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降临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月晟皇朝六百二十五年,四海升平。 从无尽的黑暗中缓缓睁眼,宋佚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个长长的梦,像一颗深埋海底亿万年的砂砾,淤泥中一点点抬升,历经无数时间后,终于被浪涛推动着浮上海面,见到了璀璨的光—— 夕阳正挂在天边,金红色光晕越过窗棂,往他房内投下斑驳的剪影。 躺在床上,宋佚脑中有片刻呆滞,抬眼打量周遭,疑惑在心中扩大。 这是……怎么回事? 身下床铺温软,身上盖着厚密的被子,却依然能感到一丝寒意,这寒冷似乎不是由外边入侵,而是从体内滋生的。 房中陈设是陌生的——陌生的桌椅,陌生的墙面,陌生的房门紧闭着。 宋佚顿了顿,打算坐起来,刚一用力,胸腹间便传过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地又倒了回去。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疼? 掀开被子,他发现自己贴身穿了件样式古朴的白衣,也无暇在意,一把撩开来,只见自己胸腹间缠着厚厚的绷带,一股药味弥散,还能隐隐能看见绷带下方浸出的血迹。 受伤了?!看起来伤得还不轻,难怪刚刚觉得冷…… 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车祸还是……完全没有印象。 宋佚脑子有点乱,他恍惚记得今天是周一,自己前脚刚出小区门,准备去公司报道,然后……然后记忆就断了,一睁眼已是在这里。 这里……宋佚又看向自己身处的房间,不像医院啊。 别乱动。 一道细微的声音传入宋佚脑中,他一愣,正怀疑自己是否幻听,房门口传来“喀拉”一响,有人推门进来了。 宋佚一震,抬眼看去。 来人二十岁上下,长眉俊目,五官端丽,生得极为好看,却没有半点儿脂粉气,通身朗朗的男儿气度,令人一见就觉神清气爽。 谁?宋佚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这人走到屋子当中,看着宋佚,然后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宋佚?” 对方语气中带着一点疑惑,似乎对他的清醒感到意外。 宋佚忍不住再度打量他,见这人身材欣长,长发挽起,身穿牙白色长袍,罩着黑色外衫,腰上还悬了一把剑,跟拍古装戏似的,但宋佚又实在看不出这是哪朝哪代的装扮。 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 “你……” 清清嗓子,宋佚准备开门见山地发问:“你谁,这是哪儿?你们想干嘛”,谁知话未出口,头上突然传过一阵刺痛,方才那个声音在他脑中大喊:别说话! 谁?! 宋佚差点没给这声惊掉魂,四下一瞟,房中除了自己和刚进来的这人,压根没有第三者,这个声音是…… “别乱说话,先让小师兄离开,我马上跟你解释。”声音又在他脑中吩咐。 小师兄?宋佚一愣,莫不是指眼前这人? 就在他这么猜测时,“小师兄”已上前两步,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关切地看着他。 “师弟,你终于醒了,身上疼得怎样?” 这声“师弟”叫得宋佚满头雾水,什么情况?难道这位是自己的同门师兄?他瞟着周围陌生的陈设,突然有个很不妙的想法。 等等,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 “我……”宋佚往内侧缩了缩,决定先敷衍着,嘴上道:“没事,没什么。” “你昏迷这么多天,我一直十分担心,万幸此刻终于醒来。那****去得迟了些,差点赶不及,唉……” 话到这里,“小师兄”停下来,长叹口气,似乎满腹心事。 宋佚给他说得整个人都懵了,什么昏睡?什么迟了? 他想问个明白,但方才脑中传过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硬生生将他的好奇心压了下去,想着它“别乱说话”的吩咐,宋佚点点头,说声没事。 “外面落雪了,冷得很,你根基本来就浅,如今又有伤在身,更熬不住。我待会儿拿热粥来,你尽力吃些,晚间给你房里生个火盆,好生养着。” “小师兄”言辞间满是关切,不像装的,宋佚稍稍放下戒心,点头称谢。 又叮嘱了他两句,这人道:“我先走了,晚点儿叶铭和骆臻或许会来看你,好生歇着。” “……小师兄慢走。” 目送“小师兄”消失在门外,宋佚长舒口气,脑中那个声音也叹了一声。 “别叹了,说吧,怎么回事。” 这会儿,宋佚反倒不慌不乱了,他脑子里有一个想法,一个很荒诞,很不可能,但放到当下的情况里,却能把一切都说明表,并串联起来的想法。 “……我若讲了,你别害怕。”那声音小声道。 “不怕,说。” “我……我叫宋佚,是月泉宗的下院弟子。” “好巧,我也叫宋佚……” 宋佚从被子里抬起手,目光停留在右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生着一颗小小黑痣。 记得家里老人曾说,手背长痣说明手巧又有力气,要放在战争年代,搞不好是个拿枪的将军呢。 “这个……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到了极致,你醒来前几天,我就在思索该如何向你说明,想来想去,唯有和盘托出。我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你因此前那场变故,神魂突然到来,入主我的身躯,如今你已成为这付身体的主人了。” 什么? 宋佚在脑子里将这话消化了几秒,盯着手背上的痣,笑了:“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高论呢,结果你说这身体不是我自己的?开什么玩笑,这颗痣我从小就有,就是这位置,而且……” “而且后腰那里还有个月牙形的胎记。” 话音未落,脑中的“宋佚”就打断了他的说辞。 咦? 听这句话,宋佚惊了,下意识地就伸手往后腰上摸。一点儿没错,自己后腰上确实有个月牙形的胎记,可是…… “你是不是趁我昏睡的时候偷看了?” “没有,我自己本身就有这个痣和胎记,生来便有。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身躯同你原本的躯体似乎一模一样,所以如今你占了我的身躯,并不会觉着有所不同。” “……等等,你把我弄糊涂了。”宋佚赶紧打住,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是说,现在这具受伤的身体并不是我的,是你的,你才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而我因为某种原因鸠占鹊巢……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受了重伤,就要死了。不,其实应该说……我已经死了。我没法跟你说明,但我能感觉到,就在被刺穿胸膛的那个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死了,也就在那个时刻,你的神魂忽然出现,进入身体内,成为身体现在的主人。” “是吗……”宋佚半信半疑,这事儿毕竟太不科学,太超越他的常识了。 “你不嫉恨我鸠占鹊巢的行为?” “不……”声音沉下去,似乎情绪非常低落:“我那个瞬间就已经死了,你若不来,我就只有彻底的死路一条,神魂消亡,肉身也随之腐坏。而你来了,驾驭住这具肉身,我反倒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能够停留在肉身中,不至于立刻消散。” “原来如此。”宋佚点头,开始接受这个说法,不接受也没办法。 “而且……只要你活着,继续用这具肉身行走人间,就迟早能替我报仇雪恨。” “别,别,我就一普通人,没什么给人报仇的本事,你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可担当不起……” 宋佚连声推辞,准备说点儿什么以证明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搞不来打打杀杀那一套,忽然,他愣住了,话音全数消失在嘴边。 他发现一件事:自己的记忆里似乎缺少了很多东西? 脑中的声音赶紧又道:“不是让你现在就做什么,很多事情我自个儿都不记得了,我如今只能肯定一件事:‘宋佚’有生命危险!” “你等等。” 宋佚捂着额头,眉头紧皱,努力回想关于自己的一切,然而不论怎么想,脑子里似乎都有一张大网,将他的思维牢牢捆住,他只能想起自己的名字、身份,想到今早上出门要去公司报道。最多还能想起一些无关紧要,零零碎碎的小事,什么看过的小说啊,吃过的东西啊…… 关于自己的一切其他讯息,仿佛都已被粉碎,沉入黑暗,杳无踪影。 “……你说你也不记得很多东西了?” 半晌,宋佚长出口气,问道。 “是的,原来你也忘了……我猜测,或许是你的神魂进入时,与我未消亡的神魂发生撞击,令彼此的记忆都有缺损,以前听小师兄提过类似的情形,应该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的。” “……能恢复就好。” “如今你不记得自己此前的全部,我也不记得,不过你不必太担心,相关的人和事我大略都还有印象,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问我,我知无不言。” 怎么能不担心…… 宋佚不知说什么好,莫名其妙穿越了,这人身体居然跟自己原本的身躯一模一样,是巧合还是……另外,自己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抚着胸腹间厚厚的绷带,宋佚问:“你刚才说我有生命危险?” “对,我有印象。”脑中的声音郑重道:“虽然我不记得具体发生过什么事,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如今并不安全,有个阴谋冲着我,不,是冲着你过来了,若应对不好,便有性命之忧。”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二章 守护 性命之忧…… 说完这句话,脑中的声音沉默下去。 宋佚在心里思索了一阵,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声音犹豫片刻,好奇反问:“你从哪儿来?” “我没法三言两语地跟你解释,先别说我的事了,讲讲这里。” 宋佚冷静下来,心里已接受了自己的穿越,回想刚才那位“小师兄”的打扮就知道,此地不是自己所熟知的某个过去,也不像未来,多半是另一个世界了。 “这里是月晟皇朝治下的神州中南部,修行门派月泉宗,我是月泉宗的一名弟子。” 月晟皇朝?修行门派?宋佚心头一跳。 “我们月晟皇朝,同大陆上其他国家,包括更远的大陆和海洋上的诸国一般,皆以修行为要务。从最初入门的武技,到各路心诀、神通,以及后面的……” 脑中的声音解释着,宋佚听得半懂不懂,也没多问,现在,他只能肯定这个所谓的月晟皇朝并不存在于地球上,地球上也没有以修行为重的时代。 “你既然用了我的肉身,我修习过的那些剑术和心诀应当也还未完全湮灭,等身体好些了,还是练起来,权当自保的手段吧。” “嗯。” 宋佚应下来,摇了摇头,长叹口气。 一个唯物主义青年,如今得抛弃曾经的三观,认真学习月晟皇朝这块热土上崭新的规则,炼器修神,呼风唤雨,从燃起最渺小的一蔟火苗,到能翻天倒海的至高神通…… 这么一想,宋佚有种打开了新天地的感觉:换个世界,再活一次,遵循全然不同的规则,体验崭新的人生。 似乎也并不坏。 “你跟我说说,刚刚那个小师兄是谁?他说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 卸下心理包袱,宋佚打起精神,听脑海里原本的“宋佚”讲故事。然而,这位原主人也不记得太多,只说小师兄姓白,名云筝,跟自己一样也是月泉宗的弟子,一直对自己很好。他入门比宋佚早几年,天资极佳,修为精深,早该进阶上院了,小师兄却始终没有去,跟自己一起留在下院当中。 “这样啊……他刚才说去得晚了,指什么事?” “不记得。” 脑中声音带着一股郁闷的情绪:“我想,小师兄应当是说我受伤昏迷这件事,怎么受伤的我忘了,依稀记得是小师兄赶来救下了我,虽然我还是死了,但你……不过他提到的叶铭和骆臻我记得,这两人也都是月泉宗弟子,跟我交情很好。虽然我们各自师父不同,但他俩因为入门晚些,平日玩闹时,偶尔也能听他们唤我一声师兄的。” 宋佚点头,把这些都记在心里。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就在宋佚跟脑中的声音一问一答时,小师兄白云筝又走了进来,如约带来热粥和小菜,叮嘱他好好养着,不要妄动。 “小师兄费心了。”宋佚斟酌着措辞:“外边还下雪吗?叶铭和骆臻他们……待会儿要是天黑雪大,怕他们不便返回。” “哦,他俩暂时不能来看你了。”白云筝将灯台移到床头的柜子上,朝宋佚道:“我方才去找他们,结果听闻都给他们师父禁了足,罚他俩各练十遍照月剑法作为此前的惩处……要不是他们,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哦?宋佚一愣,难不成是那两人的关系,自己才受的伤? 白云筝又道:“这几****都别出门,我会多来照看你,只要你不出这间院落,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你放心,此处好歹是师父的门庭,那些人再怎么狼子野心,也不能直接入内玷污。” 师父?宋佚心里一动,见白云筝盯着跃动的烛火,眉头微皱,面上一片凝重。 …… 接下来几天,宋佚都在房中静养,白云筝每天来探望几次,给他换药疗伤,身上伤势渐渐好转。同时,通过跟脑中声音的交流,宋佚对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以及自己的身份也有了认知。 月晟皇朝的宋佚,乃是月泉宗门下一名普通弟子,入门已满五年,资质平庸,修行进展十分缓慢,从未有过引人注目之处,也没有显露过任何劣迹,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山野间一株野草,无人在意。 如果硬要说宋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没有师父。 名义上,宋佚还是有师父的。然而五年前,就在他刚入门几天,还来不及从师父那儿学任何东西,师父就留书一封,飘然远走,至今不知所踪。 师父书信上写些什么,只有掌门和几位长老知道,宋佚不知内中详情,门里也从未公开过。 就在师父走后一个月,大师兄也效仿师父,孤身离开了月泉宗,这次连书信都没有留。长老们十分震怒,本想将他逐出师门,然而按照门规,将弟子逐出师门这种重大事项,需被逐之人的师父亲手签字同意才能完成。 师父下落不明,自然无法签字,于是这个决议搁置下来,大师兄至今还挂在门内。 师父和大师兄相继出走,留下小师兄白云筝,带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宋佚。这几年,全靠白云筝一手将宋佚拉扯出来,他说:既然师父和师兄都不在,我就得管你,否则等他们回来,看你一点儿长进没有,怎么交待。 原来有这么段故事,看来自己师门这一支不但人丁单薄,还有点儿不受待见的样子…… 宋佚听到这里,有些感慨。 “跟你说句实话吧,其实……其实我资质特别差,根本不适合修行,入门时完全没人要我,按理该被送回家的。但我是孤儿,无家可回,那会儿正值隆冬腊月,我要入不了月泉宗的门,多半就冻死路边了。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师父恰巧路过,他看我一眼,说这个你们都不要?给我。这才把我收了下来,所以……即使师父从未教导过我一招半式,我也万分尊敬他,毕竟他一句话救了我一命。” 原来“我”是个毫无根基,悟性极差的人…… 叹口气,宋佚道:“如此说来,真不能怨师父不教导,更别说小师兄这几年为你,啊,也等于是为我花了不少心力,否则以咱这么劣的资质,怎么可能将修行成绩稳定在中下位置?早就吊车尾给赶出去了。” “是的。我曾听一位长老私下说,小师兄天资极高,比许多上院的师姐师兄还胜出许多,唯一可惜的是……可惜什么,长老没有讲出口,但我心里明白。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拖累了小师兄,若他不需要花精力教导我,本可有更高的突破。他至今不去上院,多半也有丢不下我的缘故。” 宋佚点点头,暗地里握了握拳头。这几天他都在房内养着,不敢妄动体内气息,身为月泉宗下院的三等弟子,他体内多少积蓄有一些气脉流动,虽说骨骼关窍尚未完全打开,达不到二等弟子们那般“骨似山脊,气若川流”的境界。 不过宋佚有些疑惑,如果这具身躯当真凡庸得一无是处,自己的神魂为何会落到当中? 如果自己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虾米,那个要取自己性命的“阴谋”又有什么意义? …… 深夜,整个月泉宗都进入了梦乡,山外空寂,万籁无声,宋佚心头疑问重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的声音倒是倦了,沉沉入睡,久无动静。 琢磨一阵,宋佚心里闷闷的,干脆批衣下床,打算到院子里走两步,散散心。伤势已明显好些了,虽还有隐痛,但适当的活动对康复有好处。 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宋佚抬眼一看,顿时愣住了——四野入梦,天地无声,寒冷的冬夜里,细密雪花正无声落下,将蓝黑色的夜点染得越发寂静而幽深。连院中的石桌、石椅,墙角的树木都格外安然,就在这仿佛已停滞了的时空里,正有一人身影落入宋佚瞳孔中。 是小师兄! 宋佚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院门口的身影。 院门敞开着,白云筝席地而坐,背对院落和房门,一动不动。那把悬在他腰上的剑已取下来,放在膝头,被他的双手轻轻握住,仿佛随时可化为一道白虹,逆风斩碎来犯的任何危机。 白云筝就那么坐着,沉默不语,连呼吸都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如一尊坚韧的雕像。细密冰寒的夜雪被风卷着,不断落在他头顶、双肩,立刻又被他身上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蒸腾消逝。 宋佚呆站在房门口,脑子里空白了好几秒,忽然醒悟眼前景象的意义:小师兄这是在……保护自己? “这几天你都别出门,我会多来照看你,只要你不出这间院落,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你放心,此处好歹是师父的门庭,再怎么狼子野心,也不能直接入内玷污。” 刚醒来那天晚上,白云筝对自己说过的话忽然跳进宋佚脑子里,他心头一震,直想给自己一耳光:我怎么就这么钝呢?! 小师兄说师父的门庭别人不敢来玷污,若师父就在这里,他们自然不敢造次,可师父已失踪五年,都不知死哪个旮旯里去了,还有什么不敢来犯的?! 至今没有来犯,是因为一直有人护着自己。 这安安稳稳,吃饱睡足的日子…… 师父走了,大师兄也走了,只留下小师兄拖着刚刚入门,什么也不懂的自己。 偏生自己还那么不长进。 宋佚感觉眼眶微微发热,深吸口气,朝院门走去。 第三章 暂别 这些天里,他其实已听脑子里的“宋佚”说过很多关于小师兄的事情了,尤其这五年当中,小师兄如何教导和保护自己,然而,因为没有亲身经历,宋佚心理上始终隔着一层,甚至有一点抵触。 就在前一秒,他还只想将白云筝看作一个陌生人,不愿接受他是辛辛苦苦保护、拉扯了自己五年的师兄,如同他不愿接受自己是个修行上十分没用的废人。 但这一刻,就在宋佚打开房门,看到默默守在院门口的白云筝时,那层别扭和隔阂消失了,他和原本的“宋佚”一样,开始将白云筝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师兄、亲人。 “……小师兄。”宋佚走到白云筝身边,压低声音道:“天冷。” 他边说边脱下外衣,打算给白云筝披上,谁知白云筝动作更快,宋佚只觉眼前一花,递出去的手已被挡了回来。 白云筝站起来,回身朝他一笑:“师兄不用,你体弱,衣服穿好,别着凉。” “嗯……”宋佚低声问:“师兄这几天都守着我?” “夜里过来修行,运转真气,就当精进了,反正在哪里都是练。” 见他一点儿不居功,宋佚也不好婆婆妈妈的,只能点点头,听他又道:“明日一早我要走了,照看不到你,有些担心。” “小师兄要走?”宋佚一惊,连声追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长老们让我出门办件事,估计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一个月……” 宋佚的心一下悬起来,自己到这里不过几天功夫,尚未跨出过院门半步,原本的宋佚记忆受损,对月泉宗内的形势,包括许多人、事、物的来龙去脉都讲得半通不通,更别提还有个阴谋在暗地里蓄势待发。 而今可信之人唯有一个白云筝,他却要离开一个月…… “不必过分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出宋佚的忧虑,白云筝拍拍他肩膀,又给他拢了拢外衣,宽慰道:“师兄会尽快回来,这个月你多加小心,上院万万不可去,叶铭和骆臻的师门也不要踏足,等他们来找你,你别去找他们。若有人来催促你功课,就说伤未痊愈,不便修习,能拖多久是多久。话虽这么说,你也不可当真荒疏了修行,身体撑得住便在院里练练剑,我回来会检查你的进展;若实在闷得慌,想出去,就在附近散散步吧,记得天黑前一定返回,还有……” 白云筝似乎颇为担忧,眉头微微皱起,想一阵,说两句,事无巨细叮嘱了一大堆。宋佚都记在心里,承诺一定按他吩咐的做。 不知不觉,风停雪住,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天很快就要亮起来。 借着稀薄的晨光,白云筝又看了看宋佚的脸色,把一下他脉息,然后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绸布包,塞到他手里。 宋佚一愣:“这是……” “嘘。”白云筝竖起一根手指,做个噤声的手势,宋佚立刻闭了嘴,听他悄声道:“此物别跟任何人提,这一月中若有实在过不去的坎儿,自己掂量着悄悄用了吧,师兄只能给你这么多。” 说完这句,白云筝便离开了宋佚居住的院落。 宋佚看他身影一闪,几个起伏,已纵跃在极远之外,恍惚朝着往山坡上一处屋舍去了。 …… 送别白云筝,宋佚回房,朦胧睡去。醒来时,太阳已走到中天,炫目的日光晒着积雪,屋檐下传来融雪时滴滴答答的水声,恍惚下了一场离别的雨。 宋佚在院中站定,深吸一口寒冷清冽的空气,举目眺望。冷冷罡风吹动他的衣袂,吹得四周山野簌簌而响,也吹开阻碍视线的云霓,让宋佚第一次在明朗日光中见到了月泉宗的全貌。 月泉宗所在的这片山野纵横迤逦,连绵不绝,高处隐入云端,看不真切,低处则向下延展,与峡谷融为一体,幽深难测。上下皆是绿意遍布,层林覆雪。 山中各处建有许多楼台,皆是月泉宗的各处门庭,大体风貌都相近,间或有几处更华丽,或更粗犷些的,增添了别致的韵味。蜿蜒山道联通了各处楼台,能看到当中有移动的身影,想必是门内弟子正在来去。 在诸多建筑环绕拱卫着的正中央,便是月泉山主峰,峰上矗立着恢弘的祖庭。这座层层叠叠的巨大建筑一半悬在空中,一半与主峰相接。从宋佚所站的位置望过去,能看到那些悬空建筑底下隐隐有两道光环,七彩流光萦绕,清气蒸腾,仿佛凭空中一只大手,稳稳托住了华美的空中楼阁。 要在刚醒来时便看到这些,宋佚一定会怀疑自己在做梦了。 收回视线,宋佚环视自己院落所处的这一方山谷,此处位于西侧山岭下,四周挺开阔,旁边山麓上,几所宅院有序排布,另有一间独立的院子搁在对面。 长风猎猎,日光冉冉,冬日的积雪尚未融化,隐隐春讯已扑面而来。宋佚纵览天地风光,心里终于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身在另一个世界的认知,不由长舒口气,回忆这些天了解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 听原本的“宋佚”介绍,月晟皇朝位于神州大陆东面,占着陆上十之**的面积,幅员辽阔,北接黯雪荒原,南至迦南海,东临极东之渊,西抵怒焰山。 修行,是这个世界放之四海皆准的规则。不光神州大陆上的国家,包括隔海相望的另几块大陆,都以修行为要。所有人家,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几乎都会在子女幼时为其鉴定根骨,若有几分天资,便给孩子找一家修行的法门,或学武术,或学法决,或学各项特异之能,以此出人头地。 然而,不论修行哪门哪派,都是一条坎坷崎岖,且越行越狭窄、越艰难的道路,只有极少数根骨清奇、天赋不凡的人,能够在门派林立、浩如烟海的修行之路上扎下根来,步步精进。 更多的人,则在修习数年后离去,回归平常人的生活,以这些年学到的本领,让自己的谋生之路更加顺遂。 这个世界里,强横者寿数悠长,呼风唤雨,传说更有极少数人已脱离了红尘苦厄,踏入仙人之境,逍遥世外,寿与天齐;弱者则平凡一世,庸碌一生,如年年更替的春华秋实,代代繁衍生息。 “呼……” 收拢心神,宋佚在院子当中站定,微微抬手,尝试运转体内的脉息。 伤已好了大半,小师兄也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全靠自己一人应对,吉凶难测。宋佚考虑之下,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把此前那点儿微薄的修为抓起来,熟练恢复,如果能更上层楼,那再好不过。 虽然脑中的声音说他自己不成器,练了五年都没啥进展,好歹比宋佚这个纯粹的门外汉强一点吧?不能说身体换了主人,就真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万一……万一接下来真有人上门挑事,甚至要取宋佚性命,难道就束手待毙,再死一次? 当然万万不能! 澄定心神,宋佚按照脑中声音所说的方法,开始调动内息,引导真气。 月泉宗以两大修行为根本:照月剑法,流泉心诀,剑法心诀互为支撑,互相促进。 照月剑法共有七招,内中变化繁多,下院弟子需全部通晓熟练后,方有可能进入上院;流泉心诀亦有七层,下院弟子只能学习初始的三层,后面四层得去了上院之后才有资格接触。 作为下院三等弟子,天资又愚钝,宋佚至今只会三式照月剑法,内中各式变化也未吃透,只能靠死记硬背,先囫囵知道个大概;至于心诀方面,则始终在第二层徘徊,难以寸进。 关于修行进展缓慢的问题,宋佚这几天已和脑中的声音交流过,按它所言,问题主要在于身体的气脉阻滞,关窍节点时常不能畅通,真气行到那里,总要顿一顿才能勉强通过,甚至完全过不去,顿时便手脚无力,难以支撑。 经常这么一口气上不来,对需要以剑指气、以气御剑,内外相符相合的月泉宗来说,当然是致命的障碍。 更要命的是,这种阻滞不是固定的,有一定随机性。 今天练的时候,可能左手跟不上,到了明天,又可能变成右腿的气脉不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弄了道看不见的闸门,开合之间毫无规律可循,但其目的,就是阻止他融会贯通,好像一只贴地瞎扑腾,却无法振翅高飞的鸟。 此外,还有一个弱点让宋佚哭笑不得,按脑子里声音的说法,自己对剑法和心诀的理解总比别人慢一些,别人一遍能记住的心法,他得读十遍;别人跟着练两次就能熟记的招式,他得重复一百回;别人五六天完成的功课,他花上一月功夫才能勉强跟上。 就是智商低呗。 听到这里时,宋佚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跟着又马上否定:不,不可能,我智商一点儿也不低。 这几天他已将新的身体仔细检查过,越查越感觉心惊肉跳:不会错,这是自己,这的确就是自己的身躯! 说得更准确些,是自己五、六年前的身体。 这边的“宋佚”还是少年郎,看起来比穿越前的自己小几岁,不论是痣,胎记,还是身体其他方面的特征,包括骨骼、肌肉和血脉中传递出的那种“感觉”——那种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熟悉感和亲切感都在告诉他:这就是自己。 第四章 挑衅上门 要真是这样,宋佚就更有理由怀疑了——假设在某个平行世界里当真存在一个小几岁的自己,他就不该是弱智,毕竟穿越前的自己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问题。 残留的记忆告诉宋佚,自己从小到大,读书和工作都挺出色的,体育运动更是一把好手,怎么在这儿就成了个废人呢? 再退一万步讲,从这几天跟脑中“宋佚”的交流来看,他虽跟自己一样记忆受损,却始终思维清晰,表达准确,看不出任何智商有问题的苗头,所以……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事实胜于雄辩,要真不行,也得由现在的自己亲身感受过了才服气。 吐出一口胸中郁积之气,宋佚在院中坐下,轻合双眸,专注调息。 身躯虽换了主人,此前攒下的那点儿修为却还在,身体也自然做出了反应——如何呼吸,如何吐纳,如何气沉丹田,如何发力,然后去感受、捕捉体内深处那一缕勃动的热力…… 兴许是天资实在太差的缘故,曾经的宋佚花了无数时间精力来练习基本功,每一个动作都已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更烙在每一块肌肉、骨骼上。现在,他心念一起,身体自然就有了回应。 凝神静气,宋佚缓缓发力,两个呼吸后,隐约察觉到了体内那一丝微弱的真气,凤隐龙潜,若有若无地,藏匿在体内深处,似乎被什么缚住了,感受并不真切,且运行得十分涩滞。 宋佚不敢冒进,也担心伤还未好,只轻轻提了一口气,尝试着再将那股气息导出来一些。也不知是他这回运气好,还是误打误撞碰到了什么关窍,真气流动突然顺遂了许多,迅速游走全身,那股束缚感也慢慢消失了。 ……看来我没有想象中的废嘛。 顺利运行两个周天后,宋佚收回手,微微一笑,就在这时,脑内沉睡了半日的声音正好醒来。 “……你在院里做什么?” “没什么,稍稍活动一下。”宋佚有些疑惑:“你怎么休息了这么久?” “不知道,或许是神魂太过虚弱了。我如今只是一缕神魂,飘摇无根,又被肉身困住不得自由,只能眼睁睁的消耗凋零,我也不知自己还能存在多久,但想必时间不会太多了。” “是吗……”宋佚皱起眉头,想问可有延长他存在的方法,脑子里的声音却像察觉了什么,惊奇地问:“你身上揣着什么?” 我身上?宋佚眼珠一转,立刻明白过来,往怀里摸出昨夜白云筝给的绸布包,举到眼前晃了晃:“这个,昨夜你睡着后,我出门碰见小师兄,他给的。” “快打开看看,难不成是……” “是什么?”听他口气很急,宋佚打开绸布包,只见里边躺着小小一颗圆球,材质仿佛石头,又似乎玉,底色棕黑,深处隐隐发出若有若无的红光。 “这是……”宋佚一句话没说完,脑子里的声音已经炸了:“快收起来!” 这一声来得太突然,差点被把宋佚手里的小球震到地上去,他捂着给吼得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抱怨道:“这么一惊一乍的干嘛?什么东西让你紧张成这样,天王老子都碰不得?小师兄既然给我,就说明这东西没害处,他还让我有过不去的时候就用呢……” “不但无害,还有大大的好处!” 脑子里的“宋佚”激动起来,喋喋不休:“前天跟你说过,修行讲究天资,讲究努力,还讲究各种灵药宝物的加持。有些人资质不行,也懒得努力,偏生财大气粗,靠买药灌药也能凑个后来居上。而那些有钱有势的家族或门派,弟子们从小吃一肚子好东西,比我们这种老老实实练的人进展快多了。” “……你说这玩意儿是吃的?”宋佚咋舌:“看着跟石头一样,还能下肚?” “不是直接吃,是吸收当中蕴藏的火灵之气,融入骨血,化作修为。你看它黑中透红,一定是小师兄采地火淬炼而成,毕竟咱师父是……难怪刚刚感觉身上好像多了什么,没想到是这好东西。炼这个可相当耗费精力的,尤其这不是小师兄本行,你可千万别辜负了,不要弄丢,更不要给人抢去。” “知道,知道,这就收起来。”宋佚把绸布包塞到怀里,又问:“听你口气,这东西很贵重?” “贵重得很。这是聚灵体的一种,月泉宗规定,唯有上院一等弟子才有资格接触聚灵体,并在师父的监督和辅导下徐徐吸收内中灵气以助修为,你一个下院三等弟子,连闻一闻的资格都没有。” “也是,我差点忘记自己只是一个下院的三等弟子了。”宋佚自嘲,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 下院三等弟子,基本位于月泉宗底层,不过这也说明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前途远大嘛。 月泉宗开宗立派已有上千年,修行体系成熟而严密,门内弟子被分为上下两院,其上是负责教导弟子的师父们,再往上有长老会,由七位长老分管各项事务,最顶点之人则是掌门。 两院弟子分为上、中、下三等,上院一等弟子最高,上院二等弟子次之,以此类推,下院三等弟子最低,这也是宋佚如今的位置。 在宋佚之下,还有一些弟子被称作等外散修。这些人大多是附近居民的子女,不打算以修行为主业,只是被家人送来学点儿基本的法术武学,用以锻炼心性,强健筋骨,一年期满后就回家,因此也算不上月泉宗的正式弟子。 在这一年内,若有人被哪位师父看上,打算带入门庭深造,只要本人和家人都同意,就可正式拜师,成为月泉宗门下。 对这么个体系,宋佚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后来带入熟悉的设定一捋,顿时清爽多了。就他看来,这等外散修嘛,大约类似如今大学里开办的各种函授学院、网络班,主要目的在于为学校创收,教学质量和文凭都不过硬。从下院开始才算正规本科,上院自然就是博士扎堆的地方了。 对于这些,宋佚并不多加关注,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平安度过这一个月,起码得四角俱全的等到小师兄回来吧。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宋佚道:“你说你……说我天资愚钝,不适合修行,因此进展十分缓慢,照月剑法仅仅学到三式?” “是。” “你还说,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体内气脉走不过来,招式无法衔接上?” “是的。” “是吗……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试着运转了一下体内真气,感觉……” 话音未落,院墙上突然闪过一道身影,只见一人大喇喇地翻过墙头,跳下来,在他院内站定。 什么人? 宋佚抬眼看去,来人十**岁年纪,生得高大健壮,身上锦衣貂裘,颇为华丽,腰上也挂一把长剑,面色微黑,神情中透出一股桀骜。 见宋佚看向自己,这人立刻抬高了头,从鼻孔里打量他,一副不屑的模样。 这谁啊,怎么跟猴似的,明明有门不走,非从两人高的院墙上翻下来。宋佚看着对方,隐隐感觉到来者不善的味道。 “啊。”脑中的声音惊讶道:“是高战,他怎么来了……” 高战?哪门子三姑六婆。宋佚决定静观其变,也不招呼,只等对方开口。 脑子里的声音喋喋不休,将这高战来历讲给他知晓—— 原来,这高战是山下一位大家公子,家里宠爱,本舍不得他吃修行的苦,只送来当个等外散修,准备满一年就接走。可他身家富贵,出手大方,性格也颇豪爽,刚来几个月,身边便簇拥起一帮师兄弟。又过半年,经一位师父引荐,高战转成月泉宗的正式弟子,如今已修行了三年。 “好多天不见你露面,师姐叫我来看看,我说不用来,那废物多半已死了,结果还真没死啊。” 高战鼻孔里哼一声,冷笑着嘲讽,话语非常难听。 果然来者不善,宋佚盯着他,没有搭腔。 见他不搭话,高战大约以为他怕了,背着双手,在院子里悠闲地踱起步来:“你这次身上伤了,剑也折了——哎,不对,你这样的废物,有没有剑又有什么区别?今天不死,过两天总会死的,下次,你那娘娘腔的师兄可不一定护得住你……” 娘娘腔?宋佚心头一阵不快,这是在说小师兄? “你那个娘娘腔师兄啊……啧啧啧。”高战摇头晃脑,神情中带了一抹猥琐:“瞧他模样生得又白又艳,也不知是否真是个带把的,要是个小娘们儿……” “闭嘴。” 话音未落,宋佚一声冷喝,将他打断。 正在兴头上的高战停下脚步,转过头,盯着立在院中的宋佚,目光闪烁。 从他轻蔑又疑惑的目光里,宋佚看出他的想法,这人一定惊讶自己居然敢当面跟他顶嘴,废人怎可能这么嘴硬? “你……”高战上下打量宋佚,忽然失笑,怀疑的目光沉下去,嚣张又轻蔑的眼神占了上风。 他一定觉得刚刚那声“闭嘴”是听错了。 既如此,宋佚不介意帮他确认下听力,年纪轻轻的,没那么容易幻听。 “你有种再说一遍。” 宋佚沉下面色,活动着双拳,盯着高战道:“你既然侮辱我师兄,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话一出,高战彻底愣住了,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天顶红日被云层遮蔽,气温开始下降,四周的积雪悄然停止了融化,院内的空气似乎正随着宋佚的话语,一点点凝结。 第五章 初试锋芒 “别冲动!” 看情况不妙,脑内的声音焦急劝道:“高战是下院二等弟子,听说不日就要升一等了,他素来争强好胜,性情偏执,大家都不愿得罪他;况且,前些时候他开始跟着姬师姐办事,在长老跟前算是挂了号,露了脸的人,你忍一忍,别惹他。” “你怕什么?”宋佚盯着高战,压低声音:“他说我废,我不在乎,反正咱是真废,可他骂小师兄,我就不乐意了。” “小师兄走前一定交待过你别惹事,现在好好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他骂小师兄娘娘腔,你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可是……” “那就好,你别怕,看我收拾他。” 宋佚悄声安慰脑中惴惴不安的声音,点头道:“刚才本想跟你说个事,被这混账东西打断了,等打跑了他,我再跟你探讨。” 高战上前两步,盯着自言自语的宋佚,大声道:“叽叽咕咕说什么呢,我看你现在是连脑子也不清醒了,既然你师兄不在,正好再给你个教训,若我一不当心,手重了点儿,那也是你命该如此,师姐那边我另找说法交待就是。” 话音方落,高战一把抽出腰上佩剑,清冷的剑锋映着四下残雪,越发显得冷冽森然。 宋佚不为所动,默默运转体内气脉,若他想得不错……不,自己绝不会估算错误,虽然为何会如此,他还不明白,但既然自己有可能并不是那么废,他就不会浪费机会,更不会坐视这鼻孔朝天,满嘴恶言的混蛋在眼前嚣张。 高战,下院二等弟子,也就比自己高那么一点点而已,自己要连这第一关都过不了……穿越到异世界的人,要没点儿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雄心壮志,那还混个屁? 小师兄担忧自己安危,让自己遇事多忍耐。这话没错,要真遇到大事情,宋佚愿意忍,但忍耐并不意味着必须完全夹着尾巴,甚至对这种上门挑衅的混蛋都跪地求饶。 见宋佚不语,高战又上前一步,目光在院里四下一看,嘴角浮起笑意:“呵,小狗嘴上叫得欢,真看到我出剑又怕了吧。按门规,三等弟子只有一把武器,你的剑既已折损,而今手无寸铁,还怎么嚣张?” 宋佚的目光也在院内梭巡了一圈,还真没什么趁手东西可用,忽而一抬眼,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的那株大树,立刻有了想法,大步走过去。 “等等,你该不会要用小师兄给的……”脑内声音急了,连音调都高了八度:“那是给你应急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用。”宋佚站在树边,伸手一览,折下一根枝条来。冬日未尽,树上好似红梅的花朵开得正艳,这一臂长的枝条上繁花点点,幽香扑鼻。 宋佚持着花枝,轻轻一抖,柔韧枝条随之弹动,劲力连绵,花朵们轻摇欲坠,香韵更盛。 高战看得有趣,嗤笑道:“怎么,打算就用这个接我的剑?” “这的确不太适合。” 宋佚微微一笑,脸上显出一点谦卑的神色。 以为他要认怂,高战脸上越发得意,他来此的目的本就不纯,两句话下来,对宋佚已起了杀心,不会因两句求饶就让手,但能看人跟自己讨饶,还是很快活的。 谁知,宋佚接着说的是:“寒梅风雅,应配君子,拿它打你这猪头狗脸的货色,还真有些糟蹋了。但我这儿又没有狗尾草,为了教你怎么说人话,只能得罪它一下,还请见谅。” 说罢,他微微转过身,朝那株梅树点了点头。 “废物,反了天了——”高战大怒,也不顾同门切磋的礼节,趁宋佚背对自己,挥剑就朝他挑去! 身为下院的二等弟子,高战已学完了照月剑法前六招,虽还不能完全融会贯通,手底下的威力却不是之前宋佚可比的。只见他剑刃迅捷如风,威势如电,不及一呼吸的时刻,白森森罡锋已逼近了宋佚背心处。 宋佚不慌不乱,也不转身,左臂在胸前一晃,右手持着花枝,反手一档,正好架住高战长剑,避免给他刺个对穿,血溅当场的境地。 见他居然挡住了自己的剑,高战吃惊不已,下意识地就往后抽剑。然而宋佚手中花枝的上端恰好分作两股,剑锋正架在枝桠间。 宋佚手腕一抖,催动体内真气顺势而出,裹住两条枝桠,朝那剑锋上一合、一压,顿如一只大手,将剑锋牢牢握住。高战用力抽了两下,竟纹丝不动! 这……高战瞪大双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人何时有了这种本事?! 趁高战分神的刹那,宋佚将身一扭,正面转过来,右手不敢松懈,依旧牢牢控着花枝,左手高扬,想给高战一耳光。 叫你丫的胡说八道! 手掌未到,高战已惊醒过来,脸色比方才更黑了十分,再无半分保留,一声轻喝,全身真气鼓荡,硬是将他这三年所学尽数使了出来。 只见高战剑锋上溢出一层隐隐的白气,丝丝缕缕裹住剑刃,跟着他手臂一沉,手腕用力一绞,宋佚顿时感到一股大力从花枝中扑上来,跳跃奔腾,汹涌如浪! 电光火石间,宋佚脑中突然划过一件往事,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十年前,宋佚第一次去水库钓鱼,连续几次空杆后,终于上来了一尾大的,那鱼足有两尺多长,浑身漆黑,生得油光水滑,在水里翻腾浪涌,差点把宋佚带下去。旁边人说这鱼太大了,你搞不定,还是放手吧,宋佚倔性子起来,偏生不放,咬紧牙关,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一面跟它死磕,一面小心翼翼地逗引,消耗它的体力,纠缠半个钟头后,终于将这条鱼拉了上来。 此刻,当高战剑锋上腾起白气时,宋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的水库边:手上的花枝就是钓竿,枝条中裹着的剑就是那条鱼,而这层白气则是让鱼栖身的水!如今鱼入了水,自然威力倍增。 宋佚额头微微见汗,明白到了试真章的时候了。这层白气,便是高战流泉心诀已练到第三层的铁证,自己连第二层还没有全通,无法令真气显露,只能偷偷驭使。不过高战入门不过三年,就算他天资当真不错,根基终究是虚的,自己如果再压一压…… 这时,高战猛一抬手腕,那裹着剑锋的白气随之曝起,化作无数银丝,从花枝缝隙间腾空而起,一声清响,将枝条上的花叶绞得粉碎,高战的剑也随之脱离宋佚的箍制,顺利抽了回去。 “啧。” 宋佚闷哼一声,及时撤手,整个人往后一跃,拉开距离。他并不想跟高战硬碰硬,自己毕竟没有武器,就靠手头这一根树枝,可智取,绝不能蛮干。 “哼,我当你有多少本事呢。”破了宋佚的花枝,高战洋洋得意:“刚刚那下不过运气好而已,终究是个不入流的三等,这就送你归西。” “是,咱不像你,有靠钱开路的本事,唰唰的就爬上去了。” 宋佚嘴上不饶人,高战这人心性浮躁,自高自大,嘴上刺激他两句,一定能找到更多机会。 果然,高战一听这话,七分火气顿时成了十分,富贵的家世确实给了他很大优势,然而被人这么当面说出来,尤其是被一个毫无前途的废人说出来,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口舌之利,去死吧!” 高战一声怒喝,剑上白气凝聚,忽而,一道白光跳上半空,化为一柄剑的模样,接着便朝宋佚当头斩来! 这是……飞剑?! 宋佚惊了,虽然心理上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修行世界,然而第一次看到活的飞剑,还是惊出一身冷汗。那白光耀眼无比,速度极快,宋佚要躲已经来不及,干脆不退不让,咬牙将手中枝条一横,凝神引动体内真气,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宋佚也不及理会,学着高战的模样,将体内蓄势待发的真气激射而出—— “撕!” 一声轻响,整个院落随之一震,只见高战发出的那道白色光剑如呼啸雷霆,迎头撞上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在空中碎裂开来,跟着便化作若有若无的烟气,凭空消失了。 不但挡住,还给打散了?! 这下不但高战惊得合不拢嘴,连宋佚都愣了一愣。高战万万想不到,自己的飞剑竟能被挡下,甚至反击得灰飞烟灭?!他满脸不敢相信的神色,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宋佚却不给机会,跃到高战身前,一拳重重击在他腹部! 高战“嗷”一声,反手一剑刺过来,宋佚看得分明,轻松闪过,左手捉住他胸襟,将他往前一推,再往空中一送,右手花枝高举,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花枝上当然已灌注了真气,经过方才那一下,宋佚觉得自己似乎领悟了什么。 那一下看似眨眼之间,顷刻而过,实则已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挡不下高战的飞剑,宋佚自然只得一个死字;挡下来却未能击毁,没给高战这般震撼性的打击,待到他第二、第三击过来,宋佚同样是个死字。 高战此刻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给宋佚手上的花枝乱打,只觉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疼痛,忍不住叫喊起来。 宋佚也当真不客气,方领悟点儿什么,立刻在高战身上使唤起来。 同之前那“钓鱼”的想象相比,他此刻用真气又有了不同的想法,稍微模仿高战做那飞剑的样子,将气一点点送出,贴在花枝上,仿佛一柄柄锋芒毕露的小刀子,只往高战身上剐。 他在流泉心诀上的修为还差,凝不出白气,做不出飞剑,但将有限的真气化作许多小刀锋,就像将高战裹在了旋转的刀丛中,不断改变攻击的位置和力度,既能扰乱高战还不够成熟的心神,也令他无法聚起真气做出有效反击。 第六章 退敌 “去,你这废物,我……我弄死你!” 高战身在半空,如一个大陀螺,给宋佚抽得拿不住主动权,只能握紧了剑,从花枝的缝隙中往下乱戳。宋佚又怎会给他得手,看他剑锋要来,立刻一枝条抽开,高战始终未能得手,反倒给打得满脸青肿,浑身上下血痕斑斑。 宋佚闪转腾挪,越打越是兴起,越打,体内真气流转便越畅行无阻,仿佛有什么关窍终于通了,连空荡荡的丹田都变得充盈,磕磕碰碰的剑招一次比一次使得圆融,照月剑法前三招中的万千变化越发清晰了然。 宋佚心中暗喜,又有一丝惊诧,他感觉自己隐隐抓到了什么,却已转瞬即逝,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经过前一个“宋佚”笨鸟先飞似的苦练,这五年的所有收获,终于融入了骨血,刻入了灵魂。 “混账,畜生……” 高战屡试屡败,干脆放弃反抗,转为纯粹的嘴炮攻击:“有本事你这会儿就弄死我,否则我立刻去告诉师姐,定让你这小畜生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哟,想打小报告?如今小学生都不稀得这手了。 宋佚暗笑,右手往后一抽、一压,高战身躯在空中弹了一下,跟着便往下落。宋佚瞅准时机,跳起身来,一脚踢在高战胸前,将他猛地踹进了院门附近的雪堆中! 砰! 一声响,积雪并灰尘、泥水乱飞,高战结结实实地跌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抽搐。 “呼……”宋佚长出口气,这满嘴不干不净的东西活该得个教训,而且,刚自己没看错的话,这家伙多半起了杀掉自己的心。 虽不知高战为什么想杀自己,但宋佚猜测,多少跟那个“阴谋”有关。小师兄一走,麻烦就上门,形势看来有些凶险啊。 “唔……呕……” 高战颤抖着、蠕动着,挣扎好几下才慢慢站起来。宋佚那一脚又快又狠,已踢断了他两根肋骨,呕出两口血,高战身上一片狼藉,眉眼更肿得快看不清面貌,与刚进来时嚣张跋扈的样子成了鲜明对比。 “你……你这废物。”他还不肯认输,颤巍巍抬起手,指着宋佚,嘴里含混不清地叫骂:“你给我等着!” 丢下一句经典告白,高战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从正门逃掉了。奔走间,从他腰上掉出个小包袱,一落地就给残雪掩埋了大半。他也没注意,倒是宋佚一眼看见了。 捡起高战落下的东西,宋佚发现这是个描金绣银的锦囊。打开来,里面装着两个小瓷瓶,一个上面写着“玉容膏”,应当是种治疗外伤的药物;另一个则没有任何标签,通体漆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宋佚上下一摸,惊讶地发现这黑瓷瓶竟浑然一体,左右都找不到开口的地方。他弄不明白,也不计较,一并收了起来。 “你这样做会不会太过火了?高战他……”脑内的声音小声问。 “不会。”宋佚微微一笑,正想跟这个谨慎的前任“宋佚”解释两句,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宋佚!” 宋佚回头,见一名少年冲自己奔了过来,这少年十七八岁年纪,面目清俊,头发给风吹得有些乱,白衣黑裤,外罩一件青蓝色短衫,背负长剑,腰上还别着一根鞭子。 看到这根鞭子,宋佚了然:这一定就是叶铭了。 听原本的“宋佚”说,叶铭的师父除了修习照月剑法外,还自创了一套鞭法,作为他师父的得意门生,叶铭必定也有学过。 当日正是叶铭和骆臻跟自己一起时发生了“那件事”,导致自己重伤…… “叶铭?” “哎,你怎么样?”叶铭急匆匆奔进院子,反手关上大门,站在宋佚三步远的地方,仔细打量他。 “没事……” “我都看见了!”不待宋佚说完,叶铭打断他的话,捶胸顿足地道:“你怎么,怎么把高战打成那样,他要是……” “他要是跟姬师姐告状,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对吧?” 明白他在想什么,宋佚笑着接上话,这种担忧,脑子里的声音已嘀咕过几百遍了。 “你……”叶铭顿住,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宋佚了。 片刻,他长出口气,低声道:“明白就好,我早知道你不可能真的是个蠢人。我刚才在山坡上练剑,远远看到高战冲你这儿来了,怕他找你麻烦,赶紧去跟师父告假,打算来看着你,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万幸,是你打他,不是他打你。” 说完,叶铭低头看着地上的花枝,若有所思。宋佚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不知如何解释。按理说,自己这个五年都没多少进展的资深废人,确实应该打不过高战才对,但今天这一战…… “对了,骆臻怎样?”宋佚岔开话题。 “在他师父那里。”叶铭没有追问,道:“给你铸剑呢。” “剑?”宋佚一愣。 “你受伤时,剑不是碎了么?骆臻给捡了回去,打算重铸后交给你,你就那么一把趁手的武器,没了可不行。” 原来如此,宋佚点点头。 叶铭又道:“其实早两天就该给你的,毕竟骆臻铸剑的本事差不多学全了,不过他师父向来谨慎,不给他独立铸剑的机会,你那把碎剑又不可能劳动他师父亲自动手,只能靠他半夜里抽空来弄,因此晚了几天,今晚上应该就能给你送来。” 这样……宋佚有些感动,叶铭和骆臻果然是自己的朋友,月泉宗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里面,大约只有他俩把自己当朋友了。 “这未免太劳烦你们……” “不劳烦,这个事情……蹊跷得很,我们得找机会碰个面,好生捋一捋。” 叶铭警惕地朝外边望了一眼,压低声音:“你这次受伤的事,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而且因为你重伤,师父下了禁令不许我们来找你,这几天都找不到机会,我跟骆臻生怕你死了,又怕你没死成,那些人还得来害你一次。我前天跟骆臻联系上了,约定今晚偷偷过来,你别急着睡,等我们。” “好。”宋佚答应得干脆利落,这件事自己正好忘得差不多了,听他俩说一说,兴许就能理出头绪。 “行,那我走了,我跟师父告假是找了别的借口,这会儿还得赶着去办事呢,你多保重,赶紧歇着吧。虽然不明白你怎么凭一根树枝就打败高战,但……总之小心为上。” “你看见我怎么打他的了?” “看见了。”叶铭指一指墙外:“我刚一直蹲在那棵树上呢。” 是么?宋佚挑挑眉,他还真没注意到院外有人偷窥,看来自己的警惕性还远远不够啊。 回房后,宋佚没有急着去想叶铭说的事,连脑中的声音想跟他说话,也被制止了。 他在房中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开始调理气脉。 收敛神思,澄澈心境,运转周天,宋佚默想流泉心诀,由上而下,又至下而上地运转真气。从头顶到脚底,过四肢百骸,绕回丹田深处,仿佛一道激流,将最健壮的脊椎和最细微的血脉,都滔滔洗涤过去。 方才一战他耗神不少,一招一式看着举重若轻,其实有好几次都差点崩盘。以真气为刀锋,黏在花枝上抽打对手,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功法,又没有经过实战测试和改良,不过宋佚灵机一动的把戏,可以戏耍修为比自己强一点的高战,却绝难撼动根基更加扎实的修行者,例如……下院一等弟子? 幸好高战根基不算身后,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才一直没能做出有效的反击,若换个底蕴厚些的,宋佚早就给翻盘了。 现下一想,宋佚微微有些后怕,一直悬着的疑问也变得格外清晰:当高战以真气发出那道飞剑时,自己脑中闪现而过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又是怎么打散飞剑的? 宋佚闭着眼,反复回忆那一刻,始终只忆起一种模糊的感觉——那个时刻,他仿佛抛弃了照月剑法,也来不及运转流泉心诀,只是本能的,下意识地将真气喷薄而出,于是…… 刚想到此,宋佚胸中突来一窒,气脉瞬间缭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赶紧稳住思绪,不敢再多想,催动流泉心诀,引导体内真气回归正途,渐渐的又平静了下来,背心里却已惊出一身冷汗。 就这般盘膝而坐,默然调息,宋佚体内如百川奔海,如云涛涌动,净是连绵不绝的真气,这气虽还不十分浑厚,却已有了生生不息之感。他整个人渐渐进入冥思状态,对外界变化浑然不觉,待到终于将消耗的真气补足,且似有所悟时,宋佚缓缓睁眼,惊讶地发现窗外已是蒙蒙黑了。 站起身来,宋佚只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力量,伤处隐痛也好了许多,连心态都变得十分积极,想不明白的问题抛诸脑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散高战的飞剑是巧合也好,运气也罢,终归是自己的战绩,哪怕现在还不能理清,只要坚持修炼,不断精进,总有明晰的一天。 他忽然觉得,修行这事儿当真不错,这个以修行为尊的世界虽不十分友好,但充满了趣味。 简单洗个澡,宋佚哼着小曲,去厨房弄饭吃,等叶铭和骆臻来访。 吃饭时,脑子里的声音又跟他嘀咕了几句,说到晚间的事,两人都觉得以静制动是个好主意,让他俩多说说,自己多听多想,先摸清情况最重要。 “你刚才调息时我也休息了一会儿,没叨扰你,姬师姐那边应该还不会马上行动,高战本就不是她的心腹,给你打成那样又损害不到她什么。” “嗯。”宋佚扒拉两口饭,“高战嘛,这次算是丢脸丢大发了,我要是他,都不好意思找人哭鼻子,自个儿躲起来疗伤吧。不过,你说的那个姬师姐是什么来头,我看你和叶铭都挺忌惮她的?” 第七章 风仪庭 “不止我们忌惮,每个人都让她三分呢。姬师姐大名姬玉枢,是七长老之一,天玑长老的亲女儿。打小就厉害,处处胜人一筹,都说她天资不凡,聪慧灵敏,天玑长老十分器重,亲力亲为地教导,倾囊相授。姬师姐十几岁就入了上院,如今她管理着风仪庭,可算是代长老们行事了。门里有人悄悄说,没准……没准姬师姐以后还能当掌门呢。” 啧,内部子弟啊,怪不得这么牛。记得大学里选学生会长,也是本校某教授的儿子当选了,连副市长的儿子都没竞争过他,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宋佚又问:“她那个风仪庭是什么?” “是一支管束弟子们言行的队伍。前些年,天玑长老在一次会议上提出,门下弟子人数日渐增多,杂事繁冗,若由各位长老和师父们一一管束归正,颇为费时费力,因此建立设立风仪庭,交由门中出色的弟子打理,专门管束众弟子们的言行,匡正其品德心性,每月将情况上报长老。若遇特殊情况无法处置的,也报给长老们裁夺。这样,长老和师父们就可不受杂务侵扰,专注修行,对自身精进和月泉宗整体实力的提升都大有益处。” 管束言行,匡正品德……宋佚心里琢磨,这是纠风队呀?不过,交给学生自治管理,怕是容易藏猫腻。 “设立风仪庭的建议提出后,掌门和长老们很快通过了,至于交由哪位弟子来总管嘛……天玑长老的小心思,掌门和其他长老应该都懂,但姬师姐那时还稚嫩了些,实力也不够,于是首任风仪庭主的位置,授予了月泉宗的首席弟子:清宁师兄。三年后,清宁师兄要闭关突破修行瓶颈,便主动请辞,让出了庭主的位置,这下自然轮到姬师姐咯。” 宋佚暗暗摇头,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位清宁师兄虽实力强大,毕竟还是弟子身份,不好硬压长老们一头。再说,既然掌门和其他长老都同意设立风仪庭,说明天玑长老那份儿司马昭之心也是被默许的,姬玉枢上位迟早的事。 往深里想想,搞不好这三年里,父女俩还给清宁师兄使过绊子,叫他在那风仪庭主的位置上呆得如坐针毡,能找借口甩脱手,倒也是好事。 有人之处,即是江湖。哪怕换个世界,这依旧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其实,以前清宁师兄在的时候,大家日子还好过些。” 脑中声音长叹口气,闷闷地道:“清宁师兄的实力虽强,却从不摆架子,更不欺负后进,脾气和蔼,对人极好的。他当风仪庭主的三年里,若逮到什么不合规范的,总是先好声好气的教育,弟子们也都服他,给他说过就不会再犯。若遇到特殊情况,甚至不得不破戒的,只要事先跟师兄讲清楚,求他法外开恩,往往也能办成。” “……他这么让手,长老们没意见?” 宋佚边问边给自己盛了碗汤,大口喝着。方才练得投入,半点儿不觉得饿,这会儿一吃上饭,倒是胃口全开了。 “其他长老们基本不在意,就天玑长老有。”脑中声音冷笑一声,语带讥讽:“他说过几次清宁师兄手底下太宽,达不到规范风纪的目的,还闹过一场大的。记得那年我刚入门,散修弟子中有个小姑娘,母亲忽然病重,希望能破例回趟家,送母亲最后一程。按门规,散修须在一年期满后才能离开,清宁师兄考虑情况特殊,还是放人了。当月长老会上,天玑长老大发雷霆,指责清宁师兄玩忽职守,以权谋私,大开方便之门,连‘是不是跟那丫头有什么苟且’这种毫无根据的污蔑都说出来了。” “那……他怎么接招?” “清宁师兄根本不接招,天玑长老在上头跳着脚骂,他就跪在下边听,一句辩驳的话也不讲,等天玑长老把话说到了侮辱人的地步,其他长老都听不下去了,纷纷出来调和的时候,他才说弟子无能,管束失当,请掌门责罚。这话也是指向的掌门,根本不提天玑长老,越发把他气得七窍生烟。清宁师兄怎么说也是月泉宗首席弟子,这又是一桩小事,都知道天玑长老是在借题发挥呢,他女儿没坐上那位置,当然看现在坐着的人不顺眼。总之,掌门不可能真的去责罚师兄,等天玑长老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大家就和稀泥,轻描淡写说两句,事情也就过去了。” 他强随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宋佚暗暗点头,看来,这位清宁师兄心里雪亮,是个明白人啊。 “清宁师兄现在干嘛呢?” “还在后山闭关,听闻快出来了……说回姬师姐,她啊,自从当上了风仪庭主,简直不把自个儿当弟子看了,什么都要管,什么都管得严!” 脑中的声音带着一股愤怒,控诉道:“原先清宁师兄手放得松,大家反倒比较自觉,她一上来就收紧,把师兄定的惩罚规则改重了三倍不止,还把之前跟着师兄的人都换了一遍,结果呢?没人信服,表面畏她,私底下都是抱怨。更可恶的是,作为风仪庭主,你约束言行,匡正门规是分内事,可一些明明不是分内的事情,她也越管越起劲。现在,连一些师父们无伤大雅的言行,她也要插一手。碍着天玑长老摆在那儿,师父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觉得她一个女娃娃,不跟她计较。” 怎么,拿到点儿小权力就自我膨胀,飘飘欲仙了? 宋佚暗忖,跟着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怕没那么简单,姬玉枢的爹毕竟是七长老之一,从描述看又是个性子比较强势的长老,当爹的推女儿上位,显然就是要巩固地位,扩大在月泉宗的势力版图嘛。 “她欺负过你没有?” “这倒没有,像我这样的底层小角色,跟她扯不上什么直接关系。” “别,可别这么说。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废,至少这情报收集能力是杠杠的。” 宋佚擦擦嘴,笑道:“要是脑子里没有你呆着,我这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搞不好刚面对小师兄时就露了馅,给他一剑戳死了。” “瞎说,小师兄才不会呢,天底下没人比他对我更好了,就算他知道我换成了你,也会一如既往护着的……也不知他这趟出门怎么样了。” 提到在外的白云筝,脑中的声音顿了顿,接着道:“这几年吧,就我所见所闻,对姬师姐和她手底下那帮人,门里不满的很多,只是都压着,无人挑头起来反对。叶铭和骆臻的师父也被她敲打过,尤其骆臻的师父有一次铸剑时不知怎么了,给她告到掌门那里,添油加醋弄了许多罪名,要不是掌门不想搭理,那一次他师父就要受重罚。” 拿着鸡毛当令箭。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高战能紧密团结在她周围,倒也不意外了…… 宋佚摇摇头,收拾好碗盘餐桌,等叶铭和骆臻过来。 窗外已全黑了,夜风轻啸,树影深深。宋佚打开房门,信步来到院内,举目望去,白日里清晰可见的山峦和沟壑,此刻都陷入了黑暗中,与莽莽夜色成为一体。半空的遥远楼阁中,透出点点繁密灯光,好似天上宫阙。 宋佚抬起头,发现天顶上群星璀璨,下意识地就去辨认这些星——穿越前,宋佚在大学里参加过天文社,对夜空中常见的星子早已了然于胸,然而眼前这片星空…… 宋佚看来看去,眼中只见到陌生的星图。从季节判断,这会儿正是冬末,就要开春,夜里应该还能看到明亮的猎户座,可是钻石般的群星中,完全找不到那标志性的三颗星,倒是有七颗明暗不等的星排列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扁圆形的星环。 他边看边摇头,脑中忍不住跳出一个想法:难不成……自己穿越到了某个外星球? 刚想到这儿,忽听墙头上传来一声响动,两道身影麻利的翻墙而过,跳进了院中。 见人来了,宋佚赶紧迎上去,叶铭还是白日里那副装扮,他旁边站着的少年身量更高些,黑衣外罩一身苍黄色褂子,容貌英武,手里提着件东西,拿布裹得严严实实。 不用说,这位一定是骆臻了。 “你们来了。” “嘘。”话音未落,叶铭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快进屋,进去说。” 宋佚心领神会,打开房门。 “可算是出来了。”刚一落座,叶铭就长出口气,摇头道:“万幸今晚上没别的事,剑已经给你带来了。” “嗯,虽说按门里的规定,三等弟子的武器无需刻意雕琢,但我还是给你调整了矿石比例,加入点金沙和陨铁,还偷偷用溶夜池的水淬洗过——这事你们可得保密,万万不能让我师父知道,否则非给他骂死不可。如今这把剑啊……” 骆臻边说,边将布条解开,轻轻抚摸着重铸的剑身,满足地一叹:“不敢说完美无瑕,至少是我铸过最好的,毫无疑问,远胜所有下院弟子的佩剑。我跟叶铭商量过,都觉得你根基差,白师兄又出了门照看不到你,拿把好武器很有必要,免得再有人上门找麻烦。” 说罢,他手指在剑锋上一弹,听由内而外发出的隐隐嗡鸣,笑着点一点头,递给宋佚。 第八章 那一天的伤 “多谢,可有劳你们了。” 宋佚双手接过,只见寒光凛凛,内中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青气,握在手中轻重适宜,坚韧又灵动,比花枝不知顺手了多少倍,不禁大为欣喜,笑道:“有它在手,再来三个高战也不怕!” 听这话,叶铭和骆臻不由得对视一眼,目光又回到宋佚身上。 叶铭道:“你白天打高战的事,我跟骆臻说了,他怎么都不信,你居然能把高战……” “这个啊……” 收起剑,宋佚看看叶铭,又看看骆臻,两位年轻人都盯着自己,脸上又是疑惑,又是担忧。说实话,这个问题要是换别人问,宋佚多半要编瞎话糊弄过去了,什么高战放水、没有认真一类,可叶铭当时亲眼看见了,骗不过他去,更重要的是…… 宋佚已听脑子里的声音说过很多次,由于天资差,又没师父照应,自己这五年在月泉宗挺不得志的,除开小师兄,也就叶铭和骆臻真心把自己当朋友了。小师兄事情比较多,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身边,遇到他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自己,往往靠叶铭和骆臻给出头;有学不懂的东西,他们也乐于再给自己讲讲,甚至陪自己练两把。 对这样真诚的朋友,宋佚不想隐瞒,但他也不认为现在就和盘托出是最好的方式,毕竟,连他自己都有许多“为什么”没能得到解答。 “其实我也不清楚,这次受伤过后……好像有点儿变了。”宋佚摸摸胸口,伤口这两天好得更快了,从外表上看几乎已痊愈。 叶铭和骆臻盯着他的手,脸上担忧的神情更加明显,好像生怕他手一摸,伤口又稀里哗啦迸出血来。 他边斟酌说辞,边慢慢地道:“你们知道我不懒的,入门五年,没一天不是勤修苦练,只不过……本以为这辈子大概都要比别人慢三步,谁知这次受伤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的缘故,脑子竟也变得格外清晰,攒了五年的功夫好像一下子灵光起来了,当真想不明白。” “你是说……你伤了起来后,突然就开窍了?”骆臻把手一拍,道:“好事呀,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例子,经历生死考验,人生就会有所不同,比方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的。何况我们一直觉着你人极好,老天却让你那么废,简直瞎了眼!那高战才练多久?满打满算不过三年,你入门都五年了,按正常进度,就该把他揍趴下才对。” “看来是因祸得福了,万幸,万幸。”骆臻也笑起来,发自内心的替他高兴。 看两位友人这般反应,宋佚微感惭愧,又有丝丝感动。 叶铭笑道:“说真的,一直以来我们最羡慕你的一点,就是你居然能入杜师父门下……天哪,杜师父这么多年收过几个徒弟?你那两位师兄都不是普通人,可跟你师父相比,还差着老远呢。我是没福分亲自拜见他老人家,可光听门里各种传言就……啧啧,宋佚啊,你终于开窍了,千万保持住,绝对不能砸了杜师父的金字招牌啊。” “你们倒想得开……” 宋佚有点儿哭笑不得,他本以为这个理由比较扯谈,不容易说服他俩,还得找点儿别的打掩护,正绞尽脑汁的想呢,没想到他们压根不反驳,就这么接受了——也不知是全心信任朋友,还是自己过去真给了他们什么发达的希望。 或许真是师父太厉害的缘故,才给了他们自己也会是潜力股的幻想吧。 看来,自己这位无缘的师父是个非凡角色,回头得跟小师兄打听更多师父的事情才行。 “……其实我这也只是猜测。” 宋佚感觉气氛差不多了,揉揉额角,皱起眉头,把话题往自己想知道的地方带:“我找不出别的理由,只能往这次受伤上推断,而且有得必有失,像我知道这次受伤有蹊跷,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 “对,我到底怎么受伤的,现在脑子里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具体情形从醒来后就不记得了。” “你倒下去时撞到头的缘故吧。”骆臻叹口气,声音低沉:“当时那一下……我们还以为你给他杀了,要不是白师兄及时赶到……” “对,这个我记得,我记得是小师兄赶来救了我,但当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受重伤?你们都在场,跟我说说。” 听他发问,叶铭和骆臻整理下思绪,将当日之事和盘托出。 大约半月前,叶铭和骆臻相约前往后山,去拿师父们需要的药材。月泉宗后山地域广阔,连绵好几座山头,人迹稀少,当中开辟有田园,花圃等,种植所需瓜果、药草,还构筑了围栏,圈养些家畜、走兽等等,以满足上下所需。 出门后不久,两人遇到宋佚,看他无事,便将他也叫上了。三人说说笑笑,一路行进到后山深处,突然听见前方有人争吵,还提到了几位师父的名字。 叶铭素来行事缜密,心眼儿也多,一听这话,当下就拉两人躲到一旁,悄悄观察,发现争吵的两人都罩着斗篷,以黑布蒙面,显然是故意隐瞒身份。 三人脚趾头都不敢乱动,屏着呼吸往下听,只听其中一人的意思是:如今门内变乱在即,掌门不理事,一切事务交由长老们裁夺,天玑长老已稳操胜券,应该早日行动,握住大局。 另一人则说:门里的水深得很,天玑长老不要以为自己拉拢了天枢、天璇、天权这几位长老,就一定能登上掌门之位,玉衡、开阳和摇光三位长老多半有后手。 听这话,之前那人便怒了,说难道我们还怕谁不成?你净帮外人说话,莫不是起了二心?要我看来,一切都早已准备妥当,那件东西不过无稽之谈,压根不用费工夫在那个杜逸楼身上…… 刚说到这里,宋佚忍不住倒吸口凉气,惊动了正在交谈的两人! “啊?是我的缘故?”宋佚一怔:“我出声给他们发现了?” “是的。”骆臻点头:“不过也难怪你会激动,毕竟提到了你师父……” “师父?”宋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杜师父?杜逸楼?杜……哦,原来师父的名字叫杜逸楼,他们提到的杜逸楼,就是师父。 “对,你不会连尊师大名都忘了吧。”叶铭白他一眼,接着道:“既然给发现了,我们只得出来,那两人修为显然都在我们之上,打是打不过的,跑也跑不了。看到我们,那两人都吃了一惊,当先那人,就那个信心满满能搞事的那个牢牢盯着你,突然笑了,说‘主动送上门来,正好,懒得再麻烦’,话音刚落,他身子微微一动——我连他怎么抬手的都没看清——只见一道白森森的真气好似闪电,瞬间从你胸口透体而过,将你扎了个对穿!” “哦……” 宋佚打个寒颤,叶铭说得简洁,那种电光火石惊心动魄的味道还是很足的,原来自己这么伤的,倒也在情理当中——偷窥反派密谋又被发现,哪有不受教训的,全须全尾走脱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自己没死算是命大,感谢小师兄。 “那一下实在太快了。”骆臻摇头道:“我们完全没空反应,不,应该说压根没想到他会一句话不说直接出手,毕竟是同门之间,何必呢。” 你这是不了解敌我斗争的残酷啊,年轻人。 宋佚心里嘀咕,想象当时的情景——那两人既然说到了争掌门之位,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一派上了天,另一派肯定就要跌到谷底,只有彻底咬死对手,让他们没有翻身的机会,才能确保自己这方的安全。 “所以后来我和叶铭又想了想,特别他动手前那句话……越想越不对劲,感觉他不是因为我们偷听下杀手,而是他本来就冲着你去的。你在那里露面纯属巧合,但你既然出现了,那就杀,因为你是目标。” 冲着我来? 宋佚摸摸下巴,思绪渐渐清晰,按自己的身份和修为来说,肯定不值得人出手。要争掌门的人,是不可能跟一个下院三等弟子有什么利益纠葛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师父? 他们的确提到了“杜逸楼”这个名字,杀自己也好,有什么别的阴谋也好,真正目的或许是冲着师父去的。 想通这一层,宋佚觉得心里又有了几分把握,问:“然后呢?” “然后你倒下了,我们乱了。” 叶铭连连摇头:“你躺在地上,胸口开了一个洞,血流不止,骆臻蹲下去看你的伤,我挡在你们前面,想跟他们理论,又知道理论不会有用,他们比我们厉害太多,山高林密,就算把我们三个一起灭口在那里也有可能。就在这当口,白师兄赶到了。” 听闻小师兄赶来,宋佚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白师兄果然厉害,以前只听说他厉害,从未见识过他的真本事,直到那天……” 骆臻喝一口茶水,满脸崇拜之色,连声赞叹:“那身法,那架势,那真气的纯度和力度……我都没法形容!总之他一出现,情势就完全逆转了。他人尚在半空时,已连发数道真气,硬生生逼退那俩,待到一落地,更似虎入羊群,身子腾挪,剑光如暴雨,如疾风,如雷霆,整个山林都为之震颤,那俩人连连躲闪,又怎么躲得开,方圆几十丈的枝叶给白师兄真气撼动,凝出一层层的霜花,连天色都阴了几分。” 第九章 夜谈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小师兄这么厉害? 宋佚听得心荡神驰,盼骆臻讲得再细点,骆臻却已收了口,摇头叹道:“哎,佩服啊,不愧杜师父的亲传弟子,虽说白师兄还未修习堵师父的怒焰玄经,已有横扫八方之势。我跟叶铭看了,本来有点儿自满的,现在是一点念想也没了,差着老远呢。” “好了,别感叹了,说正经的。”叶铭接过话头:“白师兄顷刻间制住两人,他们过了几招,大约发觉不好对付,也不恋战,转身就走,这时白师兄剑锋划过一人头面,就是对你动手的那个,将他面罩破开了半边,露出半张脸来。” “哦,身份曝光了?”宋佚一惊:“谁想杀我?” “这个人……”叶铭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往窗外看看,才又压低声音道:“这人我原本也不认识,但几个月前,有天深夜我帮师父看丹炉,有个人悄悄来访,跟师父在茶室里说了半宿的话,我趁添水的机会在窗下偷听了几句,原来,这人是来劝我师父投诚的。” 投诚?难不成……宋佚挑挑眉毛,派系斗争激烈啊。 “我师父归于开阳长老座下,跟天玑长老不是一路。这人意思说,如今天玑、天枢、天璇、天权几位长老已经结盟,公推天玑长老做下任掌门。开阳、瑶光两位长老历来跟他们几个不对付,我师父若继续跟着开阳长老,于前程有碍,不如审时度势,早点弃暗投明。当然,他们也不会让我师父难为,不需要公开跟开阳长老闹翻,依旧在他座下呆着,有消息传递或里应外合时,自然仰赖我师父从中出力。” “这是要你师父当内奸啊。” “可不是么,亏他们想得出来!师父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茶桌都掀翻了,说你们这些人不以修行为紧要,整日间胡思乱想,勾心斗角,为了掌门位置,硬把个好好的月泉宗弄得乌烟瘴气!回去告诉天玑小人,谁做下任掌门自有掌门裁夺,他手伸得太过,害人害己,日后谁也救不了他!这人大约没想到我师父这样刚烈,给臭骂一通,面红耳赤的走了。我偷偷问师父这谁,师父正在气头上,也没瞒我,说是天玑长老座下一位炼丹的师父,以前切磋丹道时,跟他往来还挺密切,没想到竟是这种小人。” 宋佚点头,问骆臻:“你师父跟着的玉衡长老呢,什么立场?” “我师父他们自个儿一派,跟谁都不亲。” “说回来,白师兄打退那两人,因为担心你伤势,也没追击,赶着带你回来医治。划破这人面罩后,我一看居然是他,心里有点慌,差点当场就告诉白师兄这人是谁,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我想,要你这次没救回来,那再告诉他,他爱怎么报仇怎么报仇;如果你救回来了,那再告诉他,从长计议也可以。我怕他知道得太早,事情反而不可收拾。” 宋佚默默点头,叶铭考虑得不错,若自己死了,小师兄知道是谁下的手,一怒之下杀人报仇,天玑长老能善罢甘休么?自己这一支没有师父撑腰,天玑长老又正当势大,小师兄再怎么厉害,终究只是一名下院弟子,哪怕天玑长老理亏在先,事情闹大了,小师兄也绝难讨到好处。 况且……天玑长老那边真正目的应该是冲着师父去的,有这层顾虑在,自己就算真死,也不过赔上一个修为低下的弟子,要是把小师兄也折进去,师门损失就太大了。 当时那情况下,叶铭没有冲动,当真不易。 宋佚忍不住高看叶铭和骆臻一眼,这两位好友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已各有风骨,叶铭机智灵动,心思缜密,骆臻沉稳扎实,品性剔透。 “你倒地后就昏过去了,前几天才醒,如今不但恢复,功夫也捡了起来,我们终于放下一点心。现在你有什么想法吗?” 说完,骆臻站起身来,从小炉子上拎起水壶,给几人都添上滚水,氤氲的热气驱散深夜寒意,不大的房间里光晕融融,映着三位少年之间的友情,颇为动人。 “想法倒有一些,但现在都言之过早。” 沉默片刻,宋佚叹口气,道:“不论如何,我没死,这应该是最好的局面。我要真死了,叶铭就算不告诉小师兄谁杀的我,他迟早也能查出来,到时候情况会如何发展,可由不得我们说了算。如今我好好的,既没有触怒天玑长老一方,也没有给小师兄出难题,挺好。” 说完,他摸一摸放在腿边的剑,触手冰凉,锋锐,似一头嗜血之兽,一旦奋起,便能咬碎所有图谋不轨者的咽喉。 “算起来也过去半月了,那人杀我不成,这些日子里没有继续行动?”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叶铭盯着桌上微微跳跃的灯火,低声道:“那个人……今天傍晚听说他死了。我本来也一直担心他再度下手,包括白天的高战,我差点都以为是他派来的,结果,傍晚就听说他死了。” 死了?! 宋佚这下真吃惊了,连声追问:“怎么死的?” “被风仪庭处死,姬玉枢亲手执行。” 宋佚更吃惊了:“风仪庭?他们有这么大权力?师父级别的人都能处决,不用交给掌门处置么?” “理论上是可以的,赏罚规定中的确写有那两条,然而从未有人犯过,因此也不曾动用,到他算是开张了。” 骆臻脸上挂着讽刺的神情,摇头道:“你们说,这事情可不可笑?一个整日炼丹,已有七八年不收徒的师父,居然会鬼迷心窍,突然看上了未成年散修弟子,将人诱拐至房中玷污并杀害,你信么?” 宋佚不语,没什么信不信的,比着赏罚条例去制造罪行,还有不能让人信服的么?只可怜那作了牺牲品的弟子…… “据说现场挺惨的,受害小姑娘的家人已赶到,亲眼见到凶手人头落地,门里另外还会有赔偿,事情做到这份儿上,谁也说不出不妥,但我们都觉得太巧了,蹊跷得慌。” 说不蹊跷,傻子也不会信。宋佚心头暗忖,这人既然能被天玑长老派去策反叶铭的师父,说明他对天玑长老而言不是外人,起码得是个心腹。而用这么丑陋的法子搞死心腹,除了必须杀外,多少还带着泄愤心理,让你死都死得身败名裂!此人多半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甚至差点坏大事,触怒天玑长老,才会搞到这个地步。 会是什么呢?跟自己和小师兄,或者师父有关系吗? “罢了……事已至此,我们在这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头绪,我把事情捋一下,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 听到这话,叶铭和骆臻都盯住了宋佚,等他做总结。 宋佚清清嗓子,道:“如今月泉宗几大长老为下任掌门的位置斗争激烈,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是一派,要推天玑长老上位;开阳、摇光是一派,对掌门没有想法,但不希望天玑当掌门,玉衡自个儿一派,不掺和。几派的明争暗斗怕是早就开始了,目前看来,天玑长老一方比较强势,这算大背景。” “嗯。”叶铭和骆臻点点头,“大体是这样,你继续。” “半月前,我们在后山偷听到两人在议论这些事,暴露行踪后我差点给杀掉,多亏小师兄及时赶来。朝我动手的人是天玑长老的走狗,如今不知为什么,又被天玑长老除掉了。” “不错。”骆臻补充道:“还有件重要的时,就是你这次受伤后,人变得灵光了,修为大有进展。” “我这还差得远呢……总之,我感觉自己这次受伤,应该属于一个突发事件,不会有什么后手继续搞我了,否则小师兄不会放心出远门。咱们现在啊,还是该干嘛干嘛,好好修炼,静观其变。另外我突然想到一个事,如果几位长老的争斗继续下去,咱作为弟子,层次低,不容易被盯上,但师父们就不同了,这方面恐怕得留点心。” “知道,我跟骆臻已说过了,师父们的阅历比我们强,相信会有所准备的。” 宋佚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此时已过午夜,半轮明月走至中天,往房内投下朦胧的银光。三人又闲聊一阵,都感觉有些肚饿,宋佚干脆去厨房做了几道吃的,又翻出一壶酒,三位少年边吃边谈,好生尽兴。直到丑时,叶铭和骆臻才告辞出来,悄悄回各自居所去了。 送走两人,宋佚将屋内收拾妥当,按理该去休息,可方才喝的那点酒却停在肚内,一点儿也不感到困倦。 他索性不睡,在房中盘膝坐下,再度调息吐纳,运转周天,依着流泉心诀所教的法子,不断凝炼真气,感觉体内气息从沉睡到苏醒,从平静到激昂,从从涓涓细流变作滔滔的江河,最后汇入体内最深处——那里仿佛藏着一片漆黑的大海,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庞大,深邃,令人敬畏。 宋佚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体内气息的流转上,努力将真气灌入那片“大海”,然而那海却藏匿在黑暗深处,每一次宋佚感觉已触到它的边界时,它又离得更远了,然而,它当中所蕴藏的力量,却真真实实反馈到了宋佚的真气上——每一次运转周天,每一次尝试与它接触,都似突破了看不见的屏障,令宋佚的真气变得更庞大,更广博。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章 踏出院门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宋佚觉得有趣,甚至开始爱上这种猫捉老鼠似的游戏,那黑暗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既然能感知到它的力量,宋佚就不吝于多感知几下。 渐渐地,宋佚踏入了浑然忘我之境,对身周时间的流逝无知无觉,全心全意去贴近黑暗中的未知力量。那力量全无踪迹,又无所不在,宋佚一面捕捉它的痕迹,一面运转气脉,真气流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仿佛体内涌动的已不是无形无质的气息,而是一支重负荷的行军。 他咬紧牙关,就这样推着它往前走,一步步,一步步……慢慢靠近那黑暗,又在瞬间被那黑暗远远甩开。 就在宋佚完成第三次调息,真气落回丹田时,耳畔隐隐听见几声鸟啼,眼皮上也感觉到日光划过,整个人从物我两忘的意境中苏醒。他感觉自己才练了一小会儿,就五分钟前刚刚坐下来调息,居然这么快就…… 睁开眼来,白亮日光刺入双目,不知何时,天已完全亮了。 一夜未睡的宋佚站起身来,只觉四肢百骸充满力量,整个人丝毫不觉疲惫,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直入胸臆,心旷神怡。 他心头不由一动,想到以前看书上说,修行者寿数长久,身轻如燕,不吃不睡也行动如常,更有仙人吸风饮露,汲取日月精华,扶摇若仙,甚至可与天地同寿。这些修道之人,光是宋佚知道,在书上留下了名字的就有葛洪、陈抟等等。 此前,他只当一切都是神话传说,是普通人对成仙作祖的向往,而今来到这个世界,真切体会到“修行”这回事后,忽然觉得也说不一定。 莫非自己成长的地球上,以前还真有过修行者? 砰砰。 不及多想,院门上突然传来敲击声,宋佚一愣,过去应门。这敲门声听着颇有礼貌,应当不是坏人。 “谁啊?” “宋师弟,烦请开门,是我。” 您哪位?宋佚心里嘀咕着,打开院门,这个声音听着很陌生,态度倒挺好的。 门口站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身材适中,笑容可掬,一副忠厚的好心人面貌。 “师弟,身上可好了?”不待宋佚开口,这人主动询问,上下打量他,目光颇为和善。 “……好多了,师兄里边请。” “不了不了,还有好几处要跑呢,今天过来是想问下你,可否接功课?” 接功课……宋佚一怔,跟着反应过来。 月泉宗有个规矩,弟子们除开日常修炼外,还可帮各位师父或长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上至巡山护卫,下至传讯跑腿。等级低、实力弱的弟子们,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事,实力强大的弟子们则能够完成更有难度的任务。 昨晚上,叶铭话中提到的“帮师父看守丹炉”,就是他师父给的一件功课。 功课的授予者可以是自家师父,也可以是别人的师父,还有可能是某位长老,偶尔甚至能遇到掌门亲自下达的功课。 将功课交给谁去做,是有大讲究的,难度大的功课,或有什么特别要求的,往往不会公开招募人手,直接交给中意的弟子完成。 但是,大多数功课,都会在每月的功课榜上登载,告示月泉宗上下,若有人看中某件,可以去负责功课派发的赏金庭登记,先到先得。 然而这种情况也比较少,因为赏金庭会根据弟子们各自的情况,主动派发功课。 每件功课都根据难易程度被赋予不同的分数,难度大的分数高,难度小的分数低。赏金庭的一大任务,就是评估每件功课需要的实力,然后派给各位弟子完成,以便他们积累分数。 月泉宗规定,除开日常修行外,完成一定量的功课也是必须,尤其当下院弟子想升入上院时,除开硬实力达标外,功课分数也不可缺少。 一个只管自个儿修行,不愿为门派做贡献的人,月泉宗是不推崇的。 五年下来,宋佚已攒了近三百个分数,都是靠些跑腿取物的小功课积累起来的,毕竟有难度的他也做不了。原本的“宋佚”提过,负责派功课的这位师兄姓郭,人挺好,从不故意派为难的任务来。 “……师弟?”见他不回话,对方有些纳闷。 “啊,抱歉,昨夜没睡好,走神了,郭师兄见谅。” “没睡好可不行,你现在啊,就得多休息。”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摇头道:“你这伤,半月能养成这样十分不易,多亏你白师兄给找的药,不过……功课分数还是不能丢下,你分攒得少,时间也拖太久了,我今天过来,是看到有个适合你做的功课,想问你能不能接。如果能,我就直接派给你,让你再攒点分,以后不至于太仓促。” “多谢师兄关照,不知是什么功课呢?” “往后山溶夜池内取一张灵符。两月前,玉衡长老有张灵符损坏了,放在后山的溶夜池中浸泡,吸纳月华精气修补,昨天长老心血感应,说灵符已好,但他铸剑在紧要关头,走不开,希望去个人帮他拿回来。这功课简便,又是长老派出来的,算分数时要多一个点,我寻思你重伤初愈,正适合这个,还多挣一分呢。怎样,能接不?” 嘿,这位郭师兄果真好心,照顾弱小,把肥缺留给自己。宋佚乐得连连点头,这还用考虑吗,当然接,且不说伤势已无碍,光这份好心就不想拒绝。 说起来,自莫名穿越到这个世界算起,好多天了,他还没出过院门,做功课挣分数的同时散个步,参观游览一番,简直是完美的安排。 至于那个溶夜池在哪里,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脑子里住着个活地图呢。 对了……这么一想,他突然察觉,从昨夜叶铭和骆臻来访算起,原本的“宋佚”就没声音了,睡这么久? 见他接下,郭师兄便当场给他勾掉,嘱咐不用太急,今明两天内取回就行,说完便去派别的功课了。 宋佚转回房内,换身便捷的衣服,草草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后,脑海内终于传来熟悉的呼唤。 “……哎,你要出门?” “是啊,接了功课,去后山取个灵符,正想问你溶夜池怎么走呢。” “功课?”脑子里的声音有点没反应过来:“小师兄不是让你别出门吗?” “他那意思是叫我别跟人乱接触,以免发生意外,我去山里走走,散散心应该没问题。再说,不出门也不代表没有纷争,高战不就找上门来了吗?既然如此,不如该干嘛干嘛,多挣一分是好事,郭师兄专门给挑了钱多事少离家近的活儿,我能让它白白溜走吗?倒是你,昨晚上说好跟我一起等叶铭和骆臻过来,结果稍不注意你就睡死过去了,叫都叫不醒。” “这个……我也不知怎么的,这两天越来越没精神。”脑中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小声问:“你说……我是不是正在衰弱,很快就要消失了?” “别自己吓自己,我可没觉着衰弱,相反挺有精神的,昨晚没睡,又练半宿,真气现在是越来越顺畅了。” 宋佚打包几块干粮,取东西不知要多久,先把午饭背上。 “神魂的事情我不懂,两个魂魄在一个身体里要怎么相处才能双赢,更没有听说过,总之呢,我现在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好多事还得靠你提点着,你也别杞人忧天了。” “可我真觉得精神不济,远不如你刚醒来那会儿了,那时候我好像还能稍微感知一下身体的情况,现在却总空荡荡的,有时还感到冷……” 宋佚暗暗摇头,它不会真要消失吧? 自己为什么穿越到这个世界? 这世界里为什么会存在一个年轻几岁的“宋佚”? 这些宋佚都想不明白,姑且只能认为是上天的巧合,但既然这个巧合存在,他就不妨把这个“宋佚”当弟弟看,如今自己占了他身躯,他不怨自己,相反多有帮助,那自己也不能当小人。 “别难过了,我回头想想能不能给你找个新的身体,这样应该就不会消失了吧。” 脑子里的声音没回话,宋佚等半晌,才听它“嗯”了一声,语气里没什么底。其实宋佚也没底,再找一个身体这种事到底有多少可行性,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出门吧,我告诉你怎么去溶夜池。” 日光高起,湛蓝天顶上白云朵朵,清风徐来,拂过初春的气息,宋佚终于像个真正的月泉宗弟子那样,腰挎长剑跨出院门,走在了人迹罕至的山道上。身旁两侧是高大的树林,姿态遒劲,疏密不一,暖融融的日光投下来,形成点点绚烂光斑。 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他感觉整个人都清新了起来。这样的好天气,要在以往,他一准得背上包,约两三个好友登山远足去。 溶夜池位于月泉宗后山僻静处,离宋佚居住的院落比较远,慢慢走过去得两个时辰。宋佚不急,横竖没其他事做,就当散步踏青了。 他在蜿蜒的林间小路上缓步而行,不时跟脑内的声音说上几句,打听下沿途景致的名称,听听相关的故事——此处是倚翠林,那边是春桃坪,山下一汪流水潺潺,滋润着三百亩茶园;远处山崖泛出金光,上面刻有开宗祖师的庭训。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十一章 魔息 一路上都没遇着人,寂静而悠闲,宋佚走了个把时辰,再有不久便能到溶夜池了。 这溶夜池传闻为昔年仙人所凿,恰好位于山中灵脉上,能引灵气散溢池中,并与月华太阴之力相互感应。每当明月高悬,寒光映入池中时,便悄然投下了圣洁的修复之力,对兵器、灵符一类格外有效,只要不是十分严重的损毁,主人又不急,大可放到池中,给月光照上一段时间,便能自动修复。 因此,溶夜池也算月泉宗内的一处宝地了。 转过一道弯,宋佚走至一块半山平台,周围生着不少姿态各异的松树,颇有黄山迎客松的神韵,当中小小一块草地,因日照充沛,又无人打理,草长到了人腰部那样高,宋佚瞥一眼,没有发现什么,正要走过,突然听到几声细微的声音。 “唧唧……” 什么声音?他一愣,停下脚步,侧耳听去。 “听到了吗?”他问脑中的“宋佚”。 “什么?” 显然它没有听见。 听错了吧?宋佚打算离开,那声音又响起来,比方才更加清晰。 “唧……” 这次宋佚听清楚了,声音是从草地中央发出来的,不像人说话,更像什么东西在叫。 他站定脚步,眯着眼细看,很快发现草地当中有一小片草叶有些歪,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把这一蓬草压乱,压倒了一些。不过因为这草都生得密,给其他草一架住,没有倒下,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儿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这山里有没有野兽?”他悄声问。 “有,但一般也不伤人。”脑子里的宋佚跟着压低声音,“伤人的基本都给打死了。” 宋佚点点头,握着剑,朝那片草地中央靠拢,随着他的走进,藏在当中的东西似乎有所察觉,声音也变大了。 “唧——唧唧!” 这声音听着没有恶意,倒像在喊他快点儿,宋佚两步跳过去,将草一拨开,乐了——原来藏着只母鸡呀。 “母鸡”只是个比方,这东西当然不是鸡。宋佚蹲下来,仔细查看,毫无疑问是一只鸟,而且是幼鸟,身上毛发尚未完全羽化,绒毛上盖着一层管状羽。宋佚原先有个朋友养了好多年鹦鹉,小鸟出生时,他还去帮过忙,对鸟类多少有点认知。 草丛中这鸟儿比母鸡大一圈,骨架挺粗壮的,大头大翅膀,嘴壳有点像犀鸟的模样,体态肥肥短短,还挺可爱。 旁边两步远的地方,躺着一个破碎的蛋壳,从中央歪歪扭扭分成两半,从这大小来砍,绝对就是这家伙的壳子了。那蛋壳模样奇特,底色白得刺目,上面有靛青色的花纹,花纹中又带着点点金光,好似有人撒了金粉,神秘又华丽,咋看上去,简直像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看宋佚蹲下来,这鸟儿扭动身躯,努力朝他靠近,并张开了翅膀。宋佚这才发现,它翅膀内测有一道伤口,正往下滴血。 “原来你是在求救啊,挺聪明嘛。” 此刻,高战身上掉下来的包正揣在宋佚怀里,里面有疗伤的玉容膏。他赶紧拿出来,给幼鸟细细敷上。这药也不知谁做的,精纯,高效,带着一股清凉的甜香味,嗅着就让人心情平静,想必还有镇痛的功效。 敷上药后,鸟儿安静下来,不再唧唧叫了,只垂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蔫吧模样。宋佚看它可怜,干脆好人做到底,把带的干粮也拿出来,掰开喂它吃了几块。 “这什么鸟?”宋佚问。 “不认识,月泉宗里没见过。” “哦……可能是从哪儿跑来的野生动物吧,刚破壳的样子,怎不见大鸟带着。” “不知道呢。” 既然不认识,宋佚也不多打听,给它吃饱喝足,看它精神起来,就准备继续往溶夜池。 临走前,他忍不住又看那蛋壳两眼,实在是华美独特,纹饰辉煌,索性捡起来放背包里,朝那鸟儿道:“你既然破了壳,应该不再需要它了,我看这蛋壳漂亮得很,拿回去做个纪念品啊。” 这鸟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没有动作,宋佚就当它同意了,把草给它薅回去,依旧隐蔽好,转身离开。 …… 接下来又是安静的行程,宋佚翻过山头,远远见到了月泉宗所在山岭的最高峰,这一仞奇峰傲立在阳光下,悬苍挂翠,郁郁葱葱,当中一条隐约的银线跌落,应当是一道瀑布,粼粼水波给阳光映照着,散出点点繁星般的光芒。 “那是从映月泉流下来的瀑布,泉眼就在峰顶。” 脑子里,“宋佚”尽责地当着导游:“月泉宗最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就是映月泉了,当年,创教祖师就是在那里悟出了照月剑法和流泉心诀,开宗立派。至今门里还传说,映月泉藏着祖师留下的一缕心魂,有缘者可蒙祖师魂魄传授真气,功力突飞猛进。” 然而,传说仅仅是传说,几千年过去了,月泉宗始终未出现被祖师爷灵魂看上的幸运儿,连祖师爷的魂魄到底还存不存在都无法证明。相反,因为这处山峰又高又偏僻,地方还小,不便修筑发展,除了有个纪念祖师的亭子外全无建设,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人来看一眼。 这样啊…… 宋佚仔细看去,离得有些远,看不太真切。就在他打算移开目光时,那峰顶上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宋佚一怔,赶紧再看,只见湛蓝天幕背景下,从峰顶冒出一股细细的黑气,仿佛香炉里的烟雾,袅袅上升,升不多高便全数消散,跟着,又有一道白影在黑气升腾的地方动了几下。 有人在哪儿? “咦,居然有人?”脑子里的声音吃惊不已,声音都有些打颤:“还有,刚刚那道黑气……难不成……” “怎么了?” “没,没事,可能是我看错了。” “你别话说一半又吞回去啊,更吊人胃口了。” 宋佚眯起眼,学以前从小说上看到的那样,尝试将真气凝聚到双目,期盼能看得更清楚些,然而除了双眼酸胀外,一点儿用也没有。 “刚那道黑气……我突然想到听小师兄说过的某件东西。” “啥东西。” “……魔息。” “什么?” “这个……魔息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小师兄没讲太多。简单说,就是不知何时起,起码得好几千年前了吧,某一日,忽而天生异象,朗朗红日变成了黑日,碧蓝天空成为一片赤海,空中传来神灵的声音,天门随之开启。神灵打开天上地下的通途,召唤几位修行大成的人到他身边去,他们欣然从之,升上天空,成了最早的仙人。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有魔物趁天门开启,偷偷从神灵的牢房里溜出,跑到人间,藏在暗处,待天门关闭后便留在人间为祸。它们悄然扩张,或煽动战乱,或制造疫病,或迷惑人心令民不聊生,据说还曾经消灭过好几个皇朝呢。” “……这是神话,还是传说啊?”宋佚感觉有点儿玄乎。 “是信史,各国书上都记载着呢。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传说中天门开启的那日,但魔物的的确确存在,远到别的大陆,近到山下的集镇,都曾有人遭遇魔息。所谓魔息就是这些魔物的爪牙,看似一缕缕黑气,无形无相,来去成迷,一旦被它们捕获,入侵神思,轻则发狂,重则蜕变成嗜血的魔怪,为它所用,生不如死。不过……刚刚可能看错了,月泉宗是修行之地,清气萦绕,能人众多,怎么可能有魔息出现呢?” “还有这一茬……”宋佚听得新鲜,对这世界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修行、真气、法决、飞剑,门派纷争,还有隐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魔……自己这些天所接触到的,果然只是这世界的沧海一粟。 他稍稍移开目光,瞥一眼无边的天穹与云层,暗暗发誓以后若有机会,定要离了月泉宗,游历四海,将这崭新的世界看个够。 收回目光,宋佚看见峰顶上那模糊的人影又动起来,舒展手脚,闪转腾挪,似乎正在练功,他盯住那人,心里默默描摹对方的动作,很快发现,对方练的正是照月剑法! 这么说来,那人也是月泉宗的弟子了? 只见此人上身柔韧扶风,下盘灵活稳定,上下各有持重,却又浑然一体,一招一式极为优美,如行云流水,似飞鹤腾空,举重若轻,收放自如,显然已到了十分精妙圆融的境界。他手中长剑反射点点日光,从基础的第一式开始,到进阶的第二式,然后是第三…… 前三式宋佚都已烂熟于心,随着那人的演练,在心里默默跟着比划,也默默比较着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像仔细检查作业的小学生,不放过任何一点差距和疏漏。 这一检查,宋佚顿时感觉心口发紧,额上隐隐见汗,是羞愧,是佩服,也是对这个机会的倍加珍惜。与这位同修的剑法相比,自己简直成了个真正的小学生:根基浅薄,步履浮夸,劲道不足,收放迟钝。 对方不但功底比自己深厚得多,更有种无可形容的灵性蕴藏其中,好似一条纽带,令剑招与人的骨血完全相融,举手投足不打一点折扣,又毫不僵硬阻塞,自然流畅,那柄剑恍惚已成为他的身体本身,分不清是人在御剑,还是剑本就有了生命。 练完照月剑法前三式后,对面使出的已是宋佚未曾接触过的陌生招法。 第十二章 隔山偷师 宋佚浑身一震,知道真正要学的来了,越发集中精力,目不转睛地细看。不知不觉,那人身影在他眼中变得更加清晰,一招一式恍惚近在眼前,纤毫毕现,每一剑皆无比精准,又无比流畅,落在宋佚眼睛里,好似刻意演武给他学习一般。 宋佚看得如痴如醉,顺着对方的动作,在心内一招一式地跟着演练过去,几乎要分不清是自己正在观看绝世高手的演武,还是已跳入场中,向这位高手讨教,与他对招。 不知过去多久,七式照月剑法终于完整落幕,那人身在半空,手腕一抖,划个漂亮的剑花,收招飘然落地。 这边山头上,宋佚早已看得心荡神驰,浑身是汗,仿佛也跟着练了个透彻,连从未接触过的第四式到第七式,都在这位同修的带领下细致周到地演了一遍,一招一式、一收一放均刻在脑中。他迫不及待地想再来一遍,再来一遍,直到将这后半段照月剑法完全融会贯通,化为己用。 这时,对面山峰上的人身子一晃,隐入林中,看不到了。顶峰依旧阳光灿烂,清风拂人,那位不知名的同修好像从未存在过。 宋佚如梦初醒,呼出一口大气,浑身上下阵阵颤抖,满脑子都是方才的收获,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说不出的激动,竟有点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处的感觉。 他强迫自己镇定,目光四下一扫,奔进林子里,将背包往地下一扔,拔出腰上剑,疯狂地练起来,从第一式到第三式,然后是初学的第四式……一直到最后也最难的第七式。 他闭上眼,脑中便浮出方才那位同修的身影,仿佛正站在面前,带着他一招一式的演练过去,宋佚跟着脑中的人影,见招出招,收放随行,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气喘吁吁,彻底精疲力尽,再无法踏前一步,再也抬不起手臂时,才将手一松,整个人躺倒在地。 脑子里的人影消散了,宋佚慢慢睁开眼,柔和阳光照着躺在林间空地上的他,当中微带一抹红色。 物我两忘,白驹过隙,这一练,居然练到了傍晚时分,金色的日光已转作朱红。 在地上躺片刻,宋佚慢慢坐起身,感觉浑身上下热得不得了,腹内又渴又饿,摸出干粮和水来,满足地长叹一声。 “你啊……简直像个武痴。”脑子里的声音笑道:“你刚刚练的时候,我叫你几次,你都不理我呢。” “……是吗?”宋佚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还真没听见,太投入了。 “对了,我这样算不算私下偷学,会不会受处罚?” “门里没有规定说不许提前学,但提前学容易因根基不稳导致岔气,可能不进反退,严重的甚至会伤及身体。我刚刚叫你,也是担心你练得太过,一不小心伤到自己,结果你并没有,反而把后边四式都掌握了。你果然比我灵光得多,以后……以后再不是废人了。” “说掌握还言之过早,差得远呢。” 宋佚边吃干粮,边在脑中复习,嗯……纰漏还不少,好些地方还不够到位,另有几处换招的时候还不流畅,不过这些也急不来,得靠多练了。 通过这一场演武,宋佚感觉自己有了新的收获,虽说还差着些东西,无法准确表达,但那意思已经在心里扎下根了。 初学者往往不明白高手究竟厉害在什么地方,只有提升之后,才会懂得对方的可怕之处,而两个人的实力越接近,就越能察觉出一些细微,又十分艰深的地方,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会照月剑法前三式的时候,宋佚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的,结果今天窥见这位同修演武,并跟着他留下的印象练了大半天,就好似一场全面的自我反省。宋佚终于发现,自己哪儿哪儿都还欠着,光那前三式当中,就有不下十处偷工减料,敷衍了事的地方,更别说新学的四式了。 可是,如果之前就告诉宋佚,说你前三式都没练到位,自己肯定不信,不挺好的么?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路漫漫其修远兮…… “那人你认识吗?”宋佚问:“对面山峰上练剑那人,是月泉宗哪位弟子?厉害得很啊。” “看不清,不过……能学完全部的七式,并练得这么精妙的人,起码得是上院的一等弟子,搞不好还是一位师父呢。” …… 吃过晚饭,宋佚坐地上调息一阵,将精力养回来。天已擦黑了,这时间有点儿尴尬,要是不赶紧去溶夜池取灵符呢,今晚就得睡山里了。 宋佚心理上还脱不了现代人思维,出门没准备野营装备,让他幕天席地的睡觉总有点儿不踏实,想了想,一跃而起,认准方向奔跑起来,不出两刻钟,便远远瞧见了溶夜池的波光。 初春时节,天黑得还早,抵达溶夜池边时,天幕已黑,满空中繁星闪烁,西边,半弯胧月悄然露脸。 溶夜池位于一块突出的山崖上,四周没有山峰或树林阻碍,朝饮晨露,夜揽月华,流云从崖下卷过,好似夜航船下的波涛。 溶夜池的面积不大,宋佚感觉跟自己小区那个池塘差不多大小,当中盈盈碧水,清澈见底,池中没有鱼,连水草也不长一根,水面上泛出一层微弱的荧光,透着淡淡寒气。 此刻,池中正浸着好几件东西:一盏提灯,一把短剑,一张罗盘,一支笔,还有一包绣花针样的东西,另有几张灵符散落当中,载沉载浮。 这么多东西,哪个才是自己要取的灵符呢? “西面那张,蓝底色的,上面有玉衡长老的印鉴呢。” 看出他的疑惑,脑子里的声音及时提点:“每位长老都会在独属于自己的宝物上留个印鉴,这也是通行的规矩,不光咱月泉宗如此,别的宗派也会这样做。若是拾了别人的宝物,想据为己有可不容易,上边的印鉴就是铁证,不过呢……” “不过什么?” “不过听小师兄讲,这些都是低级的玩法,还有更高级的,那才厉害呢。” “怎么玩?” 宋佚挽起袖子,绕到西边,朝池子里躬下身,伸手去捡那张灵符。 “干什么!” 脑子里突然一声大喊,好似一个炸雷,炸得宋佚头上一紧,身子差点栽进池子。 “嚷嚷什么,你吃炸药了?”宋佚顺口气,这小鬼怎么突然炸锅了。 “别伸手,不能伸手去抓。”脑子里声音急吼吼的:“溶夜池的池水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无数真气涡流,贸然伸手下去,会被真气绞杀得血肉横飞!从池中取东西时,需找个离它近的地方,盯着要取的物件送出体内真气,溶夜池自会有所感应,东西便离水而出。等它完全离了水面,才能伸手去接。” 原来还有这讲究……宋佚嘀咕两句,按它所言操作,那张蓝色灵符果然缓缓上升,落到了宋佚手里。 将灵符收入怀中,宋佚又去看池中其他东西,好奇的问这问那,可惜脑子里原本的“宋佚”因为地位低,见识也少,好些都不知晓,只大略认出提灯是天枢长老的,短剑是上院某位师姐的…… 宋佚一一看过,又问:“你刚说,宝物还有什么高级玩法?” “哦,小师兄也是听师父说的,说对于某些极好的宝物,光留印鉴在上头根本没用,别人捡到或夺走后也不可能还你。想真正留住厉害的东西,起码得灌注真气,喂以精血,让它与主人之间有所感应,哪怕给人夺走了,只要原主人与宝物的感应还在,外人就没法使用。” “这是绑定了呀,不错不错。”宋佚笑笑,又问:“那假设我得到一个厉害宝物,非常想用,有没有办法抹去它原主人留下的痕迹,成为它的新主人呢?” “大约可以吧,我也不知道……” “这些宝物都怎么来的?” 宋佚瞥眼池子里泡着的东西,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夜色渐浓,月亮升高,满池清水似乎光芒更盛,浸在当中的各色物件华彩流转,让人移不开目光。 “有些是前人传下来的,有些是材料打造的,有些是通过淬炼升级,从普通物品变成宝物的,也有些是购买或交换,另有一些来历不明……基本上,越厉害的宝物肯定数量越少,知道其来历的人也越少。” “这么说来,我这把剑应该也有成为宝物的潜力嘛。”宋佚忍不住抽出腰上的长剑,借着池中流光欣赏。 “理论上万物都可,但这把剑无此必要。虽说骆臻将它铸得很不错,但此剑终究不过凡品,比真正厉害的武器可差远了。别的不说,咱月泉宗镇派之宝照月长生剑就是祖师传下来的,在掌门那里供奉着,已经好多年了……” “哟,看不出来,小朋友你眼光还蛮高的嘛……” 两人说说笑笑,夜色不知不觉更深了,宋佚恋恋不舍地离了溶夜池,循原路返回。 山道昏暗,林中暗影层叠,白日宁静优美的树林,在夜晚变得有些阴森起来。宋佚借助头顶朦胧的月光照耀,小心前行,脑中的声音耐不住疲惫,已悄然睡着,返程的道路显得格外安静。 就这么跋涉了两个时辰,终于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此刻已近午夜,万籁俱寂,山海沉眠。宋佚打开院门,感觉浑身像灌了铅那么沉重,阵阵困意席卷而来,回房草草洗漱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十三章 赏金庭 一夜酣甜无梦,次日清晨,宋佚在清新的鸟啼中缓缓睁眼,伸个懒腰。 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昨天练剑真有些疯魔了,实在也是机会难得,不想放弃,竟一口气吃下照月剑法后边四式。超负荷的练习多半会让他今天腰酸背痛,结果这会儿在床上一舒展,发现预想中的状况并未发生,不仅身体充满力量,丹田内也感觉十分充实。 宋佚大为惊喜,即刻翻身下床,开始整理背包,清点昨日的收获。 他先将那个奇怪的蛋壳拿了出来,在阳光下仔细欣赏。果然没看走眼,这蛋壳又大,材质又独特,比宋佚所知的任何鸟蛋都更厚实坚韧,上边的花纹更是奇妙无比:那靛蓝色好似夜空,深邃神秘,当中错落分布的金粉像一种活物,总能随着他的目光流动,仿佛宇宙中无穷无尽的星子。 宋佚仔细看了一阵,将蛋壳放下,准备等有空的时候将它修复,放屋里做个摆设。 跟着,宋佚拿出那张灵符,今日得将它送回赏金庭,等在那边工作的同修们检查认可后,这件功课才算圆满完成。 收拾停当,宋佚出门。 往赏金庭的道路比昨天近得多,走不多久,宋佚便遥遥望见了位于月泉宗南面的赏金庭。随着距离逐渐接近,一片形制方正、开阔大气的建筑群在四通八达道路的拱卫下映入宋佚眼帘。 这片建筑的正当中,是一座约十丈高的楼台,上下分作七层,每层皆是四面开窗,通透敞亮。楼台墙体白润,顶上覆着碧空般的琉璃瓦,檐下绘着许多纹样,精美庄严,四个角上分别挂着好似灯笼的物件,每当风过,便有隐隐钟鼓之声从中传来,令人心旷神怡。 楼台脚下的地面开阔,长宽均在数十丈开外,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地上铺着青砖,设有长凳、石桌,角落里还种着几株大树,构成了一处方便来往停驻的广场。现下,正有不少人在这广场上来去,颇为热闹。 楼台周围,又建着四幢矮一些的楼,外型上看,同中间那座楼台有九分相似,顶上都挂着五色旌旗,随风招展。 不远处,几幢房舍错落分布,皆不过三层高低。宋佚听说这些房舍都是存储档案用的,月泉宗开宗日久,传承已过千载,对资料室的需求自然是不断增加,不断扩建。 每幢房舍外,均立有一块宽大的告示牌,上边张贴着本月功课的分派、完成、计分等情况,可谓一目了然。 再向外看,一圈白色院墙围绕着建筑群,顶上依旧是青碧色的琉璃瓦,日光下熠熠生辉,两扇大门向外敞开,恭迎来客。 朗日流云,繁花绿树,鸟啼声声,香风拂面,一派生机盎然的初春明景。 收回视线,宋佚深吸口气,踏上通往赏金庭大门的甬道。他放慢了脚步,悄然观察四周来往的人。 这一路行来,他已看到了许多月泉宗弟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总体看还是青年人居多。弟子们大多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或一路言笑,或默然不语,偶尔也能看到跟自己一般独自来去的,另外还有几位师父模样的人攀谈着经过。 果然是以修行为尊的世界,只一个月泉宗就这般繁华,不知以天下之大,四海之广,那千万条修行的法门中,都有怎样的光景呢?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思绪翻涌,浮想联翩,宋佚悄然间已踏过了赏金庭大门,站在那方开阔的广场上。 算起来,这还是如今的宋佚第一次踏入月泉宗内人烟鼎盛的所在,以月泉宗弟子的身份走在同修们当中。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众,感受着那股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宋佚心里不由生出几许感慨。 虽有许多不同之处,但自己既然来了,便算月泉宗的弟子,这个集体的方方面面都在影响自己,包括自己如今所有的修为,都是从月泉宗而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想起昨日窥见的那位同修,下意识地在来往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然而看来看去却都不像,干脆也不找了,按脑中的声音所言,往西北面的楼上交还灵符,勾销这一次的功课。 顺阶梯上到二楼,宋佚踏入厅内,厅上摆着几张桌子,每张桌后都坐着一名弟子,大厅正中那张桌上的人恰好抬头,正是郭师兄。 看他进来,郭师兄笑着起身,问道:“师弟,完成了么?” “完了,多谢师兄。” 宋佚上前,从怀中摸出灵符,朝郭师兄行一礼,然后递上。昨日他派了这份好差事给自己,还未曾道谢呢。 “完了就好,这次的分数给你记上。”师兄笑嘻嘻地接过,上下看了看,确保没有问题后,便收入桌子下边,然后在本册上给宋佚记了功课。 写完,郭师兄问:“你白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要一个月。” “一月啊……那还得二十多天呢,这段日子你也别太闲着,功课这边我帮你梳理,有合适的会派给你多做些,攒点分,你看啊……” 他一面说,一面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指着当中某句话,朝宋佚道:“看这条。你入门已满五年,只要再得三分,就能升为二等弟子。三分不难,你先准备着,提前把申请递上去,等这三分一满,立刻就能上个等次,多好。” 宋佚看向他手指着的那条文字,原来是门规中的某项补充规定,上面说:对于入门满五年,却因资质偏低或其他缘故,一次也没有提升过等次的弟子,可酌情降低提升标准。只要功课修满三百分,且在过去三年内无违规记录,就可申请提升为下院二等弟子。对于这项申请,需三位师父共同审核,若都认同此生忠厚朴实,品性淳和,虽无十分灵气,却在认真修习,踏实为人方面表现不错,便可通过。 盯着这条,宋佚脑子里空白了两秒。 他知道,自己这五年间的表现给同门留下了不够犀利的印象,可这规定还是太……这不就是颁给傻子的安慰奖吗? 哪怕这次从下院的三等爬上二等,难道还能继续凭借“忠厚老实”攀上一等,甚至进上院? 自己已沦落到要靠这个来上档升级了吗? 不,宋佚不答应,不能靠这个……他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如今的宋佚已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别的牛不敢吹,光昨天下午那场偷学,他就自信胜过大多数人——如果人人都能把照月剑法后四式一口气吃下去,月泉宗的教学计划干嘛还要分阶段去学呢? 用这种充满临终关怀性质的方式来晋级,如今的宋佚看不上。 宋佚心里满满都是拒绝,然而一看到郭师兄那双热情真诚的双眼,还是只能满面笑容地道谢。 “多谢师兄,我记下了,回去就想想怎么写申请,那三分也有劳师兄关照了。” “哎哟,这么客气干嘛,想前年我练功不慎岔了气,要不是你白师兄出手相救,我这条手臂怕是保不住。我修为低,能力有限,帮不到他什么,就多关照你一下吧。” 原来是小师兄结下的善缘……宋佚心里对白云筝的敬慕又多了几分。 …… 交完功课,宋佚告辞出来,回到广场上,人比方才少了好些,偌大广场显得颇为空旷。他信步走到人最少的东南角,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边观察来来往往的人,边思考今天接下来的安排。 有些事情啊,就像闸门里的水,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 白云筝离开前,告诫自己要保持低调,别跟其他人有太多接触,以防不测。 宋佚知道小师兄是好心,但世界又不围着自己转,很多事情的发展不由自己心意做主。这几天,随着他对月泉宗的了解步步加深,特别是随着自身修为的不断提高,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就那么关在院子里混吃等死,等小师兄回来继续保护自己。 何况,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藏匿的阴谋开始露出冰山一角,失踪的师父成了门里部分人的靶子,目的还不清楚,自己已不幸挨了第一枪,而开枪的人又被黑手做掉了。 更重要的是,宋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之前说的那么废,剑法也好、心诀也好,现在都有明显进展,不论是深夜调息时,体内那个难以捉摸的黑洞所带来的加成,还是昨天练剑时的突飞猛进,都让宋佚知道:自己绝不是个废人。 为什么突然开了窍?他不明白。但既然老经验不顶用,就得学着随机应变。 “咦,是你?” 正想得入神,宋佚耳边突然传来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一位老人站在自己长椅前,须发皆白,一身朴实的灰衣,微微佝偻着背,正背起双手,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这位是…… 宋佚有些纳闷,脑中的声音还没醒,它现在的精神确实不如前几天了,一天当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沉睡。 他估摸着是以前认识的人,便往旁边挪了挪,说声“您请坐”。老者也不客气,点一点头,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双眼依旧盯着宋佚。 “你长大了。”老人开口道。 宋佚一怔,听他又道:“没想到你真的留了下来,一呆就是五年。” 第十四章 神魂与肉身 这口气听着不像旧识,宋佚略一斟酌,问:“……您认识我?” “认识,印象深刻。”老人笑笑,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情绪,宋佚感觉那似乎是……同情? “当初你要入这家的门,我说你不行,进来会过得很辛苦,我没说错吧。” “您是……老先生见谅,我前些日子受过伤,撞到了头,一些事不太记得。” “受伤了么。”老人上下打量他,摇头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还好,多亏有小师兄照顾,倒没吃太多苦头。” 老人点头,“嗯”了一声,叹道:“我本来都走了,突然看见你从楼上下来,又忍不住折回来,想问问你的情况。你这孩子……五年前,月泉宗请我来,给一批想入门的孩子们评鉴根骨资质,我一个个看过去,就数你最差。” 原来如此。 宋佚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老人就是当年给自己鉴定资质的先生,他说自己天资奇差,于是没有师父愿意收留自己,一直给剩到最后,直到师父路过…… “你不会怪我吧?” “不,或许还得感谢您。”宋佚笑笑:“要不是您让我留到了最后,怎么能入我师父的门呢?我这位师父可不是一般人。” “也对。当年我还有要务在身,看过就离开了,也不知这月泉宗的师父们如何挑选,要是真没师父肯收下你,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老人点点头,皱起眉头,叹道:“今天既然遇着你,就是冥冥中的缘分,有几句话我一直搁在心里,如今你已长大,这件事或许该让你本人知晓。你明白自己为什么资质那么差吗?” 宋佚一愣,摇了摇头:“……不清楚,这难道不是天生的吗?” 老人也摇头,不置可否:“情况复杂得很,每个人可能都不一样,我当了一辈子鉴定师,而今在这皇朝内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但我依然不敢说,能准确看出所有人的天资高低来。” 宋佚没有说话,默默等老者的下文。 “我这一生见过好几个特殊的例子,你就是其中之一。当年我一见着你,就觉十分奇特,这孩子看着跟普通人无异,怎么身躯和神魂却不能完全相融?” “咦?”宋佚一怔,身躯和神魂不能相融? 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老人抚摸着胡须,抬眼看向远处,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情形。 “每个人的身躯与魂魄都彼此对应,彼此匹配,独一无二,不可随意替换。须知身躯不是衣裳,神魂也不是肢体,不是穿进去就能出门见人的。也不是说,从这套衣裳换成那套衣裳,都能够行动自如。若真要拿衣裳来比拟,这些衣裳的大小款型各有不同,不能乱穿。人并非凭空而生,倏忽落地,而是在母体中逐渐长成,就在这个过程中,身躯和神魂也一点点形成,相互融合对应,绝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更换。” 原来是这样。 宋佚初次听闻这个世界对于肉身和神魂的解说,听得格外投入。 那么……他不由得想到自己穿越这件事,自己与现在这个身体并未经历过母体中的成长与融合,怎么能进入这个身躯,且配合得天衣无缝呢? 难道这真是平行世界中的自己? 那原本的“宋佚”神魂又如何解释?他为什么又不匹配? “为何会有这样的情况呢?神魂和身躯无法完全融合……”宋佚忍不住问。 “起因不一而足,至今没有完全精准的定论。”老者皱眉道:“如同有些人生来便有残疾一般,目前认为这大约也是残疾的一种,母体内生长的过程中出了岔子,然而,出错的过程无法被观测或感知,因此也无从纠正,只能等孩子出生后判断。万幸,即使肉身与神魂不能完全相容,也不过影响修行城郭,日常生活全然无碍。因此除了我们鉴定师偶尔会提及,一般人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况且这种情况极端罕见,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你这么一个。” 是吗…… “还有别的原因吗?” “说不清楚。”老者连连摇头:“越是罕见的情况,便越难断言它的成因,因为它完全可能是个纯粹的意外。我年轻时曾听一位前辈提过,说有一些修为极高的仙人,甚至能篡改人天生的神魂或肉身,当中或许就存在因为被修改而无法相容的情况。当然,这也不过是传说而已,我未曾亲眼见过。” 说到这里,老者顿了顿,叹道:“当年的你不过一介孩童,神魂却与你的肉身格格不入,就像……” 他停下讲述,看着宋佚,宋佚忍不住追问:“像什么?” “像金盒装败絮。”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宋佚愣住,老人轻轻拉起他的手,捏捏他的掌心,又放开来,摇头道:“我们鉴定师鉴定人的根骨,绝不能只看皮肉骨骼,毕竟修行一途除开锤炼筋骨,更紧要的,乃是各路心法熔铸神魂,以真气统御肉身,以肉身驾驭真气。其实你的骨骼、肌理,反应速度都非常出众,是个绝顶的框架子,偏偏体内神魂……不但不能成为你修行的助力,反倒是个阻碍。” 听到这里,宋佚脑中灵光一闪,原本的“宋佚”因魂魄不能相融,修行十分困难,如今这身躯的魂魄换成了自己,莫非就此克服障碍,突破难关? “我不知你这五年中是如何修行的,但我敢断言,这五年,你的进展必定十分缓慢,体内真气运行不畅,逢关节就可能阻滞;练剑时,动作往往难以到位,顾此失彼,平衡不佳。此外你的头脑也不灵光,对心法招式的理解格外吃力……” “您还真是料事如神。” 宋佚连连点头,这些症状,都和脑子里原本“宋佚”所说的如出一辙,这位鉴定师父果然有本事。 “所以,当年我其实不希望你入月泉宗,你若入门,修炼的日子必定十分辛苦。这天下宗派林立,哪一家不靠实力说话,哪一家不要削尖了脑袋往上走?你这样的情形,倒不如舍了修行门径,去做个普通人,过点小日子,平淡一生来得幸福。” “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孑然一身,无可依靠,当年除了找个门派进去得一口饭吃,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是么……”老人叹口气,点头道:“那就真是你的命了。不过听你所言,有师父师兄照拂,没受什么苦,倒也算福气了。总之,对修行不必耿耿于怀,此事非你之过,乃是上天在造你的时候失了手吧。” “嗯。”宋佚笑笑,忽然心头一动,忍不住道:“老先生,可否劳烦您再给我鉴定一次天资呢?” “再来一次?” “对,再一次。” 宋佚突然有个想法,这具身躯既然是自己完全熟知的,如同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如今又换了灵魂,按自己在现代社会一路成长的经验来看——此前的宋佚脑筋灵光,行动敏捷,力气也比同龄人大一些,成绩和运动都是一把好手——他有信心,如今的自己,天资肯定不会非常差的。 “这个……鉴定不了呢。” 老人双手一拍,尴尬的笑了笑:“我前年就已经退隐了,今天过来只是拜访一个老朋友,鉴定根骨所用的青灯和香料都未曾带在身上,让我就这么看,看得不真切呀。” “抱歉,是我唐突了,您不便鉴定,那便作罢。” “唔,你这个小朋友,哦,不对,如今可是少年郎了。”老者呵呵一笑,朝宋佚点头:“你这性子我倒颇喜欢,这样吧,以后你出门游历时,若有兴趣,可往西南方青原谷来找我,我如今跟孩子们住在那里。等你来了,我焚香沐浴,请个仙人眼,再给你好生鉴定一番。” 请仙人眼? 宋佚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虽好奇,也不好多问,满口答应日后一定拜访,一老一少就此做下约定。 时近正午,老人起身离开,宋佚陪着他朝外走,一直将他送出赏金庭外两里,看他登上牛车,缓缓往山门处行进,才返回自己居所。 …… 打开大门,宋佚刚踏进院子里,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声,跟着,一团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过来! “唧,唧唧——” 宋佚目光如炬,看得分明,在那团黑影即将飞到自己脸上时果断出手,只见昨日那只“母鸡”稳稳落在他双手当中,摇头摆尾,翅膀不停扇动,嘴里叽叽咕咕的唠叨,也不知在激动个啥。 “好,好,别闹,你怎么找过来的?” 宋佚把它抱在怀里,摸着它肉呼呼的身躯,鸟儿很快安静下来,任他抱着自己往屋里走,简直不担心还没吃午饭的宋佚把它下锅炖了。 回到屋内,宋佚环视一圈,好家伙,自己离开时大约忘了关窗,如今房里已给这“母鸡”肆虐过一番了,茶杯扣在桌上,板凳翻倒,挂在架上的外衣落了地,上面有几个沾着泥土的脚印,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是还没在自己房中拉屎。 宋佚狠狠盯了怀中大鸟一眼,这东西竟颇有灵性,羞愧地低下头,嘴里“唧唧”两声,还伸出翅膀碰了碰宋佚的手,好像在说:对不起啦,不要生气。 “……算了。” 自己个大男人,还能跟小动物一般见识不成? 第十五章 强敌上门 宋佚放下鸟,把厅上收拾了,去厨房做午饭。香味飘散,那大鸟不声不响的跟了进来,蹲在灶台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佚,和他面前那口锅。 宋佚被它灼热的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挑块儿菜皮给扔过去,它大嘴一张就吞了,跟着又上前两步,紧贴着站在锅边,满脸期盼的模样。 到这地步,宋佚就算再不会鸟语,也知道它来的目的是啥,正好刚才点菜下锅时手一抖,放得多了点儿,干脆给它盛了一碗起来。 “吃吧。” 将碗放到地上,宋佚看大鸟吃得狼吞虎咽,头也不抬,忍不住摇了摇头。 说起来,这东西也是刚破壳不久的幼鸟,大概还没能建立起足够的谋生能力,昨天在山上给自己救助了一回,就把自己看成可倚靠的对象,也是鸟之常情。想它从后山一路跋涉过来找到自己,没给人半途抓去烤了,当真不容易,就给它吃两顿饱饭吧。 等宋佚也吃完时,大鸟早就盘光碗净,乖乖站在桌边等待着。宋佚收拾停当,这鸟突然抓了抓他的衣袖,拖着他往卧室走。宋佚跟进去,只见大鸟跳上桌子,站在自己捡回来的蛋壳旁边,伸出翅膀盖到蛋壳上,做了个好似人类拥抱的动作。 什么意思? 这是要做啥? 就在宋佚脑中思索着,尝试把自己代入一只母鸡的立场,去猜测它想表达个什么意思时,“母鸡”忽然“呱”一声大吼,气沉丹田,力拔山兮,以霸王举鼎、横扫千军的气势,就要用两片发育不良的肉鸡翅膀,将宋佚放在架子上的蛋壳连根拔起! 宋佚眼都直了,不及多想,往前一扑—— 咕咚。 两块蛋壳先后从架子上滚落到宋佚手里,避免了在地面硬着陆的命运。 虽说宋佚对蛋壳的强度有信心,但凡事都架不住万一,万一这蛋壳给砸碎了呢? 大鸟举着翅膀,目瞪口呆地站在桌上,显然意外于自己这一次的抓举失败。 宋佚把蛋壳拿起来,哭笑不得:“你这是想干嘛呀?” 大鸟盯着他,嘴里“唧唧”两声,宋佚递一块蛋壳过去,大鸟伸翅膀给搂住,他再递过去一块,大鸟又一并搂住,这下他看明白了:感情这小东西是想把蛋壳要回去呀。 行吧,反正那是你老家,我也是看着漂亮才捡回来玩儿的,你要真舍不得,还你就是。 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贪图你个小鸟的东西不成? 宋佚偷笑,找个袋子把蛋壳装起来,然后用绳子扎好,给大鸟拴在背上背着,心说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东西,就这么一路背回去吧。 宋佚打开门,大鸟一摇一摆地走出去,刚走到院子当中,顿了顿,停下脚步,转身一阵风似的奔回来,躲在宋佚身后。 怎么了? 宋佚不解,跨出房门,突然听见院外有人叫骂:“小兔崽子,把东西还我!” 这是……高战的声音? “宋佚,无耻小人,把你爷爷的东西还来!” 随着几声叫骂,高战像上次一样从院墙上翻了过来,身后紧接着又落下两个人,都背负长剑,穿得人模狗样,抄着双手,神色矜持,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宋佚瞥眼高战,再悄然观察这新来的两人,这俩岁数要大一点儿,举手投足间更稳重,应当是比高战资深的弟子。 宋佚已猜到,这多半是高战搬来的救兵了。 “宋佚,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东西还来。” 仗着有人撑腰,高战大步上前,提出要求。 “什么东西?”宋佚装糊涂。 “这位师弟,高师弟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们了。”那两人中穿红衣的开口道:“上次他过来,你仗势欺人已有不对,怎么还能偷师兄的东西呢?” 仗势欺人?这话宋佚可听不懂了,上次明明是高战对自己起了杀意,怎会变成自己仗势欺人? “师弟,你家师父常年不在,缺乏对你的教养,我们理解,但是偷东西怎么都不对,高师弟家条件好,丢了东西也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大哭大闹,更没有把你伤害师兄的劣迹上报风仪庭,你只需将东西交还回来,也就了结了。” 哟,颠倒黑白还玩儿上瘾了?说得好像高战对自己开了天大恩典一样,他不张扬,只是丢不起那个脸罢了,换了你被一个下院三等弟子打得鼻青脸肿,你有脸满世界嚷嚷吗? 宋佚盯着红衣这人,冷笑一声:“师兄,你说我仗势欺人,请问我仗了谁的势?又欺负了哪个人?” 红衣男子一愣,大约料不到他就这么直接顶撞上来,道:“当然是仗着白云筝的势,欺负了高战高师弟。” “他过来时,小师兄已出了远门,我这等微末的修为,也玩不起什么千里传音,搬师兄做救兵的神技,这仗势两字可见是虚的。至于欺人嘛……” 宋佚顿了顿,目光四下一转,瞥见大鸟已机灵地缩回房内,才手按剑柄,大声道:“高战狗一般的东西,侮辱我小师兄在先,还想对我下杀手,我就算把他当场打死,也算不得欺人!” “你……” “不必废话,这小子油盐不进,打杀一顿就老实了。” 沉默着的蓝衣人冷哼一声,也按上了腰间剑柄。 高战走上前,气色骄横,朝宋佚道:“这两位师兄,都是我下院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才,明年就可升入上院,你这三流小狗也就只能嘴硬这么一会儿了。” 说罢,他将身子一横,长剑在手,看起来想报前日被宋佚狠抽的仇。 “都是在下院厮混的,还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什么人才,恬不知耻。” 对面三人都执起了剑,院中气氛凝重,宋佚却一点儿也不慌乱,反倒有种隐隐的兴奋。 强敌上门是意料中的事,高战被自己抽打后,如果就此销声匿迹,夹起尾巴做人,宋佚反倒觉得奇怪了。这种骄狂惯了的富家子,不可能在受辱后默默退下的,不管是金钱开路买凶也好,召唤狐朋狗友助阵也好,自己和高战之间,最少也还得再打一场。 打出来的顺民,让出来的大爷。只有将他彻底打服、打怕了,这件事才能真正告一段落。 因此,这两天,宋佚随时都等着高战再次出来挑事儿,往赏金庭去的时候,甚至做好了被半路劫道的思想准备,然而高战比他想象中更怂,没胆子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开打,依旧找了自己独自在家的时刻,还带着俩帮手,其心性可见一斑了。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贱,我今天拼着开罪姬师姐,也要叫你不得好死!” 一声暴喝,高战抢先出手,这次没有任何犹豫,上来就是杀招,只见他剑锋上寒光闪烁,浑身真气鼓荡,白气凝成飞剑模样,就朝宋佚扑来! 宋佚不躲不让,提起剑来,身子微微一侧,反手一绞,体内真气势如流水,滔滔不绝,毫无阻滞地缠绕自己剑锋上,朝飞剑斜着一打,两人力道相撞,白气顿如鸡蛋碰上石头,刹那间消散大半,剩下一缕也失了准头,歪扭扭飞向另一边,“噗嗤”一声扎到地上,迸出几块泥土。 高战惊得目瞪口呆,怎么……怎么比前两日更厉害了?! “咦?” 那两位帮手也吃了一惊,对视一眼,跟着同时出剑! 这俩的速度比高战快上许多,宋佚来不及收剑,两道剑锋已至眼前,他认出这是照月剑法第三式中的一招,专注于攻人要害,趋势如电,猝不及防。 这不是教训人,是要杀人。 宋佚皱眉,将心一沉,剑锋横扫,向外一推,已自然使出照月剑法第五式中的“回峰拒月”,同时抵住两人的剑,与此同时,体内真气喷涌而出,如冰泉从高峰滔滔而下,硬是将两人推了出去! 一击脱困,宋佚朝那蓝衣人猛冲过去,身子落地前,反手一剑划上他右臂,蓝衣人防御不及,霎时便见了血,宋佚再将剑往前一送——血光飞舞,似乎可听见金属嵌入**的声音,蓝衣人的手臂整个被削去了一大块肉,深可见骨! 这时,宋佚左手反掌,重重打在蓝衣人胸前,真气随之侵入! 这人完全未料到宋佚竟这样迅捷,脚下尚未站稳,右臂和胸前又几乎同时被打中,整个人顿时如断线风筝,疾飞出去,扑在地下不住地抽搐。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转瞬之间。 直到蓝衣人倒地,高战和红艺人才如梦初醒,此时宋佚的人和剑都已转过来,蓝衣人的鲜血甚至溅到了高战脸上。 “你……怎么可能……”高战颤抖着,忽而一跺脚,大喊道:“照月剑法第五式,刚刚那是第五式,你怎么可能学会?!” 宋佚懒得回答,后退几步,跟这俩拉开距离,默默运转体内真气,出丹田,过膻中,上至百会,再如流泉直落昆仑。 大敌当前,他不敢慢慢运气,也不再去捕捉体内那团难以掌控的黑暗,只按照流泉心诀的法门运转气脉,顷刻间已走过一个周天,只觉浑身振奋,百骸皆通,瞥一眼还瘫在地上的蓝衣人,信心也越发充足。 同时应对三人,宋佚不敢托大,最好方法当然是杀个措手不及,先放倒一个再说,高战几人都对自己有杀心,再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搞不好就真得交待在这里了。 第十六章 大获全胜 “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刚那一下,宋佚抢得先机,但这一个后退,虽然提振了真气,却也给了红衣人醒过神来的机会。同伴倒地,他自然要上前,红艺人剑上隐隐透出一层红光,跟着将剑往空中一掷,只见丝丝缕缕的真气从他指尖流出,那剑浮在空中,如同船行水上,毫不下坠。 宋佚心头一凛,知晓这便是以气御剑之术,这人的功力又胜过高战一筹,高战只能放出初级的真气,却无法以真气操纵实体的剑御敌,这人则已经掌握到了这一层。 不及多想,红衣人的剑已朝宋佚刺来,这不是真气所化,而是是实实在在的金属,给它刺中便是一个血洞。宋佚挺剑迎击,任凭那剑又准又狠,也给他见招拆招,一一打了开去。 院中只见寒光闪烁,剑锋呼啸,红衣人的飞剑步步紧逼,迅如闪电,宋佚亦是剑舞圆融,守得滴水不漏,往返了几十招,飞剑依然没能攻破宋佚的防护网。 就这般你来我往,进退攻守,宋佚越守越流畅,越守越顺利,对面却是越攻越急躁,越攻越失了准头。不知不觉间,宋佚又将照月剑法练了个透彻,此刻可不是自个儿从头到尾,从一到二,依着顺序走过去的练习,而是实打实的攻防战,每一招都可能有变化,每一次出手都毫无规律可循,只能凭借自身对剑法的掌握程度进行应对,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开膛破肚,血溅当场! 这是对基本功和变通能力的双重考验。 剑锋碰撞的铿锵之声响在院中,宋佚闭上眼,他已跟红衣人过了百余招,已不再需要靠眼力去捕捉对方的剑式,更多调动全身的感知力来应对—— 同为照月剑法,同为月泉宗门下,对方的一招一式也同样刻在自己心里,进退、抵挡、消融、反击……变化无穷,奥妙无尽,通通围绕着这七式舞蹈。 宋佚敏锐地察觉到,形势正在起转变,自己从接招的第一剑,到现在的无数剑,随着时间推移,自己越来越占据主动,从被迫的防守,变成了游刃有余的反击。 何况自己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 以真气御剑,其消耗是用肉身御剑的好几倍,对方不过一名弟子,不可能有多么深厚的功底,也就没有足够真气支撑他长时间这样御剑,击打过来的力量已经变弱了,有好几剑都失了准头,轻轻一碰就能弹开。 现在……自己只要踏前几步,主动出击,对方的剑势就可能彻底崩溃! 不过宋佚没有急,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格局,偶尔甚至让一让,露出一点捉襟见肘的假象,既没有压过红衣人的剑,又将他的剑缠住,让他无法收剑回去彻底变招。同时,宋佚暗暗蓄力,将真气悄然凝聚到左手中,他知道,高战还没有放弃…… 又过十余招,宋佚忽然感觉有一股气流突入了自己与红衣人的站圈,立刻睁眼,只见高战持剑冲了过来,恶狠狠地就朝自己头上劈下! 来了—— 宋佚等的就是现在! 红衣人的剑恰好攻至面门,宋佚将剑一挺,架住红衣人的剑,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握住了红衣人的剑柄,左手心里准备良久的真气骤然爆发,如一颗炸弹,立刻炸断了红衣人与剑的真气链接,活生生将这把剑夺了过来! 受此震荡,红衣人好似给人当胸一拳,整个人向外飞出,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息。 双剑在手,宋佚精神大振,手往上一送,两把剑锋同时指向扑过来的高战。高战已是近在咫尺,无法后撤,连一声尖叫都未发出,眼睁睁就看这两把剑从自己双肩突入,在身上戳出两个血洞! 剧痛袭来,那一剑便再也送不出去,消散在宋佚眉心前! “啊——” 一声惨叫,高战给宋佚挑在剑上,鲜血顺手臂潺潺而下,整个人如一只濒死的鸡,不住打颤。 “啧,这么重。” 宋佚啐了一口,一脚把高战踢下去,长舒口气。环视战场,院落内血迹斑斑,蓝衣人至今没有爬起来,红衣人也无心再战,这两位帮忙的师兄这次可谓是赔了个底儿掉,至于高战嘛…… “不许哭闹,吵死了。”宋佚丢下剑,上前给了高战两耳光,高战脸上立刻肿起来,憋着不敢哭出声,更不敢提让宋佚还东西的事。 “你以后如果涨了本事,就找我单挑,随时奉陪,别再找人瞎助阵了,多害几个人而已。” 说完,宋佚将红衣人的剑丢还给他,依旧只拿自己的剑。红衣人爬起来,从怀里摸出伤药,给高战和蓝衣人匆匆涂上,止了血,带着人走了。 宋佚看着院中一片狼藉,长叹口气:刚才好像出手狠了点儿,这下梁子结大了。 不过话说回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几人明显不只来找茬,更是真想要自己的命,自己想不狠点儿都不行,哪里走神一秒,或者手下容情片刻,等小师兄回来,恐怕就只看到宋佚的墓碑了,没准儿连墓碑都不会有,直接死无葬身之地。 高战话语中不止一次提到“姬师姐”……姬玉枢是天玑长老的女儿,之前想杀自己的人也是他们一根线上的。 对这件事,宋佚还有些地方想不明白,如今只能暂时理解为:天玑长老想对自己这一门,准确说是对师父不利,这个意图高战应当也知道。如今师父和大师兄都失踪,小师兄又外出,自己作为师门独苗,自然成了高战的目标。 至于高战要自己交还的东西嘛……宋佚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疗伤的玉容膏已给大鸟用了一半,另一个古里古怪的黑瓷瓶是什么东西,至今也不知道,但看高战气急败坏的模样,多半是件好货,自己就先收着吧。哪天高战要真开了窍,能凭本事从自己手上夺回去再说。 大丈夫敢作敢当,宋佚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唧……” 身后传来一声鸟啼,刚躲起来的大鸟见战况平息,贼头贼脑地从屋内钻了出来。 “哟,你不躲了呀。”高战转身,对着大鸟一笑:“没用,吃我的饭,却不知道帮我打架。” “唧唧。” “没事了,别怕,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吧,当心别给人抓到。”宋佚揉揉它的凤头,大鸟在他手上轻轻啄了一下,拍着翅膀跑走了。 …… 大鸟走后,宋佚将院子打扫干净,洗去一身血污,换了衣服,时间也还尚早。这几日天气渐渐回暖,白天变得更长,宋佚又在院内将照月剑法练了一通,终于感觉有些疲累,便坐下来调息。 昨日下午偷窥那位同修练剑,拿下了照月剑法后四式,算填鸭式突击学习,终究时间太短,不过囫囵吞枣吃下去,很多细致和精妙处还不能融会贯通。 今天与高战等三人对招,尤其大战红衣人飞剑的那一场攻守,才将剑法用到实战中,大大提升了对于整套剑法的领悟和理解。 然而……还不够。宋佚总感觉还差着什么,到底差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盘膝而坐,静气凝神,真气在宋佚体内游走,他尝试寻找体内深处潜藏的那轮黑影,却全无所获,于是只按流泉心诀的法子调动真气,运转周天。三轮过后,疲惫感已全然消退,宋佚便收敛真气,睁开眼来,看着一尘不染的地面,安静的院墙,耳边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就是枝上鸟啼,槛外虫鸣。 静谧,安闲,又隐带一丝焦躁。 脑内的声音还在沉睡,宋佚不打扰它,将目光放远,看到东边的山崖上矗立着一处房舍,青烟缭绕,隐隐放光,仔细凝听,能听到一两声琴音在当中弹拨,还能看到几位弟子进出。宋佚打听过,那是天权长老座下虞师父的门庭,而今正有四位弟子跟着他修行。 就宋佚所知,月泉宗弟子日常的学习生活都由师父安排,在各自师父带领下,依近期的时间表按部就班地学习,上午练剑,下午修心法,晚间读书习字,或兼修一些别的法门。比方叶铭会练习鞭法,骆臻则学铸剑的诀窍。 每过一段时间,师父们会带弟子与其他师父的弟子们做一番交流切磋,互相进益。听说在上院,弟子们每年还有一次出门游历的机会,根据师父和长老们的安排,或去别的兄弟门派见习;或寻踪揽胜,探访世外高人;或游览名山大川,陶冶性情。 然而这些,都离宋佚很远很远。 没有师父,就如无根的浮萍,小师兄虽厉害,却不是月泉宗的正经师父,许多事情以他的身份是无法安排的。加上小师兄也很忙——既要提升他自个儿的修为,又要一遍遍教导宋佚,还要完成各种功课积攒分数,再加上一些生活琐事,时间真是不够用。 之前在赏金庭,宋佚跟郭师兄交功课时,旁边坐着的圆脸师妹听说他是白云筝的师弟,“蹭”一下就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他,还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白云筝白师兄?他可了不得啊,居然能攒三千多分,破纪录啊!”圆脸妹子语气夸张:“我在赏金庭干了一年半,刚来的时候他就快三千分了,如今又多了几百个分数,简直……” 第十七章 神人云筝 “小师兄这么多分?怎么攒下的?”宋佚吃惊,且非常好奇。 “功课的难度高呗。” 郭师兄接过话头,指着墙上一副锦缎画轴,道:“前年,宁州城主的女儿身患恶疾,药石罔效,经查原来是被魔息侵蚀。城主曾是月泉宗的散修弟子,便请宗里过去除魔,掌门派白师兄前往。他来到城主府上,一剑逼出魔息,撕得粉碎。城主大喜,奉上厚礼,不收;想留他在宁州城住几天,也不住,当下就告辞出门,紧赶慢赶地回来。白师兄说他算过日子的,回来那天恰好是师弟生日,他想陪着。光这一件,就是一百三十分啊。” 还有这事……宋佚瞪大眼,心生艳羡,既羡慕小师兄能一次挣一百三十分,更羡慕他能秒杀魔息。 与此同时,他心里还有点隐隐感动,小师兄当真照顾自己,不就过个生日吗,多大事儿?他偏偏看得那么重,连宁州城主的招待也不接受,非得赶回来。 某种意义上,说两人这几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他倒干脆,抽身便走,宁州城主心里却过意不去,事后专门派人送了这幅锦缎来作为酬谢。” 郭师兄叹一声,神色中既佩服,又有一丝惋惜。 “郭师兄,能一剑击杀魔息的人多不多?” “不多。虽说魔息也有强有弱,但这东西邪门得很,神出鬼没,一般人根本不敢轻易出手,咱们宗里跟魔息有交手记录的人,两只手就数得完。” “这样啊……小师兄真够厉害的。” 宋佚搓着手,忍不住感叹,心头跃跃欲试,要有机会,他也想跟这神秘的魔息过两招。 “那当然,白师兄算得上咱们月泉宗的传奇人物了,他明明已具备了上院一等弟子的实力,偏生呆在下院不挪窝,听说连掌门都亲自找他谈过话,可他还是……哎,你们师父不在,没人管他,要是我能做他的主,早把他提到上院去,跟着长老们和掌门办事了。” 说到这儿,他深深看了宋佚一眼,摇头叹道:“你说你哟,要再不争气点,怎么对得起你白师兄?” “哎,师兄教育得对,我这只笨鸟也确实该飞一飞了。” 宋佚忍住笑,郭师兄还真是小师兄的铁杆儿粉丝啊,他要知道自己已经一口气学会了照月剑法后四式,会是什么表情呢? 话匣子一打开,郭师兄似乎说上了瘾,圆脸师妹也走过来,脸上带着庄严肃穆的神色,静听白云筝师兄的光辉事迹。 讲了几句,郭师兄起身离开座位,踱到一面墙边,这面墙上挂满了牌匾,大大小小,形制不一。 他指着右手边一块硕大的牌匾,朝宋佚道:“看这张,高家堡送来的。” “啊,难道就是那次……”圆脸师妹倒抽一口凉气,夸张地捂住了嘴:“是……那个?” “不错,正是!” 师兄神色严肃,两人一搭一唱,气氛十足,宋佚却听得满头雾水,偷偷瞟她一眼,心说这位师妹,你要是去说相声,一定是个出色的捧哏。 “山下高家堡的势力,你也知道,师弟。” 高家堡,和高战有啥关系? 宋佚当然不会说“我不知道”,嘴角悄然露出一抹“我懂”的微笑,静听后文。按郭师兄现在的倾诉欲,他会主动说出答案的。 果然,下一句就来了。 “高家堡,算湖州城地界内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财富丰厚,根深叶茂,历史上还出过一位了不得的人物。高家不少人都在我们月泉宗短暂修习过,现今门里还有一位正式弟子。他家多年从商,财大气粗,交游广阔,按理说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然而就在几年前,家里突然遇上大麻烦,不但代代供奉的先祖遗物失窃,遍寻不着,当家老爷子更是突然昏迷不醒。高家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奏效,最后经过天意问卜,说要上月泉宗请一位少年英才,方能有惊无险地度过这次危机。” “……又是小师兄去的?” “不错,掌门说,此事应在白师兄身上,命他前往高家堡。白师兄奉命下山,刚到高家,便有他家昔日的仇人来犯。这高家财势虽大,修为上却不算高明,面对这情形几乎吓呆,眼看要上下乱成一团的时候,白师兄站出来,说既来到高家,就会与高家人共存亡。他一边安排高家人各尽其职,守好大宅;一边带领高家人打退仇敌,力挽狂澜。说来也神奇,退敌的当天晚上,高老爷子便悠悠醒转,第二天,祖上遗物也在院子角落里被发现了。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纷纷赞叹仙灵指点的神妙,白师兄更堪称天道圣使。这块感恩的牌匾,就是高家在事后送来的。” 这么玄乎? 宋佚有点儿怀疑,但一想到这是小师兄的丰功伟绩,又觉得不意外了。 “拯救高家这件事,整整四百分。” 师兄回到座位上,翻着本子,如数家珍:“白师兄最高的一件功课,足足有七百二十分,你猜是什么事?” “什么?”宋佚当真猜不到。 “当然还是大战魔息了。” 师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那次,白师兄本是下山去做别的功课,途径清水县时,意外遇见魔息入侵。正值七月午后,烈日当空,魔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扑入村庄,缕缕黑气从人口鼻中侵入,瞬间就令村中几人发了狂,拿起刀来,见人就杀。不到半个时辰,已杀了数十人。村中有青壮年本想反击,却也遭魔息侵蚀,杀起无辜百姓来。另有些人见势不妙,打算出村求援,那些尚在半空盘旋的黑气立刻散开来,凝出一层障壁,封住了村庄上下两个出口,将村子隔绝成一处封闭的血池地狱,内中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外面却依旧红花绿树,宁静如常。” 宋佚听这番描述,不由得心生恶感,这魔息竟如此邪恶。 他这么想着,伴随着郭师兄绘声绘色的讲述,眼前似乎当真看到了那番情景—— 村庄位于城外十里处,夏日午后炎热,路上罕有行人,因此未发现此村的遭遇。村中人又给封住了去路,面对突生惨变,唯有且战且走,徒劳自救。 被侵蚀的人已是状如疯虎,力大无穷,杀人后仰天长啸,狂性越浓,更有几个扑在尸身上大口撕咬,生啖血肉。村长带剩下的人退至村中祠堂时,已是四面合围,无路可走。 就在所有人以为将在此覆灭之际,一道真气突然从天而降,射入魔息形成的障壁,将黑气笼罩处撕开一个大洞,跟着散作点点金光,如一层细雨落下,那些被魔息侵蚀的人动作随之一顿。 村人大喜,仰头看去,只见白云筝身影跃入村中,长剑在手,真气沛然。他甫一落地,反手朝外就是一剑,青幽幽的真气腾空而起,分作数十道剑光,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几个已遭魔息吞噬,正嚼着人肉扑上来的村民砍成数段。 紧跟着,白云筝手腕一抖,又接连递出几剑,只见血肉横飞,青气四射,围着祠堂蠢蠢欲动的村人已被砍倒一片,连几个趁乱抓住了小孩脚踝,打算拖出去生吃的,也给他剑气震碎了脑袋,瘫在地下抖动。 村人见状,心里均是又喜又怕,喜的是来了救星,怕的却也是这救星。 这番惊变来得太过突然,熟悉的亲友瞬间疯魔,杀人吃人,村人自然感到万分惊恐,却又还存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忍不住会想这魔息来无影去无踪,兴许一会儿就散了,亲友便随即恢复神智,依然是亲友。可白云筝出手,剑气过处只见头颅飞起,残肢坠地,活生生的人变成尸块,再无恢复的可能,村人心里那微薄的幻想便统统破碎,生出更多惶恐与绝望来。 几个妇女承受不住,瘫软在地,“哇”一声大哭起来,其余人受到感染,也跟着哭嚎,只有村长等几个见多识广的人还挺立着,不敢放松警惕。 白云筝无暇理会村人的想法,这村子颇为繁华,有数百人口,遭魔息吞噬者已过大半,他方才杀掉的不过一小部分,更多的正源源不绝围上来。 略作思索,白云筝将手一扬,将剑扔上半空,真气将剑托举在他头顶,那剑飞速旋转起来,霎时青光如雨如瀑,毫针般射向四周,汹涌扑来的村人被真气所化的剑刃阻塞,纷纷倒地。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方才被白云筝砍断了手脚的村人蠕动两下,突然出了声,他看着几步外的一名年轻女子,呼唤道:阿娇,阿娇…… 唤作阿娇的女子一顿,抬眼看他,他皱着眉头,吃力地发问:发生什么了?怎么我觉得身上痛得很?动不了…… 大哥? 阿娇震惊,跟着一个箭步扑过去,扶着男人哭道:大哥,大哥你清醒了?!说完她抬起头,大声召唤村中的医生:大哥醒了,醒了,快来给他止血! 这话如一个惊雷,瞬间炸散了聚拢在一起的幸存村民。众人纷纷散开,冲进袭来的村人中寻找亲人,有人扑在尸块上哭喊,另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两步冲到白云筝身边,架住他的手,嚷着不要再打了,都好了,大家都好了! 白云筝心里明白,一切不过是魔息伪装出的假象,二话不说,真气一震,将这几名大汉推开,又要发招。 第十八章 探顶峰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他脚边不远处,一名妇女正扑在丈夫残缺的尸身上啜泣,此时悄然停下哭声,抬起头,双目血红,嘴里喃喃有声,从丈夫腰带上取下柴刀,挥舞着就朝白云筝冲过去。 而刚刚被他推开的几名大汉也再次朝他扑来。 稍远些的前方,突然暴起几个被魔息控制的村人,一把揪住了哭喊着涌过去的老弱妇孺,抬手抬脚,架到半空,用力朝不同方向撕扯,眼看要将他们扯成几块! 白云筝身后,是那女子挥刀砍来;身旁,是那几名大汉又团团扑上;身前不远处,则是被捉住的村民惊恐嚎哭。 村长站在一旁,已给惊得目瞪口呆,毫无动作。 眼见这地狱般的场景,白云筝轻叹口气,闭上眼,挺剑朝天,同时催动体内真气,只见一道夺目的青光直上九霄,剑身寒意骤起,身周一丈内气温陡然下降,地上还在流动的鲜血上面,竟微微浮起一层薄冰。 不到一眨眼功夫,那道青光又从九天直落,众人听得四下里“嘶嘶”有声,只见许多巴掌大的雪花纷纷而下,看似落得轻缓,转瞬却都射入了疯狂村人们的体内。 这“雪”似乎比钢刀还锋利十分,透体而过,见血封喉! 扯着老弱,意图分食的村人接连倒下,鲜血与**混杂,将那几个村民染成一堆血人,瑟缩在地。有人忽而大笑,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又倒下去,满地乱滚,显然是给这番血腥场景刺激得发疯了。 就在此刻,白云筝身后女子的柴刀已落到了他肩上,血线一闪,衣衫染上鲜红,体内真气同时反冲而出,女子和几名大汉还来不及叫一声,均已给他护身真气弹开。 柴刀脱手而出,女子整个人飞出几丈远,“砰”一声落在草垛里,受力又往上一弹。 她弹起来时,空中的柴刀恰好落下,不偏不倚,削去了她一只耳朵。 几名大汉四散滚落,有人跌到尸堆里,有人跌到水塘中,再没有了围上来阻挠的力气。 “啊!” 这时,斜方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村长只觉心口一震,颤巍巍地回头,只见阿娇给她大哥勒在怀里,手脚乱蹬。方才明明已清醒的大哥,脸上竟裂开一张血盆大口,直撕开到双耳下方,大嘴中利齿横生,血糊糊的张开来,一口就咬下了阿娇的头! 那一声惨叫,便是阿娇在世上最后发出的声音。 目睹这场景,村长只觉胸口闷痛难当,再承受不住惨烈的情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不停。其余的村民也都惊呆了, “不用怕,很快就好。” 白云筝扶他起来,轻声安慰,这话如一剂定心药剂,从头顶敷到脚下,村长感觉身体似乎又有了一点力气,木然点点头,勉强站稳了。 白云筝飞身跃起,如一只雄鹰,翱翔在黑气遮蔽的空中,所过处剑光如电,青气如雨,以雷霆万钧之势,腾跃在凶险万分的血海中,残肢断臂纷落,惨叫嘶吼不绝于耳,一缕缕黑气从村人尸身中溢出,似无数条歹毒的蛇,朝白云筝缠绕上来,却未及近身,便被他身上真气绞碎,散作虚无。 头顶是大暑天的烈日,黑气遮蔽的村庄内却好似突然走入严冬,寒气四射,乱雪飞扬,随着落地的尸块越来越多,黑气越来越淡,村民的哭喊声也渐渐小下去,最后归结于无声啜泣和麻木的观看。 至此,白云筝长舒口气,收了剑,停下脚步,身上已被层层叠叠的鲜血染得一片狼藉,与肩头上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黑气散尽,真气也渐渐消融,白云筝抬头看看天色,突然脸色一变,匆匆和村长说了一句话,转身离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返回月泉宗后,白师兄来到赏金庭回复,说他没能完成功课。他那趟下山,本是为采集某种植物的花朵,那花三年才开一次,一次只开一个时辰,因为村中这场惊变的耽搁,赶过去时花已凋零,无法采摘,因此只能两手空空的回来。我们都很奇怪,他竟也会无功而返?却万万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缘故……” “怎么,小师兄没提村子里的事?”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说。直到一个多月后,那村长带人找上门来,说要感谢恩人的救命之恩,大家才知道白师兄竟那样神勇。” 做好事不留名?小师兄这是当了雷锋同志啊! 宋佚暗暗称奇,心中对白云筝的敬慕又深了一层。 “……掌门接见了村长一行,仔细听他们讲述那天之事,又召白师兄进去密谈了半晌,出来后,掌门便宣布,虽然白师兄没有完成采集的功课,但绞杀魔息,救援全村的英勇事迹足以抵过,且有富余。那村中原有六百人,最后存活下来七十二人,按一人十分折算,给白师兄记了七百二十分。” 原来是这么算出来的……宋佚连连点头,感觉胸中长出了一口气。 等等…… 宋佚微微一怔,收回奔流的思绪。 郭师兄当时讲了不少小师兄的丰功伟绩,就数这大战魔息,救援村人的最为惊心动魄,自己上午听得心向往之,也没多想,这会儿空下来,仔细一琢磨,突然觉得……似乎有一点儿小问题? 以宋佚这些天对小师兄的了解,这桩英雄传奇好像还不够完美,有一些细微处……比如那女子怎么可能砍中小师兄?阿娇是否可以不用被她大哥咬死?那把落下的柴刀,也不一定就那么精准地切掉了女子的耳朵? 这些细节仔细想来,竟都是可以避免的,若它们是小师兄刻意留下的痕迹,那未免…… 想到这里,宋佚心头不由一震,但转念一想,却又感觉是自己苛刻了。当时那情形,要换成自己,应该也无法比小师兄做得更好。 唉,魔息……自己不也见过魔息吗?那天在映月泉峰顶上的一缕黑气…… 虽然脑子里的声音说应该是看错了,月泉宗不可能出现魔息,但宋佚确信自己没看走眼,青天白日的,那一缕黑气虽细微,却十分清晰地出现过,难不成…… 况且,那会儿不是还有位同修在顶峰吗?自己正是偷窥他练剑,才学了照月剑法后四式,如果能再遇这位同修,找到他问一问,不就真相大白? 说起来,宋佚还一直不知道这位同修的身份呢,靠人家的演示学了剑法,去当面道谢一声,也是该有的礼数。 想到这儿,宋佚再坐不住了,看看天色,如果现在就出发,路上跑快些,天黑前应该可以赶到映月泉! 一路飞奔,宋佚的速度比上次快了许多,寂静无人的山道上风声细细,鸟鸣声声,不多久已越过了两座山头。 这时,脑中的声音醒过来,听闻他要去查证映月泉上是否真有魔息,大吃一惊,连声劝阻,怕他冲动行事。 宋佚承诺绝不胡来——目前为止,自己干过傻事吗? 听到他这份保证,脑中原本的“宋佚”权衡一阵,也不多言了。 踏上映月泉所在的高峰时,夕阳的金红光芒正笼罩下来,天边彤云舒卷,雀鸟归巢,初春的寒意开始升腾。 站在峰顶,宋佚四下一看,不见那位同修的身影,峰上静得落针可闻。 这里面积不大,也就三十丈长宽,形成一方天然的平台,四周生长着树木,地上草木当中一汪清泉涌动,汩汩有声。泉眼的东面,建了一座凉亭,亭中立着月泉宗祖师的塑像,亭外一座石碑,刻着祖师开宗立派的事迹。 宋佚向凉亭行去,打算给祖师塑像鞠个躬,而今自己也是月泉宗弟子,剑法、心诀都蒙祖师爷传下来,才有自己这点收获。 他忍不住又朝外扫了一眼,山风浩荡,天地辽阔,这峰顶上除开自己,便只有草木与流泉,还有这一亭,一像,好似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他忽然有个错觉:昨日在这峰上舞剑的同修,该不会是祖师爷显灵吧? 要真是祖师显灵,授予了自己完整的剑法,可算有福缘了,得给祖师爷磕个头才行。 宋佚边想边低下身,忽然看见祖师像前方的地上摆着个小小香炉,当中插着三炷正燃着的香,青烟袅袅升腾,带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是……有人来上香? 宋佚一愣,这香自己房里也有,是宗里发给弟子们冥想调息时用的,能够安定心神,缓和情绪。因为是批量发放的学习用品,香的品质自然也比较一般,燃烧时间有限。宋佚试过,一根香大约可燃一刻钟左右,眼前这三炷香都燃到一半,也就是说,半刻钟前还有人在峰上? 这下宋佚可顾不得行什么大礼了,匆匆鞠个躬就退出亭外,四下扫视一圈,再极目看去,远方和近处依旧一个人也没有。 就在这时,夕阳一跳,坠入紫红色的云层背后,天色随之一暗,吹过来的风似乎也变冷了几分。 宋佚一个激灵,忽然心生警戒——他也说不出这种什么感觉,但本能提醒它:有东西来了。 轻轻按上剑柄,宋佚略一凝神,视线集中到峰顶中央的映月泉,泉水叮咚,清波流转,一丝淡到几乎不能察觉的阴影从流泉中悄然探了出来。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十九章 峰上魔息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咦? 宋佚盯住泉水,微微眯眼,那一道细微的阴影在他目光中开始变明显,从青烟般的灰绿色渐渐转浓,最后凝成一股黑气,蛇一般从泉水中昂起头,飞跃到半空中。 魔息?! 宋佚吃了一惊,一把抽出剑,那道魔息也在瞬间激射而出,朝他扑来! 有趣,果然没看错,正想会会你,你就露头了—— 宋佚心里燃起百般兴味,比面对高战时雀跃得多,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当心!” 脑中声音一声大喊,与此同时,宋佚的剑锋已杀到黑气之上,两两相接,彼此都是一顿! 宋佚感觉自己似乎砍中了一条败絮,绵软滑腻,又带着丝丝韧性,仿佛要将剑吸进去,那黑气已近在面门,形状如闪电,看着僵硬,却东如灵蛇,诡异无比。宋佚一剑送来,它便缠上去,转瞬间已将剑锋裹住了。 宋佚不慌不忙,体内气息流转,涛涛毫无阻滞,剑锋给黑气一裹,立刻送出真气,手腕一震,将这股黑气震碎,耳边听得“嘶”一声响,黑气散作无数细小碎片,浮在空中。 好像也不是很厉害嘛…… 刚这么想着,细碎的黑气又已聚拢,在空中一抖,分成数股更细的黑气,朝宋佚袭来。这一次,是冲着他面上五官而去,似乎想从他口鼻中钻入体内。宋佚一剑扫过,黑气退开了一点,又围绕上来,宋佚伸出左手,将真气凝聚当中,看准两条细细的黑气,用力一击,那两条顿时粉碎,无踪影可循。 打散了?他微微有些吃惊,刚那一下其实自己也没有十分把握,只想拖延片刻,没想到黑气触手即散,倒是有些不经打了。 不过宋佚没有大意,听过那么多关于魔息的事迹,这东西实在古怪得紧,轻视不得。他舞动长剑,一次次将黑气逼退,那黑气上前几次都不得要领,却一点不焦躁,围绕着宋佚,从主动进攻,变成了骚扰试探,一副要跟他持久战的架势。 又过几个回合,宋佚剑招已熟,越发应对得游刃有余,一步步到了映月泉边。此刻天色擦黑,泉水在朦胧的暮色中显得洁白细腻,清澈无比,宋佚朝泉中偷眼一瞥,忽然瞥见水中竟盘着一条粗大的黑蛇,霎时一惊,背心里冒出一层冷汗来。 那不是黑蛇,是一条更加粗壮的魔息,比他正在应战的这条大了三倍有余。 这一眼看去,似乎恰好惊动了这一条魔息,只见“黑蛇”身子一搅,泉水“哗”一声分开,魔息腾上半空,冉冉而动。 这时,围绕着宋佚的黑气抽身后撤,缠上了后出的这条魔息,两者瞬间融为一体,“黑蛇”身躯又粗一圈,形象越发栩栩如生,宋佚几乎能看到它身上片片鳞甲的寒光。 “嘶——” 黑蛇张开大嘴,喷出一股寒气,宋佚怕有毒,闪身避过。下个刹那,黑蛇已爆冲过来,宋佚习惯性的提剑去挡,却不料对方力量和速度都远超预期,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给它撞得飞了出去,狠狠砸到身后的石壁上! “唔……” 宋佚只觉一股滂湃无极的大力当胸扫来,跟着背后又遭石壁重击,好似狂风中一片枯叶,身不由己。重重落地,他感觉呼吸都停了,五脏六腑疼得钻心,嗓子里窜过一阵腥甜,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脏腑已受了伤。 看着地上这一大滩血,宋佚暗叫不好,撑着剑,勉力稳住身体没有躺倒。 刚刚轻敌了,这下代价可有点大。 他让自己镇定,还没输呢。万幸,那条魔息凝成的黑蛇没有立刻又攻上来,而是慢慢靠近,绕着他游走,眼神阴冷,嘴里发出“嘶嘶”声,似乎猎人正打量落网的猎物,盘算着要怎么吃才好。 深吸口气,宋佚默念流泉心诀,调动体内真气,平复翻涌的血脉。内伤已成,不能再有闪失,流泉心诀他只学了两层,虽知晓运转周天、茁壮真气的法门,却远远无法靠调息疗伤,至于学到最顶层后能不能疗伤,他其实也不清楚,眼下形势凶险,只能尽展所学,然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真气在体内游走,气脉还算通畅,未有障碍,宋佚把真气运转到丹田时,突然感觉体内有一股气息晃了晃,这气息非常陌生,又带着一丝熟悉感,似乎正从极深极黑暗的地方升腾起来,悄然勾动他运转着的真气,两股气迅速融作一体。 宋佚大惊,他发现这股气息竟是从他之前抓耳挠腮,却遍寻不得的那个“黑洞”中来的。这些日子,每当静心调息时,宋佚总能感到体内藏着一个黑暗所在,蛰伏在他意识几乎不能探究的极深处,每次想要去接触,它就逃开,只隐隐感到内中蕴藏着不知凡几的力量,如深海般莫测,如黑洞般无解。 此刻,宋佚内伤在身,强敌当前,那股神秘幽深的力量竟显露出来,不知是否方才那一下撞击,令体内真气冲破了什么无形障壁,流泉心诀的真气,和那个黑洞中的气息悄然链接,搭建起一条通路! 宋佚精神大振,挺身跳起来,提剑在手,整个人的气势似乎都更威武了几分,盯着那条黑蛇,那条黑蛇也停下游动,似乎有些吃惊。 真气已越发充盈,如狂风鼓荡,烈烈不绝,宋佚踏前一步,一招递出,直切那黑蛇七寸处,黑蛇身子挪过,避开剑锋。 宋佚又手腕一翻,横剑扫去,这下动作比方才更快,眨眼间已削掉黑蛇两尺长的皮肉,这些皮肉化作黑气,散到空中,立刻又聚拢来,贴着在黑蛇身上,仿佛宋佚从未伤及它一般。 一跃而起,宋佚身在半空,将一身真气灌注在剑锋上,朝黑蛇当头劈下,黑蛇无畏地迎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剑刃,宋佚不收,反倒朝它口内再送出去几分!此刻,流泉心诀的真气已几乎全数灌入黑蛇体内,黑气形成的躯体透出裂痕,点点白光在当中爆裂,好似群星洒满夜空。 真气虽尽,宋佚却未感力竭,相反,那黑洞中的气息越发呼啸起来,顺着他的手攀上剑锋,直刺黑蛇体内,轻轻一搅,仿佛利刃刺入纸堆,直接将黑蛇绞成数条漆黑之气! 黑气窜上半空,又骤然落下,缠绕在宋佚的剑上,被那股奇异的真气拖拽着,顺着剑刃向上,向上,回到宋佚手中,再向内突进,竟整个吞噬进了宋佚体内!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黑气已全数崩溃,消失在宋佚体内。 宋佚瞪大双眼,惊骇不已,自己竟然……吸收了魔息?! 怎么回事?! 他立刻收招后退,感到黑气入体后并未有半点不适,刹那间就和那黑暗中伸出的气息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宋佚只觉一股充盈的力量遍布四肢百骸,却分不清这到底是流泉心诀的真气,还是那股莫名的气息,异或神秘凶险的魔息。 三者合一,再无分别,唯有纯粹的力量,丰沛的真气留存。 看着自己还沾着血迹的双手,宋佚呆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此前不愿多想也没法多想的问题,竟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命…… 那个“黑洞”到底是什么?它怎么会藏在自己体内?为什么它能吞噬魔息,并为自己所用? 祖师庭内的三炷香已悄然熄灭,天色全黑,漫天星斗在高处闪烁,寒冷夜风呼啸而过,映月泉孑立高峰,四野无人,宋佚仿佛站在宇宙当中,独自面对漆黑无解的谜题。 …… 大战后的疲惫逐渐袭来,内伤带来的痛楚也渐渐清晰,宋佚突然感觉很累,干脆放空大脑,暂时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做,拖着沉重的身体缩回亭内,靠在祖师塑像的脚下睡过去了。 …… “师弟,师弟。” ……什么声音? “这位师弟,醒醒。” 迷糊中,宋佚感到有人正轻拍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不过睡了五分钟,还疲倦得很,实在不想起来,但那人不屈不挠的呼唤让他不得不睁眼—— 别吵…… 一睁眼,宋佚就被四周明亮的光线惊了一跳,怎么,天都大亮了? 他一下清醒过来,见自己身前站着一名青年,二十如许年纪,身材高挑,面容俊朗,浑身衣饰整洁,有飘然若仙的意态,一柄清寒长剑负在他背后,剑柄上嵌有珠玉,熠熠生光,华丽却不落俗。 看他睁眼,这人微微一笑,问:“师弟,怎么睡在这里?” “我……”宋佚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他,脑子里的声音还没醒,无从询问。 “师弟,此处荒僻,少有人烟,你昨晚在这里,可有遇着危险?”这人蹲下来,态度十分和蔼:“不知师弟姓甚名谁,是哪位师父座下?” 听这话,宋佚知道他也不认识自己,微松口气,摇头道:“没有事,昨天信步走到峰上,因时间晚了不及赶回,就在亭子里眯了一下,倒没遇见什么危险。” “是么。”青年不置可否,瞥眼映月泉。 宋佚心里一咯噔,知道瞒不过去,站起身来,指了指泉水,道:“师兄若是说那泉中黑影,已被我打散了。” 宋佚只言打散,没有提吸收魔息的事,这件事他自己都没理出个头绪,还是不要跟人乱讲的好。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二十章 莫清宁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哦?”青年露出惊讶神色,上下打量他,奇道:“师弟竟将那魔息打散了?” “……凑巧而已。” “呵,师弟太谦虚了。”青年道:“昨天我走得早些,为祖师上过香就离开了,此处人迹罕至,自打去年入冬就没见到人来,不曾想师弟来了。刚刚一上峰,见亭中躺着人,吓我一跳,担心有人糟了那东西毒手。” 香是他上的? 如此说来,前日在峰上舞剑的人也是他了? “敢问师兄是……” “瞧我,急着来看你的安危,礼数都忘了,师弟见谅。”他退开一步,微微点头道:“在下莫清宁。” 莫清宁……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宋佚见过师兄。”宋佚回了一礼。 “……宋佚?”莫清宁喃喃他的名字,忽而一惊,问:“宋佚师弟,莫非就是杜师父座下那位?” “是我。”宋佚低头:“资质鲁钝,一直不成才,有辱师尊英名,也让师兄看笑话了。” 莫清宁……清宁……对了,是他! 宋佚猛抬起头,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清宁师兄——月泉宗首席弟子,前任风仪庭主人! 认出对方身份,宋佚忍不住细细打量他,果然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隐隐能感到他身上蕴藏着的非凡之力,颇有大家之风。更难得可贵的是,这位清宁师兄虽是弟子中头号人物,却没一点儿傲气,言谈间恍若春风拂面,蔚然可亲。 “原来是云筝的师弟,我听他提过你几次,一直没有机缘见面,今天终于如愿,竟是如此英武少年,可见谣传都是靠不住的,得亲眼见过才算。” 谣传?哦,一定是说自己修行五年都没有进步,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宋佚微微脸红,之前的自己什么样儿,他知道的。 “清宁师兄认识我小师兄?” “老朋友了,私交甚好。”莫清宁笑笑,转头看向映月泉,摇头道:“那股魔息被我压在泉水中,本以为此地不会有人来,因此也没做太多禁锢,它出不了这片峰顶,只要不接触生人的气息,也不会暴起伤人。我本打算过两日得空了再会会它,师弟昨夜在这里,可有被它伤到?” “一点小伤,不碍事。” 莫清宁点点头,又道:“不知师弟用什么法子打散它的?那股魔息颇为难缠,且怀有叵测目的,以师弟的修为……” 来了! 宋佚心头一凛,升起戒备。对方可是莫清宁,月泉宗首席弟子,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不是编两句瞎话就能应付过去的。 宋佚也实在没想到,这峰顶上活动的人居然是他,若早知会遇上他,昨晚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离开这儿。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莫清宁就站在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嘴角含笑,神色关切,宋佚却在他俊朗温柔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寒意,若答得不好……他要杀自己易如反掌,就算他看在小师兄的面上不立刻下杀手,自己接下来也绝没好日子过。 “我……”宋佚犹豫着开口,心中擂鼓一般,阵阵乱跳,掌中渗出了细汗:“我本是为另一件事上来的。” “哦,何事呢?” “之前我接了赏金庭的功课,去溶夜池为玉衡长老取回灵符……” 边斟酌说辞,宋佚边在心中将所有相关的前因后果,包括莫清宁听后可能的反应都过了一遍——哪些部分是他能够容忍的,哪些则有可能触怒他,甚至让他对自己起杀心…… 不怪宋佚多疑,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没过两天舒心日子,此前的伤虽日渐痊愈,阴谋的威胁却未消失,如今又跟神秘莫测的魔息扯上了关系,唯一能倚靠的小师兄不知在哪个旮旯里——反正是不可能突然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 “去溶夜池要路过映月泉,我过路时,遥遥看见这边峰顶上冒出一缕黑气,有些好奇,忍不住驻足细看……” 听到这里,莫清宁道:“那也真是巧。” “我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想再看,结果……”宋佚顿了顿:“结果就看到清宁师兄在峰顶练剑。” “嗯,压住那魔息后,我闲来无事,就随手练了一通。” 那股魔息……宋佚现在想想,如果昨晚不动用那“黑洞”中的力量,只靠流泉心诀和照月剑法和它硬拼,运气好的话,兴许也能打个平手,但自己轻敌在先,一不小心给它打成了内伤,正面作战肯定要吃亏。 “这个……说来惭愧,还未向师兄道谢。”宋佚朝莫清宁行了一礼,叹道:“师兄运剑如神,我实在看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就学着师兄练起来,将照月剑法后四式囫囵吞枣的过了一遍,多谢清宁师兄授艺!” “哦?”听到这话,莫清宁有些吃惊:“师弟意思是,你隔那么远的看我演示一遍,也就跟着学会了照月剑法后四式么?” “并未全通,不过学个姿势步伐罢了。” “这已十分不易了,宋佚师弟,听云筝说你只是下院三等弟子,可这份天资悟性,上院中也没有几人。” “清宁师兄过奖,我还差得很远。”宋佚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继续道:“看过师兄演武后,我取了灵符,回赏金庭复命,在那边恰好听几位同修说起小师兄大战魔息,勇救村民的事迹,心里不由一动,想到这边峰上所见的黑气,怕当真是魔息,便又过来查看,于是……” “意外么?” “是。”宋佚长叹口气:“本以为月泉宗清修之地,能人辈出,纵使魔息胆大包天,也不敢上修行福地作乱,没想到还真是……” “而今修行之地也不是那么清净了,内忧外患,不一而足。”莫清宁似乎话里有话,眼神催促宋佚继续讲。 “见到魔息后,它突然从泉水中暴起,缠了上来,我无路可退,只能与它开战。我想这大约是必死之战,自然也没有任何保留,连偷看师兄学到的照月剑法都全使了出去,那魔息却不是很急着杀我,感觉戏耍的成分更多。结果我趁它不被,逮到一个空档将它打散,但也已是筋疲力尽,撑不住在凉亭中睡了。” 这话越说越没底气,宋佚觉得自己都不会信。 “这样……师弟福大命大,我也就放心了。”莫清宁点点头,不再追问。 宋佚只想赶紧溜走,向他告辞,莫清宁也不留他,请他自便就是。 长舒口气,宋佚速速转身,刚刚迈出第一步,突然颈上一寒,整个人被一层无形之气定住,再也迈不开步子。 莫清宁出手了! 宋佚暗叫声“糟糕”,果然没这么容易蒙混过关! 宋佚一把抽出剑,这时,颈上的冻结感恰好消失,他不及细想,将身一转,挥剑上迎,一把架住莫清宁伸过来的手! 见此情景,宋佚有一丝意外,刚刚袭来的分明是剑气,结果莫清宁并未抽出背后那把长剑,而是以空手御真气为剑,挥洒自如,游刃有余。 被宋佚接下第一招后,莫清宁不急不缓,手腕翻转,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挟雷霆万钧之势,只见青幽幽的剑气猛地一跳,峰上寒光大盛,莫清宁竟使出了照月剑法最后一式的“斩月”之式,朝宋佚当头落下! 这攻势可与他之前面对的全然不同!不论高战还是那两个帮手,甚至昨晚上的魔息,在莫清宁这一击之下,都给比成了花拳绣腿,小儿厮打。 这……真要把自己灭口在这儿?! 宋佚紧咬牙关,眼中只看到剑气缭乱,杀意灼灼,好似月光泄地,流水涛涛,整个人给死死封在一片看不见的光网中,上天入地皆是无门! 这是再正宗、再标准不过的照月剑法,此前隔着山头观摩,只觉对方起承转合无一不精,无处不妙,如今招式扑面而来,观感更是完全不同。 磅礴、精纯,毫无死角! 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留给宋佚的选择要么是束手无策等死,要么迎难而上,拼个玉碎。 宋佚双目圆睁,手臂挥舞,剑随意动,体内所有真气,包括昨夜吸收融合的魔息顺势而出,同样一招“斩月”,硬碰硬地对上了莫清宁已杀在眼前的剑势! 轰—— 树影摇动,乱风飞卷,照月剑法的最后一式在顶峰相撞,连亭内的祖师塑像都为之一震! 一招过后,宋佚连连后退,七八步后终于稳住身形,勉强没有跪倒,右手虎口渗出缕缕鲜血。 对面,莫清宁悠然站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仿佛从未使过任何杀招。 “……斩月式很难。”莫清宁立在原地,默默看了宋佚片刻,开口道:“若不熟练掌握照月剑法前六式,根本使不出这最后一招,可要是不把流泉心诀融会贯通进去,最后一招就是摆设,战力极低。” 宋佚咬紧牙关,不敢开口,胸中正气血翻滚,阵阵烦恶,怕是一张嘴就要喷得满地鲜血,气势全消。 右臂疼得厉害,或许已伤了骨头,双腿也不停打颤,宋佚不确定如果莫清宁继续出手,自己还有没有再接一招的能力。 “你没说实话啊,宋佚师弟。” 莫清宁踏步上前,朝宋佚一笑,整个人光风霁月,好看得像天顶明朗的日光,宋佚却感觉从头皮到脚底都麻了,骨子里生生打出一个冷颤。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二十一章 心诀授受 “下院三等弟子,能够看我一遍演武,就掌握照月剑法后四式,且学到的不止姿势步伐,而是自行熟练圆融,有了六七成火候……你说你是前天看到我练剑的?两天时间?” 莫清宁边说,边往前走,宋佚感觉一层无可遁逃的压力悄然罩下来,自己仿佛被毒蛇盯住的猎物,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流泉心诀后四层只授予上院弟子,连云筝也没有学,他能催动全套照月剑法,靠的是你师父自授的另一套心诀。而你,从未受过你师父训导,和云筝的真气也明显不是一路……师弟,你这一身修为从哪里来,嗯?” 话音落下时,莫清宁已走到了宋佚面前,朝他缓缓伸出手。 宋佚呼吸都要停了,感觉浑身骨骼被一层无形压力压得“嘎吱”作响,将心一横,闭上眼,妈的,要杀要剐由你吧! 预料中的杀招并未来到,宋佚左腕一紧,给莫清宁抓在手中,他将两指搭在自己脉门上,一股细细的热气灌入,好似一根钢丝,直插丹田,飞速搅动自己体内真气,已虚弱的气海迅速开了锅,沸水般涌动起来。 “唔……”宋佚这下再也忍不住,身子往前一栽,喷出一大口鲜血。 “咦?”莫清宁一怔,皱起眉头,揪住宋佚衣襟,厉声问:“你体内魔息从何而来?!” 事已至此,宋佚知道再瞒不过去,将昨晚吸收魔息那段讲出,却未提及体内那个诡异莫名的“黑洞”,只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此前从未接触过魔息,不知自己竟能吸收它。因为事发突然,加上此事重大,因此不敢擅自乱讲。 听他所言,莫清宁脸色稍霁,往他额上一点,宋佚感到一股暖流袭来,平复了丹田的波动,整个人舒服许多。 “抱歉,师弟,是师兄误会了。” 沉默片刻,莫清宁扶宋佚坐下来,自己也在他对面盘膝坐下,整个人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友善,那股让人动弹不得的威压也悄然消失了。 ……怎么,不杀我了?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听这句话,宋佚明白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暗暗松一口气。要在这里就挂掉,可真丢穿越者的脸啊,照小说里写的,穿越后不还能统治世界吗?宋佚没有称王称霸的想法,但好歹活久一点儿吧。 他看着莫清宁,静待他下文。 莫清宁又道:“此前你说法中颇多漏洞,我自然存疑,最担心的情况便是那魔息已侵蚀控制了你,你表面看着是个正常人,实则已失了心智,沦为魔息的仆人。那样我势必不能放你回去,以免危害其他弟子。” 魔息的仆人? “……就像小师兄救过的那个村子?” “是的。”莫清宁点头:“袭击那村庄的不过是些低等魔息,侵蚀人性只为一啖血肉,满足**,并无更多谋划,它们能使出的诡诈也不过让受害者暂时回归一点亲情人性,使未受害者放松警惕罢了。” 这倒是……宋佚想起那个被亲大哥咬掉了人头的阿娇,的确如莫清宁所言。 “但还有更厉害的魔息,其心思叵测,老谋深算,侵蚀人后会蛰伏于神智中,既不毁弃那人的身躯,也不令人发狂,那人依旧用惯常的面貌性情出现,即使身边亲近之人也难以分辨。所以我担心你也……若你当真已不再是原本的宋佚,为了月泉宗上下安危,拼着和云筝翻脸,我也要除掉你。” 可我真的已不是原本的宋佚了……是从地球穿越来的。 宋佚动动嘴,什么也没说。 “万幸你并未沦为魔息奴仆,这也是最令我惊奇之处,或许,当真冥冥中自有天数,月泉宗还不会亡在这里……” 亡? 听这话,宋佚心里不由一惊,怎么就说到亡了,难道月泉宗正面临着什么危机? 他下意识地瞥向四野,只见旭日冉冉升起,天边朝霞铺陈,顶峰上清风拂面,半山的晨雾渐散,可望见月泉宗各处楼台掩映在苍翠的山岭中,弟子们如勤劳的蚂蚁,在当中有序进出。远处,祖庭高悬半空,流光溢彩,一派春日清和之像。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安宁而繁华。 难道莫清宁在哄自己?可他身为月泉宗首席弟子,又怎么会拿自家门派的前途命运来胡说八道? 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万不敢露出任何怀疑之色,只静听对方后文。 “宋佚师弟,你能吸收魔息,以魔息填充真气,化作自己所用,这是一种极端罕见的天赋,百万人中也难找一个。传闻许久之前曾有能够驾驭魔息的一族,然而他们行踪隐秘,避世长居,又在许多年前的……总之,对于他们,如今的人仅仅从古籍上看过相关记载,并未亲见,以至于都认为那样的异人早已消亡,不复存在了。” 说完,莫清宁看着宋佚,微微点头,脸上神色似惊讶,又似欣慰,似乎已将宋佚视作了传说中人的后裔。 宋佚心里却一点儿也放松不下来,隐隐感觉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按莫清宁所言,“吸收魔息”应该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然而就在自己穿越前,原本的“宋佚”并不具备这种能力,小师兄也没发现自己有这项本领。如果说,这是因为此前的“宋佚”没有机会接触魔息,不知道能够吸收的话…… 如果自己真是什么异族的后人,为何此前如此没用,甚至有灵魂与**无法相融,导致修行进展极其缓慢的情况呢? 想到这里,宋佚忍不住问:“这些能够吸收魔息的异人,可曾有肉身和神魂不匹配,修行进度缓慢的问题?” 莫清宁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古籍中没有记载这点。但是,若当真肉身与神魂不相融,那就没有修行的前途,兴许更易被魔息侵蚀,丧失心智,如同赤手空拳面对猛虎,毫无防御能力,比如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想来应当是不会的。” 这么说来,果然不是了? 宋佚有些失望,又隐隐松一口气,他本能地感觉到,体内那个“黑洞”不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上古遗族的后人。 “师弟,听闻你是孤儿,出身不明,我不确定你是不是那些异人的后代,但你既有这个本事,就更不能行差踏错,助纣为虐。” 宋佚赶紧道:“师兄放心,我绝无与邪魔同流合污的想法,既发现有这点奇异之处,自然要用到正途上来。” 这倒是真心话,宋佚不觉得吸收魔息是什么好现象,除开给自己增加力量外,一点儿其他好处没有。他甚至有点小担心,把这东西吸入体内,不会有什么负面效果吧? 不管怎么说,宋佚肯定站在人类一边,不可能站到诡异的魔息那边去。 听到宋佚的保证,莫清宁没有答话,侧头看向天边涌动的云海,默默出了一阵神,才低声道:“我信师弟不是那种人。” 说完这句,他又陷入长久的沉默,宋佚在他对面如坐针毡,胸腹内阵阵火烧般的疼,又不敢说要走,只能硬着头皮陪坐,直到实在熬不住了,才大着胆子岔开话题,问了一句:“清宁师兄,你这几年不都在闭关吗?” “闭关,并不意味着把自己封闭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莫清宁微微一笑,指着西面道:“那边山腰里有座木屋,我这几年经常住在那里,一边修行精进,一边做些别的事。” 您可真是非常的精进,刚那一下手也太重了…… 宋佚暗吸口气,昨晚受的内伤,和刚刚被莫清宁打伤的地方混在一起,越来越疼了。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莫清宁笑着摇摇头,伸出手来,手指在空中虚点,只见一道青幽幽的真气从他指尖溢出,化作细碎光影,不住地舞动,很快凝成实体,凝成了一道灵符,落在宋佚手中。 这是…… “流泉心诀后四层,回去好好练。” 什么?! 宋佚大惊,瞪着莫清宁,这什么意思?偷学剑法不够,现在还要把心诀传给自己?! 清宁师兄也太大方了吧……宋佚有点不敢相信,但更不愿把灵符还回去,用力捏在手心里。 “……师兄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都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月泉宗上上下下,只要功夫到了家,谁学不得?”莫清宁看向祖师塑像,微微颔首:“这是心法口诀,又不是灌顶传功,你回去还得自己学,自己练,一点儿懒都偷不得,否则拿着也没用。” “可是,不说只有上院弟子才能……” “你跟我计较那些繁文缛节?”莫清宁挑挑眉,说得很肯定:“看遍整个上院,敢正面接我这招的人,一只手就数得完,接下来后不死的或许更少。你虽占了魔息的便宜,不算全凭真本事接下的,但这份勇气和心性已十分难得。你说你只看我演武一遍,然后用两天熟练了照月剑法后四式,那么现在,我给你十五天时间吃透流泉心诀。十五天后,你若成了,我自有下一步安排。” “……要是不成呢?” 莫清宁没有回答,微微一笑,宋佚从他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不成就宰了你! 第二十二章 接下挑战 “学了照月剑法,心诀却没跟上,不过是浮夸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莫清宁又道:“高战一伙是你打伤的吧?月泉宗下院无趣许久,终于因你起了一丝波澜。” 宋佚心里“咯噔”一下,这人说是在闭关,其实什么都知道,果然如他所言,闭关不等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他消息都哪儿来的。 宋佚越发握紧了手中灵符,肩膀微微打颤。 不是害怕,是兴奋。 有意思……这也太有意思了。 “哈哈……” 宋佚忍不住笑出声,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相反,他现在开心极了,开心得连伤都不觉得疼,这种看似不可能的挑战让他莫名兴奋,恨不能现在就练起来! “哈,清宁师兄你真有意思,我发现你……” “嗯?” 你跟传说中那个谦和温柔的形象大不相同,但仔细一想,却又格外吻合,这样才合理啊——既能在同修们当中作一个公正平和的领袖,也能在别有用心的天玑长老面前隐忍,还能在遇见自己这个“特殊案例”时果断展露锋芒,谋篇布局,这才是月泉宗首席弟子该有的气魄和智慧。 该柔的时候柔,该狠的时候狠,清宁师兄,是个做大事的人啊…… 宋佚能肯定,他传授流泉心诀给自己,一定还有着更大的目的,绝不仅仅看上自己“有天赋”而已,即使自己当真是什么上古遗族的漏网之鱼,能吸收魔息,他也一定是为着更深的谋划才如此慷慨。 这个目的是什么,宋佚还不知道,但他预感,莫清宁的目的,绝非天玑长老那种内斗内行,眼巴巴望着掌门之位的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想到这里,宋佚哈哈大笑,心中对莫清宁的隔阂全消,隐隐竟生出知己之感。与那些凡庸的追名逐利者相比,莫清宁显然有趣多了。 …… “你身上伤不算重,等修到流泉心诀第六层便会不药而愈。” “晓得了。” “话虽这么说,这些丹药还是拿去,每日一粒,助你迅速恢复伤体。”莫清宁掏出一个纸包,宋佚不客气的收下了。 气氛悄然转变,方才的剑拔弩张,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真正的同门情谊,说这是不打不相识也好,心照不宣的默契也罢,宋佚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又闲话几句,莫清宁点头叹道:“有趣,不愧是劫火琉璃真君看上的弟子。” “……什么?” “你师父杜逸楼,另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号:劫火琉璃真君。你不知道么?” 宋佚茫然摇头,从没听说过。 看他这样,莫清宁怔了一下,忽而苦笑,拍拍他肩膀,道:“我曾问云筝,为何那样在意你小师弟,他进益慢,耽误你许多时间精力。想我几次邀他来上院帮手,他都不肯,拿来回绝我的,始终是那套说辞——师父不在,师弟不能无人照顾。私下里我总替他可惜,觉着你拖累了他。如今看来,还是真君比我们有眼光,竟发掘到你这块瑰宝,此前韬光隐晦,不为人知,待时机成熟,方才一飞冲天。” 这……夸得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真没这么玄乎。 宋佚挠挠头,问:“我从未听小师兄提过师父这名号,意味着什么?” “这个嘛……”莫清宁看向天顶,神色忽然一变,站起身来。宋佚顺他目光看去,只见一只燕隼正远远飞来。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先回去吧。记住,十五日。莫怪师兄苛刻,实在是你此前修行欠账太多,须得日夜苦练赶上来,如今上院那边正好缺个人,我会去跟掌门说,你准备一下。” “啊?”宋佚一怔,这意思是要把自己弄到上院去? 莫清宁伸出手,那燕隼看见,在空中盘旋两圈,徐徐落下。 “再过不久,月泉宗就会有大变发生,你得抓紧了。” “等等,我不想去上院,小师兄为照顾我五年都没去上院,他这才出门一个月,我就抛下他去上院,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那我就把云筝一起调过来。” 鹰隼开始朝两人接近,很快收起羽翼,锋利的爪子搭上了莫清宁右臂,宋佚还想再说点什么,莫清宁左手一扬,宋佚只觉一股柔和而宏大的风扑面卷来,双脚瞬间腾空,整个人给这股风挟持着,忽悠悠送下高峰,降落在一片柔软的草甸上。 峰顶,遥遥传来莫清宁的声音—— “师弟,记住了,十五日。” —— “哎哟……” 宋佚捂着胸口,打开院门,一步一晃的走进院子里,感觉浑身上下都在打颤。 给莫清宁从映月泉上送下来,又过了快两个时辰,宋佚一路往回走,越走越慢,体内两处内伤叠加到一起,简直疼得他直不起腰来。撑不住,只能半道上就摸颗丹药吃下去,这会儿好歹挪回了家。 修行的确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厉害,可这修行者打起人来更厉害! 莫清宁出手就是照月剑法中的最高一式,不但是在验证自己是否已被魔息控制,也验证自己有没有对他说谎——看一遍演武,然后用两天时间消化掌握照月剑法后四式的弟子,毕竟连莫清宁也没有见过。 斩月式袭来时,宋佚只有两条路可走:如果他已被魔息控制,此时就无法继续蛰伏,得露原型保命;如果他不是魔息的仆役,就必须证明自己掌握了照月剑法,靠真本事抗衡。 啧,不愧是月泉宗的首席弟子,果然心思深沉,精于谋算,这人脑子里一秒钟转过的弯弯绕,怕是比别人一个钟头还多。 宋佚现在想想都后怕,自己也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居然跟莫清宁正面对上,还好因祸得福,不但没给他灭口,还拿到了流泉心诀后四式。 太阳开始西去,不知不觉大半个白天已过了,宋佚没吃没喝又带着伤,现在已是头晕眼花,唯有脑子里的思绪转个不停。 月泉宗里有点儿复杂啊……天玑长老在争掌门,莫清宁在搞魔息,师父和大师兄下落不明,小师兄出任务,什么砸下来都必须宋佚自己扛着。 俗话说条条大道通罗马,这会儿可是条条麻烦通宋佚。 小师兄叮嘱自己低调,可如今这形势真没法低调了,一不小心就趟进浑水里,给这水淹到胸口,想再抽身已是万万不能。 或许这就是命吧……宋佚想到小说里写的那些穿越者,哪个成功低调了?不都得搅风搅雨,建功立业?如果自己也必须走上同样的道路,那就认了吧!反正宋佚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穿越前的二十来年也算过得精彩,换个世界活,他不介意过得更精彩一些。 “……没事吧?”脑中的声音小声问。 “没事儿,还撑得住。”宋佚咬牙道。 和莫清宁对招时,脑内沉睡的“宋佚”被惊醒了,紧要关头也不敢乱开口,直到宋佚下了峰顶,才赶紧出言关怀。宋佚向他打听莫清宁的事,他却也不清楚,只晓得清宁师兄很受掌门器重,但也没想到他是这样果决有谋划的人,还以为他一贯谦和温良呢。 温良个屁,那都是给你们这些小孩子看的假面具。 扮猪吃老虎,说的就是莫清宁这种人。 抱怨归抱怨,宋佚并不认为莫清宁是个阴谋家,或品德败坏的恶人,至少,如果要在天玑长老和他之中选择,宋佚选莫清宁。 “啧,不行,我得先睡一觉,都快站不稳了……” “宋佚!” 正要推开屋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是叶铭的声音。 “叶铭?” 宋佚转过身,走到院中的叶铭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怎么回事?你这一身弄得……” “……说来话长。” 宋佚知道自己现下很有些狼狈,身上又是污渍、又是血渍,都混在一起,再加上伤后萎靡的脸色,谁看了都得吓一跳。 “你怎么来了,你师父不是下了禁足令吗?上回你跟骆臻都是半夜溜过来的,这还白天呢,要给人看见……” “没事,师父昨日出门了,师兄师姐都在上院精进,这几天不会回来,谁还遵守那禁足令,我想来就来了。倒是你,怎么回事?我昨晚上来找过你,打算跟你说件事,结果你不在,今天上午我又来了一次,你也没回来。” 叶铭上前,扶着宋佚往屋里走,宋佚摇头:“我接了个功课……” 他将这两天的事大略讲了讲,叶铭听得连连咋舌,又是惊奇,又是担忧,又有一丝期盼成真的开心。 “嘿,我早知道,你不会永远没用下去的,杜师父看上的徒弟,能是废物吗?!” 叶铭让宋佚在厅上坐着,去厨房给他张罗热水吃食,连声感叹:“不过你太大胆了,魔息也敢去碰,还惹上清宁师兄,这当中要有半点儿不慎,把命交待出去了,怎么办?” “没到那地步呢,瞧你说得……现在一切都好,都好。” “行,你能掌握就行,伤不要紧吧?”叶铭忙完,在他对面坐下来。 宋佚喝过热水,又吃上了热饭,终于感觉好点儿,摇头道:“没事,就是疼,还有点累,养两天就好了。问你一下啊,话说我昏迷那段时间……” 宋佚考虑着措辞,关于自己体内那个神秘的“黑洞”,他已和脑中的声音讨论过,原本的“宋佚”对此一无所知,从未感受到它的存在。因此宋佚难免怀疑,会不会有人在自己昏迷期间动了什么手脚? “那段日子,我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 第二十三章 医仙传说 “异常?”叶铭一愣:“你指什么?” “就是……那段时间有没人来给我看过病,然后……” 他本想说“给我做个手术什么的”,又知道叶铭听不懂,于是换个说法:“给我身上动什么手脚一类?” “没有吧……”叶铭想了想,茫然摇头:“那时候基本都是白师兄亲自照顾你,我跟骆臻偶尔来看看,门里的医师也来诊治过两回,说你虽伤得重,却没有中毒、诅咒这些棘手的隐患,是纯粹的**损伤,得靠你自己恢复了。” 是吗……既是小师兄在照顾自己,其他人想趁机乱来肯定瞒不过他,这么说来,自己并未在昏迷期间经历什么“改造”,这个猜测就此作罢。 “……对月泉宗里出现魔息这事,你怎么看?”宋佚又问。 “要不是你亲自跟它打过一场,我都不信,清修之地怎么可能冒出这种东西呢?还好只是在偏僻的顶峰上出现一点点,又给清宁师兄压住了,但我估计啊……” 他顿了顿,很谨慎地说:“既然能出现一次,恐怕还会有第二次,本以为这些东西离我们很远,没想到……” 宋佚微微皱眉,没有搭腔。 叶铭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担心地问:“对了,十五天……你能吗?流泉心诀我只学了前三层,帮不到你,我也没听说过有谁能在十五天内学会后四层的,按上院的规矩,这得学三年……你行吗?” “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行,我要是真不能在十五天内掌握,他要来杀我,我就跟他硬碰硬地再打一场,死也死个不憋屈。”宋佚扒着饭,口齿不清地说:“当然,为了我不那么容易死,有个事还得麻烦你。” “什么?” 宋佚放下碗,伸出三个手指头:“流泉心诀第三层,你得教我。” 叶铭一愣,顿时明白过来,拍拍额头,叹道:“对,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你只学到第二层!哎……你怎么不告诉清宁师兄没学第三层,让他直接把你没学过的都给你呢?” “……没好意思说。” 宋佚小声嘀咕,脸皮发热,怪自己之前实在鲁钝,进展太慢了。入门五年,在下院混了五年,却连前三层也没掌握,如今阴差阳错给首席弟子看上“委以重任”,宋佚还是拉不下脸,在那种严肃的时刻破坏气氛,说你把第三层也告诉我呀,我连那个还没学呢。 “好吧,我这就写给你。” …… 吃饱喝足,收拾停当,宋佚靠在椅背上长出口气,叶铭擦擦手,说差点忘了正事,我可是为那个才来找你的。 “啥事儿?” “你打高战的事。”叶铭神色严肃:“你是不是又打了他一次?” “是,有这事儿。”宋佚点头:“他又来挑衅了,还带着两个帮手,都不是好东西,我一起给打跑了。” 叶铭斜眼看他,摇头道:“我听闻……他说是你偷了他的东西?” “没偷,他第一次被打跑时,自己落我院里的。”宋佚掏出那个小锦囊,递给叶铭:“就这俩东西,你认得不?” “我看看……哦,这是疗伤的玉容膏,应该是高家人自己做的吧。” “高家还会做药?” “高家可算得上医学世家,他家的事情我听师父说过一点。”叶铭打开装着玉容膏的瓷瓶,嗅了嗅,点头道:“味道很正,想必效果也比市面上卖的好些,果然是祖传绝活。” 效果是不错。宋佚想起初见大鸟时蔫头巴脑的样子,抹过玉容膏后,很快就活跃了。 “传说这高家啊,多年前曾出过一位医仙,传下许多神妙医术和灵药的做法,不过高家后人似乎无心此道,到今天,这些医术俱已失传,灵药的方子也七零八落,只留下像玉容膏这类基本的,倒还稳妥。因此也有人说,高家压根就没出过什么医仙,编故事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有可能…… 宋佚想起自己穿越前,每次出门旅游,常能看到饭店里悬挂着招牌菜的“非凡来历”,什么乾隆下江南吃过的披萨啊,救了朱元璋一命的蘑菇浓汤啊,慈禧逃难途中念念不忘的冰淇淋啊,这些故事大多编得天马行空,荒诞不经,完全不顾及历史发展规律,甚至三国时的诸葛亮已经啃上了玉米…… 收回思绪,宋佚指着那个没有接口的黑瓷瓶,问:“这个呢?” “不认得……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叶铭仔细看了看,放回去:“就这小玩意儿,也值得他给你安个罪名?我知道你不可能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不过现在呢,事情可能闹大了,那两个给高战帮手的都是风仪庭的人,听说三人一起跑姬玉枢面前哭诉,她应该已经注意到你了。” “注意就注意吧,迟早的事,只要她别在这十五天里找麻烦,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宋佚想了想,接着道:“天玑长老搞事的目的不是我,至少我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估计他们是冲着师父去的,但现在师父和大师兄失踪,小师兄外出,整条线上只有我一个,他们不敢,也不会急着对我怎样,那叫自己把线索掐断了,不是么?还是清宁师兄那里比较重要,我得优先应付他的要求。” 叶铭闻言也想了一阵,然后点头。宋佚肯定不会主动去找姬玉枢的麻烦,且有莫清宁的十五日期限压在头上,如今抓紧时间提高实力,以不变应万变,的确是唯一的法子。 “你先养着吧,然后尽快把流泉心诀练起来,我回去跟骆臻说一声。正好我们师父都出了门,手上没什么事,可以帮你多看着点儿,要有人想找茬,我们能打理的就给你打理了。” “多谢你们。” “客气什么,白师兄走前交待过我们,多少看着你些。这些年我和骆臻,包括我们师父都多有承他的情,就算他不提,以咱们的交情也不会不管你。” 小师兄? 宋佚一愣,随着他对月泉宗的了解越深,小师兄的存在感似乎就越强,这些年,小师兄在月泉宗内外算得上广结善缘,这些恩惠中,有许多都回报到了自己身上,成为各位师父和同修们照拂自己的善意。 …… 送走叶铭,天色已擦黑,宋佚洗过澡,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长长一夜酣甜无梦,第二天日上三竿时,才被一阵熟悉的嘀咕声唤醒。 “唧……唧唧。” 宋佚爬起来,那声音就响在窗外,开窗一看,大鸟蹲在窗台上,正专注地盯着自己。它似乎长大了一点,翅膀上的管状羽毛开始变得密集丰满,有点儿鸟样了。 “哎哟,你又来了。” 打开窗,大鸟一头扑到宋佚身上,宋佚给它一撞,未愈的内伤顿时又疼起来,赶紧把鸟抱开。 “你可温柔点啊,我是伤病员呢……” 大鸟歪歪头,上下打量他,宋佚指指胸口:“内伤,被连打两次,吐了好大两摊血。” 大鸟听了一愣,又将头歪到另一边,嘴里嘀咕几声,挣脱宋佚的手,跳到桌上,翅膀在胸前交叉,绕着桌面缓缓踱步,一副领导人思考天下大势的派头。 宋佚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看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心内暗暗好笑。这时,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去厨房做饭,弄好早饭端出来时,正好看见大鸟又从窗户外边跳了进来。 “唧唧。” 轻啄了啄宋佚的手,大鸟将一个包袱放到桌上,爪子一推,推向宋佚。 宋佚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那天给它包蛋壳的袋子吗?打开一看,两块蛋壳好端端躺在里边,依旧光洁艳丽。 什么意思? “唧……” 看宋佚接过包裹,大鸟似乎也松了口气,爪子在他手上拍拍,好似在说:交给你了啊。 这是……把蛋壳又送给自己? 宋佚不确定,看着大鸟,问:“送我?” 大鸟点了点头。 哟,听得懂人话。宋佚一乐,心说我可不贪图你这宝贝,当初捡回来就是觉着好看,当个摆设罢了,你想拿回去我就还你,如今你又不要了,那还是我留着吧。 他将包袱拿到卧室,掏出蛋壳,依旧摆在之前的木架上。 回到厅上,见大鸟站在自己碗边,正老实不客气的大快朵颐,看他出来,脖子一抬,朝他“呱呱”大叫两声,颇有种邀功请赏的得意劲儿。 宋佚不通鸟语,不确定它的意思,只能猜测这厮得意于送蛋壳的劳苦功高,吃起自己的饭就格外理直气壮了。 不跟野生动物幼崽计较,宋佚另盛一碗,吃饱收拾过后,坐下来开始调息。 大鸟站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不多久便缩起脖子睡过去。 宋佚心思澄定,呼吸平缓,渐渐融入物我两忘之境,体内真气游走四肢百骸,一遍遍运转周天,抚平伤痛。他不记得自己调息了多久,也不在意需要调息多久,观照自心,神游体内,放任意识融入脑海深入,沉溺在那片若有若无的黑暗之海中, 睁开眼时,窗外暮色四合,宋佚吃下一颗莫清宁给的丹药,上床歇息。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这样度过,调理真气,疗复内伤,仿佛当那十五日期限并不存在。这两天也意外的平静,没有任何人找上门来。 第二十四章 日夜精进 第四天一早,宋佚拿出叶铭所写的流泉心诀,开始修习第三层。前两层他已练了几年,熟悉得如同呼吸般自然,第三层是在前两层的基础上顺势进发,宋佚练得很顺利,到这天黄昏时已完全掌握了。 入夜后,宋佚没有休息,而是在院中练剑。照月剑法七式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又一遍,配合流泉心诀第三层,威力比之前又有倍增。这夜月光明澈,如水银泻地,映得院中剑光嶙嶙,真气激荡,宋佚持剑翻飞,不知疲惫地彻夜苦修,边练边不住回想莫清宁的身法,那天峰上的演武也越发深刻地再现于脑海,许多此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被放大,自己剑招中的毛糙粗陋处,一一暴露了出来。 从夕阳渐隐,皓月当空,一直练至月落星沉,东方发白,再到朝霞漫卷,鸟啼声声时,宋佚收起剑,长舒口气,再度进入调理真气、观照心内大千的循环中。 这般日落而练,日出而息,日静而夜动,看似逆反阴阳,实则是在生气勃勃的白日蕴养真气,苦练内功,在内敛封藏的静夜里,将白日所获都一一释出,直到气空力尽,再回到吸收、积蓄、调理、沉淀的循环当中。 从极静到极动,又从极动到极静,一次次练到极限,一次次超越极限。 宋佚开始有一种全新的感觉,此前每进一步,他感到自己与莫清宁、与小师兄这些高手们的距离就缩小了一步,现在每进一步,自己与他们的差距仿佛不是缩小,而是扩大了。 他开始能看清高手身上那些不为人知的细微精妙处,看到同样一剑挥出,同样一道真气,自己与对方到底有哪些不同…… 第五天、第六天…… 时间似乎走得极快,快到宋佚完全不记得每个白日何时到来,黑夜如何降落; 时间似乎又走得极慢,三天、五天,这些司空见惯的时间单位,这些只需吃吃睡睡就能轻易混过去的日子,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长,长得足以容下宋佚一日千里的进步。 流泉心诀第三层,他毫无障碍地跨过去了,第四层也顺势掌握。 第五层好像要难一些,但有前四层的基础,这夜舞剑时,一道真气爆出,体内无形障壁顿时碎作千万片。宋佚眼中一亮,只觉神清气爽,积累的疲惫刹那间飞到九霄云外。将身一展,跃上小楼顶,举目四望,只见夤夜沉沉,群山寂静,唯他胸中一片清朗,隐隐有登楼而小天下的意韵。 真气充盈,百脉皆通,流泉心诀第五层已悄然融入宋佚的骨血中。 第十日时,宋佚调整了练习的节奏,他不再握剑演武,而是以体内真气凝出剑锋,操控真气所化的剑来练习剑法。有时,飞剑就在他身前一寸处,有时又飞到院落另一边,偶尔,他还会让这柄剑飞出院外,直飞到他力所能及的最远方,不断锤炼自己的掌控力、精确度。 飞剑看似基础,下院二等弟子也能做到,比如高战。然而,高战的飞剑,和宋佚如今的飞剑,实则却有着云泥之别。 不知不觉,宋佚真气所化的剑锋,已不再是稀薄朦胧的白色,开始带上如莫清宁一般的青光。 第十二日下午,宋佚运转周天完毕,照例以真气化出飞剑,冥冥青色在剑身闪耀,他催动飞剑绕着院墙走了两圈,忽然抓起佩剑,一招“斩月”,以十成之力朝飞剑劈去! 这一击,宋佚几乎出尽全力,心头却一片空白,脑中思绪全部暂停,唯一残留的想法,是催动飞剑绕着院墙奔走时,赋予它本能的反击之势。 意随心动,剑随心走,宋佚这一剑送出,真气飞剑也恰好飞回他身边,两道剑光轰然相接,四周为之一震! 树影摇曳,乱风席卷,宋佚接连后退了两步,慢慢站直身躯,脚踏着的青砖地面上,隐隐现出一丝裂缝。 宋佚屏息凝神,缓缓抬起双手,只见他右手里依旧握着长剑,而左手摊开的掌心上,飞剑已悄然降落,青光湛然。 成功了。 至此,宋佚的流泉心诀终于迈入了第六层。 仰头望天,宋佚长舒口气,这么多天了,终于第一次露出满足的笑意。 按莫清宁所言,学得流泉心诀第六层后,宋佚的内伤可不药而愈,因为从这里开始,他将体会到“灵剑双分”的妙处。 月泉宗此前的所有修行,都是以真气驱动剑锋,剑走气走,同步进行,不论如何的精妙强横,始终有一块天花板压在修行者头上,无法突破,便是“分心多用”四个字。 人人都知道战斗中得全神贯注,大意不得,然而,若全副身心仅仅集中在眼前的打斗上,战到极致,也不过以一敌数人,做一番凡人的死斗罢了。修行之路还有更宽更广的门径,足以令身在其中者超脱这些限制,更上层楼,哪怕面对千百人,也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想达到这样的目的,第一步便是灵剑双分——既能以手中武器御敌,以真气御敌,又不受制于有形或无形的武器;刀剑不只是杀戮的凶器,真气也不仅是装填于凶器中的能量。在心剑双分这个大前提下,修行将成为更加立体而宏观的系统,除开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的厮打外,更能施展出许多额外的杀招。 比如法阵,比如诅咒,比如化身,以及其他种种精妙难测、堪称神通的不可思议之力。 莫清宁那道写满流泉心诀的灵符虽非灌顶传功,无法直接给宋佚加持修为,却也颇有灵性,宋佚看过后,内容便牢牢刻在了他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 流泉心诀第六层的精华,在于修习者可借此打开灵剑双分的大门,从现在开始,宋佚体内的真气能更好地与他融为一体,不仅作为战斗时的助力,更全方面提升他的身体素质,如一股不尽的清泉,日夜滋养肉身。 此刻,宋佚能感觉到,自己无需专门调息,体内真气也自然流动着,按着流泉心诀第一层所打下的基础,顺四肢百骸流动,仿佛体内多出了一套循环系统,同血液般日夜川流不息。 真气缓缓游走于体内,宋佚仿佛无时不刻都在调息,周天运行,百脉畅通,所有伤患处都被真气拂过,带走气滞血瘀,激活潜能,身体修复的效率随之快了数倍。此前,靠着莫清宁给的丹药,宋佚伤处已好得七七八八,如今真气熨帖过后,那剩下的一两成更恢复得飞快。 难怪莫清宁说,只要将流泉心诀练到第六层,伤处就可不药而愈,如今宋佚已感受到了。 除开这点好处,当灵剑双分到了更高层次时,还可一心多用,同时祭出几大杀招。传说有些世外高人已至法随心动之境,不论自身修为、武器、宝物,都已和他自身融为一体,心念动处,便是移山倒岳,翻江覆海,其威力不可计量。 “呼……” 长出口气,宋佚收回思绪,定睛看着掌中这两把剑,一把是骆臻打造的实体剑,一把是自己化出真气凝聚的飞剑,方才以实剑击飞剑,是以手中可掌握的斩月式,去攻击已脱离掌控的飞剑,两者均完好,说明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飞剑亦在自己掌控之中,无需思索,无需命令,真气已和自己的存在本身融合。 闭目凝神,片刻后,宋佚再一次放出飞剑,青色的剑气在半空中散溢,渐渐化作几道微光,绕着他上下沉浮,这时,宋佚手腕一抖,剑锋连点,照月剑法呼啸而出! 院中依旧只他一人,这次却不再是一个人的演武,半空中那青幽幽的剑光萦绕着,跳跃着,将宋佚团团包裹,俨然也舞出了一套照月剑法,同他对战起来! 实剑与光剑相接,铿锵声不绝于耳,当宋佚练完一套照月剑法时,随着“斩月”落下,那青色剑光猛地飞上高空,带出一声长啸,跟着散落而下,将斩月式的威力一一接下、收拢,跟着环绕在宋佚身周,仿佛落下了一层朦胧的光之雨。 宋佚没有收招,上前一步,手腕一翻,变招再出,又是一轮“斩月”,青色剑光随之而上,化作数道锋芒,猛地袭上,比实剑更快,更猛,直扑前方! 只听一阵凄厉的破空之声,斩月已尽,而青光锋芒也全数送出。整个院落为之一震,气流激荡,四野群山仿佛都在与之唱和。 既有剑法,又以真气形成杀招,同时施展,灵剑双分! 成了,这便是法阵的雏形! 成功了! 宋佚兴奋地跳了起来,忍不住连声欢呼。 说起来,他这人还是很有探索精神的,尤其此番穿越后,当他笃定自己要在这个世界里活出个样儿来,不去缩手缩脚的苟且偷生,什么都低调,什么都隐忍时,面对种种新奇的收获,他就越发地忍不住要去探索,去尝试,把理论用到实践中去,哪怕没有人教导,也没有成功案例在前,宋佚也要先自创一个来练手。 流泉心诀的第六层,为宋佚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让他隐隐窥见未来无穷的可能性,灵剑双分的初级应用,就是开启法阵,辅助战斗,随着修行者的功力日渐深厚,法阵的效用也将越来越强大,并生出有无穷的变数和提升。 第二十五章 探访 如今宋佚初窥门径,还没有能力布置真正的法阵,但他灵活运用原理,如同第一次面对高战时,将真气贴在花枝上抽个出其不备一般。 现在,宋佚以实剑为基础,飞剑为加成,一击中蕴含两次、甚至多次杀招。不但多了一重攻击手段,并可在必要的时候转化收回,作为变相的防御。宋佚可没忘记这两次内伤的教训,踏上修行大道,伤痛便是家常便饭,必须有所考虑才行。 以自我为中心,构建攻防一体的力量系统,或布防,或助攻,或加成自身,或削弱对手,全方位提高战力,便是法阵的精髓。 至于宋佚是如何接触到法阵这回事的…… 收起剑,宋佚略作休息,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院子角落的梅树重归静默,青砖地面上,方才那条缝隙已悄然弥合,两人高的院墙还是老样子,巍然不动,处变不惊。 刚才那一击已经颇具威力,这座不起眼的小院落却毫发无损,师父的布置当真厉害…… 走到院子东北角上,宋佚搬开一块石头,轻轻拨开下方泥土,就在距地面两寸深的地方,摆放着一块石板,仅仅巴掌大小,上面浅浅刻着个“镇”字。宋佚拿起这块小石板,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将泥土和石头放回原处,满心里都是敬畏。 院子四角都埋有同样的东西,听说,这就是师父留下的一处法阵。 宋佚所住的这所宅院,是杜师父曾住过的,后来传给弟子,作为他们住宿修行的地方。为确保修行效果,且不打扰他人,杜师父在院子里布下这个法阵,任凭院内打得风生水起,这四面墙都不动如山,即便有人一时不注意,力量过了头,只要无法一口气打碎所有院墙,院中一切就都能快速恢复过来。 这处法阵沉睡已久,连脑子里原本的“宋佚”都快忘了它的存在,直到高战第一次上门挑衅那天,宋佚硬生生轰碎对方飞剑,院墙感应到真气震荡,法阵才再度启动。否则,以宋佚这些天不要命的苦修,早把这所院落拆掉几遍了。 虽没亲眼见识过师父的本领,但宋佚相信,师父还能构建出更复杂,更强大的法阵,不论用于防御还是攻击。 想到这里,宋佚长叹口气,放下剑,一边放松筋骨,一边对脑子里的声音道:“……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一口气打碎四方院墙,破掉师父这个法阵呢?” “想都别想。”脑中原本的“宋佚”笑了两声,一点儿也不给他留面子:“你现在刚刚摸到法阵的雏形,还是自创的,不成章法,跟师父相比可是天差地远。” “哟,看不起我啊,怎么说,我好歹比你能耐……没准儿哪天我还能超越师父呢。” “先超越了小师兄再说吧,小师兄可是拆过三面墙的。” “哦?有这事儿?快跟我讲讲……” “好几年前了,那天……” 脑中的声音边回忆,边慢慢讲述起来。宋佚听着,一面也抽空梳理自己的事。来到这个世界有一段时间了,逐渐适应全新生活的同时,脑中关于过去的记忆也一点一点拾回——他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也想起了一些穿越前几天的事,记忆中的大片空白逐渐填充。 同样的情形也在脑中的另一个“宋佚”身上发生,或许,真的是宋佚神魂撞入这个身体时,冲击导致两个人都短暂失忆,如今,散落的记忆终于开始恢复了。 “……小师兄那一下可够震撼的,连正在远处山上讲学的天权长老都给惊动了,匆匆赶过来,看到现场,脸色马上变得十分难看,又不好责骂小师兄,只阴阳怪气地敲打两句就走了。反正咱们不在他座下,那会儿师父和大师兄也都还没离开,轮不到他个老棺材瓤子说话。” “怎么,听起来你对这个长老意见很大?” “谁对他意见不大?天玑长老那一伙当中,这人是私心最重的一个。那年因为一些原因,下院升上院的名额只剩一个,于是门里决定办一场比试,最终胜出者入上院。天权长老下面某个弟子有希望,小师兄也不弱,门里都说,必定要在他俩当中二选一。看小师兄这么厉害,天权长老一定觉着自己的人没指望了,当场拉下脸来。” “不过小师兄至今也没去上院……” “还不是因为我。”脑中的声音有点儿低落:“师父和大师兄就是那年离开的,我们这一支的人丁本就稀少,他们这一走……于是小师兄主动弃权,放弃参加那次比试,之后也没再申请过去上院。我那会儿刚入门,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明白他都牺牲了什么,一不留神,这就五年了……” 听这话,宋佚心里也有些感慨。 又聊一阵,宋佚休息得差不多,看天色还不算晚,回房吃了饭,又给早已等在一旁的大鸟喂饱——这鸟如今认准了宋佚,三天两头过来打秋风,每次都吃得盘光碗净,肚皮滚圆。宋佚也乐意养着它,反正食材还有好多,再来十只也吃不完。 他独居寂寥,修行艰难,又不便跟月泉宗的人往来太多,每日发奋精进之余,能有个宠物陪伴,放松下心情,倒也颇为惬意。 算起来,闷头练了这么多天,宋佚感觉自己似乎到了一个极限,再继续强行突破,怕是要给逼疯,还得劳逸结合才有效率。 干脆,今晚就不练了,休息休息,散散心吧。 这时他想起件事,问:“对了,我一直想问,这所院子就我一个人住,小师兄和师父他们住哪儿呢?” “那边,西面山麓上就是小师兄的屋子。” 宋佚顺着看过去,山麓上果然矗立着一所院落,跟自己住的这边有八分像,同样建在月泉宗其他房舍的外围,看着有点儿孤单。 “师父最早住这儿,后来搬去了月泉宗为客卿师父们安排的居所,离这里有些远,在上院正阳庭附近;大师兄随侍师父身边,也住那里。自打他们离开后,那所房子就空了下来,一空五年,门里也没有收回去另外分配给别人” 原来如此……月泉宗占地广阔,好几片连绵的山头,又没听说这边世界里有什么圈地占山,开发房地产的事情,大量地皮闲置的情况下,一所院落不回收利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宋佚盯着山麓上的房舍,心里突然蹦出个想法——去小师兄住的地方看看,行吗? 可以。我以前就经常去找他。 “可他现在不在,我去也进不了门,闯空门又太没礼貌了。” “有钥匙,师门现今没别人了,就我俩留守,所以都拿着彼此房子的备用钥匙呢,就放在卧室矮柜的抽屉里。” “嘿,不早说。” 宋佚一溜烟冲回卧室,拿上钥匙,转身朝西面的山麓上奔去。 随着修为不断长进,宋佚剑法越发凌厉,真气日渐充盈,连带整个人的身体素质也上了几个台阶,光说体能方面,不论爆发力、耐力、反应速度、抗打击、精准性……乃至于思维的敏锐度,都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短短几十日,已是突飞猛进,跨越了此前五年的停滞不前。 跨出院门,一路奔跑,宋佚只觉风声过耳,浑身轻捷,四周景色“唰唰”的后撤,几个起落间,身子已跃上了山麓,落在白云筝的居所门前。 这座院落和自己住的那边很像,只是更小一些,看得出是后建的。站在院门前,宋佚回头望去,看见山脚下自己的院落,孤零零矗立在月泉宗其他房舍的外围,与山麓上的这所遥相呼应。 师门本就人丁不旺,师父和大师兄离开后,如今只有我俩留守了…… 不经意间,这句话跳进宋佚脑海,在他心头搅起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涩。 夕阳缓缓映过来,四野随之镀上一层金色,早春料峭的寒风渐起,吹动宋佚的头发,也吹动四下里苍黄的草地。没有人烟,没有声音,四周非常静,远山停在视线远处,像一幅凝固的水墨画。再远一些,月泉宗总坛在山后方若隐若现,四周云霞簇拥,似乎融入了另一个虚幻的世界,唯有宋佚身周这片空间是真实的。 这几年,小师兄就住在山麓上,随时看顾着山下的自己,自己却始终没什么长进……宋佚默默叹了一声,站在院门前,向内郑重行了个礼,才推门进去。 院子里同样寂静,四下打理得一尘不染,白墙黛瓦,青砖铺地,东南角也种着一棵树,却不是宋佚那边的梅树,而是樱树,粉白色的花骨朵密密结在枝头,将开未开。宋佚站在院中看了片刻,拿钥匙打开房门,走入屋中。 这时,宋佚脑中的声音说自己很累,先睡过去了,留下他一人,以全然陌生的立场浏览这间居所。 宋佚凝视这间房屋,这里跟自己那边的结构很相似,进门是厅堂,从侧面绕过去可抵达厨房,卧室和书房在厅后边……房中陈设简洁疏朗又不颇为雅致,确实像小师兄的风格。 目光在厅上环视一圈,宋佚注意到厅东面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副画轴,画轴前有一方矮桌,桌上摆着香案。 画中是个男人,负手立在山崖上,身后是一片绚烂的火烧云,这人生得高大勇武,看去年纪不过三旬上下,面目俊朗,英姿勃勃,眉目间甚至有几分桀骜之气,嘴角却微微含着笑,略微消减了这一身夺人的气势。 火烧云映衬下,他一头略微凌乱的长发呈现暗红色,也不知是借了天边云彩的霞光,还是他本就如这骄阳般夺目。 绘这张图的画师显然是行家,笔锋入骨,将画中人绘得栩栩如生。 第二十六章 怒焰玄经 ……这是谁? 宋佚目光转向画面一角,整个人顿时为之一震! 画幅角落里写着一行字:劫火琉璃真君杜逸楼尊师像。 画中人是师父! 原来……师父长这样的。 宋佚几步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画中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对于师父,宋佚此前并没太多感觉,反正他没教导过自己什么,如今又行踪不明,当他是个陌生人得了。可脑中的声音说,当年要不是师父心一软收自己入门,无依无靠的“宋佚”早已死在路边,也不会有自己如今的际遇。加上这段时间,他听了不少关于师父的传闻,都说杜师父如何厉害,如何神异,不知不觉的,宋佚对他也生出些许向往,甚至一想到杜师父是自己的师父,心中便有隐隐的骄傲。 师父虽已失踪五年,在月泉宗的存在感却比宋佚预想中强得多,天玑长老那一伙人的真正目标应该就是师父;莫清宁言谈间似乎也对师父颇为敬慕;今天来到小师兄房内,看他在厅上端端正正挂着师父画像,且摆有香案,显然也是日夜供奉,念兹在兹。 白云筝离开多日,香炉内的香自然早已灭了,宋佚从旁边拿起几支点燃,恭恭敬敬地献上,朝画像行了一礼,也拜一拜这位暂时无缘的师父。 拜过杜逸楼,宋佚信步往后面走去,不知不觉已站在白云筝的卧室门口。卧室门没有关,宋佚抬眼一看,发现他房中还挂着另一张画像。 这张画……宋佚仔细看去,画中主要背景是一片翻涌的云海,却又和普通云霓不同,云霞下边露出一片明净的夜空,好似身在宇宙当中,四周群星闪耀,苍茫无极。在这云海和夜空环绕的画面中心,有一人正背对画面,盘膝而坐,身前横着一张琴,琴身洁白,隐隐放光。 画中人似乎刚刚结束了一曲弹奏,右手轻舒,尚未放下。 这又是谁? 宋佚好奇,画上这人背对观者,完全看不见面容。他又仔细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好像有一点儿眼熟? 在脑中搜寻一圈,宋佚没有找到能对上号的人物,索性放弃了,转身前往书房。 白云筝的书房里藏书很多,架子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各种修行书册,典籍,卷宗,笔记……不一而足。宋佚不乱动,背着手一一看过去,发现当中大部分都很陌生,看来自己的知识储备还很不够啊。 转到南边的架子上,宋佚发现当中那层没有书,只摆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方方正正,大小适当,上边绘着火焰般的图影,仿佛正在流动,令人目眩神迷。 宋佚盯着看了一阵,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刚一触到盒子,指尖顿时传过灼烧般的剧痛,“哎哟”一声,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与此同时,那火焰中隐隐浮出四个字:怒焰玄经。 怒焰玄经?! 这,这不是…… 宋佚心头狂跳,想起莫清宁说过,怒焰玄经乃是师父绝学,月泉宗内只有大师兄学会了,小师兄还没有学。小师兄本已精通了前一部打基础的功法——师父说,不先学好那一门基础,就不可能学会怒焰玄经——紧接着就可修习怒焰玄经,结果因为师父的突然离去,这件事便搁置下来。 宋佚本以为,师父走的时候将怒焰玄经带走了,没想到竟放在小师兄这里,而小师兄守着宝藏却不擅动,显然是对师父十分崇敬,无他许可,绝不私授。 怒焰玄经并非月泉宗的法门,而是师父自己带来的。 宋佚听说,杜逸楼杜师父,不是月泉宗自己培养出来的师父,而是客卿。 十三年前,杜师父来到月泉宗,希望以客卿的身份留在这里,掌门召见了他,与他密谈一番后,杜师父就成了月泉宗的客卿师父。 在月晟皇朝,招募客卿并非罕见的事。世间修行的法门千万条,修行者的资质和勤勉各不相同,那么就总会有一些世外高人,也总会有一些不想被门派束缚一辈子的隐士或浪子。这些人中,有一部分选择归隐山林,独自修行精进;一部分选择开宗立派,传承自己的法门;还有一些人,则游走于不同的门派或势力当中,以客卿的身份停留,短则一两年,长则数十年。 身为客卿,他们会与栖身的门派进行修行方面的交流融合,遵循门派定下的规章,也为门派出力。 对客卿师父的管理和供养,各门各派规矩不同。有些不允许客卿师父独立收徒,有些不让他们参与门派重大事项的决策管理。还有些更苛刻的,甚至要与客卿师父定下契约,规定多少年内不许离开,离开时也得净身出户,不能带走门派一针一线。 当然,也有一些放得比较开,自信心比较足的大门大派,对客卿师父并无偏见,同门内其他为师者一视同仁,对于客卿师父入门后收的弟子,也视作自家人看待。当师父要离开时,都会询问弟子的意见,不论是选择和师父一同离去,还是留在门中继续修行,都能得到满足。 纵观月晟皇朝上下,多数客卿师父在门派中都拥有收徒的权利。对于所收弟子,他们既传授自己本身所学,也让弟子修习门派原有的法门,至于各能掌握几成,就看弟子天资和努力的程度了。 历史上,曾有过客卿师父的弟子反客为主,登上掌门之位的例子,毕竟跟着客卿师父,能够比其他同修多学一些东西。相对的,也有客卿师父的弟子在门中遭受排挤,甚至有少数门派规定,客卿师父的弟子不许做掌门,只能止步管理层中的某个阶段。 总之,月晟皇朝幅员广阔,门派林立,各家规矩都可能不同,无法一一赘述。 月泉宗对客卿师父的管理相对平和,没有各种苛刻繁琐的规矩,主要原因在于……月泉宗已很久很久没有客卿师父上门了,相关管理制度基本成了上墙的摆设,谁也没想到真会有人来。 不知什么缘故,这几年客卿师父越来越少,连那些叱咤风云,比月泉宗名气和实力都更显赫的大门派,都很少听到客卿师父上门的消息。 也因此,当杜逸楼到来时,门里上上下下都很意外,也充满了好奇。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本事,也没人敢轻易拍板要还是不要。这件事被上报给掌门,掌门亲自和他谈了一阵,拍板收了,待遇还给得很高。 当然有人不服气,觉得你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说当师父就当师父了?于是上前挑战,被一招放倒;不服,再战,又放倒;还是不服,换人来战…… 从清晨到日暮,从上院弟子到各路师父,通通败在杜逸楼手上。 传说有几位长老本来也想下场,看这阵势,悄悄退缩了,实在丢不起那人。 掌门站在高处,看着演武场默默摇头,那时的莫清宁还很年少,因表现出色,刚刚随侍掌门,正站在掌门身后。他盯着场内,忽听掌门小声说了句:人家还没出真本事呢…… 话音刚落,场中的手下败将们集合起来,打头的便是天玑长老座下最得意的几位,他们输红了眼,绝招尽出,疯一般扑上去。杜逸楼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将手一扬,掌中迸出一道红光,霎时间,只见烈焰横空,热浪滔滔,火光直冲九霄,仿佛凭空腾出一轮烈日,点亮了行将就木的白昼。 这光一荡长空,便被杜逸楼收回,扑过来的几人仿佛被火龙喷到,倒栽葱飞出去,一头滚在草垫上,“呜哇”乱叫,身上衣衫给燎得破碎不堪,仿佛烤到半熟的鸡。 掌门捂着嘴偷笑,莫清宁目瞪口呆。 这是杜逸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月泉宗同僚们面前施展怒焰玄经。 牛刀小试,已震慑全场。 ——当宋佚听脑子里的声音讲述这段往事时,那叫一个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不断描绘师父轻松应对,力压全场的盛景,甚至暗恨自己入门得晚了,没有机会亲眼见到。 如今,终于看到了师父的画像,知晓师父什么模样,又在小师兄的书架上看到了怒焰玄经,这份遗憾似乎稍稍弥补了一点。 宋佚盯着装怒焰玄经的盒子,出了一阵神,又长叹一声,盼自己也能早日将它学过来。 这时,窗外传过几声轻响,宋佚一下戒备起来,凝神听去,有五、六人正朝这方靠近。 “……就是这里?” 窗外传来一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宋佚听这声音陌生得很,但想来不是正经拜访,小师兄下山的事门里应该都知道,选主人不在家的时刻到来,多半非奸即盗。 “就这儿,没错。”另一个声音道:“如今他不在,正是好机会。” 天色已渐渐转暗,宋佚方才是借着最后的夕阳光影在书房中察看,此刻连这点光也消失了,房中变得更加暗沉。不过,宋佚现在的目力比当初要好,不用点灯烛,他也能将房中一切看个七七八八。 瞥一眼架上的怒焰玄经,宋佚发现盒子外面的火焰图影已消失了,一切又恢复早先的安定,这让他放下心来,不会因那点火光,让外头的人提前发现屋内有人。 第二十七章 退宵小 “这就进去?” “等等……”犹豫片刻,这人道:“杜逸楼诡异得很,不但修为极高,还精研法阵,这是他徒弟的院子,搞不好藏着猫腻。” 另一人道:“怕什么,他都走了五年了,还能有什么猫腻藏着,咱们是正经的风仪庭巡视,哪间院子进不得?如今这里没人,呵,万一有什么宵小藏着,做些苟且之事,咱们不给揪出来,岂不是渎职?” 风仪庭?! 宋佚一怔,还真是巧,一直想会会这帮狐假虎威的东西,这会儿就送上门来了。不过,他们来小师兄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哎哟,还是师弟的脑子灵光。”当先那人又笑道:“白云筝那个怪人虽不在,可保不定其他人也不在,他这院落地方偏僻,正适合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可不是么?要我说,杜逸楼这一门几个都是怪胎,如今他们师父和大师兄跑路,没准已经死在哪个山沟沟里了,白云筝上没师父管束,下面就一个没用的废物师弟,还不得无法无天了?说起来,他那师弟叫什么,宋……宋什么来着?哎,不记得了,也不必管他,五年了还在下院厮混的东西,等于聋子的耳朵,纯摆设。” 听到这里,宋佚皱起眉头,风仪庭的人,按理当深谙法度,端正言行,怎么却这样没有规矩,满嘴侮辱人。 “呵,要说啊,还是姬师姐想得周到,叫我们来这边查探,如今白云筝不在,咱们就是翻个底朝天,甚至一把火将这屋子给他烧了,又能如何?待他回来,就说咱们巡视时,从他屋里抓到一对苟且男女,就他那个废物师弟,跟山下那个又痴又丑的老女人,这两人被发现后妄图反抗,我们按门规捉拿处置,动手时不慎对房屋有点儿损坏罢了。” “你这故事可编得玄乎了,白云筝那么精明的人,能信?” “木已成舟,不信也得信,他再有什么不满,还敢造反不成?我看他就是个软蛋,给个废物拖着,庸碌无为的混日子罢了,换了我,谁管什么师弟,自个儿有实力就该往上走!” 这几人满口污言秽语,说说笑笑,仗着主人不在,大摇大摆走到院内,宋佚也从书房踱了出来,站在房门后。 宋佚有种感觉,这段时日里,随着修为渐长,自个儿的心性开始产生一点点微妙的变化,变得更加沉稳,更有深度,增加了回旋的空间,不会立刻就随着情绪的波动而行动。想当日,高战一句“娘娘腔”,就让宋佚怒从心头起,不顾自己修为浅薄,上去打了一场,虽侥幸得胜,却难免有点儿冲动了,若高战再强一些,宋佚怕是要血溅当场。 现在,这几人一搭一唱,嘴里的混账话比高战当日难听十倍,宋佚听在耳中,却并不觉心浮气躁,更不会脑子一热,立刻扑出去。他悄然踱到房门口,耳中听着那几人的动静,心内评估这帮人的数量、身份、能力…… 教训当然是要教训的,风仪庭的人,可从没在他生命里泯灭过存在感,不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宋佚至今遭受的所有磨难,都有他们或直接或间接的功劳。 而今,砥砺自己的“功臣”走到眼前,哪有不好好“感谢”一番的道理? “院子里不会有,进去找。” 话音刚落,院中几人只觉一阵阴风横扫,本该空无一人的房舍竟然大门洞开,不由齐齐打了个冷颤,定睛看去,只见一人正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们。 五、六……六个人,跟宋佚估计的一点儿不差。 宋佚站在房门口,盯着不请自来的六人。 “这……你怎么在这里?”打头那人是真没想到屋里竟有人,惊了一跳,厉声问道。 “有钥匙。”宋佚竖起一根指头,钥匙挂在他指头上:“我家师兄的房子,我想来就来,倒是你们,做什么来了?” “……我们巡视到这边,顺路看看,你少废话!”旁边一人梗着脖子嚷,想从气势上把宋佚打下去。 “说谎。”宋佚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风仪庭的巡视路线,历来是从北岭上走,离这里有一里半的距离,不顺路。” “呵,小子还敢管师兄们的道?”另一人冷笑,上下打量宋佚:“你刚说师兄,那你就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了?” “与小师兄的修为相比,确实不成器。”宋佚点头:“不过和诸位相较,应当还是要胜出一筹。” 这话不是瞎说,宋佚如今已将照月剑法练得得心应手,流泉心诀也已到了第六层。回想当日在映月泉峰顶上,莫清宁说他的剑法只七成火候,宋佚还有些不服,如今一想,“七成”怕都是给自己面子呢。经过这十来天苦练,宋佚早已脱胎换骨,若现在让宋佚再接莫清宁那一招,必定又有不同光景。 对月泉宗首席弟子,宋佚都没怕过,何况眼前这几个杂鱼? “呵……呵呵。” 此话一出,六人中有五人都笑起来,显然把他当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只最后那人眼珠子一转,忽而变了脸色,扯一扯身前那人的袖子,悄声道:“师兄,不对头,这人……之前高战和另两位师弟就是吃亏在他手上,伤到现在还没好呢。” “唔?”那人似乎是这六人中的领袖,听这话,斜眼看了宋佚两眼,鼻子里冷哼一声:“你确定?就他?” “……应该是。高战到姬师姐面前哭诉的时候我也在场,不过姬师姐没怎么搭理,两句话就打发走了。” “不理他很正常,大事还没定呢,这点儿小事也值得咱们风仪庭主在意的?不过你既这么说……” 摸摸下巴,这人上下打量宋佚,笑道:“你最近也算掀起了一点儿小水花,既然伤了我们风仪庭的人,今天就正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门里的规矩都是怎么定的,又该怎么遵守。” 宋佚面无表情,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过就是再打一场嘛,他早已做好准备,既然实力说话最重要,那就不用嘴上再说什么了。正好,自己没日没夜练了这么多天,正好拿他们做个验证。 风仪庭的巡查队都由上院弟子组成,实力越高的队伍,所巡视的范围就越核心,听闻,姬玉枢本人每天都会带风仪庭的精锐弟子去给各位长老请安,看似恭敬,实则心思叵测。 这六人当中,应该有四个三等,两个二等,至于谁是谁倒没那么重要…… 宋佚缓步走到院中,道:“出去打,别把小师兄的院子弄乱了。” 这里并未被师父设下法阵,坏了就是坏了,宋佚可不想一来就把小师兄的房子弄得一团糟,尤其不愿让屋内的师父画像和怒焰玄经暴露在人前。那些都是师门的东西,自己身为弟子,便有守护之责。 他带头往外走,那几人互相看一眼,也跟着向外,很快,几人都站在了山麓上。 蒙昧夜色已降落,今晚没有月亮,只有群星一颗颗在天幕上露脸,四野寂静,夜风清寒。 六人站定后,没多说话,直接出剑朝宋佚围攻上来。宋佚看得分明,这些人倒是没有杀人的心,招式中都未出全力,只想教训自己。他不慌不忙,剑锋连点,一一都挡下来,速度之快,力道之精,令当头那人轻轻“咦”了一声。 “看不出来,你还真不像说的那么废。” 一人忽然变招,真气腾上剑锋,朝宋佚迎面挑来,宋佚见他剑上声势颇大,知道已不是第一击的试探敲打之意,手上也重了几分,先一横扫,跟着反手一斩,真气裹在剑锋上,悄然逆冲而上。那人立刻拿不住剑,只听“当啷”一声,长剑脱手而出,飞了老远。 “这……” 见他一招就挑飞了同修的剑,当头那人脸色变了几变,吼道:“都上,别跟他客气!” 剩下五人顿时围上来,各展所学,纷纷攻向宋佚,剑光不时杀向他要害处,竟是没了顾忌。宋佚不慌不忙,身姿灵动,体内真气如滔滔江水,顺畅无比,腾挪闪转间,青幽幽的真气贴在剑锋上,又隐隐分出一股绕着身周游走,护得上下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哪怕第六人已拾回了剑,加入战圈,依旧难以撼动宋佚铁桶般的防御。 宋佚边战,边分心评估几人的下一步动作,并有意识地收缩剑锋,将自己的防护网缩小,那几人以为他露了破绽,越发攻势如雨,步步紧逼。一不留神,当先那人前突成功,剑光划破了宋佚衣袖。 看来还差一点…… 宋佚暗暗摇头,灵剑双分的本事果然没那么容易吃透,虽然现在已能勉强达到攻防一体的效果,依旧有罅隙。收缩剑锋,也是给自己加点儿难度,果然就被他们逮住了。 想道这里,宋佚一提真气,抽身后跃,只见空中一道真气腾起,生生逼退靠得最近的三人,三条即将落下的剑影,也被这道真气冲散。 六人不知宋佚是在拿自己喂招,试炼自创法阵的雏形,看他跳脱战圈,立刻围上来截杀。宋佚深吸口气,长剑朝天一指,流泉心诀随心而动,体内蕴藏的真气仿佛化为一股洪流,顺着他手臂直上剑锋。紧接着,宋佚将手一横,只见剑光乱射,一招“斩月”轰然落下! 第二十八章 目标 这……这是?! 六人大吃一惊,这招实在来得太快,快得几乎看不清,更别说变招化解,只觉眼前一花,已硬生生吃了宋佚这一招,当胸一股巨力袭来,再也撑不住,纷纷倒飞出去,跌倒在地。 这时,宋佚身周游走的那道真气也飞了出来,如流星赶月,化作一柄小小剑锋,压在当先那人喉头,作势要刺入。 那人惊得魂飞魄散,以为宋佚要杀自己灭口,浑身僵硬,面无人色。另外五人也脸色惨白,个个张大了嘴,却又被斩月中蕴含的真气震到气血翻涌,几乎昏倒,情急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招压制全场,宋佚这回靠的全是自身修为,没有攻其不备,没有取巧,也没有吸收魔息使用,硬生生击退六名上院弟子,心里也有一丝惊讶,这十来天的苦练,竟有如此进展…… 这一击,虽然还不及当日峰上莫清宁的威力,应该也不会输得太多了。 “你……你这恶徒……”给飞剑抵住的人略略回神,以为宋佚是听到他们几人方才侮辱其师门,便要下杀手,嘴里嘀咕道:“我们不过说几句坏话,你就这般凶残……”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几句污言秽语不过是猪狗的乱吠,还不配我出斩月来招待。” “你……”听他提及斩月,这人越发不服气,被飞剑抵着咽喉,依旧不甘心的乱骂:“你怎么可能会这招?!一个下三流的下院弟子,也配学照月剑法最高的……” “此乃莫清宁师兄亲传。” 清清嗓子,宋佚不紧不慢地回答。 这话一出,六人都愣住了,面上净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比看他使出斩月还惊愕了十分。 不好意思了,清宁师兄,借你的名号唬唬人,就当弥补你给我打出的内伤吧。 宋佚心里暗笑,扯虎皮拉大旗这种事,永远都会有用处。 莫清宁跟天玑长老显然不是一路的,背地里甚至还可能针锋相对。风仪庭作为天玑长老提议建立的心腹部门,由他女儿亲自坐镇,本该完全听天玑长老的意思,偏偏莫清宁当过首任庭主,于是就有些尴尬了:一方是前任领导,一方是现任领导,就算前任领导人走茶凉,手下办事的人也换了一波,好歹名声俱在,且口碑极佳,继任者怎么都要卖几分情面,不会肆无忌惮地对他怎样。 天玑长老不知在打师父的什么主意,然而师父行踪不明,只能往自己这个关门弟子身上想办法,上次那差点要了自己命的蒙面人之所以会被天玑长老除掉,或许就在于他太过急切了,要是自己真死了,可利用的筹码就消失了。 现在,宋佚表明自己背靠莫清宁一边,有他这张护身符,接下来姬玉枢真想动自己,恐怕得再掂量掂量。 收起剑,宋佚道:“问你们个事,好好答呢,我也就不杀人,不答呢……” 抬眼四望,他微微一笑:“你们也知道此处偏僻,又是离开惯常巡视路线绕过来的,谁想得到你们会埋在这里呢?” “你……”带头那人大怒,想挣着想起身,飞剑却牢牢压在他咽喉上,略微一动,就划破了颈上的皮肤,渗出血来,加之宋佚已走到他身前,剑锋上寒光凛凛,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躺了回去,嘴里仍然道:“哼,我们受姬师姐命令过来,她要不见我们回去,必然还要来查,到时候……” “嗯,这就是我想问你的事。”宋佚一点头,厉声问道:“姬玉枢叫你们来做什么?想在小师兄屋里找什么东西?!” “不知道。” “不知道?”宋佚冷笑:“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那还找什么?” 话音方落,飞剑微微腾起,就要朝这人咽喉刺入—— “等等!” 旁边一人只当宋佚真要下杀手,拼命坐起来,连声喊停,求饶道:“别杀师兄,我们是真不知道……姬师姐没说得很详细,只说,只说是……” “是什么?”宋佚盯着那人,右手抬起,剑锋直指他眉心,清冷真气环绕其上,令人阵阵胆寒。 这人一怔,吓得说不出话。 “是你师父留下的东西……” 又有一人爬起来,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件东西是门里的大秘密,没几个人知道它存在,更没人看过,连掌门都无缘接触,听闻……这么多年里,只有杜师父有缘观看。” 哦?还有这东西? 连掌门都没法接触的神秘之物,师父却看过…… 宋佚不信,问:“既然没几个人知道它存在,你们又如何知晓?” “姬师姐说的,姬师姐也是听天玑长老所言。派我们过来时,她说既然杜师父看过,兴许会留下相关记录并传给弟子,去他徒弟的住所找找,没准有发现……你那儿就不用去了,主要是白……白师兄这里。” “狗屁不通,你们都不知道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怎么找?” “……姬师姐说,如果见到什么郑重保管,又看不明白的东西,就先偷回去交给她,她自会判断是不是所要的。” 真不是冲着怒焰玄经去的? 宋佚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些人的目的是师父留下的绝学,谁知又扯出了另一件东西,这件东西还涉及一个大秘密,甚至无人能证明它一定存在。 宋佚心里计较了一番,并偷眼打量这些人的神色,只见个个垂头丧气,修为最低的两人一直捂着胸口大喘气,脸色煞白,仿佛去了半条命。他感觉这六人并没有说谎,这种时候对自己说谎压根没有好处,毕竟这番说辞里漏洞很多,任何人都会起疑,如果为了脱身,他们大可编造一个更圆融更有说服力的谎话,如此看来…… 天玑长老是想从师父手里找某件东西? 关于这件东西的事,莫清宁知道吗? 仔细想想,宋佚又问:“你们是说……这件东西并不在我师父手上,只是看过,对么?” “不清楚……应该是吧。”带头那人气焰全消,闷闷的回答。 “这件东西现在何处?” “不知道。” “或许……掌门知道?”另一人小心翼翼的回答。 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宋佚脑子里转了几个圈,一时理不出头绪,打发这几人滚蛋后,他又回到白云筝的屋内,仔细查看起来。 如果师父真留了什么东西在小师兄这里,以小师兄对师父的尊崇,肯定会妥善保管,这间居所的布局跟自己那边几乎完全一致,宋佚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什么东西会放在哪儿。 四处浏览一遍,宋佚全无所获,他也不是没想过有暗门密室一类,然而任何蛛丝马迹也都没有暴露出来,这就是一所普普通通的房舍,院里连个法阵都没设置。话说回来,小师兄连怒焰玄经这种师门绝学,都大大方方的放在书架当中,还能藏什么呢? 罢了,先不纠结这个问题,姬玉枢这次骚扰失败,肯定还有后手,今后查探真相的机会还很多,现下更重要的是…… 与莫清宁的十五日之约,还有三天到期。 不知不觉,宋佚又在这边耽搁了一阵,估算下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左右了,他抬头看一眼黑沉沉的夜色,再看眼山下的一片昏黑,默默修改了计划。 今晚还得练,松懈不得。 回到自己居所,宋佚草草用过晚饭,再洗个澡,神清气爽的回到卧室,准备调息时,脑中的声音正好醒来,听闻他今天又教训了几个风仪庭的人,原本的“宋佚”沉默片刻,长叹口气,什么也没说。 “怎么,你这次不嫌我太冒失,太高调了?”宋佚有些意外。 “……你自己能把握分寸就好,反正之前已经得罪了风仪庭,迟早的事。”声音顿了顿,小声道:“以后我不在了,没人给你提点,你记得稳妥些。” 这话听着可不吉利,宋佚心头一凛,说你什么意思。 “之前跟你提过,我感觉自己神魂越来越虚弱,不是哄你的。你应该也发现了,这些天我越睡越久,清醒的时间日渐缩短……” “你不会当真会消失吧?”宋佚一惊,连声追问:“我有很多事还得问你,本想等你全部恢复记忆后一一梳理明白。现在,我已经想起过来前的一些事情,想必你的记忆也在恢复当中。” “是的,我记忆也有恢复一些,但……时间应该真的不多了。” 宋佚皱眉,这不是脑子里的“宋佚”第一次提及神魂消失这件事,之前自己都没太当真,可现在……说真的,他已经习惯了脑子里住着另一个人的感觉,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自己一点准备没有就穿越了,这世界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且跟他原有认知完全不同,多亏有它的不时提点,才没有导致严重后果。别的不说,光第一天醒来面对小师兄时,如果自己话没说对漏了馅,以小师兄对“宋佚”的保护度,发现有人借他师弟的肉身还魂,多半要直接劈了自己这个冒牌货。 再说,脑中这个灵魂不是别人,是原本的“宋佚”,一切都本该是人家的,自己鸠占鹊巢,若还要起歪心思消灭人家,那也太泯灭人性了,宋佚做不出来。 不论如何,原本的“宋佚”对自己帮助很大,宋佚已将他看作朋友,如今朋友面对消亡的危机,宋佚觉得自己该想想办法。 第二十九章 擢升令 “……有没有什么让神魂重新强壮起来的方法?” “没有。” “真没有?”宋佚不死心。 “……不知道,反正我没听说过。当年那位鉴定师父不说过吗,肉身与魂魄当为一体,神魂又不是纸张,随便夹进哪本书里都能用。此前因为我的魂魄与肉身不能相融,修炼多有阻碍,自己没长进不说还拖累小师兄,换成你反倒好了,或许……” “别瞎说啊。”宋佚打断他:“少讲丧气话,自己给自己釜底抽薪,你这不还没消失吗?方法肯定有的,你不知道罢了。” 嘴上这么说,宋佚心里却也有点难受……灵魂不是u盘,身体不是电脑,绝不可能即插即用,何况,他现在连怎么拔下这块“u盘”,又不损伤数据和硬件都还不知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力争在原本的“宋佚”消失前找出办法来。 这夜宋佚调息半宿,又练了半宿的剑。虽说现在体内真气能够自然而动,如同随时随地处于运转周天的状态,进展比之前快了许多。然而,宋佚通过对比,发现这种放任自流式的真气运转,还是比静坐冥思,专门调息养气的效率要低,尤其自己体内那个神秘莫测的“黑洞”似乎无法被日常的真气运行激活,还得凝神内观,深陷冥想时才能察觉它的存在,与它蕴藏的力量接触。 上回在峰顶吸收的魔息,已于不知不觉中悄然融入了“黑洞”深处,两者间仿佛存在着一股天然的亲和力,将这本不该为人所用的力量纳入体内。它就静静停在那里,好似一支后备军,当宋佚有意呼唤它时,这股魔息的力量便从“黑洞”中喷薄而出,与体内流泉心诀蓄养的真气走到一处,随心而动,随意而发,不但招式威力增加,也更加凶险难测。 这天上午,宋佚在院内练剑时,再度调用魔息,轰然一剑击出,青光中夹着一丝黑线,如蛟龙腾空而起,远处的院墙随之震了一震,差一点便要倒下。 宋佚发现,一旦运用魔息,招法就变得比正常的照月剑法更凌厉,杀意也更强横。如果说,照月剑法是玄门正派,平和持重,魔息便如邪派功夫,诡异凶残。两者结合之下,三分杀伤力变成七分,原本带着退路和容让之意的招式,也变得咄咄逼人,甚至有些……过于凶险了。 对这种情况,宋佚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如果真遇上生死交关的局面,手上厉害些,肯定更能打开局面,但目前看来,至少在月泉宗内,只要情况不是非常被动,他暂时还不会随意催动魔息。 收起剑,宋佚下意识地抬眼,盯住院外那株大树,一只隐蔽在树枝后方的鹰隼感应到他的目光,翅膀一扇,“扑啦啦”腾空而起,朝远处飞去。 又在偷看我练习啊……还满意你看到的吗?清宁师兄。 这只鹰隼宋佚认得,当初就因为它来了,自己才被莫清宁匆匆赶下峰顶。看来,这是莫清宁与某个人之间的信使,不送信的时候,就替莫清宁来看看自己的进度。 十五日之约……自己没有忘,莫清宁也没有忘。 时光飞逝如电,第十五天的下午,当宋佚睁开眼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 是的,糟糕了,现在已是第十五天的下午,宋佚还是没能领会流泉心诀的最后一层。 突破第六层是三天前的事了,本以为领悟第七层应该顺理成章,谁知就在这要命的关头,进度却突然慢了下来。宋佚有些疑惑,莫清宁给自己的流泉心诀没错吗?怎么感觉在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好像卡着什么东西,如同一层透明的天花板,他能想象出第七层的效果,也能理解功法中说的意思,偏偏怎么都上不去,看得见,摸不着,急得他心里跟猫抓似的,好不焦躁。 与此同时,由于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疯狂练习,身心的疲惫终于积累到了一个极限,吃过午饭,宋佚刚说眯一会儿,就眯一刻钟,马上起来继续练,结果这一睡就睡了两个多时辰,一睁眼,太阳都要偏西了! 天哪,怎么会……宋佚揉着眉心,打个喷嚏,不会还睡感冒了吧,要命…… “师弟,十五日,记住了。” 那天在峰顶,莫清宁的声音飘进脑海,宋佚一个激灵,遍体寒颤。 记得,我他妈记得清清楚楚,别提醒了。 现在距离十五日到期还有几个时辰,莫清宁会不会在午夜刚过就杀上门来,宋佚可一点儿底都没有。 “师弟,你没能学会啊,功亏一篑……呵呵。” 混蛋,打住! 宋佚制止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翻身跳起,拿冷水抹把脸,提剑冲入院子里,就要继续,忽然门上几声响,有人在外呼唤。 “师弟,宋师弟,你在吗?” 这声音是……赏金庭派任务的郭师兄?听起来挺急的,出什么事了? 宋佚赶紧过去开门,门外果然是他。 见他在家,郭师兄满脸喜色,一拍他肩膀,催促道:“快,快跟我去赏金庭,拿你的积分册子。” “……积分册子?” “不错,你的积分统计已做好了,赶紧跟我过去签字盖章,然后去下院总坛复命,好事儿呢。” 说完也不待宋佚表态,就要拉着他走,宋佚赶紧打住,怎么回事?自己这会儿还有攸关性命的大事没完,可不能节外生枝,耽误时间。 “……你问怎么回事?是了,你不知道呢,还未发到你本人手上。”郭师兄一拍大腿,笑道:“恭喜你啊,上头刚刚下了命令,说你最近表现十分出色,要给你升级了师弟。” 升级? 宋佚一头雾水,只见郭师兄竖起一根手指,笑嘻嘻地道:“下院,一等。” 什么?! 宋佚吃了一惊,这都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突然给提起来了?难道……不能啊,就算打高战、包括打风仪庭的事情曝了光,也不该是提升吧?有惩罚还说得过去。 况且,卡在这节骨眼上出命令,时间也太巧了吧? “等等,郭师兄。”宋佚问:“我怎么会升级?” “你最近不是修行大有进展吗?听说照月剑法都学全了,哪个下院弟子有这能耐?你都这样了,不该升级吗?” 这……谁给自己透的风声?除了叶铭和骆臻,宋佚谁也没讲过,那几个被自己打跑的人应该也不会大肆宣扬才对。 “郭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跟我说声就……” 按宋佚此前积累的生活经验,提拔之前,“组织上”不都该先找本人谈个话,询问下意见什么的?毕竟,现在不是月泉宗上下两院一年一度的考核升级期,这种打破常规的突击性提升还是比较少见的。 “我怎么知道,反正命令就这么下来了,上边有掌门亲手签的字!你快跟我过去,赶紧把积分册子结算了,接着去下院总坛领命,今天内就能办完。然后啊,你,就是下院一等弟子了,距离上院只有一步之遥!” 宋佚这下听出点儿门道来了——掌门亲自签字提升自己?还专门选在今天下午? “哎哟,白师兄可以放心了,你终于出息了。美中不足就是他这会儿不在,不能亲自送你过去……不过,等他回来想必也一样高兴的,这下你们兄弟俩算平起平坐了,至少名义上都是下院的一等弟子不是?” “那个,郭师兄,请问一下……每个升下院一等弟子的人,都是由掌门亲自签批的?” “哪能呢,掌门还做不做其他事儿了?”郭师兄白他一眼,一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表情:“就我所知,连上院一等弟子的擢升,都不一定能得到掌门的亲笔签字呢,长老们协商协商就定了,你这个,绝对是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这情况有点不妙啊。 宋佚心头打鼓,掌门亲自签字提升自己?这种殊荣,不等于是把自己拎到风口浪尖上去,受那四面八方的风吹雨打吗?对不了解情况的人而言,掌门或许只是小小发个善心——宋佚这孩子,五年都没有进展,最近成绩颇为喜人,火线提升的同时,再额外给他一个荣誉性褒奖吧。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相信门里不少,比如…… “师弟,掌门真是好心呐,这五年里他肯定关注过你,毕竟你师父和师兄们都那么厉害,如今你有进益,马上就亲手签批了让你升级的命令,唉,都说皇帝要爱民如子,咱们掌门是爱徒如子啊。” “……郭师兄说得对,多谢掌门关爱。” 宋佚微微皱眉,心中欲哭无泪。 他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自己最近的表现实在有点出格,至少在风仪庭那边已拉足了仇恨,掌门还给自己来这么一笔,高调提拔起来,是嫌风仪庭出手太慢,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啊? 要命,流泉心诀最后一层迟迟没有突破,白耽误半天时间,这会儿又……真是倒霉催的都堆到一起来了。 等等,掌门亲笔签字…… 对了,掌门! 宋佚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记得门规说过,首席弟子可不用跟着长老办事,而是直接随侍掌门身边,那天在峰上,莫清宁不说过要把自己和小师兄都弄到上院去吗?! 是他,一定是他动的手脚! 要说这件事跟莫清宁没有关系,宋佚打死也不能信。 第三十章 下院主庭 “宋师弟,还愣着干什么?走啊。心心念念了五年,一朝喜讯传来,不是给乐糊涂了吧?”郭师兄完全不知他心里纠结的想法,拖起宋佚就往外走。 宋佚放弃挣扎了,深吸口气,迈步向外。行,既然这事有莫清宁的运作在里面,那就没必要逃避了。自己还未突破流泉心诀最后一层,莫清宁应该是清楚的,卡在这个关头来命令,不管是他想横生枝节,给自己加难度也好;还是真有什么变数,要先把自己提上去也好,宋佚都大胆迎战,看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一路来到赏金庭,宋佚提升的消息似乎已传开了,好几个面生的师兄妹都来跟他打招呼,恭喜他跳级提升。宋佚完全不认得他们,上次来时他们也没有理睬过自己,如今个个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有点儿尴尬,干脆全都打哈哈应付过去。 来到管理积分的楼上,圆脸师妹和另几个师兄弟一拥而上,围过来看“五年没进展,今天忽然展翅高飞”的宋佚——此乃圆脸师妹原话。 宋佚非常不习惯这种热情的包围,给他们围观得耳根发红,受宠若惊,硬着头皮受了一圈恭喜,终于脱身。这时,郭师兄从抽屉里拿出他的册子,将他目前为止的积分又当面算了一遍,一分一毫都不差。 这个分数,确实足以升到一等弟子了。 本来,做功课攒积分这种事,就是正经修行之外的补充,用自己所学为门派做点儿力所能及的贡献,同时,这种“平时成绩”也能在弟子们实在没法长进时,拿来抵扣一些考核提拔的硬指标,比如宋佚初次过来时郭师兄提过的那茬。 当然,宋佚如今已不再需要放宽标准,他的修为早已超越了下院弟子的标准,提升到下院一等,认真算来还是屈才了。 待郭师兄整理完毕,给他盖上章,宋佚按规矩签好字,按过手印,便收起册子,辞了郭师兄和圆脸师妹,往下院主楼奔去。 月泉宗的上院与下院,并不是一个封闭独立的概念,不是说上院盘踞北山头,周围一圈围墙,不刷门禁卡不让进;下院蹲在南山头,周围又一圈墙壁,跟另一边老死不相往来。 事实上,月泉宗的上院和下院都是一大片开放性的建筑群,当中错落分布着赏金庭、风仪庭、正阳庭、授渔庭,回音院,以及众人居所等功能性区域。两院互相交叉,互相融合,既方便门内师徒的交流切磋,又提高了各项工作的效率。 各所庭、院功能不同,有一小部分建筑是下院弟子无法踏足的,只有上院,甚至上院一等弟子才有资格进入。 在宋佚看来,这有点像大学里的格局,虽有研究生楼、博士生楼这类针对不同学历阶层的地方,但整个大学并没有因此被分割成不同校区,只是有些地方不让随便进罢了。 这种格局安置下,月泉宗的上院和下院各建有一座主庭,分别位于两面山谷中,东西相对,遥遥相望。这两座主庭基本上承担了综合楼的任务,院内的大小事务会在这里宣布,长老和师徒们会在这里开会,包括提升弟子等级时,也在此地作正式的宣告和交接。 匆匆走入下院主庭,宋佚好奇四望。他是第一次进入这里,没有见到封锁合围的围墙,也没有高耸的大门,一片矮树林将主庭和外面大路分割开,显得自然而亲切,头顶鸟鸣阵阵,远处苍山凝翠,天宇一半蔚蓝,一半已挂上了金红的火烧云。 高大端方的下院主庭正矗立在院落正中,大门前数十级台阶顺延而下,两旁是粗壮规整的廊柱,朱红的墙,碧青的瓦,洁白地面一尘不染,檐下悬着铜色风铃,大气庄重,巍峨堂皇。 四周点缀着绿意,又有大片浅红色的花朵正挂在梢头盛放,微风一过,花瓣儿纷纷飘扬,落英如雨,香氛扑面。 宋佚深吸一口清润芬芳的空气,只觉胸臆开阔,心旷神怡。 院内正站着几名弟子,宋佚都不认得,想来应是负责在下院主庭协助师父们和长老进行管理的。 对于修行一途,月泉宗讲究全面和实用,风格倾向入世,不是那种关起门来只图精进,却不谙红尘规矩的武痴型宗门。对各庭各院,门内都抽调了弟子来协助工作,目的是在修行之余,也锻炼他们的办事能力和沟通能力,不能只会修炼,却不懂做人做事。否则,日后出去不懂人情世故,寸步难行可就糟糕了。 比如赏金庭那边,除了郭师兄已在赏金庭工作了几年,开始独挑大梁外,圆脸师妹和其他两名弟子,都是从下院别处调来的,今年他俩正好轮到赏金庭,便协助郭师兄处理关于功课分配与积分管理的事务。 看宋佚走入,院中一名青衣少年迎上来,笑道:“宋师兄来了,师父正等着你呢,请将积分册交给我吧。” “多谢,有劳了。” 宋佚将积分册子递给他,他翻看几页,连连点头,跟着便领宋佚进入主庭,一路上到三楼,说就在这里领取升任的宣告书。 厅上朗阔,挑高的屋顶下悬着九朵莲花灯,当中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姿容娴雅,眉目含笑。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书册、笔墨,还有一卷深红色的卷轴,想必就是要赐予宋佚的宣告书。 待两人进入,她起身上前,道:“来得正好,你就是宋佚吧,不容易,咱们下院多少年没人得到掌门的亲笔签批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事儿宋佚就浑身不自在,想说点儿什么把话题岔开,却见她提高声音,朝东面的墙壁笑道:“你们宋师兄来了,都过来认识下吧。” 宋佚一愣,还有人? 话音未落,东面的墙已悄然打开,一道侧门露了出来,从门内乌泱泱跑出一堆人,带着好奇的神色朝宋佚奔来。 宋佚身上一紧,他可怕了这种场面了,刚刚在赏金庭已给围观过一轮,忍不住想后退,那青衣少年却堵住了他的退路,笑道:“这里全是师父、余师父和李师父的弟子,三位师父们关系好,弟子们也常在一块儿修习,彼此都熟得很。宋师兄要是不嫌弃,欢迎常来玩,给我们上上课,提点提点。” “说哪里话,我要来了,也是向你们各位学习的。” 宋佚不敢托大,人家师父盯着呢。 弟子们蜂拥而来,瞬间已将宋佚团团围在中央,无数道好奇的目光如利剑,纷纷落在他身上。 “你们可要好生努力,争取以后去上院的时候,也像宋师兄一样得到掌门的亲笔手书。” 妇人笑眯眯地站在旁边,这话简直是在往宋佚的伤口上撒盐。 宋佚感觉自己变成了动物园里的猩猩,被饥渴的游客包围,有人挥舞着香蕉,有人不停吹口哨,还有那相机快门咔嚓咔嚓闪个不停…… “宋师兄,你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为什么掌门会亲自给你签字啊?” 一个十三四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挤到宋佚跟前,仰着头问。 哎哟小朋友你说话可真直接呀,你宋师兄我是因为惹上风仪庭,又给莫清宁坑了一把才…… 宋佚微微弯下腰,朝她一笑:“掌门好心,关爱后进弟子,你们大概也知道,宋师兄过去五年都没什么进步,最近刚刚取得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成绩,于是掌门立刻就来鼓励我了。” “这样啊,那宋师兄取得的成绩是什么?”另一个胖乎乎的少年也挤过来,目光犀利,往宋佚身上扫射:“剑术吗?法阵吗?不是我吹牛,咱家师父可是月泉宗里最精通法阵的人了,要光论这点,连长老们都比不过呢。” 说完,他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妇人,满脸得意。宋佚心里一动,这位师父精研法阵么? “你这孩子,又给我乱宣传,我就做点儿研究,打起来是一点都不行的。”妇人笑眯眯的,好像一位亲切的阿姨:“跟你们宋师兄提法阵,当真是班门弄斧,要知道他师父杜师父才是一等一的法阵高手呢。而且杜师父的修为那么高,根基那么深厚,同样法阵,在他手里能发挥的作用,可比我手上厉害多了。” “这么厉害?”小胖子吃了一惊,嘴里嘀咕着:“可惜杜师父走了,要能亲眼见见他用法阵该多好……哎,对了,宋师兄不是在这里么?宋师兄,你师父教了你什么法阵?来一个给我们开开眼?” 小胖,你在哥面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宋佚阵阵尴尬,嘴上渐渐词穷。 看出他为难,妇人捂嘴一笑,朝这帮年轻人道:“别老缠着你们宋师兄了,不还有正事要办吗,先下去等着吧,别错过了时候。” “啊!对,差点忘了这个,快走!” 人群中一名少女惊呼,其他人纷纷附和,几十人如退潮的水,从宋佚身边轰然散开,冲下楼,厅内又只剩下最初的三人。 还有什么正事? 宋佚好奇,又不好多问。妇人走过来,从青衣少年手上接过他的积分卷册,翻看到最后,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将桌上那份卷轴递给他,恭喜他升为下院一等弟子。 第三十一章 暗里交锋 这就行了? 宋佚一愣,赶紧行礼,郑重接过卷轴,在妇人鼓励的目光下打开。只见卷中寥寥数语,并无什么华丽的辞藻来褒扬,唯一的特殊处,便是这些文字上环绕着一道金光,开卷便浮到半空,绕着字句游走。 原来这“掌门亲笔手书”不但有签名,更蕴含有一道灵符在当中,观之如金龙凌空,煞是好看。 收起卷轴,宋佚长舒口气,尽管他对自己在院中的等级并不看重,甚至怀疑当中藏着什么别的目的,但提升等次这件事本身,还是让他心中生出微微的喜悦,就当是回报原本“宋佚”在这五年中的孤寂清冷,回报小师兄五年来的苦心关照吧。 ……不知小师兄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要是知道我已升为了下院的一等弟子,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想到此处,宋佚微微失神,心内悄然叹了口气。 宣告书交接完毕,妇人与他又闲谈两句,邀请他有空时可来自己门内交流法阵心得。宋佚大喜,连声道谢,跟着便告辞出来,依旧由青衣少年领着下了楼。 “一切顺利,宋师兄,时间也卡得刚刚好,恕我不能奉陪了。” 站在楼下,青衣少年朝他道别,目光不时瞥向门外。 “不好意思,今天耽误师弟了。”瞧他这幅随时准备跑掉的样子,宋佚的好奇心又给挑了起来,忍不住问:“方才各位同修们说的正事,不知是什么事情?我看大家都兴奋得很……” “师兄不知道?”青衣少年面露惊讶之色:“这可是前两天就传遍了的大消息,门内上下都等着今天呢,准确说,就等今天黄昏时分……” “什么?” 宋佚的确不知道,他这些天几乎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苦修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门内的新闻完全没有关注过。 “大事啊,师兄。咱们月泉宗的首席弟子,莫清宁师兄,今天出关了!” ……什么?! 宋佚瞪大双眼,感觉心跳骤停。 莫清宁……出关了? 莫清宁他,不继续在峰上闭关了?! 宋佚记得很清楚,在映月泉峰顶遇到莫清宁时,他的确正在闭关当中,虽说这人是闭关不闭耳目,什么都门儿清,名义上总属于闭关期间,不便光明正大地四处活动。 这些天,当宋佚练到天昏地暗,精疲力尽时,脑子里偶尔会蹦出一个侥幸的想法——没准儿莫清宁是说着玩的,就算自己真不能在十五天内完全领悟流泉心诀,他应该也不会为此中断闭关,从峰顶直杀自己院落,手刃后进生吧。 然而,莫清宁今天出关了。 宋佚给这句爆炸性的话语定在当场,他可没天真到认为莫清宁原本的安排就是“恰好”在今天结束闭关,这世上没那么多巧合,选今天出关,说明他完全记得跟自己的十五日之约,并把它当成一件正经大事来对待。 十五日期限将在今天午夜到期,而宋佚,还没能突破流泉心诀的最后一层…… 莫清宁已做好了验收自己成果,然后杀掉自己的准备。 “怎么样,师兄,是好事儿吧,瞧你都高兴得愣了。清宁师兄样样比人强,上上下下没有不服他的。他这次闭关三年,大家都想念得紧,特别是在……” 说话间,青衣少年目光不经意地朝某处一瞥,忽然脸色一变,未尽的话语消失在他唇边。 看他神色大变,宋佚刚想问怎么了,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冰凉,仿佛一根钢针猛刺入体内,让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有人! 有人正从后方盯着自己! 这钢针般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什么人?! 宋佚一咬牙,体内真气随之而动,连蛰伏的魔息都喧嚣起来,在四肢百骸中呼啸游走,那道无形无质的禁锢感立刻碎成千万片! 一回头,宋佚看见身后的下院主庭,楼高七重,回廊环绕,几乎每层回廊上都站着人,有人在和身边人交谈,有人正呼朋引伴地跑下来,也有人不紧不慢地往里走。就在这来往的、流动的人丛中,宋佚一眼盯住了二楼回廊上矗立的身影。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就站在正面的回廊上,面对楼下两人,目光牢牢锁住宋佚。 宋佚皱眉,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她。这女人二十左右年纪,姿态挺拔,身段袅娜,素白长裙外罩一层曼妙的轻纱,夕阳映照下,浅紫色纱幔泛出微妙的蓝光,连带那素白衣衫都镀上一层金色,仿若烟笼寒水,摇曳生风。她双手空空,身上也没有佩剑,看上去却比其他披挂着武器的弟子强横了十倍。 什么人? 宋佚胸中忽然生出一股烦恶感,目光移到她脸上,只见肌肤如雪,眉目精致,蕴含一股妩媚之态,嫣红的嘴唇却微微抿起,显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她是谁? “要命……她什么时候来的?”青衣少年倒吸口凉气,压低声音,在宋佚耳边道:“没想到姬师姐竟会在这里,万幸刚刚没说她风仪庭的坏话。” 清宁师兄掌管风仪庭的时候,可比她好太多。 姬师姐…… 风仪庭…… 原来她就是姬玉枢! 宋佚恍然大悟,深吸口气,原来就是你……明里暗里交手过几轮,今天终于见着真容了。 比宋佚想象中年轻,比宋佚想象中冷艳,也比宋佚想象中危险得多。 这时,楼上的姬玉枢动了,玉臂轻舒,抬起右手,朝宋佚露出一抹微笑,仿佛春花始绽,冰雪初融,说不出的美艳,说不出的风情,却又像隔着一层冰,始终触不到她的温度。 宋佚心头一凛,猛地转过身,牢牢盯着姬玉枢,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师兄?” 青衣少年似乎没有察觉这股无形的对峙,侧身看看宋佚,又看向楼上的姬玉枢。 宋佚感觉身上窜过阵阵寒意,从头到脚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形容不出这是什么滋味儿,只下意识地联想起一部野兽捕猎的纪录片——苍茫的原野,枯黄的大地,暗红的天空,焦灼的空气,躲藏在草叶间的狐狸似乎感知到什么,警觉地竖起耳朵,四下张望,不远处,凶残的掠食者悄无声息,步步逼近…… 或许,这就是最原始的动物本能——致命危机靠近时的本能反应。 宋佚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姬玉枢的每一个动作。 姬玉枢意态悠然,行动得很慢,或许她并没有刻意放缓自己的动作,可映在宋佚瞳孔上时,一切就仿佛被无限拉长,成为每一个秒钟都致命的煎熬——她手臂每抬高一寸,宋佚的紧张就加剧两分,冷汗渐渐爬上额头…… 终于,姬玉枢抬起手臂,她脸上的笑容随之加深,微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并起两根手指,从自己的脖子上轻轻抹过去。 宋佚肩头一震,感觉体内骨骼“咔咔”作响,方才那钢针般的凝视似乎在瞬间重了十倍,从钢针变成钢刀——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宋佚身后一阵清风卷来,来自姬玉枢的冰冷压力迎上这股和煦的暖风,竟在瞬间化为齑粉,消失无踪! 宋佚身体又是一震,站直身躯,不住地喘息,背上已被冷汗浸透。 周遭一切仿佛在这个瞬间又活了过来:夕阳的热度,婉转的鸟啼,屋檐下清越的风铃声,过路人的谈话和脚步…… 定定神,宋佚朝身后看去,只见一群人已走入了这方宽阔的庭院,被簇拥在当中的正是莫清宁! ……是他? 宋佚记得,当日将自己送下映月泉峰顶的,就是这样翻卷着的风。 刚刚是莫清宁暗地里出手? 他盯着莫清宁,莫清宁却没有朝他这边看一眼,仿佛压根不认识他。宋佚又转过头,去看回廊上的姬玉枢,只见她已转过身,朝楼上的房内走去,顷刻间便隐没在阴影内,看不见了。 “师兄?”青衣少年露出担忧的神色,宋佚说声没事,目光又转回莫清宁这里。 簇拥着莫清宁的队伍走得更近了,就在宋佚十步之外,不断有更多弟子们向他奔去,,好像鸟儿迎接初升的太阳。连宋佚身边的青衣少年也欢叫一声,跑上前去。 莫清宁矗立在这支队伍当中,俊逸雅致,气度高华,好似天顶盈盈的满月。他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与师弟师妹们相谈甚欢,看不出一点儿出过手的痕迹,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同修弟子,似乎也没有一人注意到那阵风的到来与消散。 只有宋佚清楚,刚刚他的确出手了,从姬玉枢的压迫下给自己解了一次围。 宋佚盯着他,心里反复琢磨方才那一刻。 如果莫清宁不出手,自己能抗住姬玉枢的压制吗? 她用来压制自己的是什么功法? 莫清宁为什么能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压力化解消失? 宋佚越想,越感觉浑身发冷,如临深渊。 自己的修行之路,还广博得很,更漫长得很呢…… 这时,围绕着莫清宁的队伍又动起来,似乎听见有人说不要耽误师兄时间了,他还得去面见掌门呢。于是弟子们恋恋不舍地散开,莫清宁辞别诸人,继续前行。就在莫清宁快要走出这间广大的庭院时,他突然回过头,深深看了宋佚一眼。 这一眼,如一盆冰水从头直灌脚底,将宋佚整个人冻结在当场。 他能接收到这一眼回望中蕴藏的话语——师弟,你准备得如何? 莫清宁很快就会来了。 此刻,宋佚感觉自己正站在大路当中,姬玉枢和莫清宁分据两端,前有狼,后有虎,皆是凶恶强横,没半点转圜的余地。宋佚进退不得,又不得不同时朝虎狼前进,哪怕明知两条都是死路,也必须踏上前去,奋力一搏! 第三十二章 践约 夕阳渐落,暮色四合,宋佚推开大门,回到自己院内。 将卷轴放到卧室收好,宋佚深吸口气,感觉焦躁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十五日的期限就到了。 莫清宁什么时候会来,宋佚不去想,也不做任何猜测,事已至此,坦然面对吧,如今领悟了前六层的自己,怎么说也比当日厉害许多,大不了跟他硬碰硬地再打一场,死也死个漂亮。 总之,原则就是不求饶,不退让,更不逃跑。 心念定了,行事便越发从容,宋佚简单用过晚饭,又洗了个澡,然后拿起白云筝院落的钥匙,冲到山麓上,开门进屋,朝师父的画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如果自己真的活不过今晚,死前再给师父上支香,也全了徒弟的礼数,只是小师兄那边…… 不知小师兄现在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宋佚心头忽然一动,算算时间,豁然开朗—— 小师兄出门的一个月之期,正好在今天也到了! 这么说来,如果小师兄能够准时赶回,兴许就……至少小师兄绝不会坐视自己被莫清宁斩于剑下,不是么? 只要小师兄回来,自己就死不了! 那么,只要不给他一招秒杀掉,尽量拖时间的话…… 宋佚心里又燃起希望,必死的黑暗结局似乎突然变得有了光明。 回到自己的院落,宋佚看见叶铭和骆臻站在门前。 “你们怎么来了?” “你跑哪儿去了?”见他匆匆过来,叶铭有点怒,连声道:“十五日期限今天就到,清宁师兄都出关了,你准备得如何?” 骆臻上下打量宋佚,摇头叹了口气,似乎对他不抱希望。 “……还没有领悟最后一层。”宋佚说实话,对两位朋友没什么好隐瞒的。 意料之中。 说实话,宋佚能突破第六层已非常惊人了,听到他的答案,两人都没说什么,叶铭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塞到宋佚手上:“拿着,趁师父不在,我从他房里偷了几颗丹药,你只要不给一招打死,吃这个就能很快养回来。” “不好吧。”宋佚哪敢收,这还不连累叶铭给他师父扒一层皮? “少说废话,师父那里我能交待,你就别管了,揣着。” 宋佚推辞不过,只能收了,骆臻又朝他道:“剑给我看看。” 宋佚把剑递给他,骆臻闭着眼,手指从剑锋上仔细抚过,微微点头:“损伤很细微,用着完全没问题。但我所铸的这把剑,本身品质就远不如清宁师兄的‘承影却邪’,那可是有来历的东西,堪称神品,纵观月泉宗上下,大约也只有掌门那儿供奉的镇派神物能压他一头了。” “镇派神物?”宋佚初次听闻,忍不住问:“可是那把照月长生剑?” “不错,就是照月长生剑,月泉宗创教祖师留下的遗物。”骆臻叹口气,将剑还给宋佚:“尽力而为吧,我们今晚不回去了,在外围看着你。” “别,千万别。”宋佚连连摆手:“你们在旁边看着,只会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反倒发挥欠佳了,还是心无旁骛的好。你们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过来给我……包扎伤口。” 他差点脱口而出“收尸”,又觉得十分不吉利,硬生生改了口,这时宋佚脑中恰好闪过小师兄的身影,立刻像吃了颗定心丸。 这不还有后手吗? 只要小师兄按时回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叶铭和骆臻看着他,没说话,好像这是彼此间在人世最后的对话,宋佚给他们看得有点心虚,有点沮丧,还是撑着不松口,只劝他们赶紧回去。 宋佚自己也不确定,如果真有朋友在外围盯着自己大战莫清宁,到底会不会影响发挥?但他能确定,如果自己真给莫清宁打得满地找牙,奄奄一息,叶铭和骆臻绝不会坐视不管,哪怕明知不敌也会跳出来阻止,那时候,莫清宁是会碍于师弟们在场放过自己,还是一块儿都收拾了? 宋佚不敢,更不愿意去赌这一把,自己的事应当自己去面对,不能牵连叶铭和骆臻。 “……你多保重。” “嗯。” 劝走两人,宋佚回到房内,突然想起一事,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东西:白云筝走时留给他的聚灵体。 黑色球体静静躺在绸布上,暗红色光晕在当中流转,仿佛一簇不灭的星火。宋佚盯着这颗小小黑球,慢慢在地上坐下来,心内反复思索权衡。 小师兄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走投无路时,可以考虑用这个。 聚灵体可提升修为,如果吸收了当中的火灵之气,一直没能突破的流泉心诀第七层,是不是就能一举突破呢? 宋佚不知道,小师兄也没有讲过,或许可以赌一把? 他伸出手,将这颗小东西捏在掌心里,准备催动体内真气,刚刚一发,却又立刻收住了。 走投无路时再用…… 不,还没有到。 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最后关头,宋佚改变了想法,他感觉自己并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远远没有。莫清宁跟自己无冤无仇,流泉心诀只差最后一层,小师兄在赶回来的路上……局面应该不算太糟糕。 等过了这一关,日后自己面对的凶险只会更多,而今不过短短一月,连月泉宗都还未走出去,考虑什么“走投无路”未免太早,太早。 宋佚不信今晚就是自己的死期。 长舒口气,他将这颗聚灵体放回去,到院内又练了一阵剑法,更多时间则用于调养真气,静心凝神,脑中也默默地将这段时日的点点滴滴过了一遍。 从初次醒来,到与小师兄的告别; 从脑中声音第一次的对谈,到一人一魂成为彼此牵挂的兄弟; 从剑法心诀都滞涩不前的废物,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突破; 从高战第一次上门挑衅,到直面姬玉枢; 短短一个月时间,自己这张懵懵懂懂的白纸已卷入了几方势力的角逐; 骆臻赠剑,叶铭传递消息,两位友人一直关照着自己,就连这突飞猛进的十几天,他俩也不时过来看看,却不做任何打扰。有他俩在,宋佚更能心无旁骛地练习,终有今日所得。 不知不觉,蓝黑色的夜色越发浓厚,一轮明月走到天顶,午夜已悄然而至。 宋佚缓缓睁开眼,最后一轮调息刚好结束。此刻他浑身清爽,四肢百骸充满力量,体内真气平稳而顺畅,魔息悄然停驻在黑暗的深渊中,等待召唤。 起身提剑,宋佚一步步走出房门。 院中,莫清宁已悄然而至,看着宋佚行来的方向,负手相待。 夜风拂过,两人衣袂轻扬,天顶月光明澈,映得四下里恍如白昼,也映得莫清宁越发容颜如水,眼神如霜,背后那把长剑泛出一层流动的华彩,正是令骆臻赞叹不已的承影却邪剑。 “见过清宁师兄。” 走上前去,宋佚在距离他一丈远处站定,行了个标准的后辈见前辈之礼。 “师弟无需客气,师兄也不会因你客气就改变此前的约定。” 莫清宁一抬手,宋佚只觉那股熟悉的风席卷而来,浑厚温润,不带任何敌意,身躯随之站直,与莫清宁两两相望。 “并非客气,而是感激。”宋佚诚恳道:“师兄赠我流泉心诀,于我有半师之谊,不论今夜之战结果如何,谢师礼该有,此为谢意之一;昨日下午,师兄又在下院主庭为我解围,此为谢意之二。” 这倒不是宋佚在违心讨好他,一码归一码。 宋佚自我评价属于懂事比较早的那类人,早已养成对事不对人的态度,哪怕亲友犯错,他也会委婉提点,绝不会无条件包庇纵。因为这样,他酒肉朋友不多,却结交了一两个气性相投的知己。 就今天这件事上,宋佚明白,自己和莫清宁的十五日约定之所以能够成立,是自己接下了这份挑战的缘故。若当日自己便认输求饶,并死活不接这个约,莫清宁也无法强迫自己修行。 既约定了,就要践行,宋佚会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哪怕将部分希望寄托于正在赶回的白云筝身上。 听他这番话,莫清宁眼神动了动,默默盯着宋佚,片刻后,点头道:“此前云筝几次提到你,却都因种种缘故未能认识。如今想来,倒是该早点结识师弟,也不至今日刀剑相向,抱憾于此。或许,这就是世间的缘法,总难以周全。” “师兄这么说,是认定我无法从你手上讨得活路了?现在感叹未免太早,请赐教吧。” 说罢,宋佚举剑,指向莫清宁。 莫清宁淡然一笑,阖上双目,右手抬起,身后长剑飞出,稳稳落到他掌心里。 就在莫清宁握住剑柄的刹那,宋佚突然眼前一花,完全没看见莫清宁何时动作,已给他欺到身前,视线中冷光迸射,承影却邪剑已斩向自己肩头! 这么快?! 宋佚大惊,举剑格挡,只听铿然一响,两人的剑锋狠狠相击!宋佚感觉一股巨力当头压来,如狂风,如巨浪,打得他整个身子往下一陷,坚实的青砖地面隐隐出现几条裂痕。 一招被挡下,莫清宁立刻抽剑后退,宋佚惊觉他刚刚这一击中并没有后手,甚至没有用真气试招,自己情急之下也是本能格挡,倒成了纯粹的试炼筋骨肉身强度了。 第三十三章 绝地 “不错,进步明显。”莫清宁点头赞赏:“当日在映月泉峰顶,你即便身上无伤,也绝对接不下这样一击。” 果然是在试我……宋佚微微松口气,心里却更戒备了十分,这一击是考验肉身,下一击必定就是…… 刚想到这儿,莫清宁身子一动,长剑又朝宋佚挑来,竟是照月剑法第一式! 宋佚已有心理准备,同样以照月剑法第一式相迎,院中霎时剑光闪烁,身影腾挪,既是对决,又似演武。 宋佚如今对剑法的掌握,又比当日熟练了好几倍,内中蕴含的变化已融入骨血,不需单独思考,便可本能地出招。这些天的苦练中,宋佚也曾无数次回想莫清宁的用剑,设想他将如何进招,如何收势,然而想了那么多,终究不如此刻面对真人。 莫清宁运剑如风,剑中仿佛已融入了活人的意念,比宋佚所有的设想都更精准,更刁钻,两人过不到五十招,他已有好几次从宋佚判断之外的地方攻来,划破了宋佚两处衣衫,并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千钧一发之际,宋佚变招应对,虽有些窘迫,好歹擦着红线度过危机。 好险,差点给莫清宁完全打乱了剑法的节奏。 宋佚惊出一身冷汗。 就这般你来我往,从照月剑法第一式走到了最后一式,莫清宁的力道越来越大,攻势越来越紧,到最后的第七式时,已是剑如雷霆,搅动四周空气,宋佚身周一丈仿佛都成了刀斧场,稍有差池,就会给他斩成几段。 回忆那天峰顶上莫清宁使出的“斩月”,宋佚暗暗心惊,与此刻相比,不知他那一招有没有使出五成,不,三成实力? 一次次对招,一次次后退,一次次被莫清宁压制,虽已处在下风,宋佚却始终未露大破绽,勉强跟上了莫清宁的剑势。 刷—— 瞅个空挡,宋佚奋力递出一招“斩月”,一股凛冽真气同时朝莫清宁奔去,四周凝重的为之激荡。就在宋佚以为自己这招得手的刹那,莫清宁却将剑一转,在身前舞了个半圆,身后隐隐红光一现,将宋佚那蓬勃的攻势化去,消散无形。 宋佚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是什么? 他怎么化解掉自己的斩月的? 莫清宁退后一步,又点头道:“剑法流畅多了,堪称圆融,但还得多练,还有很多小问题。” 这方面看来也过关了,宋佚来不及松口气,忽见莫清宁手腕一动,举剑向天,整个院落随之发出震颤,低沉的嗡鸣声在地下滚动,好似一场大地震的前奏,又似乎风暴前雷云翻滚的天空。 这是……糟糕! 宋佚双眉皱起,牙关紧咬,心内暗叫不妙,这家伙难不成想玩儿死我?!考验过筋骨,考验过剑法,现在……怕是要考验整体修为了! 试炼筋骨和剑法,只要不搞持久战,就都属于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的打斗,未动用太多真气,也无法撼动修为的底子,即使受伤不过皮肉之苦,现在可不一样…… 不敢耽搁,宋佚凝神静气,运转周天,将体内魔息一并解放,融入四肢百骸流转的真气中,顿时气息如海,滔滔不息,当下将剑锋一转,以流泉心诀第六层所能催动的全力,朝莫清宁袭去! 见宋佚攻势到来,莫清宁不慌不忙,将身一闪,从他肩上升起一道红光,凝成一个半圆,悬在他头顶上。 宋佚真气汹涌如龙,直扑莫清宁,却在即将抵达那道红光时,只见光芒微微闪烁,仿佛无数星辰流转,跟着,自己的攻势便消失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 宋佚大惊,翻身后撤,牢牢盯着莫清宁。 莫清宁微微一笑,看向两人周围的四面院墙,道:“你这院里藏有一道法阵,只要你的力量不能突破法阵的界限,这四面墙就永远不会倒下,而四面墙不倒,院内不论有怎样的损伤,都能自动恢复如初。” 不错,这是师父设下的法阵,不过……莫清宁怎么知道? 宋佚死死盯着他,没有回答,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戒备。 “它此刻的界限,和这四面墙是一样的。”莫清宁一指悬在自己头顶的红光,笑道:“你无法一气打倒这四面墙,也就无法突破这道光,你的任何攻势都会被它吸收瓦解。” 所以刚刚自己的斩月就是这么…… 宋佚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追问:“你怎么知道师父设下的法阵?” “你以为天下只有你师父会这个法阵么?”莫清宁目光转了一圈,回到宋佚身上:“要说法阵的话……” 话音未落,莫清宁将剑锋一举,身上真气滔滔,如江海川流,如云涛涌动,院内顿时迸出阵阵雷霆,风雷呼啸,只见一道白光从剑上腾起,分作四道光影,直扑院落四方! 惊变突生,宋佚大惊,心念电转间,忽然明白他想做什么,忙动身阻止,那四道光影却更快,疾如闪电,猛如雷霆!宋佚刚刚跨出一步,只听四道轰击的响声同时爆发在四周,合为一声巨响,院子的四面墙同时倒下,尽数碎成细小的砖瓦石块! 莫清宁一击,便粉碎了杜逸楼留下的法阵。 “给这道法阵围着,总觉束手束脚,不够尽兴,你说是不是?师弟。” 宋佚目瞪口呆,自己苦练十余天,连两面墙都未能撼动,他就这么…… 自己跟莫清宁,真有这么大差距?! 莫清宁不管他心中想什么,也没给他回神的机会,身子一闪,又已到了宋佚跟前,剑锋一挑,往宋佚左肩头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立时血肉横飞,溅上半空! 宋佚吃痛,却不敢退缩,挥剑格挡,真气顺势而出,连带潜藏的魔息也挟裹当中,只见青光中夹着几丝黑线,直冲莫清宁胸臆。 莫清宁不慌不忙,剑锋落下,一股更鲜明的青光斩来,直接将宋佚的真气斩成两段,跟着红光一闪,消散无形。 差太多了…… 宋佚咬牙硬顶,给莫清宁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间退到了倒塌的院墙下,莫清宁忽然虚晃一剑,左手一扬,一道金光从他袖中激射而出,正中宋佚胸口! 唔…… 宋佚瞪大双眼,感觉胸骨被这金环打得寸寸折断,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 轰! 宋佚重重落在地上,跌入粉碎的碎石瓦砾堆里,一身灰土,一身瘀伤,胸口疼得几乎不能呼吸,万幸莫清宁没有继续进攻,他连连挣扎好几下,才死撑着勉强坐起来,手脚酸麻屋里,手指不停颤抖,连剑都拿不住,加之胸口剧痛无比,不由得一张口,吐了两滩鲜血! 这次的伤可比之前两次严重多了…… 不过,宋佚心里还是有一丝窃喜,方才金光打来时,他及时撤回了部分真气,好歹在身上形成一层防护,否则这下怕是要直接给打得脊骨折断,金环也不是回到莫清宁手上,而是给自己来个对穿。 “……你那是,什么东西?”宋佚捂着胸口,死撑着坐起来,打算问个清楚,刚说几个字又咳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去。 “一件小小法宝。” 莫清宁缓步走过来,那道金光就套在他手指上,好似个镯子,兀自转动不休。 宋佚抬眼看去,眼前忽而一阵模糊,跟着又变得清晰,好像转过了光圈的相机镜头。他心内暗道不妙,内伤看来有点重,头上多半也撞着了。 莫清宁的身影映在在他瞳孔里,右手持剑,左手拿着金环,头顶一轮红光隐现。 神剑在手,宝物在握,身后法阵拱卫,加上他极深厚的修为……宋佚明白,自己今夜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胜算的。 莫清宁的实力比他想象中强大得多,两个人的差距,也远远超出了宋佚此前所有的想象。 战到现在,宋佚已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没有一招真正得手,莫清宁却是闲庭信步,未出全力。 宋佚忽然有点疑惑,这位月泉宗的首席弟子怎会如此厉害?自己已能轻易击败上院二等、三等弟子,想来一等弟子也不会差太多,怎么对上他却…… 难道真的只能盼小师兄赶紧回来了? 宋佚偷眼看向东面,夜色依旧深沉浓郁,清朗的圆月已渐入云中,天顶群星寥落,唯有东边的天际上隐隐露出朦胧亮色,再过不久天应该就会亮起来,如果小师兄能准时回来的话…… “云筝不会回来的。” ……什么? 宋佚一怔,盯住莫清宁,他刚说什么? 莫清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重复道:“云筝回不来,别妄想了。” “你……”宋佚心内一阵惊骇,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今天既是你我十五日之约到期的日子,也是云筝出门一个月的日子,按旧有计划,他的确该回来,然而……” 说到这里,莫清宁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蹲下身来,拿这封信轻轻拍了拍宋佚的脸,柔声道:“师弟,你自己看吧,这是云筝的亲笔信,今天傍晚才送到的。想来你也没空去赏金庭拿信,师兄就帮你取过来了。” 第三十四章 突破 宋佚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莫清宁,片刻,目光缓缓滑向他递到自己跟前的信,胸口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有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咽喉,越收越紧,就要将他掐得昏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莫清宁手上接过那封信,又是怎么打开的,但是,当他看到熟悉的笔迹时,脑袋上霎时“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事务繁杂,且遇到些意料之外的小麻烦,特申请将本次功课期限延长一月,下月今日再返回……烦请照顾宋师弟为谢。” 没错,是小师兄的笔迹,是他的字…… 宋佚双手不停颤抖,分不清是伤势带来的,还是这封信带来的,他本以为小师兄会回来,至多不超过今日清晨,只要他回来了,自己就不会…… 小师兄回不来。 还要再等一个月,小师兄才可能回来。 “你……”宋佚感觉鲜血又涌上了咽喉,强忍着咽下去,狠狠盯着莫清宁,咬牙问:“你以前也跟人做过这样的约定吗?” “没有。” “你自己当年,是在十五天内领悟流泉心诀后四层的吗?” “也没有。” “那你要求我十五天内领悟,岂不是刻意为难?” “是啊,师弟,我故意的。”莫清宁微笑着,神色越发温柔,深邃眼色似乎能让人溺死在当中:“是否感觉已被逼到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呢?” 是…… 是的,宋佚此刻已完全无路可走,陷入绝境,打,打不过;躲,躲不了;一直期待的救兵也不可能再来。 宋佚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毫无转圜余地。 可是,这个认输的“是”字,宋佚打死也不愿说出口。他狠狠盯着莫清宁,咬紧了牙关,任凭胸臆间一阵阵剧痛,一**烦恶,气血汹涌翻腾,也死死不开口。 “师弟,结束了。” 莫清宁朝他一笑,举起承影却邪…… 宋佚瞪大双眼,盯着莫清宁的动作,脑子里“嗡”一声,忽然有很多片段如水般流过——幼年记忆中最早的场景,学校里拉拉杂杂不值一提的小事,开始投简历找工作,面试出色发挥,然后来到陌生的新世界,踏上修行之路……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已将他整个人生过了一遍。 听说人死前,脑中会闪回生前所有的经历? 难道自己真要死在这里,死在莫清宁剑下?! 莫清宁手腕一翻,剑光随之落下—— 不! 这一刻,宋佚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猛一抬腿,狠狠踢在莫清宁身上,再将手一抬,硬生生架住了落下的承影却邪! 当啷! 一声清脆的鸣响,双剑再次交击! 莫清宁睁大双眼,先是一惊,跟着笑了,不同于之前淡然的微笑,这一次,他露出了几分惊喜的表情。 “你******……”宋佚怒道:“老子就算要死,也不会是坐在地上等着被人砍头!” 话音未落,他一个翻身,竟跳了起来,挺剑又朝莫清宁削去!剑走龙蛇,心无旁骛,竟比受伤前更矫健,更精准,莫清宁举剑刚刚挡下,宋佚的下一招又已递过来。 宋佚盯着莫清宁,感觉心里突然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想,只是遵循身体的意志出剑,体内因重伤而涣散的真气再次凝聚起来,越来越磅礴,越来越迅速,那道始终不能相融的魔息,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入了真气的洪流,与流泉心诀汇在一起,彼此难分。 宋佚剑光流转,真气沛然,一步步踏出,一步步向前,莫清宁渐渐后退,形势仿佛逆转了。 锵—— 又是一招交汇,莫清宁抽身后退,剑锋一挽,身上真气突然强了几倍,再度压过了宋佚,跟着莫清宁身子一跃,速度比方才更快,承影却邪朝宋佚当头斩下! 这一剑比方才任何一次的攻势都更强,更烈,如暴怒的雷霆,轰然斩下! 奇怪的是,宋佚并不觉得害怕,也没有直面死亡的恐惧感,他感觉自己正在攀登高峰,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终于来到山顶,脚下云涛涌动,头顶红日灿烂。 现在,莫清宁的剑势,便如烈日坠落,朝自己头顶轰来,可自己已身在山顶,俯瞰四极。 无畏浮云遮望眼—— 轰—— 莫清宁一剑击落,剑锋挟风雷鼓荡,空气都成了轰鸣的绞肉机,狠狠落在宋佚额头上方,霎时皮肉迸裂,鲜血四溅! 就在此时,宋佚的剑也同时架住了莫清宁的剑锋! 锵—— 剑刃交锋的鸣响,如一道闪电劈开浓浓黑夜。 这一剑,终究没能斩掉宋佚的人头,就停在他额前一寸处,宋佚的剑,正稳稳驾着承影却邪。 血在宋佚脸上一点一点流淌,他双目圆睁,看着近在咫尺的莫清宁,眼中一片平静;莫清宁也看着宋佚,眼中跳跃惊喜之色。 “哈,哈哈……” 莫清宁笑了,一闪身,退到距宋佚几步之外,剑上的磅礴压力随之抽离。 宋佚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身体微微颤抖。 喀拉…… 几声细小响声,只见宋佚的剑上迸出一道道裂纹,几点金属碎渣随之落地。 这把剑终究不如承影却邪,在这最后的雷霆一击下,终于崩了。 莫清宁收起剑,看着满身血迹的宋佚,湛然一笑。 “恭喜,师弟,你突破了。” 突破了…… 宋佚缓缓放下双手。 “……多谢师兄。” 低声说完这句,宋佚再也撑不住,颓然跪倒在地,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无一处不颤抖,无一处不感受着超越巅峰后的反噬。 疼痛难当,胸腔里火烧一般的疼,额头上的伤汩汩地流血,宋佚感觉这辈子从未这么痛过,他也的确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咳,咳……” 大口咳着血,宋佚这会儿完全直不起腰来了,更别说再战了。 但他心里一片平静,流泉心诀第七层的余韵还在激荡。 原来是这样的……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山之上再无峰。 当死亡的重击到来时,依旧无畏无惧,坦然相迎,将自己彻底送入绝境后,才有可能向死而生,打破那一层不可见的障壁。 此前突破了第六层,第七层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总是触不到,捉不住,仿佛中间隔着什么,甚至怀疑莫清宁是不是给错了,然而……没有错,功法没有错,是那时的自己没有可能突破它而已。 “咳,咳咳……” 宋佚躬下腰,连声咳嗽,鲜血不断从嘴里喷出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连剑也握不住了。方才那股宁死不屈的意志,让他在重伤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却也严重透支身体,战斗一结束,所有力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会儿他又变成了一个重伤员,浑身上下如遭火焚,痛不可支。 “师弟,来。” 莫清宁走过来,扶起宋佚。宋佚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迷糊中感觉自己好像吞了颗什么东西,胸腹间传过一阵清甜,润泽四肢百骸,那股剧痛的火焰熄灭大半,连被打断的胸骨也不怎么疼了。 “哎……” 长舒口气,宋佚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院角落那株梅树下,脸上血迹已给擦掉了,额上的创口也包了起来,莫清宁就坐在他身边,正关切地看着他。 “……师兄?” “感觉好些了吗?”莫清宁问。 “好多了。” 看着莫清宁,宋佚思绪渐渐平静,心内对今晚发生的一切也已理清。 莫清宁完全有备而来,他今晚的每一次攻击都带着清晰的目的:试炼、考核,最后逼自己突破。 从头到尾,莫清宁都没有把“打死自己”当成目标,而是有意识的将自己一步步逼入绝境—— 祭出红光化解自己攻势,一招破掉师父遗留的法阵,都是从修为上给压力,让自己看到两人的差距,从而在心理上建立“不可能胜过他”的想法; 用金环打断自己胸骨,让自己受重伤,进一步强化压力,并逼自己带伤战斗; 到这时,他再拿出小师兄的亲笔信,便是彻底断掉自己的后路和妄想…… 一点一点提升难度,一步一步塑造绝望,不仅考验宋佚的修为本身,更考验宋佚的心性,看自己是能在绝境中奋起反击,殊死一搏;还是被绝境打垮,就此止步不前。 最后这一剑,莫清宁再度加强了力度,想必也是孤注一掷了。这一剑的力度,显然是需要突破流泉心诀第七层后才有可能挡下的,若自己稍微软弱那么一点点,绝不可能有活路。届时,破掉的不止额头上的皮肉,更是宋佚的整个人头。 那样的话,不但自己突破失败,丢了性命,莫清宁的试炼也失败了。 和杀掉自己相比,莫清宁一定希望自己能够突破第七层,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但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迫自己? 他逼着宋佚快速强大起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百思不得其解,宋佚正想问莫清宁,却看见他站起身来,手朝空中一招,掌心里隐隐泛光。宋佚一愣,仰头看去,见东方的天幕上微微露出鱼肚白,大片夜空依然漆黑。就在这漆黑的底子上,随着莫清宁招手,一层若隐若现的天幕随之流动,好像池塘上泛起的水波纹。 几秒钟后,这道流动的天幕急剧收缩,从覆盖住宋佚视野的整个天空上剥落,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块普通的手帕,落到了莫清宁手中。 这……这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因果传承 宋佚看得目瞪口呆,莫清宁将手帕收起,朝他道:“这是扫霞巾,门内最重要的宝物之一,我找掌门借的。” 门内最重要的宝物?找掌门借? 宋佚大感惊奇:“你为了今晚上,还专门找掌门借这个?这有什么用?” “防止人打扰。我不确定今晚动静会有多大,万一太过喧闹,引来闲杂人等关注就不好了。我进来前已祭出扫霞巾,用它罩住整个院落,这院中动静便只有你我知晓,外人看着一切如常,也不会想着进来——扫霞巾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的意识,比如你那两位朋友,今晚肯定在远处看过,然而他们眼中只见一片平静,心中更会油然而生我未前来试你,你平安无恙的想法,于是也就回去了。” “原来如此……是幻术吗?”宋佚忍不住盯着他手里那张平平无奇的帕子,好奇问:“没有任何人能看穿……发现这件宝物在起作用?” “宝物能力大小,除开它自身相关外,与使用者的关系也很密切,凡庸者哪怕手持仙人之物,也不过发挥出一二成威力罢了。扫霞巾是掌门的东西,除非来者修为比掌门还高出一个层次,才可能感知到这层屏障存在,进而才有看破幻法并加以破坏的可能。月泉宗内当然没有这样的人,我大可高枕无忧。” “另外……”莫清宁接着道:“扫霞巾还罩住了你我的全部功法,哪怕院内打得天崩地裂,一旦碰到扫霞巾上,便化作无形。跟你师父留下的这个法阵有点像,但更强一些,功用也更多。” 宋佚点头,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下,莫清宁却已将帕子收入怀里,又朝外走了两步,看着四面倒塌崩碎的院墙,叹了口气。 “你师父他……” 天色隐隐亮起,清冷晨风拂过,莫清宁此刻的声音听在宋佚耳朵里,似乎带着一缕惆怅。 “杜师父留下的法阵给我坏了,虽说是不得不为,还还是感觉对不住,这就给他恢复过来。” 说罢,莫清宁微微躬身,朝院墙四面郑重行了四次礼,跟着抽出承影却邪,翻手挽个剑花。宋佚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莫清宁身周溢出一层精纯博大的真气,比方才攻向自己的又强了几分,真气流动着裹上剑锋。 莫清宁剑锋指地,迎向一方院墙,手臂慢慢抬高,院子的地面微微震动起来,那面倒塌的院墙竟随着他剑锋的抬起,慢慢站了起来! 碎裂的砖块不断合拢,跌落在地的墙垣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几个眨眼的功夫,这面墙已恢复如初。 宋佚看得目瞪口呆,一瞥周围三面墙,发现它们也和这面墙一样立了起来。莫清宁收起剑,又在宋佚身边坐下,神色淡然,刚刚那一下不过举手之劳。 “师兄……” 宋佚感觉心头五味杂陈,又是好奇,又是向往,更有一股心服口服,深感今夜输得不冤。如果说之前,他还有点儿怨恨莫清宁打伤自己,这下见他露这一手,不满便都成了佩服,屁股朝他那边挪挪,带着点儿讨好的意思,问:“你这是把师父的法阵恢复了?” “是。” “怎么做的?” “就按你师父教的做。” “……师父教你的?”宋佚一愣,师父当年走得匆忙,啥都没来得及教自己,莫清宁不是师父的弟子,却早早从他那里学了一手。 这落差……宋佚心里有点儿小不爽。 “是,当年……”说到这儿,莫清宁突然闭了嘴,上下瞟一眼宋佚,笑问:“你这次受伤,要几天才能养好?” “我……我怎么知道。”宋佚不满他转移话题,催促他赶紧讲啊,当年怎么的?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莫清宁居然开条件了,宋佚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趁机威胁我?下意识的就想说你丫去死吧,老子不听了,反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可他眼珠一转,看到那矗立如新的四面墙,心里又跟猫抓似的,觉得不听不行,不听就要给好奇逼死过去了。 “听不听?”莫清宁嘻嘻笑着,连声追问,宋佚觉得他满脸都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字,心里挣扎几秒,终于一咬牙,一横心。 “……我听!快说,什么事。” “给你七天时间调养身体,并熟悉流泉心诀第七层,这几天就别妄动真气了,七天后,你去赏金庭接个功课。” “什么功课?”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莫清宁笑得得意,不待宋佚发问,接着道:“当年你师父入门时,跟门里各位师父打过一场,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宋佚点头,把那件功课先丢开,反正也不会比今晚更凶险了,听故事要紧。这件事他听原本的“宋佚”讲过,师父当年演武场上纵横捭阖,怒焰玄经牛刀小试,力压全场,听得宋佚是心潮澎湃,神往无比。 “杜师父厉害啊……”莫清宁连连点头,感慨道:“那天我跟在掌门身边,看到他游刃有余,力压全场,心里佩服得紧,想同他多多交流。然而那时候我刚刚随侍掌门,修行亟需突破,还有各项繁重的任务,一直到几年后,才真正有空来这里拜访杜师父。” “这里?”宋佚看向两人周围,说的莫不是现在这间院落? “就是这里。”莫清宁点头道:“我来的时候,正遇见杜师父往院子的四角放石板,作为法阵根基,我不好打扰他,又不甘心默默回去,正在纠结的时候,他看到了我,请我进来,然后……他说你既然来了,就帮我一个小忙。” “帮忙?” 宋佚不解,师父那么厉害,怎么可能需要莫清宁帮忙? “他把那四块石板拿给我,说顺便帮他刻几个字上去,以后的弟子们如果无意中挖到,就会明白这是法阵用的东西,不会乱动。于是我在这四块石板上都刻了一个‘镇’字,作为标记。” 原来那上面的字是莫清宁刻的……宋佚恍然大悟。 讲到这里,莫清宁看着宋佚,笑了笑:“杜师父比我厉害得多,这也不过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完全不用我帮手,他只是看出我的纠结和迟疑,用这个小要求化解我的尴尬罢了。作为感谢,他请我入内品茶,我就这么跟他熟悉起来,又过几天,我再来找他时,他干脆把这个法阵教给了我,就是这个。” 莫清宁抬起手,轻轻一弹指,身后那轮红光顿时又显出来,宋佚看着那道光,心中微微有些感慨,原来这是师父教他的,难怪与院墙有同样的功效。 师父教给莫清宁法阵,于他有半师之谊;莫清宁又将流泉心诀后四层教给自己,于自己也有半师之谊。 自己没能得到师父的传承,却又变相享受了师父的授业之恩,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你教我流泉心诀,是为了感谢师父教你法阵?” “不是。”莫清宁摇头,“我如果只为报恩,在云筝第一次跟我提到你时就来找你了,但那样没意思。” “什么?” “我要教你,就得确保你能学会,此前五年你都没什么进展,这些东西教给你,你也无法领悟,白费力气,想必云筝也抱着这个想法。” “啊,说得也对……” 听他说到这儿,宋佚有点尴尬,又有点紧张,突然不敢直视他,默默把头扭开,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打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宋佚”,是莫名穿越来的,之前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如今突然有这么大进展,莫清宁要是起疑心……那可麻烦了。 “云筝说他师弟迟早有一天会开窍,我总不信,如今看来还是他看得准。” “嗯……那个,师兄。”宋佚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总觉得再说下去要露马脚了,赶紧把话题岔开,问出了心里一直徘徊着的问题:“流泉心诀突破第七层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这么‘死’一次?” “不用。” 果然,。宋佚一撇嘴,就知道…… “你当年突破的时候是这样吗?” “没有。”莫清宁淡淡道:“我练了大半年,自然上去的。” “那你干嘛这么逼我?!你定这么个十五天的期限,强行逼我突破,甚至不惜冒杀掉我的风险,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 宋佚一愣,没想他承认得这么快,呆了呆,问:“为什么?” “因为没时间了。修习流泉心诀,按部就班当然可以,但你没有这个时间,只能用生死关头的考验促发你强行突破,如果挺不过去……”莫清宁顿了顿,声音变得很低:“也就那样吧。” 宋佚点头,他懂,莫清宁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成功,就得成仁,不是突破就是死,对此,莫清宁也冒了很大风险。 “为啥对我这么委以重任啊……就因为我能吸收魔息?” 关于原因,宋佚实在想不通。 莫清宁看着宋佚,脸上神色渐渐严肃,半晌,他摇摇头,郑重道:“兹事体大,我不便越俎代庖,须得请掌门告诉你原因。适当的时候,快了,应该很快了,掌门会让你明白前因后果的。” 掌门?! 宋佚闻言,心头一颤,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这……怎么扯上掌门了? 第三十六章 金砂炼化 掌门……多遥远的人物啊,自己只是个弟子,弟子上边有师父,师父上边还有长老,过了长老这个级别,才是掌门他老人家。在宋佚的认知里,掌门就是公司老总,自己不过是个刚入职不久的小员工,这才开工一个月,屁股都没坐热呢,突然告诉自己:老总有要事找你商量。 ……能不这么突然吗? 宋佚满腹牢骚,什么也没问,他知道问也问不出名堂来,莫清宁不会说的。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亮起,莫清宁又跟他闲谈两句,飘然而去。宋佚也慢慢挪回房里,一头扑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清风舞动,红日初升,新的一天终于来了。 …… 宋佚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得厉害,他挣扎起身,每走一步都像要散架,抖抖索索地把叶铭从他师父那儿顺来的丹药摸出两颗,吃下后终于感觉整个人有了点儿活力。 撑着把自己收拾清爽,又吃些东西,宋佚靠在椅子上长舒口气,到现在,心里头终于才有了点儿踏实感——莫清宁这关总算过了,流泉心诀成功突破。 默默闭上眼,宋佚尝试运转真气,谁知刚一发力,胸口就疼得跟火烧一般,赶紧停下来,暗骂莫清宁出手太重。 那个金环……宋佚回忆他袖中那道迅捷的闪光,就是那东西把自己打飞出去的,他说是个宝物,却也没详谈,下次见到他时得问个明白。 宝物……宋佚有些神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个宝物呢? “唧唧,唧唧。” 刚想到这儿,院子里传来一阵熟悉的鸟啼,宋佚乐了,起身出去,果然见大鸟站在院子里,扑腾着翅膀向他奔来。 “哎,慢点,慢点!”宋佚抬起双臂挡在身前,生怕这家伙一头扎过来,现在可经不起冲撞。 看他阻止的手势,大鸟及时刹了车,站在他身前,歪头打量他。宋佚忽然注意到,它比之前明显长大了一圈,已不再像母鸡,而是和家犬差不多大小了,身上的羽毛变得浓密,覆盖住了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再不见属于初生幼鸟的管状羽毛。 “你长得很快嘛。”宋佚蹲下来,摸摸大鸟的头,大鸟脑袋在他手心里蹭蹭,又往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神态十分亲近。宋佚给它逗笑了,说你还挺通人性的,现在会飞了吗? 大鸟顿了一秒,摇了摇头。 唷,听得懂? 宋佚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能学会飞?” 大鸟低下头,把头轻轻靠在他怀里,像人一样叹了口气。 ……该不会是个鸵鸟,一辈子不能飞吧?宋佚暗暗好笑,打量它这身材比例,大头大嘴的,更像个凤头鹦鹉模样,怎么也不像鸵鸟一类啊。 这时,大鸟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盯着宋佚,大声叫喊:“呱唧,呱唧!” 啧,说什么呢……宋佚捂住耳朵,你这声音也太生猛了,而且没一点儿预兆就发作啊。 “唧唧……”大鸟的声音听着很急,扑腾着翅膀,绕着宋佚跑了几圈,又回到他胸前,脑袋在他胸口上蹭个不停。 “别,别乱动,疼。”宋佚把它脑袋推开,突然想到:它该不会是发现自己受伤了才急的吧? 刚想到这儿,大鸟身子一蹦,朝宋佚屋里跑去,宋佚怕它搞事儿,赶紧跟上——自从上次大鸟进屋,顽皮地弄乱了房间后,它再来的日子,宋佚就把卧室门关上了,省得给弄乱了再收拾。 今天大鸟来得突然,宋佚想起自己还没锁门呢。 刚进屋,果然听见一声声凄厉的啼鸣,夹杂着翅膀闪动的扑腾声,要不是刚刚看到它生龙活虎地跑进来,宋佚都要怀疑卧室里正在现场直播杀鸟呢。 “唧——” 一声长啸,大鸟从卧室里飞奔而出,嘴上还叼着个东西,宋佚定睛一看,这不是它的蛋壳吗?自己一直摆在卧室博古架上,这些天没日没夜的苦练,都没空打扫卫生,壳子上已落下薄薄一层灰了。 “唧唧!” 大鸟两步奔到宋佚面前,嘴壳子一松,蛋壳就落在了宋佚脚边,它盯着宋佚,拼命挥动翅膀,上蹿下跳,似乎想传递什么重要的信息。宋佚严肃地看了它好几秒,依然接收不到鸟语中蕴藏的真意。 这小家伙搞啥呢…… 见宋佚没有反应,大鸟似乎真急了,翅膀扇得越发流畅,忽然一个纵身,平地蹦起数尺高度,一嘴用力啄在宋佚脑门上! “哎哟,你……你他妈造反了!” 这下攻击毫无预料,加之重伤在身,宋佚竟没能做出反应,它这一嘴又恰好啄在被莫清宁打出的伤口上,痛上加痛,霎时眼冒金星,差点躺倒。 偷袭得手,大鸟毫不恋战,一落地就往外跑,宋佚捂着额头追出去,只想着把这家伙捉来炖了。 一路跑到院子角落,大鸟“咚”一声跳上花台,爪子扒拉着梅树四周的泥土,三下五除二,竟在那泥地上写了一个字出来: 炼。 宋佚盯着地上这个清晰,甚至还写得有点儿好看的“炼”字,手慢慢从额头上放了下来。 被啄的那点儿小怒气早飞到九霄云外,他心里现在满满都是惊讶,这小鸟还会写字?穿越前,宋佚可是帮朋友养过鹦鹉的,见过十几只会说话的鹦鹉,可从没见过会写字的鹦鹉。 看宋佚这幅模样,大鸟恰到好处地伸过爪子,在那个“炼”字上郑重点了点,好似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少年郎,老夫看你骨骼清奇,这本秘笈赶紧背下,维护宇宙和平的大任就交给你了。 难道……宋佚脑子里飞速运转着,难道这只与众不同的鸟是高智慧生物,不同于普通宠物,它只是不会说人话而已。自己学雷锋做好事给它养过伤,又喂它吃了不少东西,今天终于开窍报恩了? 好吧,就当是这样吧,那它写这个“炼”字,代表什么? 炼……宋佚注意到,大鸟写的不是“练”而是“炼”,显然不是叫自己好生练功,而是意有所指,需要去“炼制”什么东西。 他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看向房门,恍然大悟:蛋壳,一定是那个蛋壳! 没错,大鸟一定是让自己炼蛋壳呢,话说他刚看到那蛋壳时,就觉得流光溢彩,灵气不凡,才动了捡回来的心思,难道这还是什么好东西? 宋佚心头雀跃,感觉伤都没那么疼了,一路奔回屋,把蛋壳捡起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怎么炼? 从何下手? 大鸟跟着溜达进来,它的智慧和灵气在写完那个“炼”字后仿佛就耗尽了,又变成一只傻不愣登的母鸡,任凭宋佚问了几遍也没点儿表示,只呆呆看着他。 “……你不给提示,我可自己乱来了啊。” 宋佚深吸口气,他知道现在不该妄动真气,但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感实在让他按讷不住,要不……就试一下? 想到这儿,他把门一关,往床上坐下来,将蛋壳放在腿上,一手托住,一只手轻轻压在顶上,尝试将真气注入其中。 刚一调动气息,体内就火烧般的疼,宋佚咬牙忍耐,缓缓引导真气释放到蛋壳上,几秒钟后,他已感觉不行了——因为伤痛阻挠,真气出得很慢,也相当细微,就像开到最小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完全没个效果。可是要再放开点儿吧,宋佚又觉得自己兜不住,这会儿体内已是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人在床上压根坐不住,只想躺倒歇息。 看来不行,还是算了吧。 “呱唧——” 刚想到这儿,背后突来一记重击,宋佚眼前一片空白,人往前一扑,口中鲜血狂喷,床上、身上点点淋漓,更有大半直接喷在了蛋壳上。 原来,大鸟趁宋佚闭目引气时偷偷爬上床,绕到他背后,看准时机,“呱唧”一声大喊,跟着一脚飞踢在宋佚背心! 这一下,宋佚小心翼翼引导着的真气顿时失了控,如江海般澎湃汹涌着,涛涛注入蛋壳之上,喷上去的鲜血好似也变成了催化剂,宋佚感觉体内打开一道闸门,昨夜战后所剩无几的真气尽数倾泻而出,连那个“黑洞”中潜藏的力量都被一道看不见的大手搅动,翻卷,然后往蛋壳中不住灌注。 什么情况?! 宋佚有点慌,预感再这么下去自己还不给抽成木乃伊了?他想让奔流的真气停下来,却浑身酸软,无计可施,就在这时,只见蛋壳上暴起一道金光,体内真气随之停止外溢。这道金光在空中旋转,形成一个小小漩涡,环绕着蛋壳飞速狂舞。 这,这是…… 宋佚盯着这道金光,光已将蛋壳全数包裹,仿佛金龙横扫,呼啸有声,手中似乎托着了一股小小的龙卷风。透过光的缝隙,宋佚看见洁白的蛋壳上现出丝丝裂纹,靛蓝夜空般的花纹渐次消融,当中流动着的点点金芒随之脱出,汇入了金光的阵列。 跟着,宋佚感觉手上一轻。 蛋壳完全消失了,停留在宋佚掌中的,是一把细细的金砂。 这……宋佚感觉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有点儿不明白,这难道就是“炼”? 炼成了? 蛋壳居然变成了一把金砂,这把金砂又是做什么用的? 正疑惑着,大鸟又扑了过来,翅膀一扇,带起一股寒风,将宋佚掌中的金砂尽数扇上半空,往他头上肩上罩下! 第三十七章 护体神光 “等……” 宋佚不知这金砂是什么东西,本能地就想抬手去挡,奈何伤上加伤,这会儿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那层金砂在空中化作一片朦胧光影,轻轻落下,密密覆盖在自己身上,光芒一闪便消失了。 咦,什么情况? 宋佚一怔,这怎么又不见了?他仔细感受一下,从头到脚什么特殊的感觉也没有,胸口依然痛得要死,四肢依然没有力气。 “呱唧!” 大鸟一声欢呼,即便不懂鸟语,宋佚也听得出它此刻声音里饱含兴奋与喜悦。 瞎高兴什么呢?宋佚心里暗骂,等我好了绝对将你下锅,报你踢这一脚的仇…… 大鸟上下扑腾,在宋佚身边跳来跳去,显然开心得不得了,宋佚黑着脸,说你给我下去,大鸟盯他一眼,翻身跳下床,又上了桌,一嘴叼起宋佚日常喝水的杯子,朝他当头砸过来。 你……你他娘的真反了?! 宋佚暗暗叫苦,在床上蠕动着想躲开,杯子瞬间已至眼前!就在此时,身周金光一闪,杯子好似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耳边隐隐听得“嘶”一声细微声响,瓷杯已碎成渣滓,散落在床。 宋佚惊呆了,这是…… 仔细看去,他发现这些碎屑形态均匀,个个不到一粒小米大,仿佛给一股力量碾压研碎,完全没有拼合修复的可能。 “唧唧,唧唧!” 大鸟又欢腾地扑上来,扑到宋佚身上,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个不停,邀功请赏。 宋佚现在可算彻底回过味儿来了,慢慢坐起身,搂过大鸟,一下下抚着它头顶的凤毛。脑子里把从最初遇见大鸟,到今天炼化蛋壳的过程都走了一遍,心里渐渐有谱。 这只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它的蛋壳能被炼成金砂,宋佚不知道。它破壳时,因为自己施以援手,加上之后不时喂养,鸟认自己当了主人,才舍得把蛋壳送给自己——想当初自己捡走蛋壳时,它不还来要回去了吗? 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忙着突破流泉心诀,加上不知蛋壳妙用,摆在架上不闻不问,大鸟今天过来,发觉自己重伤,又看到蛋壳压根没用,急了,干脆使个狠招逼自己将蛋壳炼化,成为可防身的东西。 不过,这蛋壳所化的金砂到底能有多强防御力?挡住杯子可做不得准,还得再考验考验…… 刚想到这儿,只听院子里传来两声焦急的呼喊。 “宋佚,宋佚!” “你怎么样?!” 是叶铭和骆臻的声音,宋佚赶紧出去,一见他此刻的模样,两人眼睛都直了——披头散发,脸色惨白,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走起路来摇摇欲坠,虽然还没死,看着也离死不远了。 “宋佚!” 叶铭作势要扑上来,宋佚一抬手:“等等!” 来得正好,就由你们来试试这金砂的威力。 “你怎么样?”骆臻关切地问。 “快,打我。”宋佚朝他俩道。 “啊?” “快打我几下试试。” 叶铭和骆臻对视一眼,骆臻抬起手,往宋佚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没事,你醒着呢。” 宋佚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看这俩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正想什么——莫不是怀疑宋佚死里逃生,还在做梦,需要人给一巴掌清醒清醒? 怎么,这俩都觉得自己被莫清宁打死才是正常,侥幸活着反而不正常? “没事,我好着呢,赶紧拿剑攻击我,越重越好。” 刚说完这句,宋佚发现他俩看自己的眼神已变成:完了,这人虽然没给打死,但脑子已给打坏了。 真不相信?我没疯,只不过刚炼出了个奇特的宝物! 宋佚急火攻心,来不及解释,伸手就去抓叶铭的剑,叶铭后退,一把挡开他的手,说你别乱来,别乱来,我打就是了。 说罢抽出剑,一招最最普通的起手式,慢吞吞地朝宋佚挥出去。 宋佚昂首挺胸迎上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叶铭当然不会真打他,本打算在他肩上稍稍碰一下就作罢,谁知宋佚虽重伤,这十几天苦练积累的底子却在那里摆着,加上这会儿心思雀跃,一咬牙,还是能超乎叶铭预计之外。 就在叶铭以为一切稳妥的时候,宋佚忽然往前一冲,脖子已用力贴上了叶铭的剑锋! 嘶—— 金光一闪,转瞬即逝,叶铭的攻势已被完全挡下,锋利剑刃毫无作为,相反,他整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弹开,朝后方一退。 “咦?” 叶铭惊讶地看看自己的剑,又看看宋佚,骆臻也吃惊地盯着两人。 “再来,别光砍,正经出招啊!”宋佚心里又踏实了两分,让叶铭赶紧的,尽力,别保留。 叶铭这下认真起来,深吸口气,一招照月剑法轰来,真气鼓荡,直扑宋佚。 嘶—— 金光又是一闪,宋佚立在原处,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剑气已被挡下,连他一根头发都没能掀动。 三人都愣了,叶铭不敢相信地看看自己的剑,又看向宋佚。 宋佚心头惊喜,没想到这金砂竟如此好用! “骆臻,快,你去那边,再试试。” 骆臻不语,退到远处,从身上摸出个东西,猛地朝宋佚扔过来! 破空之声凄厉尖锐,搅动一股阴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来,宋佚都看不清骆臻到底丢出了什么,心里虽下意识地想闪避,身子却硬挺着,一动不动。 只见金光再一闪,宋佚身周落下一层细密的碎块,和刚才的杯子一样,骆臻丢过来的暗器已被全数绞碎。 “你……你这是什么?” “那道金光是什么?你藏哪儿了?”骆臻伸手,往宋佚肩上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有,金砂仿佛凭空消失了。 宋佚也感觉奇怪,事实上,自从金砂落到自己身上后,他就没发现过它们的踪影,似乎已融入自己的血肉,自己也无法操纵它们出现或收拢,只有在面对攻击时,它会自行发动。 “……难不成是件宝物?”叶铭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清宁师兄给你的?” 刚说完,他又摇头否认:“不对,不像,你这东西都没实体,清宁师兄不可能有这么高级的宝物,有也舍不得给你不是?我听师父说过……门里宝物都是有实体的,比方掌门的扫霞巾就是一方帕子模样。” 这件宝物宋佚昨晚上才见过,点头道:“对,扫霞巾看着就是张手帕子,怎么,没实体的宝物更厉害吗?” “也不一定,厉害的宝物各种形态都有,有些有实体,有些没有,比方一股烟云,一道光晕都可能。但是,普通宝物必定有实体,且必须依托于实体才能凝聚并发挥效用,唯有极神妙的宝物才有可能挣脱束缚,自由发挥。” 还有这讲究……宋佚默默点头:“说回来,我这东西应该算有实体吧。刚开始是一把金砂,然后往身上一撒就没影儿了。” “哪儿来的?”骆臻问。 “一只鸟给的,原本是它的蛋壳,用真气灌注后就变成……哎,它跑哪儿去了?刚还在这儿呢。” 宋佚四下里一看,大鸟趁三人刚才比划时偷偷遁入了山林,早已不知去向了。 捉不到这只现行犯,宋佚只能作罢。 叶铭和骆臻看他重伤在身,也不急着追问,把他扶进屋里。几人坐下后,宋佚将大鸟和蛋壳的龙去脉讲了一通,两人听得啧啧称奇,也满心纳闷,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瞎猜了几件传闻中的东西,也都感觉对不上号。 最后,还是骆臻道:“等我回去问问师父吧,他老人家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兴许能知道。” “那好,能弄清楚再好不过。”宋佚一顿,忽然想起个事,问道:“对了,昨天我去下院主庭,给我发晋升卷轴的那位师父,跟你师父一样也是玉衡长老座下吧?” “哪位?” “一位长得挺慈祥的阿姨,看着四十来岁模样,精研法阵。” “哦,你说的一定是林姨。”骆臻恍然大悟,道:“林师父算咱们月泉宗一位特别的人才,听闻她先天不足,体质虚弱,因此不能做太精深的修行,但她才思敏捷,灵慧无双,于法阵上格外有天赋,自创了好几套新法阵,如今咱们月泉宗的镇派法阵‘七星悬雷’,就出自她和你师父的共同设计。” “这样啊……”宋佚颇为神往,想起林师父昨日说过,师父也是位法阵高手,两人时常交流,获益良多。 “不错,说到这儿,还没好好恭喜你呢。” 叶铭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托着点心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因宋佚重伤,他主动接过了待客的职责,几人都还没用早饭,正好一并解决。 给三人杯子里倒上热水,叶铭疑惑道:“说来也怪呀,昨天我们说看着你,你让我们回去,可我们又怎么可能安心?于是我跟骆臻约好,午夜后再悄悄过来看,你要真有什么不好,起码能照应下……可等我们到了你院外,却只看到静悄悄一片,心里就自然觉得一切如常,清宁师兄没有来,你也正在屋里睡觉呢,于是我们就回去了。直到今早上一睁眼,忽然觉得不对,怎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昨晚那想法简直跟被魇住了似的,于是又匆匆赶来,半路上正好遇见骆臻,他也正往你这儿跑呢,说起这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清宁师兄铁定已经来过了。” 第三十八章 祖师 宋佚忍不住大笑:“他确实来了,瞧我这身,昨晚给他打得叫一个惨……你们回去是扫霞巾的功劳,昨晚他祭出扫霞巾遮蔽院落,所以……” 宋佚将缘由讲出,两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骆臻叹道:“此前就听说掌门有这件宝物,只当是一张防御性的纱帐,没想到还有这功效” “也不错,算开眼界了。”叶铭叹口气,朝宋佚笑道:“你身上伤着,不能喝酒,今天就以水代酒,先恭贺你升了下院一等弟子,这才是师兄该有的位置嘛。过几天等你好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好好痛饮一番。反正师父不在,我再偷点他的酒出来……” “你啊,也不怕你师父扒你一层皮。”宋佚摇头笑道。 “怕什么,师父如今就我一个贴心弟子跟在身边,其他师兄师姐们各自忙活,他扒了我的皮,当心百年后没人给他老人家的牌位上香。” 宋佚无恙,叶铭也恢复了能说爱笑的灵动本性,几人又谈笑几句,宋佚说起莫清宁给自己开的条件:七天时间养伤,七天后,去赏金庭接个功课。 “功课……应该不会有什么难题吧。”骆臻想了想,道:“反正啊,弟子们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门规里都有写。你作为下院一等弟子,也就做做门内事务,前山后山跑跑,要入了上院才有机会下山呢。” “是吗?可小师兄经常下山呀。”宋佚反问:“他到现在还没入上院,这次不也下山了吗?还一走两个月……” “他……白师兄那是特殊情况,不能比。”叶铭连连摆手:“名义上的下院弟子,实质上的上院精英,差的不过是一张提升卷轴,纵观整个月泉宗,也就他这么独一份儿。首先,白师兄自己的修为到了那境界,谁不服就去挑战吧,能打败他再说;其次,白师兄日常行止挑不出任何毛病,上下口碑都好;最关键的,还在于他积极接功课,这可是为门派积累名声,赚取报酬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别说月泉宗内部,就山下方圆数百里内,多有受过白师兄恩义的,谁不念他的好?谁不说月泉宗培养的弟子出色?从掌门到诸位长老,都默认他可以越级办事,连风仪庭也不说什么,谁胡乱多嘴,谁就是反对给师门做贡献,反对月泉宗的好名声。” 好一顶大帽子,这个理也说得通。 宋佚心里琢磨了一圈,点点头。所谓的个人功勋你挣了,集体荣誉我也有,双赢的事情,没理由不支持,哪怕从规矩上说不过去,可规矩也是人定的嘛。 “说到这儿,我倒是有一点儿担忧。”叶铭皱眉看着骆臻,插话道:“风仪庭最近动作频频,再过一月便是十年一度的祖师祭典,传闻……掌门有可能在祭典上宣布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这就宣布?”骆臻吃了一惊:“我看掌门他老人家还矍铄得很,再干三十年都不是问题呀。” “谁知道呢……”叶铭靠近骆臻,压低声音道:“在这个背景下,事情就微妙了,天玑长老那帮人的意图很明显,你师父在玉衡长老座下独成一派,两边不靠,看似逍遥自在,不偏不倚,可同时也就成了势力最弱的,他们会不会把坏心思动到这边来?”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呢。”骆臻摸摸下巴,陷入思考。 “当心点好。你们这边啊,都是些搞研究做学问的,论起勾心斗角、歪门邪道来,还真不是天玑长老他们的对手。” “嗯……我回头跟师父旁敲侧击地提一下吧,看他会不会放心上。” …… 两人一来一往地谈论月泉宗可能的变化,宋佚倒不怎么留心,他对月泉宗内部的人事变动没什么兴趣,谁当掌门都无所谓,要是涉入太深,反倒把自己牢牢绑在月泉宗里了。 自己还是更喜欢……悄悄将目光转向窗外,宋佚看着已躲入云层中的半个太阳,天色渐渐转阴,等会儿应该要下雨了。 茫茫春雨会落在月泉宗的山谷和高峰,落在诸人的房顶和院落,也落在山下城镇的街道和野外,以及更广阔的世界里。 如果可能,宋佚想去那些从未见过的地方走走,去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欣赏更多的风景,将这个新世界逛遍,将这段崭新的人生过得透彻分明。 …… “……宋佚,宋佚?” “啊?” 一声呼唤,叫回走神的宋佚,见骆臻正站在面前,朝自己伸出手。 怎么? “剑,给我。”发现他走神了,骆臻重复道:“苦战之后,你的剑不可能没有损伤,我可没信心现在就铸出能硬抗承影却邪剑的东西。” 宋佚将剑递给骆臻,骆臻拿到光亮处,细细察看,眉头渐渐皱紧。 “……你这也损坏得太厉害了。”他长叹口气,不住摇头:“这边全是裂缝,这几处都崩了,那儿虽然还没崩,但只要稍稍用力也会崩掉,真是……” 他边说,边把损伤指给宋佚看,末了道:“得了,我好人做到底,你这几天反正也是养伤,剑我就先拿回去,给你好好修补起来。” “哎,那可麻烦你了,多不好意思……” “少说这些客套话……这笔账先记着,没准回头有事儿托你帮忙呢。你如今开了窍,修为一日千里,除开这几年兄弟情谊,咱可更真心敬你是师兄了。” “行啊,有什么话尽管说,但凡师兄能帮你的,都不在话下。” “你们啊……” 叶铭撑着下巴,有些无语。 —— 送走两人,宋佚吃饱喝足,感觉浑身的疲惫一阵强过一阵,整个人像被大浪拍击的礁石,摇摇欲坠。他爬上床一顿好睡,直睡到第二天日头偏西,才懒洋洋地睁眼,吃过丹药,吃过饭,洗了澡,收拾了一片狼藉的衣服床铺,再度跌入沉眠。 就这么吃吃睡睡,到第四天早上,宋佚终于感觉伤势愈合了不少,能够调理真气,促进恢复了。 话说,莫清宁怎么这么厉害…… 摸着胸口,宋佚想不通。他此前总认为,当自己突破到流泉心诀第六层时,跟莫清宁的差距就是一墙之隔,等到终于领悟第七层时,应该就变成一纸之隔,可如今看来,这个差距起码还有一条大河的距离呢。 一条大河波浪宽,自己在这头,莫清宁在那头。 这人一定还藏了什么……宋佚能肯定,他的修为绝不只是靠照月剑法和流泉心诀养出来的,跟师父传给他的法阵,包括那个金环宝物的关系也不大,关键还在他自身的修为,一定有什么别的东西让他变得这么厉害…… 虽然没见莫清宁用过任何月泉宗之外的本领,宋佚已坚信了这点。 第六天,宋佚感觉伤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格外平静,除了叶铭和骆臻不时来看看自己外,一个闲杂人等也没上门,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小师兄还在时的安然。 闲暇时,宋佚爱跟脑子里的声音聊天,问它许多关于月泉宗,还有这个世界的事。作为回礼,宋佚也同他讲起自己生长的世界:如今已遥远得不知在哪个时空中的地球。 乡愁弥漫,经历了最初的茫然,试探,熟悉,紧张,经历过生死考验,在这难得平静的几天里,宋佚忽然有些不可抑制地思念故乡:曾经辗转的城市,走过的街道,还有牢牢刻在脑中的人。 时间倏忽而过,一人一魂对彼此的了解又深一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消逝阴影似乎也更浓了,但两人都没提这件扫兴的事,宋佚也没保证自己一定会找出解决的办法,在能够真正解决问题前,他不会拍胸脯乱担保。 交流中,两人说到了那天叶铭和骆臻提及的“祖师祭典”。 这是月泉宗的一件大事,每十年举办一回,旨在纪念和祭祀创教祖师,显示祖师恩德永在,后辈不忘初心。随着时间流逝,它从一桩礼仪性的祭典,变成了更有实际意义的活动,许多重大事项会在祭典上宣布,还出现过在祭典上进行掌门交接的情形。 这一次或许也有什么大事酝酿着吧。 对于祭典,门里应该早就在准备了,只不过宋佚住得偏僻,加上地位也低,对此插不上手,才没什么感觉。莫清宁作为弟子当中第一人,就算不赶在前些天出关,也一定会在祭典前出关的。 “祖师创立月泉宗后怎样了?” “祖师剑术通神,修为精深,创立月泉宗后不久便成为仙人,离开人间,去仙人界了。” 成仙……宋佚挑眉,自己生长的世界里也有类似传闻。吕洞宾是仙人,铁拐李是仙人,连半大小子的蓝采和也当了仙人。 成了仙,便可长生不死,逍遥自在,可说是人类的最高追求了,历朝历代的帝王哪个不想成仙?秦始皇不是派徐福带着童男童女去了日本吗?汉武帝不也给方士们接连忽悠了吗? “……祖师登仙而去,留下他的佩剑,也就是月泉宗镇派之宝:照月长生剑。” “这把剑我听说过。”宋佚摇摇手指:“说是在掌门那里供奉着?” “是啊,许多年都没再动用过呢。” “这样不好啊。人不用要变傻,剑不用要变钝的。” “其实……也不是故意不用,听说发生过事故,所以才……” “事故?”宋佚竖起耳朵:“什么事故?” 第三十九章 群芳喧闹 “我也不很清楚,就是当年刚入门时恍惚听师父提过一句。师父走后我有次想起来,问小师兄,他却说没听说过,不清楚。” 语焉不详,宋佚也不纠结,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月泉宗的祖师祭典,由于这个活动的传承历史和重大意义,天玑长老一党兴许会在活动上搞事儿,甚至可能…… 宋佚脑子里跳出“逼宫”两个字。 对天玑长老而言,现在月泉宗的形势可谓一片大好,上上下下就找不出能撼动他地位的人。 莫清宁差着辈分,而且名义上就一弟子,面对几大长老联盟,能翻出什么水花? 除非掌门本人非常支持他。不过掌门嘛…… 宋佚想了想,还是摇头。 掌门他没见识过,综合各路情况看,月泉宗掌门的存在感似乎不太明显。这几年,天玑长老一步步坐大,也没见他出台什么有效的打压政策,难不成……他只能再做一个月掌门,然后就乖乖交权下课? 一把手混成这样,也是惨。 宋佚随之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天玑长老上了位,他针对师父的那个阴谋是不是就要变成阳谋呢?自己这条浮在浅水湾的鱼,到底是被他钓起来宰掉,还是有机会潜入深水逃脱呢?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宋佚却警惕起来,此前觉得祖师祭典与自己无关,现在看来,这应该是个躲不过去的坎儿。 停下思索,看看外头的天色,宋佚动了出去走走的心思。 之前几天都在下雨,今日终于放了晴,碧空如洗,日光明艳,宋佚在屋里憋得快发霉,这会儿见窗外青山凝翠,繁花盛开,心思顿时活络起来,再呆不住了。 走出院门,他深吸口温润的空气,胸臆间疼痛已退,只留神清气爽的滋味。记得刚穿越时,山间还是一派残冬景象,积雪未化,寒风凛凛,如今已见春和明景,万物苏生。 顺山道而行,宋佚漫无目的地闲逛,间或遇着几位同修弟子,彼此点头致意。此前他晋升的消息已按规矩昭告上下两院,大家都知道有个下院弟子越级提升,还得了掌门的亲笔签字作嘉奖,也算小小当了一回名人,在弟子中有几分名气。 “哟,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远远地,几名少女翩跹而来,个个都穿着明艳的春装,姹紫嫣红,好似一片跃动的花海。 “随意走走,你们呢?” “我们才帮师父们收了东西,正要去交功课呢。” “师兄,你……”一名蓝衣少女上前两步,好奇地上下打量宋佚:“你跟清宁师兄切磋过?” 嗯?宋佚一愣,怎么这事也传开了? “说不上切磋,向师兄讨教了两招。” “原来是真的呀……” 姑娘们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一名红衣少女叹道:“前两天听说,清宁师兄跟一位下院的师兄切磋,两人竟不分胜负呢。我们都觉着不信,怎么可能有下院弟子跟清宁师兄不分胜负呢?啊,对了,有一位:白云筝白师兄。可要说是他的话,就没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了。” “白师兄现今不在门内,跟清宁师兄切磋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他。”一名黄衣少女挤上前来,急急道:“所以大家都好奇得紧,到底是谁呢?想来想去……”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目光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稳稳停在宋佚身上,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随之扫过来,配合她们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宋佚心里一寒,忽然想到自己穿越前的某位亲戚,真的一模一样。 这位亲戚是审计师事务所的业务高手,目光如炬,心细如发,从不漏过半点儿蛛丝马迹,当她面对搞小动作,自以为将猫腻藏得很好的被审计单位时,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什么切磋? 谁在给自己传谣? 宋佚隐隐有股不详的预感。 “大家都想不出来,于是干脆直接去问清宁师兄了!” 穿紫色短裙的小丫头“蹭”一下跳到宋佚身边,故作老成:“清宁师兄说,这个人啊,可是白师兄的师弟呢,名师出高徒,杜师父教出来的徒弟,能差吗?别看人家之前五年都没有晋级,那叫韬光养晦,视浮名为粪土,不计较一时的得失。而今可是到了一飞冲天的时候,兴许再过不久,宋师弟就比我还厉害了,首席弟子的称号迟早要拱手让给他。” 小妹,你很有模仿秀的天赋嘛…… 宋佚斜眼看这喋喋不休的小丫头,如坐针毡,给她夸得身上阵阵酥麻。 她模仿莫清宁的口吻,讲得惟妙惟肖,宋佚眼前已不自觉地浮现出莫清宁的脸,一副诚恳温雅的表情,满嘴却净说瞎话,三言两语间已挖了个坑,就等着自己往里边跳呢。 ……莫清宁,你真不放过我啊,这一步步架着我往火坑里走,什么切磋,百分百也是他放出去的。 自己对月泉宗的勾心斗角一点儿兴趣没有,丫偏偏把我往漩涡中心里推,祖师祭典眼看着要举行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让自己异军突起,树一个靶子在这里,不是典型的要拿自己做饵吗? 现在的情况下,宋佚越引人注目,风仪庭就越可能按讷不住,悬而未决的攻击就可能来得越猛烈。 “师兄,师兄,你真这么厉害?” 没有,真没有! 宋佚连连摇头,赶紧为自己澄清:“没有什么不分胜负,是我输了,真的,清宁师兄比我厉害得多,他一招就……” “清宁师兄可是有宝物的!”话没说完,已被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清宁师兄那个金环可厉害了,宋师兄,你被它打到没有?” “打……” 岂止打到,骨头都给丫打断了……宋佚胸口恍惚又疼了起来。 “哎呀你真讨厌,提这个干什么,没点儿眼力劲。”紫色短裙的丫头是个人精,一听这话,赶紧推了她一把,皱眉道:“当着宋师兄面呢,怎么能提人家被打的事呢?清宁师兄都说了,是不分胜负,不分胜负好吗?宋师兄谦虚,我们都知道。” “啊,对不起,宋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这丫头俏脸一红,赶紧道歉。 “没有,没有,一点都不生气。” 想着莫清宁那一肚子坏水,宋佚就气不打一处来,脸上不知不觉也黑了,女孩儿们却当他是不喜欢提到被金环打的事,赶紧转移话题,净捡他的“丰功伟绩”来说,弄得宋佚越发尴尬,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很好,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哎,师兄。”最先发声的蓝衣少女凑过来,朝他挤眉弄眼的一笑,问:“明天你就要去赏金庭接功课了?” “……你们连这个也知道?”宋佚翻个白眼:“莫清宁说的?” 怎么,莫清宁难道怕自己反悔,不去接功课,于是抢先把风声给自己放出去,让舆论先燥起来,明天自己若不去赏金庭,保准有一帮人来拖自己去。 “是啊,其实对你们切磋这件事,我们本来还有点怀疑,可清宁师兄说你厉害得很,潜力无穷,明天就会生龙活虎的去赏金庭了,我们要有什么不信的,到时候就能看见你。” 她嘻嘻一笑:“要我说呀,咱们运气还真不错,不用等明天就见到了。” 女孩子们都笑起来,唯有红衣少女站在人从最外圈,撇开头,悄悄叹了一口气。宋佚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表现,微有些疑惑。 这时,宋佚脑中的声音悄悄道:“那红衣姑娘似乎是风仪庭的人,我曾见她和风仪庭的副庭主在一块儿。” 什么?宋佚一愣,风仪庭副庭主?那就是姬玉枢的左右手了。 宋佚朝她笑道:“这位师妹,叹什么气呀?” “啊?”红衣女孩一惊,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大约没想到自己私下的动作已给宋佚看见了,支吾几声,道:“明天……明天也是风仪庭去赏金庭查验的日子,他们会巡视庭内人等的工作,弟子们的名册和积分状况也会拿来抽查,若有人在上面做手脚,可是会受罚的。” “这样啊。”宋佚一笑:“反正我只是去接功课,绝不妨碍各位同修做事,无妨。” 听他这样说,众位小姑娘都点头称是,这时山坡上转过一人,朝这帮女孩儿们远远地招手,她们便告辞离去。唯有这位红衣少女落在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瞅着宋佚,宋佚也不急着走,站在原地看她纠结的模样。 最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跑回他身边来,小声说了几句话。 “宋师兄,明天……我哥哥也会去赏金庭,你,你当心一点。” “你哥哥?”宋佚心头雪亮,她哥哥一定就是风仪庭的副庭主,面上依旧装傻:“你哥哥是哪位?” “薛喻,我哥哥是风仪庭的副庭主薛喻,我叫薛小曦。”红衣少女声音压得极低,话说得飞快:“宋师兄不认得我,但我已听哥哥提过你好几次,明天本不该哥哥带队去赏金庭,但他听闻了你要去接功课的事,专门换成自己带队……或许,他是冲着你去的。” “冲着我?”宋佚微微一笑,佯作不知:“我与令兄无冤无仇,连他的名字也是从你这里才听说的,能有什么冲着我来的事情呀?不用多虑,快过去吧,她们叫你了。” “小曦——”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呼喊,紫色短裙的少女朝两人挥手:“小曦快过来,师父叫我们了。” “哎,马上来——” 应付一声,薛小曦又转头盯着宋佚,深色焦虑,用力一跺脚:“宋师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呀!哥哥私下同我说的那些话,我不敢告诉你,有些事也不是他能左右的,毕竟他只是个副庭主,上面还有……” 第四十章 迷津 忽觉失言,她赶紧收了口风,又道:“总之,我觉得宋师兄不该被当成……风仪庭现在越来越过分,哥哥其实也不很喜欢,你,你自己多留点心吧!” 话音一落,她立刻转身跑远,汇入少女们中间,往山坡上去了。 宋佚站在原地,细细回味她的话。 风仪庭副庭主的妹妹……她跟自己说这些,提醒自己当心,是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所以提前泄了哥哥的底细吗? “……不像。”脑中的声音插话:“你跟我说过,你们那边有一门叫‘心理学’的学科,专门研究人的心态言行和思想,说人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孤立的,会受身边环境的影响,特别像她这种十来岁的小姑娘,思想尚不够独立成熟,做什么,不做什么,怎么做,多少都遵循着关系亲近之人的引导。” “嗯,不错。” 原本的这位“宋佚”于修行上不行,其他方面的头脑倒是很灵光,跟他讲自己那边的学问,一下子就理解了。 宋佚点头,如果自己是这位薛小曦的老朋友,跟她交情很深,那么她冒着得罪哥哥的危险来给自己告密,说得通。然而今天宋佚才跟她第一次见面,他可不认为人家是对自己一见钟情,立马抛弃亲哥投靠过来,演一段美少女慧眼识英才的戏码。 所以,最可能的情况就是…… “我觉得吧,或许她哥哥日常跟她说到这些事的时候,流露过对你的一些……同情?” “是不是同情不确定,但肯定有对风仪庭现行做法的不满,包括对消灭我的不认同吧。”宋佚接过话头:“不过呢,这位副庭主也就是私底下跟亲人牢骚两句,并不会真去造姬玉枢的反,毕竟还有未来掌门天玑长老在上头看着不是?” “什么未来掌门,事情还没定论呢。”脑子里的声音冷哼一声,语带不屑:“我想掌门不会那么糊涂,真让这小人上位的。” “嗯。还没正式宣布,那就一切都有可能,走着瞧吧。” 离开此地,宋佚随意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谷中,只见几处楼台错落分布,当中一湾碧水潺潺而去,绿树成荫,簇簇红花开得正好,四下鸟啼声声,偶尔可见几位年轻人在楼宇间穿梭,好似一方安闲平和的小村落。 “这是什么地方?”宋佚问。 “这里是玉衡长老座下几位师父们的居所,我也只是听说,还没有进去拜访过。” 玉衡长老……宋佚乐了,难道这就是林师父住的地方?过去看看吧。 信步走到一座院落外,院门敞开着,宋佚向内张望,忽然看见一张熟面孔:林师父的徒弟。就是往下院主庭领取晋升令时,负责引领和陪伴自己的那位青衣少年。 此刻,他正站在院中整理东西,身边放着剑和书册,还有两个打开的包裹。 “师弟。”宋佚招呼他。 “……师兄?” 一转头,见宋佚站在院门口,少年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放下东西跑过来,笑道:“好巧,师父刚刚才说有客人要上门,师兄就来了,快请进。” “这是林师父的院子吗?” “正是。” 跟他入内,宋佚好奇地环视这间院落。 院落颇为宽广,西边全是平整的石板地面,方便弟子们演武,东面靠院墙的地方则摆着几套桌椅,想来是林师父跟弟子们讲学所用。一张桌椅前坐着一位少年,两侧各一位少女,拿着书正读得津津有味。看有访客来,他们便都合上了手中书本,起身朝宋佚点头致意,颇有林师父娴雅温润的风韵。 西面广场上,两名练剑的少年也停下来,朝他行礼。 名师高徒啊……宋佚忍不住感慨,林师父气度文雅,言辞可亲,教出来的弟子们也是礼貌周全。 这种师父带领同修们和睦相处,彼此切磋交流的场景当真不错,只可惜…… 只可惜自己从没享受过这种温馨的感觉,师父和大师兄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是在同一个地方游历,还是各自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宋佚对此一无所知,现在就连小师兄也外出未归。看这院落中兄弟和睦,姐妹相亲的场景,宋佚心中不由暗暗羡慕,难免也生出一点孤单寂寞之感。 “师兄是来拜访师父的吧,师父就在里边,请进。” 青衣少年带宋佚来到房门口,轻轻推开大门,做个“请”的手势,宋佚朝他道声谢,跨入房中。 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幽香,跟着便是林师父醇和的声音。 “宋佚来了啊,过来坐。” 这声音飘在空中,似乎又潜行于水底,宋佚感觉太阳穴上轻轻一抽,跟着头上恍惚有半秒钟的眩晕感,他也不当回事,回神朝房内走,只见林师父盘腿坐在靠窗下的榻上,身边放有一张矮桌,手上飞针走线,正给膝头上蒙着的布上刺绣。 宋佚朝她行一礼,道声打扰,隐隐有点儿词穷。 怎么开口呢?什么都没准备就来了…… 信步溜达到附近,又一时兴起来拜访,结果人家真见了自己,这会儿两手空空的,反倒显得唐突了。虽说他很想跟林师父请教关于法阵的学识,但就这么开口吗? 又不是人家的弟子,此前也没啥交情,脸皮不要太厚…… 正犹豫间,林师父抬起头来,朝他一笑:“你这孩子,愣着干什么,坐下说话,坐吧。” 她指指身旁空着的那张椅子,宋佚脑子里的杂思似乎瞬间被抹去,顺着就坐下去了。 待他坐定,林师父却没再开口,继续低头刺绣,宋佚也不敢轻易打破沉默,默默盯着她的动作,只见她膝上这副刺绣中色彩纷呈,金丝银线环绕,五彩交织,形成了一面极为精致,也极为繁复的图样,好似某种图腾,又似乎一道无声的符咒。 盯着这绚烂精妙的图景,宋佚眼睛仿佛被什么吸住,完全移不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 林师父的刺绣尚未完成,还有一些地方仅仅勾勒了轮廓,还未上丝线,但在宋佚眼中,那些未完成的部分渐渐的竟也有了模样,给丝线铺满,光影交融,华彩汇聚,活生生的跳跃着,绚烂无比。 这张图样似乎渐渐流动起来,像天上的云霓,像水中的漩涡,牢牢吸附住宋佚的视线,让他脑中渐渐混沌,整个人仿佛裂成了两半。 一半正坐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师父刺绣; 一半缓缓坠入无底的混沌,神思冥冥,仿佛昏睡。 …… 不知过去多久,宋佚耳边忽听得“叮咚”一声,整个人为之一震,立刻回神。 刚刚怎么……应该是眼花了一下吧。他有点儿不好意思,闭上眼,揉揉眉心,又去看林师父,却惊见榻上空无一人,那张绣到一半的布幅放在那里,花样却已大成了。 这是…… 宋佚一惊,猛地站起来,他明明记得方才进来时,这张图样才绣到一半,这会儿怎么已经……他立刻转头看向窗外,只见茫茫暮色正在降落,院中空无一人,沁凉的风从窗户吹入,吹得宋佚一阵恶寒,浑身发抖。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刚刚走进来,顶多也就五分钟吧,怎么一眨眼天都黑了? 对了,宋佚强迫自己冷静,他记得,当时自己正在看林师父绣花,林师父她…… 林师父呢? 刚想到这里,身后传来脚步声,宋佚一回头,见那位青衣少年笑吟吟地走进来,手上捧着杯子,朝他道:“师兄受惊,坐大半天也该渴了,喝口水,咱们去吃饭吧,师父会跟你解释的,还请师兄不要埋怨师父,我们绝无恶意,绝无恶意。” “这……”宋佚接过杯子,整个人有点懵,喝了几口水才回过味儿来。 他明白,自己一定是中了林师父的算计,居然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呆坐了大半天,万幸是在林师父这里,要是在外遇着,哪还有命在…… 想到这儿,宋佚不由微微后怕,忍不住问:“怎么回事?我刚进来时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是什么招数?” “刚进来时,师兄已经不好了。” 青衣少年领着他往后堂走,边走边道:“应该说,从师兄踏入院门那一刻起,便等同踏入了师父布下的天罗地网,接下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个法阵?” 略一思索,宋佚已抓住了关键。 “师兄果然灵慧,怪不得师父说要考考你,你能提前醒来,师父也很吃惊呢。” “醒来……”宋佚回忆着之前那一刻,微微摇头:“我听见了一个声音,像什么东西敲击的声音,一下就回神了。” “是我在窗外敲钟。”青衣少年停下脚步,转身朝宋佚竖起两根手指,嘻嘻一笑:“第二次。” “什么?” “师兄不到午时就来了,两个时辰后,我在窗下敲过一次钟,你没有动静,这会儿我来敲第二次,你就被惊醒了。” “……什么意思。” “可说是破纪录的意思。” 少年笑笑,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摸出个金钟,只巴掌大小,附带的敲击杆也只有一指长度,他拿起来,朝钟上一敲—— 叮当!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佚恍然,这正是自己刚才听见的声音!随着这一声脆响,仿佛有道清风灌入胸臆,整个人神清气爽。 第四十一章 夜宴 “这是一件很普通的宝物,功效是提振人的精神,集中注意力。若是半梦半醒之人,听它一响便会立刻苏醒,恢复精神,但它并不具备任何破除法阵的能力,至多算给个提示吧。” 青衣少年边说,边又在钟上敲了几下,笑道:“师兄神思陷在法阵当中,对周遭一切无知无觉,因此你既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清楚师父何时离开。不怕给师兄知道,其实下午的时候,我还进房拿过两次东西,你都对我视而不见呢。” 收起金钟,他带宋佚朝后院走,两人穿过游廊,走入芬芳馥郁的花园,见远处一座亭台正在温润的夜色中盛放,灯影溶溶,林师父端坐当中,朝两人露出微笑。 “师父擅长法阵,法阵中有一类专用于困囿。如何困住对手,又如何脱困而出,算是贯穿法阵修行始终的大功课。” 原来是这样……宋佚仔细聆听,心里默默思考。 青衣少年解说道:“我们最初入门时,学的便是这类法阵,要出师时,依旧在研习这类法阵。这并不意味着此类法阵有胜过其他类型的长处,而是它最考验一个人法阵修为的全面性和均衡性。为了困住对手,可将所有的本领都加在牢笼当中,同理,为了脱困而出,也必会尽展所长。” 宋佚点头,心中渐渐有些感悟。 “师兄方才是被师父困在了隐迷津阵中,我们以前也经历过同样的考验。陷入阵中的人如同昏睡,无知无觉。每隔两个时辰,便在附近敲钟一次,看敲到第几次时被困者能够突破法阵清醒。就我所知,即便上院的出色弟子,都要敲到四响以上才可能清醒,师兄却第二响就醒来了……当真令人佩服。” “是吗……” 听他这么说,宋佚有些疑惑,他并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突破法阵”的努力,自己好似一直昏睡着,压根没向这个隐迷津阵发出反抗,睡醒了,自然也就清醒了。 “呵,这是因为师兄的感知被法阵完全蒙蔽了。” 青衣少年笑道:“师兄虽觉得自己没有做任何反抗,但这其实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这种反抗而已,你的意识被强迫放空,感知不到,也不会主动命令自己反抗,但你的身心,却在法阵中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压力和威胁,于是会本能地要挣脱法阵的束缚。这么说……不知师兄能否理解?” “可以。” 按这个说法,此法阵有点儿类似催眠,亦类似梦境——打个不十分恰当的比方,当人在熟睡中感觉到寒冷,便会在继续沉睡的同时,不自觉地裹紧被子取暖。 此外,以法阵麻痹自己的思想,让自己无法主动反抗,也就意味着不会产生人为的,主观性的判断失误,而是全凭修为本身去挣脱。修为深厚,自然脱困的时间就短——这种考验修为的方式,比莫清宁那样直接和自己打一场,似乎又来得更直接,也更准确了。 想到这儿,宋佚背上不由冒出几点冷汗。 这位林师父看起来温温柔柔,弱不禁风的模样,思虑却极为周全,她这样试炼自己,有什么目的么?总不可能来一个客人,她就这么试一次吧。 听说她和师父在法阵方面有过交流,莫非…… “……师兄,脱出法阵这件事,并不由你自己的意识控制,更接近一种本能,你这修为当真不俗啊。师父以前跟我说过,为达到让对方努力脱困的目的,她在法阵中安排有后手,不会让你安然沉睡。法阵的魅力就在这里,变化万千,随心而动,只要构筑好基础,你想在里边玩出什么花样来都可以。” “原来如此。”宋佚连声叹道:“不愧是精通法阵的林师父,此前我在这方面一无所知,而今听你所言,细细一想,千变万化的妙处真是无法言传。不知林师父这隐迷津阵,需要多高的修为才能破去呢?” 青衣少年闻言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就我所知,不论宝物也好,法阵也好,都得彼此修为相近,甚至高出一头,才能可能反克制住的,否则压根无法察觉法阵或宝物的存在,或者察觉了也无计可施。师父她……若说硬碰硬的战斗本身,师父或许不如别的师父,修为亦不十分深厚,但师父精研法阵,倚仗法阵的加成,却能生出数倍的奇效,甚至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因此,究竟要多高修为才能破去师父的法阵,这个我就真的说不好了。怎么,师兄有兴趣?” “随口一问罢了,若有冒犯,可千万别放心上。”宋佚笑笑:“今日开了眼界,跟林师父讨教都来不及,现在说要破法阵可是不自量力,信口开河了。” “师兄谦虚了。”青衣少年摇头笑道:“不过师兄这样,还真有几分杜师父的风采,想当日他……” “我师父?” “哎,我多嘴了,待会儿师兄直接向师父询问吧。” “怎么,我看你对法阵了解颇深,已尽得林师父真传,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惭愧,惭愧,这些都不是我自个儿的研究,是听师父,以及师兄的师父说的。今天在师兄面前鹦鹉学舌,贻笑大方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亭台之外,林师父和方才院里见过的那几位少年男女都站起来迎接,几人见过礼,纷纷落座。 宋佚是客,坐在上首右边,林师父介绍这几位弟子给他认识:领他进来的绿衣弟子姓齐,单名一个威字,其他几位弟子中,只有一位少女是林师父的,另几位都是余师父的徒儿,因余师父外出,他们这些天便到林师父处来,与同修们交流切磋。 宋佚与各位同修寒暄几句,便默默听他们聊天。看起来他们都很习惯这样的聚会,虽有宋佚在场,言辞中却没什么避讳,讨论着修行中的趣事,也交流法阵和学识的心得。 宋佚侧耳细听,从他们的对话中寻找收获。 他来这边的时间毕竟太短,欠缺阅历,实力虽提升,还有很多经不得推敲的地方。 林师父是玉衡长老座下的师父,听闻这一支历来有些文人风骨,热衷于学问,或做一些左道的探究。例如骆臻的师父就爱好铸剑,另外还有几位师父所喜好和钻研的则更冷僻一些,相较而言,精研法阵的林师父,还算是当中最“务正业”的人呢。 宋佚静听这几位同修们的交流,林师父不时也评点两句,席上气氛渐渐热络。 宋佚发现,他们言谈间讨论学问的多,说到修行的少,若换个人来听,兴许会觉得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听一会儿便厌烦了,宋佚却感觉十分新鲜,兴致高昂,能在修行之外多聆听关于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今天还真是不虚此行。 齐威也加入了讨论的行列,他本就善言辞,这会儿与同修们聊起来更是滔滔不绝。话题慢慢延展开去,宋佚听他们说到了月泉宗之外的世界,在广袤无垠的大陆,以及更遥远世界里发生的事。 齐威喝了一口酒,说起那些和月泉宗完全不同的修行者,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提及,但宋佚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的修行,并不仅仅有“变强”这一个目的,也不是所有人的修行成果,都会反应在战斗上。有许多人的修行目的是为了让生活更加顺遂,因此,有人专精于筹算,有人专精于铸造,也有人精研读书绘画,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也因此,在月泉宗之外,便有许多特殊的专业门派,比如抚琴山庄,就以培养琴艺大师为主,当中的修行者们,有人以音律为武器,有人以创作动人的曲调为业,还有人则专精制琴,调琴,或专精鉴赏,为别的琴师们提供相关服务。 宋佚听得新鲜,心里不断思考,这里和自己生长的世界虽完全不同,但社会的规律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比如修行一事,既有月泉宗这样以正经修行为教育准则,以培养力量强大修行者为目标的门派;也有专精于某一个或某几个领域,所授的知识并不只为变强,更拥有更大的专业性和针对性的门派。 至于这些门派中,谁的势力大,谁的势力小,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如今天下太平,波澜不兴,自己醒来后,也还未听说过任何门派之间争斗残杀的不和谐新闻,想必在门派与门派之间,已构建起了相对稳定成熟的相处规则,并不是说弱小或只专精一路的门派,就一定会被大的吞噬消灭。 “师兄,你怎么都不说话?”这时,一位少年看着宋佚,问:“是不是我们话太多,太烦人了?” “没有,听你们聊天十分有趣。” “那师兄也说点儿什么来听听?”少年笑道:“杜师父可厉害得很,听说他游历过许多地方,我们都特别向往,他有没跟你讲过你什么好玩儿的经历?” 还真没有…… 宋佚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自己跟师父当真没缘分吗?刚入门一个月他就离开了,一招半式也没来得及教自己。对这件事,宋佚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然而这段时间,师父的丰功伟绩听得越多,这种遗憾便越强烈,恨不能立刻找出他的所在,飞到他身边去好好学习讨教。 “没有。你们也知道,师兄入门太晚,没福气赶上师父的教导。”宋佚道:“不过没关系,以后等师父回来,我可要每天缠着他,非把他的本事和故事都掏空不可。” 说完这句,他偷瞟了林师父一眼,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眉目间隐隐露出一股忧色,似乎不赞同自己方才的话。 第四十二章 心性 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宋佚心头一动,正要细想,另一位少年已开了口:“宋师兄,你今天被师父困在隐迷津阵中,感觉如何?”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睡了一觉,又好像只是一眨眼功夫。” “今天为难了你们宋师兄,真不好意思。”林师父朝宋佚笑道:“不会怪我吧?” 她已恢复了一贯的和蔼,看不到半点担忧神色,宋佚压下疑惑,赶紧道:“怎么可能怪?林师父让我体验法阵的神妙,要感谢您才是。此前我只知道埋首剑法心诀,于法阵上从未留心,今天才明白,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你能真心这么想,很好。”林师父点点头,朝弟子们道:“你们啊,有客人在也不知收敛一下,还跟每月惯例的聚会一般夸夸其谈,一会儿是山下的趣闻,一会儿是不知哪里来的传说,东拉西扯,我看这世上就没有你们不知道的瞎话,真是一群包打听。” 她语带责备,神情却是宽容宠溺的,好似一位慈母教导淘气的孩子,弟子们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坐宋佚斜对面的少女挠挠头,红着脸开口:“因为没感觉宋师兄是外人,也就不拘谨……如果师父今天请到的是白师兄来,我们恐怕都不敢说话了。” 宋佚一怔,小师兄给人的印象这么可怕?自己觉得他很亲切呀。 “又瞎说。”林师父笑骂了一句:“白师兄可从没欺负过人,你们有什么不敢说话的?” “不是,不是说他会欺负人,是他太厉害了,单往那儿一坐就是一股压力,让人不敢亲近。唉……偏偏白师兄又生得那么好看,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 “你哟,小小年纪,总共见过几个男人?”林师父噗嗤一笑,连连摇头,其他弟子们也笑起来,那姑娘立刻通红了脸,扭着肩膀,直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宋佚也笑起来,听别人这么夸小师兄,心里十分畅快,比夸在自己身上还有意思。 待席上的哄笑过去,林师父又看着宋佚,摇头道:“我倒是想请云筝那孩子来一次我们的晚宴,可他太忙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其实,你们宋师兄也不是我请来的,是他今天自己过来的,正好赶上咱们聚会的日子,这便是缘分了,还不快来给你们宋师兄敬酒?!” 一声令下,众弟子们即刻应声而动,一个个欢呼起身,捧着满满的酒杯朝宋佚走来。 宋佚没料到有这出,赶紧站起来,面前的杯子却犹豫着要不要端,他不知自己如今这幅身躯的酒量如何,万一不胜酒力,一两杯就给灌得酩酊大醉,甚至做出些失态的举止,岂不囧大了? 不过……宋佚看了看围过来的同修们,个个都笑得那么开怀,两位少年方才已喝过几杯,这会儿面上飞霞,趁着酒意,越发显得兴致高涨。宋佚自从穿越过来,还是头一回体会到师父关怀,同修抬爱的热闹场景,顿时也起了奉陪到底的想法,不愿扫他们的兴。 如果真要一人一杯的车轮战,拼着喝醉的风险挑战一把就是,总不至于这一杯还清醒着,下一杯就倒地了吧,真感觉晕乎的时候再喊停不迟。 想到这儿,宋佚也举起杯,作势要一饮而尽。林师父又是一笑,吩咐道:“一杯就好,都一杯,你们各自干了,宋佚也只喝一杯。” …… 说笑半天,晚宴渐渐走入尾声,不知不觉天早已黑尽,时辰渐晚,弟子们纷纷告辞离去,很快,席上只剩林师父、宋佚和齐威三人。 估摸下时刻,宋佚也打算告辞,叨扰这半天已十分不好意思了。话未出口,却发现林师父正看着自己,她悄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跟做梦似的……” “您说什么?” 宋佚心里一跳,身上不由微微绷紧,直觉告诉他:林师父要说正事了。 “我说今天,就像梦一样,我本以为这一天是不会来了。” 宋佚愣了愣,试探着问:“……您是说我今日来访的事吗?” “是的。”林师父点头,吩咐齐威:“请值日的弟子来收拾,我们到茶室去说话吧,你宋师兄终于来了,不容易……” 齐威起身离去,林师父也站起来朝外走,宋佚赶紧跟上,两人离开这间不大的宴会厅,默默穿过花园,再度绕上回廊,走入了一间雅致洁净的茶室。 齐威正在茶室里等着,见两人进来,便奉上香茗,然后退出去,将讲话的空间留给他们。 室内很静,没有人说话,只能隐隐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方才席上的嬉闹开怀仿佛化为一场遥远的梦,在此刻浓郁的夜色里,在茶室温润又有些清冷的灯光下,这一天的拜访和考验,如同历经漫长跋涉的旅人,终于走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刻。 林师父端坐在椅子里,陷入回忆,她看着宋佚,又仿佛看着一个并不在这里的人,眉头渐渐蹙起。等到两人茶杯里的滚水都变得温热,才端起来抿了一口,然后长叹口气。 宋佚坐在林师父对面,腰背挺得笔直,虔诚又尊重的姿态。他不清楚林师父想告诉自己什么,但他能猜到,这必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宋佚。” “是。” 林师父终于开了口:“前些天,向你面授晋升下院一等弟子的卷轴,是我向掌门要来的机会。本来安排的人并不是我,但我听说这件事后,便主动争取了过来。” “……为什么?”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现在的你,看你如今究竟有多大变化。” 宋佚一凛,这个说法……莫非林师父以前就认识自己了?不对,他从未听原本的“宋佚”提到这点。为确保自己在月泉宗内的安全,宋佚很早就问过它,这些年都认识什么人,彼此关系如何。 因为修行进度滞后,又不怎么跟人走动,宋佚在门派中的人际关系很简单,也从未和林师父有过什么往来,怎么这会儿听着…… “你应该听说过,你师父跟我有过交流吧?” 师父?宋佚一怔,点了点头。 “五年前,你师父曾托我一件事。”林师父声音沉沉的,话中内容令宋佚吃惊。 师父拜托了林师父?难道……是关于自己的事? “我今天其实一直在考验你,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开始,直到我们入茶室之前。” 林师父顿了顿:“交给你卷轴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你这孩子,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听说我擅长法阵,眼睛一下就亮了,我邀请你有空过来探讨学习,你更是喜笑颜开。我那时便肯定,你过不几天就会来。” ……是吗?看来自己确实还嫩了点儿。宋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林师父目光如炬,观察入微,对人心情绪的体察力也是一流。 不擅长正面作战的人,在这些侧面上很可能别具优势。虽然莫清宁也曾一步步把自己逼到绝境,以激发潜能突破流泉心诀。但宋佚相信,要论细致和不动声色,莫清宁还是太简单粗暴了,不如林师父这般步步为营,润物无声。 梳理下思路,宋佚问:“您刚才说,入茶室前都是在考验我,将我困在法阵里,算考验我的修为,晚宴的时候又是在考验什么呢?” “心性。”林师父微微一笑:“品格、性情、态度、心思……你入席前刚刚脱出法阵,正是被法阵效果震动的阶段,齐威那孩子又跟你说了一通法阵妙处,你必定对法阵兴致高昂,心痒难耐。然而开席后,弟子们却总讲些无关琐事,不提关于法阵的只言片语,你恰好坐在我手边,若有半点按讷不住,早就私下问我了。” 没错,是这个理,但自己在这里似乎讨了个便宜——弟子们所说的世间各种传闻逸事,对自己这初来咋到,且从未离开过月泉宗的外来户而言,同样充满吸引力,哪边都是新闻,听他们闲谈也不错。 宋佚朝林师父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天在下院主庭,我就注意到你对同修们的态度不错,虽进步神速,却没有一点架子,尤其后辈们语言偶尔让你尴尬时,你也不生气。须知真正有能者,并不会在意无关紧要的闲言,如同虎狼不针对路边的蚂蚁。今晚弟子们一拥而上,向你敬酒,你没有不悦,也没有推辞,他们并不知道你重伤初愈,不便饮酒,若你不愿奉陪,大可向我提出,但你也没有。” “您知道我受伤的事?”宋佚一愣,看林师父笑吟吟的模样,不由也自嘲的一笑。 林师父心有九窍,灵慧无双,知道这件事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喝两杯应该没大问题,过几天,还有朋友要偷他师父的酒来给我喝呢。您也别夸我了,只不过方才看各位同修们兴致高,不想扫兴而已。” 他谦虚,林师父却不表态,接着又道:“你师妹年纪小,想法颇为天真,夸奖你师兄样样儿都好,我暗暗观察你面色,也只从你脸上见到欣慰喜悦,见不到半点嫉妒,当真难得。” “我为何要嫉妒小师兄。”宋佚摇头:“过去五年我那废物样儿,不知耗费了小师兄多少心力,耽搁了他多少前程,要不是有他护着,兴许都活不到现在……” 第四十三章 师尊所托 “世上有句俗话:升米恩,斗米仇。”林师父微微摇头,声音变得低沉:“人心难测,人性至恶啊,有许多人是受不得大恩惠的,给他的恩义大了,反而会养出仇人来,他们常觉在恩人面前抬不起头,给恩人见过他不堪的模样,对恩人的感激便会渐渐褪色,变质,成为对仇人一般的恨,且随着他越发达,这份仇恨和不甘便越强烈。我并非说你和你小师兄之间也会如此,只不过你们本就存有一条鸿沟,他尽受你师父真传,敦敦教诲,修为极高,而你……” “我不是那种人!”宋佚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道:“我永远感念小师兄的恩情,也永远不会与他反目成仇!”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仿佛一句誓言,震动了茶室内静谧的空气。 “……林师父,您又在试我了。” 宋佚看着她,与她深沉睿智的目光对峙。 林师父眼神动了动,笑着摇头:“到此为止,不试了。你啊,连这最后一关也过了,你师父当年托我的事,还真没说错。” 室内又恢复了沉默,片刻,门上传过两声轻叩,齐威拎着水壶走人,给两人茶杯里添上滚水,又默默退了出去。 “宋佚,你师父不是不管你,他一直挂念着你这个关门弟子呢。” 捧着茶杯,林师父满面笑容,结束所有试探后,她眼神中的欣赏之意更明显了。 “师父?” “不错,是你师父,今日的所有考验,都是你师父托我做的。” “这……”宋佚心头一阵激动。 师父安排的? 杜逸楼一走五年,毫无音讯,自己也从未向他学过任何东西,还以为……还以为师父早就忘了自己这个弟子,没想到他…… “你师父来到月泉宗不久,我便与他结识,多有交流切磋,我们还共同设计了几个法阵。”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悄然转换话题:“他最后一次来找我时,说他又收了一个弟子,我知他快要走了,十分惊讶,问他现在还收徒做什么?他说本不想收的,奈何云筝苦求,说那孩子可怜得很,若师父不收他流落出去必死无疑,于是他一时心软,收下了这最后一个徒弟。” 咦? 宋佚头一回听说这件事,赶紧追问:“您的意思是说,当年师父收我入门,是因为小师兄求情的缘故?” “他的确是这样告诉我的。” 竟然是……这样! 宋佚实在没想到,原来师父收自己入门还有这一层干系,如此说来,不但师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小师兄也是。若非小师兄求情留下自己,自己怎可能入师父门下? 想到此处,宋佚只觉心潮澎湃,五味杂陈,对白云筝的感激崇敬又深了许多。 林师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继续道:“你师父同我说,既然收了,便有一份责任在,可他远行在即,无法带弟子同行,对这位关门弟子宋佚便有些愧疚。为弥补这份愧疚,他拜托我,等宋佚修为初成时,由我出面,代他试一试宋佚的实力和心性,若都过了关,便将他留在我这里的东西传给你。” 师父留给自己的东西…… 宋佚心海中大浪一阵猛过一阵,既觉十分惊喜,又有万分感慨,本以为自己不过一枚师门弃子,不值一提,今生也无缘得师父真传,哪知师父竟预先留下了礼物,待自己此刻来领取。 “此前几年,我已默默关注着你的成长,奈何你啊,韬光养晦太过,一直不见进展,弄得我也惴惴不安,莫非杜师父当真看走眼,收了个不开窍的不成?要真是那样,他留在我这里的东西如何交得出去?辜负好友所托,我可是要愧疚一辈子的。万幸啊,而今你进展神速,露出真金成色,我也放心了。” 这个……宋佚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进展神速什么的,要多亏这场穿越的功劳,若还是原本的“宋佚”,肉身与魂体不匹配,再练十年也难有进展,岂不是要拖累林师父抱憾终身? “那个……不知师父放在您这里的,是个什么东西呢?” “是……” 刚说到这儿,窗外忽然又是一声金钟响,林师父朝外看看,顿时收了口风,笑道:“时间不早了,你去歇息吧,今晚就住这儿,齐威给你准备了客房,明天早点起来,我再告诉你。” “啊?!” 宋佚心已被提到嗓子眼儿,忽然断了后劲,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顿时又急又怨,看齐威笑嘻嘻地推门进来,恨不能把他手里那小金钟砸个稀烂! 都到这份儿上了,您还要来个“未完待续,请看下集分解”?想让我这个翘首以待的观众吐血啊…… 宋佚突然觉得,林师父的试炼其实还没有结束。 …… “嘻嘻,师兄莫怪我搅局,真的是时间到了。” 一路往客房行去,齐威走在前边,笑得有点奸诈:“最近师父尝试抛开丹炉,直接用法阵炼药,每日都得在固定时刻转换阵型,因此不能继续陪你聊了。” “……没事,反正林师父也说了,明天一早。” 宋佚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今天无意间走入林师父这里,未曾想竟有了这么多收获。 师父留下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功法?不会。怒焰玄经就在小师兄书房里摆着呢。 武器?也不像。没听说师父有什么神兵利器的。 ……既然放在林师父这里,难不成是个法阵? 可自己并不通晓法阵,此前五年的学习中,只了解过最基本的东西,这会儿要让自己独立布个阵都磕磕碰碰的,难度高了便只有抓瞎的份儿。 思索间,两人已来到客房,齐威打开门,简单交待两句便离开了。宋佚长舒口气,站在窗前,看看天顶上恒久的夜色,看看远处隐约的灯光,长叹口气,去后边洗漱一番,上床睡觉。 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澄定下来,虽知道明天会有一份大礼迎接自己,这个夜晚的宋佚依旧没有失态,他躺在黑暗中,想着过去未来,想着月泉宗之外的广阔世界,想着今天在席上听到的山外逸闻,那些或真或假、奇妙精彩的人与故事,渐渐进入梦乡。 七天的修养期就要结束了,明天将领取师父的馈赠,然后去赏金庭接功课,然后…… 陷入深眠的前一刻,宋佚预感到自己的生活将迎来新的变化。 次日一早,天色刚刚放亮,宋佚准时醒来,收拾后便往前院,看见林师父已站在院中等候,赶紧上前行礼。 “过来吧。” 林师父带着宋佚,又走入院中那所正房,也就是他昨日被困于隐迷津阵中的屋子。宋佚这会儿才有心思,细细打量这间安插着无数法阵的屋子。 青砖地面上铺着毯子,榻上盖着精美绣布,每张椅子里都有个柔软的靠墩儿,除了布置得更清雅,并多了些女性化的装饰外,这里看上去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他尽力调动所有的感知,想要捕捉法阵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发现。 林师父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微一笑:“你现在还察觉不出来,此处安置的法阵众多,盘根错节,年深日久,早已融为一体,别有妙用。当中不仅包括我设的,也有我师父生前设下的,若你真想试试……” 说话间,林师父手指一点,宋佚顿时感觉一股寒气扑来,那层护身金砂立刻展开,只见金光一闪而逝,却未粉碎任何东西,房中一切如常,那层寒气也无影无踪了。 “咦?”林师父惊讶地打量他:“你还有这样的护身宝物?” “这个……”宋佚顿了顿,三言两语交待金光来历,问林师父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么? “不清楚呢……若你师父在这里,兴许他会知道,他入月泉宗前曾四处游历,见多识广,我却也几乎不曾下过山,这方面欠缺得多了。不过如你所言,这金光并不受你意识掌控,只会在你受攻击时自动发作,倒也颇为有趣。” “昨日我被困法阵中时,为何这金光却不发动呢?” “应当是隐迷津阵没有攻击性的缘故吧。”林师父思索道:“困住你的意识,如同令你昏睡休养,对你没有任何伤害,而在这段时间内,若有人攻击你,兴许金光也会发动。” 宋佚点头,林师父请他坐下,笑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 “没有做梦,没有胡思乱想?” “没有,一觉到天明。” “很好。”林师父点头:“本来还猜你会不会兴奋地睡不着,或者胡思乱想,焦虑难眠,结果都没有,看你今天气色,确实也是好生睡过了的。” “这也是试炼?” “算不上,但人的心性的确需要时刻磨练,时刻警醒,这可是一辈子的功课,遇大悲不崩溃,遇大喜不狂妄,遇危难无惧色,遇绝境不消沉。你年纪不大,心性品格已是有模有样,很好,杜师父择徒果然有眼光。如此,我将这东西交给你,也不至于太过提心吊胆了。” 说完,林师父拿起桌上的一个锦盒,缓缓打开—— 宋佚感觉呼吸都停了,浑身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盒子。 盒盖一点点升起,一点点打开,内中的东西渐渐显露真容。终于,宋佚看见盒中躺着一条黑沉沉的丝带。 第四十四章 九龙噬月 一根……绳子? 宋佚有点楞,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啊,等待盒盖掀开的一秒钟内,他脑中闪过无数个想法,从小说中写的各种天才地宝,到脑洞大开得无以描述的神奇故事,每一样都比这东西精彩华丽几百倍! 怎么是一根平淡无奇的黑绳子? 递一根绳子过来,难不成…… “徒儿啊,你实在不争气,连我十分之一的功力都达不到,继续练下去也是浪费生命,干脆拿这根绳子往房梁上一挂,一了百了了吧。” 去,去,少想不吉利的事! 甩开脑中信马由缰的想法,宋佚收敛心神,虔诚地看着林师父。 “这根丝绦里,封存着一个极厉害的法阵。” 林师父将黑丝带拿起,捧在手中,眉目间带着怀念之色,缓缓道:“你师父在月泉宗的最后一年,我与他往来甚多,都在探讨法阵的事。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从某件事情中得到灵感,设计了一个特别的法阵,我问他是什么事给的灵感,又设计了怎样的法阵?他却不答,只说要再想想才能真正将之完成,于是我也没有在意,将这件事放下了。” 她边说,边将丝带递过来。 丝带通体漆黑,好像将精钢剖得极细,再密密织就,却不像普通丝绦那样能反射日光,默然吞噬掉所有落在上边的光影,如深不见底的奈落。 宋佚犹豫一秒,伸手接过,将之牢牢握在手中。 “又过了段时间,他再次提到这个法阵,同我解说一番。听他所言,我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劝他使不得,这样的法阵未免太……太过凶暴残忍了。” “凶暴残忍?” “是啊。”林师父神色凝重,盯着他手中的丝带,问:“我们月泉宗的镇派大阵七星悬雷阵,你听说过吧?” “略有耳闻。”宋佚点头:“听闻是您跟我师父共同设计的,攻防一体,万无一失,有惊天动地的绝大威力,哪怕神仙来犯,也可叫他有来无回。” “夸张了,哪有这么神。七星悬雷……即便是它,也留了一线生机。”林师父摇头叹息:“法阵的设计原理各有不同,但其根骨,几乎都与这天地自然的规律相应,有生便有灭,有兴便有亡,循环往复,枯荣有序,生生不息……最冷的寒冬里孕育着温润的春天,跟着便是繁盛的夏日,然而一旦这繁盛跨入顶点,又会不可逆转地越走越低,直到走入严寒,再迎新一轮的和暖……” 宋佚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道理他知道,但从未与法阵、与修行联系到一起,此刻听林师父所言,心里有块儿地方似乎亮了起来,马上要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所以,几乎所有法阵,其设计目的虽然都是为了制敌,却也都留有余地,也就是破阵之法。若对手实力不济,法阵自然可压制对方,若对手实力强大,法阵多少可做拖延遮挡,不至于满盘皆输,命都保不住。” 就像八卦么?既有死门,也有生门?宋佚心头暗道。 “可是,你手中的这个没有……”林师父的声音更低了:“它是纯粹的毁灭之阵,没有破阵的诀窍,不留余地,唯一破除它的方法,就是发动法阵之人的性命。” 什么?! 宋佚一怔。 “宋佚,若你想将这法阵当成制敌的方法,就要做好以身殉道的心理准备。”林师父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句皆敲打在他心上:“不存在此阵被破,你还存活的可能。如此决然的东西,你真要收下吗?” 这……宋佚看着掌心里的黑丝带,静默、光滑,轻得仿佛察觉不到任何重量,若不是有昨日经历在前,知晓林师父是法阵大家,绝不会在这方面说瞎话,宋佚几乎要以为她是在哄自己了。 这样一条轻飘飘的东西,怎会是凶险的法阵呢? “此法阵威力也极大,内中净是凶暴杀招,一旦启动,法阵覆盖的范围内恐怕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存活……” 宋佚看着她,目光坚定:“既是师父留给我的,自然要收下。请问林师父,此法阵如何称呼?” “你师父叫它九龙噬月阵。” 九龙噬月…… 低头又看了一眼黑丝带,宋佚将它握得更紧。 “当年……”看他这副坚定的模样,林师父长叹口气:“当年我曾问你师父,为何要设计这样的法阵,这不符合自然生灭之理。听我这句话,他突然沉默下去。彼时,我们正站在一道悬崖边,透过朦胧云海,可隐隐望见山下的市镇。他想片刻,伸手指向山下,问我上次下山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因身体不太好,不爱往繁杂红尘中去,那时距离我上次下山有三年多了。你师父听说后,便教训了我几句。” “……教训您?” “是啊,他这人神秘得很,外表上看着比我年轻,实际多大岁数可没人知道,加之阅历丰厚,心思深沉,说出来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我总猜想,他身后必定藏着不得了的故事。” 林师父笑笑,继续道:“他教育我,说我常年不下山,不知民间疾苦,整日呆在安乐窝里,看到个杀伐果决的法阵就说不符合自然生灭之理,可究竟怎样才是生灭之理,有公推定论么?纵观四海,纵越千年,兴旺更替各有生灭,不知吞噬了多少亡魂,正邪善恶的说辞变来变去,但归根到底,却是每个人都会死,每个国家都会消亡,难道毁灭本身才是真正的生灭之理么?话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讲多了,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我给他震住,不敢继续辩驳,只劝他慎重。但我那时没想到,这个不留生路的法阵,他自己并没有带走使用,而是打算传给徒弟。” 是吗,师父竟然…… 宋佚暗暗吃惊,回忆在白云筝房内见到的师父画像,那尊贵而桀骜的气势,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 那样的人,说出那样的话…… 宋佚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师父的形象在他脑海里变得更具体,更真实了。 室内陷入凝重的沉默,林师父只当他被吓到了,又开解道:“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这个法阵虽凶险,终究还是为你增加实力的武器,尚不到法阵的至高境界。” “至高境界?” “那可是位于传说中的了……我未曾亲眼见过,估计再修上一辈子,也很难悟出半个来。” 林师父笑道:“传闻啊,法阵的至高境界,乃是靠一己之力开创天地大千,非幻觉,非迷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一重世界。” “那……那不是开天辟地了吗?”宋佚惊奇地问:“就像神灵创造世界?” “就是那意思吧。不过,这究竟是传闻,是远古的历史,甚至仅仅是痴人的臆造,我说不好,也不太关注,做好手头事情才重要呢。既然你决定收下你师父的东西,那我就让它融入你体内,随时可发动,伸出手来。” 宋佚抬起左臂,林师父将黑丝带挂在他手腕上,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阵阵荧光闪烁,丝带化作轻烟,渐渐消隐,宋佚感觉左臂上阵阵发烫,撩起袖子,只见臂上已多了一条蜿蜒回旋的黑影,好似一道黑龙刺青,倒也好看。 “好了,终于交给你,了却我一块心病。” 林师父看着宋佚左臂的“刺青”,长吁口气。 “……师父他,放心将这东西交给我?” 事情落定,宋佚终于忍不住问,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想了又想,始终觉得预留给自己并不是师父最好的选择…… “他既然说要给你,必定有他的考量和安排。” “我以为这么强的东西,师父会先考虑给小师兄,毕竟我那时太小,连门也没入,究竟能练成什么样儿尚无法断定,况且……”宋佚顿了顿,叹道:“况且入门之时,鉴定师父如何评定我的资质根骨,师父不会完全不知道吧?” 那时的宋佚,已被鉴定根骨的老师傅看出神魂和**不匹配,前途暗淡,对修行而言,这可是致命的缺陷,师父为何还要…… “他知道。我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怎么不给云筝,要给宋佚?他说……” 林师父顿了顿,犹豫片刻,才小声道:“他其实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说云筝这孩子实在太聪明,太犀利了……” 咦? 什么意思? 小师兄聪明犀利,难道不是好事?哪个师父会不喜欢聪慧又敏锐的徒儿? 宋佚纳闷,但看林师父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也不好再问,收了心思,专心向她学习发动这“九龙噬月阵”的方法。 “……阵法威力,同使用者的修为息息相关,使用者越强,法阵的效用自然更加可观。林姨不知你如何在短时间内突破至流泉心诀第七层,但想来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你这孩子前途无量,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九龙噬月阵威力极大,攻势强横凶残,不到万不得已时,切记不可动用。因此,我也不建议你找什么无人之处试招了,自己调息运气时多感受感受,尽全力去控制它吧。” “多谢林师父,宋佚谨记。” 如果可能,宋佚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动用它,但世上的事,肯定不会全都按照他的希望发展。 第四十五章 副庭主薛喻 这日,宋佚在林师父院内盘桓至午后,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出来,站在山道上,回望已远在一隅的院落,恍然有种隔世之感。 本是不经意的拜访,却别有一番收获,云山雾罩的师门旧事似乎也露出了冰山一角…… 撩起衣袖,宋佚盯着左臂上的黑龙刺青,心中五味杂陈。 收回目光,他辨一辨方向,往赏金庭走去,他可没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会有怎样的功课给自己? 踏入赏金庭所在的院落时,宋佚忽然有种错觉:院中的人似乎都在看自己? 不是他过分敏感,他真察觉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想到莫清宁造的舆论,宋佚稍微有点儿不舒服。这人计谋百出,这么处心积虑的算计自己,推着自己按照他的布局前行,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承诺等到适当的时机,掌门会告诉自己一切,然而现在的宋佚显然还没有面见掌门的资格。月泉宗规定,只有师父级别的人物才能主动请见掌门,其他弟子都要等掌门召唤才能见上一面。 当然,这个规定对莫清宁不适用,作为首席弟子,这些年他一直随侍掌门身边,跟老总秘书似的。常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宋佚看来,莫清宁这人,就最是个让人头疼的小鬼。 边走,他边暗暗观察院中人,院子里人不多,三三两两,都颇为面生,月泉宗上下人口过千,宋佚又一直过得比较封闭,有许多不认识的也难免。 宋佚注意到,东边墙根下有两名青年,正向另两人说话,被问的两人皱着眉头,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问话的两人却是理直气壮,还有一个正往手中的册子上写着什么。 这是……风仪庭的人?他们果然已经来了。 一步步走到接功课的楼宇前,宋佚略有些踯躅,打不定主意是现在就上去,接了功课速速离开,还是再观察观察……莫清宁让自己来接功课,该不会安排了什么为难自己的任务吧? 不过,宋佚既答应来,就不会临阵脱逃。 又环视一圈,没见着更多可疑人物,宋佚准备上楼,忽然身子一顿,一股不可言说的紧张感出现在左侧,立刻转头看去。 只见广场左侧的大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身量高挑,姿态挺拔,穿一身精干的短衫,外罩的长衣脱下来挂在手臂上,也露出了他腰上悬着的利剑,这把剑比普通弟子们使用的宽厚一点,气势不凡。 这人生得十分端正,眉目间颇为俊朗,亦有两分面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宋佚。 目光对视间,宋佚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审视的味道,略一思索,再看看他面容,心里忽有所悟,朝对方走去。 “这位师兄可是要找我?” 看他年纪比自己大一些,宋佚主动招呼。 “嗯。”这人点点头:“我叫薛喻。” 果然……他就是薛喻,风仪庭副庭主。难怪看着有点儿面熟,昨日遇见的薛小曦是他亲妹子,两兄妹五官有七分相似。 宋佚暗暗吃惊,虽猜到此人身份,却猜不到他会这么大大方方的说出来,本以为……本以为风仪庭成天不干好事,手下都是一帮畏畏缩缩,小动作不断的阴谋份子呢。 “薛师兄好。”宋佚朝他行了一礼:“不知找我有何事呢?” 薛喻没有回答,锐利深沉的目光在宋佚身上扫视,宋佚也毫不畏惧地迎上去,片刻,听薛喻道:“感谢你昨日对我小妹的照顾。” 小妹,说薛小曦? 宋佚笑笑:“路边恰巧遇见,随口聊了两句,远远谈不上照顾,师兄太客气了。” “她把跟你谈话的事情告诉我了,这丫头心无城府,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 薛喻的态度比宋佚想象中好很多,虽然说话硬邦邦的,宋佚却没感觉到恶意,当下也松口气,决定稍微冒个险。 于是,他大着胆子道:“是我要多谢薛师兄才对,师妹前来提点,定是出于师兄的授意。” 他其实并不完全确定这点,至少在真正见到薛喻前,他是不确定的。但现在,当宋佚直面了薛喻本人,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那层意思时,立刻打蛇随棍上,接下了暗示。 听宋佚此言,薛喻沉默片刻,低声道:“也谈不上提点,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罢了。” 恻隐之心……这是明明白白告诉自己,风仪庭下一步还会对自己出手,而且来得会比之前更厉害了? 宋佚点头,笑道:“师兄心存仁厚,果然与众不同,师弟也就在这里向师兄告个罪。自重伤苏醒以来,我与贵庭中的高手又接触过几次,无一不是气势汹汹,喊杀喊打。我为自保,无奈之下作了一些反击,有误伤一二的,还请师兄多包涵。” “技不如人,还要主动撩人,活该死伤。” 话说到这地步,宋佚肯定,薛喻已注意到了自己最近突飞猛进的修为,但他对自己了解到什么程度,宋佚不清楚,也不好多问。偷眼瞥一圈周围,风仪庭的人还在墙根下问话,另有两人从二楼的门廊里转过去,进入了另一处房间。 人多眼杂。 风仪庭大部分人必定还是忠于天玑长老和姬玉枢的。自己这会儿要有什么出格举动,肯定会给逮住把柄。薛喻今天见自己这件事,在风仪庭的人眼中看去,应该是他在敲打威慑自己。 不过……虽说薛喻露了几分善意,宋佚却不确定他的动机到底来源于什么。 都是风仪庭副庭主了,薛喻在月泉宗的前途自然一片光明,比较而言,自己这个师父失踪,又不归于任何长老座下的客卿弟子,跟他似乎有云泥之别。 难道……他也将自己当成了撬动某件东西的契机? 这么一想,宋佚忽然发现,自己如今面对着的三方虽目的不同,但对自己,似乎都有同样的重视程度:莫清宁推着自己往前走,承诺掌门会给答案;以姬玉枢为代表的风仪庭,似乎想利用自己攀上师父那条线;还有……薛喻这个对风仪庭积蓄着不满的蛰伏者。 宋佚,就是他们通向目标的那块敲门砖。 想到这里,宋佚决定再冒个险。略一沉吟,他上前一步,低声问薛喻:“师兄既有心,为何不离开风仪庭呢?” “离开?”薛喻眉毛一挑,双目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满情绪,却不是宋佚想象中的那种不满。 “我若一走了之,岂不是叫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这种不满,宋佚更喜欢。 “师兄如此仁心,果真难得。”宋佚点点头,又道:“其实能与风仪庭抗衡之人,弟子们当中也不是没有,比如莫清宁师兄……师兄若考虑去清宁师兄那边,相信他也十分欢迎。” “哼。”薛喻冷笑:“去他那里……天底下只有他莫清宁是好人?只有他莫清宁的路是正途不成?” “抱歉,是我失言,师兄勿怪。”宋佚暗暗摇头,看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莫清宁厉害得可怕,宋佚坚信他不是奸恶之辈,但他同时也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表面看着温柔和蔼伟光正,实则一肚子计谋,老奸巨猾。薛喻这般性情刚直,兼有两分自傲,虽对风仪庭不满,但要他当风仪庭的叛徒汉奸,直接投了莫清宁,却是万万不能。 薛喻至今不愿离开风仪庭,也不愿到莫清宁那边去,说明他反感的并不是风仪庭本身,而是天玑长老和姬玉枢把持的局面,包括他们的所作所为。 只要风仪庭内部不是铁板一块,宋佚的底气就足一些了。 这时,薛喻往旁边一看,似乎想离开,宋佚心里一动,赶紧叫住他: “师兄稍等,还有一事想请教。” “你说。” “姬师姐她……” 对那天在下院主庭,被姬玉枢盯住就动弹不得这件事,宋佚引为耻辱,此前还没有领悟流泉心诀第七层,以为只是两人实力差距大的缘故,而今想想,竟恍惚不是那么回事。 就算当时的自己确实不是她对手,也不至于给人瞪一眼就完全压制了呀。 姬玉枢……莫不是用了什么宝物来镇住自己? “哦,你说这个。”薛喻淡然道:“她身上常年带着天机长老的一件宝物,能蛊惑人心,修为比她低的人很容易给压得浑身发冷,动弹不得,不要与她双眼对视就好。” “原来如此。”宋佚恍然大悟:“多谢师兄。” 薛喻摇摇头,又仔细看了宋佚一眼,道:“今天地方不好,也没时间,改日若师弟有兴趣,可否赏脸切磋一回?” “师兄说哪里话,时间地点任凭师兄选,我必定奉陪到底。” 宋佚精神一振,虽只短短片刻接触,已感觉薛喻是个可以结交之人。本以为风仪庭里都是姬玉枢一党,成天跟在她屁股后头摇尾巴,天玑长老吃肉,这帮走狗啃骨头,却还有薛喻这样软硬不吃的,倒也难得。 “嗯,先这样。”薛喻看了眼旁边的楼台,二楼上,几个风仪庭的人正捧着一堆册子鱼贯而出,看来审查分数之事已有结果了。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丢下一句话,薛喻转身而去,宋佚目送他身影汇入风仪庭的人丛中,远远而去,不由长吁口气,也上楼领取自己的功课。 第四十六章 虎山行 薛喻……有意思。 天玑长老自以为势力庞大,稳操胜券,然而就在他的基本盘内,便矗立着像薛喻这样心怀不满的人。目前薛喻还在冷眼旁观,什么时候出手是个未知数,而等到薛喻出手的时候,是遵照天玑长老的安排截杀自己,还是反戈一击呢? 这么想着,宋佚慢慢踱上二楼,刚踏进房内,立刻迎上几条兴奋的目光。 “宋师弟,你来了!” 郭师兄喜笑颜开地过来,圆脸师妹也放下笔,伸长脖子看他。 “啊,来接功课,师兄好,师妹好。” “刚在楼下跟你谈话的,是风仪庭薛副庭主?”郭师兄不提功课的事,说起刚才所见。 “……是他,没想到他认识我。” “那你得……当心点儿。”郭师兄搓搓手,压低声音:“你还没来时,他已带人来了我这里,把你的积分情况仔细核查了一遍,前三篇后三篇的看,实在找不到任何纰漏才作罢。” “是吗?” “可不是,风仪庭一年也就来一次赏金庭,核查积分情况,看看有没有徇私舞弊、违规加减的,怎么偏偏就赶上了今天,偏偏又拎着你看?怕不是有什么……针对你吧?” “不会的,师兄,针对我干嘛。”宋佚微笑:“如果真有什么,估计也是我前些天破格提升,掌门不知怎么想的给我签了个字的缘故,一下弄得……最近盯着我的人多很正常,不过也就两三天功夫,过后谁还记得?再说了,风仪庭就算有所针对,他们又能查出什么来?你给我违规加过一分吗?没有吧。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也对,是这个理。” 郭师兄点点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圆脸师妹站起来,悄然观察一阵,不动声色地溜到门边,将半开的门关上了。 “宋师弟,关于薛副庭主,你听过那个事儿没有?” “什么事?” 关好门的圆脸师妹蹭过来,小声插嘴:“传闻……天玑长老想让他当女婿的事。” “有这事?” 宋佚还真一点儿不知道,看两人认真的脸色,这事怕有八分真。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赏金庭里本就人来人往,联通各处消息,交接功课时难免有人讲些闲话,风仪庭的秘密流出来也不意外了。 不过,这不是更悲剧了吗?薛喻跟天玑长老压根不是一条心,连当他闺女副手都只是勉强忍着没爆发而已,还要人当女婿,这是打算压榨一辈子,同床异梦一辈子?万一哪天忍不下去了,家庭暴力打上天? “……你们怎么看?” “不看好。” 郭师兄和圆脸师妹齐齐摇头,脸上都是“这纯属扯谈”的表情。 “虽然跟他俩接触不多,但从各路消息来看,这两人压根不对盘,怎么能成亲呢?” “就是,天玑长老太急了,为了将风仪庭永远控制在手里,就要庭主和副庭主成亲?”圆脸师妹叹口气:“姬师姐也不知怎么想的,婚姻可是终身大事,怎么都得选个心仪的才行,薛喻对谁都冷冷的,干活儿时对着这个人,闲了也对着他,早看腻烦了,要换了我才不肯呢。” “啧啧,你这完全是小丫头想法,不成熟。”郭师兄斜斜看她一眼,讪笑道:“哪怕真成了亲,姬师姐还能被自个儿的副手绑住?名义上是她丈夫,实际还不是她爹和她的属下,这辈子就给他们家卖命到死吧。两人没感情怕什么,谁强势谁说话,到时她要在外头再找个什么人,薛喻还管得住不成?” “哎?”圆脸师妹惊叫一声:“你是说不忠于家室,跟别人乱来吗?咱们可是修行之人,讲究德行……哎呀,原来你们男人都这么想的,好讨厌。” “什么叫我们男人都这么想,你这丫头别乱扣帽子,我不是那种人啊。” “讨厌,这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瞎扯,人家成亲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圆脸师妹脸红红的,跳着脚跟郭师兄闹。郭师兄却满脸嬉笑,似乎特别喜欢逗弄她这脸红气胀的模样。 宋佚听得有趣,原来还有这一出,看来薛喻也是给逼急了,不想反都必须反啊。 风仪庭下一步的目标应该还是自己,然后可能通过自己撬动师父那边的什么。也就是说,即将正面对抗风仪庭的人,首选就是自己。 难怪薛喻会来跟自己接触,还说了那些话。 搞不好,昨天自己“偶遇”薛小曦也在他的安排之中,先搭个桥,把话抛出去,化解一些敌意,也留下今天跟自己直接沟通的门径。 “郭师兄,我请问下。”宋佚打住两人的笑闹:“你们说风仪庭正副庭主成亲的事儿,是已经定下了吗?” “没有定,只是有点儿风声。”郭师兄下意识地看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这不还一个月就祖师祭典了吗?有人说,祭典上掌门或许会宣布下任掌门的人选,而这下任掌门啊,多半要落在天玑长老头上。因此呢,不知是打算双喜临门,还是打算在当了预备掌门后给月泉宗来个下马威。总之,现在的风声是说,两人定亲的消息,要在祖师祭典后才正式宣布呢。” 这也就意味着,现在是薛喻的死缓申诉期……一旦到了祖师祭典,一旦天玑长老真被立为下任掌门,薛喻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了。 哎呀师兄,你还可以挥刀自宫嘛。 宋佚暗笑,忍不住坏心地腹诽一句,当然,往正经的说,他还是不忍心看薛喻落入姬玉枢魔爪的,其人虽美,奈何有蛇蝎之性,还是敬而远之吧。 “原来如此。”宋佚道:“我也不看好这事,跟他们感情好不好没关系,只是觉得……风仪庭总不能变成天玑长老的私人衙门吧?刚刚在底下,薛师兄同我说话时,一点都看不到将做新郎官的喜悦,倒是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跟你说什么?” “他让我保重。” 宋佚这几个字说得很慢,看着郭师兄,似乎意有所指。 郭师兄也看着他,面色一点点严肃,方才的嬉笑已全部收起,连圆脸师妹的神色都凝重起来。半晌,两人朝宋佚点了点头。 室内陷入短暂沉默,片刻,郭师兄大腿一拍,叹道:“前个月你在后山,受伤昏迷数日的事情,我早有耳闻,略一琢磨,大概能明白怎么回事。我在赏金庭干了四年,别的本事没学到,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还是有两分工夫的。想这边人来人往,消息流通最是迅速,月泉宗啊……哎,不提它了,你心态好,稳得住,想法比同龄人成熟稳妥,不愧是白师兄的师弟。既这样,我也就不怕告诉你,你要接到的功课是什么了。” “哦?”宋佚一愣,难不成真给自己派了个难如登天的活儿? 郭师兄朝身后架子走去,往正当中的格子上拿出个盒子,打开盒盖,捧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到宋佚面前。 “宋师弟,你得下山一趟了。” 下山? “什么,下山?!” 脑子里的声音叫起来,宋佚一惊,怎么,连原它也这么吃惊? 不知何时起,宋佚和这个身躯曾经的主人已达成了某种默契,“它”尽量尊重宋佚如今的自主权和判断力,除非宋佚主动求助,否则它不会在有外人的场合发声,一般是等两人独处时再交流。 可是现在,它忍不住了。 看来下山的功课安排,确实很出人意料。 “这次……不是在月泉宗里的功课?”宋佚问。 “是的,你得去一趟高家堡。” 盯着宋佚的脸,郭师兄慢慢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道:“第一个啊,师弟。除开白师兄外,你是第一个以下院弟子身份接到外出功课的人。” 除了小师兄外的第一个……宋佚点头,记得叶铭说过,按月泉宗规矩,下院弟子的功课都在门派范围内,前山后山的跑跑,只有上院弟子才有可能接到出山的功课,去山下更广阔的世界游历。 这时,郭师兄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语速放得更慢:“第二个,师弟,你是第二个以门派使者身份,出使一方的下院弟子。” “……第一个还是小师兄?” “不错。白师兄天纵英才,功绩累累,凌驾规则之外已是默认的了,山下方圆百里都服他,可是你……得了,咱不跟他比。总之,你这次可是要代表月泉宗上门拜访高家堡,言行千万得注意了。” 代表月泉宗? 宋佚察觉这里有问题,立刻打断他的话:“你是说,我要代表月泉宗去拜访山下某一家?这不合适吧,给我功课可以,我做,但不能代表整个月泉宗,我跟小师兄不同,就一普通下院弟子,半点儿名声和实绩都没有,怎么能代表月泉宗?” 这不是让七品芝麻官当钦差大臣吗? 出去还不给人笑掉大牙,或是给对方一路捉弄,颜面扫地? “而且这个高家堡,有点耳熟……” “当然耳熟了,就是高战他们家!”脑子里的声音急急道:“高战,你还记得他吧?!” 当然记得。宋佚默然,虽然那厮不堪一击,但好歹是自己第一个对手,想不记得都难,而且自己还揍过他两次…… 回忆高战最后一次败退时惊惶的神色,宋佚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第四十五章 契机 罢了,早知这次功课不会轻松,宋佚已有充分思想准备。莫清宁给的功课,能让自己简简单单就拿下?自己和高战的矛盾他怕是早已掌握,才会借此机会再考验自己一把。既然说了要来接,那就干干脆脆接下,明知前方山有虎,也向虎山行一行。 宋佚问:“……让我去高家堡做什么?” “高家当家人,高老爷子仙逝了,月泉宗出于情谊,需派人前往吊唁。” 郭师兄皱着眉头:“本来,对方想请白师兄前往,他当年在高家退敌那一场激战,几乎令整个高家起死回生。如今高老爷子去了,由他出面吊唁,于情于理都最合适不过。然而他如今分身乏术,只能换人前往。有人提议说既然白师兄不行,就请他师弟去吧,同门同宗,倍加亲切,相信也更能告慰高老爷子的一片心。” “哦……”宋佚了然,这提议之人多半就是莫清宁了,高老爷子去得也真是巧,所谓天意成全,不外如是。 “当然也有人反对,说这代表一方门派,又是别人当家主人的往生,须得有足够分量的人才不显得失礼,宋佚虽是白云筝师弟,毕竟根基还浅,位阶又低,且不像他师兄那么……让他去,会不会反倒惹高家堡不快,有损两边的情谊呢?” “顾虑得很对啊。”宋佚笑了:“派我这种小人物去,人家该不会认为咱月泉宗看不起人吧。” “可是……掌门拍板了,说就这么办。”郭师兄连连摇头,将册子打开,一道金光随之浮空而起,袅袅而动,与宋佚晋升令上的那道如出一辙。 又是掌门的亲笔签字。 盯着那道金光,宋佚暗暗吁口气。 “瞧,这功课可是掌门亲自派发下来的,指明派给你,回来后也直接向他报告结果,所以,你不接都不行啊,师弟。“ 直接报告……这就是莫清宁说的“合适的时候”吗?只要顺利完成这件功课,自己就有了面见掌门的机会,而掌门,也会向自己说明一切? “接,我没说不接。”宋佚想想,又问:“既是给老爷子奔丧,高战也会回去吗?” “听闻他不回去,说是要参加风仪庭的什么闭关集训,已经跟家里告假了。” “……不孝的东西。”宋佚心里暗骂。 为傍上姬玉枢这条大腿,连自家老人归天都顾不上。这高战也是铁了心要打入风仪庭高层。当初他来找自己的茬,并非两人有任何冤仇,只不过听到风声,想在姬玉枢面前挣点表现,以期早日挤入风仪庭的核心圈子而已。 宋佚当初就疑惑,为什么高战一见面就下狠手,一副必除自己后快的样子,后来逐渐熟悉月泉宗上下,对这里头的弯弯绕有了了解,推测定是高战从姬玉枢的话里听到了什么,同时也误解了什么——他知道风仪庭要除掉自己,却不知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下手,又为什么下手,于是急吼吼地来找茬,以为提前干掉自己,必是个露脸上位的良机,却不知…… 高战不明白,此前那位炼丹师父遭诬陷惨死,就是因为他太急了,差点在后山就杀掉自己,坏了风仪庭的计划,才会被天玑长老除去。如果高战也不幸得手,死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这也是为什么,自己两次打伤高战,风仪庭却都没有给他出头的原因。 姬玉枢不想那么早就行动,但自己的进步一定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所以在下院主庭时,她才会来看自己,却又在被莫清宁逼退时乖乖走人,没什么后手。 风仪庭肯定还会对自己出手的,他们在等,宋佚也一样在等,等那个适当的时机出现…… “……总之,大体就是这样,也不需要你做什么特别的事,去一趟高家堡,陪同出席就行了,说起来也挺简单的,如果有什么人对你不友善,先忍了吧,一切回来再说。” 郭师兄嘱咐个不停,宋佚都没怎么听进去,心里将这件事一捋,大体已有了眉目。 这件功课,自己面临着三重压力。 第一重:自己打伤过高战,还不止一次,高家是否已知晓并怀恨在心,从而在自己拜访期间给穿小鞋,找麻烦? 第二重:高老爷子过世这样的重大场合,由一个下院弟子担当月泉宗的吊唁使者,显然是不够格的。高家会不会认为月泉宗轻视他们,进而将怒火转嫁到自己身上? 第三重:自己对高家堡一无所知,贸然踏入敌方地盘,却又不能将他们真正当敌人看待。如何应对,如何进退,如何不卑不亢,既维护月泉宗的名声,又保护自己的安全,还能尽到吊唁者表达对逝者敬意的本分? 这三重压力,可谓一重比一重大,一重比一重难。 想到这里,宋佚皱起眉头。 虽然困难很多,但自己也有优势,那就是小师兄当年拯救高家积攒下的情谊,这份情谊能为自己提供多少助益,不确定,但他决定暂时不去考虑,就当这份情谊不存在好了。 与莫清宁决战时,宋佚就是抱着“小师兄一定会按时回来”的侥幸心理,结果差点万劫不复。 这个教训告诉他,任何时候都别想当然,还真没有前人栽了树,后人就一定能乘凉的道理。提高警惕,将局面考虑得凶险一些,做好万全准备才是上策。 “我什么时候出发?” “按规定,你有两天时间做准备,第三天一早,我会在山门前等你,你签字确认后就可以离开了,然后在十天内归来。” “行。” 前面哪怕是龙潭虎穴,宋佚也要闯上一闯,何况只是个高家堡呢? 告别郭师兄和圆脸师妹,宋佚步下楼来,踏入院内。风仪庭的人已走得一个不剩,交接功课的弟子们也去了大半,院里显得有些冷清。宋佚拐过弯,准备回去,忽然见一人正站在赏金庭大门附近。 ……莫清宁? 宋佚眨眨眼,没错,是他,他怎么在这儿? 难道……这人是监督自己来的?守在大门口,自己要真敢不接这件功课,就不让出去? 啧,真是…… 心里冷哼一声,宋佚大步迎上去。 说来也怪,自从在映月泉顶峰上遇见莫清宁,知道他实力超凡后,宋佚对这位首席弟子,心里多少有点儿忌惮,得他传授流泉心诀,发狠苦练,那晚上却依旧给他打得半死不活,按理说该更忌惮这人才对。但现在,宋佚看到莫清宁反而不觉得怕,倒是有种混合着佩服与亲切的感觉,像师兄,像朋友,也像对手,大约这就是不打不相识吧。 莫清宁的实力依旧在自己之上,他那股不合情理的强大从哪里来,宋佚也依旧不清楚,但他想自己迟早会弄明白的。 “师兄。”宋佚上前招呼。 “嗯。” 莫清宁闭着眼,背靠墙壁,双手抄在袖子里,一副悠闲模样,等他过来,便朝院子角落走去,宋佚跟上,两人在角落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接好功课了?” “接好了。” “十天内记得回来。” “知道,郭师兄交待过了。” “嗯。”莫清宁点点头,目光在宋佚身上扫视,似乎欲言又止。 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么英俊潇洒的天才少年? 宋佚顶着他的目光看回去,莫清宁叹口气,摇了摇头。 “宋佚。”莫清宁开口:“你知道怎么去高家堡吗?” ……什么? 宋佚一怔,这问题还真没想过,自己肯定不知道,但脑子里原本的“宋佚”应该知道。 “云筝告诉过我,你自入门后就没离开过月泉宗,这是你五年来第一次下山吧。” 是么,自己五年都没离开过月泉宗?大意了,这段时间跟脑中声音交流时,还真忘记问他下过山没有这件事。 “本想给你准备另一件功课,恰好高老爷子没了,我想这应该更适合你,你长期不下山也不合适,还是该出门历练一下,长长见识。” 果然是你搞的鬼。宋佚嘴角抽了抽,没搭腔。 “你师父游历四海,眼界高远,胸怀广阔,你这只井底之蛙蹲了五年也差不多了,有空还是得出门走走,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而在天与人之上……” 说到这里,莫清宁停下来,口风一转:“需要地图的话,我给你一份。” “好,多谢师兄。” 宋佚拉下脸皮,还是拿份地图稳妥,心里对莫清宁隐隐有感激,这件功课当然不轻松,但让自己出门锻炼的意思是对的。记得林师父讲过,她和师父当年对九龙噬月阵有争议时,师父不就批评林师父两耳不闻窗外事,窝在月泉宗不出门吗? “师兄……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有话直说。” 莫清宁解下他不离身的承影却邪剑,拿在手里看了看,放在一旁。 “让我去高家堡,是你的意思,还是……掌门的意思?” “都是。”沉吟片刻,莫清宁回答:“是我和掌门商量的结果。” 果然……宋佚点头,又问:“为什么会牵扯上掌门?我以为他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物,离我远得很。” “正因为高高在上,才将下面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师弟,你只要知道我没有一点儿害你的意思就行了,不但我没有,掌门更没有。” “这个我知道,我也从没怀疑过,只是有些疑惑。” “有疑问正常,但别多想,等你完成这趟功课回来,掌门会告诉你很多事。” “师兄……”宋佚上下打量莫清宁,皱眉问:“你到底是掌门的传话筒,还是……” “你猜。” 莫清宁呵呵一笑,宋佚也一笑,不再问了。 第四十六章 心诀疑惑 天色转暗,从西北方飘来一片阴云,遮蔽了渐渐稀薄的日光,唯有他们坐着的凉亭中,还能接到从云破处漏下的缕缕光芒。 宋佚的促狭劲儿渐渐上来,光有地图不够,还得有另一件东西,出门心里才踏实。 “……师兄,我后天就要走了,你不表示表示?” “什么表示?” “差旅费,盘缠呀。” “哦,这个啊……”莫清宁上下打量他,微微一笑:“师弟,我看你生得俊俏,这两年也是身姿渐长,日益挺拔,虽说还嫩了点儿,但保不齐有些姐姐阿姨们就好这口。下得山去,只要找家灯红酒绿的馆舍,往那门口一站,将衣服拉开半幅,然后朝衣饰华贵,又无夫君跟随的女子暗送秋波,别说那点儿盘缠,一路把你抬到高家堡都不是问题。” 宋佚差点儿背过气去,没想到莫清宁气度超凡,俊逸高雅,随口却能冒出这种不三不四的混账话,立刻反击:“师兄,看来你已深谙此道,还请用你的亲身经验向小弟传授:山下哪位大姐出手最阔绰,又是哪位阿婆上手最温柔?” “师兄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搞这一套。”莫清宁摇头,拍拍放在身旁的承影却邪剑:“这便是师兄的夫人,来,叫声嫂子听听。” 宋佚无语,这厮也太……21世纪的死宅都没莫清宁这么直接的,起码人家不会在人前抱着电脑说这是我老婆。 “师兄,我看嫂子锋芒四射,锐利无双,当是阉人的一把好手,该不会已将你……嗯?不行了?” 宋佚不给他面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莫清宁某处。 “行当然行,行就一定要做吗?” “切,你怎么证明……” 莫清宁瞟宋佚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下嘴角,截断他的话:“云筝曾经同我说,他师弟修行进展缓慢,虽不觉得拖累,却怕自己不能顾他周全,若我得空,可指点他师弟两招。师弟,要不要遵你小师兄的嘱托,陪你再过一场?按你的逻辑,师兄之前没将你打死,就说明师兄没有打死你的能力?若你需要这方面的证明,现在就可证明给你看……” “别,别,你可别乱来啊!”宋佚连连摆手,起身连退了好几步,莫清宁的修为他已见识过,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打出花来,惹不起,惹不起。 牛皮不是吹的,首席弟子不是能轻易撩的。 “行了,说正经的,你这趟下山的确需要盘缠,晚点我让人给你送去。” “……多谢。” “不必谢我,都是云筝放在我这儿的钱。这几年他功课接得多,赏金也厚,我看他无心打理,干脆让他都交给我,跟我自个儿攒的钱一起向山下人放贷,几年下来也收了不少利息,给你点儿拿去用,只一个条件:不许告诉别人。” “……晓得了。” 宋佚盯着他,这次是真的要目瞪口呆了,莫清宁……你他娘的居然私设小金库,放高利贷,还带坏小师兄! 莫清宁,这人切开来,胸腹间定是一片漆黑。 …… 宋佚回家时,天已擦黑了,回忆这两天的经历,不由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默默撩起衣袖,看到左臂上盘踞的黑影,心又一点点悬起来,踏实和惶恐两种感觉同时在心里交锋。 这份师父的馈赠……太重,太强,也太考验人了,交给自己当真好吗?如果给小师兄的话,定是如虎添翼,为什么却给了自己? 师父修为虽高,却也不是神仙,不可能预知到自己这个假宋佚的鸠占鹊巢,脱胎换骨,他在知道“自己”肉身与神魂不相匹配,修为难有进益的情况下,依然将这道杀招传给自己……或许真是想给自己一个保命的手段吧。 想到这儿,宋佚便随之想起了白云筝书房里的怒焰玄经,心里不由一跳。 什么时候才能学怒焰玄经呢?师父的绝学,不知会有多大威力。 这么胡思乱想着,宋佚吃过饭,洗过澡,一身清爽地回到房内,往床上坐下来,开始调息。 这些天都在养伤,修行上有些放松了,如今各项杂事尘埃落定,该再次加紧苦练才对,否则……远的不说,就一个近在眼前的莫清宁都能将自己打趴下。 收敛心神,宋佚缓缓闭上眼,呼吸平缓,气息悠长,渐渐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体内真气随心而动,绕周天行走,如澎湃不息的海浪,潮生潮涌,无始无终……在海浪规律的搏动下,那潜藏他体内最深处的漆黑深渊无边无界,平静而凝炼。 不知不觉,时间悄然流过,宋佚睁眼时,东方已开始发白,天边晨星寥落。 踏着清风晨露,宋佚来到院中,折下一根枝条练剑,闪转腾挪,举重若轻,几轮剑法下来,红日已走到了中天。他丝毫不觉疲累,将枝条插在泥土中,又坐到树下调息冥思,暖阳当头,胸中却藏着一轮不可捉摸的黑日,宋佚缓缓运转它,撩拨内中潜藏的力量,仅剩的一缕魔息悄然浮出,融入真气之海,汇流而行。 宋佚凝神片刻,一把抓起插在旁边的树枝,反手一挥,又是一套照月剑法舞出。融入魔息后,体内真气走得是越发顺畅,出招也越发凌厉,好似罡风横扫,杀气凛凛,只一根树枝,却隐隐有超越剑锋的威势,锋芒过处,竟有焚尽万物,寸草不生之感! 演完一套剑法,宋佚缓缓收招,坐下来又想片刻,面色渐渐凝重。 前几天都在养伤,不敢妄动真气,也就没有深入感悟流泉心诀的第七层, 流泉心诀的第七层,咋看之下似乎并未给修行者提供任何直接的“好处”,剑法还是那个剑法,真气还是那些真气,并不因突破了这层限界而骤然变强,但只要用到实战当中,就能发现,这第七层对整体修为的加成,绝非简单的“再上层楼”而已。 它更像一种无形的推动力,给修行者提供全方位的促进作用,让修行效率、攻击效果都有所提升:一旦领悟到这最后一层,真气的运转便会更加流畅,剑招也再无阻滞,就好像…… 宋佚想着该怎么形容,脑子里检索过自己所有知识后,终于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虽不恰当,却很形象——没有领悟流泉心诀第七层的时候,好像一辆普通自行车,什么都得靠人力,一点一点往前挪,丝毫不敢放松;可领悟了这第七层后,嘿,自行车装上电瓶了,一路小跑,风驰电掣,不仅速度更快,还能腾出一点精力来看风景。 第七层的流泉心诀,和前六层似乎不一样,它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统领作用”,将月泉宗所有的修为都整合到了一起,它们被这股不可言说的力量带领着,推动着大步往前走。到此刻,剑法和心诀终于不再分家,而是彼此融合的一体,就像人的大脑与身躯,进退同步,配合得天衣无缝,少了哪个都不行。 好奇怪…… 宋佚思索着,如果自己是流泉心诀的创造者,一定会想办法将这第七层单独拎出来,反正它跟前六层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紧密,并不是说非得先熟练掌握了前六层,才能学会这第七层。如果……如果将它单列出来,形成一条新的心法,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那么,如果自己是这套心诀的创始人,就会让这条独立的心法当弟子们的启蒙课,先学这个,哪怕学得慢一些,难于理解一些,只要入门就先掌握了它,再去学其他两样,不都事半功倍吗? 为什么现在是反过来的?创教祖师没想到这点吗?就算他没想到,历代掌门也没人想到吗? “……你在想什么?” 看他久久不动,脑子里的声音忍不住问了一句。 “啊,我在想修行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宋佚将自己的疑惑讲出来:“咱们月泉宗的创教祖师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个呢?用一个别的心法来统御内外两项修为,这样就不存在配合或偏科的问题,他可真是个天才。” “创教祖师啊……我了解也不多,毕竟那么多年前的人物了,不过都说他最后成仙了,能够登仙而去的人,必是不同凡响的,能够创出流泉心诀也不奇怪。” “可是,这样天才的仙人,怎么会犯低级错误呢?” “低级错误?” “这么说也不恰当,应该叫效率问题吧……” 宋佚把自己的设想说了一通,脑中的声音沉默了,不知是该赞同他,还是为祖师辩护。 “我修为没有你那么高,你的意思只大略了解,也没有亲身体验过,但我总觉得祖师应该有他的道理,不至于,也不可能故意给弟子们设置难题才对……对了,掌门,掌门一定知道!我们不是就要下山了吗?等完成功课回来,面见掌门时问一问,肯定能知道怎么回事!”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宋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又拾起树枝练习,直练到天光收拢,暮色沉落,才回房洗漱休整。晚间照例又是端坐调息,蕴养真气,体内那“黑洞”中潜藏的力量,似乎也受流泉心诀第七层的催发,悄然流出,如涓涓细流,点滴汇入了日渐博大的真气之海。 宋佚的修为,便在这日升月落中积淀、增长,不知不觉中又上一个台阶。 第四十七章 友人委托 次日下午,莫清宁派人送了盘缠和地图过来;晚些,叶铭和骆臻来了。 两人如约带着酒菜,骆臻手里还拎着宋佚的佩剑,当日裂痕遍布,且崩了几处口子的剑锋已修复如新,映日生光。宋佚接过细看,反复摩挲,大赞他手艺精妙,未来必是一代铸剑大师,骆臻给他夸得不好意思,连说差得远。 两人此番前来,既为恭喜宋佚晋升,又给他践行。见朋友们有心,宋佚自然奉陪,三人在屋内坐下,宋佚又去烧了一锅好汤,一起摆开,说笑饮酒,好不快活。 对他要去高家堡这件事,几人虽都有小小忧虑,但也相信不会有大问题。宋佚自己更是信心满满,翻出莫清宁给的盘缠,说这都是丫放高利贷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咱不用白不用,你们想要什么东西,我下山都买了来。 高利贷? 叶铭一怔,放下筷子,道:“不能吧,我去年九月才下过山,去铁匠铺买东西时,那铁匠听说我是月泉宗弟子,死活不收我的钱。他说月泉宗可是好心人的地方,前段时间他女儿病重,正无钱医治,这人路过听说,便将钱借给了他,说先给孩子治病,痊愈了再还。他不敢接,怕利重,结果人家说不要利息,把本金还了就成。我问他什么人这样好心,他一描述那模样,我立刻就想到了清宁师兄。” 哦?宋佚一怔,不要利息?莫清宁还做这种好事? “哈,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骆臻喝了口酒,慢悠悠道:“我听师父说过,清宁师兄放贷这回事,掌门睁只眼闭只眼,因为整体来讲,清宁师兄其实是在“做好事”。他啊,看人下菜碟,若是穷苦人家救急所需,就不收利钱,偶尔还倒贴几个出去,若是有余力的人家,或不为救急的,便视情况收取利息;不过他下手最狠的,还是对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不但要收翻几倍的利,还会暗地里使绊子,让他们人财两失呢。当然,这些都是咱私下说说,师父也是知道我口风紧才告诉我,你们可别往外胡说啊。” 是吗…… 宋佚也抿了一口酒,莫清宁这算计人的本领,怕是娘胎里就带来的。 天已黑尽,叶铭说他师父今晚有信要到,不敢久留,先告辞离去。两人送他出门,回屋准备接着喝完那半瓶酒,这时,骆臻看看宋佚,又看看外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宋佚感觉他有话要说。 “那个……”骆臻搓搓手,脸上微微露出为难的表情。 宋佚纳闷,四下里一看,把房门关了,窗也关上,道:“没外人,说吧,有什么事吗?” “那个……你这次是去高家堡不是?” 骆臻声音似乎在颤抖,宋佚更纳闷了,这还需要问?铁定是去高家堡啊,有什么隐情不成? 借着灯烛,宋佚仔细观察骆臻的表情,忽然发现他竟脸红了。 “你怎么的?” 发烧了?宋佚伸手想去摸骆臻的额头,刚伸到一半,给他“啪”一声打了回来。 “别闹,说正经的,那个……想托你件事。” 骆臻声音很小,小得宋佚差点听不清。 “什么事?” “你这次去高家堡,让你十天内回来是吧。” “是,但我觉得应该用不了十天。” “用不了,顶多七天就足够来回,所以,你还有三天空余时间。” “对。” “那……”骆臻顿了顿:“那可否麻烦你用这三天空余,帮我跑趟九鹭宫?” “……九鹭宫?” 听宋佚说出这三个字,骆臻的脸已红成了猴子屁股,他别开视线,盯着空荡荡的墙壁,说你把地图拿出来。 宋佚拿出地图,在他面前翻开,骆臻也不看,胡乱往上一指,说这儿是高家堡,再往东四十里就是九鹭宫。 宋佚盯着地图,见高家堡东边不远处画着一座建筑,上面写了“九鹭宫”三字。不过这九鹭宫是什么地方?骆臻让自己去又为什么? “你……”看看骆臻,宋佚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瞧这脸红扭捏的模样,难不成…… “哎,兄弟,该不会你女朋友在那儿吧?” 听这话,骆臻“蹭”一下就站了起来,结巴道:“别胡说,她还不是……” 宋佚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骆臻长出口气,终于恢复冷静,坐下道:“罢了,既然要拜托你去,也不瞒你。那个,她……我七年前曾随师父去九鹭宫交流,在那里认识了她。大家年纪相仿,又都对铸剑兴趣很高,一来二去的便熟悉了……” “哦,是这样。” “九鹭宫乃是月泉宗的友好门派,两方已经打了上百年的交道。九鹭宫与月泉宗不同,专精于铸器,铸剑更是其中强项。她是九鹭宫宫主的女儿,我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即便有心,同她也……不过她对此并不在意,这些年我们书信来往,又见过多次,彼此都定了那意思。我想男子汉得主动些,便做了个物件,权充定情之意。本该亲自交给她,可现下月泉宗里暗流涌动,师父叮嘱我不许下山,恰好你要出门……” 说完,骆臻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放到桌上。宋佚定睛看去,原来是个挂坠,做成花蔓与树相依的模样,十分精巧。 “成人之美,我自然乐意。”宋佚拿起吊坠细看,眼角余光忽瞥见骆臻领口内什么东西一闪,手腕一翻,动作迅如闪电,指头上一挑,已将他贴身戴着的挂坠挑了出来。 一看,宋佚笑了,不出所料,跟自己手里这个一模一样,乃是成对的。 “你小子动作够快啊,那边还没送出去,这边已经自个儿挂上了,怎么,吃定了人家要收你这东西不成?” “迟早的事,她不收我的,还能收谁的?”骆臻拍开宋佚的爪子,把挂坠塞回领子里,叹了口气:“我真想亲自交给她,奈何……都怪风仪庭捣鬼,你知道我师父跟着玉衡长老,玉衡长老这一支都是研究家,包括林师父在内,个个都做自己的事,从不爱搅和那些纷争,对当掌门也没有兴趣。然而,听闻最近风仪庭对玉衡长老多有敌意,不知要搞什么事。因此,身为玉衡长老座下,师父反复叮嘱不许我下山,有什么事都放一放,应对了这关再说。” 是吗…… 宋佚看看手中的坠子,又看看骆臻皱起的眉头,略一沉吟,将东西放回桌上:“要不再等等?等这事儿过了,你再亲上九鹭宫,将东西当面交给她?” “她要过生日了,就那两天。我人不能去,东西送到也是个心意,她必定欢喜。反正她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她,以后相处的日子还多得,我已决定每年铸一件饰物给她,这样到老了,便有……” 说到这儿,骆臻似察觉失言,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我也有些担忧,她此前告诉我,要与父亲合作铸一把好剑,我叮嘱她不要过于劳累,注意身体,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上月初给她发了封信去,到现在还没任何回音,也不知是忙着铸剑,还是病了……她小时候体弱多病,现在虽好了许多,我还是不敢完全放心,多看顾她一些总不会错。” 没有回信吗?宋佚暗忖,听说病中的女孩子容易情绪波动,骆臻不在她身边,万一给人趁虚而入怎么办?要她真病了,自己就说是受骆臻委托专程来看望的,再帮他说说好话,然后将信物奉上,事情一定妥当。 宋佚将坠子又拿起来,郑重收了,承诺道:“放心,我一定将东西送到九鹭宫,送到你心上人手里。看来这次任务重大了,带的可不只是一件礼物,更是咱好兄弟的一颗心,一辈子啊。” “别瞎说,你这嘴上没个正经……喝酒,喝酒!” …… 这夜待骆臻去后,宋佚又练半宿,直到月过中天才洗漱上床,好生睡了一觉,天蒙蒙亮时自然醒来,收拾东西,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 疗伤的玉容膏带上,叶铭给的丹药也带上,地图、盘缠,还有……宋佚拿起小小的黑瓷瓶,圆润光滑,没有开口和接缝,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还没找出答案。 高战将这黑瓷瓶随身携带,与它放在一起的还有高家秘制的玉容膏,难不成这也是从高家带来的? 自己要去的正是高家堡,带着这东西有点儿风险,万一给人看见不好解释。可宋佚更不放心将它留下来,自己一走十天,高战要是趁机来翻箱倒柜,将它偷回去怎么办? 不知为什么,宋佚不希望这个黑瓷瓶离开自己,他有一种预感,这个东西应当有不凡的功用。 既然如此,还是带身上吧。 宋佚跨出房门,忽见大鸟站在院子里,正歪着头看自己。 “哟,你来了,不过今天没工夫给你做吃的,我得出门,你先用这个凑合吧。” 宋佚摸出块儿干粮,朝它挥手。大鸟却没过来接,扑了扑翅膀,突然一跃而起,飞上半空,绕着院子盘旋了两圈,落在院墙上。 “唧唧,唧唧。” “咦,会飞了?”宋佚一阵惊喜,仔细打量它,发现它果然又壮实了一圈,羽毛也更加丰润,隐隐有五色辉煌的影子,展翅高飞时开始有了气势。 看着不似凡鸟啊……不错不错,宋佚满意地点头。 大鸟从院墙上飞落,贴近宋佚,嘴一张,从他手上叼走干粮,落在地上吃起来。 “我得下山一趟,过几天就回来,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回来再给你做东西吃。” “唧唧。”大鸟抬头看看他,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依依不舍的告别。 第四十八章 山门 晨光明丽,一轮红日跃出云层,清润的春风拂遍山头,四下绿树成荫,路旁鲜花绽放。宋佚走在人烟稀少的山道上,步步靠近了月泉宗大门。 巍峨的山门处空无一人,时间还早,郭师兄尚未到来。宋佚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自己居住的院落早已看不见了,只见峰峦连绵,楼台掩映,苍山一片葱茏翠色,散发勃勃生机。月泉宗主庭在诸多建筑的簇拥下,半浮于群峰之间,其下炫光阵阵,好似仙人楼阁。 宋佚收回目光,又看向脚下,自己即将前往的方向上,蜿蜒山道铺着青石板,凿出了清晰的台阶,一级级向下延伸,消失在前方不远处的拐弯里。越过丛丛繁花绿树,隐隐可见下山的路径又从下方伸了出来,被晨雾遮蔽,看不真切,仿佛茫茫尘世中一条朦胧的溪流。 顺着这条路向下,就能离开月泉宗,抵达纷繁的红尘俗世。 宋佚看得微微出神,忽然心里一跳,蹦出个想法:小师兄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他此刻在什么地方?是在休息,还是已开始处理事务?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需要多耽误一个月才能回来呢? 自己终于也和小师兄一样,要离开月泉宗的庇护,孤身踏入世间,独自面对可能的风雨。如果小师兄此刻就在这里,一定会将自己送到山门前吧。然后,他会在这里给自己怎样的叮嘱呢? 回想一个多月前,小师兄临走时留下的叮嘱,自己似乎一条都没有做好啊…… 想到这里,宋佚微微失笑,小师兄还是不要在这里的好,否则自己竟不知是该向他邀功,还是向他请罪才是了。 一阵风吹过,晨雾袅袅散开,下山的道路更加清晰地呈现在宋佚眼前。 “师弟!”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宋佚回头,见郭师兄急匆匆地跑过来。 “呼……真不好意思,今早上睡过了头,差点耽误你的事儿。”郭师兄摸出一本册子:“来,赶紧签字确认,你就可以下山了。门里规定啊,初次执行外出功课的弟子都得签字,以后你出门得多了,自可随意来去,就像白师兄那样,不必如此繁琐。” “好的。” 宋佚按规矩签过字,摁了手印,抬头一看,只见郭师兄满脸的憔悴,两个黑眼圈明晃晃挂着,仿佛几天没睡安稳觉了,心头不由疑惑,问道:“师兄你这是……赏金庭这两天很忙么?” “嘿,别提了,风仪庭那帮孙子……” 用力揉揉脸,郭师兄将签好字的册子收入怀里,啐道:“就你接功课那天,都半夜了,突然涌来一帮风仪庭的人,姬玉枢亲自带队,叫我把积分档案都打开,他们要重新核算。我吓了一跳,真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赶紧给他们开库房,结果这帮疯狗根本就不查现在的,净找前几年的旧档案,还都盯着玉衡长老那一边的人查,收走了好一批东西。我看他们啊,是存心要搞事!” “风仪庭,玉衡长老……”宋佚心里“咯噔”一声,昨晚上骆臻讲的话跳进脑子里,骆臻师父说最近可能有变动,不许他下山,所以才拜托自己跑一趟九鹭宫,难道…… “这还没完呢,搜走资料就罢了,你们自个儿查呗,不行!非让我陪着清算核实,还不时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我可不上当,谁不知道他们每句话都是下好的套子,拐弯抹角的让我指认这个弟子不对,那个师父动过手脚,话里话外那意思,还不都在编排玉衡长老的麻烦?我这下可不敢放松,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他们周旋,稍有不慎,哪句话没答好,得连我都给套进去了。就这么不吃不睡的跟他们耗了两天,累得没个人形,他们看横竖弄不动我,那些事也确实都是我进入赏金庭之前发生的,昨晚下半夜才终于放我回来,简直……” 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宋佚心里一股邪火翻涌,风仪庭这帮混账东西,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为一己之私居然打起其他长老的主意,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师兄受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其实这趟让师妹来也一样的,何须亲自……” “我不来不行,必须来。”郭师兄长叹口气,盯着宋佚,正色道:“我得跟你说两句,你年轻,有些事怕顾虑得不周全。你赶在这时候下山,往好里说是避开了风口浪尖,让人抓不着把柄;往坏里讲,却也是毫无准备啊,师弟。此前风仪庭为什么要伤你,师兄不清楚,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没死心……你如今也算是在掌门面前挂了号的人物,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不管你自个儿心里怎么想,在他们看来,你就是现任掌门一边儿的了,加上白师兄和清宁师兄又多有来往……接下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可真说不准呢。” 听到这番话,宋佚微感意外,郭师兄看着是个爽快人,实则粗中有细,观察敏锐。 “跟着就是祖师祭典了,要是掌门真在祭典上宣布了天玑长老是下任掌门,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可是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啊,万一下任掌门落不到天玑长老身上,风仪庭还不得真变成疯狗窝,到处打击报复吗?” “嗯。”宋佚点头,郭师兄说得很对,这也是他考虑过几次的问题。月泉宗的内部事务既然走到这一步,不论接下来怎么发展,自己始终是个屹立不倒的靶子,莫清宁将自己一步步拖入这些纠葛的核心,还真是选对了人。 就算没有天玑长老对师父的那一层谋算,自己当这靶子也足够了,况且……莫清宁和掌门真不知道那帮家伙在针对师父吗? 宋佚不这么想。 莫清宁和掌门铁定知道天玑长老对师父有所图谋,他们对自己的拉拢和考验,搞不好也建立在这个图谋之上。 要命,师父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啊…… “多谢师兄提点,宋佚铭记于心。” “嗯。我看你小子以前就不笨,只是不太擅长修行,如今通通开了窍,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保重好自己,早点回来。” 说罢,郭师兄拍拍他肩膀,转身回去,宋佚也踏出了下山的第一步。 走在山道上,宋佚心情逐渐放松,步履轻快,月泉宗内的勾心斗角暂且抛到一旁,先好生体验外边的世界吧。 脑中声音适时醒来,两人不时聊上几句,说说此地风土人情,逸闻趣事。 原本的“宋佚”虽然五年没有下过山,却是这个世界的土著,更早之时流浪过大半年,加上这些年听白云筝讲述,对山下的种种情况多少有所了解。按它所言,月泉宗所在的这片山岭属湖州城地界,城东二十里外乃是安平镇,月泉宗紧邻着安平镇,只要两人下了山,便可见一处村落,再走上一里多,就能看到安平镇的集市了。 闲谈间,宋佚已走过大半山道,远远望见了山下的村子,只见房屋整齐,院墙低矮,透出淳朴的农家特色,也带来了久违的人间烟火气,不由精神一振,加快步伐。 下得山来,宋佚站在村外看了一阵,村中几处房舍内冒出炊烟,三五娘子坐在门前,或纺织,或闲谈,两位老人在树下对弈,几个小孩子笑闹着在村道上奔跑。远一些的田垄上,汉子们忙着春耕,一架高高的水车立在河流边,吱嘎转动不休。 他看着村子,村中有几人也看到了他,朝他笑笑,或招一招手,便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些村民依傍着进出月泉宗的大道,经常看见门里的人,应当早就看习惯了吧。”脑中的声音道:“怎么,你想进村去么?” “嗯……不用。”宋佚又看了两眼,恋恋不舍地离开,对这村子他是挺好奇的,毕竟离山看到的头一宗红尘生态啊,但将时间浪费在这里,却也不是他想要的,反正离得近,大不了返回时再入村,跟村人们聊聊吧。 又往前走出一段,宋佚忽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吵闹,抬眼看去,只见几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围着一团什么东西踢打。那团东西蜷缩在路边,外头裹着一张破旧的毯子,已脏得看不出颜色,只看到毯子下的东西瑟瑟发抖。 突然,从那毯子底下伸出来一只手,往空中乱挥乱打,似乎在反抗那几个少年的踢打,却完全不得要领,又没有力气,偶尔挠到伸过来的腿脚上,却给人一脚踢翻了,踉跄地栽倒在地。 “哈哈哈——栽倒了!” 少年们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是个人! 宋佚一怔,几步上前,在几人身边停下来,那几个少年看他一眼,不以为意,继续朝躺在地上的人踢打。 “这臭老太婆,叫过她不许过来,还要在村子边上晃,看了就恶心。” “不错,瞧她这样儿……” 少年们叫骂着,不住往她身上踢打,她本能地挣扎着,努力想再缩成一团,以躲避这些没轻没重,雨点般落下的攻击。 宋佚皱眉,这是做什么呢……他仔细看那地上的女人,看她满头满身的灰土,花白头发乱成一团,年纪似乎已很大了。她脸上沟壑纵横,两眼肿胀,鼻孔朝天,阔嘴烂牙,生得十分丑陋。她一边躲避少年的踢打,一边从嘴里断断续续冒出几个词语,却听不清,似乎在喊痛,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第四十九章 异声 “你看什么?”一个少年注意到宋佚,朝他道:“这老太婆不知哪里来的,是个疯子,几次偷我们的东西,警告过她不许进村还要进,今天她又来了,我们把她赶出来,再给她个教训。” 从村子里一路赶到这儿?也够远了…… 砰—— 突然,不知谁一脚踢起路边石子,从那老太婆的额头上划过,一声轻响,锋锐的石片顿时让她额头见了血。 “呜,呜——” 老太婆捂着额头,眼中流下泪来,慌乱地连连后退。 宋佚有些不忍,既是个疯子,又何必这样跟她计较? “哼,这老疯子在附近游荡有好一阵了,人见人厌,不光村里人讨厌她,连山上的月泉宗都知道!” “没错,人家那些修行的都晓得,现在山下有个痴傻的老疯婆子,当真丢人。再不给她个教训,让她滚远些,怕是镇上都要知道了……” 月泉宗?宋佚一怔,忽想起当日去探访小师兄居所时,风仪庭那帮人似乎提到过山下那个“又痴又丑的老女人”,莫不是就在说她? 记得那时候,那几个混蛋还想编排自己跟这个“又痴又丑的老女人”有什么苟且之事,让小师兄丢脸,没想到刚一下山,就当真遇到了她。 少年们大声叫骂,朝她身上连连踢打,老太婆动作渐渐无力,徒劳反抗的手臂垂下去,身子也不再翻滚,看起来是被打得狠了,无力躲藏。 过分了啊,这些小混蛋…… 宋佚皱眉,正打算叫他们停手,脑中的声音突然大声道:“你救救她!” “哎?”宋佚一怔,怎么…… “你别只是看啊,帮帮她,让这些混蛋滚开!” 原本的“宋佚”在他脑中激动地喊起来,宋佚有些意外,小声问:“怎么,你认识的?” “我不认识,可是……”它声音竟带着一丝哽咽:“我看她这般受这些人欺辱,突然就想到自己无缘的母亲。我其实不记得母亲什么模样,又如何待我,但我当年流浪时,总忍不住会想,别人家都有父母,我就没有么?若我有父母,他们见我凄苦流离,一定十分心疼。可每次想到这里,我又觉着,若我真有父母,他们一定不会让我流落在外,想必……想必他们已遭遇了不测,才无法护得我周全。” 这样……听他说得情真意切,话语中满是凄凉之意,宋佚也不由唏嘘,将心比心,若是自己的母亲在这里给人欺负,必定…… “所以,我又时常想,在我已忘记了的幼年,母亲或许也曾带着我流浪,她也吃过很多苦,甚至给人踢打、欺辱,或许她已经死在某个不知名的所在……这会儿看到这老人,我……” “别说了。”宋佚打断它的话:“别讲得这么不吉利,你父母一定还活着,只是与你失散罢了。他们这样欺负人,我也很看不惯,你别……” “嘻嘻,话说太满可不是好习惯,当心成了真,就很难看了。” 什么?! 谁在说话?! 一道诡异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宋佚浑身一震,四下里看去,目力所及,都是蜿蜒的道路,低矮的灌木丛,几名少年,还有那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妪。 刚才……分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他小声问脑中的“宋佚”。 “什么?” 显然,只有自己听到。 莫不是听错了? 宋佚有些迟疑,脑中的声音看他没有动作,越发急了,连声催促,宋佚只能收了顾虑,朝那几个少年道:“够了,她年纪大,身体弱,别弄出人命来,收手了吧。” “你什么人,要你管闲事?”一个少年打得兴起,压根不理睬宋佚的警告,又一脚朝地上的老太婆踢去:“这老疯子就一个人,比条狗还不如,干脆打死了,大家清静!” 这小混账…… 宋佚有点火,身子也不动,略一提气,体内真气随之而动,一道无形剑气顿时迸出,直袭恶少胸前。只听“砰”一声,他整个儿飞出去,扑落在一丈之外! “——啊!” 倒地少年杀猪般连声哀嚎,另几个少年都惊呆了,知道这回遇上了修行之人,再不敢朝老太婆下脚,纷纷后退,跟着架起那挨了打的少年,头也不回地往村子方向逃去。 “啧,欺软怕硬的垃圾……”宋佚皱眉,上前看那老太婆,她还扑在地上,身子微微颤动。 “你没事吧?”宋佚蹲下身,想查看她伤势,她却挣扎着慢慢坐起来,浑浊双眼看看宋佚,一句话不说。 想到她是疯的,估计也听不懂自己的话,宋佚没再说什么,从怀里摸出那瓶玉容膏,里边还剩一半,递给她,指指她额头上的伤口,做个抹药的动作,也不知这样她能理解不。 看他给自己东西,老太婆一把抓过,往怀里乱塞,戒备地盯着宋佚,身子往后缩,眼中满是恐惧。宋佚猜她大约是给那几个少年打怕了,怕自己也……于是退开一些,又慢慢说这是给你疗伤的药,不用怕,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先把伤口抹了,以后别去村子里,要再见到他们,赶紧跑。 老太婆盯着他,依旧是一副警惕的姿态。 宋佚见无法跟她沟通,长叹口气,说我走了,你自个儿保重。说罢站起身来,准备继续前进。 就在他刚刚转过身的刹那,忽然感到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力当头落下,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这是…… 这种感觉是…… 宋佚牙关紧咬,从头到脚止不住地颤抖,连一根指头都使唤不动,这……这种感觉…… 就像那天在下院主庭,被姬玉枢盯住时的感觉?! 不,不对! 现在这种感觉,比那天还强烈和深入十倍、百倍! 宋佚记得,被姬玉枢的目光压制时,就像一根冰冷的钢针从后颈扎入,虽有压迫,虽感到不舒服,但和此刻相比,又实在温柔太多了。 现在……宋佚感觉头上阵阵眩晕,耳边回荡着可怕的啸叫,现在贯穿自己的仿佛不是一根钢针,而是千丝万缕,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整个人给它完全剥开,毫无遮蔽,从落在皮肤上的细微尘沙,到心脏搏动中奔流的血液,再到藏在筋骨中的骨髓,似乎都没有一点阻隔地,**裸地给挖了出来,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妖术…… 是谁?! 不知过去多久,恍惚也就一秒钟,宋佚突然拿回了身体的自主权,猛地回头看去,却见四下里一片平静,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几个少年已跑得很远,几乎要看不到了,老太婆还坐在地上,正努力想要站起来。 是谁…… 宋佚目光扫视着,最后缓缓落在老太婆身上……难道是她? 不可能吧…… 盯着老太婆又看了几秒,她终于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额头,一瘸一拐地走开。 难道是自己过敏了?不,不会……刚刚确实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身上,那种被透析,被打开的感觉,就像……像做了个深层扫描,给看得一清二楚。 实在万分不舒服。 “……怎么了?”脑中的声音似乎对此毫无感觉,疑惑地问。 “没有,没什么,走吧……” 长舒口气,宋佚收回思绪,强压下心中跳动的怀疑,朝安平镇方向进发。不管刚刚那是什么,都说明此地或许有问题,先离开再说,这边虽谈不上荒郊野外,却也杳无人烟,还是入市镇比较安心。 走出去不多远,宋佚耳边忽然听到一句话,仿若幽灵,飘飘渺渺地传入他耳中—— “一体双魂,有趣。” 是之前那个神秘女声! 宋佚浑身一震,惊得瞪大双眼,再度回头看去,却见四野无人,连那老太婆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 “前面就是安平镇了,哎,我说你走这么快干嘛。” “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你……你一路上擦了几次汗了?怎么,身体不舒服吗?就你现在的修为,赶这么一段路怎会走得满身大汗呢?你……” “别说了,安静点,等会儿告诉你!” 宋佚一声低吼,喝住脑中声音喋喋不休的发问,眼见安平镇的房屋和街道已近在眼前,长舒口气,心有余悸地朝来路看看,没见到任何异样,又朝安平镇的门楼走了两步,直到真正踏上镇内的青石板路,才终于敢停步,擦了擦满布额头的汗珠。 阳春三月,气温远远算不上热,身边来往的安平镇人还有穿着夹袄的,宋佚这一路却走得格外艰难,浑身是汗。 自从被刚刚那种感觉摄住后,身体似乎就瞬间虚脱了,走不多久,背上已冒出一层冷汗,他也不敢停下休息,只顾赶路,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刚才……很不对劲。”宋佚喘息着,眼前突然一阵昏花,赶紧撑着旁边的墙壁,小声道:“出手帮过那老太婆后,我突然感觉……” “什么?”脑中的声音一惊,赶紧道:“等等,那边有个饭馆,咱们进去坐坐,吃点东西休息下,你再跟我仔细说……什么感觉?” “嗯,过去坐着说吧。” 宋佚感觉自己是真要撑不住了,怪得很,刚刚那一下应该并不具备杀伤力才对,否则护身的金砂不会完全没反应,这会儿凝神感知下体内真气,也一切平静,气脉顺畅并无阻滞,却为何四肢沉重,浑身虚脱,就跟好几天不吃不睡似的。 怎么回事…… 第五十章 仙人眼 定一定神,宋佚慢慢挪进不远处的那间饭馆,找个安静位置坐下,靠着椅背长舒口气,头上的虚汗又流下来。 “哎,这位小公子,打算吃点儿什么?” 临近饭点,陆续有客人进来,跑堂小二注意到宋佚已坐定,笑着上前招呼。宋佚正打算随便点些东西对付,小二忽然一皱眉,朝他道:“小公子,看你这装扮像个修行中人啊,莫非是咱们月泉宗山上的?” 月泉宗在这方圆百里内口碑甚好,又与安平镇比邻,山下居民颇以他们为荣,话语中常称作“咱们月泉宗”。 “啊……是。”宋佚有气无力地回答。 “既是月泉宗的少年英雄,应该意气风发才对呀,小公子这般俊才,怎么面色苍白,一点血色也不见,好似重病在身?要真病了,我去跟掌柜说一声,帮你请个大夫来看看,或通知你家师长?” 这么严重?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指尖一片冰凉潮湿,甚至有些麻痹,当真是虚弱到极点才有的状况,心下不由暗暗吃惊。 “不必,我没事,只不过受了风寒,又有些累,才……” “小公子可不要逞强,若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说一声。” “真的无妨,劳您挂心……我吃些东西就好。” “好呢,那您看点些什么……” 随便点了两样,小二拿着单子下去了,宋佚撑着额头,等饭菜上桌,这感觉…… “怎么回事呀,你真不要紧吗?”脑中的声音有些紧张。 “刚刚……”宋佚压低声音,把方才的感觉说了一遍,问:“那仿佛整个人由内到外被拆解开,从上到下完全给看穿、看透的感觉,你知道是什么妖法吗?” “什么?”脑中的声音惊讶,想片刻,忽然倒吸口凉气,结结巴巴地道:“等一下,按你这个说法,这东西难道……难道是仙人眼?” 仙人眼?宋佚愣了愣,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说法。 “什么是仙人眼?” “我也没见过,只是曾经听小师兄提起……”脑内声音回忆着,慢慢道:“仙人眼,是咱们普通人对仙人们某种能力的俗称,不是具体哪个法术的名字,而是这一类的……似乎很多仙人都会这种法术,但彼此的能力可能并不完全相同,境界也有高低之分。总体来说,仙人眼是一种透析能力吧,能看清凡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你是说……像开天眼,或者阴阳眼那样?”宋佚疑惑。 “并非那么简单。开天眼隔空视物,或阴阳师见鬼见神,都是咱们这些普通人通过修行能够做到的,仙人眼可不只如此。虽然我没真正见过,但根据小师兄的说法,仙人眼这一类能力各有妙用,厉害的甚至能透析过去未来,宇宙洪荒,凡人的命运在它的辐照下纤毫毕现,一览无余。” “这么夸张?” “一点不夸张。按你刚才的说法,好像就有仙人在用仙人眼在看你,但这个仙人眼还远远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应该只是剖析你的根骨,资质……” 刚听它说到这儿,宋佚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嘿,你一说资质根骨我就想起来了,难怪觉得这仙人眼耳熟呢,还真听过。就我第一次去赏金庭交任务出来时,遇到一个老头,是个已退隐的资质鉴定师,当年你入门时,月泉宗就是请他在帘子后头看你们,给每个孩子评定资质。他看到我还在月泉宗里修行,很惊讶,过来跟我谈了一阵,约好以后我有机会去拜访他时,他要请个仙人眼,再好生看看我现在的资质呢。怎么,照他所言,不是仙人的人,也能用仙人眼吗?” “啊……那应该是通过降神了。小师兄曾说过,少数业有专精的修行者,在常年的精进中若有缘分,便能够与仙人感应沟通,偶尔,仙人们也会允许他们借用一点自己的力量。老先生说的请仙人眼,应该就是这意思,他本就是位出色的鉴定师,一看一个准,但也难说会不会有偶尔的走眼,请仙人眼来看,便能看得更准确,更深入。不过这种事情很少的,请仙人眼也非常耗损精力,看来你很投他的缘啊,否则人家都退隐了,还为你费这神。” 是吗…… 宋佚思索,原来凡人中也有能与仙人沟通的,跟他想象中跳大神,黄大仙上身一类的江湖骗术完全不同。关于“仙人”,宋佚也不是头一次听到了,此前一直以为,这是对修行到极高境界者的一种美化和形容,如今看来还真不是这样。 在这个以修行为尊的世界里,真有一种人远远凌驾于普通人,包括普通修行者之上吗? 如果在这个世界里仙人真实存在,那他们会以怎样的存在形式呢?他们平时生活在哪里,有什么特异之处?又怎么与普通人交流呢? 宋佚忍不住想打听更多关于仙人的事,脑中的声音却接着道:“你刚才那种感觉,听起来很像被仙人眼扫视透析了一回。你现在无来由地感觉虚弱,也符合凡人被仙人眼捕捉之后的情形。” “怎么,给仙人眼看到,就会感觉不舒服吗?” “倒不是这样,只是我听小师兄说,仙人眼作为仙人们的高级法术,普通人无从掌握,甚至难以承受这种力量加诸于人身之上。因此,即便鉴定师要请仙人眼,也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请。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接被仙人眼扫视,对高手而言,都几乎等同于赤身**跌入冰天雪地,十分煎熬;修为低些的人遇上,搞不好会直接大病一场;要根基再浅薄一些……听闻过去有人给一眼就看死了:心脉寸断,神魂俱碎。” 这么可怕? “那……那金砂怎么没点儿反应?”宋佚有些后怕,这么看来,自己好歹还算扛住了,没有暴毙都是万幸。 “不清楚,猜测可能跟林师父那里一样,扫视你的仙人眼就是看看,没有敌意,也没有攻击性,所以……当然,也可能是这个仙人眼的等级还不高,还不是很厉害吧,要真威胁到你性命,生死关头金砂还一点儿反应没有的话……咱们回去就把那鸟炖了,正好给你补补。” “要真这样,那是谁在看我?又为什么要看我?” “嗯……”脑中声音沉默片刻,又道:“可是不对啊,不会的,根本不可能,说这么多,都是建立在那确实是仙人眼的基础上,可我们刚刚过来的路上怎么可能有仙人呢?一点感觉都没有。仙人可都是高高在上,从来不下咱们这儿来的,偶尔现身,那也是在帝都的宫廷里,向月晟皇朝的统治者授意,或与公卿豪门相谈。咱这些普通人,活个百八十年的,能遇到他们现身一回,看上一眼,就很幸运了。” “可是我听到了声音……”宋佚皱眉,小声道:“两次,都是同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对,她似乎在跟我说话。第一次时我根本没开口,她却像看穿了我的想法,直接就嘲笑我,第二次则是在那种被透析的感觉之后,我都走开一段了,忽然听到她的声音飘过来,说……” “一、一体双魂?!”脑中的声音有点儿打颤:“你真听到她那么说的?” “绝对不可能听错。”宋佚咬牙切齿地道:“照你所说,我是真被仙人眼盯上了,然后还给看穿了,怎么可能,会是谁呢……” “你说是……女人的声音?会不会是那个痴傻的老太婆?” “不会,是个年轻的声音,听着十七八岁年纪。等等,你的意思是……那老太婆其实并不是一个痴傻的老太婆,而是伪装的仙人?” 宋佚脑子一抽,脱口而出。 “不可能吧,这也差得太多了,不可能,肯定不是。就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仙人来,还不早就惊动十里八乡了?别的不说,月泉宗就在山上,要真有仙人驾临,能瞒过普通人,还能瞒过掌门他们?” 咚! 忽来一声响,惊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宋佚,抬眼一看,见一位少女正站在自己桌前。刚刚那一声,正是她放下碗的动静。 “哎,阿吉跟我说,店里来了月泉宗的人,我还不信呢,过来一看还真是。” 少女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精干装扮,袖子挽到手肘上,露出两条白润的胳膊,长发抓成一个髻扎在头顶,眼睛亮亮的,面上泛着健康的红润,俏丽灵动。 她上下打量宋佚,笑道:“这位小哥,你点的菜要稍等一下才能上来,先喝碗热羹汤吧。” 说罢,也不待宋佚点头,拎起手中的铜壶就给他倒了一碗,一股清甜的香味随之散开。 “我们家这百合莲子浆啊,南来北往的客没有不爱吃的,阿吉说你病着,这碗就送你吃,不用钱。” 少女声音脆脆的,好似新鲜嫩藕,听着十分受用。 宋佚道声谢,端起碗来喝了两口,果然入口清润,沁人心脾,那股虚脱感似乎好些了。 “说什么谢哩……”少女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该我谢你才是,你可是月泉宗的人。” “谢我?怎么,月泉宗对你有恩么?”宋佚放下碗,随口问。 第五十一章 遗珠 “有。想当初我也是月泉宗的学生呢……”少女垂下眼帘,有些怀念的模样:“可惜家里生了变故,一年散修都没能学完就回来了。” 一年不到?宋佚一愣,莫非说的是…… “我好像听过你的事,几年前,莫清宁师兄当风仪庭主的时候,有个小姑娘的母亲病重,她赶着回去见最后一面,师兄为她破了例的?” “对,对,是我。”她连连点头:“小哥果然是月泉宗的人,莫师兄可是我的恩人,他当初要是执行规矩不放我走,我就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呢。这位师兄,莫师兄如今可好?一直想当面向他致谢,却没有机会再上山,他也不会往我们这里来,真是……” “他很好的,放心吧。”宋佚笑笑,又问:“我记得月泉宗并未规定,半途出去的弟子不许再入门,你如今若有兴趣,也可以再重修那一年嘛。” “这个……怕是不行了。”她苦笑:“如今父亲身子也不大好,家里就我一个女儿,我若走了,饭馆就得关门。这生意虽不大,也是代代传下来的,我得守住了。修行嘛……哎,反正我这辈子就伺候这一间饭馆,修不修的也无妨了。” 刚说到这儿,厅中央那桌上有位客人朝这边笑闹:“程宁宁,你怎么净跟俊俏小子说话,莫不是看人家生得好,起了心思了?” “你……”程宁宁脸上霎时通红,转过身,指着那大汉道:“吴老二,我敬你是长辈,叫你一声叔,你怎么口没遮拦地乱说!我跟月泉宗的公子打听个人呢!” “哎,你这丫头,真开不起玩笑?你想打听谁……该不会你在那山上还留了个小情郎?” “呸!我……我这就去厨房,把你的菜压到最后去!你方才点了醋鱼和酥鸡,都得先蒸后溜,水磨工夫,别看我跟每桌子客人都谈话,心还分了一半儿在厨房呢,你们每桌的菜到了几分火候,该翻该焖该换锅子,我这里一清二楚!” 她竖起一根手指,往太阳穴上轻轻一弹,面露得意之色,一边缓步往吴老二那方走,一边手指如飞,一桌桌的点过去,将每桌点了什么菜,需用什么材料,此刻已做到什么地步,成色几何都一一点来,没有半分迟疑。她口齿清晰,语速又快又脆,好似倒出一筒爆炒豆子,酣畅淋漓,简直忍不住要怀疑厨房里还藏着一个她,以别人都看不见的方式告知那边的情形,让她能一心二用,同时游走于后厨和厅堂,一个小姑娘,就将整个饭点的生意操持得井井有条。 “哎哟,宁宁啊,你就这天生的计较最厉害……不去好生磨练,当真可惜了!” 西面那桌的客人笑起来,其他人也纷纷拍掌,赞叹精彩。他们显然都不是头一回欣赏到程宁宁这八面玲珑尽在掌控的本领了,宋佚却头一遭见识,大感新奇,心里一琢磨,已明白了几分。 她这功夫并不是什么异能,她不能真正看透厨房里的动静,只不过她天性敏锐,记忆力强,且对时间的掌控十分精准。当她从厨房出来前,已将各色菜品安置妥当,到了厅上,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本能地掐算着时间,并对应着厨房里的动静,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只顾一头,而丢了另一头。 这份天赋……若好生训练,应当会出一番成绩。 说完这通话,程宁宁溜进厨房,不一会儿又出来,走到宋佚桌边,小声道:“我给你换了火,一会儿粥就能好,你现在脸色好些了。” “多谢。”宋佚笑笑,问她:“程姑娘,我看你这一心多用的敏锐功夫很有点意思,放弃修行可惜了。” “是么?这能有什么用?我只晓得在饭馆里好使,修行的话……哎,要像那位莫师兄一样厉害,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呢。小哥,你跟莫师兄熟不熟?” “还行吧,接触过几次。”提起莫清宁,宋佚还真不知自己到底算不算他的“熟人”。 程宁宁想了想,小声问:“……你觉得他这人怎样?” “他啊,挺好的。”宋佚不知她问这话什么意思,也不打算节外生枝,只选莫清宁留在月泉宗里的通俗印象来讲:“清宁师兄可是咱月泉宗的首席弟子,俊逸超脱,温雅高洁,做事周全,待人也极好,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 “是么……你也这么觉得?”程宁宁微微皱眉,低声道:“我知道你说的都对,我也知道他是好人,否则当初不会破例放我下山,后来听说我家里困难,还托人将部分学费退还,只是……” “怎么了?”宋佚感觉她话里有话,却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 程宁宁又想片刻,在宋佚对面坐下来,悄声问:“小哥,你在月泉宗几年了?” “五年多一点。” “那你一定知道莫师兄上下名声都好,那……那你有没有感觉他……” 嗯?宋佚有些疑惑,莫清宁难不成有什么把柄给她抓住了? “感觉怎么了,大胆说吧,我不会跟他告密的。”宋佚笑笑,一指放在身旁的行囊:“我身负功课,得外出十天,十天后再回山时,你跟我说的话多半都已经忘光了。” “你……”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不必有顾虑,程宁宁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他有点可怕。” 可怕?宋佚暗暗点头,不错,自己也觉得莫清宁很可怕呢。 “我感觉……他让人感觉怕怕的,虽然他总是很温和,别的师兄师姐们也都说他对人好,但我就是觉得……” “怎么,当年他是做了什么事,才让你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程宁宁连连摆手:“莫师兄很忙,我通共就见过他两次,连放我下山那回都是别人帮传的话,我想当面致谢都没机会。只是……就这两面之缘中,我隐隐感觉他是,是……” 想了片刻,程宁宁一拍脑袋:“是个做大事的人!他身上有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怕怕的,但又并不让人讨厌,用书上的话来讲,或许该叫做……叫做敬畏吧?” “嗯……” “啊,我可能不该讲这话,尤其不该当着你的面说,你算他师弟,又说他对人好,我也是受过他恩惠的,不该讲……莫师兄当真很好很好,做善事还不给人知道,我从山上回来不久,母亲看病将家里钱折腾得差不多了,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有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敲窗户,起来一看,竟是一只鹰隼。它嘴上衔了个布包,见我开窗,将布包放下就飞走了。我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钱,数了数,正好是月泉宗散修的那笔学费!我心里一下就明白了,难怪这只鹰隼看着眼熟,当日在山上,我看过它停在莫师兄肩头呢!我没有学完散修的课程,回家已是破了例,结果莫师兄想到我家可能困难,连学费都退我了……” “还有这事儿。”宋佚暗暗点头,这莫清宁还真是好人当到底啊。 “是啊,莫师兄真的很好,我对他没有半点不敬,可我依然有那种,觉得他很可怕的感觉……这话我憋在心里几年,总想找个月泉宗的弟子问问,证实一下,是不是我想太多了?我们这儿挨着月泉宗不远,弟子们都是修行人,日行百里不算什么,因此他们也不在我家店里歇脚,没人可问,今天好容易碰见你,忽然就忍不住了。哎,你回山后可千万别告诉他啊,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是一点感觉,就这么随口一提……” 宋佚这下真有些吃惊了,此前听她说厨房里的事务,还可看做她常年浸润在饭馆的环境中,日夜磨练出来的敏锐,可这看人的准确直觉,若与她在具体事务上的精准搭配…… 这小姑娘当真是有天赋的。 “程宁宁,再拿壶酒来!”西面那桌的客人大声喊。 “哎,来了。” 看她起身要过去,宋佚赶紧叫住她:“你还是找个机会再去月泉宗修行吧,你有天赋的,浪费了可惜。” “咦?”她一愣,摇头笑道:“怎么还说这话,我……我走不开,而且散修的费用挺高,家里前两年为母亲看病、料理后事,已给掏空了一回,如今父亲身子也日渐不好,我估摸着……” “拜师,正式入门,就不用交散修的那笔费用。” “可是……谁会收我呢?”程宁宁眉宇间笼罩上一层迷茫之色:“师父们我都不认识,年纪也过了招新入门弟子的阶段,这时候再入门,太晚了吧?” 这倒是没错。宋佚听闻,各门各派收徒都讲究一个培养传承,入门弟子的年龄以十岁左右最佳,既听得懂师父的教训,又能够上手练习。太小的神思未开,懵懵懂懂,加上身躯稚嫩,经不得摔打。太大的却又骨骼僵硬,不便启蒙,像程宁宁这般十五六岁的姑娘,月泉宗里都已打好了基础,凭各自悟性有所小成了。她这时才去拜师,不会有师父收的。 “对了,小哥你的师父还收不收徒弟?要不,你请你师父收下我,我给你当师妹?” 第五十二章 收徒承诺 “啊?这个……” 这下把宋佚问住了,师父现今下落不明,如何收徒?当年师父收下自己,都是靠小师兄苦求,还说自己便是他的关门弟子……这条路恐怕走不通。 可是……宋佚看程宁宁期盼的神色,又有些不忍。 她明明已熄了修行之心,日夜在饭馆内忙碌,是自己看出她资质不凡,别有天赋,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才又把人心里这股念头给勾了起来,这会儿难道要再硬邦邦地打下去? “我师父已不再收徒,却没规定我们这些弟子不许收。”宋佚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变通的法子,道:“你要是不怕自个儿辈分再降低一层,就……” “就拜小公子你为师?!”程宁宁两眼放光,一下站起来,就要朝宋佚拜倒。 “等等!” 宋佚赶紧架住她,连连摇头:“不,不,不是说我……我修为太浅了,还没有收徒的资格,但我家小师兄那身本事,给你当个师父绰绰有余。他如今不在月泉宗内,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这事,他历来最护着我,你又颇有天赋,我去求他应当会同意的。” “哎呀,好,好。当年散修的同窗们,如今都各奔前程了,散修弟子也不许再收徒,我又不认识别的师父,本已死了这条心的……谁知今天竟遇着你,真是缘分。辈分什么的我不当回事,你入门比我早,修为比我深许多,给我当师父、当师叔都好,不丢人!” 程宁宁喜得眉飞色舞,忽然又忧虑道:“可我暂时还走不开,店里需要照顾,父亲也……” “没让你现在就来,反正我跟小师兄都还是弟子,路长着呢。你什么时候空闲下来了,如果还想修行,欢迎来找我,我给你引荐。” “那就……多谢小公子了。”程宁宁又道:“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姓,以后怎么寻找?而且口说无凭,你给我写个字据好不好?” “我叫宋佚,月泉宗客卿师父杜逸楼师父门下。你想得还挺周全,要我写字据……不过字据也不好,轻飘飘一张纸,说弄没就弄没了,得换个更妥帖的东西。” 宋佚往身上摸了摸,摇头道:“我们月泉宗弟子都有一块铭牌,上面刻着自个儿姓名、师承等信息,我这次出门没带身上,回头我再下山时,将那块铭牌送你。不论何时,只要你想继续修行,拿着牌子来找我就好。” “真的?你可不要反悔。”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反什么悔?”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喜笑颜开,宋佚也咧嘴一笑,心里头却有点儿忐忑,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给小师兄预定了一个未来弟子,小师兄他会买账吗? “……程宁宁,我们这边要一壶酒而已,能耽误你几刻钟?怎么就舍不得离开人家那俊俏小哥呢?” “哎呀,我,我和人说事呢,这就来……” 程宁宁蹦跳着跑开了,宋佚看着她灵活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虽说这个世界以修行为尊,但这修行之途,却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平坦和易得,至少不是对每个人都同等重要。像程宁宁这样虽有天赋,却因家庭变故,忙于生计,不得不中断了修行之途的人,想必世间还有许多。也可以想象到,一定还有遭遇更加不堪,无缘踏上修行大道的人。 反观自己,能进入月泉宗门下,不必流浪,不必辛苦地讨生活,庸庸碌碌,也平平静静的生长了五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真要多谢师父和小师兄了。 吃过饭,宋佚身子依然酸软乏力,一想到要继续赶路,不由生出一股疲惫之感。此时天色渐变,黑沉沉的云团从北方涌来,遮蔽了半个天空。不到一盏茶功夫,窗外已“哗啦啦”响成一片,大雨如一张幕布,盖住了闲适的安平镇。 店内要赶路的客人们已匆匆离去,不赶路的也没了谈天说地的兴致,很快,厅上便只剩宋佚和另外一桌人还闲坐着,四周冷清了许多。 程宁宁往后厨里收拾去了,小二阿吉过来,问宋佚接下来要去哪里,听闻他将往高家堡,摇头劝道:“原来你竟然不回山,而是要出门的?高家堡还有好长一段路呢,得走老半天,今晚还是在我家休息一夜再走吧,你脸色看着不太好。” 宋佚瞥一眼外头聒噪的雨势,心中略一评估,点头道:“也好,养足精神再出发,麻烦给写一间房。” “好嘞,三楼有间单人房,大床,晚间咱家会提供热水,还很清静,小哥你用了晚饭就泡个澡,好生休息吧。” 这晚,宋佚在程家饭馆舒服睡了一觉,等到次日清晨,感觉精力恢复了,便继续向高家堡进发。 “你恢复得真快,我本以为起码得萎靡上三天呢,没想到第二天就……” 走在大路上,脑中的声音和宋佚聊天。云层均匀地挡在蓝天之下,阴而不沉,两人头顶是白亮亮的天光,脚踏着平整的道路,身侧不远处,灌木丛内影影倬倬,花树相杂。举目四望,月泉宗早已看不见了,唯有它栖身的那片山脉绵延而来,仿若沉默的巨龙,护卫宋佚前行的远方。 “还行,昨晚吃过饭就上去睡了,算来也歇了有六七个时辰,虽说给那莫名的仙人眼看了一下,浑身不舒服,但总不能就这么瘫着不做事吧,真要搞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不成?我可没那么点背。” “……你也别逞强,慢慢走就好,照这速度,中午应该可以看到湖州城,咱们不进城,直接拐向北边,再走一阵就能到高家堡跟前了。” “不入城啊,有点可惜……”宋佚道:“听说湖州城是这方圆数百里内数得上号的繁华地界,一直没机会见识,安平镇虽好,却多少乏味了一点。这边的都市都什么模样,有怎样的人物,我好奇得很呢。” “有机会的,等把高家的事情了了再来看吧。”脑中声音劝他:“十天虽丰裕,但说多也不多,这不已耽搁了一天么?正事可别再蹉跎了,你还得去九鹭宫呢,等把这些都办妥,回来路上尽可在湖州城逛个痛快。” “瞧你说得……我长你几岁,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不成?”宋佚失笑:“你啊,除了修行上进展得慢,其他方面倒是非常灵光,回头……回头若能给你找到合适的肉身,让你重生,你就好好读书去吧。” “啊……” 一说这个话题,脑中的声音立刻沉默下来,宋佚有点儿后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原本的“宋佚”灵魂日渐虚弱,过不多久就要消散的事情,本就是自己现在还无法解决的难题,主动说它做什么呢? “唉,怪我失言,别难过,这件事……你相信我一直挂在心上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刀山火海,我也为你趟过去。” “我信的,谢谢你。那个……你既说长我几岁,以后我就叫你声哥好么?” 宋佚一愣,赶紧道:“好啊,你就当我是你亲哥,我也就拿你当亲弟弟看待了。” 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日夜相伴,令共存于同一个身躯内的两个灵魂彼此熟悉,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佚哥。” 脑中声音唤了一声,宋佚听得心头一颤,赶紧答应:“哎。” “佚哥,我……你知道我是孤儿,从没过过有爹娘的日子,小师兄对我虽极好,终究不是血亲,偶尔我总忍不住会去想,这有亲人相伴的感觉是什么样呢?直到遇着了你……咱俩如今呆在一个身躯里,真个就像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一般,这机缘实在奇妙。没想到……没想到我活了十七年,竟能在死后找着兄弟。” “说什么傻话,你还没死呢,日子还长,你这么跟我一块儿呆着,我没意见。唯一麻烦就是以后佚哥要想娶媳妇儿了,有些事情……恐怕不太方便。所以说,你这个问题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哈,那确实不妥……得麻烦佚哥了……” “必须的,你这事儿先摆在第一位,不弄好了,我就不娶媳妇。” “哎,那不是耽误你了?” “说什么耽误,这是亲兄弟之间讲的话吗?” “佚哥……” …… 说笑间,宋佚加快脚步,不知不觉又已行出了一段,绕过左近高耸繁华的湖州城,折向北边大道,径直前往高家堡。 高家堡位于湖州城北,听闻高家祖上自数百年前便居住于此,经世代繁衍,如今人丁颇为兴旺,已成了当地最大、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如今,高家堡占着一大片靠山面水的好位置,楼台高起,馆舍雄踞,放眼望去不似普通人家,倒更像一方门派的气魄了。 “这儿就是高战家……” 站在大路当中,宋佚停下脚步,抬眼看高家堡雄壮的门楣。此刻他脚下这条道路,便是从高家堡延伸出来的主道,宽有三丈,全由洁白宽阔的条石铺就。正值高老爷子仙逝,南来北往的吊唁宾客不少,但这条进门的大路却干净得一尘不染。前方不远处,几名手持笤帚的青衣仆役正在认真地整理打扫,显出大户人家管教有方,规矩严格。 第五十三章 小院医仙 宋佚看向高家大门,宽有数丈的大门左右分作四扇,当中两扇极高极阔,差不多有普通民房三层的高度,气魄不凡。这门亦极雄壮,上好的木材为面板,漆了沉郁深邃的绿色,上面镶嵌数十颗大铜珠,拼成一幅精美图样,边缘走了一圈儿厚厚的金属框架,精美大气。 大门两旁,还有两扇矮小些的门扉,同大门一般形制,想来是日常使用的侧门了。 宋佚缓步靠近,见右边那扇侧门开着,门后摆了一张长桌,其后坐着两个人,便上前招呼。 “有客来了。” 门后的人站起来,走到门前,朝宋佚行了一礼,打量他道:“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敢问今日来我高家堡是……” “在下月泉宗宋佚,受掌门所托,代表鄙宗前来吊唁高老爷子。” 宋佚回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 “吊唁老爷?”听这话,看门人似乎吃了一惊,将他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两遍,目光又越过他肩头,看向外头,确认没有其他人跟着了,才问道:“就……就小公子一人么,可还有同伴?” “就我一人。”宋佚说着,从行囊里拿出掌门书信呈上。 见有书信,看门人不敢怠慢,小心接过来,慢慢展开,仔细读了一遍,脸上神色越发惊讶,下意识地又朝来路上看了一眼,才道:“果然是月泉宗的公子,失敬失敬,这个……” 他瞅一眼宋佚,有些犹豫:“您是……下院一等弟子?” 来了。 宋佚早就做好了面对这个问题的思想准备,当下不卑不亢地回答:“的确如此。” “这样啊……”看门人点点头,与同伴对视一眼,交换过一个眼神,朝宋佚道:“既是月泉宗的使者,自然也是我堡中贵客,请进来吧。” 说完,他打开侧门,将宋佚迎入。宋佚见顺利进了门,心下也一安,就要随着他朝院内走。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宋佚回头一看,只见一对车马顺着来路,遥遥而至。这支队伍颇有气势,三辆大车,七八匹高大的神骏,前有开道,后有殿后,当先一人手持旌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王”字。 这是谁? 宋佚忍不住停下脚步,盯着这一列人马。走在他前头的守门人回头一看,神色立刻变了,匆匆折回来,小声朝他道:“宋公子,还有客来了,这波人多,我得去接着,您就顺这条路往里边儿走,看到演武场就对了,那边还有人接引安排,会给您照顾妥帖的。” “嗯,你去忙吧。”宋佚也不管他,佯装不在意,自顾自地朝前走了几步,一闪身溜到假山后面,偷偷打量这队人马是什么来历。 高家亲戚么?所以才来了许多人?可这大张旗鼓的模样似乎有点嚣张了,不似来奔丧,倒像找茬的了。 守门人撇下宋佚,急匆匆跑上去,那另一个坐在门前的也早就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朝这队人马招呼。与两位守门人接洽的是个三十左右的汉子,一脸严肃,眉头就没舒展过,却不像悲痛,更像揣了满肚子的不痛快。 宋佚站得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看到两个守门人连连点头,跟着就开了两扇正门,恭恭敬敬地站到旁边,让那一队人马趾高气扬地踩着正门进来了。 “啧啧……” 宋佚暗暗好笑,这高家门仆也是看人下菜的货色,自己孤身前来,哪怕态度和善,月泉宗又于高家有恩,却也只让自己从侧门进入。倒是这帮人气势汹汹,不苟言笑的,偏偏能从正门进来。 不过宋佚也懒得跟他们计较,来这高家吊唁本就是功课而已,他只想早点完事,回去听莫清宁和掌门讲清楚这段时间的来龙去脉,那才是正经事呢。 想到这里,宋佚转身朝内走,也不去想这波人是谁,跟高家又有什么渊源了。 走不多远,宋佚见眼前路分成了两条,指向不同方向,忽然想起守门人并未告诉自己哪条路才通往演武场,四下里也每个指示牌,干脆随意选一条,拐向了左方。 走不多久,宋佚就猜测自己怕是选错了,这条道路沿途非常清静,一个人也见不到,连点儿声音都没有,也不知是否高家人都去了演武场待客,才导致相反方向的这里格外寂寥。联想刚才那守门人的表现,宋佚心下明了,他的职责应该是将客人带到演武场后再离开,以免走错路,然而因那波打着“王”字旗号的人到来,失职的守门人一时偷懒,宋佚也就误入歧途了。 正打算转回去,宋佚鼻端忽然嗅到一股幽香,这香飘飘渺渺,好似无根之水,从天顶悄然落下,再想嗅嗅,又消失了。 这香味……不像脂粉香,也不是普通的花香果香,清润中带一丝苦涩,倒似乎一种药香? 药香么?宋佚暗忖,想起曾听叶铭说,传闻高家祖上出过一位医仙,还传下了一些东西。难不成自己误入了高家的医仙故居? 停下脚步,他四下一看,只见斜前方有一道月洞门,内中似乎别有一方天地,那股药香恍惚正是从那里边飘来的。 宋佚来了兴趣,走到月洞门前,见当中果然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院落,绕院落四周遍植花木,朵朵淡紫色的鲜花正在明媚春光中绽放,花朵有小儿拳头大小,重瓣层叠,姿态妩媚,那股若有若无的药香便是从这鲜花的蕊中散发出来,给风一吹,飘飘渺渺的扩散开去。 院子后方建有几间房屋,整洁雅致,却没留下什么生活的痕迹,似乎常年无人居住。 宋佚看了一圈,目光停在院落中央立着的一尊雕像上。 这尊雕像约有两人高,刻画的乃是一名男子,看着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也不知出自哪位雕刻大家之手,做得栩栩如生,眉目间丰神俊朗,顾盼生辉。 宋佚仔细看去,这尊雕像似乎有些年头了,一些细节处已显示出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却无损雕像整体的灵性,打眼看去仿佛活人。雕像中人身穿锦衣,兜帽挂在身后,一把长柄的药锄抗在他肩头,左手轻轻扶着,右手舒展,似乎正向来人递出什么东西。他右腿边放着两个竹筐,当中满满装着各种草药,左腿边则有一方桌案,上面罗列着许多瓶瓶罐罐,还有两支笔,以及一张写到一半的药方子。 观这雕像的形象姿态,显然是一名医者,宋佚心中了然,莫非他就是传闻中高家的医仙? 想到这点,宋佚兴趣更浓,欣赏得越发仔细起来,他注意到“医仙”塑像的药锄上挂着几件东西,当中有个小小的物件,不正是…… 宋佚心头一凛,警惕地看看四周,确定无人后,立刻从怀中摸出高战那儿得来的小瓷瓶,与雕像药锄上挂着的东西细细对比——没错,一模一样,就是这个! 漆黑光润,精致小巧,却没有任何接缝和开口的瓶子,虽然宋佚叫它黑瓷瓶,但他能肯定,这东西的材质绝不是什么陶瓷之属,而是一种观感类似,实质上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东西居然挂在“医仙”雕像的药锄上,难不成是高家这位传说中的医仙传下来的? 怪不得高战当初气势汹汹的让自己还给他呢……这小瓶子有什么用呢? 将黑瓷瓶收到怀里,宋佚盯着雕像又看了片刻,脑中转过好几个想法,却都不得要领,默默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宋佚一愣,赶紧回神。 “抱歉,无意中走错了路,误入此地。” 转过身,宋佚见身前站着一名青年,身穿素色常服,估计是高家人。 “走错路?”青年有些诧异:“小兄弟也是来吊唁的么?门房上难道没有领你去演武场?” “领了,但恰好又有人来,还不少,他们忙着招呼,我便自己过来。本以为能一路抵达,谁知半途迷了道,走到了这边。” “原来如此,是我家下人招待不周,抱歉了,回头让他们多派几个人去门上。”青年笑笑:“方才我见小兄弟盯着先辈雕像,看得入神,怕你……于是赶紧出言打岔。” 怕?宋佚听出他话中隐藏的意思,忍不住问:“怎么,此雕像有什么不妥么?” “并无不妥,只不过……此像乃是我高家先祖,医仙高烟蝶大人。传闻他精研医道,一身绝学,有医仙之名,后来他登仙而去,离开了这污浊人世。为纪念他的丰功伟绩,有画圣传人绘了他的影像,又托能工巧匠之手成就这尊雕像,算是我高家的至宝之一。每每望见医仙风姿神韵,便深感自身的渺小孱弱。由于这雕像年深日久,且制作者不凡,传闻已有了几分灵性,若看太久,恐神思恍惚,损耗精力,因此平日里我们都不怎么来,更不会带客人过来。” 这番话说得客气,宋佚却听出了赶人的意思,也不执着,既在别人家做客,就该尊重主人的规矩,况且,知晓这雕像是什么人已是意外收获了。 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雕像中人就是高家传闻中的医仙:高烟蝶。按照青年的说法,这尊雕像已树立了许多年,也就说明,黑瓷瓶也是许久之前便存在的东西,且和高烟蝶本人有一定关系,否则不会挂在他的药锄上。 第五十四章 高父现身 想到这里,宋佚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高烟蝶的塑像,将这尊雕像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高烟蝶随身的东西都一一铭刻在脑中。 “抱歉,我自顾自说了许多,还不知小公子尊姓大名,又是哪一方的亲友?在下高澄,高家长孙,目前协助父亲接待各位贵宾。” “高兄好,我叫宋佚,代表月泉宗前来为高老爷子送行。” “月泉宗?”青年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他:“我记得月泉宗上回来我家的,乃是白云筝白少侠……” “他是我师兄。”宋佚道:“师兄公务在身,出了远门,于是掌门派我前来。” “原来是白少侠的师弟,怠慢了。” 高澄点头微笑,请宋佚随他出去,两人沿路返回,不多时便靠近了演武场。 想到方才来的那波人,宋佚低声问:“高兄,与我前后脚进来的那批人是……” “是王家人。”高澄叹了口气:“他们来是麻烦,不来也是麻烦。” 此话怎讲?宋佚想再问,高澄却道声“得罪”,转身朝场边上的另一人走去,宋佚不好追过去再问,只能作罢。 这时接引的高家下人也过来了,见过宋佚,领他到暂居的房中住下,请他今天先休息,明日一早在厅上聚会,共同为高老爷子祈福送行。 到了房内,宋佚搁下行囊,略作休整,天色渐渐暗下来,又一场雨眼看着要落下。 昨日被仙人眼盯住后的不适已完全消失了,宋佚坐在房中,略略调息,感觉一切顺畅,心下也安定。 一个时辰后,宋佚结束调息,窗外已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从怀中摸出黑瓷瓶,又仔细查看,并在手中不住摩挲,猜测它可能具备的功用,想来想去,觉着还是找高澄套个话比较妥当。 这时,宋佚听到院内传来脚步声,有个声音悄声道:“月泉宗的小子就住这里?” 找我的? 宋佚推开窗,见一位黑衣黑裤,外罩紫袍的中年人撑着伞,正站在檐下,面色严肃,眉目中带着威严。察觉宋佚开窗,他也立刻回头,两人一对视,他脸上露出两分尴尬。宋佚观察他面貌,见这人和高澄有几分像,料定必是高家的一位长辈。 “您找我?”宋佚主动问。 “唔……”来人咳嗽一声,道:“开门,我进来同你说。” “好。” 打开门,宋佚将他迎进来,看他在桌边大喇喇地坐下,也打算陪坐,这人却冷哼一声,大掌往桌上一拍,震得茶壶都抖了三抖,厉声喝道:“慢着,我让你坐了么?小子!” “哦……” 宋佚暗暗好笑,他早知道高家人如今以经商为主,虽积攒了大笔财富,但在修行和医道两方面却都没什么进展,这人拍桌子瞪眼的,也就是虚张声势,摆出一副长辈的威严样子给自己看罢了。 “行,我不坐,您老吩咐。” 宋佚笑眯眯的,后退一步,朝这中年人行了个礼。 “你……”中年人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应对,张着嘴,却没说出一个字,片刻又哼一声,硬邦邦地问道:“打伤高战的,就是你么?” “是我。”宋佚笑道:“但不是打伤,同修之间切磋,有时难免挂彩,伯父若觉得这样的切磋不安全,我下次手脚上一定再柔顺些。” “哼,你不用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中年人道:“我看你很有本事,你的本事也应该很大,你在月泉宗里练了五年,我儿只练了三年,你能打伤他也是应该的。” 这人果然是高战的爹,可以想象高战如何在书信里向家人告状,自己恐怕已给描绘成了十恶不赦的魔鬼,这会儿做任何解释也没意义了,搞不好还越抹越黑。 宋佚不搭腔,房中一时非常沉默,唯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回荡。 “你……”高父沉默片刻,接着斥道:“高战从小没受过欺负,我和他娘都没那样打过他,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这个当爹的还厉害,还有资格教训他?!” 宋佚想了想,道:“我并不知亲爹该如何教训子女,也没有受过爹娘的教训。” “哼,纨绔恶少,必是从小给人溺爱着,所以下手不知轻重,肆意欺负别人家子侄。” 高父冷笑,一下站起身来,背对宋佚,似乎对他厌恶得很了,看也不想看到他。 “正相反。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不知父母的管教是怎样一回事。” “什么?”高父一怔,转过身来,双眼牢牢盯着宋佚。 “敢问伯父,高战书信中可有告诉您,他是在哪里被我打伤的么?” “这……”高父一怔,盯着宋佚,没有说话。 “他没提对吧,我想他也实在不好意思提。他是在我居住的院内被打的,两次都是。”宋佚道:“若不是他主动来犯,挑衅在先,为何会在我的院内被打?另外,他可有提是他一人被我单独打伤,还是有同伴也一起遭了秧么?” 高父不做声,宋佚心中明了,接着道:“他一定也没有提。第二次时,他带了三位同修过来,就算我比他多修行三年,至今也不过下院一等弟子,他带同样是下院一等弟子的三人同来,能力岂不是我的好几倍?这样的情况下,怎么也不该是我在欺负他吧?” 这话宋佚倒是有所隐瞒,甚至强词夺理了。虽说他名义上是下院的一等弟子,实力可远远不止。然而高父不会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百余年来,高家人都以经商为生,荒疏了修行,对月泉宗里的实力分布自然是雾里看花,只能凭借最简单的方法:等级,来判断对方实力的高低。 外行人往往这样,重名声,重等级,却难看破真正的实力差异。 此前在高家门房上,那两个守门人之所以怠慢自己,不也是因为自个儿孤身前来,且只是一名下院弟子么? 要今天来的人是小师兄,作为高家恩人,待遇绝对不同;要来的是莫清宁这个首席弟子,待遇自然也会不同。 故意不给自己与实力相符的等级,然后将自己丢出来当门派代表,踏入有过龌蹉的高家,莫清宁这算盘还真拿捏得非常精妙。 “哼……” 思索片刻,高父摇头道:“你不但手脚狠毒,嘴上也很犀利,跟你师兄完全不同,月泉宗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人……” 嗯? 宋佚有点意外,怎么提到小师兄了,这态度有点微妙……若说高战的爹是为兴师问罪而来,那就该只拣自己的“劣迹”来说才对,小师兄对高家毕竟有恩在先,这会儿把他搬出来,岂不是让针对自己的指控都变得没力度了? 而且……高战第二次之所以来找自己,是想让自己归还他落下的东西,包括那个黑瓷瓶,为何高父今天却始终不提这点?他只要说“你偷了高战的东西”,自己的辩解就都会变得无力。 毕竟,东西的确在自己这里,想不戴偷窃这顶大帽子,宋佚就得多费许多心思了。 宋佚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不成……高战并未告诉他爹弄丢了黑瓷瓶的事? 想到这里,宋佚决定小退一步,顺着高父的话道:“与小师兄相比,我的确很不成器,小师兄天纵英才,修为极高,早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我资质鲁钝,进益极慢,苦练了五年,才堪堪离开最低一级。” 听这番话,高父脸色稍霁,似乎宋佚终于顺了他的意,认了错,高家当家人的架子又可以稳稳拿起来了。 “年轻人该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斤两,不要觉得当了门派的代表,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去。月泉宗口碑甚好,想来也不会故意让个顽劣后进的当代表,多半是看在你师兄佳绩的份上,才给你这个机会。” 啧啧,果然开始找台阶下了…… 宋佚憋着笑,说半天,还不是自己预料中那两个问题:一是自己揍过高战,当爹的要来训斥一番,给儿子出口气;二是自己这位阶太低,分量不足以代表月泉宗,担心月泉宗看轻他们高家,得找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说明不是月泉宗看不起人,是宋佚自己高攀了这份职责。 “其实我也不想来……”宋佚低声道,偷眼看那高父脸色,果然见他又皱起眉头,似乎想发作,立刻将话锋一转:“我年轻不懂事,过来了要有什么处理得不好,反倒坏了两家交情。这份情谊是小师兄当年出生入死挣下来的,要败在我手里,我没脸见他。” 唔……这个弯转得好。 高父的脸色眼睁睁又晴朗起来,叹道:“我看你也不是不懂事,只是教养稍差些,要懂得控制脾气,不要乱出手,月泉宗既然放心派你来,还是看好你的能力的,不要给你师兄丢脸。今天门上的事情我已听高澄说了,引路的人做得不周到,我会处理,你不要斤斤计较。” 哟,这还给自己出头顺气了? 宋佚暗暗吃惊,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高战爹训斥了半天自己的不是,这会儿还是把脸皮拉下来了,先给一棒子,再给颗甜枣,究竟有什么目的? “坐吧。” 高父一挥手,开了金口,宋佚立刻坐下,高父也坐下来,转头朝外头喊道:“你们怎么待客的?茶也不泡,点心也不送,没点儿眼力见,都是死人不成?!” “啊?啊……是!” 外头候着的仆从听见他训斥,吃了一惊,赶紧答应,匆匆跑出去准备。 第五十五章 玉兰 宋佚快憋不住笑了,这老小子又护短,又嘴硬,又别扭,又傲娇,归根到底好像还有点儿可爱。跟他爹相比,高战可差太多了,毕竟是当家主人,又在商场上混着,见过的风浪多,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 他这会儿转了态度,怕是要说别的事情了。 房内一时沉默,宋佚等着高父开口,高父的嘴却偏偏像被钳子捏住了,一言不发,直到仆人将茶水点心送上来,两人都喝了半杯后,高父才长叹口气,低声道:“你师兄上次来我家的事,你听说过吧?” “略有耳闻。” 宋佚记得小师兄是怎么和高家结缘的:帮高家打退了上门挑衅的仇敌,找回先祖遗物。这仇敌是谁,宋佚不知道,但看今天那波王家人,尤其当高澄提到他们时的态度,似乎有点儿苗头。 “嗯……孽缘,活该也是孽缘当头,让我高家又一次撞在他们手里。” 高父透过打开的窗户,盯着院内一株正在盛放的玉兰花,缓缓道:“当年家里遇到危机,请示天意,说应在月泉宗的少年英雄身上,于是请得你家掌门许可,派了白少侠来,一切顺利解决。然而对方也有后手,终于在今天遇着了……” “您说的是什么事?” 高父没有回答,转头看着宋佚,认真问:“你跟你师兄的修为,究竟差距多大?” “这……很差着些。” 这个问题有点微妙,宋佚真不清楚自己和小师兄之间有多大差距,但根据其他弟子们的侧面反馈,应当和莫清宁在伯仲之间。莫清宁能一招败自己,小师兄也不会差。 “这样……” 听到他回答,高父有点失望的模样,想片刻,摇头道:“既然这样,你还是回去吧,趁天黑从后门离去,就当你从没来过。你年轻,不必折损在这里,回去时正好给高战带封信,我有些事交待他……” “什么?”宋佚一愣,这话听着可有点不对:“伯父什么意思,为何要赶我回山?老爷子的告别式不是还未开始么?听说就在明日一早?” “明日走就来不及了。”高父神色黯然,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几点水珠泼出,溅在桌面上,“那帮人有备而来,若他们提前发难……你一个毛头小子,犯不着搭在这里。” “……怎么,高家要出事?” 高父点头。 宋佚略一思索,又问:“我看来吊唁的各路人马都有,包括高家商场上的朋友,这些人中修行者很少,大多功夫平平,难不成要把他们也都谴走?” “他们不必,他们跟王家没有过节,但白少侠上次前来相助后,已给他们看作了眼中钉,觉着月泉宗便是高家后盾,今天白少侠没来,你却在这里,他们必定要连你一起……你修为差着你师兄一截,万一抵挡不住……还是趁夜走了吧。” 原来如此。 这么看来,高战的爹嘴上虽硬,心地倒也还仁厚,知道风雨欲来,提醒自己避开。 但是……既然知道有人找麻烦,就一定得躲起来吗? 莫清宁和掌门是否早已知道王家要来找麻烦么? 他们真的只是派自己出来露个脸,代表月泉宗参加吊唁? 在这个节骨眼派自己到高家堡,难道不是一种考验?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能过了这一关,活着回月泉宗,才能听掌门讲述前因后果,若过不了或不愿过,灰溜溜逃走,都不用猜测掌门和莫清宁的反应,宋佚自己首先就一百个不乐意。 王家人能有多厉害?真厉害还能被小师兄带一帮门外汉的高家人打得落花流水? 就算这是掌门和莫清宁给的考验,还能比之前和莫清宁的十五日之约更凶险不成?还会比剑都落到头上了更危险么? 这个退堂鼓,宋佚不打。 想到此,宋佚对高父道:“伯父,我既然来了,那就身负掌门所托,没完成托付便灰溜溜回去,这不是月泉宗弟子该有的作为。高家堡离月泉宗不远,他们能来你这里找麻烦,上一趟月泉宗也不是难事。我要溜走,岂不恰好显得月泉宗没有本事,没有担当?指不定哪天他们就上月泉宗了,我身为弟子,不给门派增光便罢了,还要做缩头乌龟,给本门抹黑,给贼人引路,这事可不妥。” “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还是先留着吧,若有能出力的,就帮小师兄打扫下战场,若实在不妙,我再寻机会离去便是,试都不试探一下就逃走,这也太小看我了。” “你这……”高父满面惊讶,似乎料不到这少年竟如此豁达,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不妥,不妥,王家这次来的不仅有自家人,还请了帮手,冲着我家那东西,想是势在必得。” 宋佚听他喃喃自语,似乎颇多内情,忍不住问:“你们跟王家是怎么结怨的?” “这……”高父面色有些为难,目光放远,盯着院子里那株玉兰花,半晌,方缓缓道:“也罢,既然已同你讲到这地步了,我也不说一半藏一半,此事要从七年前说起……我有个女儿,叫高玉兰,曾与王家的大公子订下婚约。” “订婚?”宋佚不解,只有亲友才订婚吧,哪有跟仇人订婚的,又不是皇家,需要为国和亲。 “你顾虑得很对,王家与我们的确曾是好友。百余年前,两家祖上结识于商海,几代下来都有了些积蓄,谁知就在十余年前,王家遭遇变故,家产几乎败落一空,那时是老爷子当家,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在这紧要关头竟未施以援手,眼睁睁看王家一蹶不振。后来又过几年,王家的二公子拿着信物上门,我才知就在两个孩子出生后,两家主人就给他们定了婚约。王家因家败,一直也未曾提及此事,本以为不了了之,结果人家找上门来了……” 于是你们悔婚了么?宋佚心里嘀咕,这么说倒是高家的不地道呀。 “我们并未悔婚……”仿佛看出他的想法,高父摇头叹道:“当年玉兰十四岁,出嫁还太早,但也懂事了。我便问玉兰本人的意思,想着她若是不愿意嫁给王家少爷,我就弥补王公子一笔丰厚的报酬,劝他放弃,把这事推了吧,毕竟还是要以女儿的终身幸福为重。玉兰知晓后,却不是很抵触,说既有婚约在先,那么不妨看看他是怎样的人,只要人品良善性情好,穷富倒不是大问题,反正王家只是衰败,并未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呀。” “哦……玉兰小姐倒是懂事。”宋佚点头。 高父听他赞美女儿,脸上神色越发阴沉,长叹口气,道:“我倒是希望她不要那么懂事,否则也没有后来的……听她这样说,我便安排家宴,让两人见了面,想着年轻人彼此了解下再做定夺。开初一切都好,我看他们小儿女间恍惚情愫渐起,也乐见其成,结果五、六天后……我记得,就是像今日这样的一个雨天,院里的玉兰花开得繁盛,刚刚过午,我正在书房中小憩,玉兰忽然惊慌地跑来,向我求救……” “发生何事?” “那天她实在非常失态,连礼数也忘了,那孩子可从不会这样的……” 高父神色沉郁,眼中盈满深深的痛苦,自顾自往下讲,仿佛未曾听到宋佚的话:“她冲进院内,一把推开了门,惊慌地跑到我跟前,连声说不能嫁给他,父亲你赶紧让他离开!我看她这样,还当是那小子不尊重,轻薄于她,一问之下,却不是那么回事。玉兰满脸恐惧,支吾着说不出话,只说王公子没有轻薄她,但是……我心知有异,要带她去找王公子对质,她却拼命挣扎,宁死不去。我便让她留在书房中,自己前去问清楚情况再说。来到王公子居住的客房,发现他亦在午休,一切如常。我虽有疑问,也不说什么,同他闲话两句,便回来又找玉兰。” 宋佚认真听着,这段往事或许链接起了很多东西。 “找到玉兰,我说我去看过了,王公子一切如常,你们是不是吵架了?玉兰依旧惊恐,想了好一阵,才小声同我说:这王公子并非王公子,是个怪物。” “怪物?!”宋佚一惊,这怎么说? “她这样讲,我自然不信,斥她胡闹,我刚刚才去看过,王公子一切如常,哪有什么怪物。玉兰见我不信,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赌咒发誓没有半句虚假,我隐隐觉得不对劲,她这孩子自小就懂事,有主见,绝不会乱编瞎话,于是让她起来,把事情讲清楚。” 高父声音沉沉的,将那一天的情形缓缓道出,宋佚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院中盛放的玉兰树,脑中想象当日情景—— 玉兰告诉父亲,这几天跟王公子接触较多,两人渐渐熟悉,偶尔也就不那么拘泥。今日中午她用过午饭,打算去找王公子,给他一个小惊喜——这可是计划之外的事了。按计划,她今天本该出门,去湖州城的绸布庄试衣服,然而由于绸布庄的货在路上耽搁了,没能在今天准时到达,因此这项安排临时取消了。 又因为预定了要出门的缘故,她昨晚便已告知王公子,说今日就不去找他了。但这会儿左右无事,她便想着干脆去会一会王公子吧,昨日那盘未下完的棋局着实勾人,不分出个胜负,怕是今晚上还要牵肠挂肚睡不好呢。 她走得匆忙,没带丫鬟,也没有通告任何人,自个儿便悄悄踏进了王公子居住的院落…… 第五十六章 食人 院子里很静,午后日光懒懒的,有气无力地照在花木上,四下一片葱茏。玉兰轻手轻脚靠近王公子居住的屋子,忽然有个想法,打算趴在窗台上,看他正在做什么呢? 王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胜负心有些重,昨晚那局棋……他可别为了求胜偷偷动手脚,背着自己挪一两个棋子啊。 这促狭的女儿心态,驱使玉兰悄悄绕到屋子后边,记得那边有一扇半开的窗户。她靠过去,窗户这会儿依然开着,于是,她朝屋内看了一眼—— 玉兰的眼睛瞪大了,脑中一片空白。 “……她说,那时候她本该大叫的,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忍住了,为何看到那样的情景,还能忍住了不叫?或许,就像她自个儿说的,那情景委实太可怕,太诡异,以至于让她怀疑自己是看错了,或压根就在做梦?于是她没有叫,强迫自己后退,后退,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退出了那间院子,然后飞奔来找我……” “她……玉兰小姐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说她看到的是……” 那一天,十四岁的高玉兰绕到后窗边上,朝屋内一看,霎时瞪大双眼,感觉呼吸都停了—— 她看到了王公子。 王公子并不是孤身来的,身边还跟着个沉默寡言的小厮,那孩子不怎么引人注意,但这会儿想不注意他也难了。 玉兰看见王公子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这方,小厮则躺在他旁边的地上,小厮的头已落了下来,正被王公子捧在手里。 王公子一手抱着小厮的头颅,另一只手里仿佛藏着一把钢刀,沿小厮额头顶上一划,就将这头颅连皮带骨地掀开了,热腾腾的,红白交杂的脑髓露出来,王公子便伸手进去,一块一块地掏出来,往嘴里送。 他正在吃小厮的脑子! “什……什么?!” 宋佚感到一阵恶心,他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依然没想到高玉兰当年看见的竟是这般场景。 “……很荒谬吧?”高父笑得惨淡,连连摇头:“我听她这么说,第一个感觉也是荒谬,我去看时,王公子明明在榻上午睡,那小厮就在院子里整理东西,两人都好好的,怎会有她说的事?她见我不信,脸色惨白,连声哭着说她绝没有看错,王公子已不是人了,他吃那小厮的脑子时,身上还冒出缕缕黑气,连那小厮躺在地上的尸首上也浮着一层黑气。” “缕缕黑气?!”宋佚心头一凛,这难道是……魔息?! 高父不知他所想,沉默片刻,又道:“见我不信,她只能回自己居住的院落,从那天起,她便闭门不出,谁也不见,王公子去探望过几次,都给伺候的人赶出来了。我隐隐觉着不妥,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只能说她病了,让王公子暂时等几日。结果不出三天,她便悄悄离开家,说是要到月泉宗去……” “月泉宗?” “不错,她说要去月泉宗。”高父看着宋佚,叹道:“她留了封信给我,说父亲不信我,那情景也没任何人看见,只有我自己信自己了。家里都是生意人,不懂这些神仙妖鬼的事,但还有月泉宗在附近,那边山里都是修行者,我去同他们讲——有缘的话,或许还能请一位师长来家里看看,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玉兰小姐上月泉宗了?”宋佚在脑中回忆了一遍,不对,月泉宗好像从未有人提过这件事,也没有一个叫高玉兰的弟子。 “她没能抵达月泉宗。”高父捂着脸,长叹一声:“或许该怪我害了她,发现她留书出走,我这下瞒不住了,恰好此时王公子又来找我,看到了她的书信,问发生何事。我看他一脸担忧的样子,差点忍不住将玉兰看到的东西讲出来,又生生忍住,只说这孩子跟家里闹别扭,说要去月泉宗修行呢。王公子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说玉兰是他的未婚妻,该由他把玉兰带回来,说完就带着那小厮出了门。我那时心里有些乱,恼恨玉兰的胡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离家出走呢?于是我没有阻止王公子,只不过,就在他出门时,我忽然瞟到一个细节,心里动了动,却没有往深里想,如果那时我再多想想,或许就没有后面的事……” “什么细节?”宋佚追问。这件事实在诡异,虽有众多不合常理之处,但本能的,宋佚发现自己竟完全相信了高玉兰的说法。 “这里……”高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已是四月间了,天气和暖,太阳底下连夹衣也穿不住,可是,我却看到王公子随身的小厮带着一条围脖,又宽又大,将他整个颈项都遮住了。” 围脖……围脖?! 宋佚脑中灵光一闪,整个人差点弹起来,明白抓住了盲点! 不错,围脖。天已经热了,为何还要挂着围脖?高玉兰看见的,不就是小厮的整个头颅都给掰下来了吗?脑子上有头发遮挡,不易发现,可这断开过的脖子…… 难不成真是…… “他们走了,我在家里等消息,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高父叹道:“我并没有枯等,大约就在他们出门半个时辰后,我觉得不妥,赶紧组织家丁也去寻找,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玉兰行踪不明,王公子和他的小厮也仿佛凭空消失了。我又赶紧让人往月泉宗带信,同时修书一封发往王家,月泉宗很快回复了,说并没有外人上山求助,去王家的人却一直没有回音。” 讲到这里,高父长叹口气,眼神中的忧虑和痛苦渐渐褪色,变成一种恐惧。 “二十天后……王公子终于回来了,他身负重伤,几乎是爬回来的。他跟我们说没能找到玉兰,反而在半路遇上匪徒,给这帮人掠走,小厮也被杀了,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想着不能苟活,该给高家一个交待,于是撑着回来。同我们说完这句话不久,他便断了气,就死在高家大门内。周围人都哭起来,叹他忠直勇敢,情深意重,我却在这一片哭声中感觉阵阵发冷,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高父仰起头,雨已停了,一抹蓝天悄然显露。他盯着院中那株静默的玉兰花,幽幽道:“那个时候,我……我忽然有个荒诞的想法,我知晓这想法是荒诞的,毫无证据和道理可言,然而,这个想法一出现在我脑子里,就仿佛生了根,再也挥不去了。” “您想到什么?” “我想的是……二十天时间,足够将两个人吃干净了。” 宋佚身上一震,感觉一股寒意从头贯通到脚……王公子失踪的那二十天内,其实早已截住了高玉兰,并将她也吃了? “他死后,我们并未放弃寻找玉兰,去湖州城,去安平镇,去更远的州县……月泉宗也再度拜访了两次,都毫无消息。就这么过了一年,有人钓鱼时从河底带出几根白骨,湖州城的仵作验了,说分属于两个人,一个是十三岁左右的男孩,另一个大约是十五岁的女孩子。城主发布了认尸骨的布告,高澄恰好在城中办事,看到了,回来告诉我……我不敢去认,总觉得玉兰不至于就这样死了,她不会是真的死了吧……” 说到这里,高父已是满眼含泪,神色既悔恨,又伤感,房中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片刻,宋佚叹口气,道逝者已矣,还是说说当下面对的问题吧。 “王家那边……” “王家那边肯定是要给个交代的,他们家二少爷过来求亲,却死在高家,我们……其实那时候,高家人对此的疑惑已经很深了,就在王公子出门找玉兰的时候,我们已派人送信去王家,为何始终没有回复?派去送信的人也一直没回来。到王公子身亡后,我们不得不再次修书过去,这次王家倒是很快有了回音。他们震惊于二少爷的死亡,一队人马急匆匆赶来。” “……有蹊跷。” 宋佚心里已大略理出了脉络,也有一些关于此事的推测。他相信高玉兰的说法,王公子肯定有严重问题,包括那个小厮,但王家其他人知晓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不大。整件事情虽诡异,却有能说通的逻辑—— 上一个往王家送信的人下落不明,路上出问题的几率其实是很小的,更大可能是他也被王公子害了,王公子不想那么早就将情况反馈回王家,让两家中的其他人过早接触。毕竟信件一旦抵达王家,王家肯定会派人赶来,那么,王公子还有没有二十天时间来处理高玉兰和小厮,真说不一定。 仔细回想高父的话,宋佚发现,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王公子必须吃高玉兰,他也不是为了吃掉高玉兰才来高家的,也就是说他对“吃人”的对象没有选择性,因此,他会吃人更像是…… 想到那个可能,宋佚眉头紧皱,暗暗评估这件事的严重后果。 暂且丢开那个可能性,回到世俗人情的层面上讲,王公子死在高家是不争的事实。王家对此有反应再正常不过,本就对高家藏着不满的王家人,面对这样严重的事,怕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第五十七章 魔息之惑 “王家来的是王公子的大哥,现任当家。他非常悲痛,也非常愤怒,对于弟弟死在我家完全不能接受。我们尽力解释,可这解释连我们自己都难以说服,他更不会相信的。两家人当天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认定是我们将玉兰藏了起来,痛骂我们无情无义,心狠手毒,新仇旧恨一并翻出:此前他家败落,高家冷眼旁观,不施援手;王公子上门求亲,高家若看不上,大可将人打发走,为什么要害死他?我们……我们实在是百口莫辩。” “换了任何人,都很难解释那样的情况。” 宋佚摇头,起身给彼此茶杯里添上热水。 “大闹一场后,王家人带着王公子的尸首愤怒离去。作为弥补,老爷子答应了他们一件事:日后王家有什么需要大可提出,只要高家有的,都不会吝啬。我心里觉得不妥,私下跟老爷子说这个承诺太大了,玉兰她……老爷子说人的确死在我家大门里,怎么办?玉兰生死不明,那或许还有一丝活着的希望,她看见的事情不许再提,以免祸患卷土重来。我觉着老爷子心里大约知道点儿什么,也不再争辩。于是,这个承诺先放下让他们带尸首走,过了这一关再说。” 这一关是过了,下一关恐怕更难过。宋佚暗暗摇头。 讲到这里,高父停顿片刻,低声道:“过了几年,王家人似乎缓过劲,又来了。这一次,他们前来履行承诺,索要我高家的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高父抬起右手,掌心半握,仿佛圈着一件小巧的物事在当中,他声音变得低沉,语意也越发谨慎:“一个黑色的小瓷瓶……” 什么? 宋佚浑身一震,黑色的小瓷瓶…… “这,这瓷瓶是什么东西?” “是……”高父犹豫片刻,摇头道:“老爷子当年埋下的线终于到了抽出来的时候。当年用这个承诺安抚暴怒的王家人,让他们离去,却没想到他们来履行承诺时,竟提出那样过分的要求。我们想不明白,他们是如何知晓这件东西存在的?那可是……可是医仙留下的遗物啊。” “医仙遗物?” 宋佚一惊,脑中闪过高烟蝶的雕像,他那把药锄上的确挂着一个小小黑瓷瓶,跟自己怀里藏着的完全一致。 听高澄说,医仙雕像年深日久,其原型乃是当年画圣亲手所绘的高烟蝶画像,一笔一划无不逼真传神。如此说来,这画所成之时,高烟蝶大约还在人间,其所绘的影像,必同真正的高烟蝶一模一样,而他挂在药锄上的东西,一定也是他当年的随身之物。 王家人为什么想要这件东西呢?那到底是什么? “这件遗物有什么功用?”宋佚忍不住问。 “莫问,这是高家的隐秘,你不是我家人,按家规我不能告诉你。” 听这话,宋佚只觉胸口一窒,话说一半要人命啊……深吸口气,他压住好奇心,之后一定能逮到机会打听出来。 “……王家人来得气势汹汹,提出的要求我们实在无法满足,老爷子又陷入原因不明的昏迷,走投无路之下,高澄冒险请了仙人眼,恳求过路仙人施以援手,万幸有所回应……根据天意问卜的结果,说想解决此事得去求月泉宗。我忽然想起来,玉兰当年不就想跟月泉宗求助么?当年我要是多信她一些,她也不至于冒险孤身出门,然后……大概真是天意吧,这件事终究还是落到了月泉宗那里。” “……于是就有小师兄来到高家,帮助打退王家人的事情了?” “是的。”高父顿了顿,叹道:“可是,请走一次,他们还会来第二次。上回你师兄来时,我们顾虑这层恩怨,不便、也不敢对王家人下杀手,只将他们赶走而已,但他们终究又来了,估计也还会提出那个要求。” “索要黑瓷瓶?” 高父点头:“这次来的人里有几个面生的,看着不像他们本家的人,兴许是从外头请来的援助。若这次他们再强行要求,不知究竟会如何……” “他们为何一定要那个黑瓷瓶呢?打算拿去做什么?”宋佚又问。 高父摇头道:“他们也没有提,但我觉得东西不能落在他们手中,王家那几人的神情看着不太好,若给他们拿去行恶事,可是万分对不起医仙大人。总之,明日你警惕些,看清形势,伺机而动吧,情形若不好就赶紧走,给高战的书信我回去便写,晚点儿再让人给你送来。” 这还是要自己跑路的意思了……宋佚暗忖,也不应答,高父沉默片刻,起身去了。 送走高父,宋佚在心里想了一阵,走到院内,看着那一树盛放的玉兰花,若有所思。 “情况不对啊。”脑中的声音道:“没想到这里面还藏着如此隐秘,不知当年小师兄来的时候,他们有没有跟小师兄说过?” “估计没有。”宋佚摇头:“那时候,高家的当家人陷入昏迷,上下都乱了套,命悬一线之际,能求来救援,治个标已十分满足,哪还想着一劳永逸的治本?他们当时一定以赶走王家为目的,不会跟小师兄多言,故意增加难度的。如今他们是没办法了,才跟我言明,毕竟我说我的修为比小师兄弱,王家又有外援,万一我不慎死在这里——上一回王公子死在高家,不就带来了大麻烦?所以,宁可叫我溜走,也不敢再让同样的事在月泉宗弟子身上重演一遍。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我看他们也十分不愿那个瓷瓶被王家拿走。” “必定的,要我有一件仙人留下的传家宝,我也绝对不舍得赠予外人,哪怕它仅是一个纪念品,何况……你看高战他爹那模样,吞吞吐吐,语焉不详,黑瓷瓶必有什么妙用,才更让他舍不得,可当年老爷子又许了诺……” “有意思……医仙的遗物,既然是医仙留下的东西,怕是与医道关系紧密,不知会有怎样的妙用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晓得王家人哪儿听来的。” “对了,佚哥,高战他爹说的玉兰姑娘的事,你怎么看?王公子真是怪物,真的吃了人?” 听到这个问题,宋佚没忙着回答,在院子里踱了两圈,把所听到的消息又梳理一遍,才问:“你又怎么看?” “我……”脑子里的声音一顿,小声道:“我有个怀疑。” “我也有个怀疑。”宋佚点头:“而且我怀疑,我们俩的怀疑其实是一样的……” “真是那个?” “九成是。”宋佚点头:“玉兰姑娘提到,王公子食人时,他和小厮身上都冒出一层黑气,多半是魔息作恶。” “魔息……如果真是魔息,就很难追查来源和去处了,王公子身亡,死的也仅仅是他肉身,那控制了他神智的魔息很可能并未消退,只不过溜走了。如今过去好几年,也不知那股魔息去了哪里,是还在世间游荡,还是已被人消灭?” “嗯……”宋佚默然,片刻后道:“此前你说,月泉宗这种修行人的地盘不会有魔息,结果魔息悄然出现;而就在月泉宗不远处的高家堡,魔息则在几年前就悄然作恶,它们究竟从哪里来的?为何这样无孔不入,无始无终?”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有一些书册上模糊的记载,不过有人专门研究魔息,有一些学者会分析史料,收集传闻和实证,对魔息的发展分布之类提出意见。然而……光是研究,却不能缓解和消灭魔息本身,所以也不是很受重视,各门各派,包括京城的皇宫里,都倾向于直接消灭魔息就行。因此,在关于魔息的众多研究中,真正受到重视的理论,大约就是魔息变乱的周期了。” “什么周期?” “我听小师兄说过……就他那次拯救了村子回来后,我们谈到魔息,他说根据现有的研究,发现魔息的活动趋势有一定的周期性,在这个周期的低谷,魔息活动较少,有时走遍半个大陆也不见得能发现一例;而在某些时期,魔息则活动频繁,强大的存在也极多,令人分外头疼。这种魔息十分强大,且频繁作乱的时期就称为魔息变乱。” “原来如此。”宋佚想想,又问:“魔息的活动存在周期性……这个周期如何出现,又如何消退,有规律么?” “……说实话,至今也不是特别清楚。根据现有史料分析,影响魔息活动的因素似乎比较多,比如天时地利、瘟疫战争、各种天灾**……总体而言,魔息变乱跟人间界的很多方面好像都有关联。遵循这个规律反推回去的话,会发现几乎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都正好撞上了魔息变乱的高峰期呢。” “魔息变乱……” 宋佚呢喃这几个字,心中似有所感。 又在院内闲逛片刻,宋佚回房,调息休整后,很快便到了晚饭时间。仆役送上饭菜,宋佚用过饭,正打算练会儿剑,忽见高澄从院门口进来了,立刻迎上去。 “宋兄弟,得罪了。” 高澄话不多说,进门先行了一礼,倒把宋佚弄得有些诧异。 第五十八章 拒绝逃走 “怎么了?” “我父亲……下午他来找你谈过吧。他那脾气我清楚,言语间怕是多有冒犯。” “哦,不妨事,长辈嘛,我确实打伤过高战,他借机训我两句,出口气罢了,反正这也不是他来找我的正题,倒是……令姐遭遇,实在让人遗憾。” “唉……”高澄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宋佚:“这是父亲给二弟的手书,许多东西里面都已经写了,你明日回山后,烦请转交二弟。有父亲手书在,他想必也会收敛态度,不敢对你无礼的。” 给高战的信……宋佚拿过来,忽然觉得不对,这是打定主意自己明天只有跑路一途了? “等等,王家人当真那么厉害?都没交过手,就认定了我打不过,已在安排我撤退的路线了?” 高澄闻言失笑:“不,不,没有看不起宋兄弟的意思,只是……力求稳妥吧。王家这次前来吊唁,多半存了势在必得的心思,我家作为主人,在这老爷子仙逝的庄重时刻,且有八方亲朋在此,正好共同做个见证。若王家再次提出要求,恐怕有一番尴尬,到时不管是好是坏……总之父亲已做了最坏的准备,这封信也就先拜托给你了。” 宋佚不语,默默打量高澄,之前从安置着医仙雕像的小院出来时,自己一路只顾看高家堡的格局陈设,并未太留意高澄,此时看他,才发现他面色苍白,衣服也比普通人穿得厚一些,似乎身体不大好。 想了想,宋佚道:“高兄,高战在月泉宗里跟我没太多往来,但一些事迹我也是听说过的。修行不仅仅要修一身本事,更讲究修心修德,有时宁可进益慢一些,也不要走了歪路。” “嗯,宋兄弟说得很对。” 高澄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附和。 宋佚又道:“性格方面各有千秋,不好勉强,但人品德行上……我看高兄为人谦和,又有担当,为何高家去月泉宗修行的人不是你,是高战呢?” 听这话,高澄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身子不太好,恐已不能适应修行的要求。宋兄弟别看我现在言笑如常,那是因为已开了春,天气和暖,才好出来走动,要还在冬寒那段时间,一个月里怕是有半月都不敢出门呢。” 果然身体不好么?宋佚暗暗点头,忽然想到一事,又追问:“高兄并非天生就体弱吧?” 高澄一愣,微微苦笑:“给你看出来了,是父亲说的么?” “略提过一句,我想应当有关联。” “是的……这数百年来,高家用心经营,成就一方商贾的同时,对祖上传下的医道便荒废了许多,修行更没放在心上。前两年王家来讨要那东西,老爷子又昏迷不醒,一筹莫展之下,我突然想起当年医仙曾留下三张灵符给我们这些族人。” “灵符?” “家中有传闻,医仙高烟蝶大人在离去前,说自己既入仙家,就不该再与凡尘俗世多牵连,哪怕族人遭遇灭顶之祸也不能随意出手,否则便不是成仙,而成了为官者倚仗身份欺压乡里百姓了。当然,他也不忍族人在这浊世洪流中飘摇流离,完全自生自灭,留下三张灵符,唤作询天符。告知后人若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无路可走时,便焚一张灵符。这询天灵符能与仙人沟通感应,方圆千里内若有过路的仙灵,便可乞求他们提点相助。” “这一手准备得好,医仙考虑周全。” 宋佚想,高烟蝶这位医仙,自己当了仙人,离开尘世,同时给后人留点儿门路念想,既不至于绝了同族香火情谊,又不会以大欺小主动涉入纷争,倒也是个法子。 “无数年岁月悄然流过,高家历经风风雨雨,询天符也已先后用去两张,还剩最后一张不曾动用。那时大家都慌不着路,竟无人想起这件事,我一时想到,告知父亲,他便命我将最后一张询天符拿出来焚了……” “令尊说,当时请了仙人眼?” “是的,我们当时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姑且一试吧,谁知竟真的有所回应。不知哪位仙人听到我们召唤,便开了仙人眼,将神识降在焚烧灵符的我身上,指使家里人往月泉宗求助。” “仙人眼……”宋佚皱眉:“我都无法硬抗仙人眼一探,你一个没修行过的人,怎么撑得过去?” “所以从那之后,我身子便彻底坏了,此前也是颇为健壮的人,如今……哎,不说这些,能够拯救家族危机,也不算白白损耗,我已十分满足了。倒是宋兄弟,居然也曾接触过仙人眼?” “哦……有所听闻而已,月泉宗里曾提过这东西,并根据我们各自的修为判断能否承受。”宋佚察觉说漏嘴,不想暴露来时的诡异经历,将话题岔开:“后来你家送弟子上山修行,就让高战去了?” “我家此前也有少数族人在月泉宗修行过,都是一年的散修,强身健体罢了。二弟他前后经历了兰姐生死不明,王家咄咄逼人等事件,想法渐渐有些变化。他原本对修行没什么兴趣,只想跟我们做生意走南闯北。然而这些事情过后,他觉得不好好修行,没个能在紧要关头站出来跟人抗衡的终究不行,于是向老爷子提出也要去月泉宗学习。老爷子按惯例,给他批了个一年的散修,哪知他进去后上下结交,各种活动,不知怎的竟让师父收成了正式弟子。消息传回,老爷子和父亲都不太赞同,然而木已成舟,也只能叮嘱他专心精进,不可惹是生非。” “原来如此……” 对高战在月泉宗的言行,宋佚有所耳闻,这人的确通过种种手段,从散修弟子混成了正式弟子,当中多有以金钱开道,酒肉交结的途径,虽称不上光明正大,却也不算十分违规。因此,日渐沦落为天玑长老打压同僚工具的风仪庭,不但不管他,反而有收纳的意思。 如今看来,高战从入门起就抱着清晰的目标,就是尽力往上爬,尽快提升修为,同时和月泉宗上层拉拢关系,不但他自己想成为有足够实力的修行者,还希望月泉宗能当高家后盾。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投靠姬玉枢的缘故吧,毕竟在月泉宗普通弟子看来,天玑长老当下一任掌门应该是板上钉钉的。 想得很美好,然而……巴结姬玉枢,将自己和风仪庭捆绑在一起,当真是条康庄大道吗? 想到这里,宋佚在心中略一权衡,对高澄道:“高兄,有些话我是不会跟高战讲的,讲了也没用,既然你是他大哥,或许由你说更好些。” “宋兄弟是指……” “急功近利,反倒容易殃及自身。明知对方是猛虎,还妄图走狐假虎威的捷径,恐怕不但达不到预期效果,还……” 说到这里,宋佚将那封信又交回高澄手中,“这封信不必送了,明天我也不会溜走,王家人有多少本事,先看清楚再说,你们既然请月泉宗派人来,我也代表月泉宗来了,该有的应对和担当就必须有。” “宋兄弟,你,你这……” 高澄愣住,犹豫着接不接这封信,宋佚却没那么多计较,将信直接塞到他手里。 高澄只能拿稳了,盯着宋佚,郑重道:“不论如何,明日注意安全。” “多谢高兄,我会留意的。” 那个黑瓷瓶必定有秘密,医仙遗物不可能仅仅是件装饰品……对此,宋佚实在很想弄清楚。 莫清宁派自己来高家堡,是从一开始就预见了这些弯弯绕,专门锻炼自己的吗? 不,不像。 莫清宁再怎么机关算尽,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拿了高战的黑瓷瓶吧,或许他连高家有这件东西都不清楚……毕竟,这件事高战连自己父亲都没有告诉,就更没理由给莫清宁知晓。 如果连莫清宁也没有料到,他给自己的功课内还藏着这一层秘密,那就更有意思了。 莫清宁并非一切尽在掌握,宋佚也不是他手中指哪儿打哪儿的棋子。 …… 送走高澄,宋佚用过晚饭,休整一番,待入夜便开始静坐调息,反复激荡这几日蓄养的真气,并对体内的“黑洞”几番牵引,从中又涌出一股博大的力量,徐徐汇入气海,游走周天。他只觉浑身上下无不舒畅,四肢百骸力量充盈——这力既沉稳,如山岳直落丹田;又跃动,似一层萤火浮游在肌肤之上;更带有一股勃发的生机,好似泥土下萌芽的种子,贯穿了宋佚能感知到的骨血肌理,和宋佚还无法琢磨的意识深处。 宋佚能肯定,这几天下来,修为又提升了一截。 流泉心诀的最后一层已在不知不觉中融会贯通,照月剑法也早已超越“熟练”的境界,沉淀入骨血中,再加上体内极深处“黑洞”中不时涌现的力量加持,三者互相促进,好似三条原本并行的丝线给编织成了毯子,难分彼此,隐隐触到了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的边缘。 呼—— 长舒口气,宋佚睁开眼,见月亮已走过了天顶,推开门,信步来到院内,举目四望,整个高家堡沉沉入睡,四下里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几盏黯淡的灯火在远处寥落地闪动,风声细细,夜色沉沉。 第五十九章 吊唁之日 宋佚心里一阵恍惚,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其实并没有太久,也就不到两年吧,那时候的自己还在故乡,跟朋友们相约去爬山,晚间就在山中露营。那天半夜,他忽然从梦中惊醒,睡意全消,一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半,同伴们都还还睡着,不便打扰,于是宋佚悄悄爬出帐篷,躺在草地上,看头顶沉默的星空。 离开了城市的大气和光污染,山野中的群星显得格外璀璨。凝视满天群星,听着同伴悠长呼吸的自己,似乎也想了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但怎么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来到另一个世界,用别人的身份过自己全新的人生。 长叹口气,宋佚收回思绪,回房休憩,再度睁眼时,半个天空已开始发白。 向高老爷子送灵、告别的正日子到了。 这日天气清朗,微风徐来,空中覆着恰到好处的云层,日光敞亮却不灼人。 宋佚收拾妥当,抵达演武场时,发现已有一些人在场中聚集了,或三三两两地谈话,或沉默地等待开场,高家几位有头有脸的族人带着仆役,在演武场内穿梭,不时向宾客们招呼两句,或回答一些询问。 宋佚慢慢走到场中一处不引人瞩目的角落,仔细打量这方天地。高家堡上下虽是商人,并不尚武,这演武场却修建得很有气魄:方方正正一大块地,估摸着十亩见方,同门前主路一样,全以洁白的条石铺就,清洗得一尘不染。 围着广场建有一圈房舍,正对广场北面的主楼高大巍峨,结构上虽只三层,每一层却都有寻常房屋的两层高,形制方正,气势不凡。东西两侧的屋舍略矮些,却也是雕梁画栋,精致大气,粉白的墙,青灰的瓦,同大门一般油绿色的廊柱,整整齐齐,颇有可观之处。 显然,这处冠名演武场,却又不做切磋功用的广场,就是高家堡迎来送往,招待客商,或举办家族重要活动的场地了。 此刻,演武场上已聚集了百余人,当中约有三十人是高家亲族和在此听令的仆役,另外七成多人口,便是来为高老爷子送行的各方宾客。 宋佚一一看去,这些人都很面生,应当也都是高家生意上的伙伴,另有几人衣装与众不同,想是从域外远方来的。 环视一圈,没有发现王家人,宋佚正纳闷儿,忽见高澄匆匆行来,四下一望,便朝自己这边靠近。 “宋兄弟,这么早就来?”高澄招呼他。 “不算早了。”宋佚指指场上众位宾客:“各位可比我更早呢。” “都是远来的客,有劳他们。”高澄叹道:“高家如今的产业,大部分靠老爷子砥砺一生拼出来的,年轻时候,老爷子游走四海,结识了不少商家伙伴,彼此多有生意来往。像那位蓝色长袍的中年人,常山陆家代表,是我们在东南面最大的贸易商,老爷子去世前,最后一笔生意就是跟他们家敲定的。” 宋佚顺着他的手看去,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那里,身边围了几个年轻人,正彼此说着什么。 “那位黑衣少年,看着跟宋兄弟差不多年纪,已开始接家里的生意了。还有那边那位绿裙的妇人,别看她纤纤弱质,却是高家堡在木材方面最好的合作者……” 高澄一一解说,三言两语便是一位,宋佚将这场上的来宾认了个**成,却始终不见王家人,正打算询问,高澄叹口气,又低声道:“虽然来宾不少,但这些人里真心吊唁的屈指可数,大多只是虚应个礼数,走个过场罢了,等告别了灵柩,用过午宴后,应该就会陆续离去。” “嗯。”宋佚不太清楚湖州城地界内的葬仪规矩,不便多言,只点了点头。 “做生意,看着场面大,交游广阔,实则暗流涌动,勾心斗角,知心良友难寻二三,要真遇着什么灾劫,或许……” 宋佚看高澄一眼,心道所以你们家当初在王家落难时,没有出手帮助,也是因为你们不认为他们是知心良友,哪怕交往颇多,也不过是利益往来吗?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高澄却主动提起:“其实我不明白,老爷子那样精明的人,当初为何就是不肯拉王家一把呢?按理说,两家的交情不错,小辈连婚姻都定下了……” “或许就是太精明了,才……高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哦?”高澄一愣,凝神想一想,摇头笑道:“第一次听说,不过这话想着很有道理,昨日宋兄弟劝我提点高战,不要急功近利,误入歧途,想必也有这意思。二弟从小没吃过苦,娇养长大,又修行学了本事,有些事还真得谨慎些,免得他……” 高澄感叹,宋佚也不搭腔,听他话锋一转,又回到自己身上。 “还是像宋兄弟这样的修行人好啊,兄弟师徒,同修之间朝夕相处,彼此切磋促进,想必情真意切的多,虚以为蛇的少。哪怕修行的日子没那么大场面,略微清苦些,但互相感情真挚,遇事能为彼此出头,共同进退,逍遥山水……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他说得颇为感慨,话音中含着浓浓向往之意。宋佚看一眼他身上的薄棉衣,叹道:“其实,高兄很希望自己能跳出这生意场,入山修行一番吧?” “这……”高澄摇头苦笑:“多言,多言了,已不可能的事,还是不去想它的好。” 两人说笑间,场上的宾客越发多起来,却依旧不见王家人。宋佚有些疑惑,悄声问高澄,高澄看看天色,道:“应该快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东面入口处一阵骚动,人群散开,一行人昂首阔步,走入场中。 王家人来了。 宋佚盯着这波队伍,那天在门上,因为不知他们和高家的纠葛,也没仔细看,这会儿打量起来,发现王家人来得并不多,也就十一二个。走在最前面,应当是领导者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高瘦,面色阴沉,从进入宋佚视线起,这人就一直皱着眉,仿佛对这广场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十分不满。 “那是王家大公子,现任当家王复,死去的王公子是他弟弟……” 注意到宋佚在观察他们,高澄悄声介绍。 “后面那个呢?拿刀的。” 宋佚注意到,王复身后跟着一个男人,腰上挂一把弯刀,身材适中,面目敦厚,五官毫无特色,甚至有些模糊,咋一看毫无存在感,宋佚却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也说不出奇怪在哪里,就是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他……”高澄顿了顿,似乎也不熟悉:“他应该是王复带来的武师,我也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想来应当是个修行人。这次王家以吊唁为名前来,虽然还没提出要求,但肯定是绕不开那件东西的。既然要东西,上回又失败过一次,这次肯定是做了准备才来,包括从外头请修行人助阵。” “嗯。”宋佚点点头,又看向其他人:几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和王复一样沉郁,目光警惕地四下扫射;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段苗条,容颜尚好,也不知是王复的家眷还是什么;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腰背微微佝偻着,却一点也不显得病弱,反倒似历经风雨的苍松,别有一种遒劲感。队伍最后面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清俊,神色冷漠,但比起其他人来,好歹眉目中有几分活跃灵动的气息。 总的来说,这支队伍给人的感觉和这个场合颇为匹配: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阴沉。 场上,开始有其他人注意到王家人的到来,宋佚竖起耳朵,体察四周动静。修行后的身体比以前更加耳聪目明,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提到高家和王家的纠纷,显然宾客中也有知道内情的。这些人大都抱着事不关己,静观其变的态度,悄然退开距离,让出一些位置,也有部分宾客对此一无所知,依旧自顾自地聊天,对场上暗涌的风云视而不见。 高澄看看他们,然后看向入口,朝宋佚道:“宋兄弟,快开始了,我得过去,你保重。” “无妨,你先去忙吧。” 高澄离开了,宋佚不再多看王家人的动静,朝其中一块宾客聚集的地方走去,抽空跟人搭话,聊起湖州城这边的葬仪,心里对接下来的安排有了个底。 天色越来越亮,演武场上的人也越聚越多,又过片刻,高父露面,向各位宾客打招呼,连声道怠慢,然后请大家各归其位,高老爷子的告别式即将开始了。 一名仆役上来,请宋佚随自己过去,宋佚便跟着他的步伐,走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静待开场。 月晟皇朝疆域辽阔,各地风俗也有不同,湖州城地界素来简朴中直,没有太过奢靡的讲究,对于家中老人过世,往往都以亲人凭吊为主,不修豪华墓穴,也不会借机敛财,大操大办。因此,哪怕高家堡这样的一方豪门,也只会举行一个简短庄严的纪念仪式,让八方亲友前来上香,略尽思念之意便足够了。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声若幽咽,如诉如泣的直上九霄,告别式正式开始了。 第六十章 宝物逸闻 宋佚打起精神,只见演武场北面的主楼打开大门,两列人丛一左一右,护送着高老爷子的灵柩从当中走出,停在演武场北面中央。队伍退下去,换另一些浑身素白的仆役们上来,默默摆上香案,焚起慰灵的香料。只见青烟缭绕,徐徐散开,鼻端嗅到沉沉的香氛弥散,号角声中加入了琴声与鼓点,一声比一声更婉转,更凄然,仿佛摧心裂胆,令人忍不住生出凄切之意。 宾客们都站得笔直,面向灵柩,默默致哀。 片刻,高父走到灵柩跟前,一摆手,鼓乐便都停了,他一清嗓子,开始赞颂高老爷子生平,并感谢各位亲友到来。这番话说得很长,约莫过去一刻钟,高父才结束了演说,跟着便是各位亲友向灵柩上香致意的环节。 念诵宾客名称和来历的职责,由高家目前辈分最高的长者担当,这位一身白袍,外罩黑衫的老人缓步上前,手持一封烫金卷轴,站在灵前发表了一通演说,跟着便郑重介绍宾客。被念到的人一一上前,从仆役手中接过香,为高老爷子的灵柩献上,再默念几句悼词后退下来。 这个过程颇为漫长,宋佚一直等到接近中午,才终于听见了自己和月泉宗的名字,赶紧上前,按规矩全这个礼数。上香时,他眼角余光从宾客们当中扫过,发现有些人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显然,他们也没想到月泉宗的代表竟是这么个少年郎。 宋佚特别注意了一下王家人的神色,王复依旧是那副阴沉的表情,只是在看向自己时,目光动了动,跟着又恢复平静。 进香完毕,宋佚退下来,静等其他人上前,等到所有人都完成了这个仪式后,高父又走到灵柩前,再次念诵了一大段话,便开始指挥家人和仆役封存灵柩。之后,高老爷子的灵柩要在高家停灵七天,跟着再送至墓园安息,而对于各路宾客来说,各自的任务已基本完成了,若有人赶着回去的,今天下午就可以告辞。 一番忙乱后,时间已过午,目送高老爷子的灵柩离去,各位宾客也长舒口气,高父走过来,与大家一番寒暄,便率领众人往厅上用餐。 “佚哥,没饿着吧?” 走在路上,脑中的声音忍不住叫了宋佚:“你重伤刚好起来,又被仙人眼刷了一次,今儿还让你站一上午,你身体……撑得住吗?” “没事,这算什么,佚哥现在身体好得很。”宋佚失笑,这既没动刀剑,也没耗真气的,不过就站一站,等一等,还比不上当年大学里站军姿的要求严格,哪里说得上身体撑不住。 “我是怕他们……刚才一直在担心王家人会不会趁这个机会搞事,没想到他们还真忍住了,我怕他们万一在刚才的仪式里就出手,你不得跟他们对上吗?” “我此前也担心他们在今天上午出手,但后来看演武场上的架势,我就放心了。”宋佚放慢脚步,故意落到了人丛的最后面,悄声道:“按高澄和高战他爹的说法,王家人这次来,目的应该是那个瓷瓶,并没有非要高家丢脸难看的意思,既是求财物,那就没必要在人多势众的地方瞎咋呼,今天上午宾客这么多,保不定谁家还带了个隐藏的高手,不管不顾地闹开来,万一是橘蚌相争,渔翁得利呢?所以,我想他们今天上午不会出手的,事实证明他们忍住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会发作?” “难说,估计会找个人少点儿的时候。” 说话间,宋佚已走到了午宴大厅的门口,开阔的厅堂上摆了几十桌,杯盘罗列,珍馐层叠,都是丰盛的,宋佚一看,本来不觉得饿,这会儿也快流口水了,跟着仆役引领,来到主桌旁边的那桌坐下,高澄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坐这儿?”宋佚有些意外:“你可是高家现任当家的大公子,不去主桌上坐?” “主桌给父亲和老爷子那辈人坐吧,我就坐这儿,一来陪陪你,刚才大家都已知道你是月泉宗的代表,月泉宗与我家的关系,包括当年你师兄仗义相助的事,许多生意伙伴都知道,我要不陪反倒说不过去。二来,坐这里正好能看到王家那桌人有没有捣鬼。” 说罢,高澄悄悄一摆手,宋佚顺着看过去,果然见王家人已在另一桌落座了,当中隔着一桌,又隔着半截屏风,看似有些远,实则将对方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你放心,他们现在应该还不会捣鬼的。” 宋佚笑笑,跟他说起自己方才的想法,高澄听了,点头道:“刚演武场上我也一直悬着心呢,万幸他们没有乱来,这会儿听宋兄弟所言,我这心又能再放下几分了。” “嗯……既然如此,就先不说他们了,站一上午还真有些饿。” “呵,慢用,慢用……” …… 午宴过后,一些宾客们便陆续告辞,高澄作为高家长子,与父亲一起往门前迎送,宋佚无事可做,便回自己居住的院落休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走,因为王家人一定不会在今天离开,得等到无关的宾客们离去大半后,才是重头戏开场的时候。 这天剩下的日子,宋佚都无事可做,便在院内静心调息,又练一通剑法,不知不觉天黑下来,明月冉冉升腾,沐浴在清寒的夜风里看高家堡,似乎比昨日更加寂静了。 第二天中午,仆人请宋佚往前厅去用午饭,今天的人已比昨天少了很多,午饭便也换了个地方。 来到厅上,宾客们已去得七七八八,只三五家的代表还在高家盘桓,想必彼此有生意要谈。高老爷子仙逝,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聚会的机会,将散落在天南海北的亲友们召集到一处,难得碰面之下,肯定要谈及生意上的事务。 在这几家之外,还有一家既没有生意要谈,也不与高家叙旧的,自然就是王家人了。 宋佚在仆人引领下,走到自己的位置落座,目光随之缓缓扫视了一圈。这间厅堂比昨日午宴那间小了一半有余,但并不小气,挑高的天花塑造出朗阔的空间感,陈设华丽而不庸俗。厅内根据人数摆了许多张大小不同的矮桌,各家人分坐其后。 宋佚的位置在高父左手下方,旁边就是高澄,算客人中非常不错的方位。 王家人的位置在高父对面那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种警惕的疏离感。 宋佚几乎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刚落座片刻,高父就宣布午宴开始,仆人们陆续上菜,各位宾客边吃边聊,不时讲些俗世轶闻,又或者与高家族人们谈生意上的事务,气氛比昨日倒是轻松了许多。 宋佚没加入这些陌生人的闲聊,默默吃两口菜,高澄拉下他的袖子,朝王家人那方使个眼色,宋佚会意,也多看了几眼。 端坐在一张大桌前的王家人还是那样:沉默、阴郁,像一群僵硬的机器人,王复那舒展不开的眉头里仿佛藏着全世界的忧虑,散发愁苦的气氛,让人不愿靠近。 这时,宋佚看见王家人那桌上,有个女子靠近王复,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什么,王复眉毛动动,抬起眼来,冰冷的视线扫过全场,然后停在一名绿衣妇人的身上。 “这位大姐,刚刚你说到什么宝物?” 王复朝着那绿衣妇人开了口,嘴上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声音比宋佚想象中尖利,带着一股嘶哑的味道,好似夜枭啼鸣,听着不太舒服。 他这一声问音量颇高,顿时打断了其他人的闲聊,厅上所有人都立刻停下了交流,将目光落到王家那桌上。 高澄微微皱眉,下意识地又想拉宋佚衣袖,宋佚反手拍拍他,示意无妨,且镇定吧。抬眼间,见高父已是眉头深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啊?”绿衣妇人一惊,立刻转过头,朝王复道:“先生可是说我刚刚讲到的莲灯?” “不错。” “哦……”绿衣妇人掩口一笑,柔声道:“让先生见笑了,小妇人家并没什么宝贝,那盏莲灯,是幼时好友在海东阁修行时,接触到她师长这件收藏,才得以开了眼界。听闻莲灯是一件仙人留下的宝物,海东阁众人素来不敢擅动,因此有什么神妙的功效也不知晓,只听闻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对此,我好友心存疑问,直到某日她外出遇到歹人,不慎中了毒,她师父便以真气点亮莲灯,从那灯中徐徐散出一股香气,她吸了两口,一身猛毒竟不药而愈,当真十分神奇呢。” “哇,竟有这样神效……” “这简直是神通啊。” 听她所言,宾客们纷纷称奇,连声赞叹,连高父也暂时舒展了眉头,露出惊叹神色。唯有王复依旧黑着脸,冷笑一声,道:“是哪位仙人的遗物这样厉害呀?” “这个……”绿衣妇人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这还真不知道,好友并未告知,我也不便多问,仙人名讳,本就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轻易打探的。” “呵呵,也就说是个野东西了?”王复大声讥讽,这话实在说得非常失礼,不但绿衣妇人立刻变了脸色,其他宾客也惊了,诧异地盯着他,跟着面面相觑。 第六十一章 度魄壶 即便再不知晓内情的人,也觉出了不寻常:这人……莫不是故意来找茬的? 坐在上首的高父深吸口气,目光沉沉,高澄担忧地看父亲一眼,高父也看向他,目光对视间,彼此都闪过“不可冲动”的意味。 这时,王复站起身来,朝众人一拱手,笑道:“不好意思,话说得冲了点,但我对这位大姐绝无恶意,请见谅。” 听这话,绿衣妇人脸色略有缓和,王复又道:“话之所以讲得冲,是因为我知道另一件宝物,比这能解毒的莲灯厉害了好几个档次。莲灯都能让诸位啧啧称奇,若是将这件宝物拿出来,岂不是要把你们吓得昏过去?” 这话十分托大,自然有人不服,立刻便问:“你知道什么宝物,有多神奇?” “嘿,这位先生,你就算能说出一个厉害之极的宝物,那又如何?” 坐东面的黑衣少年终究年轻,沉不住气,当下便讥讽起王复来:“口说无凭,眼见才为实,你空口白牙的讲,有什么意思?我们并非修行人,见过的宝物也就一两样,无从比较鉴定。你要再大胆点儿,现场瞎编一个,怎么厉害怎么吹,就算吹成原初三仙的东西,咱也辨不出真假呀……各位说是不是?” “呵呵,这位小兄弟心直口快,怀疑得有理有据,我很喜欢。” 见黑衣少年讥讽自己,王复不怒反笑,似乎正中下怀,立即又朝众人道:“我既敢在这里说,就不会胡搅蛮缠地瞎扯。大姐与我无冤无仇,我也犯不着为了驳她的面子去瞎编什么,只不过……看大家伙儿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如今却为个凡庸的莲灯一惊一诧的,有些替各位不值罢了。要我说啊,就在这高家堡内,便有一件不得了的宝物。” “什么?” “高家堡有宝物……还是不得了的东西?” 厅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宾客交头接耳,跟着都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高家主事者。 高父的脸色已非常难看了,面容铁青,下颌绷紧,额头微微见汗。宋佚身边的高澄脸上更加苍白,眉头紧皱,放桌上的手握成拳,轻轻颤抖。 绿衣妇人想了一想,摇头道:“先生怕不是哄我们的吧,高家同我们皆是多年商业往来,并没听过高家有什么宝物,且高家子侄不擅修行,真有什么师门宝物,估计也继承不过来的。” “呵,高家现在没有,难道过去就没有?”王复道:“你们都曾看过高家那尊雕像不是么?医仙高烟蝶,在座的哪位不知道?” “医仙?”黑衣少年一挑眉:“这都哪年哪月的老黄历了,高烟蝶先生何时登仙而去,怕是如今的高家后辈都无法准确说出,他传下的医术也没几个人想要了解继承的,也就高澄兄还乐意看看,配点儿药膏罢了。” 说到这儿,他转头朝高澄道:“高兄,你上回给我的玉容膏相当好使,回头还请你再给一点,我带着出门稳妥。” “……好。”高澄僵硬地点点头。 “玉容膏?”宋佚悄声问高澄:“高战带上山的玉容膏,是高兄你做的?” 他记得那瓶玉容膏的效果可非常不错,大鸟用了没两天就伤势痊愈,活蹦乱跳,叶铭查看时也说比市面上卖的强很多。 “我如今身体不好,无从修行,连出门做生意都受很大限制,却也不愿当个闲人,因此帮着管家的同时,也研读起了医仙大人留下的医术,奈何他那些东西都太艰深了,自己琢磨几年,如今也不过勉强配些外伤用的玉容膏,其效果同医仙大人记载中的相比,实在逊色万分。” 高澄说得轻描淡写,宋佚却暗暗点头。原来那瓶玉容膏是高澄做的,这么说来,自己也算受过高澄的恩惠了。王家人发难在即,不知要出什么损招,高家上下又没一个能打的,自己还真不好就这么溜了。 “小兄弟,话不要说得太满,你又不是高家的小媳妇,怎么知道他们家有没有藏着宝物呢?” 王复阴测测的一笑,话说得越发难听。黑衣少年一怔,脸上立刻红了,就要跳起来跟他理论,旁边的随从已看出情形不对,死命拉住,悄声劝个不停,才没让他蹦起来。 王复离了席,一步步走到厅中央,朝众人摆手,压住细微的嘈杂声,正色道:“不骗各位,高家这件宝物可不得了,方才的莲灯仅仅是解个毒,即便按照传说中那么神奇,也不过活死人、肉白骨——血肉骨髓皆是可见之物,有什么稀罕的?我要说的这件东西,可比它还厉害多了。” “别卖关子了,赶紧讲!” 角落里,有人喊了一声,不少人跟着点头,关注的焦点已从这件宝物是否存在,变成了对它的浓浓好奇。 “好,不卖关子,我说。”王复诡秘一笑,接着道:“这件东西,名唤‘度魄壶’……” 哐当! 一声轻响,高澄手腕颤动,竟打翻了酒杯。宋佚瞥见,立刻出手,一把将翻倒的酒杯握住,同时压住高澄的手,防止他再有什么失态的举动。 宋佚心头雪亮,他已能百分百肯定,王复接下来要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王家人的确掌握了高家宝物的秘密。 那个黑瓷瓶,原来叫做度魄壶是吗? 这声细微声音并未打断厅上的专注,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高澄的失态,他们都盯着王复,盼他将这件神异的宝物细细讲来,说得越清楚越好—— “这度魄壶啊,乃医仙高烟蝶当年亲手所制,甚至可以说,是他所有创作中最特别的一件。度魄壶,顾名思义,便是禁锢并引渡人魂魄的东西……” 什么?! 听这话,宋佚浑身一震,禁锢并引渡人的魂魄?! “将死之人,或是已死之人都不要紧,只要神魂尚在,就可将其魂魄引入度魄壶中保存,而度魄壶最厉害的地方便在这里:放入当中的神魂既不会衰落,也不会消散,可长久留存其中,直到找到一具合适的肉身,然后将神魂注入——注意,一般情况下,肉身与神魂须由一母所出,在妇人体内共生十个月,经血肉精气孕化,方能融合一体,不至互相牵扯抵触。然而,经度魄壶温养过的魂魄,却有一种变化的潜能,可与任何肉身完美相融,不发生抵触,于是……这人便死而复活了。” 不会抵触……死而复活…… 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东西吗?! 宋佚感觉自己的手,包括全身都颤抖起来,他放开高澄,缓缓按上胸膛,怀中有一块似乎正在发热、沸腾,带动他的心跳不断加快。 度魄壶…… 原来,静静躺在自己怀中的黑瓷瓶竟有如此神效。 原来,自己早就拿到了拯救“宋佚”的钥匙! 无解的难题豁然开朗,“宋佚”日渐衰落的神魂有救了! 王复向厅中众人侃侃而谈:“……你们说,这样的宝物,神奇不神奇?” 惊叹声此起彼伏,黑衣少年听得目瞪口呆,绿衣妇人睁大双眼,也有人微微摇头,似乎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东西。 “这样厉害的东西,要如何使用呢?”有人问:“若是只有医仙本人可用,那也没什么意思了。” “不至于。”王复摇头道:“虽说具体该如何操作还不清楚,但也不要紧,等我将度魄壶拿回家去,好生研究,迟早会摸到门道的,毕竟这已是我家的东西了。” “什么?” “你……你家的?” 宾客这下比刚才更诧异,不说是高家的宝物吗,怎么…… “先生,此话怎讲啊,莫非……” 绿衣妇人正想问“莫非高家将此物赠予了你”,抬头看眼高父,脸色霎时一变,收了声音。 “住口!” 高父终于忍不住了,往桌上用力一拍,站起身来,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什么叫做你家的东西?!” “哦?难道不是?”王复冷笑:“当年高老爷子亲口许下的诺言,没想到人刚一去,后代就翻脸不认,真是一帮孝子贤孙啊。” “你……”高父身子晃了晃,料不到这人竟拿刚刚过世的高老爷子来说嘴,气得浑身乱颤,手指连连指着王复,想骂,一口气没提上来,又骂不出声。 “父亲,保重身体!” 看情况不好,高澄起身,上前想扶高父坐下。 高父摆摆手,用力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睁眼道:“罢了,兴许真是命中注定的冤孽,王家既为这度魄壶两度登门,无所不用其极,我也不能再继续佯装沉默。这样,我现在就将度魄壶请出来,请在座各位先看个清楚。青天朗朗,白日昭昭,不论你打算用什么办法夺走我家传的医仙宝物,也当着面来,不要藏头露尾,净打些肮脏主意!” “好,爽快!” 王复朗声大笑。王家那桌上的人,也都露出了得意的笑意。 宋佚皱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度魄壶此刻就在自己怀里藏着,这下…… “你,带人去库里,把度魄壶拿过来吧。”高父吩咐高澄。 “父亲……”高澄还有些犹豫。 “去!” “……是。” 糟糕。 目送高澄匆匆离去的背影,宋佚暗暗捏了一把汗,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提早溜走比较好,然而到了这会儿,如何还走得掉? 得,静观局势,随机应变吧。 第六十二章 翻脸 惊变突生,厅上陷入短暂的沉默,跟着有宾客交头接耳,声音都压得极低,宋佚心头烦乱,也不去听,只盘算着等会儿高澄空手回来,局面会如何发展,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看来高战确实没告诉家里他带走了度魄壶,多半是偷出去的。而他带走这东西,莫不是想在关键时刻献给姬玉枢,就此进入月泉宗核心,大展宏图? 想得太简单了。 宋佚不是个贪财的人,如果在知道度魄壶的妙用前,由高父或高澄出面向他讨要,宋佚会归还的,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自己也没有强占别人财物的想法,可现在…… 现在,宋佚知道了度魄壶的功用,心里的想法就变了。 自己意外来到这个世界,占用原本“宋佚”的身躯,它的神魂无依无靠,一再衰落,或许不用多久就将永远消散。自己既答应了给它想办法,就一定会做到。毫无头绪的当口,听闻度魄壶可达到保存神魂,让死者苏生,宋佚还如何放手? 不论如何,宋佚要救原本的“宋佚”。 几番思量,反复考虑,宋佚看看高父,又看看志得意满的王家人,下了决心—— 原本的“宋佚”他是一定要救的,度魄壶不能还给高家,至少现在不能,更不能让它被王家人夺走。 王家人已逼上了门,高家无力应对,这满屋宾客也都是生意人,若真到言语无法沟通,须得诉诸于武力的阶段,自己会站出来,像当年的小师兄那样,助高家击退王家人。 只要能成功让王家人退去,那么,自己以这份恩义为条件——或许还得借用小师兄当年的恩义一并作筹码,请高家将度魄壶借给自己,自己会尽快为“宋佚”的神魂寻找肉身,待事情一完,立刻归还度魄壶,绝不另起染指之心。 想到此,宋佚心定下来,手在桌子下面握紧了拳头。 “佚哥……” 似乎感知到他的想法,脑中的声音犹豫着呼唤。 “嗯,没事。” “佚哥,别……”它劝阻道:“我没事的,你别逞强,更别节外生枝,那东西又不是我们有意偷来,是意外捡到的,如果他们真要回去,给他们就是。我,我反正已经这样了,你犯不着……” “犯得着。”宋佚皱眉,嘴角却微微弯起,悄声道:“你要佚哥眼睁睁看你消失?” “可是……”声音带着焦急:“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别说了,不麻烦。” “佚哥……” 这时,厅门口传过一阵脚步声,只见高澄带人匆匆奔进来。他脸色惨白,步伐凌乱,刚进厅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旁边的仆役赶紧扶住。 顾不上喘气,高澄朝满屋宾客扫一眼,盯着高父,大声道:“不好了,父亲,度……度魄壶不见了!” “什么?!” 高父一震,猛地站起来,双眼瞪得滚圆,厉声道:“你说什么?!” “父亲,度魄壶不见了!” 高澄跪下来,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我,我刚带人去库里,门锁完好,也没见到有什么异样,打开库门,装度魄壶的箱子也好端端地摆在案上,可我将箱子打开时,却见里面是空的……度魄壶不见了。” “不见了?”高父大惊,身子微微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的……” 宋佚端坐在位置上,脸上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偷眼看厅内,只见各家宾客都被这消息震住了,怀疑有之,惊讶有之,还有人与同伴窃窃私语,一时间,嘈杂的低语充斥着整个厅堂。 宋佚看向王家人,他们似乎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有几人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王复的脸色比方才更阴沉,嘴角紧紧抿在一起。 高父思索片刻,冷静下来,吩咐高澄起身,大手一摆,朝众人道:“诸位不必惊慌,度魄壶失窃虽是意料之外,但我家对此已早有准备。” 什么? 这话一出,宾客们纷纷静下来,盯住了高父,王复也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宋佚却感觉有点不妙……早有准备?难道高家能找出度魄壶去了哪里? 高父对着高澄,问:“你确定装有度魄壶的箱子完好无损?” “是的。”高澄点头道:“孩儿已仔细查验过,箱体完好,连一丝裂缝也无。” “唔,那就放心些了。”高父点头,抚了抚下颌的胡须,道:“诸位有所不知,度魄壶既是医仙所留的宝物,自然需要妥善保管,为此,当年医仙一并留下了装它的箱子,这箱上施有仙法,与度魄壶本身的性状关联,若壶遭到损坏,箱子便会粉碎;若壶已被动用,箱子上便会出现密集的裂痕。方才我儿去看时,说箱子完好无损,因此可证明度魄壶现下状态无忧。” 听到这儿,宾客们长舒口气。绿意妇人拍拍胸口,笑道:“这样的好宝贝,都还没见过就遭损毁的话,岂不是咱这些俗人没眼福。” “唔……”高父点头,又道:“即便没有损坏,给人窃走也是麻烦一桩。万幸,医仙当年还留有后手,传了后人们一个法子,可查出度魄壶现今的下落,这法子精妙无比,指向明确,此刻究竟何人正拿着它,我们一查便知。” 糟…… 宋佚冷汗都下来了,这……这高烟蝶,成仙都不知多少年了,还留下这么狠一手?要真给他们当场查出来,自己可就百口莫辩了。 “只不过,此法虽精妙,需要的准备却也颇为繁琐。事出突然,我们得从头理起来,保守估计得四、五个时辰,届时天都黑了,也不好让大家在这里枯等。这样吧,各位若不嫌弃,烦请在我高家堡多盘桓两日,待我们先查出度魄壶的下落,再……” “够了!” 突来一声怒吼,打断高父的说辞。 众人看去,见王复傲然站在厅当中,满脸愤懑,指着高父,怒道:“你这混账东西,又想玩这一套?!” “什么……”高父一愣,怒气升腾,当着众人面不好发作,只咬牙问:“大庭广众之下,还请先生注意言辞,虽两家未能完婚,我还是尊重你是亲家……” “住口!”王复大怒:“你也配提这件事?!别再假惺惺的哄鬼,当初要不是你们耍心机,害了我弟弟性命,哪有今天!你们又想故技重施是吧,演上瘾了是吧?找个度魄壶失窃的借口拖时间,然后趁今晚将我们都害死,对么?” “你……休得胡说八道!” “我哪句话是胡说?!我弟弟是不是死在你高家?我弟弟来求亲,你们看不上,打发他走就是,为何要折磨死他?!你家的女儿是宝贝,我家弟弟就是野草不成?你高家女儿至今不晓得在哪个男人那儿痛快,哪管我弟弟已遇害数年,都成白骨了!” “王复!”听他侮辱高玉兰,高父气得七窍生烟,也离了座位,疾步走到厅中,怒道:“你弟弟的死,大家都不愿见到,可我女儿也……” “少啰嗦,扯那些陈年旧事,不过越发显得你心虚而已。”王复冷冷一笑,目光在厅上横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宋佚身上。 “那小子就是你们请来的帮手对吧,月泉宗的人?呵呵,我就一老实本分的小民,不修行,也不懂得修行人的厉害,上回给你们欺负,我认了。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们这次也是请了帮手的。” 来了。 宋佚站起身,面对王复,手轻轻压住腰上的剑。 “王复,你想干什么?” 高父一步跨过来,挡在宋佚身前,宋佚一愣,心情有些复杂。 “干什么?”王复冷笑:“度魄壶失窃,我是不信的,如同我不信你们没有害我弟弟,所以你们也不用装模作样,搞什么查探下落的举动了。上一回我们吃了月泉宗的亏,这一次,听说来的是上回那个的师弟,既然一脉相承,想来也不会差吧。” “你……”高父有点慌,朝宋佚打眼色,意图叫他赶紧走。 宋佚深吸口气,朝高父一点头,闪身站了出来。 “你不用使什么激将法,有想法大胆说出来,我奉陪。” “宋兄弟!” 高澄也站起来,意图拉宋佚回来,宋佚却已朝前走去,站到王复面前。 “小子!”高父大喊。 宋佚朝他们摆摆手,没有回头,他不想看到高家父子此刻的表情,包括他们感激的眼神,那会让他尴尬。高家父子感谢他挺身而出,却不清楚他心里真正的算盘,也不知道度魄壶的下落,只有宋佚明白,自己现在必须全力面对王家的挑战。 先胜了这一局,才有接下来的所有。 想救“宋佚”,这就是他要跨过去的第一关。 “哟,有点儿勇气嘛……”王复上下打量宋佚,眼中露出一种冰冷的贪婪神色。 宋佚看看他,又看看后面那桌上的王家人,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佩弯刀的大汉,神色阴晴不定的女子,阴沉着脸的老者,高傲的少年,还有几个面目模糊,唯唯诺诺的家伙。 “谁上?” 看了一圈,宋佚朗声问。 “我来!” 那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抢先跳出,站到厅中摩拳擦掌。 “好。” 既然有人迎战,宋佚就接下来,看了一眼外面,朝高父道:“借演武场一用。” 第六十三章 小露锋芒 “……请随我来吧。” 沉默片刻,高父转身朝外走,宋佚跟上,那少年也蹦蹦跳跳地跟了上来。王复站在原地,阴郁的视线锁定宋佚。 到这会儿,其他宾客们终于回过神,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他们真要打”的疑问? “啧,傻坐着干啥,去看看呀!” 见宋佚踏出房门,黑衣少年抢先跟上去,绿衣妇人和其余人等也匆匆赶来。王家人等他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陆续起身,慢悠悠地朝外走,似乎胜券在握。 王复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后面,拍拍弯刀大汉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人一怔,点了点头。 厅上很快只剩下高澄,他环视着被这场意外打断的午宴,长叹口气,一跺脚,也朝演武场进发。 …… 天高云淡,日光疏朗,一阵阵微风吹来,让人遍体生凉。站在演武场上,宋佚抬头看看西面的天空,一团黑云正在那方翻涌,仿佛澎湃的潮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要变天了。 今日的演武场与昨日完全不同,没有熙熙攘攘的来客,没有庄严肃穆的祭奠,一切都回归了它质朴整洁的本质,地上的条石沉默而齐整,平直的缝隙延伸到远处,极目远眺,可看到群山绵延的轮廓,仿佛温柔的巨人,拱卫这一方水土上代代繁衍,生生不息的生灵。 然而,就在这温柔天地间,却游荡着漆黑凶残的幽灵,风一般无所不至,云一般变幻莫测,更有那不知何时会降落的暴雨雷霆,吞噬一个个鲜活青春的生命。 魔息……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它从哪里来,又归于何处? 是否可以彻底消灭它,让它不再为害人世? 想到十四岁的高玉兰沉入水底的白骨,宋佚默默叹息,收回目光,盯住站在对面不远处的少年。 王家这位少年的脸上,有一种尚带稚气的冷漠,这种表情在王家其他人脸上也能看见,但宋佚还是觉得他与别人不同,或许因为王家别的人都唯王复马首是瞻,仿佛一尊尊泥塑的雕像,全然没有主见和情感。 至于王复本人,则在雕像的基础上又往前了一步,如一件活动的,僵尸般的东西。 “你年纪小,我先不用剑。” 宋佚边说,边将佩剑取下来,放到旁边地上。这个举动惊起周围一阵交头接耳,赶来观战的宾客们已在演武场上围出了一个圈子,当中是对峙着的宋佚和少年。 这举动也让少年不满,他眉头一皱,怒道:“你敢看不起我?!” “我要看得起你,你就没命了……” 话音未落,宋佚身影一闪,朝少年冲去,瞬间已至跟前!少年大惊,反手一剑朝宋佚递过去,宋佚身子又是一晃,右手一招、一压,以掌为刀,干脆利落地打在他后颈上! “唔!” 少年身子往前一冲,膝盖已软了,眼看要跪倒在地,宋佚又将手一提,捏住他后颈,硬生生将人抓了起来。跟着左手在少年右腕上一晃,将他的剑取下来,握在手中。 一击制敌,一招缴械,宋佚这下可谓开门红,干脆利落地将对方拿下。 少年惊得四肢瘫软,料不到他竟如此厉害,想骂又不敢骂,支支吾吾,涨红了脸,只把双手乱挥,却一下也打不到宋佚身上。 “你有勇气跳出来,我佩服,就只给你个教训,小毛头一个,以后遇事别乱逞强,还是让你家大人来吧。” “你……你也没大着我几岁,凭什么这么大口气,我不服!” 少年挣扎不休,虽说颈上酸麻不已,连带整条脊椎都阵阵发疼,依然咬牙硬挺,嘴上不认输。 “不服可以再来。” 话音一落,宋佚松开手,将人往前一推,少年“哎哟”一声扑倒在地,跌个狗啃泥。宋佚又将剑丢过去,少年翻身跳起,一把抓过剑,朝他砍来! 这招虽实力不济,用意却颇为狠辣,直取人颈项——这少年在宋佚手底下吃了亏,立刻便起了杀心。宋佚微微皱眉,身子一让,掌中真气迸出,不偏不倚,正打在少年胸口。 少年胸前一窒,仿佛心跳都停了一拍,已到宋佚颈边的剑再也送不出去,软绵绵垂下来,宋佚将身一转,绕到少年背后,抓住他后心的衣服,一把将人提起,朝着王家人站的方向丢过去。 “回去吧,这不是你玩的地方。” “唔……”少年在空中划个半圆,一头扎向人从,王家仆人迎上去,将他接住,拖到后面去了。 王复站在旁边,冷眼看这场闹剧般的打斗,直到少年被宋佚丢进人堆里,才不冷不淡地拍了拍手,道:“不错,这位小兄弟倒是宅心仁厚,明明已将我们当做了坏人,还是不忍心杀掉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本来还以为……” 他看看高父,又看看高澄,提高了音量:“本来以为,像高家堡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请来的帮手必定心狠手辣,见一个杀一个,不像我王家当惯了善人,也给人欺负惯了,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 “少废话。”宋佚截断他的自吹自擂,捡起剑,在手里掂量掂量,指着王家那堆人,冷冷道:“下一个,谁来?” 王复没有说话,脸色阴沉,朝王家人里面看看,那两名女子便走出来,异口同声道:“少侠人好,修为更好,我们就来领教领教吧。” 宋佚一愣,怎么,推女人上场了? 犹豫间,两女已分作两方站定,与宋佚形成一个三角形,跟着手腕一扬,两条彩带飘忽散开,像两条华美的蛇。 要玩儿艺术体操不成? 宋佚心头暗忖,不敢托大,凝神戒备。这两名女子与方才的少年显然有天壤之别,刚刚不过小孩子的胡闹,这才算正式开始呢。 上前一步,宋佚谨慎观察两人,两名女子也观察着他。就在彼此打量的电光火石间,忽见彩带一闪,右前方那女子抢先出手,灵蛇般的丝带直扑宋佚面门! 宋佚一惊,挺剑迎击,这一击出手颇重,裹着一股风雷之势,真气随之浩然而出。只听“砰”一声,剑锋与丝带竟撞出了响声,宋佚感觉一股大力被自己打散,回荡来的力量也让他脚步晃了晃。 女子那边可没这么轻松,她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形,面露惊讶之色。 左方女子见势,也蹂身而上,丝带腾空飞起,好似一条鞭子,虚绕了几个圈,往宋佚头顶落下。 宋佚将剑一举,流泉心诀牵引照月剑法第五层中的招法,沛然而上,瞬间搅乱女子丝带的准头,那环绕着落下的丝带如狂风中的枯叶,刷拉拉乱转,却始终落不下来。 女子急了,再度催动攻势,那彩带却依旧被剑锋顶着,难以寸进! 至此,宋佚已大概估摸到她修为并不算高,至少真气不如自己的厚实,当下立定决心,身子一矮,往她那方突进,剑锋斜着往下一送,精准点在她手腕上! “啊!” 女子躲避不及,一声惊呼,手腕上已见了血,宋佚左手又一扬,以掌作剑势,将大部分真气集中在掌心里,朝那女子胸前击落! 砰—— 一声闷响,女子给这下打得向后飞出,直跌出两丈多才落地,那条丝带也随之脱手,被宋佚抓在了左手上。 “姐姐!你……” 见姐妹失利,右方女子大惊失色,立刻攻上来,宋佚不以为意,挡下她丝带的几次攻击,正准备将她也打飞出去,忽觉左手上一紧,顿感不妙,只见从左边那女子手中夺来的丝带,竟似有意识一般缠上自己手臂,并死死勒住了! “哼,叫你得意……” 方才被击飞的女子爬起来,目露凶光,双手合拢,口内念念有词,显然正是她在催动这根丝带,捆缚住了宋佚左臂。 “啧……” 宋佚第一次遇着这种情形,也算小小开个眼界。然而此刻左手给绑着,行动不便,剑招难免迟滞了两分,一不留神,已给右边那女子的丝带打中—— 丝带落下的同时,听“嘶”一声轻响,攻势被金砂形成的光罩化解大半,落在宋佚肋骨上,只些微有一点痛。 女子并未注意到宋佚身上隐藏的防御,见这一击得手,面露得色,越发攻得迅捷,宋佚也认真起来,不敢放松,一面运剑如飞,将此女的丝带击开,一面暗暗将真气集中到左臂上,尝试运转…… 微一发力,捆绑着左臂的丝带似乎有松动的迹象,跟着又猛地收紧。宋佚心下明了,那女子肯定也能感知到丝带的力度和自己的反应,发现自己在挣扎,就加大了力量缠上来。 既然如此,那就…… 瞥左边那女子一眼,宋佚心道: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身子一闪,挑落右面那女子的丝带,宋佚左臂中蓄势待发的真气猛地高涨,只见一道青光暴起,真气凝成无数刀锋,透体而出! 撕啦—— 一阵破空乱响,真气刀锋将缠在左臂上的丝带绞成了碎片!跟着便化为一柄飞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左边的女子! “啊——” 这次,她的尖叫声比上次凄厉了好几倍,眨眼之间,气劲锋芒已贯穿她肩头,在她身上开了一个血洞。 “这……” 骤然见血,一旁观战的高父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高澄捂着嘴,看看宋佚,又看看那再度痛苦倒地的女子,额头上冒出冷汗来。 第六十四章 力战 “姐姐!” 右方女子大怒,尖叫一声,直扑宋佚,宋佚哪还给她机会,剑锋如电,一股青凛凛的真气随剑破空而去!只听“噗嗤”一声,这女子肩头顿时给划出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溅上半空,如雨般洒落在洁白的地面上。 “宋……宋少侠,剑下留人啊!” 看宋佚似乎动了真格,高父急得连称呼都换了,顾不上自个儿的安危,拔腿就往演武场里冲,边跑边喊:“切磋,切磋而已,切不可伤人性命!” “没伤她们性命,放心吧,我这辈子连只鸡都还没杀过,哪会杀人?” 宋佚朝他笑笑,收了剑,看一眼躺在地上,捂着肩头血洞,一脸痛苦的女子,又看一眼蹲在地下,脸色苍白,急匆匆撕衣服想要止血的女子,最后将目光投向站在那边的王家人。 此刻,王家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看她俩给自己打倒,负伤流血,却没一个上来搀扶,还是高澄反应快,挽起袖子,吩咐仆役将药箱拿过来,他去给两女止血、包扎伤口。 摇摇头,宋佚朝高父小声道:“您在场外,兴许看不真切,我在场中可是一清二楚。王家这几人都非善类,出手就要人命,刚要不见点儿血,令她们无力再战,这会儿躺在地上就是我了。而我一旦倒地,绝对等不到你们来救治。” “什么?”高父一怔,脸色煞白:“有……有这么严重?” “绝对有。”宋佚盯着王家那堆人,从人群后方找出那一直按兵不动的弯刀大汉,沉声道:“他们家真正的援手还未上场呢,我的比试也还未正式开始。” 啪,啪啪。 几声干瘪的掌声响起,在空旷的演武场上激起若有若无的回音,王复皮笑肉不笑,拖长了声音道:“果然少年英才,修为精深,师兄好,师弟也不差嘛。我家这两个女奴是没资格让小兄弟使出真本事了,不知小兄弟要不要休息一下,还是我们继续呢?” “还……还要继续?” 听这话,绿衣妇人大着胆子走上来,意图劝和:“我看,切磋点到为止就好,这位少侠功夫不凡,先生家也是人才济济,刚刚两位姑娘已受了伤,且高老爷子尸骨未寒,还是不要在这里动刀动枪的了……” “啧啧,妇人之见啊,妇人之见。”王复鄙夷地瞟她一眼,嗤笑道:“如果到此为止,度魄壶该归于谁家呢?” 四周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不断,仿佛听见有人说宝物不重要,为宝物伤了人才是不划算的;却有人又说,医仙的宝物必定不能轻易许人,既然已开始比试了,不如比到底,决出个胜负来,将这段公案了结,也少去日后再为此烦忧。 “切,那就打呗,还怕你不成?!” 一声高喊,黑衣少年大步走上来,怒瞪王复几眼,朝宋佚道:“这位师兄姓宋是吧,月泉宗可是方圆数百里内叫得上号的名门,弟子的功夫必定差不了。人家都上门强夺宝物了,还要点到为止不成?若高家存了拱手相让的心,这什么切磋一开始就可以不必设限,若不想失去祖上的传家宝,该硬气的时候还是得硬气,师兄你说是不是?” “是。”宋佚微微一笑,朝黑衣少年和绿衣妇人道:“那就请二位暂时退后,让出场地,以便我继续切磋吧。” “呵呵,小兄弟是说继续么?”王复干笑,眉目中带着一股得意的味道。 “不错,继续,有请下一位,我想,他也该是下一位了。” 抬起左手,宋佚不偏不倚地指向人群中的弯刀大汉。 “……你不要后悔。” 王复悄声说了一句,退到人群前方,那弯刀大汉则慨然出列,一步步走到演武场中央。 太阳不知何时已渐渐隐入了云层中,只剩半块亮白的光斑在挣扎,西边的黑云涌过来了,层层叠叠遮蔽了大半的天幕,风变得更凉,也更大,吹拂着众人衣袂。 宋佚看着弯刀大汉,那股熟悉的不适感又在心头浮动,这人身上带着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气息,一点熟悉,一点陌生,以及强烈的不适感,比如…… 宋佚注意到他也正在打量自己,那冷冰冰的眼神让人非常不舒服,仿佛他盯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砧板上一块好肉。 联想到高玉兰当年看见的场景,宋佚心头一跳。 这时,弯刀大汉无表情的脸上撕开一抹诡异的微笑,道:“月泉宗的小子?” “不错,我是月泉宗弟子,不知阁下师承何门何派?” “我嘛……”大汉笑起来,声音十分难听,仿佛破风箱在鼓动。 他慢慢抬起一只手,指向西南方,道:“我的师门在那方,但你永不会知晓它的名字。” 怎么,难道是哪位隐者的门派? 宋佚听说过,这世间有一些隐藏的高人,由于性情低调孤僻,不爱开宗立派,广收门徒,而是躲起来自个儿修行,也不惹事,身边往往就那么几个弟子。因此,他们名声不显,只有接触较多的人才知晓他们是什么路数,修为几何。 宋佚往他指的地方看了看,除了高天上堆叠的阴云,高家堡层叠的楼宇,以及远处隐隐青山的轮廓,什么也没有。 收回视线,宋佚举起剑,朝他道:“开始吧。” “好!” 一声大喝,大汉已将那柄弯刀擎在掌中,身子一晃,好似从一尊沉默的铁塔,瞬间化身一个活人,那股僵硬死板的感觉霎时便粉碎了,身姿矫健,虎虎生风。 宋佚抢先攻上,将真气凝结剑锋,身子一晃,已到大汉面前,抬手就是一剑,大汉将弯刀一横,挡下宋佚攻势,跟着反手一击,只听铿锵声响,宋佚已退回了原地。 一攻一守,皆发生在转瞬之间,场外人只觉眼前有片刻的影花,两人已试过了彼此的手段。 这人果然有本事…… 宋佚暗忖,不打算跟他近身肉搏。记得原本的“宋佚”跟他提过,按小师兄的说法,越是修为精深的高手,越不会一招一式、你来我往地比较兵器或拳脚,做那无谓的贴身争斗,他们或驱使真气,或使用宝物,或发动法阵,引天地洪流,雷霆风雪,以万钧之势将对方化为齑粉! 略一凝神,宋佚后退两步,将剑往空中一掷,绵密真气早已附着其上,跟着手臂轻舒,剑锋嗡鸣着朝大汉飞去,引得场边发出一阵惊呼。 大汉看他这样,也将弯刀祭起,两人兵刃在空中相撞,跟着过了几招,依旧不分胜负。 宋佚感觉心里有了点儿底,正准备继续进攻,忽然见大汉跳起来,将弯刀抓在手中,跟着一声大喝,弯刀朝地上砸去! 砰! 一声闷响,那仿佛不是弯刀,而是一把沉重至极的巨锤,只见地面给他砸开了一道口子,乱石崩碎,直扑人面,宋佚衣袖一辉,将烟尘打散,大汉已挺身攻来! 当啷! 刀剑相击,宋佚忽然觉得不对,他的力量怎么突然变大了!来不及多想,那大汉又退了回去,扬天一声大喝,只见他弯刀上腾起一股黑气,直有手臂粗细,朝宋佚当头扑来! 这……这是…… 宋佚一惊,果然如此……这股黑气是魔息! 魔息腾跃半空,仿佛一条黑龙,朝宋佚扑落,宋佚抽身后退,跃到三丈开外。倒持长剑,一声轻笑,缓缓抬起左手,迎上追击来的那股魔息。 运转真气,他以流泉心诀最后一层牵引体内那神秘的“黑洞”,一股股力量应声而出,吸引着滔滔的魔息,如百川归海,尽数纳入了体内,汇流进宋佚的真气中! 这一股魔息当真壮大,比当日在顶峰上的胜出数倍,要不是宋佚这些日子修为一日千里,进展神速,还真不敢就这样吸收了。 “你……” 大汉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跟着咧嘴大笑:“你小子,有点意思,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都死绝了,没想到还真有!” “是吗……” 宋佚不以为意,这会儿不是纠结的时候,原本的“宋佚”到底出身何处,以后有空再慢慢打探。他暗暗运化进入体内的魔息,与真气融为一体,霎时感觉精神振奋,四肢百骸力量格外充盈。他信心百倍地在右掌中凝出一股真气,如流星奔雷,直插大汉胸前! “有趣,有趣!” 大汉朗声长笑,弯刀一舞,将飞来的真气打碎,跟着往地上一击,大声道:“那就尝尝这个!” 话音未落,已听地下传来阵阵轰鸣之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迅速穿行! “轰隆!” 几声破碎巨响,演武场的地面竟被几股巨力撕开,显出纵横交错的缝隙,跟着飞沙走石,泥水乱溅,从地下竟钻出好几条如龙一般的东西,均是由无数沙土泥块构成。这些地龙般的东西一冲而起,纷纷扑向宋佚,带起滚滚沙尘,遮蔽视线。 宋佚还没见过这种场面,节奏一下就乱了,左支右绌地抵挡了几下,稍稍稳住阵脚,正打算反击,忽然瞥见大汉那方光华一闪,似乎放出了什么东西?! 嗤—— 一声轻响,一道白光从地龙游走的缝隙间飞来,宋佚手臂一抬,下意识的举剑格挡,只听“当啷”一声,原来是那炳弯刀飞了过来,给他一剑击落。 第六十五章 乱局 弯刀尚未落地,身后又一股破风之声,迅如闪电,宋佚反手一剑,又是“当啷”一声,似乎还是那炳弯刀? 咦? 宋佚一怔,回头看去,只见那弯刀大汉不知何时竟到了身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心头顿时一惊:这人何时过去的?! “走神可不好哦……” 一声奸笑飘入场中,是王复的声音。宋佚顾不上理睬他,剑花一舞,真气一提,将长剑朝身后的大汉掷去,这会儿他弯刀已落了地,看他如何抵挡! 剑锋脱手的同时,那几条地龙又翻卷着攻上来,宋佚气沉丹田,凝神戒备,左掌横扫,真气涛涛涌动,将两条地龙打退,另一条撞到金砂气罩上,“砰”一声弹开,也没能讨到好处,倒是把弥散的烟尘扫荡开了一些。 就在这个瞬间,宋佚瞥见斜方白光乱闪,心下一凛,不敢恋战,将身子一矮,猛地朝另一边冲出去,暂时脱离了灰土弥漫,地龙横行的战圈。耳边听得金铁交击,相比是自己的剑和大汉的弯刀又对上了。 这一下脱出,宋佚看清了场上形势,大为骇然,眼前竟出现了四个弯刀大汉,分别站在演武场四方,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一炳弯刀,而在四人肩头,也都浮着一块小巧的铜镜,发出隐隐黄光。 周围观战的人群也给这情景吓得慌了手脚,几个胆小的开始簇拥着往外走,胆大的还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观看。高家父子倒是站在原地,四下乱看,满脸的不敢相信。 “……分身?” 宋佚喃喃自语,额上有些见汗,他毕竟实战经验还浅,弯刀大汉这一下出乎意料了。 “应该是宝物,佚哥。”脑中的声音及时提醒道:“那块铜镜!” “还有能分身的宝物啊……” “有,宝物功用千差万别,但他这个应该不算很厉害,虽然能出分身,且有攻击力,但只能维持很短时间,四个里也只有一个是真的,只要给予打击,立刻就崩塌了。” 它争分夺秒,说得很快,宋佚点点头,手一抬,将浮在空中的佩剑收回,正琢磨先打哪一个,大汉却已经抢先出声。 他哈哈大笑,指着宋佚道:“黄口小儿,之前那么嚣张,这下该不知所措了吧。我见过的人多了,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修炼过几天就以为能逆转乾坤的小鬼,往往都是刀下亡魂的料。不骗你……我杀过好多个了。” 说完,他举起弯刀,放到嘴边舔了舔,脸上露出一种迷醉而贪婪的神色,仿佛刚刚酒足饭饱的老饕。 这混蛋…… 宋佚一阵恶心,眉头紧皱,盯着说话的这个大汉,决定就是他了!正准备冲上去,那大汉忽然将弯刀一举,一股真气射出,直掠过围观的人群头顶! 砰! 真气撞在后边房舍的屋檐下,击碎了砖瓦,廊柱徐徐歪倒,灰尘瓦砾乱飞,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尖叫。倒下的一面墙壁恰好砸在那几个想走的人面前,截断了去路。 “你们走什么,还没看完就走,多没礼貌……” 大汉“嘿嘿”笑着,左手随之一挥,另三名大汉立刻朝人群扑去,刀光闪动,真气乱舞,也不去辨认谁是谁,见到人就追打。那些游走的地龙也挺直了身躯,卷起浊气妖风,向人群撕咬过去! 惊变突生,人群立刻乱了套,哭爹喊娘的,满地打滚的,互相推搡着往外跑的,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倒塌房屋的……高父和高澄急得眼睛都直了,左右奔走,大声疾呼,却没一人肯听,倒是场外那二十来个高家的忠仆,看这一片混乱,便跟着管家,手持棍棒冲了过来,顾不得自身安危,奋力朝那些土石地龙身上扑打,又或者笨拙地接下大汉分身们的攻击。 原本整洁有序的演武场,此刻已陷入一片狼藉,哭声、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刀光、人影、砂石地龙混战做一团。 “哎呀!” 一声惊呼,捂着头奔逃的绿衣妇人给块儿砖瓦砸到额头,顿时破皮见了血吗,脚步顿时一停。还未缓过神,忽然又觉肩头一紧,回头见一个王家人不知何时已奔了过来,正抓住自己手臂,拖着她往附近一条地龙那方过去。 “……你想做什么?放手,放开我!” 绿衣妇人惊得面无血色,拼命扭动,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眼见着一步步靠近了地龙,就要给塞到这堆蠕动的土石里。 “住手!快住手!你……你们怎可肆意伤及无辜?!” 高父早已急得满面通红,一身狼狈,在场上踉踉跄跄地奔走,又要绕开大汉的攻击,又要躲避地龙的扑咬,一通折腾后挪到王复面前,怒骂道:“你跟我有仇怨,却为何牵连别人?!这些宾客跟你又有什么冤仇?速速住手……” 王复冷冷地瞥高父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不待他说完,将手臂一挥,高瘦身躯里仿佛藏着一股大力,活脱脱将高父打得飞了出去,一头栽倒在场上破碎的缝隙中,额头擦出血来。 解决高父,王复回过头,牢牢盯住宋佚。 “爹!” 高澄一声惊叫,冲过去将高父扶起,自己却连声咳嗽,脸色惨白。 宋佚也死死盯着王复,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巨大的愤怒充塞着他的内心。 王复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冷笑,抬起双手,向外一张,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这会儿正当好戏开张,看吧。 这混蛋…… 宋佚下意识地抚上左臂,这里有个极厉害的法阵,师父留下的……九龙噬月。 如果,如果用这个…… “救命,救命!” 一声女子的惊呼刺入宋佚耳中,扭头一看,只见绿衣妇人半个身子已给塞进了地龙嘴里,泥土灰尘落了她满头,方才的镇定优雅,礼貌雍容都不见了,脸上充斥惊恐。突然,她发现宋佚正在看她,顿时燃起希望,努力朝这边伸出手,大声嚎哭。 “少侠,救命,快救救我!” 听这一声声凄厉的求助,宋佚瞳孔猛地收缩,几乎咬碎牙关。 不行…… 不能在这里用九龙噬月! 林师父说过,九龙噬月威力极大,一旦发动,法阵范围内的生灵通通有死无生,这儿还有这么多宾客,这么多高家人,怎能动用这个?! 一劳永逸,却也是极端残忍的方法,用不得。 松开扶着左臂的右手,宋佚顾不得弯刀大汉的本体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将心一横,真气凝在剑上,朝绿衣妇人那边用力掷出,长剑去意如电,势若雷霆,眨眼间已没入地龙体内,跟着轰然一响,真气爆发,将这条土石凝成的地龙绞成了砂石碎块! 绿衣妇人随之滚落在地,揪着她的王家人飞速逃开,躲到了王复身后。 刚救下人,宋佚忽听脑后一阵劲风袭来,转瞬已到了耳边,收回长剑已来不及,护身金砂自然发动,一声隐约的轰鸣,金光闪烁,硬是将大汉的刀锋粉碎在身外一寸处! 大汉一惊,抽身后退,宋佚暗暗松口气,收回剑来,手腕一翻,一股青幽幽的真气朝大汉攻去。大汉折了武器,面色沉肃,双手在空中舞个圈子,一缕缕黑沉沉的魔息从他指缝间溢出,织成一张大网,将宋佚的真气挡了下来。 宋佚见他转为守势,再一扫场中,高家的仆役们平日里似乎训练有素,虽没有太大本事,但合力进退之下,竟也能勉强挡住剩余的地龙。其他宾客中有几个略通功夫的,虽已各自挂彩,也已堪堪从大汉的分身手上走脱。 随着时间的一分一秒流逝,宝物效力渐成强弩之末,分身们的攻势越来越虚弱,熬过了方才混乱惊恐的第一波,到这会儿,双方竟渐渐势均力敌起来。 见此情景,宋佚略微放心,又准备杀向大汉的本体,现将这人拿下,稳定了场中形势,再去跟王复算账。这时,只见大汉舞动那张魔息织成的网,在掌中搓揉了几下,两手向外一撕,竟撕出了两张魔息之网,他将左手中那张网朝宋佚当头罩下,右手里那张,却往场中扔了出去—— 宋佚迎着这张魔息的网,正准备伸手将它也吸收,心里却总觉不踏实,下意识地看了他扔出去的另一张,忽然发现那一张竟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到了那名黑衣少年身上! “啊,啊——” 黑衣少年顿时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声,那缕缕黑气似乎烧红的烙铁,给少年带来极大的痛苦,又似乎一条条诡秘的灵蛇,开始从他七窍中往体内钻,少年受不住这份惊恐的煎熬,连声嚎叫,在地上乱滚起来,却怎么也挣不脱这张魔息之网的束缚! 糟糕! 宋佚一惊,这时扔向他的那张网已到了面前,若是此刻吸收魔息,势必无法扯下黑衣少年身上那张,可是,若不吸收,就要给这魔息打中…… 不及多想,宋佚猛地转过身,朝黑衣少年那方扑去,与此同时,魔息之网也牢牢贴上了他的背,宋佚只觉剧痛临身,好似一道雷霆当头落下,又似无数钢针在身上乱扎。死命咬牙忍住了,提气纵身,来到黑衣少年身边,将剑往地上一扔,一手压在黑衣少年头顶,一手压着自个儿后心,真气流转,连那个隐藏的黑洞似乎都随之震颤,很快便将这两张魔息之网都吸纳进了体内! 第六十五章 王家退去 “唔……” 也不知是给魔息打中的缘故,还是这下委实太过惊险,吸收完毕,宋佚已是浑身颤抖,跪倒在地,细看黑衣少年,只见他白皙的皮肤完全青肿起来,仿佛历经焚烧的紫黑色痕迹遍布全身——那魔息不过困住他一呼吸的时间,却已是这般惨不忍睹的情形。 “呜,啊……”黑衣少年伤重,说不出话,只发出几声虚弱的呻吟。 万幸自己赶过来了,刚要不硬抗这一击,而是等吸收了那边的魔息再来,这少年多半活不成。 竟下手这般狠毒…… 宋佚方才就已满腔怒火,这会儿见到黑衣少年的惨状,更是杀人的心都有了,转头去看那大汉,他似乎还吃惊于自己又一次吸收了魔息,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时王复走过来,与那大汉耳语两句,大汉略一犹豫,便往场外走,但他似乎走得不情不愿,临去前还打了个响指,肩头那面铜镜光芒大盛,场中的分身与地龙似乎收到指令,又一次变得狂暴起来,好容易抵挡住的局势顿时失控。 怎么,想跑? 宋佚怒火攻心,感觉体内那个“黑洞”不住震动,一股又一股的力量从当中涌出,好像一簇蓬勃的额野火,嘶吼着,腾跃着,督促他去作战,去毁灭! 一把抓起剑,宋佚略一凝神,体内真气倾泻而出,萦绕盘旋剑锋之上,或许因为吸收太多魔息的缘故,真气渐转为幽幽的青冥之色,带着一股隐约戾气,仿佛从剑上升起了一轮黯淡的太阳! 这轮“太阳”迅速升高,拖着长长的尾巴,很快攀到了剑锋顶端,然后一跃而起,伴随着尖利的呼啸声,真气凝成的光球飞到半空,然后炸裂成无数刀锋,仿佛漫天暴雨轰然落下!刀锋过处,土石泥砖构成的地龙一一瓦解,复归为无生命的碎屑;大汉的三个分身也在如雨真气中消散,化作虚无。 宋佚又将手一扬,利剑脱手飞出,直插大汉! 这一下他几乎用尽全力,直有撼山岳、摧江海之势!破空声中,剑锋如流星赶月,眼见就要没入大汉后心,大汉浑身一震,不及转头,身后猛地迸出一层黑气,魔息几乎形成一堵墙体,想将宋佚的剑挡在外。 奈何,他估错了宋佚这一击的力量。 砰! 一声爆响,剑锋已刺穿那面看似坚不可摧的魔息之墙,却微微转向,狠狠打在他肩头的铜镜上,铜镜顿时粉碎,光芒全消,飞溅碎片四射,大汉立刻满脸挂彩,连王复面上也添了好几条血痕。 一击得手,一击而退,长剑带着青冥色的冷光飞回宋佚手中。 地龙瓦解,分身消散,连宝物亦给打得粉碎,所有人都被宋佚这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的攻势震得目瞪口呆,场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大汉回过头,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冷冷一笑,似乎想说什么,王复已抢上前来,依旧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笑道:“少侠好功夫啊,不愧是月泉宗的弟子,派你做代表,月泉宗有眼光。” “来,继续。” 宋佚感觉心头那股火气还在熊熊燃烧,黑衣少年就躺在自己脚边,虚弱的呻吟声比方才更弱了。 下意识地,宋佚想到了杀人——杀掉这出手狠辣,全不将这么多人性命当回事的弯刀大汉,和站在他背后的王复。 “哦,不必了。”王复竖起一根手指,摇动着,轻描淡写地回答:“是我们输了,还是你比较厉害,所以……度魄壶我们不要了。” “谁跟你说输赢?!” 宋佚大怒,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打算再跟他废话,直接出手便是,手腕刚要抬起,高父已急匆匆奔过来,一下挡在宋佚身前,连声问王复:“可是你自己认了输?” “是的,我们输了,度魄壶不要了。”王复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你打什么岔?!” 宋佚一把抓住高父肩头,这老东西是怕得糊涂了?自己已破了他们的宝物,还能再战,再过几招兴许就能斩了那大汉,为这满场的灰头土脸讨一个公道! “宋少侠,冷静,冷静!”高父转身看着他,皱眉深锁,低声劝道:“就到这里罢。” “就到这里?” 宋佚又好气又好笑,这高家新任的主事者之前明明那般硬气,这会儿打了一场,还没输呢,就给吓傻了?手臂一扬,他指着满地伤员,塌了一半的房舍,沟壑纵横的演武场,怒道:“这些,你自己看看,他们搅了个天翻地覆,又伤了那么多人,你却说就到这里?!” “宋少侠……”高父双目含泪,颤声道:“就到这里吧。他们……他们不是善类,心思歹毒,不但有杀心,还要杀得侮辱人,杀得有乐子。你却行止端正,更兼一颗慈心,不乱争输赢,以救人为先。” 宋佚一愣。 高父颤抖着,紧紧压住宋佚握剑的手,几乎哽咽起来:“你虽神勇,却架不住他们诡计多端,且不将人命当回事。方才一番苦战,大家已多有挂彩,你看这满地的老弱妇孺、多病书生,哪一个是能给你襄助的?再战下去,若他们趁乱拿住一两个伤员,威胁你弃剑投降,你弃还是不弃?” 当然不弃! 宋佚本能地就想回答,然而话要出口时,忽然察觉脚边的黑衣少年动了动,这话一下又说不出来了。 “宋少侠,我们无法助你,反倒容易成为你的拖累……万一他们以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为筹码,侮辱你、折磨你,该如何是好?那让我心里如何过得去?又如何跟月泉宗交待?你本是为帮我家而来,我绝不能害你……” 说到这里,高父深吸口气,咬牙道:“既然他们嘴上认输,我们也就吃了这个亏,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宋佚感觉胸膛里仿佛给一把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憋屈得厉害,却也找不到反驳的话。他清楚高父跟自己一样,心里并不想就这么算了,可是……宋佚缓缓转头,看向四周的满场狼藉,看许多已不支倒地,挂彩受伤的宾客和高家人,再看那方阴测测的王复,以及躲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王家人,最后深吸口气,盯着脚边的黑衣少年,叹道:“赶紧让大夫来给看看吧。” “来了。” 高澄苍白着脸,气喘吁吁地上前,给少年喂下一颗药,仆役们扶起人,抬到后边去。 “不错啊,有眼色。老头儿虽翘了辫子,但有你来当高家的掌舵,我看这艘破船倒还能撑几天。” 王复皮笑肉不笑,虽然口口声声说认输,神情却没有一点沮丧,反倒满脸的趣味。 “够了!”高父猛地转过身,大喝:“既然认输,就请你们离开,我高家不欢迎你们,以后也请不要再登我家的门!” “哟,赶人了?好,好,我们这就走。”王复冷冷一笑,当真带人朝大门方向去了。 所有人沉默不语,目送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中。 这时,场中似乎才真正放松下来,许多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长叹,高父走到场中央,吩咐都赶紧过来帮忙。高家上下早已给方才的大动静闹得惶惶不安,这会儿一平静,立刻动员起来。仆役和女眷各司其职,抬人的抬人,敷药的敷药,没受伤的便帮着收拾打扫。 “佚哥……” 宋佚僵直地矗立在这一片混乱中,紧握长剑,沉默不语,每个人都朝他看上几眼,却没人敢真正靠过来跟他说话。 输了。 宋佚感觉眼眶刺痛,妈的……明明是对方认了输,为什么却有种自己才是输家的感觉? 王家应该没有后招了,铜镜被自己击碎,大汉的魔息能被自己吸收,王复态度虽嚣张,却没什么修为,真要制服他也就瞬间之事,否则他们何须认输? 自己明明是这里最强的人,却…… 可是,若继续战下去,自己分身乏术,王家那十来个人总能找到机会出手,要真给他们趁乱杀上几个无辜者,岂不是…… “该忍的时候必须忍,一时痛快,并不值得将人命摆上悬崖,且等时机到了,再图反击。” 宋佚忽然想起,这是小师兄离去前交待自己的话。 罢了,这次的不痛快,宋佚铭记于心,他日找到机会…… “佚哥!” “嗯?”宋佚一惊,赶紧回神,悄声问:“你叫我?” “叫你几声了,都没反应,我怕你心里过不去……” “……没什么,过去了。王家说了不再索要度魄壶,这件事应该算过去了。” “佚哥……”脑中的声音长叹口气,劝慰道:“你别难过,这一战打得很漂亮。” “是吗。”宋佚笑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脑中的声音也沉默了,似乎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宋兄弟!” 前方一声呼喊,只见高澄朝自己踉踉跄跄的奔过来。他本就体弱,今天提心吊胆了大半日,又兼救治伤员,这会儿早已是冷汗潺潺,脸色煞白,凭着一口气才没倒下。 “高兄,歇会儿吧。” “歇不得。”高澄抹把汗,道:“快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无事,不用看的,我并未受伤。” 第六十六章 一件要事 多亏金砂护体,又有这能吸收魔息的体质,因此,当那张漆黑之网落到身上时,虽感觉剧痛难当,却并未对宋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怎会没有?你们同样给那张网罩住的,黎家少爷他……”高澄连声叹息:“他那身伤简直惨不忍睹,起码得养一两个月才能好,好了也担心会留下疤痕。” “是么……高兄秉持医道,这两天须得你多费心了。” “差得远,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只能应个急,父亲已派人去湖州城请大夫、买药去了,万幸这次无人丢了性命。” 说话间,高澄绕到宋佚身后,仔细查看,见他竟真的没有受伤,不由啧啧称奇:“怎会如此……修行过的人竟然这般强悍不成?对了,宋兄弟,我虽不懂修行之事,但方才我看你……怎么竟像将那股黑气吸入体内了呢?” “……一点小小的禀赋而已,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宋佚不欲多言,轻描淡写的带过去。 对于能吸收魔息这件事,他自己都闹不明白,考虑可能跟原本宋佚的出身有关系,也只能回头有了空再查探。 “那……那股黑气是什么?”高澄低声问,脸上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宋佚四下一瞥,见伤员们已给高家仆人们移走得差不多了,高父上下指挥,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这方,于是道:“应该是魔息。” “魔息?!”高澄大惊,显然他对这东西也略有耳闻,下意识地就摆了摆手,摇头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想我月晟皇朝开国六百余年,海清河晏,湖州城地界也一直颇为平静,怎会有这东西呢?方才那大汉又如何操纵魔息为他卖命?” “其实一直都有,连月泉宗里,前些天也出现了它们的踪迹。”宋佚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高兄还记得不,关于令姐当年所见的王公子‘食人’之事?” “记得,怎会不记得?”一提这事,高澄就满脸愤懑,忽然神色一顿,似乎想到什么,盯着宋佚,反问:“你意思是,阿姐她当年所见的那个……” “应当就是了。”宋佚点头:“令尊同我说这事时,清楚提到令姐看见王公子食人时,他自己和小厮身上都冒出缕缕黑气,这黑气一定就是魔息。” “这么久之前,王公子就带着魔息出现在我家,还要向阿姐求亲,他这是什么意思?”高澄苍白的面色此刻已血色尽失,追问:“王家同我们一般,只是普通的生意人,怎会跟魔息扯上关系?” 宋佚摇头道:“他们如何扯上关系的,我不清楚,但我估计,或许当时上你家门的并不是真正的王公子,或者说……是被魔息腐蚀、控制的王公子,包括那小厮在内,两人空有人的外形,实则都已失了神智,沦为魔息的奴仆。” “竟有这样的事,阿姐她……阿姐果然是被他在路上截住,杀害啃食了么,他当年死在我家里,不过拿王公子肉身做一场戏,令两家交恶,那股魔息早就逃了。” 高澄喃喃自语,似乎受不住这个打击,身子晃动,眼看要跌倒在地。 宋佚架住他,又道:“这话先不要同你父亲说,我也只是推测,我目前对魔息了解甚少,兴许……有什么说错了也不一定。” “不,你说得对。”高澄深吸口气,点头道:“此前我总想不明白此事,如今听你这么一理,困扰多年的结便自然解开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阿姐她……看来王家许久之前就想着度魄壶了,王公子若顺利入赘我家,自然有接触度魄壶的机会。然而此计不成,两家也彻底撕破脸,王家便养精蓄锐数年,上门强夺,结果遇着你师兄;这次再来,又遇着你……所谓事不过三,三次都不成,才终于嘴上认输,暂时死了这心。” “死心了么……” 宋佚并不认为王家人真正放弃度魄壶了,那弯刀大汉的眼神,王复的神色,都让人莫名的不舒服。尤其弯刀大汉方才战斗中看向自己的眼神,竟不似在看对手,而是看一顿美餐。 等等,万一…… 宋佚忽然蹦出一个想法——万一这几人也和王公子一样,已彻底沦为魔息的奴隶,不再是人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头一凛,越发肯定此事还没有结束。 高澄也冷静下来,道:“我本不信世上有什么魔息,虽然也曾听人讲过,或在书本上看过,然而没有亲见亲历,便总觉这些邪魔外道离着很远,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身边,谁知……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家里藏着一本书,也是从医仙那时代传下来的,听闻是医仙的朋友所著,里边有一些关于魔息的记载,宋兄弟若有兴趣,我给你找出来看看。” “哦?如此甚好!不知为何,我对魔息总有不详的预感,有劳高兄了。” “说什么有劳,宋兄弟力挽狂澜,是我高家上下的大恩人,别说看本书,就是金山银山,只要你开了口,我们无不奉上。” 听这话,宋佚心头不由一动,藏在怀中的度魄壶似乎也跳了一跳。 一阵风来,吹落缕缕雨丝,温度也随之下降,天空早已阴云密布,沉闷的雷声滚滚而过,酝酿了大半天的雨这会儿终于落下来。好在演武场中的狼藉已给清理得七七八八,伤员也一一转移到后院,安置妥当,门房连声来报,湖州城的医生已到了,高家上下顿时又忙起来。 宋佚谢绝了高父想请大夫给自己诊视的提议,让他们好生照顾伤员,自己离了演武场,撑着伞慢慢走在雨中,本打算去探望黑衣少年伤势,又感觉这会儿上下一片忙,还是不露面了。于是他折返往回走,心里反复琢磨许多事,步履也在不知不觉中沉重起来。 魔息……到底是什么呢,从哪里来,为什么那么可怕? 魔息变乱到底会是怎样的情况?真会导致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吗? 还有,被魔息控制的人都会变得泯灭人性,嗜血食人吗? 这些人却还有理智,说话应对一如常人,若他们有意隐藏,根本就不可能发现,高玉兰当初也是偶然撞破,才…… 心里乱纷纷地思索,不自觉间,宋佚又一次走岔了路,再度拐进树立着高烟蝶雕像的院子。 短短两日间,两次到访此地,宋佚的心境已完全不同。 站在院落中央,宋佚抬头,默默凝视着雨水冲刷下的雕像,高烟蝶嘴角含笑,目蕴宝光,身姿动作无一不精,好似活人。 它也正看着宋佚,似乎在问:年轻人,你烦恼什么呢? 看着雕像,宋佚心情渐渐平复,已打定的主意也越发坚定,从怀中掏出度魄壶来,朝高烟蝶的雕像举起,轻声道:“医仙,这既是你的东西,那便告知你一声,此物我须得借用一下,还望通融。” 四下无人,庭院深深,高烟蝶的雕像静默不语,连宋佚脑中的声音都已沉睡过去,唯有“哗啦啦”的雨充斥天地间,腾起一片氤氲水雾。 这天晚上,高澄将书送到宋佚的院内,两人谈起高家现下情形,以及宾客们的情况。 高澄道:“大夫都看过了,皮肉伤最多,受惊吓的也不少,还有好几个伤筋动骨的,唯有黎家少爷伤得最重,须将养许多日,现在还动不得,已派人往他家送信请罪了。” “嗯。”宋佚点头,问:“发生这样大的事,你们可有打算将高战召回来?” “他……”高澄犹豫一下,摇头道:“我跟父亲也商量过此事,决定暂时还是不通知他了,省得添乱。有些话,昨日午宴上当着众多宾客不便提及,此刻倒是无妨。宋兄弟,度魄壶下落不明,库房又没有任何损坏,显然是内贼所为。一般仆役接触不到它,留在家里的族人也都问过了,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二弟干的。想必是上回老爷子不好,叫他回来探视时偷走的,也不知他拿着度魄壶打算做什么。等这两天忙过了,父亲或许会上一趟月泉宗吧。” 宋佚闻言沉默片刻,抬头看看窗外静默的夜色,忽然问:“高老爷这会儿还忙着吗?” “不忙了,心力交瘁了大半日,父亲此刻应当在书房休息。” “既如此,请高兄带我过去拜访一趟。” 高澄一愣:“怎么,宋兄弟有事要跟父亲说?” “有。”宋佚坚定地点了点头,正色道:“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请高兄与我同去,此事须得当你们父子二人的面说明。” “这……”看他神色郑重,高澄也不由得紧张,赶紧站起来,朝外做个“请”的手势,道:“宋兄弟,随我来。” 高父的书房位于西面一所院落内,下午那场大雨已停了,夜空转晴,此刻明月在天,银光漫洒,清寒夜风吹得人遍体生凉。 宋佚随高澄跨入院内,明澈月光下,只见青石铺地,水润光滑,一条明渠从墙根下环绕而过,渠边栽着许多玉兰树,本当花期正盛的季节,却因下午那一场风吹雨打,花朵凋敝了许多,片片花瓣已落下,或堆在地上,或掉入水渠,沉沉浮浮地漂走了。 第六十七章 度魄壶易主 宋佚扫视这凋残的玉兰树,脑中忽然想起高父所言——当年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风雨中,十四岁的高玉兰匆匆跑来,向父亲描述她看见的不可思议情景,高父却没有信。后来,玉兰花一般的高小姐便消失了,骸骨如这遍地散落的花瓣,载沉载浮,最终归入阴暗的水底,不知所踪。 想到这里,宋佚心中不由一阵唏嘘,收回落在花树上的视线,看向书房,发现书房大门竟没有关,高父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如自己方才一般,痴痴看这满院的玉兰花。 “父亲……” 高澄轻手轻脚地过去,在高父耳边说了句话。 “啊,你们来了。” 高父微微一惊,仿若大梦初醒,招手让宋佚过去,又盯着玉兰树,长叹道:“当年我不信玉兰所言,待她出门后才察觉不对。虽说我并没见到她口中的情景,也知道那应该是荒谬的,这些年里,却常常不自觉地想起她所言,越想就越怕,越想就越觉得那该是真的……直到王家上次来犯,再到今日,看上下混乱的情形,我才突然明白老爷子是真没了,高家是彻底交到我手上了。因为我当年的大意,已失掉了一个女儿,以后要是……该怎么办?” 他这番话好似喃喃自语,又似乎故意要说给宋佚听。 宋佚微微皱眉,没有应答。 高父道:“高澄说……你有要事找我商量?” “是的。” “什么事呢?你如今是我高家的大恩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想向二位借一样东西。” 宋佚说完,从怀中掏出一物,托在掌心里,然后将手掌举到高父和高澄眼前。 看清他掌中之物,高父和高澄双双瞪大双眼,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度魄壶正静静躺在宋佚手中。 “这……” 高父颤声问:“这不是度魄壶么?宋少侠,你怎会……” “宋兄弟,它怎会在你手中?!” “我得到它,完全是个意外……” 宋佚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从高战上门挑衅落下锦囊,一直说到昨日在午宴上听闻了度魄壶的功效。 “如今我要救一位故人,必须靠度魄壶暂时保住他的神魂,因此需借此物一用,还望两位允许。我承诺你们,绝不将度魄壶据为己有,一旦事情了结,立刻双手奉还。” 说完,宋佚不再言语,静待高父和高澄表态。 大约这件事实在出乎意料,高父和高澄两人都听愣了,等宋佚说完,才面面相觑,张了几次嘴,却都没说出一个字。 “两位若需商量,可回书房内说,我在院内等你们答复便是。” 看出他们有些为难,宋佚主动后退了几步。 这时,高父将手一扬,道:“且慢。” “不……也不必商量什么了。”高父上前,认真看着宋佚,目光停在他捏着度魄壶的右手上,低声问:“宋少侠说,是为了救人么?” “不知为救何人?” “我弟弟。” 这三个字,宋佚说得干脆自然,坦坦荡荡。 “佚哥!” 脑中的声音忍不住唤了他一声,似乎有一丝哽咽。 “弟弟么……”高父又点点头,转头看向高澄,两人交换过一个眼神,高父道:“既然这样,你拿去吧。” 宋佚一怔,料不到他竟这样快便答应下来,大喜:“多谢伯父,待我救了舍弟,立刻奉还!” “不,不用还了……”高父摆手,叹道:“送你了,以后都你拿着吧。” “什么?”宋佚大惊,“这可是高家传家之宝,医仙所遗,怎可轻易送人?” “父亲……”高澄也愣住了,一脸惊愕,似乎没想到高父如此果决,不是借,而是直接送了。 “……是传家宝,却也是祸害。” 高父长叹一声,抬起头,目光再度看向院中盛开的玉兰花。冷月凄凄,夜风阵阵,吹动几人衣袂,也再度吹动风雨后的花树,洁白透红的花瓣离了枝头,飘飘洒洒,婉转坠地。 “今天的情景,宋少侠比谁都清楚不过,若不是有你在,那帮人闹起来,高家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若真想杀人夺宝,凭这里的人,挡得住?” “可是,度魄壶并不在高家……” “那是我们自己说的,在王家人看来不过是做戏,他们多半以为我们把东西藏起来了,只要杀光这里的人,掘地三尺找一找,总能找到。” 高父顿了顿,又道:“我虽不才,也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咱跑江湖做买卖的人当中有句俗话,叫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度魄壶,王家是惦记了许多年,一次两次,诡计百出地来夺,虽然今天他们口头上认了输,人也走了,但保不定哪天又会卷土重来。度魄壶留在我家,便如三岁小儿怀千金过闹市,会有什么结果呢?” 宋佚不语,高父的想法确实有道理,连他自己都不认为王家人今天是真的放弃了,何况与王家打过这么多次交道的高父。 这件事……迟早还要再起波澜。 “此前,我不是高家的当家人,行事尚可有任性之处,今日经历这番变故,才知道‘身不由己’四个字怎么写的。” 说到这里,高父已是连声叹息,音调也黯淡许多:“你看高家,繁衍经营百余年,才有这一方基业,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这么多房舍、钱财、土地……说什么钱财乃是身外物,可我如今作为高家的掌舵人,就有义务去保全它们。我不能为了一个度魄壶,硬是让家里这几百口人拿血肉之躯去拼吧?何况今天那些人,早已不是普通的生意人,跟那些……那,那什么魔息扯上了关系,我该怎么拼?难不成每一次有事,都请月泉宗、请宋少侠你来帮忙?要真那样,我为何不干脆将度魄壶送给月泉宗,或者送给你呢?” 宋佚不语,高父顾虑得对,然而…… “然而你将度魄壶送给我,万一王家再来,却不信东西已不在你手上,又该如何?” “既然送了你,我自会处理好当中的关节。过几****打算修书一封,盖上高家印章,并请湖州城主做见证,然后送去王家,主动告知王家度魄壶易主的事,让他们对我家彻底死心。只不过……如此一来,等于是将目标转到你身上了,若他们还对度魄壶有想法,就会针对你而行动,宋少侠,你须得考虑清楚。” “无妨,他们再来,相信我也能够应付。” 王家今天的能力,宋佚已看见了,估计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什么行动,如果之后还来找茬,宋佚相信也能够应付,毕竟自己的修为还有很大提升空间。而原本的“宋佚”,他是一定要救的,因此,不管拿走度魄壶的后果是什么,他都已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有舍才有得,若一味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只想拿好处,不愿担责任,还能成什么事? “宋少侠修为精湛,自保绰绰有余,又是一个人,天南海北大可去得,而我如今领着高家数百人口,便是个动弹不得的靶子,真要再有来犯……还是你拿着好。况且这度魄壶啊,说来神妙,但它的神妙之处对于我们这样的生意人,却又毫无价值。宋少侠,我不想瞒你,此物虽是医仙亲手所制,可关于如何使用它,也就是说怎么将人的神魂放进去,医仙并没有留下方法,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操作。” “哦?”宋佚一愣:“你们不知道怎么使用?” “的确不知。”高澄接过话头:“说来惭愧,兴许当年的族人们是知晓的,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并未秉承医仙意志传承医道,关于此物的用法也……如今只知道,需使用者以真气灌注其中。” “……是么。”宋佚想了想,朝两人道谢:“多谢告知,更感谢伯父将神物相赠。” 这句感谢,宋佚说得心甘情愿,虽然高父言语中多有祸水东引之意,但宋佚明白,这也是为了减轻自己拿人传家宝的愧疚感。今日一番苦战拼搏,终究博得了高家的信任与感激,加上度魄壶确实在高家留不得了,才干脆给了自己,虽有万分不舍,然而与阖家老小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还是能够抉择的。 “……该我谢你才对,宋少侠,我那小儿子,高战从小给宠坏了,脾气倔,不争气,你莫与他计较,等你回到月泉宗,就不要为难他了吧?” “我从未为难高战,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不过……” 宋佚顿了顿,还是将心里话说出来:“高战性子颇烈,有些偏激,又起了急功近利的心思,如今……我怕他跟那些人呆久了,会在歪路上越走越远。这话我不便去跟他说,还是由你们这两位至亲出面劝阻吧。再过不久,月泉宗或许将有大事发生,高战修为不足,趁早抽身为妙。” “是么?” 高父愣了愣,与高澄对视一眼,朝宋佚行礼道:“多谢宋少侠提点,听闻不久便是月泉宗十年一度的祖师祭典,届时山门会向外人开放,我们也可入山参观,那会儿家里应该已度过了最忙乱的日子,正好去见见高战,劝劝这孩子。” “如此甚好。” 第六十八章 太古遗章 交托了高战的事,宋佚心里一松,虽说对高战其人并无好感,但看在高父和高澄的面子上,宋佚还是愿意做这个人情,让他们将高战从风仪庭的泥潭里拎出来。 月亮不知不觉走到天顶,夜色更深了,三人又聊一阵,高父疲态渐露,高澄体弱,更难以支撑,宋佚于是告辞,回自己居住的院内休息。 意外,却也随心地解决了度魄壶的归属,宋佚感觉心头一片踏实,洗过澡,他躺在床上,回忆今日种种,只觉这一天仿佛一整年那样漫长,饶是他也有些透支了,于是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醒时天色已亮,四下里非常安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宋佚有点儿犯懒,也不急起来,干脆靠在床头,将昨夜高澄送来的书翻来看。 这书不知成于何年何月,若真是高烟蝶同时代的作品,那距今应当已很久了。宋佚慢慢翻开书页,见纸面微黄,上边字迹漆黑,再细看去,才发现书册材质并非纸张,而是一种似乎丝绢,又似树皮的东西,光润而有分量,韧性极佳,难怪能完好保存至今。 宋佚一页页看过去,开篇是些闲话,然后开始记录某个人的游历见闻,当中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听闻那位先生对魔息之事极有研究后,我便起了拜访他,向他当面讨教的念头。然而,关于他的事同样神秘,世间所留下的净是些虚无缥缈的传闻,连他究竟是否还活着,又定居何处都众说纷纭。无奈之下,我只能一处处地找过去,心里抱着个念想:他一定还活着,且总有个地方会是他真正的居所。” 看到这里,宋佚来了精神,坐直身子,认真读下去。 接下来的内容,是写作者到处寻访“那位先生”的记载,宋佚一目十行地浏览过,直到看见这一段叙述。 “……当真造化弄人,我花了差不多四年时间,将传说中他可能停留的地方一一走过,然而,每过一处,我心里的失落便强烈两分,因为这些地方都不是他的居所,甚至不是他过去曾经停留过的,难道他真的不存在吗?现在,我手头还剩最后一个目标,如果连这里也毫无收获,我就得放弃研究魔息,乖乖回家,承担起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了。毕竟,魔息研究已消沉了许多年,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魔息的踪影,上次居然有人说,也许魔息已经灭绝,不会对人的生活再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就侥幸吧,不弄搞清楚这问题,哪天真来个厉害的就好看了。” 最后一个目标……宋佚心头一动,赶紧翻到下一页。 “最后的希望位置虽偏僻,却比之前那些险恶的地方安全许多,我抱着即将放弃的心态,慢悠悠地抵达时,当真在视线中看到了一处院落,顿时精神大振,立刻赶过去。就我观察,这所院子应当是有人住的,处处都显示出生活的痕迹。我敲门许久,无人应答,干脆把心一横,大着胆子从人家院墙上爬了过去。” “屋里没人,我在书房桌子上发现了几张手稿,上面画着几个奇怪的图形,旁边写着满满的文字,横看竖看却都不认得,辨不出是哪国语言。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里一定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此间的主人就是我要找的人!站在他的书房里,我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忽然,我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浑身顿时汗毛直立,止不住地发抖!” “我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我的身体怎会突然这样害怕?我脑中一片茫然,只隐约辨出这声音来自天上,响在极高的地方,雷暴般令人心惊肉跳,侧耳听去,却又觉得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确定自己还能听见窗外细细的风声——微弱得好似低语般的风都能被我清晰捕捉,那天顶上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 “带个这个疑惑,我走出屋外,抬头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方才还明晃晃的太阳不知被什么东西遮蔽了一块,饱满的圆形光球有一小半变得漆黑,那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好似无垠天空中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球,将太阳完全吞噬了下去!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昏黑,好似跌入了阴惨惨的地狱……” 这是……日食? 宋佚一边看书中描写,一边在脑中描绘那个场景,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日食对得上了。不过,日食并不会有“声音”,写书人却很明确的提及他听到了某种声音,这声音还让他感觉非常不适。 带着这个好奇心,宋佚接着往下看。 “我盯着天空,目瞪口呆,太阳已完全消失了,此前太阳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洞,仿佛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这时我听见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不,应该说它一直就没有消失,然而此刻,它的存在感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强到了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我感觉那声音像一条毒蛇,钻入我脑子里,啃食着我的脑髓,让我整个人几乎疯狂!” “我捂着头,在草地上痛苦地翻滚,期望那声音赶紧停下,它却一直轰鸣,我挣扎着看向天空,发现那个黑洞周围溢出了一丝丝的黑气,纠缠盘旋,徐徐落下,我脑子里一下想到了魔息,没错,是魔息,太熟悉了,我太熟悉它们了!这四年中我都追逐着它,寻找着对它最有研究的人,也曾亲身接触过一两次它们的踪迹,没想到……” “我盯着天空,漆黑的魔息一股股、一股股地落下,在半空盘旋、舞蹈,仿佛一片片从天而降的瀑布。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情景,恍惚不是天空漏了,而是地狱的大门悄然打开,魔息蜂拥而至,身在地狱中心的我无力地挣扎着,那个时刻,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 “然而,事情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就在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可怕的情景时,天顶上那个黑洞忽然闪烁了几下,我窥见当中有丝丝缕缕的白光划过,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怖预感——那一刻,就在我被那可怕的声音和诡异的情景折磨得想死时,我的神智仿佛联通了什么,突然打开了,敏锐、清晰——我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我并不想死,我也不该死在这里,我还得回家去,尽自己的职责!” “这个意念强撑着我站了起来,开始跌跌撞撞地朝外跑,拼尽每一分力气!我边跑,边回头去看那个黑洞,惊恐地发现它的位置似乎降低了,它正从天空中坠落,目标恰是这间院子!它缓缓降落,越落越低,我感觉自己已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跑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快,然而,我和它这间的距离还是无可逆转地越来越近……” “终于,它落下来了,我眼角的余光清晰瞥见,天顶上的黑洞好似一把巨锤,无声地,却沉重地砸向了屋顶,昏黑的天空霎时从我的视线中完全消失,游走的魔息似乎围拢过来,一切都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感觉脚下一空,身子却往上升腾了两下,好像落进了水里,慌乱地扑腾,我那时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认准远离的方向,拼命往前挪动!”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我早已失去了意识,也可能我一直在努力朝外移动,终于挣脱了这片恐怖的黑暗。总之,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坡上,云淡风轻,日光明朗,山花在身边绽放。我坐起来,发现浑身上下毫发无伤,不由得茫然四顾,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其实我并没有找到什么院落,也没有经历什么可怕的情景,那太荒谬了不是吗,其实并没有……” “我下意识地拍拍胸口,手突然停住了……我发现胸前藏着几张纸,颤抖着抽出来,顿时明白不是梦——是那间书房中的手稿:奇怪的图形,不认识的文字——听到那诡异的声音出门查看时,我顺手将这几张纸揣到了怀里。” “不是梦。我站起来,朝记忆中那所院落的方向走去,越过一个山头,当我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不由得浑身冰凉。院落和房屋已被某种力量夷为平地,几乎没有一点痕迹残留,整个地面寸草不生,却也没有任何硝烟或战争的痕迹,好似亘古以来,它就是这么一片荒漠,孤独地停留在丰美的平原草场中央。” “我看了片刻,发疯般地奔过去,在这片小小的荒原上寻找,妄图找出我记忆中的院落,可是,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搭建院落的木料、院子里的青石板、水缸边大块的石头、姜黄色的门帘……统统被粉碎成了渣滓,混同一体,成为一片荒漠。我停止寻找,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一股说不出的恐怖感抓住了我,我隐隐感觉,自己恰好见证了不得了的事情。” “天顶上的黑洞是什么?有其他人看到它的出现和降落吗?为什么在它出现的同时,有那么多魔息从天而降?这个黑洞落下意味着什么?这间院落为什么会成为黑洞抹杀的目标?那些魔息去了哪里,黑洞又是怎么消失的?院落的主人当真就是我要寻找的人吗?他如今在何处,是已被黑洞消灭,还是再一次藏了起来?以及……我所见的这一场变故是全然真实的吗?还是我在恐惧中加入了自己的幻想?” 第六十九章 日食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想不明白,如今……唯一能证明这间院落存在,证明这件事情发生过的,只有我怀中藏着的这几张纸。我在这片荒漠上站了片刻,听明媚阳光下欢悦的风声,再一次充满恐惧地逃离。回到最近的城镇后,我尝试和人搭话,委婉询问关于那个黑洞的事,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我,每个人都表示并没有什么黑洞,他们什么也没看见,没听到。” “我感觉自己在无意中站到了悬崖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我决定放弃寻找那位先生,也不再研究关于魔息的事,一切到此为止。是的,我软弱了,我在这不可思议的情景下退缩了,但我相信未来一定有比我勇敢,也比我聪慧的人能够解开当中的秘密。所以,我将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流传后人,那几张看不懂的纸,我也描摹下来附在书后,希望能给后世的有缘人提供一些帮助。” 看到这里,宋佚抬起头,长舒口气。不得不说,这位作者的记录很有震撼力,几乎能在人脑中惟妙惟肖地绘出黑洞落下时的可怕情景。 真有这么一件事吗? 宋佚翻过这页,发现后面几篇都是作者附上的图形和文字,也就是当年从那间被毁灭的院落里拿出来的东西。宋佚当然看不懂,只心里还有点存疑——这会不会只是一次普通的日食,却被作者添油加醋,写成了一场可怕的灾难呢? 说到日食…… 对了,日食。 宋佚脑中忽然跳过一个片段。 日食……说起来,自己也是经历过日食的。 刚从穿越中醒来时,宋佚的记忆受损严重,这段时间里已逐渐恢复,方才看这本书里关于天象异变的描写,令他记忆中的一件往事活了过来。 那是很久以前了,那年自己也就五六岁吧,跟父母住在国营厂家属区,父母都是厂里的干部,那段时间活儿多,他们每天一早就上班了。 忘记是什么原因,自己那天并没有去上学,一个人呆在家里。 上午十点左右,日食开始了,眼看着窗外的太阳渐渐转黑,四下里陷入一片昏暗,自己不知怎么想的,打开大门,一步步下了楼,来到院子里。 大院儿里很静,静得就像所有人都入睡的午夜,小小的宋佚走了几步,忽然本能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上午十点,天黑了,怎么没看到大人们出来呢? 比如隔壁的赵叔叔,他最爱热闹,有什么事总跑在第一个,这会儿怎么没动静?宋佚记得他今天轮休的。 还有楼下的小娟,她比自己大一两岁,刚上一年级,性格咋咋忽忽的。因为正式读了小学,鼻孔朝天,对楼里其他小孩儿总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夸口说以后要当天文学家。结果今天日食这么大的事,还不乖乖在教室里念书。 宋佚停下脚步,不安地四下张望,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花坛边,离自己只有几步远,好像早就等在那儿了。 那人是……妈妈? 不,不对。 宋佚努力回忆着,那个人不是妈妈,甚至不是一个女人,早在妈妈出现之前,自己已经遇见了他。 然而,宋佚现在死活想不起这人是谁,只恍惚记得这人看见自己后,便站了起来,走到自己跟前,说了几句话,然后……然后就不见了——也不记得是他走了,还是自己跑开了? 下一秒,宋佚的记忆已经是…… “小佚,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昏暗中,宋佚听到了熟悉的喊声,回头一看,妈妈打着手电,一路小跑到自己身边,说你怎么能自己下楼呢?我回去看你不在,担心死了,真是个淘气孩子……嘀咕两句后,妈妈牵起宋佚的手,将他往家里带。 这时候,日食也差不多结束了,一切重见光明。 对,有这么回事,宋佚肯定,自己小时候也经历过一回日食。不知为什么,这次日食在他记忆中留下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呢? 想一阵,宋佚想不明白,也不纠结了,再翻翻手里的书,干脆下床拿了纸笔,照着书本最后的附录,将那些文字和图表都描下来,揣进行囊中。 假设写书的人没有说谎,那么,这个故事里最有价值的东西,自然就是这几张看不懂的纸了。 …… “宋少侠,宋少侠。” 刚弄完这些,院内传来高家仆役的声音,说高父邀请宋佚中午一起用午饭。 “知道了,我待会儿过去。” 洗漱收拾妥当,宋佚看时候差不多,便往厅上去,高澄亲自在门口候着,见他过来,便领他入席。厅上,除高父坐在主位,高家管家陪坐末席之外,还有好几位没有受伤、或伤势无碍的宾客,见宋佚进来,他们便齐齐起身,朝他行礼,感谢昨日的救命之恩。 这阵仗可有些大。宋佚一愣,赶紧还礼,连声道:“不必客气,各位这样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了。” “该谢的。”绿衣妇人上前,摸摸额头上已包扎妥当的伤口,笑道:“昨日当真以为要交待在这里了,多亏宋少侠仗义援手。” “不错,那情景……好家伙,我活了几十年也是头一回遇见。” 一位中年人也走上来,连连摇头,他倒没有负伤,想必昨日观战时身在外围,躲过一劫。 “就我看来,宋少侠本可将王家那个大汉彻底拿下,却因顾虑着我们这些人,不得不留了让手,又分心救人,才让他们全须全尾的走脱……” “唉,能如此解决已算非常幸运了。连累各位友人,实在让我愧疚难当,其他的暂时不多提了吧,不要坏了心情。” 高父摆摆手,打住这个话题,众人依次入席,仆役们为宾客斟满香醇美酒,又将各色菜肴流水般奉上。 众人边吃,高父边向宋佚一一介绍在座诸位的来历。高家和他们彼此早已熟悉,但对宋佚来说,这些人尚有些陌生,在高父的介绍下,他也明白了宾客们的身份和所长。 不愧是经营百年,稳扎稳打成一方富豪的高家,结交的友人们遍及五湖四海,且都经过风浪,见闻广博,虽然他们对修行本身并不在行,但他们于红尘俗世中的所见所闻,恰好弥补了宋佚这方面的空缺,也极大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比如绿衣妇人姓李,大名裕如,出身神州东部的大家族,自小灵敏聪慧,于商业上非常有天赋,于是被家族当作接班人培养。她的夫家也是当地一大豪门,两家联姻后,生意合到一处,越发蒸蒸日上。然而,上年底,李夫人的丈夫在外出时伤到腿脚,至今还在家中休养,因此这趟便由她带人来了高家。 方才说话的中年人姓文,名叫文岭,南方人士,家里从海运贸易入手,得了第一桶金,纵横南海四十载,如今已建立起几支自己的船队,与各国频繁通商往来。现今家里坐镇主事的,乃是文岭的大哥,文岭在辅助兄长、协调各方之余,也努力开拓更广泛的市场。 此外,还有高父身边那位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右方那位衣装华丽,气度雍容的青年……座中诸人都是高家多年故交,既有千丝万缕的生意往来,利益交通,也确实结下了深厚情谊,否则他们不会留到现在,高老爷子的告别式结束后,就会如其他人一般离去了。 宋佚边听,边默默观察这些人,不时也同他们谈上两句。看一圈下来,他感觉文岭身上有股儒商的味道,想必在商道之外也有些别的爱好吧。 酒过三巡,宾客面上带着春色,席上氛围越发轻松。高父作为主人,更难免多喝两杯,于是,开席前明明说好不提的事情,又在他嘴里主动给带了出来。 “唉,我就一个事情想不明白,王家跟我们闹到今天,追根溯源,还是他们当年落难时,老爷子硬是没给援助,才让他们心里恨上了咱们。你们说,老爷子平日里也一片慈心,乐善好施的,当初怎么就……” 这话一出,席上霎时静下来,诸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宋佚当然不清楚,只冷眼观察宾客们的反应,忽然见文岭神色动了动,眉头皱起,似乎在犹豫什么事。 怎么,难道他知道? 文岭看看大家,谨慎开口道:“这件事……老爷子当年倒是跟我提过。” “哦?”高父一怔,坐直身子,追问:“文兄,老爷子当年同你提过这事?是怎么个说法?” “这个……”文岭神色踯躅,又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事我本不当讲,当年老爷子是喝了酒,借着醉意才跟我吐露了那意思,还嘱咐我听过就忘,不要同人乱说,我于是在心里憋到现在。然而,经过昨日那番大闹,我觉着此事还是让你们知道为妙。不论如何,高老爷子已仙去了,现今是高兄你当家,我若继续瞒着,万一再生什么事端,岂不成了我的罪过?因此……还是说了吧,诸位也不算外人,都听一听,帮着做个见证也好。” “如此要事,该讲,该讲。”高父连声催促:“还请文兄赶紧道来。” 第七十章 画中仙 深吸口气,文岭缓缓道:“诸位知道,我在生意之外有一门爱好,便是棋艺,高老爷子在这方面也颇有心得,每次来拜访,我总要陪他对弈两局,玩得兴起时,通宵达旦也是有的。那年,我家跑南海的船队在一个岛上见了套古物,传闻是仙人用过的棋盘和棋子,他们知我好这一口,便收了来给我。我不敢专美,恰好不日要往高家拜访,干脆带上它,打算请高老爷子一同品鉴。” “哦,是那次,我记得……”高父拍拍脑袋,点头道:“那年你来时,确实带了一副古棋,老爷子见了开心得不得了,拉着你对弈到深夜。” “不错,就是这次,高兄果然记得。” 文岭接着道:“高老爷子见我带这东西来,大喜过望,叫我干脆住到他那边,要跟我杀个通宵。正值夏季,那晚上夜色极美,圆月当空,清风徐徐,院里荷塘中莲叶相接,暗香盈盈。看这景致,老爷子叹天公作美,越发兴趣高昂,命人做了酒菜来,不但对弈,更要不醉不休。” 听他这般讲,席上诸人都忍不住露出微笑,似乎眼前也出现了那静美澄澈的夜色,以及有着共同爱好的两人。 “我跟老爷子下棋喝酒,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伺候的人都被老爷子赶走,院中就我们俩,规矩也不讲究了,敞着衣服,光脚坐在门廊上。老爷子喝了不少,脸色发红,拿棋子的动作有些飘,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时刚好结束一局,我脑子里一放松,忽然就问他:您为什么不帮王家的忙呢?” “王家……高老爷子愣了愣,抬头盯着天顶,出了片刻神,忽然朝我诡秘的一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说实话,他那时的神情真不像个稳重的大家族掌舵人,倒像调皮的少年,这么说不知会不会冒犯老爷子,但那个时刻,我真的从他脸上看到了一股趣味,一种将秘藏珍宝向人展示时的得意,甚至炫耀。” 听到这里,满座人都更加集中注意力,身子微微前倾,宋佚也不例外,他知道,关键部分要来了。 “老爷子是这么告诉我的……” 明月高悬,凉风沁人,高老爷子盯着对面的文岭,微醺面庞有些发红。 “前些时候,我去了一趟外地,你知道吧。” “略有耳闻,您似乎是去的帝京?” “不错。我在京里时,恰好赶上了一场画展,这些画在展示结束后都会公开售卖,若出得起价钱,大可带走。我看中了一张,买了下来。” “什么画呢?” “仙人图。画上画着一位女仙,笔墨入骨,惟妙惟肖,真不是人间的凡庸脂粉,清新甜美,灵气四溢。” “哦?您这么一说,我也心动了,不知可否让我开个眼,也见识见识这张仙人图?” “……没有了。” “什么?” “这张画已经不在了,我……我送人了。” “啊……这样,看来对方非常投您的缘,竟能让您这般割爱。” “倒也说不上投缘,是……唉,我现在想来,觉得跟鬼迷心窍似的,说不明白,可想到后面发生的事,又觉得以这张仙人图为交换,值得。” “……此话怎讲?” “我从帝京回来时,在高家堡外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女,又老又丑,一身肮脏,且是个疯癫的。她朝我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仿佛中了邪一般。仆役们要将她打跑,我却忽然起了恻隐之心,看她这般模样,想必早已不知人间暖热,于是命人不许打,并拿些食物给她,还给了她几件干净的衣裳。没想到她拿到衣食还不满足,又朝我伸出手来,指住了我手中的画儿——不怕你笑话,自买下这张图后,我时常揣摩欣赏,方才在车里还看呢,下车时也随手拿着,结果给她盯上了。” “……您难不成将画给她了?” “不错,给她了。也不知我当时怎么想的,同她双眼一对视,脑中忽然就生出一个念想,觉着应该将画给她,于是便递给她。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可这是我亲手送出的,他们也说不得什么。这女人拿了衣食,又拿了画,一瘸一拐的走远了。” “这……当真奇异,您居然将花大钱买来的画,送给一个痴呆老朽的流浪女?” “是啊,我也想不明白,回家不久,那种念想就消失了,后悔和烦躁包裹着我,晚间上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然后……我做梦了。” “梦……” “是仙人入梦。” “仙人入梦?!” “是的,我梦见了画上的仙女,我看见那张画从天而降,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然后,仙女从画中走下来,朝我行了一礼,谢我割爱之恩,说她早就想离开帝京,感谢我将她带出来。然后仙女说,为报答我的恩情,她要提点我一件事。我仔细听着,只见仙女手指轻扬,我的眼前便出现了另一幅画面,我在当中看到了王家……” “王家?” “我看到了王家老爷,他家两个少爷,还有些别的人正围坐在一起用晚饭,其乐融融,一片平和。跟着,这幅图景渐渐退开,变远,我能看到整个王家宅院,还有他家的田亩、林地……这时,我忽然看见一缕黑气正朝王家靠近,越来越壮大,越来越蓬勃,直到将整个王家遮蔽其中,他们家上下所有人却始终言行如常,似乎对这黑气无知无觉。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感到害怕,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时,仙女告诉我,王家惹上不得了的东西,救不了了,让我不要同他们再有任何往来。” “……竟有这样的事?” “我不明白,大着胆子问仙女这是怎么回事,她却只告诉我大变将起,当以自保为先,王家不日便有一场劫难,然而这劫难并非结束,只是个开始,你们两家素有交情,但你若牵涉其中太深,会连高家一并覆灭,还是冷眼旁观为好。我越发听得一头雾水,心惊肉跳,王家同我家交情不浅,若他们真遭了难,我怎么好不闻不问呢?这时仙女长袖一舞,我见王家人个个神情呆滞,眉目中黑气隐现,嘴角带着血迹,吓得我魂飞魄散,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道:我们两家已给小辈定了亲了呀。” “对啊,我听闻您家的玉兰姑娘同王家二少爷,不是一出生便订下了吗?” “仙女听我此言也愣了一下,说这样我也没法子了,你好自为之吧。我看她要撒手不管的样子,一下慌了,跪下来苦求,她又想了想,说既然你家祖上出过非凡人物,算有仙缘的,那应当还有转圜之地,到时候再说吧,但在那天来到前,你可得记住我的话,不要乱插手王家的事。说完后,她便回到画上,我也醒来了。” “……您当真因为这个梦,就对王家……” “不是梦,我能肯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我无法向你解释这种感觉,若我是个修行之人,兴许还能摸到当中的门道,可我一个生意人,不懂这些,也不好同旁人说去,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有些荒谬,但在内心里,我发觉自己真信了。过不多久,王家果真如仙女所言遭了难,求助的书信一封封送过来,我硬起心肠,不看,不管。” 听到此处,宾客们纷纷露出惊讶和了然的神色,席间响起窃窃私语。 有人小声道:“原来如此。可是,为何老爷子又要留下后手,偏偏做个承诺?他要是冷硬到底,也不至于落人口实,再次……” “也是不忍心吧,毕竟同王家那么多年交情。” “仙女只说不要在王家落难时援手,却没说不能在事后承诺王家什么,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心软,看到王家痛失爱子,一时不忍,松了口也是情理当中……” “那就当真是命中注定了,孽缘,孽缘。” 讲完这件事,文岭长出口气,仿佛也刚从梦中苏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看满座衣冠,感慨道:“事情就是这样。老爷子当年同我讲起时,我不当回事,直到王家落难,知道他当了真,我却依旧有些怀疑……再到昨日,当我亲眼看演武场上飞沙走石,尤其那几道黑气将黎家少爷……由不得我不信哪。” 说完这话,他看着宋佚,似乎想请座中这唯一的修行者讲两句,却发现宋佚双眉紧锁,若有所思,惊讶道:“宋少侠,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我……” 宋佚能肯定,这些事情中存在一根脉络,将前因后果链接起来,但现在,这根脉络还藏得太深了,不容易抓住。 想了想,他转头问高澄:“当初焚烧询天符以求教过路仙灵时,高兄你脑中听到的仙人指示是怎样的声音?” “是一位女仙。”高澄道:“似乎正当韶龄,声音清脆圆润,十分悦耳。” “这就对了。”宋佚点头,朝众人道:“高兄听到的仙人声音,应当就是老爷子所见的那位画中仙女,她与高家老爷子有机缘在先,才会在王家第一次来犯时出言指点,只不过,不知这位仙人如今身在何处,又如何……” 说到这里,宋佚忽然一顿,脑中灵光一闪—— 等等,仙人…… 第七十一章 离开高家 女仙人…… 那个老太婆!高老爷子提到,他在家门外遇见了一个又痴又老的流浪女,将画送给她后,当晚就梦见了画中仙女。 自己下山时,同样遇到过一个又痴又丑的流浪老妪,自己为她赶走恶少后,就感觉被仙人眼扫过全身,虚弱了大半天。 难道……那个老女人,真身其实是一位仙人?! 难道就在月泉宗附近,居然有一位活生生的仙人?! 怎么可能呢…… 想到这里,宋佚感觉背上冒出一层冷汗,不敢细想,搪塞两句将话题带过。席上众人各自讨论,高父连连感叹,不多时,午宴已濒临尾声。 从席上下来,宋佚准备回院落,差不多该告辞了,接下来得去九鹭宫,替骆臻将信物交给他女友。 “宋少侠。” 刚步出厅外,迎面过来一人,宋佚觉着有些眼熟,却不认得。 “宋少侠,请留步。” 来人态度很恭顺,朝他行礼道:“我家少爷醒了,有话想同您说,烦请您过去一趟。” “你家少爷?” 宋佚没反应过来,高澄一直在他身后,悄声提点:“这是黎家少爷身边的人。” 原来是那位黑衣少年……不知他想同自己说什么? “宋兄弟,我陪你过去吧。” 走不多远,几人拐进一间小院,仆役将房门打开。宋佚一踏入内,便嗅到一股沉沉的药香,再往内走,见黎家少爷躺在床上,面无血色,露在被子外边的手臂包得严严实实。 见他们进来,黎家少爷挣扎着想起身,高澄上前按住,皱眉道:“你还不能动。” “我……我有话同宋少侠说。”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讲得很吃力。 “有什么话慢慢讲,不急。” 宋佚在他床边坐下,高澄坐在一旁,静待黎家少爷开口。 “……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他顺一顺气,断续道:“那张黑气的网罩住我时,我听见很多声音在说话。” “声音?”宋佚想片刻,反问:“你是从那张黑气形成的网中听到说话声的么?” “是的。” “说什么?” “听不太清楚,似乎有许多人在闹,杂音一片,我只隐约听到一个特别大的声音,喊了一句:大事将至,狂欢的时刻要到了。” 大事将至,狂欢的时刻要到了。 宋佚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舒服的预感,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并没有听见黑气中有什么声音,怎么他听见了? 想了想,宋佚又问:“你是如何听见的?” “那张黑网一落到我身上,我就感觉它拼命往我身子里钻,顺七窍而入,极为痛苦,就在我感觉有黑气伸进我耳朵里时,突然就听见那些声音了。” 往身体里钻……魔息想要腐蚀这少年?就像王公子,以及小师兄当年遇见的那些村民一样? 宋佚忽然明白,万幸自己当时果断出手,要真晚上几秒钟,给魔息得逞,黎家少爷不但要死,还会沦为魔息奴仆。他听见声音的时刻,一定是魔息刚刚侵入,恰与他神智相连,却又还没能完全吞噬他意识的短暂瞬间。 因为与魔息相连,于是与之沟通,从而听见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这么说来……那些声音难道是魔息在说话? 它说“大事将至”是什么意思?“大事”到来时会发生什么? 宋佚想得有点头疼,干脆先丢开,对黎家少爷说我知道了,感谢你提点。 “宋少侠客气了,谢你救命之恩才是。日后一定到我家山庄来,天下好茶好酒,尽替你取来享用。” “好,等你养好了伤,我也有空了,一定上门叨扰。” 几人闲聊片刻,黎家少爷重伤在身,很快昏昏欲睡,宋佚和高澄便告辞出来。 看看天色,已是午后,宋佚感觉在高家的事情已了,便打算离开。 “宋兄弟这就走?”高澄惊讶:“多留两天吧,你是我家恩人,还没好生招待你,为何这样匆匆离去?” “还有事情要办。”宋佚笑道:“下山前答应了一个好兄弟,得替他跑一趟九鹭宫。况且你家里如今要照顾这么多伤员,都忙着,我就不多打扰了,悄悄的走吧。” “说哪里话,不过,九鹭宫啊……”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高澄听见九鹭宫之名,微微皱眉道:“这家倒是离得不太远,但我们跟他家速来没什么交道,了解不多,也无法给你提供什么帮助。” “无妨的,我又不是上门挑衅,帮人带个东西,转达两句话罢了。” “这样……宋兄弟,你既有事,我也不好强留,但这会儿时已过午,也不是出发的好时候,还请你今晚再住一宿,养足精神,晚间我叫上父亲,咱三人单独聚一下,等明日清晨再走吧。” 盛情难却,宋佚也不固执己见,反正就半天功夫,当下答应了,明天一早再往九鹭宫出发。 这晚,宋佚与高氏父子小聚,父子俩再次谢过他的恩情,并奉上一些盘缠,宋佚本不想收,奈何两人一再坚持,推脱不得。高父说,高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仅仅一点儿薄财,宋少侠为我们赶走王家人,又接了度魄壶这个烫手山芋——此刻,他似乎已完全想通了,放下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能将度魄壶这个瘟神送走,求之不得。 “这两天听你们说了不少魔息之事,比方文兄讲的,再联系前几年各种事情……我现在是真想明白了,度魄壶要给王家人夺走,多半会拿去干伤天害理的事,不能给。还是交到宋少侠手里放心,就当一并感谢你师兄当年的援手了。” “那我替师兄谢过伯父。” “说什么话呢,这么客气……九鹭宫不远,待宋少侠办完事情回山,我们也要准备去参观月泉宗的祖师祭典了,届时咱们就在山上碰面吧。” “好。” 这天夜里,宋佚在房内调息一宿,孕养真气,提升修为,直到晨风送爽,旭日初升,才缓缓睁开眼。天地间一片朗阔,满目春景,令人越发胸臆开阔,当下便洗漱收拾,离开高家往九鹭宫去。 高家父子一路送到大门外,同他依依不舍地辞别。 回到大路上,宋佚展开地图看了看,九鹭宫位于高家堡西北七八十里外的山中,远离尘嚣,颇为幽静,四周没什么人家,更无市镇,只两三家靠山吃山的猎户在山下小路边扎根。 骆臻提过,九鹭宫人以铸造器物为修行的主要方向,各色武器是他们所长,这一门的历史没有月泉宗悠久,不过传承至今也有数百年了。听闻他们开宗祖师性情冷僻,喜静不喜动,加上铸器难免有些响动,略微扰民,因此便将门派建在了幽静的山坳里,洒脱自在。 收起地图,宋佚大概估算下时间,按照平日行路的速度,抵达九鹭宫得是下午了,反正也不急,干脆慢慢走过去吧,就当春游踏青,开开眼界,岂不快活。 一边想,他一边往九鹭宫方向行去,沿途只见草长莺飞,春光明媚,远处是隐隐的山峦,近一些可看到山麓上葱茏的树林,再近一点,便是低矮的灌木,和被丘陵割裂的平原。 大道平顺,不时有人经过,或步行,或驾车,或骑马,偶尔,还看到有人驾驭着他不认识的动物,整体似牛,又比牛高大些,且跑得更快,啼声得得,一溜烟儿就过去了。 “这是什么?”看得有趣,宋佚悄声问脑中的声音。 “是隗牛,从西方引来的品种,身体健壮,步伐却很轻快。不过隗牛吃的草料精贵,又容易生病,不好伺候,得有钱人才买得起呢。” “这样啊,有意思。” 宋佚盯着方才过去的一头隗牛,果然见上边人一身锦衣,腰上挂了块金灿灿的腰牌,很是贵气。 说起来……宋佚暗道,这虽然是另一个世界,跟自己生长的那边却有很多相似之处。 一路慢悠悠走着,到中午时,宋佚恰好抵达一个村落,村子因位于大道旁边,南来北往的客人不少,因此有几户村民将自家的房子改建了一下,将临大路的一间做成铺面,挂起迎客酒旗,卖食物或雨具等用品。 宋佚一看,都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于是随便走进一家,叫点东西来吃。就自己这游山玩水式的走法,抵达九鹭宫怕都要黄昏了,还是先吃饱肚子吧。 “小哥,你是修行人吧?” 端上饭时,这家主人笑问。 “是,普通弟子一个。” “修行人我们这儿可不多见,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九鹭宫,您知道这地方吧。” “知道,知道。”主人家擦擦手,点头道:“就在西北边,离得也不很远,他们山下有家猎户还是我亲戚呢。” “不过……”他挠挠头,皱眉道:“我们村因为开了这几个饭庄子,需要收肉,想着我亲戚是猎户,于是几年前就跟他说好,他们几家打到的野味,除开自己吃的,其余都给我们村送来,我负责收。按例啊,他每个月要来两趟,这几年都这频率,从没出过岔子。结果上个月,他就上半月来了一次,下半月直到现在还没来,算算都二十来天没消息了……想去看他呢,这又开了春,村子里各家饭庄都忙,一时抽不开身。” “这有什么难的。”宋佚听他这番话,心头雪亮。这位店主啊,一听自己要去九鹭宫,马上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言下之意可是明明白白。 第七十二章 莫清宁的警告 也罢,反正不耽误事儿,自己既然走进这家店,也算缘分。 宋佚笑道:“正好我要去九鹭宫办事,就顺路帮你看看吧。不知你家亲戚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哎呀,小哥,你这真是……”主人家一拍大腿,喜道:“你们修行的人,就是爽快!我刚听你说要去九鹭宫,心里就有了念想,然而咱萍水相逢,非亲非故的,怎好意思开口请你帮忙……这样吧,你这顿饭我不收钱!你去帮我看一眼亲戚,若是他病了,或有什么事耽误,我这边也好想办法。” 说完,主人家朝厨房里喊一声,让再给这位小哥添一碗野鸡汤来,汤里加个腿。 “炖了半宿的鲜汤,原汁原味,补益元气,又不上火,这可是咱家的招牌,保准您吃了一回想二回。” “哎哟,举手之劳,您这也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店主在宋佚对面坐下来,手指往桌上比划:“往九鹭宫就一条路,顺小道过去,走约莫一个时辰,就能看到九鹭宫立在山脚下的牌坊。牌坊斜对面的场院,便是猎户们的住所了,就那么三、五间房子,很好认。我亲戚姓何,都管他叫何大哥,你往最高的那间屋里找他便是。” “行,我知道了。” 用过饭,宋佚辞别店主,继续赶路。走不多远,路径折向西北,然后下一座山丘,山脚便会接上往九鹭宫的小路。 正午已过,天有点阴了,宋佚离开大道,人烟渐稀,很快,四下里只他一人漫步前行。 下了山丘,宋佚忽然见前方立着一个人,仔细一看,不由浑身紧绷。 这是……莫清宁?! 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佚愣片刻,走上前去,的确是莫清宁没错。 宋佚感觉冷汗都下来了,他居然会在这里出现,四下无人,显然是专门来堵自己的,难不成…… “回去。” 果然,莫清宁瞥他一眼,开口就是这两个字。 “回……回去干什么。”宋佚不甘示弱:“十天的期限还没有到,我没必要现在就回月泉宗。” “回去。” 莫清宁还是这两个字。 “我现在不能回去,师兄。”宋佚对他的实力还是有点儿忌惮,解释道:“我答应了朋友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去趟九鹭宫,还接了方才店主的委托,饭都吃了人家的,你让我光吃饭不办事?” “回去。” “啧……你有完没完。”宋佚有点不耐烦了:“我去一趟九鹭宫,把事情办了,回复过人家后,马上就回月泉宗,一天也不多耽搁。明天,顶多明天我就返回了,你把时间抠得这么死干嘛?” 莫清宁看着他,没有说话,片刻沉默后,又道:“别去九鹭宫。” 宋佚暗骂了一声,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硬要自己现在回去,可现在自己不能回去。就算厚着脸皮白吃店主一顿饭吧,可回去还得面对骆臻呢。 这时,日光划破云层,阴暗的天色变得明朗了一些,光影变换中,宋佚忽然注意到,莫清宁的脸色似乎有些奇怪。 然而,不待他细看,对面的莫清宁手腕一翻,长剑出手,就朝宋佚刺来! 宋佚大惊,本能地反击,利剑飞起,“当啷”一声,将莫清宁的剑锋打落。 莫清宁后退一步,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依旧盯着宋佚,缓缓道: “别去九鹭宫。” 宋佚这下意外了,就算这些天自己有所进展,也绝没到一击就能逼退莫清宁的地步。察觉当中有异,宋佚借着短暂放晴的片刻,仔细观察莫清宁,这下看清了! 这个“莫清宁”的身体竟然隐隐透光,好似一道稀薄的剪影,并非实物。 莫非……难怪他刚才的剑势无力,原来这并不是他本人。 宋佚心里有了底,朝“莫清宁”道:“我必须去九鹭宫,师兄不用劝了,完事后立刻赶回月泉宗,再见。” 话音一落,宋佚剑锋一扬,真气顺顺势而出,以雷霆之力打入“莫清宁”的身体,只听“砰”一声,对面的人影顿时消散,化作缕缕烟尘,一张纸人缓缓落地。 宋佚上前捡起这张纸,若有所思。 “……这是,借体托生术啊。” 脑中的声音对宋佚道。 “不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借体托生术,我刚才也想到了。”宋佚道:“你说这是掌门的功夫,莫清宁随侍掌门多年,学了去也不奇怪。” “佚哥,清宁师兄为何要来叫你别去九鹭宫?这借体托生术,听闻是掌门当年闭关时,为方便管理门内事务研究出来的,不为作战设计,因此化身的威力并不强,也不够灵动,仅仅能传几句话。此处离月泉宗已有二百多里,清宁师兄隔着这么远也要来阻止你,是不是九鹭宫有什么不妥?” “不知道……” 宋佚皱眉,盯着掌心里的纸人,看看再度转阴的天色,又看向四周。起风了,长草舞动,静默的小道蜿蜒而去,伸向不知名的远方,前不见来者,后不见追随。 莫清宁为什么要来发警告,有什么目的? 宋佚不解,下意识地回望月泉宗的方向,却只看见青山隐隐,乱云横空。 …… “唉……” 莫清宁睁开眼,盯着面前腾起的一团烟雾,默默叹了口气。此刻,他盘膝坐在一间净室当中,房间朗阔,布置清雅,几面墙上挂着卷轴,颇有一种古朴的韵味。 “怎么,给破了?” 身后传来一声询问,有人缓步行来,莫清宁赶紧起身,朝来者行礼,恭敬道:“掌门。” “果然给那小家伙拒绝了吗?” “……弟子本就不认为,仅凭借体托生之法便能将他劝回。” “呵,若他真是听你叫他回来,就乖乖回来的人,也不会让你费这么多心思了。” “是。”莫清宁皱皱眉,又笑了,“掌门说得对,但我还是忍不住提点他。” “你的提点,可靠得住?” 掌门缓缓踱步,走到窗边,将背影留给月泉宗的首席弟子,低声道:“对九鹭宫的情形,我们毕竟都是推测,既然他执意要去,那么,就由他亲眼见证此事吧。” “……我只怕师弟太年轻,又没出过门,这下会受不住。” “你的意思是,情况可能比我们预计的更糟糕么?要真如此,的确有些严苛了……然而,若他连这一关都过不去,接下来怎么办?要我说啊,云筝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他这师弟保护太过,都要养成温室花朵了。如今大变在即,四下早已暗流涌动,容不得再温温吞吞的。你既看重那少年,便只能揠苗助长,即使于他有损,也……万望他能撑过去吧。” “弟子明白,掌门说得很对。我当日对宋佚师弟亦是揠苗助长。那十五日之约……没想到他当真突破了。” “天意吧。或许,一切都是天意使然,那一方步步紧逼,走到今日,我们这边,却也发现了他这个新的希望,都是必然……” “天意……” 莫清宁呢喃,眉头皱得更紧,走到掌门身边,同他并肩看向窗外的层峦叠嶂,云海青天。 “你还年轻,不要老是皱眉头。世间虽有天意,更有人力,我让你做的事,都是因为不甘心被这天意摆布嘛。” “……这也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你发现那小家伙的时候才特别惊喜,都没报告我一声就擅自给了他考验,一步步让他走入其中,你就那么看好他?” “意外发现希望,自然要好生栽培。” “好,我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他,叫宋佚是吧……杜师父的弟子,当真不会错啊,想当年……” “呵,掌门您又要讲那件事了。” “怎么,听腻了?” “没有,永远听不腻的。不但听不腻,时常还幻想自己成了当年的掌门,历经那变幻风云,峥嵘岁月。” “有机会的,清宁,大变将至,你们的时代正要展开……” 莫清宁深吸口气,抬起目光,在掌门醇厚苍凉的声音中看向远方,双目似乎已越过崇山峻岭,看到了宋佚一步步走在前往九鹭宫的路上。 …… 咔擦。 宋佚停下脚步,他刚刚踩断了一根枯枝,站在原地朝四周看去。 往九鹭宫的这条路很清静,一路上都没见着行人,此刻天色黯淡,下午的日光有气无力,山边显得阴森森的。这里应该就是店主说的地方了。 斜前方不远处立着一块牌坊,说不上崭新,倒也不破旧,上书三个大字:九鹭宫。牌坊下边花草萋萋,一条道路蜿蜒入山。 在他身侧几丈开外有一方平坦的土地,约五六亩大小,外围立着栅栏,当中建了几间房舍,一眼望去静悄悄的,似乎无人居住。 宋佚走到院内,朝那间最高大的屋子喊了声:“何大哥。” 无人应答。 宋佚等片刻,又问一声:“何大哥在吗?” 还是没有回应。 怎么,进山打猎去了? 宋佚走向另外几间房舍,发现门几乎都只是轻轻闭合,并没有锁,想着可能是山中猎户朴实,夜不闭户,宋佚也不好贸然闯入,只在门上扣了扣,心里却也不抱什么希望。 猎户们大多警惕机敏,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自己方才两次高声呼喊都无人响应,敲门肯定也没有回音,多半是不在家的。 看来这次扑了空了。 第七十三章 九鹭宫疑云 想到这里,宋佚正准备离开,打算从九鹭宫返回时再来拜访,忽然,他眼角瞥见地上精光一闪,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反光,过去一看,从一堆枯枝败叶底下抓出把精美的匕首来。 这是…… 在掌中掂了掂这把匕首的分量,沉,还很锋利,除了货真价实的材质,这刀柄用的黑木头,还有木头上镶嵌的宝石、裹着边缘的金银也是原因之一。 这样好的一把刀,怎会落在枯枝败叶当中?总不至于连山中猎户,都大方到了把好端端的武器就这么随手扔吧。 宋佚起了疑,拿匕首又往那堆烂叶中挑了挑,只听一声脆响,又挑起一件东西来。 这次的东西让宋佚更加意外,竟是一条项链。 这条项链有着典型的山民风格,粗犷大气,正中央是一颗拇指头大的松石,用银包边,两旁缀着动物的爪子,还有一些宝石,应当是猎户妻子或女儿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条项链并不完整,从中间被扯断了……宋佚又在枯叶中翻了翻,果然看见了与项链上一样的珠子。 显而易见的情形是……这条项链是在某种力量下被扯断的。 什么情况会扯断项链,扔掉匕首呢? 宋佚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将匕首和项链拿起来,又走到一间房屋前,问了声:“有人在家吗?” 依然没回音,宋佚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映入宋佚眼帘的,是一间简朴的房屋,地上铺着一层细软干草,干草上盖着手编的毯子,花色活泼。毯子上边搭着一张兽皮,几个靠垫贴着墙边。两个柜子立在一旁,用料都是山里常见的木材。 思考片刻,宋佚往厨房走去,发现炉子上放着锅子,当中盛满清水,似乎准备烧开,菜刀放在一旁,剁到一半的菜叶摆在案板上,调料罐的盖子已打开了。 咦? 看这幅情景,宋佚越发怀疑,这分明是一间即将开饭的厨房,若是主人家外出,怎会连这里都不收拾一下? 出了这间房,宋佚又去看别家,差不多家家都是这样的场景,似乎这里的几户人都是在饭点将到的时候突然离开了,走得匆忙,都不及收拾屋里。 怎么,难道正好遇着猎物,于是所有人都追出去了?可是……不管多肥的猎物,也不至于全部人都去吧,留下一两个女眷看家不是更合理? 宋佚边思索,边在不大的院内溜达,走到东北角上时,他注意到旁边地上有一个突出的圆环,好似地里埋了什么东西,蹲下来仔细一观察,顿时明了:这一定是猎户们设的冰窖。在地下挖出地窖,再放入寒冰,天热时就可将猎物放到当中保存,免得腐坏。 轰隆—— 宋佚用力拉起圆环,打开了冰窖的顶板,光线刺入,只见下边果然是一间库房,一丈多深,大小差不多等同一间屋子,当中一半的地上堆着猎物,大大小小都有,足以供山下那几间饭馆做大半月的生意了。 店主说,上个月猎户们只送过一次野味,下半月该送的那次还没送,冰窖中明明已有收获,这么看来,并不是猎户没有打到猎物,而是单纯的没有送下山而已。 为何不送呢? 宋佚暗忖,心中渐渐有些不太好的想法,将冰窖的顶板完全打开,仔细观察,忽然,他发现冰窖边缘有一道拖拽的痕迹,看起来想是从内往外拉东西留下的,这痕迹的大小…… 他的目光从内中的猎物上一一扫过……不匹配,冰窖中的猎物以中小型动物为主,什么野兔野鸡,不认识的小鹿,最大的不过是头野猪般的东西,而这道痕迹更像…… 一个人? 想到这里,宋佚眉头紧皱,一把将冰窖的顶板拉下来,回到院中。 四周还是那么静,唯有细细的风声在呼啸,天色更暗了,一片阴云过来,将这几间房屋遮蔽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诡异莫名。 这几名猎户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可是,若真的出事,为何这里看不到一点挣扎反抗的痕迹,要不是刚在枯枝败叶中漏出了一点匕首的反光,宋佚也不会注意到。 匪徒?仇人上门?遇到凶猛的野兽了? 连想了几个可能,宋佚都觉得不靠谱。因为这几个可能都代表着猎户会做出反抗,而一旦反抗,那就肯定会有痕迹留下来,如今看不到痕迹,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熟人作案,猎户们没有警惕心;二是作案者在事后回来过,把一些痕迹抹去了。 宋佚毕竟不是搞刑侦的,穿越前也就看过几本推理小说,纯属纸上谈兵,还没有凭这点儿蛛丝马迹判断出事情走向的本事,专业的可就完全不同了…… 宋佚记得,自己大三那年暑假,通过某亲戚介绍在政府部门实习了俩月,也就是打打杂。那段时间他接触到一位领导,是个在一线干了二十多年刑侦工作的老警,因为功勋卓著,一步步提成了副区长。那天这领导参加个会,发言的人多,又啰嗦,讲来讲去的老开不完,眼看着要过饭点,办公室主任就让宋佚先去食堂把午饭打上来,给领导放办公室里。 等宋佚打好午饭,却发现领导那间办公室的门死活弄不开,这时底下正好散会了,领导上楼来,就站宋佚背后看。 宋佚这下急得汗都下来了,领导却呵呵一笑,轻描淡写的说:不用搞了,他们把锁给我换了。 啊?宋佚一愣,不能吧,没听主任提过呢? 领导又笑,说我干了一辈子刑侦工作,这点儿小事,一眼就看得出来。 宋佚还将信将疑,忽然见办公室主任匆匆跑来,说哎呀对不起我给忘了,今早上刚换了锁,忘把新钥匙给小宋了,这门的锁头一直不灵便,正好今天工人过来,就干脆换了。 这下宋佚可服了,忍不住问领导怎么看出来的? 或许是在基层待久了,这领导没什么架子,说一两句话讲不清啊小伙子,这事儿吧,有时候靠经验,有时候靠推测,有时候就靠那一瞬间的判断力,但归根到底,都得沉下去,实实在在的摸爬滚打过来,心里才能有那种感觉……对了,你多大? 大三,暑期实习,来帮着打杂。 哦,跟我儿子一样大,他读咱们市里的警校。说起来我有本笔记,都是这几十年工作中积累的点子和想法,给他们学校拿去做教案参考了。你要有兴趣,回头他们送回来,给你翻一下。 …… 后来,宋佚因为开学离开了那里,那本笔记一直也没看到,现在想想,有那么点儿后悔。要早知道自己能碰上穿越这一出,一定在出发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包括拜读这位老刑侦队长的心得笔记。 唉,这会儿要换了那位经验丰富的领导,肯定能发现更多细节并得出结论。自己没这本事,还是暂且按下,先上九鹭宫吧。等把东西给骆臻送出去,自己就回复店主,这边应该还在湖州城管辖范围内,由店主往湖州城报官处置吧。 打定主意,宋佚将匕首和项链放入行囊,作为向店主传讯的证据,跟着便穿过写有“九鹭宫”三字的牌楼,上山而去。 往九鹭宫的道路弯弯绕绕,比方才更为清净,耳畔只听得虫鸣鸟啼,见着树影婆娑,红尘喧嚣全给抛在身后,明明刚入山不远,却好像已踏入了荒野群峰当中。 就这么走了约莫一刻钟,宋佚看到了位于半山腰的九鹭宫。 这么看去,九鹭宫的规模比月泉宗小得多,没有占据连绵的山头,就十七八幢楼台,松散地合围于山坡之上,最高处不过五层,彼此错落,倒也格局精巧,显出一种匠人心性,与他们铸器的特长十分吻合。 宋佚看了两眼,走到大门前,两扇漆黑的大门正闭合着,旁边生有两株高大的树木,冠盖亭亭,应当是春落叶的树种,此刻满地都是枯叶,堆满九鹭宫前的门庭,似乎好几天无人打扫。 看来这九鹭宫不太讲究啊,月泉宗可是每天都有值日弟子负责清洁卫生,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呢。 咚、咚。 宋佚上前,叩响九鹭宫大门。 无人应答。 宋佚又敲两次,终于,门后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谁啊……” “我……在下月泉宗弟子,前来拜访贵地。” “月泉宗?”门后的声音犹豫片刻,“吱嘎”一声,大门开了,一个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宋佚。 “你……月泉宗的?” “是。在下名叫宋佚,受友人所托,往贵处传递一件信物。” “传递东西?”这人又想了想,眉头一皱,朝他伸出手来:“什么东西,拿来吧。” “这……” 宋佚心里暗暗纳闷,这人态度散漫,还有些无礼,怎么不像个门派待客的样子。听骆臻说,九鹭宫历来以铸器为先,从不惹纷争,门下弟子大都谦逊和蔼,礼数周全,怎么这人却…… “抱歉,此物恐怕不便交与足下,可否让我面见宫主,当面转接?” 骆臻的女朋友是九鹭宫宫主的女儿,虽说两人还没过明路,但这几年接触下来,彼此都有那个意思,想必宫主也是知道、甚至默许的,既然是帮人送信物过来,肯定不能乱给,得确保这东西送到对的人手上。 这人一听他的要求,眉头皱得比方才还紧,嘴角一瞥,冷冷道: “宫主?宫主不见客,你走吧。” 第七十七章 夜梦九鹭宫 话音一落,这人作势就要关大门,宋佚赶紧上前抵住,急道:“我真有东西要送,不是给宫主,是给你们宫主千金的。” “给……”这人一愣,又上下打量了宋佚几眼,忽然阴恻恻的一笑,小声道:“那你就跟我进来吧。” 说罢,他开了门,也不招呼宋佚,自顾自走在前边,宋佚跟上去,随着他的步伐,踏入了一间厅上。 天色已暗,这厅上却没有点灯烛,朦胧的暮色中,宋佚见厅上正当中坐着一个人,旁边还站着几个,都显得阴森森的,好似几尊发出腐朽暮气的干尸。 “……你怎么带人来了?” 看两人走进来,那坐着的人劈头就问,语意中有一股明显的不满。 “他执意要来的,说是要送东西给咱们宫……宫主。” 一听这话,宋佚明了,原来这坐在当中的人不是宫主,或许只是一位管事,但这位管事的态度可比应门的人更生硬,见了自己既不招呼,也不礼让,不但不给奉茶,连屁股都懒得挪一下,大喇喇的好不无礼。 宋佚作为现代人,倒是早已见惯各路自命不凡的混子,对所谓礼数也没那么讲究。此刻要真换成个土生土长的月泉宗弟子,见到这番怠慢的场景,恐怕早就怒在心头了。 饶是如此,宋佚还是有几分不快的,但更多的是惊讶——怎么这九鹭宫上下的情形,跟骆臻所言大相径庭呢? “给宫主带东西?什么东西?”坐着的人问。 “受朋友所托,为宫主千金带一件信物上门。”宋佚道:“若能请宫主千金过来,我当面交给她,并嘱咐两句话,便是最好不过。” “不行。” 坐着的人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宋佚的要求,他连连摆手,嘴里道:“她不能见你,你把东西交给我,我帮你转。” “不行。” 宋佚也毫不犹豫地拒绝,心里有点火了,这九鹭宫是什么态度,基本的礼貌都没有,而且……不对,这情况很不对头。 有个前提,宋佚相信不会错,那就是骆臻没有理由骗自己。 那么,骆臻口中的九鹭宫,跟自己现在亲眼所见的九鹭宫既然是两个模样,那一定有什么问题发生了。 对面几人一愣,似乎诧异他突来的强硬。 “此物关系重大,不便转交,还是请你家小姐出来吧。” “这……” 厅里忽然静下来,这几人似乎不知如何应对,气氛有些尴尬了。 这时,旁边一人上前来,干笑两声,打圆场道:“这位客人不要生气,我们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不过现在天要黑了,孤男寡女的不便安排见面,况且……小姐她也正忙着呢。要不这样,你在我们宫里面住一夜,明天上午,我们就把小姐请出来,你要交给她什么东西,倒时候再当面给她吧。” 听起来是个合情合理的建议,宋佚胸中却隐隐有股不安的感觉,然而仔细想去,似乎也只能这样。 “这样安排……不知你们宫主同意吗?” “没问题,我去跟宫主说,他必定同意,必定。” 这人笑嘻嘻地,却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笑味儿”,宋佚心里不对劲的感觉更强了。 “来,你带这位少侠去住宿,我们继续商议事情……” 这人一招手,应门的那人便上前来,朝宋佚道:“来吧,我带你去客房,先住下,过了今晚再说。” ……行,看你们能搞什么花样。 沉下心,宋佚道:“那就麻烦你们安排了。” 离开大厅前,宋佚回头望了一眼,暮色更浓了,厅中依旧一片昏黑,那几人的身影陷在阴暗中,看不真切,仿佛暗影中还藏着许多东西。 绕过七拐八弯的回廊,穿过两座花园,穿行在许多座建筑的屋檐下,宋佚跟着应门的人,终于抵达了居住的院落。 院门前一个人也没有,院中如九鹭宫的大门口一般,也落着许多枯叶,墙角的花草有气无力,那应门的九鹭宫弟子却统统视而不见,径直带着宋佚走到院内,朝房门一指,道: “你就在这里睡。” “好的。”宋佚不动声色,答应下来。 这人看他没什么话说,便要离去,转身前似乎想到什么,又道:“……晚间不要出门。” “知道了。” 目送这人离开,宋佚知道今晚是不会有东西吃了,还好中午已饱餐一顿——九鹭宫这待客的架势,不但不像一方门派,纯粹就是在赶人。 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不会从骆臻口中那个九鹭宫,变成自己身处的这个九鹭宫。 此行还没见到宫主,也没见到宫主的女儿,难不成是九鹭宫内乱了,宫主一家都给囚禁起来? 宋佚没有忙着进屋,借着最后的天光打量这所院子,方才来的路上他已留了心,仔细观察,发现廊间多有蛛网,花园里疏于照顾的植物不少,许多建筑檐下的灯盏都已破旧,无人管理,还有现在这一方院落…… 枯叶遍地,花草颓靡,一切都显示九鹭宫的人对自家领地内的东西一点儿不上心,起码十天半月没有管护过了。 宋佚皱眉,推开房门一看,万幸,这间房内还算整洁,便放下行囊,从院中打来井水,简单洗漱一番。 收拾妥当,宋佚开始调息,虽说现在随着修为提升,特别在流泉心诀最后一层开启后,无需刻意调息练习,真气都会日渐茁壮圆融,连体内深处那神秘的“黑洞”也一点点变得驯服,不时主动生出力量,汇入体内气海,供宋佚驱策。 然而,修行这件事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宋佚的习惯,融入骨血,成为他本身的一部分,要他躺在现有的进度上,不做单独的修行,不勤勉提升,就跟少了什么似的,让宋佚浑身不自在。 真是个劳碌命。 宋佚自嘲一句,在床上坐下,开始凝神调息,很快发现,今天不知怎么的,似乎很难镇定心神,体内真气虽顺畅无阻,却运转得不那么听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自己,撩拨着自己,让他整个人定不下来,始终进入不了物我两忘的神照之境。 尤其体内那个“黑洞”,此刻似乎特别兴奋,特别蓬勃,涨潮的海面般反复摇晃,静不下来,内中一股股的力量也随之而出,游走宋佚全身,打乱他调息的步骤。 宋佚感觉奇怪,磕磕碰碰地熬了个把时辰,运转几个周天,干脆放弃了,翻身下床,拎上剑,往院里练剑去。 夜色幽深,月亮一半隐没在云中,半明半晦的光影投下来,越发显得四下里树影森森,远处,一声夜猫子的啼鸣打破寂静,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远的沉默。 宋佚在院中练剑,青光嶙嶙,挥洒如风,那股心浮气躁的感觉却依旧盘旋不去,好像有什么东西牢牢罩住了这所院落,罩住了整个九鹭宫,投下一层压力,这压力牵引着宋佚,缭乱他修行的举动,看不见,却能隐隐感觉它的存在。 怎么回事…… 练完一套剑法,宋佚停下来,他不确定是自己神经过敏,还是这里真有什么不对。转念一想,反正就一夜功夫,明天上午将东西交出去时再应对吧。 回到屋内,宋佚躺上床,打算小憩片刻,他很快睡过去,并做起梦来。 他梦见一条蜿蜒的道路,曲曲折折通向一座城市,那城楼位于平原当中,高大巍峨,睥睨四野,宋佚,和他的同伴一起,往城市进发。 梦中的宋佚看向身侧,忽然发现自己骑在一头雪白的隗牛上,头戴紫金冠,身穿一袭华丽长衫,恍惚是件金灿灿的袈裟? 旁边,有一人同自己并排而行,这人一手拿着根长棍,一手牵着自己座下隗牛的缰绳,步步前行。 宋佚盯着牵绳的人,觉得这人十分熟悉。这时,对方恰好回过头来,宋佚一怔:小师兄?! 白云筝回头看着宋佚,问:“师父,这便入城么?” 师父?入城? 宋佚又是一怔,忽然惊觉几人已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大门前,楼台高起,似乎与天相接,两扇大门紧闭着,好像联通向另一个世界。 他有点慌,往身边看去,发现身边还有两人,一人拿着九齿钉耙,面目恍惚是师父杜逸楼;最后一人挑着担子,却看不清样貌,宋佚直觉他应该是失踪了的大师兄吧。 四个人……师父…… 宋佚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这是西游记呀,自己梦到西游记了,还带入了自个儿师徒四人。只不过……怎么是由自己这个最小的当唐三藏呢? 此刻,他已明白自己其实在做梦,只是还不能从梦中醒来。 “师父,入城么?”白云筝又问。 “啊……进去吧。” 宋佚心里迷迷糊糊的,只隐隐有个念想:自己要去取经,取经就必须入这座城,拿到通关文牒,然后再往下一处去…… “好嘞。” 白云筝一声笑,金箍棒往门上一点,大门开了,城市的面貌渐渐映入宋佚眼中——只见高楼林立,霓虹闪烁,高架桥横贯四方,音乐声响彻云霄,竟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 看到熟悉的世界,宋佚心里一阵激动,就往城中冲去,胯下隗牛四蹄如飞,腾云驾雾般的来到市中心广场上,几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满脸笑容,手捧通关文牒,朝宋佚递过来。宋佚欣喜接过,正要打开看,忽然身上一紧,发现给这几名鬼怪架住了,将他拖下隗牛,就要往僻静的地方带。 第七十八章 魔窟 宋佚大惊,意图反抗,却感觉浑身无力,只见这些鬼怪们满脸喜色,一边将他往外拖,一边乐滋滋地交谈。 “终于盼来了,吃了这唐僧肉,咱们就可以……” “不错,不错,就等他呢,瞧这人年轻生嫩,滋味儿一定很好。” “别说滋味好,就算他的肉又酸又苦,为了长生不老,咱也得咬上三大口。” “嘿,吃过那么多人,今天终于能吃唐三藏,不枉花了这么多功夫收拾,果然骗住他了。” 随着这些鬼怪交谈,宋佚发现四周的高楼大厦轰然崩塌,霓虹暗淡无光,繁华的现代都市很快变成了枯朽败落的废墟,不由心惊胆战,忽然想到:当唐三藏不就是要被妖怪吃肉的吗?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白云筝的身影,立刻挣长了脖子,朝那边大喊—— “悟空,救我,小师兄救命啊!” 救命,救—— 浑身一震,宋佚猛地睁开眼,一个翻身坐起,发现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噩梦……怎么会做噩梦呢?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宋佚几乎一直在不停地苦练精进,身心状态都有了极大提高,被噩梦惊醒这回事,还是头一次遇到…… 深呼吸两次,宋佚定定情绪,往窗边一看,发现夜色还浓,自己可能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然而这会儿他怎么也睡不着了,那股烦乱的感觉又悄然靠拢,令人坐立难安。 想了想,宋佚干脆穿好衣服,开门来到院子里,打算散散心,忽然,他听见墙外似乎有人在说话,不由屏住呼吸,靠过去细听。 “……唉,好生无聊,偏偏叫我们来看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叹道。 “嘻嘻,不光是看,还能吃呢。” “吃什么吃……这宫里上上下下还有百多人,你指望均分了,剐下来一人一片不成?” 宋佚心里一凛,墙外听着是两个人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 抬头一看,这院墙并不高,宋佚一提气,悄没声息地就攀上了墙头,趴在上面偷偷朝外看。 只见外面站着四个人,三个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另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立在一旁。 只听当中一个青年道:“今天厅上管事的说,来了个送死的生人,叫咱们先盯着,他待会儿过来,这不就是默许咱们可以……的意思吗?” “什么默许,你小点声儿,别把他吵醒了。”另一人止住他的话,压低声音道:“这人可不是普通人,是个修行人,月泉宗来的……” “月泉宗?!”这人惊讶道:“不就是接下来要……” “叫你小点声儿!”对面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斥道:“你不但嗓子大,还把那件事带出来了,那件事是你能提的么?!” “呜,唔……我这不就一时欣喜么,何必这么紧张,是不是,师哥?” 这人一用力,挣脱出来,嬉皮笑脸地撞了撞对方肩膀,一声“师哥”叫得毫无尊敬,反而充满了戏谑讽刺的味道。 宋佚暗暗皱眉,这几人的话很不对劲,宫里来了送死的生人——这显然是在说自己,看来他们的确存了歹意。而且,还提到月泉宗是下一个什么?这九鹭宫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唉,管事的什么时候过来呀,咱们在这儿守了两刻钟了。”第三名青年似乎很有些不满,嘀咕道:“非得等管事的来了才动手?我,我可憋不住了……这都多少天没给吃的了,上回吃到肉,还是山下那几个猎户,可那些粗笨的猎户都不过**凡胎,哪有现在院里这个好?这可是修行人啊,一身血肉精元充盈,饱含真气,啧啧……哎哟我的口水都要下来了。” 什么?! 宋佚听得浑身发冷,几乎不敢相信,之前他再怎么怀疑九鹭宫有变,也不过想到一些门派内部纷争的问题,谁知这几人竟在说吃人的事,还提到了山下猎户,难道真是他们…… “嘿,你提山下那几户才有意思呢,他们还当这是当初的九鹭宫,一点儿提防没有,咱们这帮‘熟人’过去,骗他们说宫里有急事,请他们帮忙,有丰厚酬劳,一个个就饭也顾不上吃,爽快的来了。有那么几个推说家里走不开的,咱们也趁人远了之后再去捉,便都掳走了。” “哎哟,师哥,你这一说我可更饿了,想那帮猎户也是好玩,到了宫里,发觉厅上架着大锅,备了各色调料,薪柴熊熊燃烧,咱们满门弟兄都红着眼睛看他们。打头那个姓何的察觉不对,想跑,给咱们拿住,当场就把他掏了眼睛,跟着破开脑门,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脑子掏来吃了,热腾腾血糊糊的,好生鲜美。他家闺女吓疯了,乱跑乱撞,给几个人压住,当场扯下只臂膀来,这一下见了血,其他人再也憋不住了,七手八脚扑上去,把她啃个精光。” “还不都他们几个点子多,说吃得没趣,要学人做那什么厨子,开什么饭庄,才想了这法子折腾。见大家啃了姑娘,管事的老大不乐意,说咱们粗俗,其他人便不敢造次,将猎户们赶到一处,洗剥干净,该活剐的活剐,一片片肉下到滚水里,蘸了调料吃,或剁了脑袋,砍下手脚,像料理猪样一般,腔子拿来炖,手脚四肢做了卤味……” “切,依着我说,都是没用的瞎折腾,那些腥膻的调料有什么意思?咋整都不如生吃血肉来得痛快鲜美!” “师哥说得好,不过啊……唉,不行,我真饿得受不住了,咱还要等多久,才能出宫去……那什么?” “急什么,上头没下令,咱们怎敢妄动?莫说你我不敢,这里头谁都不敢呢。” 这时,几人停下讲述,齐齐转头看向院内,似乎担心方才这番高谈阔论惊醒了院内熟睡的人。 宋佚将身子一缩,藏在夜色中,只觉体内气血翻涌,阵阵愤怒如狂涛涌动,这帮人……九鹭宫这帮畜生,竟如此丧心病狂,将山下猎户们…… 为何会如此?骆臻和他师父都与九鹭宫有多年来往,若九鹭宫一向如此残暴,他们没有理由不察觉。对了,记得骆臻提过,他此前给宫主女儿写过一封信,一直没得到回复,好像……是上个月? 另外,那家店主也说,何大哥是从上个月底才没去送猎物的,此前都十分稳妥。 等等,莫非这九鹭宫…… 宋佚又探出头,只见下边四人转过头,又继续他们的谈话。他们嘀咕了一阵血肉多么鲜美,自己多么肚饿,又感叹这院里的修行人要能啃上几口,该多么满足。 末了,那三名青年盯着了一直没出声的少年郎,道:“越说越饿,不行,干脆先把小师弟吃了吧。” “唔,也好。” “这就吃?不等管事的过来?” “你瞧他这会儿还没露面,指不定有什么事绊住了,到底来不来还两说,就算他来,院子里那个能有咱的份儿?能分到几根手指头?倒不如先把这个……” 他指了指那十三四岁的少年,贪婪地道:“这里正有一颗活跳跳的心脏,不如先吃了吧,反正他这般瘦弱,留到日后也难堪大用。” “说得对,那就吃吧。” 宋佚伏在墙头上,瞪大双眼,这时月光从云层中投落,照亮下方的四人,宋佚清楚看见三名青年朝那少年围拢过去,少年也不反抗,睁着大眼,面上一片平静。 宋佚只当少年是给他们用法术镇住了,才不知反抗,就要跳下墙头去救人,忽然见少年一把拉开自己衣襟,露出白皙瘦弱的胸膛,然后伸出手,往心脏的地方抓去—— 只见他五指如刀,一下就刺破了皮肉,伸到胸腔中,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一把抓了出来,鲜血四溅,热腾腾的心脏在他掌中噗噗直动,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将心脏递给三人,低声道: “吃吧。” 那三名青年如获至宝,一把抓过去,撕成几块,大口吃起来。少年胸膛上一个人大血洞,鲜血狂喷,他依旧面无表情,片刻才舔了舔掌中鲜血,又看看脚下那一大滩血迹,道了声“可惜”。 “不可惜,不可惜……” 吃光了心脏的青年扑上来,一口咬在少年脖子上,力气极大,生生将他脖子咬出一个大洞来,少年的脑袋偏向一边,眼睛渐渐闭上了。 就在这时,宋佚发现一股黑气从少年胸前溢出,往空中分作三股,注入了三名青年的身体里,他们啃食少年肉身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停下。 宋佚盯着下方惨烈的情景,心头却意外的镇定,所有怀疑都指向同一个原因,而这个因果,此刻正在宋佚眼前展现。 是魔息。 一切疑惑都解开了,失踪的猎户,无人打扫的门厅,阴暗的厅堂,诡异冷淡的态度,还有这几个人,不,这几个怪物恐怖的言行……共同构成了与骆臻口中完全不同的九鹭宫。 大概半月前,魔息侵蚀占据了九鹭宫,将这里变成了怪物横行的魔窟。 想明白这点,宋佚发觉那股萦绕着自己的焦躁感已不翼而飞,方才调息时的不顺畅,还有体内格外活跃的黑洞都有了解释——因为魔息。能够吸收魔息的体质,让宋佚本能地对这股气息更敏感,这夜,满盈整个九鹭宫的魔息激荡着他,牵引着他,哪怕宋佚主观上并未意识到这点,身体也已经做出了反应。 第七十九章 大开杀戒 那股焦躁感,正是九鹭宫中隐藏着的,无处不在的,浓郁庞大的魔息对自己发出的召唤。 飞身跳下院墙,宋佚剑锋一闪,瞬间便砍落了一名青年的人头! “唔?!” 另一人刚从少年尸身上抬起头来,不及说话,白光一闪,给宋佚当胸一剑,刺个对穿! 最后一人这才反映过来,想跑,宋佚哪里容许他动作,还没转过身,又被宋佚一剑腰斩,断为两截! 青气弥散,电光火石间,这三人几乎同时倒地,股股黑气从他们尸身中冒出,盘旋翻滚,就想往外跑,宋佚左手一张,数道无形气劲发出,仿若蛟龙吸水,将这一缕缕的魔息统统抓过来,尽数纳入体内,唯有一缕极细的趁乱遁出去,汇入茫茫夜色中。 宋佚深吸口气,感觉胸膛里的心脏正在狂跳不休,耳边尽是那“砰砰”的心跳声,仿若声声战鼓,催人胆寒。他略一定神,看身周一片狼藉,血肉满地,暗暗惊叹自己居然在眨眼间就杀了三人,手腕微微颤抖。 然而,一想到这些人都已不再是人,而是异变的魔怪,且害了山下那些猎户,更对月泉宗存着阴谋,心便又澄定下来,再度握紧了手中剑。 “佚……佚哥……” 脑中的声音颤抖着,悄声叫他,似乎也被这场景吓到了。 “没事,你累了就睡吧,有我。” 宋佚安抚它,脑中那缕无根的神魂说了声“你千万当心”,再抵不过疲惫的侵袭,沉沉陷入黑暗。 盯着那给自己腰斩的青年,宋佚想到当日小师兄外出办事,巧遇被魔息侵蚀的村落,不也是在数百人中杀进杀出,最终救下了几十人,免得整村全数沦为魔息的血食和玩物么? 自己今日所在的九鹭宫,怕是已…… 刚想到这里,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宋佚猛地回头,只见白天坐在厅上的那人步履漂浮地走过来,他似乎喝得半醉,手上还拎着一壶酒,身旁跟着个人,也是白日厅上见过的。 这两人一步步走进,忽然看见了宋佚,身子一顿,跟着就想跑。宋佚提剑上去,瞬间已至两人身前,一手抓住拎着酒的,一手将剑锋横在旁边那人的脖子上,问:“你们宫主在哪里?” “我,我们……” 拎着酒的支吾了两声,忽然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下去,一股黑气从他张开的嘴中喷出,直取宋佚面门! 找死! 宋佚早已满腔怒火,见这人还妄图反击,毫不客气,握着这人脖子的左手用力一扭,体内真气喷涌而出,好似引爆一颗惊雷! 只听“砰”一声,一片血肉飞上半空,这人的脖子顿时给轰成两截,宋佚五指如钢,朝内一收,扣住了他血肉下的脊梁骨,再往外用力一提,硬生生将这根脊梁骨从他体内拖了出来! 这一下实在骇人,旁边那人给吓傻了,张口结舌,脚趾头都不敢动一下。宋佚左臂挥洒,当初跟叶铭那儿偷学的两招鞭法自然而动,以这根脊骨为鞭,“啪”一声打在对方天灵盖上! 这人迎面给打中,顿时膝盖瘫软,跪倒在地。宋佚站在他身前,一手提剑,一手拎一根血淋淋的脊骨,半个身子染着鲜血,月光下看去如同鬼神! 方才从那人嘴里喷出的魔息,正绕着宋佚身周浮沉,似乎想跑,却被他身上一股力量压制着,左冲右突,愣是跑不出去,只能绕着宋佚转圈。 “再问你一次,你们宫主呢?” “我……我们……” 跪在地上这人浑身抖如筛糠,不敢看宋佚,盯着地上喷溅的鲜血,嚅嗫着不知如何回答。 “带我去见他。” “我……我不敢!” 这人缩成一团,几乎不敢直视眼前鬼神般的宋佚。 “……他在这宫里吗?” 宋佚丢下脊梁骨,手放到这人头顶上,用他的头发擦擦满手血污,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 “在,在的……” “好,那我自己去找他,你就在这里吧。” 说完,宋佚转身便走。这人看他走出两步,刚刚松口气,一抬头,却见一道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至眼前! 下一个瞬间,他看见自己的身子还跪在地下,头却远远高飞而起—— 那道白光是宋佚的剑。 宋佚抬手,利剑飞回他手中,这人最后的意识也随着一道黑气往他掌心里跌落,同方才那股黑气混同在一起,被纳入一处玄妙无穷的空间,这里似乎极大极远,又似乎逼仄难当。然而,一切已无从分辨,因为,就在他的意识进入这空间的刹那,他便不复存在。 意识、情感、恐惧或喜悦,**和本能,都在瞬间完全湮灭,化为纯粹的能量,融入了宋佚流转不休的真气之海。 冷月溶溶,夜风细细,院落外这一具具尸骸,一片片血腥,好似冥河边朵朵盛开的红莲,给九鹭宫铺开了一条鲜红粘稠的道路。 宋佚凭着白天的记忆往外走,他能感知到风中的喧嚣,宁静夜色下涌动的暗流,此前那股令他不安的焦躁感,现在变成了他的向导。一旦明白那是什么,就不会再困惑,反而能利用它。 现在,宋佚能察觉到,整个九鹭宫都充斥着魔息沉重的节奏,除了自己,这里已没有纯粹的人了,每一个还活动着的九鹭宫弟子,都已沦为了魔息的仆从。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浓郁的魔息悄然腐蚀了九鹭宫,它并没有急着吞噬这里的人,没有将他们作为血肉以满足口腹**,而是将这里所有人化为听话的奴仆,为下一步目的蛰伏在此,伺机而动。这些被腐蚀的九鹭宫人,表现出如王家公子一般的残酷嗜血,狡诈凶顽,肉身除了是未来的战力,便是食物,于是将山下的猎户们…… 呼、呼…… 宋佚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下响在耳边,在这个死寂的夜里特外清晰,与胸膛内鼓荡的心跳混合在一起。 他一步步走着,走出院落,走过花园,踏上了回廊的台阶。 没有人,宋佚一个人也没遇见,九鹭宫上下仿佛都藏起来了,又仿佛都已死得干干净净,直到他走到回廊中央时,才忽然听见身前和身后同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宋佚看着前方,十七八个人手拿兵刃,朝自己奔来;他又看向身后,依旧是一堆人持斧执剑,汹涌而至。 这些人都红着眼,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宋佚几乎能看到层层的黑气正从他们身上弥散、游走,在空中汇成诡异的巨兽,妄图将自己吞噬! 来得好…… 剑锋横扫,宋佚将第一个扑上来的人斩为两段!这时脑后一阵风声,寒气袭人,宋佚也不回头,反手一招,真气爆冲而出,只听身后一阵闷响,几人如破麻袋般撞在回廊边缘,发出沉重响声。 宋佚转过身,剑光嶙嶙,往空中挽个半圆,一缕缕青幽幽的真气激射,雨点般飞入那几人身上,霎时血花四溅,一股腥甜味冲上半空。 这些人似乎比方才那几个沉沦得更深,被魔息侵蚀,早已没了人性,也不惧伤痛,虽然见同伴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依旧勇武不屈,疯狂地扑上来。 宋佚胸中那腔怒火越来越盛,手下再无半点容情,只见剑光横扫,青气四射,宋佚仿佛化身杀神,在这条长长的回廊中闪转腾挪,好似虎入羊群,杀得这帮围追堵截的人头滚滚,血气弥漫。 轰—— 一剑挥出,真气砰然撞上廊柱,回廊骤然坍塌了半副,将几人压在下边,砸个稀烂。 几缕黑气从砖瓦缝隙间冲出,宋佚早有准备,飞身而上,长剑一搅,罡风过处,将这些黑气尽数卷入,吸纳化用了。 者蜂拥而来的几十人中,已给宋佚杀了大半,只余两三人还站在地上,早已杀得红眼,嘴角流涎,手里紧握着刀斧,疯狗般朝上扑。 宋佚浑身染血,给浓烈的血腥气包裹着,此刻眼中似乎除了这些怪物,再看不见其他,见这几人杀来,立刻提起剑来,纷纷给他们砍了脑袋,再将魔息抽取得干干净净。 终于清静了。 踏出回廊,前方又起喊杀声,宋佚抬眼望去,见白天那应门的带着一帮人又冲了过来,这些人边跑,边朝自己投掷东西,宋佚闪身避开,发现他们扔过来的东西乃是一些瓷瓶,落地便碎了,从中流出汩汩的液体来。 是油。 宋佚心下明了,这帮魔怪竟不只是蠢笨的杀戮,还有这点儿小心思,妄图火攻。 然而,这点儿小伎俩,杀杀普通人还行,又怎会对自己有用? 想到此,那帮人已停了下来,点染了火把往他这方丢,又有更多的瓷瓶朝这方抛洒。宋佚冷笑一声,提气纵跃,身在半空,反手抓住一根飞来的火把,落下地来——恰好就落在那应门的面前。 见宋佚飞身而至,应门的愣了一下,宋佚看他一眼,忽而掷出手中长剑,直插他身后的人群! 这剑早已饱饮鲜血,刀锋上一片暗红,此刻宋佚又将一股博大的真气灌注其上,甫一脱手,只见青光乱闪,血色冲霄,长剑深深突入人群,如一道雷光,瞬间透体而过,将当先那几人串成了串子!附着其上的狂野青气亦如暴雨梨花,轰然绽放,没有中剑的人,身上顿时给开了许多个血洞,扑倒在地。 这下又迅又猛,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嚎叫连连。 第八十章 奈何 从院外斩了那几名青年,到方才回廊上应对众人的围追堵截,此刻,宋佚对于剑锋斩断**的感觉,鲜血喷涌而出的感觉已烂熟于心,不断涌入体内的魔息令他真气沸腾,浑身发烫,修为的上限节节突破,与此同时,也隐隐牵动了人性里潜藏的狂性,让他越杀越顺手,越杀越随心,不知不觉变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狠辣起来。 摧枯拉朽的攻势,直如砍瓜切菜。 应门的给这下惊呆了,下意识地就要回头看,刚一转头,脖子上便是一紧,给宋佚捏着颈项提起来,回身一扔!这人“砰”一声砸在满地油污里,滚得一身油渍,跟着,宋佚将手中火把丢过去。 噗嗤一声,对方瞬间变成一个火人,满地乱滚,哀嚎震天。 “嗷,啊——” 应门惨叫着,在遍地油污中打滚,火势越来越大,烈焰连成一片,将众人全数包围。 见宋佚厉害,其余人转身想逃,宋佚哪容他们走脱,上前一剑斩去人头,将身躯踢入火海中,跟着以真气凝结飞剑,洞穿远处那人的后心。 轰隆—— 火势熊熊,血腥弥漫,这一群人或殒身火海,或斩于剑下,或被真气撕作几段。四周花树给烧得“噼里啪啦”乱响,火势连连吞吐,爬上一旁的房屋,很快烧倒了支柱,又烧塌了一堵墙,四下里都是皮肉骨髓被炙烤的焦臭味,一股股黑气从人尸身上盘旋而出,与火中的烟雾混在一起,然后被宋佚拉扯着,强行吞噬。 夜色浓浓,阴云密布,天顶的冷月不知何时已躲入云中,九鹭宫也有一大片建筑陷落火海,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宋佚浑身染血,大步前行,踏出一条艳红与漆黑交织的血路,沿途狙杀他的九鹭宫弟子渐渐变少,更有人刚远远看见他过来,便仓皇地逃开。 就这般一路走,一路杀,宋佚靠近了九鹭宫中最高大的建筑,也是宫主所居的殿宇。 当啷、当啷。 错落有致的敲击声从殿内传来,仿佛一曲清歌,敲破混沌的血腥与黑暗,宋佚一怔,停下脚步,杀得血红的双眼微动,全心沉溺在屠戮中的思绪渐渐复归。 这并不代表魔息消失了,相反,宋佚感觉殿内有一股特别浓郁的魔息在盘踞,比方才的都要壮大和邪恶。 他猜想,九鹭宫宫主一定就在此地。 大门半开着,厅上点着灯,照得内部亮如白昼,透过明灭的灯影,宋佚看到朗阔厅堂和精美台阶上都布满了散乱的脚印,似乎有许多人曾经从这里冲向外边。方才阻挠自己的人,多半来自于此。 宋佚停下脚步,转身回望自己行来的这条血路,身后很静,一点儿声音听不到,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远处的火光在蔓延,那些疯狂的、邪恶的、扭曲的生灵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宋佚感觉自己现在平静得可怕,这份平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此前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这个夜晚却手刃了那么多人。他曾听说,第一次杀人时都会有很大反应——恐惧、内疚、颤抖、呕吐或昏厥。 宋佚现在通通没有。 他只是隐隐感觉到另一种东西——无处不在的魔息牵引着自己体内那个黑洞,填充他的真气,令他不断突破现有修为的上限,同时,也让他的出手变得更加坚定,甚至狠辣。 照月剑法是正气凛然,中正平和的功夫,从不剑走偏锋,更不曾教弟子任何残忍的作为。然而,用剑的人千差万别,手下招式又岂能一概而论? 此刻,宋佚已不记得自己都用过哪些招法,又有哪些是他突破了剑招的限制,下意识挥出的。 他所杀的不是人,都是魔怪。 宋佚拾级而上,踏入九鹭宫的主厅内。 厅上没有人,散乱的武器、倾倒的桌椅显示方才发生过一场混乱。宋佚向后走去,绕过屏风,迈向大厅后方的小厅。靠近小厅时,他听到当中传来一声声规律的声响。 当啷,当啷。 听起来像什么东西在持续敲打着。 宋佚握紧了剑,继续前行,踏入小厅时,赫然看见厅上有一座锻炉,炉膛中火光冉冉,厅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气味。 锻炉前,一人背对自己,正努力地锻造着什么。 这人身形玲珑,长发及腰,看背影像个年轻女子,身上衣饰比沿路所见的九鹭宫弟子都华美许多。她右手一下下抬起,敲打她左手中握着的东西。 宋佚心里一跳,难道她就是…… 刚想到这里,那女子转过头来,宋佚一见她面貌,霎时心头一凛,举起剑。 女子双目赤红,披头散发,半张脸都染着血,胸前衣襟上片片淋漓,也尽是血迹,这些血都已干涸,显出一种颓丧的暗红色。 看到宋佚走入,女子喉咙里咕噜有声,转过身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扔了手中的东西,就朝宋佚扑过来! 宋佚剑身一横,身周金光浮现,将女子挡在三寸之外,难有寸进。仔细看去,只见这女子好似刚饱餐过的虎狼,满身血气,行动也如野兽,似乎只剩两股本能:一是铸器,一是消灭自己这入侵者。 “呜呜……” 女子低声咆哮着,虽给金光挡住,却毫无退意,呲牙咧嘴地朝宋佚压过来,宋佚只觉一股大力迎面扑来,咬牙挺住,体内真气爆冲,一把将女子弹开! 只听轰然一声,她身躯飞出,撞在旁边的桌椅上,将桌子砸得粉碎! 暗道声不妙,宋佚正要过去看她的状况,女子身子一振,已跳了起来,一个飞扑又扑向宋佚! 宋佚不想伤她,闪身避过。若猜测没错,这姑娘或许就是骆臻的爱人,自己怎能轻易下杀手,万一……万一她还有清醒的可能呢? “你是不是宫主的女儿?” “呜……” 这般想着,宋佚并不出招,只躲避她的进攻,两人绕着不大的厅堂跑了几圈,却始终不见她有半分清醒的迹象,反倒是攻过来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强,一次比一次迅速。 “你认识骆臻吗?!我是骆臻的朋友,他托我来看你!” 宋佚连声朝她喊话,期盼她还有一丝意识,听到骆臻的名字,兴许会有感应?! “骆臻让我将东西给你,这个!” 宋佚说着,往怀中去摸骆臻的信物,就这么一下,动作稍有阻滞,已给那女子袭至面门,只见她双手不知何时已变了颜色,青黑肿胀,指甲锋利如刀,突出指尖有两三寸长!宋佚几乎能看到当中爆满得要喷涌而出的魔息! 这显然已不是人了…… 女子五指如钩,身在半空,朝宋佚当头抓下,护身金砂瞬间发动,金光闪动间,几条血线溅上半空,女子一声尖叫,滚倒在地,十个指头已给削去大半,在空中便化为齑粉! 宋佚道声糟糕,还是伤了她了,担心她有扑上来,赶紧上前,一脚踩住她,剑锋抵在她咽喉,再次问道:“你可是宫主的女儿,还记得骆臻吗?你父母亲如今在哪里,情况如何?!” “呜,咕噜……” 女子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低沉咆哮,对他的问话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宋佚心里一沉,暗暗焦急,既盼她给自己回应,又怕她真的给予回应,一瞥她双手,只见她放才青黑肿大的手已恢复了原状,却只剩血糊糊的肉掌,水葱般的指头已不见了,鲜血汩汩而出。 “你……” 心知多半已无法挽救她,宋佚脑中忽然闪过那天夜里骆臻既兴奋,又害羞的神情,顿时又燃起了一丁点儿幻想,忍不住再次问道:“你可还认得人?还有一丝人性么?” “呜呜……” “你,你若还有人性,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见骆臻……” “呜……” 就在这时,女子目中精光一闪,双臂抬起,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力,竟将宋佚的剑锋硬生生打开了!跟着身子弹起,张嘴就朝宋佚脖子上咬来! 这下狂性大发,饶是宋佚也始料不及,本能举剑反击,只听噗嗤一声,剑锋没入她前胸,从后背刺出! 噗—— 这一下洞穿肺叶,女子口中鲜血狂喷,身子一软,似乎力气全失,宋佚大惊,一把搂住她身子,顺势蹲下。 只见女子脸上血色褪去,一股黑气凝聚,跟着便从她天灵盖处朝外涌。 见这股黑气想逃,宋佚目呲欲裂,松开持剑的手,一掌盖在她额上,将这股黑气牢牢压住,尽数吸收! 此刻宋佚又惊又怒,更有满腔痛楚,吸纳这股魔息时,只觉体内仿佛有惊涛涌动,洪流奔驰,比方才吸纳所有魔息都更加迅速猛烈,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已将这股魔息全然吞噬。 魔息一尽,女子身子顿一顿,脸上的狂性渐渐平复,眼中血红色也随之消散,恢复成一双乌黑晶莹的大眼睛。 宋佚心头一惊,难道她清醒过来了…… 女子的眼神渐渐从茫然变得清晰,她盯着宋佚,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嘴唇微动,就要说话。 宋佚赶紧低下身子,朝她伸出手,想捂着她的嘴,让她别忙着说话,她的肺伤了,现在还不能……对了,自己好像带有伤药,高家给的,有…… 就在此时,女子神色忽然一变,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在宋佚脸上。 第八十一章 诀别 宋佚大惊,发现她脸色正迅速变得惨白,跟着转为蜡黄,甚至带上了濒死的青灰色,似乎她体内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 “你……” “……”女子张了张口,又是一大股鲜血喷出,胸口剧烈起伏,如破旧的风箱般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我要死了……” “别瞎说,你还撑得住,我这就带你回月泉宗,带你去见骆臻!” 宋佚轻轻捧起她的头,往怀中摸伤药,却忽然想起高家给的伤药都放在行囊里,并未随身携带。 “不,不去……” 女子吃力地摇头,盯着宋佚,脸上露出一种大梦初醒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一种了然于心后的坦荡,低声问:“你是谁啊?” “我……”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宋佚忽然语塞,片刻,也柔声道:“我是骆臻的朋友。” “骆臻……”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脸颊似乎也恢复了一点血色,嘴角微微弯起,又问:“骆臻他……还好吗?” “好,很好。”宋佚赶紧道:“他托我来见你,给你带一样东西。” “东西……”她声音低下去,好像空中的云缕,马上就要被乱风撕碎。 宋佚赶紧从怀中摸出那个吊坠,捧到她面前,连声道:“这个,骆臻说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他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你戴一个,他戴一个。他那个在我出门前已戴上了,这个是给你的。” 她盯着宋佚手中的吊坠,坠子在他们身后锻炉的火光映照下,正闪动着诱人的光彩。她眼神痴痴的,看了片刻,忽然微微叹了口气,道:“好看,做得真好……” 好看,做得真好。 宋佚眼前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同样的吊坠藏在骆臻衣领下边,贴肉带着,日夜被他的体温暖热。 这时,女子积蓄起一些力气,吃力地抬起右手,想从宋佚手上将那个吊坠拿过来,然而,她看到自己光秃秃的手掌,忽然一愣,手便停在半空,落不下来了。 宋佚也是一愣,给她把吊坠挂到脖子上,心里很清楚,她活不成了。 真正夺取她性命的并不是这些**上的伤,而是自己刚刚抽出的那股魔息,那股魔息同她结合得太深了,一旦抽走,就如同抽走了她残余的生命力。 现在,宋佚轻轻托着她的身子,似乎能感觉她正在自己臂弯里变得越来越轻,同时又越来越沉重,重得仿佛马上要落到地上,再也不能起来。 “这……这个……”女子指了指插在胸前的剑,问道:“这是……他铸的剑,对么?” 听这话,宋佚只觉头上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猛然惊觉,自己用的是骆臻铸的剑,自己这一路鲜血,一路杀戮的过来,都是用这把剑…… 然后,自己现在又用这把剑,贯穿了他女友的身子,将她送上黄泉路……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越来越虚弱的模样,咬牙承认: “……是。” “嗯,我感觉得没错。”她笑了,掌心轻轻碰触剑柄:“我总能认出他铸的东西,这上面,有他的气息……” 宋佚不知如何回答,定定看着她。 “这把剑留给我好不好?” 什么?宋佚一怔。 “把他的剑与我葬在一起,就当……”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剧烈喘息着,又吐出两大口鲜血,宋佚连连点头,给她,她现在要什么都给她! 她歇了片刻,眼睛看向那座锻炉,小声道:“我有东西给你,炉边上有我新铸的一把剑,父亲的设计,我来完成,是九鹭宫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把武器。你……你帮我带给他,就当我还陪着他……” “好,好。” 宋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骆臻,又要怎么将这把剑交出去,但现在他必须答应,更必须办到! “呼……” 她吐出一口气,眼珠上翻,似乎马上要不行了。 宋佚心里一惊,忽然有个想法,伏在她耳边,悄声问:“我这就带你上月泉宗怎么样?把你交给他,让他亲手葬你,好歹见最后一面……” “不……不行!” 一听这话,她脸色忽然变了,似乎想到什么,体内猛地生出一股力气,竟挣扎着要坐起来,宋佚赶紧抱住她,不让她乱动,以免伤势爆发,瞬间就香消玉殒。 “不行……”她匆匆道:“我能感觉到,还有一点,还有一点点黑气藏在我体内,你抽不出来的,如果带我尸身出去,怕……其他人也多半是这样。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不能,特别还活着的,绝不能让他们到外面去……” “什么?” “我听得见……” 她吃力地咽下一口血,努力想抬起手臂,然而用尽全力,也不过略动了下手腕。 宋佚注意到,她的动作仿佛是指向耳朵。 “我听到它们在说话,说、说很快就要进攻……狂欢要来了……” 说话? 宋佚心头一动,忽然想到黎家少爷所言,他也提到,被魔息侵染的瞬间,曾听到黑暗中有无数声音在说话。 “黑气……浸透了九鹭宫,每个人都……只要有一人逃脱,就……”她用力吐出每个字,唇边丝丝鲜血滑落:“必须消灭这里所有的人……方才,方才有人跑来说你太厉害,已煽动一些人逃了,这会儿应当到了山门,快,快拦下……” 竟然这样?! 宋佚只觉心惊肉跳,原来这九鹭宫里的魔息早已贯通一气,只要有一人逃脱,就不算将它全然消灭,大可再往人多处侵蚀,壮大队伍。 他忽然想到来路上那开着饭馆的村庄,心下一凉,要再不制止…… “快……你,你追得及么?”她眼中含泪,盯住宋佚催促:“他们除了下山,肯定还有人躲进了后山里,两边方向迥异,你只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 “不要紧,有办法。” 宋佚深吸口气,撩起左边衣袖,盯着那条黑龙一般的刺青,朝她道:“我有个法子,可叫这山上山下的九鹭宫人尽数湮灭。” “好,好……”她点头,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宋佚忽然不忍心看她此刻的表情,闭上眼,右手两指并拢,轻轻划过左臂上的刺青,默念口诀—— 九龙噬月阵,开启! 一道青黑色的影子从宋佚左臂上升起,瞬间跃上半空,分为九股,如九颗漆黑的流星,朝九个方向同时飞出,一闪便不见了。 就在流星们消失的刹那,天顶上雷声隐隐,暗云翻滚,仿若天罚将至,两人脚下的地面也发出一阵接一阵的颤动,似乎太古魔神即将从下边苏醒。 宋佚睁开眼,透过窗户,只见一道道青白色的光从天而降,仿佛道道绷紧的丝弦,又像鸟笼的筋骨,将整个九鹭宫笼罩其中,空气极端凝重。 宋佚第一次使用这九龙噬月大阵,此刻法阵初成,只觉浑身寒毛直竖,气血翻涌,鼻端每呼吸一次,天空和地下也随之脉动,天崩地裂似乎就在眼前,不由暗暗惊叹师父留下的法阵竟这般恐怖,林师父当日语重心长警告时,自己还觉得她小题大做,现在看来,她不但丝毫未夸张,甚至还说得轻了。 宋佚稳住体内奔涌的真气,低头朝她道:“都定住了,前山后山,包括山脚下猎户们的房子,都已在法阵当中,只要发动,就……你当真不随我去月泉宗么?” “没脸去了。”她微微一笑,脸上浮起一点微弱的红色,力气似乎也回来了。 宋佚暗叫不好,这分明已是回光返照,她马上就要不行了。 “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让骆臻以后也不要来,我……我没脸再见他的。” 她眼珠转动,看向小厅后方,宋佚顺她目光看过去,发现那里还有一道门,门后不知是什么地方。 “爹爹和娘亲在那里,你帮我将他们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可以么?”她央求道:“你进去看见不要怕,都是我造的孽。此前我的心神给束缚在那股黑气里,对外间一切虽然知晓,却又什么都做不得,只能依照它的命令行事。它令我不停地打造武器,我就日夜锻造,你在宫中大杀,我也没想离开片刻;它还令我……此刻想来,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它还命令你做什么?” “它……”她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道:“爹爹修为在宫里最深,能抗住一部分它的操纵,总不肯全然听话,它便让我偷袭……还有娘亲,她几乎没有修为,在它看来便是无用的废人,于是也……不止娘亲,宫里的帮佣、侍女都……” 听这话,宋佚心里骤生一股不详的预感,难不成宫主和夫人都是被她……她说没脸见骆臻,也不让骆臻以后来这里祭拜…… “月泉宗……”她盯着宋佚,声音越来越低:“月泉宗要当心,那股黑气在等,等命令到了,下一个就……你快去看看爹爹和娘亲吧。” 宋佚默然,转身朝那扇门走去,一推开,便闻到一股腐臭干瘪的气息,心下了然。 门后是一间卧房,布置得颇为雅致,如今已是污渍遍地,血迹斑斑,床边躺着一男一女,都是中年,皆已死去多时,身上的肉被啃掉了一多半,露着森森白骨,那白骨又多有折断之处,当中的骨髓已给掏空了。 这便是九鹭宫宫主和夫人。 第八十二章 回山 叹一声,宋佚将两人放到床上,拉开丝被,从头到脚覆住。返回小厅上时,发现她已睁着双眼,停止了呼吸。 宋佚在她身边蹲下来,轻轻合上她双眼,又看看挂在她胸前的吊坠,站起来,往锻炉边取了她最后铸的剑,寒光潋滟,削铁如泥,竟比骆臻给自己铸的那把更高明。 提剑在手,宋佚一抬眼,又瞥见插在她胸口的那一把,忽然不敢多看,大步走出去,再次站到殿前广场上。 夜风呼啸,送来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火光熊熊,传过房倒屋塌的轰鸣,偌大的九鹭宫仿佛一位新死的巨人,正在缓缓崩塌。 “九龙噬月……” 将剑缓缓举向天顶,宋佚启动法阵。 轰隆隆—— 头顶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整个天空在宋佚的视线中缓缓下降,他忽然想起高家那本书里记载的场景,此刻同它似乎有几分相似,但宋佚没有精力细想,呆呆看着逐渐压低的天顶,和空中翻滚纠缠的云团,心中一片空茫。 方才过来时,他只觉自己在除魔,所杀的东西都是泯灭人性,被魔息吞噬了心智的怪物,直到现在,当骆臻的女友断气时,宋佚才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杀人。 这个夜晚,自己杀了上百人。 这些被魔息操控,早已失了神智,恶贯满盈,也不可能救得回来的东西,都是活生生的人。 天空已降得很低了,似乎就在宋佚头顶,然而一眨眼,它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降下来的,是沉重得让人两腿发软的杀气和戾气。 轰隆—— 又一道雷声滚过,空中白光一闪,跟着乱箭如雨,豪雨如注,分不清是箭矢还是雨水的光芒从天而降,在空中汇聚、分离,反复撕咬,眨眼间已化为九条巨龙,以雷霆万钧之势,直落而下! 轰—— 连绵不断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天地,法阵范围内,每一处都同时被巨龙们挟裹的雷光击中,腾空而起,然后化为齑粉。所有生灵——人、动物、植物、一直到那些细微得看不见,生命亦短如朝露的渺小存在,都在这吞天食地,奔流涌动的可怕攻势中被粉碎了! 站在阵中,宋佚感觉自己正身处世界末日的核心,眼前光影缭乱,周围一切都在飞速粉碎、消亡,唯有他自己还矗立着。 雷霆嘶吼,气流鼓荡,狂乱的光影撕裂天地,阵阵罡风压得宋佚喘不过气。他咬牙捂住胸膛,感觉心脏好像正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搓揉,阵阵收紧,又一下下放开,令他浑身无力,手脚酸麻,再也站不住,一头跪倒在地,跟着喉咙里一甜,大口大口的鲜血随之喷涌而出! 这九龙噬月阵实在太可怕……以宋佚如今的修为,竟还有些受不住它! 终于——其实不过短短两三秒钟——宋佚却感觉像整整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九龙噬月阵完成了它的使命,雷光渐隐,风声止息,一切重归静默。 这次是真正的静默,法阵内,所有生命之音都彻底消失了,除了宋佚。 宋佚趴在地上,呼吸困难,他已给法阵的力量彻底压垮,似乎下一秒就要跟着粉碎。 要么让对方全数消亡,要么让自己粉身碎骨的九龙噬月阵,初次启动,就在大展神威的同时,也给了宋佚一个下马威。 师父……竟能架设出这样的法阵。 又过片刻,宋佚终于缓过劲来,抬头一看,只见东面的天空渐渐亮起,露出一抹熹微晨光。 这漫长而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站直身躯,精疲力尽的宋佚往四下眺望,火已在法阵威势下灭得一干二净,地上的血迹也淡得几乎看不到了,花木和森林早已不复存在,变成灰败的碎屑。少了它们遮蔽,九鹭宫的残垣断壁显得突兀,四周却也敞亮起来,一眼便能望到山下。 取了行囊,宋佚麻木地朝外走,沿途看不见任何九鹭宫的人,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啼,唯有一层层碎屑,一丛丛灰烬,偶尔被晨风吹起,在空中弥散,好似亡者焚灭后的骨灰。 这让宋佚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死亡的荒野上。 终于,当他跨过那道写有“九鹭宫”三字的门楼,并将猎户们的居所抛开后,世界的颜色才重回他眼中——依旧花红柳绿,春光媚人,愉悦的鸟啼在枝头绽放,啾啾虫鸣躲在路旁长草中。 宋佚面无表情地朝前走,走得极快,仿佛背后有鬼在追赶。很快便抵达了开饭馆的村庄,那些饭馆都还没有开门,只几个早起的村人在井边汲水,背对村口,也没人注意宋佚。 宋佚拿出从猎户院内找到的匕首和项链,悄悄放在那家店主的门口,转身离去。 又走一阵,天色全亮了,恰好一湾溪水在旁,借着水波反光,宋佚看见自己一身狼狈,满脸血污,大部分是那姑娘死前的血,心头不由一颤,干脆离了大路,只在山林中穿行,飞一般地朝月泉宗奔去。 …… 宋佚在路上飞奔,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也感觉不到一点疲累,跨越座座山岭,将来路上心心念念的湖州城远远甩在身后。 从清晨一直到暮色四合,终于看见了月泉宗的山门! 看到月泉宗熟悉的山门时,宋佚仿佛给狠狠打了一下,整个人如梦初醒,遍身冷汗,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几乎令他摇摇欲坠。 月泉宗…… 回到月泉宗了…… 就在这时,山门后忽然闪出一人,朝他走来,宋佚定睛一看,顿时浑身紧绷! 是莫清宁! 莫清宁在山门等自己! 他…… 见到莫清宁,宋佚眼前忽然闪过昨夜的九鹭宫,抑制不住的怒火在胸中翻腾,脑中所有的思绪都停止了,只有最强烈、最本能的情绪在燃烧! 砰! 狠狠挥出一拳,宋佚打向莫清宁,打在他俊逸好看的脸上,顿时红肿了一片。 这一拳,莫清宁完全可以避开的,但他并没有躲,而是硬生生承受了宋佚的攻击。 “你……” 宋佚双目赤红,一把揪住莫清宁衣襟,浑身颤抖着,粗重的鼻息喷在他脸上,咬牙问:“九鹭宫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莫清宁没有回答,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着宋佚。 “说!” 宋佚感觉自己正被体内那股怒火烧成灰烬,浑身阵阵发疼,丢开莫清宁衣襟,手一抬,一把掐住他脖子,只想将他就掐死在这里! “你早已知晓九鹭宫被魔息吞噬的事,所以才阻止我过去?!” 莫清宁定定看着宋佚,闭上眼,抬起右手,压在宋佚手上,瞬间就将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拨开了。 “……师弟,你冷静些。” “冷静个屁!” 砰! 宋佚又是一拳挥出,莫清宁另一边脸也肿起来。 “混蛋,你******……人渣!” 两拳得手,宋佚一点儿也不解恨,反身再一抬腿,重重踢在莫清宁小腹上,踢得他身子晃了晃,眉头随之皱起。 “你******,恶心到极点,你一早就知道……老子看错你了,垃圾!” 宋佚连声痛骂,拳头雨点般落到莫清宁身上。莫清宁既不反抗,也不躲闪,仍由他揍自己,不多时,原本俊逸清雅的人,已是眼角青肿,嘴唇染血,连脖子上都挂了彩。 “你……” 看莫清宁丝毫不反抗,也不做任何解释,宋佚只觉体内那股憋屈的火完全无处释放,横冲直撞的,简直让他脑袋都要爆炸了! “你他妈这会儿装什么好人?!任我打就那么有意思?!” 终于,宋佚停了手,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指着莫清宁,大骂:“你是没见到九鹭宫有多惨,我,我……” 刚说到这里,宋佚忽然一顿,没了声音,默默低下头,看向自己双手——原本修长、年轻、柔韧,带着些薄茧的手,此刻已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了。 他又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莫清宁,莫清宁脸上片片青紫,眼睛旁一处血肿,嘴角也染着血迹,只有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安然,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带又一股悲悯之色,似乎正在看一个不懂事的,胡闹的孩子。 宋佚忽然有些心虚,他觉得自己或许误会莫清宁了。 想到这里,宋佚猛地朝自己脑袋上砸了一拳,捂着脸,颓然坐倒在地,方才的愤怒和发泄在这一刹那烟消云散。 是自己杀了九鹭宫满门,不是莫清宁干的,自己却把怒火全部发泄在他身上…… 其实这份痛苦和愤怒,并不是真正冲着莫清宁去的,也不该冲着他去,而应当冲着宋佚自己…… 躲在手掌围起来的黑暗里,宋佚感觉眼角阵阵刺痛。 静默片刻,莫清宁伸出手,轻轻理开宋佚被血污凝在一起的头发,低声问:“师弟,感觉好些了么?” 宋佚捂着脸,没有回答。 莫清宁在他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肩,拍了拍,又道:“你这样激动,师兄怎么好带你去见掌门?” 宋佚身子一顿,还是没有回答。 莫清宁接着道:“师兄答应过你,等你完成功课回来,就让你面见掌门,许多事该由掌门告诉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宋佚心里道。 “关于九鹭宫的情形,我只有一些推测,未敢完全确定,你去了,眼见为实,却也……这并不是你的罪过。” 第八十三章 祖庭之路 沉默片刻,莫清宁伸出手,握住宋佚手腕,将他双手强硬地拉开,沉声命令:“师弟,看着我。” 宋佚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挣不脱,只能盯着莫清宁近在咫尺的脸,眉头紧皱。 莫清宁继续道:“现在,师兄给你两个选择:一、立刻随我去见掌门;二、彻底退出,就当在九鹭宫做了一场噩梦,回去洗个澡,睡一觉,什么都不用再管。以后我也不会再让你做任何事,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选吧,现在就选。” “你……” 宋佚一怔,盯着莫清宁严肃的面色,明白他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快选,再耽误下去,今天的值日弟子就要过来了,你现在这幅模样可不便见人。”莫清宁催促:“说,是跟我去见掌门,还是由我送你回去休息?” “你……” 宋佚感觉心头刚熄下去的怒火又起来了,却不是为九鹭宫的事,而是莫清宁此刻的态度。 怎么,他是要自己滚蛋?再也不参与这件事?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他还没告诉自己,前因后果,折腾了这么久,眼看要知道答案了,他却觉得自己不行了,怕了,软蛋了,于是让自己滚出去? “……你他妈少看不起我!” 宋佚猛一用力,硬生生挣脱了莫清宁双手的箍制,又一拳朝他脸上打去,又在即将碰到他鼻子时停了下来。 “带我去见掌门。” …… 走在扫霞巾的阴影下,宋佚看看与自己并肩而行的莫清宁,又看了看周围的月泉宗弟子,忽然有种梦一般的感觉。 “他们都……看不见我们?” “看不到,放心吧。” 莫清宁手臂搭在宋佚肩头,既像保护,又像控制,似乎怕他半路上一个想不通,改变主意跑了。 “想到你去九鹭宫的事,我心里总有些不安,于是跟掌门又借了扫霞巾来。刚刚去山门上看你,也没想着你恰好就回来了,大约这便是天意。” 天意…… 宋佚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没有回答,默默顺着他的脚步前行。 扫霞巾在两人头顶漂浮着,它此刻已伸展开,比一床毯子更大,从头到脚笼罩住了两人的身影,他们在月泉宗的大道上缓步前行,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 “……师兄,方才对不住。” 半晌,宋佚小声道。 “无妨,小伤,待会儿就好了。师兄以前受过的伤,比这重十倍的都有。” 莫清宁不以为意,看了一眼扫霞巾外的人群,天色渐暗,往来弟子中有人已提起了灯,温润的灯火在春夜里盈盈浮动。 “是么,什么情况?”宋佚问。 “……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你师父还在,有一次我去找他,不慎踏入他正尝试制作的法阵,于是……虽然他入阵救了我,免去我丧命的危险,但那法阵还是让我在床上躺了好些天。为此,杜师父还挺愧疚的。其实这事怪我,我那天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打算向他求证,一声不吭就过去了,于是才发生这件意外。” “这……”宋佚有些迟疑,自己是该先打听师父的法阵,还是先打听莫清宁的小道消息呢? 想了想,他问:“你居然伤得那么重,不要紧吧师兄,可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没有,我恢复得很好。”莫清宁看着宋佚,目光从他脸上缓缓滑落,落在他左边衣袖上,微微一笑:“你师父来探病时,我问他这是什么法阵,怎么如此厉害?他说这个法阵还在构建中,尚未完成,其实他犹豫着是否真要完成这个法阵,一直默默尝试,连他在月泉宗里最好的朋友林师父都没有透露消息。” 听到这里,宋佚心头一跳,加上莫清宁别有深意的目光,难道这个法阵就是…… “我听杜师父言语中似乎有想放弃这个法阵的意思,赶紧叫他千万别放弃,伤我不过是个意外,不值得顾虑,将它完成才好。你师父却也没正面回答,只让我好生养伤,一切以后再说。” 原来,在师父创建九龙噬月阵的过程中,还有这么一件事……难怪乎当初林师父同自己说到这件事时,也提到师父犹豫过。 “杜师父离去前,终于将这个法阵完成了。我本以为他要传给云筝,结果他却交给了林师父代为保管,现在……” 下面的话,莫清宁没有讲,目光又回到宋佚脸上。 宋佚也看着他,点头道:“……九龙噬月阵的威力完全超乎我想象,如果没有它,九鹭宫的事会是另一种结局,我也肯定还不能回来见掌门。” “没有如果,师弟。”莫清宁握着他肩头的手紧了紧,宋佚感到一股带着鼓励意味的力量。 “没有如果,你已经完成了。高家的事、九鹭宫的事,都超出了我和掌门的预料,我没看错你,你师父更不会选错你……” 是么?宋佚问自己,感觉仓皇的心终于一点点定了下来。 …… “师兄,你听到的那个小道消息是什么?跟师父说过吗?” “啊……只是一件小事,因为发生了意外,我也就再也没跟他提过,你师父他至今还不知道呢。” “那你跟我说说?” “先见过掌门再说吧,你看,师弟,掌门就在这里面。” 莫清宁停下脚步,抬头向上,宋佚跟从他的目光,也仰头望去。 一路行来,两人已沿着月泉宗的大道踏入了整个门派最巍峨雄伟,也最核心的区域:月泉宗祖庭。 穿过宏伟的门楼,顺着平直的甬道,此刻,宋佚跟着莫清宁走入祖庭,层叠的楼台既巍峨雄伟,又精美雅致,一层层,一幢幢,如水上行舟,从他身侧不远处一一掠过,在夜色中隐隐泛光。檐下整齐悬挂着的灯火次第亮起,山中嘈杂的鸟啼虫鸣声渐渐消失,从自然的山野气氛中,不知不觉就跨入了庄严神秘的领域,唯有熏风依旧,拂动宋佚鬓边的头发,也吹散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 离开广场,穿越阁楼,再踏着梅花桩,从荡悠悠的,散发着迷人香氛的水面上跃过,两人踏上了一条浮在空中的大道,蜿蜒向上,尽头处,便是宋佚当日远远看到的浮空殿堂,或者说,仅仅是它的一部分。 整个月泉宗祖庭有一半悬于山崖之外,精密运行的法阵确保它成为一座不坠的堡垒,仿佛一艘巨轮,安然停泊在山巅涌动的云气当中。 宋佚步步走来,只觉一步一景,每个转弯处都藏着惊喜,眼花缭乱之下,更暗暗佩服月泉宗的历代建设者,多亏了他们绵延千年的苦心经营,方有今天这一处人间仙境。 忽而想到幽居山林,远离尘嚣的九鹭宫,胸中顿时一窒。 “师弟,我们进去吧。” 莫清宁带着宋佚走入一间殿堂,抬手收了扫霞巾,两人的身形立刻暴露在殿中人的眼前。 殿中蹲坐着一名少年,守着炉火,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生得……宋佚微微皱眉,这孩子看着有些奇怪,五官面貌与常人无异,耳朵却很大,形状尖尖,从太阳穴两边斜伸出来,还带着一层细密的茸毛。 见到两人,少年惊讶地站起来,看看一身血污的宋佚,朝莫清宁道:“清宁师兄?” “嗯。”莫清宁点点头:“狸奴,打开净室。” “开净室?”狸奴一惊,又看看宋佚,犹豫着。 “这位是门内的宋佚师兄,你还不曾见过,今天正好认识。如今他是掌门的座上宾客,与掌门有要事相谈。” “这样……我去开门!” 狸奴朝宋佚点点头,道声“师兄好”,转身朝后面跑去。 他一转过身,宋佚更加惊讶了,瞪大双眼,只见这少年身后竟还拖着一根圆乎乎的尾巴,尾巴上浅黄与棕色交杂,形成一圈圈的圆环,看着好似……小熊猫的尾巴。 “他……他不是人?”宋佚问。 “他是九节狼妖的后裔,如今已非常罕见了。”莫清宁叹道:“十余年前,掌门在后山深处发现了幼小的他,也不知怎么流落到这里,于是拾回来养大,如今已能化为人形,便跟着掌门,当个随侍的童子。” “妖……他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吗?” 这少年的出现暂时转移了宋佚的注意力,他想起文艺作品中描述的妖怪,似乎总有些不同寻常的能力。 “没有。”莫清宁瞥他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他的问题:“妖族也不过偶得天地灵气,开了智慧,比普通的野兽更出挑,能如人一般修行。内中十分精进者,甚至能升仙而去。许久之前,便有以妖族之身成就仙人伟业的例子。至于你所谓的生来便有不凡禀赋者,不论在人在妖,都十分罕见。” “那狸奴他……” “他天资很不错,脑子灵活,脾气也好,是个可造之材。但他终究是妖族,外形与常人略异,掌门担心他受欺负,于是没让他跟着师父修行,而是留在了身边,日常由我来教导他修行。” “原来如此……他怎么会在后山里呢?” “这就不知道了,或许只是巧合,也可能是山中灵气充沛,吸引仙灵、包括妖族停留吧……”莫清宁顿了顿,看向窗外,道:“有传闻说,当年咱们月泉宗的创教祖师,之所以选择在此开宗立派,就是看中了此山中灵气充盈,且与风之玄黄颇有渊源。” 第八十四章 五张画轴 “……风之玄黄?这是什么?” “是……” 莫清宁正要解释,忽听后面一声门响,狸奴跑过来,连声道:“开了,师兄你们过去吧,我去请掌门。” “好的。”莫清宁拍拍宋佚肩膀,让他朝后面走,吩咐狸奴道:“你告诉掌门后不用过来了,这里我伺候就好。” “……是。” 踏入后方的净室,宋佚首先嗅到一股幽暗的香气,浑身不由一松,才发现自己从身体到神经都一直紧绷着,似乎还没从九鹭宫的噩梦中完全醒来。 他抬起头,仔细打量四周,这间净室并非常见的四边形房间,而是呈六角形,六面墙体上都没有开窗,唯有高高的天顶透出澄澈的夜空,一层玻璃似的透明材质覆盖在那里。 “稍等一下,掌门马上就来,我去给你们泡茶。” 宋佚一愣,赶紧道:“不,我来吧,怎么好由师兄你……” “你此刻是掌门的贵客,自当由我奉茶,坐吧。” 说完,莫清宁转身离去,门无声地合起来,隔绝了外面的声音,这间净室显得特别寂静,特别空旷。 净室当中地面上,摆着一方小小桌案,两个相对的蒲团在那里,显然已做好了迎客的准备。宋佚并不急着坐,仔细打量这间净室中的点点滴滴。 从莫清宁和狸奴的态度看,这里是掌门会见重要宾客的地方,对自己……有必要这么郑重吗? 在宋佚的想象中,拜见掌门的场景,应该是莫清宁将自己带到一处厅堂上,当中坐着一位威严的中年人——宋佚还没有见过月泉宗掌门,至少穿越过后还没有见过,他只能将掌门想象成某种符合一门之主身份的形象。 到那厅上,面对不苟言笑的掌门,宋佚便跪下去,磕头,然后接受掌门的训话和质疑。在这个过程中,掌门身边的各路长老或许会轮番上阵,像审问罪人一样,将宋佚从头到脚挑剔个遍…… 然而,这种情景并没有发生。 宋佚有些奇怪,站在这间净室内,他发觉心中的焦躁和惶恐正在渐渐消失,从九鹭宫绵延而来的负面情感悄然归零。 深吸口气,宋佚放松身心,盯着自己面对着的那面墙,上边挂着一张长长的画轴。 这间六边形的净室内,总共挂有五张长条画轴,这是其中最长,最大的一副。另外一面墙,也就是自己进入的那一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挂。 这张最大的画轴顶部,是连绵的云海,红日在其间穿行,明月在当中起落,云海上方有重重殿堂,金碧辉煌,瑞气万千。 画轴中间,绘着几座楼台,上下排布,每座楼台中有两三人的身影,或读书,或抚琴,或舞剑,或对弈。越上方的楼台越华美,越飘逸,当中的人也越是不染俗尘,飘然若仙。 而在画面的最下方,则是芸芸众生,红尘驳杂,生老病死,血火烽烟,喜怒哀乐,不一而足。 虽然只是一幅画轴,却能让人精确接收到它所要传达的韵味。 宋佚猜测,这应该是对某种修行制度,或者说修行等级的描述,底层的是普通人,不同的楼台代表了不同的阶段,越往上越厉害,到了最顶点,那日月云海之上,恐怕就是仙人了…… 移开目光,他又去看其他的画轴,发现剩下四张画轴的内容差别不大,主题却截然不同。 其中一幅画轴是红色调,画中,团团烈焰如群花绽放,奔涌的岩浆、肆虐的火苗,雷霆闪电,还有下方的人群。画面当中有几个人,还有一些野兽似乎正从火焰中诞生,威风凛凛。 另一幅画轴的主题是水,蓝盈盈的画面上,无垠的大海,封冻的河流,被细雨滋养着的林地与原野,还有跳跃的清泉。泉水在半空中形成人影,温润婉转,楚楚动人。另有一些人则顺流而下,在海洋中徜徉,与群鲸嬉戏。 第三张画轴的主题应该是大地,沉稳坚韧的棕色与黄色构成了这张图的色调。宋佚看见画中有巍峨的山峦,丰润的黄土,一座座变幻的沙丘,画面正当中,砂石堆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坐在石头上,身边围绕着一群精灵般的小东西,同样由石头构成,好像孙儿们在听爷爷讲故事。 最后一张画轴泛着梦一般的青绿色,又带着点点金光。暴风在奔腾,搅动看不见的乱流,天空一半澄澈,一半暗云翻涌,丛云间似有羽翼腾空,画面当中是被风护送着徐徐降落的人影,鸟儿绕着他们飞腾,脚下的大地间,严寒退让,万物复苏。 宋佚目光在这几张画轴上流连,看得入神,直觉这些画绝不仅仅只是装饰物,能被掌门挂在这间净室内,一定别有深意。 正当宋佚的目光又回到火焰的那一张上面,盯着当中那个仿佛由火焰构成的人体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怎么,对这些画轴很有兴趣?” 宋佚一惊,赶紧转身,见门口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背着双手,悠然面对自己,他逆着外面明亮的灯光,一时看不清面容。宋佚明白,这一定就是掌门了。 掌门朝前走了两步,走到净室的灯光下,宋佚看清了他的模样,暗暗吃惊。 宋佚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威严的中年人,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而是……该怎么形容呢?宋佚很清楚,自己眼前之人应当是一名老者,他的头发已全白了,梳理得恰到好处,万成发髻顶在头上,再压一顶金冠,既庄重,又不死板。 掌门穿一身白金色的长袍,玄色外衫,身板挺拔,仪态雍容自在。 一切都符合一门之主的形象。 掌门看上去已是松鹤之年,感觉却并不老,五官明朗,轮廓线条清晰,眉梢眼角的细纹排得整整齐齐。然而,他那双眼睛里,分明还藏着一点少年般的狡黠灵动。 “你……您是掌门?” 宋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掌门挑眉,上下打量着满身狼狈,血腥肮脏的宋佚,半晌,点头道:“是我,看来我跟你想象中的不同,你倒是跟我想得差不多。” 说罢,掌门一抬手:“别傻站着了,坐下说话吧。” 宋佚默然,有些不安地在掌门对面坐了下来,猜测他会同自己谈些什么。 室内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掌门看出他的戒备和不安,主动打破沉默。 “你对这几张画很有兴趣?”他重复方才的问题。 “啊……第一次看见,就多看了几眼。”宋佚往几面墙上再度扫视一圈,问:“好像少了一副?” “是的。”掌门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停在火焰那一张上。 “本来还有一张,与这些……”他指指地、水、火、风那四副画轴,“跟这几张成套的,一共五张,不过因为它犯禁,于是就取下来单独收着了。虽说我并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可触碰、不可提及的,然而,我如今既然做了月泉宗掌门,就有身为掌门不得不顾忌的地方,所以,那张图还是不要挂出来了。” 犯禁? 犯了什么禁?又是一张什么图呢? 宋佚正想问,忽然门上传来一声响,只见莫清宁捧着茶具走了进来,给两人奉上茶水和点心,跟着朝两人一颔首,就要退出去。 “清宁啊。”掌门忽然出声叫住他,伸手指了指自个儿眼角、脸颊这些地方,笑道:“你自小就长得俊,幼年时还扮过女孩儿,不过,当年那些胭脂,也没你现在脸上的颜色丰富啊。” 听这话,宋佚一阵心虚,偷眼看莫清宁,发现他并没露出任何惊讶或不满,显然早已深知掌门的性子。 莫清宁微微一笑,道:“是啊,多谢师弟给我梳妆打扮,就是火候还不到家,略粗暴了些,回头我再跟师弟切磋便是。” “还是不要了。”掌门笑道:“你师弟年轻,难免冲动一些,这件事情你我也有责任,你当师兄的,多包涵吧。” “是。” 莫清宁点点头,转身离去,室内又恢复了两人对谈的格局。 沉默片刻,掌门朝宋佚道:“不用紧张,我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叫你来谈话,本身并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是。” 方才掌门调侃莫清宁那两句,等于不着痕迹地将宋佚对师兄无理的过错抹过去了,这是宋佚没有想到的,也让掌门的形象变得更加有血有肉,和蔼真实了。月泉宗掌门,并非宋佚想象中那种……死板僵硬,高高在上,不容半点冒犯的自负老头。 还是这样比较好。宋佚暗暗松口气。 掌门拿起茶杯,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清幽雅致的香味,目光环视屋内,停在那张最长的卷轴上,道:“这一张是单独的,与那五张不成套,你知道画上是什么意思么?” “看起来像是对修行境界的描述。” “差不多。”掌门点头道:“这是从许久之前便传下来的规矩,现在已经少有人提及了,关于修行者等级与实力的规范。” “哦?”宋佚一怔,竖起耳朵静听后文。 第八十五章 修行之路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画的最上方和最下方的意思很明确,一为仙人,一位俗世,在当中又有五重楼台,这就代表着人间修行者的五重境界。这是很早就有的规矩了,但在各门派当中还是遵循着它。当然,随着时间推移,各门各派也都有些自个儿的讲究,各自设立了一些内部的等级,比如咱们月泉宗:掌门之下有长老,然后是师父,最后是弟子,还有散修。这些都不是通行的境界准则,而是月泉宗内部自己的一套,方便管理罢了,唯有这图上画的五重境界,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这个五重境界是怎样划分的?”宋佚忍不住问,心里更想问的是:我现在的修为,在这五重中算到了怎样的境界? “最下面,也最低的阶段,称为修者。”掌门抬手,指着画面道:“这一级包罗万象,数量也最多,一个人只要踏上了修行之路,哪怕刚刚入门第一天,就可被称为修者。” 宋佚也看向了画轴,目光顺着掌门的话语移动。 “修士往上面一级,称为修士,这是在修行上取得一定成果后的位阶,这个阶段的人比修士可少多了。一般而言,许多小门派的掌门也不过止步于此,大中型门派中的长老和精英分子,也多位于这个阶层。” 那……宋佚心头一动,想问咱们月泉宗里,有几人达到了这个境界? 掌门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咱们宗里,有几位长老已到了这个阶段,弟子当中……清宁也达到修士的阶层了。” “师兄?”宋佚一怔,莫清宁居然这么厉害?意思是这人要放到别的小门派里,都可以当掌门了? “另外,你师兄云筝他有没有到这个阶段,我没有试过,但我猜测他应当到了,按清宁所言,他俩可是伯仲之间,既然如此,清宁到了,云筝自然也到了。” “小师兄也是修士阶段?太好了。”宋佚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掌门看着他,微微一笑,道:“至于你嘛……或许已摸到了修士的门槛,甚至已有一条腿迈进去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还真不好断言。” “是么……” “再上面一个层次,便是真人,我在这里。”掌门指了指画面当中的那座楼台,继续道:“踏入真人之境者,比修士又少了许多,大门大派的掌门人多在这一波,毕竟管理教务,事情繁多,偶尔难免会疏于精进,倒是有极少数的非掌门突破了真人之境,上到……” 宋佚盯着画面更上方那座华美的楼台,听掌门道:“真君之境。” 真君? 听见这两个字,宋佚心头忽然一动,好似在哪里听过…… “取得真君位阶之人相当稀少,可以说,这便是凡人的顶点。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只认识五、六位真君,其中一位便是你的师父:劫火琉璃真君,杜逸楼。” “……师父?!” 宋佚一惊,忽然想起来,怪不得有种熟悉感,的确曾听莫清宁说过师父的名号:劫火琉璃真君。 原来师父这么厉害…… “不错。在我所认识的五位真君中,你师父他是最强的一位。位阶虽只五重,然而每一重都不是一条线,而是一整块领域,如同登山,有些人位于山顶,有些人则位于山脚下。彼此之间亦有一定的差距。” “原来如此……”宋佚盯着画轴,忽然觉得不对,这不还有一重境界没有说到吗? “修者、修士、真人、真君……这才四重境界,最顶上还有一重是什么?您刚才怎么说真君就是凡人的顶点呢?” “因为再往上去,便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了。” 说完这句,掌门悠然品了一口茶,又等了片刻,才慢慢道:“最顶上那一重境界,称为准仙,一旦踏入当中,便具备了成为仙人的资格,准备迎接仙劫吧。若能成功,便可脱胎换骨,成就仙人伟业。若不慎失败,则多年基业毁于一旦,不成功,便成仁啊。” “仙劫?!” “就是来自仙人界的考验。成为了准仙的人,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脱离红尘,逍遥长生,并前往仙人界的话,就必须接受仙人们的考验,让他们认可你能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仙劫形式多样,或受雷火、或锻心神,谁也不知自己到时候面对的会是什么。” “……有点儿像升学大考。”宋佚悄声道。 掌门似乎听见了,瞥他一眼,正色道:“不要胡说,仙劫可不是你坐在桌前,写两张考卷就能过关的,当中凶险,语言难以描绘万一,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神形俱灭。不但这许多年的辛苦,日日夜夜的操劳都付诸流水,甚至连性命,也要彻底的灰飞烟灭。你现在想想这些也无妨,反正你还差得很远,什么时候追上了清宁和云筝的进度再说吧。” 也是……宋佚点点头,只听掌门叹一声,又道:“因为仙劫过于艰难,因此,也有一些准仙在取得这个位阶后,反而进入隐居状态,韬光养晦,灭了去往仙人界的野心。他们既不迎接仙劫考验,也不在人间大出风头,或自己开辟一处洞府,或隐于市井。对于这些没有挑战**的准仙,仙人界一般也不多加干涉,只要他们没有出格的行为,便默许了他们的隐居生活。” “这么说来,世间岂不是有很多隐藏的绝世高手?”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多。” 掌门白他一眼,“理论上讲,准仙应是一个不存在的,或者说空白的位阶才对。成为准仙的人,大都会去挑战仙劫,以博得飞升成仙的伟业。毕竟连真君都那么难作,何况准仙?而能够修成准仙之人,又有几个是无欲无求,甘于静默的?大都已是高手寂寞,唯有一颗求败之心,即使死在仙劫当中,也是死得其所,求仁得仁。因此,真正隐居的准仙非常稀少,听说当中还有人是已通过了仙劫,却选择留在人间的。” “……还有这样的人?”宋佚吃了一惊,仙劫那么难过,却有人过了又不去仙人界,留在人间? “这个嘛……俗话说一种米养百样人,每个人的想法都可能不一样。修为到了那境界,思想上跟普通人相异也难免,或许就是有人不喜欢去仙人界,不爱做仙人,愿意留在这浑浊缭乱,却也有声有色的俗世当中吧。” 通过仙劫,却还留在红尘中…… 听这句话,宋佚心头忽然一动,想到那个老丑且瘸的流浪女,自己救助她后,便感受到了仙人眼的扫视,高家老爷子也曾提及她与画中仙女的渊源,难道她…… “那有没有可能……” 说到这儿,宋佚忽然停住了,掌门看着他,挑了挑眉。 “什么?” “……没,没什么。” 心内权衡片刻,宋佚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发问。 那毕竟只是自己的感受,和文岭转述的高老爷子所言,并无实证,贸然询问掌门未免唐突,更没有必要现在就问。掌门跟自己解说这些画轴,不过是转换话题,活跃气氛,以镇定安抚自己的心态罢了,今晚的主题,终归还是九鹭宫的事…… 所以,关于月泉宗周围是否隐藏着仙人的问题,还是抽空询问莫清宁吧。如今看来,他显然是掌门心腹,掌门知道的事,他多半也知道个**成,问他没差的。 想到这里,宋佚长舒口气,再度环视这间净室,心神颇为激荡。几面墙壁,几张画轴,就如这世界的几幅速写,听掌门娓娓道来,好似已神游物外,见识了许多广阔幽深,且在此前从未想过的东西。 一条茫茫无边修行大道,渐次在宋佚脑中铺开,那一层层台阶、一道道关卡都开始变清晰,仿若触手可及。 修者、修士、真人、真君、准仙……一直上升到仙人们居住的神秘世界。 …… 咔哒。 一声轻响,唤回宋佚的注意力。只见掌门放下茶杯,表情淡然中含着关切,两道深邃沉稳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然后停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宋佚明白,接下来的话题便是……身子不由紧绷,却没有逃避,坦然迎上了掌门的目光。 看他的表现,掌门微微点头,朝他腰上一指,道:“这把剑我认得,九鹭宫宫主的设计。前年他来拜访我,随身就带有关于此剑的设计图,同我看了,说回头有空做出来,看来已完成了。你是如何得到的,取下来给我看看行么?” 这不提,那不提,一提便是宋佚心头最痛的片段,他愣了一秒钟,取下剑,递到掌门手中,低声道:“此剑已完成了,不过不是掌门铸的,是他女儿铸出来的。” “是小菲啊。那孩子……那孩子于铸器方面很有天赋,当年宫主来时,也曾流露过此剑要父女合力完成的意思。” 掌门说着,一手在剑锋上缓缓摩挲,似乎在感知当中残留的什么东西。忽然,他皱起眉,问道:“你是用这把剑发动的法阵?你师父那个……” 第八十六章 魔息的盘算 “是的。”宋佚咬牙,声音有些颤抖:“她死的时候……我那把剑在她身上,她让我留给她,用这把跟我换,她叫我将这把带回来,带给骆臻……” “唔……感觉得到。九龙噬月阵,这上面还有一点点残留的法阵余韵。”掌门看他一眼,声音愈加柔和:“放松些,宋佚,都结束了。你从头讲一讲吧,关于九鹭宫的事,还有此前高家的事,将你这趟所见、所经历的告诉我……当然,我也不逼你现在就讲,如果你觉得还没有准备好,心里过不去,可以下次再同我说。” “我……没事,我现在就告诉您,当日情形是这样的……” 盯着桌上的茶水,宋佚将自己下山前往高家,在高家盘桓数日,然后前往九鹭宫,一直到返回月泉宗,在山门口碰见莫清宁的过程和盘托出。 下意识地,他隐去了关于那个神秘的老女人,和接下来被仙人眼扫视那一段。 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杯中的水已经凉了,宋佚叹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盯着掌门,正色问:“我有一事想请教您,九鹭宫的情形,您和莫清宁师兄是一早就知道的么?” “我不知道。”掌门看着他,也正色道:“我只推测出他们可能遇到一些麻烦,但绝没想到情况已坏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么。 宋佚有点犹豫,还想接着问,掌门已主动道:“以我此前对九鹭宫的了解,他们即使遇到魔息入侵,也不至于被全数吞噬,宫主的修为应当足以抵挡,实在挡不住,也该派人前来找月泉宗,或是找湖州城主求援才对。然而按你所言,是小菲对她父亲发动了偷袭……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宫主修为再高,对独生爱女总会卸下防备,因此才……” 说到这里,掌门连声叹息,脸色也黯淡了几分。 “……她和骆臻的事,您知道吗?”宋佚又问。 “知道,骆臻的师父同我讲过,我自己也悄悄观察过。”掌门点头:“小儿女自有缘分,对此事我乐见其成,甚至想过等他们真的定下了,就把骆臻的位阶提到上院去,以后他们成家时,咱月泉宗也有面子。骆臻这孩子不错的,只不过月泉宗比较大,人才多,显得不那么出挑罢了。再过个一年半载,他的修为进上院便没有任何问题了。”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宋佚长出口气,这是他的一道心结,自九鹭宫出事以来便塞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至此,听掌门亲口所言,终于算是解开了。 他一直不敢细想,如果掌门和莫清宁都知道九鹭宫的实际情况,却没有出手干预,仅仅由莫清宁使出一道幻影,语焉不详地提醒自己不要前往,以便置身事外,就像高家在王家落难时袖手旁观一样。 高家是普通的生意人,能力有限,面对魔息肆虐无能为力,只能尽量远离王家以保全上下。对于他们的选择,宋佚可以理解。 可是,月泉宗作为方圆数百里内颇为代表性的修行门派,明明有消灭魔息的能力,却也这般明哲保身,坐视九鹭宫陷落的话……恕宋佚不敢苟同,并会就此对月泉宗的所作所为产生疑虑,乃至鄙视。 万幸,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是我判断失误,罪过啊,对不住老友一家,对不住他们宫里那么多人……” 将剑递回给宋佚,掌门语意沉痛:“要感谢你,给了九鹭宫上下一个干干净净的结局,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加不堪……” 宋佚没有回答,这份感谢他也实在不想领受。他相信掌门心里并不比自己好过,九鹭宫对自己而言是个陌生之地,对掌门而言恐怕不只如此…… 两人都没再说话,净室内陷入一股低沉凝重的气息中,好半晌,掌门才再度打破沉默。 “……好了,感慨就此打住,我们来说说正事吧。” 提起壶,掌门给宋佚和自己杯子里都斟满热水,问:“你方才说,九鹭宫那些被魔息侵蚀的弟子提到了我们月泉宗?” 宋佚精神一振,赶紧道:“是的。” “这点倒是不出所料,事实上……我之所以没有去九鹭宫,也是防备着这一手,调虎离山啊。” 调虎离山? 宋佚一怔,立刻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魔息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月泉宗?” “不错。”掌门正色道:“事到如今,我没有再瞒着你的必要,同你说了吧,魔息即将大举进犯月泉宗。” “……那九鹭宫是怎么回事?” “应当是先锋军。”掌门长叹一声:“神州大陆广袤,纵横万里,周边大大小小数十国,虽不敢说个个蛰伏恭顺,起码表面上都公推月晟皇朝为尊,仰我鼻息。就在这无边疆域内外,修行门派林立,能者辈出,一旦魔息涌动,自有人能够察觉。对于一些太远的地方,我不清楚情况,但就月泉宗所在的湖州城地界而言,这方圆数百里内,也就指着月泉宗为修行者的聚集之地了。” 宋佚边听,边在心内思索,接过话头道:“所以,魔息一旦进犯,必定得攻破月泉宗这个桥头堡,才好拿下湖州城?” “必须的。”掌门点头道:“与其他大门大派相比,月泉宗自有不足,但在湖州城范围内,却也就指着咱们一家,不灭了月泉宗,魔息便无法成功占据此地,而越了解魔息,便也越不会将它们当做来无影去无踪的乱流,或没有神智的魔怪。种种迹象表明,月泉宗是魔息想要攻克的第一个重要目标,于是,它们先用一部分力量占据九鹭宫,蛰伏其中,然后等到真正的时机到来时,配合主力,共同进犯月泉宗。” “竟是这样?!”宋佚一惊,想了想,点头道:“难怪那位小菲姑娘死前,同我提到她在魔息掌控下对九鹭宫中诸人的处置……仆役侍女,包括她的母亲,都因为没有修为,不能成为进攻月泉宗的助力,于是杀了,免得成为拖累。” “嗯……”掌门也颔首道:“而宫主本人,因为修为高深,能够抵御魔息的部分侵蚀,没有完全听令,于是也……当真凶残邪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为何会如此?月泉宗作为修行正派,灵气充盈,能者诸多,多年都未发现过魔息的踪迹,也就前些日子,顶峰上有那么一缕……” “……你应该知道魔息变乱吧。” 魔息变乱?! 宋佚心头一凛,难道真的是…… 他对魔息变乱所知甚少,只听原本的“宋佚”提过,每隔一段时间,魔息的踪迹便会在世上迅速增多,频繁作乱,这个周期一般在千年左右。 掌门盯着宋佚的脸,一字一句道:“每隔数百年或千余年,世间便会有一次魔息变乱,肆虐神州,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有时甚至导致改朝换代,日月更新,这便是魔息变乱。” 宋佚皱眉:“您这么说,难道是暗示魔息变乱又要来到了吗?” “应当是的。天时将至……新一轮的魔息变乱恐怕就要开启了。” 掌门抬起头,看着头顶辽阔深远的夜空,繁星璀璨,月影朦胧,仿佛正有无数的眼睛藏在那里,从星光上俯视两人,静听他们的谈话。 “距离上一次魔息变乱,差不多过去六百五十年,太快了……这一次来得太快了。我们本以为……五年前,各门派的掌舵者们在帝都聚会,其间竟无一人提到关于魔息的隐忧,或许,我们都将形势想象得太乐观,也太依赖于前人的经验,以为还早,它们还不会来。” 宋佚屏息静听,心里一个接一个地冒出问题,都忍住了,没有出声打岔。 掌门发出一声叹息:“每一次魔息变乱的发生,都是全天下人共同的灾劫,不论修行者还是普通人,都将给卷入这遮天蔽日的洪流内,这一次……我月泉宗恐怕要首当其冲。宋佚,你怕么?” “不怕。” 先后历经高家和九鹭宫的事,他对于魔息的残酷嗜血已有认知,且极为痛恨,要他和这样的东西作战,宋佚不但不怕,还很期盼。 “若我们不敌,如九鹭宫一般沦为魔窟的奴仆,然后在它操控下做尽丧尽天良的恶事呢?你怕么?” 宋佚一怔,没有回答,甚至拒绝去想这样的可能。就在此时,他眼前忽而一花,上半身倒在桌案上,手肘打翻茶杯。 杯子随之滚落在地,一声脆响,裂成几块。 宋佚大惊,赶紧撑起身子,怎么回事…… 掌门将他扶住,叹道:“罢了,今日先到这里,你实在太过疲累,身心都严重透支,精神上虽还撑着,身体却是熬不住了。” “不,我不要紧,我……” 话音未落,掌门摇头:“不必逞强,你现今这模样看着都渗人,年纪轻轻的,又是初次下山,便先后经历了高家和九鹭宫的事情。今夜的确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后边有卧房,我已让狸奴准备了热水,你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过两天再深谈此事也不晚。” 第八十七章 废弃的居所 “我现在睡不着……” “睡不着也闭目养神,休息,就当是也给我一点时间。有些事情啊,掌门我自己都还得想一想是否要告诉你呢。” “……什么事?” “总之是很重要的事,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话说到这地步,宋佚也无法再逞强,想了一想,点头道:“既然掌门如此安排,我自当听从,不过睡觉就不必了,我洗个澡便走,还有许多事得做。” “哦?”掌门微微一愣,点头道:“你这孩子……看来不止我有揠苗助长的心,你这棵好苗子自己,更是拼了命的要往上长啊。” …… 净室后方有一套不大的卧房,安静古朴,格局清雅,各项陈设一应俱全,不过几乎没有使用的痕迹。大约只有掌门或莫清宁在处理事务之余,会偶尔于此小憩吧。 跨出房门,再拐过一道屏风,宋佚跨入浴室,狸奴站在旁边,已给他备好了热水和洗漱之物。 “师兄,你身上血腥气好重,赶紧洗洗吧。” 看他进来,狸奴将东西递过去,退后两步,捂住鼻子。 “……很重吗?” 宋佚自己倒不觉得,这会儿给狸奴一说,略有点尴尬。 “我嗅觉与常人不同,能够闻到血腥气的来源。”狸奴小声道:“你身上染着许多人的血,旁人察觉不到这些血迹的区别,我却能辨出每一滴血几乎都来自不同的主人,它们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浓烈,有点……” “抱歉,令你不适了,快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 静静泡在热水里,宋佚长舒口气,放空思绪,好生洗掉这一身血污,一身晦气。擦干身体,套上中衣走出来时,发现莫清宁正在外间等着他,还给他拿了一身新衣服。 “师兄?怎么又是你……狸奴呢?”宋佚有些疑惑。 “午夜了,我让他先睡去,你也该好生休息才对。” “还好……这两天虽然没睡,却也不觉得困。” 宋佚在屏风后边更衣,看看坐在外面椅子上的莫清宁,发现他正拿着一本书翻阅,眉头微微蹙起,不知书上写着怎样的内容,让这位月泉宗首席弟子愁眉不展。 “掌门方才同我说,以后我可以随时来找他,这是不是跟你的待遇一样了?师兄。”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惦记的……”莫清宁瞟他一眼,淡淡道:“明天有空来找我一趟,有事跟你说。” “晓得了。”套上外套,宋佚忽然想到一件事,赶忙问:“对了,骆臻呢?我明天得先去见他,那把剑……” “你暂时见不到他。”莫清宁摇头:“他被风仪庭的人扣住了,跟他师父关在一起。” “什么?!” 宋佚大惊,扣衣扣的动作霎时停了,转身冲出来,抓住莫清宁,连声追问:“怎么回事?风仪庭又干了什么?!骆臻怎么给他们扣住了?!” “你冷静点。”莫清宁挣脱他的手,理理衣袖,皱眉道:“出去历练一趟,还是这么急惊风的样子,一点都稳不住,些须小事就变脸色,之后真遇见大事还不得晕过去?” “我……”宋佚词穷,想想也对,如果骆臻有什么不测,莫清宁绝不会是这个态度。 “好吧,你跟我说说,骆臻他们到底怎么了。” “风仪庭拿人问话,抖威风而已,太具体的也懒得跟你说。总之,我能向你保证,他们师徒目前为止无恙,只是见不着人,过些天应该会出来的。” “这样……那就好。”宋佚松口气。 “这样其实更好。”莫清宁道:“你也趁这个机会缓一缓,把心思镇定下来,想一想到时候怎么面对骆臻。你现在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其实根本没准备好,真见了他,心思随时可能崩溃,因此……还是暂时见不到的好。” 宋佚不语,既不想承认自己真是这样,也没有出言反驳,彻底否定莫清宁的话。 “……我先回去,明天下午找你。” “别乱走乱逛,早点休息。” 辞别莫清宁,宋佚离开掌门的庭院,信步走在月泉宗大道上,祖庭这座空中楼阁在他身后渐行远离,很快,他便回到了宁静的山野当中。 夜色深深,满天星斗在他头顶明灭,午夜刚过,整个月泉宗都收敛了白日的生机勃勃,变得静默安然,唯有各处楼台中亮着几点灯光,是值夜的弟子们在坚守岗位。 一路走来,大道上静悄悄的,除开宋佚自己,看不到人迹。宋佚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东西,至少方才和掌门对谈的话语不时跳出来,又不时被这趟下山的点点滴滴替换。 不知不觉间,宋佚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院落附近,这里比之前路过的地方更加安静,没有灯光,更没有人声,黑黢黢的院内,几座屋宇仿若入睡的巨人,只一盏孤灯挂在院墙大门的屋檐下,却没有点亮。 停下脚步,宋佚往四下里一看,忽然认出这是上院正阳庭附近,这间院落便位于正阳庭南边半里之外…… 宋佚心里一动,这里不正是师父离去前和大师兄居住的地方吗? 自从师父和大师兄离开后,这里便空置下来,至今已有五年,月泉宗却一直没将房子收回去配给别人使用,就这么放着。 这两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变化太剧烈,宋佚几乎心力交瘁,今夜刚从掌门那儿出来,一不留神竟来到这里,莫非……真有什么冥冥中的意志,牵引自己来到了师父最后的居所? 想到这里,宋佚又看了一眼安静的院落,忍不住从檐下取了那盏灯,见里边还有油膏,便点燃了,提灯入内,小心查看。 屋子正门落了锁,宋佚不想冒犯,没有破坏锁头,绕到侧面的窗下,伸手一推,窗开了。宋佚跃入,将灯烛一举,只见房内落着一层厚厚的灰,空气仿佛都凝固住,显然已许久无人探访。 此刻,他所处的房间应是一间书房,一张大书桌摆在当中,几个大书架靠墙而立,上边稀稀拉拉摆着几本书,一眼扫过去,都是月泉宗里很容易拿到的修行教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宋佚离开书房,走到正厅上,这里同样显得空落落的,除开几件基础陈设,找不到任何属于使用者个人的讯息。 环视两圈,宋佚又绕到后边的房间,同样一无所获。他又去探旁边的厢房,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他本以为这里应该藏着一些关于师父的东西,就像小师兄屋子里挂着师父的画像一样。 然而,什么也没发现…… 很显然,师父和大师兄最后居住的院落已被妥善收拾过,也不知是他们走前的安排,还是在他们走后月泉宗进行了善后,几乎没有一丁点儿个人信息残留,完全磨灭了个性,只是一间很普通的居所。 无奈之下,宋佚将提灯挂回去,准备离开。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西面的厢房,如果没猜错,那里应该曾是大师兄的卧室。 关于师父,宋佚已多少知道了一些东西,可关于跟师父前后脚离去的大师兄,他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仿佛那是一个隐形人。 大师兄……师父的首座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如今是和师父在一起,还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宋佚忽然很好奇。 顺着平缓蜿蜒的山道,宋佚慢慢朝自己居住的院落前行,星夜沉沉,清寒夜风吹动他的衣袂,和掌门一通长谈,再洗去满身血腥与杀气,宋佚感觉心里一点点澄定下来。 初开杀戒,便将九鹭宫上下百余人葬送,虽说他们的灵魂都已被魔息吞噬,变成了泯灭人性,罪恶累累的怪物。 而当魔息被自己抽取后,小菲姑娘回复了片刻清醒,现在想来,宋佚也不知道这短暂的清醒,对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在清醒中戴上骆臻给她的定情之物,也在清醒中永诀人世。 出发前,宋佚完全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 此刻,走在寂静的深夜里,宋佚隐隐有种感觉:从今往后,自己的整个人生历程都要彻底改变了。 固有的想法会被彻底抛开,司空见惯的现象会被完全扭转,还有更多前所未见,前所未想过的点点滴滴,都会随着时间与阅历展现在自己眼前,逼迫自己去思考、抉择和践行。 修行,并不只意味着提高自身的实力,更代表获得能力后所要面对的一切。 想到此处,宋佚长叹口气,心绪微微激荡,跟着又落下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沉静。 这时,借着天顶朦胧的星光,宋佚发现自己已走到了叶铭的师门附近,路旁那两套院落,便是师徒们的居所。 夜已深了,院内只点着一盏温润的灯光,屋内灯烛俱已熄灭,不闻人声,应该都睡着了。宋佚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剑柄,心里一动,就想去找叶铭。 九鹭宫……骆臻如今和他师父一起被风仪庭扣着,应当还不知道九鹭宫的变故。 但这件事迟早要大白于天下,骆臻迟早会明白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一想到这里,想到骆臻知道真相时的表情,宋佚心里一阵发咻。在九鹭宫厮杀时,他一点也不怕,遍地魔息与血腥丝毫不能令他畏惧退缩,但现在……当宋佚想到骆臻时,却感到了踯躅——到时候该怎么面对骆臻,怎么跟好友说明一切? 第八十八章 翱翔 小菲姑娘已死,她死前的模样,她最后说的话,种种细节只有自己知晓,如果骆臻问起…… 宋佚胸膛里阵阵收紧,直想闯进屋去,把熟睡的叶铭拖起来,将事情告诉他,也把问题抛给他,让他想个办法;或者,干脆由他向骆臻转述这件事……自己就不去见骆臻了。 然而,任凭各种逃避的、后退的想法在脑中横冲直撞,宋佚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丝毫没有挪动。 就这么站在原地,盯着夜色里的房屋看了许久,宋佚一咬牙,转身离去。 不打扰叶铭了,也不需要他帮自己出什么主意,这件惨剧既是自己一手铸就,便由自己一人面对。 骆臻会不会怪罪自己,甚至会不会因此引发其他后果,宋佚现在不去设想,他决定就做八个字:实话实说,问心无愧。 …… 咔哒。 轻轻打开院门,宋佚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内,环视一圈,离开这里下山还不到十天,却已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想到离去时步伐轻快,胸中荡漾着隐隐兴奋,归来时却……宋佚不由叹了口气。 “唧唧!” 忽然,身后传来一身啼鸣,宋佚转过身,只见一道黑影已朝自己扑来—— “呵……” 知道来者是谁,宋佚微微一笑,张开怀抱,撞上来的力道却意料之外的大,让他后退了两步,心内大感吃惊。 “等等……你怎么……” 宋佚推开怀中这一大团毛茸茸,定睛一看,好家伙,几天不见,怎么长这么大了?!方才四下黑,也没仔细看,只听声音判断是大鸟来了,这会儿一瞅,宋佚简直要目瞪口呆。 几天不见,大鸟仿佛脱胎换骨般的成长了,身量拔高许多,头已到了宋佚肩膀的高度,双眼炯炯有神,大嘴锋利光滑,上边似乎反射出一层细微光晕。一身羽毛丰润饱满,在深夜里呈现一种淡淡的金色。双爪粗壮,牢牢站在地面上。 宋佚啧啧称奇,看向大鸟的尾羽,那里的羽毛已开始拖长,毛尖儿颜色与身躯不同,从淡金色过度到了朦胧的新绿,煞是好看。最令人惊讶的是大鸟那两只翅膀,比宋佚走前大了两倍有余,羽翼丰满,骨骼粗壮,尚未完全展开,已显出几分不凡的气势。 似乎不满宋佚推开自己,大鸟又靠过来,头在他肩上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定定看着他,跟着扑了扑翅膀,好像在说:你终于回来了。 “乖,乖。”宋佚摸着它的头,暗暗咋舌。 这……怎么长的?! “……真是你吗?该不会换了一只鸟吧?”宋佚悄声问。 话音刚落,大鸟低头在他胸前一顶,好似嗔怪,又似撒娇,嘴里悄声“唧唧”叫着,好似在怪他怀疑自己。 “我开玩笑的,当然认得你,怎么几天功夫就变模样了?” 大鸟不会说话,当然没法回答他,忽然躬下身子,鸟嘴在他手上碰了碰,似乎叫他伸出手来。 宋佚不知它要做什么,摊开手掌,大鸟嘴一张,一股淡金色的气息随之喷在宋佚掌中,烟雾袅袅散去,只见宋佚掌心里又多了一把熟悉的金砂! 这,这是…… 宋佚大感吃惊,看看大鸟,大鸟也正盯着他。这次不需要大鸟在泥地上写什么“炼”字,宋佚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将金砂收起,宋佚问:“哪儿来的?” 听他这么问,大鸟得意的“呱唧”一声,挥动右边翅膀,拍了拍自个儿胸脯,宋佚给它这模样逗乐了,意思是……它自己弄出来的么? “挺厉害啊你,我明天就把这些也炼了,你那蛋壳当真好用,这次出门给我挡了不少灾劫。话说你究竟是什么鸟儿,怎么这么神奇?” “唧唧。” “你这么说我可听不懂……” 这时,大鸟绕着宋佚走了两圈,又在他面前停下来,忽然矮下身子,拿翅膀拍了拍自己的背脊。 怎么了?宋佚看着它,一时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 啪。 大鸟摇一摇身躯,又拍拍自己的背,然后拍了拍宋佚的手臂。 这是……看着它的动作,宋佚有点儿明白了,“你这是让我骑到你背上去?” “唧唧。”大鸟连连点头。 这……没问题么?能驮动吗? 宋佚打量大鸟,这家伙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瞧这跟牛差不多大的身形,瞧这粗壮的爪子,这翅膀……应该没问题吧。 小心翼翼地跨到大鸟背上坐好,宋佚正想问它重不重,大鸟忽然羽翼一展,双腿一蹬—— 唰—— 宋佚只觉扑面一阵风来,整个人已离了地面,腾空而起!只见大鸟羽翼招展,身姿灵动,眨眼间便飞上了半空,宋佚赶紧抓住它颈下的羽毛,上半身贴在它身上,不敢乱动。 这家伙……会飞了不说,居然还能驮着自己飞上天空?! 宋佚这下可是又惊又喜,耳畔只听风声飞掠,眼中看到地面越来越远,两三秒钟的功夫,一人一鸟已身在数十丈高的空中,将这片山谷里所有的建筑、花木通通甩在身下。 宋佚坐直身体,举目眺望,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观看四周。 “唧?” 大鸟微微振翅,身子稳稳悬停于半空,转头看着宋佚,发出一声啼鸣,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得意。 “呵,你这小家伙,厉害啊……” 宋佚也难掩心头的兴奋,拍拍它的身子,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抬眼看去,夜色温柔地笼罩着世界,那最远最黑的,是远处山峦的轮廓,近一些,便能看到月泉宗鳞次栉比的建筑,有些清晰,有些朦胧,还有一些已融入山野腹地,看不真切,守夜人的灯光从一个个窗口中透出,让夜晚带上了人间的暖色。 天顶上,星河倒悬,熠熠生辉,几缕云气挂在矮一些的地方,随夜风聚散。 “呼……” 宋佚长出一口气,感觉胸中的郁结正在消散。 “唧,唧唧!” 大鸟又回头看着他,眨了眨眼,跟着身子一抬,振翅而起,如一根离弦的利箭,直插夜空! 宋佚早有准备,抓住大鸟的羽毛,跟着它一起朝更高的天空飞去。 随着大鸟的速度不断加快,宋佚那层护身金砂似乎受到某种感应,自然发动——只见金光弥散,瞬间形成一道圆环,将宋佚和大鸟都包裹在当中。 霎时,风声消隐,压力全无,大鸟向上疾飞所带来的气压和狂风都已不复存在,身在这道金光的圆环内,宋佚只觉如同平地散步般悠闲自在,感受不到一点乱流,连偶尔掠过耳畔的风都无比温柔。 “这……” 宋佚四下张望,大感惊讶,不愧是大鸟的蛋壳所化,居然还能这么配套使用,当真神奇。 这时,大鸟已突破了云层,一人一鸟置身片片云海之上。片刻后,大鸟又扇动羽翼,搅动阵阵罡风,霎时间风流云散,只见下方的云海如被一只大手拨开,露出了夜色中坚实的大地与山峦。 苍穹如墨,星斗如海,在人头顶明灭闪烁;身侧云涛涌动,聚散无端;往下看去,城郭绵延伸展,灯火盈盈,直如另一片星光闪烁的夜空。 宋佚贪婪地看着这一切,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从身侧黑暗的虚空,到极远处视野的尽头,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何处为实,何处为虚。只觉苍穹前所未有的近,大地前所未有的远,而自己前所未有的渺小,天、地、人早已浑然一体。 身在浮云间,一览天地小。 宋佚浑然忘记自己凝视了这梦幻般的绮丽景致有多久,直到脑中传来一声满足的喟叹。 “好漂亮啊……佚哥。” “你醒了?”宋佚一怔,朝它道:“这都下半夜了,怎么睡?你现在可非常虚弱。” “睡过的,你去见掌门前我就撑不住了,这会儿刚醒不久。” “……多休息的好。” 宋佚有些词穷,脑中这一缕幽魂还能存留多久,几乎已成他一块心病。随着两人相处的时日越久,彼此的感情也越深,到现在,宋佚已不知不觉将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而原本的这个“宋佚”,更是将自己看作兄长,既崇敬依恋,又懂事体贴。 “……我舍不得睡。”脑中的声音停顿片刻,喃喃道:“佚哥,你说我太弱了,要多休息,尽量留着精力,但我觉得,正因为我不断衰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才更舍不得睡。我……我想跟你多呆一会儿,用你的耳目去见识更多,体会更多,也和你多说说话,我现在觉得……” 听它这番话,宋佚嘴唇动了动,眉头微微皱起,想说点儿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抬头看着头顶绚烂辽远的夜空,任凭静美的风拂过鬓边。 “我现在觉得,佚哥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取代我,或许真是天意,更是一件大好事。如果你不来,我早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留不下……可是你来了。你来了,我才能……你看,我修行了五年,从没有一天懈怠,进步却只那么一点儿,不仅辱没师父威名,更辜负小师兄心力。过去我时常想,修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就这样不中用?如果我能多突破一些,上一个层次,会是怎样的感觉?自由掌控身体和真气,收发随心,能够一剑摧山断岳时,又是怎样的感觉?” 第八十九章 预言 “你总说这些话……” “佚哥,还好有你,因为你来了,我想了五年的事,这些不可能的梦想才终于实现。如今你修为大进,虽不是我自个儿获取的,我也体会到了实力不断攀升的感觉,你打败一个个敌手,甚至能跟恐怖的魔息抗衡,我……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这些。” 说到这里,脑中的声音已是心潮澎湃,言语中甚至带着一丝哽咽。 “像此刻飞跃群山大地,置身莽莽虚空间……我在修行上十分蠢笨,便一直觉得自己像只不起眼的虫子,永远只能在地上爬行,可如今我这萤火小虫,竟也有机会翱翔九天,见这般绚烂的奇景,即使就此消散于天地,也没什么遗憾了。” “别说这话。”宋佚皱眉,从怀中掏出度魄壶,举到眼前:“这东西都到手了,还说什么丧气话?虽说尚不清楚该如何使用,但救你的东西既然在我手里,我就不会让你错过这机会。要不是为了你,我在高家折腾个什么劲儿?” “佚哥……” “还有,不要觉得你不行,我行。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都是普通人过来的,想当年……罢了,不提当年,就说现在吧。我刚醒来时什么都不知道,都靠你指点才没有出洋相。现在基本算立足了,对很多事情心里也开始有了谱。就说月泉宗吧……刚修行时主要为自保,但现在我开始感受到一些东西,也打定了主意:就是不管前方有什么艰难险阻,咱都要努力走下去,我如今身在月泉宗,便守好月泉宗,以后有机会下山去更广阔的地方,我也会遵循自个儿的选择,尽力而为。” “佚哥……你这想法很好,很好。” “所以,咱们既然是兄弟,我走,你也得跟着我一起走,要真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不会孤零零的,有小师兄在,或许以后还能找到师父他们。” “这个性质不一样的。”宋佚笑笑,将度魄壶收起来,道:“一个是朝夕相伴的师兄弟,一个是血肉相连的亲兄弟。” “佚哥……你,你真会说话,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必定消散,想就这么安心的走时,你都是三两句话,就又让我舍不得消失了。” “舍不得就对了,以后进了度魄壶也好好呆着,等佚哥给你找到合适的身体,让你再世为人。然后啊,咱们再一起看遍山河,一定还有比此刻更好的景致在前边等着呢。” “……好。” 说到这里,宋佚忽然想起方才经过的院落,趁脑中的声音还醒着,赶紧问:“对了,我方才路过师父和大师兄走前居住的院子,进去看了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哦,是的,当初他们离开后,掌门派人收拾过。” “果然如此。说起来,咱们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关于师父的事我已经知道一些了,可关于他……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当初为什么要出走?” “大师兄啊……他出走的原因我不知道,似乎连小师兄都不知道,他谁也没告诉,突然离开的。” 脑中的声音顿了顿,缓缓道:“我其实跟大师兄不熟,入门时他已搬到那边院子里了,跟我不住一起。我就见过他三次:入门时一次,师父走后,他得代行师父职责,指导我时见过一次,然后在他离去前两天,我去找他,又见过一次。” “哦?他是什么样人?” “挺好看的,是那种冷峻的类型,特严肃,话不多,也没见他笑过,看我的眼神一直冷冰冰的。” “哟,冰山美男啊,叫什么名字,修为厉害吗?”宋佚的好奇心给挑起来了,问题一个接一个。 “大师兄姓岳,叫岳霆,非常厉害。” 说到这里,脑中的声音似乎有些犹豫,道:“我想起一个细节,最后一次见他时,发现他在收拾房里的东西,但我那时压根没想到他会走,只当是日常整理,也就没留心,只管问他一个修行上的问题。大师兄虽冷淡,却绝不是那种鼻孔朝天的人,没有看不起我,对我的初级问题有问必答。就在说话的时候,他东西收完了,看着我,忽然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主动跟我说……” “他说什么?” “他说……其实你不修行更好,修行是苦,往苦的路上走,只会越来越苦,甚至过早牺牲掉自己。” “什么?”宋佚一怔,感觉这话有点儿味道不对。 “对,大师兄确实那么说了,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我也看着他,忽然打个寒颤,心里一下就感觉很害怕。我看他眼睛里好像一点儿生气没有,就像,像……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尊重大师兄,跟别人我肯定不会提的,但既然是跟佚哥你讲,也就没顾忌了。我那时候吧,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好像那一刻的大师兄像个死人一样,那种感觉,那种气息……他明明就坐在我对面,阴沉的日光从他右肩上方的窗户透过来,照亮他半个轮廓,另一半沉在暗影里。我忽然有个错觉,好像他不是坐在我对面,而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向我……” 宋佚听得暗暗吃惊,没有打岔。 “然后,大师兄跟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不确定是他真的当面跟我讲了,还是我后来自己想象出来的,就算真是我的想象,那也是他还在的时候就想出来了。总之,那时我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梦游一样,浑浑噩噩的,连怎么离开他住所的都忘记了,直到两天后,忽然传来他失踪的消息,我才……”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十七岁时会遇到一个坎儿,若能跨过去,就会有另一番新生,但要是跨不过去的话……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眉头皱起来,脸上表情变得特别艰难,然后才很小声的又说了几个字,我没听清,想问他又不敢问,于是就这么……” “……他这是,预言?!” 宋佚更吃惊了,怎么,师门里当真能人辈出?师父牛得上天,小师兄特立独行,这大师兄更有预知未来,铁口直断的本事? 神秘的大师兄岳霆,在原本的宋佚刚入门时,就预见了他的死亡,以及自己的穿越么? “预言?对啊佚哥!现在想来,大师兄说的不就是关于咱们的预言么,我不正是在十七岁上……” “啧……有点意思。”宋佚点头:“咱大师兄修为怎样?” “厉害得不得了,比小师兄还厉害呢。毕竟大师兄入门早,天资又奇高,师父的怒焰玄经已学全了,要不是碍着师父客卿的身份,月泉宗的首席弟子指不定就换人了呢。” “意思是他比莫清宁还厉害?” “应该是的,他俩并没有比过,但我曾经问过小师兄,小师兄说大师兄要厉害得多。” “这样啊……” 宋佚听得暗暗乍舌,师父果然不得了,这门下弟子一个赛一个的强,自己虽说已克服了肉身与神魂的冲突,一日千里的追赶着,但目前看来依旧是吊在最后的那个,得继续努力了。 想到这里,宋佚脑中不由飘过杜逸楼的画像,跟着又晃过面目模糊的大师兄身影,然后是小师兄,以及他书架上那盒怒焰玄经…… 越是想,宋佚越觉得心里跟猫抓似的,恨不能马上飞到行踪不明的杜逸楼面前,将师门绝学统统继承过来! “……你说,这大师兄现在在哪儿呢?”躺在鸟背上,宋佚脑子里信马由缰的奔驰:“是跟师父在一块儿,还是自个儿浪迹天涯?” “……我感觉他们应该没在一起。” 脑中声音犹豫片刻,道:“如果他们要一起行动,就没理由前后脚走,师父走时是跟门里留了书信的,内容我虽不知道,但从掌门的反应看,掌门应该默许了师父的离开。如果大师兄的离开也在师父计划内,他书信中应该会提,让门里有个心理准备。可是一月后大师兄走的时候,长老们却很生气,可见大师兄是偷跑的。” “为什么要偷跑,大师兄他应该没做过任何违反门规的事情吧?” “没有,大师兄低调得很,从不掺合门里各种杂事,功课积分维持在最低线,跟外人一个月都说不上两句话,风仪庭压根想不起有他这个人。佚哥,你什么时候再去赏金庭,可以查查看,上院一等弟子中,功课积分垫底的绝对是大师兄。” “这样……” 信息量太少,宋佚也推断不出什么,直觉关于大师兄的只言片语中最值得关注的,还是他对原本“宋佚”做出的预言。那绝不是随口胡说,更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大师兄岳霆……他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本事或天赋,让他能够预见未来。 假设这个前提成立,那么,他会不会是在预见了某种未来后,才选择离开月泉宗的? 眼下暗流涌动,掌门说魔息即将入侵月泉宗,大师兄虽然早在五年前就离开了,但他的离开,与即将到来的魔息变乱会有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 第九十章 拜访莫清宁 说话间,夜色渐渐淡去,东边露出朦胧的一线浅白,大鸟扑动翅膀,带宋佚掉头向下,稳稳落在他居住的院内。 宋佚从鸟背上跳下来,拍拍它的头,这夜多亏有它带自己直上九天,纵览群星与灯火,令胸中郁结一扫而空。 宋佚道:“说起来,你还一直没有名字,该给你起个名字才好。” “唧唧?”大鸟歪头盯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看大鸟浑身丰润的羽毛,稀薄晨光中,淡金色羽翼上似乎流动着一层光影,辉煌而雅致,宋佚心念一转,道:“你这一身翎毛生得好,振翅能翱翔寰宇,蛋壳也可化作护身金光,叫你金宇怎样?” “唧,唧。”大鸟连连点头,似乎很喜欢这名字。 “好,那就叫金宇了。” 旭日初升,有了名字的金宇在宋佚肩上蹭蹭,似乎恋恋不舍的告别,跟着便腾空而起,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 目送它离去,宋佚长舒口气,久违的疲惫感终于开始袭来,便回房休息。 沉沉一觉,醒后调息半日,跟着又在院里练了阵剑法,眼见黄昏降落,金红色的日光染上山麓,宋佚终于闲下来,坐在院内石桌旁,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十天期限还没有到,昨日在山门处,自己一露面就给莫清宁抓去见掌门了,并未与其他同修碰过面。除开掌门和莫清宁,以及随侍的狸奴外,自己返回月泉宗的事应该还无人知晓。 这样也好,落得清静。 宋佚并不打算现在就去赏金庭交接功课,不论高家还是九鹭宫,都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形,魔息肆虐、变故陡生之下,许多事情越发混沌不明,他须得理一理,再考虑接下来如何应对。 对了,莫清宁不是让自己有空去找他一趟么?当下无事,正好去跟他谈谈,很多事情还得靠他给答案呢。 抬头看看天色,见夕阳未坠,彤云飞卷,宋佚决定等入夜后再过去,省得给人看见,节外生枝。 …… 作为月泉宗首席弟子,莫清宁没有同其他人住在一起,而是在掌门祖庭内的一处安静所在,方便随时回应掌门的吩咐。 借着朦胧夜色的掩映,宋佚穿行于几条偏僻小道,有时也在树林中行走,不多时便踏入了祖庭。山林已尽,须上那空中楼阁才能继续前行了,宋佚正打算过去,忽见一人从前方疾步走来,定睛一看竟是薛喻。 风仪庭副庭主……他来这儿做什么? 停下脚步,宋佚躲在一道墙后窥视,薛喻似乎满腹心事,并未留意这边,匆匆过去,宋佚注意到他神色似乎颇为不悦。 发生什么事了? 风仪庭有自己的领地和楼宇,平日都不在祖庭内办事,薛喻来这里,是奉天玑长老的指示面见掌门,还是…… 目送他背影远去,宋佚也不耽搁,直接去找莫清宁。 莫清宁的住所位于祖庭西面,宽敞院落架在一汪清澈的流水之畔,这水从后山抽取,溶入法阵后,便随着法阵之力自然升上半空,如一根冷冽蜿蜒的玉带。日月光华投射其上,越发映得波光潋滟,恍若天河倒悬。 跨过流水上的竹桥,宋佚步入莫清宁院内,这一路行来不见人影,也不知是掌门刻意将人撤去了,还是这边历来就这样清静。 院门开着,宋佚抬眼望去,徐徐降落的夜色中,只见莫清宁一身清素单衣,正拿着笤帚清扫院内的落叶,偶尔,风会将山野中的落叶送到院内,为这片悬在半空的楼台增加俗世之气。莫清宁一举一动十分悠然,浑不似身怀磅礴之力的修行者,更像个隐居南山的闲人。 那把不离身的承影却邪剑,此刻已给他解下来,就放在院中的桌上。桌旁摆着两把椅子,一个小炉上坐着水壶,咕嘟嘟冒出热气,桌面上摆有茶盘和点心,显然主人早知道宋佚会来,于是整扫院落,静待客至。 “师兄。” 宋佚走入院内,招呼了一声。 莫清宁停下打扫,转过身,只见他昨天青肿的脸已恢复,只眼角处还有些微红。 看他过来,莫清宁叹一声,指指自己脸颊:“你平日里看着温和,逼急了也是个暴脾气,师兄的牙都差点给你打落了。” “那有什么关系?”宋佚看看他,又看向桌上的承影却邪剑,道:“反正师兄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嫂子忠贞得很,绝不会嫌弃你变丑的。” 莫清宁摇摇头,拿他没办法,笑道:“好了,坐下说话吧,还有许多事得谈。” 两人入座,宋佚给彼此倒上茶水,第一个问题却不是九鹭宫,而是方才所见。 “我刚看到薛喻了,他来做什么?” “他要出门两天,向掌门借一件东西。” “出门?”算算时间,宋佚觉着不对,皱眉问:“这眼看就是祖师祭典了,他身为风仪庭的副庭主,不留下来帮天玑长老办事,出门做什么?” “天玑长老派他去的。”莫清宁瞥他一眼,目光中似有赞许之色:“他过来时,我恰好在掌门跟前,听到他们谈话。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有可无的一趟,但既然天玑长老派他出去,他总不能说不去吧……未来岳父不是?” “可别提这茬了,我看他不愿意的很,事情能不能成还两说呢。” 宋佚摇头,此前在赏金庭听到的八卦可没人看好,郭师兄跟圆脸师妹都知道这事不靠谱,没理由莫清宁却跟着起哄。 “嗯,天玑长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薛喻派出去,大约也知道薛喻跟他们并不完全是一条心吧。” 宋佚点头,这点他很确定,当日在赏金庭,薛喻已明确流露了这层意思。 说到这里,莫清宁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递到宋佚跟前。 “这个给你用。” “……什么东西?” 宋佚伸出手,只见一颗小小圆球落到自己掌心里,直径不到一寸,表面漆黑,从深处透出一抹金绿色的光芒。 这……这和小师兄临走前给自己的东西很像,难不成也是个…… “这是聚灵珠,里边蕴藏的是精纯的风之力,你回去炼化吸收了,能够增长两成功力。”莫清宁道:“掌门昨日已见了你,说你虽有许多长处,但修为上还差着些,到时怕不能应对,让我给你点能够提升的东西,再加把劲。” “给我的?” “嗯,这可是好东西。能够炼化聚灵体的人才十分难得,也十分稀少,这还是上次炼灵大师卢广从来拜访,掌门拉着他做出来的,总共也就七八颗,便宜你了。” “这样……多谢师兄。” 宋佚将东西收起,料不到他一来就给自己这样的好东西,当日小师兄走前,也给过自己一颗蕴藏着火之灵气的聚灵珠,让自己遇到过不去的危机时再用,也不知小师兄怎么捣鼓出来的,反正……一定很不容易。 说起来,关于聚灵体这类东西,宋佚所知不多,只大略听原本的“宋佚”介绍过,这世上有极少数被称为聚灵师的修行者,具备将自然中蕴藏的各种灵力抽取、提纯、压缩,然后封入媒介****人使用的能力,聚灵珠便是其中一种。 经聚灵师处理后,精纯的灵力存放在媒介当中,既不会随时间散溢,也不会变质或衰减,修行者只需注入真气引导,就能将它渡入体内增加修为,可谓便捷又迅速。 然而,聚灵师本就是非常罕见的职业,对人的天赋、悟性、心性和操守都有极高要求。毕竟,不是每个人在面对这些精纯而无主的灵力时,都能够忍住诱惑,不收归己用,而是将它制作成聚灵体保存。事实上,聚灵师受不住诱惑,放弃制作聚灵体,转为直接吸收灵力来提升修为的事情,早已发生过无数次了。 同时,聚灵体的制作过程也费时费力,有时还冒着巨大的风险,因此,一块高品质的聚灵体,往往得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成型。成型后,要么被权势熏天者收入囊中,要么被财大气粗者高价购买,或流入大门大派,为其所用。 以上种种因素,都导致了聚灵体的稀少——品质越高,内中蕴藏的灵力越磅礴,便越难得以一窥。 因此,除开一些顶级的、著名的聚灵师依旧独立制作聚灵体外,各门各派中的高手若有闲暇,多少会抽空学学这方面,虽做不出高级的聚灵体,能做一点品质普通的备着,或给弟子们使用也不错。 掌门肯把这东西给自己,也是下了功夫了……宋佚暗忖。不过付出越多,回报也会越多,掌门和师兄这样舍得,肯定也对自己有相应的要求。 “……掌门到底要我做什么事?”宋佚忍不住问。 莫清宁顿了顿,反问:“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魔息变乱即将到来,为了守护月泉宗的安危,你会是很重要的战力。” “仅仅如此?”宋佚又问。 “不然呢?” 看他这样,宋佚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或许也没有必要问,毕竟对掌门而言,应该没有比守护月泉宗更重要的事了。如果宋佚从未见过掌门,大约还会怀疑这当中是不是藏着什么阴谋论,然而昨夜跟掌门一番对谈下来,宋佚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掌门不像个包藏祸心的人,至少对月泉宗,对自己没有恶意,即使他在“抵御魔息入侵,守护月泉宗”之外还有什么目的,那也应该是善意的。 宋佚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第九十一章 仙踪 莫清宁抿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给宋佚夹块点心过去。已是入夜时分,他备的茶十分清新,尝不到让人难以入睡的苦涩,反而充满层次丰富、微甜的果香味,令人浑身放松,心旷神怡。 “我想问你这趟下山,对魔息有什么看法?听你所言,不但九鹭宫大变,连高家也出现了魔息的踪迹。” “是的。”宋佚喝口茶,道:“就我看来,高家的魔息跟九鹭宫的魔息应该没什么关联,但这点更让人警惕,因为这证明魔息的肆虐是全方位的:王家远在千里之外,王公子也死在几年前,魔息在他们那边已悄然出现几年了……” “嗯。”莫清宁点头,认同他的观点,补充道:“王家那满身魔息的弯刀大汉提过,他的师门在西南方?” “对,他确实这么说。” “唔……” 莫清宁放下杯子,似乎想到什么,眉头一点点皱起,宋佚问怎么了,莫清宁却摇摇头,说此事暂时没有依据,先不提它,咱们还是讨论九鹭宫的事,毕竟这才是冲着月泉宗来的,估计很快就会到。 “嗯。”宋佚接着道:“你既问我对魔息的看法……通过高家和九鹭宫的事情,我觉得吧,被魔息侵蚀的人似乎也分几种,有些要低级一点——我不知用‘高级’或‘低级’来形容是否恰当,你姑且先听着,这就是一个比方。” “你大胆说。” “小师兄当年下山时,曾路遇一个被魔息侵蚀的村庄,按他所言,村内人几乎都丧失了心智,只懂得杀戮和吞食血肉,如同一帮狂乱的僵尸。只有一个人曾短暂恢复人性,然而,这只是为了欺骗旁人。魔息侵蚀村庄的目的似乎仅仅在于食人,并没有其他目标。我觉得,像这种就是低级的代表,遵从本能,一种嗜血残暴的发泄而已。” “嗯。”莫清宁点头。 “但是,王家和九鹭宫的魔息则不一样。”宋佚皱眉,仔细考虑措辞:“如果说,侵蚀王家人的魔息中,还有一部分是那种低级的东西,比如几年前王公子那会儿……那么现在,当王家人这次前往高家时,明显就有目的、有追求,他们看上了高家的传家宝,意图带走,同时,又在发现无法带走时果断撤退了,不像通常的魔息,更像个深谋远虑的阴谋家。” “你认为他们并没有真正放弃对高家那件东西的觊觎么?” “肯定没有,迟早还会出手的,这也是高伯父要公开放弃它的原因。”宋佚接着道:“接着是占据九鹭宫的魔息,他们的目的就更明确了,不但知道自己要什么,还能够为了目标隐忍、蛰伏。更重要的是……我观察过,九鹭宫众人虽被魔息侵蚀,但他们却都或多或少的保留着属于自身的性格特点,比如在说话、行事方面,顶多让你觉得没有礼貌,却不会怀疑他们不再是人。” “……你对此怎么看?” “我的看法是……” 宋佚顿了顿,最后一次整理思维,朗声道:“我认为,魔息对九鹭宫诸人的侵蚀,除了精神上的绝对控制以外,还存在一种潜移默化的效应,就是将众人本性中的负面点滴放大,上升到表面。比如他们普遍表现出冷漠、无礼、贪婪、欺软怕硬等等,这些东西其实每个人都可能具备,只是通过修行或教育,将之压制约束了。” “你的意思是……”莫清宁坐直身体,正色道:“魔息侵蚀,解放了人性的负面,并将之放大?” “对。某种意义上讲,在魔息最后爆发,令他们完全丧失人性前,其对人的影响,是让他们表现为一个‘恶劣的自我’,包括潜藏的丑恶**也随之流于表面。” 说完这句,宋佚仔细观察莫清宁的神色。西天上,大半个月亮正冉冉上升,银光遍洒,映照着宁静的院内,宋佚看见莫清宁面色凝重,眉头紧皱,咬着唇,似乎陷入极大的难题中。 “……师兄,想什么呢?” 宋佚有点紧张,忍不住轻声问。 “没什么,没事。”莫清宁长出口气,摇了摇头,道:“魔息果然不只是一股暗流,它们比世人想象的聪明多了。” “是么……” “嗯,其实听你这番话,我确实增添了一些隐忧,但此时言之过早,而且以我的身份也不便讲,反正过不多久,你还会有见掌门的机会,由掌门亲自同你说比较好。相信你也有一些问题是不能问我,而要亲自问掌门才妥当的,比如……” 莫清宁看向院外,沉沉目光扫过下方悬空的阶梯,宋佚顺他目光看去,发现那正是刚才自己看见薛喻离去的地方。 是指风仪庭的事情? 宋佚心里一动,莫清宁还真料得不差,关于风仪庭,自己的确有满肚子抱怨想跟掌门好生探讨探讨呢。 魔息的话题到这里暂时中止,两人闲谈几句,宋佚起身,从炉子上取下茶壶,给莫清宁添满茶水,问:“说起来,这次下山还有一个疑惑,想跟师兄请教。” “何事?” “关于仙人。” 宋佚坐下来,盯着莫清宁,认真问:“我想问师兄,有没有可能……咱们月泉宗附近藏着一个仙人?” “仙人?”莫清宁显然没料到他要问的是这个,面色一怔,跟着摇头否认:“不可能。” “不可能?”宋佚有些不信,更不死心答案就这么简单,追问:“如果这个仙人不想被人发现,故意隐藏了她……她的‘仙气’呢?那我们是不是就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宋佚并不确定,这个世界上的仙人到底有没有“仙气”一类的东西,让他们有别于凡夫俗子,旦此时他没有更好的形容去描述,姑且这么一说吧,相信莫清宁能够明白。 “你这个说法有点怪啊……”莫清宁似乎被他问住了,手撑在下巴上想了一阵,才摇头道:“理论上讲,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怎么说?” 宋佚身子前倾,生怕漏掉莫清宁嘴里每个字。他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竟比对魔息的兴趣还大,毕竟魔息是显性的,早已摆明了要搞事,而这个仙人……完全云山雾罩,一片神秘啊,甚至连她是否真的存在都难说。 “仙人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仙人没有饥饿、疾病、衰老、死亡的困扰,高居仙人界,其修为比任何一个凡人都高出数倍,乃至数百倍。听闻仙人界种种丰饶繁盛,皆是人间不曾有过,甚至难以想象的奇景,从仙人界到人间界,便如同从繁华的京城来到不毛的荒野,虽说也可能有两分野趣,但终究不会是长居的选择……” 说到这里,莫清宁看着宋佚,道:“如果仙人要出现在湖州城地界内,必定会由仙人界提前告知湖州城主,大操大办地接待,不敢有丝毫怠慢。如同我们人间界有通行的规则,每一位仙人也都要遵循仙人界的律法,其中,私自越界就是不被允许的。” “还有这规矩?” “当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仙人也有仙人们的。你说,为什么会有仙人胆敢违反仙人界的规定,无缘无故出现在月泉宗附近呢?理论上讲,要么他只是路过,要么,他带着仙人界的某项任务下来,完成后就得回去,不需要惊动湖州城和我们这些凡间的修行者。” “这样……没有例外吗?”宋佚不死心。 “理论上没有。” 说到这里,莫清宁眼神动了动,反问:“你为何想问这个?” “因为……” 宋佚想想,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把下山后给仙人眼盯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谁知,莫清宁一听就变了脸色,一掌拍在桌上,“蹭”地站起来,牢牢盯着宋佚,厉声问:“仙人眼?!” 宋佚给他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莫清宁如此严厉的模样,大感意外之余,心底也暗暗肯定,搞不好……自己还真是鬼使神差,遇到某些禁忌的东西了。 “……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仙人眼,但感觉应该就是。” 莫清宁眉头紧皱,想了想,脸色缓和些,摇头道:“我知道了,此事不要与外人说起。” “怎么,真藏着仙人?” “不,理论上不会有。” “这……等等,你说了好几次‘理论上’!”宋佚脑中灵光一闪,打断他:“所谓理论就是拿来突破的,一定有例外情况,对不对?” “这嘛……”莫清宁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变,小声道:“你问到不该问的东西了,这个我不能说。” “你……” 宋佚也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道:“话都到嘴边了,你还卖什么关子?!” 莫清宁往后一让,压低声音道:“真不能说,而且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形,我还没资格知道,这个事情得问掌门。或者说……如果哪天我成了掌门,而你又通过考验的话,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谈这个事情了。” 第九十二章 风之玄黄 “没资格?考验?”宋佚一愣:“什么意思……这还涉密的?” “大机密。”莫清宁的神色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总之,我只能告诉你,确实存在理论之外的情形,但那实在太稀少、太渺茫了,而它跟你这趟下山的经历是否有关系,我也不敢保证,毕竟我没遇上。而且,我劝你暂时别太关注此事,没多大意义,仙人离我们还太远,什么时候你能摸到准仙境界的边了,再想它不迟。” “唔……” 宋佚有些不甘心,但也知道莫清宁说的是实话,关于仙人的事……确实还太遥远了。 昨天听掌门解说这个世界的修行境界时,他才发现自己距离那高高在上的天阙隔着十万八千里,而今取得的所有成就,或许还抵不过仙人摇一摇手指头。这种差距下,去关注有没有仙人在月泉宗附近,确实没太大意义。 即使真有这个仙人存在,他或她的想法做法,也不是自己所能干涉的。别的不说,就说近在眼前的魔息入侵吧,如果魔息真来了,月泉宗不敌,难道要祈求这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仙人出手相助,保住月泉宗吗? 宋佚没那么幼稚,毕竟就在莫清宁手里,他已经吃过一次心怀幻想的亏了。 看宋佚低着头,久久不说话,莫清宁道:“怎么,这就沮丧了?” 谁沮丧了,想事情呢。 宋佚正要反驳,听莫清宁又道:“别闷着了,昨天没说完的事,我继续告诉你吧。” “……什么事?”宋佚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道消息的事啊,你昨天不追着问吗?”莫清宁白他一眼,悠悠道:“当年我去找你师父,踏入他未完成的法阵,就是因为我听说了那个小道消息,想跟他求证……” “对,我想起来了,是什么消息?” “关于风之玄黄的事。”莫清宁朝他一笑:“月泉宗这快地界,与风之玄黄可是颇有渊源。” 风之玄黄…… 宋佚眨眨眼:“这是什么?” 莫清宁一愣,上下打量他,有些诧异:“云筝跟我说过,他把所有该学的东西都教给了你,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 宋佚暗道声“糟糕”,自己虽与原本的“宋佚”有不少交流,却终究是个外来户,言谈中难免挂一漏万,这会儿撞枪口上了。 此刻,脑中的声音早已沉睡,宋佚没法临时补课,只能编个理由混过去。 “……这个他没说。” 略一迟疑,宋佚果断道:“我之前那进度,师兄你也知道的,小师兄安排我各种学习都来不及,这些跟修行没有直接关系的就都跳过了,反正……啊,反正我要是真不开窍,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在下院打转——就像你刚才劝我不要过分关注仙人的事情,以前的我,知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啊。” 大约想到宋佚之前五年的蛰伏,莫清宁摇头:“罢了,我给你简单讲讲。” 宋佚松一口气,竖起耳朵仔细听。 莫清宁道:“据记载,风之玄黄,乃天地间四大真灵之一。天地初开时,自混沌中生出四大真灵,演化为地、水、火、风,构筑万物,孕育生机,风之玄黄便是其中之一。” “地水火风四大真灵……”宋佚一怔,恍然大悟:“昨晚在掌门的净室内,墙上那四张画轴,就是描绘的它们?” “不错。”莫清宁点头:“四大真灵构筑了世界的根基,随时间推移,逐渐演化出今日生机勃勃的人间界:天空、大地、流水、山脉、地下的熔岩、地上的植物……都是四灵在漫长岁月中沉淀、孕育、繁衍、转化的成果。世间万物,也都不同程度受到四大真灵的影响。” “这样……” 宋佚听得很认真,再次感受到这里是与地球完全不同的世界,不论是依托修行发展的文明,还是对世界起源和发展的记载。 “高山峡谷属于地脉,江河湖海是水灵的部属,熔岩火焰是火的精魂,暴风气流则属于风的延展,四大真灵彼此成就、彼此克制,更彼此融合,渐渐孕化出了纷繁的生命。不同的生命虽说能力高低不同,甚至连存在形式都各异,但都是四大真灵演化的成果,当中有一些特殊的种族,对四灵有极高的感知和运用能力,可被看成四灵在人间界的代言者。” “代言者?”宋佚问:“意思是说,这些特殊的种族,能够直接使用四大真灵的能力么?” “可以简单这么理解。”莫清宁点头道:“比如我方才提到的风之玄黄,便是其中一种,它们是最接近风之真灵本身的存在,天生便具备极为磅礴的风之力。特别当中难得一见的上古纯血后裔,力量更为惊人,羽翼展开时足以遮天蔽日,搅动狂风撕裂天空,直如创世风暴的重现。” “等等,你说……羽翼?”宋佚抓住他话中的一个特点:“它们是有翅膀的生物么?” “是的,准确说,风之玄黄一族,是一种大鸟。” “鸟?” 宋佚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捡到的那只大鸟,别说,宋佚还真不觉得金宇是只普通的鸟,不论是那蛋壳化作的金砂,还是昨晚带着自己一飞冲天,都显示了它的不同寻常。 “据记载,风之玄黄一族,许久之前就已全数灭绝了。”莫清宁声音沉了沉,接着道:“不过,我当年听说的小道消息恰恰与此相关。传闻,月泉宗开宗祖师之所以选中这片山野,就是因为风之玄黄的末裔落草于此,庇佑这片山泽。这只风之玄黄还未真正诞生,却也绝没有死,而是沉睡在茫茫山中,等天时一至,便会破壳而出。” 宋佚盯着莫清宁,仔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心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 一种大鸟,天时将至,破壳而出…… “对这个传闻,月泉宗的人一直当做笑谈,毕竟这么多年都没人见过风之玄黄存在的痕迹。然而那年,我因一件功课下山去了京城,听一位京城中的观星者说,他这几天夜观天象,发现风之玄黄快要苏醒了,就在十年之内吧。但他同时又说,风之玄黄乃亘古真灵托身,其苏醒之地非凡人可窥视,得天命者方有缘得见,因此他看不出会在何处苏醒,不过,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神州内外这般广阔,总有什么地方出过关于风之玄黄的传说吧,关注一下,兴许就能碰上呢?” 听到这里,宋佚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道:“居然是这样……那师兄当日为什么会去找师父求证这件事?莫不是因为师父周游广阔,所见所知极多的缘故?” “不仅仅是这样。”莫清宁笑了笑,皎洁月光中,他的笑容看起来颇有些高深莫测。 “我会去找你师父求证,是因为他与风之玄黄是同类的缘故。” 什么?! 宋佚瞪大双眼,同类?什么意思? 看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莫清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来你是一点不知道啊,云筝也是会保密……罢了,其实这月泉宗里除了掌门、我、还有你两位师兄外,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师父杜逸楼,乃是火之真灵的后裔,天资奇绝,修为超凡。” “什么?!”宋佚身子一震,差点打翻面前的茶杯,急急追问:“师父他是火之真灵的后裔?他……他不是人吗?!” “别激动,别激动……关于你师父的出身来历我所知也不多,只听掌门提过一两句,大略知晓他双亲中有一方是火之真灵的后裔,另一方则是你我这样的凡人。传说四大真灵之间,很多时候能互相牵引、感应,因此我那时就想问他,月泉宗里当真藏着即将苏醒的风之玄黄吗?他可有感觉到?结果……因为发生意外,就没提这件事了。” “这样……”宋佚感觉心里一阵阵的激动,怎么都平复不下来,这信息量也太大了,不但讲了风之玄黄,更牵扯出了师父的身份,实在没想到。 对了,怒焰玄经,难怪师父的绝学是怒焰玄经,这可真对路了…… “师兄,我师父算是有一半血统的真灵后裔么?” “嗯。” “一半血统,会比纯血统的要弱么?” “说不准。”莫清宁喝口茶,摇头道:“关于四大真灵,如今流传下来的信息其实很有限,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据记载,上古时候,真灵们的直系后裔还比较多,有人、有妖族、也有飞禽走兽,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后裔们在征战、猎杀等过程中渐渐消亡,十不存一,有一些更变成了难辨真伪的神话传说,比如……” 他顿了顿,道:“比如关于风之玄黄,我们月泉宗的典籍里有记载,说风之玄黄一族中,存在极为稀少的个体,直接继承了风之真灵本身的力量,这种个体的实力远在族群其他鸟之上。具体表现之一,在于它们诞生时的蛋壳本身就是一件天地至宝,可被炼化为护身之物,称作玄黄羽甲。” 玄黄羽甲?! 原来那个蛋壳所化的金砂是…… 那层护身金光不但可防御攻击,化解真气,乃至可将袭来的武器碾成碎屑…… 金宇一定就是苏醒的风之玄黄,而且,一定是极少数继承了风之真灵本身的个体! 第九十三章 境界之审 宋佚在桌子下面握紧拳头,强忍着不露出异样,继续听莫清宁解说。 “玄黄羽甲最妙之处,在于它能随着修行者的实力提升而进阶,从一件单纯的防御之物,变得……” 说到这里,莫清宁停下来,摇了摇头:“典籍记载不全,并未提进阶之后的玄黄羽甲会是什么模样。说起来……自打听说这消息算起,也差不多过去十年了,不知这风之玄黄到底苏醒了没有,又会藏匿在何处?” “这个……” 宋佚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 莫清宁不知他心中的思绪翻涌,长舒口气,抬头看着已走到天顶的明月,悠悠道:“古老之事,流传至今的本已不多,能够确定其真伪的更少之又少,思今怀古,有时难免感到惆怅,也感到肩头的担子沉重。” “师兄……” “师弟,你师父乃真灵后裔,天纵英才,修行上自有其超脱之处,我们虽是凡人,也不可妄自菲薄,更当尽力而为。” “嗯,师兄说得对。” 听他这句话,宋佚颇为感慨,天资这种东西,父母给的不能强求,但自身的努力却能够控制,如今自己神魂入主这具肉身,解决了困扰数年的修行难题,更该发愤图强,着力追赶。 “……当年祖师在此创立月泉宗,虽有风之玄黄落草的传说为背景,实际上,主要还是看此地山泽丰美,灵气充盈,取个人杰地灵的吉利而已,并没指望过风之玄黄会突然现身,助月泉宗一飞冲天。祖师登仙而去前,所留遗训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修行贵在坚持,贵在自强自立,不假希望于外物,不心存幻想,更不走捷径和歧途。” “我明白的,师兄。” 宋佚知晓,莫清宁此刻讲这几句话,很有一番敲打的意味,毕竟自己这段时间进步得太快,更需要坚定心智,立定方向,决不可得意忘形,走上歪路。 “所以,师兄当日与我对决时,故意告知小师兄不会归来,也是在消灭我的幻想吧?” 莫清宁点头:“有这意思。过去五年,云筝将你保护得太好,虽说有你进益慢,不便出头的缘故,但我更怕你就此养成依赖他的习惯,始终无法自立。如今看来,未来大势多有变故,不论你能否一辈子受他庇护,这种心态都是很危险的。对一个修行者而言,自心不立,便随时有身死道消的危机。” “师兄教训得很对,宋佚受教。” 宋佚如今是真心实意佩服莫清宁了,这位首席弟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早已从最初的神秘和不甘心,变成了今天的亲切与敬佩,听他这番入情入理的教诲,宋佚心悦诚服。 这段时日里,通过与月泉宗上下的接触,尤其是与莫清宁的交往,宋佚在不知不觉间对月泉宗建立起了感情,仿佛这里真的是自己家,身为弟子便有守护它的职责。 掌门和莫清宁都说大变将至,魔息入侵恐怕已近在眼前。然而,它们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袭来,自己却始终一无所知。 “说了许多,歇会儿吧,这茶点可是师兄亲手做的,你多吃两块。” “哎?师兄还有这手艺,当真不错,可惜嫂子没口福,便宜我了不是……” 抿一口茶,宋佚抬起头,和莫清宁共同看向头顶的明月,夜色深深,光影寂寂,宋佚心中却悄然飘过一片乌云,气息凝重,仿佛山雨欲来。 …… 言谈间,夜色越发深邃,天顶的明月也缓步向西,宋佚和莫清宁又闲话一阵,准备离开。 莫清宁将他送过天河上的竹桥,宋佚正打算离去,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师兄,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说吧。” “……如何确认自己的修为到了哪个层次呢?” 昨日在掌门净室内,宋佚所见的画轴上清楚标明了世间的修为等级:修者、修士、真人、真君、准仙,再往上去,便是神秘辽远的仙人之境。 掌门说,准仙境界的人非常稀少,要么毁于仙劫,要么登仙而去,剩下的寥寥几个,基本隐居不出;师父已至真君之境,掌门自己则是真人,莫清宁和小师兄是修士,而自己的修为……有点难以判定,宋佚对此非常好奇。 自己如今的实力到了什么境界? 是停留在初级的修者当中,还是已进阶一步,入了修士之门呢? “这个啊……”莫清宁笑笑,“方法有好几种,最便捷的是你跟我再比一场,你若能胜,自然是修士无疑。” “就是说,跟已到达相应境界的人比试,胜了就算?” “是的,但所谓境界并非一条线,不是跨过了这条线,就大家并驾齐驱,同个境界内也有高低之别,有时甚至差距相当大。更不必说修行法门千千万,每个门派、每位修行者所擅长的方面也各有不同,所谓的强弱更难以一概而论。硬实力上稍逊一筹,却能凭巧妙安排以弱胜强的,古往今来可是数不胜数。” “这样……师兄你在修士当中算什么位置呢?” “马马虎虎而已。” 莫清宁笑得很谦虚,宋佚却从他眼中看到了自信的神色,想必他即便不是修士中的顶尖者,也绝对位于上层,离真人之境不远了。 如此说来,小师兄不也……宋佚心头一动,暗暗坚定了更加努力向上的决心。 “不过你可别动心思。”莫清宁又道:“即使你现在向我挑战,我也不会接招的,眼下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等都办完了,再比不迟。切不可因小失大,我也不想为此伤到你,折损你的战力。” 这话的意思是……自己现在铁定打不过他了? 话虽有点刺耳,却没说错,宋佚确实还没有能胜过莫清宁的自信。 宋佚笑笑,又问:“那其他的方法呢?” “还有两种方法,其一是请鉴定师为你查探。”莫清宁道:“你应该知道,包括我们月泉宗在内,许多门派在收纳新人入门时,都会聘请鉴定师来查看,以方便选择天资出色的孩子培养。” 宋佚点头,这点他当然知道,当初的“自己”不就因肉身和神魂不匹配,天资差得离谱,完全不是块修行的料子,才被各位师父拒绝的吗? 结果没想到,就是这番阴差阳错,自己竟有幸踏入了杜逸楼这位非凡之人的门下。 “优秀的鉴定师,不仅能看出一个人的根骨、天资,对他的修为境界也能窥知一二。越厉害的鉴定师,看人的修为境界便越精准;而一些修为极高的人,则可蒙蔽过普通鉴定师的窥视。如今月泉宗内没有鉴定师,如果你日后有机会遇到,大可请他们为你查探。” “原来如此……” 宋佚点头,想到当日在风仪庭外遇见的那名老者,他可是答应过自己,要请个仙人眼来好生看看的。 现在又多了个拜访老爷子的理由:一来,看看自己现在的根骨天资,二来,看看自个儿如今的修为境界。 “还有最后一个方法呢?”宋佚接着问。 “最后一个方法……” 莫清宁顿了顿,手抚过承影却邪剑,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缓缓道:“最后的方法,就是去京城,参加紫气世家举办的擂台。这比试三年一度,专供想要提升境界之人前来挑战,每个境界设一座擂台,每个擂台上都有一件丰厚的奖品:宝物、功法秘籍、聚灵体……不一而足,因此颇为吸引人。只要能顺利通过擂台,自可上此境界,还能得到奖品,也有不少人直接就冲着奖品去了。” 紫气世家?这是什么人? 宋佚心有疑问,暂且压下。 “……观师兄神色似乎有些怀念,怎么,师兄当年也参加过?” “碰巧而已。”莫清宁笑了笑:“外出功课,路过京城,恰逢擂台开启,我往修士的擂台上瞟了一眼,发现奖品不俗,就去应战,结果得了它回来。” “……也就此上了修士之境?”宋佚接过话头。 “是的。” 原来莫清宁的承影却邪剑是这么来的。 “嘿,师兄。”宋佚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忍不住笑道:“你说承影却邪剑就是你夫人,那你跟嫂子可算是比武招亲呀。” “比武招亲?”莫清宁一愣,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你啊,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说起来,今年年底,京城的擂台又将举办了,若能顺利过了接下来的劫难,我倒是鼓励你去试试,也扬一扬咱月泉宗的名号。” “我么……” 虽还不太了解这个擂台的具体情况,但听说莫清宁成功拿过奖品,宋佚还是有点儿心动的。承影却邪剑的品质他已见识过了,的确堪称神品,若自己去挑战,还不知撞上什么好东西呢。 “行啊,要有机会,我也去试试,保证不给咱月泉宗丢脸。” “那你可得当心了……每座擂台的擂主皆由境界更高的人担任。我去的那年,修者、修士的擂主都是真人境,真人的擂主是华莲真君,至于真君的擂主,则是一位神秘的准仙。” “准仙?出现在京城里?!”宋佚吃了一惊。 第九十四章 亲历意外 “这位准仙显然不想泄露身份,一直蒙着面,也不跟人交流,顶多和负责擂台的人小声说两句。我那次在京城前后呆了七八天,只有两天里他出现过,也就在擂台边坐坐,始终也没人去向他挑战。到我离开为止,真君的擂台都没有发生过一次打擂。” “……不是说准仙特别稀少,而且十分低调,甚至常年隐居吗?” “偶尔也会露面的。只要活在世间,总难免有些人情世故、社会关连的牵扯,那次据说也是某位亲王通过私人关系,才将这位准仙请了来,相当不容易。” “原来如此。不过,有这样厉害的人当擂主,怎么可能还有人敢去挑战?不成纯粹的摆设了?虽说打这种擂台不要求胜过擂主,只要擂主认可实力就行,但准仙境界的人也去当擂主,未免……” “或许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摆设呢?”莫清宁挑眉:“有些东西现在多说无益,你以后下了山、经历了,也就自然懂了。” “行啊……反正我总会畅游世间,好生历练的时候。” …… 辞别莫清宁,宋佚再度离开祖庭,踏着浓浓夜色,朝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 这又过了一日,接功课时给的十日期限也差不多了,此刻已是下半夜,万籁俱寂,唯有星月之光在天顶莹莹的闪烁。宋佚打算等天亮了,就去赏金庭把功课交掉,接下来会有两到三天闲暇,跟着就是祖师祭典了。 这两三天功夫,宋佚决定用来闭关,心无旁骛,再一次突破界限、提升实力。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祖师祭典……恐怕不会很平静的度过。 公开性的大型活动,往往会成为意外事件爆发的关口。 宋佚想起一件往事。 就在穿越前几个月,宋佚被学校的老师组织到当地景区当群众演员,说是某个大人物要到,得清场,但又不能当真空荡荡的,要选些可靠的人去填充场面。于是,历来成绩不错,社会活动能力也很强的宋佚雀屏中选,跟几个同学一起被带了过去。 对这件事,宋佚的印象特别深,他到现在都清楚记得,那是个阴天,下午两点不到,他们就抵达了现场,在一片种满茶树的山坡上呆着,身上穿的是统一配发的服装,头上带着草帽,手里提着竹篮, 按照上头的吩咐,他们负责扮演当地采茶的年轻人。为此,大家还培训了两天采茶手法,力求看起来不露馅。 带他们来的老师,还有几个不知哪里的工作人员也一起扮成了茶农,大家在山坡上等着,等那位只在新闻上见过的大人物过来。 按剧本,大人物一行会在三点半左右走到这片山坡上,看见“茶农们”忙碌的幸福生活。然而,宋佚他们一直等,等到快四点还不见人影,同学们都很好奇,又有一些焦虑——虽说大家心里都对这种形式主义没什么好感,但此刻,却又都盼着他们赶快来,否则这场辛苦岂不是白折腾了? 怀着这种想法,山坡上所有人,包括老师和宋佚本人都伸长了脖子,朝大人物一行应该过来的方向看。 就在这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山坡都随之震动了两下,跟着,一股浓烟从山下腾空而起,飞快弥漫到半空,带来一股难闻的,硝烟与焦臭混合的味道。 紧接着,一声更大的爆炸声响彻四周,整座山为之一抖! 宋佚和同学们都惊呆了,完全不知发生什么事,还是那两个工作人员抢先反应过来,将竹篮和帽子一扔,飞快朝山下跑去! 刚跑出几步,其中一个人回过头来,朝老师喊:你把学生看好,不要乱动! 出意外了?! 宋佚反应过来,本能地就想跟上去看,刚一迈步,却给老师拉住胳膊,让他不要过去凑热闹,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情! 宋佚回头,看见老师脸色惨白,说话都结巴了,几个同学也惶惶不安。一名女同学更是吓得坐在地上,口齿不清的说着什么,宋佚仔细一听,发现她说的是:我爸是化工集团的总工,这是爆炸,有炸弹…… 这时,山下混乱的人声也传了过来,警笛声、救护车声、呼喊声、哭闹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都传递着同样的情绪:恐惧、焦躁、不知所措…… 听这些声音,宋佚一把甩开老师的手,就要往山下冲。另几个同学也呆不住了,尤其家里双亲都是医生的王伟力,大喊一声肯定有死伤,快去帮忙,便纷纷跟着宋佚往山坡下跑。 那会儿,大家脑子里的意识都还很单纯,往下跑的意图就一个:去帮忙救人。 正是一片混乱的当口,山坡又不高,还真给他们一路冲到了山下。 亲眼见到那场面时,宋佚怔了,因为现场实在太乱了,太可怕了——满地的血,满地的人,烧焦的肉块散落在地面和沟里,断腿挂到树上,还有几个人躺在路边,半个身子都是焦黑的,出气多进气少…… 现场只预备了两台救护车,惊慌的医护人员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小护士们蹲在地上,边包扎伤员边哭;随车医生忙着给重伤的做急救,奈何条件实在有限,急得没办法。 旁边还能正常行动的,都算轻伤,这种场面下也都顾不到自个儿了,各自寻找能帮忙的。 还有两个像是政府工作人员的,在旁边疯狂打电话,哑着嗓子吼,叫赶紧来赶紧来,出大事了! 现场每个人都灰头土脸,一身血迹。 地面给炸出了一个大坑,当中嘶嘶冒着浓烟。 王伟力毕竟有家里的底子,两步冲上前,帮一名护士抬着伤员的头,女同学也大着胆子过来,扶一个瘸着腿的老太太到路边,宋佚更顾不上瞎看,一头加入了帮忙的队伍。 就这么忙乱了几分钟,随着震天响的警笛声,救护车、消防车、巡逻车……该来的都来了,伤员们给一一转移走,宋佚一行也被带上车,一路飞驰回市里,在某家宾馆里安顿下来。 处理善后工作的人找到他们,先感谢他们帮忙,然后请他们配合工作,如果是本地人,需要每天回家的,就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切平安,只不过要在外住几个晚上,配合调查,其他事情由他们来交涉。 都是象牙塔里的学生,实在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宋佚,包括带他们的老师都只能答应下来,就这么在宾馆里住了三个晚上,有吃有喝有新衣服,每天跟工作人员谈两次。第四天一早,他们被放回去,同时被叮嘱保密,不许乱说。 离开宾馆时,宋佚想起来,当时在现场并没看见传说中的大人物,也不知是第一时间就被送走,还是光荣献身了。 两天后,关于这件事的新闻在国家级媒体上出来,然而非常简短,语焉不详;又过了大约半个月,大人物因病逝世的消息登上了头条。 那一天,宋佚发现所有报纸和网站的头版都是黑白的。 …… 收回思绪,宋佚暗暗叹口气,心里隐约的不安似乎变强了。 按月泉宗惯例,每逢十年一度的祖师祭典,就会开放山门数日,让山下的普通人也可入门内参观,同时会举办一些活动以宣扬教化,甚至有人还会趁这个机会上山来请求帮助。 总之,这是一个开放门户,放低身段,广迎宾朋的机会,但也意味着一些风险。不知掌门和莫清宁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有,又做了怎样的准备呢? 一边想,一边走,宋佚回到自己院内,关上院门,四周依旧是黑沉沉的夜,万籁俱寂,星月朦胧。站在院内,宋佚环视一圈,朝空中呼唤一声: “金宇。” 唰啦啦—— 一阵风声拂过,大鸟从空中落下,站到宋佚跟前,定定看着他。 “乖,就知道你肯定在附近。” 宋佚摸摸金宇的头,从怀中掏出莫清宁给的那颗聚灵珠,对它道:“今晚总算知道了你的来历,原来你是四大真灵中风之玄黄的后裔,更是难得一见的纯血个体,咱俩既然有这缘分,我就会把你养好。这个给你用,就当你那蛋壳的谢礼。” “唧唧!” 一见宋佚拿出蕴藏了风之力的聚灵珠,金宇似乎感应到什么,扇着翅膀,摇头晃脑,激动地在原地跳个不停,显然喜欢极了。 “别急,我给你把当中的灵力引出来。” 瞧它这心急的模样,宋佚微微一笑,运转真气,小心翼翼地注入聚灵珠中,搅动当中隐藏的风之灵力,引导着这股精纯的灵力离开聚灵珠,缓缓注入金宇体内…… 初次操作聚灵体,宋佚不敢莽撞,也怕金宇年幼,无法顺利消化吸收,于是引导得很慢,边将灵力注入,边仔细观察金宇的反应。 只见金宇收拢了翅膀,闭着眼,嘴巴微张,似乎很享受这股灵力的洗礼。宋佚放下心来,不到半柱香功夫,聚灵珠内的风之灵力已被彻底抽取吸纳,变成一颗漆黑空洞的珠子,再无用途。 第九十五章 赏金庭之乱 “唧……” 结束了灵力注入,金宇睁开眼,脑袋在宋佚肩头蹭蹭以示感谢,跟着退开些,双腿离开地面,浮上半空,周身散发出点点金光,好似群星闪耀。 宋佚细看去,见金光浮游,灵气聚散,金宇张开羽翼,缓缓扇动,这些金光便又渐渐融入它体内,没有一丝遗漏,而金宇的模样,也悄然有了改变—— 个头比方才又大一圈,一身羽毛变得更加华丽,金光中带着生机勃勃的葱绿,尾羽也更长,头顶开始生出翎毛,好似一顶未成形的皇冠。 这是……成长了? 还真有点儿上古神鸟的气势了! 宋佚又惊又喜,想不到这股风之灵力如此有效,禁不住上前搂着它,抚摸它一身羽毛,心里颇有种满足感。 “……宋,宋佚?” 忽然,宋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往四下里一看,并没有人。 这声音有些奇怪,奶声奶气的,更重要的是,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谁在周围呼喊,更像是直接响在自己脑中? 难不成……宋佚看着金宇,它已和自己一般高了,大脑袋挨在自己肩头,十分亲热。 “……宋佚。” 金宇的嘴巴动了动,那道稚童般的声音又响在宋佚脑中。 “金宇?是你叫我?”宋佚问:“你会说话?” “嗯……”金宇点点头,说话有点结巴,似乎还不熟悉这种语言表达:“我小,力量弱,不能直接发声,只能跟你说……在你脑子里。” “你果然不是凡鸟,还会说话。”宋佚揉着它脑袋,笑道:“以后力量强了,可以发声吗?” “可以。” “乖,那你慢慢成长,我如果再找到风之灵力也喂给你。” “好。” 金宇伸出翅膀,抱抱宋佚,又跳开来,朝他道:“载你飞。” “好啊。” 宋佚跨上鸟背,只听得耳边风声猎猎,眼前一花,人已越过了月泉宗最高的山峰,直上九霄,玄黄羽甲形成的金色圆环笼罩四周,全然感觉不到升空时的压力。 “你这速度……厉害啊。”宋佚往四周一看,连连点头,拍着金宇的背,问:“低一点。以后你成长了,还能飞得更快不?” 金宇缓缓降低高度,羽翼舒展间,好似一副流动的优美画卷。 “可以。” 真是不错……宋佚感觉满心里都是惊喜,当日后山意外相遇,竟是捡了这么大一个宝贝。本来只将这大鸟当宠物看,想不到却…… “你现在这么大,平常都藏在哪儿呢?”宋佚道:“要是给别人看见你,想对你不利怎么办?” “我藏在空中,他们看不见我。” 说过几句话后,金宇的语言能力也更流利了。 “藏在空中……” 宋佚心里一琢磨,顿时明白了。风之玄黄既然是真灵后裔,某种意义上就是气流本身,金宇悬停于空中,自有可隐蔽身姿和气息的办法。 “但我想跟着你……”金宇小声道:“我在空中跟着你,你叫我,我就来接你。” 宋佚心里一暖,摸着它的羽毛,道:“有你在,我也更安心。不过你还小,老跟着我会很累的,小鸟啊、小猫小狗啊,都需要多休息才能长得壮。这段时间你就藏在我住所的半空吧,成长提高为主,等你再长大一些,能力更强了,我应该也把各种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就一起出门,尽情游历这万里河山,神州内外,怎么样?” “好!” 听见宋佚要它一起,金宇高兴地扇着翅膀,霎时引得半空中风声大作,空间随之震荡,身侧云层内划过几道亮眼的树枝状闪电,阵阵沉闷的雷声仿若巨人的脚步,隆隆滚过。 宋佚暗暗吃惊,拍拍金宇,让它镇定。金宇收起翅膀,风雷也随之消失了。 不愧是是风之真灵的化身,气流、风暴说来就来,这还只是雏鸟,不知等金宇完全成长之后,会有怎样惊天动地的能力呢? 次日一早,宋佚收拾妥当,往赏金庭去交功课。 一路上,宋佚碰到不少月泉宗的弟子,或三两结群,交谈嬉笑,或孤身行走,几乎每个人都面带喜色,想必是祖师祭典的临近,让大家都感受到了热闹和喜悦。 踏着山道,越过几条溪水,宋佚踏入赏金庭内。春景正盛,天气越发和暖,清新的晨光遍照山野,媚人熏风阵阵拂过,令人心旷神怡。 赏金庭内,几株花树正当绽放,密密实实的粉色花朵几乎压弯枝头,阵阵清甜的香气袭来,宋佚深吸两口,环视一圈,发现赏金庭内人挺少,只有三五位弟子在院内,越发显得空旷清静。 “……宋师兄?” 正看着,身后传来一声招呼,宋佚回头,只见一名年轻女子站在身后,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淡黄色锦衣,朝自己盈盈微笑,眉目间十分清雅。宋佚看她面生得很,但这种相熟的口气,必定是自己穿越前认识的,这会儿脑中的神魂尚未苏醒,也无从询问,只能先招呼着。 “师妹好。” “果然是宋师兄。”这位师妹笑道:“好些时日没见,差点以为是我看错了,师兄也来交功课么?” “是的,外出了一趟,今天回来交接。” “正好,我也去交功课呢,不过是件小事,不像师兄可以下山。说起来,师兄回来得正好,十年一度的祖师祭典就在眼前,若是外出功课错过了,当真可惜呢。” 两人边谈,边并肩朝楼上走去,宋佚忽然想到,今天恰逢人少,可以跟郭师兄和圆脸师妹多聊两句,他们看自己平安归来,指不定又要说什么掌故了。 “是啊。”宋佚笑笑,问她:“我看今日赏金庭的人比平常都要少,也是因为祭典将至,大家都不接功课了么?” “呃……” 一听这话,她愣了愣,笑容似乎有点僵:“有这个缘故,毕竟祭典要来了,各位长老和师父们派下来的功课本身也会比平时少,而且……” 说到这里,她停下脚步,警惕地朝四下里看了一圈,宋佚见她这样,也有些警觉起来。 这师妹的态度……莫不是发生什么了? “宋师兄,你这趟下山出去了多久?”她压低声音问。 “十日。” “十日啊……那难怪你不知道。”她叹了口气,悄声道:“最近这些天,负责功课的郭师兄去协助风仪庭那边了,人手忙不过来,一些不急的也就压了下去,等祭典过了再下发。” 郭师兄去……协助风仪庭?! 宋佚一惊,忽然想到自己出门前,郭师兄在山门送别自己时说的事情,那会儿他对风仪庭可是老大不满意,难道这事还没完? “哎,师兄,我要去那边交接,回见吧。” 走到楼梯拐弯处,师妹朝他点点头,往另一边行去,宋佚也几步转向了交接功课的房间。 推开房门,果然看见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圆脸师妹一人坐在当中,面前桌上堆着满满的卷册,另有好几本摊开的,横七竖八放在一旁,她正盯住了其中一本,手里拎着笔,似乎想往册子上写什么,却又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唯有眉头越皱越紧,满面愁容。 她太专注了,甚至没有意识到宋佚进来,直到宋佚出声。 “师妹。” “啊?” 圆脸师妹全无防备,给他这声惊得手上一抖,那支笔“啪”一声落了地,抬头见是宋佚,才松口气,道:“宋师兄,原来是你……” “是,我来交接功课,高家的事已了结了。” “哦……好的,请在这个……这里登记吧。” 她站起身来,在乱成一团的桌上找了好久,终于拖出一本册子,翻到最后边递给宋佚。 宋佚并没有忙着接过,举头环视这间朗阔的房间,记得郭师兄在时,手底下几个人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将这里管理得妥妥帖帖,资料卷册虽汗牛充栋,却极为有序,丝毫不乱。 可是现在…… 收回视线,宋佚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郭师兄呢?” “师兄他……”圆脸师妹顿了顿,皱眉道:“还在风仪庭。” “风仪庭……”宋佚心头明白了几分,朝她摆摆手,叫她坐下说话,自己也拖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对面,问:“郭师兄什么时候去风仪庭的?当中一直没回来过吗?” “差不多十天前。” 圆脸师妹压低声音,推推桌上那些堆得要坍塌的书册,将顶上一摞拿开,给两人的对谈清理出一点空间。 “我下山时,郭师兄曾到山门上送我,那时候他就说他去了风仪庭,协助他们盘查一些资料。” “就是这个事。”圆脸师妹吸吸鼻子,眼里浮出点点水雾:“宋师兄你下山后,郭师兄又被风仪庭叫去了,一直就没再回来。又过两天,这边剩下的人全被调了过去,说要查的东西多,师兄一人干不过来,叫我们都去帮忙,可这里总不能一个人没有,于是我留下了……” “这几天都只有你在这里?” 宋佚将目光投向四周,凌乱的书架,交叠的本册,地上来不及清扫的杂物、纸屑,还有一滩打翻的墨渍…… 圆脸师妹点点头,没做声。 第九十六章 变生不测 宋佚也沉默着,脸上一片平静,心里已渐渐起了火,又是风仪庭搞事……从自己醒来到现在,不到两个月时间,风仪庭究竟做了多少直接或间接影响到自己,以及自己周围朋友们的事情? 当初在后山里,差点杀了原本“宋佚”的,是他们的人; 前来挑衅的高战铁了心要抱姬玉枢大腿,以便混入风仪庭核心,并在月泉宗改朝换代后扶摇直上; 趁小师兄外出,妄图去他屋里偷东西的,是他们的人; 那日在赏金庭给自己下马威的,是姬玉枢本人; 为了给玉衡长老等人罗织罪名,将郭师兄强行调走,把井然有序的赏金庭搞得一塌糊涂的,还是他们…… 方才上来时,那位师妹不好明说的话,宋佚此刻已完全明白了——赏金庭如今给风仪庭废了一半,功课派发和交接根本无法维持正常运转,来这里的人自然少了许多。 更不用说赏金庭所有针对自己的行动中,同时也针对着师父。 还有很多细枝末节,宋佚已不想再回忆,他此刻愤怒中最最沉重的,是这帮混蛋沉溺于门内勾心斗角,一心针对从不拉帮结派的玉衡长老,若非他们背后捣鬼,骆臻的师父就不会禁足他。 若非如此,骆臻大可在小菲姑娘生日即将到来时向师父申请下山,跟自己一块儿去九鹭宫…… 哪怕只见她最后一面,也好过就这么天人永绝。 宋佚放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握成拳头。 “……宋师兄?” 见他久久不语,圆脸师妹有些紧张,朝他推推桌上那本书册,示意他办正事。 宋佚回神,点点头,默默签字画押,交掉功课。 知道他是对风仪庭的作为不满,圆脸师妹叹口气,觉得这种低沉的气压有些难熬,往宋佚身上扫一圈,忽然看到了他腰上的剑,便问:“师兄,你什么时候换了一把剑?记得之前你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一把。” 她这么说,本意是想岔开话题,打破此刻尴尬的低气压,也免得宋佚心里不痛快,谁知却恰好问到了枪口上。 宋佚神色一黯,黑着脸道:“……不是我的剑。” “不是?”圆脸师妹一愣,还想再问,忽然发现他面色不善,赶紧讪讪地收了口,有点不知所措。 大眼瞪小眼片刻,宋佚打算离开,刚起身,还没来得及说告辞的话,忽然听背后“砰”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了! “啊?!” 看到门口的人,圆脸师妹一声惊叹,激动地站了起来,顾不得打翻了一摞书册,朝对方奔去—— “师兄!” 宋佚也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是郭师兄。 郭师兄恰好回来了?! “郭师兄?”宋佚惊讶。 “你……宋师弟?”郭师兄也同样惊讶。 他这一回来,圆脸师妹好似穷苦群众见了红军,一头扑到师兄身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郭师兄关上门,走入房内,宋佚见他满脸憔悴,人都瘦了一圈,显然这些天在风仪庭吃了苦头。 “怎么回事?”宋佚问。 略安抚一下圆脸师妹,郭师兄坐下来,长舒口气,道:“风仪庭不知抽什么风,忽然把我们都放了,我担忧赏金庭这边……这一走好多天的,不知积压了多少事,师妹一个人铁定料理不过来,于是赶紧来看,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我来交接功课,往高家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是么?”郭师兄皱眉,略微一想,又点头道:“是了,我都忙糊涂了,算算时日,你是该回来了,这趟还顺利么?” “这趟……”宋佚犹豫片刻,话锋一转,道:“先不说我这边的事,师兄你是怎么的?那日在山门送我,说风仪庭找你麻烦,让你去配合找什么资料,难不成这些天你都在他们那儿?” “是啊,给他们折腾得够呛。”郭师兄双眉皱得更紧,连连摇头:“那天在山门上送了你,刚回来把册子交给师妹,风仪庭的人就又来了,说事情没完,让我再回去。我憋了一肚子火,可也没办法,他们拿着天玑长老的手谕上门,我……” 宋佚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总之,这些天我都被押在他们那儿,帮他们查实所谓的各种资料,几十年的老底都给翻出来,问我这个对不对,那个对不对,我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压根还没入门拜师呢。可是没用,他们根本不听,非让我根据现今的规则去核对,这些早就改过了——据我所知,最近三十年内,赏金庭的规矩就大改过两次,细则调整更有四、五回,用如今的规则去套当年的东西,肯定是不合适的呀!” “哎?”圆脸师妹听到这儿,惊呼道:“难道……他们就打算靠这样去给各位师父,甚至长老定罪?这不是笑话吗?” 宋佚抿着唇,没有搭腔,心里默默接了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郭师兄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用这个来罗织罪名,就算有,也肯定不会是主要的原因,除开我这里,天玑长老多半还会在别的地方使绊子,甚至直接做些什么,赏金庭的记录不过是多添一笔罢了……” 说到这里,他咳嗽两声,欲言又止,圆脸师妹赶紧捧上茶来,郭师兄一把抓过,狠狠喝了两大口,才又道:“我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 宋佚心头一凛,问:“什么不对?” “他们搬出来的那些档案很多,我们还没查完、算完……这次他们从赏金庭里把我、还有另外几个日常驻这里的都抓过去,摆明了就是要弄一个结果出来,彻底清算明白,结果还没算完,就突然让我们离开,不弄了。” “突然把你们赶回来了?”宋佚心头一跳,一股不详的预感冉冉升腾。 “是,把我们赶走了,那态度,比把我们带过去时还急。”郭师兄狠狠道:“没有理由,没有说明,就叫我们赶紧滚蛋,做到一半的东西就放着,任何记录,一张纸片都不许带出来。我感觉……像是他们那边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要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都立刻支走。”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听他这样讲,宋佚也皱紧眉头,想想总觉得有股不对的味道,当下也不再耽搁,跟郭师兄和圆脸师妹道声告辞,匆匆离开。 听莫清宁说,风仪庭正扣着骆臻师徒,骆臻的师父一直跟随玉衡长老,这一支素来独善其身,热衷各类学术研究,不与其他人拉帮结派。表面上看,这是月泉宗内最势单力薄,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长老,却也是在修行之外,最能为月泉宗提供各种技术支持的一脉,口碑甚好。 祖师祭典就在眼前,月泉宗上下都猜测,掌门会在祭典上宣布下一任掌门的人选,而天玑长老为了上位,在这关头肯定是无所不用其极。 月泉宗七位长老中,天枢、天璇、天权三位长老早已集结在天玑长老麾下,支持他当下任掌门,开阳、瑶光两位长老另成一派,速来与他们几个不睦;剩下玉衡长老逍遥世外,不参与纷争。 听叶铭说,他师父曾被天玑长老的说客劝过,让他背弃开阳长老,投诚到对面去,结果叶铭的师父大怒,将说客怒斥一番后赶走。 这说明,开阳、瑶光两位长老一派很坚定,无法拉拢利用,那么就只剩下玉衡长老这边…… 既然天玑长老连开阳长老的人都想着策反,没理由不去腐蚀看似中立的玉衡长老,至于成果嘛……至少从宋佚有限的了解看,玉衡长老依然自个儿潇洒着。 然而,站在天玑长老的立场上,他会相信玉衡长老是真正独善其身的么?如果玉衡长老的两边不靠只是假象,关键时刻站到自己对面去,形势就可能很不妙了。 所以,宋佚能猜到,现在天玑长老这个卡在关键节点上的人会做什么:你既不愿为我所用,那就将你打压消灭,以免姑息不确定的敌手,关键时刻从暗处捅我一刀。 想到这里,宋佚忽然想到,林师父不也是玉衡长老座下的么?如果真有什么变故,她或许清楚! 转过山道,宋佚匆匆赶往林师父居住的院落,不多久抵达,发现院门紧锁,内中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这情景……宋佚心头掠过一片阴云,见四下无人,飞身越过墙头,落在院中,往四下里一看,确实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房屋都关门落锁,不见人影。 宋佚心里不踏实,走到主屋跟前,朝内喊了一声:“齐威?” 没有人回答,一丝空荡荡的回音袅袅传来,显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不但林师父不在,院里时常往来的弟子们也一个不见,连随侍的齐威都失去了踪影,难道真像郭师兄猜测的,风仪庭要对玉衡长老和座下师父们干什么了? 跃回院外,宋佚看着上锁的大门,思考现在该怎么办——虽然愤怒,且担忧骆臻的情况,但宋佚并没有冲动到现在就直杀风仪庭的地步,一切毕竟还是猜测。 忽然,宋佚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匆匆跑来,那一袭红衣是…… 薛小曦? 第九十七章 试探薛小曦 “……宋师兄?!” 薛小曦也看到了他,两步奔过来,气喘吁吁地问:“师兄怎么在这里?” 宋佚没有回答,侧身打量她,只见她一身利落装扮,背上挎着个包,脸颊泛红,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还在微微喘着气,显然是一路急奔而来。 有什么事,需要这位风仪庭副庭主的亲妹妹这样匆忙呢? “……我来找林师父。”宋佚不动声色,暗暗观察她的神情。 “林师父?”薛小曦一愣,摇头道:“林师父不在,今天一大早她就匆匆带人出去了,好像是往……风仪庭那边去。” 宋佚“嗯”了一声,又问:“师妹消息倒是灵通,这件事也知道。” “我……”薛小曦怔了怔,似乎感觉到什么,微微往后一缩。 “师妹怎么知道林师父一大早就去了风仪庭呢?”宋佚又问一遍,手悄然按到剑柄上。 一阵风过,吹动两人发丝衣襟,更吹动天顶团团簇簇的云朵,云霞聚散,光影明灭,初升不久的太阳给遮蔽了一半,这间掩映在藤萝华蔓中的院落也随之阴翳下来。 山道恰好在这里拐了个弯,往前后看都不容易看见人,平日里有弟子们来往,有林师父带着人研习法阵,因此不觉得僻静,但现在…… 宋佚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奇特的想法:如果自己在此地杀了谁,也不会有人知道吧。 “师……师兄,不是那样的。”薛小曦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哥哥虽然是风仪庭的副庭主,但他从来就没有……” “你不用慌,我什么也没想。”宋佚让自己冷静,朝她道:“你怎么知道林师父一早就往风仪庭去了?” “……是哥哥叫我盯着的。” 似乎从宋佚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薛小曦脸上露出畏惧之色,肩膀微微颤抖,小声道:“前天,哥哥突然被天玑长老派了出去,临行前对我说,这时候支开他,只怕有什么变故,让我帮他盯着风仪庭,反正我们就住在往风仪庭的必经之路上。我今天早上刚起来,就看林师父带着弟子,匆匆往风仪庭去了,看上去……脸色都不是很好。” “是么,薛喻让你盯着的?”宋佚不置可否。 “是的,是的师兄!”薛小曦连连点头,又道:“哥哥走前还留了一件东西给我,说……如果发现事情不对,就立刻带这件东西去找开阳长老!” 找开阳长老? 宋佚一惊,薛喻作为风仪庭副庭主,是公认的天玑长老心腹,竟然让自己亲妹子去找对面那方的开阳长老,难道是真要反叛了? “薛喻给你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 薛小曦颤颤巍巍地从背包里摸出信来。 宋佚一把抓过,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很轻,也很薄,当中大约只放着一两张纸。 “这封信是薛喻自己写的吗?” “是哥哥亲手所写,我看到他写的,就在他出门前。” 宋佚点点头,仔细观察手中这封信件,只见火漆封口,盖着薛喻私人的印章,上面还加了一层禁制,外人不能轻易开启。 亲笔所写,又落了印鉴,这可是薛喻送信的铁证,日后事情若败露,薛喻怎么都没法在天玑长老面前抵赖。 薛喻这是铁了心要反叛天玑长老了? 将信件抓在手里,宋佚决定再诈薛小曦一下,当下目光一沉,瞪着她,厉声道:“这样隐秘的事,你怎会随口就说出来?如此轻易交待……我不信!” 话音未落,宋佚反手抽出长剑,架到薛小曦脖子上! “我……师兄!” 薛小曦不过十几岁,修为又浅,哪见过这种阵仗,给宋佚剑锋压着脖子,顿时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到地下,浑身抖如筛糠,眼泪长流,颤巍巍地道:“师兄你怎么这样,这么不信我们……当日,当日哥哥难道没有跟你说过?” 薛喻啊……当然和自己谈过一次,很明显的露出了反叛之心,不过宋佚要是给人两句话就卸下戒备,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冷着脸,没有搭腔,手上力道略微一沉,眼看要在薛小曦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薛小曦一个激灵,用力闭上眼,大气儿也不敢出,又道:“宋师兄,你如果心里还有疑虑,大可以问,我知道的都说。” “我就是不明白,咱们非亲非故、无冤无仇的,薛喻怎么就盯上我了?”宋佚冷笑一声,收回剑,在薛小曦旁边蹲下,低声问:“他想反叛天玑长老,方法多得很,找我做靶子干什么?” “唉?”薛小曦一愣,赶紧道:“宋师兄,哥哥选择你是有理由的,也只有你才行!他私下同我说过好几次,说……说风仪庭的目标其实不是你,是你师父,但你师父行踪不明,你师兄又那么厉害,只有从你下手才方便。哥哥看不惯风仪庭如今的作为,忍了很久,现下情况有变,天玑长老是准备要豁出去了,你作为当中关键的一环,哥哥自然只有找到你,才……” “等等。”宋佚抬手打断她,把这话在心里反复捋了捋,感觉有点儿品出味来了。 之前自己就怀疑,风仪庭针对自己的目的,其实是要对师父做什么,现在按照薛小曦所言,这点得到了证实。 小师兄很厉害,风仪庭不一定能得手,于是找自己开刀,这也勉强说得过去。 问题就在于……天玑长老搞这些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当月泉宗的下任掌门,然而,薛喻兄妹又说这当中也和师父有关联。 难道……宋佚心头忽然一跳,难道这当掌门和师父之间,其实存在什么逻辑关系? 理论上不可能呀。 师父只是月泉宗的一名客卿,来去自由,在师父没有来到月泉宗的时候,现任掌门已经在任了 不过……宋佚摸摸下巴,瞧,自己不由自主地也说了“理论上”,那么,所谓理论上的事,就是拿来突破的。 搞不好,师父和这月泉宗掌门之位,当中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恐怕得询问莫清宁或者掌门本人才能弄明白了。 “……师兄?” 薛小曦坐在地上,屁股悄悄往后挪,眼里含着害怕的泪水,摸不清他这会儿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憋了半天,才大着胆子招呼了一声。 “唔。”宋佚回神,看看薛小曦,站起身,顺便将她也扶起来,拍拍她衣服上的灰土,道:“不好意思,师兄吓着你了。” “师兄?”薛小曦还是怯怯的。 看她这样,宋佚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摸摸她的头,又道:“放心,师兄没怀疑你们,只是有些事情一下想不明白,才诈了你一下,别紧张,我都有分寸的。” “啊……这样。”薛小曦长出口气,破涕为笑:“果然……怪不得哥哥走前跟我说,他虽然不喜欢清宁师兄,但从不觉得莫清宁是傻子,最近宋师兄你和清宁师兄走那么近,哥哥早就留心了,说能被莫清宁委以重任的人,绝对不容小觑,你这颗漩涡当中的棋子,当真要撬动整个棋局了。” 是么?宋佚挑挑眉,也不知这算夸奖还是…… 总之,他现在能确定,薛喻是真的跟风仪庭两条心了,而天玑长老在这个当口上把他支走,恐怕也看出这未来女婿有靠不住的地方,省得留在身边坏事。 “师兄,这封信……” “还给你。”宋佚将薛喻的书信递给薛小曦,却在她手指即将碰到时又收了回来,皱眉一想,摇头道:“你哥哥是风仪庭的肱股大将,天玑长老一派与开阳长那边老早已针锋相对,互不理睬,你这么冒失地去找开阳长老,多半见不到他。” “……那怎么办?”听他这么一说,薛小曦本已放晴的脸又迅速转阴了。 “这样,你不要直接去找开阳长老,从那边过去,走过山坡,再越过一座山头,走不多远就能看到立着青色篱笆的院落,那是我好友叶铭和他师父的住所,叶铭师父正是开阳长老座下第一人。你找到叶铭,告诉他是我让你去见他的,然后将事情跟他说明白,他一定会妥善安排,保证送你见到开阳长老。” “好!”薛小曦喜不自禁,朝宋佚一鞠躬,道声多谢师兄,便匆匆朝他指的方向奔去。 目送她身影消失,宋佚皱起眉头,四下里一望,朝祖庭那方奔去。 他现在就去见莫清宁。 飞快奔入祖庭,宋佚顾不得旁人惊讶的目光,一头冲向莫清宁居住的院落,越过那道架在空中的竹桥,宋佚落到院内,却不见莫清宁,只有狸奴拿着笤帚,在扫院中四散的落叶。 “莫清宁呢?” 宋佚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又担忧骆臻的安危,这会儿连师兄也不叫了。 “……清宁师兄不在。” 看他闯入,狸奴似乎有些畏惧,往后缩了缩肩膀,才挺直身躯看着宋佚。 “他去哪儿了?我有事要马上问他。” “我不能告诉你。” 狸奴手持笤帚,盯着宋佚,双目清澈,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宋佚一怔,忽然起了个念头,指着屋内道:“他就在屋里对不对?” “不对。” “不对?”宋佚气极反笑,“他在不在,我进去一看就知道了,闪开。” “不。” 第九十八章 对峙 狸奴上前一步,挡住宋佚的去路,手中的笤帚举起,似乎想凭这个就阻止他前进。 “你这小鬼……” 看他这副架势,宋佚又好笑又好气,狸奴尚年少,修为比自己是远远不如,动起手来绝对讨不到好处,可自己真要靠打倒他前进么? 宋佚又朝不远处的房屋看了一眼,心里暗骂莫清宁这缩头乌龟,居然让一个孩子来阻挡自己,当真不敢露面么? “清……清宁师兄是真的不在,方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狸奴大声道:“宋师兄,你不要在这里捣乱!” 说罢,他抖了抖手中的笤帚,挺直腰板,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 宋佚抚上腰间剑柄,犹豫他这话的真实性,如果莫清宁真不在,自己显然就得罪了狸奴和他背后的掌门,可万一……万一莫清宁在,而且知道发生了何事,却碍于某些缘故不见自己,不跟自己说明呢? 自己就此转身离去,岂不是错过了救人的时机? 宋佚眼前忽然闪过九鹭宫那夜,闪过无数血腥与黑气,尤其是……小菲姑娘死前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心上不由一痛,持剑在手,指向了狸奴! 骆臻现在落到了风仪庭手里,小菲姑娘已死,若是他也…… “……让开。” 宋佚盯着狸奴,沉声命令。 “不!” 狸奴迎着宋佚的目光与剑锋,毫不示弱,他年纪虽还不大,却已有了一股不服输的气势,握紧手中笤帚,严阵以待。 “狸奴……师兄不想伤你,你让开,我去找莫清宁师兄,有些事须得当面问他,这事与你无关,你也拦不住我。” 说话间,宋佚上前一步,剑锋如灵蛇,只一闪,就已压在了狸奴的笤帚上,跟着便是一股大力落下,镇得狸奴整个身子都往地面沉了两分。 “不行!”狸奴咬牙,猛地又站直身躯,硬是将宋佚那股压力逼回去,大声道:“清宁师兄离开前叮嘱过我,不能让任何人入他房内,任何人!” 是么……莫清宁还做了这种吩咐? 宋佚目光闪烁,怀疑的意味在胸中萦绕,莫清宁这话看似针对所有人,实则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什么事不知道啊,作为掌门心腹,闭关数年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果他心里没鬼,何必怕自己去他房内查看呢? 此刻,他当真就躲在后面的屋子里,不愿与自己见面吗? 他…… 想到此处,宋佚神色一凛,剑锋往下一压,跟着又飞速挑起,体内真气汹涌而出,瞬间便将狸奴手中的笤帚弹开! 狸奴反应不及,大吃一惊,正要应对,宋佚已欺身而上,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襟,手臂一扬,狸奴便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他直接丢上半空,离地足有三丈高! 紧接着,宋佚身形一弹,也跃上空中,左臂一展,抓向狸奴颈项!狸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四肢僵硬,眼睁睁看宋佚的手伸到了自己咽喉跟前……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突入战圈—— “住手。” 这声音是…… 宋佚一怔,电光火石间迅速变招,左手绕过狸奴脖子,轻轻往他后颈上一拎,巧妙分出一点力量,整个人随之跟上,手臂捞着狸奴的腰,带他稳稳落到地面。 宋佚站定,看向发声之处,只见几点光芒聚散,缓缓凝成一人的形象:掌门! 化形之法…… 宋佚心里明白,这并不是真正的掌门,而是他驱使了化形之术,以幻影分身现身自己眼前。 虽是幻影,却和真正的掌门意识想通,宋佚不便在他跟前无礼,放下狸奴,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宋佚见过掌门。” “掌门!”见来了救星,狸奴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去,嚷道:“宋师兄不相信我,一定要见清宁师兄,还打我。” “我已知道了,你宋师兄不会打你的,顶多吓你一跳,不许往心里去。” 掌门安抚狸奴一句,让他退到一旁,转头朝宋佚道:“清宁是真不在,方才我命他出去救人了,你随我来。” 宋佚微微皱眉,真不在?还有……掌门说什么救人? “瞧你这样,一定满肚子疑惑,我也不瞒你了,想知道发生何事,就过来吧,我让你亲眼看到。” 说罢,掌门的幻影转身离去,宋佚犹豫一秒,立刻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绕开大路,跨过一道门廊,很快在一方天井内停下来,四面都是高墙,天阴了,冷白的日光射下来,照得四下里影影绰绰。 宋佚正疑惑着,掌门伸手按上其中一堵墙面,只见隐隐光华闪过,墙上开出了一方门洞! “进来吧,这里通向我的密室。” 掌门看看宋佚,引领他走进去,两人又行数步,便踏入了一间房内。看到这房中情景,宋佚顿时愣了。 这间房不大,还不到此前那间净室的一半,陈设也极简洁,地面铺着软垫,一方矮桌摆在当中,两把靠椅斜斜拉开,似乎是个说话的地儿,但正对入口的那面墙壁却是完全透明的,将这间房,和透明的那一方在视觉上联通到了一起。 看起来,那边如同装着整面墙的玻璃,让宋佚想起穿越前,在电影上见过的审讯室。 这里是…… “坐下吧,别愣着。” 掌门走到桌边,在靠椅前方坐下,放松身体,盯着透明墙壁的对面。 宋佚也走过来,慢慢坐下,目光始终锁定在对面。 此刻,他眼中所见的情景不说诡异,也是十分少见了。 就在那面透明的墙壁对面,也是一间房间,比这里宽敞得多,陈设也大气豪华得多,颇有一派掌门的气势,宋佚猜测,那方是掌门日常的会客室。 现在,会客室内有两个人,当中一个,便是坐在自己旁边的掌门——宋佚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身边这个掌门,虽知道他是化形之法凝出的幻影,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言行也受真正的掌门控制,这种感受还是很奇妙的。 收回目光,宋佚又看向会客室,那里还有一个人。 这人是一位中年,身材高大挺拔,穿一套青灰色衣衫,胸前垂着华丽的璎珞,仪态不凡。这人须发花白,头上拢得整整齐齐,目光深沉而锐利,紧抿的嘴角透出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若单独看这中年人,宋佚会感觉他凛然有威仪,不是凡俗中人,然而,若与坐在他对面的掌门相比,却能发现,还是掌门更加举重若轻,境界超然,倒是这人有些端着,太刻意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坐着,没有人说话。 “他是天玑长老。” 掌门的声音悠悠传来,宋佚浑身一震,不由坐直身躯,紧紧盯着对方。 原来……他就是天玑长老!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天终于见着真容了……宋佚忍不住再一次上下打量他,也不知是否先入为主,越看,便越觉得这人堂堂相貌中,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面目可憎。 “待会儿不论听到何事,都不要激动。”掌门悄声叮嘱:“此处密室虽能隔绝内外动静,不叫对面的人发觉,但也非万无一失,你可忍得住?” “我……”宋佚顿了顿,点头道:“我绝不轻举妄动。” 掌门会这样敲打自己,说明接下来肯定有自己不愿听到的事情被他们谈及,而且一定是大事,紧要关头,尤其不能乱来。 …… “掌门啊,你想了这半日,可有一个结论?” 两人刚坐下,对面的天玑长老便开了口,宋佚精神一振,盯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也不漏听他口中的每一个字。 “差不多了……” 对面房间内的掌门真身微微点头,沉声道:“你既来找我,必有要事,虽说祖师祭典就在眼前,咱们手头的事务都不少,但该理清的还是得理清。” “是这个理,越在紧要关头,越不能藏污纳垢。所以斗胆请问掌门,对我说的那件事,掌门如何看待?” “这个嘛……”掌门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抿了一口,才道:“你作为咱们月泉宗七位长老中的魁首,办事自有你的考量,然而有些事情,恐怕还是稳妥为佳,一味冒进对大局无益。” “掌门这样说,可是反对我查探真相了?”天机长老皱起眉头,摇头道:“此事我已着手在做,且已收到了一定成效,这才来向掌门禀告的,绝非冒失而为。” “成效……” 宋佚看见对面掌门的脸色明显黑了下来,沉默片刻,摇头道:“天玑,我的意思很明确,此事最好推迟一段时间,至少等祖师祭典结束了再议不迟。” “祭典结束……”天玑长老目光闪烁,话语开始咄咄逼人,冷笑一声,道:“掌门的意思,是要包庇玉衡长老到祭典结束,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我没有这样说,你也不要这样说。”掌门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咔哒”声震碎对面室内静谧的空气。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早就给玉衡长老定罪,一切尚未水落石出,大家同为一派尊长,彼此行事历来都看在眼中,有没有苟且,我心中有数。” 第九十九章 质询 “哼,掌门果然心有偏私,玉衡长老和他手下的人这些年看似不惹事端,实则拉帮结派,私下里聚会频频,会上都说了什么,念了什么,我已探出不少。” “玉衡长老一脉,除开日常修行外,还有许多学术研究,读书人时常聚会探讨,我认为是正常的情况,哪怕偶尔冒出一两句不够温雅的言论,只要不是蓄意攻击,而是出于理论商讨,并无伤大雅。” “呵,掌门倒是想得开,那么这几位师父的行为又如何解释?五年前,玉衡长老委托了一件功课,由李师父座下弟子承接,这件事……还有去年,吴师父则……” 掌门垂下眼皮,默默听着,没有再辩驳。 见掌门不语,天玑长老越发说得兴起,嘴里跟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 “……此外,玉衡长老座下的林师父,与那个行踪不明的杜逸楼私交甚好,想我月泉宗从未有任何对不起杜逸楼师徒的地方,他跟他那个大弟子,却毫不负责地离去……这些我本不想提,问题是我派镇派大阵七星悬雷,本就是杜逸楼和林师父共同设计,如今竟交由她一人监管调整,万一……掌门也当真心宽;还有,前几个月,玉衡长老座下好几个师父,其弟子在赏金庭的积分有不同寻常的变化,此事……” 天玑长老显然早有准备,成竹在胸,掰着手指头,一条条历数“罪状“,手几乎伸到了掌门眼前。 听到此,宋佚瞥一眼身边的掌门幻影,见他脸上毫无表情,淡然自处,与对面掌门的真身如出一辙。 天玑长老说的这些事情,有许多宋佚并不知晓,但就宋佚所知的两件:林师父监管七星悬雷阵,以及弟子们在赏金庭的积分情况,他能确定这两件事完全生拉硬拽,句句都是诛心之论。 以宋佚对林师父和郭师兄的了解,两人绝不可能藏什么猫腻,分明是天玑长老有意引导,模糊言辞,简直要将黑的说成白的。 深吸口气,宋佚脸色渐渐阴沉。 “……前些时日,风仪庭处置了一个炼丹师父,他****未成年散修弟子,按门规当斩。如今风仪庭查出,这人此前已私下联络过玉衡长老座下几位师父,包括开阳长老座下第一人的那位,其谈话内容,竟是要反叛月泉宗……” “能反到哪里去呢?”掌门冷不丁出声,打断他的话:“天玑啊,这个炼丹师父到处活络,是要把我们月泉宗的师父们策反到哪里去?” 天玑长老一愣,似乎料不到掌门忽然犀利起来,一时没接上话茬,两人就这么晾在那里。 这边厢,宋佚反应过来,天玑长老说的这个炼丹师父,不就是当日在后山差点杀了自己的人吗?准确说,他不是差点杀了自己,而是真的杀了自己——杀了原本的“宋佚”——正是这件事促成了自己灵魂穿越…… 记得叶铭讲过,这个人的确在某个深夜里找过他师父,妄图让他师父背叛开阳长老,至于这人有没有去找玉衡长老座下的师父们,叶铭没有提,宋佚无从判断,但按照天玑长老做事的性格和野心,他会只有一个说客吗?他会让同一个人反复穿梭在不同的师父们当中,说了东家说西家,不担心联络的人太多而曝光吗? 这天玑长老说话,两分真一分假,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要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还真不好判断真伪。 “……天玑,有些话我不好直说,有些事我也一直没有干涉,但这不代表我一无所知。” 掌门脸色有些阴沉,话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人有向上的拼搏心,好事,我乐见其成,但凡事也都有度,若私心太重,甚至走歪门邪道就不好了。你是月泉宗重要的尊长,这个道理相信我不说你自然懂的。” 天玑长老绷着脸,没有表态。 掌门又道:“玉衡长老历来明哲保身,不惹事端,但他不惹事,却难保事情不会去惹他。祖师祭典就在眼前,适可而止,该做不该做的,都到此停手吧。” “哼……”天玑长老扯动嘴角,发出两声冷笑:“掌门,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老糊涂了。该做不该做的?到此停手?若说停就停,我这风仪庭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实话跟你讲,这次扣押的几个师父,我已对他们动用了一些必要手段,月泉宗不差这几个人才,倒是差一些……” “天玑!” 掌门一声大喝,猛地站起来,怒道:“你竟敢对师父们擅动刑律?!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掌门?!” 听到这里,宋佚也是心头一凛,什么叫“用了必要的手段”?!天玑长老这话的意思是……他对骆臻师父,甚至骆臻下手了?! 这混蛋是伤了他们,还是更严重的…… 一想到这里,宋佚顿时坐不住,身子一抬就要站起来,身边的掌门幻影却更快,一只手伸过来,压在他手臂上,沉声道:“别忘了你承诺我的事。” 宋佚顿了顿,自己的确承诺过,不论在这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冲动,但是…… “他对骆臻师徒……” “我有安排,安心呆着。” 掌门一句话,成功熄灭了宋佚的怒火,他镇定下心神,又坐回去,认真盯着密室那一边的动静。 只见天玑长老在掌门震怒的训斥下,依旧不慌不忙,缓缓站起身,背着手道:“有,我当然有。正因为太过看重掌门您的意见,才不得不如此啊。要知道,这门内大小事务,可都是您一句话的功夫……” “你……”掌门深吸口气,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先回去把人放了,不许再轻举妄动,等过了祖师祭典再说,该有的安排我都已有了。” “哦?”天玑长老眉毛一挑,眼底带上喜色,后退一步,朝掌门行礼道:“那就多谢掌门,属下告退了。” 说罢,天玑长老朝外走去,步伐虎虎生风,似乎心情颇为畅快。 掌门则站在原地,脸上神色一片淡然,眉梢眼角隐隐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至此,会客室中的一切落幕。宋佚坐在密室当中,看看身边的掌门幻影,又看看对面的掌门真身,心里阵阵惊诧。 怎么,掌门这就算了? 天玑长老咄咄逼人而来,耀武扬威而去,还搁下狠话,毫不讳言他在没有掌门授意时,就对其他师父们下了黑手,掌门却没什么表示? 刚想到这里,前方一阵光华闪过,那堵透明的墙壁散作点点星光,消失而去,掌门真身朝宋佚所在的密室走来,而掌门的幻影,也随之消失了。 “……掌门。” 宋佚站起来,心中很有些不满。 “坐吧,坐下说。”掌门掸掸衣衫,坐到了方才幻影所坐的位置。 “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有何想法?” “有……” “那说说看?” 宋佚皱眉,想法当然有,但这想法实在不好听……他犹豫说不说实话,目光流转间,瞥见掌门慈爱含笑的眼睛,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觉得您太软了,天玑长老分明就是来给下马威的。” “嗯。”掌门点头,等他下文。 见他没有动怒,宋佚干脆把心里分析过的事大胆讲出来。 “天玑长老为了当下任掌门,把一直不站队的玉衡长老视为眼中钉,对同僚下黑手,祖师祭典越近,他就越肆无忌惮,真以为自己……这种严重违反门规的行为,您不打算管管?口头上敲打两句话就算了?他怎么可能听从?” “我怎么管?”掌门笑了笑,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是不是要立刻开打,将他降服,甚至叫他血溅当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佚一怔,他可没这么想,更不会要求掌门那样去做,那也太冲动,太不计后果了。 掌门再度点头,看着宋佚,宋佚也看着掌门,他直觉掌门不是那种人,应该有一番考量才对。 “你刚进来前,我已思索了很久,差不多一个时辰没开口,他也有耐性,就那么坐着等,或许因为他觉得自己已胜券在握,控制了局面吧……” 沉默片刻,掌门再度开了口:“其实我并不需要思索这么久,事实上,根本不需多想,天玑的心思,我是一清二楚,但我还是要装出左右为难,长时间思考权衡的模样,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天玑留在我这里。” “哦?”宋佚精神一振,认真听着。 “他针对玉衡长老的事我早有防备,然而我还是高估了他的底线,没想到他不但扣留玉衡长老座下的几位师父,更卑鄙地对他们下了手,也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想必是他查不到几位师父实实在在的把柄,干脆将心一横……” 今日上午……宋佚皱眉,难怪今早上自己去赏金庭交功课时,郭师兄突然回来了,他怀疑风仪庭是不是要做什么,事实证明郭师兄没有料错。 这么说来……宋佚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那天玑长老把薛喻支走,也是为了这个?” 第一百章 隐秘 “恐怕是的,薛喻这孩子心实、正直,若知道他们要背后行这卑鄙之行,多半不同意,天玑长老又舍不得真对他怎样,干脆把他支走,眼不见为净。” “那林师父……” 宋佚又想到林师父空荡荡的院落,心头浮起忧虑。 “林师父没有事。” 掌门道:“林师父一早知晓了天玑长老的异动,带着弟子们匆匆赶过去,想帮另几位师父说情,劝告天玑长老不要任意妄为。唉,她什么都好,就是少有接触红尘俗事,将这些人心诡杂看得简单纯善了。天玑早已利欲熏心,势在必得,怎会被她几句话说服?不朝她下手已很幸运,也是因为林师父监管着镇派法阵,天玑不敢妄动她罢了。” “没事就好……” 听闻林师父无恙,宋佚松口气。他心里始终有个感觉,自己以后一定有机会再见师父,等到那天,如果师父问起他在月泉宗的好友林师父近况,自己总不能说她已经被天玑长老害死了吧。 “所以,方才我佯装思索权衡,实则是拖一拖,将天玑留在我这里。” 掌门回到正题:“一来,给清宁充分的时间去救人,他拿着我的令牌,天玑又不在,风仪庭上下无人敢违抗。等天玑这会儿回去,会发现所有人都已给放了,他没办法再为难。况且方才谈这一场,他定以为已拿住了我,自不必再搞这套歪门邪道;二来嘛,也趁此机会将你带过来,让你看一看这些。” 听到这里,宋佚真有些惊讶了,原来莫清宁是真不在,且是在掌门吩咐下救人去的。 掌门的心思当真比他想象中更缜密,对一切早有安排,可是,既能安排得这般周全,又为何要容天玑长老胡来呢?将事情掐灭在萌芽阶段,甚至直接废了天玑长老一党,岂不更干净痛快? “……你来得比我预料中晚一点,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我……”宋佚垂下头,叹口气,“我今早去赏金庭,发觉事情不对,就去找林师父,在她院子外边遇到薛小曦,耽搁了片刻。” “小曦啊……是个聪明孩子,有时比她哥哥还灵动些,她做什么去?” “薛喻写了信给开阳长老,让她拿过去投诚。” “呵,很像薛喻的风格,他也不容易,天天看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想必也是隐忍多时,迟早要发作的。” 说到这里,掌门摇头叹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玑利令智昏,连身边人都看不过去了……” “掌门……”宋佚问:“您早就知道我会过来?” “你肯定会来的,兹事体大,又牵连你本人和你的朋友,你不会置身事外。” 掌门肯定地一挥手,道:“我不会看错人,之前啊,清宁就跟我保证过不止一次,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月泉宗能否顺利度过这次劫难,关键或许就在你身上。我此前总有些不放心,生怕恩公看走了眼,清宁年轻,也看走眼,一定要亲眼见过你才稳妥,同你接触后,我这颗心终于放下来了。” 恩公?谁? 宋佚有些疑惑,却也不很在意这个细节,又问:“那……容我说句冒犯的话。您既然这么有识人的眼光,对形势也看得透彻,为何要纵容天玑长老这般……这般不断坐大,且越来越过分呢?他野心勃勃不止一两天了。” “唉……” 听他此问,掌门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复杂的纹路,叹道:“你果然有这疑问,既然你问起,我也不瞒你。简单说,两个目的:其一,他还有用。魔息变乱即将开启,月泉宗或许是他们首要的进攻目标,天玑长老虽品性有亏,利欲熏心走上了歪路,但他的实力却是长老中的头号人物。若魔息当真大举入侵,还需发挥他的战力来抵御。别的不提,光咱们的七星悬雷阵,就需要七位长老入阵,各据一方,才能发挥最大威力,若在此前拿下了天玑长老,缺的这个位置,谁来补?” “这……” 宋佚哑然,知道掌门说的有道理,天玑长老的力量是月泉宗需要的,尤其在面临魔息入侵这个巨大不确定因素的当下。 但他心里还是无法完全认可这个说法,内忧外患,各有风险,倚靠一个居心叵测的自己人来抵御外辱,当真能抵抗住吗? 对手并不是普通修行者,而是神秘诡诈的魔息。 “我觉得,您这考虑恐怕不是很妥当……” 想了想,宋佚将心里话讲出来:“月泉宗接下来的对手是魔息,不是普通人。而我这次去九鹭宫,发现魔息有一大特征就是侵扰人心,它会将人性情上负面特征,比如小气、多疑、残忍等等,都放大并展现出来,让这些人表现出一个很坏的自我形象。” “……所以?” 掌门放在桌上的手往前伸了伸,整个人也朝前倾,脸上开始露出玩味的表情。 宋佚没有注意到掌门神情的变化,他压根就没有看掌门,而是盯着自己的手,眉头紧皱,字斟句酌地劝道:“天玑长老早已存了不堪的念想,利令智昏,万一魔息入侵时他不能把持本心,给魔息寻得空隙,入侵心神,甚至主动投向魔息的黑暗之力,你却倚重他,这,这岂不是在月泉宗内部埋下……极大的隐患?” 差点把“埋下一颗不定时炸弹”说出来了,宋佚抬头看向掌门,在心里做好了迎接掌门怒气的准备。 这可是当面反驳领导意见,完全不给掌门面子了。然而,宋佚也真做不到为了领导的脸面,就将事关门派生死存亡的重大事项囫囵抹过去。 让他意外的是,掌门看起来并没有生气,相反,他看向宋佚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微妙的喜悦。 “魔息的这些特点,你之前已同清宁说过,清宁转头就禀告我了。所以,天玑长老不能用了,对么?” “……我觉得最好不用他。” “那么,不用他的话,谁来替他的位置呢?”掌门朝宋佚眨眨眼。 谁能替代天玑长老…… 宋佚在心里斟酌一圈人选,想到一个人:“小师兄?” “云筝还在外面,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万一他赶不上呢?”掌门又将了宋佚一军。 “这……”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知门里有没有能紧急联络小师兄的方法?若有的话,只要掌门急召他,应该能让小师兄赶回来。 “当真遗憾呐……” 掌门转开头,看向窗外远处,似乎在跟宋佚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更像在跟另一个不在此地的人讲话。 “天玑当年也不是这样的,曾经的他雄心壮怀,踌躇满志,对月泉宗有无上的热情和投入,为人果敢,大公无私,是我极好的助力与臂膀,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变了……” 宋佚不语,静静听着。 “要说我是从何时感受到他的变化的,或许是他说要成家的时候吧,咱们月泉宗虽说不像某些门派,禁止门中人婚配,要求六根清净,不染凡尘欲念。然而大家与小家,却是个千古不破的难题。人性差不多总是那样,很难突破某个界限,一旦成家有了后代,公正的亲疏远近,往往就被血缘取代和隔离,心中那杆秤难免有所偏斜……” 这是说姬玉枢? 宋佚暗忖,天玑长老成家有了女儿,私心杂念便越发深重,自己想上位不说,更想给女儿铺路,有朝一日也推她做掌门么? “那年他外出游历,回来时带了个女子,说是路上结识的,彼此已私定终身,请求成全。我自不能毁人美事,但从那时起,我也就暗暗留了心。若天玑只是个普通的弟子或师父,成家立业当然很好,然而他身为长老,有接任掌门的可能,日后他要私心一起,将这月泉宗变成他小家庭的世代传承,那可不妥当。” “掌门顾虑得对。”宋佚道:“有血缘关系的后代自然比别人更亲近,面对子女和徒弟,孰轻孰重,许多人难免产生偏私。” 说到这里,宋佚心里忽然一动,想到莫清宁将承影却邪剑称作他的夫人,莫不是也有这层考量? 身为首席弟子,修为极高,风姿绰约,月泉宗内肯定有姑娘倾慕莫清宁,搞不好其他门派中也多有听过他名声的。他这样自称,等于是变相宣告要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月泉宗,不染红尘杂念? 师兄还真是…… 想到这里,宋佚颇为感慨。 “我不能说是他女儿导致了他变成如今的模样,若他当真意志坚定,或许一开始就不会动那个心。即便动了心,成了家,有了后嗣,如果依旧能够心无私欲,自然会请辞长老之位,或言明对掌门传承没有想法。所以,他一步步走到今日,大约真是性情注定的必然了。” “嗯……可叹他夫人也不劝劝他。” “劝不了啦,天玑的夫人在玉枢三岁时就过世了……也罢,这边先放一放,等我跟你讲了第二个考量,咱们再商量不迟。” 掌门笑笑,将话题带开,接着道:“你问我为何放任天玑坐大,其实还有一个缘故,就是要给庸人们找点事情做,消耗他们的精力,蒙蔽他们的感官,才不会让他们在无可事事中胡思乱想,甚至发现一些不该他们知道的真相。” 第一百零一章 挑战 什么? 宋佚瞪大双眼,这话的意思是…… 掌门看着他,忽然跳出话题,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神州疆域广阔,山海内外修行门派林立,你可知道,月泉宗在诸多门派中,算什么位置么?” 宋佚一愣,僵在当场,这问题他确实不知道,作为一个外来户,他对月泉宗的了解都还不很多,哪知道别家的情况? 看他答不出来,掌门道:“一个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普通门派。△,” 是么? 宋佚有点吃惊,月泉宗绵延几座山岭,建设得巍峨宏伟,上下足有千人,原来也仅仅是个普通的门派? 惊愕过后,宋佚脑中一转,掌门提这个话题,难道是…… “您的意思是……月泉宗是刻意要当一个普通门派的?” “不错。”掌门点头,露出“孺子可教”的赞许神情,缓缓道:“大隐隐于市,对于怀着秘密的人来说,隐身人群当中,模糊掉自己的身份面目,与普通人混同一体才是最安全的。门派太小,一般情况下便意味着传承有限,人才凋零,缺乏自保的能力,好似大海孤舟,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个浪头,就将你彻底倾覆了;而门派太大,又未免人多眼杂,冗余难当,且树大招风,容易惹上是非。就像咱们的玉衡长老,他倒是想清静,却偏偏有人不让他清静。” 宋佚默默听着,明白掌门正一步步带出那个秘密。 “或许是命数,或许是机缘吧,直到几天前为止,月泉宗内都收藏者一件特殊的东西,这件东西由历代掌门保管并传承,其他人一概不知道,更不许接触。” 听这话,宋佚脑袋上霎时“嗡”的一声,整个人都绷紧了。 当真存在这件东西?! 想当初,他第一次去拜访小师兄的居所时,恰好遇到一波风仪庭的走狗。这些人奉了姬玉枢的命令,打算在小师兄屋子里翻东西。宋佚将他们拿下,逼问他们找什么时,他们却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天玑长老要的,那东西门内只有师父看过,兴许会留下只言片语给小师兄。 难不成,风仪庭要想找的,就是掌门说的这件东西? “您说的是……什么东西?” 虽然明知掌门不会说,宋佚还是忍不住问。 “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以后或许有。”掌门瞥他一眼,低声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规定是这样,但也保不准有一些身居高位的长老,有意或无意中得知了这件东西的存在,然后打什么主意……所以,对于天玑这样的人,让他专注于眼前的利益,汲汲营营于位置、名分,无暇对月泉宗最核心的机密动歪脑筋,倒是一条好路子。” 是么…… “可是,天玑长老似乎已经知道了。” 宋佚将当日风仪庭的作为讲了一遍。 “意料当中。”掌门听完,不以为意,徐徐道:“他所知的,并不比你现在所知的更多。天玑只晓得有这么件东西存在着,具体是何物,做什么用处,他不明白。” 没有曝光就好。 宋佚也松口气,又道:“即便如此,天玑长老这些时日到处作恶,很是伤了一些无辜的人。” “这点我很抱歉,我虽身为掌门,依然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仙人,还没有能力两相兼顾,两全其美。为了好好看守这件大秘密,平日里确实偶有疏忽,有些许照顾不到的地方,让门内后辈们受了委屈……不过天玑此前一直隐忍蛰伏,又忌惮我,所做的不过是上下敲打,恶心人一下,没有出过大事,这一次才真正越界了。” 知道掌门说的是实话,宋佚有些无奈,这种鞭长莫及的感觉大约每个人都有,而掌门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从中感受到的应该比自己更深。 回想掌门之前的话,宋佚注意到一个细节,问:“您方才说,直到几天前,这件秘密还在月泉宗内,难道它现在不在了?” “不在了。”掌门微微一笑:“正因为它已不在了,我才能放下心来,决定铲除一些早该被铲除的毒瘤,比如……你说不该继续用的人。想知道它是怎么不在的吗?” 宋佚点头。 “它不在的经过,可与你息息相关……” 掌门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下来,看着宋佚意外又期盼的神色,一字一句道:“前几天,就在你下山的这段时间里,你师父杜逸楼秘密回来了一趟,将它带走了。” 什么?! 宋佚瞪大双眼,“蹭”一下站起身来,盯着掌门,不敢置信地问:“师……师父?!” “不错。” 掌门笑得有些得意,朝他招手:“坐下,坐下说嘛,这动不动就弹起来可不稳重啊,要干大事的人,一定要稳得住才行。” “您……您刚说师父他回来了一趟?” 宋佚缓缓坐下,感觉胸膛里砰砰直跳。 师父竟回了月泉宗?还在自己下山的时间里?他这是专门挑的日子,特意选了哪个弟子都不在的时段,还是有什么别的考虑? 他带走月泉宗一直保守着的“秘密”,又是什么缘故? “他悄悄回来的,没让任何人察觉,回来也只见了我,连清宁都不知道。”掌门说:“我跟他谈了半宿,将东西交给他,他拿着就走了。” “是么……” 就这样?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宋佚愣了愣,问:“师父他还说什么了吗?” “你是想问他有没有提到你么?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他有一些交代,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时机一到你们自然明了。” “……师父带走那个秘密是为了什么?” “他计划做一件事,我所知也不多,但我坚信他不会乱来,我一直完全信任他,所以,我决定将东西交给他。” “掌门……” 宋佚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忍不住问:“您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我师父了?师父来月泉宗当客卿是早就有计划的,而且当中还跟您有很大的关系?” “可以这么说。”掌门笑得坦然,从容不迫:“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现在告诉你还太早,等你能通过考验,咱们再论不迟。” 考验?宋佚有些疑惑,什么考验? 掌门站起身来,走进会客室,从墙边柜子里拿出个盒子,朝宋佚道:“方才你说,天玑长老不是可用之人,我赞成。既然他不可用,就得有人在危机到来时顶替他的位置。” 宋佚也站起来,点了点头。 “这个话题是你提出的,那么由你将它实现,如何?”掌门拍拍掌中的盒子,朝他道:“这里边有一个法阵,你拿回去,在你院内打开,通过阵内的挑战,然后你就可以替代天玑长老了。” 什么?! 宋佚一惊,看着掌门手中的盒子,又看看掌门。 “我……我来替代天玑长老?” “怎么,怕了?” 掌门将盒子塞到他手里:“先告诉你,这个法阵是用于试炼的,一旦开启,你将面对极大的挑战,这挑战超越了你现在的能力极限。若能顺利通过,你的实力将会大大提高,也就能够代替天玑长老。” 挑战……听这么说,宋佚又兴奋起来,接过盒子,在手中掂了掂。 “先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祖师祭典还有两天开启,你得在两天内通过试炼才行。我揠苗助长,你也就尽力而为吧。” “……我会全力以赴。” “很好,等你通过后,我会再召见你一次,到时候,月泉宗所有的秘密都会向你开启……现在就赶紧努力吧。” 话音未落,掌门朝他挥挥袍袖,宋佚只觉眼前一阵花影闪烁,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仿佛打了个盹儿,又仿佛在梦中行走,三两步后,人便清醒过来。 甩甩头,宋佚往四下里一看,只见天色微暗,流云飞卷,自己依旧站在莫清宁院外的竹桥畔,天河水从桥下哗啦啦流过,清澈见底,点点银光于水波间载沉载浮。院门敞开着,落叶扫得干干净净,却不见狸奴,唯有那支笤帚静静支在一旁。 与方才不同的是,莫清宁已经回来了,就站在院中那株繁茂的花树下,手持承影却邪剑,朝宋佚微微颔首。 看他在这里,宋佚心里一松,这说明师父们都已救出来了。 拎着掌门给的盒子,宋佚也朝他一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回到自己院落,宋佚顾不上喘口气,便开始研究这个法阵如何使用。 按掌门所言,只要打开木盒,法阵就会发动,而一旦发动,阵中人便自动迎接挑战,或成功,或失败,方能出阵,中途既无法暂停,也不能反悔退出。 掌门既用这东西来给自己提升修为,还说是揠苗助长,那多半在法阵中藏着一场恶战。 宋佚在心里权衡片刻,深吸口气,缓缓打开盒盖。 轰隆—— 一声闷响腾空而起,震动整个空间,院落的四面墙壁似乎感应到什么,发出细微而嘈杂的声响,跟着又同时沉默。 与此同时,地面光华一闪,木盒子随之消失,原本放着木盒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直径横竖不过一尺,内中一片漆黑。宋佚吃惊地朝洞内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第一百零二章 束手束脚 就在他向洞中窥视的刹那,那声闷响的余韵已徐徐降下,一层看不见的障壁笼罩住整个院落,地面随之溶解,坚固的青石板变成泥浆般绵软粘稠,汩汩而动,以这个洞穴为核心往四周蔓延。↖, 空间整个扭曲起来,宋佚几乎站不住脚,心里隐隐有点慌,掌门给的是什么东西,怎么……这是什么路数? 他往四周看去,只见自己居住的屋子已被隔离在屏障之外,好端端立在那儿,唯有这方院落正在不断溶解、跌落……那个洞穴随之扩大,仿佛一张巨口,将溶解的院落和宋佚都吞入黑暗中。 “金宇——” 下意识地,宋佚呼唤了一声。此时,巨口已在扩张到极大,将他和视线中所有的东西都没入其中。 宋佚眼角余光只瞥见天边金光一闪,黑暗便遮蔽了他全部的视线。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瞬间。 身在黑暗中,宋佚感觉脚下的地面已熔毁消失,若有若无的热浪扑面而来,整个人似乎在这无边的黑暗里缓缓降落。 可能只过了一秒钟,宋佚感觉自己又踏上了坚实的地面,四周黑暗涌动着散开,呈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自己那方院落:同样的青石板,同样的方正格局,唯一不同的是,院落仿佛被人从原本的空间中摘了出来,撇去四面院墙,也撇去后边矗立着的房屋、角落的花木,就这么孤零零的,平平整整的给放到了这里。 这是…… 宋佚上前一步,目光四下浏览,黑暗让出了一方地面,却没有让出其他区域,头顶和四周依旧黑潮涌动,仿佛绵绵密密的云朵,堆叠积压,构建了这处空间的轮廓。 自己应该已身在法阵内了。 想到这里,宋佚抽出剑,凝神戒备。 此时,前方的黑暗缓缓旋转,凝成一个人影,朝宋佚走来,他每走一步,身影就清晰两分,等他走到场地中央时,已变成了栩栩如生的掌门。 “……掌门?” “你入阵了,宋佚。”掌门背起手,朝他道:“准备好了么?” “……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宋佚问:“这是要做什么?” “简单说,这里是给你提升的地方,时间紧迫,你再去慢慢练已经来不及了,实战是提升的最好方法。没有复杂的规则,就一条:取胜。你会遇到好几位对手,一个个来,车轮战,就这么一路打下去,直到最后。” “对手都有谁?” “七位长老。” 七位长老?宋佚一惊,长老们的修为必定都在自己之上,让自己一个个打过去,这…… “觉得为难么?”掌门挑眉问,“难就对了。难才能成长,难才能突破,舒舒服服的,按部就班,一点点挪过去,有什么意思?既然你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 话音一落,掌门的身影瞬间消融,化为一股黑烟,在宋佚面前舒展盘旋。两个呼吸间,黑烟又凝成另一个人影,持剑站立。 第一个对手来了! 宋佚深吸口气,抢先攻上,剑锋闪得极快,对面的人却不慌不忙,空手一挡,宋佚的剑霎时偏斜到了一边,一股大力随之而来,好似磅礴的狂风,就要将他撕碎! 果然厉害…… 宋佚闪身躲过,飞身跃到数丈外,凝神看这人。 此时,这人身影已完全成型,头戴星冠,身穿大氅,举止飘摇扶风,一股潇洒自若的姿态。颌下三缕长须,眉目舒展,嘴角含笑。 宋佚认得,这位是瑶光长老。 瑶光长老持剑上前一步,轻轻挽个剑花,一股青气悠然溢出,缠绕着剑锋上下翻飞,好似春风拂面,彩蝶翩跹,宋佚却感觉浑身一阵刺痛,仿佛给无数双眼睛盯住,动弹不得。 瑶光长老又上前一步,那股青气悄然弥散,形成合围之势,朝宋佚伸展过来。 宋佚暗叫声不好,虽不知这位长老具体是什么路数,但给这青气碰到绝对是大忌,当下身子一闪,朝远处退去。 谁知,宋佚快,这青气更快,宋佚逃避它的靠近,就像在日光下逃避影子般徒劳。任凭宋佚左右移动,青气都紧紧跟随,且不断分裂,如同蛛网,很快就将这方场地完全占据,哪里都能看到青气丝丝游动。 不出片刻,青气之网已密布场中,宋佚仿佛蛛网上的蝴蝶,给逼到一角,再无可躲之地,瑶光长老则在场中安然不动,好似网心里捕猎的蜘蛛。 开局不利,这下有点不妙…… 看这形势,宋佚知道不能再退,也退无可退了。或许自己一开始的战术就错了,不该躲,越是躲闪,越是给了青气布局的空间和时间。 既然不能躲,那就只能上了! 运转体内真气,宋佚凝神剑锋之上,看准青气一处稍微薄弱的地方,狠狠递出一剑! 剑锋过处,真气爆冲,将丝丝缕缕的青气轰得粉碎,蛛网随之破碎开来、宋佚心头一喜,大着胆子往前冲,突入青气凝成的蛛网核心,一剑刺向瑶光长老胸前! 当啷! 剑锋相接,瑶光长老的剑竟后发先至,稳稳压在宋佚的剑上,整个人不摇不晃,闲庭信步。 宋佚暗暗吃惊,长老们的修为果然比自己强,这还是第一个…… 撤身后退,宋佚闪到一旁,顺手又破掉几处青气的网络,普通的招式交锋,自己显然讨不了好,如果照月剑法自己练过一百遍,那长老们就必然练过一千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这不是找死吗? 得想别的法子…… 正思考着,宋佚忽觉得脚下一空,赶紧抽身逃开,回头看去,见方才站立的地方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成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一缕青气从空洞中探出头来,袅袅盘旋而上。 这……宋佚惊出一身冷汗,瑶光长老进攻了? 这是什么攻势?青气还能腐蚀地面不成? 他不敢大意,也不敢再慢悠悠地考虑什么战术,见招拆招,水来土掩吧! 青气弥散,如水银泻地,一层层向宋佚攻来,所过之处的地面纷纷崩解,碎石瓦砾簌簌而下,都跌入了下方无尽的黑暗当中。 四周本已被黑暗包裹,唯有这一方场上能够脚踏实地,宋佚终究实战他太少,经验不足,在这四面漆黑,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法阵内,心理上早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会儿连立锥之地都被不断腐蚀,更有点慌了。 他不敢硬碰硬,又一次在场中兜起了圈子,然而三圈不到,场地的面积已给青气削去大半,宋佚也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靠近了瑶光长老。 刷拉! 破风之声忽从后方杀来,宋佚尚未反映,护身金光自然发动,此刻瑶光长老的剑已到了他耳后,金光闪动间,却没能将剑绞杀粉碎,只是弹开些许,宋佚凭这一点时间,急急避过。 抽身跳到一丈开外,宋佚盯着瑶光长老的剑,感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宋佚咬牙,强迫自己冷静。 这也太怂,太没个样儿了。宋佚想,从方才入阵开始,自己就没能组织起一波像样的攻势,给瑶光长老步步逼退,自己真有那么差吗? 还是说……其实是心理因素。 没错,应该是心态问题。 发现自己的对手是月泉宗七长老后,宋佚心态上首先就怂了,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独特优势”,然而没有,真没有。 除开照月剑法和流泉心诀之外,自己没有学过任何别的功法,这两样都是月泉宗法门,自己学,长老们也学,长老们又比自己多练了这么多年,不论根基、熟练度、修为本身都胜过自己,所以自己就不如七长老,也不可能胜过他们? 自己从一开始,就下意识地认为没有胜算。 甩甩头,宋佚深吸口气,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武侠小说,乔峰大侠仅凭一套太祖长拳,便打得武林群雄丢盔弃甲。 学过同样的功法有什么关系?用同样的招式就一定不能取胜吗? 不,没有这个道理。 以前跟莫清宁对决时候的那股劲儿哪里去了?当时自己怎么想的——死也要死得壮烈,绝不能给他看轻了!大不了一个死字,人倒架不倒,怕什么呢? 想通这点,宋佚站直身体,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坦荡,脑中也空落落的,再无阻碍,方才禁锢着他的恐惧感已消失无踪。 青气继续朝他涌来,比方才更汹涌,更磅礴,宋佚却一点儿也不慌了,提气一跃,避过汹涌而来的第一波,落在一块翻倒的瓦砾上,左手轻舒,释出真气,凝成一张网,从青气的斜后方一兜,硬生生将这一股青气拖了出去! 跟着,宋佚又朝前去,直取瑶光长老! 瑶光长老才是这场战斗的核心,不打倒他,这些讨厌的青气就永远不会消失。若只与青气缠斗,那是本末倒置了。 …… 月泉宗祖庭内,掌门坐在矮桌前,背靠着柔软的垫子,面前摆着茶具,身旁的小炉子上搁着水壶,发出阵阵呼声,看着就要开了。 掌门脸上带着放松的喜悦,似乎很难得享受这般悠闲的时光。 噗—— 一道白气冲起,水沸腾了,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第一百零三章 小酌论道 “来了啊,过来坐。” 掌门朝来人招手:“你可赶巧,水刚烧好,今年的新茶还得几天才能出,咱们用去年的也一样。” “陈茶有什么好喝?您难得开怀,不如饮酒。” 莫清宁举起手里的酒壶和酒杯,朝掌门晃了晃,在他对面坐下来。 “哎哟,你带了酒?给你这么一说,发现还真是好些时日没有品酒了,今日无事,当浮一大白。” 说罢,掌门衣袖微微一拂,身旁的炉火便灭了,开得咕嘟作响的水壶渐渐静下去。 莫清宁微微一笑,给两人斟满。 端着酒杯,掌门迟迟没有举到唇边,想了一想,目光看向窗外。 下午时分,天色尚未黯淡,正呈现着白日最后的剪影,天边,一束束光芒透过云层,散射出条条光的直线。 月泉宗祖庭半浮于空中,视线高起,举目望去,能一览天穹下绵延的山野,山中密实的树林,层叠错落的楼台。再近一些,几株高大遒劲的苍松生在通往祖庭的路口,仿佛沉默的巨人,听凭春风过耳,自是巍然不动。 掌门看了片刻,将视线调向远处,莫清宁顺他目光看去,那个方向是…… “您在担心宋佚师弟?” “……也不算担心,就是有点儿牵挂。”掌门抿了一口酒,闭上眼,细细感受这清冽又浓艳的酒香,赞道:“你这酒好啊,哪里来的?” “当年去京城时买的。”莫清宁笑笑,手抚过放在一旁的承影却邪剑,“那年我有两大收获,一个是它,一个便是这坛酒。” “那我可不能痛饮了,至少现在不能。”掌门放下杯子,盯着酒坛道:“如此好酒,该拿来当庆功酒,方不辜负这番滋味。咱们今日意思一下就行,多的都留着,等大战过后,把咱们的功臣都叫上,再一并举杯!” “好,还是掌门想得周到。” 说罢,莫清宁也举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掌门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又投向了方才的位置,莫清宁知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宋佚。 “我这般揠苗助长,会不会太过了……要求他现在就通过那个法阵,还真早了点。” “这也没办法,实在没有时间了。” “嗯。”掌门点了点头,跟着又摇头,叹道:“罢了,能否通过看他的造化,即便他当真不能通过,我也必须用他。天玑此人已不可救药,投靠过去的那几个也……唉,人心之变幻莫测,当真一言难尽。如我这般活够了的老头子,按理说早该波澜不兴了,然而,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依然会如爱憎分明的少年人般生出厌憎,可是一转头看到你们,却又觉得一切还不是那么坏。” 莫清宁垂下头,没有说话。 看他这样,掌门倒是笑了:“不必烦忧,我相信恩公的选择,你也要相信自己的眼光。说起来,我倒更在意接下来的魔息变乱本身。清宁,你知晓上一轮魔息变乱发生于何时么?” “据史册记载,大约距今六百五十年前。” “不错,六百多年前……” 掌门把玩着酒杯,微眯起眼,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当中:“正是日衡皇朝崩溃,月晟皇朝建立的过程。前后持续四、五十年,绵延数个大陆,席卷了几乎所有的国度……魔息肆虐,黑影横空,修行者多有沉沦,普通人更有许多丧失心智,堕落疯狂,于是生灵涂炭,祸乱四起,大好城郭焚作焦土,连绵农田为之荒芜。兼之天候异变,雨雪不调,耕作难收,结果便是千里无人烟,一村一城唯余白骨,最后兵燹四起,江山易主。” 莫清宁看着掌门,轻声道:“我看书上写,这场魔息变乱一直持续到月晟皇朝建立数年后才销声匿迹,人间的局势终于慢慢稳定下来。” “你年轻,没有见到当年的情形,书上看来的东西,始终不过泛泛而谈。况且还有许多东西,出于种种原因并不会写到书本上去。” 掌门抬起头,叹道:“魔息变乱,从不是一时一地的事情,而是如野火般蔓延整个世间。像神州这种广袤的大陆还算好,能够再度稳定下来了,一些弱小的地方则……东海上的桑之岛,听说过么?那里原本也有一国,与日衡皇朝来往甚多,他们从上次魔息变乱开始就没能缓过劲来,至今也荒芜着。” “难怪以前听云筝说,往桑之岛的商路早已断绝,不会再恢复了。”莫清宁道:“是魔息无法渡海么?” “倒不是这样。”掌门摇摇头:“桑之岛上的魔息也早就退了,然而,昔年魔息在岛上肆虐时,岛民们用了不妥当的法子,打算消灭它,谁知引发新的变故,导致魔息先与人融合,又与法术融合,彻底失控并爆裂,污染了整个桑之岛。” “全部都?” “是的,全部。当时有岛民拼死逃到海边,将事情写在绸布上,以竹筒封了丢进大海,盼能给人拾到,前来相救。竹筒在波涛中辗转,漂流许久后,终于抵达了另一方大陆的岸边。有人拾到,看上边说桑之岛先是发生疫病,后来便出现了一些非人、亦非魔息的东西,再后来……” 说到这里,掌门摇摇头:“再后来的事情,恐怕就没人知道了。那时魔息方退不久,百废待兴,而桑之岛孤悬海外,物产贫瘠,人口有限,没有谁非得丢下正事去一探究竟。当然,在这数百年中,也有一些人出于好奇,去探访如今的桑之岛,然而没有一人回来。各国主政者心里都明白,桑之岛应该早已不存在了——地虽在,人已亡,甚至异变为某些东西的巢穴。” 听到这里,莫清宁叹口气,摇头道:“魔息变乱果然是人间的头号灾劫,实在可怕。不过……这次怎么隔了这么短又要开始?” “短么?” “当然短,按过往的记载分析,魔息变乱一般要千年才轮回一次,最短的也隔了八百六十年,而今这才六百年多一点,怎么又……” 掌门阖上眼帘,淡淡道:“你觉得它短,是因为它在我们有生之年便到来了,可对许多人而言,六百多年委实漫长,长得好像它永远不会再来一样。每一次魔息变乱过去后,幸存的人,尤其他们的后代,都会有一种幸福的错觉:上次变乱就是最后一次,我们不会遇到,我们的后代也不会再遇到。于是心安理得,以侥幸的心态得过且过。上回我去京城,同几大门派的掌门人碰了面,竟无一人提到魔息的危机,他们啊,大约也像你一样,将过去的记录奉为真理,认定了它要过一千年才会轮回过来,反正自己遇不上,早着呢。” “……掌门教训得是,弟子疏忽了,这种懒惰思想可要不得。” “你已经非常勤奋了,清宁。”掌门摆摆手:“我能意识到这一点,也并非我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机缘巧合,偷窥得天机而已。我这一生,这条性命,早已跟这点天机捆绑在一起,倒也念头通达,无怨无悔,只是辛苦了你,还有宋佚和云筝这些年轻人……” “掌门说这般见外的话,可要叫弟子心寒了。”莫清宁微微一笑。 “好,好,不说,不说。”掌门也笑笑,又道:“总之,方才感慨那么一通,就是希望你能明白,魔息变乱乃是关系人世间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含糊,半点侥幸。到它真正来临时,便如洪水涛涛,无可逆转,我们小小一方月泉宗,不过水中一颗顽固的礁石,与洪涛相搏,也是与洪涛挟裹来的乱流、杂物、鱼群和冰凌相争,那便做好粉身碎骨的觉悟。” 莫清宁点头,嘴角依旧挂着微笑。 “宋佚那边……应当还在苦战吧。”掌门收回话题:“倒是还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这几天反复考虑后,我想将那件东西给他,你怎么看?” “那件东西?”莫清宁一怔,马上明白了掌门的意思,点头道:“给师弟很好。” “好么?” “有何不好?”莫清宁反问:“那本就是该由掌门裁夺之物,何须询问弟子的意见。” “现在是我的,以后便会是你的。眼见着要落到你手里了,我却中途截下来给宋佚,你没有想法么?” “我的想法就是,师弟拿着很好,给他吧。” 莫清宁笑笑,手抚过承影却邪剑的剑柄,缓缓道:“我有承影却邪已非常满足,这些年与它配合紧密,默契无双,越发感觉趁手随心,早已成为我不可缺少的战力,要横插一件别的进来,反倒不适了。您看,这就叫糟糠之妻不下堂,哪怕对方是个绝代佳人呢?” “哎,你这孩子……”掌门指着他,笑道:“你啊……我主要是考虑他这番去九鹭宫,剑没了,带回来的又不能用,那是要替小菲还给骆臻的。接下来那形势,宋佚两手空空,没个趁手的兵刃可万万不能。” “您顾虑得很对,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今天即便您不提,回头我也会向您建言。唯一值得顾虑的,便是那件东西上……我怕当年的意外重演。” “那真是意外么?”掌门冷不丁问了一句。 第一百零四章 法阵鏖战 莫清宁一怔:“莫非不是意外?” “或许不是。∑,”掌门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虽说自那件事后,照月长生剑就封存了,无人再行使用,但那件意外本身来得过于蹊跷,我觉得……没什么凭据,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 “您是觉得……” “很多所谓的意外,说穿了就是个缘法问题,或者说命中注定。对这种玄妙之事,凡人难以透析,也不多想,既然要将这件东西给宋佚,就期盼他与之有缘吧。” “嗯。” 莫清宁点点头,目光也看向窗外,看向了掌门从方才开始就不时盯着的地方,那是宋佚院落的方向。 轰—— 青光乱闪,罡气飞扬! 宋佚立在场中,距离瑶光长老仅一丈之遥,剑横在胸口,双臂往前一推,硬生生打散了扑面而来的青光! 方才镇定心神后,宋佚顿时有种堪破迷障之感,对长老修为的畏惧已不复存在,大着胆子与青光正面相抗。 打散了…… 看着四散奔流的光影,宋佚心头微微一喜。其实就在剑刃与青光相接的刹那,他确实感到了磅礴之力,如海浪翻卷,云涛怒涌,但宋佚不敢退,更不愿退,狠下心来,运转体内真气,澎湃之力应时而出。 一击得手,宋佚更是无惧无畏,抽身上前,再一次与瑶光长老剑锋相交! 铿锵之声响彻法阵内,真气飞扬,剑光横扫,宋佚越战越勇,胸中好似空无一物,又仿佛有了千沟万壑,百般思量,每一次变招、接招、牵引、应对都历历在心,收发自如。 更重要的是,他体内真气似乎变得更充盈,更深厚了,似溪水汇成河流,河流注入湖泊,湖泊又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广袤的沧海。 海的最深处,便是那一轮神秘而强大的黑洞。 洞内,力量正滔滔不绝地涌出,汇入四肢百骸,游走周天,令宋佚的力量、速度、精准都不断提升,不断超越那看不见的极限! 唰—— 又过数招,宋佚看准机会,飞身到了瑶光长老身后,跟着手腕一抖,挺剑刺去,剑锋直透瑶光长老胸前,只见他身形一闪,很快散作丝丝缕缕的黑雾,融入了后方的无边黑暗中,整个法阵随之发出一声嗡鸣。 过了! 宋佚跳开,有些兴奋地握了握拳,瑶光长老这第一关,成功过去了! 这时,周遭的黑雾涌动起来,一道人影从中徐徐走出,面目身形逐渐清晰,化作一位靛蓝外衫,宽袍大袖的老者。 宋佚一愣,这位是…… “是天璇长老。”脑中的声音小声提点他。 宋佚点头,挥剑又上,这会儿他状态极佳,浑身上下充满了拨云见日的畅快感,再来几个也不怕! …… 轰隆—— 乱石飞卷,气浪奔流,地面的青砖已是支离破碎,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宋佚身在半空,倒持长剑,左掌中真气流动,凝成一团肉眼可见的青光,这青光比往日的真气更厚重紧密了数倍,已成了一道亮眼光球,在宋佚控制下微微弹动,缕缕耀目白丝环绕其外,闪转腾挪,如天边凌厉的闪电。 天璇长老站在院中,意态凝重,四下里唯有他立身这处还完整着。 宋佚看准天璇长老,猛地将掌中光球朝他当头压下! 连声巨响,如同往场中投下一枚炸弹,最后一块完好的地面也灰飞烟灭,身在其中的天璇长虽极力抵抗,依旧在宋佚的攻击中渐渐飞散,化作黑雾,又一次融入四周涌动的黑暗中。 这个也过了! 缓缓落地,宋佚长舒口气,只见四周的黑暗再度蠕动起来, 还没有结束,下一个。 …… 伴随着天权长老的身姿显现,几乎成为废墟的地面开始一一复原,等他走到院子正当中时,地面青砖已是块块如新。 宋佚运转真气,再度撩动体内那神秘的黑洞,它如今已成为宋佚忠实的守护者,不断向他输送着力量,伴随着法阵内的战斗步步升级,伴随着宋佚的对手们一个个出现,力量越发运转自如,汹涌如海。 宋佚能够清晰感觉到,修为上那一层层透明的天花板正在不断破碎。 噗—— 一抹血线横空而起,点点殷红溅在宋佚脸上,天权长老持剑的右臂已给斩了下来。跟着宋佚踏前一步,剑锋压在天权长老肩头,左手罩住他的脸上,真气同时爆冲,只听得又是“噗嗤”两声,这一颗大好头颅如西瓜般碎裂开,红白交杂,流浆满地,肩头也塌陷下去,整个身子几乎歪斜着裂成两半! 黑雾弥散,人影消失,宋佚抽剑后退,迎接下一位对手。 啪! 一声脆响,凌厉寒光从黑雾深处射出,狠狠击在宋佚脚面前的地上,要不是他在电光火石间后退,这一击已足以打折他双腿! 人未至,招已发。 一击之后,对方大步现身。 宋佚抬眼一看,不知是喜是忧,这次是叶铭师父所追随的开阳长老! 听闻开阳长老性子刚烈,宁折不弯,与深沉刚愎的天玑长老历来尿不到一个壶里,如今更成水火不容之势。 此刻,开阳长老已立身院中,目光凛凛,威仪不凡,而方才袭向自己的,正是他手中持着的一道长鞭! 一见这武器,宋佚顿时来了兴趣,车轮战后的两分疲惫飞到九霄云外,兴奋得跃跃欲试。 他已听叶铭说过,开阳长老,乃是月泉宗内唯一不用剑的长老,然而月泉宗所传授的照月剑法,又非得御剑才有足够的威力。 开初,开阳长老也跟月泉宗所有弟子一样是用剑的,不仅用剑,更练得寒光乱舞,真气凛然,挥洒间威力极大,震慑四野。后来,开阳长老慢慢不满足于用剑,于是另辟蹊径。数十年前,他意外寻得一柄神妙兵刃,干脆彻底舍了普通的佩剑,以这兵刃为锋了。 这件武器平日里是剑的形态,可一旦伸展开来,内中隐藏的勾链便自然发动,剑刃随之分作几段,好似一条鞭子上穿着的数道锋芒,范围更广,威力绝俗。 当然,大多数时候开阳长老是不会展开它的,除非…… “嘿,真把我当对手了啊,虽说这不是开阳长老真人,也相当荣幸。” 感叹间,宋佚飞身跃起,手中剑光流转,青气附着其上,丝丝缕缕地奔腾,跟着汇流为几股,缠绕他周身吞吐,好似几条灵蛇,自成攻守之势。 只有遇到真正的对手,开阳长老才会让它露出真容! 啪! 又是一声爆响,地面从中裂成两块,法阵内空气鸣动,几道光芒从开阳长老手上窜起,直取宋佚! “来得好……” 宋佚早有准备,身子尚在空中,剑锋朝前一指,真气如旋风般,每一股都裹住了一道从开阳长老那边射来的光芒! …… 云层移动着,渐渐遮蔽了开始偏西的太阳,天阴了。 正是结束掉一天事务,不早不晚的闲暇时分,再过一会儿就到晚饭时间了。叶铭打开房门,走到院里伸个懒腰,然后朝远处眺望。他看向的地方是西面山坡下的一处谷地,几间院落零散分布当中,最外围另有一所院子,孤零零立在旁边,像个被刻意忽略的局外人。 那是宋佚的院子。 算算时间,宋佚这趟出门也差不多十天,该回来了,不知去高家都还顺利么?另外听骆臻说,他还托了宋佚帮办件事,应该也都办妥了吧? 外出的师父可能明天一早就回来,祖师祭典眼见着要开始,因公或因私出门的月泉宗诸人,都纷纷踏上了归家之路。 等师父回来,自己这些天的清闲日子也就结束了,干脆趁现在还能做主,过去看看宋佚吧。要他已经回来,就叫上骆臻,大家抓紧这最后的空闲好生喝一夜酒,自己厨房里正好预备了烤肉……不然,等祖师祭典开始,各项规矩都立起来了,他们这些弟子们多半要被安排打下手,又是许多天的忙碌。 想到这里,叶铭已是心痒难耐,正准备动身,忽见山道上红影一闪,有个人从岔路上拐出,朝自己这方直勾勾地冲了过来。 什么人? 叶铭一怔,提高警惕。 呼,呼—— 薛小曦气喘吁吁,半是紧张,半是兴奋,脚步翻飞,像只在暴雨中振翅的燕子,一头撞进了叶铭的院落。 她不敢走大路,只在山中小径上穿行,以避开旁人注意,脑子里牢牢记着宋佚的叮嘱,迂回好半天,终于抵达了叶铭师徒的住所。 她此前并不认识叶铭,更不可能拜访他的住处,按理说是找不到叶铭住哪里的。万幸,天玑长老给薛喻安排的工作中,包括派人去盯开阳长老座下的各位师父。对这些事,薛喻私下里都跟薛小曦讲过,也提到了各位师父们的住所、脾性,包括弟子们的姓名品格等等。 一来二去,薛小曦多少有了了解,今天才能顺利到来。 或许,冥冥中早已有天意。 “你……” 看着冲进来的少女,叶铭愣了,怎么回事? 红衣少女一进来,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她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在奔走间散乱了,几缕青丝垂下来,挂在她凝着汗珠的脸颊边,有些狼狈。 此刻她正大口喘着气,还顾不上说话。 叶铭朝她走过去,试探着问:“这位师妹……” 第一百零五章 开阳 “你是叶铭么?!”薛小曦猛地抬起头,急急问道。 “咦?” 看她满脸焦急,叶铭微微一怔,这莫不是有什么事情?朝外头瞥了一眼,叶铭关好院门,才走回她身边蹲下,道:“我是叶铭,你是什么人?” “我……”见他就是叶铭,薛小曦长出口气,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道:“我叫薛小曦,我哥哥,还有宋佚师兄让我来找你,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 宋佚? 叶铭皱眉,站直身体,又朝西面山下的院落看了一眼,天色开始变暗,那方的屋舍渐渐看不清了。 宋佚已经回来了么?怎么没有一点消息? 如果一切平静,他没有理由在回来后不联系自己或骆臻。 略一思量,叶铭将薛小曦扶起,道:“师妹别慌,起来慢慢说,发生何事了?你哥哥是什么人,宋佚又怎么会叫你来找我?” “我,我哥哥是……” 听薛小曦说明前因后果,叶铭暗暗咋舌,这下可真是烫手山芋上门,不论是拒绝薛小曦,还是真带她去见开阳长老,自己都无法再置身事外,给宋佚那小子拖下水了。 不过宋佚也没其他办法,叶铭皱紧眉头,他这会儿才知道,骆臻跟他师父居然都被风仪庭扣住了,刚刚却还想什么一起喝酒……也是这几天没人管束,偷懒过着逍遥日子,结果错过这么大事…… 唉! 叶铭心内一边思索,一边上下打量薛小曦。这么一看,果然发现她眉宇中跟那个风仪庭副庭主有三分像,只不过薛喻常年冷冰冰的,板着张脸,叶铭对风仪庭素来又没什么好感,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加之薛小曦比她哥哥长得柔美了许多,一时还真想不到两人的关系。 看他始终没说话,薛小曦有点慌,忍不住道:“叶师兄,宋师兄叫我来找你,说你能帮我,你……” “等等。”叶铭摆摆手,打住她的话,问道:“你说之前看到宋佚时,他是什么情况?” “他……宋师兄他那时正在林师父院外,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他拿剑威胁你?” “……宋师兄应该只是吓我一下,怕我骗他吧。” “是么。”叶铭不置可否,又想了想,摇头道:“我看他那时候心里也是真有点乱了,万幸他冷静得快,你也真没藏着什么祸心,我懂了。” “……师兄你懂什么了?”薛小曦小心翼翼地问。 “懂他叫你来找我的意思,这个忙我必须得帮。进屋来吧,你先休息会儿,等一下我再带你过去,你也好趁现在将有些事情跟我再仔细说说……” 叶铭长叹口气,看看天色,太阳已走到西面,日光变得黯淡,却还没有黑。如今情势风云诡谲,薛小曦是个显眼人物,需得再等一等,等天完全黑尽后,才好带她去见开阳长老。 宋佚叫她找自己,铁定是已经知道了骆臻师徒的事,然而如果仅仅如此,他大可自己带薛小曦去找开阳长老,据说开阳长老同杜师父当年关系很不错。可是宋佚并没有去,按叶铭对他的了解,说明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办,才会将薛小曦托付过来。 风仪庭副庭主要反了天玑长老,这件事已经够大了,宋佚手头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关上房门,叶铭连连摇头。 不管是怎样的事,自己先帮他把这关过了再说。 给薛小曦倒杯热茶,让她吃点东西,叶铭又问起风仪庭的情况。薛小曦如今已是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知道的事儿全说了,叶铭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月泉宗这形势……还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记得宋佚出门前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叫作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如今月泉宗这么你死我活地斗下去,都不用提外敌入侵,自己就先把自己搞得四分五裂了。 况且……万一真有外敌入侵呢? 不知怎么的,叶铭脑中忽然跳过这么一个想法,能够比天玑长老的野心和薛喻反叛风仪庭更大的事情,能够让宋佚那么在意,甚至在意得有些失态的事情…… 在心里思索猜测着,叶铭一言不发,等天色黑尽,便带薛小曦出了门,乘着夜色,朝开阳长老的院落奔去。 …… 这晚上没有月亮,夜色显得格外深邃而静谧,带着一股幽幽冷意。开阳长老的居所内,师父们早已散了,只留下一名随侍的弟子守夜。 其实也无需谁来守夜,开阳长老性子刚烈,为人正派,修为又极高,在月泉宗诸人看来,他实在是个令人又敬又怕的角色。然而,跟着他的师父和弟子们却很明白,像他这般正直刚硬的人,看着虽厉害,却只厉害在明处,不会背地里使绊子,因此从未觉得他面目可憎。 叶铭和薛小曦刚进来时,守夜的弟子便发现了他们,书房内的开阳长老自然也有所察觉。 弟子认得叶铭,上前询问,叶铭支吾着不知如何说明。他不说明,弟子自然不敢放他进去,倒是开阳长老似乎猜到了什么,高声吩咐让他们进来,叶铭两人才顺利跨入了书房内。 房内灯光明亮,陈设大气简洁,待客的桌椅就摆在当中,轮廓方正,光滑木面上连张垫子也不加,倒很符合开阳长老直来直去,硬朗坦率的风格。 此刻,开阳长老正坐在书桌后,面前的案上摆了一摞摞卷册,森寒佩剑取下来,就放在桌边,投射出隐隐寒光。他穿着家常衣服,白衫披挂在肩头,越发显得身姿伟岸,威仪凛凛。 待两人进入,开阳长老朝他们身上一瞥,眉头微皱。叶铭还好,知晓他向来就这么个脾性,也不畏惧,薛小曦却禁不住肩头一震,害怕地躲到了叶铭身后。 “天都黑了,你们……” 疑惑两个年轻人的来意,开阳长老放下手头事情,打算问一问,刚出声,放在旁边的武器忽然跳了一跳,发出一声低沉嗡鸣,这顿时吸引了开阳长老的注意,目光中流过一缕喜色,朝叶铭和薛小曦摆摆手,说先坐下吧。 叶铭答应一声,拉薛小曦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开阳长老并没有回头,依旧盯着合拢的剑锋,动了动眉头。 叶铭有些好奇,又不敢问,身子往前探探,也盯住了开阳长老的武器。薛小曦则大气也不敢出,手臂牢牢贴着身躯,四肢僵硬,身上微微打颤。 片刻,开阳长老收回视线,脸上隐带喜色,朝叶铭道:“可惜了,你师父这会儿不在,否则他知道有人正在挑战隐七星阵,必定兴趣极大。” “隐七星阵?”叶铭呢喃这个陌生的名字。 “怎么,他没跟你说过?”开阳长老有些意外,略一思索,又道:“也对,这东西对你们而言还太早太早了,操之过急没有意义的。” “……您说的这个隐七星阵,是个什么法阵吗?”叶铭忍不住问。 “是一个法阵。”开阳长老笑笑,伸手抚上剑锋,感知上边传导过的轻颤。他此刻似乎心情极好,话也变多了,主动谈起来:“咱们月泉宗的头号法阵高手,知道是谁吗?” “林……不对,是杜师父!” “答得不错。”开阳长老朝他竖了下大拇指,笑道:“你小子不错嘛,没有偏见,不跟有些混账东西似的,拿客卿师父不当师父。杜逸楼杜师父才是咱月泉宗的第一法阵高手啊,要没有他,七星悬雷至今还停在林师父的纸上,没法完成。我这不是说林师父不行,林师父很行的,然而跟杜逸楼相比啊,还差了那么一点儿。这一点儿呢,也不是差在学识或本领上,是……是性情、阅历、胸怀、眼界,天赋,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总之,各方面都只差那么一点点,然后汇合到一起啊,就……懂我的意思不?叶铭。” “懂,我懂。”叶铭笑起来,连声附和:“有些事情不可强求,林师父已极为厉害了,然而杜师父的厉害,却是另一种意思上的厉害,比不得。” “嗯,不错。”开阳长老坐正身体,点头道:“你师父是我最倚重的左右手,更是我这么多年的至交好友,我看他如今把你也教得很好。这个隐七星阵啊,是杜师父当年还在咱们月泉宗时制作的,里边融入了七位长老的修为和招法,入阵者要一一挑战七位长老,全胜之后自然能够出阵。若当中任何一次挑战失败,法阵便就此中止,挑战者也会被立刻踢出阵去。” “啊?”听见有这样的法阵,薛小曦忍不住惊呼一声,立刻又捂住了嘴,朝叶铭悄声道:“我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开阳长老看她一眼,目光如刀,又看向自己的武器,大掌从其上轻轻拂过,低声道:“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当年杜师父布阵时曾来请我展示修为和身法,并提出一定要我解放这把剑才行,若我不全力施展,法阵便没有意义……” 叶铭点头,杜师父的考虑很对,薛小曦也听得入迷,慌乱紧张的心渐渐镇定下来。 第一百零六章 变数 “他既然这么要求我,我也就提了一个要求,说要我出真本事可以,但你得给我一个准信儿。这样吧,你在那法阵里做个连接,一旦有人挑战到了我,我的武器上要有所感应才行。” “就是现在这样……”叶铭看着微微鸣动的武器,心头一跳。 “就像这样。”开阳长老拍拍武器,他手上的力气一下去,鸣动便停止了,然而当他的手抬起来时,剑锋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似乎困在网中的蛇,正奋力翻滚,要挣脱猎人的钳制。 “只可惜啊,杜师父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虽给我做了这个连接,让我能知道有人正在挑战,却绝不肯将这口子开得再大一点儿,不让我知道挑战者究竟是谁,对方又如何应战,真是……勾得人心痒难耐。” 开阳长老不知道这会儿正挑战隐七星阵的人是谁么? 叶铭感觉自己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 “啧啧,大意了,那时候哪儿知道啊。”开阳长老看着两位年轻人,笑道:“当面切磋,我跟人做过好多回,这般背地里切磋却从未有过,要早知道这感觉这么勾人,怎么也要磨杜师父给我把口子再开大点儿,好歹让我知道挑战者是谁吧?这隐七星阵啊,做好之后就放在了掌门那里,从未启用,我时时牵挂,甚至跟掌门主动提,掌门却说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没必要用它,正常修行就好。一来二去的,我这念想也就淡了,哪知今天居然……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啊。” “今天……”叶铭怔了怔,问:“您觉得会是谁在挑战?” “就是想不到呢。”开阳长老摇头:“肯定不会是其他长老或师父,没这个必要;也不会是外人,掌门不至于拿长老们的修为去试炼外人,要真有外人图谋不轨,早就召唤我们过去了。所以我估摸着……应该还是月泉宗的人,而且是你们一辈的弟子。” “弟子?”薛小曦憋不住了,小声问:“弟子中有这样实力的……难道是白云筝师兄?或者莫清宁师兄?” “不是他俩。”开阳长老撑着下巴,很肯定地摇头:“云筝在外不提,清宁现在绝对没这个空闲,祖师祭典马上开始,身为首席弟子,掌门那里肯定有安排,所以……啧,想不到,罢了罢了,不想了,说正事。” 说罢,开阳长老目光一转,方才的淡淡喜悦收起,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盯着薛小曦,道:“说吧,小姑娘做什么来?” 薛小曦身子一抖,下意识地往叶铭身边又缩了缩。 “别怕,说吧。”叶铭小声安慰她。 “我……”薛小曦考虑片刻,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来,双手呈上:“我替哥哥给您送一封信来。” “你哥哥……薛喻想法倒是灵活,天玑小人多行不义,这一天来得比我想象中更早。” 冷笑一声,开阳长老接过信,在灯下细细看起来,叶铭和薛小曦不敢打岔,屏住呼吸,静待他看信。 片刻,开阳长老已将信看完,把信纸一折,放到烛火上焚了。烛火跳跃起来,爆出两点绚烂的灯花,将明亮的房中照得更亮。 看到开阳长老这个动作,薛小曦大惊,摸不清他的意图,想再说点儿什么,叶铭一把拉住她,让她别冲动。薛小曦一怔,赶紧忍下来,咬着嘴唇,一眨不眨地盯着开阳长老。 烧过信,连信封也一并化为灰烬后,开阳长老才对两人道:“事情我知道了,薛喻的选择没有错,你既然冒险前来,我也不会做背信弃义的小人。薛喻的想法我不反对,但他一个人力量有限,又在天玑身边,天玑如今利欲熏心,除开他亲女儿,不会真正信任谁,薛喻要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反倒有害。你回去告诉他,万不可铤而走险,量力而为才是正道。如今的形势,看起来虽对我们不利,但我总觉得……一切还有变数。” “您说的变数指什么?”叶铭忍不住问。 “变数存在于多个方面,其中之一便是这里……”开阳长老微微一笑,指着鸣动的武器,道:“一个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神秘人正在挑战隐七星阵,以一己之力轮番抗衡七位长老,这件事可是前所未闻,就算杜师父此刻就在这里,恐怕也会大感惊讶的。” 这样…… 薛小曦和叶铭都盯着桌案,目光中满是好奇与仰慕之色,心中的疑问也越来越强: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不早了,事情我已知道,你们也该回去了,这时候回去正好,不易暴露行踪。” 看看窗外,开阳长老站起来,两人也随之起身,同他一道跨出书房外,话别两句后,叶铭带着薛小曦匆匆离去。 目送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开阳长老回房,又盯着书桌上颤动的武器,拿起茶杯随意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剑锋上忽然红光一闪,鸣动就此停止。 开阳长老瞪大双眼,手上一松,茶杯铿然坠地,“哗啦”一声摔个粉碎。 在这寂静的夜中,破碎声显得格外响亮,传得也格外远,仿佛春夜里一声惊雷,拉开了天地苏生,万象更新的序幕。 这…… “长老?!”值守弟子匆匆跑过来,“我听到您房中有破碎之声……” “安静。” 开阳长老大手一摆,弟子立刻噤若寒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案上静默的武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红光迸射,这……这意味着挑战者胜出了! 是谁?! 竟然通过了自己这关……会是谁呢? 轰—— 雷光鸣动,气流滔滔,破碎的瓦砾被狂风怒卷着,在法阵内飞速移动。 法阵当中,开阳长老的身影傲然而立,身前数丈之处便是宋佚! 两人的剑都早已举起,开阳长老的剑锋分作几束,寒光之下,好似群花绽放,乱雪飞扬,在空中嘶吼着,怒潮般的真气搅动风雷,意图将宋佚撕成碎片! 宋佚的剑却很稳,身周金光隐现,玄黄羽甲隔绝了所有飞溅起的碎块,与激射而来的真气涡流。剑锋上,体内真气合为一股,硬生生挡住了对面飞来的所有攻势,并努力将它们反压回去。 脚下站立的地面早已密布蛛网般的裂隙,似乎多呆一秒,整个院落中最后的两块完整之地将就此破碎。 开阳长老不退让,宋佚更不会退让。 片刻,或许只短短一眨眼功夫,就在宋佚硬生生将开阳长老的剑锋逼回去的刹那,趁开阳长老变招之际,宋佚一跃而起,真气爆冲,在两人之间轰然炸裂,已千疮百孔的法阵内霎时烟尘弥漫,视野中一片昏黑。 开阳长老似察觉有异,剑光舞动,顿时盖住了场中四方,却不料宋佚早已绕到后边,看他剑刃飞来,不躲不让,硬是靠玄黄羽甲抗下这一击—— 轰! 沉闷的响声爆裂在宋佚胸前,玄黄羽甲的金光随之一窒,被这下正面攻击打得黯淡了几分,宋佚感到一股沉重的痛楚荡胸袭来,像巨大的铁锤高高举起,缓缓落下,看似缓慢沉重,实则早已内蕴千钧之力。 要是没有金光护体,这下怕是要胸骨尽断! 宋佚咬紧牙关,喉咙里隐隐有一股腥甜味蹿起,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敢泄气,更不敢有片刻迟滞,反手递出剑锋! 唰—— 一声轻响,宋佚的剑已透体而过,从开阳长老后心处没入,在胸前刺出! 与此同时,另一仞剑锋也破空而来,用力削在宋佚左肩头! 金光闪烁,再度为他挡下这一击,却因方才的正面抗衡耗费太过,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于是这道锋芒未能被完全阻隔在外,而是在宋佚肩头留下了一道鲜明的伤痕——皮肉翻起,血涌半身。 “唔……” 宋佚皱眉,一路战到现在,终于挂了彩。 握着剑柄,他不敢有丝毫放松,死死盯住开阳长老,防备着还有后手。 不过两秒钟后,开阳长老的身形便开始散溢,又化为团团缕缕的黑雾,缓缓融入了四周的暗影当中。 过了…… 终于过了开阳长老,这人比方才几个可难多了…… 宋佚大口喘息,浑身是汗,跪倒在地,努力调整着呼吸,抓住下一个对手现身的空隙,多少修整一下。 左肩的伤口很深,血还在不停地流着,玄黄羽甲终究稚嫩,难免有挡不住的。金宇上次给的那把金砂还未炼化,早知这般凶险,还真该炼好了再来。宋佚不敢大意,撕下半幅衣襟,将肩头的伤口用力包扎好,止了血,心里才略松口气。 下一个对手还未出现,不知是否这法阵知道宋佚负了伤,故意给他略多一点的时间。 忽然,宋佚听到剑锋上传来细微的“喀拉”一声,心头一紧,低头看去,只见从九鹭宫拿来的这把好剑在连番苦战中崩了一个口子,几块碎裂的剑身已落下,裂痕朝四周扩散开来。 不好…… 宋佚心里有点慌,这可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东西,而是小菲姑娘遗物,答应了她要给骆臻的,若是在这里毁了,回头可怎么交代?! 刚想到这里,只听黑暗中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宋佚赶紧收敛心神,盯着前方。 第一百零七章 文试非文 歌声清越,曲调颇有古意,因为隐在黑暗中,宋佚听不清对方唱什么,只觉有一股山河落拓,自在潇洒之意,不由也放开了心情,盼望下一位对手到来。⊥, 歌声扶摇而上,倏忽已至场中,只见黑暗朝两旁退开,一束月光从天顶落下,就在这月光照耀之处,有一人身影渐渐显现,缓步行来,好似踏月降临的仙人。 几步之后,这人站到场中,场地已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如新,宋佚看着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位长老并不是对手,而是一位师长。 下意识地,宋佚朝他点了点头,当做招呼。 “是玉衡长老……”脑中的声音悄声说。 原来这位就是玉衡长老。 宋佚心头了然,方才自己其实已猜到了。只见来人鹤发童颜,广袖飘飘,清隽的身形笔直得如一株苍松,通身上下一派文人风骨,气质清雅,与别的长老确实大不相同。 “真有人来挑战啊……” 玉衡长老看着宋佚,开口道。 宋佚一愣,这还是法阵中的对手初次开腔。 “不必惊讶,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当初我便同他说,别人都是武试,我来一个文试吧。” 这样么? 宋佚颇为意外,文试……什么意思? 若要考自己诗词歌赋什么的,那可只能对不起古人了,穿越前看过的名著名篇还有不少留在宋佚脑子里,这种时候必须得借用一下;可万一不考那些,而是叫自己现场画幅画、写篇书法,不得马上丢脸?再不好,跟公务员考试似的叫写一篇申论…… 就算这些都不论,万一考历史地理,当今局势什么的,自己可要彻底抓瞎。 万幸,脑中还有一个本地人,怎么说都比自己强。 “……靠你了,先别睡。”宋佚悄声吩咐脑中的声音。 “嗯,佚哥我还撑得住,你请玉衡长老出题吧。” 深吸口气,宋佚行了一礼,道:“请开始吧。” 玉衡长老一点头,背起手,在场中缓缓踱步,似乎正思考用什么题目来考倒宋佚。宋佚感觉肩头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干脆坐下来,一边调息,养精蓄锐,一边静听题目。 “此去三千里便是东海之滨,东海之上有一大岛,是为何处?” “佚哥,是桑之岛。” 宋佚道:“桑之岛。” 玉衡长老又问:“桑之岛上,势力最大的三家法门是哪三家?” “玉剑、石镜和枭尾。” “玉剑、石镜和枭尾。” 看来原本的“宋佚”学得很不错,各种知识信手拈来,玉衡长老连问了几个问题,都被他毫不犹豫的答上了。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宋佚也发现了这点,原本的“宋佚”当真是个聪明孩子,除了肉身与神魂不匹配导致的修行滞后问题,其他方面还真挑不出毛病。 “上一轮魔息变乱中,桑之岛遭遇了何事?” 玉衡长老再度抛出问题,这次,脑中的声音沉默了。 嗯?宋佚发觉情况不妙,悄声问:“你不知道吗?” “……不,我知道,既然是魔息变乱,那桑之岛肯定是给魔息入侵了,但是,这么明显的问题,长老应该不会问才对。” “先答着再说。” 宋佚朝玉衡长老道:“自然是被魔息入侵了。” 玉衡长老顿了顿,又问:“玉剑、石镜和枭尾这三家当中,哪一家最先在魔息变乱时覆灭?” 这…… 宋佚一愣,下意识地等待脑中声音回答,它却连声道:“我不知道,佚哥,这个月泉宗里没有讲过!” 是吗,超纲题? 想了想,宋佚决定蒙一下:“……石镜。” “错。” “玉剑,是玉剑!”宋佚急忙改口。 “错!” 玉衡长老转过身,盯着宋佚,道:“三家是一起覆灭的……” 他言辞和蔼,袍袖以细不可察的姿态轻轻一扬,宋佚突觉不妙,心念电转间翻身跃起,就要接招,哪知道玉衡长老动作更快,快得超越了宋佚的想象! 就在方才的数次车轮战中,宋佚本以为自己已摸到了长老们的实力底线,谁知—— 刷拉—— 头顶忽然光华乱闪,刺得宋佚睁不开眼睛,赶紧低头,惊诧地发现地面浮现出层层叠叠的花纹,似文字,又似图腾,彼此融合交织,很快又看不见了。 糟糕! 宋佚一咬牙,想往远处冲,头上一个惊雷炸响,落下数条电光霹雳,将他前后左右的退路尽数封死,蹲在地下动弹不得。 大意了…… 宋佚盯着玉衡长老,暗暗心惊。刚才他走来走去的提问,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已是悄然布下了法阵,自己一个回答错误,法阵立刻启动,将人牢牢压制当中。 这下怕是要遭殃了! “你错了两次……”玉衡长老缓缓道:“错一次,关起来,错两次……得多受一遭罪。” 话音方落,那霹雳电光构成的牢笼中顿时又起了变化,只见地面涌动,无数锋利的骨刺从中突起,往宋佚身上刺来! 宋佚大惊,飞身避让,奈何地方窄小,闪转腾挪也不过堪堪避过,腿上依旧给划出了几道伤口。刚一落地,他忽感觉一股热浪袭来,身上衣衫已被火苗吞噬,立刻运起真气,将这些无根的火苗吹开,防止烈焰袭上身躯。 刚刚吹开烈焰,宋佚背后又感到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浑身不由得一个激灵,牙关打颤,反手摸去,发觉背上的衣服已结了一层厚厚冰凌,触手刺痛,心内顿时一惊。 不及多想,他整个人猛地给一股力气摔出去,重重撞在电光牢笼上,从头到脚都被电流贯通! “啊!” 宋佚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砰。 身躯落地,宋佚感觉自己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握在掌中的剑落在一旁,身子抽搐两下,才勉强挣扎着坐起来。 玉衡长老依旧站在那里,好整以暇,等他稍微缓过口气了,又道:“好了,下一个问题。” 还没完啊…… 宋佚眼前一阵发晕,雷霆法阵依旧轰鸣着,电光囚禁了他的去路,头顶雷声隆隆,压迫力一阵紧过一阵,这雷声里似乎藏着许多人在说话,叽叽咕咕地低语,完全听不清,却能感觉到一股令人焦灼的烦躁。 宋佚发现自己似乎有点难以集中精力,心头一凛,难不成……这雷声里藏着骚扰人心的法咒,让自己精神涣散,接下来的问题岂不是更答不上? 咬紧牙关,宋佚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专心听玉衡长老的下一个问题。 “有一个法阵……”玉衡长老悠悠道:“能够将人困在当中,如陷入昏睡,无知无觉,却不对人造成任何伤害,这是什么法阵?” 宋佚瞪大眼……终于来了一个自己知道的问题! 当日在林师父那里,自己被这个法阵困住,好似一眨眼功夫,整个下午便过去了,也因此,自己第一次见识了 “隐迷津阵!” 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痛,宋佚露出笑容,信心满满地回答。 对面的玉衡长老含笑点头,看着他道:“不错,是隐迷津阵……” 他话语的尾音拖得有些长,看向宋佚的目光里似乎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宋佚一直看着他的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缕目光,脑中忽而灵光一闪—— 隐迷津阵…… 糟糕,隐迷津阵! 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宋佚一把抓起剑,倒持剑柄,用力往自己左肩头上的伤砸下去! 唔——! 剧痛让宋佚露出难以忍耐的表情,但同时也让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头上一晃而过,扑了个空,然后离开了。 不错,是隐迷津阵…… 睁开眼,宋佚满头冷汗,万幸方才机灵了一下,玉衡长老问隐迷津阵的问题,自己也顺着答,差点儿就上了当。 其实这个问题就是提示,自己被困在他的法阵当中,要是稍微放松警惕,方才便已堕入了隐迷津阵中,无知无觉,恍如昏睡…… 呵,那样必定将止步于此,无法再行挑战了。 记得齐威说过,修为差距较大的人,是难以察觉对方悄然释放的法阵的,自己当初确实也对林师父的法阵一无所察,不知不觉就着了道。这么看来,自己现在的修为还真是长进了,居然能发现玉衡长老的小动作。 松口气,宋佚顶着法阵中的压力,慢慢站起身,重新握剑在手,看着玉衡长老。 此刻,宋佚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破掉法阵,跨越这位对手了。 …… 夜色降下来,月泉宗的灯火次第亮起,喧嚣的人声渐渐归于寂静,各间院落关了门,山道上行人稀落,往来寥寥。 山谷北面,一所沉默了几天的院落终于点起灯火,在夜色之下轻轻摇曳,恍惚僻静处一只偷偷疗伤的猫。 骆臻坐在床前,看着榻上紧闭双眼的师父,目光从对方脸上慢慢移到头顶,再延至胸前,停在那厚厚的染血绷带上,神色黯淡。 师父伤得很重……比自己想象中更重。 床上的人略微一动,眼睛没有睁开,只从嗓子里拖出两声破风箱似的嘶哑呼吸声,骆臻赶紧附身过去,查看他是否清醒,他却又没了反应,再度陷入昏睡。 第一百零八章 重伤 骆臻默默叹口气,看向师父露在被子外的手,两只手都给包扎了起来,鲜血浸染得一片通红。 他皱起眉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了谨慎的敲击声。 咚咚—— 骆臻过去开了门,一人低头钻进来,后边跟着一位拎着箱子的长衫中年人。 “你是掌门那里的狸奴?这位是……” 见到来者,骆臻有些吃惊,今天的一切到现在还在他心里激荡着,莫清宁出现已足够让他意外,现在连狸奴也来了。 如此说来,掌门对这件事非常上心? “是我。”狸奴道:“师兄不用太难过,我带了掌门的灵药来,这位是付先生,湖州城里顶好的医生。知道师父不好,掌门赶紧将他请来,给师父看看。” “哦……付先生好,请坐。” 骆臻心里很清楚,如今这形势,请月泉宗自己的医师过来反倒不妥,难为掌门考虑周全,请了湖州城的医师。 招呼两句,骆臻问狸奴:“掌门让你们来的?” 狸奴点头:“是的。” “有劳两位了,我师父他……他此前已服了清宁师兄的药物,稳住心脉,性命暂时无忧,进一步的情况,恐怕还请你们看过之后才能知晓。” 刚说到这里,桌上烛火一晃,床上的人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悠悠醒转。 “师父?!” 骆臻赶紧过去,紧张地看着他。 师父缓缓睁开眼,双眼中却一片茫然,毫无焦距,沉重的呼吸声拉得很长。骆臻心头一凛,在他床边轻轻坐下,柔声问:“师父,你感觉如何?” 狸奴也站了起来,关切地盯着床上。付先生皱皱眉头,举起烛火,上前两步,借着光亮细看这位伤患。 不知是否伤太重的关系,师父没有察觉到房中还有别人,他在枕上吃力地转过脸,寻找骆臻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声道:“还好,就是……看不见了。” “没事的,师父,你受了伤,这段时间先养着,眼睛能治好……” 话音刚落,骆臻转头看向付先生,用眼神询问他的判断。付先生又仔细看了看床上的人,考虑片刻,终于慎重点了下头。 骆臻顿时一松,微微露出笑容。 “师父,大夫……”骆臻正想请付先生过来看看,师父却又开了口。 他长叹一声,缓缓道:“是我瞎了眼……” “师父,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你的眼睛能治好。” “不是这个瞎眼,是我心眼也瞎了。”师父痛苦地闭上眼,连声道:“骆臻,师父对不住你,自打你入门,我心里总爱拿你跟那人比,觉得你这也不如他,那也不如他,越看越觉得你不够聪明机警,处处比他矮一头,结果……” 骆臻心头一凛,想让师父别说了,却又不忍心打断师父的话。方才他心里一直有种不太妙的预感,生怕师父再醒不过来,或者说……再没有这样跟自己说话的机会了。 看师父这样,狸奴拉拉付先生的袖子,付先生会意,两人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房中空间让给他们师徒两人。 “……事实证明,不是你不好,是师父瞎了眼,竟将狐狸的虚伪狡黠,看成了灵动的智慧。我那么苦心栽培他,将平生最得意的作品都给了他,可是他……” 说到这里,师父再也撑不住,连声喘息,骆臻赶紧劝道:“别说了,师父,省点儿力气,师兄他……” “不许叫他师兄!” 师父用力挣动身躯,似乎想坐起来,骆臻赶忙压住他,怕他扯动伤势。 “你说,他是不是畜生?” 骆臻不语,片刻后低声道:“别再为他动气了,不值得。” “如今想来……其实一直还是你好,人厚道,本事也不差,我怎么就……” 说到这里,师父两眼一翻,咬牙切齿,几乎要背过气去,骆臻赶紧安抚,好一会儿才又顺了过来。 叹口气,骆臻眉头紧皱,心里浮现此前的情景。 被风仪庭的人带走时,他其实并不很担心,一来因为平日里行得端正,没什么可以抓的把柄,二来……风仪庭里有“自己人”,应该怎么都不会太为难他们师徒才对。 这个“自己人”便是骆臻的师兄。这位师兄备受师父宠爱,是师父心目中无可逾越的人才,师父的耐心、细心通通给了他,连耗费数年心血铸的剑也毫无吝啬地赠予了他。 骆臻入门时,这位师兄刚刚升入上院,事情多起来,且在一次聚会中认识了风仪庭的人,在师父身边呆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师父对他的栽培和关注却一点没减。 那时候,师兄似乎还不错,时常回来探望,偶尔也会指点自己一两招。过不多久,师兄说他面见了天玑长老,天玑长老邀请他加入风仪庭,对此,师父似乎有些不赞同,却没说一句反对的话,只说你前途要紧,若你觉着那样更好,便去吧。 接下来,师父就将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作品赠予了师兄,说你既然入风仪庭,那便有职责在身的了,不仅仅是普通弟子,给你一把好剑防身,也不至于让人看轻了咱们师门。 进入风仪庭后,师兄回来的时间更少了。 骆臻以为师兄只是忙,或者顶多有些身不由己,毕竟天玑长老就在那里,野心昭然,虎视眈眈。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师兄竟已完全变了……或者说,其实他一开始就是那样的人? 这两日在风仪庭内,天玑长老变着花样的询问,意图罗织师父和玉衡长老的罪名,师父当然不会认,更不可能构陷长老。 反复数次,天玑长老终于怒了,将师兄叫过来,说你师父这么倔强,怎么办? 师兄没有说话。 天机长老便命令他动手,杀害师长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师兄本该极力反对,然而他没有,只是沉默着犹豫。 这份犹豫已足够让骆臻师徒震怒了,却料不到天玑长老接下来还有一句话—— “你乖乖听令,日后少不了好处,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咱们这方却少了个人,你没发现么?” 师兄环视一圈,小声问:“……薛副庭主?” “不错,薛喻不在这里,我将他支走了,你可知为什么?” 师兄眉头一动,盯着天玑长老,脸上露出隐隐的喜色。骆臻忽有预感,心道声不妙,闪身护住师父。师父却似乎还不肯信,要将他推开,打算亲自和师兄对话。 天玑长老笑了,又道:“他这些时日有些不够卖力,我已训了他两次,须知做人做事万不能心慈手软,不能瞻前顾后。你修为虽不如他,这方面心性倒是比他强,日后啊……这副庭主的位置,让你来坐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呆了一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骆臻注意到,几个风仪庭的人都向师兄投去了羡慕的眼光,高战躲在姬玉枢背后,似乎有些急,悄悄拉一拉她的衣袖,看那口型,似乎在问:那我怎么办? 姬玉枢朝他一笑,做个噤声的手势,高战立刻又安静了。 听天玑长老这话,师兄的脸色变了变,最后的犹豫也抛开了,抽出师父为他铸的剑,步步朝两人走来。 骆臻知道事情不妙,奈何天玑长老已使法阵制住两人,实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一,无力阻拦,眼睁睁看师兄向师父下了手…… “唉……糊涂,我真糊涂。”片刻,躺在床上的师父长叹一声,语意颇有些心灰意冷:“我这眼睛不用治了,治好了也不过是个睁眼的瞎子,连自个儿徒弟的好歹都看不出来。” “您可别这么说。”怕他陷在痛苦和自责中出不来,骆臻赶紧打断:“掌门已派了大夫来,就在外厅上候着,您先让付先生查看一下情况再说。” 说罢,骆臻请两人进来,付先生仔细检查了,拿出一枚丸药,取温水调开,让师父服下,又请狸奴协助帮忙调息一番。 师父本就伤重,这会儿不知是累了,还是药的缘故,闭上双眼,沉沉睡去。骆臻不打扰他,和两人一起退到外边说话。 “情况不是很好。” 付先生抹把额上的汗,摇头道:“伤得太重了,下手之人可够心狠的,挑着心脉轰过去,再晚一些就没治了。” “嗯。” 虽在意料当中,但听付先生当面说起,骆臻心头依旧阵阵火起,唯有面上按兵不动。 师兄……他这位好师兄,受了师父半辈子疼爱,学了师父所有真传,拿着师父铸的剑,事到临头竟如此狠毒,非置师父于死地不可。 “我过来之前,狸奴已转告了掌门的意思给我,说不论如何也要救你师父,然而我方才仔细看过,是真的伤重,可以说在濒死边缘。要不是救他出来时先给了一颗吊命的丹药,这会儿恐怕已经……” 他顿了顿,又问:“不知尊师那颗丹药是哪里的灵丹?我了解一下,好配后续的药物。” “是莫清宁师兄前来救人时,给师父服下的应是掌门那儿的药。” “哦,贵派掌门所制,那我晓得了……” 付先生在桌边坐下,取出纸笔写方子,狸奴静静站在旁边,待他写好,便接过去,朝骆臻道:“方子上的东西我来弄,这两天师兄你陪着师父,你也有伤,先养着吧。” “……多谢。” 第一百零九章 战天玑 “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们说说明白。∮,”付先生犹豫片刻,又道:“这位师父的伤很重,经过调养虽能恢复健康,包括双目都可复明,但这一身修为……恐怕从今往后要打折扣了。” “什么?!”骆臻一惊。 “心脉有损,便是伤了根基,以后修为施展上多有不便,至少在接下来的数年内,我不建议他大开大合,尽兴而为,十成功力发挥个五、六成便收了吧,若勉力为之,怕有反噬。” “师父他……当真这样严重?” 付先生想了想,慎重点头。 骆臻没有再问,心内愤怒越发高涨,狸奴也皱起眉头,尾巴沮丧地垂下去。对于修行之人而言,不能发挥实力,便等同于没有这份实力,月泉宗的师父们哪一个不是苦练多年,稳扎稳打,才一步步有今日修为? 如同修建一座大厦,总要经历深挖地基,立柱架梁,填充砖石的过程,最终才有高屋建瓴,傲立平川,这个过程既无法省略,更容不得偷奸躲懒,投机取巧。而这一场重伤,便将骆臻师父数年构筑的大厦毁去太半,怎不令人愤怒心痛? “年轻人,不要动怒,你同样有伤在身,不过比你师父轻些,却也不能大意,更不可一时冲动,肆意而为。我方才单子上也写了给你的药物,回头都用起来,早日康复为要。” 看出他有情绪,付先生又叹口气,低声叮嘱几句。骆臻压着心头怒火,一一答应,道过谢,狸奴便带着付先生告辞而去。 回到内室,骆臻忽听床榻上的师父发出一声呻吟,赶紧过去看,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师父又撑着醒过来,睁着无神的双眼,盯住床顶上方,一言不发。 骆臻在他床边坐下,想了想,将憋在心里的话慢慢讲出来。 “……天玑长老那伙人,以后就是咱们的仇人,我可不会将他当长老看待,不,连同门也不算了。” 听他此言,师父没有说话。 “包括师兄也是。”骆臻接着道:“天玑那一伙,他女儿,还有杀伤师父你的人,从今往后都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除开这次,好友宋佚此前也差点给他们害死。” “……宋佚啊。”床上的人动了动,低声问:“好几天没听你提到他了,他最近怎样?” “他……”骆臻话音一顿,耳朵上微微泛红,小声道:“他外出功课,要离开十天,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哦,也对,祭典要开始了。” 师父闭上眼,没有再问,骆臻也没说什么,默默转开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无星无月的晚上,夜色显得格外浓黑,遮蔽视野,除开院内两盏黯淡的灯火,远处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骆臻下意识地看向宋佚居所的方向,心内忍不住猜测他是否已返回了月泉宗?自己托他转交的礼物,是否也顺利送到了小菲手上? 小菲…… 想到小菲,骆臻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发现,即使经历了这样惨烈的变故,即使在这样凄凉的夜里,一想到小菲,自己心里便跃起一团火焰,小小的,却无比坚定而瑰丽,再深重的夜色,再多染血的不幸,也在这簇火苗面前退下去,让他心里始终保持着热度和希望。 算算日子,骆臻发现今天正是她的生日,嘴角的笑意便扩大了,手忍不住轻轻按在胸前,隔着衣襟按住了贴身挂着的吊坠。 这件礼物,她会喜欢么? 一定会的。 即使……即使她不那么喜欢也不要紧,以后每一年,自己都会给她亲手做件礼物,到时候可以先问问她喜欢怎样的,然后按她的心意去完成。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等两人白首偕老,回望青春的时候,梳理这一件件小东西,一定会相视而笑的。 盯着外间浓重的夜色,任由脑子里信马由缰地畅想未来,骆臻微微有些痴了,他决定今晚先守着师父,等天亮后师姐们应该能过来接手,自己便抽空去看看宋佚回来了没有,问问他这趟去九鹭宫的情形。 …… 漫天烟尘,青光流散,法阵内,黑暗翻涌着,堆叠着,仿佛一双双大手,反复搓洗挤压这方不大的空间,地面在争斗中一次次支离破碎,又一次次在新对手现身时恢复光洁,块块碎屑被怒吼的风席卷着抛向半空,仿佛流星雨划过无垠的天幕。 宋佚持剑在手,全神贯注地面对着不断现身,不断被打败、打散,又不断变换形貌和技能出现的敌人,肩头伤痛一点点变钝,不再影响他的行动,也没有让他倒在最后的敌人跟前。 天权长老还真如脑中声音所言,是个私心甚重的人,战斗时的风格既专一又谨慎,警惕性相当高,防御得特别紧密,任凭宋佚剑光乱闪,气韵飞腾,却始终伤不到他身上。 两人游走半晌,不时变换攻守之势,直到宋佚感觉能出的本事都快用尽,体内真气损耗太多,甚至有些焦躁时,才终于抓到机会砍去了天权长老一截臂膀,赶紧乘胜追击,过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将他的形骸轰得粉碎,融入黑暗当中。 天枢长老与天权长老似乎正相反,招式华丽,大开大合中带着细腻与狡诈,不十分重视防守,他也无需太多防守,他的攻击本身就已是最好的防守。一柄轻剑握在掌中,好似羽毛般轻盈,挥洒间又重若千钧,蕴藏风雷之势。 天枢长老攻势华丽,身影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宋佚靠玄黄羽甲庇佑,硬吃了他几下攻击,终于找到机会,以飞剑为饵,将他的形骸打得粉碎! 按惯例,这便该被法阵判为宋佚胜出,换下一个对手登场了,然而,都已无法保持人形了,化为烟尘的天枢长老却从黑暗边缘发出一道重击,冷光如电,气势如虹! 宋佚大惊,立刻举剑格挡,玄黄羽甲也随之发动。真气鼓荡间,天枢长老雷霆万钧的攻势被化解,而宋佚的剑锋上,同时也传来一声轻响,方才已崩塌的地方再次落下了几块碎屑,裂口也进一步扩大了。 这可不妙…… 不容他多想,下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对手踏着轰鸣的震动,气势雄浑地出现了——天玑长老。 轰隆! 天玑长老一言不发,刚一现身,剑锋上已聚拢真气,手臂一扬,一道辉煌的光影腾空而起,似巨龙般朝宋佚扑过来! 宋佚精神一振,体内真气随之震荡,慨然迎击! 剑光流转,真气如瀑,法阵中的对决持续着,从第一位长老到最后一位,宋佚尽展所学,直面所有对手,见识了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本领。月泉宗这七位长老,每一位都有真本事,且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特色,或雄浑开阔,或诡异多变,或如山岳般大开大合,或如流水般细腻灵动。 在生死交关的攻守进退中,在智计百出的谋划应对中,宋佚已浑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这是一片人力构建的法阵,仿佛此刻便是真正的对决,每一招一式,每一次运转真气,都决定了自己的胜败,乃至生死! 随着战局不断深入,随着对手一个个现身,又一个个退场,宋佚感觉自己的步伐从轻灵变得沉重,重到几乎动弹不得,仿佛陷入了无底深渊。又一点点变得灵活,艰难地、却也坚定地向上跋涉,终于恢复了游刃有余的轻捷! 体内真气不断释出,同时不断增长,体内那个神秘的黑洞鼓荡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从中孕育滋长,喷薄而出,支撑宋佚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漫长车轮战。 此刻,宋佚感觉自己像一只努力穿越雷云暴雨的鸟雀,面对不断落下的威压,终于突破层层罡风,累累雨雪,振翅撕裂了沉重的浓云,飞身其上,青天朗朗,红日昭昭! 这样的感觉他有过一次——当日面对莫清宁的击杀,于生死一刻领悟流泉心诀第七层!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比上次更清晰,更醒目! 宋佚明白,自己又一次突破了什么。 轰—— 一剑斩下,宋佚周身真气如旋风,如暴雨,带起一阵沉闷的雷声,直冲对面的天玑长老,天玑长老举剑迎击,却被这招打得连连后退,身周的黑暗随之震荡,仿佛摇摇欲坠。 宋佚飞身而上,掌心里真气爆冲,一把掐住天玑长老的咽喉——这时刻,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只是法阵中的幻影,越战越勇的同时,心思也如潮汐般激荡轰鸣,这段时日的种种忽如电影般回放,历历在目,宋佚心头一紧,血色悄然蒙蔽双眼。 不及多想,宋佚手已压住了天玑长老的脖子,铁腕一收,真气直如绞索,深深烙入筋骨当中! “死吧。” 嗤—— 一声闷响,血肉炸裂,天玑长老的身形眼见要融入黑暗,忽然,他眼中光华一闪,整个身子往上一弹,真气化作千丝万缕,如一场暴雨袭向宋佚! 宋佚身周金光闪烁,玄黄羽甲顿时发动,谁知这暴雨般的真气却还有后招,一阵之后又是一阵,如天风浩荡,滔滔不绝! 随着这攻势一阵紧过一阵,天玑长老的身影也渐渐消散,仿佛用整个生命力化作了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宁可身死道消,也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第一百一十章 最后的对手 宋佚身周金光乱闪,玄黄羽甲极力抵抗扑面而来的滔天怒潮,但宋佚知道玄黄羽甲还不成熟,挡不住过于紧密和强大的攻势,赶紧抽身后退,避过天玑长老最后的反扑。 他退开一段,攻势又追击而来,宋佚无奈,举剑迎击,体内真气勃然发出,朝那怒潮当中刺去! 轰隆! 只听场中轰然巨响,仿佛就在人头顶炸响一个焦雷,整个空间被震得晃了三晃,宋佚只觉从头到脚仿佛过了电流,头上阵阵眩晕,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声,脚下顿时立不住了,连连后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稳住身子,双膝一软,差点跪倒,赶紧一剑柱在地上,撑住身躯。 喀拉。 又一声轻响,剑刃上又落下几许小碎块,且有几处豁了口,裂痕几乎已遍布剑身,眼看就要废了。 这可如何是好…… 连番苦战,虽然修为在不断提升,但人终究有极限。 此刻,宋佚终于感觉撑不住了,大口喘息着,呼吸急促,浑身颤抖,要不是撑着剑,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过去,怕是要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七位长老已先后出现,也都被自己打败,按掌门所言,这个法阵应当是通过了。 想到这里,宋佚心里一松,正想坐下来喘口气,忽然,四周的黑暗再度翻涌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险气息从四面八方朝宋佚逼近。 宋佚心头一凛,顾不得疲惫伤痛,翻身跃起,握紧剑柄,警惕地环顾四周。 黑暗蠕动着,却又和刚才替换对手时的动态完全不同,那时候,场地四周始终一片漆黑,仿佛在黑暗中藏着许多观众,默默观看宋佚挑战一个又一个的对手。 可是现在……宋佚咽口唾沫,浑身紧绷,无法言喻的紧张感牢牢捕获了他。 集中精力,宋佚大脑飞速运转着,尽力捕捉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紧张、危险、步步为营、走投无路。 如果还是用方才的比喻,此刻,宋佚感觉黑暗中的观众似乎正在离场,它们被什么力量驱赶着离开了这里,将肉眼可见的黑暗抽离,同时也改变了那些黑暗的性质,让它从沉默无害的观众,变成了更有攻击性的东西。 盯着四周渐渐褪去的黑色,宋佚大气也不敢出,它们的颜色正在转换,从密不透风的浓黑,逐渐变成若隐若现的暗红,仿佛一团团跳跃的火焰。 观众退场,暗红色的幕布徐徐拉开—— 谢幕之人登场。 宋佚听见了风声,猎猎大作的风呼啸着,席卷过场中每一处,火焰在风的鼓动下腾空而起,肆意舞蹈,漆黑的场中变成一片火海,地面随之溶蚀,岩浆缓缓流动,唯有宋佚立足之地还保留着原貌,深深浅浅的红色在他瞳孔上翻飞。 宋佚感觉呼吸几乎停顿了,扑面而来的压力实在超乎想象,光是让自己在这片火海中站立不倒,就似乎耗尽了所有残留的力气。 他盯着眼前翻腾的烈焰,手臂微微发抖,他明白即将出现的人比自己强得多,本能地就想逃走,却又十分不甘,强迫自己不许躲闪,不许后退,甚至不许移开目光。 火焰在宋佚四周蔓延,扭动着,舞蹈着,像拱卫王者的士兵那样聚拢又散开,当它们徐徐退下时,场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是他…… 宋佚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个人朝宋佚缓步前行,仿佛踏焰而来的精魂,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宋佚从没有真正接触过他,甚至没听过他的声音;说熟悉,是因为宋佚早已在心中回忆摩挲过他的形象无数遍,从在画上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这个形象就深深刻入了宋佚脑海中。 杜逸楼。 他仿佛从小师兄厅上的挂画里走下来了,从头到脚都跟宋佚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身材高大,不怒自威,尊贵而桀骜的气势,火焰中猎猎飞卷的长发透着暗红光影。 他朝宋佚步步靠近,宋佚心里又激动,又喜悦,还有不断攀升的紧张和阵阵恐惧。 他知道,眼前其实并不是杜逸楼本人,不是师父,是他留在法阵中的虚影,就像自己一一挑战过的七位长老那样,宋佚心里还是忍不住划过喜悦,终于,终于“见到”了师父,哪怕这是用这样的形式。 “师父……” 宋佚朝他微微点头,跟着举起了剑。 他能感觉到,杜逸楼身上正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这个“师父”的出现,并不是为了恭贺自己,或前来叙旧,他应该是这法阵隐藏的最后一道关卡。 难不成这是法阵的设定?一旦有人通过七位长老的挑战,他就会现身? 杜逸楼看着宋佚,没有说话,片刻,他缓缓抬起右手,跟着便是电光火石一瞬间,掌心中红影一闪,一道真气直冲宋佚! 宋佚感到一股带着灼人热度的真气轰然而至,瞬息间已到眼前,身体和意识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身在半空,宋佚惊骇地瞪大眼,他完全料不到会这样,本以为自己起码能接一招,见识下师父的本领,再不济玄黄羽甲总能挡一下,谁知…… 太慢了,太弱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空间,就这么一下…… 砰! 重重跌入火海,被已化作岩浆的乱石和瓦砾包围侵蚀,宋佚霎时感受到灼烧的剧痛,也是在这一刻,他脑中才反应过来——自己败了。 败得干干脆脆,毫无转圜的余地。 杜逸楼的虚影只用了简单一招,甚至算不上真正出招,便以碾压性的优势将宋佚打得落花流水,毫无反抗之能。 宋佚在熔岩中挣扎翻滚,玄黄羽甲的金光不断溅射,为他抵挡四周翻卷的火舌。透过烈焰飞舞的间隙,宋佚看见不远处的杜逸楼放下了手臂,缓缓闭上眼,烈焰朝他席卷而去,却不能给他任何伤害,像海浪包裹礁石那样将他的身影笼罩其中。 杜逸楼转过身,踏着熔岩与火焰走向远方,一步步走入磅礴翻卷的红色深处,仿佛要就此融入火焰当中,不复存在…… 宋佚心头一震,忽然忘记这只是法阵中的幻影,看他就要消失,心里一急,猛得生出一股力气来,硬生生挣脱了岩浆的束缚,反手拨开满身盘踞的火龙,往前奔去,朝着即将消失的杜逸楼大喊: “师父——” 杜逸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踏焰而去,彻底消失在烈火当中,满场翻涌的熔岩也渐渐平息。 怔怔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只宋佚觉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半晌,他垂下头,长叹一声,又看看四周,忽听发现自己的剑在被师父打飞时受不住冲击,彻底断了,碎作几块,落在脚边的地面上,看着好不凄惨。 这下真糟了…… 宋佚皱眉,伸手要去拾断剑,就在这时,法阵当中一阵天旋地转,宋佚眼前一花,身周的情景随之改变。 依旧是自己的院中,四下里红花绿树,一切如常,头顶正落下柔润的日光。禁锢法阵的木盒静静敞开着,当中已空无一物。 原来出阵了…… 天边金光一闪,金宇呼啸着落下,站在他身边,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何突然召唤自己。 一片树叶打着旋儿,拂过宋佚鬓边的头发,飘然落地。 宋佚呆了一呆,他记得很清楚,就在自己入阵前,由于异变突生,下意识地呼唤了金宇,随着话音落下,天边顿时露出风之玄黄振翅的光影;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还瞥见正有一片落叶坠下,恰好划到自己头顶。 现在…… 难不成自己入阵这么久,外边实际却只过了一刹那? 对了,剑! 宋佚低头往腰间摸去,只见从九鹭宫拿来的剑依旧挂在那里,铮亮如新。 他长舒口气,万幸此剑无恙,否则还真不知怎么跟骆臻交待。 “唧唧?” 金宇歪着头,在他肩上好奇的碰了碰。 “没事,你回去吧。” 宋佚揉揉它脑袋,安抚两句,金宇腾空而起,瞬间消失在无尽苍穹间。 抚过手中剑,宋佚又去摸受伤的肩头,衣衫完好,哪有什么伤? 略一运转体内真气,只觉比此前充盈强盛了数倍,身体的感觉亦不同以往,更敏锐,更踏实,也更有力量。 似真似幻,恍如隔世。 “师父……” 深吸口气,宋佚蹲下来,盯着地上空荡荡的木盒,心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这个法阵必定也是师父的作品。 一入此阵,自己就好似被丢到了另一个时空中,历经方才那番车**战,生死相搏,不断被逼到极限,又打破一层层极限,短时间内就有了明显的提升。 站在法阵外看,战斗是假的,修为提升却是真真切切的。 还有,最后出现的师父…… 回忆杜逸楼那仿佛随心所欲的一招,宋佚只觉心潮澎湃,既佩服又感慨,忍不住长叹口气,朝脑中声音道:“师父当真厉害啊……” “是啊佚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本领,真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师父的顾忌 “掌门说,师父已到了真君之境,我顶多是修士境界,差着两级呢,败给他也在情理当中。”宋佚摇摇头,笑道:“他并未出真本事,不过随手一击,这里的他也非师父本人,以后……我想终有一天,我能真正见到师父的,到时候再当面向他讨教。” “一定能的。” 看看天色,宋佚将空荡荡的木盒收起,虽说法阵已破,但这终究是掌门的东西,下次见面时得归还,顺便再问问掌门关于师父的事情。 方才在阵中时,宋佚脑中蹦出了一个想法,奈何对局紧要,对手频出,他忙于迎战,也不及多思索,这会儿出了阵,越发觉得这个法阵似乎别有用意。 师父为什么要做这么个法阵,为什么要在法阵中融入七大长老的修为? 除开“锻炼人”之外,还有没有藏着一点儿别的意图? 刚想到这里,只听头顶一阵风声,抬头看去,只见不时出现在莫清宁附近的那只鹰隼扇着翅膀飞来,盘旋一圈后,落在院墙上,低头看着自己。 怎么,这是来侦查自己有没有通过法阵? 宋佚失笑,正想将它招揽下来,忽见墙头人影一晃,莫清宁已翻身入内。 “师兄?” 他竟然过来了,宋佚有些惊讶。 莫清宁看看他,又盯着他手中的木盒,点头道:“不错,看来是通过了。” “你怎么知道我通过了?” 莫清宁走上来,从他手中将盒子接去,道:“此法阵只能用一次,一旦有人通过,掌门那里便有感应。我正与掌门小酌,他忽然叫我过来,我就知道……师弟当真没有令我们失望。” 宋佚这才注意到,莫清宁手上正拎着一个酒坛,点头道:“刚刚出阵,心里有些想法……但都迷糊着,正好你来了,还请师兄赐教。” 听他此言,莫清宁神色微变,不置可否,略一想,点头道:“进去说吧。” 两人跨入房内,莫清宁却不急着谈正事,只问他酒杯在哪里,宋佚拿出两个杯子,莫清宁便开了酒坛,给两人各倒半杯,坐下来道:“这酒是我当年去京城时机缘巧合买到的,极清冽,极甜润,也极有劲道,师弟敢饮么?” “有何不敢的?” 宋佚刚刚通过法阵考验,功力大涨,正是信心百倍的时候,听莫清宁这么问,立刻端起杯来,要一口饮尽,莫清宁却一把抓住他手腕,制止了他饮酒的动作,缓缓摇头道:“不是现在。” 宋佚一顿,放下杯子:“师兄话里有话啊……不是现在,该在何时?” 莫清宁松开手,端坐在宋佚对面,盯着两人杯中澄澈青碧的酒。房内寂静,外间也无人打扰,除开春日里的虫鸣鸟啼,听不见一点儿人声。 半晌,莫清宁开口道:“掌门说,好酒当作庆功之用,方才在祖庭,我与掌门各饮了一杯,此刻在师弟这里,我们也只饮半杯,剩下的,留到得胜之日再一醉方休吧。” 听这话,宋佚微微动容,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收紧,握成拳头。他明白,这一坛酒中已蕴含了掌门和莫清宁的拳拳托付之意,和殷切的期盼之情。 得胜之日……是说近在眼前的魔息入侵吧,看来,到时局势会十分凶险。 莫清宁举起杯,朝宋佚一敬:“请,师弟。” “师兄请。” 宋佚也举起杯来,一口饮尽。 饮过这半杯酒,莫清宁朝他道:“方才我看你神色,似有疑问要讲?” “有。” 美酒入喉,宋佚细细一品,果真如莫清宁所言,既清冽,又甘甜,更带有一股勃发的热力,令他回想起方才阵中最后的场景,心内忍不住又是一阵翻涌,脑中尽是杜逸楼渐行渐远的身影。 “这个法阵是师父做的,对么?” “对。” “师父为何要做这个东西,还放在掌门那里?” “这个……”莫清宁垂下眼帘,似乎不愿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想了一想,反问宋佚:“你是从这法阵中感受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了么?” “法阵本身没有不妥,但我觉得制作这法阵的目的……” 斟酌片刻,宋佚谨慎地道:“为什么要融入七大长老的修为呢?将他们的特色都演武一遍,岂不是漏了底牌?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今天成了七位长老的敌人,与他们对上,岂不是因为这个法阵的帮助,更有了胜过他们的可能吗?” 莫清宁定定看着宋佚,没有说话,宋佚盯着他双眼,继续道:“我怎么觉得,师父做这法阵的目的不仅仅是用长老们鞭策入阵者,促使入阵者提高和突破修为,也有点儿……我刚说的那个意思?” 莫清宁沉默着,神色中带有一股抗拒的意味,就在宋佚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却听他低叹一声,道:“果然敏锐,不愧是杜师父的弟子,你们师徒俩很像。” 怎么,自己猜对了? 莫清宁道:“这法阵主要还是为了提升修为而做的,但确实也隐藏着一点你提到的考量。因为某个缘故,杜师父很早便预见了魔息变乱的提前到来,也预见了长老们当中有人可能经不起诱惑,并很可能在大难临头时非但不能帮忙,反而成为阻碍……” “是说天玑长老一伙?” “不一定。”莫清宁缓缓摇头:“人心难测,杜师父直到临走前,也不肯定最后究竟是谁会向魔息或其他诱惑屈服,所以他干脆将所有长老都囊括了进来。说实话,这个法阵已留到了不能再留的时候,若你今日不去挑战它,我明日就会去,总之,必定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去突破它,预演一遍与长老们的交锋。” 原来如此…… 宋佚琢磨莫清宁的话,背后冒出一层冷汗,这些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 想了一想,他又道:“其实你们完全不用这么……比如可以在小师兄出门前让他去突破,岂不更稳妥?” “不能。”莫清宁盯着宋佚,一字一句地道:“你师父专门有叮嘱,这个法阵不能让云筝去。” 咦? 宋佚一惊,赶紧追问:“为什么?师父为何不许小师兄挑战这个法阵?以他的修为,应当比我轻松许多才对。” “我不知道。”莫清宁垂下眼帘,看着面前空荡荡的酒杯:“掌门没有告诉我缘由,或许,连掌门自己也不知道杜师父这样安排的用意。” 宋佚沉默,抿着嘴唇,心里忽然有个不太舒服的想法。 师父为何要这么做,他猜不出来,但他从这个选择本身当中感觉到了一种拒绝的意味,好像……在防着什么。 师父没有传授小师兄师门绝学怒焰玄经,连这个法阵也不让小师兄挑战,莫非……莫非师父对小师兄有什么顾忌,从而在授艺时有所保留? 想到这里,宋佚心里隐隐不快,他所认识和了解的小师兄绝非藏有祸心之人,师父这样做,未免有些…… “师弟,想什么呢?” 莫清宁的话打断宋佚遐思,他赶紧回神:“没什么,我只不明白一件事……” “何事?” “我不明白,为何掌门宁可将月泉宗的长老们当作潜在的叛徒,却那么信任师父这个外人?而师父又凭什么信任掌门?万一……万一是掌门被魔息引诱堕落呢?” 这话说得颇为僭越,甚至很无礼了,不过宋佚既然敢说,就是做好了惹得莫清宁大怒,当场翻脸的心理准备。 出乎意料,莫清宁并未动怒,他只是微微摇头,低声道:“掌门昔年别有一番机缘造化,自是为杜师父所信赖,且此事牵扯到一位仙人,更牵扯到许多超乎常人所能想象的纠葛,我不便,亦不敢妄言,回头你自己去问掌门便是。” 仙人?宋佚一愣,下意识地又想起自己下山时的遭遇。 “总之,魔息变乱之事杜师父早已知晓,并在月泉宗留了后手,为的就是保护好月泉宗一直看守着的那件东西。” “看来掌门和师父还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月泉宗守护着那件东西,便很可能在这次魔息变乱中首当其中,到时候,某些长老若因私心杂念甚重,为魔息利用,不但不能提供助力,反倒成为敌人的话……师父构建这个法阵,也是考虑到内忧外患要是真的一起袭来,不至于太措手不及。” “大体可这么理解吧,你不用多虑。” 莫清宁看向窗外,天色开始转黯,愁云遮蔽了夕阳,今夜或许有一场雨。 “我倒是替你担心另一件事,你朋友那边……骆臻本人只受轻伤,但他师父状况很不好,估计很快你们就得碰面了,九鹭宫的事……你想想如何跟他交待吧。” 听这话,宋佚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件事躲不过去,骆臻那里必须面对。可是想到临行前骆臻的托付,想到这趟去九鹭宫发生的种种,尤其想到小菲姑娘临死前的眼神…… 下意识地,宋佚抚上腰间剑柄,脸上神色略有犹豫。 莫清宁看得分明,道:“切莫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以后比这更大的事情还多得很,你要连这个都过不去,不如趁早……” “师兄不必用激将之法,更不用替我去做什么,此事我自己能够处理妥当。” “那再好不过……我先走了,你记得再去见一次掌门,时间紧迫。” “知道,师兄慢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死讯 …… 送走莫清宁,宋佚关门落锁,独自回房,天已经黑了,四周特别静,从法阵中出来后,他恍惚有种隔世之感,好像又一次离开很久了。 闭上眼,宋佚静坐调息,同时回想方才法阵中的战斗,一场场在脑中梳理过,如同赛后复盘的棋手,检索自己的每一点提升与失误。 体内真气滔滔流动,内外充盈,宋佚悄然内省,洞若观火,整个人都沉浸在既通透,又浑厚的意蕴中,恍恍惚惚,虚实相接。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宋佚睁眼时,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借着这点熹微的晨光,他拿出金宇给的金砂,如上次一般往当中灌注真气,很快将之炼化,与身周闪烁的金光通为一体。 就在此时,天顶传过一声清越的呼啸,风声大作,雷光隐隐,瞬间又被乱流席卷而去,无影无踪。 宋佚明白,这是风之玄黄感知到了玄黄羽甲的变化,从空中向自己发出应和。 金光明灭中,宋佚发现玄黄羽甲有所不同了,此前只一层淡淡金光闪烁,现在,这些金光有了实体,隐约可辨认出一块块似龟甲、又似蜂巢的六边形轮廓,毫无缝隙地嵌合在一起,如同一面茧型的盾牌,将宋佚整个人拱卫当中。 宋佚暗暗点头,收拢真气,玄黄羽甲随之静默,金光消失在他肩头。 果然提升了。 宋佚能够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牵引力,存在于自己和玄黄羽甲之间。此前,玄黄羽甲是否发动,完全不受自己意志控制,偶尔甚至偷懒没反应。现在,虽然宋佚还不能凭借主观意志令羽甲张开,却已能稍微控制它的范围和力量大小。 希望它收拢时,玄黄羽甲的威力会变弱,而不是始终剑拔弩张,随时粉碎袭来的攻势。 来到外间,宋佚打开院门,天已亮起,红日初升,朝霞隐现,胸臆间充满清澈的苏生之气,如同这崭新的清晨。 举目四望,只见月泉宗上下一如往昔,苍山染翠,飞瀑流光,层叠的楼台与群峰相合,各处庭院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钟鼓声被晨风徐徐送出,袅绕在人耳畔。半空里,祖庭流光溢彩,恍若天宫。 目光从这人间胜景上一一流过,宋佚心内感慨,自来到此地,他尚未游历五湖四海,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富丽,没有瞻仰过各家法门的恢弘玄奇,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月泉宗实在已非常美好,想到这钟灵毓秀的山川亭台可能毁于魔息,给那一层层诡秘的黑气侵染吞噬,不由得生出愤恨与心痛。 想到此,宋佚拿起剑,迎着日光凝神细看。 此剑锋锐无双,触手微温,剑锋上却隐带一股寒气,如日照下的湖泊,波光潋滟,引人迷醉,同时又藏着幽深与叵测。 不知是否小菲姑娘亲手所铸的缘故,宋佚总觉得这把剑的锋芒中带着一点艳丽的媚色,如韶华正好的少女,灿若明霞,桃之夭夭。 脑中翻覆着九鹭宫那一夜的场景,宋佚不由看得入神,忽然感觉掌下剑锋一跳,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骆臻恰恰来到院门口,正好也看到了自己。 骆臻来了。 “宋佚?” 骆臻额头上有一道伤口,已止了血,精神看着倒还不错。他三两步上前来,打量宋佚,问道:“你果然回来了,何时抵达的?” 宋佚也看着他,看见骆臻脸上带着一点惊喜,眼中有一股无需言明的期盼,宋佚明白他在盼望什么,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来。 片刻后,他才低声道:“昨天一早回来的。” “昨天就回来了?昨天……” 骆臻点点头,他并没有问宋佚为何不早点联系自己,也没有说自己师父被风仪庭扣押的事,甚至也不问宋佚有没有将自己的托付送出去,好像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需要怀疑。忽然,他看到宋佚手中的剑,脸上的喜色停顿了一下,跟着又跳跃起来。 “这把剑是……” 他看着宋佚,疑惑的问。 “是……”宋佚顿了顿,沉声道:“我从九鹭宫带回来的。” “果然是九鹭宫的大作,去年她来拜访时,带了此剑的图纸来给我看,我不会认错,原来已铸成了。” 骆臻笑笑,从宋佚手上将剑拿过去,在日光下仔细欣赏。宋佚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看他缓缓抚着清寒的剑锋,连连点头,显然在赞赏小菲姑娘的技艺。 “铸得很好,她同我说的设想都成了,你看这里,这条血槽虽不显眼,却能……” 骆臻指着剑刃上一条浅淡的纹路,轻声诉说两人当初讨论的情形,话未讲完,忽然转头看见了宋佚的神色,顿时停下来,奇道:“你怎么了?” 宋佚一怔,听骆臻又问:“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莫不是这次下山又受了什么伤?” 放下剑,骆臻关切地看着宋佚:“这样可不行,你自从上次重伤起来就没清爽过几天,方才挑战了清宁师兄的试炼,跟着就下山功课,眼见着又到了祖师祭典……” “骆臻,你听我说。” 宋佚打断他的话,盯着他双眼,缓缓道:“我……九鹭宫出事了。” “……什么?”骆臻一怔,沉默片刻,轻轻问了一句:“九鹭宫怎么了?” “九鹭宫已经没了。”宋佚小声道:“九鹭宫被魔息吞噬,上下都……” 骆臻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的话,半晌,动了动嘴角,摇头道:“你这话哄不住我,有些事亦不可随意玩笑,我……” “我没有玩笑,是真的。”宋佚截断他的话,指着他掌中长剑,沉声道:“此剑是小菲姑娘亲手所铸,临行前让我转交给你,她说……” “临行,临什么行?” 骆臻脸上依旧是不信的神色,眼神却一点点冷下去,他的手握着剑柄,下意识地越握越紧,阵阵抽紧。 人的理性与感性,往往在这种时刻分道扬镳,宋佚看得出来,从情感上说,骆臻是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件惨事的,更不愿去相信。但在理性上,他大约已开始明白那是真的,至少他很清楚,宋佚绝不是会在这方面乱开玩笑的人。 看他这模样,宋佚感觉胸膛里一阵憋闷,深吸口气,压住翻涌的痛楚,顿了两秒,道:“她死前。” 骆臻瞪大双眼,浑身颤抖。 宋佚忽然不敢再看他,扭开头,盯着院子角落里那株梅树,花早已谢尽了,绒绒新绿覆盖枝条,凌霜傲雪的梅树正在迎接春日,而坐落在山谷深处,本应春光绚烂,万紫千红的九鹭宫却已成荒芜,死寂无声。 “我离开高家后,立刻赶往九鹭宫,路过一村庄,饭馆的主人托我……” 宋佚沉声将事情道出,从猎户们的蹊跷失踪,到九鹭宫中种种不寻常之处,再到自己夜间感知魔息弥漫,心神不宁,于院中所听所见到的一切,一直讲到冲突爆发,一路突围,一路厮杀,步步踏入了那间高大的房舍,然后…… 他语意晦暗,话音低沉,越讲,当日的情形便越在他心里重复盘旋,心也随之沉下去几分,到最后几乎已是断断续续,苦涩难言。 骆臻站在对面,死死盯着宋佚,整个人如同静默的枯木,死寂地聆听,面无表情,唯有眼圈一点一点变得血红。 “小菲姑娘被魔息侵蚀得很深,抽取之后……” “……你是说,小菲她被魔息侵蚀,失了心智无法交流,且不停地攻击你,所以你才……都怪小菲要杀你,你被迫还击才导致她身亡,都是她的错么?!” 一声大吼,骆臻手腕一翻,剑如雷霆,猛地朝宋佚劈来! 两人距离不足一丈,骆臻修为虽不算极高,却相当扎实,这般灌注了全力的一击,必会令宋佚人头飞起,血溅当场! 劲风扑面,冷光袭来,宋佚下意识地就想招架,又硬生生强迫自己不许招架还击,不躲不让,眼睁睁看剑锋落到自己颈边,却被玄黄羽甲的金光阻隔在毫厘之外,未曾触及皮肉。 努力克制着玄黄羽甲的威力,以免金光绞碎这把饱含凄楚爱意的遗物,宋佚低声道:“我只想如实告诉你当时的情形,绝无半点推卸责任的意思,我心里从不认为小菲姑娘有任何错处,是我,是我杀了她,错都在我。” “你……” 骆臻双目通红,浑身颤抖,握剑的手抖如风中落叶。 “是你杀了她……” “是我杀她。” “你……” 骆臻握剑的手再度收紧,缓缓将剑锋靠近宋佚的脖子,却被金光阻隔着,始终落不下去。 宋佚敏锐地察觉到,这把剑之所以没有落到自己脖子上,除了玄黄羽甲的阻挡外,还因为骆臻自己也正在挣扎。 骆臻盯着宋佚,身子摇摇欲坠,这番话实在太难以接受,太出乎意料,他实在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从宋佚口中吐出的每个字他都听进去了,却又像完全听不懂的天书,从耳中到脑中,从脑中到心中,最后终于融入了灵魂深处,成为完完整整、不容辩驳的现实。 一切已经发生了,由不得他不信,由不得他不接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再访掌门 一切已经发生了,由不得他不信,由不得他不接受。 九鹭宫此前已被魔息入侵,宋佚受托前往,意外撞破真相,为了保命,也为除害,必须将他们尽数消灭; 这当中,小菲受魔息侵蚀得极深,杀害双亲后,便日夜不休地打造武器,为日后的图谋出力; 宋佚本想救她,然而实在无能为力…… 说阴差阳错也好,命中注定也罢,九鹭宫的毁灭归根到底并非宋佚所造成,早在宋佚抵达之前,他们就已经被魔息毁灭了! 骆臻眼前阵阵发黑,仿佛突然落入了无边冰窟,头顶朝阳灿烂,身侧暖风熏人,他却无知无觉,死死盯着宋佚,好像要透过他的脸看到自己错过的那一幕幕,看到小菲临死前最后的音容笑貌…… 骆臻的剑悬在半空,距离宋佚颈项不过毫厘,哪怕没有玄黄羽甲的阻拦,也再落不下去了。 “……你说她将这把剑给我?” 半晌,骆臻缓缓垂下手,问道。 “是。我身上那把剑是你铸的,她让我留给她,然后将她铸的这把给你……” “给我……” 深吸口气,骆臻连连摆手,让他不要说,不必再说,宋佚赶紧闭了嘴,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顶不住。 这时,院门口又传过一声熟悉的呼唤。 “宋佚?骆臻?” 宋佚转头看去,只见叶铭不知何时已过来了,就站在院门口,诧异地看着两人。 看到叶铭出现,宋佚隐隐松口气,知道局面不会更糟了,朝他道:“这趟下山出了事,你扶骆臻进来吧,我们屋里说。” …… 房内一片寂静,骆臻木呆呆地坐在桌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宋佚坐在他对面,叶铭陪在下首,他已听宋佚说了事情经过,短暂的目瞪口呆后,立刻担负起了安慰朋友的职责。 该说的,宋佚都已经说完了,九鹭宫事无巨细,通通告知了两位友人。 骆臻沉默着,半晌过后,小声道:“等事情了了……我得去看看小菲。” 看不到的,都没了,都在九龙噬月阵中化为碎屑,尘归尘,土归土了。 宋佚话在嘴边。想了想又收回去了,只默默点了点头,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左臂,九龙噬月阵就盘踞在那里,如一条蛰伏的黑龙。 看吧,即使一切痕迹都已归于死寂的虚无,亲自去看上一眼,也强于在这里听过便罢。 沉默半晌,骆臻又问:“害了九鹭宫上下的魔息,都已被你消灭了?” “是的,不过……”宋佚顿了顿,将事情讲出:“这一股魔息不过是先锋,大军还在后面,而且会冲着月泉宗过来。” “什么?!”叶铭一惊,催促他讲明白。 骆臻倒是不很意外,冷冷一笑,说声来得正好。 宋佚也不瞒他俩,把之前从掌门那里得知的情况选了些说出来,中心意思就一个:魔息入侵近在眼前,这次入侵的势力更多更强,目标就是月泉宗。 至于目的,宋佚没有全部说明,只道是魔息变乱即将开始,月泉宗首当其冲。 “魔息……我还真没想到这辈子会跟这东西有交手的机会。”骆臻抚摸着温润却锋利的剑身,慢慢道:“她将剑给我,一定也想看我给她复仇。” “别冲动。”宋佚劝道:“掌门已知道这件事,并做了应对,咱们到时候根据安排行动,你千万别冒失,若遇到特别厉害的,万万不可……” “我知道,你不用讲。”骆臻声音沉闷:“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本事,自己明白,魔息是要灭的,但绝不会不自量力的妄为。我如今……方才在院里,我是真有一段时间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只想砍了你,然后自己也去死了。”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苦涩的笑容弥散在脸上,好像突然间就从少年人走进了苍凉的中年时代,英姿勃勃的青年岁月已被命运无常的打击捏得粉碎,再也寻不到了。 看他这模样,宋佚心里一痛,一股无处言说的愤恨在心底悄然滋生。魔息毁灭九鹭宫,这自然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然而,若骆臻不被风仪庭牵绊,同自己一道前往,起码能见小菲姑娘最后一面吧…… “师父重伤,小菲身亡,这两件事叠加到一起,简直让人觉得全无生存的勇气,然而转念一想,若我真的顶不住了,撒手而去,谁扶持师父,谁给小菲复仇,指望你么?” 看着宋佚,骆臻皱眉苦笑,话里半是苦涩,半是讥讽。理性与感性依旧在打架,理性上虽明白宋佚在没有错,但情理上却还不能完全放下,因此对着宋佚时,难免有些刺耳的言语冒出来。 宋佚毫不介意,立刻道:“若你真的因此怎么样,我绝对会给你讨个公道,至少风仪庭那边……” “罢了,自己的事,不假他人之手。”骆臻摇头,眼神比此前冰冷了许多:“你如今事情也多,既然魔息眼看就要入侵,想必一刻钟也不得闲。祖师祭典在即,风仪庭发难指日可待,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天玑长老那儿有个人,是我师父的孽徒,这次师父重伤就是他下的手。这人没必要活了,但你也别动他,他的命留给我亲自处理。” “没问题。” 说罢这一头,叶铭提到薛小曦来找自己,然后去见了开阳长老的情形,知道事已办妥,宋佚也不牵挂。两人便都陪着骆臻,尽力开解,却也知道这种锥心之痛绝非旁人几句宽慰就能过去的。 几人坐了一阵,告辞离开,叶铭没有回自己院落,跟自个儿师父告个假,便去了骆臻那里,一边帮着照料他重伤的师父,一边看顾这位友人,防止再有什么变故。 …… 两人去后,宋佚再无事务挂怀,眼见着天色转阴,正当一天内最闲暇的时光。然而,这份难得的清闲却没给他带来清净的心态,胸中只觉阵阵不安,苍穹虽明澈,却似乎在看不见之处正有黑云翻涌,山雨欲来,说不出的烦闷与焦躁。 这让宋佚想到九鹭宫那一夜,心生警惕。 想了想,他决定再去见一次掌门,还有许多疑问需掌门给予答案。 离开居所,宋佚一路压着心思,缓缓而行,边走边观察今日的月泉宗,揣摩着是否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山间依旧平和繁茂,春日迟迟,绿茵遍布,鲜花如锦,清凉的晚风送爽,夕阳欲坠。 人来人往的山道上,已有好些弟子认得宋佚了,鉴于他最近亮眼的表现,不少人主动跟他打招呼,宋佚也不多言,淡然回礼。 一路行来,宋佚没发现月泉宗有任何魔息的踪迹,相反,因为祖师祭典临近的关系,各处都显得比以前更加有生机,许多人面带喜色,步履轻盈。几批弟子抬着装点亭台的帷幔、盆栽,匆匆而过。更有负责布置各处重要场所的师父们,带人往祖庭下方的广场上去,要为祭典打造出大气华丽的迎客之所。 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踏上往祖庭的通路,宋佚加快步伐,夕阳已在山后沉下去一多半,暮色四合,夜风转凉。 很快,宋佚来到了掌门内院的入口,狸奴在厅上候着,见他进来,不用开口已明白他的来意,带他往后边去。 穿过弯曲环绕的回廊,宋佚被狸奴引到了一间房前,刚到门口,便听里面有人说话,声音浑厚有力,却十分陌生。 “……掌门有客人?” “不碍事,师兄进去吧。掌门交代过,不论他那里有没有人,只要你来就让你进去。” “是吗……” 听狸奴这么说,宋佚也不客气,踏入了室内。 进入房中,宋佚眼光一瞥,顿时发现这里便是自己上次来过的地方,这间房间的后面还有一间密室。此刻,密室的入口隐藏在一面墙后,丁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 房中正有两人,一是掌门,另一位……宋佚认出,是自己此前在法阵中见过的开阳长老。 此刻,开阳长老真真实实地坐在那里,看起来比法阵中的虚影更有压迫力,身材高大,英姿勃发,那把给宋佚造成了很大麻烦的剑挂在他腰上,隐带寒光。 想到法阵中那番车**战,宋佚微微苦笑,向两位前辈行礼。掌门一点头,请他在旁边坐下,先候着,等他和开阳长老先谈。 两人看起来似乎刚说完正事,表情都比较轻松,宋佚安然坐下,默默等待。 开阳长老看了宋佚一眼,似乎有些疑惑这个年轻弟子的身份,却也没说什么,转向掌门,道:“既然正事说完,我就要说两句闲话了。话说您当真不打算告诉我,是谁在挑战那个法阵么?” “你就这么执着?” 掌门挑眉,眼中闪过促狭之色,不经意地瞥了宋佚一眼。宋佚明白,他们说的一定是自己此前突破的法阵。 “当然执着,您应该还记得,前几年为这件事我跟您念叨了好几回,您倒好,一直收着,硬是不用,这会儿终于舍得开启了……到底是谁啊,谁值得您动用这个法阵来试炼?” “我看你啊,不是想知道谁在挑战法阵,是想知道谁胜了阵中的你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间有味 “嘿,瞒不过您老人家。”开阳长老哈哈大笑,朗声道:“好些年没跟人切磋了,手痒得很,杜师父让我在阵里出真本事,不说十成,八成是有的,我本来估摸着没人能过得了,至少年轻弟子当中,除开清宁和云筝再不作他想,谁知还真的……” “那我就得让你更吃惊一下了。” 掌门脸上乐得开了花,拿起茶杯,慢悠悠抿了两口,看开阳长老露出吃惊又期待的神情后,才缓缓道:“实话告诉你吧,不但你被过了,整个法阵都给破了,除了……” “什么?!”话音未落,开阳长老猛地站起身来,他顾不得听掌门的“除了”,只关注前半句,整个法阵都给破了? “谁,挑战者究竟是谁?” “是咱们月泉宗的一位年轻弟子。”掌门看出他的心思,像是在回答,又全然没有点出答案:“不是清宁,也不是云筝,而是另一位。” “我明白不会是他俩,可这……这人我不知道了。” 开阳长老激动起来,搓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显然他心痒难耐,却也知道掌门不会直接说出答案。 看开阳长老这样,宋佚忍不住瞥向掌门,掌门的目光也恰好扫过来,依旧促狭而隐忍,宋佚会意,一言不发,默默憋着笑。 “哎呀,不要绕圈子,绕得我头都晕了。”掌门朝开阳长老摆摆手,笑道:“咱们月泉宗里又出了人才,这是好事,至于这个人是谁嘛……” 说到这里,他看向宋佚,问:“年轻人,你说会是谁呢?” 宋佚一愣,料不到掌门将问题抛向了自己,开阳长老也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宋佚暗暗摇头,心道掌门在这方面跟莫清宁还真是一脉相承,不,应该说莫清宁的恶趣味,或许就是掌门教导出来的。 想了想,宋佚道:“这人想必不是咱们月泉宗的知名弟子,因此才一直未曾引起长老注意,或许他本身资质并不差,只是阴差阳错,导致蛰伏数年,而今终于一鸣惊人也是有的。” “嗯……”开阳长老点点头,还想说什么,掌门已开口道:“不必多想了,这人我已做了安排——如此人才,不用岂不可惜?放心吧,等不多久他的身份便会揭晓,你也不需再牵肠挂肚了。” “可说定了,法阵中那场不算,回头有空我得跟他再来一场,好生见识下这位后起之秀,少年英才!” “好说,好说。”掌门又看向宋佚:“你都听见了,正好做个见证,等咱们大事终了,开阳长老这边可是要比一场的哦。” “……是。” 宋佚低下头,露出笑意。 很快,开阳长老告辞离去,房内只剩掌门和宋佚两人。 天色已暗,山川轮廓消隐,融入夜色,透过窗户,能看到下方月泉宗各处楼台的点点灯火,祖庭便如一艘悬浮在光海上的夜航船。 “开阳长老怎么知道我挑战了法阵?”宋佚忍不住问。 “你师父当年制作它的时候,开阳长老要求的。他啊,性子急,还是个武痴,有比试的机会总不愿放过,要求你师父往里面加个机巧,一旦有人挑战到他了,他能有所感应。” “原来如此,果然是师父的杰作,不过……” 宋佚犹豫片刻,又问:“不知开阳长老是何时感知到我在挑战他的?我感觉自己在法阵中苦战许久,出阵时,却只过了刹那时刻,当真神奇。” “这正是杜师父法阵的神妙之处。”掌门点头道:“法阵内自成一个独立、封闭的时空,时间流逝与外界毫不相干,你哪怕在当中盘桓个三五日,出来时,也会自动回归入阵前一刻的时间地点,这是法阵一早便设置好的。然而,两处空间内的时间却又在一定程度上同步,例如你挑战到开阳长老时,已在法阵中过了好一阵,若以入阵时算起,阵外的时间恰好走到昨夜亥时将尽,他也是在那时感知到的。事实上,昨夜亥时将尽时,你在做什么呢?” “那时我已出阵了,在房中调息。” “不错。”掌门点头,赞叹道:“杜师父这个法阵实在玄妙,我佩服得紧,他却说这不算什么,与仙人们的手段相比还差得很远。” 仙人的手段? 宋佚一愣,忍不住问那是怎样的。 掌门摇头叹道:“杜师父说得也不很详细,只道仙人当中有少数修为极高,极厉害的人物,拥有在现世之外另开新天,创生世界的能力。这些人力所造的世界中,有些是完全独立的存在,有些则与现世存在着种种微妙的联系,当中无数玄妙神奇之处,言语实在无法描述其万一。杜师父说,他这个法阵仅能维持一方院落大小,且只能使用一次,比较起来,实在是粗浅渺小得不值一提了。” “另开新天,创生世界……果然是这样。我出阵后,回味法阵中的种种,也曾有过类似想法,却又觉得太过玄奇,不符合……” 他本想说“不符合自己对于时空的认知”,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自己终究保留着几多穿越前的心态,包括知识和常识,然而既然换了世界,换了规则,有些东西还真得丢开来,才不至于故步自封,庸人自扰。 “不符合寻常人的认知么?”掌门接过他的话头,想了想,点头道:“也对,这确实超脱了一般人的认识。最后你师父出来时,感觉如何?” “感觉……”宋佚摇头:“天壤之别,我跟师父还差着很远。” “差得再远也不要丧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徒弟总有追上师父并胜出的一天。” 宋佚笑笑,这个志气他有,但现在还远远不是说这种豪言壮语的时候:“承掌门吉言吧。” “好了,先不说这个,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法阵的事,我也还有许多别的事情想跟你说个分明,这会儿时间不早,也该用晚饭了,你在我这里吃,咱们边吃边聊些轻松的。” “呃?” 宋佚一愣,料不到掌门要留自己用晚饭,他并不觉得饿,吃不吃都可以。随着修为精进,体内真气时刻充盈,已能满足肉身对于能量的需求,不再仅仅靠食物为身体提供能量,对它的渴求自然平息,变得可有可无了。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掌门摇了摇头,道:“自踏入真人之境,一餐一饭便早已不再是人生的必需品,数月不饮不食也奈何不了我,有时甚至有点排斥,感觉多余。然而,我还是要不时让自己吃点东西,以此感受五味之美,体味人间烟火,警醒自己是一个人,这也是一种修行。” 说罢,也不待宋佚消化理解,就朝外头吩咐:“狸奴,端上来。” “是。” 一直侯在外边的狸奴推门入内,杯盘摆上了两人之间的桌子,五菜一汤,荤素皆有,都做得颇为精致,色香味俱佳,令人一看就起了食欲。 摆好菜,狸奴又给两人打了饭,摆好餐具,一点头,默默退出去。 宋佚琢磨着掌门那番话,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随着修为提升,确实可不饮不食,只要不受重伤,真气流转无碍,便是饿不死,渴不死。然而,这也意味着修行者与“人间”的距离日渐遥远,从一个有血有肉,需要三餐供养的凡人,变成了吸风饮露,靠真气驱策的修行者,乃至仙人。 修为越高,离红尘便越远,饮食不过当中一个小小侧面,更重要的是,会不会在修行当中迷失自己,忘记自己的根本和出身,逐渐远离尘世,心境也随之疏离了凡人,如同袅袅烟气,飘在空中,不与陆地相接。 高高在上,心态随之异化,无法体会俗人的悲喜,不再理解普通人的生活,甚至忘记自己也曾是普通人中的一员。 修行之途漫漫,哪怕登仙而去,也万万不要忘记自己曾脚踏实地,与那渺小短暂的红尘大千枯荣一体,同喜同悲。 人间有味是清欢。 叹一声,宋佚拿起碗筷:“掌门教训得对。” “这不是我的教导,是你师父的。”掌门给宋佚夹了块肉,淡淡道:“往日他也曾这样教导我。” 咦? 一听这话,宋佚立刻放下筷子,问:“师父?他怎会教导您?” 掌门须发皆白,面上颇有沟壑,望之好似一位老神仙,师父看着却顶多三旬年纪,又是月泉宗的客卿,怎会有教导的说法? “此事说来话长,先吃饭,吃过后咱们换个地方说去。” “……是。” 带着满腹疑问,宋佚陪掌门用过晚饭,等狸奴收拾,两人移步去了另一间房内。 踏入当中,宋佚发现这是上次自己来过的净室,上一回,他在这里见到了绘有四大真灵意象的挂轴,听掌门解说了修行等级,然后两人说到九鹭宫的惨剧,魔息的阴影…… 此刻,净室中的布置已变了模样,五副挂轴都已取下,换成了另一批画卷。这些画卷大小略有差别,高低错落,几乎遮蔽了所有的墙面。部分画轴已微微泛黄,当中图影也略显陈旧,有些则还很新。 这些画轴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画着人的肖像,每一张图便是一个人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镇派神剑 这些人是…… 宋佚目光移动着,一幅幅看过去,最后停在最中间,也最大的那张上。??? 要?? 看书 这张画轴上绘着一位羽衣峨冠的仙人,长眉入鬓,目若朗星,嘴角微微含笑,气质清峻淡漠,又有一股不屈不挠的坚毅之感,令人心生敬意。 他与顶峰上的祖师塑像有八分相似,却比塑像更灵动,更有气韵。宋佚下意识地认为,这张画像才真正再现了祖师当年的形貌风骨。 “这位仙长不是咱们月泉宗的创教祖师么?” “是啊。”掌门环顾四周的画轴,喟然一叹,满腹感怀:“昔年祖师修为极高,创立月泉宗后不久,便将掌门之位授予弟子,登仙而去,号黄庭仙。从祖师以降,月泉宗已有过这么多位掌门,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听掌门所言,宋佚暗暗点头,目光从一张画像上流转到另一张,一张张的看过去,心中渐生感慨。他方才进来时已隐隐猜到了,这些画中人果然便是月泉宗的历代掌门。 仔细看去,诸位掌门并不都是老头子,形貌各异,风骨翩然,既有鹤发童颜的老者,也有两鬓鸦青的壮年,还有几位或端庄,或艳丽的女子,都静静停驻在画轴中,默然看着两人。 “那一位蓝衣的,是咱们月泉宗的第三任掌门。”见宋佚的目光停在高处的一张画轴上,掌门解说道:“天纵英才,善于经营,月泉宗如今的格局与规章,大多出自他之设计。斜下方那位老者,乃是第七任掌门,智谋多端,善于运筹帷幄,其时正值改朝换代,天下局势微妙,有两家大门派对月泉宗起了吞并之心,掌门周旋于几大势力之间,连横合纵,巧舌如簧,竟兵不血刃地化解了所有危机,安然走向新朝。??? 要?? 看书” 宋佚边听,边连连点头,目光移动着,停在一位年轻女子的画像上。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容色娇美,仪态端庄,更像个娴静安然的大家闺秀,竟也是月泉宗的一任掌门么? 看出宋佚的疑惑,掌门上前来,与他并肩瞻仰这位女子的画像,叹道:“贺如儿,月泉宗第十一代掌门,也是祖师黄庭仙之后,距离仙门最近的人。” “这……这位掌门看起来还很年轻。” “修为精湛到了一定地步,自可容颜常驻,青春不老,寿命也比普通人长上许多,这便是修行的妙处之一。”掌门道:“贺掌门留下这张画像时,早已是耄耋之年,容颜却依旧青春少艾,令人仰慕啊。” “您说她是距离仙门最近的人?” “是的,贺掌门当年修为已达准仙之境,眼见着就要迎来仙劫,如祖师般跨俗尘而去,然而……魔息变乱开始了,那一次魔息来势汹汹,数月功夫就将无数城寨化为焦土,连京城都岌岌可危。贺掌门不忍苍生蒙难,毅然舍了逍遥长生的机会,辗转神州,投身抗击魔息的战斗,当中又有几多奇遇,包括炼化镇派之宝扫霞巾。最后,贺掌门与魔息大军激战于莽山顶峰,大破敌阵,壮烈牺牲……” 好一位可歌可泣的英雄,宋佚心中生出浓浓敬意。 掌门又指着另一位年轻人的画像,道:“这位是第十四代掌门黎西君,继任不过三年,外出游历时,偶遇东海异兽作乱,黎掌门慨然出手,一面救助无辜百姓,一面与异兽鏖战数日,最终同归于尽。然后旁边那一位……” 掌门指点着墙上的画轴,将各位曾经的掌门一一介绍给宋佚认识,宋佚心内越发佩服,听得十分专注,等到掌门讲述完毕,才问道:“除开祖师成仙之外,这诸位先辈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有生便有死,哪个人会不死呢?他们都已过世了。?” 原来都已经不在了…… 宋佚抬起头,目光再一次浏览过每张画轴,心内满是感慨,看来只有成仙才意味着长生不灭,然而,当真有所谓的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吗? “好了,将各位先辈请出来,可不是给你看过便算了的,过来,好好祭拜一下。” 掌门袍袖一挥,净室当中出现一座华丽庄严的香案,香已备好,鼎炉空待。 宋佚微微一怔,不太明白这是为何,还是走上前,捻起三炷香,恭恭敬敬地向诸位先代掌门敬上,心内一片肃穆。 待他拜过,掌门也来到香案前,向各位前任行礼,沉声道:“祖师在上,诸位先辈在天之灵为证,今日我要做一件违反门规的事,还请诸位应允!” 说罢,行礼下去,果决而郑重。 听这话,宋佚震惊地看向掌门,他要做什么违反门规的事?! 掌门直起身来,抬右手朝空中轻舒,指尖上金光点点,如流星,如霞影,环绕弥散,恍若缕缕青烟,袅袅浮动到室内那一幅幅掌门的画轴上,金光点染上去,画轴的形骸便随之消融,变成了同样的金光。 宋佚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金光在空中浮游伸展,很快,除了祖师黄庭仙的画像外,所有掌门的画轴都化为金光的一部分,在空中载沉载浮,如灵动的飞龙,飘摇在净室透明的天顶上。 此刻天已全黑了,漆黑的夜空中群星闪烁,好似黑天鹅绒上洒满了钻石,金光与星光只隔着一层透明的屋顶,看在宋佚眼中几无分别,摇曳的金光就像从夜幕天河中降下的一泓碧水,群星坠入其间,璀璨明灭。 在夜空群星的拱卫下,金光徐徐降落,渐渐凝成实体,当它落到宋佚眼前时,已化为一把长剑。 “这便是月泉宗镇派之宝,祖师昔年的佩剑——照月长生剑。” 掌门的声音缓缓传来:“拿着吧,宋佚。” 这是要……给我? 为这番玄妙之景所动,宋佚感觉心中一片空白,唯有对眼前神剑的期盼在跳跃,他不及多想,伸出手来,握住了浮在空中的照月长生剑。 手与剑柄方一接触,便感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从指间传来,贯通全身,直落心底。宋佚一咬牙,将剑握紧。 “此剑乃旷世神器,当年祖师凭此一剑纵横天下,杀伐无数,直到登仙而去时才将之留在人间,成为月泉宗的镇派之宝,也在代代掌门手中传承。” 掌门手中传承? 一听这话,宋佚顿觉不妥,道:“既是掌门传承,我怎能……” 掌门摆摆手,摇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方才便说过,将照月长生剑给你是一件破坏门规的事。按门规所言,此剑只能由历代掌门使用,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此剑曾发生过一次意外。” 意外?宋佚一愣,这件事他似乎听脑中的声音提过,不过语焉不详。 “大约两千六百年前,月泉宗有一位掌门继任,就是你方才画轴中见过的余胜余掌门,戴着面具那位。继任大典上,他依门规接过照月长生剑,谁知就在此时,忽然风云变色,天地间雷霆密布,照月长生剑上闪过一道寒光,天顶落下霹雳,剑身里也同时爆出几团烈焰,瞬间便包裹住了新任掌门。这雷火似乎不是凡物,余掌门修为那么高,竟无法摆脱,旁人亦无力救援。几个眨眼间,雷火燃尽,自动熄灭,余掌门也受了重伤,面貌亦为之损毁。” 因此他才一直带着面具么…… “照月长生剑为何会突然引动这番异变,月泉宗始终没有找到答案,出于稳妥考虑,此后,照月长生剑便被供奉起来,不再使用了。万幸,此后两千余年中,月泉宗尚算平静,未曾遇到非将它请出来不可的危机,直到现在。” “原来还有这么件意外,那您现在将它给我,是……” “神器闲置,岂不是天大的可惜?”掌门道:“魔息入侵在即,此次不同以往,作为首当其冲者,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若这样了还顾忌只出过一次的意外,依旧将它供奉着当摆设,那便是本末倒置,因噎废食。” “请它出来可以,您可以自己用,您是掌门,我不过一届普通弟子。” 宋佚低下头,细看手中的照月长生剑,剑身修长,触手温润,剑刃上似乎有月光流动,隐现华彩,也带出了一抹不容忽视的杀意,此剑绝非它外形上那般雅致,而是饱饮鲜血,战功赫赫的神器。 光是握着剑柄,便能感觉到内中澎湃的力量,宋佚不由心潮激荡,想现在就将它舞起来,让安闲太久的它大展神威。 “我有佩剑,用惯了不想换,况且我这样的老朽,用它有点儿浪费了,倒是你……从九鹭宫拿回来的剑已给骆臻了吧,如今两手空空,怎好应战?你既然没有趁手的武器,这把剑又恰好空闲着,给你正合适。” “您这么说,可太……” 宋佚摇头失笑,知道这是掌门的借口,自己这会儿确实没有武器,但月泉宗要找一两把好剑出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犯得着专门拿祖师留下的神剑给自己用? 照月长生剑竟交到自己这个普通弟子手里,实在……一定有别的缘故。 第一百一十六章 棋子的抉择 “都这时候了,您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宋佚举起照月长生剑,细看它剑锋中蕴藏的光影,道:“这不是普通的东西,您将它给我必定有什么考虑,还请明示。” 掌门看着宋佚,沉默不语,宋佚也看着他,坦然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片刻,掌门长舒口气,笑道:“你说得对,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想再有任何隐瞒,况且,有些事情本身就无法一条一条的说出道理来,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东西,你听过之后,心中自当明了。” 两人坐下来,宋佚恭恭敬敬地将照月长生剑放在桌上,静听掌门所言。 掌门却不急着讲述,略微一想,朝外头唤了声:“狸奴。” 门外传来狸奴的声音:“弟子在。” “沏一壶好茶来,我与你师兄怕是要彻夜长谈了,没有茶水可不行。” “是。” 听掌门这般吩咐,宋佚心头一动,看来接下来两人要谈的事务颇多,且关系重大。他微微焦躁着的心开始镇定下来,看看天顶上璀璨的群星,再看看净室内曾挂满画轴,此刻已空无一物的几面墙壁,长叹口气。 片刻,狸奴已将东西准备妥当:风炉、铜壶、茶具,还配了几碟精致点心,放好后,他悄悄看了宋佚一眼,又朝掌门点点头,便要退出去。 掌门叫住他:“你先睡吧,我跟你师兄慢慢谈,这边你就不用伺候了。” “是……” 室内又静下来,夜色更深了,灯盏黯然,唯有炉中炭火发出跳跃的红光,烧水的细微声响打破沉闷,宋佚提起铜壶,为掌门泡好了茶,再给自己倒上。 待到茶叶浮起又沉下,袅袅的香味散出时,掌门才缓缓开口:“神器在手,便挣不脱杀戮的命运,想要手上不染血,怕是不行了。 ” “我从来没有那种天真的想法。”宋佚端起杯子,茶香味萦绕鼻端,令人心思沉静:“况且我早已满手鲜血,九鹭宫,一百四十九人。” “嗯……”掌门点头:“想法通透,不瞻前顾后,很好。我本来顾虑着,你这么一个年轻后生,面对大事恐怕会立不住。其实将此剑给你,并非出于完全的好意,还有一点儿权衡之后的私心……” “我想得到。” 放下杯子,宋佚盯着水面上打着璇儿浮沉的一片茶叶,低声道:“比我更有资格拿此剑的人,门里不是没有,比如清宁师兄。依您对他的器重程度和他的实力地位,不是下任掌门也会是下下任,但他不接此剑,除了舍不得承影却邪剑外,恐怕还有别的理由,这理由便是您选择我的原因之一。” “……说来听听。” “要当掌门的人,不但要有足够的实力,有战绩,更需德高望重方能服众。照月长生剑不是装饰品,而是陪伴过祖师纵横神州、杀伐恩仇的神器。如今大变在即,按您和清宁师兄的说法,魔息来势汹汹,月泉宗会不会就此覆灭都未可知,这样的情况下,想不开杀戒绝不可能。” “嗯……”掌门点一点头,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并用眼神催促他继续。 宋佚也不顾忌什么,接着道:“现在可说是内忧外患,门内,以天玑长老为首的那帮人说不准会如何表现,外面,魔息蠢蠢欲动,届时这把剑需要杀的到底是谁还说不一定,如果……” 顿了顿,他道:“如果真得除掉某些重要人物,那就不好让清宁师兄直接下手了。 ?未来掌门在继任前杀戮门中尊长,这种事哪怕有天大理由,也容易在部分弟子心里蒙上阴影,破坏未来掌门的形象。所以,现在需要一个无所顾忌的杀手,持尚方宝剑,替咱们月泉宗去做这些脏活儿。” 掌门眼神微微收紧,面上的微笑消失了。 宋佚道:“这个人最好不是月泉宗的嫡系弟子,以免在门中造成您偏信哪位长老,或哪位师父的错觉;但他又一定要是您信得过、且能掌控的人,否则此事难以完成。他拿着两千多年不曾见血开锋的照月长生剑,就等于手持祖师敕令,独立行事,门中所有人的看法,不论是佩服、畏惧、嫉妒、不甘都只会集中在他身上,不会牵连到大局派系之争。万一……万一他不幸身亡,对月泉宗后续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说到这里,宋佚看着掌门,笑道:“一石数鸟,您这颗棋子选得真是好。” 掌门沉默地盯着宋佚,半晌,问:“你认为自己就是这颗棋子么,那么,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宋佚一怔,这个问题倒是出乎他意料了:“我以为您会问我愿不愿意当这颗棋子。” “不愿意?” “我愿意。” 宋佚很坚定地做了回答。 “那你要求的报酬是什么?”掌门目光闪烁,似乎早已看穿他的想法,又问:“既然愿当这颗棋子,把脏活儿累活儿都扛下来,我就不会让你白白干苦差事,你有什么要求,大可提出。” “我想……” 略一思索,宋佚道:“我想请您允许我离开月泉宗。” 离开? 听到这话,掌门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显然,他没想到宋佚的要求是这个。 “不是现在,是等这次危机过后。”宋佚郑重道:“等退了魔息的进攻,月泉宗回归安宁时,请您允许我离开月泉宗,外出游历。” “可以。” 掌门点头,声音慈祥而宽容:“你这个要求……太小了。按门规,只要入了上院,本就有外出游历,增长见识的机会。你若能帮助月泉宗度过这次危机,莫说上院一等弟子,更高的位置也唾手可得,可你却……扶大厦于倾危之际的功劳,却只提这么个小小要求,不觉得太亏么?” “不亏。”宋佚笑笑:“人各有志,我并不在乎能当几等弟子,上院下院,就是想出门很久了,您若答应我,那么这颗棋子该干的事情,我保证全力而为。” 说完,宋佚长出口气,终于把闷在心里许久的想法讲了出来,胸臆间一片畅快舒坦,也不管掌门怎么打算,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然后放松身体,伸个懒腰,盯着头顶绚烂的星空,任凭思绪奔流。 穿越到此不过短短两月光景,却像过了半辈子,每一天都那么精彩,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从偏居小院,修为低位的末流弟子,一跃成为登堂入室,和掌门当面谈条件的重要角色。这当中认识的人,经历的事,甚至踏过的血腥与毁灭,都是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 无法想象,也无需想象,因为都已经切实经历过了。 现在,宋佚的目光放得更远,心胸也更开阔。 就在第一个月还未过完的时候,他就谋生了出去走走的想法,崭新的世界是那么大,他真的不想只呆在月泉宗里。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去认识更多人,经历更多事,哪怕有更大的风浪,更多的艰险横在前方,宋佚也毫无畏惧。 神州广阔,苍穹无际,在月泉宗之外的世界里,一定还有更多更多值得他去努力的目标。 咕嘟。 水从空中落下的声音拉回宋佚的注意力,只见掌门站起身来,从风炉上拎了滚开的水壶,将他喝掉的茶杯满上,动作轻缓,眼神慈爱,一点儿也不像高高在上的掌门,更像邻家长辈,看着他一点点成长,就像看自己的孩子。 面对这样的掌门,宋佚不由愣了愣。 “你这孩子,说你什么好……” 放下水壶,掌门叹口气,坐下来,沉沉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你啊,这般聪慧,这般敏锐,想事情这般周全成熟,却也这般……怎么说才好呢,你把掌门我,还有你清宁师兄,想得也太坏了。” “不,不,我没这意思。” 宋佚赶紧坐直身体,解释道:“我从没觉得您二位是坏人,相反很感激,要不是你们,我没有今天这样的机会,清宁师兄为我授艺,您赐我神剑,我只是……只是客观分析一下局势而已。” 他确实没将掌门和莫清宁当成坏人,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不是说心中有算计的人就是恶徒,身为一派掌舵者,要是掌门在考虑事情时不沾染任何利益权衡,那才不正常。 相反,大局必须是他第一个考虑,也是最重要的考虑,身为掌门,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如何在接下来的变局中挽救月泉宗,若能在拯救的同时,兼顾到所有秩序、人情、道德和脸面,那是再完美不过的情况。 然而,世界上又哪有那么多完美呢? “你不用紧张,我也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 掌门笑起来,摆摆手,让他不必多解释,继续道:“你此前说的不错,我确实有一点儿私心,这私心就在于到底选择谁拿起这把剑,做这个‘恶人’。清宁是下任掌门的最好人选,如果你不出现,我就必须考虑他,再不济……考虑云筝,哪怕让他或云筝血债累累也没办法。然而你出现了,于是我有更妥帖的选择……”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火种 说到这里,掌门抿一口茶,叹道:“你说得对,要作下任掌门的人,还是光风霁月,当个朗朗君子的好,咱们月泉宗几千年来都不是邪派路子,不是谁杀人多谁就上位,血债太多反倒难以服众,于日后的管理有碍。?” “嗯。”宋佚点头,他也是这个想法,而且…… “而且你提出离开月泉宗,不也出于同样的考虑么?” 掌门话锋一转,将了宋佚一军。 宋佚一怔,坦然点头,真是个精明的老狐狸,瞒不过他去。 既然决定接下照月长生剑,开杀戒当恶人,也就做好了无法再容留于月泉宗的心理准备,哪怕大胜而归,杀孽累累的宋佚,也会成为众人心中深深忌惮的对象,留下来亦是尴尬,难以自处。倒不如远走高飞,去更广阔的世界里,凭心意游历山海,逍遥自在。 主观上,宋佚自己想离开月泉宗,去外界游历;客观上,当了这个干脏活儿的恶人,就注定他在事情结束后必须离开前台,暂时隐匿。主观和客观相加,共同促成宋佚想要的结果,于他而言,倒也不是件坏事了。 “不过,你提到的这些,都只是一点建立在门派利益权衡之上的小小私心,我可以完全不考虑它,更重要的原因还在别处。” 掌门又开了口,这次他的语气全然不同,慎重而深沉,宋佚不由得收起放松的心态,静静等待后文。 “你应该已察觉了,我与你师父杜逸楼之间颇有渊源。” 宋佚心头一跳,果然跟师父有关系? “不错,您似乎……特别信任师父,我感觉您跟师父可不仅仅是掌门与客卿的关系,甚至连师父来月泉宗当客卿,都是早有预谋的事情?” “你的感觉很对,你师父他……是我的恩人。??? ? ” 掌门沉声道出这句话,宋佚一惊,这可……他记得,第一次与掌门相谈时,确实听他提过“恩人”二字,没想到他所说的恩人,竟然就是师父? 不过,师父怎么可能是掌门的恩人?不合理啊…… 宋佚脑中飞速思索着,怎么都想不明白,忽然看见掌门轻轻撩开外衣,然后解开中衣,露出胸膛上一块肌理,只见在他心脏的位置,贴着一张精巧的灵符! 宋佚吃了一惊,仔细看去,说“贴”并不合适,这块灵符更像镶嵌在皮肉下方,透过最表层的肌肤,能够看见灵符中翻覆的纹路,隐约光彩在当中流转。 “您这是……” “这东西叫‘养命针’,作用是延长人的寿命。”掌门低头,看着自己心脏上的灵符,低声道:“修为越精深,寿数便越长久,然而只要是凡人,哪怕再厉害也有他不能跨越的边界,那便是生死枯荣。” 宋佚盯着荧光黯淡的养命针看了片刻,又看向掌门,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怀念与惆怅。 “以我的修为,寿数五百年便差不多了,然而五百年并不足以完成我的职责,因此不得不动用它来协助我。” 宋佚一怔,掌门的意思是,他已活了超过五百年?! 可方才自己瞻仰历代掌门画像时,听他介绍过各位掌门生平,从未有执掌月泉宗超过三百年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明白他有满腹疑问,掌门拉起衣服,给两人斟满茶水,又拿块儿点心过去,道:“待我从头说起吧。” 跟着,掌门娓娓道来,将许多断续的情节链接到一起,引出那一场横跨数百年的因果。壹看书 ? …… 而今正当月晟皇朝六百二十五年的春天,四海安靖,繁华悠然,几乎没有任何人意识到,新一轮的魔息变乱即将到来。 在月晟皇朝之前君临神州、统辖万民的,乃是日衡皇朝,传承千载,鼎盛时比如今的月晟皇朝更加富足和强大。 六百多年前,上一轮魔息变乱爆发,彻底摧毁了岌岌可危的日衡皇朝,烽烟四起,战乱频频,世间万民如乱草,在战火中一次次被屠戮焚灭,其后,月晟皇朝建立,一切重归秩序,百废待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出生于月晟皇朝建立的那一年,在神州北方边境上的一个小村落,再过去便是杳无人烟的黯雪荒原。如今,你在地图上是找不到这村子的,因为它早已毁灭,史书中也不曾记载过它的名字,因为它实在太遥远,太渺小了。” 新朝虽立,却无法立刻平定和掌控全境,许多偏远之地依旧我行我素,律令崩溃,道德涣散,法外之徒横行,烧杀劫掠不断,沦为事实上的蛮荒之地,比如遥远的北地边境。 “月晟皇朝六年,一伙匪徒袭击了我出生的村落,家人亲友尽数丧命,我藏在死人堆里,以为能躲过一劫,却还是被发现了。匪徒们早已杀红了眼,看有人幸存,步步紧逼,我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在这存亡一线之际,天边忽然闪过一道红光,落到人从,不足一眨眼功夫,那些匪徒已给烧成焦炭,瞬息之间便丢了性命。” 这是……师父的怒焰玄经! 听到此,宋佚心里有了答案。 “我本就年幼,身上又有伤,躺在尸堆中早已是动弹不得,见到漫天烈火与天边夕阳相接,不光匪徒纷纷投身烈焰,连过世的亲友,以及四周的房舍也皆为红莲吞噬。我想我死在这里,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倒也痛快。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火舌已舔上了自己身躯,奇怪的是却不觉得疼痛,反倒有一种麻痹之感,一歪头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全黑了,幼小的孤儿发现自己躺在火堆边,身上盖着毯子,旁边坐了个高大的男人。 这便是月泉宗现任掌门,与杜逸楼初次见面的情景。 你醒了。杜逸楼没有回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 你……他想招呼恩人,嗓子却是哑的,杜逸楼便过来,喂他喝些水,问他打算怎么办。 “我那时根本没有任何打算,几岁大的娃儿,家里人都死绝了,能有什么打算?于是我看着他,茫然摇头。他捏捏我的肩膀,又仔细看了我片刻,说你天资尚可,应该去修行。我以前也听家里人提过修行之事,然而在荒僻的北方边境上并无修行门派。他既救了我的命,又说我该去修行,我便觉得自己可以修行,却无处可去,因此再度茫然地看着他。” 发现孤独的幼童什么也不懂,杜逸楼叹一声,说今天既然多此一举救了你,不妨好事做到底,等天亮了,我带你往南边走一段,到局势安定的市镇上,你就自己搭车南下,找一家门派栖身修行,好生成长吧。就我所知,有几个门派都比较适合你,譬如云华山庄、众香阁、玉虎楼、清儒小榭,还有……月泉宗应该也可以。 “他说的这些地方,我当时都未曾听过,但心里感觉未来有了希望,死里逃生的惊恐都丢开了,连连点头。他将手放在我头顶,也不见怎么动作,我却感觉一股热力直穿百会穴,如火龙飞落九天,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周围明明在下雪,我却不觉寒冷,伤也不痛了,病弱的身体中亦生出几分茁壮的力量。” 师父做了什么?宋佚忍不住问。 “我也这样问他,他说帮我打开根骨,将体内的潜力激发出一部分来。这些潜能沉睡在我体内,要经过数年修行锤炼才会慢慢苏生,但我年幼体弱,又带着伤,即将踏上长途跋涉,不提前将潜力激出来,怕是走不到人家山门口就要倒毙了。” 原来如此,师父考虑得很周全。 完成这一切,在浓黑的夜色里,孤儿看着救命恩人,满心都是疑惑,问他:请问您是谁? 杜逸楼似乎有些意外,反问: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听到这个回答,杜逸楼笑了,说不认识最好。他这么一笑,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将披风打开,搂住孤儿,为两人隔开越来越猛烈的风雪。 风雪虽猛,却始终无法撼动他们面前的篝火,连跳跃的火苗也未随风势歪一歪,融融暖意弥散,此间仿佛不是苦寒的北地边境,而是南方四季如春的城郭。 沉默片刻,孤儿忍不住问:您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怎会来这么荒僻的地方? 他凝视着仿佛永不会熄灭的篝火,说我来这里,是打算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中启动火种,没想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村落。 火种?孤儿又问:那是什么? “你应该听清宁提过,你师父杜逸楼并非普通人,而是上古四大真灵之一的火灵与凡人结合的后裔。” 掌门看着宋佚,缓缓道:“火灵后裔具有一种浴火重生的天赋,能比常人多活一次。他们可选择适当的时间地点启动自身火种,将身躯焚烧殆尽,然后在下一个适当的时间地点浴火重生,再世为人。” 这……这不是凤凰涅槃么?!宋佚心中暗暗吃惊。 “然而那时的我全然不懂这些,也不敢多问,怕他烦扰。于是我没有纠结火种的问题,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他原本也不知自己有这番本事,是一位仙人启迪了他,并指引他来到这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雨夜访客 仙人?宋佚更惊讶了,这件事还牵扯到哪位仙人不成? “火种我不懂,仙人的事情我更不懂,于是没有再问,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睡梦中,我看见一座华丽庄严的皇城,殿堂朗阔,金碧辉煌,我的恩人就端坐在那最高的皇位旁边,威仪凛凛,不可逼视。他身旁的御座上,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同他长得有几分像。两人之下,众多衣饰华丽,气质高雅的人分列两旁,都向他们行礼,聆听他们的吩咐……” 说到此,掌门叹口气,话语中满是唏嘘:“后来,入月泉宗修行了一段时间后,我一次偶然翻书,发现那夜梦中所见的皇城,便是日衡皇朝的宫殿。恩人所坐的位置,乃是皇朝最后一位摄政王的宝座,那座精美辉煌的殿阁,在京城遭叛军攻破时陷入火海,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怎么都扑不灭。传闻皇帝和摄政王,以及许多大臣和仆役们都葬身其中,尸骨无存。” 什么—— 茶杯停在宋佚唇边,他就那么呆呆举着,瞪大双眼,完全忘了饮。 原来师父的身份,不,应该说师父上一轮生命的身份竟是那样的?! 师父他……曾经是前朝的摄政王? 怪不得,当日在小师兄屋内看到师父画像时,宋佚就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高贵而桀骜的气质,绝非居于人下之人。 不过,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是什么原因,让师父从日衡皇朝的末代摄政王,变成了今天的杜逸楼? 好奇心占据了宋佚全部的注意力,他搁下茶杯,略微整理下思绪,问道:“那个……您知道师父这些年的经历吗?他当初是利用那场大火假死隐遁么?他为什么要离开皇城到北地,又为什么成了今天这样……” 掌门摇头:“坦白说,我不知道。壹看书 ?你师父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在他复生之前,与他的交流也仅仅那么一点儿。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他已准备停当,带我南下,很快来到一处安宁的市镇,他如约送我上了车,给我盘缠资助,让我找一处有机缘的法门栖身,好好修行。” 我……我一定好好修行! 要启程了,孤儿拉住恩人的披风,急急问:我还能见到您吗? 我不知道。恩人朝他一笑,坦然道:送你走后,我即刻回北方,去雪原深处启动火种,至于能否再见,看机缘吧。 我想再见您!孤儿鼻子一酸,面对死亡时都未曾落下的泪水潸然而下,我一定会努力修行,不让您失望,您以后一定要来找我,来看看我修行的成果;您要是不来,我就去找您! 别找了,找不到的。恩人叹口气,给他擦掉满脸泪水,低声道:我复生是数百年后的事了,具体哪一年,哪一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怎么等? 我……孤儿词穷,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什么保证。 有缘再见吧。 留下这句话,恩人抽身而去。 车轮转动,一人向北,一人往南,距离越拉越远,仿佛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我一路辗转,机缘巧合进入了月泉宗,心中时时回顾恩人的叮嘱,日夜苦修。或许也是时运所促,二十来年后,我这身无长物、孤苦飘零的北地孤儿,竟窃据了堂堂掌门之位。” “您这话说得……什么窃据,能力出众,品行端方,自然众望所归。” 宋佚边说,边在心里疑惑地计算时间。掌门说他生于月晟皇朝建立的那年,到当上月泉宗掌门为止,前后不过三十年左右吧。????? 一?看书 这么早?方才瞻仰过的历代掌门像里,那时候的掌门应该是…… “就任掌门的那个夜晚,有一人飘然而至,悄悄拜访了我。” “师父来了?!” 宋佚精神一振,脱口而出。 “不,不是他,是另一位。” 掌门摇头道:“那夜下着大雨,浓黑夜色遮蔽天地,我初登掌门之位,兴奋而惶恐,就在这间净室内,往事忽而历历在目,恩人的面貌也随之浮上心头。我为他所救,依他所言踏入修行之途,至此也算略有小成,却不知他现今身在何方,又该如何与他分享这份喜悦?刚想到此处,有人轻叩门扉,我本以为是哪位弟子,开门一看,门前站了个陌生人。” 虽不认得,却自有一股无可言说的压迫力,那人就站在那里,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苍白,浑身上下不带半点儿红尘烟火气,恍惚一缕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寒风,近在眼前,同时远在天边。 明白这是一位非凡人物,掌门将他请入净室内。 入内后,这人开门见山道:我算出有个扰乱天机的乱子,原来应在你身上。还记得你的恩人吗? 听他提起恩人,掌门连声道记得,没齿难忘。 “我忍不住问他,你认识恩人吗?他现今如何?” 他已化为灰烬。 冷冰冰的回答,不带一丝感情,掌门只觉心头一痛,虽然也听恩人说过浴火重生这回事,然而亲耳听到他已不存于世间,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依旧情难自禁地伤感。 你不用伤心,他还会回来,你们的机缘还未尽。 说完,黑衣人拿出一件东西,放在新任的月泉宗掌门面前。 “这件东西便是养命针。他说,我只要用这个,就能等到恩人再次现身,届时一切自有答案。” “……您身上的养命针原来是这位来客给的,他又是何人?” 掌门摇摇头,没有回答,接着道:“于是,我在养命针的支撑下,做了差不多六百年的月泉宗掌门,当真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等等,不对。”宋佚打断他的话:“您方才跟我介绍过历代掌门,这六百年中月泉宗明明已换过三任掌门,六百年前的掌门应该是……” 他记得那幅画,甚至可说印象深刻,因为画中人的面貌…… “都是我。” 掌门微微一笑,手放在脸颊边,指尖一动,整个人的面貌顿时为之一变——不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而与宋佚在画轴上看到的某位青年一模一样。 修眉俊目,肤色白皙,高挺的鼻梁有北地居民的特色,嘴角微微含笑,眼中既有历经数百年后的沧桑沉淀,又始终带着一股少年般的青春狡黠。 是他,就是他! 宋佚瞪大双眼,几乎目瞪口呆,没错,是方才画上的人!皮肤几乎白得透明,五官深邃,瞳孔和头发的颜色较普通人的更加浅淡。 果然是北方边境的居民。 “用了养命针,寿数延长的同时,面容也不再改变,这倒是个小小麻烦。所以,变换容貌和身份,做点儿手脚就是必须的了。借体托生术,最初也是为这个目的才创出来的。” 掌门身上竟藏着这样的秘密,宋佚大感意外,忍不住又瞥那已被衣衫遮盖,一点儿看不出来的养命针,问:“既有养命针的神效,您大可继续领导月泉宗,为何我看您言语中却多有要提携接班人,就此让贤的意思?” “因为它的效用快耗尽了。”掌门坦然道:“这养命针的制作者,你应该也听说过。山下高家堡祖上出过一位医仙,高烟蝶,养命针便是他的杰作之一。” 高烟蝶? 宋佚一怔,怀中藏着的度魄壶似乎微微跳了一下,原来这也是他的发明? 能够容留神魂的度魄壶,还有这延长寿命的养命针……不愧医仙之名。 “高烟蝶……听说他不是早已成仙,不问世事了么?” “是的,自登仙而去后,高烟蝶就没在人间界显露过踪迹。因此关于他的传言寥寥,连后辈族人也丢开了他的本领传承,颇为可惜。” “那六百年前,给您养命针的那个人是如何拿到这东西的?” “他自称是高烟蝶的友人……” 掌门目光沉沉,又回到当年的记忆当中。 黑衣人雨夜悄然来访,将养命针赠予初登掌门之位的青年,让他以此延续生命,等待恩人的再临。 “这位黑衣人告诉我,昔年恩人尚在日衡皇朝的都城中,作那锦衣玉食,却也日夜焦虑的摄政王者,他因某种机缘与之相识,发现杜逸楼是火灵后裔,却对自身来历并不清楚。于是,他唤醒了恩人的火灵血脉,开启火种,并引导他跳出改朝换代的纷争,往北地浴火重生,投身更重要,更根本的事务当中……” 原来是这个黑衣人引领了师父,他是什么人? 既自称高烟蝶的友人,莫非他也是位仙人? 他为什么要让师父踏上这条路? 他所说的更重要、更根本的事务又指什么? 带着疑问,宋佚继续听下去。 “他同我说,而今恩人神魂尚在混沌中沉睡,未及苏生,这份机缘便自然落到了我身上。” 掌门抚掌叹息,抬头看着头顶,夜色浓郁,群星绽放,仿佛一簇簇永恒的光影,纵贯整个时空。 “他同我说的那些话,有一些我至今还不很明白,却时时在胸中回荡,如一股激流,清洗我的怀疑、忧虑、不耐和放弃,让我度过这近乎六百年的漫长等待。” “他跟您说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隐秘 “他说,本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中悄然前行,哪知恩人随手救人,救出我这么个乱数,却不是坏的乱数,而是好的乱数。恩人并未指点我往哪家修行之门,我却不偏不倚入了月泉宗,甚至当上了掌门,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冥冥中的天意,听这话,宋佚心头一跳,脑中似乎闪过什么,来不及想明白,又消散了。 “既然有我当月泉宗掌门,他便更放心,不必担忧中途换了懈怠之辈,无法守好那件东西,毕竟大变将起,说不清还会有什么意外情况,万一出什么岔子可不妙。说完,他将旧友留下的养命针给了我,让我长长久久地看护那件东西,直到恩人归来……” “那件东西……就是您此前说的月泉宗的秘密么?!” 掌门点头,话题终究归结到这里。 黑衣人的引导,杜逸楼的死而复生,掌门的漫长等待,终究是为了那件东西。 “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您不会现在还要跟我保密吧?” 宋佚感觉心痒难耐,距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了,再不给个痛快,简直要给好奇心当场杀死。 “是一张名单。” 名单? 答案出乎宋佚预料。 “准确说,是一张被通缉者的名单。” 掌门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声音随之降低,几乎低到无法被听见的地步:“上面记录了几人的下落,以及召唤他们的方法。至于具体该如何做,我没有看过,无从回答;但你师父看过,以后问他去吧。再不然……你回头亲自挑战一番,然后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通缉?谁在通缉这些人? 这些人做过什么,为什么会被通缉? 月泉宗秘密收着这张名单,莫不是在保护这些被通缉的人,以免被人察觉他们的行踪? 宋佚越想,越觉事关重大,屏息静听,不敢多问,也明白只能问到这里,更多更深的东西,怕是掌门也不清楚了。 师父一定知道更多,然而师父现在何处呢? 神州广阔,天海无极,他修为又高,来去无踪,哪里找他去? 想到这里,宋佚微微苦笑,。 “罢了,我在这里打探再多也无用,还是先过了魔息的危机再说,等我离了月泉宗,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或许机缘一到,自会与师父重逢。反正前些时候,就我下山那十天里,师父已秘密回来过一趟,将这张名单带走了,东西在他身上,到时候直接问他。” “不错,纠结反侧,最是无益。你能拿得起放得下,我看很好。” “……也有放不下的。” 宋佚顿了顿,盯着掌门,担忧地问:“您刚说养命针的效用将尽,所以才有交接之意……这件事我可放不下,月泉宗正当危机重重的时候,您不能倒。” “是的,养命针的作用即将耗尽了。”掌门轻抚上自己胸膛,叹道:“高烟蝶的东西自然极好,却也不能保证天长地久,永续无忧。养命针若放在一个寻常人身上,保他平平安安的活上千载,没问题,但放在我身上……随着我修为日渐提高,维持生命所需要的力量便越多,对养命针的透支也就越厉害,这几百年下来,差不多了。” 是么……宋佚皱眉:“可有继续的方法?” “有。只要高烟蝶本人前来,将养命针重新清理激活一次,它内中的力量自会恢复。”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高烟蝶早已绝迹人间,渺茫如头顶遥远的星辰,哪可能出现? “当年赠予您养命针的那位黑衣人可有办法?他既自称高烟蝶友人,一定也是位仙人了。” “他绝对是仙人。”掌门点头:“我曾问过他的姓名身份,但他不愿告知,也就罢了。即便是他,也无法令养命针恢复如初,毕竟不是他做的。况且,自当年雨夜一别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甚至……是否安然存在于世间呢?” 那位黑衣人……宋佚心头默然琢磨了一阵,隐隐有个答案。 这黑衣人引导师父跳出皇权更迭,前往北地,又拜访掌门,自称高烟蝶友人,将医仙发明的养命针给了他,让他能够好生守护那张名单。 如此说来,名单上的东西恐怕不是人间俗务,而是同这位黑衣人一般,牵扯到了仙人之间的事情。 要说仙人的话,月泉宗祖师黄庭仙曾登仙而去,成为仙人,那张名单既然这般隐秘而重要,为什么会被放在月泉宗保存?莫非跟祖师也有关联? 更多的线索,宋佚现在想不出来,也不再耗费精神去猜测,于是收回思绪,问掌门:“养命针耗尽之后,您会如何?” “会正常变老,与所有人无异。”掌门话语轻松,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多活了这么些年,我可倦得很了,早日卸任,还能过几天清闲日子。说起来,下任掌门我打算交给清宁来担任,你看如何?” “这……我就一普通弟子,虽说最近修为有提升,但对门中大事还真不算精通,您裁断就好。清宁师兄本领极高,为人又妥当,我没有意见。” “嗯。”掌门点点头,盯着桌上静静摆放着的照月长生剑,喟然一叹:“大变将至,风云异色,这一次的肇始之处竟是我月泉宗,大约真是天意吧。这把神剑闲置许久,而今再度开锋,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它曾经的丰功伟绩,不要堕了祖师威名。” “绝不会。” “好,有你这句保证,我也放心。将照月长生剑交给你,说真的有些冒险,一来你的修为足以镇住它么?二来你的心性、根骨足以担负这么大的责任么?此前你一直蛰伏,不露峥嵘,长老们左右摇摆,稍有不好便是极大隐患。年轻弟子中能用的不过一个清宁,一个云筝,我总觉得还差着人,现在有了你,三足鼎立,我也就没那么担忧了。” “多谢掌门抬爱,可是小师兄还没回来,没问题么?” “已经联络过他,在路上了,最多几天就能抵达。他这趟有些别的发现,因此多耽误了一个月,你可在清宁手上吃苦了。不过也好,你脱离他的羽翼才会成长得更快。你这个小师兄啊,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我都有些摸不清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你们三人中,要说我最不担心实力的,其实不是清宁,是云筝。” 是么? 宋佚微感意外,小师兄修为如何,他没有直观体会,只听门中各位同修说是跟莫清宁不相上下。 而莫清宁有多厉害,宋佚是见识过的,当初轻轻松松把自己打得满地找牙,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宋佚也至今都想不明白,莫清宁怎么会那么厉害? 似乎厉害得有些……不正常? “你呢,虽然进步神速,天赋异禀,但毕竟时日太短,经验不足,根基上恐怕会有点漂浮,所以将照月长生剑给你以助一臂之力,也算是稳住咱们的战线,不能暴露明显的弱势。” “弟子明白了,此前顾虑……确实有些诛心,还请掌门见谅。” “不必客气,你的顾虑也有道理,你们师父既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更是月泉宗的恩人,留下云筝和你这两大助力,我也安心许多。这次难关过不过得去,可都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掌门笑起来,气氛随之变得轻松,两人闲谈几句,喝几口茶,又用些点心。不知不觉长夜已过半,天顶群星变得更加璀璨,仿佛正有无数双眼睛从星海深处凝视着他们。 不知不觉,天色开始放亮,黎明悄然揭开,宋佚胸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却也知不可急于一时,看掌门没什么要说的,便起身告辞,拿起照月长生剑,大步离去。 出了祖庭,站在高处,宋佚凝望下方叠叠山岭,层层翠色,在朝阳的映照下摩挲这把照月长生剑,心里忽而想到许久之前,在月泉宗草创的日子里,祖师他们可也有过筚路蓝缕,拼手抵足的艰难岁月? 那时的月泉宗必定比不过今日,没有遍布的亭台楼阁,没有热闹的师徒相承,经数辈人心血浇灌,数千年建设,才有了自己栖身成长的月泉宗。 晨露在梢头凝结,微风送爽,宋佚踏冷清山道而行,偶尔有弟子与他错身而过,也不过点一点头,并未注意到他腰间的镇派之宝。 这把剑太久没有开锋饮血,以至年轻弟子们都快不认得它了。 跨过两道山岭,宋佚停下脚步,朝下方西面的山谷看去,那边是负责祖师祭典布置与接待的回音院。随着祭典临近,这些天,当值弟子和师父们都格外忙碌。一大早的,已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如勤劳的蜜蜂,为了近在眼前的大事操劳不休。 宋佚看见,在回音院辛勤的人丛中,有一队人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佚哥?” 脑中的声音恰好醒来,发现他正盯着那方,低声道:“那是风仪庭的人,而且……姬玉枢也在。” “嗯,我看见了。”比起风仪庭,宋佚倒更关心它的状况:“你好像一天多没动静了,我此前挑战法阵,昨晚又与掌门彻夜长谈,你可知晓?” 第一百四十章 亮剑 “是么?短短时间内,你又做了这么多事?我一直在休息,都不知道。”它顿了顿,悄声道:“越来越虚弱了,我的时间……” “时间多得很,度魄壶已是我的了,等这次危机过去,我就把别的事都放下,先保住你的神魂,想法子令你复生。” “……多谢佚哥。” “姬玉枢他们在回音院干什么?” 上前两步,宋佚居高临下,看向那队人。 下边似乎起了一些纠纷,几个忙碌的回音院弟子丢下手里的东西,将两个风仪庭的人围在当中,争吵起来。 风仪庭的人不甘示弱,立刻反击,两边吵架的声音传入山野,被晨风送来,宋佚隐隐听见了“不合规矩”、“肆意妄为”等词句。 姬玉枢抱着手,悠闲地站在一旁,既没有直接参与纷争的意思,也不过去劝架。 这么一闹,忙碌而有序的回音院顿时乱了,许多人都放下手中的事务,围了过去。 “多半又在找事。”脑中声音叹道:“祖师祭典明天就正式开始,头两天虽说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活动,但因为山门大开,广纳宾朋,各路兄弟门派,山下居民,包括湖州城地界上好些有头有脸的人都会过来观礼,事情也颇为繁多。” 明天就开门迎客了么? 宋佚心里一动,警惕起来,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上一回祖师祭典时,风仪庭还未正式成立,这十年里,在天玑长老的放纵和鼓励下,他们可算月泉宗发展最迅猛,得势最快的一支。如今又到祭典时刻,恐怕他们想利用这个机会好生露脸,给天玑长老做个场面,既弹压了其他长老们,又向宾朋们炫耀,好为接下来的继任掌门造势。不过,回音院的主事者乃是瑶光长老,跟他们不是一路,这下……” 听到此,宋佚心头雪亮,说声咱们过去看看,便朝山下奔去。 几个起落,宋佚来到回音院门口,两方人正吵得热闹,无人注意到他。 宋佚在人丛外冷眼看去,果然听几个回音院弟子怒道:“我们都是按照门规行事,你们凭什么说做得不对?” “门规虽是前辈们定下的,但也要随着时局修正改变。”一名风仪庭的弟子冷笑两声,道:“门规里还没有风仪庭呢,结果呢?现在哪里离得开咱们,若没了我们匡正,月泉宗岂不是要乱得一塌糊涂?”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自大,很不中听,宋佚皱起眉头,周围人群也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宋佚打量这说话的人,见他身材高挑,气势夺人,脸上带着一股得意之色,腰上的剑寒光凛凛。 看到这柄剑,宋佚微微一怔,剑柄的模样跟骆臻当日为自己打造的有七分像,连顶端镶嵌的那块白玉也如出一辙,不过他身上那把剑锋芒更盛,应该比骆臻给自己的要更好。 “刚说话这人是谁?”宋佚悄声问旁边人。 旁边恰好站着一名回音院弟子,给风仪庭打断了工作,满脸不快,压低声音道:“风仪庭的李恪道,玉衡长老座下一位师父的弟子,前些年就入了风仪庭,这两天不知有什么天大功劳,突然被提起来,地位直逼副庭主薛喻。” 原来是他。 玉衡长老座下师父的弟子,形制相似的剑,最近两天突获提升——几个关键汇合在一起,宋佚顿时明白了他是谁。 骆臻说的孽徒,应该就是他了。 为在风仪庭出人头地,铁了心跟从天玑长老,连自己师父都能下杀手,这样的人…… 默默握住照月长生剑的剑柄,宋佚又问:“这是为什么闹起来了?” “为了……”回音院弟子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为他们指手画脚,胡乱指挥呗。” 话音刚落,一名站在中间的回音院弟子便高声道:“往自己脸上贴那么多金,实际是为了什么目的,恐怕大家都知道,一直给没说破罢了。” “这位同修,你的话可不对了,我们能有什么目的?我们风仪庭一直都为了月泉宗在做事,这是掌门和天玑长老赋予的职责,能有什么目的?” 李恪道声音比他更大,一副正气凛然的派头,回音院众弟子却发出一阵嘘声。 “目的?这位师兄,我晓得你最近是风仪庭的红人,马上要飞黄腾达,尾巴难免翘得比较高,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但人说话要讲道理,这件事说到掌门面前去,我们也不会怕了谁,请问我们的做法到底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玉衡长老触犯门规,已不配出现在祖师祭典上,他的名牌自然要抹去。”听这弟子满口讥讽,李恪道也沉下脸来,怒道:“你们别以为阳奉阴违,做一条不做一条,就能蒙混过关,天玑长老自当是掌门之下的首位,玉衡长老也必须抹去!” “我们并未接到通知。”弟子不甘示弱,朗声道:“若玉衡长老当真触犯门规,将被剥夺长老之位,自会有正式的命令下来。至于天玑长老的地位问题……按照门规,七位长老乃是平等之位,我们不过出于对天玑长老的尊重,将他列在掌门之后,却并不代表他就超然众人。” 这名弟子口齿伶俐,条理清晰,三言两语间便将李恪道的诘问顶了回去,回音院其余众人也连声附和。 有人趁机指责道:“你们风仪庭这两年越来越过分,该管不该管的都要插一手,如今连祖师祭典这样的大事也想横加干涉,真把自己当成衙门了?” “你们……现在好心劝你们,你们不听,等月泉宗换了人执掌,你们这些不听话的,能有好果子吃?” 见镇不住场面,李恪道越发怒火冲天,一边出言威胁,一边瞥向旁边的姬玉枢。 “哼……” 到这个地步,姬玉枢无法再袖手旁观了,一声冷哼,扭着腰肢款款走来。 她生得美艳却不苟言笑,平日又处罚过不少弟子,早已建立起惹不得的印象。或许是畏惧她的一贯所为,或许忌惮她与天玑长老的关系,回音院弟子们看她过来,都闭了嘴。 “你们的意思是,将天玑长老放在诸位长老中的第一位,不合规矩对么?” 姬玉枢扫视一圈,冷冷问。 她容色冰冷,目光如毒刺,被她双目扫到的人都感觉身上一寒,连方才与李恪道据理力争的回音院弟子也没了气势,小声道:“我们不反对将天玑长老放在第一位,但这并不代表……” “哼。”姬玉枢冷笑:“新掌门不在第一,哪个在第一?” 她毫无顾忌,连还未确定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眉目中尽是得意之色,回音院众人都给镇住了,半信半疑,面面相觑,难不成……这事儿已经定了? 天玑长老真要当下任掌门? 宋佚藏在人群后方,也是冷笑,天玑长老那天找掌门说了一大堆话,还真以为大位已在手中,却不知掌门心里早有别的人选。 下任掌门是属于莫清宁的,而为下任掌门扫清道路,将这些乌烟瘴气的老鼠一一剔除的人,则是自己。 既然如此…… 拍拍旁边弟子的肩膀,宋佚说声“借过”,朝人群前方走去。 “玉衡长老的事情,确实还未正式公布。”姬玉枢站在场中央,目中无人地道:“不过也快了,你们大可看着,等新掌门上任,一切自然落定,懂事的就早点表明立场,不懂的……”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犀利:“师姐不介意现在就让你们懂。” “我也不介意现在就让你懂得,祖师定下的规矩到底该怎样执行。” 说话间,宋佚跨过人群,站到姬玉枢面前。 “……是你?!” 看到宋佚,姬玉枢吃了一惊,跟着鄙夷地笑道:“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是嫌自己上次伤得不够重?” 宋佚瞥她一眼,也不搭理,朝众人朗声道:“各位应当知道,祖师定下的规则中有一条,门中凡有不决之事,除了请掌门裁夺外,持有祖师信物之人也可做决断。” “不错,是有这条。”有人道:“不过祖师信物早已不用,一直在掌门处供奉……” “不,它就在这里。” 宋佚举起照月长生剑,日光嶙嶙,映得剑锋上光华潋滟,隐带一股血色。 “执此剑者,便等同祖师亲临,可裁断门中事务。方才看诸位争论不休,既然我拿着这把剑,就大胆为你们做个决定吧。”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照月长生剑已有千载不曾动用,宋佚却一下拿了出来。 怎么来的?! 人群一下炸了锅,除开几个年轻的还在怀疑“这是真是假”,其余年长一些,有所见识的都明白,这把剑不是假的,眼前持剑的同修更不会拿这事开玩笑。 “这位同修,请问你是何人?怎会拿着镇派之宝照月长生剑?!” “这把剑不一直在掌门那里供奉着吗?” “等等,我认识他,他叫宋佚,昨日在赏金庭听人说,他虽是下院弟子,却代表月泉宗往高家堡吊唁,还……” “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有个叫宋佚的人,前段时间得到掌门亲笔擢升,原来就是他。” “哦,就是与莫清宁师兄切磋,不相上下的那位?!” “除开白师兄外,杜师父门下又出了一位天才?” “天才还真不是,听闻这位宋师弟入门五年,此前一直默默无闻,最近才……” 交谈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人群当中的姬玉枢脸色渐渐沉下去,变得煞白,顾盼生辉的美目死死盯着宋佚,几乎不敢相信。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手 李恪道也给这一下镇住了,却还不甘心,看看姬玉枢,再看看众人,一把抽出剑来,大声道:“你一个普通弟子,凭什么手持祖师遗物?!莫非……是你偷来的?” “你这话说得……简直不动脑子。要看书 ”宋佚笑笑,声音却很冷:“我要有本事从掌门那里偷出此剑,岂不说明掌门是个废人,连祖师佩剑都保管不住?你这般污蔑掌门,有何居心?!” “你……” 听他竟扯出这般诛心的谬论,李恪道大怒,一把抽出剑,姬玉枢朝他递过一个眼神,似乎也打算发难。 宋佚看得分明,朝众人道:“祖师祭典近在眼前,这是门中大事,不可轻忽,更不可朝令夕改,制造事端。关于天玑长老和玉衡长老的问题,你们按照一贯的规矩办,该怎样就怎样,不管谁狐假虎威,假传旨意,统统无需理睬。” 这话明明白白是在打姬玉枢一伙的脸。 宋佚瞥见姬玉枢的脸色骤然黑了,李恪道更是暴跳如雷,他却还嫌不够,接着道:“最近几年,门里有一帮蛀虫,仗着各种身份便利横冲直撞,上下都得罪了个干净,却始终不知自省,不懂见好就收,以为真能凭借那点儿浅薄的根基就能改天换日?此事莫说掌门不答应,就我手中这把祖师之剑也不答应!” 话音未落,忽听耳后破风之声,李恪道按捺不住,抢先出手,一道真气往宋佚飞来。宋佚动也不动,玄黄羽甲自然展开,只听一声清响,李恪道的真气撞上羽甲,瞬间蒸腾无踪。 “咦?”姬玉枢一怔,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李恪道才获天玑长老赏识,今天跟姬玉枢出来,急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虽知有蹊跷,却不后退,又一道磅礴真气朝宋佚轰来。 “哪儿来的混账东西,叫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宋佚还是不回头,反手将剑锋一舞,悄然划出照月剑法中的一式。? ????? 照月长生剑触及祖师所传招法,似有感应,真气走得越发流畅而凌厉,竟后发先至,在空中与李恪道的真气相撞,轰然一声将之震碎,剩余气劲反冲而上,狠狠撞上李恪道,将他打得飞了出去! 砰! 李恪道重重跌落在院墙边,宋佚又释出一道真气,以照月剑法中的“烟胧月”之法,缕缕真气形成一道绵密网格,无形无相,却重若千钧,将李恪道牢牢压在下方,任凭他如何挣扎,始终不能起身,反倒给捆缚得越来越近,渐渐呼吸都不畅快起来,口内再没了骂人的本事,只管有气无力地呻吟。 “我今天不针对你,你的命留给骆臻收拾。” 一切尽在眨眼之间。 莫说姬玉枢和风仪庭的人看呆了,回音院众弟子们也多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宋佚收了剑,转身面向姬玉枢时,才纷纷发出惊叹。然而,一看到他冷肃的目光,赶紧又收了声音,悄然退开。 一招,不,应该说连一招都没正式使出,只不过轻轻一动,便将李恪道放倒,宋佚如今修为与当日判若两人,加上祖师神剑在手,凝视他的目光,姬玉枢不由感到隐隐的畏惧。 “你……你竟敢当众殴打风仪庭的人?!” 秀眉紧皱,姬玉枢艳丽面容上浮起一抹红晕,在他手上恐怕讨不到好,却怎么都不愿就此认输,尤其不能在此人面前认输! 他宋佚是什么人?一个不成器的废物而已,入门五年多,何曾入过上下人等的眼?自己可是整个月泉宗头号的天之骄女,出身既好,资质又极高,从小到大,簇拥着自己的尽是赞叹恭维。? ????? 父亲马上要当掌门,再下一任的掌门必定是自己! 虽不知掌门那老糊涂在想什么,竟给他拿到祖师神剑,但此刻要让向这废物低头认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灰溜溜离开,以后还如何自处,如何立威?! 瞪着宋佚,看他脸上一派淡然,仿佛全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姬玉枢胸膛里那颗心不由越跳越快,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一咬牙,出剑朝宋佚攻去! 唰—— 冷光袭来,姬玉枢剑锋直刺宋佚,清粼粼的真气挟裹其上,如毒蛇吐信,张牙舞爪! 宋佚身子一让,玄黄羽甲挡下对方攻势,跟着左手一扬,真气早已凝结在掌心,隐隐青光压缩得十分紧密,朝着姬玉枢身上用力轰出—— 砰! 一声闷响,四下里飞沙走石,树影摇曳,姬玉枢身子如断线风筝,径直朝后飞出! 回音院众弟子心头泛过寒意,直看得目瞪口呆,纷纷避让,暗想这宋佚竟是来真的,竟真的敢朝姬玉枢动手?! 他这次出手,比之方才击飞李恪道的那一下,便如同暴风与细雨,更快、更狠,并没有因对方的特殊身份而手下留情。 然而宋佚还是有保留的,他清楚自己如今的修为已大有提升,姬玉枢又存着轻蔑之心,若全力施展,她怕是难有命在。 这时候杀她,还早了点儿。 身在半空,姬玉枢几乎不敢相信,定定心神,将身子一转,翩然落地,忽感觉嗓子里冒出一股血腥味,往嘴角一抹,指尖上已染了嫣红,顿时目露凶光,银牙紧咬。 “你这贱种,当初入门时没人要,这几年更如废物一般,如今竟敢对我出手,好,好……” 话音一落,她又上前来,持剑在手,目光中满是怨毒,恨不能将宋佚碎尸万段! “大家看得分明,两次都是你们主动进攻在先。” 宋佚不慌不忙,淡淡道:“门规有云,持祖师佩剑者能够裁断不决之事,若有人不服,可向掌门申诉,绝不可行无礼之举。你们攻击我,便是违反门规,我作为持有照月长生剑之人,略施薄惩,合情合规。” 说话间,他身姿挪移,看似闲庭信步,却将姬玉枢接连几下攻势都避开,玄黄羽甲的光芒藏在嶙嶙日光中,悄然化解真气,旁人全然看不出端倪,越发惊诧。 “你……”发现不能得手,姬玉枢越发愤怒:“少废话!” “还要嘴硬?”宋佚将剑举起,照月长生剑迎着日光,越发光华潋滟,锐意无穷:“连你那狼子野心的爹我都不怕,怕你个半吊子?” 似乎感应到剑锋上的寒意与杀气,回音院众弟子们纷纷避让。 姬玉枢剑身上青光大盛,跟着左手中光华一闪,双眼牢牢盯着宋佚,随之便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朝宋佚兜头压下。 就是这个! 上次在赏金庭,宋佚便给她盯住,浑身发冷动弹不得,今非昔比,他可不会在同样的招数下吃亏两次。 按薛喻所言,姬玉枢身上常年带着天玑长老的一件宝物,修为不如她的人,在这件宝物的加持下,一旦被她盯住,便会无法动弹。 如今的宋佚,修为早已不在她之下,再来这招,自然不好使。 心念电转间,宋佚飞身前突,瞬间来到姬玉枢身前,右手一伸,牢牢抓住她手腕—— 姬玉枢只觉眼前一华,跟着左手腕上传来剧痛,心神不由一窒。转头看去,只见宋佚正紧紧捏住自己手腕,食指则稳稳压在了掌心的一道灵符上。 “这东西……” 感受上边流动的寒气,宋佚盯着姬玉枢,陈竹在胸:“门规有云,弟子应勤勉修行,日夜精进,不可倚重旁门左道,不可假以外物取巧。” 姬玉枢这下是真惊了,身子微微后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面色煞白。 所有人也都惊呆了,几乎没人看清宋佚如何动作,嚣张跋扈的姬玉枢便已落入他掌控中。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安静,只有姬玉枢强作镇定,却因惊恐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你住手。” 猜出宋佚想做什么,姬玉枢嘴唇颤动,本能地想后退,奈何宋佚手如铁箍,身上散出的真气亦形成一道牢笼,将她死死囚禁当中,完全无法挣脱。 “这是父亲给我的宝物,你,你不能……” “我持祖师神剑,在这月泉宗便没有不能。” 宋佚沉着脸,冷笑一声,食指发力,体内涛涛真气汹涌而出,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到这道灵符上! “啊——” 姬玉枢一声惨叫,叫声中,那道灵符给宋佚打得粉碎!连带姬玉枢的手掌也皮开肉绽,鲜血四溅,隐隐能看到血肉中的白骨! 宋佚松手退后,姬玉枢身躯一软,跌坐在地,抱着血淋淋的左手,剧痛难当。 “呜……” 她咬着唇,心头又怒又怕,努力不发出声音,不要丢了最后的脸面。 惊变陡生,围观人等给震得目瞪口呆,不论是回音院弟子,还是风仪庭之人,都感觉身上发寒,为宋佚 万万料不到,这宋佚竟是来真的,三言两语间,不但毁了天玑长老的灵符,更把无人敢惹的姬玉枢废了左手。 “你,你……” 姬玉枢抬起头,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盯着宋佚。 宋佚看她这模样还真有两分凄惨,心道差不多了,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姬玉枢猛地站起来,浑然不顾自己血淋淋的左手,右手剑锋一挽,真气如瀑,直将所有修为都倾泻而出,如一条青龙,直取宋佚! 第一百四十二章 坚定信念 “我杀了你——” 这下她尽出全力,宋佚已转过了身,察觉身后压力骤起,立刻反手一剑,要将她攻势打回去! 姬玉枢虽说比不上莫清宁,却也是月泉宗内排头几位的厉害弟子,这下拼了命,宋佚也不敢托大,一招“斩月”出了七成功力。只听乱风之声席卷,两人真气在空中轰然相撞! 唰—— 罡风迸射,姬玉枢终究输宋佚一筹,整个人站立不住,再度飞出,重重落在草地上! 受此冲击,她身上本来规整的衣服给气浪和草叶划开了好几处,露出背上一块雪似的肌肤,加上左掌溅上去的点点鲜血,好似白雪红梅。 周围人给她欺负了几年,见她丢丑,不由得发出一阵窃笑。 有生以来未曾受过这样重的伤,也没受过这般奇耻大辱,姬玉枢感觉胸膛里气息紊乱,左掌如烈火焚烧,痛不可支,只能拼命咬紧了牙关,不要哭出来。 看她这样,宋佚暗暗摇头,要是方才乖乖走了,又何必再挨这一下? 这么想着,忽瞥见她背上肌肤胜雪,细腻柔滑,不由心头一跳,感觉不妥,脱下外衣扔过去,覆在她肩头,免得给人目光轻薄。 他并不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杀手,能够视红颜如白骨,却也不是见色起心的猥琐之辈。姬玉枢虽多次对不起自己,宋佚却不想给她什么额外的侮辱。 带着宋佚体温的外衣落到姬玉枢身上,她身子一震,越发恼羞成怒,狠狠道:“谁要你假惺惺的?!” “不要就还来。”宋佚朝她伸出手:“既然你自个儿都不畏惧光着身子见人,我也不多此一举。” 听他提到“光着身子”,姬玉枢脸上越发涨红,紧紧捏着这件外衣不肯撒手。 她嘴上虽硬,心里却也明白,要没了这件衣服遮挡,只会更加狼狈不堪。????? 一?看书 “下次……” 姬玉枢嘴唇微动,小声说了句什么,宋佚没听清,也不在意,朝风仪庭众人道:“你们该走了,祭典结束前不许再来骚扰回音院的工作,这里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风仪庭众人哪敢反驳,匆匆扶起姬玉枢和李恪道,仓皇逃走。 目送他们消失,宋佚又跟回音院众弟子交谈几句,便回到自己居所。 …… “佚哥,你刚才真厉害啊。” 站在院内,宋佚就着日光,仔细查看照月长生剑,脑中声音忍不住感叹:“姬玉枢嚣张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在你手上碰了个硬钉子,干得漂亮!” “可惜我那件衣裳……”宋佚摇头:“祖师这把神剑当真不凡,你看这光焰,这锋芒,用它发招,感觉顺畅无比,真气磅礴,怪不得都说高手要配神器才好,月泉宗镇派之宝,厉害。” 说罢,宋佚将自己这次拜访掌门的事情同它讲了,说到照月长生剑曾经发生的“意外”时,它激动道:“果然有这回事,我没听错!” “是,不过这件意外挺蹊跷的。”宋佚道:“突然间雷火大作,霹雳从天而降,还把新掌门烧个半死,这也太……万一我也遭遇这么一次可怎么得了?如今修为虽有提升,但跟先代掌门比起来顶多持平吧。他不行,我恐怕也……” “佚哥,你怕了?” “不怕,我就是好奇。” 并起两指,宋佚在剑锋上弹了弹,声音清越悠远,虽细微,却有直上九霄之势,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咦? 就在这时,宋佚眼角余光忽瞥见一道光影正流淌在剑锋尽头,仿佛一闪而逝的流星,再想看去,却又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佚哥?” “没,没事……” 不确定刚才是自己看错,还是这剑真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宋佚都决定先按兵不动,再观察观察。??? ?? ?? 要看?书 收了剑,他回房休整一番,又调息半晌,天色已向晚,再次来到院中时,便听见了叩门之声。 “宋佚,你在吗?” 是叶铭的声音。 宋佚上前开门,将他迎进来。 “你怎么来了?” “来跟你说说骆臻的情况,他……不太好。” “不好?”宋佚一惊,赶紧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慌。”叶铭叹口气,低声道:“他给风仪庭扣着时已受了伤,九鹭宫的事情又打击太大,昨晚上忽然昏倒,高烧不退,这会儿还在休息。” 是吗…… 宋佚下意识地就想说“我去看看他”,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骆臻现在……恐怕并不想见到自己。 看他犹豫的模样,叶铭心里明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待他自己决定。 片刻,宋佚低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 “不好?” “我此前修行虽不精,却从未连累你们卷入这些纠纷,如今……” 听这话,叶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道:“你这么说,莫不是忘了我们当年的约定?” “什么?”宋佚一怔。 “那时我跟骆臻刚入门,有天闲逛到你这里,院门没关,于是我们看到你在练剑。” 是吗,还有这件事…… “你看起来虽不是很灵动,却很扎实,我们看了半天,大着胆子进来招呼,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我们说好了,一定都好好练,争取出人头地,笑傲世间。你之前那样,我们暗暗替你急,如今……总之你现在这样很好。” 宋佚不语,心里一点点安定下来。 “既然决定投身风云,就不要去畏惧可能的凶险。” 叹口气,叶铭又道:“骆臻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但那不怪你,你这趟要不去九鹭宫,他回头自己去,会看到怎样的情景?或者,等九鹭宫打上月泉宗来,他见到那样的小菲姑娘,又该如何自处?昨晚我送他回去后,他同我说,倒是要感谢你给她一个痛快。” “你们能这么想便好。”宋佚点头:“我自个儿心里其实很透彻,没什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只是怕你们这些朋友受不住,既然如此,那再好不过。我这两天就不去看骆臻了,先有劳你守着他,过了这关再说。” “我恐怕也守不住,明日一早,我要同薛小曦去后山,巡守后山山门,防备着……话说湖州城来的付大夫在骆臻那里,应该无恙。” “如此更好。” 说到这里,宋佚发现自己对于祖师祭典的种种安排并不了解,虽然拿着照月长生剑,掌门却未下达任何具体的指令给自己,这是让自己随机应变,充当救火队么? 不管怎样,还得知己知彼才行。 “明日一早,祖师祭典就正式开始了,门内对这次祭典是如何安排的?”宋佚问。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主要目的,屋里说吧。” 叶铭警惕地看一眼周围,宋佚了然,两人入屋内。 “明天一早,山门就开了,祭典正式开始……” 进了屋,叶铭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卷册子放到桌上,他没有忙着介绍这本卷册,而是看着宋佚,目光停在他腰间的剑上,皱眉道:“今天早晨,你拿了照月长生剑,并打伤姬玉枢的事情,月泉宗上下已传遍了。” “嗯。”宋佚点头:“我知道,必然的,我也没想过这事能瞒住,传开更好,大家都知道有我拿着祖师神剑,而且一出手就拆了风仪庭的台。” “你这样……”叶铭担忧地皱起眉头:“你这样锋芒毕露,后果难料啊。姬玉枢虽有种种不对,跟你那次重伤也脱不了干系,我赞成你收拾她,但是不是可以……缓一步?不卡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上来就废她一只手,会不会……听回音院的人说都能看到骨头了。” “没全废,只是让她在伤愈之前无法尽力施展而已,当然,她出全力我也不怕她。”宋佚靠在椅背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风仪庭不至于连她这只手都治不了,祖师祭典这些日子,她左手不能用,也算折损一点风仪庭的战力吧。” 叶铭看着他,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要触怒她,和她背后的天玑长老?” 听这话,宋佚赞许地看他一眼,笑道:“你比我想象中更敏锐,说真的,还真有点儿这意思。你想,我此前默默无闻,修为也低,最近虽然有提升,但在月泉宗上下千人内,还真算不上焦点人物。如今掌门将镇派之宝给了我,我不做点儿惊天动地的事情,能让风仪庭注意到我吗?” 往自己身上拉仇恨,目前是必须的,也是有好处的。 “不只如此吧。”叶铭摇头:“掌门为什么要给你这把剑,我虽不明白,但我相信掌门不会老糊涂到这地步,你们之间……肯定有很正式的协议,你一定要帮掌门做什么事情才对?” “那肯定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让你做什么?” “保护月泉宗。” “有必要用这么激进的方式?” “有。”宋佚在心里权衡片刻,决定对这位朋友说实话,低声道:“魔息即将入侵月泉宗了,咱们算是这一轮魔息变乱的首个目标,长老们……尤其天玑长老利欲熏心,早已不是可信之人,掌门将剑给我,算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看一眼叶铭惊讶的神色,宋佚抬起右手,在自己脖子前划了一道:“必要的时候,我得当斩杀门中长老的罪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祭典前夜 此话一出,叶铭脸上霎时露出震惊之色,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长叹一声,道:“你这……你这可不容易了,刚开窍没几天,就得担这么大责任……也罢,咱掌门总比我看得清楚,他老人家既然选定了你,我也不替你杞人忧天,咱们说说祖师祭典的事吧。要?看 ??书 ” “好,正要向你请教。” 打开卷册,叶铭道:“虽不曾亲身经历祖师祭典,但我已查阅了过往记录,按惯例,祭典第一天并无重大活动,主要是接洽宾朋,招待游人等事宜,到第三日方是祭典的正日子。由于月泉宗山门十年才开放一回,不设门禁,因此必定游人众多,既有各方道贺的使团,也会有山下百姓前来游玩,更有舞团、戏班、杂耍、各方手艺人等献艺,还可能有游方的修行者、隐士等来观摩交流。” “这么说来,明日开始就会很热闹了,宾客盈门啊。此前高家父子也跟我约好祭典时要在山上碰面呢。”宋佚笑道:“难怪得准备这么久,否则还真应付不来。” “游人之类的来客虽多,却只是普通宾朋,由弟子们登记接引就好,献艺的舞团一类也都安置在后山广场上,为祭典增添乐趣和风雅。掌门和长老们的主要精力在于接待另外两类人:一是湖州城的使团,他们作为一方地界主管,按惯例必须来参加祭典;二是许多兄弟门派远道而来的代表。” “嗯……”宋佚边听边点头,心内对于祭典的规模和局面有个大概了解。他浏览卷册,见上边记了不少人的名姓,以及分配给他们负责的事务和区域。 比如林师父,她的职责是率领以齐威为首的院内弟子驻守后山广场,迎接南边海晏舞团的光临。?要?看书 听说这舞团已成立了超过两百年,代代团长都是著名的舞乐大师,如今的台柱之一优舞姑娘也是位享誉神州南部的名伶,这次就由她带队前来献艺道贺。 宋佚一一看过去,问叶铭:“这册子上没写你要干什么呀,刚听你说是……巡守后山山门?” “我就一普通弟子,还不需要上这本名册。”叶铭摇头:“按理说,弟子都应该跟着师父行动,师父分配在哪里,弟子们也就去哪里,具体职责交听各自师父吩咐。但今天下午薛小曦来找我,叫我明天跟她一道上后山门看着,说这是她哥临走前的安排。” “你师父答应了?” “还真答应了,我也有点意外。”叶铭挠挠头:“薛小曦是薛喻的亲妹子,薛喻是风仪庭的副庭主,要放在以前,我师父打死也不会搭理他们,但经过带薛小曦去见开阳长老那一回……我估摸着是开阳长老跟师父说了什么,他已经不再将薛喻兄妹看做风仪庭的人,相反还挺欣赏薛喻的,所以她来找我,师父就爽快答应了。” “后山门啊……”宋佚又翻了翻卷册,摇头道:“你看,这里写得明明白白,为了维护祭典的秩序,方便管理,所有来宾都必须从前山正门进入,后山门有出无进,因此第一天上午并未安排专人巡守。薛喻走前叮嘱薛小曦看着后山门,怕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这我不知道,薛小曦说她也不清楚。” “当心点,你跟薛小曦的修为虽说在弟子中不算差,但比之长老们却有很大差距,万一发生点什么……” “能有什么?”叶铭眉毛一挑:“你想说后山门要出事?” “我不确定,但是……”想了想,宋佚沉声道:“我进入月泉宗之前曾经历,或者说旁观过一次意外,就类似祖师祭典这样的场合,公开的重大活动。? 看似准备万全,意外却还是发生了,事情很大,影响估计也很深远,不过后来的事我没接触到,具体如何也不得而知。” 他说的自然是他穿越前几个月,那场发生在山坡下的惊天爆炸,只在新闻上看过的大人物因此身亡。宋佚和同学们都明白,这件事可能会给上层的局势,甚至整个社会都带来严重后果,然而他们都不过是普通人,离那些顶层风云太远,因此此事究竟有怎样的影响谁也不知道,更不敢妄自猜测。 看宋佚凝重的面色,叶铭也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宋佚的目光已浏览到卷册最后,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轻声“咦”了一声,惊讶道:“莫清宁……镇守山门?” “对。”叶铭注意力被他的疑问吸引过去:“我也觉得很意外,清宁师兄身为首席弟子,居然不跟掌门一道在祖庭内接待使团,而是在正门口,这实在有些……” 他莫非算是……第一道防线? 宋佚心头一动,忽然明白这安排的用意,看来掌门和莫清宁早已沟通过,掌门受身份所限,必须坐镇祖庭应对宾朋,莫清宁则相对自由一点,派他在正门迎客,既显示出了月泉宗的重视,也算是对来客们的第一次过滤。 魔息神出鬼没,来势汹汹,究竟是从大门登堂入室,还是用别的方法悄然入侵,谁也不知道,对于莫清宁这种重要战力,与其让他在祖庭内虚与委蛇,不如放到大门口,也算是给掌门的一颗定心丸。 想到这里,宋佚点头道:“我大概明白了,这上面既然没安排我的活计,我就去山门跟莫清宁一道,顺便见见这次都来了什么人,心里有个数。” “好,后山门那边我会当心的。” 谈过此事,两人闲话几句,眼看着天已全黑,叶铭告辞而去。宋佚全无倦意,在房中调息半晌,又回到院内练一通剑法。他如今照月长生剑在手,施展这月泉宗的法门更是如虎添翼,夜色中只见寒光凛凛,真气流转,腾挪间似有虎啸龙吟之威,仔细看去,却又无一丝大开大合的聒噪,收发自如,举重若轻,连院中那株梅树的枝条也没有惊动一下。 修为至此足以撼山震岳,却又********,若有若无。唯一澎湃不息的,是体内最深处与心跳呼吸共同起伏,运转不休的黑洞,和当中仿若无穷无尽的力量。 无形之中,宋佚的修为又往上攀升了一段。 “呼——” 收起剑,宋佚徐徐吐息,整个人如天顶澄澈的朗月,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粘腻的汗息,夜风拂来,衣袂随风而动,隐隐有仙人之意。 此刻已是四更天,凝视漆黑的东方,宋佚想着明日盛况,心内有一种既期待,又警惕的感觉,略一思索,他飞身出了院落,往山门处而去。 月光照得大地透出一层寒芒,好似盖上了新雪,宋佚抵达山门时,远远便望见了那个人。 如他所料,莫清宁正在这里。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冷白月光下,莫清宁恍如不知疲惫的鹰隼,坐在山门附近那棵大树粗壮的枝桠上,正就着月光看手中的某件东西。 “师兄果然在此,不休息么?”宋佚上前招呼。 “无需休息,早点来候着,稳妥。” 莫清宁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的出现,朝他招招手,宋佚纵身跃上,挨着他身边坐下来。 “师兄看什么呢?” 宋佚好奇地一瞥,见莫清宁手中拿着一张叠起来的纸,似乎是封书信。 “湖州城主的来信,急件,接近午夜时才到的。” 莫清宁并不避嫌,直接将信递给宋佚,道:“此前城主已承诺,祖师祭典由少城主带人来祝贺,然而今天下午京城里忽然来了贵客,城主和少城主必须相陪,无法上山,因此只能改派总管多备一份贺礼前来,绝非有意怠慢,希望我们不要放心上。” “哦……只要掌门不觉得他们轻慢咱们就行。” 宋佚对这些繁文缛节不是很在意,目光从信上草草扫过,横竖不过一些客套话,将信还给莫清宁,正想岔开话题,却见对方眉头微皱,面上露出一缕忧色。 “……师兄有心事?” “湖州城主的事有些巧。”莫清宁道:“所谓京里的贵客,只可能是紫气世家的人,他们这时候来湖州城不知为了什么。” “紫气世家……” 这是宋佚第二次听莫清宁提到这四个字,第一次说起是在讲到承影却邪剑的来历时,那会儿他没空仔细打听,这时候倒可以问问。 “师兄,这紫气世家到底是什么?” 莫清宁闻言瞥他一眼,摇头道:“你啊,还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回头我真得说说云筝,瞧他把你保护成什么样了,该说的不说,该讲的不讲。” “哎……别,别,这可不赖小师兄,怪我以前太笨,他多半讲过的,我给忘了,你再给我讲讲呗。” 莫清宁叹口气:“罢了,我就再给你补补课。听好,所谓的紫气世家,是指神州大陆,主要是月晟皇朝内历史极为悠久,实力极为强大的十二个家族。月晟皇朝疆域广阔,除鼎盛至极的京城外,域内另有十二大主城,三十六小城,这十二大主城的城主,均由紫气世家的人担任,传达帝京的指令,辅佐帝皇基业。” 第一百四十四章 重逢 就像一批大贵族啊……宋佚暗道,听得越发仔细。??? 要?? 看书 “时光流转,江山历经数十回易鼎,紫气世家却生生不息,除开有限的几家灭绝了血脉外,差不多有一半都是从数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便一直延续至今,而且几乎每一家都出过仙人,可谓是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 说到这里,莫清宁摇头冷笑,宋佚从他话语中感受到一股不认同的意味。 “不知从何时起,历代帝皇亦是从紫气世家中所出,他们因此也被称为十二潜龙。这十二家中的某一家,改朝换代时如鱼跃龙门,或凭军功,或凭民望,或倚仗仙人在背后支持,一朝登临金殿,号令万方,然后便有新一方豪门来补足这十二家的空缺,包括如今月晟皇朝的主事者也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原来如此……不过师兄方才说,这紫气世家也有血脉断绝,消散无踪的?” “有,风云捭阖,俗情变幻,实在难有万世一统,地老天荒的繁盛。据记载,如今的十二家同最初相比已换过大半,一是在成为帝皇后因故湮灭,二是后来者补缺,资历相对浅一些。” 听到这里,宋佚心头一动,忽然想起杜逸楼的来历,忍不住问:“那在月晟皇朝之前,日衡皇朝的帝王一族,也是他们的人么?” “是,也不完全是。”莫清宁道:“日衡皇朝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此前是紫气世家的一员,然而就在皇朝即将建立时,家族内部发生了分裂,部分人成为新朝的主宰者,另一部分则离开帝京往海外隐居,不问世事,也不再被视作紫气世家的一部分,另有一族递补了缺额。” “离开的这部分人还幸运。”宋佚感叹:“虽不曾享受皇室的荣华富贵,但在日衡皇朝崩溃时,也避免了全数身亡的命运。??? ? ” “嗯……”莫清宁不置可否,叹口气,抬眼看向远处。 白生生的月光照着两人,也将月泉宗山门上下映得犹如白昼,四下里纤毫毕现。宋佚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宽敞的山道蜿蜒向下,层层石板上洁净无尘,唯有草木在夜风中徐徐摇摆,万籁俱静,天地无声。 沉默片刻,莫清宁接着道:“月泉宗所处的湖州城,乃是月晟皇朝三十六小城之一,统辖约有八百里地界。八百里之外便是最近的大城:春雨浮都。此城建在水脉旺盛,四通八达的春雨湖上,商旅不绝,人烟鼎盛。这十二大城的城主,都由紫气世家嫡系子弟担任。春雨浮都现任城主,乃是穆家的穆荣华,我当年游历时拜会过他一次,看着是个雍容雅致的人,然而,只要是紫气世家的人,就绝不会如表面上那样温柔无害。” “师兄这话说得……听起来,似乎对紫气世家没什么好感?” “……不,并没有这意思。” 给宋佚这么一问,莫清宁察觉自己多言,收口不语,宋佚也不追问,两人又谈些别的,不知不觉,天色开始放亮,熹微晨光在东天上缓缓铺开,山门前的道路越发显得整洁如新。 倏忽间,一阵悠悠的驼铃声响起,清净的山道拐角处现出一队人马,踏石阶缓缓而来。 第一批客人到了。 莫清宁精神一振,飞身落地,迎上前去,宋佚紧随他身后,也去招呼客人。 这队最早的来客一身异域装扮,态度却并不生疏,显然是莫清宁早已认识的,热络寒暄过后,向他们介绍了宋佚。话音未落,只见山道上又出现几人,身负长剑,气质清冷,行走间飘然若仙,想必是另一门的道贺者。? 这时,分配在山门口迎客的其他弟子们已踏着晨光抵达,在莫清宁的安排下很快进入角色,各司其职,登记的登记,引领的衣领,偌大山门前热闹喧腾又毫不凌乱,倒是没有分配任务的宋佚让了一箭之地,悠闲起来了。 如此过去大半个时辰,日光越发明亮,除开道贺的兄弟门派来使外,山下的百姓们也扶老携幼,纷至沓来,弟子们比先前忙碌了许多,宋佚一边帮手,一边观察四周情形,忽然,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招呼: “宋兄弟——” 宋佚回头一看,只见高父和高澄带着几名仆役,正如约上山来。故人相见,自然喜悦,宋佚赶紧迎过去招呼:“伯父,高兄,这么早就来了?” “早点来的好。”高父眉头微蹙,叹道:“若不是山门今日一早才开,我都想昨夜就来,高战那孩子一点消息没有,给他的信也不见回复……” “二弟年轻冲动,难免有些不懂事,多亏宋兄弟当日提点。我们待会儿见了他,好好劝说一番便是,父亲也不要太过忧心了。” 高澄眉宇间也有忧色,但面对父亲的郁郁寡欢,还是极力出言开解。宋佚带两人让到一旁,正想问他们准备何时去见高战,高澄已压低声音朝他道:“宋兄弟,我有件东西给你。” “哦?何物?” “这个。”随从奉上包裹,高澄从中抽出一本书册,递给宋佚:“这本书终于给我找出来了,万幸没有记错。” “这是……” 高父道:“这是家里收着的一本古书,里边记载了关于度魄壶的事。” 度魄壶?听到这三个字,宋佚顿时在意起来。 高澄叹口气,道:“此前家里为度魄壶闹出好一番纠葛,多谢有宋兄弟退敌。托你的福,咱们聊了许多关于它的事,我也隐约想起多年前似乎在家里看过一本书,里面有提到关于度魄壶的事,然而年深久远,记忆早已模糊。如今你拿着度魄壶要救人,我心里始终觉得不稳妥,死命回忆,又在家里翻箱倒柜好一阵,终于将这本书找了出来,今日上山正好交给你。这里边所记的事情……恐怕你得先上个心。” “原来如此……多谢高兄。” 宋佚连声道谢,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忧虑,看来用度魄壶复活原本“宋佚”的事情还有波折,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顺利。 交待了此事,高父急着去见高战,宋佚同莫清宁告假,亲自带两人过去。 并非他想对高家父子过分殷勤,而是昨天伤了姬玉枢的事情一出来,风仪庭的安排便给打破了。就宋佚所知,那边原本是让姬玉枢带人在前山广场上迎客,既出头露面,也显现了风仪庭在月泉宗内的超然地位。 如今姬玉枢受伤,薛喻在外,连李恪道也给宋佚打得起不了床,风仪庭的人手顿时短了一截,天玑长老又得呆在祖庭内,因此,现在变成其他几位有脸面的弟子在广场上应付络绎不绝的使团和民众,高战也在当中混了一个位置。 带着高家父子来到前山广场,宋佚一眼就看到了高战,前一波来客刚刚接待完毕,他抄着手站在广场东侧,没有朝这边看一眼,也没察觉父兄到来。 “哦,在那里……” 看到儿子身影,高父精神一振,小跑着朝他奔去,宋佚心头突来一股警觉,说不清什么缘故,赶紧也跟上,高澄身体弱些,落在了后面。 “战儿!” 高父大声呼喊,高战回头见到父亲,淡淡叫了声“爹”,跟着看到他身后的宋佚,立刻变了脸色,横眉怒目,厉声问:“他怎么在这里?!” “哎?”高父一愣,斥道:“不许无理,你宋师兄如今是我们家的恩人,当日的事情都过去了,不许再提。” “什么?”高战怒道:“不许再提?父亲明明答应我,他去高家时要给他好看,怎么这会儿胳膊肘已向外弯了?” “你……”听他话说得无理,高父也有了怒色,高澄赶紧上前打圆场,劝高战道:“二弟你有所不知,此前老爷子仙逝,王家人又来找茬,还妄图夺取医仙大人的度魄壶,多亏宋兄弟出手相助,否则……否则如今我与父亲还能否上山见你,亦未可知。你宋师兄大恩在前,你们那些小过节就此揭过,不提了吧。” “哼,度魄壶……兄长你也有脸提度魄壶?” 不知是否高澄坏了身子,无法修行的缘故,高战如今仰仗修为,鼻孔朝天,对长兄毫无敬畏之态。宋佚在旁看得分明,暗暗皱眉,心里对这人的厌恶又深了几分。 高战指着宋佚,朝父兄冷笑:“我看你们是糊涂得很了,一边怕王家人抢走度魄壶,一边却把真正抢走度魄壶的凶手奉为恩人!” 高父闻言一愣,高澄也愣了,只听高战又道:“就是眼前这人从我手里抢走了度魄壶,他要是不出手阻挡王家人,这丑恶行径不就曝光了么?你们切莫给他蒙蔽,引狼入室!” “你……你这孽子,此刻还在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高父大怒,高声骂道:“你当日私自将度魄壶带出,可曾问过我和你大哥的意见?!你学艺不精,给你宋师兄打退时,可有留意过度魄壶失落?!你发现东西失窃,找你宋师兄讨要不成时,可有想过告知家里一声?!老爷子故去这么大的事,你不回家祭奠就罢了,同我说起时也只让我教训你宋师兄,半个字不提度魄壶,不正是怕你私自将它带走的事情曝光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山门惊变 这番怒斥如滔滔洪流,喷涌在高战头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脸色渐渐涨红。? ?? ? 高父接着道:“关于度魄壶一事,你宋师兄早已主动同我们说明,前因后果光明磊落,并无隐瞒,倒是你……” 他情绪激动,声音不知不觉也放大了,引得广场上众人都朝这方看来,几名风仪庭的弟子站在不远处,听得此言,纷纷交头接耳,对着高战指指点点。 高战目光闪烁,四下里看一圈,越发尴尬无比,羞愤交加。 看这情形,宋佚暗叹一声,走上前来,挡在高父身前,劝道:“伯父息怒吧,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这里就不提了。你们父子好容易才见上面,犯不着为我这个外人大动肝火。想必你们有许多私房话要讲,不如去那边凉亭底下暂歇片刻,慢慢的聊。” “宋兄弟……” 见他这般大度,高澄颇为动容,高战却冷哼一声,在他背后压低声音骂道:“装模作样,恶心。” 宋佚只当没听见,压根不理,他也真不是在为高战打圆场,只不过方才一见面,就觉得高父气色不太好,这会儿动了大气,越发面皮紫涨,呼吸急促,想他这当爹的也不容易,干脆先把人劝住,自己走开,省得话题总聚焦在自己身上,反倒尴尬。 “瞧你宋师兄多懂事,你……” 道声告辞,宋佚离了广场,寻块儿无人打扰的坡下,便从怀中掏出方才高澄给的古书翻阅起来。 记载有度魄壶的讯息,宋佚迫不及待想看个明白。 匆匆浏览过去,他很快找到相关记录。 原来这本书并不是高烟蝶本人所写,也不是高家后人的著作,来源于?? 作者说,在高烟蝶登仙而去的三百年后,自己有幸邂逅了已成医仙的高烟蝶。他对医道颇为向往,面对医仙自然有请教不完的问题,高烟蝶也不吝赐教。 这当中,他们谈到了度魄壶。 高烟蝶告诉他,度魄壶虽能保存逝者的神魂,令人死而复生,但在将神魂注入新肉身时,却有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作者追问。 需要防备着……高烟蝶说得有些犹豫,方才侃侃而谈的医仙忽然变得谨慎了,他想了一阵,话锋一转,说度魄壶毕竟是成仙前的造物,要是在成仙之后,他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东西出来。 为何?作者又问。 ……麻烦多多,害人害己。 面对这样的回答,作者愣了,正在阅读这本古书的宋佚也愣了,高烟蝶的意思……难道说度魄壶有什么副作用不成? 他赶紧往后翻,很快,在作者的苦求之下,高烟蝶给了答案。 医仙说,此前他未曾踏足仙门,不知仙界势力竟那般强大,以为只要凭自己的非凡学识,便可超脱生死,救人于万劫不复之境,然而,直到亲身去了仙界,触及那不可描述的磅礴力量时,才发觉此前设想实在是太过天真。 ……难道度魄壶并不能让人复活? 不,可以复活,但是……高烟蝶又说:但我只能告诉你,在复活对方的路上还设有一道关卡,凶残的猎手潜藏于黑暗当中,随时准备狙杀触犯天则的犯禁之人——若打算通过度魄壶复活一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可以;但若想复生修行过的人,就必须十分慎重,若无天时地利的万全准备,切不可莽撞行事,否则很可能白费功夫,即使复生,也会被随之而来的追索抹杀掉这份成果。? 那……需要怎样的天时地利呢? 作者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就在他刚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银亮的霹雳,雷声从两人头顶滚过,震耳欲聋。作者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四下看去,只见白亮的天色骤然黑了一半,风声大作,山雨欲来。他惴惴不安地收回视线,忽然发现,刚刚还坐在对面的高烟蝶已无影无踪。 他与医仙的短暂邂逅就此结束,关乎“天时地利”的疑问也没能得到解答…… 此后,作者将这段奇遇记录下来,并送了一本到高家,便是此书来历。 宋佚陷入思索。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本书中的记录,看来,拿到度魄壶,只是复活原本“宋佚”的第一步,将来给他找到合适的肉身时,还得考虑很多因素,最重要的便是高烟蝶提到的“猎手”。 不过这些“猎手”到底指什么,又该如何回避,宋佚完全没有头绪,最靠谱的办法当然是找高烟蝶本人询问,然而…… 罢了,现在纠结也无意义,宋佚甩甩头,将杂思抛开,走一步看一步吧,先解决月泉宗这里魔息入侵的事情,反正接下来他就要踏入这万里神州,山河广袤,能人异士极多,相信一定会有机遇和办法的。 想到这里,宋佚舒口气,将书揣回怀里,站起身来,看向山门方向。刚刚离开这一阵,莫清宁那边应该还应付得过来吧。 极目远眺,宋佚忽然发现,就在山门方向的空中飘摇着一股雾气,这雾气迷迷蒙蒙,颜色晦暗,恍惚天将黑未黑时一缕黯淡的阴影,然而此刻还未到正午,日光清朗明澈,怎会有暗影飘摇呢? 等等,难不成是…… 宋佚心头一凛,立刻朝山门处奔去! 风声从耳畔呼呼掠过,葱茏的树林飞一般向后逝去,以宋佚如今修为,从坡下到山门这段路,几个呼吸间便可抵达。 靠近山门时,宋佚已看到莫清宁站在门前,三四个弟子散落一旁,他们似乎刚刚送走一波客人,正当难得的休憩时分。 宋佚抬眼望去,那股阴影比方才看得更真切,也离山门更近了,伴随着它靠近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紧接着,一缕细细的歌声传来,只见山道上又转来一群人,打眼望去皆是年轻男女,个个穿红着绿,衣饰光鲜,身上佩的珠玉于行走间轻轻碰撞,声音错落悦耳,映着山道两旁的繁花碧树,越发光彩照人。 这些人是…… 宋佚不认识来客,只肯定一定是来道贺的客人,旁边有一名弟子见了,顿时喜道:“是海晏舞团!” 海晏舞团? 一听这四个字,宋佚了然,昨日在叶铭那里听说过他们,果然也是来道贺的,若无意外,在山门登记引见后,便会前往后山,由林师父他们负责接待。 思索间,海晏舞团的人已来到山门前,莫清宁昂首迎上前去,舞团中也聘聘婷婷走出一人,笑意妍妍,身段袅娜,宋佚猜她应该就是这次带团前来的优舞姑娘。 优舞面对莫清宁,笑盈盈地躬身行了个礼,道:“见过月泉宗……”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只见寒光一闪,跟着一股鲜血直上半空—— 宋佚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此刻所见——莫清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承影却邪剑,一剑斩下了优舞人头! 惊变突生,血溅半空,所有人都惊呆了,山门前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直到优舞身躯徐徐倒下,娇艳的人头落地,滚到舞团中另一位姑娘的脚边时,才有人发出了第一声惊恐的尖叫。 啊—— 山门前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海晏舞团众人又惊又怒,看看莫清宁,又看看倒在地上的优舞尸身,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有几个小姑娘已吓得腿软,跌坐在地,泪流满面;另有两个慌不择路地想跑,却又遭其他人紧紧拉住,动弹不得。团内仅有的两个青年男子胡乱挡在人前,却都不敢朝莫清宁说一句话。 这下群龙无首,海晏舞团所有人皆进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月泉宗几名弟子也是目瞪口呆,看着莫清宁,如同从不认识他一般。 莫清宁脸上身上都沾着优舞温热的鲜血,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一团混乱,然后朝宋佚这方瞥过一眼,迅速又转开了视线。 他这一眼看得很隐蔽,仿佛只是下意识转了个头,宋佚却在他目光看过来的同时听到了他的声音。 莫清宁的声音好似藏在风中的一根钢针,轻轻飘进宋佚耳朵里,宋佚确定现场只有自己能听到他的话。 “快拿照月长生剑,以祖师之名将我擒下。” 宋佚一怔,目光往天上一瞥,心头了然,立刻跃上前来,一把抽出照月长生剑,只见罡锋如雪,去势如电,瞬间已架在了莫清宁脖子上。 “莫清宁,你好大胆子,竟敢擅自残杀来客,罪无可恕!我既持祖师神剑,此刻就依照门规,将你就地正法!” 说话间,宋佚手腕微微一松,莫清宁颈项上立刻现出一条血痕,鲜血随之留下,染红了他素白的前襟。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优舞的异状 “等等!” “宋……宋师兄,请剑下留人!” 看宋佚将剑锋架在莫清宁脖子上,旁边的月泉宗弟子赶紧跳出来,惊呼劝阻。 一人奔到莫清宁和宋佚中间,拿手挡着宋佚剑锋,另一手想将莫清宁往后推,莫清宁却纹丝不动。这弟子无奈,朝宋佚恳求道:“宋师兄,且不忙冲动,清宁师兄他,他或许……” “或许什么?”宋佚面沉如水,声音冰冷:“他杀了前来道贺的优舞姑娘,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可狡辩?!” “这……”弟子哑口无言,看看优舞扑倒在地一动不动的尸身,满地鲜血,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莫清宁,犹豫道:“可是……清宁师兄怎会做这样的事?师兄你,你为何……为何要杀优舞姑娘?难不成你们有什么旧怨?!” 这话得一信心也没有,月泉宗人都明白,莫清宁不可能跟海晏舞团的姑娘有什么仇怨,即便真有,也不该在山门前直接杀人。 这次怎么都是莫清宁理亏了。 面对宋佚冰冷的剑锋,身边师弟们的维护,莫清宁微微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海晏舞团众人也被方才血腥的惊变吓呆了,哭的哭,乱的乱,横竖每个主心骨,这会儿见宋佚站出来,将剑横在了莫清宁脖子上,才纷纷止了哭声,惊讶地看着他。 宋佚朝舞团众人道:“莫清宁身为月泉宗首席弟子,却如此藐视门规,青天白日之下毫无理由地杀戮来宾,罪无可恕,我手中这柄祖师神剑理当匡扶正义,处置逆徒。” 罢,手上佯装用力,就要砍向莫清宁! “宋师兄,且慢!” 另一名月泉宗弟子也冲上来,一把抓住宋佚手腕,急急道:“此事怕还得查问清楚才行,清宁师兄他……他怎么也是咱月泉宗头一号的弟子,日夜在掌门跟前服侍,你难道要不经掌门首肯就杀人么?况且以清宁师兄修为,他若是反抗,你们难道还要在山门前拼个你死我活?” “有何不可?”宋佚瞥这弟子一眼,冷冷道:“我不管他是不是首席,哪怕他是掌门亲儿子,违反了门规,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该杀就得杀!” 见宋佚这般冷绝,那弟子顿时脸色煞白,急得要掉下泪来,只死死抓住了宋佚的手,不让他这一剑落下去。 到这地步,宋佚心里已成竹在胸,方才作势要杀莫清宁,也是镇一镇形势,不管自己这方还是舞团的人,先把他们的焦拉到自己身上来,免得他们乱冲乱跑,或胡言乱语将此事闹大,反而不好收拾。 他百分百肯定,莫清宁一定有什么安排,绝不是无缘无故杀优舞,如今正当祭典头一日,来往的宾客众多,眼下山门口只这么几人,或许再过片刻又有宾客到来,首先得把局面收拾了。 想到这里,宋佚偷眼看向舞团众人,见他们已不像方才那般惊怒惶然,便将口风一转,道:“莫清宁杀优舞姑娘,这里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从狡辩。杀人当诛,以命抵命,然而他在这里杀人,我却不便在这里杀他,此事必须赶紧禀告掌门,在他下令后执行,否则无从昭显月泉宗的规矩。” “这……” 听到此处,舞团中有位白衣女子站起身来,似乎想什么,宋佚朝她一头,接着道:“这位姐姐放心,你们既然来了就是贵客,莫清宁擅自杀人,罪无可恕,对这等大逆不道之举,我们一定会给一个交待。请舞团诸位在月泉宗暂时停留两日,等掌门敕令下来,当着你们的面给优舞姑娘报仇便是。” “这个,我……我们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白衣女子低声叹息,似乎有些难以决断,那两位青年互相看看,眉头深锁,似乎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宋佚见他们犹豫的样子,心头渐安,知道舞团的人已开始动摇,目光便下意识地转向了空中。 此前他之所以匆匆过来,就是因为看见山门附近的空中飘摇着一层阴影,不似云彩,不像烟雾,与魔息相比似乎也显得清淡了些,一时难以断定它的性质,结果过来后,便发生了莫清宁斩杀优舞的事情。 宋佚看得分明,随着舞团的靠近,那股阴影渐渐降低,几乎就在众人头徘徊,而当莫清宁一剑递出,优舞鲜血溅上半空的刹那,那股阴影与热血相击,顿时消失了。山门附近依旧天晴地朗,日光嶙嶙。 这两件事必有关联。 莫清宁杀优舞,或许就是为了这个。 若当真如此,那么这位优舞姑娘……恐怕有问题。 “唉……”宋佚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沉痛的表情,朝舞团诸人道:“诸位是否接受我的建议,我不敢强求,若你们要求我现在就将莫清宁正法为优舞姑娘报仇,然后离去,我也当遵从,只是……” 他看着优舞趴在地上的尸体,沉声道:“只是优舞姑娘天人之姿,韶华之龄,竟就这么……实在让人不忍心,诸位既是她友人,还请先将她尸身扶正,好生收敛为上。” 这句话提醒了舞团诸人,两位青年毕竟是男子,胆气壮实,此刻也顾不得畏惧,便上前来,打算将优舞尸体扶起,以便收拾。那白衣女子也擦干了眼泪,脱了外衫,将优舞的人头裹起来,抱在怀中。 “咦?!” 就在触到优舞尸身时,两名青年同时发出一声惊叹,双双撒了手,后退两步,脸上都是惊骇之色。月泉宗与舞团众人看见,都好奇地围上去,等他们看清优舞尸身状况,顿时也大惊失色,唯有宋佚心头闪过一阵兴奋,知道自己这一下堵对了! 优舞果然有问题! 他偷眼去看莫清宁,莫清宁也恰好看向他,目光中流过一抹得意之色,宋佚越发胸有成竹,将剑一收,拨开人群,也上前去看优舞尸身。 只见优舞趴在地上的身子已给那两名青年翻过来,她胸膛不知何时竟凹陷下去,肋骨似乎断了数条,肌肉干瘪,几乎撑不起身上那件精美的粉色衣衫。宋佚虽已知有异,但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由得“咦”了一声,蹲下来细看。 “怎么……怎么会这样?”舞团的青年颤声问同伴。 “不可能啊,我们明明看着她才刚倒下去的,怎么……”白衣女子吓得面无人色,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打开裹着优舞人头的衣衫,只见方才还颜色鲜丽、栩栩如生的头颅已变得灰败,脸上的皮肉都凹下去,仿佛死去多时的干尸! 怎么会这样……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面面相觑,山门前充塞着死一般的寂静。此前莫清宁突然出手斩杀优舞,每个人都看得明明白白,然而就在莫清宁杀人后,宋佚便跳了出来,一剑抵住他咽喉,莫清宁再没有任何动作,在场的所有人也无人动过优舞尸身,这前后还不到半刻时间,怎么就…… 宋佚看了片刻,招呼舞团两位青年:“你们过来,看这里。” 那两人上前来,紧张地盯着优舞尸身前胸,宋佚将她衣衫撩开,只见她胸前不知何时出现两道粗大的伤痕,且是旧伤,当中血肉早已干涸,颜色发黑,皮肉下陷。 见此情景,舞团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若我没猜错……”宋佚朝诸人道:“得罪了,我想挑开这两道伤口,检视一下优舞姑娘的内脏。” “什么?!难道……”青年大惊,看看尸体,又头道:“凹陷成这样,伤口又这么大,怕是……没有了吧。” “要……要真如此,那就看吧!”白衣女子双唇紧咬,虽十分畏惧,心里却也明白了什么。 得他们首肯,宋佚拿剑锋往优舞身上一划,那两道伤口顿时翻开,只见腔子里空空如也,只一道皮囊,五脏六腑早已不见了踪影。 刚刚才被斩首身亡的人,尸身上竟有这样诡异的情形,仿佛不是新死,而是故去多日一般、舞团众人连声惊呼,几个姑娘忍不住又哭起来,月泉宗弟子也是面无人色。 宋佚叹道:“优舞姑娘的情况……有蹊跷。” 他看看始终沉默的莫清宁,又道:“此事须得查验明白,不论如何优舞姑娘死在月泉宗山门口,又是本门弟子所为,必定会给诸位一个交待。但如今看来,事情并不简单,我想请舞团的诸位在月泉宗住几日,我会将此事禀告掌门,查个清楚明白,至于杀害优舞姑娘的凶手,也会安规处置,绝不姑息!” 此前宋佚已经提议让舞团的人暂时留下,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行处置,但对方不一定会听从,相反,在莫清宁杀人的刺激下,搞不好会激烈反对,因此他才让舞团的人查看优舞尸身,若当真事有蹊跷,或许能够在尸体上发现什么。 事实证明,宋佚这步赌对了。 优舞的尸体是舞团自己人检查的,如此怪异的情形下,哪怕自己主动请舞团离开,恐怕他们也心有疑惑,此刻再请他们留下,更加顺理成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掌门默许 到底,海晏舞团终究只是一家舞团,虽有名,却也只能以献艺演出为主业,修为与实力上跟月泉宗诸人不可同日而语。【頂【【【,..如今出了这么件怪异的事,月泉宗要是真把莫清宁一砍了之,其余什么也不管,他们反而束手无策。 优舞死状蹊跷,当中必有缘故,舞团的人只要不是太愚蠢,自会明白孰轻孰重,要是只认莫清宁这个“凶手”,却对优舞尸体上的异状不作深究,那才真是糊涂到家,本末倒置。 “这个,优舞代团长她……”白衣女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旁边青年给她一个眼色,她一愣,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道:“那就如你所,先这样吧,我们在月泉宗待两日,希望能有个公正的结果。” “您请放心,月泉宗必定秉公处理。” 看两人这一抹神色往来,宋佚猜测必有隐情,但现在也不急于打探,于是又诚恳道:“事发突然,实在出乎意料,不论是什么问题导致优舞姑娘尸身出现这般异常,都是一桩悲剧,月泉宗该负责的必定负责到底,即便有什么另外的缘故,舞团诸位既然来了,我们也有义务庇佑帮扶,诸位还请宽心。另外就是……祖师祭典毕竟是月泉宗十年一度的盛事,举办不易,各路宾朋正在赶来,门内上下为此也准备了许久,希望诸位能暂且隐忍,将优舞姑娘的死讯稍微压一压,给月泉宗和海晏舞团都留一些处置回旋的余地。” “……我们明白。”优舞既死,白衣女子自然接过舞团主事人的位置,头道:“宋少侠的意思我们懂,事已至此,先这么办吧。” “多谢。” 宋佚又安抚两句,在场众人都答应暂且将此事保密,跟着便各司其职,舞团收拾了优舞尸身,由宋佚亲自陪同他们前往后山,与负责接应的林师父碰面。三名月泉宗弟子打水冲洗山门,同时等下一波客人到来。至于凶手莫清宁,则由一名弟子陪同前往月泉宗内的牢房,等掌门示下。如今舞团众人的心思已不怎么在他身上,又有宋佚的承诺在前,倒也不怕他畏罪潜逃,或再行什么恶举。 匆匆来到后山,宋佚见林师父已带人在场上候着了,赶紧上前,将林师父请到一边,三言两语把事情做了个交代。 林师父大惊:“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句句属实,我也非常意外。”宋佚瞥一眼惴惴不安的舞团诸人,尤其是装在袋中的优舞尸身,低声道:“我暂时同他们好,此事保密,想请林师父暂时保管尸身,安抚舞团,至于下一步怎么走,我这里来考虑,但最终的处置肯定得请示掌门。估摸着……此事多半与魔息有关。” “嗯……”林师父略一沉吟,头道:“你做得很对,事情先不要张扬,放心吧,人既然交到我这儿,我会接应好,你也不必过于烦忧。清宁那孩子有勇有谋,他这么做必有缘故,只不过开头第一天就出这么大件事,后面会如何还不知道呢,咱们都打起精神,一步步应对下来。” “……您这么我就放心了,舞团就先麻烦给您,我这头还有些事,待会儿得去见掌门。” “你去忙吧,我跟舞团的人接洽,有什么事情就让齐威通知你。” 得林师父担保,宋佚松一口气,这个麻烦算暂时对付过去了。道声告辞,他先行离去,林师父也不留他,赶着同海晏舞团的人商量,并安置优舞尸身。在她的劝慰和安排下,惊魂未定的舞团渐渐镇定下来。 …… 走在山道上,宋佚心里一边盘算,一边观察来往人群的动向,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不论是游人宾客,还是月泉宗自己的弟子,都沉浸在祖师祭典的喜气当中,对山门前的血腥变故一无所知。 见此情景,宋佚心头微定,他本打算现在就去见掌门,但看上下这般宁和,倒是把想法往后压了压,决定往后山门一趟。 按惯例,后山门此刻应该没有安排弟子值守,也不会有人想去那里。但昨晚叶铭,薛曦约他一起去看守后山门,此刻他俩应该都在那里。虽现在一切平静,但宋佚觉得,自己或许还是该过去看一趟。 心念电转,他朝后山门方向飞奔,不多时便到了地方,远远望见薛曦和叶铭果然守着,两人坐在山门下方,似乎正谈论什么。 “宋佚?” 叶铭也看到了他,和薛曦一起站起来。 “宋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们。”宋佚没有吐露前山门的异变,问:“你们这边可有什么情况?” “没有,一个人也没见着不,连只苍蝇也没有。”叶铭笑笑:“还以为你这个大忙人肯定没空来这儿看呢,其他地方都还好么?” “……都好。”宋佚不想多谈,岔开话题:“你们聊什么呢?” “听她讲她哥哥偷听到的事情。” “哦?”宋佚来了兴趣:“薛喻听到什么了?” “我哥哥听到天玑长老跟姬玉枢的事情,关于掌门和仙人。”薛曦道。 “掌门和仙人?”宋佚心里一惊,难道掌门身份和黑衣仙人的事情给他们知道了? 不能吧……掌门又不是不知道天玑长老的野心,还回这么没防备? “怎么的?”他赶紧问。 “也没太听清,总是就是月泉宗掌门和仙人似乎有什么关联,如果能成为掌门,就能与仙人联系,甚至也当上仙人吧……”薛曦眨眨眼,摇头道:“这种传闻,怕是哪家哪派都有,算不得什么,仙人们想跟谁联系,那是他们的事情,咱们也插不上手,月泉宗开宗祖师就是仙人,也没见后续有哪位掌门、哪个弟子再登仙门啊。” 是么?听她这么讲,宋佚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这倒不用太担心,就掌门所言,他和那位神秘的黑衣仙人之间可没有这样的承诺。不过依照天玑长老那野心勃勃的性子,他既然会跟姬玉枢密谈这个,没准儿就是他自个儿信进去了,想在这上面搞什么事呢,还是留个心的好。 “……道听途,难免五花八门,你们这边没事就好,我再去别处看看。” 完宋佚就要离去,叶铭忽然叫住他,皱眉问:“你专门过来这一趟,就为这几句话?莫不是别的地方出什么事了吧。” 这家伙……还真是敏锐。宋佚暗暗摇头,脸上却朝他爽朗一笑:“有我在,能出什么事?你别胡思乱想,也别擅离职守,后山门就靠你们了。” 他看着薛曦,又问:“对了,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多还有两天吧。” “行,希望我师兄也能像他这么快赶回来。” 罢,宋佚转身而去,离开后山门,直冲祖庭,该面见掌门了。 祖庭还是和以往一样,神光萦绕,瑞气蒸腾,只是比平日里多了许多人气,弟子、师父和宾客们来来往往,皆是面带喜色,彼此问候见礼,一派和乐景象。 看起来,对山门前的变故,祖庭还无人知晓。 这也在宋佚预料当中,这件事肯定不能提前泄露出去,知道这件事的人,莫清宁一个,自己一个,舞团诸人,然后就是另几个在山门前迎客的弟子,此前作安排时,宋佚故意没有安排人来禀告掌门,就是为了现在——这件事必须由自己和掌门亲自沟通。 思索间,祖庭朗阔精美的大厅已近在眼前,楼台高起,回廊环绕,院墙仿佛昨日才建好,色色如新,纤尘不染。屋檐下精美的风铃轻轻摇摆,音色悦耳,衬着脚下群山吐翠,殿宇连绵,天朵朵白云,暖暖熏风,越发让这座浮在半空中的宫阙显得超然世外,飘然若仙。 站在大门前,宋佚朝四周看了一眼,深吸口气,往厅内走去。 刚走出几步,一人迎上来,正是狸奴。 “师兄来了。” “嗯,我要见掌门。”宋佚开门见山。 “知道了,请这边来。”狸奴头道:“掌门此前已经吩咐过,若师兄求见,不论何时都立刻带你过去。” “有劳引领。” 听这话,宋佚越发肯定,莫清宁的行动或许早已在掌门计划中。 随狸奴朝厅内走,绕过正厅,从回廊向右拐,步入一间不大的休息室,刚到门前,便看见掌门在房内,似乎刚刚送走一批客人,正在休息。 见两人过来,掌门朝狸奴一挥手,他默默退出去,只留下宋佚。 “莫清宁在山门前无端杀人,将海晏舞团的优舞姑娘斩首。” 宋佚一句废话没有,直接了当通报情况。 “嗯。”掌门神色如常,抿一口茶水,摆手道:“我马上还有客人要来,不留你细谈。你既然拿着祖师佩剑,也就有相应的权力,这些事不用跟我报告,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宋佚一愣:“……不论按门规,还是按湖州城的规矩,杀无辜之人可都是要偿命的。” “所以,清宁他现在已经呆在死牢里了。”掌门放下茶杯,看着宋佚,道:“但是呢,哪怕罪大恶极之人,临死前也还有一次为自己辩驳的机会,你这个行刑官,不去找他谈一谈,听听他的话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弑父 谈,当然要谈! 听掌门这意思,宋佚心头雪亮,笑道:“那必须谈的,既如此,我也不叨扰您,这两天您事务繁忙,我就先退下了。” “嗯……与其发生儿什么就来问我的意见,不如你先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再来跟我,你们年轻人能承担的事情越多,我这老朽就越轻松嘛。” 瞟眼天色,掌门下一波客人要来了,起身施施然出了门,嘴里似乎还哼着一首曲儿。宋佚退到一旁,恭送他离去,心里暗笑自己办事放不开,束手束脚的,也暗暗佩服掌门敢于放权,莫清宁对自己的大胆信任。 至此,宋佚心头阴云散尽,前路再度清晰,颇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雄心。 离了祖庭,宋佚回到前山,此刻舞团那边有林师父接应,后山门处叶铭和薛曦盯着,莫清宁呆在牢中,虽定了要与他面谈,但现在还不便去见他,得等再晚些,选个避人耳目的僻静时刻前往才好。 如今左右无事,不如四处逛逛,也见识见识祭典的热闹喜庆。 这般想着,宋佚信步而行,刚走到前山一处广场,忽见一人急匆匆地朝自己奔来,连声呼唤: “宋师兄,宋师兄!” “嗯?”宋佚见这人颇为面生,一身劲装,肩头别着一块饰物,这件东西他方才在高战身上也看到过,估摸着是风仪庭给这次迎客的弟子们准备的,以示身份。 风仪庭的人急着找自己做什么?宋佚有些奇怪,停下脚步问:“你叫我?” “是,宋师兄请留步,总算找着你了。” 这弟子上前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道:“师兄怕是不认得我,我姓倪,叫倪迅,风仪庭一名无足轻重的弟子,方才我见宋师兄带着高家父子去同高战见面了。” 是有这事没错。宋佚略一沉吟,问:“你找我做什么?” “这个……”倪迅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高家的情况看着不太好,我觉着该请师兄您过去一趟,【【【【,放任不管怕是要出事。” “出事?”宋佚警觉起来,能出什么事?且这风仪庭的倪迅居然来找自己而不去找其他同僚,未免…… 察觉宋佚审视的目光,倪迅一跺脚,急道:“师兄莫要疑我,我,我此前一直跟着薛喻副庭主办事,对风仪庭的许多作为早已存下不满,如今副庭主在外,姬师姐受伤,连李恪道都下不了床,人手实在不足了,我才被他们调过去的。” “是么……”宋佚上下打量他,仔细辨认他的神情,看着不似在谎,又问:“那你为何来找我,你们风仪庭诸人不都在那方么?有什么事也可照看到,何须舍近求远。” “就是不在了。”倪迅皱眉:“师兄有所不知,风仪庭看似规矩森严,上下紧密,实则早已离心离德,平日间天玑长老敲打着,姬师姐紧盯着,大家还能对付上,如今他俩都不在,除开高战、李恪道和那几个一心往上爬的,其他人都……就这会儿吧,广场上的客已散了,弟子们也各自开溜,只高家父子和我还在那方,对他家的争执实在无力干涉,其实……哪怕其他人还在,多半也插不上手。我见情形实在不妙,想着他们是宋师兄带过来的,恐怕也只有你能调停,于是出来找你,还不知那边现在情形怎么样了呢。” 这话听着有些严重,宋佚心头一紧,赶紧问:“高家怎么了,难道高战还在同他父亲较劲?” “岂止较劲……”倪迅摇头道:“你走之后,他们就往旁边的亭中去了,没几句话,又挪到不远处的房舍里,我一直在场内接应宾客,等人散得差不多后,忽然想起好一会儿没见他们父子,想请他们出来散心,于是往房舍那边去,结果还在门外,就听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行了,别了,我现在过去看。”宋佚打断他的话,吩咐道:“带我过去。” 两人匆匆赶往倪迅所的地方——位于方才广场后面的两间房舍。这几间屋子平日里没什么大用,一般是广场上举办演武或考核时,给师父和弟子们休息用的。为迎接祭典,这几间房屋早已被打扫一新,以备宾客们所需。 路过那方广场时,宋佚注意到人已散尽,宾客们去了为他们准备的客居歇息,风仪庭弟子们也各自溜号,四下里很安静,他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加快脚步。 没有风,房舍四周树影垂落,一动也不动。宋佚没有听见倪迅描述的激烈争吵,心里不安的感觉却更强了。 “咦,他们不吵了?”倪迅跟上来,低声问。宋佚朝他做个噤声的收拾,倪迅一愣,赶紧闭了嘴。 房门虚掩,逆着光看不清里边情形,宋佚没有急着进去,凝神细听,恍惚听得内中传过一阵紧似一阵的喘息声,跟着,一股血腥味飘入两人鼻端。 “这是……” 倪迅脸色一变,就要上前,宋佚抬手挡下他,体内真气随心而动,轰然冲去,只听哐然一响,两扇房门好似被利斧劈开,碎作几十块,房中情景顿时展现在两人面前! 房内,高战双眼赤红,浑身颤抖,手持一柄利剑,正抵着高澄颈项,高父倒在一滩血泊当中,全无动静! 这…… 虽然早已做了心理准备,见到如此不堪的血腥场景,宋佚还是倒抽一口凉气。倪迅见担忧成真,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指着高战,支支吾吾不出话来。 这下破门动静极大,高澄和高战也同时看向宋佚,高战面色更加骇人,高澄则如见了救星,眼中含泪,朝宋佚喊道:“宋兄弟,二弟,二弟他……” “高战。”宋佚看一眼高澄,示意他镇定,朝高战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高战一怔,狠狠道:“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有关。”宋佚上前一步,执起照月长生剑:“于公,我持祖师神剑,可处置门内任何弟子;于私,你父兄与我交往甚笃,友人蒙难,自当为他们出头。” “哼。”高战冷笑:“那又如何?老头子已经咽了气,你信不信我现在连他也杀得。” 话间,他剑锋微动,作势要砍高澄的头,高澄身体本羸弱,又被方才的变故吓得浑身瘫软,哪里躲得开,只当自己必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见他这般丧心病狂,宋佚暗暗叹息,灭了最后那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本就是看在高家父子一再回护的面上,才决定不与高战计较,而今他既做到这个程度,宋佚自然无需再顾忌什么。 心念电闪间,宋佚已将照月长生剑一横,身如闪电,突入房内。几人眼中只看见一道冷光迸射,高澄的剑已被宋佚格开,跟着便有真气迎面扑来,如飓风怒涛,势不可挡,眨眼间将高战稳稳制住。高战修为如今差宋佚不知有多少,哪里得住这样刚猛暴烈的攻势?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宋佚又往他背上一踏,踩得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几下干脆利落,在眨眼之间已完成,不仅高澄还闭着眼,没能反应过来,连颇有修为的倪迅也是目瞪口呆,心内惊讶宋佚的修为竟如此高绝,压制高战如捏死一只蚂蚁般轻松。 “。” 宋佚声音冰冷,照月长生剑的剑锋贴在高战耳朵边,其上光晕流转,火彩闪烁,如同来自地狱的死亡之光,不可逼视。 “清楚,你是如何杀了你父亲的。” “我……唔,我他妈就是死,也不会如犯人一般向你报告!” 高战虽被制住,嚣张秉性却一不退,相反比之前更多出几分狂态来,宋佚皱眉看了他片刻,不再与他废话,转向高澄,问:“高兄,发生何事,我离开不到两个时辰,你与伯父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唔……”高澄缓缓睁眼,浑身虚脱地坐在地上,仿佛陷在一场噩梦中,听宋佚问话,愣了片刻,呜咽着道:“二弟……二弟疯了。” 话语一出,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挣扎起身,一头扑倒高父尸身上,边哭边道:“我与父亲见到他后,就劝他不要过分沉迷,更不可想那些歪门邪道的路子,须知修行有道,重在修心,高家已有一方产业在手,衣食无忧,更不需在修行上过分汲汲营营……可是二弟全然不听,言辞中对我和父亲颇有鄙夷之态,他已得风仪庭器重,不日就可出人头地,再往后登临仙门也未可知,高家就算金山银山,在成仙面前又算得什么?” “他这样么……”宋佚沉着脸,冰冷剑锋贴在高战脸上,斥道:“我以前只当你莽撞愚钝,是个被宠坏了的骄横公子,结果你还有这样的痴心妄想。月泉宗创教数千年,除了祖师黄庭仙外,哪还有什么仙人,你这样好高骛远,竟为虚无缥缈的假屠戮生身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