕无辜的样子郭开看了也以为自己真的没有说出声。 这时候,好巧不巧从内室传来一声撩人的嘤咛,郭开心里那团火噌地一下又烧了起来,他也懒得再看赵高,急急扯了那原就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服,浩浩荡荡地杀进内室,要再大战它个三百回合。 赵高从里面出来,抬头望了望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心道:好险。之后回太史府瞧着离下午上工还有些时辰,赵高便先去了琅环阁,娃娃中午没等到他来,便安静自觉地在那里看……哦,已经睡着了,原先还觉得“老怀”甚慰的他,顿时无语凝噎。 不过他看着娃娃睡着时退去了一身的精明气,一只小手放在肚子上,一只还不忘拿着书,嘴巴一张一合的模样,像极了肚子长了白毛懒洋洋,毛茸茸的小兽,看起来憨憨的,不觉嘴角漾起了笑意。 赵高随手拿起他以前送给娃娃临时记东西的木片,发现正面都还写的是些正经的反思,比如:“我闻燕王哙效法尧以天下让与许由将国柄交予子之,深以为愚不可及。诚然为政之道亘古不变,但小高曾说过,为政之法须因时而异,用在这里,我觉得很贴切。如今邦国的天下已经异于唐尧时的天下……燕国要变法,当从……” 可赵高无意翻到背面,见上面草草刻着:“孔夫子虽然很迂,但有些时候也很可爱”,“可爱”两个字是赵高无意在他面前说漏嘴的,没想到娃娃竟然捡了去。 赵高接着往下看去:“还是商君【4】好,强国之法比孔、孟两夫子实在”、“墨子这老头很奇怪,不过还是有些才华的,以后再拿他琢磨琢磨”……诸如此类“吐槽”的内容简直让赵高哭笑不得。总之正反两面体现的东西,实实在在有种反差萌。 见他睡着不忍心叫醒他,赵高又怕窗户开着娃娃着凉,便轻手轻脚为他关了窗,在将外袍脱下了披在他身上,又拿起一旁的刻刀在那些吐槽内容的末尾刻上:“回去抄一遍《墨子》”,才悄然离去。 翌日,赵高在饭堂吃饭,突然听人进来大声道:“昭王向关东进军,不过数日秦军就拿下了咱们赵国几个城池,就连韩国、魏国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连失数城。此刻秦军势头锐不可当,三晋【5】都乱作了一团啦。” 这话一出,饭堂顿时哄闹起来。赵高这边若有所思地听完吃完,便去了琅环阁,谁知左等右等,都没见着娃娃。又等了一天,娃娃同样没有出现。 起先还觉得可能是有事给耽误了,第二日等了许久仍没见着人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以娃娃身上的韧性,断不可能为了点小事就不坚持来上课,赵高想要去他家里找找,谁知还没出太史府的门就被籍谈绊住了脚步。 第三日再去娃娃家里寻人,却发现他们母子二人都不见了,而且房屋里有过被人翻找和推攘的痕迹。他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连他们母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又如何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当晚赵高在榻上辗转许久无法入睡,便拉了王宠、张先过来说了此事,问问他们二人的主意。王宠、张先从不知赵高在琅环阁还有这等奇遇,原本还满眼睡意的,须臾也清醒了不少,不过这么一时半刻,他二人也难有什么法子,只好先安慰他:你再等等,许是再等两天就回来了呢? 第四天中午,赵高心里念着他们母子的安危,饭吃得十分恍惚,连周围说什么也没有在意,若非王宠突然拿手肘捅了捅他,怕是一直出神下去了。他有些讷讷地看向王宠,后者示意他听一听周围谈论色内容。 “听说大王四天前下令关押了那秦国庶孽和他的母亲,正等着明日朝会当着众臣宣布杀之以振士气”,有人说道。另一掌书一听却大为恼怒:“堂堂万乘之国,与他国的仇怨,竟然欲报在一对孤苦无依的孤儿寡母身上?呵,说出去岂非让人耻笑!” 当然也有人支持赵王的想法:“假仁假义,他秦国铁骑践踏我国境,杀我将士,伤我无辜百姓,我们不过是动了他们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庶孽,拿他们的血鼓荡军心,祭奠亡魂。如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么就遭列国不齿了?那赵姬和赵政小儿杀就杀了,有个甚讲究?” 等等!适才说……赵政、赵姬、秦国? “阿母他们都唤我阿政”,这是几个月前娃娃对他说过的话。 秦国,赵氏……嬴姓……名政……连起来就是嬴政。 所以自己教了几个月的娃娃其实是被质在赵国的秦始皇嬴政!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赵高被这一消息震得眼皮跳了三跳,原本拿着筷子夹菜的手僵在原地,话哽在喉间神情恍惚,一句也说不出来,之后文吏们的争论他再也听不进去了。 赵高的处变不惊,连王宠和张先都望尘莫及,如今这般情形,他们还当真是头一回见。他们不明白,赵高无非是暗地里教了秦国的质子,缘何失态至此? 从前赵高知道娃娃氏“赵”,唤名“赵政”,也没有与秦始皇联系在一起,只因他来自两千年多年后,两千多年后的人们称呼秦始皇习惯用的都是“嬴政”二字,就连初高中教科书上也如是写着。 而按照先秦的称呼习惯,男子称氏不称姓,所以他彻彻底底忽略了正确叫法应该就是“赵政”。 只因“嬴政”二字那么多年太过深入人心,且他一度以为娃娃是赵国哪个公子不得宠的姬妾生的孩子,更是没有,也不可能平白联系到秦国去。 如今看来,娃娃的大父给他找秦人做先生不是凑巧而是刻意为之,习秦字,说秦话也是他大父对他今后的期望。“我要做他们的王”记得当初娃娃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时,他还一笑置之,现下回想起来,分明…… 赵高打从穿越过来,他的目标就是要去今后能一统四海的秦国做一个“公务员”。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随随意意答应教的一个娃娃,竟然就是自己今后的顶头上司,那位千古一帝——秦始皇。 与历史上威名赫赫的人物相处了这么久,他竟然毫无察觉。现下的转变他始料未及,所以感到震惊,更觉难以消化,是以失态至此。 最近,先是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后是知道了娃娃的身份,消息的份量一次比一次重。偏偏这两人都与他有着切身的关联,如此仿佛是平地炸起的两声惊雷,接二连三震得赵高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他心中乱作一团,浑浑噩噩地走出饭堂,王宠张先不放心,硬要拉着他回左舍,让他清醒清醒再作打算,谁知没走几步赵高就被人传唤了。 第14章 山雨欲来时 这宫里会来传唤赵高的也只有郭开的人,但听那宫人这回的语气,似乎和往常不太相同,张先、王宠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而这边赵高先前心中挂着娃娃,还想推掉今日的传唤,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点头要跟过去,王宠、张先劝了又劝,他却道:“两位兄长不必担忧,赵高自有分寸。” 这回候在宫外的不是牛车,而是一匹马。赵高忧心娃娃,想快点见到郭开不假,可此刻却愣愣地站在马前一动不动了。只因他前世从未骑过马,更不凑巧的是,这个时期还没有马镫,现如今还是矮个子的赵高瞧着那高大的家伙着实犯难,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下脚。 倒是宫人心细,瞧出了他的难处,也不敢耽误了自家主人的事情,索性将他抱了上去,又坐在他身后,扬鞭策马赶着朝郭府去了。 郭府,只听“啪”的一声郭开暴跳如雷地拍着案几道:“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赵高被宫人拉着一阵小跑,连气也没理顺就到了郭开面前,谁知刚一赶到郭开便震怒了,迎头就是这么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训斥。 赵高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状态,又顿了顿才低头叠手问道:“大人何出此言?”郭开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你可知你教的那娃娃是个秦国的庶孽。” 被知道了么?赵高虽然保持着谦卑恭谨的姿势,却没有半点唯唯诺诺的神态,低眉敛眸,一言不发平和宁定。 这么一来倒让满脸愠色的郭开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而又烦闷地问道:“你就不辩一辩?”赵高摇摇头,缓缓道:“大人说的千真万确,赵高辩无可辩。” “嘿!”郭开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刺啦啦地往脸上扇了几扇,气急败坏地问:“奇了怪了,那你总该问老子怎么知道的吧?” “请问大人是 如何知道的。”赵高作恍然大悟状抬头看了看郭开,又微微低下头,一脸平静地问道。 依郭开的脾气,他向来不把事情说完心里就觉得难受,当下啐道:“老子怎么就遇到你这么个……哎,算了,二三你说。” “我家主人放在太史府的人禀报说那天瞧着个娃娃从琅环阁出来,拿着你的衣服。当时也只以为是个普通孩童,有你衣服或许是凑巧。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儿,主人照大王的吩咐去抓娃娃才发现他家有你写过字的那些个木片,再循着蛛丝马迹一查,才知道你竟教了他好几个月。” 二三解释完,郭开拿一脸“老子厉害吧”的表情看着赵高。而那边赵高那边一早就反应过来既然事情败露,必然是因为那些个东西,所以至始至终毫不意外,然而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是白有的。 只是这会儿要是顺着郭开的想法巴巴地夸上一句“大人果然好手段”显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事情可大可小,扯上了郭开,他可不会轻易放过赵高,所以这违心话不如不说。 郭开看他这不温不火的反应当即就想找人捏死他,不过猎物总要慢慢玩才有趣,这才将胸中的怒意压下去,阴恻恻地说道:“我这个人很讲道理,总得让你知道怎么死,再弄死你。那现在你清楚了?” “清楚了,大人是怕赵高与那娃娃的关系牵被人查出连到大人,所以这才想处理掉赵高来藏住这个事情。”赵高一袭洒然白衣,端端地站在堂前,眼下阳光忽然往他背上那么一照,周围便多了一圈柔和圣洁的光晕,仿佛通了灵一般,晃得郭开一阵眼花和心烦。 他不悦地靠在扶手上闭了眼,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额侧的穴位,不耐烦地命令道:“你往前走两步。”赵高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从那束光下走出。 其实叫赵高来也不是因为郭开真的要对他讲道理。事情一出,郭开大可在宫里就找人干净利落地处理掉赵高,绝了事情败露的可能,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要赵高死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少年似乎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在他面前,郭开总觉得自己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畅快,连杀人都杀得没有波澜,那凡事还有个什么兴头? 所以郭开想知道,若这回真正威胁到了少年的性命,少年还会不会宁定如初。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向来从容不迫的少年在临死前能做出惊恐地神情,期待着能享受到那种掌握蝼蚁生死的刺激。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居然…… “你就不怕?”郭开忍不住问道。而赵高却答得简单,悠悠地抬起头瞧了瞧郭开的样子,不惧反笑道:“怕。”看他那样子哪里像怕的,谁他娘的害怕还笑得出来?郭开越想越气,早在心里把赵高剁了百遍喂公狗,煮了千遍喂母彘。 瞧郭开满脸狐疑的神色,赵高默了一默,又接着道:“可也不怕。”这他娘的才算句人话!意识到自己竟觉得他这样才算合理,郭开都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怎么就被这少年牵着鼻子走了呢? 《孟子·尽心下》有言: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1】。深知得其中要义的赵高举止从容大方,悠悠道:“这是因为赵高知道,大人您错了。” “我错了?”这可当真新鲜,呵,这少年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杀他?看着自家主人沉郁的脸色,周围的小厮们都开始觉得气氛压抑起来,不自主地为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捏了一把汗。 “是,大人错了。” 从前赵高只想着碍于这具身体的年龄和对这个时代的不熟悉,自己行事应该尽量低调,平日只管多听多看,积蓄实力便可。如今看来,自己似乎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有些时候不是自己不去招惹是非,是非就不会找上自己的。 头一回虽说他自己成功推掉了入郭府做门客的事情,却是被动至极,而且之后也没有完全置身事外,麻烦甩不掉,更拒绝不了。这一次同样如此。一回两回或许可以性命无虞,可是三次四次,十次百次,谁能保证? 可就在今天,就在适才,娃娃的事情让他想起了一个机会,一个至少今后在郭开面前都能让他不那么被动的机会,同时也可解去娃娃的性命威胁的机会,来时骑在马上他便已经在心中反复推敲了许多次的机会。 不是赌么?要赌就来赌一个大的。所以……赵高这回正了神色,振振衣袖,后退一步重新躬身行礼道:“请大人屏退左右,听赵高一言。” 翌日。 国政殿五声鼓响一声钟鸣之后,众臣进入森严的大殿,迅速站定。听得一声“大王临朝”,便有两列手执戟鉞的精铁甲侍拱卫着身着红蓝底色金线文绣朝服【2】,头戴东海珍珠冕冠的赵王入殿,待赵王走到王座前坐罢,他们便一左一右绕至众臣身后站定。这时大臣们才躬身向他行礼,礼毕方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跪座下来。 近日之事不少人都听到了风声,是以当赵王一直不说话,只拿阴晴不定地目光扫视他们时,他们都觉得大殿内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郭开犹甚。昨日他思前想后熬了一整夜,到了快要行朝会的时候却偏偏来了睡意。 然而那时外面响起了声声闷雷,先前的阴风也刮得更大,将床榻前的帘子掀得“呲喇”作响,看着忙作一团闭门关窗的婢女们,少年说过的话突然又自耳畔响起。 那些言语在他耳边来回绕了几次总算是彻底浇灭了他的那凶凶然的睡意,他喃喃道:“这山雨就要来了。”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当即招来侍女服侍他穿戴整齐,也顾不得是不是顶着两个黑眼框了,匆匆赶上了朝会。 其实之所以他会磨到朝会的前一刻赶到,也是因为那事情至今犹疑未决。可是赵高呈在他面前的那些好处实在太过诱人,自天边响起的几声闷雷仿佛在无形地催促着他,最终那些令人难以割舍的好处还是驱使着他出门了。 他想着:今日做与不做看自家大王的颜色来判断似乎也不迟,所以何不先观察观察再说。然而眼下僵持的情形,却让还在观望的他觉得前所未有的难熬。此刻,外面的雷声还在继续,雨却还未落下。 好在这样的时候总会结束,赵王左手撑在大腿上,一用力身子便微微向右前方侧倾,郭开眼疾发现了这一细节,以他对赵王的了解,他身子向右侧倾斜便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赵王定要死守诛杀秦国质子一事。”这是昨日少年对他说过的话,郭开微微蹙眉,继续往下看去。 赵王右手一抬,朝服一展,沉声道:“秦国区区数日就连夺我赵国数城,视我国中若无人的境地,攻占城池如探囊取物,众卿就没有什么要说的?”这么说完,顿了顿又作恍然想起状接着道:“哦,对了,寡人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霎时若沸水滚成一片,看众臣议论纷纷,赵王发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遂拍了拍手,要人将赵政和赵姬带上来。 此时议论骤停,宽阔的大殿静得出奇,殿前侍卫答“是”的铿锵声绕着朱红的大柱往复游走,顺着在宽绰的殿中层层扩散,充斥在众臣耳中,气氛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很快就有人押了对母子进殿,并扔到地上。那对母子虽不曾被人虐打过,但衣着褴褛,脸上沾了不少脏污,显然也受了不小的苦。 随后,就在他们身旁,赵王又派人以同样的方法将一对黑犬扔到地上,母犬和犬仔惨叫了几声扑腾着站起来,循着赵政母子的气息凶凶然地跑过去,那畜生呲牙狂吠,凶狠嗜血的样子,看样子它们显然是经过训练有意针对他们母子的。 那场景就连不少大臣看了都屏住呼吸,头皮一阵发麻。甚至有几个文官想起畜生不认人,万一随意攀咬起来……怔怔地吞了口口水,以手撑地下意识往后退去,着实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不过也有些个大臣看后满脸兴味,瞧着狼狈趴在地上的赵政母子和一旁朝着他们狂吠的黑犬竟还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又附和道:“大王所言不差,果然精彩。”其间还不乏夹杂有辱骂秦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总之无论是今日大王难以捉摸的态度,还是殿前放出的凶恶黑犬,都似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每个人心头,不少人在心里提醒自己:今日小心为善。 再说一身玄色短打的小赵政,他被人扔在地上,虽然吃痛皱了皱眉,却是一声不吭,白着脸从地上坐起来,念着阿母生病不能躺在地上,想要扶她起来,却被那体型庞大的母犬打扰。 眼下殿外的雷鸣伴着身前的犬吠就萦绕在他耳边,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整个人反而更加精神了起来。他凤眸微一眯,偏头朝那对不友善的黑犬狠狠地瞪过去,并辅以扬手恫吓的动作。说也奇怪,那对黑犬被他那么一瞪便如销了声一般,继而呜咽了几声,当即耷拉下尾巴,怯怯地往后退了几退。 待吓退黑犬,小赵政便转而柔了神色,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坐起来,等母亲安置妥当,他无视那些针对他们母子的哄笑辱骂,以及那些冷漠的人看戏的目光,寒着脸默默环视了周遭一转,随后才微微低下头,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人却是更加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形虽小,脸上的稚气也尚未退去,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姿势配上一身干练黑衣竟能给人一种英挺而沉厚的错觉,甚至是种劲如苍松的好印象。这一举动落入赵王和好些大臣眼中,不由觉得可笑:垂死挣扎罢了。而廉颇、蔺相如、李牧他们几个却因此高看了这娃娃几分。 郭开瞧见这样的娃娃,竟也开始有了松动。不过他不是那假仁假义的老廉颇,可不是赞赏抑或同情这个娃娃。他只是觉得少年昨日所说今日看来当真又多了几分可信的程度。只是眼下还不是下决断的时候,姑且看看再说。 此时,雷声还在继续,风声也尚未停止,可雨仍然没有落下…… 第15章 阴风吹满楼 赵王以恶犬羞辱赵政母子未果,心中忽觉无趣,索性摆了摆手叫人牵走,又随手拿起案上一块色沉纯厚温润的玉虎,一面把玩一面看向臣下朗声问道:“寡人欲以他秦国公族的血祭我百姓亡魂,振我赵军士气,尔等以为如何?” “回大王,臣以为若是诛杀质子,能否振奋士气倒还其次,万一激怒了秦人,他们攀咬得更加凶狠……”谁知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的扈辄打断:“赵国何惧!他秦国真要继续打来,我扈辄敢请第一个领兵迎战。” 扈辄是赵国猛将,【1】素为郭开所用,但今日之请,郭开事先也没有和他通气,此番话全然是他按着郭开从前的吩咐顺着赵王的想法来说的。但是今时今日,情况毕竟不同,他全然不知自己的主张与郭开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情是背道而驰的。 此话一经提出,不少郭开的人就站出来附议了。反对之声与喊打喊杀之言在殿中荡开,横飞的唾沫似剑影刀光,你来我往间虽不见半滴鲜血,却也是招招凌厉逼人,与战场之上生死攸关的厮杀相比也不遑多让。 若换了往日,这些不牢靠的下属擅自行事郭开早就递了眼色,可是今日他没有,自顾垂眸整理自家衣袖,掸掸衣角落在地上沾染的灰尘,再仔细抚平上面的皱褶,总之朝堂之上发生的一切好似与他无关。 太子嘉、李牧那边也稳稳地坐着,默不作声。而另一边,老态龙钟的蔺相如正昏昏欲睡,全然无法集中思绪。不久前才替蔺相如接掌相位做了假相的廉颇,眼下瞧他一副老不中用的样子,思绪飘到了别处。 这文臣武将到老了就是这个区别,现如今他一顿尚还能吃一斗米十斤肉,而这老东西却只能喝点白粥吊着。“哎”廉颇浩叹一声,伸手捅捅蔺相如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朝堂之上莫要失态,这一来二去他二人同样没有发出过一句评论。 赵王今日要做的,本来就是要逼迫众臣决议:杀质子,报血仇,振士气,顺带找回自己失落已久的威信。 现如今,这朝中廉氏蔺氏将相同心,颇有声望,他二人若站出来反对一句,就算是赵王也得无奈妥协,俨然是庙堂上主心骨般的存在。而他那长子太子嘉,在朝中素有贤名,良将李牧又为他所用,也是赵王施政时不小的阻力。 更糟的是,那两股势力常常主张不谋而合,表面行事是为忠义报国之名,实则不把他这个赵王放在眼里,事事与他针锋相对。 只有郭开,从一而终对他忠心耿耿。可是纵使他力排众议将郭开提至上大夫,官拜司寇【2】,还替让他拉拢了不少可用的人,论稳固,郭开在朝中终究还是不敌他们。 对于郭开他们今日的表现,赵王很是满意。而另一边他的好儿子太子嘉、李牧和那两个老东西就实在碍眼了。看他们的眼神赵王就觉得心中莫名窝火:这些人越是故作深沉一言不发,越是表明不把他这个赵王放在眼里,要他们出谋划策的时候,他们却不接话头,这副稳坐泰山的形貌不是轻视他又是什么? 此时,一阵狂风从大殿敞开的大门间凌厉地灌进来,掀起了不少人的衣袖,大殿中的沉闷之气非但没有因此一扫而空,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态势。扈辄他们虽不及老贵族们说话份量重,但鼓荡人心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赵国原多血性男儿,诸如“血战秦人,不做孬种”、“杀质子,励军心”之类的话语提得多了,竟也能动摇得不少人心,反对之论大有被喊打喊杀之言淹没的趋势,朝中也渐有同仇敌忾护国卫家的激昂之气。 此刻赵姬将儿子护在怀中瑟瑟发抖。什么吕不韦,什么异人,在她心里不过是个抛弃他们母子逃跑的懦夫。自身难保还空许什么秦国夫人?真是无耻至极。 事已至此,赵姬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些年若非家中老翁上下打点,他们母子在赵国绝无生存的可能,遑论什么回秦国共享天伦当上夫人。 小赵政没有怯懦地将头埋在母亲怀中,而是偏过头从母亲臂弯间坚毅地看出去,一遍一遍认清那些人的脸,看清他们做的事,无论今日能否活下去,他都会牢牢记住这些人。 他并不怕死,也不怕受罪,但是此时此刻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和害怕的,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和小高道别,他还怕小高找不到自己会担心。想到这里他懊恼地将脸埋在母亲怀里轻轻蹭了蹭。 面对朝堂此种情况郭开微微蹙眉,这些分明与昨日少年所料相同,可朝会前考虑得再周到,临到朝会却仍觉有些不真实,如今情形若再无人站出来反对,便也可能出现另一种失控的可能,届时还有什么可想…… 等等!想到这里,郭开猛然惊觉,原本打算持观望态度的自己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默认了少年的提议甚至在为还未出现的结果感到惋惜。毕竟少年的提议太过大胆,郭开一回神,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当那个眉间一股书卷清气悠然而立的少年猝不及防地浮印在眼前时,郭开先前心中那团浮躁气已不知不觉被驱散,心跟着定下来不少。分明身处虎斗龙争的朝堂,分明在这紧要关头,郭开竟然就这么放松了下来。 赵王见时机成熟,不动声色地将手中握着的那枚玉虎稳稳放在面前的案上,做了个手势,便立刻有殿前侍卫会意,走到赵政母子面前将他们分开,把他们架了起来。接着赵王大袖一展以手撑膝身体微微前倾抗声道:“既然众卿赞成,那……” 从适才起,李牧就将心头的火压了又压,今番赵王所为,全然是小人行径,堂堂赵军的士气何时要一对孤儿寡母的血来鼓动了?虽说两国交恶诛杀质子天经地义,但原本质秦的异人因看守不利已然逃跑,再为难一对孤儿寡母,岂非让列国唾骂? “大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李牧眼下虽保持着躬身行礼的谦卑姿势,但身上仍然不少半分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都是自将门带出来的轩轩昂昂之风,就连此刻自身难保被人死死扣住的小赵政也为他勃发的英姿所折服,不禁多看了几眼。 随着李牧出列,这边郭开的眼睛就跟着亮了起来。“那日立倡姬为夫人一事未果,大王表面虽没有发作,其实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加上平素的积怨,难免要找个地方发作,您说他寻了个不大不小的事端摆到明面上处置为的是什么?” 这是少年昨日说过的话,如今定下心来一看,的确更清楚了:事情不大放大偏生放大了处置,无非是想引人入圈套,借机立威,杀杀他们的锐气。郭开双手一挥,把先前压在手臂下的衣袖展开,整理好仪容再次跪端,嘴角一勾心道:开始了。 相比廉颇这些老资格,不到三十的李牧分量就要轻得多,不过眼下匈奴那边蠢蠢欲动,赵王还指着再调他回代地镇守,盼他能击退那些让人头疼的蛮子,所以朝堂之上少不得也得给他几分面子,是以做了一个虚请的手势道:“请讲。” 李牧再拜,方言:“臣以为诛杀质子不妥。”此话正中赵王下怀,今日要的还就是他的反对。赵王掸了掸衣袖有意沉吟道:“哦?这其中有何说法?” “赵国男儿顶天立地,拒敌迎战退秦护国原就义不容辞,无须靠杀一个女人和一个娃娃振奋士气”,李牧肃然道。赵王面不改色,人却带上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笑问道:“诛杀质子是寡人的意思,这么说来寡人此举倒是小人之德了?” 不给李牧接话的机会,赵王神情一变又拔高了几分话音:“卿可知你口中的女人是秦国公子的发妻,你口中的娃娃更是秦公族的血脉,要他们为我赵国数万将士的偿命,为我赵国数万因秦国征战流离失所的无辜百姓偿命,又何尝不是天经地义?” 赵王这一番话说下来,朝堂寂然无声,知道自己触到了大王的逆鳞,李牧低头告罪:“臣不敢。只是诛杀稚童弱母之事很容易落人口实,秦若借此为由煽动列国伐赵,届时赵国孤立无援岂非得不偿失,纵由诛杀质子激得浩浩士气,也难敌六国同仇。” 见李牧如此不避生死直言相谏,先前持反对意见被打压的大臣们立时又有了精神,和主杀的臣子争作一团,谁也不相让,先前寂然无声平淡无波的朝堂,再次掀起层层波澜。 有人拂袖反驳:“秦国屡次挑衅,我赵国若一再退让,左一个怕受迁连,右一个不仁义,连个质子也不敢诛杀,无疑是在百姓、兵士心中甚至六国君臣黎民心中留下无能的印象,长此以往置赵国于何地?”也有人讥笑说:“赵国的实力难道只靠诛杀质子才能证明?有廉老将军在,秦军何惧!” 虽早有准备,但见此情景赵王心中仍是大为不快。李牧不过一句话,就引得不少人相随附和,眼下更是拉出了老廉颇,好似赵国只能靠廉颇一人撑起了一般,他这个赵王难道就不值得倚重? 更窝囊的是,眼下他虽瞧李牧、廉颇不顺眼,有些事却又不得不用他们,所以有时候给足了他们面子之余,赵王也迫切地想要在他们面前树立君王的威信,这次诛杀秦国庶孽就是一个契机,他要告诫这些人,谁才是赵国之主,谁才是说一不二的王。 此时,骤雨前的阴风仍一刻不停地刮进大殿,雨还是没有落下…… 第16章 赵王的打算 赵王闭上眼睛,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再缓缓睁开眼,转而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笑问道:“老丞相有何高见?”这声老丞相叫的是蔺相如,毕竟是朝中资历最老的长者之一,赵王自然要装装样子。 “那日大王私底下找了右史那边拟定文书。”彼时郭开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谁知少年无奈一笑:“在太史府无意瞧见的。”左史这边素来同廉蔺交好,右史底下的人多偏向大王,私底下找右史商量拟定诏书,少年的意思便清楚了,大王要有大动作,且定是牵涉廉蔺二人的,今日所见果然…… 被大王点名,蔺相如费了很大功夫,才堪堪定住了神。如今身体不再允许,纵然知道今日事情闹大,但他那时瞌睡上来了,头昏眼花无法集中思绪,是以发生了何事,他也一知半解。所以当下微微颔首坦然道:“老臣惭愧,如今年老体衰,无法集中精力,朝堂之事实在是……” 蔺相如的身体如何赵王如何看不明白,如此还故意点他的名,其中意图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蔺相如混迹庙堂数十载如何看不出?可如今他老迈不堪,赵王真要赶人又能如何? 这赵国,眼下朝中只有两股清流:一是太子,不过毕竟年轻羽翼未丰;二是廉颇,虽然他人粗中有细,朝中颇有威望,但擅长的是打仗用兵,要处理朝堂的一些事情,没有蔺相如帮衬提点难免出错。是以拖着病驱,他仍坚持参加朝会到现在,可今日…… “这一礼,是老丞相心系庙堂,赵偃心中感佩,在此代赵国谢老丞相。”说着竟是整理好衣冠站起来,朝着蔺相如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蔺相如心中失落,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头回礼。一旁的廉颇瞧他的脸色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 果然接下来赵王再拜之言让不少人心中发憷:“这一礼,赵偃放着朝中辈出的青年才俊不用,不察老丞相难处,国事终日劳烦老丞相担待,心中实在愧疚,自今日起愿放老丞相归家修养,再拜赔罪。” 这礼赵王行得是一次比一次端正,他举袖时,袖摆上一左一右分别用金丝银线绣着的日月图竟是无比刺目,许多人看了不仅一阵目眩,心中更是芜杂难受,诺诺不敢再抬头。反倒是郭开心中无比畅快,廉蔺二人素来瞧他不起,没少给他脸色,几次三番在朝堂羞辱于他,如今这般下场,怎能不神清气爽? 赵王的言下之意:老丞相以后朝会都不用再来。蔺相如张了张口,赵王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不由分说又吩咐一旁立侍的寺人念了一早拟好的旨意,其中丰厚的赏赐令不少人瞠目结舌,若换了往日少不得大为艳羡一番,然今日,看似给足了殊荣,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其中的深意…… 劲烈的寒意自后背脊梁处涌起,一代贤臣生生白了脸,话卡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廉颇心里早已火冒三丈,想要站起来,无奈手腕被蔺相如死死拿住,怕下手没有轻重伤了年迈体弱的挚友,只好愤愤作罢。 赵王见状,“好心”让人搀着老丞相下去休息,廉颇脾气上来也懒得再理会这些事情,向赵王草草拱手行完礼,亲自扶着人退了出去。郭开看着二人颤颤巍巍的背影,此时恨不得回去拉着小兄弟弹冠相庆……啊呸,从前大王的太傅好像说是……额手称庆,对,回去额手称庆一番。 廉蔺二人出去时,整个殿中鸦雀无声,倒是外面冷风飕飕地刮,惊雷隆隆地劈,瞧着毫无要止息的意思。赵王此时心情甚好,悠悠地坐回王座上,将目光转到赵政母子身上,他们此刻狼狈又弱小的身子被人毫无怜惜地扣着,卑微渺小。 那一刻他竟产生了秦王稷就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错觉,先前因秦国受的气尽数散开了去,胸中豪情万千。赵王洋洋得意地抬手一指,众臣目光紧接着就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娃娃此刻被人钳制着,肩膀处一阵钻心的疼,为了不让别人看轻了去,他愣是着咬牙一声不吭。相比而言,一旁的赵姬便忍不住呻囧吟起来,娃娃忧心他母亲,这才露出与稚童年龄相符的脆弱神情,想要唤一声“阿母”却因嗓子沙哑,半个字也喊不出来,只发出嘤嘤呀呀的响声。 对此赵王视而不见:“那就继续适才所论,秦国庶孽该如何处置?”此举他一早就作好了打算,今次他不是直接与李牧诸人争辩,而是先迂回地卸了蔺相如的职,在朝中起到振慑作用后,再回来与众臣“商量”,商量的底气,之于先前,已是完全的不同,风口浪尖的时候,谁还想和他拗着来,可就要掂量掂量话说出去的后果了。 这次赵王的矛头对准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牧,可惜李牧出生将门世家,为人方正,见赵王如此不计后果,堵上赵国命数一心只为剪除异己,又看一对苦弱母子正因此受苦挣扎,哪里沉默得下去,当即奋袂而起直言相谏:“臣李牧认为当赦稚童弱母,以显示我赵国泱泱大风。” 赵王一听,胸中怒意陡然喷薄而出,化作力量当即一掌拍在面前的黑漆大案上,和着恰巧批下来的一道惊雷,响彻大殿。不少人的心也跟着颤了三颤,一时间大殿中的气氛异常压抑。 说也奇怪,伴随着惊雷声止,少年的话便在郭开耳边一句接着一句地响起,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您附和杀掉质子,风平之后也不过是个大王的宠臣,他提拔您到今天,您为他出力一切理所应当,纵使因此更得信任,充其量只是个他身边的可用之人。 但您别忘了,明日要做之事大王没有与您商议,便足以说明在他心中,任何人都不足以完全取信,说到底您就是个昔年陪他玩乐的伴读,今后行事稍有差池,还能确保他顾念旧情? 退一万步讲,大人同大王从此君臣相得益彰,也别忘了赵国眼下处境,赵高敢断言,不出三十年,这天下必定尽数归秦,届时身为赵王股肱的大人难道甘心随君王赴死? 听说前些天吕不韦已助异人顺利搭上了华阳夫人,现今华阳深得秦国太子宠爱,膝下又无子嗣,正需借扶植异人稳固地位,赵政这孩子又为父质秦多年,一旦得以归秦,有吕不韦和赵姬、异人这层关系,将会是怎样的身份? 大人若竭尽全力让质子脱围,今后您便是他的恩人。质子为人赵高相处数月再清楚不过,今后回到秦国必定感念大人活命及照拂之恩。届时大人莫说想要在秦国占有一席之地,便是封卿拜相也未尝不可,何苦耗在日渐疲敝式微的赵国身上? 郭开人瞧着是一副不可靠的样子,实则人不傻,很多东西只要被人一点便能看得透彻。说也奇怪,眼下再把少年的话回想一遍,脑子的神思比先前更是清明了不止一倍。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少年问道:大人,此时不决,更待何时?是了,从前弈馆豪赌的魄力去哪里了!更何况这是稳赚不亏的局,赌棋小兄弟从没让自己输过,倒是自己何时畏畏缩缩像个娘们儿? 对秦国未来储君的“救命之恩”之于同赵王的“伴读之情”如何抉择?诚然前一个还遥不可及,后者唾手可得,但毕竟前一个太过诱人,一旦得到就是最稳固的关系,而后者虽唾手可得却也容易被随意弃掷,况且如今的秦与赵已是国力悬殊,纵使后者关系稳固,同样难从中长久得利…… 而且在大王盛怒之下自己若还敢强谏却还有个当下就能得到的切实好处。那就是等大王气消想通,回想起自己甘愿昧死劝谏方才是忠心不二的表现,和他的关系未尝不能再进一步。 这是的确是双赢的赌局,既可得大王信任,又能讨好秦国今后的储君,两者兼得,何妨一试? 就信小兄弟一次! 郭开浑然不觉赵高在他心中的称呼又换回了亲近些的“小兄弟”,只一心作了决断,等待赵王发完脾气,再找机会站出来。 “你这是倍主强谏【1】!”赵王怒不可遏,指着李牧高声斥道。众臣见他盛怒,齐刷刷低下头作恭敬状口称:“大王息怒。”李牧虽依礼跪下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却仍不改其辞,更是丝毫不改其色。 赵王猛地拂开面前的笔,一面举起下面的白玉笔枕欲摔往台阶下摔去,一面道:“来人,将这个忤逆寡人的……”郭开向一个方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那边有人会意,不动声色地从侧门退了出去。而郭开自己则找准机会快步站出来,因跪久了腿脚不便步子有些踉跄,反倒把戏作足了,接着只听他“狼狈”高呼:“请大王三思。” 果然一反常态的他成功吸引了赵王的注意,阻止了那白玉笔枕砸向李牧。赵王不耐烦地问道:“何事要禀?”郭开顶住大王施加的压力,调整好神情,控制好语气,方才恳切地说道:“臣郭开也认为诛杀质子不妥。” 此时殿外浓云漫天,狂风怒号…… 第17章 护犊子赵高 赵王脸色一变,郭开的心也跟着一紧,但瞧见自家大王手中那白玉笔枕,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从容不迫的白衣小兄弟,顿时心也定下来不少,这一定下来倒是定中生智想起昔年伴读时和自家大王做过的游戏,于是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危险”手势。 “连你也和寡人过不去!”赵王虽瞧见了手势,但话已出口,玉笔枕也已脱手,却是再拿收回。郭开不动声色地侧身闪避,却也使了些心思让玉笔枕从自己额角擦过,带出一道血痕,虽不严重,但嫣红的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却也有些触目惊心。 此种情况朝臣们已经惊得无法动弹。李牧见郭开站出来为自己解围,同样满脸疑惑,实在想不通其间关节。从前一贯只知趋利避害媚主惑君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识大局,知大体,晓大义了? 但是郭开这样子却让撒气的赵王有些愧疚,不自觉将话转了个弯,语气也弱了些许:“你倒是说说又有何高见。”诚如小兄弟所说,此种情况受伤加出人意料,由自己出面的确一言抵李牧之流十句。 郭开顾不上擦拭自己脸上的粘稠,再接再厉凛然道:“诛杀质子诚然解气,却难保定然可励兵士士气,赵国儿郎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若得知年幼的质子为他们所杀,反倒汗颜无地,此其一。大军出征前大王若肯亲临阵前激励,此事可解。”说到此处,郭开顿了顿,留心观察着赵王的脸色。 他郭开何时变得这般有气节了!这不是和自己一个意思吗?李牧从未想过,往日人人喊打的佞臣有一天竟也会奋不顾身地站出来设身处地为赵国着想。赵王至始至终蹙着眉头,他环视周遭,瞧见众人神情,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点了扈辄问道:“扈卿以为如何?” 扈辄从适才起就被郭开的举动弄得一愣再一愣,这样的情况他也是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年他早已习惯郭开所说“一切顺着大王的意思”,也的确从一而终一丝不苟地照办。 以前郭开的意思就是大王的意思,可今时今日二人对立起来,却要问他的意思,一时情急照着往日的习惯脱口而出:“臣主杀。”扈辄这么一答,往日郭开那边的人也都唯唯诺诺地附和起扈辄来。倒是郭开全然没有遭人背叛恼羞成怒的意思,好整以暇地在地上跪着,连眼皮也没动一动。 赵王微微往后一靠,玩味地瞧着底下一贯主张相同的二人,再看向郭开道:“你继续说。” “赵国眼下除却西边秦国的威胁,还有北方狼族的窥伺,若因杀质子激怒了秦人,北方匈奴又趁机攻打,兵疲粮尽,赵国危矣,此其二。当此之时,不如先发制敌,西请廉老将军拒秦,北用李卿镇守代地,以绝匈奴狼子野心,赵国之危可解。” 郭开说完了李牧之前想要却没能说完的话。可如果当时说出这番话的人是李牧,也不见得对赵王起作用,倒是郭开,这么一提赵王真的拿不定主意了。 不可否认初时郭开之举的确让赵王生气,可是以他对这个昔年伴读的了解,得不到一点好处,且连整治李牧的机会也不要,又如此奋不顾身,必然是真正想到了什么。虽不知道郭开具体的想法如何,可再联系郭开平素可靠的表现,赵王是真的犹豫了。 郭开见大王脸色,觉得事有转机,再一次偷偷比了个“求大王决断,臣还有私事要奏”的手势,真的彻底绝了赵王的念想,横竖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然达到,就算要诛杀质子也不一定非急在这一时,听听郭开要说什么再作决策未尝不可。 况且朝会进行到此时,一直和李牧那些人针锋相对,赵王也早已疲惫异常,眼下他只觉得脑仁生疼,恨不得马上回去将头埋在倡姬柔软的胸脯上睡他个昏天黑地,管他什么赵国,什么李牧。所以松下神情来,他又往后靠了一靠,浩叹一声,不耐烦地道了句:“罢了罢了,此事改日再议。” 说也奇怪,伴随着赵王的那声浩叹,又一声雷鸣劈头而来,大雨似倾盆倒下一般轰然而至,终于痛痛快快地下了起来。滂沱的雨拍打在房顶,砸在殿外的青石砖上,交织成了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大殿被笼罩在这样的轰鸣声中,连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但也不知怎么的,来势凶凶的雨反而洗去了先前殿中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沉闷,不少人都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事后骤雨渐弱,朝会散去,好些大臣脚步虚浮一刻不停地往家里赶去,郭开有家归不得,早在心里将他们的祖宗问候了个遍。问候完还是得老老实实跟着自家大王去他的寝宫。 一旁管事的宫人背着赵王走过来给郭开递了块帕子:“上大夫快给擦擦。”郭开道了句“多谢”,二人心照不宣。他草草用帕子在脸上糊了几把,将最显眼的血迹擦掉又问:“可还有?”那宫人如实道:“还有一些”。郭开“哦”了一声,便将帕子还给了宫人没了下文。那宫人起先还有些迟疑,后来见到郭开莫测高深的笑容,旋即会意,再不提此事。 回到寝宫,赵王便招来倡姬,急不可耐地将她揽在怀里摆弄,那倡姬倒也聪明,看着大王的神情知道氛围不对,影影约约见郭开又在帘外的台阶下端端跪着,于是收了平日里缠弄的本事,紧闭着樱唇,只放柔了身子让赵王可以随心所欲。 “现下都是自己人,你倒是说说为何劝阻。”郭开深吸一口气,稳一稳情绪方道:“适才臣接到紧急密报,蔺府、廉府外皆有异动,据说是乔装的私兵,大王若不信可派人去……”原本还在抚弄倡姬的手骤然僵住,接着赵王猛地掀开帘子站了起来打断郭开的话抗声问道:“什么?” 其实私兵是郭开早在离府前留了一手就找人乔装嫁祸给廉颇的,这事情连赵高都不知道。“大王莫恼,听臣一言。蔺相如素来狼子野心与大王过不去,眼下虽然失权却并未失势,若是再做多余的动作恐他真的鱼死网破。大王已经得偿所愿,再动一个李牧,怕只会得不偿失,反给他们留下借口。” 他看着大王神情缓和了些许再接再厉道:“惩治目无君主的佞臣,却让大王担上‘剪除异己’骂名的风险实在不值。况且眼下一个已经罢了官,若大王之后用‘拒秦军,诛狼族’的借口将一个北派,一个西遣,以他们的假仁假义定会答应。他们一走,朝中无人,要如何还不是大王说了算?” 不知怎么的,赵王今日看脸上仍有血污的郭开无比顺眼。诚如郭开所言,贸然动李牧的确欠妥,然而自己这边独独郭开不计生死一心为自己考虑,这份昔年伴读的情谊没来由令赵王动容。 其实早在赵高提出救赵政那娃娃时,郭开就告诉赵高要找扈辄他们通气。那时赵高断然反对:此事切不可找他人商议。试想大人说一句,您的人就附和一句,那在大王看来,那些人就成了大人为自己笼络的人心,大人为自己培植的党羽,届时他会作何感想? 赵高还说:“劝大人独谏,无非是告诉大王,您这些年披腹心,疏肝胆笼络的是大王的人心,培植的是大王的党羽。须知君王心中的大忠大奸不过如此。所以此事大王越是震怒,越是只有您一人坚持,您的话就越是能让他信服,往后在大王心中的位置也就越是稳固。” 那时郭开听完一身冷汗,它深知自家大王猜忌心甚重,若非小兄弟点醒,今后少不得要和那蔺氏一个下场…… 而今赵高所言果然应验,赵王从前的确以为郭开奉命拉拢扈辄之流必有私心,他有时候甚至拿不准扈辄他们听从的是自己还是郭开,所以要动蔺相如、李牧这样的大事全靠他自己处心积虑来谋划,想要凭一己之力树立威信。由今日所见,他已对郭开放下了戒心,眼下再看郭开时的眼神已经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另一面,朝会一散,小赵政和赵姬就被人放了回来。郭开私底下请来熟识的侍医给赵姬瞧病,待娃娃亲眼看着母亲安顿好睡下,这才乖乖由着赵高拉出去。 “我觉得我做得很好,小高不夸夸我吗?”娃娃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唇瓣好些地方都开裂了,甚至有的地方还有破裂又勉强愈合留下的血痕。赵高眉头一皱,想起郭开昨日的话,心底一阵难受。 犹记郭开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听我的话?”那时他回答说:“因为他只听我的。”那时赵高不过飘飘的一句话,却驳得郭开哑口无言。“所以大人要与他达成协议,非由赵高从中搭线不可。”郭开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愤愤道:“不提还好,提起来就来气。” 接着还不等赵高询问,郭开就坦言:“那娃娃脾气拗得很,是让老子头疼。先前他看赵姬病了非要替赵姬讨水,看守的人不给竟扯着嗓子念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说得嗓子都哑了还不肯停,又想了别的法子弄出响动。若非大王下令朝会之前一定要活的,要整只的,老子当时就想弄死他。最后烦得不行只好给他递了碗水,嘿,不过真是,嗓子都哑成那样,还全喂给了赵姬,虽然手笨洒了大半,不过眉头也不皱一下,愣是一口没喝。” 郭开还说:他怎么也没想到,活了三十多年,有一天竟会折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身上,当时居然会妥协派人给他水。那时候赵高向郭开保证一定会让娃娃对他的印象改观,事情才算是蒙混了过去。 这孩子就是太成熟了些,赵高温柔地想着。此刻娃娃惨白着小脸站在原地,眼睛却极有神韵。分明瞧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夸起自己来却是神采飞扬满脸得意。 虽然替娃娃辛酸,但赵高嘴角还是攒出了柔和的笑意,张开双臂温言问道:“要抱一抱么?”娃娃闻言眼睛一亮,嘴巴一咧立马想要扑过去将他拦腰抱住,却想起自己身上满是脏污,适才回来的路上又淋了雨,会把小高身上的衣服弄脏,所以生生停下了脚步,闷闷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谁知赵高却早已看穿他的想法,眸光一柔,上前一步坚定地将他拥进怀里,并轻轻拍着他的背脊沉声道:“你做得很好。”此刻赵高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气息,娃娃在他怀里蹭了又蹭,迟迟不愿意松开。不过这么蹭着蹭着,先前萦绕周身的寒气似乎退了大半,心里也越来越暖。 其实这还是二人头一回如此亲密地接触。娃娃天生老成警觉,习惯对人有所防备,赵高也鲜少对什么人上心,起初教娃娃就教得十分闲散。便是后来二人相处日久有了感情,也因性格使然,娃娃从没有像这样黏过赵高。这次分开,娃娃方才发现自己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依赖,而赵高教了娃娃这么久,也早生出了护牍之情。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崽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当然疼惜他。 良久,赵高回神方才想起娃娃再不去泡个澡驱驱寒气,怕是要受凉了。他于是扶着娃娃的肩膀将他推开些许,又将一早拿在手上的干净衣物丢给他:“有什么泡完澡再说。”顿了一顿又指向一旁案几上的水道:“等等,喝点水再去。” 第18章 你要多看书 娃娃被赵高拉开发现他白衣上沾染了不少自己身上的脏水,好些地方都湿透了,有的还被他抓得皱巴巴的,不好意思地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谁知越擦越糟糕。赵高瞧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索性主动将他抓过去,亲自把水递到他面前简短地命令道:“喝了。”娃娃眨了眨水润润的眸子看着他,愣愣地接过粗陶碗,轻抿了一口,旋即咕噜咕噜喝了起来,粗陶碗中的水很快就见了底,看样子真的是渴坏了。 娃娃老实洗完澡披着湿答答的头发出来,见赵高正立在门前屋檐下出神。原本下雨时湿气萦绕周身令人极不舒服,娃娃瞧见赵高宁和明朗的侧脸,那潮意也顷刻尽退,他心里又是一暖。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娃娃似乎怕破坏眼下平和安宁的气氛,极是小心地拉了拉赵高的衣袖,将手里的一叠黑色衣物递给赵高道:“听说是我阿翁以前穿过的,阿母本来说要留着改小给我穿,但是没成。小高你午后还要上工也没时间回去换,不嫌弃就换上这个吧。” 娃娃提起他的阿翁,赵高有些错愕,看着娃娃身上也是常年不变的黑衣,料想这父子俩骨子里都是一脉相承的秦公族血脉,生来喜欢沉厚凝练的颜色,且自骨血里带出来的那份质直尚义的气韵、公室所出的气度,有时候当真是盖也盖不掉。 起先赵高还怕知道了娃娃的身份再同娃娃相处会别扭得多,没想到一切表露都还是发自内心的自然,不得不感叹几个月的时光果然还是抹不掉的,所以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不再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看着赵高换上自家阿翁少年时的衣服,娃娃彻底傻了眼。如说平素一身庶人白袍的赵高是一潭深静的清泉,那么现下就是暗夜里耀目的朗星,不过十三四岁,举手投足却已有了一股清华之气。“好看,好看。”娃娃傻傻地呢喃道。 赵高没有理会他,转身拿来一张干布,不客气地往他的湿发上招呼,波澜不惊道:“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罢。” 自那之后,有郭开的暗中保护,娃娃这边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其实他看郭开最不顺眼,但是他也知道如小高所说,眼下他没有能力自保,就必须依靠这个人,所以再瞧郭开时虽不会表现得多亲近,但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当然郭开那边为慎重起见,也鲜少亲自过来打扰,所以更多的是找人借送东西过来,试探娃娃的态度,卖卖人情,一来二去也被娃娃的“顺从”哄得信了赵高的话。时间一长,赵王忘掉了娃娃这个事情,他们母子也比先前自由了不少。 眼下既是得知了娃娃的身份,赵高心中便开始多了一份盘算,对娃娃的教育变得越发上心起来。他不希望眼前的这个娃娃今后建立起的帝国走上二世而亡的道路,所以将上课的内容作了很大的调整。 按说有穿越优势的他就应当像那些穿越男一样,轻而易举地在异世搅弄风云,一步登天拜相封侯,甚至达到天下无敌的境界,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他现下站得比别人更高看得比别人更远不假,但若蝼蚁般的他现下所走的每一步,却都只是没有把握的尝试。 诚然在今后的两千年里,历史学家从未停止过对“秦因何二世而亡”的研究,但积攒了两千多年的智慧终究也只是流于研究的层面,落到现实想要扭转局势,要作出任何决定,都要考虑一步偏差步步偏差的后果,要知道卷入其中后“何人可由心,谁人能掌控”的身不由己。 但“难不难做”与“去不去做”都在一己之念,赵高从来不是怯懦之人,自是不甘此生碌碌,所以他愿意踏出第一步去尝去试。而教育娃娃将成为他迈出的第一步。 两年后 一天中午突然下雨,徐守书上来关窗顺带巡查,赵高自家因为和老人家的那层关系自不用惊慌,大大方方地靠在书架上瞧着自己的书。娃娃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东躲西藏同徐守书打了许久的游击。到头来人终于走了,这才闷闷折回来,见赵高丝毫没担心的样子,娃娃炸毛了。 好不容易将赵高的注意力从书上扒下来,谁知赵高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让娃娃更郁闷了:“我瞧你整天像个小老头子,偶尔能做些小孩子的游戏也是不错的。” 眼下赵高就靠坐在地上,娃娃站着恰好高出了他一个头。想起他平日里是怎么“欺负”自己的,娃娃也学着他的样子按在他头上顺着摸了摸,愤愤提醒道:“小高你也不过比我大了几岁。”赵高总有办法对付他,嘴角一勾笑问道:“昨天让你抄的书抄完了?” 娃娃:“……” 小半个时辰后…… “我如今强调的多非法家之言自有我的道理,不是劝你定要持“薄法厚儒”甚至是“废法从儒”这类的想法,而是让你拓开眼界,莫要将治国之道囿于一家。法之精髓今后回秦自有人授你,现下无需我来多言,不过你遇到感兴趣的提出来同我讨论也是可以的。至于儒墨道这些,料想将来无人与你分说,那便由我来做。” 回……秦?那个地方于娃娃来说既远不可及又仿佛近在咫尺。远是因地域所限,近却是这些年时时听别人提起,他也憧憬了不止一次。怔怔地看着赵高,娃娃在心中茫然问道:还有可能吗? 赵高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还有困惑,突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话,于是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从前有个叫唐的国家,他的君主李隆基在看《老子》时说过一句话:‘取之于真,不崇其学’【1】。此言放在对待百家之论的态度上最为合适。若你能终身铭记,不偏不倚地取用各家要义,也不枉我教了你这么些年。” 娃娃被他哄骗得一愣一愣的,鼓着腮帮子乖巧地点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解:“小高说的道理我好像懂了,以后听你的便是。不过这个人名字真奇怪,还有……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唐王和他的国家?” 时常对娃娃胡言乱语这事,赵高就从来没觉得理亏过,眼下被娃娃一脸狐疑地追问,他显然也不知脸皮为何物,大言不惭道:“书里写的,所以你要多看书。” 赵高那一脸“我没骗你”的笑容看起来当真是十足的真诚,但娃娃“哦”了一声,忍不住又问:“那书名是什么?” “……” 赵高神情不变,却默了一默没有说话,娃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替他解围,“小高你忘了吗?”他好心问道。“嗯……忘了”,这回赵高答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温良无害,娃娃居然傻傻地信了。 莫看娃娃在赵高这里这么好骗,换成郭开来做同一件事娃娃未必买账,所以赵高“不愿辜负”娃娃的这份信任,在这些事情上忽悠起他来一贯很是心安理得。 说起郭开,就不得不提眼下朝中的局势。现如今太子嘉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他在朝中虽因办事持重颇有影响,但毕竟年轻,为人处世少有“知圆守方”的态度,所以也不是人人都看好他。廉颇、李牧在的时候,朝中清流气盛,还可保他无虞,眼下二人在外带兵鞭长莫及,朝中不少墙头草就倒向了他父王那边。 他自许所作所为皆是替赵国考虑,加上被那些“清流之士”夸得久了,也惯出些孤高之气,李牧在的时候还时时提醒着他,眼下没了李牧,便有些收不住了。他虽无心和自家父王闹得水火不容,可他父王的一些作为实实在在令他心寒,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无效,常有针锋相对的情形,父子间的情分也越磨越薄。 细细算起来,除却自身原因,太子嘉几乎可以说是折在了郭开身上。以往所见,但凡大奸大恶之人,都爱将自己的邪性敛了又敛,藏了又藏,生怕别人察觉,不方便日后行大奸之事。可这位仁兄不同,他那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就是个奸臣,既不去敛,也不去藏,日日顶着大奸脸招摇过市,那叫一个坦荡。 不过这样的人却也有一个好处:有时候人们反而容易忽视太过明显的东西,但其实他就大摇大摆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强光之下人眼视物会出现一定的盲区,甚至导致短暂性的失明,难以看到一些东西。 这个好处会让人错误地低估他的破坏能力,从而放松戒备。郭开恰恰正是这样一个处世之道。太子嘉越是对他不屑,越是容易放松戒备,轻易被他一步步引导着,渐渐走向孤立无援的困境。 赵高一手支颐,一手安放在琅环阁窗台上,对着外面错落有致的宫阙想着这些正出神。娃娃一抬头唤了声“小高”他也没有察觉。不得已揉了揉在地上蜷缩麻了的双腿站起来,这两年他虽然长高了不少,但还是这么站着还是无法从这里看出去,于是蹑手蹑脚爬上窗台前土砌的台阶,凑到赵高身旁向外远眺。午后的和风拂在二人面上,舒爽而温馨。 第19章 本固则邦宁 看着高阁下延绵的宫室,娃娃情不自禁张开双臂,豪言道:“终有一天要把这些都变成我的。”赵高偏头看着他,但见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胸中大有睥睨天下的恢弘气度,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期待。不自觉便抬手抚上他的头,轻轻揉了一揉。 娃娃非但没有像往日一般别扭地躲开他的手,反而转头定定地瞧着他,认真问道:“那个时候小高还是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对吧?”那样诚挚的眼神,令他十分错愕,待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赵高忙敛了异样,不客气地将娃娃从台阶上抱下来道:“我信你,但是在这之前你必须要知道一件事情。” 适才娃娃问的问题他有意避开,甚至直到多年后也一直没能回答自有自己的考量,赵高觉得将来他为君,自己为臣,君臣有别,又哪里能再像如今这般相处呢?往后的情形无法预料,能做好的就只有当下。 娃娃不解地看着赵高拾起堆放在地上的一个竹卷,又慢条斯理地抽出固定竹签的绳子,几十甚至上百片细长的竹签没了束缚,随着赵高将手一松顿时就交错着散落到了一起。 “将那片拿出来。”对于赵高指派的奇怪任务娃娃也是大感云里雾里,但是看他神情端肃,不像说笑,这些年也早已经习惯了赵高这些异于常人的授课方式,所以并未发出质疑,小心翼翼地在地上伏好。 赵高指定的这片并未和其余交错的竹签纠结在一起,所以娃娃只需凝神屏息就可稳稳当当地抽出来,接着赵高一连指派了几回皆是如此。正当娃娃觉得简单有所松懈时……赵高却指了一片最不可能的。只要牵一发就会动全身,若将这片拿出来…… 娃娃很是动摇,本欲抬头看他,却听他毫不迟疑地沉声重复:“拿出来。”硬着头皮按着赵高的指示,无论娃娃如何小心谨慎,在触到那竹签时,周围整块交错的细竹签都有了些微的震动,等他下定决心将其拿出,那堆原本堆起来形似小山丘的竹签轰然塌下,散作一地。 “这是民。”赵高捡起其中一个竹签拿在手中正色道。顿了一顿,偏头确认娃娃也认真起来方才接着道:“适才堆成的是邦。《书》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便是这个意思,你若伤害了民,忽视了民的诉求,一回两回或许还于国无害,但是总有一天,民心散去,邦国便会像适才一样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赵高适才说的话娃娃在心里过了三遍,这样形象的比喻却也只能给娃娃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要想他真正明白其中真谛,只有靠今后潜移默化的教导。不过现下娃娃心中已有了最简单的疑惑,小声沉吟道:“诉……求?” 赵高教育他往往善于通过引导让他自己思考,所以当下问道:“从前你随你阿母在宫外居无定所时,最希望的是什么?”这个显然不用多考虑,娃娃直接脱口而出:“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赵高点点头:“不错,这就是万民最根本的诉求。至于别的,那便只有靠你自己去听去看了。” 这个问题让赵高想起了前世学过的马斯诺原理,直接讲给娃娃听却会显得过于生涩,转念一想倒是被他想到了一个法子。“怎样才能看到?”娃娃又问。“再有一月便是岁首,届时出宫我同大人提一提,兴许可以想法子带上你,凡事总需由你亲自瞧上一瞧才行。” 一个月后…… 朗秋的风驱散了经夏的炎热,置身其间舒爽惬意。这还是娃娃这些年第一次踏出王宫,从前虽然在宫外长大,但却饱受流离之苦,从来没有以这样放松的心态出来走过。吹着清风的风娃娃觉得心里十分畅快,当然要是没有那个大苍蝇就更好了。 “小兄弟,你真教了这娃娃快三年?”王宠一向是自来熟,见到个玉雪可爱的娃娃很是好奇,所以一有机会就伸手去吃娃娃的豆腐。但是娃娃向来不怎么喜欢生人碰他,所以干脆抓着赵高的袖子躲在了他身后。 “王兄,你现下欺负他,将来可有你悔的时候。”赵高安抚性地拍拍娃娃的肩,转而好整以暇地瞧着王宠道。王宠一脸“幽怨”:“小兄弟你这护短也互得忒过,竟还拿话吓我。”赵高无视王宠的表情笑得莫测高深:“王兄不信大可试试。”四人这样有说有笑转眼就到了市集。 岁首【1】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虽然这天被视为不祥之日,但毕竟也是个除旧迎新万事翻篇的时候,以各种手段驱邪之余,该庆祝的还是得庆祝一番,所以不少地方都十分热闹。 眼下正是宫中大兴祭祀的时辰,他们这些小文吏无足轻重,留在宫里反而怕人多手杂成了隐患,索性将他们放出来,这才有了三人带着一个娃娃逛街这一节。 这一天街上人山人海,几乎所有人都是往一个方向走的,那是邯郸城外的一片空地。宫内的祭祀寻常百姓触不到,却也有自己的过法。一个时辰后那里将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傩舞表演。 四人走在路上原本十分愉快,可是近旁两个人的谈话内容,生生搅了和谐的气氛。“傩舞有何可看,不如咱兄弟俩去舞榭乐乐,听说甄姬又排了新曲,李兄想必还没看过吧?” “那甄姬算个甚,不瞒淳于兄,昔年兄弟我有幸在燕阁看赵姬舞了一回,自那之后这些庸脂俗粉早入不了眼了。”李慕仗着昔年有幸看过名动邯郸的赵姬跳舞,要在兄弟面前炫耀一回,果然奏效。淳于长心中直犯嘀咕,不服得很,但因自己没机会见过,所以还是装模作样好奇问道:“李兄竟有如此本事进得了燕阁?” 李慕以为淳于长这是捧他,就更是得意了:“那是,淳于兄是不知道,赵姬杏眼柳眉,身轻如燕,容貌舞姿样样独绝,简直天赐尤物,莫说*一度,就算只能压在身下抚囧弄一番也不枉此生了。”他说到此处已是红光满面,目光迷乱,开始想入非非了。 第20章 岁首压马路 听到这里,赵高下意识看向娃娃,果然娃娃抓住他衣袖的手已然握成了拳头,正当此时,他们看到一个小布囊从前面一个剽型大汉身上掉下来,而他还未曾察觉。 娃娃抬头瞧了眼赵高,后者微微颔首,得了眼色娃娃嘴角一勾,趁着众人不注意,假装整理衣摆将那装了布币的布囊收入袖中,又轻手轻脚将东西放入李氏身侧的袋子里,再借着身形矮小的优势避开那两人的视线追上壮汉,在壮汉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壮汉便浩浩荡荡地冲李氏杀了过去。 李氏见壮汉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起先还没有警觉,待自己被壮汉抓着衣襟提了起来,这才大惊失色。身旁的淳于氏见状张了张口,被壮汉鼓着眼杀气腾腾地一瞪,并用拳头一恐吓,顿时不见了人影。 周围的过客看壮汉生得高大威猛,神情凶神恶煞,连热闹也不太敢看,不少人经过此地都是绕道,走出老远才敢回过头来探一探究竟。倒是赵高、王宠、张先三人站在一旁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见娃娃还没过来,赵高向他招招手。先前赵高给娃娃递的眼色王宠没看到,本以为赵高不太赞同娃娃所为想要叫他过来说几句,不想等娃娃走近了才听赵高“好心”建议道:“这里看得清楚些。”王宠嘴角抽了抽,有些语塞,原来是让娃娃站个更好的角度瞧热闹,自己还真把这人想得太正直了些。 身为老师的赵高完全没有教育学生要老实乖巧的自觉,王宠甚至很怀疑这些年赵高究竟教了娃娃些什么,这颗苗子会不会早被他捋歪了。而且少年和稚童这样的师生组合也是怎么瞧怎么怪异,若非王宠这些年早已领教过赵高的能耐,他都要怀疑这两人只是凑一起玩耍罢了。 王宠出神的片刻,壮汉已然在李氏的口袋中翻找起来,果然轻易就找到了东西,拿在他眼前咬牙切齿地问道:“老子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李氏吓得面如土色,连话说话的能力也丢到了九霄云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能解释。 壮汉懒得再动嘴皮子,抡起拳头就往他肚子上招呼。别看他面相狰狞动作粗鲁,其实粗中有细,也怕给自己找麻烦,下手极有分寸,既能让李氏吃痛,又可保证不伤他太过。听到李氏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娃娃先前因母亲受辱涌上来的怒意也消了不少。 壮汉打完人,拿了东西转身便走,路过娃娃身旁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娃娃则笑得很是“谦虚”,摇摇头算作是回礼。王宠见他将赵高的精髓得了个十成,心道这娃娃今后又是个祸害。 偏生王宠伤口上撒盐的本领也是不赖,有此一节玩性大起,走到被扔在地上痛得满地找牙的李氏身旁好心提醒道:“这位兄弟,你这是交友不慎呐,回头小心了。”李氏如何不知他指的是淳于氏撇下自己逃跑一事,心中有苦难言。 “等等。”赵高、王宠见张先冷着个脸正义凛然地扬声唤住壮汉,只当他这方正的性子要坏事,李氏也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以为事有转机有人要替自己讨个说法,谁知叫住壮汉,张先却只是指了指李氏身前散落的一枚布币道:“壮士丢了东西”,并拾起来还给壮汉,就再没后文。 张先这一举动引得李氏情绪大起大落,彻底绝望了,而心里已是咒骂不迭。什么今天出门没算对日子,什么出门前遇上家里婆娘嘴碎让自己沾上厄运……原本心虚的赵高、王宠两人怎么也没算到张先这不动声色磨人的功夫竟也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着实佩服。 解决了此事,四人又往城郊走去。一路上娃娃看什么都新鲜,不时东瞧瞧西看看,所以三人随着娃娃走走停停,赶在傩舞开始的前一刻才姗姗出了城。城外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来得迟,便只有爬上后面的土丘观看。 机灵的小贩早在外围摆起了货摊,兜售各式零嘴和孩童玩具。赵高指了指那些小摊,告诉娃娃:“这就是你该看的东西。”娃娃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只见那些小摊旁已围了好些人。多是稚童少年们拉着自家长辈的手向他们要这样那样的东西。 有的孩子家境不错在岁首这天的愿望轻易就能达成,买到自己心仪的东西欢喜离去;也有家境穷困的孩子在摊前徘徊,家中长辈眼里满是自责、怜惜、挣扎的神色;同时也有不少小贩为了些微的薄利说得口干舌燥仍不愿放弃。种种景象,尽数落入娃娃眼中,娃娃一贯清明的凤眸也开始现出些微的混沌…… 赵高看娃娃沉默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边想着自己的事情,便不再打扰他,由他自己去揣摩。王宠、张先一直好奇赵高平素是怎么教这个娃娃的,眼下亲见,只觉得他这个甩手掌柜当得果然称职,什么都交给娃娃自己去想,当真是好清闲。不过看娃娃眸光忽明忽灭的样子,好似还真学到了些东西,不免又有些佩服。 不多时,傩乐便在人们头顶响起,瞬间盖过了人群的闹嚷声,赵高揉揉娃娃的头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先看傩舞罢。”娃娃点点头,暂时放下心中所想,恢复了些微的童真。 只见一群脸戴面具、手执傩具的傩者冲破人群,进到了中央,领舞者所携傩旗上书:“避邪”二字。身长八尺面如重枣的巫师熟练地挥舞着大刀追赶小鬼。大刀无坚不摧,每每劈下,钟鼓齐响,犹如震石劈山,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众小鬼见状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躲避,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那些滑稽的动作引得一贯好定力的赵高也不禁莞尔,再看娃娃更是凝神屏息看得正入神。如此热闹莫说娃娃,就连赵高也没有想到过,两千年前的赵国城郊竟会有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丝毫不输后世的新年庙会。 看完傩舞,四人又逛了一下午的市集方才分作三面散去。王宠、张先各自有地方去,赵高则带着娃娃回了自己的家。对于小高的家,娃娃一早就感到好奇了,听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兄弟,娃娃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两个小小高。 而且那时候娃娃听说赵高没有了父亲,还将他抱住安慰说:以后真能回秦国,见到阿翁我也让他做小高的阿翁。当时赵高好说歹说才让娃娃明白了为什么不行,却不知他认为的无忌童言,有朝一日会以另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来实现,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暂且揭过不提。 当暮色渐沉,赵高带着娃娃出现在了自家门外。敲开门迎来的是母亲、兄弟惊喜的眼神,和热情地招呼。娃娃见他们一家团聚其乐融融,也替赵高感到高兴。 赵高向母亲行了礼,赵望不由分说拉着赵高的手就往里走,待赵高向门外招了招手,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娃娃,奇怪地“咦”了一声,旋即将赵高的手拉得更紧,生怕自家兄长被人抢走。 赵高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将手里的饴糖递给他,方才引开了他的注意。相比起来,赵成就要稳重得多,见赵高脱不开手招呼娃娃,无须母亲和兄长吩咐便热心地邀他进去。只是谁也没瞧见娃娃一直瞧着赵望拉着赵高的手若有所思。 而赵母见到长相如此惹人怜爱的娃娃心中大为欢喜,慈爱地问道:“我儿,这是哪家的小君子如此招人喜欢?”赵高也不方便透露娃娃的身份,只随口说是受人之托照顾他。 赵高说完,赵母已经忍不住上前亲自牵着娃娃的手引他进去了。娃娃原不喜欢生人触碰,却见赵家阿姑如此慈祥,掌心比小高还要温暖,又想着是小高的母亲,这才压下不适,灿然一笑礼貌回应道:“叨扰阿姑了。” 第21章 奸臣四个光 赵高的家里有个庭院,虽然不大,但是被赵母打扫得井井有条,庭院里种满了花草,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放眼看去满眼青苍蓊蓊郁郁,依旧令人心情愉悦。最抢眼的还是院子正中的那颗老梨树,老梨树占了个“老”字,所以枝干格外遒劲,颇具观赏价值,成了庭院里画龙点睛的一笔。 现下大部分的梨都已被摘下,所以繁茂的枝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点缀其间。赵母将摘下的梨放在了地窖里,取一部分酿成梨酒,一部分做成梨糕。而现下正是季节,所以也留了一小部分鲜梨方便随时摘食。 鲜梨是黄绿色的,窖藏后就变成淡黄。到了冬天,将窖藏的梨拿出来冻成乌黑的冰梨,再放到凉水里泡一泡,待化透后揭开一点皮喝着吃,那味道十分的甘甜,莫说是贪吃的赵望,就连赵高尝过一次以后,也都年年想着。 招呼娃娃坐下,赵母端来了一碗梨糕,又让赵成去摘了几个新鲜的梨。见赵成捧了梨回来,赵高拍了拍他的肩,以兄长的口吻调侃了一句“阿成最近长高了”,赵成不好意思地一笑,忙又抱了梨去洗。 赵望这边见自家阿母将梨糕端出来,一早就巴巴看着了。不过总算大了几岁知道些规矩,满脸堆笑撺掇着娃娃:“你先吃。”平日里怕坏牙,赵母都不许他多吃,也就是今日娃娃做客才能跟着沾些光多吃两块,所以对娃娃就显得格外殷勤。 这盘梨糕长得不如街上小贩做成了各式精巧花样摆出来卖的,每块切得方方正正,淡黄的颜色也没有特别鲜亮,但娃娃取了一块拿在手里咬一口,却发现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正是他喜欢的味道。赵高一贯不喜甜食,但赵母做的梨糕他也很是喜欢。 赵母一早就有准备,所以夕食很快就做好了。岁首菜式稍稍多些,有难得一尝的醢酱、肉汤,也有平日就能吃到的豆类、野菜……赵母不比赵姬从小就由专人教养,从饮食到琴艺舞技样样学得精细,但赵母做的东西贵在细腻,且一家人有说有笑处处透着温馨,所以晚饭娃娃吃得很愉快。 赵高家里房间少,赵望、赵成一直跟着母亲睡,赵高穿越过来想着和年岁相仿的赵母、赵父一个房间总有些别扭,当天就以“长大了”和“要学习”为由占了赵父那间只容得下一榻一案的书房。见房间逼仄,他随意搭了些木板凑合,后来赵父去世,就完完全全自己占了。 晚上,由于没有多余的房间,娃娃只有和赵高睡在一起。家里的木板床搭得简陋,二人躺在一处显得有些拥挤。左右睡不着,娃娃转过身看着赵高小声问道:“小高,你睡了吗?”借着昏暗的月光,娃娃在赵高偏过头来睁开眼睛看他的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小高的眼睛最好看,漾满笑意时,整个人就像三月的春阳,暖人肺腑;凝神思考时,他的眸光明明灭灭就像朗星一般耀目。眼下猝不及防地那么一睁开,就仿佛阳光下清风拂过一潭静水,顷刻间波光潋滟,不可逼视。 娃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覆在赵高的面颊上,痴痴地笑了起来:“小高真好看。”赵高起先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诧异,旋即失笑,看着娃娃“认真”一想,道:“嗯,小包子脸你也不错。”遂不客气地将他的爪子从脸上扒下来。 “包子脸,咦,包子【1】是什么?”赵高原本想着逗一逗他,结果又说漏了嘴,不过他早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所以好心解释道:“就是一种吃的,面皮包着放过调料滚过油锅的彘醢,蒸得热气腾腾的拿出来吃。” “我怎么从来没有吃过?”娃娃坚定地保持好学生的优良品质,满脸疑惑地瞧着老师不耻下问。赵高默了一默答道:“你太小了,没吃过是正常的。”娃娃“噢”了一声,继续追问:“那好吃吗?”赵高点点头:“好吃。” 这回娃娃嘴角一勾,坏笑着沉吟道:“彘醢啊……那肯定很贵了。”赵高无语凝噎,这娃娃学坏了,不好骗啊,居然把自己给绕了进去。不过他毫无被戳穿的自觉,不慌不忙地发动温柔攻势岔开话题低声问:“是不是挤了睡不着?” 赵高这个身体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比往昔沙哑低沉,但却也因此显得更沉更稳,令娃娃愈发心安,当即就放下包子一事点点头。赵高侧过身子将他拥在在怀里,不仅对先前的事情面无怍色,反而能若无其事地温言道:“昨天让你抄书,想来没有休息好,今天早点睡罢。” 说来也奇怪,赵高侧过身抱着娃娃,娃娃反而觉得没有适才拥挤,现下被护在怀里,闻着他怀中宁淡柔和的气息,睡意很快就汹汹袭来,很快二人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个月后…… 这天早上因文吏的事情太过琐碎,赵高到了琅环阁没看多久的书就睡着了。悠悠转醒的时候见到娃娃放大的面容有些错愕:“怎么了?”娃娃一脸严肃,就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般抓住赵高的手臂摇了摇,神秘而郑重地说道:“小高,我以前没有给你束脩【2】。” 说着拿起手中的竹简指了指:“小高你看,孔子那老头就是这样说的。”赵高一瞧原来是《论语·述而》那里。“不过是个形式,何用拘礼。”那时候娃娃点点头没了下文,赵高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道第二天娃娃就带了块玉佩来,双手捧到他面前,一脸期待地等他收下。赵高看到那玉佩的材质和纹饰后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这孩子果然天生行动派,嘴上话不多,但做事果断大方效率高,这样金贵的物件眼睛也不眨随手就送了出来,以后必然败家啊…… “这是你阿翁的东西?”娃娃老实点点头。“这东西我不能要。而且你是背着你阿母拿出来的?”这回娃娃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那样小高你会不高兴,阿母也会责罚我。这真的是阿母让我送给你的。” “你……阿母?”这回赵高也十分疑惑。按说这种东西这么贵重异人会留下来,必是当作了夫妻、父子间的重要信物。赵姬和这娃娃孤儿寡母在异国生活,若是想他拿出来睹物思人再正常不过,这么送出来赵高如何敢收。 “可是阿母也说对恩人当图回报,小高教了我这么久,我现在人小却没能力回报小高什么,肉脯什么的我现在也拿不出来,这玉佩正好是阿翁留给我的,就是我的东西,我可以自己做主。反正阿翁说不准也不记得我了,我没见过他,也不怎么想他。” 娃娃仰着头看着他,凤眸盈满期待和坚持,大有你不收我就一直这么看着你的架势。这娃娃脾气倔,认准的东西绝不回头,所以赵高无奈,只能拿过去收在怀里:“也罢,这东西我就暂且替你收着,等你回秦时再还给你。” 这天。 “公子迁最近是不是又盯上了阿政?”赵高看着郭开问道。最近娃娃脸上常有淤青,问他何人所为,却怕他担心怎么也不肯说,想来想去能让娃娃忍气吞声的就只有赵迁,所以趁着郭开传唤,不放心地问了一问。“赵迁那小祖宗我可是半点也惹不起,小兄弟,这事帮不了你。” “赵高已想到解决之法,就看大人愿不愿帮。”郭开也爽快问道:“小兄弟想要如何?”虽说适才赵高进来郭开就挥退了众人,但谨慎起见,赵高还是压低嗓音道:“给公子找点别的事做。” 郭开被他不疾不徐的性子磨得难受:“小兄弟就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话但讲无妨。”赵高嘴角一勾直言道:“请太傅传授公子‘太子之道’。” 能将“易太子之言”用如此轻巧的语气对郭开讲出来的,只有赵高。这份直白倒是吓得郭开神情大震,赵高看在眼里心中雪亮,有些“无辜”地问道:“今日大人传赵高来想要商议的不正是此事么?” 二人沆瀣……额不对,郭开找赵高出谋划策不是一次两次,二人间早已产生了默契。此事便是赵高不提,郭开也会找上赵高,所以赵高索性化被动为主动,先一步替郭开说出了想法。 这易太子看似与赵高没有关系,拿娃娃被赵迁欺负为由来搪塞似乎更是牵强。但其实赵高有自己的想法:赵嘉虽然年轻气盛和自家父王不对付,但也颇有作为,往后换他即位,由他联合廉颇、李牧,娃娃今后想要处理赵国这边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赵迁不然,赵迁是倡姬所出,从平日里仗着赵王宠爱把宫里闹得人仰马翻就可看出,赵迁这烂泥决计扶不上墙,今后或许比他父王还要荒唐。赵国国柄要是落在这对母子身上,连带着郭开一起,给他们多折腾几回,不成空架子都难。 既然赵高如今身处赵国,又有郭开这层关系,何不从现下起就开始为娃娃铺路,无须等要上阵了再想着磨枪。赵高作为秦国的奸臣,郭开作为赵国的佞幸,二人奸佞联手,沆瀣一气,何愁让赵国不垮,使秦国无利? 套用未来的一段话,赵高想要郭开做的就是: 以搞乱赵国为荣,以背离秦国为耻。坚持“以秦国利益”为一个中心,将“服从赵政的命令”、“听从赵高的安排”作为两个基本点。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赵王雄心基本磨光,赵国能臣基本赶光,赵国府库基本用光,赵国兵力基本败光。坚定不移地贯彻落实赵高指导的战略方针,促进郭、赵两家和谐发展,互惠共利。 当然这其中很多还是后话,当前最紧要任务就是趁着廉颇还未班师回朝先一步扶赵迁上位。之前燕国趁赵国元气大伤前来攻打,赵王派廉颇领兵退敌,廉颇大败燕师,迫使燕王答应割让五座城邑求和,不日班师回朝,等他回来在朝中的地位又要再往上提一提,届时再动赵嘉可就没那么容易了【3】。 第22章 给小兽顺毛 “听说昨日大王重提立倡姬为夫人之事,太子因竭力反对招致大王震怒,大王以不孝为由竟要废太子?”太史府文吏向来不缺谈资,今日出了件动摇国本的大事,这是许多人做一辈子文吏也未必遇上一回的。王宠、张先一进去脑子就被闹得嗡嗡作响,只有赵高八风不动,心宁神定。 “如果只是这事怎么会闹到这般田地,陈兄有所不知,先前太子管的城南护河堤也出了漏子,说是有一段选址不利,筑在了蚁穴上,加上建堤时管理不善,有人中饱私囊,大雨一冲,有一段竟然决口了”,黄衣掌书摆摆手道。 有人不解:“修护城河堤那不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么,这事当时如何没有传出来?”身着藏青色褒衣的掌书摇摇头答道:“听说当时不严重,决堤处又在荒郊上,知道的人不多,一直被太子压着,对外就推说雨季工期延后,找私兵不休不眠地给补上了。还给周围的百姓打了招呼,所以没传出来,近日不知是谁把这事挖出来捅到了大王跟前。” “原本太子及时补救,加上也过去了这么多个月,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偏偏撞在了刀口上,这才一发不可收拾。于国无能,于父无孝。如此……太子果真大势已去。” 左史这边的文吏对太子印象甚好,此时一阵唏嘘。可就连右史那边,他们向来偏向赵王,这回对易太子之举也颇有微词。只因对象是公子迁,那公子迁年纪轻轻净随郭开学些声色犬马之事,将来赵国交予他手,只恐前途堪忧。 王宠、张先盯着面前的黍饭一动不动,神情有些凝重。只有赵高至始至终连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吃得气定神闲。半晌王宠才怔怔抬头看向二人,一扫从前的风发的意气,用怀疑的语气小声问道:“你们说我是不是错了?” 赵高看出了他的想法,赵王接二连三的举动让人心寒,王宠本欲弃商从文从政,却不想面对如此打击,心里自然难受,所以收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变得十分沉郁。张先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来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 “其实以王兄的条件从商或许……”话不用多说,点明就好,赵高知道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十分低下,正是王宠的顾虑,也是他家人支持他从文从政的原因。就大多数情况而言,这时候的商人没有文气缺乏理论,而文人不懂商机缺乏实践,鲜少有能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的者,加上政策不允许,所以一般难有大作为。 以如今赵国朝中的糜烂气象,王宠若要留在太史府死磕,只怕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但他身集商人、文人二者之所长,又避开了二者之所短,若今后能另辟蹊径,或可成就一番事业。赵高是真的把他当作了朋友,所以才实话实说。 王宠惊诧地看着赵高,他虽早知赵高非同常人,却不想他如此大胆。瞧着尚还波澜不惊,却已语出惊人。“小兄弟……”王宠喃喃道。“赵高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今后的路要如何走,还得王兄自己掂量。”不慌不忙地将勺中的黍饭送到嘴里,赵高微微一笑道。 数日后,赵王下诏:废适子【1】嘉,立庶子迁。 赵王雷厉风行,不过数日便完成了易太子之举,原太子被贬至代地,而公子迁新立。其时国中大震,但王命既出,众人皆知再无翻转的余地,所以不出半月,又归为风平浪静。 “小高,那日你让我激赵迁是故意的?”娃娃回过味来,突然觉得赵高那日吩咐自己的事情,并不是阻止赵迁欺负自己那么简单,况且真要阻止,又怎么会用这么迂回的手段。 那日赵高让娃娃私底下对赵迁说:“永远当个庶公子算什么本事,要做就做太子。”果然赵迁回去就向倡姬闹了脾气。原本倡姬受郭开唆使还畏首畏尾拿不定主意,这回儿子一闹就心疼了,当即下定了决心,其后努力配合郭开在赵王跟前吹枕边风,果真没有失望。 “是。”不傻,这么快就开始怀疑了,赵高心想。他不想瞒娃娃什么,虽然娃娃还小,但有些事情也有必要给他透个底。“我这么做自有我的理由,现下却无法和你解释太多。如果你信我,就往下等,等到今后时机成熟再回过头来看,自然会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是不能说吗?”娃娃问他。赵高低头想了想,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言语,摇摇头直言道:“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赵高如此严肃的样子娃娃还是第一次见,但只因为这人是赵高,所以娃娃愿意听他的话,于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我信小高。” 一不注意又被赵高揉了头,这一揉却又揉出一个问题,娃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他当了太子真的就不欺负我了?”赵高嘴角一勾,用让他安心的语气道:“要成为太子哪里有那么容易,接下来单是立太子的仪式就够他忙的,更别说成了太子还有太傅授课,纵使以他那性子听不进去,也不得不按着规矩走一遍。” 说到这里,赵高颇为欣慰地看着自己养出来的娃娃。就像对待毛绒小兽一样,捏捏脸,拍拍脑袋,顺顺毛,怎么看怎么满意,思绪自顾飘得远了。赵高想着今后娃娃也会经历这一套,而且坚信他一定会表现得非常出色…… 娃娃被他这一系列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看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宠溺,本想躲开却怎么也挪不动了,老实巴交地站在原地,眼睛一闭,视死如归地任他“蹂囧躏”。 赵高在他头发上摸着摸着,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手僵顿时在原地。娃娃感受到他的异样,吃了一惊,忙问:“小高……你……你怎么了?”谁知赵高“严肃地”问道:“近来怎么不梳双髻了?” 娃娃被他的话问得一愣,回过神来心里直犯嘀咕:这也算是大事?他相信就算刀剑加身威胁性命小高也不会有如此异状,怎么自己换个发髻就这么吃惊了? 从前娃娃梳双髻的时候,两团头发毛茸茸的,摸起来又柔软又舒服,而且梳起双髻的模样很是蠢萌,他私底下对着赵高时,常常显得又呆又笨。赵高还记得那年郭开说他给他阿母讨水一事:喊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拿到水却手笨洒了大半。虽然赵高无缘亲见那时候的惨痛场景,但后头想来却又有些不厚道地觉得他可爱,忍不住笑了又笑。 当然他该精明的时候比谁都精,既好学又能吃苦,赵高给他授课,许多时候只要一点就透,不用让人劳神费心。与其说是他在教娃娃读书,不如说是娃娃在陪他看书,二人一起讨论书中某处时,赵高也常常会收获自己独自看书所不能收获的意外惊喜。 这些是赵高从前就发现了的问题,但是现下再细细回想,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娃娃不知不觉间在自己心中的份量已经变得如此重要了,这是他从前随口答应教他时从预料到的情况。 “阿母说我已经长大了,得像个男子汉,我喜欢简单的,所以就换了这个。”赵高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拿了一卷书放到他手里幽幽道:“哦,那男子汉今晚回去把这个抄完。” 娃娃端着竹简狐疑地想着:这卷可是他亲眼看小高随手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堆在旁边还未看过……于是忍不住问道:“小高,里面讲的什么你真的知道?”赵高笑容僵在脸上:这孩子,总爱刨根问底,就这点不好。 不过赵高向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尴尬,把自己适才没看完的那卷书一拿,临看前飘飘丢下一句“你抄完我检查就知道里面讲的是什么了”,便已入定,凝神看起书来。娃娃知道他一看书就很难再将他的注意力扒下来,于是有些“嫌弃”地往别处挪了挪,尽量远离这个“不负责任”的老师。 几个月后。 这天,张先受到了乐坊的邀请,赵高、王宠二人听说是斗琴,兴致大起,趁着不用上工也跟了过去,预备凑凑热闹。至于为何要邀请张先,这其中的曲折还要从前些日子有人踢馆说起。 前些日子有个二三十岁的青年来到乐坊,不由分说便要与乐坊里的乐师斗琴,年轻一辈的乐师经不住他言语的激将,挨个与他斗了个遍,但那人的确有几分本事,凡事和他斗过琴的乐师都铩羽而归。 乐坊的老先生愿本在琴技上压他不止一头,但辈分在那里摆着,也不好出来欺负一个后辈,这人就是算准了这点才有恃无恐。老先生想来想去只有忘年交张先可行,于是想法子星夜找人给张先递了消息。 三人从后门进去,待张先换好了乐坊的衣服走到前厅时,发现里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以往乐坊都还算是个清静的所在,多半是些懂音律的进来,就算有那么些个想要花钱附庸个风雅的,也都是极少的情况。这种摩肩接踵站满人的盛况当真还是第一次遇到。 “再无人敢应战,我看你们这乐坊就该拆了招牌关门了罢?”这明显就是竞争对手花钱找人来拆招牌的,偏生乐坊的人有苦难言,自己的确在琴技上略逊一筹,还能怎么办? 张先是个办实事的,能动手的尽量不动口,所以眼下一声不响地上了高台,向那青年行了一礼,便跪坐在设好的其中一方对席上,自顾校起音来。弄得那青年倒是先懵了一懵:“你……你待如何?”张先出于礼貌抬了抬头,言简意赅地答:“斗琴。” 第23章 简单又粗暴 那人闻言嘴角一抽,但见张先做得滴水不漏,该周全礼数的地方都周全了,也挑不出毛病,心想这人也忒嚣张,浑然忘记今日分明是自己主动来乐坊挑衅的,当然,当着众多客人的面,他也不愿掉了身价,所以换上一身谦谦君子的好气度,优雅地向张先做了一个手势道:“先请。”他的意思是让张先择曲,张先没有推辞,想也未想脱口便道:“《神人畅》。” 此话一出,一阵寒风灌进乐坊,挤满看客的楼阁顷刻鸦雀无声,紧接着就有不少人闹嚷起来,甚至有人高声起哄:“我没听错吧,《神人畅》,啊哈哈,斗琴挑《神人畅》?”更有人戏谑:“不会是上个月才习的琴吧?我看你还是再回去练个十年八年再来,斗琴可不是玩耍。” 之所以张先选个《神人畅》会出现这样的效果,是因为懂琴的都知道,这《神人畅》并非什么有难度的曲子,甚至从前听说有那么些有乐理根基的学徒初习琴就可拿《神人畅》开指。是以这时候,众人以为张先不过是个初生的牛犊,无知无畏。 原本听张先选了《神人畅》青年眼中也流过一抹不屑的神色,可是当目光落在他左手大指外侧肉甲相连的地方,却突然警觉了起来,再看其他手指也都……那些地方正是平素揉弦按弦处。只是习琴来玩的人那里都必有异状,更不用说他手上那些地方十分明显,非日积月累的苦练是不可成的。 青年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气势上已然输了一段,他却犹未察觉,再抬头时神情反有些倨傲:“就依阁下的意思,献丑了。”说着青年将调式调至《神人畅》所需的调式上,又确认音准无误后,等周遭安静下来,才缓缓抚了起来。 赵高、王宠对琴曲不熟,但是听周遭议论也大致知道张先选了一首什么样的曲子。不过他们并不替他担心。知道张先的为人,就会清楚他是断然不会拿乐坊的招牌开玩笑。 听说昔年唐尧抚琴,神降其室,故有此弄。琴曲流传两千余年至今,虽不知真假,但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此曲苍古雄健,如江河行地,音节清莹透亮,似日月经天,要想将其间韵味表现出来也并非易事。 有时候曲子越是简单,越是难以弹好。上古传下来的曲子看似只需五弦,但却用到了全部徽【1】位甚至是徽外的泛音,弹泛音【2】时徽位越是靠后越难弹好,乐坊提供的琴都是名家所斫【3】,琴本身质量是过关的,剩下的就看抚琴者的水平了。 诚然青年琴技不差,一首弹下来,看周遭人反应激动也知的确出彩,但他适才看到张先的手,太过刻意地想要在技法上压张先一头,反倒失了从前的灵气,流于技法堆砌,雕刻痕迹颇重,显得轻浮,与此曲原有神韵不符。 轮到张先,他却选择放开束缚。毕竟十多年刻苦所习的经历摆在那里,早已刻入骨血,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揣摩曲子的意境,通过稳扎稳打练来的技巧将其展现,所以当他这一曲弹下来,能轻易将所有人引致他所要展现的画面中,当最后指咽声停以沉稳的一声收束全曲后,众人仍还陷入“天神降临与人同乐的盛典”当中不可自拔。 张先捂了琴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抬手对青年说:“请吧。”那青年原本还有些失神,被他这么一赶,只觉颜面尽失,僵着手指向张先气急败坏地说了个“你”字,便舌头打结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三两步走出了乐坊。 赵高看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挫了青年的锐气,又这样不带拐弯地下逐客令,眼皮跳了跳,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词来形容这个闷葫芦今日的举动——简单粗暴。 先前还啧啧称奇的客人眼见热闹没得瞧了,也一哄而散。赵高、王宠本要随张先进后堂去,却见身旁站了个花须老人。老人褒衣高冠,精神矍铄,眼神睿智,还未开口,单是那身身揽浩浩江河的气韵就已令人折服了。 “后生,你可愿再为老夫抚一曲?”老人点名就要张先抚曲,张先一贯儒士风度,身为后辈哪里敢不从,问当即就向一旁的老先生借地方。那老先生才仗他为乐坊扳回了颜面,心里高兴,哪里会拒绝,加上眼前这个老人也让他心生好感,就招呼得格外殷勤,连赵高、王宠都沾了光。 “适才瞧你抚琴,颇有我一个学生的风范,如今他已回到韩国,一想到此生怕是再难相见,老夫生了些感慨,忍不住想再听一曲聊以慰藉。”老人提到爱徒,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赵高心中好笑,这老头真不客气,不过有情有义倒也有趣。 老人点了首《列子御风》说是他爱徒从前喜欢的。这曲张先练得少,却不忍拂了老人的意,还是注神倾意地从头走了一遍,老人听着听着便陷入了沉思不可自拔,许是想起如今到老孤身一人,不免有些感慨,待他回神,张先才问:“想来高足琴技比张先了得,在老前辈面前献丑了。” “前辈就前辈,何须加个‘老’字?不过你想错了,他琴技远不如你。”老头这真率的性情让赵高在心里失笑,而张先被他这么一说,却有些讷讷的不知该如何接口。老人站起来看着他道了句“多谢“,又说“明日午时过后再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在饭堂吃饭就有议论:“听说今天囧朝堂上有一场论兵?”绛衣掌书激动地敲了敲桌案道:“相当精彩,不愧是才辩纵横的荀祭酒!”有人闻言一下站了起来:“竟是稷下学宫的荀卿!”没有机会去议政殿记录的掌书们全都被勾起了浓浓的兴趣。 先前论兵的内容就已经传了过来,只是同那临武君论兵的是谁,一直众说纷纭,这时候听去过的人一讲是荀卿自然激动得无以复加。荀卿是谁?三任稷下学宫的祭酒,统领学宫百家士子的长官。其言可为天下士子的准则,其行可为天下士子的规范,各国君臣皆仰慕其名。更重要的是,老先生是赵人,若赵王有意招揽,那将是赵国莫大的福气。 “倒是一个渊综广博之士,就是傲气了些。”也有人对他的性格不太赞赏,却也有维护的:“不然不然,大凡渊综广博之士,谁人不带点傲气?今日所论如山之峨,海之渺,针砭时弊,振聋发聩,如此才学,谁不拜服?” 听人提到稷下学宫,赵高也有些向往,那个地方可以说是战国时期最大的一个学府,容纳百家之言,吸收百家之学,先后出了孟子、慎子、申子、荀子等学派宗师,数量相当可观。赵高从前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午时前,张先就拿了郭开送给赵高的牌子出了宫,他说老人既然要他等着,他就不能不去。等张先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昨日的老头竟然就是荀卿,且他已收张先为学生,张先这次回来就是向二人辞行的。 “老师说既然母国不用他,不如就去楚国看看,我既然拜入他门下,自然要随他过去,往后山高水长,两位后会有期了。” 送走张先,赵高、王宠二人都有些感慨,没想到三人当中运气最好的是张先,凭那一手好琴技入了荀卿的眼,竟然做成他的学生,荀卿带出来的学生无论是李斯还是韩非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张先这一入门往后自当前途无量,二人都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王宠突然想起那日自己问过赵高的事,觉得该是要重新思考一次的时候了。赵高经历了这次同挚友的别离,心里也转着不少自己的事情。 当天看着赵高坐在地上心情复杂,连书也没怎么看进去,娃娃瞧在眼里有些着急,主动摇着他的手臂问他:“小高,你怎么了?”赵高木然抬头,回过神来发现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凝眸瞧了娃娃半晌,又捏着他的脸喃喃自语:“不知道小包子脸你还有多久……” 被他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娃娃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看他眼下的样子更是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也无法问,干脆从地上爬起来,笨拙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一副老母鸡哄小鸡仔的架势。只是这老母鸡的身形和小鸡的身形相较着实的怪异。 赵高原本不过是在想今后当如何,顺带想起娃娃如今也有九岁了,很快就要回到秦国去,生出了点感慨,不想,他难得多愁善感一回却让娃娃如此担心,想起他笨拙地回护自己的模样心中不觉失笑。但娃娃这么做却又让一股暖流自他心底涌起并紧紧包裹在心头,既然不愿让它散去,索性闭上眼睛任他抱着了。 “小高睡着了吗?”过了半晌,见赵高没有动静,娃娃不确定地问道。赵高在他怀里摇摇头,娃娃“哦”了一下,又低头看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娃娃又问:“那你好点了吗?”赵高自鼻腔发出一个“嗯”的声音,顿了一顿问他:“你累了么?” “不累不累。”娃娃无视自己有些酸麻的双臂,赶紧解释。赵高抬起头来,挣脱他的怀抱,将他拎起来,放到地上坐好,抬出身份支使道:“小短腿借你老师靠一靠。”娃娃不乐意了,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小高,我的腿不短。”但说完又老实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不过你要靠就借你吧。” 赵高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身子换了个方向一歪,头就靠了过去,顺带连眼睛也享受地闭上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就是:今早在太史府抄书太累…… 第24章 我等你入秦 娃娃为了让赵高躺得更舒服,背靠着书架尽量放松下来,左右没事做索性从近旁随手抄起一本书。他发现里面记载了不少楚地的歌谣,内容多是一些民间故事,写得极有意趣,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早把自己腿上还躺了一个人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赵高睡得沉稳,娃娃书看得认真,又是文吏们午休的时刻,故而周遭一片宁静。四月,正是柳絮漫天的时节,仅仅是一窗之隔,外面的绿柳红花因此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若有微风拂过,不少柳絮便乘风高飞,待清风渐止又似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相比起外面的精彩来,堆满竹简的琅环阁里就要清幽静谧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娃娃看至一处突然诧异地“咦”了一声,当下就想问赵高些什么,却见他睡得正舒适,不忍再打扰。不过娃娃很快就发现他睫毛上恰好沾染了一片飞絮,娃娃鼓起腮帮子轻轻吹了吹,却没有什么效果。 此时赵高熟睡面容沉静,一头乌发只随意用一根木簪松松束了,适才一躺下便有些松散开来。舒缓的眉间隐然藏着一股书卷清气,配上一身素洁的白衣,身上再镀上一层柔和的阳光,直映衬得周遭景物黯然失色,说不出的好看。娃娃看了呼吸一滞,旋即忍不住伸手去拿那片飞絮,不想这一拿反倒惊醒了他。 “怎么了?”赵高堪堪醒来,侧了侧身子从娃娃腿上离开,一贯清湛的眸蒙了一层薄薄的雾色,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嗓音也有些沙哑。随着他起身,那根半掉不掉的发簪彻底落下,乌发顷刻洒下来披在白衣上,不过适才躺下时鬓发被他蹭得有些乱,这时再看,整个人尽显慵懒。 娃娃瞪着水润润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要束发,先一步抬手替他整理凌乱的鬓发。赵高看他理得认真,也怕自己出去形象不佳,索性就任由他作为了。“好了。” 待娃娃整理好,他便又将头发束了回去,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起来,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澄明,正要问娃娃适才出了什么事,娃娃却简短地命令道:“小高,你闭上眼睛。” 赵高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愣了一愣之后还是照做了。娃娃很是小心地将适才未能拿下的飞絮轻轻取了下来,待他睁眼才告诉他:“你看,睫毛上的东西。”赵高淡淡地“嗯”了一声,问出了之前没问的话:“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娃娃懊恼地一挠头,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问正事,于是将那卷书捧到赵高面前,指着一处让他看。赵高仔细一瞧,略一错愕旋即会意,原来娃娃问的是楚地名谣《越人歌》,只因其间讲述的是一段动人的同性故事,所以娃娃才会觉得疑惑。 “小高,你觉得庄辛真的喜欢襄成君吗?”同性恋话题就算是放到两千年后,大人都很难与小孩讲清楚,甚至许多家长非常避讳这个问题,不准小孩问起。但赵高偏偏觉得直言也没有什么大碍,藏着掖着反而容易出现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坦言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说出这样的话,只怕是了。”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娃娃还是十分困惑。赵高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摸了摸他头上柔软的发丝解释道:“其实我也不习惯,但总不过就是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不一样的只是对方恰巧也是男子罢了。左右不是你,倒还替别人操心起来了。”说到最后赵高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娃娃这么一想觉得也对,横竖不是自己,有什么可想,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小短腿,爽快地借给赵高继续枕着,而自己则拿书发奋去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由夏入秋,原本酷暑退去当觉清凉惬意,未料从西边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秦王卒。消息一至,酷暑仿佛退而又至,整个天下都好似被放在大火上炙烤了一般。 只因秦王的废立如今已经紧紧牵动着天下的局,是以四海之内都巴巴望着西边的一举一动,只恐错过了什么。但现下身为储君的安国君还在服丧,除服之后新君方可即位,所以立新王的消息尚未传来。 赵高接到消息时,原本拿着筷子的手一僵,王宠在一旁连唤了他几声他都未曾察觉。“小兄弟你……”王宠原本还想问他怎么了,但脑海里浮印出一个稚童的身影,突然释怀了:“听说异人几年前就娶了华阳夫人长姐之女为正夫人,并诞下了子嗣,如今看来异人太子之位已然稳当,那娃娃有福了。” 此时赵高心里百感交集,一面为娃娃高兴,一面又为他担心,于是摇摇头喃喃道:“只怕未必是福。”王宠一想,心道也是,他们这些小吏尚且身不由己,公室争斗更是惊心动魄,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万丈深渊,何人可称心? 饭后。 娃娃刚一到琅环阁,就见赵高站在那里等着了,见他上来,便主动向他招招手。以往他到的时候赵高几乎都在正坐在地上看书,娃娃只有主动去摇他,才能让他注意到自己,并得到一句:“你来了”。今日怎么……看赵高神情严肃的样子,娃娃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忙三步并作一步跑到他身边仰头看他。 “你近来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赵高顿了一顿,眼见娃娃满脸疑惑,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半晌才又接着道:“从前不是同你提过回秦国的事么,料想近来就有分晓。”赵高猝不及防地提起回秦国,且说归秦之期不远了,这让娃娃始料未及,当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高看他失神的样子,也知道自己今日太严肃了些,但却是无奈之举,因为异人派人来接他们母子尚需要些时日,他要趁着这段时间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也要提早做些准备帮助他们母子安全离开,毕竟赵国手中好不容易握着个秦国公孙,可不会轻易送还。 “这些日子你同阿姑定要处处小心”,赵高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别看娃娃在赵高面前呆头楞脑,但其实是赵高能让他放下所有心防,所以他不用刻意想太多。娃娃本就心思机敏,现下一认真起来,也知道自己和阿母大致是个什么情形。赵国不待见他们母子,若阿翁真的还记得他们母子,派人来接时,难保赵国不会从中作梗,这其中的变数确实难以预料。 赵高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托在掌心里递还给娃娃。“这是你的东西,现下还你,估摸着你今后会用到它。”从前娃娃将玉佩当作束脩送给赵高,赵高说帮他收着还真是帮忙收着了。娃娃没有接,而是想到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小高,你不随我回去?” 赵高低头看了看自己,旋即无奈一笑。他这身子如今未及弱冠,不过是少年模样,若让别人知道他当初十三岁时做了一个五岁懵懂娃娃的老师,别人会怎么想?信,别人或许会说他欺世盗名教坏孩子;不信,他又当如何自处? 况且这孩子这些年磨砺得还不够,要想当上秦王,其间的血路必须由他自己披荆斩棘亲自杀出,若不能独自承受君王必经的血雨腥风,往后如何能再进一步成为天下共主?赵高这五年能教的几乎已经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剩下的真的只有靠他自己。况且张先那事过后赵高也有自己的打算。 “阿政,往后的路必须由你自己来走,我能教的早已教完。”二人相处赵高极少唤他的名字,这一唤娃娃却没有半分惊喜,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这些年自己什么都要依赖小高,却从来没有,也拿不出什么来回报他,既然是自己的路,既然那么危险,又怎么能再累他和自己一起受苦呢?只有自己真正变得强大了,往后才有能力回护他,才有足够的理由留他在身边。想通这些娃娃再次抬起头时,已经不再彷徨。 “那,小高以后会去秦国吗?”娃娃看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炽热与期待。赵高心念一动,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肯定而干脆地承诺道:“会。”说完话音一转又揶揄道:“届时你兴许已经把我忘了。”赵高这番说笑不仅丝毫没有让气氛轻松起来,反而让娃娃有些懊恼。 这还是娃娃第一次这样生气地瞪着他,连赵高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赵高忡怔之际,娃娃拉起他的手,连带着把那枚玉佩一起握在小手中,神情异常认真,加重语气强调道:“我绝不会忘了小高。”说完觉得不够又闷闷补充道:“所以我会一直等着你,等你入秦的那天。” 直到娃娃将玉佩拿过去郑重地收在怀里,赵高方才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心里被某样东西填充得满满当当。再想到二人分别在即,心中不免生出了些悯悯恻恻的滋味来。 第25章 何时复交会 “秦使入殿。”随着赵王身旁寺人的这声通报,手持旌节【1】的秦国使臣缓步入殿,他行至殿中站定,拄着旌节躬身一礼口称:“秦使荆苏见过赵王。”赵王想要灭灭秦国的威风,有意不答他的话,想看他会如何,朝臣察言观色也配合着自家大王默不作声。 谁知那荆苏说完默了一默,见赵王不答话,便径自直起身子。赵王嘴角一勾,心道果然上钩,并率先发难:“莫非秦国使臣离开秦国前都不学礼?”赵王说完,底下一阵哄笑,不少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顺着自家大王的话讥讽起荆苏来: “虎狼之邦,谈个甚礼?” “哈哈,莫不是你们秦人尚还茹毛饮血未曾开化?” “在下认识一位齐鲁之地的儒士,来使若有心学礼,定竭诚为来使引荐。” 那荆苏身长八尺,国字脸,修美须,此刻瞑目宁心端端立在殿上悠然抚弄着旌节上的旄牛尾。大殿之上被如此讥讽,他伟丈夫慷慨的气度却是半分不少,等群臣自讨了个没趣悻悻闭嘴,方才不紧不慢地抗声讥讽道:“原来这便是赵国风范!” “你什么意思?”有人坐不住了,忿忿然反问。荆苏冷笑一声道:“来使行礼,国君假意不受,此其一;来使未先有言,群臣便冷语相加,此其二。赵国泱泱大风,尽显于此待客之道中,荆苏佩服!”说完又是深深一揖。 赵国诸人被他噎得脸皮一红再红,他也未因此洋洋得意,不愿再纠缠这个问题,遂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缣帛捧在手里道:“新君国书奉上。”赵王不情不愿地勾勾手,便有人走到荆苏跟前将国书取过,再呈与他。待他展开一看,当即就将其拍在了案上:“秦字我赵人看不懂。” 荆苏见状不恼反笑,嘴角一勾自怀中小心翼翼地一掏,又拿出另一张缣帛道:“早料蕞尔小国无人识得秦字,真国书在此,荆苏代念。”赵王也无心再同他打嘴仗,拇指和食指捏住适才拿张缣帛晃了晃问道:“等等,那这封是什么?” 荆苏向前一步,作认真状仔细看了又看,半晌才“恍然”:“赵王恕罪,定是哪位公孙淘气,趁荆苏不注意将自己练字的缣帛藏进了荆苏袖中。”赵王气急败坏指着他:“你……”还未说完便见荆苏正了神色,扬起嗓音念起国书来,他不愿丢了国君的气度,也不敢真得罪秦国使臣,只好强自压下心中怒意。 国书内容多半是些冠冕堂皇之言,不过是走个形式,大家都明白,意思就是告诉你:我秦国新君即位了,以后大家要“友好相处”。待荆苏念完,他还记着临行前太子私底下的托付,于是又道:“鄙国公孙已在赵国为质多载,如今太子念子心切,若大王肯成全慈父之心,太子愿以万金奉上。” “贵国公孙聪慧大方,寡人的王后颇为喜爱舍不得他归秦,就算是有万金,寡人也不忍夺发妻之爱啊。”荆苏提出父子之情,赵王便抬出夫妻之情来搪塞,眼下他也无可奈何,有些为难地沉吟道:“这……就算无法带回公孙,再不济也恳请大王让荆苏见上一见,待到荆苏回秦,也好对太子有所交代。” 这回看荆苏态度好也没有纠缠,赵王省去了找理由的麻烦,爽快答应道:“这却不难,来人,带来使去见见公孙。” 这边荆苏跟着寺人去到地方,却发现那里是有一个娃娃,但不是他们要见的。“真的公孙去了哪里?”荆苏抓着那寺人的衣襟问得义正言辞,寺人想到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恐两边都不好交代吓得瑟瑟发抖,慌忙递眼色着人去通报自家大王。 紧接着赵王忙不迭地下令寻人,众侍卫风风火火将赵王宫翻了个底朝天。见折腾了数个时辰也找不见人,荆苏丢下一句:“贵国好魄力,诛杀年幼的质子也不怕遭列国不齿,荆苏代鄙国太子记下了。”不等赵国这方解释,愤然甩袖而去。 出了王宫,荆苏便回到驿馆同手下汇合,只听手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句:“副使已接到公孙,已派人送他西还。”他便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吩咐道:“你告诉他们务必马不停蹄,入关后自有人接应,我还得留下来慢行装装样子。” 其实这一切原是赵高的计策。那日同娃娃谈完,他便连夜拿着牌子出宫去找了郭开。之后郭开一面赶在赵王还没未想起他们母子前将人带出了王宫,又找来身形样貌相近的人顶着,撑了这么些天;一面打听秦国来使的情况,得知荆苏的确受异人所托,方赶在荆苏入宫递国书前与他通了气。 荆苏临行前如愿见到了刚从城外回来的赵高,先前未见到人的时候荆苏还不怎么相信,待看到本人之后,捻着长须满意得直夸“后生可畏”。此番两方配合得天衣无缝,不仅如赵高、郭开所愿将娃娃母子顺利接出了城,而且还顺了荆苏自己的意,临行前找机会把赵王宫搅得乌烟瘴气。这么一想,少年的这招金蝉脱壳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两个时辰前,邯郸城郊。 渚水岸边,西风瑟瑟,落叶萧萧。娃娃身后跟着四个便衣的兵士,眼看着他已经彻底脱离囚禁了自己近五年的赵王宫就要回到向往了许久的秦国,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因此刻与赵高分别在即,离愁郁滞于胸,心中着实颓丧。 正在他和赵高相对无言的时候,突然有人纵马前来,看方向不是邯郸,而是西面的秦国。“大王崩,新王立,快向荆苏传话,新国书换上。”众人心中都是一片茫然,怎么国书刚刚递进赵王宫,又来一个新国书。只有赵高知道,这任秦王正式在位不过三天就去世了,紧接着就是更名为子楚的异人即位。 等那使者解释完,所有人朝着西方遥遥拜了三拜,再看向尚不知自己做了长公子的娃娃时,目光都有些复杂,公孙……哦不,现在已经要称公子了,公子当真是好福气,未及回国,身份就来了个巨大转变。 等这边找人带新使者入城去找荆苏后,渚水两岸又安静了下来。赵高打心里为娃娃高兴,优雅地抬手替他将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又拍着他的肩温言祝贺:“现下,你已是秦国公子了。”为此娃娃心中却没有半点涟漪,于他来说无论是公孙还是公子眼下都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也不愿意让赵高担心,好不容易才在嘴角攒出个笑意看着他道:“小高你站着别动。”赵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知他此时心里必然不好受,于是一切都顺着他的意思照办,是以垂下手臂,后退一步等着他。 然而娃娃之后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震惊,只见他也后退一步,将衣摆一撩,身子一低,毫不犹豫地在赵高面前稳稳跪下,肃色道:“学生感念老师多年来的授业解惑之恩,今日无以为报,三拜作别。”接着便端端正正地向赵高行了三个稽首大礼。 此刻,周遭除了肃肃入耳的风声,唯余娃娃跪拜时衣料摩擦带出来的响动。 娃娃的举动同样出乎赵高的预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竟是愣在当场,生生受了他三拜。一旁来接的副使反应过来,朝着赵高喝道:“我秦国公子的大礼岂容尔……”还没说完就被娃娃寒着脸冷眼一扫,他虽然年幼但那眼神的确带了几分震慑人心的力量,所以副使剩下的话卡在喉间,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你不用如此……”赵高垂下眼睛,借以遮掩眼中的错愕,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微的不稳。半晌意识到自己失态,才强自压下心中的异样,向娃娃招招手道:“起来罢。”娃娃恭敬地答了声:“唯。”【2】便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踱了两步,再抬头看他。 谁知赵高看了娃娃的样子却突然失笑道:“真丑。”娃娃先前行礼时额头处磕在地上沾上了不少脏污,眼下想要抬手抹掉,却忘了自己的手也是按在地上弄脏了的,赵高眼疾,拉开他的手,嘴角分明已是笑意昭昭。 “你不准笑。”被自家老师如此嘲笑娃娃不乐意了,二人间再没有先前的严肃气氛。“好,我不笑。”谁知赵高敷衍完笑意更深,当然手上的动作也是十分地不客气,拉起娃娃的衣袖就往他脸上糊去,随手擦了那么两下,脸擦红了,却果然干净了。 “公子,该归秦了,再晚被赵国发现恐您难以脱身”,一旁的副使想到打发了娃娃还要回城同荆苏汇合,没了耐性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赵高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塞进娃娃手里道:“那天在街上看到的,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以后留着防身罢。” 娃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匕首不大,精铁制成,拿在手里轻,去了壳子刀身薄,短而锋利,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是贵在心意,藏在身上用以防身的确再适合不过。 娃娃郑重地收在怀里,有些不情不愿地由赵高拉着,一步三回头,须臾才走到赵姬面前。赵高将娃娃的手交予她,随后也向她叠手行了个礼:“阿姑,后会有期。” 等娃娃扶着母亲坐上马车,赵高向他摆摆手以示作别。娃娃回头看了半晌,才坐进马车,但这么一坐下,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敢往马车外看。 此去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娃娃愣了片刻,直到车轮缓缓滚动起来,他方才如梦初醒,“噌”地一下站起来,撩开马车的帘子向后望去。这时赵高的身形已经开始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只见他一身白衣洒然而立,映着秋阳,显得有些不真实。适时有阵清风轻轻带起他的衣摆,有那么一刻娃娃产生了一种要离去的不是自己是他的错觉。直到马车顺着渚水越跑越快,赵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他都还不愿放下车帘。 彼时,渚水之上,孤舟泛泛,空水悠悠。 第26章 归途遇墨者 看着马车外变换的风景娃娃心中百感交集,从今天起,他就是大人了,大人就要独当一面,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万事依赖小高、依赖母亲。 他们的车马换了数次,昼夜不止地奔驰了近三天三夜,赵姬受不住舟车劳顿也吐了三天三夜。护送他们母子的四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但这时候没有任何人敢随便下令让队伍停下来缓一缓,只因进入秦国国境在即,这时候若是被追兵赶上,以他们眼下兵疲粮尽的情形,绝无半分抵抗的能力。 娃娃正靠在马车里休息,有人递进来一个皮囊:“公子,这是属下从河边打来的清水。”赵政听递水进来的这个士兵说话嗓音沙哑,并没有立即接下水囊,那士兵起初还道他嫌弃水囊是自己用过的。谁知他却抬手指指另外三人问道:“他们都喝过了么?”未料他会问这个,那士兵一愣之后,木然摇头。 “你们拿去喝过了,再重新打一囊进来罢。”赵政说着又放下帘子,小小的身子靠了回去,其实此刻他自己的声音也不见得……这年轻的士兵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此番家中为了让他出来历练,不由分说从太子那里给他接下了这个差事。 原本他道只是护送对母子回国,没有什么难度,却不想一路上赵国追兵穷追不舍,身上的重担越发重了起来。 此番着看稚童弱母随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昼夜奔波,却从无抱怨,一切都听从他们的指挥,不摆架子不闹脾气,身子不适白着脸自己忍耐也不会拖他们的后腿。年轻士兵觉得他们母子委实可怜,便离队盛了些清水过来给他们喝,好歹让他们润润喉,没想到却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一时间他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来。 “接着,公子赏的。”众人一愣,得了他的命令,旋即接过水囊轮流喝了起来。那年轻的士兵不多时又重新打了新的水递进马车。接过水囊赵政一面服侍母亲喝下,一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年轻士兵又是一愣,旋即答道:“属下李信。”娃娃冲他点点头道:“记住了,多谢。” 然而,那之后不久,他们却不得不操纵着马车停下来。只因面的路被砍下来的树枝阻断,周遭跳出来十几个身披铠甲手持长剑的赵国士兵将他们拦了下来。“可算让兄弟们抓住了。” 诚然他们四人已经精疲力竭,但是大义当前,他们的职责就是守护马车里的人。重情贵义,忘死轻生不正老秦人的传统?既不能眼睁睁见着受自己保护的娃娃和女人引颈受戮,那便只有殊死一搏。李信做了一个手势,其余三人会意,迅速拔出腰前佩剑挡在马车外。 双方顿时杀作一团。说也奇怪,十几个赵兵原本仗着人数和力量优势并不怎么认真,却见对方红了眼越战越勇,一个不察竟被他们放倒了两个人,于是忙着下令:“都给我打起精神。”毕竟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很快四人节节败退,身上或轻或重都负了伤,眼见再打下去只怕就没命了,赵政不顾母亲阻止,径自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紧接着他朗声道:“等等。”原本对方还道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娃,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此时他安安静静地拔出匕首,波澜不惊地横在自己脖子上,身后的赵姬劝他不住,早吓得浑身瘫软。娃娃又一次重复道:“等等。” 这回真的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他。身形虽小,但一身黑衣无惧无畏的他笔直地站在那里,也带了几分震慑人心的力量:“我身为秦国质子,若是死在赵国,你们回去必然无法交差,届时两国若因此交战,你们以为赵国还会留你们性命?” “你……”有人原本还想讥讽于他,笑他不敢动手,却不料一注嫣红的液体已经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而他的眼睛竟眨也不眨,那人当即噤声转而又问:“你……你待如何?”说也奇怪,他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现下拿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威胁起人来,却比任何人都还冷静。 赵政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李信四人道:“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将我母子送至此处,又不惜以性命相护,已然仁至义尽,我不愿恩人受累,也不愿母亲受难,只要你们放人,我随你们回去便是。” 李信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生在赵国长在赵国的娃娃,竟也能将秦人的精髓得个十成,如此重义轻生,怎么不令人佩服?“公子……”赵政眼睛一睨,示意李信赶紧带着母亲走。正当李信无可奈何急得握紧双拳时,他们身后却传来一把洪亮的嗓音:“是谁在我墨家地盘上追杀娃娃和女人?” 赵政一听是墨家,眼睛一亮,嘴角一勾,旋即扬声道:“赵政曾听老师说,墨者多是些信奉兼爱非攻之道的侠士,心慕已久,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清亮的嗓音回荡在众人头顶,经久不散。 对方听他这么一捧,不禁啧啧称奇:“小君子,竟也知晓墨家要义?”赵政坦言:“老师研读《墨子》时,曾与赵政提起过。”对方爽朗一笑:“既是如此,那更是不得不救了。” 双方虽未见面,但这么一问一答,完全视十几个赵兵于无形。见此次墨家出动的人数众多,两相比较,早输了阵仗,赵国一方十分不甘,本想遣人去送信,不料被人抢先一步拦了回来。 墨家做事向来干脆,很快围上去将十几个赵军逼退,又主动将路边砍断的树枝清理开来,要李信他们带人先走。赵政将匕首入鞘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对着那头领长长一揖:“恩人可否告知名姓?”那人无所谓地摆摆手:“救你们不过是碰巧顺手,十几个大男人欺负你们几个忒不像样,身为墨者,总不能背了祖师爷的训诫,你们且安心走罢。” 赵政抬头,定定地瞧了他须臾,也释然一笑道了声:“多谢。”适才他握着匕首面不改色地威胁敌人时,尚且还有那么几分苍松劲柏的男儿气概,眼下转身爬上马车却带了些孩童的稚嫩与笨拙,试了好几次方才爬上去。李信他们看在眼里,只觉一阵恍惚。但他们也不敢再耽误时间,匆匆向那群墨者拱拱手,便拥着马车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翌日,天还未亮,他们终于跨过了秦、赵两国的边境,踏入秦国的土地。此时,一队人马已在不远处等候了。原本精神不济的赵姬在掀开帘子见到某人的一刹那,突然热泪盈眶,人也恢复了些神采。 来人是个五十左右身着墨衣高冠的精神男子,赵姬一见到他,就挣扎着下了马车,那男子见状也三两步走上前来,在离赵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二人脉脉相顾,良久无言。 凭直觉赵政知道这个不是自己的阿翁,却不知他是何身份,见他与自己母亲如此对视,心里隐隐有些不悦,只是在未摸清情况之前,他强迫自己将心中的那份不悦压了下去。 “不韦。”还是赵姬先一步开口。吕不韦看着昔年艳冠邯郸的赵姬如今形销骨立满面风霜,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辛酸:“这些年苦了你。”说完又将目光落到一旁一言不发的赵政身上,赵政清楚地看到他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就语无伦次地对赵姬道:“这孩子就是……好好好,像,真像!” 未见到人之前,吕不韦担心这孩子长得不像异人,怕若是之后他还要做些别的打算,就会变得十分棘手。毕竟夫妻分离那么久,这中间……不过眼下这么一看,父子俩眼睛和眼睛,鼻子和鼻子……哪里都像,心中压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以致如此失态。 等回过神来,吕不韦振振衣袖,恭恭敬敬地向赵政一礼:“臣吕不韦见过公子。”从适才见到这个人起,赵政就不怎么高兴,只是面上做得滴水不漏,点点头道:“知道了。”谁知话音刚落,吕不韦神情一肃,重重纠正道:“臣下行礼,公子当称‘免礼’。” 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知道他是在帮自己,所以赵政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改口道:“免礼。”吕不韦满意地看着他,又对赵姬夸赞道:“公子很懂事。”接着吕不韦主动拉住赵政的手,赵政下意识要将手从他粗糙的掌心抽出,却被他握得死紧,一时间也难以脱开。 吕不韦的手又干又凉,十分粗糙,这使得赵政脑子里一时浮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来,也就忘记再反抗。他记忆中的那人嘴角总爱挂着柔和的笑意,他的手光洁而修长,掌心总是很温暖,握住自己时,自己心里就会觉得很安心。眼下与赵高相隔千里,一想起他,赵政心里便十分地怅惘。 此时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两辆一模一样马车,吕不韦引他们坐上了其中一辆,之后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这边的士兵分出一队拱卫着另一辆空马车率先驶向了咸阳,而他们这辆,则选择主动绕远,换了一条路往咸阳开去。 原来到了秦国也有人不待见他们母子。身形小小的赵政看着马车外陌生的景物,思绪自顾飘得远了…… 第27章 宫门前受阻 “公子的脖子……”先前吕不韦只顾着看赵政的样貌,并没有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伤,眼下同赵姬三人坐在一起仔细打量就发现了问题。赵政不愿和他多言,但赵姬却主动说道:“昨日险些被歹人拦下,若非阿政……” 吕不韦被赵姬的话头吸引,往下追问。赵政看见二人如此熟稔,而自己的母亲似乎很倚重这个人,没来由地,心中烦乱不已,索性闭上眼睛,背对着他们靠在车里的软垫上休息。 赵姬娓娓讲着昨日惊心动魄的事情,吕不韦眸光忽明忽暗,听到最后脸上已出现十分赞赏的神情。还一直夸:“公子今后大有作为,定不会让我们失望。”又说:“这伤受得正是时候,稍后同大王父子相见,少不得要赚他些愧疚,对公子往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赵姬听吕不韦这样说,很是欣喜,当下伸出手按住吕不韦的手腕凝眸看他,用恳求的语气道:“不韦,以后阿政这孩子还要指望你……”吕不韦见几根葱白纤细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想起二人从前的种种,突然有些心猿意马,当下反手将其握在掌心婆娑,并且打断道:“说的哪里话,从前离开邯郸我就说过,我是这孩子的假父,从那时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又何须如此客气?” 赵政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如此被吕不韦夸赞却没有半分欢喜,而听到最后,先前还闭着的凤眸缓缓睁开,看着马车的车壁,不觉出起神来,面上完全是一派沉抑。幸而他是背对着母亲和吕不韦的,否则被看到他脸上出现同年龄如此不符的神色,只怕会横生出什么枝节。那一刻他竟生出了一个想法:原来赵国才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 这想法在心里转了一圈,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心中自嘲一笑:自己果真没有小高的那份淡然超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行至泾水、渭水交汇处,忽然听得远处有人敲着枣木梆子高声唱道:“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从前赵政就听秦国的先生提过,这是秦人一种特有的唱腔,其间苦音激越悲壮,而欢音明朗刚健,或可大喜,或可大悲,情由心生,皆率性而发。其间承载着的,是浓厚的老秦遗风。 今日亲耳听闻,赵政只觉先前压在胸中的沉鸷抑郁一扫而空,凉风从帘外挤进来吹在身上,竟也舒爽惬意起来。 “公子对秦腔【1】感兴趣?”吕不韦见他听到歌声便微微撑起身子,也大致猜到了他的喜好。赵政垂下眼眸,再次转身看向吕不韦时,面上的神情已经能保持得滴水不漏了,连语气也没有任何破绽:“嗯。” “来人。”吕不韦唤来侍从,从怀里拿出个物件随手递给他吩咐道:“有赏。”那侍从立马拿着东西,将其赏给了适才的歌者。对于吕不韦的示好,赵政如何看不出来,虽然心中不愿意,但却知道眼下他们母子想要在秦国站稳脚跟,的确需要有人从中周旋,所以强忍着不舒服,恢复了小孩该有的样子向他道谢。 秦地风俗的确与赵国不同。赵国最兴饮酒悲歌,恣意起舞,放浪游侠,斗鸡走狗,也向来是酒烈人狂。而秦地人质直尚义,歌谣慷慨,人多耿介,虽也喜好饮酒,但酒酸苦耐饮。赵政一路所见情景也大抵如此,自觉心中与之殊为相适。 正当赵政望着车外悠然远想之际,有人在车外禀报:“禀上大夫,我们布的疑车被袭,那边已经发现马车中的人是假的了。是否……”吕不韦一听,冷笑一声道:“传令,换马车,加快速度,务必赶在天黑前进咸阳城。” 究竟是谁不愿他们母子进城呢……一坐上新马车,赵政就微微歪着头以手支颐,神思游离起来,所思泰半是关于他那未曾谋面的阿翁,和不待见他们母子的人,许久才浩叹一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小高总说多想无益,既然入城在即,那便拭目以待罢。 当他们的马车终于到达往来人口络绎不绝的咸阳城下,赵政望着城门牌匾上书的“咸阳”二字,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悲。人一多,那些不愿意让他们进城的人也不好再动手,留了一两个眼线便四散离去。这时有人按吕不韦吩咐,递进来两件丧服,吕不韦下车前让他母子二人换好,自己则骑上了侍从牵来的马,并在另一个侍从耳边说了句什么,等那侍从领命离开,才让重新下令启程。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咸阳宫门前,赵政小心翼翼扶着母亲下了马车。而一旁的吕不韦见王宫大门紧闭,遂扬声道:“臣吕不韦奉大王之命迎公子回国,请开城门。”那边却断然拒绝道:“宫中有令,国丧期间提早宵禁,上大夫请回罢。” “他不想见我们?”那个从赵政记事起就从未出现过的男人,会不会早把他们母子忘了?吕不韦眉头一皱,低声道:“什么‘他’,要称父王。”赵政自觉失言,微微颔首。“若非国丧其间你父王不能随意离开,必然在此迎接我们。” 吕不韦说完,将一封书信自袖中拿出托在掌心举过头顶抗声道:“大王手书在此,尔等安敢妄言?”城门上的士兵闻言叠手行了一礼,却仍不松口:“我等奉的是华阳太后的命令。”吕不韦心头道了句:果然。接着便厉声道:“先王有令后宫不得干政,今日我有大王手书,自当以手书为尊。” “上大夫说笑了,不过是宫中宵禁,如何谈得上政事?”吕不韦却冷笑一声,凛然道:“王嗣乃国之根本,吕不韦身负王命,携王嗣入宫,如何不算政事。”对方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却仍然有些犹豫,偏巧这时宫门内出现了异动,十几个寺人婢女簇拥着一个步辇正往宫门处赶来,看样子是…… “快开城门。”宫门外的吕不韦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此时听到门内响动心中一喜,知道交给属下的事情办成了,低叹一声:来得正好。“夏太后亲至,尔等还不速速开门?”那城门上的守卒一个头两个大,今日他们夹在大王和两个太后之间,着实为难,不过眼下是大王和生母夏太后这边占了优势,嫡母华阳太后那边的命令就只好…… 赵政一直静静地站在吕不韦身旁,见他做事如此有手段,对他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并且今日之事,他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计较。随着城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巨响,咸阳宫前又高又长的阶梯缓缓映入他的眼帘,紧接着就是高处恢弘雄伟的宫殿卷轴一般地在他眼中铺排开来。 饶是在赵王宫已经住了五载的他,见到这座壮丽巍峨的宫城也不禁看失了神。咸阳宫和赵王宫相比虽然输了奢华,却比赵王宫更为雄浑壮阔,此刻仅仅是他站在宫门外这么望去,胸中也激荡着万千豪情,更不用说进到里面,他的双手就开始控制不住有些微的颤抖。 “妾见过太后。”赵姬也是个聪明人,当即就拉着儿子向夏太后行礼。“快向祖母王太后问好。”吕不韦见赵政没有动,推了推他,低声提醒道。“孙儿见过祖母王太后。”总算回过神来,赵政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老人,又想起这是他归秦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下跪时就跪得格外郑重了些。 嫡孙成蛟同华阳太后亲近对自己却时常敷衍,一直是夏太后心中的一根刺,眼下看着另一个孙儿乖巧地跪在自己面前,没有敷衍没有勉强,心中着实欢喜,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又亲手把人给搀了起来。 夏太后摸头的举动又让赵政想起了赵高,当即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由夏太后拉着上了凤辇。“你这孩子,生得真好,像你父王,却又比你父王小时候还漂亮,我看了就觉得亲近。”手依旧被夏太后拉着,赵政也不愿拂了老人的兴致,只是听她用“漂亮”来形容自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孙儿见到祖母王太后也很欢喜。”这句话真真假假地说出来,直哄得老人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一路上更是拽着他的手不愿意松开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当赵政在先王父的灵前看到他所谓的“父王”快步向他们母子走来,看到他满目的急切时,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大情绪波动的他,在被父王拥进怀里的一刻,鼻子还是酸了。赵姬在久违的夫君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异人也悲喜交加得放声大哭,一家人抱在一起,伤痛得不能自已,竟是过了许久才堪堪止住。 哭完,异人看向记忆中美艳娇媚的赵姬,丧服虽然宽大,但是也遮挡不住里面原本的粗布衣裳,单单一根木簪就是所有的头饰,连耳洞似乎也封了许久,未用过耳饰。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清雅素淡的样子,再找不到从前的一丝痕迹,当下异人只觉一阵辛酸,直说:“夫人受苦了,往后为夫再也不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赵姬哭得连连啜泣,竟是一个字也无法回答,异人心痛地将她单手揽在怀里,又转而看着赵政。与此同时赵政也正打量着自己的父王,父子俩相视良久,直到异人率先开口才打破沉默:“为父离开你们母子的时候,你才几个月大。那时候不哭不闹,我逗你玩你就笑,我一离开你就哭,当时就那么聪慧,分明只有这点大。”说完揽着赵姬的异人还腾出双手比了比。那一刻,没有秦王,也没有公子,只有久别重逢的父亲和儿子。 异人说的那些虽然都是赵政没有记事时候的事,但用那样宠溺的神情说出来,却也足以在赵政心中掀起不小的涟漪。从前别人家的娃娃都有阿翁,就他没有。小伙伴一起玩耍时他被嘲笑过,被欺负过,被排挤过,起初也会觉得伤心难过,可是时日一久渐渐地就不那么在意了,直到后来阿母提起,他都觉得阿翁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未料现下父王看着他说出那样的话,竟引得他重新正视“阿翁”亦或是“父王”这两个字的含义了。 正当他想得出神,就听异人蹙眉问起:“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他摇摇头想让父王安心,但吕不韦却站出来将前因后果讲了出来,果然他父王直说:“我儿小小年纪,真是好样的,是父王对不住你。”他眼中的的确确是藏也藏不住的内疚自责与心痛。 当晚母子两在先君的灵前磕了头,就被异人安顿在了信陵殿。毕竟是曾经在邯郸共患难的妻儿,异人对他们母子的感情自与他人不同,完完全全是打心底里珍视他们的。之后任王后找尽借口,也坚持要留下来陪他们母子。赵政看到王后离开时的难看脸色,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并告诫自己:今后行事定要处处小心谨慎。 那晚有异人守着他们母子,赵政终于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第28章 赵高的色相 有道是: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此时天色渐晚,浓云密布,是快要落雨的征兆。赵高牵着马站在江边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寻问了最后一个船夫:“老丈,晚辈想要渡江,不知可能行个方便?”适才赵高沿着江边问了几处,所有大船的船夫都已经开始收船,没有人愿意渡他,所以一路问来就还剩这最后一家。 那老翁听口音发现他不是魏人而是北边的赵人,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但见他一身隽气,着广袖长袍悠然而立,全然不似印象中那些个穿胡装饮胡酒的草原蛮子。分明已经问到了最后一家,倒似并不那么着急。 还未及老翁开口,船里突然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微不可查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拉拉她阿翁的衣服,他阿翁看她满脸期待,顿时恍然,于是转而看向赵高道:“后生,算你走运,我家就在对岸,上船罢。”赵高微微颔首道了句“多谢”,方牵着马上了船。 一时无事,看着江水浩浩荡荡地自西向东奔流而去,赵高的眸光渐渐变得浑浊,自顾出起神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少女偷偷打量他的目光。 几天前他教的学生一走,他自己就辞了太史府文吏的职,又将母亲和两个幼弟托付给王宠照顾便纵马从邯郸出来,走到昨日已经是进到了魏国的地盘。说起来这马还是郭开所赠,当时郭开听说他要走,顿时就黑了脸。原本赵高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想了套说辞备着,要等道郭开不肯放他,才拿出来。未料临行前郭开不情不愿地叫人给他牵了匹枣红色的马来,赵高还未说什么,郭开转身便走。 守财奴郭开竟然给他送了匹精贵的马【1】,那时候赵高真的被他的举动惊得愣了再愣,直到郭开离开许久,都还觉得有些恍惚。后来赵高和身旁的马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晌,总算是释然了。其实撇开朝堂上的那些作为不谈,郭开有时候还是很够意思的…… 赵高之所以选择从太史府离开,是他觉得太史府虽然是个藏书丰富、消息灵通的地方,但也待了那么些年,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只怕眼界难以开阔。从前他就教育过那娃娃,凡事总需亲眼看上一看才知道怎么回事,落到自己身上他觉得同样重要。 以前年龄所限无法实现,现下有个十七八岁,在后世也算是个成人了,这一世虽未弱冠,但行事总算要方便很多。况且再过一二十年,这天下都要改姓为“秦”,届时再难看到完整的战国风貌,不如趁现在还有机会,还有时间,在入秦前四处走走看。 琅环阁的书他想要看的基本都已看完,就算还想温习,路上想办法寻来也就是了。至于天下格局、家国大事,虽然离开太史府,消息知道的会迟钝得多,但却可以自己设身处地一点点去了解。加上他时时屈在一处也难受,算来算去,不如放开束缚天南地北的走它一遭。 他把这些年做文吏攒下的钱都留给了家里,而他给郭开猜棋也拿到不少分成,当作路费绰绰有余。临行前就只带了一匹马,一身换洗的衣物,一些黍米饼,几卷书,和最重要的路费。赵高天生就是个不喜欢苦了自己的主,一路上能吃就吃,能喝则喝,能睡则睡。路线也尽量挑有人的地方,保证每日的衣食住行。 眼看已经入秋,冬季转瞬即至,赵高前世身为南方人自然就将过冬的地方瞄准了南边的楚国。今日他原本准备赶在天黑前进入前面的市集,却不想江边找人摆渡耽误了许久的功夫,眼看着天色也暗了下来。 “客人喝水。”身旁少女拉回了神思游离的赵高,他循着声音偏头看去,只见少女手中端着一碗清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也不忍拂了少女的好意,单手接过那碗水,仰头饮尽,末了微微一笑道:“多谢小妹。” 谁知不笑还好,这一笑少女便急急背过身去,再不看他。此时天色昏暗,故而赵高没看到少女面上的红晕,欲递回陶碗的手僵了一僵,旋即波澜不惊地换了个方向,将陶碗放在了身旁。 少女和家人一直以捕鱼和渡人过江为生,从小在江边长大,看阿翁渡过不少客人,少女却从来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男子。她没有读过书,所以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来形容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好看。 邻家阿姑们都说少女长得好看,好些少年私底下也都向她表明过心迹,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只看了一眼就这样动心的。虽然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但只偷偷看他一眼,少女的脸顷刻就会红个通透。 “这位后生,我看天就快要下雨了,你这渡了江怕是也难在近旁找个落脚的地方,下一个市集还得走那么远的路,等天一黑任你骑马也无用,若你不嫌弃,不如去老汉家歇歇脚,明日再动身。老汉家别的没有,房屋倒是宽敞。”老翁也是个热心人,见他只身一人,又天色已晚没个着落,主动邀他回去。 说来也巧,老翁话音刚落,真的就飘起了细碎的雨。赵高抬头一看,果然见乌云满天,无奈一笑,心道:也罢。横竖瞧这老翁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住一晚也无妨。于是他点点头道:“那就叨扰老丈了。” 等到上了岸,雨就开始大了起来,幸好老翁家离此处不远,未走多远就到了。这时自家里迎出来个老妇人,见到赵高有些错愕。此时的赵高外袍几乎已经湿透,适才被江风吹乱的鬓发紧紧贴在脸上,形容十分狼狈,饶是如此,还是掩不住那一身与他人不同的清华气度。 赵高向老妇人叠手行了礼:“晚辈打扰了。”那老妇人仍是满脸疑惑:“这是……”老翁催促道:“妇人家就别问这么多了,客人今晚住在家里,你拾掇一下那空屋。”老妇人得了老翁的话,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喜,忙引着他进去,转而对少女喝道:“白妞,你还愣个甚,快同我一起去收拾。” 少女在一旁看赵高早看得痴了,听阿母这么一喝,回过神来仍觉心跳不已,把头一低,三两步就不见了人影。母女俩手脚利爽,趁赵高进屋换下湿外袍的空档,很快就把给他的房间打理干净了。夕食准备的简单,一家人但见赵高不曾挑剔,吃得斯文有礼,更觉他们没有看走眼。 用完夕食,趁一家人在收拾,赵高借了身蓑衣和镰刀出去给马割青草,等犒劳完马兄弟,回去已经觉得十分疲惫了。老翁、老妇见他回来,眼睛一亮,殷勤地招呼他去休息,他实在疲乏也没有多想,周全了礼数,便进了他们准备好的房间。 等他关上门褪下外袍,转身正要掀开被子,手却生生僵在原地,眉头也紧紧蹙到了一起。适才他进来心里想着些事没注意,眼下正准备要休息,却见木板上躺了个人……这人不是别的,正是老翁的女儿。 此时,少女身上的被子只盖到胸前,从她光洁的肩上看,被子下似乎没有任何衣物。她白皙的脸上满是红晕,精致的锁骨露在外面泛着诱人的色泽,乌黑的秀发散在榻上也给她平添了几分秀色,她看着赵高的眼神既羞怯又期待。 这原本是十足撩人的场面,赵高见后,眸色却顿时清冷了下来,默默转过身,背对着她平静地说道:“你穿上衣服罢,我这就出去。” 男女之事,有前世活的那二三十年,赵高并不陌生,但是他有自己的原则。纵然眼下这个身子已有十七八岁,早到了有欲求的年纪,却并不意味着见到这样的情景他就一定会动念。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才瞧见的时候虽然惊讶过,但是回过神来已经宁定如常了。 说完,他抬腿便走,不想自己的手却被少女拉住:“白妞不好吗?”那声音酥软娇媚,不仅掀不起赵高心里半点涟漪,反而让他眼中出现了些微的愠色,只是想着对方不过也只是个少女,便又缓和了下来,心中苦笑:这身皮相竟是个麻烦。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头,用了些力道将她的手挣脱开来,提了衣服就走了出去,到门前还不忘从容地将门带上。 果然见两位老人没有走远,眼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高平静地问道:“两位这是何意?” 从适才起,老翁就将自家女儿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眼里,所以心头有了这个计较,这才对赵高格外殷勤了些。论年纪,女儿已经及笄,又是这转远近闻名的美人,说媒的也来了不止一次,就连那城南的富商也来求过,可是他至今不愿将女儿嫁出去,只因实在不想让这样美好的闺女被周围那些个腌臜货糟蹋了。 老两口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满意的人,怎么能不动别的心思呢?况且女子自荐枕席,古已有之,不是什么违背伦常的事。他们老两口要求也不高,只盼事成之后客人愿意带走女儿,不说正妻,就算让她做个妾室也是好的。而且他们料定了这样的好事没有客人会拒绝,却不想…… “我家白妞难道入不了你的眼?”赵高灿然一笑,摇摇头道:“小妹的确是个美貌玉姝,是晚辈配不上她。晚辈居无定所,她若跟了,只怕就此误了终身。”赵高无法和他们解释后世的婚恋观,所以只能找别的借口。老两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赵高打断:“两位的好意晚辈心领,可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不过两位放心,今日的事情,晚辈就当从未发生,出去绝不会对外人提起。”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妇人隔着门斥道:“既然后生不愿意,白妞你赶紧穿好衣服出来,莫再丢人了。”不多时少女穿了衣服出来,看她满脸泪光,眼睛也哭红了,赵高向她微微颔首抱歉地说道:“小妹,对不住了。”那少女低着头摇了摇,喃喃道:“是白妞没有福气,不怪君子。被子白妞换了新的,今日太晚,君子莫要走了。”说完揉着眼睛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晚赵高自思无处可去,见这家人虽然对他起了念想,但放在这个时期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到底还是个本分人家,索性放宽心留下来将就了一晚,翌日天未大亮,留了些钱,便悄悄离开了。 第29章 兄控赵成蛟 “等你们见过华阳太后,寡人就带政儿去宗庙拜见先祖。”异人由宫人服侍穿戴好,将他们母子交给吕不韦,便去了国政殿。 临见华阳太后前,吕不韦提醒道:“稍后拜见太后,若无必要一切对答皆由臣来,公子只需周全礼数便可,切记切记。”赵政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母子昨日方才入宫,对宫中情况尚还一无所知,当此之时,言多必失。 华阳宫。 “赵政拜见祖母王太后,见过王后。” “妾拜见太后,见过王后。” “臣吕不韦拜见太后,见过王后。” 赵政和母亲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等了许久却未等到任何回应。高台之上华阳太后和王后正聊着天,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们身旁站了个肉嘟嘟的粉面娃娃,一会儿看看高台下跪着赵政母子,一会儿又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和祖母,过了许久竟主动拉着她们的衣袖提醒道:“王祖母,母后……” 王后见自家儿子如此不懂事,心中颇为不悦,更是佯作未见。而华阳太后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头,却仍未有任何表示。原本赵政自己独自跪着也没有什么,但是想到母亲受舟车之苦还未恢复,深秋天凉,这么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只恐受凉。 于是他微微抬头,但见高台之上的两个妇人正有说有笑,心中替母亲窝着火气,只好又再拜了一拜,朗重复声道:“赵政同母亲拜见祖母王太后,见过王后。”高台上的粉面娃娃见他又拜了一次,仍是不甘心,这回又使劲拉了拉自家祖母和母亲的衣服。 “母后您看……”王后沉吟道。华阳太后冷笑一声,看向赵政道:“你这孩子竟是如此没有规矩,也罢,你同上大夫都起来罢。”赵政心中警觉,注意到了华阳太后说的是“你和上大夫”,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过自己的母亲。这才想起,适才自己有意加重“母亲”二字,只怕是起了反作用。 果然华阳夫人看向赵姬又说:“你是他母亲,他不懂规矩你也不懂?”赵政自己是王嗣,华阳夫人怕遭人唾骂说苛待年幼王嗣,不好为难。但是母亲却不一样了,母亲出身商贾之家身份地位低下,她想拿母亲出气,有的是借口,今日单凭礼仪这条就可将母亲压制得抬不起头。 若非适才自己顾念母亲忘了吕不韦的话,又怎么会……赵政怎么也没有想到,入宫后得到的第一个教训,竟然是以母亲为代价。 “太后息怒,公子只是挂念母亲病情,不忍她长跪在地,绝无顶撞之心。况且这些年夫人只身一人在敌国抚养公子,经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和遭人囚禁之难,纵使有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今日的规矩教得极是,只是您素来宽厚,这……” 吕不韦的意思是:赵姬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这回纵然有错,我们也认了,您该发泄的发泄完了,再抓着不放,是不是有损贤名呐?台阶已经找好了,华阳太后再不顺着下去,只恐闹僵,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果然这时候华阳太后换上一副笑容道:“老妇也不是不讲道理,知错了就好,都起来罢。” 一刻钟后,三人才得以从华阳宫脱身。离开前赵政抬头看向高台时,发现那个粉面娃娃向他笑得颇为灿烂,七八岁的样子,尚还一脸稚嫩,猜到他应该就是自己那异母的弟弟成蛟。那时赵政心中着实烦乱,也没功夫搭理他,所以当即老气横秋地转过头,连看也懒得看他了。 一个时辰后。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黄鸟》一篇所讲殉葬恶习,春秋时代各国皆有,相沿成习,不以为非。……献公时方得废除……” 立在先祖献公灵位前赵政想起了赵高从前说过的话。紧接着便是孝公……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发出此则《求贤令》,敢于直面国耻,历数先君过失,这等胸襟气魄方才是为君者的该有的气量,是以式微的秦国才可能在他手中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赵政想着赵高评点历代先君的那些话,眼下身临其境,一股敬佩之情更是油然而生,是以这么一处一处地拜过去,每一次都没有半点敷衍,俯首贴地长拜方起。直到拜到孝文王处站起来,方觉头昏眼花站立不住,幸而异人在一旁,扶了他一把。 异人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看在眼里,一路上未有表示。但是从宗庙出来,便亲自将他带往频阳殿交给了蔡泽,彼时蔡泽正在给成蛟上课。“先生,从今往后这孩子也交给你了。”异人说着,便拱手像蔡泽行了个礼。 昭王时蔡泽曾做了几个月的秦国国相,后来因有人恶语中伤,便自己交还了相印,昭王感念他于秦国有恩,封他为纲成君。他人还是异人亲自给请过来做了公子成蛟的太傅,眼下又要将公子政托付给他……想到若不是异人,他此时正赋闲在家,昔年秦国待他不薄,他却无以为报,眼下有事可做,蔡泽自然高兴。 “大王折煞臣了。”蔡泽回了礼,转而看向赵政。未及自家父王发话,他便先一步乖巧地站出来,跪在蔡泽面前道:“赵政拜见老师。”昔年赵政就听说过蔡泽的名号,知道这人是个才华横溢的辩士,这样的人他从前从未见过,所以有些好奇。 至始至终,赵政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看到他来早就激动得双眼放光的成蛟。待他父王离去,成蛟就黏了上来:“听说你是我的王兄?”赵政:“……”成蛟再接再厉:“今天早上就看到你了,我还给你说情,可那时候你不理我。”赵政:“……”成蛟腮帮子一鼓,气呼呼地一吹,赵政在一旁冷着个脸,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清静了,然而…… 成蛟吹出那口气,咧开嘴又笑了:“我一看你就觉得高兴,他们都怕我,没有人愿意陪我玩,就你不怕我,我知道你不理我是因为我母后,我也觉得她做得不对……”这是谁家的小孩……哦,不对,好像是自己的异母兄弟,赵政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心中却有些无语凝噎。 蔡泽见成蛟拉着赵政嘀嘀咕咕,敲了敲案几示意开始上课了。成蛟不情不愿地坐回去,却还是忍不住一直拿眼睛瞟他。蔡泽看向赵政问道:“公子识字?”赵政如实点点头,而成蛟却失望地摇摇头,整张小脸都耷拉了下去:怎么他就搭理老师不搭理自己,而且这么专注…… “那好,若接下来讲的公子觉得跟不上,定要提出来。”蔡泽想赵政在赵国颠沛那么多年,又被囚禁那么多载,能识字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不指望他能知道多少。所以才格外照顾了他一些。“我们今天接着讲《商君书》。” 《商君书》其实赵政从前就在太史府看过,那时候他曾和赵高讨论过书中的许多内容,只是眼下再听,他仍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因为他记得赵高曾说过:只有多听听别人的想法,才能拓宽眼界,就算觉得他说得不好,也总要听完才知道哪里不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才永远不会将思想囿于一处。 不过……他记得自己这个新老师的思想是偏向于道家的,怎么今日倒讲起《商君书》来了?这么想着,按照平时他同赵高的习惯,立马就问了出来:“学生曾闻老师深得道家精髓,怎么今日讲起了《商君书》?” 蔡泽被他问得一怔,旋即爽朗一笑,反问:“公子竟也知道臣的主张?”赵政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不是赵高,惊觉自己有些唐突,不过看他倒好似没有生气,便如实言道:“老师说过:‘夫旧时之序,成功者去’,这不正是道家‘功成身退’的思想?”而且当年选择交还相印,也正是一丝不苟奉行此言的写照。 “据公子所知,臣是什么人?”赵政想也未想,答曰:“辩士。”蔡泽点点头道:“不错,蔡泽正是辩士,身为辩士若不能知己知彼,如何能说服他人?”蔡泽这话说得极有底气,依他的意思很直白:只有吃透了别人的东西,才能找出破绽驳倒对方。之所以他如此自信,正是因为他有渊博的学识做底气。 赵政点点头,叠手一礼道:“是学生唐突了。”蔡泽无所谓地抬了抬手。原道他能识字就是万幸,现在看来似乎超过了预期,所以蔡泽也不废话,继续讲道:“商君云:‘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就是说君王采用的治世法则不是一成不变的,要想使国家安适,就不能一味效法古人……” 成蛟原本还有些神思游离,见赵政如此用功,不觉也收了心思。蔡泽见赵政一来,成蛟也开始多了几分认真,心中颇为满意。 下午是骑射和剑术课,身为秦国公子,这两样是绝不能荒废的。课由出生将门世家的蒙武亲自来教。赵政看他生得高大威猛,再看看自己小胳膊小腿,不觉有些艳羡。只是他在骑射剑术上没有任何根基,以前和赵迁打架靠的也只是蛮力,而这个老师说话又带着齐地口音,所以他学起来十分费力。 成蛟眼瞧着他这回犯了难,心里早乐开了花。明明比他年纪还小,举着弓箭时,双手稳稳当当,有心要在他面前秀一秀,所以一连射了三箭,箭箭无虚发,完事回头看着他,盼他能夸两句,谁知他自顾低着头,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 适才成蛟拉弓的时候赵政就认真看了一遍,章法倒是有了,落到手上却是难以掌握,一连拉了几次都觉得艰难。但他天生就是不愿意放弃的主,愣是使上浑身的力气将那张弓给拉开了来,箭一射出去,却险些射到了蒙武身上。蒙武轻巧地拿佩剑将那支箭隔开,面无表情地说道:“今日就练到公子射中箭靶为止。” 因为这一句话,赵政当天拉到了夜里叫人掌灯还不肯停。蒙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拧的娃娃,下午从演武场回去,正用着夕食,听人来报说“公子政还在演武场练射箭”,当下就呛得咳嗽不止,放下碗筷风风火火赶回去,正准备说要放人时候,箭终于上靶了,虽然射在了边上…… 那时赵政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掌心有的地方还隐隐显出可疑的血迹,但他在看向蒙武时,却还是笑了起来。那一刻,蒙武一个大男人心中竟不知道是何滋味。 第30章 赵政很郁闷 赵政当天晚上回去,不欲赵姬看见,一直将手藏在袖子里,直到好几个婢女围上去服侍他更衣,他不习惯有人碰触,双方拉扯间将伤处露了出来,婢女吃惊地“啊”了一声,方才被赵姬发现。“母亲莫要担心,不过是点皮外伤,孩儿不痛。” 赵姬一面拉着他的手检查,一面对宫婢道:“可以麻烦你们去找侍医来么?”初入宫,赵姬秉承尽量低调做人的原则,是以对婢女用的是商量的语气。那些宫婢见赵政的手出了血也不敢耽误,答了声“诺”便匆匆去请侍医了。 一个不小心,赵姬碰到了儿子的伤口,痛得赵政“嘶”了一声。赵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又不敢再去碰他的伤口,只好将他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道:“苦了你了。”赵政不愿母亲伤心,忙岔开话题问道:“今日父王不来?”赵姬摇摇头。在宫中王后才是异人的嫡妻,又有华阳太后撑腰,她如何能时时赖着夫君? 夏太后虽然是异人的生母,但论地位终究还是比不上华阳太后。毕竟异人即位,靠的全是华阳太后背后的势力,所以眼下他即使已经贵为秦王也不敢不给华阳太后面子,王后那边自然要时时照顾着。更有一点,如今她这个夫人的地位,还是昨日异人和吕不韦争取了许久才给她争过来的。 这些道理赵政都知道,他心痛母亲,所以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回抱她,坚定地用只有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母亲再忍忍,孩儿以后定能让你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那时母子相拥,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婢女请来了侍医,赵姬才恋恋不舍地将儿子放开。 几天后。 “公子写的这是什么?”蔡泽见赵政难得出神,走过去他也没有发现,便低头看他究竟在竹简上写什么,这一看却疑惑了,奇奇怪怪的符号他见所未见,故而有此一问。 竹简上写的是小高说的什么“阿拉伯数字”,记载了他离开赵国的天数。赵政回过神来,惊觉竹简上的东西被蔡泽看了去,想起赵高从前反复提醒“切不可外传 ”的话,顿时换上了一副滴水不漏的笑容敷衍道:“不过是随手画的。” 他稳一稳情绪,转而又岔开话题道:“老师适才讲到‘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前刑而法……故以刑治,则民威;民威,则无奸;无奸,则民安其所乐。【1】’赵政认为不尽然如此,诚然时移世易,为政之法不可效法先古,但一味以威刑肃物,物极必反,也未必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昔年商君……” 此时赵政突然明白赵高从前为什么会说:我如今强调的多非法家之言自有我的道理,不是劝你定要持“薄法厚儒”甚至是“废法从儒”这类的想法……倘若按照当初赵政自己的想法,他必然会选择修习法家之学,若真的那样,如今他只怕会对蔡泽所引《商君书》之言偏听偏信了。 如此看,赵高五年来所费的心思,真的潜移默化地在赵政身上发挥了效用……而此时的赵高身在远方,浑然不觉…… 自孝公变法以来,秦公室子弟都需修习商君之言,所以蔡泽原是按照本分教授这必读的《商君书》。他自家虽然百家之学皆有所涉猎,但从本心上讲还是偏向于道家,向来不喜法家的霸道学说,所以教也就教了,并没有报希望能多折腾几下改变这些公子的想法,未想这个十岁的娃娃竟然会有这样的眼界。 “那……公子觉得理当如何?”赵政端正地跪坐在地上,外表看着尚且稚嫩,但已隐隐然有了王者的恢弘气度,那一刻蔡泽甚至产生了面前就是自己长君的错觉,只听他用沉稳的语气说道:“霸道也好王道也罢,但凡儒墨道法,一视同仁,取之于真,不崇其学。” 这样的说法可谓大胆异常,而且让一旁的蔡泽觉得豁然开朗。当今天下,百家士子,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此大势所趋,是以多出骏雄洪辩之士。每朝君王也大抵只采用一两家之言用以治国,几乎没有一人敢说出“但凡儒墨道法一视同仁”的话来,无疑赵政以稚童之身说出这样的话让蔡泽感到十分震惊。 “好一个‘取之于真,不崇其学’,公子有高世之量,将来秦国有福了。”说着蔡泽竟端端正正向赵政行了一礼。此时赵政还只是一个公子,蔡泽说出这话其实是很不合时宜,赵政偏头看向一旁呆愣愣的成蛟。 后者没有想到他会看自己,不由一怔,等到想起要对他笑时,人已经没看自己了,那一刻,成蛟心中十分懊丧,只听他王兄蹙着眉对蔡泽说:“老师慎言。” 蔡泽未料自己一激动竟然忘了这是在王宫,看向一旁忡怔的成蛟,惊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到自己空活几十年,到头来失态却要一个十岁稚童来提醒,心中着实愧疚,忙向赵政致歉:“老臣惭愧,公子教训得是。” 赵政不欲纠缠此事,又岔开话题道:“那句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从前有一个叫‘唐’的国家,他的君王李隆基在看过《老子》之后颇有所触,一时有感而发的。老师博古通今,想必知道这个人?” 这回却把蔡泽问懵了:“老臣从未听过有这么个国家,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老臣自负对自尧舜以来的历代君王之事殊为熟识,却不想还有遗漏,敢问公子,这些都出自何处?” 赵政此刻很郁闷,是的,非常郁闷。这是从前小高告诉他的词,现下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状态。“所以你要多读书……”那时候因为是小高说的这句话,所以他看书越发地用功,可是这看啊看的,很多小高讲过的东西他还是没有找到出处,在自己身上寻了无数次的原因,次次都问:是不是自己还是不够努力? 所以他晚上回去,小高说抄什么,他就抄什么,小高让背什么,他就背什么,就算是小高没有要求的,他也会自己主动找来看。累了就简单歇一歇,困了就想办法提提神。这么多年用功的毛病是惯出来了,可是仍然赶不上小高。小高说的许多东西,他依旧是一处也没见过。 虽然再后来他隐隐觉得不对了,经常找机会噎住小高,可是他大多时候还是觉得兴许是真的忘了呢,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博古通今的老师,怎么能放弃弄清楚的机会?然而这一问之下得到的结果…… “王兄,王兄……老师叫你呢。”被人拉了袖子,赵政木然地转过头,成蛟见他真的转过来了,吸取上一次的教训,这回绝不浪费机会,赶紧冲他咧嘴笑了起来。见赵政讷讷地没说话,也没有立即别开头不看他,他只当自家王兄终于心软了,当下笑得更是灿烂。 下午赵政一到演武场,就发现成蛟已经到了,从前都会磨到蒙武上课的前一刻赶到的人,今日却颇为殷勤,见他一到就黏了上来。“王兄,王兄,上午你终于肯理我了,我很高兴。”赵政有些纳闷,今天早上自己不是在听老师讲课,就是在想小高,几时理会过他? 赵政此刻也无暇顾忌他,一想到自己骑射、剑术尚且有很多不足,就连跟前这个小鬼都比不上,怎么还能浪费时间?所以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开。赵政这一拍,成蛟是放开了,可是他去拿弓箭没有看到,成蛟因此笑得那是比夏天的骄阳还要耀目,而且模样痴痴傻傻的,要多呆有多呆。 也就是这样,一眨眼几个月过去,国丧期过去,所有人除下丧服,异人正式即位。登阼【2】礼那天,异人身着一身白、赤双色丝线绘绣的黑衣,头戴九旒冕,威严肃穆的站在祭台上祭拜天地。他头上是万丈穹庐,脚下是巍巍高山,身后是铺排了十几里的整齐仪仗,而肩负的是秦国万千百姓的命运。 赵政身为正式册封的长公子,同幼弟成蛟站在他十步开外的地方静候,他们的身后所列一片皆是秦国股肱重臣,更有新晋为丞相受封文信侯的吕不韦。成蛟见此场面还有些怯场,低着头不敢动弹。赵政不过比他大了一两岁,却站得轩轩昂昂,苍松劲柏一般,端肃雍然。 登阼礼后,夜间宫中灯火通明,异人在此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其时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殿中舞女长袖飘飘,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当此之时华阳太后含笑看向赵姬处,她一开口,众宾皆不敢有言:“赵国的踮屣舞列国闻名,老妇曾闻邯郸学步之典,却未曾亲见,听闻你昔年曾以一支踮屣舞名动邯郸,料想今日众宾也好奇得紧,不如舞一支给诸位助助兴……”说完顿了顿,又看向异人笑道:“大王想必许久未见,也不会反对罢?” 听华阳太后这么一说,异人也想起昔年在邯郸时因为一支舞同赵姬结缘的事情,彼时他还是个身份卑微的质子,联系现下的境况不觉有些唏嘘,再看国丧期既满,赵姬一打扮起来又重拾绰约风姿,样貌美艳绝伦,身为她的夫婿异人心中颇为自豪,所以也很是期待地点了点头,全然没有留意到今日这种场合要赵姬一个秦王夫人在众臣面前献舞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情。 打从华阳太后说完看向赵姬,赵政的小手就握成了拳:人前献舞,不是将母亲当作用以取乐的艺妓之流又是什么?更令他颓丧的是,这样的侮辱,他现在却无力阻止……那日的教训他还记得。这样的场合,争,他们母子的日子就到头了;不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辱。 所以此时他的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赵姬骑虎难下悲从中来,也并未注意到儿子的异状。只有一旁的成蛟,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小声说道:“王兄,你别难过。”赵政缓缓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虽未说什么,但握成拳的手竟也缓缓松开了来。 王后将这边的情形看得清楚,心中颇为不悦。她嘴角一勾,换上一副国母风范笑意盈盈地环视了众宾客一转,最后将目光落到赵姬身上道:“寡小君【3】也想见识见识昔年艳冠邯郸的赵姬风采。”说完她又看向异人道:“大王可要成全小童【4】的心愿啊。” 之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抵都是让她献舞之话,赵姬觉得一股凉意自后背发出,刺骨的凉意让她浑身颤抖,期待地看向吕不韦,却发现对方虽然也看着她并对她满眼歉意,但态度却非常明显。她在心中冷笑一声,遂款款而起接了华阳太后之命道:“儿妇领命。” 赵女不仅舞姿卓绝,就连平素走路步姿也极其优美。赵姬仅仅是从席间走了几步站到殿中,便已经让不少大臣看直了眼,更不用说乐声一起,那似落花绕树的绝美之景呈现在众人眼前,简直就像有万千把软钩在心头轻抓挠一样,让人不心猿意马都难。 看着母亲眼中隐隐透出的悲伤,再看着那些丑恶的目光,赵政只觉一阵反胃,偷偷在案几下抓着膝盖处的衣服,好半晌才恢复过来。 那日咸阳宫里的灯火绚烂而凄冷,经夜未灭…… 第31章 真的信我么 翌日。 “昨日之事是吕不韦无能对不住夫人。”吕不韦满脸歉疚地看着赵姬,宫宴结束,吕不韦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才能进宫与赵姬一会,二人一见面,首要的自然是安慰赵姬。“不韦,你不用多说,你的苦心,我明白的。我虽然服侍大王,可是这么多年,我的心一直没有变过,你应该知道。” 此时赵姬看着吕不韦眼中含情脉脉。吕不韦到底是个成熟男子,被赵姬这么一凝视,昔年二人有过的鱼水之欢的情景又一一浮印在眼前:妙曼的身躯,勾人的嗓音,绝美的容颜,无一不撩拨着吕不韦的心。想到此时大王朝堂有要事要决,这里又偏僻,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廉耻,吕不韦猛地将她压在身下,三两下去了所有阻碍,酣畅淋漓地发泄起来。 与此同时赵政尚在蒙武处练剑术。“不需要你让,认真些。”今日赵政和成蛟对战明显感觉到他双手无力。可是二人又打了片刻赵政便敏锐地察觉到成蛟的异状了:“你手怎么了?”出于对对手状态的关心,赵政蹙眉下意识问道。 “没……没什么,王兄你别问。”成蛟后退一步,头摇得像拨浪鼓,此时他额头上虽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听到自家王兄关心,心中还是控制不住地一暖。 昨日宫宴回去他就被母后责打了,那时候母后很生气:“你是嫡出公子,将来还要当太子,当大王,荒废学业就为了和一个庶孽搅在一起,成何体统?” 成蛟觉得自己的心思母后从来不懂,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更令他无奈的是母后整天逼着他治学、练武,母子间除了王位,仿佛就再也找不到话题,是以这些年和母后间的情分越来越疏淡,他也越来越觉得宫中的日子孤独难熬。 赵政见平日里笑得最是灿烂的家伙,眼下这副形貌,隐约猜到了点端倪,当下将他的衣袖拉开,果见成蛟细嫩的小臂上布满青紫交错的伤痕,赵政微不可查地皱了眉,旋即转身对一旁伺候成蛟的宫婢道:“你去烧壶热水,再打些凉水来。哦对了,别忘了拿上干净的布。” “公子……您……”那宫婢愿是王后的人,被赵政一个庶公子吩咐,自然有些怠慢。谁知赵政冷眼一扫道:“你要和我谈条件?”那话不过是寻常问句,却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宫婢听后心中一凛,匆匆向他行了个礼,果然照办了。 回去莫忘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敷在淤青处,等不痛了再换成热敷。如此往复几次,伤不出两日就可大好。这是小高从前教他的法子。那时候他被赵迁折辱受伤用过,还挺管用。 “王……王兄?”此时的赵政虽然像往日一样老气横秋地寒着脸,但看样子却是要……某人仿佛忘了手上的伤,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给了赵政一个熊抱,虽然他身小手短把人圈不完,却也是结结实实的抱了一个满怀。赵政任由他抱着没动,却阴恻恻地问:“你手不痛了?我让她回来。” 成蛟一听讪讪罢手,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饶是如此,他脸上也早已漾满了笑容。而蒙武在远处看着这边的情景,至始至终未有一言。 另一边,幽室中春情渐退,赵姬一面穿回衣衫,一面在吕不韦耳边小声说道:“不韦,阿政那孩子……”那细如游丝的声音尚还带了*时未尽退的情致,吕不韦心头的火又被勾了起来,却算准时间差不多了,再留下去恐事情败露,于是正色道:“放心,夫人回去告诉公子,眼下他只需在学业上下足苦功,前朝诸事一律由吕不韦担待。” 得了满意的答案,赵姬也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站起来,等到吕不韦也站起来,再次伏进他的怀里道:“知道了,大王每隔五日才会来信陵殿留宿一次,你若有空我随时等你。”吕不韦托起她的下颔凑到她唇边一吻,旋即点点头:“好了,我先出去,你随后再出来。” 两年后。 有异人的信任,吕不韦自从接掌相印那天起,便开始逐渐在朝中扩张势力,这两年多已从被动挨打,发展到了便是华阳太后也忌惮他三分的地步,而且自从异人上个月卧病到如今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储副之争已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然而,作为前朝后宫争论对象的两个人,却…… “王兄,王兄,这里是什么意思?”赵政随意瞟了瞟成蛟指的那处,又看回自己的书道:“就是说有的人与君主相距遥远,反而受君主亲近;有的人与君主近在咫尺……”赵政解释得颇为耐心,成蛟以手支颐侧身看着自家王兄也听得专注。 其实赵政心知,以成蛟的聪慧,这些何尝需要自己解释,他都明白。之所以愿意费口舌,却是因为他的心意。刚见面那时,成蛟每天总要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同他亲近。开始他也烦过,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成蛟没有来烦他,他反倒不习惯了,主动寻过去时发现他因荒疏学业和同自己说话正被他母后责罚。那时看着他落寞的身影,赵政一言不发的回去,第二天对他就开始耐心了起来。 成蛟本来也是个勤学的孩子,但是他母后和华阳太后因为太子的事将他逼得太紧,反而让他感到厌恶,甚至开始自我放逐。从前他想不通为什么成蛟会黏上同为公子的自己,那天问他,他苦笑一声坦言:父王忙于政务,宫里的人其他人都惧怕我,就算是母后他们……对她们来说,成蛟也不过就是一个可利用的工具罢了,只有王兄至始至终真诚相待。 听完赵政心中着实惭愧,那时候自己没有理会他对他冷淡,居然被认为真诚相待……其实赵政不知道的是,成蛟自小生长环境优渥,虽然极少得到关爱,却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浪,在知道他的境遇后,一直心疼他佩服他。所以身为弟弟,对他格外上心…… 这天上课,蔡泽不小心扭了腰,赵政派自己身边的侍从送他回去,而自己和成蛟看天气好则选择独自走回后宫。路上二人选了条平时不怎么走的路绕远,成蛟原本还在缠他说话,路上却杀出来一个人。宫中守备向来森严,这人能轻而易举地进来,而且左右的人都在此时被遣走,是谁吩咐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成蛟当即站出来挡在自家王兄的面前,那刺客不敢伤他,便绕过他与赵政缠斗起来。虽然赵政这两年骑射剑术样样学得精湛,但对方毕竟是个大人,他只能应付得一时。不过他想只要这边动静闹大了,这人就不敢再这么嚣张,所以他放弃缠斗,尽量以周旋为主。 成蛟见情势对自家王兄不利也上来帮忙,刺客却突然改了主意提刀向成蛟砍去,赵政见势抬手替他挡下,自己的手臂却被划出一条血口子。刺客原本只是试探,怎么也没有想到赵政真地会如此回护成蛟,一时愣在当场。赵政抓住机会,拉着成蛟拔腿便跑。 此间宫室众多,他们一跑入其间,刺客寻他们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好不容易躲进一处安全隐蔽的地方,二人终于歇了舒一口气。 赵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成蛟,成蛟让他褪下外袍和中衣,裁下自己的衣服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包扎完,又帮他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这些都做完,成蛟却突然冷下了脸。这还是成蛟第一次这么生赵政的气:“其实王兄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母后的人,那一下其实不挡也无碍的。” 赵政无所谓地说道:“那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他说完又在心里道:即便要想,也断然不敢意拿你的性命去赌。想起以前赵高怎么摸他的,他也有样学样地摸着成蛟的头安慰道:“你王兄没事,快看看他们追来了没有?” 成蛟见他脸色十分苍白,哪里像没有事的样子,却不敢耽误他的治疗,往外探了探。正当以为外面没了动静,二人预备从这间宫室走出去时,却不料自另一扇门传来一阵响动,他们当即又缩了回去。 然而二人怎么也没有料到,来人竟然是……吕不韦和赵姬。 看到母亲和吕不韦刚把门关好就迫不及待地缠在一处,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是滔天的愤怒与无尽的屈辱。而后他虽然已经把目光移开,没有再看向正忘情打得火热的母亲和那个自称是他“假父”的男人,却还能听到他们纠缠时发出的那令人恶心的响动。 “近来大王身体欠佳都不怎么近我的身,你倒好,龙马精神,嗯……轻……轻些……”二人的情话源源不断地传到赵政耳中,此时他已经涨红了脸,浑身颤抖,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着,半晌找不到说话的能力。 成蛟虽然也被这样的场面吓到,却知道王兄还需要自己安慰,于是忙将浑身颤抖的王兄抱住,并加了点力道求他冷静下来切莫发出响动。二人就这样在漫长难熬的情形下站了良久,久到赵政已经麻木得连赵姬和吕不韦什么时候出去的都没有注意。 又过了须臾,赵政木然问道:“为何阻止我杀他?”成蛟故作轻松一笑,答道:“在成蛟心目中,王兄才是未来的储君,未来储君的心志绝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动摇。”赵政看成蛟的目光早没了焦距,此时他苦笑一声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当储君么?出了这样的事情,只要说出去,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 “可那样我却失去了唯一的王兄。”顿了顿,成蛟又说:“成蛟也不是真的那么大度。只是一想到没了王位,却还有一个王兄,可若得了王位,成蛟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便觉得不划算。而且成蛟自认光明正大地争,决计争不过王兄。再则,这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又得背负万钧重任,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成蛟还是留给王兄来担当好了。” 在赵政心里成蛟不过是个稚童,却不想他心中如此清明,不由挑眉错愕地问道:“你就这么信我?”成蛟拉起他的手问:“王兄的境遇,王兄的为人,王兄的才学,王兄的胸襟和气魄,这些两年来成蛟都看在眼里,为何不信?” “所以王兄,不要去找吕丞相报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看着成蛟满目期待的神情,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嘴角总是挂着柔和的微笑,也对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盼他能肩负起秦国乃至整个天下的重任,若是在此处前功尽弃,今后还有何颜面见他? 浩叹一声,咽下心中无尽的屈辱与愤怒,赵政拍拍成蛟的手平静地说道:“成蛟放开我罢。”成蛟见他虽然脸色还是不好,但至少身子没有再发抖了,猜他一定是想通了,于是强打起精神朝他笑道:“走了走了。” 一路上赵政任由成蛟拉着,破天荒没有挣脱开,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今日若没有成蛟,没有小高,他还能不能撑过去? 然而没走多远,二人又一次遇袭,这一次选在人多的地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偷袭对象却不是赵政,而是成蛟。赵政心里转着事情没有注意,反应过来再阻止,却还是生生让成蛟挨了一剑,只是剑的轨迹偏了一点,不至于重伤,仅仅是让他痛昏了过去。那人一得手,便扔下剑没了踪影。 华阳太后和王后适时赶到,就连异人也在,看着地上的剑,赵政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华阳太后和王后冷笑一声,心道:今日当真热闹。 一刻钟过后,赵政跪在地上,一旁的侍医正在给成蛟医治。王后拉着异人只管哭闹,什么:小小年纪心思歹毒,竟然对自己亲弟弟下手、什么小童与大王这么些年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异人本来就因此震怒,当下被王后这么一哭更是心乱不已,当即爆发口称“逆子”上去就是给赵政一巴掌。那一掌带了十成的力道,连异人自己都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生疼,更别说赵政一个十三岁少年受了那样的毒打,半边脸当下就肿了起来,头昏眼花,耳朵嗡嗡直响。 这一扇,赵政倒在地上,倒下时不动声色地将适才从怀里拿出的东西丢了出去,异人瞧见拾起来一看,却愣住了。那是他昔年离开邯郸时送给他们母子的唯一一样东西,听说他们母子曾经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竟从来没有想到拿去卖了换钱么?异人不由怔怔地看向赵政,这一看终于发现了他手臂上的伤,上面包扎的布料赫然就是成蛟衣服上扯下的。 吕不韦和赵姬姗姗来迟,看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赵政趴在地上,心头更是觉得被刀割蚁噬一般,生疼。其实不是父王对不起自己,而是自己对不起父王。这一巴掌就算是替母亲偿还父王了罢。 “这伤……”异人蹲下去,不确定地问道。“大王息怒,政儿自小是个好孩子,绝不会做出那等天良丧尽之事。”天良……丧尽?吕不韦也说:“公子手臂上的伤也是疑点重重,还请大王明察。”赵政没有看那两个人,却自顾笑了:今日之事何其讽刺。 那日赵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信陵殿的,侍医为他包扎了伤口,又在他的脸上涂抹了消肿的药。他虽然觉得痛,但连半点呻囧吟都没有发出。侍医又说了些要注意的东西便离开了。 “政儿,还痛么?”赵政背过身去,小小的身子突然缩成一团,无助地将头埋在被子里。赵姬见他不肯说话,心里也无可奈,只道他心情不好,便何吩咐婢女看着,自己出去找吕不韦商议今日之事了。 待母亲的脚步声渐远,赵政挥退所有宫人,自顾看着屋顶出起神来,那一夜竟是彻夜未眠…… 第32章 焚书煮个鹤 正值春日,淮水幽幽,清歌泠泠,远处有桃花点水,近处有柳絮沾衣。乘一舟,执二桨,坐三人,顺水而来,乘风而去。 赵高和魏缭悠悠然靠坐在舟上,由船家摇桨顺着淮河水一路向东。忽然清歌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凛然悲壮,亢直阳刚的古曲:“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赵高神情一动,忽然轻笑一声。原本阳光就给他隽秀的脸容染了一层柔和的色泽,这么一笑,眼眸顷刻变得波光潋滟,却是更加秀色逼人。 “慷慨悲壮之曲,缘何引得小友发笑?”魏缭先前还受歌者凛然之音所感,胸中激荡着豪情万丈,正想以声相和,不想被赵高这么一笑,什么情绪都去了个干净。 不过魏缭脸上并无半分愠色,只因以这两年他对赵高的了解,深知这位年岁方至弱冠的小友,必不会如此轻浮。 “呵,想必此间离楚国新都寿春城不远了,前辈。”赵高答非所问,魏缭倒也不急。年长几十岁的长辈对一个晚辈问话,这答案总不会跑了。 果然赵高以手支颐侧耳倾听了片刻又道:“迁都【1】已逾数载,适才又听了一路的柔糜之声,晚辈还道楚人真甘愿缩在寿春城中任它磨光志气,不想入城前竟能闻得如此慷慨悲歌,先前滞在胸中的颓靡随之荡涤一空,故有感而发。” 魏缭拊掌笑道:“哈哈,小友果然妙人。”他顿了一顿又敛了笑意道:“不过这清醒之人毕竟还是少数,不然那屈子也不会写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句子含恨而去了。” 至此,赵高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当下便问:“听闻昔年楚王遣人到洞庭湖畔请过前辈一回,前辈却以魏人愿不事楚为由拒绝了?” 大腹便便的魏缭一面听他说,一面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点点头,要赵高继续往下说。赵高嘴角噙笑接着道:“前辈这话唬骗楚王还可以,要教晚辈相信却是不能。” 魏缭朗声一笑道:“这两年,老夫的脾性还真被你摸了个透,哈哈。”不过这么一说完魏缭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沉了下去。赵高见状,心中雪亮,故也敛了随意的神情沉声道:“晚辈斗胆猜测,此时前辈思虑的该是——若不想同屈子一般境遇,该去何处挥洒这腔热血?” “小友这么问,莫非有答案?”既然赵高提起,必然是有什么计较,所以魏缭并非随口一问。他古稀将至,却迟迟不能入仕,每每念及辗转反侧。这些年他四处游历旁人说得好听是寄情山水淡泊名利,只有他自己知道,周游列国不过是借淡然超脱之名掩饰自己内心求而不得的怯懦罢了。 他二十四岁便学成回到魏国,磨了尽十年母国也未能用他。后来为了逃避,他索性四处游荡。好巧不巧,随着年岁的增长,名气日渐大了起来,就连楚王也慕名而来请他出山。见到使者时,他其实动过出仕的心思,可当冷静下来却又清楚地知道:楚王只是庸才并非明君,就连为君者该有的魄力与器量他都没有,辅佐这样一个人又如何会有结果? “依晚辈看来,前辈要的答案,当在函谷以西。”赵高反手指向身后,清朗的声音打断了魏缭的思绪,他愕然地看向赵高,喃喃问道:“小友说……秦国?”秦国魏缭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论文,现如今吕不韦出任秦相,他于秦王有恩,在秦国如日方中;论武,蒙骜、王翦皆为良将,又深得秦王信任,老夫入秦……” “听说秦王身体每况愈下,现如今只能依靠药石吊着……”说到这里,赵高默了一默,随手捻起一片沾在衣服上的柳絮,轻轻一吹,那片飞絮打了个旋,便重新回到了广博的浩天。那年也是柳絮漫天,他枕在娃娃的短腿上小憩,娃娃将飞絮从他身上拿下,也是这么做的。“秦国若是易主,格局必然是要变的。” “秦王膝下子嗣现今最大也不过十三,倘若当真易主,小友怎知新君可佐?”赵高笑得莫测高深:“昔年在赵国做文吏,见过长公子几回,晚辈敢担保,将来必为明君。”此时魏缭尚不知赵高同那位长公子哪里仅仅是见过几回那么简单,更不会知道今日赵高说了这么多,目的就是为那位“仅仅见过几面”的长公子诓他入秦。 “八字尚无一撇,你口中的长公子总不过是个庶……”话未说完,魏缭自己也愣了,想起适才提到的吕不韦与那长公子的渊源,重新狐疑地看了赵高一眼,旋即凝重地问道:“小友确定?” 赵高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将身子轻轻侧了侧,然后温柔地把手探入江中,清凉的江水径自从他的指缝中钻过,带出一串波纹,波纹映着春阳的光辉,瞬间化作碎金万点绕在他的修洁的指间。只听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前辈静待便知。” 魏缭沉思了片刻,也释然了,不过回头看赵高那一派清远宁淡,魏缭却又糊涂了:“老夫眼拙,至今看不出小友心思。这两年与小友相处,老夫时时感叹你之淡然超脱。可另一面,于天下大势,小友却又时时留心。老夫好奇,出世入世,小友今后当如何抉择?” 从前王宠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抽回探入水中的手,骤然失笑:“山高水长固然清远,入世沉浮更显浩然。赵高……不过是个俗人,从未想过置身事外。” 中午二人用了夕食,便继续向北而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兰陵,所以并未在楚国新都寿春城停留。二人一路跋山涉水,一直走到傍晚,方才见到一点人烟。“在下和……呃……和老师一路走来又饿又乏,眼看天色已暗还没个落脚的地方,不知壮士能否行个方便?” 说到“老师”二字的时候赵高、魏缭都有些古怪,不过二人收敛得极好,故而那猎户没有察觉。那猎户看样子也不过三十出头,着一身兽皮,人瞧着也豪爽干练。 “我说今天好运气能猎到只鹤,原来是山里来了客人,两位先生,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里边请。”猎户将手中提着的鹤往二人眼前一挥,又拍了拍门框,爽快地说道。 赵高、魏缭原想向他行个礼,道一句“多谢”,这样一来倒觉得多余,索性只表达了谢意,免去了虚礼。不过进门前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正要将其放在门口,却听那猎户说:“怕啥,我一个破猎户,还怕两位把我吃了不成?” “哈哈,如此就叨扰了。”魏缭捻着花须腆着肚子先一步踏了进去,赵高无奈一笑,向他微微颔首,也跟了进去。“这家里没别的东西,今日就猎到个这个,我看你们读书人都喜欢穷讲究,就不知二位敢不敢尝一尝了。” 适才赵高就注意到他手中的鹤了,眼下他和魏缭半日没有进食,早就已经又饥又渴,况且他也从没有那些个讲究,当下便跃跃欲试。三人坐在草棚里,正准备生火,却发现家里没柴了,猎户转身就从房顶上揭了些茅草下来。赵高见状悠悠笑道:“看来昨夜看完得正是时候。”接着他想也未想便径直从行囊里拿出几卷书递给猎户:“有这些,烧得久些。” “我还道这些玩意儿是你们读书人的命根子,没想到这位先生如此爽快,哈哈。”魏缭也是性情中人,当即附和道:“今日就来个焚书煮鹤,大煞风景,妙极,妙极!” 是夜,三人围在篝火旁焚书,温酒,煮鹤,端地是酣畅无比。猎户看向二人放在一旁的佩剑忍不住问道:“两位先生竟都会剑术?”赵高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想起这两年前的经历忽然有些恍惚。 两年前他骑马在洞庭一带踏春偏巧遇着魏缭,那时魏缭瞧见他画图找人做的马镫,当即大喜。又说:若是将这东西用在战马上,骑兵战场上双脚有地方借力,在马背上也能放开双手厮杀,届时骑兵的战力又将翻上一番。接着就拉着赵高问怎么想出来的点子。 赵高不能说自己穿越了,也不愿将这种事情无耻地揽在自己身上,就推说一个已经过世的前辈想出来的主意。那时魏缭听完有些遗憾,但又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他离开,当天就要把他拉回家,要他讲讲那位前辈还有无别的新奇想法。碍着对方是个长辈,赵高那时候也不好拒绝。 他们就这样攀谈了一路,渐渐地赵高开始惊奇于魏缭的身手和学识,而魏缭则惊艳于赵高的气度与主张,如此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当即将对方引为高山流水的知己。魏缭素来落拓不羁,连称呼也从“后生”换成了“小友”。 再后来,魏缭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提出了要教他修习剑术一事。别看魏缭年近七十,还大腹便便,但他几岁便拜了列国闻名的剑客为师,后来学成作为任侠又仗剑在列国游走多年,身手十分了得。 赵高想着多一样剑术傍身,日后行走起来也要方便得多,当即答应了下来。只是跟着魏缭习剑之余,赵高发现自己学得太晚,不可能有魏缭他们那样几十年的根基,索性放弃了刚劲的路数,和魏缭一起重新想了些四两拨千斤的法门。纵然遇上强劲的高手那点微末的伎俩仍无济于事,但寻常敌手总还能防上一防。 魏缭不喜欢虚礼,教赵高剑术从不以“师父”自居,至始至终对赵高的称呼都是“小友”,而赵高既不想抚他的逆鳞,也不愿白白受他恩惠,便取了折中的办法坚持唤他“前辈”,所以适才赵高同猎户介绍说魏缭是他“老师”的时候,二人都有些怪异。 这两年,赵高为学剑术在魏缭那里一留再留,直到半月前,他无意提起昔年荀卿在赵国论兵一事,魏缭师出兵家,这一听便有些技痒,撺掇着赵高要到兰陵找荀卿论他一论,赵高想起张先拜了荀卿为师,想必也在兰陵,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是以今日二人才会出现在此处。 “壮士不信?”赵高一面慢条斯理地撕着手中的鹤肉往嘴里送,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猎户反问道。 第33章 兰陵见故人 那日那猎户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良久,还是摇摇头。也莫怪这猎户如此,赵高待人接物向来温和有礼,加上外表清秀,时常给人一种荏弱可欺的错觉。而魏缭年纪身材摆在那里,虽然气势十足,却还是难以说服人。 “罢了,精铁剑贵,我一个破猎户买不起,山野粗人也不懂这些。但弓箭我这里倒是多得很。”说着他站起来,将盖在墙上的一方草席一拉,满墙的弓箭便映入二人的眼中。 “这些……都是壮士自己做的?”赵高看着墙上那些形状各异的弓箭,脸上难得出现了惊奇的神色。猎户得意一笑:“那是,两位先生别看我这些弓打磨得粗糙,有的威力可不比打仗时用的王弓、弧弓弱。”说着,猎户又引赵高看向另一边:“这把是夹弓,射飞禽的时候用的,那鹤能射下来,靠的就是它。”赵高偏头问道:“弋射时所用?” 那猎户粗声咳了一下,又大大咧咧地扬手说道:“射鸟就是射鸟,先生还真是个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意识到自己失言,赵高沉声一笑,当即赔罪:“壮士果然豪爽,说得对极,是在下失言。”他说完便从猎户手中接过那把夹弓,拿在手中凝神翻看起来。 适才他还好奇那鹤是怎么毫发无损地射下来的,这会儿一看方才知道:这种弓箭用的箭镞非常特殊,它的箭头和箭干相接处有一个小孔,用来栓绑丝绳,丝绳的另一端则绑在石磻上,射箭的时候不是射飞禽的要害,而是射在空中,靠绳子束缚飞禽。所以用这样的方法射下来的飞禽大多保存完好,并且还能回收射出去的短箭。 接着赵高又随手挑了把唐弓试了试手。按常理来说,唐弓威力适中,不是特别难拉开,所以是初学者练习时所用的弓种。但这一把赵高拿在手上却不觉得有半分轻松,只空弦拉了一拉,就能感受到弓弦震动时碎金裂石的劲力,果然如猎户所说,威力十足堪比战时用的王弓、弧弓。【1】 “先生要是不嫌弃可以试试。”猎户见他张弓时双手颇稳,有些意外,于是递上了一支箭,要看看他身手究竟如何。赵高也没有推迟,就着些微的亮光,对着远处依稀可见的一处树枝挽弓便射。只听“嗖”的一声,树枝应声而折。 适才他射箭时既有他一贯温润尔雅,又带几分英拔干练,那样子赏心悦目得很,猎户看了目光也从先前的看好他,变成了彻底的欣赏。“此弓难拉,先生这手法却是利落非常,准头也够好,果然先前看轻了先生。” 魏缭将最后一口鹤肉送入口中,拍了拍手,又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轻哼一声道:“也不看是谁教出来的?”赵高闻言顿时失笑,向他叠手行了个礼,故意拿话膈应他道:“是,是,是老师教得好。”魏缭将袖子一撩,伸到赵高面前晃了又晃,然后说道:“小友还是莫叫老师了,瞧瞧这手上的鸡皮。”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便辞别了猎户,三天后,他们终于出现在了兰陵县城。此时已经是傍晚,他们寻了处干净舒适的逆旅住下,天就全黑了。 魏缭看看自己,又看看赵高,突然不甘地发现:“风尘仆仆”这样的词,有时候并不适用在所有行旅者身上。 比如他眼前这位小友,奔波这么些天,该染的风尘半分不染,该丢的气韵照样半分不丢,时时刻刻都是那副悠然从容的姿态。魏缭忍不住问道:“小友,不累?”赵高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点点头:“累。”谁知魏缭转身气鼓鼓地摔了门:“睡觉!” 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站在门外的赵高:“……” 翌日,兰陵令官邸侧门。 “这位小哥,请问里面可有一位叫张先的先生?”赵高一路问到此处还算顺利,可是……小厮抓着头发低头使劲想了想,半晌才不确定地问道:“张……张先?府中没有这样的人啊。”得到这样的答案赵高倒是不急,转而又问:“敢问本任县令可还是荀卿?” 那小厮这回倒是点了头:“先生说得不错。”赵高又道:“在下要找的这个人正是荀卿的学生。”小厮看眼前这个青年不过弱冠之年,举止端方,温和有礼,想到老县令平日里的教诲,也不敢轻慢他,当即耐心道:“我家老县令是有一个氏‘张’的学生,不是张先,而是单名一个‘苍’字。” 赵高微微蹙眉,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只好暂且放下这事,再问:“对不住,再敢问这个人是不是生得面白如瓠?”这回小厮一拍手,笑道:“就是他。”赵高也回以一笑道:“那便错不了了,恐怕得劳烦小哥代为通报一声,就说故人赵高求见。” 不多时,小厮恭恭敬敬地带着许久未见的张先,哦不,此时已经更名为张苍了。小厮带着许久未见的张苍出来,时隔两年多再次重逢他二人心中都十分欣喜,却因一个性子素淡,一个性子沉稳,都只看着对方,并未表现得太过激动。 赵高没有忘记替他带话的小厮,当即向他微微颔首以示谢意。等张苍放走了小厮,他便拉着赵高往里面走,还未先开口就听赵高说:“荀卿御下有方,连府中小厮也如此识大体,当真是兰陵百姓之福。” 张苍闻言不仅没有半分欣喜,反而面有不忿之色:“仅治小小一个兰陵,可惜了老师如此才学。”不过他说完也觉得不妥,二人刚刚见面就说这些不愉快的话题。“抱歉,你我两年未见,我却对你抱怨这些……”赵高摇摇头宽慰道:“兄长如此正说明你诚心拿我当朋友,我又怎么会介意这些。” 张苍不是个黏腻的人,听赵高这么说也释然了,淡淡地“嗯”了一声,此事便揭过不提,转而说起了别的:“你怎地会来兰陵?”想起对魏缭提起荀卿时他那跃跃欲试的模样,赵高无奈一笑道:“我此番前来是有事想麻烦兄长,未料兄长易了名,险些错过了。” “何事?”太史府里相处多年,张苍也比较了解赵高的性子,听他这么说以为他遇到了棘手的麻烦,立时替他担心起来,是以一扫从前的端肃问得有些急。赵高察觉到这点,心中一暖,忙安慰道:“兄长莫急,不是我遇到了什么难处。”不过这么说完,见收效甚微,张苍的面色还是没有缓和,于是当下就赶紧将前因后果一并对张苍说了。 “原来如此,老师也久仰老先生大名,从前就说有机会定要见上一见,不想却是老先生先一步找上了门来,此事我稍后就去禀告老师。”说完张苍缓和了神情道:“先前是我多虑了,竟忘记以你之能都无法解决的事情,万里迢迢来找上我岂不是多此一举。” 张苍为人方正,这话说出来不是为了酸赵高什么,而是就事论事。赵高了解他的为人,所以不会多想,当下便揶揄道:“暌违数载,兄长的性子当真是一点也没变。”说到这里,张苍已经将赵高引到了偏厅,嘱咐一旁的小厮给赵高端来一碗清水,又道:“你在此处等一等,容我去禀明老师。”赵高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兄长了。” 等张苍离开,赵高便端着杯子悠闲地喝起水来。一旁的婢女早在张苍引着赵高进来时就注意到了他。张苍性子冷淡,极少对老县令以外的人上心,府中大小事务一直都是他在打理,所以下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怕他。难得见他对人如此,婢女自然好奇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只是那时候碍着冷面的张苍在,不敢造次,这会儿人一走,目光就完完全全黏到赵高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赵高喝水时不紧不慢的样子很是儒雅,喝完将杯子放在案上,修长的手指却没有急着离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杯身,清湛澄明的眸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上面,那专注的神情竟让婢女产生了此时他正在凝神看书的错觉。 不过最吸引婢女的还是他的样子。其实单看容貌,赵高绝对谈不上姿容绝代,要说俊秀,冷面瓠瓜张苍也可与他平分秋色。所以与其说他胜在长相,莫如说他胜在一种风度。一种绝无仅有,他人却又模仿不来的风度。只因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的气息实在令人难以忽视,所以常常让人觉得十分惊艳。 赵高猝不及防地一抬头,目光便与婢女的目光不期然相遇。那婢女的脸立时红了个透,意识到自己失态,更加局促了:“婢子……婢子不是有意冒犯先生……”赵高抱以安抚一笑,柔声道:“无妨,姝子不必挂怀。”不知怎么地,赵高这么一笑,受他感染,那婢女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这时正巧张苍带着荀卿从里面走出来,赵高见状敛了情绪立即起身见礼。荀子虽然已至古稀之年隐隐有了龙钟之相,但精神尚佳,这样出来走得慢些,却不要张苍扶他,见到赵高劈头就问:“魏缭在哪里?带老夫去。”赵高心中失笑,一面想着:这脾性果然与魏缭相仿,一面也不敢怠慢,免去虚礼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先生跟晚辈来。” 赵高没有按照常理称呼荀子的官职,也没有带上“老”字,却十分合他的胃口。荀子颇为满意地看了赵高一眼,然后把手往身后一背,说道:“你这后生倒也有趣,昔年见你时还未弱冠气度便已胜过常人许多。如今弱了冠更是如易筋洗髓一般,要是哪天修成了仙神,可莫忘照拂我这冷面徒儿一二啊。” “前辈说笑了,这边请。”赵高被荀子这样的人物如此打趣,却依旧能由内而外地保持平常之心,就冲这份从容,也知荀子说的不为过了。荀子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对张苍道:“你吩咐下去,就说今日封篆【1】。” “唯。”张苍接了他的命令,转身对一旁的人吩咐了几句,很快府中就井井有条地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真的收了工。赵高又一次叹道:“适才晚辈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安乐平和之景,眼下先生又能毫无顾忌地封篆,足可见不是虚有其表。先生治县只能,晚辈当真佩服。” 三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走在路上不少百姓见到荀子都会客气地向他打招呼,不过他们都没有因此放下手中的活上来曲意逢迎一番,打完招呼该做什么照样继续做什么。但是今天和往日相比,又有那么些不同。 未料到赵高、张苍两个锦绣青年在荀子身后那么一站,一路徒步行来便开始陆陆续续引来女子的围观。以往张苍陪着老师出来也遇到过指着他窃窃私语的少女,但那些少女大多碍着他严肃的样子不敢接近,今日又多了个赵高,那场面就渐渐变得有些轰动了。 直到三人走到兰陵阁,那些少女不好再跟进去,赵高才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禁苦笑了一声。昔年他和王宠、张苍上街也遇到过这种情形,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尚小”,主角不是他,这回轮到他自己,果然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而另一边,魏缭和荀子二人一见面,便如同多年好友重逢一般,三言两语就熟稔了起来。两人都是才辩纵横的名士,虽然主张不尽相同,但都将敬佩对方的学识,而且兴味相投,所以这一攀谈就是整整一天。赵高、张苍在一旁陪坐,同样收获颇丰。 眼看辩了一天,两位老人仍然争得面红耳赤,赵高突然想起前世在拉萨的色拉寺看过的辩经场面,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记得辩经时僧人们说的都是藏语,他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辩经时僧人拍手、撩僧袍、挥舞念珠、抗声高喝的情形着实生动,也不妨碍他继续往下看。 那天他顶着烈日,选了一个勉强能挡一挡毒辣阳光的地方,耐着性子坐在铺满白色碎石的地上,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辩了一个下午。身后观光的旅客走了一批又一批,坐在身旁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坚持到最后,待僧人散去,辩经场关门,方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而此时荀子和魏缭的这场辩论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每一句话都能理解的透彻,陪坐在一旁就更是甘之如饴。 伴随着夕阳的缓缓落下,荀子和魏缭都觉兴犹未尽,两个老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当晚荀子便亲自安排让魏缭和赵高从逆旅搬到了县令府邸。 此后赵高又在荀子那里叨扰了半月,方才同荀子和荀子不愿放走的魏缭告辞,又辞别了故友张苍,一个人踏上了去往齐国临淄稷下学宫的路…… 第34章 少年为秦王 “公子,陛下召见。” 赵政一连休养了几天,脸上的伤总算是好了大半。关于误会,成蛟醒来便已经解开,只是听说因为此事他被王后禁足,赵政去了几次都没有见着人。眼下看母亲和吕不韦神色凝重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虽然难受,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知道了。”赵政由人服侍着穿戴整齐,淡淡地说道。“等等。”吕不韦见他如此平静,以为他尚不清楚今日召见的意义,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公子可知今日大王为何召见?”赵姬感激地轻唤了一声:“不韦……” 原本背对着吕不韦的赵政闻言微微蹙眉,心中冷笑了一声,再转身便已经敛尽了不该有情绪,作虚心请教状拱手说道:“请吕丞相指点。”吕不韦看他态度不错,遂缓和了神情道:“在臣的努力之下,朝中逾七成的大臣都是站在公子这边的,公子只须知道,之后的对答保持常态便好,太过刻意,反倒惹大王生厌。”赵政虽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但也听懂了吕不韦话中的两层意思。 一则是真的嘱咐他之后该如何对答;二则便是立储在即,吕不韦也在提醒他,让他记住走到今天借助的是谁的力量。他虽然心里恨吕不韦利用他们母子,并且对母亲做出那样的事情,却知道现下自己羽翼未丰,还不是和他闹翻的时候,所以只能忍。 于是他也做足了好学生的戏码,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他生得玉雪可爱,这副乖巧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稚嫩,果然没有让吕不韦起疑心。接着他又对母亲行了一礼说了句:“母亲,孩儿去了。”方才由几个寺人簇拥着走出信陵殿。 空荡荡的寝殿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宫人将他送至门口,便急急转身退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相比起来,反倒是年幼的赵政至始至终没有露出过半分勉强的表情。他走到离异人床榻前三步之遥的地方,一撩衣摆便稳稳地跪了下来:“孩儿见过父王。” 不过几日未见,异人便苍老了不止十岁,赵政低头跪在地上虽然瞧不见,却能听见他此刻苦苦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粗重而又不稳定的呼吸声。一时间寝殿中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但赵政却神情不变,依旧恭谨地跪着。直到异人终于艰难地开口对他说:“是……是我儿来了,快到……快到父王这里来。” 赵政也不敢让父王久等,当即抛开礼数,三两步上前重新在床榻前跪好。异人此时看起来面色蜡黄,脸上没有丝毫光泽,眼中也少了往日杀伐决断时该有的神采,一动不动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儿子,灰败的眸子里才恢复了点光泽。 父子俩相对无言,半晌异人才浩叹一声,缓缓抬起手,试了几次方才抚上赵政指印未褪的小脸,心疼地问道:“我儿,还疼么?”异人粗糙的指腹轻轻在赵政脸上婆娑,却因生病控制不好力道,引得他伤处一阵刺痛,但是赵政知道父王心里愧疚,只能面不改色地强忍着,不动声色地承受下来。 “孩儿不痛,父王莫要自责。”他这话说得并不违心。这两年他父王待他们母子如何他都看在眼里。王后、华阳太后那边三番五次地耍手段,他们母子却至今安然无恙,其间固然有吕不韦暗中让人保护原因,但相比起来,父王对他们的保护却是不计回报默默付出的。 父王一面要顶住华阳太后的压力,一面又要给足王后面子,如此处境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暗中回护他们母子。而事后,却从未在他们母子面前夸耀甚至仅仅是提起过这些。他自己却并不迟钝,父王即便不说,他也一桩一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吕不韦对他们母子安的什么心思,赵政一开始就知道,推他做太子,无非是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而他选择佯作不知,一直倚仗吕不韦,也是完全是顺势而为,公平交易而已。说到底,他们之间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母亲一次次做下如此对不起父王的事,既让他感到耻辱,又让他觉歉疚。所以那时他便觉得受这点伤只怕也难以还清对父王的亏欠。 “我儿……何为君王?”赵政如何不知道父王的意图,于是敛了别的心思,正了神色将身子跪直,思忖了片刻方认真答道:“君道仁也,王道霸也,二者兼持,方为君王。”异人欣慰地点点头,哑着嗓子继续道:“不错,我儿自幼……自幼颠沛流离,亲身所历,君道,父王相信你能自己体会和驾驭。那……你觉得何以为霸?” 赵政想了想这些年所遇又答:“孩儿见如今邦国各自为政,攻伐连连,天下苦乱已久。山东诸国君主昏庸臣下巧诈,正日渐式微,而秦国,自先祖孝公变法强秦起,已积攒了百余年的国力,当此之时,正是我秦人大举东出的好时机。届时天下尽数归秦,使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便可成就秦国千古霸业。” “不做守成之君?”异人眼中隐隐有了笑意。赵政摇摇头,坚定地说道:“孩儿绝不做守成之君。”异人摸了摸他的头夸赞道:“好极,我秦国的子孙就……就当有这样的志气。可惜为父看不到我儿一统天下的英姿了。”异人抛开秦王的身份,只从一个父亲角度说出这番话,令赵政没来由眼眶一热,当下脸上就出现了几分少年的脆弱与稚气,喃喃唤道:“父王……” “为父……为父恐时日无多,心中尚还牵挂着一事,须得由你亲口承诺。”异人虽说此刻说话吐字极为艰难,但还是提着一口气,想要把该吩咐的都吩咐完:“成蛟也是……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为父这些年同嫡母太后、王后较劲,疏远了他。他母亲待他也……咳咳……”说到此处,异人猛咳了起来,赵政忙站起来替他顺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异人又道:“总之,是为父对不起他,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弟弟,以后……” 赵政听懂了父王的意思,不等他说完,当即跪回到榻前,郑重地担保:“父王放心,孩儿绝不会苛待于他。”异人慈爱地看着他,目光却有些浑浊:“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上回……上回父王昏了头,让你受委屈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异人眸光一动接着说道:“还有,为父王一去,国事上你凡事都要多问吕不韦,父王已封他做了你的仲父。” 一听到“吕不韦”三个字,赵政就蹙了眉,心中冷哼道:孩儿之父,只有父王。此时在自家父王面前他也无须多加掩饰,因为有些东西父子俩必须提前说清楚,所以问道:“孩儿敢问,若是吕丞相有异心又当如何?”赵政这话问得直接,异人却也没有觉得吃惊。 此时,他突然觉得头晕,默了一默等到那股眩晕过去,方才答道:“我儿是说……呵,但是你要记住,至少眼下你必须依靠他,若是实在过分……父王已然信守承诺,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再欠他什么。倘使……咳咳……倘使他真的包藏祸心,我儿不必手软。但你要记住,切不可意气用事。” “父王的教诲孩儿谨记。”父子间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赵政这回整肃了仪容,端端正正地朝异人行了三个稽首大礼,一如那日渚水岸边向赵高行礼一般心诚与郑重。异人见他不过是少年之身,稚嫩的小脸上却出了太多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之色,且隐隐有了王者之仪,虽然心痛,却还是放心下来。随后赵政又陪了异人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信陵宫。 三日后,异人驾崩。翌年,丧期服满的赵政有异人的遗诏和吕不韦的周密防范,顺利地继承了秦国的王位。 登阼礼当天,赵政天未亮就被人叫了起来,首先是沐浴。接着便是由人服侍着穿上一早准备好的用白、赤、金三色丝线绘绣的玄色礼服,并戴上九旒冕。等到他穿戴整齐,一旁的婢女再看他时全都愣住了。 身着王服的赵政此刻笔直地站在那里,眉宇间隐然一股清冽的英气,虽未成气候,却也不堕半分君王威严。且尚还稚嫩的脸容已现俊逸之色,此时,年岁小些的宫婢看了他已经不觉心跳起来,假以时日,这副姿容长开,只怕会引得更多少女魂荡神摇。 “公子……哦不,大王生得真好看。”有婢女不自觉地说出了口。他却神情不变,恍若未闻。单看这定力,也知他日绝非等闲。 一个时辰后,年轻的君王站在了三年前异人站过的祭台上,他迎着凛冽的西风,垂手伫立,身形挺拔,面容端肃。他的袖袍衣角被吹得上下翻飞,年纪虽小,却也能巍然不动,给人持重沉稳之感。 此时他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十步开外的地方站着黑压压一片臣子。头顶穹庐万丈,身后高山崔巍,这样的处境果然高处不胜寒。那一刻他想起了赵高,也想起了那日问过赵高的话: 那个时候小高还是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对吧? 突然间年轻的君王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问出那样的问题小高会瞑目宁心寂然不答了,心里不觉有些空荡荡地,所以当下暗自发誓:等二人再次相见,一定要得到答案。 赵政能以庶子的身份继承王位,是不少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当赵王接到这个消息,想起这个年幼的秦王曾经卑微地匍匐在自己脚下,颇为得意。 见此情景廉颇却更加忧心忡忡,如今赵王将朝中大半势力都揽到了自己手中,佞幸郭开如日中天,他已渐渐孤立无援。尚还清醒的公子嘉、同李牧外放代地,挚友蔺相如去世更是雪上加霜,他这个相国完完全全就是个摆设。果不其然,当晚赵王就因为那小小的虚荣心被满足,在宫中大宴群臣。廉颇瞧了心烦,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也几日未上了。 相比起来,郭开就大为得意了,眼下他在朝中恩宠正盛,又成了秦国新王的救命恩人。镇日神清气爽,每天上朝都是红光满面。被赵王瞧见,以为他喜自己所喜,忧自己所忧,更是觉得他是个忠心可用之人,大有要提携他做上卿的意思。 而在齐国临淄的赵高接到这一消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难得失了一次魂,等到回过神来,竟也施施然去酒肆喝了几杯,仿佛在遥遥为娃娃庆贺一般…… 第35章 情愫暗自生 三年后。 “政儿,昌平君的女儿你若是不喜欢,母后替你推掉便是。”赵政此时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向一旁的宫婢递了一个眼色,又回头做了一个手势道:“母后请。”那宫婢还未将软垫拿来,就有一人抢了先。赵政见状微微蹙眉,不过看这人铺好软垫便恭谨地退开,站在母亲身后一步开外的地方随侍左右,不觉又缓和了神色道:“见你伺候母后如此上心,寡人也就放心了……” “嫪毐惶恐。”说话尖声尖气的人正是嫪毐,他是吕不韦引荐的人,三年前以寺人身份入的宫,因伺候人机敏周全被赵姬瞧上,赵政素来孝顺,索性就把他赐给了母亲。 这几年赵姬因保养得当,竟是丝毫未显老态,而吕不韦年过花甲,已然白了双鬓。赵政瞧母亲和他日渐疏远,心中着实欣慰。眼下母亲既然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做好了要和吕不韦周旋的准备,然而此时赵政另有计较,所以找借口推辞了母亲的一番好意:“母后不用担心,听说昌平君的女儿姿容绝代,又是吕相推荐的,孩儿倒是有些期待……” “母后让嫪毐给你物色了更好的女子,政儿难道真地不考虑母后的一片心意?”赵政闻言不咸不淡地看了嫪毐一眼,虽然不带半分感情,却没来由惹得嫪毐心中一凛。“此事吕相既已定下,孩儿也不好再翻悔,母后这边……” 儿子这话说得是一脸平静,赵姬心中不安,挥退所有宫人,才小声提醒道:“政儿,他吕不韦从未对我们母子安过好心,昔年你我母子势单力薄,母后不得已才事事顺着他,眼下你既已为秦王,万事也当学会自己做主了。” 赵姬这话听来全然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关心。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提醒儿子这些,有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当年她们母子被人带到赵国朝会上恣意折辱,她便已经看透了许多事情。后来回到秦国,被人逼着献舞,吕不韦丝毫不为所动,更是让她彻底冷下了心,曲意逢迎那么些年,母子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又怎么甘心受制于他? “吕相所做所为皆是为了秦国社稷,母后不用太过担心。”赵政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愿把母亲卷进来。眼下他见时机成熟,已经打算要着手准备一些事情,但他不想连累母亲,所以至始至终不在母亲面前提前朝种种,只让她安心在后宫修养。赵姬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见儿子神情异常认真,只好压下暂且不提。 赵政回到曲台宫,刚好接到密卫呈上来的奏报。上面不过寥寥数语,赵政看后却一脸阴沉地将那张缣帛紧紧捏入手中,心道:他吕不韦今日敢在禁宫纵马,明日莫不是就想登阼为王?幸而周遭宫人已经被他挥退,否则见到他这副模样,少不得会被吓一跳。 秦王政半个月后大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国,宫人们一刻不停地在为此事忙碌着,倒是赵政,朝会一散叫宫人将奏疏送至曲台宫,自己则随意去演武场转了转。“大王。”蒙武未料他此时过来,忙拉着自家两个崽子向他见礼。“蒙师傅不必多礼,不知蒙老将军近来身体如何?” “多谢大王挂怀,老爷子身体硬朗得很。”赵政点点头将目光落在了他身后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身上,沉吟:“这是……”蒙武大掌朝二人背上一招呼,喝道:“两个小崽子还不快见过大王?”接着又朝赵政嘿嘿一笑道:“大王,这是犬子,大的叫蒙恬,小的叫蒙毅。” 赵政早习惯了这个师傅爽直粗鲁的作风,看他这两个儿子生得都极有精神,心生好感,于是道:“正好寡人练剑少两个对手,蒙师傅若是舍得,以后每日……”话没说完,蒙武又拍了两个少年的头道:“舍得,嘿嘿,舍得。”赵政不由失笑:“蒙师傅你舍得儿子,想来蒙老将军却未必舍得孙儿,寡人也不要他们留在宫里,每日你过来授课让他们一起跟过来便是。” 说也奇怪,蒙毅见眼前这个大王不过和自己一般年岁,却仗着身份轻易决定了他们兄弟的去留,心中是一万个不服气。并且十分好奇他剑术如何,想着一会儿有机会一定要挫挫他的锐气。 谁知真正比试了蒙毅才知道:被挫锐气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倒是兄长蒙恬和这个小大王比剑就像棋逢对手,二人默契地杀作一处,酣畅淋漓。“嘿嘿,真当大王是个虎皮羊?你小子在家睡大觉的时候,人家剑都练了好几轮,让你学学兄长你不听,镇日不思长进。” 从前被父亲教训,蒙毅也极少往心里去,今日还真是头一回觉得如此颓丧。自那之后,蒙毅每日五更便起,练剑练得越发勤勉。被他大父蒙骜知道,还直夸赵政身为君王做了一个好典范。 回到曲台宫,赵政立即洗了个澡,将身上那些黏腻的汗渍洗掉,总算是舒服了,披着件中衣惬意地从浴池里走出来,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一阵吸气声。 此刻他的长发湿嗒嗒地披在肩上,微乱的鬓发有好些贴在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柔和的神采。且褪去了庄重肃穆的一面,面容的俊朗就越发明显了起来。加上他常年习武,身形修长挺拔,身材也结实匀称,婢女们看了,只觉心荡神驰。 “如果能够被大王看上,就算不要名分,婢子也甘愿。”虽然只是窃窃私语,但这话还是落入了赵政耳中,他只淡淡对一旁总领曲台宫事务的寺人说道:“以后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那寺人服侍他多年,知道他如此必是已经动怒,匆忙答“诺”,将人轰了出去。 其实赵政早到了知晓男女之事的年纪,况且宫中还有专人负责教他,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只是昔年亲眼目睹了母亲和吕不韦行苟且之事,落到他自己身上,在这方面就显得尤为慎重,欲囧念上来时招幸个宫婢固然方便,但他却从不屑如此。 “大王,吕丞相求见。”被通报声打断了思绪,赵政听说是那个人,虽然不情愿却还是敛尽了不该有的情绪,尽量做到滴水不漏:“吕相何事急着见寡人?”吕不韦虽是商贾出生,却喜欢文士打扮,这身宽袍广袖,直看得赵政一阵心烦。“臣就是来知会大王,大婚前纳彩用的秋雁,须得由大王亲自猎来,今后方才能保君后和睦长久。” 知会……呵,赵政他堂堂一个秦国之主成个亲,倒需要别人来知会他该如何做了。“吕相这些年劳苦功高,事事为寡人着想,真是费心了。”谁知吕不韦大袖一展,大言不惭地说道:“老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国,为了大王,不觉得费心。” 赵政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默了一默,待宁了心神方才平静地说道:“想是寡人今日练剑练得狠了,此刻身子有些不适……”幸而吕不韦把话带到也没有要停留的意思,当即草草拱手行了一礼道“大王千万保证身体,再有半月就是大婚之期了”,便退了出去。 婚期定在秋天,正是大批的雁南飞的时节,想要猎雁,在筑鸿台附近守着就可以猎到。然而正主此刻拿了一卷书悠闲地靠在筑鸿台凉亭的柱子上,全然没有要拿弓的意思。“大王不是来猎雁么,怎地……”问话的人是婢女沉玉。因她办事稳重利落,人又大方识大体,赵政用她颇为顺心,自然就常把她带上。 “把弓箭拿给他们,告诉他们谁今日猎到雁,寡人赏百金。”沉玉心中虽有疑惑,行动上却半点也不迟缓。“诺。”向他行完礼,便要照做。赵政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告诉他们,此事不得声张”,便又继续看起书来。 大婚当日,赵政由人引着做足了一套虚礼,直到傍晚迎了亲,又应付了群臣方才回到寝殿。合卺酒一喝完,宫人退去,偌大的寝殿只剩他和他刚娶回来的王后,他总算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就自顾靠在一旁养神,迟迟未有动作。 从见到赵政的那一刻起,乐芈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白天远远看着他就觉得他风姿萧肃,这会儿凑得近些看得更为清楚。他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冷肃清俊的样子,实实在在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生得这般出彩,又是一国的君主,能嫁给这样的男人是多少少女做梦都不敢想的? 只是见君王迟迟不动,乐芈有些急了。“听说秋雁是大王亲手为小童猎来的,小童……小童心里真的很欢喜。”她抿唇半晌方才怯怯地开口。谁知君王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仍未有任何表示。 乐芈膝上的衣服已经被她抓得皱成一团,看着赵政的目光也开始幽怨起来。只是赵政看也不看,让她着实着急,咬咬唇,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天色已晚,不如小童……服侍大王歇下……”话音未落,赵政动了:“嗯。”乐芈听到那声“嗯”时,感觉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而赵政与她四目相对时,脑海里却突然浮映出另一个端方素淡的身影来。那人总是穿着一袭素淡白衣,从容宁淡。最好看的还是那双澄明的眸子,时常给人一种神似清水不可亵渎的味道。若是笑起来,整个人便如拨云见日一般,好看得不可方物。 只是不知为何,从前觉得像春阳一般的笑容,此时突然变成了炽热的火焰,灼灼地撩动着他的心。只是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是什么,赵政并不清楚。他没有忘记自己还有该做的事情未做,所以当下也就没有再多想,主动将乐芈压在了身下…… 翌日,赵政依例天不亮就醒了过来。作为新妇的乐芈听到动静慌忙坐起来,只是目光不期然与赵政对上,想起了昨夜的旖旎,又见自己身上不着寸缕,清秀艳丽的脸突然浮起了一层红晕,忙羞怯地将头低下。这副小女儿的情态落入赵政眼中,却让他提不起半分要欣赏的兴味。想起赵高从前提过的“近亲结婚”一事,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只是因他想到了些什么,耐着性子暂时没走,淡淡对她说了句“辛苦你了”,方才抬腿离开。 第36章 成蛟想谋反 “新婚乍御之乐想必妙不可言,王兄可莫要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呐。”散了朝会,成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于是抓紧机会“奚落”赵政。但赵政偏生没有半点窘态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回敬道:“听说陈廷尉家的长女很仰慕你啊。” 市井传言,陈廷尉家有一女,同那陈国的桃花夫人重了称呼,人称小息妫【1】,只是这个“小息妫”正话反说,无非是用来调侃廷尉东施效颦,也不看看自己女儿出落成何样,非要沾一沾人家的桃花夫人的光彩。生得不好看也就罢了,偏偏这陈廷尉镇日将她捧在掌心里惯出了骄横的脾气,从里到外委实一无是处。成蛟整天被她追着,头疼不已。 所以眼下成蛟苦哈哈地看着赵政,视死如归地说道:“从今往后臣弟但凭王兄吩咐,绝无怨言。”赵政连看也不看他,一面拉下一旁的柳枝端详,一面敛了玩笑的心思道:“说罢,今日找来所谓何事?” 成蛟闻言也收了心思,无奈地说道: “成蛟欲反。” 这个“打算谋反”的事主说完,一脸无辜地看着赵政。赵政神情一动,将拉着柳枝的手轻轻松开,那柳枝“唰”地一声就弹了回去,激得周遭枝叶一齐颤动,不少枯黄的树叶应声而落,顷刻肃肃萧萧。他想也未想便道:“是他传的。”这话不是问句,而是在陈述答案。成蛟苦笑道:“不幸中的万幸是——眼下这流言还未大肆传开。” “寡人的这位丞相,为了替寡人巩固地位可真是煞费苦心啊。我不待见你,举国皆知。商贾性狡,他既然拿不准你是否会因此生出祸心威胁到我,索性就直接把你除掉以绝后患。今日朝会我数落了你,他心中想必更觉得实在。只怕接下来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臣弟可是委屈得很,还请王兄救我。”成蛟自小早熟,因为性子压抑得久了,在别人面前一向话少,唯独幼时与赵政亲近。虽然当年对着赵政傻笑真假掺半,但装傻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接近他。好在赵政面上看着冷淡,内里实则是真率性情,也不负他这番好意,肯将自己的处境和盘托出。 这几年异人一去,兄弟二人便一直暗中相互扶持。这份情谊,绝非常人能及。赵政在宫中坐镇,成蛟则替他在宫外四处办事。为了不让吕不韦起疑,他们一直佯作兄弟不和掩人耳目。 赵政嘴角一勾道:“他这么动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什么也别管,依样画葫芦便是。”成蛟沉吟道:“王兄是说……他传臣弟的,那臣弟也传他的?可是……这么一来,臣弟传出的流言将他逼急了,他会不会对王兄……” 赵政摇摇头,肯定地说道:“他不会,也不敢。说到底,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外臣,他也清楚,依我老秦人的性子,绝不会容忍他走到那一步。所以他只能借掌控我来把持秦国朝政。眼下这个王后不正是他塞给我的么?他想找个人监视我,顺便让我沉溺于温柔乡无心朝政,我也只好勉为其难顺从一下。不过现在看来这颗棋子似乎……” 说到这里赵政嘴角又是一勾,话锋一转接着道:“况且退一万步讲,我还真的希望他看不清这些,生出什么想法付诸行动。我拿到了借口也好快刀斩乱麻,不用镇日在他面前示弱了。” 成蛟恍然,随后笑道:“还是王兄看得清楚。”明知这些虚话在赵政这里无用,但成蛟就喜欢拿话膈应他。赵政倒是不恼,“好脾气”地说道:“我还清楚一件事。”站在阳光下的成蛟却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下意识问道:“什么事?”他家王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办成这件事后的奖赏,我已经想好了。” 赵政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深得老师赵高的精髓。只不过表现在外,一个是磨人的温柔,一个是逼人的强势。但无论怎样,这损人的本事用在别人身上无往不利,准能叫对方有苦难言。 和吕不韦一起被传“谋逆”,得到的能是奖赏?成蛟赶紧谄媚地冲他家王兄笑了起来,谁知他家王兄连看也不看他,只面无表情地说:“你似乎待得太久了。”他也知道怕人起疑,不宜多留,焉焉儿地走了。原本正午的阳光无限好,只是成蛟的兴致实在不高。 “等等。”得到这句话,成蛟突然觉得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有那么点舒服的。不过赵政说的却还是正事:“王师傅那边你替我告诉他,他于国的一片赤诚赵政心领,只是眼下还不是动吕不韦的时候。”成蛟也知道王兄在担心什么,郑重地说道:“王兄放心,臣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定劝说老将军沉住气。” 其实所有兵权自去年起就已经被赵政不动声色地握在了手中。昔年异人去世也算是为他留了一手,不仅明面上托孤给吕不韦,暗中也下诏把赵政托付给了蒙氏、王氏,兵权蒙氏、和王氏一家掌握一半。 诏书就捏在赵政手中,蒙武是他的启蒙老师,清楚他的能力,所以除了自家带出来的亲兵,其余兵权自去年起就心甘情愿地交还给了他。而王氏这边,老将军忠心谋国,瞧他尊贤重士,亲自上门拜师,又见他不过少年之身,朝堂之上却已隐然有了明君风范,也暗自移了权,只等他亲政以后再挑明。 这些都是吕不韦不知道的。加上这些年匡扶幼主,他为秦国办了几件好事、实事,觉得自己劳苦功高,有些飘飘得不知所以然,双眼时时被蒙蔽,未曾察觉到随着幼主年岁的增长,已经隐隐显出锋芒。更不知道他这个辅佐幼主的仲父若还不收敛气焰,往后同“幼主”锋芒相接,恐怕会不可收拾地烧得更旺,最终祸及自身。 然而吕不韦也有精明的地方,他再嚣张,也不过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就拿禁宫纵马来说,赵政要在这上面借题发挥动他什么,反而会落下口实,让别人以为他这个秦王小小年纪就暴虐无道,不顾仲父多年照拂之恩,一心只想排除异己,揽权敛势。所以赵政迟迟未动,示弱蛰伏,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已求抓住他更大的把柄。 只是此时赵政如何也不会知道,今后他抓住这个时机所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是怎样的惨痛…… 三日后。 “昨日大王主动提起和小童一起回门的事,小童心中着实感动,今日如此劳烦大王,小童真的过意不去。”乐芈由人伺候着穿戴妥当,华服加身,果真清艳绝伦,就连一旁的宫婢都赞叹不已,说她和大王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此刻她同赵政说话丹唇轻启,脸颊微红,面容似春桃带露,说不出的娇羞柔媚。 赵政从小看惯了母亲的容貌,乐芈同她相比还输了点姿色,见此情景心中只是一派平和。不过他内心虽然波澜不惊,面上却还是变了神情,缓缓躬下身子,微微低头,凑到她耳边邪邪地说道:“应该的。”赵政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就扑在她耳侧,温热麻酥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的心神荡漾,再想起夜里的种种,就更觉羞怯难当。 君后和谐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宫。宫婢们无不艳羡乐芈好福气。当然,宫外的吕不韦知道了也十分满意。唯有赵姬完全是忧心忡忡。但她忧心的不是儿子娶了新妇,而是她自己近来呕吐不止…… “太后,您这是?”周遭没了人,嫪毐的嗓音一扫从前的尖细又恢复了正常男子的低沉。华阳太后拿过他递来的方巾,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睨了他一眼,嗔道:“没良心的东西,你以为我不敢叫侍医来是为了什么?肚子有了你的孩子都不知道。” 嫪毐闻言心里又喜又惧,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孩子怎么……可是……可是这是嫪毐和太后的孩子……太后……”赵姬不悦地啐道:“瞧你这点出息,给我沉住气了,慌什么慌?” 嫪毐跪在地上,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说道:“太后,嫪毐虽说是吕不韦送进宫来的,但是现在只想全心全意伺候太后。这事若是被他知道,又或者被大王知道了,那嫪毐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您可要救救嫪毐啊。” 赵姬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面上是一派慈母温柔的神情,半晌才看向嫪毐道:“你为了我和他撕破脸,我都记在心里。适才我也想通了,你是他吕不韦送进宫的,这事所有人都知道。要是我们出了事情,你以为他就能安然无恙?所以这事也不用急,要显出来还有几个月,适才被你摇着我倒是想出了法子……” 与此同时,赵政和乐芈由蒙武亲自护卫着坐在马车上,前往昌平君的府邸。之所以回个门也要动用蒙武护送,是因为赵政有要紧的事情同昌平君熊启商议,有蒙武在,才能让吕不韦布下的细作钻不了空子。且蒙武作为赵政剑术、骑射的老师,可以用爱护学生心切,来为此掩护,能保此事万无一失,让吕不韦无从怀疑。 熊启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带着一家老小候在了门外,见赵政的仪仗过来,慌忙迎了上去。赵政下了马车,又要将乐芈扶下来,乐芈原本还欲推辞,却见他抬起右手,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顿时失了魂,当下就任由他牵了下来。昌平君默默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和吕不韦的约定,心中不觉有些芜杂。 “臣熊启见过大王,见过王后。” “见过大王,见过王后。” 赵政上前一步亲自托起熊启的手,又虚抬了一下,请他夫人起来,并道:“外舅、外姑【2】不必多礼,论辈分,该是赵政向你们行礼才是。”熊启瞧他如此待人,有些愣愣地反应不过来,还是女儿的话将他拉了回了现实。“乐芈见过父亲、母亲。” “瞧臣糊涂的,臣已备下了宴席,大王、王后里边请。”赵政带着乐芈走完一套新妇回门的流程,已经到了正午。用完夕食,蒙武借口说要同熊启叙旧,让熊启找了个清净的地方。而原本觉得身子乏了想要休息的赵政,很快带着乐芈也出现在了此处。 “既然都是一家人,寡人也就开门见山了。”打从熊启被蒙武邀过来,就觉得事有蹊跷,只因他和蒙武是第一次见面,哪里有旧可叙? 这会儿看到赵政气场神情全变,说话嗓音也沉得可怕,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忙向他躬身行礼道:“大王请讲。”赵政这回却没有扶他,一手抓着乐芈,一手背在身后手沉声道:“昨日阿乐已将吕丞相和外舅间的事情告诉了寡人。” “没……”乐芈话未脱口,赵政便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并在宽大衣袖的掩饰下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随后也一直没有放开,只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的掌心婆娑着,乐芈毕竟是个刚及笄的少女,哪里受得了他如此的撩拨,剩下的话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二人这般你来我往,熊启一直保持躬身低头行礼的姿势并未瞧见。眼下他见事情败露也只能惊惧交加地跪在地上口称:“大王恕罪。”相比起父女俩精彩的表现,赵政倒是好整以暇地婆娑着乐芈的手,气定神闲地看着伏罪的熊启。许久,赵政方才叹了一口气,拍拍乐芈的手背,将她放开,走过去把熊启扶了起来。 “昔年寡人和母后被留在异国孤立无援时,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还会被人恣意折辱……”赵政无视熊启父女错愕的神情,自顾平静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往。熊启能明显感觉到,适才他平静中透出的逼人气势,现下已消退了不少。 见熊启不再那么紧张,赵政又继续道:“外舅同赵政的处境相似,这些年想必也与赵政感同身受,吕不韦利用这一点对外舅威逼利诱,外舅难道就真的甘心?” 熊启也不傻,知道这里赵政对自己的称呼发生了变化,意味着事有转机,又想到了些什么,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说到这里,赵政冷笑一声道:“赵政敢许外舅丞相之位,他吕不韦可能?” 熊启摇摇头心道:莫说丞相之位,以吕不韦的谨慎,只怕一点实权也不会交给自己。“赵政眼下既然娶了阿乐,同外舅自然就是一家人了,这其中的利害,想必外舅应当清楚。”熊启下意识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蒙武,旋即躬身郑重地再拜了一拜:“今后大王但有差遣,臣定赴汤蹈火。” 人贵在自知,话不用多说,熊启已经明白了赵政的意思。吕不韦和赵政孰轻孰重,眼下赵政将利害关系点出来,又有蒙氏在侧让熊启看清他的实力,熊启便知道如何抉择了。 “外舅不必多礼,今日也辛苦蒙师傅了。眼下寡人是真的乏了。阿乐,带寡人回房。”此时赵政身上褪去了凌厉与持重之感,脸上现出慵懒的神情。熊启父女俩看在眼里,竟产生了一种适才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己一场梦境的错觉。 回到熊启为他们回门准备的起居室,赵政便将仍有些恍惚的乐芈压在了身下。他的动作虽然显得霸道强势,面上的神情却分外柔和,二人四目相对,他抬手抚上乐芈的脸低声问道:“今日寡人借你欺瞒了外舅,你可会怨寡人?” 赵政俊美的脸在乐芈的眼中放大数倍,温柔的目光更是让她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她当即痴痴傻傻地摇了头:“大王待小童若此,小童又怎么会怨大王。”赵政见出卖色相达到了效果,嘴角一勾,便开始主动拨雨撩云,进一步身体力行地抚慰起她来…… 第37章 拿来我帮你 “我儿昨日带新妇回门可还顺利?”此时赵姬心中虽然着急,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拉拉别的家常。“一切顺利,劳母后挂怀了。”赵姬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孩子也的确有几分姿色,母后见你们君后和睦也就放心了。”说完赵姬突然叹了一口气。 赵政见她精神不好,忙问道:“母后身子不舒服么?”赵姬摇摇头道:“政儿,母后啊怕是老了。深秋清寒,母后近来觉得腿脚越发难受。听说雍县的棫阳宫内汤泉遍布,四季温暖如春,母后想过去住一阵子。况如今宫中诸事母后要管也是力不从心,不如让新妇接手,母后也乐得清闲,你看如何?” “孩儿道是何事,原来是这样,母后若是舍得孩儿,那便去罢。”赵姬失笑,点了点他那同自己形貌相似的鼻尖嗔道:“娶了新妇的人,倒还同母后撒起娇来。”这世上能让赵政卸下所有枷锁的只有两个人——母亲和赵高。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无须掩饰任何情绪。 相依为命多年的母亲因为身体不适要迁宫,他虽不会拒绝,却会感到不舍,所以那“幽怨”的语气并不是装出来的。不过也只是那么片刻,赵政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想起母后不在这边,自己同吕不韦周旋万一出现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也可及时让人带走母后护她周全,心中更是坚定了想法。他拉起母亲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母后早去早回。” 咸阳酒肆。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公子成蛟近来密谋……” “嘘小点声儿。这事我也听说了,只不过这公子成蛟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他还真懂什么谋反?” “我看啊,准是被人利用了,主谋另有他人。对了,你们知道么?吕丞相常在宫中纵马一事倒是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他丝毫不将咱们的小大王放在眼里。而且他这几年他主持编撰一个叫什么……噢对,《吕氏春秋》的书,借此大肆招揽门客。昨日方才大成,今日就将书悬在各个城门口,对各国士子放出了话‘谁能改动一个字,赏千金’。 “千……千金,那有人去吗?” “有,瞧热闹的不少,各个城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不过挂了这么久,竟真的没一个人能看出可以改动的地方。” “此书真有如此神奇,竟找不出一处可删改的?” “我看未必,依吕丞相如今的地位,即便有,又有谁敢说出来?” “这倒是。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另一桩事,这些日子谋反的流言可不止传了一个人。” “你们是说公子成蛟背后是吕……” “嘘,慎言,慎言。” 国政殿。 “寡人近日听到了一些流言。”年轻的君王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扫视了阶下一转,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吕不韦和公子成蛟身上,又继续说道:“这流言似乎与你们二位有关啊。”这段时间吕不韦主持编撰《吕氏春秋》花去了不少精力,是以应付朝中诸事常常力有不逮。 开始流言出来他只当无伤大雅,又觉得既然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别人说长道短,也没有如何分出精力去管这件事情。直到今日朝会前他才听说,这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又听说他“目无长君”引得不少秦人为此感到愤慨。且还有人隐隐将此事同日前他传成蛟的流言联系在了一起…… 而更未想到的是——此事他还未来得及做出的反应,今日朝会赵政就一反常态,如此直接地将这事提出来摆在了明面上。从前在赵政面前游刃有余的吕不韦,第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见成蛟站出来,走到殿中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吕不韦略一犹豫,旋即也慢慢出列跪下。 打从赵政一脸平静地将流言说出来,国政殿中不少大臣就开始蠢蠢欲动,只是碍着吕不韦的面子,一直不敢作声。不过也有不服吕不韦之威的,诸如蒙骜、王翦这些武将。 从吕不韦招揽门客就可看出,他不喜武夫,只爱文士。在朝堂之上就没少和王、蒙二位针锋相对。所以两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默不作声,完全是不同他一般见识。倒是蒙骜之子蒙武,他向来直来直去,不管不顾地重咳了一声。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就显得尤其地意味深长了。 然而吕不韦不为所动,自顾说道:“大王明察,臣近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秦国一统天下大局已定,然则却从无一人想过之后又当何去何从?为找出答案,几年来臣召集门客日夜不缀地编纂一书,以作纲举目张之用。新书昨日方成,这期间臣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又如何还有别的精力……”说到这里,吕不韦凛然抬头。 赵政心中冷笑,便是没有时间,也给自己塞了个女人,也对成蛟下了手,也敢在朝会上恣意打断自己的话,代自己作出一切决定,若是有时间,又当如何? 原本吕不韦以为自己编书大成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年轻的君王,但是,当他的目光同年轻君王相遇的一瞬,他却突然迷茫起来。如今的君王生得高大英挺,一身稚气尽褪,目光威严凌厉,举止端庄沉稳,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事事顺从他的孩童,怎可轻而视之? 是何时出现了这样的变化?这几年他编书昏了头竟没有察觉……如今回想自己掌控他时种种强硬的态度,再看一旁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公子成蛟,吕不韦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政见威慑的效果达到,见好就收,转而缓了神情,平了语气道:“吕相这些年为秦国披肝沥胆,寡人时时记在心里;而成蛟是寡人唯一的兄弟。寡人断不至于听信了那些谗言,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出了这样的传闻想必你们自己行止有亏也有责任,当罚。就罚丞相今后继续为我秦国操劳,至于成蛟……你镇日游手好闲,罚你闭门一月,抄书百卷。两位可有异议?” 赵政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尾音上扬,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吕不韦听了非但不觉得如何轻松,反而心中大石迟迟不能落下,不得不低下头口称:“大王明断。”一旁的成蛟也赶紧回道:“大王明断。”那声音竟带了哭腔,听得吕不韦心中一颤。成蛟这声可不是装出来的,想起自己事成得到的是何“奖赏”,心中当真是凄苦无比。 这次赵政不仅拉上吕不韦解了成蛟的危机,也借此对他起到了一定的提醒甚至是震慑的作用,可谓一石二鸟。朝会一散,赵政便在私底下安抚了成蛟,告诉他值守的士兵都是自己人,就是抄书得他自己抄。成蛟原本苦哈哈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便听他王兄说:“抄不完拿来我帮你。”他顿时就来了精神。 他这个王兄也不知哪里学来模仿人写字的本领,写什么像什么,成蛟这么想着不觉就问了出来。赵政一反常态,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将手探入怀中,摸到那把匕首以后喃喃道:“他教的……”他说的什么成蛟没听真切,但是成蛟看到他说话时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虽然只有那么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赵政一回到曲台宫,桌案上便已摆上了吕不韦主持编撰的那部《吕氏春秋》,书是吕不韦派人送来的,说是颇为成功,赵政应该看看。等送东西的人退下,赵政不悦地问道:“这书真的无一人能删改?”一旁的密卫答道:“臣派人打听了,那书恐怕不是不能改,而是没人敢改。” “没人敢啊……”赵政闷闷地沉吟道,旋即又吩咐道:“拿开,寡人不看。”旁边的宫人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怠慢,慌忙过去将那些竹简抱起,然而还未走远,却又被他蹙眉唤住:“等等,放下罢。” “诺。”赵政这让反复的态度直让一旁的宫们摸不着,不是才赌气说不看么,怎么又让放下了? 其实赵政改主意还是因为赵高从前说过的话: 撇开这点不谈,书中有不少地方也是值得称道的,你若仅凭他不同于你的部分见解就否定他的所有,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你要说不喜欢总也得有个缘由,不看怎么知道哪里不好? 若你能终身铭记,不偏不倚地取用各家要义,也不枉我教了你这么些年…… 从前赵高说过的话,赵高教过的理,他尽数刻在脑海里;同赵高相处的种种,经历的种种,也更是全部印在心底。便是这么多年身边事物如日驰月骤变动不止,那些痕迹也不曾淡去分毫。所以他原本负气吩咐宫人拿走那些东西,想到赵高便立马改了主意。 起初赵政还看得有些漫不经心,越是往后却越是被书中的精要之言吸引,虽然的确如密卫所说不是没有可以删改的地方,但是也不妨碍什么。这一看,赵政就看到了晚上,不仅昼食未进,就连夕食也忘了。 “大王,王后求见。”赵政正看到精彩处,也没听清宫人说的什么,随口“嗯”了一声。不多时耳边便传来一阵聒噪:“小童听说大王看书忘了进食,心中着实担忧,特地给大王做了……”赵政看书时神情格外专注,瞧着竟比平日更加俊朗,眼见他眸光一亮,似乎颇有所得,乐芈一时不察,心也跟着随之一荡。 “放着罢。”赵政依旧没看她。回过神来,乐芈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鼓起勇气上前去将他手中的书抽了出来,细声劝道:“大王,天色已暗,该休息了先用些东西吧。”赵政无意抬头瞧见她手中的粥,又闻到了香气也觉得饿了,也点点头顺了她的意。 吃完后赵政回到寝殿,乐芈主动提出要服侍他宽衣。从前这些事他不喜欢假手他人,今日的确累得有些不想动,便点头让她做了,谁知乐芈无意在他袖中摸到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看,发现竟是一把匕首,当下随手丢弃在一旁道:“大王用来防身之物怎可如此粗陋,不如小童改天……” 谁知原本昏昏欲睡的赵政突然来了精神,躬身将那匕首拾起,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郑重地收在袖中,连看也不再看乐芈,沉声道:“这东西不是你能动的。很晚了,你早些休息罢。”他说完,留下不知所措的乐芈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连赵政也不知道为何,看赵高送他的东西被人弃掷在地,他心里会觉得那般难受…… 第38章 血沥蕲年宫 “大王,太后手书。``し”一眨眼母亲迁宫已一月有余,赵政听说是母亲送来的书信当即放下手中的奏疏,拿过来细看。前面都是些家长里短,无非是蕲年宫内汤泉只好了腿脚酸痛,今日精神不过云云,赵政看着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可是看到最后他却蹙了眉。 只因赵姬说蕲年宫的宫人见她一介女流,伺候她的时候常常敷衍了事,只有近侍嫪毐起早贪黑细心照料,前日为了救掉下深池的她,被水呛得至今卧病在床。赵姬觉得嫪毐忠心可用,又救了自己,不如封他为候,一方面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另一方面有个有爵位的人在身侧也可震慑宫人,伺候她不敢再不上心。 “嫪毐……”赵政的手指缓缓在案上敲击着沉吟道,半晌才才将揉揉眉心书信收在袖中,偏头问:“什么时辰了?”沉玉拿来外袍给他披上劝道:“回大王,亥时了。”赵政点点头默了一默才说:“把这些都收了罢。” 与此同时吕不韦也接到了赵姬的密函,只是这内容他看后却是怒不可遏,当即将书信拍到书案上:“他不过是老夫府中出去的门客,竟敢连同妇人威胁老夫。”吕不韦突然发现从前为了搪塞索求无度的赵姬,物色来嫪毐送进宫中竟然是大错特错。 翌日。 “念。”朝会上赵政想起了母亲的嘱托,便让一旁的寺人将部分书信内容念了出来。“众卿可有异议?” 一旁陈廷尉听说太后嘱咐的是“长信侯”,不自觉地看向了“文信侯”吕不韦,见吕不韦脸色不好,觉得是个讨好他的机会,便站出来为他出头:“大王,他嫪毐不过是个寺人,照顾太后乃是本分,吕丞相劳苦功高尚且还只是个‘文信侯’,怎么一个寺人靠着伺候人的本事就能做‘长信侯’了?” 赵政闻言脸色一沉,别的话都没有接,独独阴恻恻地重复了一个词:“尚且?”那陈廷尉一心想要为吕不韦说话,却忘了大殿正中还巍然坐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的,正是秦国的王。自觉失言,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赵政可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换上了一副疏云淡月的模样,用商量的语气问:“那廷尉觉得……”话未说完,吕不韦抗声打断道:“大王,臣正好有一事要奏。”赵政被他打断心中虽有不忿,却还是强忍怒意“好脾气”虚抬了抬右手说:“吕相请讲。” “日前臣接到数名御史上报,陈礼身负廷尉之职,却行私重,轻公法,大王令臣严查,已有分晓,还请决断。”说着便让人呈上奏疏,赵政看后冷笑一身,大手一挥将东西丢在陈礼面前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陈礼自知事情败露,面如土色地跪了下来,赵政做了发落,不多时殿前侍卫便出列将他架了出去。 “那封侯之事……”等此时一了,赵政旧事重提。“既是救驾有功,又兼多年苦劳,封个‘长信侯’也不算什么,臣附议。”说来也奇怪,众人皆知嫪毐从前是吕不韦府中的门客,如今讨了这个“长信侯”,明显是有意让他难堪,他却是第一个赞成的,众人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发话了谁还敢质疑? 如此嫪毐的封赏当日就定了下来。消息传到蕲年宫的时候,已是傍晚。是夜他和赵姬…… “太……太后……您还怀着身孕……”嫪毐劝道。赵姬伏在他身上嗔道:“没良心的东西,你心疼你的孩子,我就不心疼我肚子里的这块肉?放心三月孕期一过胎气渐稳,适当动一动没有大碍的。今日你得了封赏,别说那些扫兴的话,轻些就行。” 嫪毐看着她绝美的面容喉结一动,想到自己做了长信侯,心中得意非常,当下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动了起来,赵姬坐在他身上无力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低喝道:“死鬼,轻……些,莫伤了孩子。” 与此同时,赵政批阅完奏疏便在曲台宫看起书来。可是累了一天,眼下曲台宫壁炉的火烧得正旺,身处热气包裹的殿中,他只觉得倦意汹然来袭,随手拢了拢肩上披着的黑裘大衣,竟昏昏沉沉地伏在案上睡了过去。殿外是一片白雪苍茫的凄冷景象…… 翌年。 “你是说母后还不愿意回宫?”赵政说完脸上隐约现出了失望的神情,被他派到蕲年宫递消息的张敬见状想起了他去蕲年宫听到的一些传闻,一时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身为君王,赵政首先就要掌握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以张敬这点心思半点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周遭的宫人向他行了礼,慌忙齐齐退下。“有事不要想着欺瞒寡人,说。”赵政眼睛仍是看着手中的奏疏道。 被他这么一命令,张敬哪里敢再隐瞒,索性深吸一口气,道:“臣在蕲年宫听到一些传闻,是……是关于太后和长信侯的。”听到这里,赵政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将奏疏放下看向张敬,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张敬硬着头皮道:“不知大王可曾听说过昔年长信侯进宫前的一些传闻?”这事赵政的确听过,听说嫪毐的那处异于常人,能以之作轴,滚动桐轮而行。这种奇囧淫轶事他向来过耳即忘,未料今日张敬会拿出来说。 “听说太后早在迁宫前就时常呕吐不止,却不肯招侍医整治,直至迁宫后一月方才渐渐止住,且那段时间太后食欲……”张敬说到这里,赵政猛然想起昔年和成蛟亲历的一幕,满脸惊愕地看着张敬,张敬哪里见过他如此样貌,当即识趣地低头噤声。 此时赵政胸中的滔天怒意叫嚣着要从胸腔喷薄而出。只是他念及赵高昔年之言:“凡事宁性为善”,便一忍再忍,强撑在案上的手已现出苍白的骨节,双目赤红。已然失去焦距的凤眸流露出了太多的东西:愤怒、凄苦甚至是羞耻和惊惧,那模样着实骇人。 母后怎么能! 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甚至是怀上别的……她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会将儿子置于何等境地? 赵政将心中激荡的情绪压了再压,颤抖着左手探入右边的袖中,摸了几次才堪堪碰到那样东西,随后他将其拽入手中,脑海里便浮映出了那人低眉浅笑的样子,受他周身散发出的平和宁淡之气所感染,终是缓缓镇定了下来。 “张敬。”不过片刻,赵政的嗓音便已沙哑得不成样子。“属下在。”赵政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过了许久才继续接道:“往后此事便由你负责,该如何做,你可清楚?”张敬愕然问道:“大王相信属下?” “寡人若不信你,你还有命活这么些年?”这些年跟着赵政,张敬清楚地知道,他虽然外表凌厉霸道,却绝不是一个喜怒无常随意轻贱性命的君王,所以一探听到了这些事,便不计后果默默回宫告诉了他。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对他深深的信服。所以张敬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道:“属下明白。” 那之后母亲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从蕲年宫传来,从她诞下二子,到孩子足月,再到孩子一岁……赵政听完这些曾无数次地说服自己:那是母亲。可是当有一天嫪毐开始借母亲之名大肆招揽门客,就连成蛟也看不下去了。 “随他的意罢。”赵政摆摆手对急得来回踱步的成蛟说道。成蛟哪里听得进去,拉着他的手道:“王兄,你再这么容忍他,只怕那厮终有一日要……”刚开始知道嫪毐和母亲私通赵政的确震惊过,愤怒过,可是震惊愤怒过后却是彻底的冷静,这一冷静他便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看着忧心自己的成蛟,赵政心中一暖,抬手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着急。 “你当我这一年真的是因为母后才没有动他么?”赵政冷笑一声继续道:“我只是觉得拿他来对付吕不韦倒是个不错的注意。”话音未落成蛟便愣住了,这一年他的王兄似乎改变了太多,从前他就一直比同龄人成熟,如今看来更是凝练得更加稳重坚韧,不过让成蛟有些痛心的是,他人也因此看着冷峻了不少。 赵政的话成蛟一想就明白了,对付吕不韦那种伪君子,有时候就不能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他王兄不愿背了这骂名,索性推波助澜暗中扶植嫪毐那种做事不计后果的无赖同他针锋相对,届时等到嫪毐功成,早沾了一身的腥,要转而收拾他就比直接收拾吕不韦容易得多了。 果然不出三个月,吕不韦之势日渐式微,嫪毐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不过他们两相争斗倒是让赵政终于找到了借口免去吕不韦的丞相之职,转而交给了熊启。等到嫪毐处心积虑地扳倒吕不韦以后回过味来,方才知道自己给别人铺了路。 “太后,大王这是阴了咱们一记啊。嫪毐思前想后,觉得大王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自古有哪个君王肯容忍自己的母后传出……只怕这些年未见,你们母子间的情谊早就没了。有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横竖有了这两个孩儿,不如……” 曲台宫。 “你说母后真的答应了?”赵政未想到母子之情有一天竟是如此脆弱,苦笑一声,也不用再等张敬回答,摆摆手用极力维持来的平和语气道:“罢了,张敬你将这些年所得的消息都传出去罢。” 张敬得到这样的吩咐哪里敢应,当下失声问道:“可是太后是大王的母亲,这样大王不是也……”谁知赵政却无所谓地摇摇头道:“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彻底传出来是迟早的事,寡人不过是让他提早爆发。”那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无端沉得可怕。 不出数日,赵姬同嫪毐*后宫的消息便传得天下皆知。而此事还没来得及被人议论便又出了一个事情:长信侯反。紧接着昌平君携大王谕令带三千精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仅用三日便彻底血洗嫪毐起事的蕲年宫,平息了这场叛乱。 其后嫪毐车裂,灭三族,其死党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枭首,吕不韦革除一切职务逐出咸阳,吕、嫪二人府中门客罪轻者鬼薪,罪重者流放蜀地,太后则被幽闭雍宫不得王令永不得出。 至此整个秦国乃至天下万民方才幡然醒悟,拥有这般铁血手腕的秦王,又怎么会是藏在深宫多载,万事荏弱可欺的少年?消息传开,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秦国的百姓,忧的是山东列国君王臣民。就连曾经以“秦王匍匐在自己脚下”为荣的赵王,从此也再不敢拿此夸耀了。 而得尝多年心愿的赵政却没有为此感到半分的高兴。只因他从未想过这天的到来,竟会以母亲为代价…… 那日他赶到蕲年宫,母后生下的那两个孩子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上。母后看到他的一瞬,目光已经没了焦距。她随手拿起一旁的棍子,发疯一样地冲上来,一棍接着一棍,毫不留情打在他的身上。相比心中的痛,那是赵政便觉得,落在身上的棍棒早不算什么了。 有些事情他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重来一遭,同样会选择处死嫪毐,杀掉这两个孩子。所以纵使那时他咬牙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母亲下手狠辣的杖责,也甘愿让她发泄这一回。 离开前,赵政停下虚浮的脚步,白着脸吩咐道:“沉玉,传令,蕲年宫内有谁敢因此苛待……苛待母后……杖毙。”赵政惨然一笑,心道:如今要说出“母后”二字,竟会是如此艰难么? 沉玉领命,还未退下又听赵政补充道:“对母后,别说是寡人吩咐的。” 犹记那天他迎着冷冽的西风踏出蕲年宫,身上已无一处完好的地方。就连沉玉小心翼翼地将她手中的狐裘披上来,他也会觉得疼痛难当。那时,他索性扔掉了狐裘,就着浸了血的单衣,决然走上了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