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年三月,冰雪消融,但依旧寒冷。木叶在阳光下缓缓苏醒,从指尖溢出新鲜的活力,而蒙蒙细雨又让它们昏昏睡去。一个阴沉的午后,乌云压低了天空,看似大雨将临,春雷欲震,最终却一滴雨也没下。 雍正六年元宵节前夕,曹家被雍正帝查抄,全家从南京调回北京,而正当亲名达部之时,以备第二年清宫选秀女,曹雪芹从小伴侣的竺香玉十五岁被迫入宫备选秀女,少女时便委身于曹雪芹不忘旧情,在不到两年时间,凭借出众的才华,美丽的容貌身姿,从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到被雍正帝纳入皇贵妃,再到经历后宫风雨飘摇生活的皇后,与其他后宫妃子勾心斗角. 如何才能宠冠后群,全在一手玩弄掌握:与世无争,清淡如水,处处与人为善;绵里藏针,心思缜密,害人于无形。从无名的青涩女子到毒辣凶狠的女子的转变,文中将深刻升华描绘陷害戏、交锋戏、请安戏、帝妃戏、侍寝戏。皇帝至高者有权利掌控大权,嫔妃皆为其心情而升降。 香玉皇后再变成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一系列的转变,与曹雪芹的感情纠纷,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成长为一个善于谋权的深宫妇人,凝结了千百年来无数后宫女子的缩影,再悲恨余生。 为了争夺爱情,争夺荣华富贵,争夺一个或许并不值得爱的男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将青春和美好都虚耗在了这场永无止境的斗争中。 浩浩劫,茫茫愁。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竺红玉也叫香玉,竺红玉,曾是曹家买来的小戏子,入曹家时年仅六岁,八岁时作了雪芹的伴读丫头,与她一起伴读的还有一个小丫头名叫柳蕙兰,长雪芹一岁。此外,还有一个一起读书的女子是雪芹祖母的侄孙女名李香玉,她与竺红玉同岁。 雍正六年元宵节前夕,雪芹十四岁时曹家被抄,之后竺、柳、李三人随曹家由金陵来到 北京。雍正七年,李香玉作为曹家小姐必须亲名达部,以备第二年清宫选秀女,并选才女。李香玉不愿参选,竺红玉被雪芹的婶娘收为女儿,强迫她顶名备选,并改名香玉。是年,她十五岁时,被选中“才女”,进宫后做了公主和郡主们的侍读。雍正九年,其嫡配皇后薨逝。十年,竺香玉十七岁被封皇贵妃,主持后宫事宜。曹雪芹因与竺香玉结婚无望,于是听从家里安排与李香玉结婚,柳蕙兰成为雪芹的侍妾。 雍正死后,皇权落在乾隆手中。乾隆虽没追究其父死因,而香玉却因受到排挤而出家带发修行。雪芹开始写《红楼梦》,其中有关清宫内的秘事均由竺香玉提供。 乾隆一十六年,竺香玉受到曹雪芹的正室夫人李香玉的蛊惑,为雪芹生下一子后,悬梁自尽,曹家第二次被抄。香玉是婢女的身份事发,有关她的全部资料被销毁或篡改。曹雪芹逃禅,事态平息后隐居香山,休妻李香玉,把妾侍柳蕙兰扶正,并在柳蕙兰的协助下,修订百十回本《红楼梦》。也许这也是《石头记》当时被禁的原因之一。 主角:林黛玉的真身,竺香玉,竺红玉也叫香玉,竺红玉,曾是曹家买来的小戏子,入曹家时年仅六岁,八岁时作了雪芹的伴读丫头,后来的香玉皇后,即香妃,潇湘妃子,后为乾隆的母亲,香玉皇太后 薛宝钗的真身,李香玉,康熙年间任苏州织造李煦的孙女,名叫李香玉,其父是任两淮盐课的李鼎。织造和盐课是清代宫廷在江南的两个重要部门,只有皇帝最亲信的臣子才能担任。李香玉是李氏家族的掌上明珠,在家中受宠爱的程度可想而知。 贾宝玉的真身,曹雪芹,清代小说家,著名文学家。名沾,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常以阮籍自比。贡生。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后因家庭的衰败而饱尝了人生的辛酸。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历经十年创作了《红楼梦》并专心致志地做着修订工作,死后遗留《红楼梦》前80回稿子。 薛蟠的真身,雍正皇帝,清世宗雍正皇帝爱新觉罗?胤禛,康熙皇帝第4子,清入关后的第三位皇帝。在位13年。是一位十分复杂而矛盾的历史人物,他是勇于革新、勤于理政的杰出政治家,对康熙晚年的积弊进行改革整顿,一扫颓风,使吏治澄清、统治稳定、国库充盈、人民负担减轻。雍正统治十三年是清朝统治的重要时期,承上启下,为以后乾隆时期的繁荣盛世打下了基础。重要政绩:亲自带部队上战场,保卫中国的疆域领土,扩大了中国的领土面积﹔设立军机处﹔建立养廉银制度﹔实行改土归流、耗羡银归公。 秦钟的真身,乾隆皇帝,弘历,乾隆帝在位期间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巩固多民族国家的发展,六次下江南,文治武功兼修。并且当时文化、经济、手工业都是极盛时代,他在发展清朝康乾盛世局面作出了重要贡献。 乾隆帝的五弟,爱新觉罗?弘昼,雍正十一年封和亲王,母纯悫皇贵妃耿氏,子永璧等。弘昼为历史上著名的荒唐王爷,喜好办丧事,吃祭品,但亦有历史学家指他其实是为免卷入弘时和弘历对皇位的争夺而以“荒唐”为名韬光养晦。 花袭人的真身,柳慧兰,曹雪芹的第二任妻子 如梦令(一) 菱花空对梦中泪,枉入红尘若许年 辛酸可叹无缘会,沉酣梦断觅是非 曾记得,雍正六年元宵节前夕,雪芹十四岁时曹家被抄,之后我、柳、李三人随曹家由金陵来到北京。如今很快转眼又是一年,现雍正七年,李香玉姐姐作为曹家小姐必须亲名达部,以备第二年清宫选秀女,并选才女。李香玉姐姐不愿参选,我被雪芹的婶娘收为女儿,强迫她顶名备选,并改名香玉。 云朗天明。冬去春来,江南烟柳飞絮,舞燕蹁跹。已离开家中来到是非之地,金碧耀眼的紫禁是新的开始。 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众大臣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船舶缓慢靠近岸边,眼前的大臣满面春光,一看便知与平民有高贵之分。我自幼听父母说过紫禁城空旷的四合院里可以看见独特的韵味,金澄澄的砖瓦如一璀璨明珠,没有一丝瑕疵,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大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吉兆。自然与自家不同。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京城闹市远近闻名,潇潇暮暮间感悟人生之态瞬间无常。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曹国府”三个大字。我心里便知已到京城安身立足之地,必是我往后生活的家。 雍正九年元旦,黄道吉日,我初入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车,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保持异常的沉默。我本是无缘无份入宫选秀,虽为一名曾是曹家买来的小戏子,入曹家时年仅六岁,八岁时作了雪芹的伴读丫头。从小与雪芹相依为伴,朝夕相处。没想过有一日要分开,此外,与我一起伴读的还有一个小丫头名叫柳蕙兰,比雪芹长一岁,还有一个一起读书的女子是雪芹祖母的侄孙女李香玉姐姐。冒着欺君之罪也好,还曹家人情也罢。我只能心甘情愿不能推辞。 随后,我和来自各地的秀女并列站在一排,人群熙熙攘攘,我一袭浅紫色晕纱留仙裙罩身,对襟边刻丝着芙蓉,胸前彩绣并蒂莲,华贵的罗裙裙摆,边上弹墨彼岸花。将三千绸缎般的青丝挽成一个美人。各自装扮胭粉香满园,淡妆修饰平凡无奇。很少有人出声,只专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观察近旁的秀女。 选秀都是达官贵人的常事,攀附权贵的获取此途径便捷。可三年一选如同昙花一现,严格地选拔,何人能体会到用心良苦的煎熬,才貌双全,端庄贤惠,无杂念之心,纯洁之身方可踏入后宫。 我起初无入选的念头,可叹家境特殊,如今一来不抱有任何希望。平凡之心试试,儒父在模糊的印象中渐渐明晰,耐心教导我吃得苦,耐得劳,知书达礼,在今后的日子必成大气,娇生惯养只会怠慢。也许他的话让我以后的一生中受益终生。宫中受规矩戒律当做修身养性,可惜我心中永远放不下那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如何忍受繁琐的约束。 娘亲日夜叮嘱的话语常伴耳边,要学会自力更生。跟随师傅学艺演戏。走南闯北,一副好脸蛋儿加上纤细的身姿,人品才学样样俱全。本以为能常伴雪芹左右,比翼双飞,结成连理,白头到老一辈子,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我心中梦想追求。 何耐造化弄人,皇帝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想要何物必是何物,早已大婚,也宠妃数不尽。我只是一冒名顶替的小戏子,何等能耐在群芳中显露一角,如落选也不知会不会丢了曹家的脸面。心情不是滋味。 我无意间瞅了瞅站在我身边耐心等待的其余女子,不尽发现薄施粉黛,无合着规矩裁制的样式宫装,普通的打扮,也不知刻意去掩饰何意。轻易小觑,挽一支金色碧透的玉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含蓄微笑,以显还未见过世面的小闭月羞花。 之前初选晋级因是皇帝亲自钦点获准,背后有曹家身世的撑腰才会顺利通过严酷的选拔。现焦急万分等待最后的海选,含情脉脉看着近处的殿匾,红得通亮的三个大字“长春宫”。片刻,几位害羞默语的窈窕秀女被太监带进了东配殿,名曰益寿斋。还未入殿,就听说传闻长春宫为后妃居住的宫殿,但不知熟为真熟为假,难免人心恍惚。引进选看的秀女也不得而知结果如何,是否被选中乃是命中注定,我哀叹一声,静静伫立在这无喧嚣的世间。然而,心中无他人,默念只有雪芹一个乖巧郞儿,情谊天地可鉴,从小在一起生活多年,始终忘却不掉。 万分百般无奈下,独自前来面对,兴许孤僻。出奇的是,我被几名宫女扶上了轿子,不然而至感到意外,往西行,不多远,三间殿门。转角游廊,来来回回穿过与长春宫相对的回廊,轿夫放下轿子,几名身穿单调宫装的侍婢上前打起轿帘,我从轿里走出,眼前浮现一临时搭建的小戏台,顿然惊乎。 一名身着华丽的凤凰飞舞,云纹斑斓朝服的女子远远看见我露出亲切温馨的笑容,走过来的执我的手,面含喜色关切道:“让哀家仔细瞧瞧,面似芙蓉,眉如柳,比桃花还要媚,不愧为曹家的好闺女。” 我心知面前的这位仪态端祥的女子便是孝敬宪皇后,她母仪天下,在深宫六院中的地位是赫赫有名的。我依依起身,行礼后娇滴滴慢慢抬起了头,娇怯怯垂首谢道:“臣妾感激皇后娘娘的好心关怀,出身寒微,但今日之见,没齿难忘,也乃是曹家莫大的福分,有劳皇后娘娘费心,民女无大碍。” “唉,说起你的家世,哀家心里有数,不过总算挨过去。选秀之事难免伤及牵动曹家上上下下,事关前途命运,你既然入选顺利,必定上天保佑,但有一事想请教贵人,听闻你会唱戏,不知是何方之戏曲?”皇后一语深长地问道。 我的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会一点昆曲。” 皇后点点头,细细看我两眼,微笑说:“昆曲唱腔华丽、念白儒雅、演艺细腻、舞姿飘逸,是民间流传的戏曲,好,熟乎唱一曲在这小戏台?” 我脸上飞红,害羞道:“既是皇后娘娘的赏赐,臣妾也无需推辞,如有不对之地,还望皇后娘娘多多赐教。” 皇后含笑不语,用手轻轻触摸我脸颊。我这才仔细看她,上身牡丹黄千瓣菊纹上裳,一袭金色广绣百仙石榴裙,点点迷离繁花,朵朵祥色祥云。内着丹红纱衣,描金九凤活现欲飞。三千青丝如瀑直下,以皇凤御钗衬托,以碎珠流苏点缀,迷乱显贵。臂上挽迤柔色金纱,银丝依稀,做工精细,贵不可言。眉见稍印牡丹印记,些许粉黛,佳人容颜。 我自知失言,便不再说话,只心中默念等会儿要唱的曲目。 皇后语带笑音,吩咐守候在旁的司礼内监:“快去传齐妃和敦肃皇贵妃前来观戏。” 我暗自紧张,心想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也许是我多想罢了。 如梦令(二) 戏如人生悲欢乐,孤芳自赏随风舞 忆思归去听千古,尽在幕起幕落间 我情不自禁走上了戏台,清冽的芙蓉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洁。与皇后娘娘一番慷慨陈词后,淡定自若许多。稍呼吸片刻,很快回廊外便陆陆续续来了穿着戏服的宫廷戏子前来捧场,还有一些为我吹拉弹唱的乐师,就等着皇后和两位妃子入座就绪。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打枝上的簌簌轻声,半晌无一人相应。 “为何两位贵妃迟迟还未到,小允子,你熟乎把话带到?”皇后低声询问。 话音刚落,远远花树之后忽然响起细柔的女声:“望皇后见谅,尔等让你久等实为抱歉,久闻一妹妹唱戏甚好,今得到皇后的通知,便不远而来听赏。不知是哪位妹妹如此有才,能否给臣妾开开眼?” “你这位妹妹小巧玲珑,怜香惜玉,刚入宫难免有害羞之态,眼前站在戏台的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妹妹。”皇后微微一笑。 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脚抬步,小心翼翼地下了戏台,以免失态。 我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向眼前的两位貌美如花的贵妃行礼后,微笑说道:“臣妾见过两位贵妃娘娘,祝两位娘娘安和常乐,万福康安。” “瞧你两人人,还未见面,都已寒暄了几句,都是一家人,不必过于拘束。既人都到齐了,就坐下听香玉妹妹唱戏吧。”敦肃皇贵妃携着皇后和齐妃的手从我眼前离去。 齐妃身材柔弱,很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嘴唇,长得很是美丽。只是她眉宇间神色寂寥黯然,想来在宫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对我却甚是客气,甚至,还有点讨好的意味。 我从齐妃的眼神领略到冷落与无解,心里颤动几分。迷离深邃,多了几许宽慰与理解,拖着不安的念头上了戏台。 皇后偕同两位贵妃坐下。我慢慢迈步,打量周围,只见北面五间正房有廊檐,正中挂着金字楷书竖匾“太极殿”并排三个满文。院子里空空落落,并没有听戏的人,只在东游廊拐角和东边门罩子下以及南廊檐下站着些人。都穿着袍褂戴着官帽,有的顶翎,有的无翎,也有无顶的。这些人大概是内务府的官,有些是太监。西厢房窗户里有几位穿着官衣,坐着看戏的,据说那是被赏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们。 “臣妾就先献丑了,为在座的献上一段耳熟能详的《牡丹亭》。”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笑了一阵,便静下来听曲了。 我深吸一口气,启动樱唇: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唱得莺啼燕啭,余音缭绕。一曲缠绵落泪的曲调回转众人心中。唱着唱着,我神情变得忧郁愁闷。一曲道情,字字表心音。可惜 远在他方的知心人未能听到。 愿与雪芹两情相悦,立下终生相依为伴的誓言,可最终被外祖母 推三阻四残忍剥夺了相守的自由,遗留下是无限的悔恨和伤痛。自幼 养成心高气盛,自尊心受尽了挫折,从曲中的卑微伤痕累累中感到看 破红尘的悲凉。 在座上的齐妃忍不住拿起手绢不停擦拭凝结眼眶中的泪珠,抽泣 听着哀哉的幽怜悲曲,那清脆宛如流水的戏声荡漾每一位内心,音韵 越发清越,轻抚波动,就连皇后也默唱滴泪。像一只白鹤从云端直冲 而下又猛然跃上九霄,留下声声厉鸣;像高山流水跌入深潭沁入心脾, 清凉的水珠四溅叮咚声不绝,随后是缓缓地萦回于山涧之中。我感觉 自己幻化成了那只白鹤,在云帆浪影之间追逐,在枯黄落叶之间徘徊, 顾盼蜘蹰,寻寻觅觅,迷失在自我。悠悠的戏声中融入了杜丽娘对未 来的希望与美好的憧憬。何时才能与意中人长相厮守。 唱者有心,听着沉寂。敦肃皇贵妃也不能自拔。我那带露莲花般 的姿容、端庄的举止和娴熟的戏功,实在令众人木然叹止。而那戏声 流露的对儿女私情的忠贞与向往感染在座的每一个人。 一曲随着泪水流尽终了。在座的恭敬起身不断叫好,掌声络绎不 绝。 “实为完美的演绎,哀家头一回领略到如此佳作,香玉贵人,不 知你是如何理会曲中的含义?”皇后喜上眉梢,上前问道。 我明知曲中隐含对佳人的思念,不敢提起与雪芹的事,只好装无 其事,恭敬回道:“臣妾用心去唱,也许自幼功底稳固,才会听到今日的极佳之作。其然一般,不能与宫廷戏子相提并论。还望皇后娘娘见笑。” “香玉贵人谦虚之心让哀家受教,难得今日有大雅之兴,不如这样,你先归家几日,打理好一切,等宫中安排妥当你再入宫居住,两位贵妃你已初次见面应有好的印象,下次入宫之时不明的地方你都可以向她们请教,哀家也为你准备一件见面礼,一点心意而已,还望香玉贵人收下。”皇后笑逐颜开地对我说。命身后的小内监抬上一大盒礼物,并当众人之面打开了礼盒。 我上前一看,原来是是一对刻着鲤鱼跳龙门的金钗。皇后随后慢慢解释道:“这对金钗何意哀家不想再多说,想必你内心已有打算,顺道替哀家为你家人稍上一句安好,在离开之时,容哀家多看你两眼,虽是几日离别,还是有些不舍。” 在旁两位贵妃被感动落泪不止,我无话可说,上前跪在地上,流泪说道:“如不是皇后娘娘的赏识,也许今日就难以见到皇后娘娘的真容,何况皇后待臣妾不薄,有劳费心,岂敢舍下皇后娘娘而自我离去?” 皇后难过扶起我,笑了笑,说:“傻孩子,你有此等孝敬之心哀家已是欢喜,若不嫌弃,你可以把哀家当成亲皇额娘看待,初入宫中,多个照应会对自己有很大的帮助。” 我淡淡盈起恬静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树荫下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臣妾有天大的福分让皇后娘娘看得起,感激不尽。臣妾愿意作为皇后娘娘的女儿,以后如有做不对的地方,还望皇额娘海纳。” 皇后眸中颇有赞赏之意,眉心舒展而笑:“乖女儿,在朝中哀家与你是皇后与妃子的关系,私下里就是母女的关系,无论发生何事,哀家都会尽义务去保护你,尽管放心去做。哀家对你有很大的期望,不要辜负哀家和众姐妹对你一切的厚望。” 我心里涌出一股暖意,心里放开了许多。 齐妃和敦肃皇贵妃上前携着我的手,面容亲和,笑着说:“妹妹不用太过于担心,凡事看开些,皇宫也不是可怕之地,你心里时刻想着姐妹们,姐妹们也会惦记着你。” 我笑着不语。心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散在尘埃。天色渐渐黯淡,此刻是短暂的告别之时,依依不舍中我倍感欣慰,但不知未来之路是何方,人世间飘缈不定,归家的心情也很难说出口,皇后的真心备觉亲切,倍感欣慰。人在陌生之地,无依无靠也不知会不会一直孤独下去。 看她们各自回了寝宫,我也离开了我人生中第一次转折。淡淡对自己说道:“以后的路还很长。” 如梦令(三) 月色冷紫禁,薄暮空潭曲 夜雨若残梦,离别愁更寒 长春宫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像是随风残弱的老者。近处,等候在车上的是我的近身侍婢春儿和冬儿。远远见我来了,赶紧携了披风跳下马车过来迎接。冬儿扶住我手臂,柔声说:“夜深了,风大,小姐披上吧。”春儿把锦缎披风搭在我身上系好。 寒风、抚落了树梢上飘摇欲坠的枯叶,寒瑟、吹散了红尘中似曾斑斓的繁华。皑皑的晶莹紧裹着凝冻的素妆,也许冬悄然来了。 驾着马车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准备引我们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我福了一福说:“恭喜香玉小主得选宫嫔之喜。”我含蓄地回道:“多谢。”之后我被两位侍婢一同扶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香玉小主。” 马车缓缓而行,我掀开帘子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感受晚风拂面。清凉温馨,色泽碧透的晚霞半是如光亮炫彩一般透射出清朗,半是幻紫流金的繁星点缀,如铺开了长长一条布满花纹的丝绸。在这样幻丽深迷下宫深殿宇广阔神秘的紫禁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我梦在其中。 冷淡的月色洒进车轿里,然而,我轻掩这扇心的窗扉,一个人独自品尝再没有世俗的虚伪,也没有尘嚣的羁绊。翘盼车帘外的夜景,自然平淡。虽是沉鱼落雁之夜,繁华街市飘过眼前,红灯挂满各屋的房檐上,稀少的叫卖声清晰可闻,繁忙的嬉闹黯然,寂静随之而来。车帘之外一切尽是烟雨氤氲温润迷离,温婉恬静柔美。让我魂牵梦绕,痴迷沉醉。 马车转过街角,不知走了多时。还未到家的门前,遥遥地听见鼓乐声和鞭炮噼里啪啦作响,我心知海选秀女之事家里早已得知。马车徐徐稳稳停落在家中的垂花门前,冬儿帮我掀开车帘,红色的灯笼映得一条街煌煌如在梦中。看见全家老小立在大门前等候,我眼中一热,眼眶中落出泪水,心里强忍住。我从马车轿里出身,家中的仆从婢女早早迎了过来伸手搀扶,曹家外祖母昌邑姜氏和曹家之主曹頫等候在门外许久,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淡淡笑若春风,眼中含着泪。我内心清楚意识到曹家待我不薄,可做了对我有愧疚之事,心里自是过意不去。还未入门,只见所有人齐齐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喊:“微民曹頫同家眷参见香玉娘娘。” 我内心突然纠结,才不过十几个时辰的离家。转眼就人情冷淡。 快速的转变让我无法立即适应,心中悲苦,也不知从何入手,忍不住落泪,伸手去搀扶。 外祖母和家父不愿起身,连忙回拒:“尔等起身有辱圣恩,有违规矩。” 我心里极为难受,握在手中的金丝手绢轻轻擦拭泪水,温和淡若说道:“唉,一日未见,多难为情,起身吧。” 此时唯独不见心上人,连李香玉姐姐、柳慧兰姐姐也未能见上一面,苦苦回来却见不上想见的人,在杂乱的人群中寻觅还是没有雪芹的身影。 在旁的侍婢冬儿一眼识破我的心思,笑了笑,说道:“小主似乎心事重重,等会上桌就能见到。” 我若无其事,淡定说道:“没大没小。”虽是口上不说,心里更是一番期待。 不久,家宴准备安妥。我随着下人的前呼后拥,进了正堂。两边抄手游廊穿梭于礼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我方进入正房时,众一家上下众星拱月般的把我迎了进去。家父让我陪同外祖母坐在上座,眼前呈现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并没有把我吸引住,也许心里只念着那个人早些出现。 一心未断,只听两脚步声同时踏入。冬儿小声低头对我说:“小主,你看谁来了?” 我不禁抬头望去,一熟悉的身影浮现,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衣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朝气凛然走到我面前,紧紧握住我的手,泪哗然而下,含情脉脉说道:“香玉,让你受苦了,回来就好,你可知道,我可想念你了。” “咳咳”家父曹頫咳出了两声,雪芹立即松开手,“对了,闻听你入选妃子,实为你感到高兴。” 就在这时,他身后走出了两位满身散发幽香的女子,一看便知是李香玉姐姐与柳慧兰姐姐。我恭起身,回礼说道:“两位姐姐可好,虽一时未见,妹妹依然牵挂。” “妹妹好福气,轻而易举入选妃子,姐姐脸上沾光不少。”柳慧兰欣慰说道。 李香玉搭不上话,只好默默守在雪芹身旁。 我略一思索,对柳慧兰说:“二嫂说笑了,入选运气好才遇上,此事本无意。” 柳慧兰笑意更浓,说:“妹妹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也许这就有助于你入选秀女的因果吧。” “饭菜都凉了,还是边吃边说。”外祖母劝说道。 吃饭之余,我偷瞅了李香玉一眼,只见削肩细腰,长挑身材,细柔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别有一丝江南之美。 说笑之间,忘怀自我。片刻,我登时跪下泫然道:“曹家全家老小对我养育之恩,尽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能为外祖母家父尽到孝心,还要这般谨遵规矩,心中实在不安。” 外祖母连忙前来扶起我,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李香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渐渐消停。 我已经泪如雨下,雪芹连同哭闹说:“何苦了我亲妹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如何才好?” 侍奉雪芹的贴身丫鬟夏秋说了句好话,才解围。 家父曹頫含泪哀声道:“唉,好好一桌饭菜就如此糟蹋。” 依次坐下来吃饭中,无人再说话。 我沉默看着瓷碗中的米饭,不敢再多说。也无胃口。 饭后丫鬟端上茶果点心,轻柔拿起一桂花糕细嚼慢咽,洗手漱口过后,便早早向外祖母家父道了安回房中休息。 回到房中已是深夜,冬儿和春儿整理好铺盖,前来告知我早些休息,但此刻波动起伏的心情无法入眠,只好一个人静静坐在花雕木椅上依着青灯遥望此时浓墨似的夜空,回想起自己的家乡江南,漫天纷飞的雨细如珠线,点点滴滴,丝丝柔柔,洋洋飘洒。如烟似雾,袅袅娜娜,缠缠绵绵。那鳞次栉比的翘檐吊脚玲珑小屋,那悠长纤巧的石板小径,那翠*滴的无际竹海都笼在这雨雾轻绕的韵律里。 “小主,夜已至深,该是让小的服侍就寝。”冬儿不忍心我再自己深陷在迷蒙的幽静深夜中。 不知不觉中,疲劳昏沉。我渐入睡,也不知后来的事。 如梦令(四)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次日清晨,冬儿春儿服侍我起来洗漱。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大早不知是何人前来拜访。冬儿纤纤作细步姗姗走来,摇曳生姿来到门前,缓慢打开房门,原是雪芹亲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羹来看我。 雪芹放下捧在手心的冰糖燕窝羹,唤我一句“玉儿”,眼中已噙满泪水。我坐在他身边,终于枕着他细弱无力的手臂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他唤我:“玉儿,如今要进宫侍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唉,只相隔短短的几个时辰就念着你,入宫后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由不得自己的性格去做自己心爱的事。” 我点点头,答应道:“玉儿心里明白,凡事自会讲求分寸,循规蹈矩,不会像小孩子那般淘气。你放心好了。” 雪芹静静看着我一夜未睡好的脸庞,心里极为难过。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我憔悴的脸,说:“然而我不想让你去选秀,可偏偏家中的二婶娘不从,她在家里的地位你也知晓,也只得如此了。历代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做不好则殃及身边的人,包含对你好的人。如不是你昨日在戏台上唱曲引起皇后对你颇深关注,也许你还未必入宫当妃子。想来今后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保全自己啊。” 我忍着泪安慰雪芹,他已是泪水蒙蒙,为了我付出了千辛万苦也愿意,掏出手帕抹去他的泪,笑了笑说:“若是能相守必然是好,但坎坷也会有,只要经历了以后的日子就会不再风雨交加。你无需牵挂。” 雪芹满面忧色,忧声说:“歧路慢兮,无论你作何选择,我会永远在心里守候着你,容貌绝色,才艺两全,皇上知道有你如此佳丽,会恩宠百般,不免会遭后宫之人嫉妒暗算,你天生软弱不会斗智斗勇,恐怕祸及遭殃伤害了自己,就怕不得皇上后宫三千佳丽的重视,只能独守空房,冷落自身,这该如何是好。学会收敛,韬光养晦。不要事事与其余贵妃争夺,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平平安安渡过每一天我就心安了。” 我严肃注视雪芹明亮的双眼,一字清晰说道:“抱有平淡之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恩宠只是浮云,不值一提。但求无大起伏波浪生活在宫中,闲暇时能获准回趟家中看望你和家人,自身幸福快乐已足矣。” 雪芹眼中满是爱慕之色,疼惜的说:“怜惜你小小年纪就要背负家里的负担,去宫中经受悲苦痛楚,若是他人不堪落寞寂寥,早已不能待下去,我是何等于心不忍。” 我抬起手背擦干眼泪,沉声说:“事到如今,若是儿戏退缩,有负圣恩,岂不是要连累家人?” 雪芹见我如此说,略微沉默,淡然间思量许久方,试探着问道:“宫中御寒衣物多带些,如是需要都可向我要,在离开家中之前,我有一物想赠予你,望请收下,一来是你空闲之时拿出看看,就会想起我。二是从小到大,都没送过礼品于你,如到往后急需之时可以暂且用用。” 我知道雪芹的情谊难以用礼品衡量,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若是贵重之物还是自己留着吧,无需破费。” 雪芹微微松了一口气,笑着道:“只是一块翡翠玉罢了,不是贵重之物,不过你要好好如生命般珍惜它就对得起我一片痴情之心,不枉负这你我的誓言。” 雪芹把一颗精明剔透的翡翠玉石放在我的手窝里,极力克制自己的哭泣。温柔笑了笑。 我垂泪道:“好,雪芹我会照顾保护好你的玉石,不会弄丢,若有一日再见面,便完璧归赵。” 内心在此时彼此息息相通,我也清楚知道此块琼浆玉液般无暇的翡翠玉石是雪芹出生那天口衔含着的玉,全家都视它如宝,雪芹一直佩戴在胸前,不敢离身,但也不知道为何我的名字里也会巧合之中带有玉字,也许是命运特意安排。 正反两面都有通灵宝玉四个字。最为费解我出生之时胸前佩是带有金锁的金项圈。 雪芹白皙的脸蛋闪过一丝难言的内疚与愧怼,我于心难忍,柔声道:“进宫后我会时常写信给你,若能回来你会娶我为妻吗?” 雪芹一脸茫然,淡淡把我抱在怀里,说:“我会在家里等候你直到回家,无论天涯海角,你在我心里不会消散。” 我对雪芹说道:“既然说好了,那拉勾勾发誓,若你有负于我,我会记你一辈子。” 雪芹沉思片刻说:“好,咱俩拉勾说好的话永远不会变。” 清晨的畅谈心语让我和雪芹更念念不忘,从此后见面也许只是一场梦罢了。 傍晚时分,一抬小轿接了雪芹的三姨娘李氏过来。听说她为我专从自己府内带来精美衣物首饰,家父曹頫早让下人打扫好各院落。又分派几个丫头过去服侍她。 在一起用晚饭,李氏神采奕奕对我说:“香玉妹妹容色绝美,如芙蓉仙子下凡,入宫之后深得皇上之心不容且说。” 我含羞红了脸,恭敬回道:“三姨娘见笑了,我只不是平凡素颜,不足以与你美人相比。” 烛光的隐射下的三姨娘风姿犹存,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让其余在座男子羡慕三分。 饭后,大厅内三姨娘一见我,满面是泪,盈盈然就要拜倒。我连忙起身去扶,笑着说:“这是为何,你是我长辈,无须下跪,况且你把我当作姐妹一般甚好,这礼节有点怪难为情的,然而我还未是贵妃,你的莫大礼节我授受不起。” 三姨娘依身而起,举袖拭泪说道:“刚才家宴上失礼,还请香玉娘娘不计小人之过。” 我勉为其难,让座给三姨娘,亲自泡了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茶,然柔柔说道:“听说姨娘你特意从府内为我带来一些做工精细的衣饰,不远而来有劳姨娘的关切,让我难以不知无以为报。” 三姨娘破涕为笑,连连说:“此等小事是举手之劳,不碍事,何有回报之说,等你入宫日后飞黄腾达,再来感激也不迟。” 我笑着说:“既然三姨娘的好意我自当收下,往后之事也难以预料,如有需要我会尽所能帮助三姨娘图个好日子尝尝鲜。” 夜色渐深,晚风拂晓。我独自送三姨娘出家门。月色如水倾注在抄手游廊上,三姨娘在上轿子之前,深情真心对我说:“这一别不知何时又能相见,总之要好好照看自己,祝你一路顺风,就送到这里,深夜风大,回去吧。” 我无话可说,淡淡说:“多谢三姨娘不计前嫌前来看我,那我回房了。” 虽是离别过后,我还是舍不得回去,听闻落花马蹄声之回响,我的心不能平静下来,目送马车在黑夜中渐渐消失,我才安心回房。 一个人走在回房的青花石板的小径上,木然回首意识到卑微,不知从哪里修得的福气,得到姨娘顾惜。入宫以后,只有以真心为报,一生一世与各后宫的姐妹扶持,相伴宫中岁月,也就对得起姨娘的心意。 我心中一暖,仿佛心情明朗。望着被乌云遮挡的月儿,分不开繁星点点是梦与情的痴痴。幸福悄悄然进入彼此空荡的世界,填充了两个冷漠的心灵。 胭脂泪(五) 渐迷相处落日雨,水中只有清悲怀 生辰晶帘伤心白,潇湘梦断约相逢 雍正八年二月十二日,刚好是我十五岁生日。昨日三姨娘与我一面之别,心里充实安慰。也许是良辰吉日,今日喜上加喜。 天色蒙亮,宫里的内监来宣旨,外祖母带着全家老小到正厅接旨,内监宣道:“雍正八年二月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江宁织造两淮巡盐监察御使十五岁女曹香玉,著封为正三品才人,赐赞善之职,于二月二十二日进圆明园,汇芳书院入学陪侍。钦此。” 我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悲是喜,只静静地接旨谢恩。 其然,曹頫夫妇已将我收为自己的女儿,并将其名改为曹香玉。我在家中视为掌上明珠,发生了突如其来的转变,摇身一变而成了侯门千金。 可叹的是本想如愿嫁给雪芹,可惜流言蜚语延误了婚期。才始终明白世间最苦是痴情,不遇知音休应声之道。 生辰家宴上,我、柳蕙兰和李香玉围绕在外祖母身边,说说笑笑。后又有曹頫夫人过来,对外祖母而言,真可谓天伦难得了。若说是庆生家宴,不如说是我噩梦的开端,也是痛苦离别之宴席。 正厅花团锦簇,热闹非凡。这花样年华的季节,济济一堂,珠环翠绕,笑语飞扬。 玉兔东升,外祖母率领东西两府,进园子上香,“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一是为了祈求上苍保佑曹家风调雨顺,二是为了感恩祖上对曹家默默地保求平安。除了元宵佳节,从没见过如此正式的场面,熟悉热闹的排场只有大户人家时常举办。上香后,外祖母又率众人跪拜位于萃锦园的孔子像,“曹頫夫妇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如意春风丫鬟秉着两把羊角手罩,我、柳蕙兰、李香玉等贴身搀扶,姨娘等在后围随”,逶迤连绵,声势浩大。 园子衔水环山,古树参天,曲廊亭榭,富丽天然;其间景致之变化无常,开合有致。府邸建筑庄重肃穆,尚朴去华,明廊通脊,气宇轩昂,仅次于富丽堂皇的紫禁城。 入座时,外祖母居中,左手曹頫,右手王夫人,子孙顺序下去,片刻才坐满了半个桌子。若是平常人家,我必以为是那桌子太大的缘故,然而,这是赫赫曹国府,那团圆桌之所以大,正说明了古往今来人丁兴旺为重。 经历过曹氏府鼎盛时期的外祖母再到衰落之时,最先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不禁感叹人少,不得已又叫出了其余丫鬟,好让那团圆桌不那么空。 不尽,外祖母哀伤说道:“家境逆转,一年不如一年,因罪落迁,好在祖上保佑,无大碍,如今全家上下重担身负后辈。老妇实为过意不去。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冷淡,来了也凑合。” 家父曹頫唉声叹气,一脸忧伤,缓缓说道:“今昔非比,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心中畏寒。” 席上,不讨人疼的赵姨娘,说了一个母亲偏心的笑话,多少扰了老太太的兴致,玩了会儿,就催促着让这些爷们都走了,雪芹这次竟然也跟着走了。外祖母心痛的孙子辈都离开,这曹国府的生辰家宴也就开始冷清下来。 剩下的,大半都是平日话不多的。大家不胜酒力,意兴阑珊。只要外祖母一高兴忘乎所以,坐到天明方可散去。在其余人的眼中,生辰纪念是最值得回忆的一次,而我只是落人耻笑离开前一次哀伤。 一大家子,如今人丁寥寥,笛韵凄清,风寒露重,年迈之人真就有如此高的兴致?想是外祖母此刻忆往昔,看今朝,想将来,心内千万感慨,也隐约感知,盛宴将散,再加上自己年事已高,这般良辰美景,与亲人团聚的时刻恐怕越来越少了,故而执着着不肯散场。 我又恰逢是成年礼“将笄之年”,曾闻外祖母揽我入怀说过喜欢我稳重平和,举止闲雅,要家中要搭台唱戏。果然,此家宴散后,王夫人令人把戏台搭在外祖母的内院,重新煮茶烹酒置办在上房,众人热热闹闹地庆贺我的生辰。孝敬宪皇后亲自还差人送来了灯谜。夜宴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院内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这一夜,我喝醉了,泪水不知然落下。过后因又多吃了几杯酒还演绎了一出:“醉眠芍药茵”的闹剧。一群丫头看鱼的看鱼,斗草的斗草。呆李香玉因为斗草弄脏了石榴裙,雪芹方有机会在李香玉跟前尽了一次“意外之意外”的心意。 到了夜静人深,曹国府内的丫鬟凑份子办酒席,举行夜宴、又请来了各院的主人,“吼”一声,一朵五彩缤纷的花朵出现在天空。我抬头望去,一枝枝美丽的花朵瞬间就消失了。正当我看的如痴如醉的时候一声震撼人心的巨声爆炸了。一些小火花慢慢的降下来。好不热闹。 过后,大家商议以“占花名”为酒令,在座的每人都占到了象征自己人品、性格、命运、结局的花名。那夜又是喝,又是唱:直到夜半方散。 这夜本是忧伤重重,没想到化悲为乐。这次群芳夜宴不分主奴,一律平等,共同欢乐,舒畅欢乐。 全府内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庆贺。 夜已深,柳蕙兰,李香玉不耐,各自回房歇息,又少两人,外祖母身边只雪芹,我相陪,想那大大的桌子上,佳肴仍在,人却去也,多少落寞。四更天了,贾母纵有心赏月至天明,无奈子孙们一一散去。 想起酒阑之时,却仍是欢声笑语,烟花漫天,不意今朝,只剩这一轮明月,满园凄清。 外祖母静静看着幽深的景色,心酸不已,含泪对我说:“玉儿,我年纪已大,不像年轻那时的风华月貌,充满活力。人老珠黄,已没能力支撑全府内上下,这场庆贺家宴,真就这么散了。来时儿女成群,去时一乘竹轿,两个婆子,三几丫鬟,只有少数人相随。想那时元宵家宴,也是这四更天气,现苍凉兴许。” 我面色哀伤,沉默不语,只断断续续说了一句:“外祖母的话玉儿心里知晓。” 雪芹在一边撕心裂肺苦苦哀求道:“老祖宗,可否不让香玉入宫?” 外祖母眼中尽是不舍之情,静静地望着我。我良久无语,幽邃的眼神中看出其然她也不愿,但事与愿违,偏偏选中的是我,不是别的女子。我只好认命,依稀自己还是六七岁小小女童,鬓发垂髫,外祖母把我放着肩上,驮着我去偷看他人院落里五月里开得最艳的荷花。 我定了定神,因年纪年迈,外祖母睡意朦胧起来,也许她也无能无力再理会这些闲杂索事,只好闭目养神,她也明知要想我不入宫已是难以改变的事实,否则犯了欺君之罪祸及曹家。 让雪芹送了外祖母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我内心并没有责怪她,只是愧疚雪芹。 兴许间,只感到自己的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回到闺房已是快要天亮的时分,而这年雪芹16岁,我15岁,李大姑娘15岁。 胭脂泪(六)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雍正八年二月十二日大清早,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内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我入宫。虽说只是才人进宫,排场仍是极尽铺张,更何况是一个门中抬出了身上散发异香的小主,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 纱帐缠绵的梳妆台前,一方葵形铜镜衬映出人儿的倒影,镜中人儿妍丽无比,娥眉轻扫,不施粉黛。淡红的脸颊泄露了几分俏皮。将长发轻挽,缀上淡紫色步摇,配上身上这件浅紫色连衫裙,金钗之年便拥有倾国倾城之貌。我双眸含笑,执起一盒胭脂,轻点朱唇,淡然抿唇,霎那间,日晕也谢了光环。 “小主,你今日美若天仙,笑靥醉人真美丽,秋波流动蕴情意。” 我一言难尽,假意嗔道:“即不化妆打扮也不过如此,无须多赞。” 稍过片刻,引过一位宫女服色的年长女子,长的十分秀雅,眉目间一团和气。我知道是宫置夫人,便微微福一福身,叫了声:“姑姑。” 她一愣,想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以礼待她。急忙跪下向我请安,口中说着:“奴婢长秋,参见才人小主。”我朝的规矩,皇后贴身传旨身份特殊,在教导小主宫中礼仪期间是不用向宫嫔小主叩头行大礼的,所以初次见面也只是请了跪安。 我疑惑一事便请教长秋,笑着说道:“姑姑,我尚有一事心存疑虑,不知才人所谓和称呼?” 宫置夫人想必常在皇后身边伺候,掌管后宫节仪之事,对妃嫔称职过目不忘。 “奴婢回小主的话,才人是在宫中做公主郡主的伴读。”长秋深思熟虑说道。 话完,我记忆犹新到那日在宫中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吉日已到,家父早已准备了钱财礼物送与宣旨内监。 快要出门之前,雪芹陪在我身边,深情寒暄道:“辞别之话你我放在心里就好,在宫中不如家中,凡事多个心眼,若有心烦意乱,千万别放在心上,排忧解难看开就无事可烦。若你念着我,心里想着,写家书也便可。怅然难舍说多也是无尽的泪水,今日是你入宫之喜,我只愿你一路保重。” 我无语凝咽道:“天佑,我离开你之时,是否还可称你一声“相公”,如入宫之后再无相见之日,你还会心里念着我,还像幼时那样呵护着我吗?” 雪芹一脸苦涩,念情伤神说道:“有缘自会相见,一定会再见,玉儿,你放心,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会把你风风光光娶进家门,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走之前再哭啼,眼红就不好看了。” 我挥泪而去,停止了哭泣,微微笑着说:“恩,玉儿长大了,不会再如孩童般哭闹,我相信你会把我明媒正娶。” 人独处幽居的时候,总是任意记忆的车轮碾过思想的驿道,不断的捡拾过去。而现在已深有体会我离不开雪芹。 我行过册封礼,就开始在曹国府内别院而居。虽然仍住在自家府邸,但我居住的玉春轩却单独而立,外边是宫中派来的侍卫守卫,里边则是内监、宫女服侍,闲杂男子一概禁止入内。只有长秋姑姑陪着我学习礼仪,等候着今日进宫的日子到来。 册封后规矩严谨,除了要带去宫中的近身侍婢可以贴身服侍,连自家人与我见面都要隔着帘子跪在门外的软垫上说话。外祖母和家父家母还可一日见一次,但也要依照礼数向我请安。 宫中朝纲礼节必然讲究,听闻天佑有一日亲口说起家世,叔父曹颙被康熙帝于四十九年指婚与十六公主马桥,成为额驸。如今此府邸便是赫赫有名的公主府。之所以家母马氏和外祖母能来去自如托的是皇恩浩荡。 而我初次入宫的位份等次虽不高,但与我同日进宫这次入选的小主共有十二位,分三批进宫。 进宫后也可以彼此照应,不至于长日寂寞,可惜未能与他人相识相知,只好只身前往。 只怕往后再与天佑相见之时,看着跪在帘子外边向我请安,口中恭谨念念玉贵妃吉祥,俯着躯体与我说话,只叫我不忍卒睹,心中不是滋味。 长秋一直在皇后后身边当差,性子谦恭直爽,侍侯得极为周全。甚少提及宫闱内事,明智保身才是安身立命之理,短时朝夕相处间虽是只有只字片语,我对宫中的情况也明白了大概。 传闻孝敬宪皇后为人温和恭敬,在藩邸和宫廷生活近四十年,虽经历宫廷斗争,但得善终,实属不易也。与皇上举案齐眉,非常恩爱,在后宫也甚得人心。谁料近段时日凤体不适,常日闭关在圆明园与世事不闻不问。 我与雪芹从幼时日渐笃定,日日形影不离。此时一瞬间离开之后不知如何再有勇气面对一切,但是福躲不过,也只能自当作痴梦一场。 过后我随长秋和其余宫女的陪同下轻姗漫步离开了闺房,天佑不敢目送,只好一个人独自回房大声痛哭,我流泪满面强忍哭出声。 这一分别,我从此便生活在深宫之中,想见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外祖母和家父家母早已等候在大门外,止着泪心里痛惜看着我一步步艰难走出了家门,柳蕙兰极力克制自己的哭泣,扶着三姨娘的手垂泪。李香玉心知有愧于我,痛哭抱着我说:“红玉儿,我知错了,不应为了一丝私欲破坏了你和雪芹的感情,若能重来,我还能和你成为好姐妹吗?” 我心酸不已,含泪抱着李香玉劝道:“妹妹,这不是你的错,人各有命,此去是在宫中,不会受多大的委屈。你帮我照顾好雪芹,还有外祖母和家父家母,姨娘。我由心感激。你好好珍重。” 我凝望着外祖母,脸上多了好些寥落伤怀之色,鬓角也添了些许苍白。她用绢子连连拭着脸上断续的泪水,只是泪水如蜿蜒的溪水滚落下来,怎么也拭不净。 柳蕙兰心里闹着慌,眼看不下去。感动上前抱住了我,依旧啜泣不已。 我勉强笑了笑,说:“好了,没事。既然我能入宫也是件好事,家里就不用再背负太多的伤感劳累,说不准还能为家里加封进爵。你俩就不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即使没有我,生活还应照常继续下去。” 柳蕙兰擦干了泪水,忧虑说道:“宫门深似海,凡事多留心,心疼爱惜自己,处处留意,尽量少说话多做事,勿与人争执起事端,尤其是孝圣宪皇后,举止贤淑端庄才能保全自己。” 我默默点了点头,神采飞扬说道:“多谢妹妹的提点,我会时刻记在心中。你也要好好照料自己啊。” “小主,启程时间到了,马车夫候着呢,是否上轿?”长秋语气温和问道。 我回望曾经熟悉的面孔,依依不舍由冬儿春儿的撑扶下踏上了马车,进了车轿内。 我含着泪告别了爹娘兄妹,乘轿进宫。当我坐在轿中,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依稀还能听见与雪芹和家中姐妹们隐约的哭泣声。 有太多的不舍,也有太多的期望,人生匆匆,晓看事物万千。这一日的天气甚好,优越于我选秀那日,蓝于碧透,万里无云。春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挥之不去的柳烟花雾。和煦宜人,百花纷纷绽放。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胭脂泪(七)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吉时一到,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搀着宫女的手下轿。轿子停在了汇芳书院门外,因是才人,不是正宫皇后,只能从偏门进。 春儿和冬儿跟随我一同入了圆明园。她们都是我自幼贴身服侍的丫鬟。春儿是外祖母最疼爱的丫鬟之一,常年跟随在旁,从不离身。自打从我入宫起,为了不让我在宫中孤守长年,特意赏赐给我作为陪同丫鬟,而冬儿温柔体贴,聪明伶俐,幼时服侍我直到现在。两个人与我朝夕相处,情同意合。以后宫中的日子少不得她们扶持我周全。在宫中生存,若是身边的人不可靠,就如同生活在冰冷的天寒地冻里,无依无靠如枯萎的花儿散落化成尘埃。 一掀开轿帘,眼前便见陆陆续续的清雅若素的公主和郡主前来习礼仪与私塾。因守着规矩并不能说话,只能互相微笑示意。 今日天气非同往日,安和明晰。细碎而洁白的云块,像是纱巾上的花朵。澄碧,纤云不染,远山含黛,和风送暖。预示着好的运气。 金黄题匾“汇芳书院”清透一泓,彷徨显赫皇恩浩荡,书院门外拂晓四周环绕的水池,人杰地灵日渐升腾,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屋檐尽是飞檐卷翘,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耀眼夺目。富贵祥和的气派盛世凛然。 我不禁心惊,浩大的皇家别院将会是我一生渡过的地方。不由自主望着书院落怀之景,乱石架成“断桥”,横跨涧水:十几品怪态多姿意趣横生的湖石,彷佛是从土中长出。目前,还有若干湖石挺立在遗址上。百年多风雨,终究未将它们掀掉。 书院门外孝敬宪皇后和穿暗红衣袍的内侍早已恭候,在銮仪卫和羽林护军的簇拥下引着我和皇后向书院正厅走。进了正厅,过了状元道从胡同往西转去,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望不见底。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走了约一盏茶的时分,站在一座房殿前。教书之地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贤惠恩泽。 我停立在书香四溢的屋檐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坐在内屋品尝茶水的公主郡主。在旁的皇后看出了我不解的心思,耐心诉说由来:“香玉,你熟乎可知这书院的渊源?” 我笑容可亲回敬道:“妾身才学尚浅,只闻家父自幼提起宫中曾有一院便是汇芳书院,至于为何起于汇芳书院妾身不得而知,还望皇后娘娘多加指点。” 皇后红着脸谦道:“哀家也否知此书院从何而起,但此意深有体会,汇芳乃是集贤之意。据《唐书.艺文志》记载,在大明宫光顺门名,和东都的明福门外,都创设集贤书院。前朝皇帝爷为了教养己身的女儿专在此设立,以便警示天下要以学识教养为重。” 汇芳是园中小小一座殿室,坐落在圆明园北角,相当僻静,是个以一组南北向的规整三进院落和东部弧形房屋围合出一个月牙形院落相结合。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正殿拜孔堂,拜孔堂后有个小花园。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晓霞轩,供公主郡主闲暇休息居住。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晓霞轩的后廊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湖泊贤良亭前有两株巨大的恭亲王府梨树,虽不在春令花季,但结了满株累累的晶莹透亮香梨,配着经了风露苍翠的叶子,煞是喜人。院中廊前新引进一排寒冽桃花树,皆是罕见的苏杭绛桃,植在腊月雪水之中。花开繁盛,簇簇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园后花园遍满桂花,现已入春,一到春天花开似雪,香气怡人,是难得的美景。不如叫“桂梨书院”,果然是个绝妙所在。 我在贤淑高贵的屋檐前默默伫立片刻,脸上露出了笑意,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往后之日是否在此为公主郡主陪侍?” 皇后和颜悦色说道:“才人过谦,陪侍虽之职卑微,但甚比公主郡主身份之高,你可知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其意义为御用女官。” 我似乎不解其意,本想追问。可生怕会得罪,就装作糊涂。 “皇后娘娘之话我心里有数,往后有不知之地还望娘娘多以指教,妾身感激不尽。”我恳切垂泪道。 皇后上前深情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道:“哀家看好你坚守本分,谦让雍容之态,如不错,只要好好谨言慎行,完成自身之责,便会有一大作为。” 我满面感激之色,垂首谢道:“皇后娘娘多谢言辞相助。妾身虽然出身仕官之家,但近日之恩,没齿难忘。” 皇后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稍过片刻,哀家待你去见书院总管,顺便见见你往后之日相处的公主郡主,还有安排好的住处。” 我内心感动,皇后之举温暖亲和。连声道谢。 正说着,有太监传过来端柔格格和另几位郡主进园。我朝她微笑致意。可没想到,她也对我微笑回敬。 “皇额娘吉祥,不知此笑容可掬的女子是何许人也?”端柔格格一脸稚气,好奇问道。 我含蓄温和回礼,说道:“才人香玉见过端柔格格,格格万福金安。” “唉,哀家才几日未见,你如此礼貌待人的变化难以接受,不知你从何学来,对了,此清雅腼腆的女子是你未来的老师,往日要好好听她的话。”皇后露出喜色,心中感到一丝安慰。 “皇额娘放心,我都多大了,还须你老人家操心,岂不是要见笑?”端柔格格拉着我的手说。“你说是不,香玉老师。” 我羞涩吱唔回道:“是,格格说的对!” 皇后抬头知晓将近黄昏时分,便要退回宫中。万分嘱咐我要照顾打理好这里的一切事务。 “香玉,时候已不早,哀家还要回宫中理顺其余事务,你跟随格格去别处看看,劳累疲倦一天,早些休息。总管会晚些时候去吩咐你。”皇后略显倦意,特意交待后便离去。 “知道了,皇额娘,我会好好与香玉老师相处的。”端柔格格嬉皮笑脸说道。 随之贴身司仪太监宣道:“皇后娘娘回宫,起驾。” 一阵庞大的宫中队伍在薄暮日落后渐渐散去,余下的只有我和格格俩个人。 等皇后离去,格格牵着我的手,笑着说道:“香玉姐姐,你我之间私底下不必如此寒酸拘束,虽是第一次见面,已感亲近。想必有缘份才会相见。往日见到我也不用以礼相待,你就是我无话不说的好姐姐。” 我倍感家里从来没有的平易近人之感,点着头,笑了笑,说:“妹妹之语温润如玉,善解人意,我心里为之深怀感动,往后称你为柔妹妹如何?” “好啊,皇阿玛和其余的家人都喜叫我乳名“柔柔”,柔妹妹蛮好听,我喜欢。现在天色渐晚,不如先回房再细谈?”聪明伶俐的格格含笑说道。 微凉的风掠过我的脸庞,“恩,回房暖和些,不知住处远乎?” “不远,走几步路就能看见,但不知你能否跟我住在同一间,毕竟你是才人,我是格格,身份不同住处也会不同,如果能住在一起相互之间有个照料那多好。”格格声如莺啭。 胭脂泪(八) 绿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见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鳖背三山独立名 月息乌鸣,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晓霞轩四周装饰着倒铃般的花朵,花萼洁白,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的淡紫色,似染似天成。 跟随格格身后,不禁停步观望憧憬美好的夜景,华丽的楼阁被华清池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心归于天然玉瑟,乃不肯继续前往。 “柔妹妹,此景好似天上仙境,曾未见过,不如止步赏景如何?”我深深被美景忘却往昔忧郁,望而陷入不能自拔。 端柔格格看穿我一丝悲凉的心思,轻笑间淡然说道:“香玉姐姐难得来此,这小小要求不要放在心上,你我姐妹相称,自然说话方便。” 一眼望去,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书院里显得神秘而安静。那一座座深红的院落像嵌在雪地上一样。雪化作水,泪水滴湿寄托我静静对故乡的念念不忘。 带着悲痛,格格和我走进晓霞轩暖阁歪着歇息,夜风掠过我娇嫩的脸庞,望着对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心事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佛椅搭上绣着的散碎不尽的花纹。 “香玉姐姐,你在想念何人,让你神情尔等恍惚,夜深凉得慎,何不歇息,等明早姐姐还要教书,不如说出来,以解解心中忧思?” 我一脸憔悴茫然,忍伤笑着说:“柔妹妹不用为我担心,只是初来驾到陌生的地方必然会心中感觉有些伤痛,过些日子就会好,实然打扰格格真过意不去,不如你先回房歇下,留我一人静静过会就好。” 端柔格格温柔露出甜美的笑容,亲自为我端起热腾腾的茶水送到面前,轻声安慰:“如我猜得没错,你是为心上人劳神伤心过度才一直闷闷不乐,还是一个人想想也好,今日听闻先生的课疲惫不堪,想回房先歇着,深夜风凉,还请香玉老师以自身为重。” “嗯,我会照顾好自己,快去睡吧,等心情好了,就会去歇着,你先歇着。让我独自好好呆一会儿。”我心中的迷惑化作滴落未干的泪水,尽量不哭出声,待端柔格格远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呜呜”泣声来回悬空,此时怫然看见空旷的山谷有着莫名激荡的回声,远远近近的草丛在忽如而至的狂风中起伏如浪,山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天佑衰老的背影,然后一隐而没,黑黝黝的谷地一片寂静,只是某一区域泛着奇异的光芒,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水,而所有的冷月清辉似乎都倾泻在湖面上。而那平静如镜的水面深深浮现我憔悴的脸面,不知等待何时才能忘却伤痕累累的悲痛。 风息哀叹,缘尽、缘散、缘无期;伤心、痛心、永无息;思念、成疾、永分离;睁眼、闭眼、泪已稀。夜入央,服侍在旁的宫婢不断在耳边催促夜已深,可藏在心里那份刻骨铭心的爱如何渐渐淡忘,缘尽、缘散、缘无期;伤心、痛心、永无息;思念、成疾、永分离;睁眼、闭眼、泪已稀。 “香玉小主,天色不早了,是乎更衣梳洗歇着,以便养好精神。太过劳累会影响身体,奴婢为小主着想,还望宽恕。”端柔格格身边贴侍端来茶水,笑容清逸。 我忙起身,含笑不语,用手指轻刮她脸颊。我这才仔细看她,一身桃碧裙装,梳一个反绾髻,髻边插一只累丝铜雀,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气度十分的雍容沉静。 “好,外面风寒侵骨。入阁内暖和些,不过心思难放,今夜入眠是场无尽的苦楚,唉。”我缓慢移动沉重的步伐,想必心身疲惫。 正要入阁内,忽闻身后深沉的话语:“小主,请留步,奴婢有话想要和你说。” 我登时一愣,转身对这曾未谋面的陌生面孔,笑了笑,说:“不知这位面如玉色的姑娘找我有何事呢,我刚想入阁内就听闻你的呼唤,立即止住了脚步,还未请教如何称呼,有何事如此着急?” “不瞒小主,奴婢就是慧芳书院的总管,事务繁忙,怠慢了香玉才人,有失远迎,还多请包涵,夜深,我长话短说。实然皇后在回宫之前特意吩咐奴婢要好好招待伺候,不可让你受到一丝委屈,你想居于哪随意就好,不必拘束,话就说到这,对了,端柔格格的暖阁旁有一间空着的暖阁,舒适,香气四溢,早为小主备好,奴婢还有其他事,先行告辞。”总管脸上泛起温馨的暖意。 为了表示我对皇后和总管的谢意,行了礼后目送总管离去。然轻缓进了暖阁。 登上悬在半空的金丝木楼梯,皇室气息扑面而来。做工精细的龙纹走兽伴着不知名的花香,顷刻陷入不能自拔。 走到楼阁上的游廊,夜风吹过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层寒意,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子外衣在身。回头见端柔格格站在我身后关心地说:“夜来风大,香玉老师小心着凉。” “你何时出来的呢,天色甚晚,为何还不歇着?”我好奇茫然问道。 端柔格格遥望着书院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心事重重。淡淡地说道:“实然也无事可说,也许听其他先生乏味地教书疲倦就想出来走走,呼吸夜间独有的清新空气,顺便看看你是乎歇息。我还担心你一个人会迷了路,本想下楼,没想到在这无意间碰到。总算放心,那姐姐你知道居于何阁?” 我沉吟片刻说:“不容劳烦格格,方才总管支身前来向我阐明了一切,我就居于格格的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暖阁,以后找格格就很方便。如果和你同住在一阁内,劳于格格,我内心过意不去,不打扰格格的闲情雅趣了,我先回阁内歇下。” 话落,端柔格格轻笑一声示意贴身宫婢,“桃红,替我照顾好香玉才人,如有一丝怠慢,唯你是问。” “奴婢记住端柔格格的话,会好好善待香玉才人。” 简单得说了几句话后,我随着桃红回到了自己的暖阁。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眼前一亮。 透过晕红的帐幔,环视了一周这个古色香醇的暖阁。床的斜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甚是华美无朋,绚丽夺目。梳妆台的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两幅刺绣丝帛,一幅绣的是牡丹花,牡丹不愧是中国的国花,绣的娇艳动人;另一幅绣的贵族妇女春夏之交赏花游园的情景,那不是失传已久的唐代名画《簪花仕女图》。 屋子的左边用一个屏风隔开了,可是还是隐约可以看到一张琴和一把琵琶。琴只露出个琴头,但还是可以看出来颜色黑暗陈旧,与全屋精美富丽的风格完全不搭。 走进屏风,发现琴的左下方是一张精美的海棠木书桌,案靠在窗边。金丝楠木制家具最为名贵,“琴清”的目光也不由的多停留了一下,书桌居然没有夸张的龙凤,只有好看的却又看不懂的花纹。 书桌的左边有扇大大的木窗,木窗台下放着一支花瓶,正值冬天,插着一枝冬梅,越发显得遗世而独立。花瓶为青花瓷,只有皇室才有资格拥有。 暖阁处处流转着所属于女儿家的细腻温婉的感觉。靠近竹窗边,看着那海棠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宣纸上是几株含苞待放的菊花,细腻的笔法,似乎在宣示着闺阁的柔情也是多愁善感。竹窗上所挂着的是紫色薄纱,岁窗外徐徐吹过的风儿而飘动一直很好奇。 桃红满面笑容地说:“小主,这是皇后和我家格格的一片心意,不知是乎逞心如意?” 我很是感激:“多谢皇后和端柔格格的关怀,我会做好自己的本分,不会让皇后和端柔格格操心失望。” 虚花悟(九) 三春看破韶华灭,觅清天和淡风雨 意绵绵静日玉香,醉魂酥骨迷离花 夜伴箫声,三更寒气袭人。我心里烦乱,不顾桃红劝阻,披上云丝披风独自踱至廊上走走。 游廊走到底便是离我不远所住的端柔格格暖阁,想了想明日听早课,她肯定要好好歇着,不便往她那里去,便转身往园中走去。忽然十分留恋这苍怀落古的书院,宁静安然,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 慢步踱了一圈悠悠之态放下了往日的思念,本生怕被来回走动巡逻的禁卫发现,便加快步伐往回走。绕过皇后临时的行宫便是我和格格同檐下的晓霞轩。正匆忙赶路,远闻行宫门前老树下一阵细微亲和的欢声笑语,我停下脚步,静静躲在墙角伸出头来细看,黑幕柔弱的身影,虽不是很清楚身影是何人,但容易从声音分辨出是宫里的阿哥和格格,不知是在打情骂俏,还是谈笑风生。不过最好不要出声,正想悄然离去,心里恍然之下眼前一亮,才猜出那身影不就是端柔格格。 我急忙侧身继续小心翼翼听听他们在说些何事。并不时留神看着纤细的格格,滑润如水的月光挥洒下,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而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几分调皮,几分淘气。她呆呆望着憔悴不堪的阿哥,说着说着泪水不禁落下,抬起白皙的手轻柔抚摸着阿哥沧桑无色的脸庞。老树的叶子随风飘落在净白的月光,片片枯黄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身姿楚楚。也不知为何,我的衣角被夜间冷风吹得翩然翻起,仍丝毫不觉风中丝丝寒意。只深感心里滋味不好受,眼泪忍不住哗然而下,我怕发出哭声破坏他俩只好用手捂住嘴。 天气越发寒冷,夜深人静黄叶落索之中隐隐听见端柔格格极力压抑的哭泣声,顿时心生辛楚之感。今日所见才深知端柔格格也有痴情的一面,即使再用情,恐怕只是过往云烟。等难过好些,默默看了兴许,端柔格格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来到书院认识端柔格格,还不知她对阿哥暗生情愫,难得可贵的情义深入我心,落泪不止只能忍受在心底,也许当孤单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心在流泪寂寞只是一个人的悲伤悲伤却是所有人的痛苦。我疏忽一个掩饰内心苦闷得太好,在我面前羞涩单纯,近日心情不快无暇顾及,作为女子经历过这些感情上的纠纷才能慢慢成熟。我想可能当今皇上已为格格准备好了未来的一切。 回到房中,我躺在床榻上。我睡觉本就轻浅,装了这多少心事,更是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天色已经大亮。 我初来书院就这样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起来桃红伺候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我的贴身丫鬟春儿和冬儿从隔壁的厢房前来问安,门外的总管慧香尖细着嗓音高声禀报有皇后内侍来传旨。我急忙起身去莹心堂正间接旨,心知皇后内侍是专门服侍皇后的太监,必是有懿旨到了。 我恭谨地跪下,听懿旨:“奉皇后懿旨,传新晋才人于辰时至书院凤仪宫会芳阁参见皇后及阿哥格格。” 我忙上前接旨,命桃红好生送了出去。 桃红见皇后的内侍太监走后,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小主,书院的规矩,新上任的郡主陪读参见了皇后及各位阿哥郡主,才能正式任职。实然熟悉书院的环境以便能尽快适应。” 我笑而不语,继而谢了提点好意。 皇后内侍刚走不久,桃红为我精心梳妆打扮。毕竟这是进书院后第一次觐见阿哥格格,非同小可。桃红命其余宫女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桃红亲自手脚麻利地为我上好胭脂水粉,春儿在一旁捧着一盘首饰说:“第一次觐见皇后,小主可要打扮得隆重些,才能艳冠群芳呢。”冬儿无声地回头看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我眸中含了深深的笑意:“今日鸟鸣香溢,定是个好日子,既是素颜也何妨,淡妆清秀乃为一女子修养品性。简易就好。” 春儿和冬儿关上梳妆盒,盒中尽是金银首饰。笑容甜美说道:“小主无论是淡抹素颜,还是胭脂浓妆,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令楚子心中暗生爱惜。” 桃红扑哧一笑,说道:“时候不早了,该是启程前往皇后娘娘那儿,小主清淡一面宛若天仙,如我是男儿之身,不知倾心到何时才能苏醒?” 嬉笑声散去,随闻宫轿已候在门口,太院礼部侍郎已经从跃上马背等着我。我在桃红的撑扶下踏入轿中,春儿和冬儿随在轿后一路跟了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轿外有个尖细的嗓音喊:“凤仪宫到,请香玉才人下轿。”接着一个内监挑起了帘子,书院总管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进了会芳阁。 还未到门外,远远听到阿哥格格嬉笑言谈,祥和升平。 等我走进阁内,阿哥格格面带微笑,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肃然无声。只听得细小的脚步声,佩玲声入耳,香风扑鼻,皇后在宫女太监簇拥之下缓缓走上宝座。众人慌忙跪下请安,口中齐齐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气度沉静雍容。皇后笑容可掬地说:“众爱卿平身!” 眼看皇后亲切近人,非凡卓越的见识,开阔的胸怀让我内心不由得不得不佩服。 书院文武百官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 皇后沉默片刻,泪水微微一垂。说道:“今日召见各爱卿,阿哥格格于心不忍,毕竟哀家想举荐一位才华横溢的才人。她年纪尚轻,对戏曲造化颇有深见,博学多才,尤其有自我独到的见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此女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语一落,阁内议论纷纷,争议不止。 我心中暗想,皇后对我恩重如山,深情厚谊,实为难以回报。不知今日大力当场推举我,用意何在,也许只是为了赞赏罢了。 皇后似乎看透了我面目表情,微微一笑,说:“香玉才人,不容质疑拘束,初次来到书院难免对任何事物感到生疏,当着各爱卿,阿哥格格的面称赞,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只要熟知你,今后不管发生何事都能缝纫可解。” 我缓缓起身而立,紧绷在心里的一下得以释放。口中说道:“回禀皇后娘娘,妾身乃一平凡女子,不足以高攀在座的书院文武大臣,也不足以与阿哥格格的满腹经纶相比。更说不上腾蛟起凤,如不有皇后娘娘亲自指点,今日何而来才华横溢一说?” “香玉才人过于谦虚,一举一动就是最好的证明。哀家相信你今后勤勉刻苦,超凡脱俗。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远话不多说,你可以自由走动好好看看这段时日的阿哥格格。”皇后意味深长说道。 我言谢行礼过后,在阁内来回走动,相识各陌生的面孔,慢慢地,从中结识来自不同王府,身份不一的阿哥格格,从今日开始,我对事物的深知有了新的看法。 虚花悟(十)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初入侯门深似海,宫中的礼数繁多不透。说话稍不谨慎难免殃及其身,幸好皇后为我撑起了场面,才能直言直语说出心里所想。 各阿哥容貌整丽,妙于谈玄。貌美俊朗,神采飞扬,隐约中暗涵一股凌然傲气。在旁笑容芬芳,身姿柔弱,带有一丝丝清香。便知是娇贵倾城的格格公主,繁花配玉叶乃是难得少见的丽景。 我依依上前行礼,自我推荐。各阿哥笑容满面相依回礼。亚麻色的秀发、点缀着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梁下有着一张不点而红的朱唇,白皙的象牙色皮肤更彰显出此人的气质非凡、修长的身材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格格点头道万福,轻微一笑,显然涵养品德如此之高。 依次认识面礼各阿哥格格后,心里自然放松了兴许。唯独美中不足,两位阿哥神色淡然,一语不说静静望着远方,其中倜傥潇洒的阿哥不知正在想着什么,他那红而润泽的唇微微轻抿,如女子般眉目流转之处有秋波;额前几缕飘落的碎发,只衬得他薄薄的脸颊如阳春白雪。在他身侧的忧虑少年,有着清晰分明的轮廓,俊朗白皙的脸庞在朝阳的映衬下更显得奕奕动人,连那唇边的微笑仿佛也被晕染成阳光的颜色,温暖柔和又恬淡隽永。 我笑容腼腆,委婉轻步上前,细声说道:“小女初来书院,如有不得之处,还望阿哥多多包涵。” 话完,此阿哥一动未动,当作无事发生。我脸色黯然,不知如何续话,只好静静伫立在面前丝毫不敢乱动。 坐在着一张整根紫檀镂雕出来的凤椅上的皇后,似乎看出我无解的心思,轻笑着对两位阿哥说道:“弘历,弘昼,香玉才人初来书院不知事理也在所难免,今后相识后便是一家人,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要学会谦让容忍,同舟共济,才能发扬书院传统美德源远流长。还不回香玉才人的话?” 弘历这时回过神来,淡笑作礼,说道:“香玉才人才艺出类拔萃,琴棋书画有所不能,小王有眼不识泰山,敬请多多赐教。” 就在他抬头那一瞬间,我俩彼此有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闭上眼睛,会感觉到大片大片的红色翻腾汹涌闪现。眼皮有轻微的涨痛感。这时候,有风轻轻吹过,我放佛感受到长发随之飘舞,眼前就突然地出现了他的样子。相同的姿态,相同的位置,安安的心被掺和着痛楚地幸福感搅动着。但我从来就不知道来到陌生的书院,有一个人,如此地喜欢着他,像季风一样,像流水一样,像细雨一样,不动声色地铭记在心里,曾未有耿耿于怀的相遇如今变成了现实。 我低下头脸红不敢吱声,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四哥,你说为何香玉才人脸会红,是不是心喜你,还是女儿家自有会害羞,依我看,不说话沉默太久不太好,你直接明了和她说。” 弘昼口无遮拦轻声对弘历说道。 话虽如此说到,不光是弘历一个阿哥看我入了神,就连在旁的皇亲贵族,阿哥,书院全上下都对我两眼迷离。失魂魄散,不愿回头。 皇后淡淡“哼”了一声,浅浅笑道:“哀家知道香玉才人不但才华出众,而且还是如花似玉的美人,难得一见,世间少有。哀家要是男儿身,也会不知觉迷恋上,只可惜不是。这只是一玩笑罢了,要说当初,哀家年轻气盛之时,姿色倒有几分,风姿绰约,也有不少男子暗恋在心底,说来也是过去之事,哀家拼得天下能拥一宫之主确实实来不易,毕竟也是经历数不尽的风雨,似乎话题有些远,过去的旧事就不再提起,哀家活了大半辈子,如今见到像香玉才人,还是头一回。” “回禀皇额娘,儿臣只是心中不明,为何香玉才人如此冰清玉洁的女子还要费劲几番周折来到书院,听说是达官贵人之女,不在家中享尽荣华富贵,非要来此岂不是大费周章?”弘历一时不解,举步向前回问。 实然我感到心中愧疚,对于雪芹的无限期待。可是事态炎凉,若不是我一个命运不堪的牺牲换来了他人的幸福,还不知今日站在这冰冷的青花石板将会是何样的选择。 皇后脸色沉稳,思考片刻,说道:“人若无志,就如大海中一条无舵的小船,随波而流,香玉才人胸怀大志,不会对此理不知,要不就让香玉自己说。” 我低眉敛神,深深呼吸:“皇后娘娘所说属实,一人若无崇高的向往,就失去了方向。当一个人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时,就会觉得充实,虽然自己所处的环境是非常优越的,也不能使自己得到平静。但是在不断追逐理想的过程中,可能也会觉得疲倦,需要安静,想着踏实起来。小女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名望利禄,而是为了明理求知。” 弘历和弘昼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想不到一细弱小女子心底强烈对求知渴望,不敢再多问,哑口无言,实为佩服。 其余也盼顾相望,也不知再说为好。 皇后喜不自禁,眼中一酸,站起身来说道:“当堂在下还有何人敢与此女子比试较量,古文诗词任意选其一,如有胜者,大赏,若无人,便是弃权,以后凡事经过香玉才人允诺,方可许做。” 此话传出,众皇室上下,陪同的文武官员窃窃私语,人声沸腾。 就在繁乱人声中,弘历突然大声说道:“安静,小王愿意一试,不知香玉才人愿否接受?” 我含蓄一笑,柔声细语说道:“比试较量不敢劳烦,若是赐教,小女子愿与四阿哥领教。” 话完我随意一想,出了一则七言诗词: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弘历想了又想,始终琢磨不透,不知从何对起。 我抿嘴笑道:“是否要小女子的一小点提示呢?” 当堂有些大臣在偷偷设法想助四阿哥,只可惜也没有眉目。 “小王愿意听取香玉才人的下言,甘愿心服口服。”弘历垂手而立。 我微微羞涩,走了几步,观望远处的金菊,笑着说道:“四阿哥,听好,下言,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话还未落,守候在旁的大学士听后早有感悟,后悔莫及,想不到竟然有如此高深的见解,连连说好。 皇后意味深长一笑,说道:“不愧江南女子,珍爱自己的思想贯穿到诗词中,因秋天主白,素秋故日“素怨”。以菊喻人,但不知诗词中略带愤怒不平的高洁想寓意何在就不得而知,后一七言还望香玉才人你来解释。” “陶令便是指陶渊明,世外桃源向世人展现出公平的一面,小女子只所以出此诗词,无非是想告诉阿哥格格,我无非追求的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心境,而不是为了功名财富选择了不是属于我想要的,既然来了,就无法逃避,只好面对,今后还很长,无人知晓会发生何事,但我一个弱小女子会做好本分,无论多艰难,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如有做不好之地,还望谅解。”我说着说着泪水悄然落下。 端柔格格也为之难受,上前落泪拉起我的手,抽泣说道:“别伤心,妾身何尝不是滋味,自从你来到书院,就已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姐姐,在这里你已是家庭中的一员,无论你做错无法弥补,我和其余姐妹哥弟都会帮你扛着,放心吧。” 我止住了久违的泪水,紧紧抱住了端柔格格,说道:“我不会再让妹妹你操心了。” 玉芙蓉(十三)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风合雨花香未眠,红莲故衣愁更愁 夜深,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 今夜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弘昼醉意朦胧,唤他不醒,杯子里的泡沫溢了出来。左边还有下人在添酒,右边却说少喝点,而我只能呆呆的望着如痴如醉的弘昼,麻木不仁自己也拿起一杯苦涩的杜康酒喝了下去,真正令人醺醺的,断然不是那淡若白水的杯中之物,而是回忆,以及从回忆蔓延到席间的情意。笑的眼,红的脸,飞扬的话语,回旋的美意。且借琼浆玉液,追忆似水年华。 宴会一个个即将离去,弘昼酩酊烂醉,也不知为何不愿丢下他自己一人离开,虽然他说话让人厌恶,不过有种莫名想亲近的感觉,我只好扶起,慢慢和他走回房。 回望大堂内,布置极其喜庆。地上铺着厚厚的嵌金丝的地毯,梁上挂满了精巧的彩绘宫灯,结着大红的绸花。大殿四周由六对高高的铜柱子支撑,铜柱子旁边都设有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起初没想到皇后娘娘会为了我花费了如此之多的心思,看来也要作出一番成就才能对得起皇后娘娘的厚望。 弘昼身体太重,我只好慢慢一个人扶着他,并肩而行。踱着步在月明风清的夜晚艰难摸索前行,他看我脸色黯淡,凄然一笑,说道:“小王在你一个国色天色的才女面前献丑,还劳烦你送我回房,这被其余闲人瞧见了说了风凉话不羞,你的脸面何存,小王没醉,自个儿能回去。” 我心里一痛,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踌躇,忽然听到近处有喧哗之声,黑沉的夜色中,无数的火把在移动。我心中一慌,脚忙手乱,但不敢放开弘昼,生怕误会的我只好使尽全身力气向前走去。 弘昼见我慌张,笑着说:“不要在意小王我刚对你说的,如说得没错,端柔格格见你不在大堂内,着急派遣下人四处找你,你初入书院不久,已深入人心,不只是天仙妩媚的容貌,而非凡的才艺捕获人心,小王我呢实然羡慕你有一个出色的家世,文采酣畅淋漓,为人清纯洒脱,而小王我不学无术,即使身在皇室不能为皇阿玛出谋献策,深感惭愧,可总有一事在小王我始终不明白,挥之不去的是永远的伤痛。” 说完,弘昼控制不住悲伤,一滴滴泪水不断从他的眼角滑落。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紧紧抱住他。想着让我在他怀里一会儿,也许这就能短暂减缓他的痛苦。 两人静静相拥了很久。我忍着心痛,推开了她。他手搭在我肩膀上,凝视着我。我咬了咬嘴唇,却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垂目问道:“五阿哥,如你有心事可以和我说,只要你不嫌弃,说出来就会好多了。” 他搭在我肩上的双手一紧,叹息地说道:“既然你想听闻,便说无妨,实然在我们这几个皇子中,离散消逝数不尽,你看到为何没有大哥和二哥,幼时得病无法医治最后逝去,而三哥弘时命运坎坷,皇阿玛认为放纵不谨,最后削宗籍,被赐死。而我和其他皇兄多次面见皇阿玛求情,都于事无补,这件事在那以后日夜不断回想,恐惧地畏缩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要把我吞噬掉,迎面是无尽的黑暗。我也害怕自己做错了,会像三哥那样。我有些时候感到很无助也很无奈。” 我抬着头看着他脆弱的面容,婉转一笑,说道:“即使你想太多,事情已过去,你说能否挽救,不现实,还是现实快活好。实然你认识在这个无穷大的世界中,有无数未知的烦心事,可是你一个年轻有为的背负这么多的事,想想会有多累,何不放下,做些简单的事放松心情。” 我的肩膀被他搭得有些疼痛,他迟疑一会儿,一面淡笑,频频点头,一面轻声说道:“小王知晓你性情刚烈,对于任何事都不会放弃,心思谨慎,但有一点无法参透,一般入宫的女子无非不是选秀就是入宫作婢女,其余的才女也很少得知,可能这你也不知。” 我看着他,柔声说道:“连你呆在宫中许久的阿哥都不知道的事,何况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必然也不会知道这么多。但我不会像你,年纪轻轻就会考虑很远,你呢,忘掉过去,做个有为的阿哥,答应我好不好呢?“ 他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很对,事情过去了,就没有必要重新提起,好好做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看透事理,小王我要多向你请教。” 我低头含蓄默默思索了半响,看着他那明亮的双眼,问道:“小女子自知承受不起阿哥你这美誉的赞赏,实然经历多阅历也会丰富,刚入书院,事犯宫禁,这还需要你耐心指教,话说回来,不知你和其他皇兄的感情如何?” “皇位之争可也会触及,毕竟万人之上谁都想,可我也心知肚明,皇位是伤害我和其他兄弟的一利器,但摆在面前是何等的诱惑,告诉你一个秘密,原先三哥密谋策划政变,可不解的是皇阿玛有时偏爱三哥,但跟四哥的关系甚好,这也让小王我想不通。不过假如争夺皇位败了,好一点会被幽禁终生,差一点会被新上位的圣上谋害至死,所以争夺也难说。”他忧虑说完,放开了我的肩膀,慢慢踱步到近处的石椅上坐下,面色沉静,目视着前方,淡然说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从古至今,都固然成为不变的世道。”他深虑的目光投向我,缓过神色语气柔婉:“小王我只是佩服你深知明哲保身,体面大方,可有时内向不外露,也许进宫也会安然无恙,不过这才开始,等久些茫然烦恼自然就会有,如今皇宫的日子不是那么想象中美好,步步小心谨慎,谎言欺骗,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你如书院之前想过么?” 我默然颔首,彻底明白皇宫不是完美的,可现如今踏入,就不能退缩。 我叹息一声,问道:“既然皇宫凶多吉少,你为何还愿意留在宫中不去逍遥周游?” 他静静坐着,也不想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松了一口气,说道:“时候不早,我送你回房吧,你所问的我心里保留,等哪一天你自然会明白。” 我俯下身子行了礼,转身想走,他在我身后说道:“这么晚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笑了笑,说道:“这话你说过了,还是还给你,实然我住的离这不远,明日清晨见了。”说完就要走,他低声喝道:“你真的不愿意我送你回房,可我有些舍不得你。”我没有理会,朝着我住处走去。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慢慢后退,他神色稳定,可眼中却流露出一丝丝哀伤。我的心不知为何阵阵刺痛,想转身忽略他的视线,不愿再看到他忧虑的双眸。 他大声说道:“香玉,谢谢你今夜对我说的,我会铭记在心,不会忘记,你以后可以做我师傅吗?” 我心里暖和了许多,心情顿时明朗。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心中。悄然转首,抿嘴不语,在芙蓉盛云影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怡亲王所居住的镂月绮春园。听闻馆外遍植合欢,花开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玉芙蓉(十四)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 回到自己的房里,我独自倚在暖阁里间的红木榻上,只手支着下巴歪着,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一丝睡意。只觉得头上一枝银簪子垂着细细几缕流苏,流苏末尾银光闪闪,为了解酒热,放几块凉凉的冰在脸颊上,久了却仿佛和脸上的温度融在了一起,瞬间骨软筋酥。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门外有小小的声音唤我:“香玉姐姐,你睡了么。” 渐渐回醒,顶了顶神,认真听才知晓是端柔格格的声音在帘外。我全身无力不想起身,懒懒问道:“是端柔格格,夜已三更,不知找我有何事?”她却不回话,我心知不是紧急之事,抚一抚脸振振精神道:“你先进来,我和你说。” 她挑起帘子掩身进来,走至我跟前方小声说:“香玉姐姐,方才太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事了呢,我到处在书院找不着你,既然你安然无恙回来,我总算放心。夜深,就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要当值。” 话完,我慢慢坐直身子,抚平鬓角道:“好,你也早点歇息,明日清晨还需起早晨念。” 等端柔格格走后,我凝望着窗纱外明灿灿的月光,捋了捋裙裾上佩着的银丝金线绣芙蓉荷包的流苏,冬儿从隔间走来打理拆下缠绕在黑发的银簪子,帮我换好衣裳,服侍完,我一躺在床榻上昏昏欲睡。 清晨,我还未睁开朦胧的双眼。春儿推开窗户,迎着窗外新鲜的气息,一阵风儿静静地拂过我的脸颊,冰冰的,冷冷的。 “小主,用膳时间到了,今日是你第一天当值,奴婢我特意专为小主熬了一碗莲子银耳汤,早晨保持一碗营养汤,有益于身体阴阳调和,你知道么,银耳性质平和,味甘、淡,无毒,具有润肺生津、滋阴养胃。益气安神,强心健脑等作用,有“滋阴补肾,润肺止咳。和胃益气之功”,是“润肺滋阴要品”。银耳也能和燕窝媲美,莲子清热解毒,为了小主能更好减轻舒缓心中的压力,面对阿哥格格,还有教书的大学士,无意间想到这好补品,也让小主尝尝我的手艺。”春儿慧心一笑,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我从朦朦的睡意中苏醒,冬儿为我洗漱后,我闻到碗里有股淡淡清香的莲子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摇曳如醉,清风袭来,朝阳下的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我微微一怔,轻声道:“这碗白里透红的清香莲子银耳汤真的是你亲手为我做的吗,太令我感动了,几日都没人为我煲汤来喝,来到书院实属第一次,从心底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春儿倚门回首,像孩儿一般蓬勃喜色,脸红说道:“小主就不要夸耀奴婢了,能为你亲自煲汤是奴婢最大的荣幸,只要小主金福安康,永远开心就是奴婢最大的幸福,实然小主心里惦记着奴婢,能看得起,奴婢不管吃多大的苦,都愿意与小主同甘共苦,共同分担,总之小主的好就是小的福气,真的,奴婢我很心满意足了。” 我心里有了家一样的温馨感,感动的泪水不知不觉悄然落下,我紧紧握住春儿的手,热泪盈眶说道:“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我的下人看待,一直以来至到今日,你都是我的好姐妹,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么我们就是,万年修得姐妹花,做一辈子的双生花,真心话和你说,如果没有你们的照顾,我也不会过得这么安稳舒适。缘分让我和你,还有冬儿,刚认识不久的端柔格格,小桃红聚在了一起,真的很不容易,我会好好珍惜。” 冬儿听后眼中掠过一丝感动的喜色,似山顶浅红的浮云,道:“奴婢深知私下可以有说有笑,称姐道妹,只可惜在大庭广众眼皮底下,要想做到姐妹同心真的很难,到目前为止,几乎无人能做到,毕竟有时不称心合意,会引起很多解不开的矛盾,不过,有了小主内心发出的话语,茫茫人海,我们相遇,一种缘,一种分。彼此形影相依,我们永不分离。有甜一起享,有苦一起担。同舟共济这些年,是我们永远无法忘怀。但有小主一句话,奴婢绝不会多说,在所不辞。” 我擦拭未干的眼泪,笑着说道:“好,一大清晨,心情要舒畅,不应在你们面前哭哭啼啼,以免等会眼红给他人见笑,我先把汤乘热喝了,时候也不早,要去怡红堂当值,你们闲着的话也安可和我去。” 我举起勺子,轻轻对着汤吹了一口气,一股甜香扑鼻,荷花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不一会,风卷残云几口喝完了。 正当喝完汤,桃红满面笑容走来说道:“不知何人做的汤,香溢熏陶心脾,奴婢复命前来接小主去当值。还望小主速速准备一下。” 我温和一笑,说道:“此去怡红,还劳烦妹妹亲自跑来一趟,于心过意不去,我简易梳妆半刻,就立即前去,还请妹妹稍等片刻,去去就来。”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便随春儿冬儿到后房精心梳妆打扮。 不到半刻,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小主你今日之态诱人三分。”桃红见我扮样惊讶不已。 我扑哧一笑,边走出门外边说:“瞧你说得,我天生就这副模样,也没什么和他人不一样的,走吧,晚了被大学士归罪责骂就不好了。” 话刚落,冬儿扶着我上了轿子,虽说路程不远,但为了凑合时间,只能乘轿子去了。 一路上,秀丽的红砖瓷瓦掠过眼前,听说圆明园由大大小小的园子众星拱月般环绕组成,是康熙皇帝赐予给现在的雍正帝,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皇室御用园都如此奢华气派。不过能进来都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有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到最后想得到却得不到,而我在千千万万人之中算是幸运的其中不起眼的一个,经过圆明园西部的万方安和,房屋建于湖中,冬暖夏凉,遥望彼岸奇花缬若绮绣。雍正皇帝喜欢在此居住,再过去几里路,便是怡红堂。 轿落,眼前垂虹驾湖,婉蜒百尺,修栏夹翼,中为广亭。纹倒影,滉漾楣槛间,凌空俯瞰,一碧万顷。“怡红堂”三字耀眼夺目。大学士随同阿哥格格早已等候多时,一出轿,众人上前围在我身边,眼笑眉飞。 “香玉才人,老夫在此翘首以盼,就为了恭候你啊。”东阁大学士尹泰激动行礼说道。 袅袅娜娜,弱柳扶风,环佩微音。嘴角虽是微微地笑,眉心却带着淡淡地忧。待到跟前,我弯腰屈膝行礼,甚为恭敬:“小女子让你久等了,初来未知本职责,不耻下问,还望多加指点。” 大学士一脸慈祥,德才兼备,谦虚说道:“老夫朽矣,称其不上指点,你才艺过人,乃是众学子榜样,只是关于职责,卑微低下,但不知香玉才人愿否?” “小生不敢高攀,无论与否,皇后娘娘吩咐的,尽心全力那是必然,能与高深参悟人之大道,小女子便是修来的福分。先生尽管开口。”我自知来到书院不是游玩散心,而是历练。 玉芙蓉(十五)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大学士捋了捋须眉皓然了白须,不禁赞叹:“书院自开创以来,无人如此勤学好问,世人只求温饱闲心,不顾奋发图强,现很多平民百姓安居乐业,对于学问难得有空暇的时间顾及,即使达官富贵也沉寂在烟花作乐之上,想要真正做到坚苦卓绝现今决无一人,你一个女儿身,刻苦耐劳也不一定达到求学的最高境界,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如果放下私心杂念去沉迷于私塾,也不能完全塑造一个人,老夫年纪渐渐大了,年轻之时不注意好好与世人接触,整日闷于功名和书本,无非是想有朝一日及第登科,出人头地,唉!现在可好,得了再高的职权还不是一人在享用。” 我暗悔失言,半晌方叹口气,道:“小女子是曾想过不问世事,作一个隐姓埋名的自由快乐的平凡女子,在家蕙质兰心、无米之炊、相夫教子、秀外慧中,可是这些女子平常做到的我都不能做到,实然,我也知晓,庄子说“物物而不为物所物”,要控制功名利禄,不要为了追求功名利禄而把自己的本性都失去了,把良心都弄丢了。作为另外思想家荀子,也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君子虽然追求功名,但是不被功名所束缚。但如今如果不争夺名利,世间就会美好安和。只可惜很多事不是我能想象中这么简单,所以还需要从学问中寻求答案。” “罢了,罢了,既然香玉才人看重求理悟道,老夫愿与你相互学习,当务之急不是明理,而是入学陪侍,不过从中能从他人身上汲取长处弥补自身的缺失,这也是学习的一种途径。话不多说,跟随老夫和其余几位阿哥格格进堂内。”大学士深深叹口气,沉痛道。 大堂前接平桥,环以带水。庭左右修梧数本,绿阳张盖,如置身清凉国土。每遇雨声疏滴,尤足动我诗情。 日转风回,阿哥格格心情十足好,端柔格格如沐春风,时常挂着甜美的笑容,两片薄薄的嘴唇在笑,疏蔬的眉毛和细细的眼睛在笑,腮上两个陷得很深的酒窝也在笑。经过庭前有桐树六株,天天派书童挑水去洗刷它们。 至于阿哥格格,都是统一的装扮,和平常所见的书生无一差别。 细微的阳光下,一双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的澄澈眸子钳在一张完美俊逸的脸上,细碎的长发覆盖住他光洁的额头,垂到了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眼角却微微上扬,而显得妩媚.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薄薄的唇,色淡如水.一袭白衣下是所有人都不可比的细腻肌肤。魅惑众生的脸上只显出了一种病态的苍白,却无时不流露出高贵淡雅的气质,配合他颀长纤细的身材。 但弘历和弘昼独特散发的韵味清高忧郁,手摇折扇,不紧不慢,走走停停,仿若流连路旁风景。看那容貌,好个清朗才俊。 我心里百感交集,想上去戏弄一番,拍拍弘历的肩膀,笑着说道:“四阿哥吉祥,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弘历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只顾着往前走,装作没听见。 “四阿哥,本女子叫你呢,为何不理我?”我怒容满面,心里着急,生怕他对我生疏,态度冷淡,置若罔闻。 弘历温和得体的笑容越发让眼底的失望欲盖弥彰,竹墨文衣,发亮的玉佩也掩饰不了他脸上的憔悴凄凉和落寞。弘历见我一直在和他说话,微微一笑:“不知香玉才人有何指教?” 淡淡冷漠的语气让我难以再一次开口,只好沉默寡言。 我心中明白弘历不是第一次才成了冷淡无心的人,有时对待表现出热情,可慢慢地深入了解,体会到弘历的心事重重。负面的错综复杂的感情因素渗透至内心不得释怀。 我本想牵着他白皙的手,手掌轻轻地抚摸,让他感受到一丝温暖,可是默默中两心之间用火热的感觉已不觉间消磨纷繁的苍凉。 只要能看着他的笑容,心里蕴藏着说不出的温馨。 走进书味正浓的大堂内,就见到两个金色雕刻的大字“圆明”看着这两字,不知其意,本想询问。在旁的弘历轻轻一笑道:“香玉才人,这你就有所不知,“圆明”是皇阿玛自皇子时期一直使用的佛号,皇阿玛崇信佛教,号“圆明居士”,并对佛法有很深的研究,大堂内有其一,其二就是大门前门匾上也有一对。暗含了太祖康熙爷对我皇阿玛一片深情厚爱。” 我眯着眼看着他,又微微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好得意出众的,不就是熟悉才能说得出,我呢,一定会超过你!” 走到中堂庭院之时,大学士停住了急促的脚步,转过身对我说道:“香玉才人,由于书院先前定下了老规矩,男女自古有别,为了分开而另设了专门女子书院,但离这不远,就在中堂的右侧,老夫想恳请你一件事,不知你可否愿意?” 我心又涌起一丝莫名的不安,春意浓浓的紫奥城繁花似锦,柳色如烟,纵是有着最和煦的太阳,我却惬意轻松不起来。 大学士仿似明白我的心思,笑了笑,说道:“老夫明着和你说,事情并不是你想这么难,听闻你幼时生活在江南,江南茶艺从大唐盛世以来总是来往不衰,如老夫猜得不错,你应该精通茶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依老夫之见,你今日起就传授茶道给格格郡主们,顺便让她们开开眼界。” 我松了一口气:“茶艺在江南是有流传,在古代,文人用茶以激发文思;道家用以修心养性;佛家用以解睡助禅,幼时接触了一些茶艺,不过大学士提到的精通,小女子只是家常便饭,算不上娴熟。既然大学士不嫌弃,小女子愿一试身手。” 大学士深深看了我一眼,心下感激,对我说道:“好,老夫先带着几位阿哥去诵读诗书,余下的格格郡主就跟随你到女子书院里学茶艺,劳烦香玉才人实为不好意,就此别过。” 话完,目送大学士领着阿哥去到书房内,我神色淡然,似笑非笑平静对格格郡主道:“大家都跟我来吧。” 端柔格格含笑行礼道:“香玉太傅,格格给你请安,不知今日要学关于何理?” 我拉她到身边,小声嗔道:“不要太拘束,只是做个样罢了,你呀也许对于茶艺知道更多,不用向我请教。” 端柔格格“噗哧”一笑,“这样称谓对你与我来说太别扭,还是叫姐姐还好听,不过还是让大家见笑了。”其余的格格郡主忍不住含蓄也笑出了声。 我装作严肃,轻咳了一声,说道:“好了,言归正传,今日由我向大家一起学习如何来理解茶艺。” 说完,我领着格格郡主走进了女子书院独立的一个茶园,茶园的建设主要有茶文化展厅、茶艺表演室、品茗馆等部分,部分还生长根植一些茶叶,野生古茶林围绕着园内葱郁繁茂,属较完好的原始茶树林群落,自康熙以来即成为皇家贡茶园,在雍正时达到鼎盛,并一直保持着传统的原生态和良好的传承。 端柔格格笑着指着前面的山茶,笑着对我说:“在我们面前的山茶是现仅存世的金瓜贡茶是圆明园茶园中出产的珍品,也是从云南府普洱困鹿山古茶园唯一引进珍贵的品种,皇阿玛只有闲暇接待远方客人时才会舍得拿出泡来喝,平时只有专为上贡朝廷特制,像我们这些虽说得上是皇亲,实然还不能喝得上如此美味的茶。” 玉芙蓉(十六)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听了端柔格格一番见解,我叹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神色,道:“还曾不知妹妹知晓关于金瓜贡茶呢,可惜只说对了一半,渊源产地说得头头是道,不过金瓜贡茶也称团茶、人头贡茶,是普洱茶独有的一种特殊紧压茶形式,因其形似南瓜,茶芽长年陈放后色泽金黄,得名金瓜,这还没点破,实然妹妹见多识广,茶艺应也不在话下。” 端柔格格怅怅叹息,片刻道:“姐姐这般夸赞太抬举我了,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甚过我的女子举指可数,每个人要学会专注,在我眼里,环顾四周时却发现自己也许太局限在一个圈内无法领会到世界的伟大,谦虚为上。我呢只是施了点点雕虫小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淑慎公主一臂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臂向我道:“从科尔沁大草原回来探亲不久,闲心前来书院学艺,没想到遇见你俩博闻强识的女子,世间难得少见,连茶叶的出处都深有体会,实在佩服。”我感慨道:“对于茶叶资深尚浅,谈不及出口成章,自愧不如端柔格格,说佩服还是我对于淑慎公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大志由衷五体投地。”说到远在他方,淑慎公主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唯有忧伤目光深沉邈远。 和硕和惠公主心头刹那一亮,仿佛电闪雷鸣激发内心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脱口而出道:“几位姐姐不要为一小小茶叶失魂落魄,对了,方才想起除了金瓜贡茶作为珍品,还有一种茶类似,普洱女儿茶,金瓜贡茶的采摘实然与普洱女儿茶如出一辄,只是在存放方式上有所区别,未婚女孩采来的茶芽,置于竹蒌中,经年陈放,茶芽呈金黄色,然后制成如瓜般大小,专贡雍正皇叔享用。这段时日在宫廷内部盛行饮用的茶水皆取自普洱茶,我呢沾了我皇阿玛的福气,才能在宫中细细品尝,此茶茶香浓郁,隐隐有竹香、兰香、檀香和陶土的香气,清新自然,润如三秋皓月,香于九畹之兰。茶水丝滑柔顺,醇香浓郁。似乎现在就能一试茶水的庐山真面目。” 端柔格格重重点头,唏嘘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和惠妹妹说得妙语连珠,仅几月未见,能说会道了,好在有一个好皇阿玛,绵绵一心爱慕跟随你皇阿玛才深有不一般的见识,要是我有个经常带我去宫里溜达的皇阿玛就好了,可惜没有。” 和硕和惠公主听后心里觉得好似犯错了事,憋屈难受。伏在我的肩上,抽泣道:“妾身没说错,皇阿玛心肠好,端柔姐姐吃醋,那是她享不到这般福气,这茶妾身犯不着,与我何关?”我看着愁眉苦脸的和硕和惠公主,心中自然明白她从小娇身冠养,难免遇到冷语讽刺就委屈,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白嫩的脸蛋颇有怜惜之色,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其余脱胎于生母生父,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气质温软,作为风姿清丽、容颜姣好的典范再适合不过了。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像水一样波澜不惊,像大海,表面的沉静和祥和,可是在海底的深处,却是翻江倒海的滚动。方才只是说笑,别往心里去,就当作我没说就好,动不动就哭岂不让姐妹们见笑?”端柔格格上前轻轻拍了拍和惠公主的后背,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安慰她不要再哭了。 淑慎公主笑逐言开,对和硕和惠公主安慰道:“你也知道端柔格格口无遮拦,说话直白,她的意思你也清楚,不就是希望自己也拥有一个好皇阿玛,这样不就可以随心所欲。你呢,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方才和你说的。” 和硕和惠公主停止了哭泣,“哦”了一声,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我也不知道只要说起我皇阿玛的一小点坏话,心里特别不舒服,也许我真的离不开我皇阿玛,离不开家。” 我笑道:“真想不到和硕和惠公主的内心像玻璃一样,易碎脆弱,不堪一击。不过还好,心里时刻惦记家乃是孝顺之道,其实茶叶说多了也无趣,不如直接品茶为好。” 我等在园内找了一张青花石桌,旁边奚落几张花岗岩精细打磨的石凳。随心意就坐了,桌上早已配有茶壶和茶杯,我笑着对着几位格格公主说道:“茶艺我呢略知一二,那我就先泡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给各位格格公主尝尝鲜。” 我就地选取青花白瓷茶盏,采用梅花上的雪化水。泡茶之前用开水烫壶,端柔格格情不自禁说道:“去异味,有助挥发茶香。” 然将茶叶装入茶荷内,其然将茶荷递给格格公主,鉴赏茶叶外观,再用茶匙将茶荷内三分之一的茶叶拨入壶中,烫壶之热水倒入茶盅内,再行温茶杯。到了冲泡茶叶之时,我站起身高提长嘴水壶,水自高点下注,使茶叶在壶内翻滚,散开,和硕和惠公主看着精湛的茶艺惊呆叫出了声,龙井茶一片一片下沉,欣赏她们慢慢展露婀娜多姿的身态。茶叶在杯中逐渐伸展,一旗一枪,上下沉浮,汤明色绿,历历在目。翻滚的热水长流起了茶香和泡沫,茶味随之越来越浓。 泡好之茶水即可倒入茶盅,此时茶壶壶嘴与茶盅之距离,以低为佳,以免茶汤内之香气无效散发。我把第一壶茶水与第二壶茶水混进茶盅内,以保证口感更佳。再将茶盅内之茶水再行分入杯内七分满。 最后将茶杯连同杯托一并放置格格公主面前,以表示敬茶。 正当几位格格公主饥渴难耐,拿起茶杯之时,我笑了笑,制止道:“几位姐姐,不要着急,要想喝第一杯,就要对出我出的诗词,不知意下如何?” 淑慎公主温然看着我道:“茶盏是青花的新瓷,更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不就一首诗词,饮茶对诗乃是我强项。你就放心出吧。” 我嫣然一笑,说道:“那姐听好了—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让我仔细想想,有了,一语双关,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不知香玉才人如何看呢?” 和硕和惠公主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好对,都以喜好茶水而对,香玉才人对的体现主人公日常生活的平淡的。同时,既然鹦鹉还在说话,就说明这个睡美人是睡在白天。而白天睡觉,这也可以是诗中人生活无趣、枯燥、沉闷的体现。香玉才人对的,夜深因喝酒口干睡不着,呼唤下人升起炉火送上一杯暖暖的茶水,为何饮酒,用酒解闷,也能体现出主人公烦闷,苦中解酒消愁。都是唤茶水,应属绝对。” 我抿一抿唇道:“果然名不虚传,淑慎公主赋诗才高八斗,令小女子心悦诚服。那第一杯就先请淑慎公主试尝。” 她低眉顺目专注地清凉的茶水。白瓷花小杯中汤色青幽,她眼中微露出一丝满意。和颜悦色道:“既然香玉才人第一杯敬妾身,我恭敬不如从命。”伸出手端起一杯,微眯着眼在鼻端一嗅,嘴角露出微笑,转过杯口,小口吞咽品尝。 我笑得灿烂:“几位格格公主也按捺不住,不如大家一起喝吧。” 素手纤纤,十指如玉,端起茶杯,茗了一小口。茶雾缭绕,暖了这孤寂已久的心。 宫琐玉(十七)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 曾记得在曹家时常与天佑俩个人闲着没事坐着喝茶,同一泡茶,在第一泡时苦涩,第二泡甘香,第三泡浓沉,第四泡清冽,第五泡清淡,再好的茶,过了第五泡就失去味道了。 如今这泡茶的过程令我想起人生,青涩的芳姿,香醇的青春,伴随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壮年,以及会不会在深宫中愈走愈淡、逐渐体念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 冷然便欲乘风飞的喝茶感让我忘却苦恼,以往洒脱幸福的回忆淡忘一干二净。 喝了几杯,端柔格格摩娑着自己日渐削瘦的下巴,轻声道:“茶艺演完了,茶也喝了,接下来不知香玉姐姐会教些何理?” 我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只想着何时又能回到曹家与天佑团聚,一动未动陷入沉思,自言自语沉吟着道:“自从入书院以来,无时无刻心里念着你,追及往昔,往事一幕幕浮动,希望一片片残碎,悔恨便一层层积叠,呼吸中的点滴都是纠结凝合的成分。都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烦闷的生活回到你的怀里,唉!” “香玉姐姐,你怎么,心情似乎阴沉下来了,叫你都不回话,还胡言乱语一通,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端柔格格轻轻摇了遥我的臂膀,微微低首,轻声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叹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别当真,我方才听到你说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不过的确是有些不明之事向你们请教,虽有些难以说出,毕竟不说也太见外。” 淑慎公主略略思量,问我道:“不容置疑,香玉妹妹是否遇到了感情上的难事,你说出来,我们才可以为你分担解忧。” 我心中有一丝的感慰,微微冷笑:“实然我在书院本没有什么根基家世,在格格阿哥面前自然谦让顺从。虽说身在曹家,可毕竟已萧条败落一段时间,不像往日兴盛风彩,我和一个心爱的玩伴一直以来最要好的,我难过心冷他总设法哄着我笑,我也愿把所学戏曲唱给他听,他累的时候我会守候在身边陪着,我俩一起玩一起无话不说,日久生情,我和他无拘无束地生活,相互照顾,感情炽烈,难舍难分。但缘分会捉弄人,包衣世官贵人的女儿都要在三年一次入宫选秀,情非得已之下被迫参宫入选,可惜曹家大势已去,以才女陪侍入选,不能真正算正宫。之前参加挑选才女的考试,因做过伴读,颇通经史,无意中了女状元,巧合遇见了皇后演绎了戏曲,自从进入圆明园汇芳学院结识了端柔格格,再相识各位姐妹,也许太思念曾经和我一同青梅竹马的玩伴,才失魂落魄。” 和硕和惠公主面色忧伤,沉默不语,只肃然说了一句:“既然与玩伴情同手足,为何还强迫自己入选,不如留在家里多好,何必来此遭罪?” 我语调渐渐低下去,颇为感慨:“说来话长,总之很多事情无法在情理之中预料到,既然来了,也没想过何时能回去,事已到此,说出来感觉好多了,但不知几位姐妹是否和我的经历相似呢?” 淑慎公主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看着我的脸,轻声说道:“实然你的亲身经历饱经风霜,悲欢离合总无情。姐姐我仕途前景也不堪一说,其实我不实属当今圣上亲生之女,吾皇阿玛乃为清太子爱新觉罗胤礽,刚满周岁就被立为皇太子,后不知事出何故,被贬两废,最终幽死禁宫,说来栉风沐雨,荣辱沉浮。但当今皇上心存大志,无非利用双重和亲关系把我许配到边远的科尔沁,以保大清太平。不过你的亲身经过也是残喘艰辛,不过也过来了,之前的事就不要再提起,想想未来的生活,也许就不会想起以往痛苦的记忆。” 端柔格格一时沉闷,不愿提及往事,而和惠公主看着远处朱红窗棂上糊着的密密的棉纸,沉声道:“我虽拥有一个好皇阿玛,其实表面开朗活泼,心里也是苦闷不堪。因为想自由出宫见见世面都要再三请求。” “好了,重提一些伤心过去的往事让心思烦闷低沉,不如说说你的老家在何处,香玉才人,你才兼文雅,但还不知你是不是出生在地秀杰灵的秀丽之地?”端柔格格从沉闷中缓过来,携了我的手,笑着说。 我微微叹了一声:“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从何而来,说说也无妨,但说出来不如打个哑谜,哑谜中会透露出家乡在哪。” 和惠公主笑着啐我:“又是哑谜,原来香玉姐姐喜欢打哑谜。” 我看着她说:“哑谜就是一句诗,听好了,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说完,一抬头见弘历笑吟吟地站在石桌旁的梨花树下,心里惊喜,连忙招他一起坐下。我惊奇外面怎么无下人通报。弘历微微有些窘然,道:“哥哥我特意告知下人不准出声,出于好奇之心前来看看,顺便给个惊喜,不料让各位姐姐受惊,如有打扰之处,还望休要归罪。” 我急忙笑道:“何罪之有?弘历哥哥不知在大学士的调教下,几时辰未见,小嘴变得如此香甜,你的出乎预料挺快的。” 在旁众格格公主腼腆一笑,乐开了。 弘历这才展眉颜笑,一同坐下。他对我说:“我的好姐姐,方才大学士刚提到你不久,这才想起来看看姐姐,本想与弘昼一同过来拜会香玉姐姐,不料女子书院的侍女说姐姐在说课,弘昼不敢上前烦扰,就回房休息,而我晚来了一步。” 端柔格格清逸笑了笑,说道:“除了香玉姐姐在你心中,其余的姐妹都不想起,看来我和其他姐姐是多余的。” “香玉姐姐方入书院不久,被皇额娘晋封为才人,无人能及。多关心是理所应当的,话说回来,其余的姐姐妹妹同是一家亲,长期同寄于篱下,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昔日方长,心里自然惦记其余的姐姐妹妹。”弘历脸上微微一红,笑着说道。 我为弘历沏了一杯淡香的龙井,说道:“既然来了,何不尝试从我说的诗词中猜出我的家乡。” 弘历欣然笑着说:“多谢香玉姐姐赐茶,你出的哑谜并不难,一点就破,如猜得不错,你的家乡应在江南。不知我说的有理?” 我听后,笑起来:“你猜得一点没错,我的家乡就在江南,实然家住江南本姓秦这句就提示江南,不用想就能说出。” 淑慎公主兴致极高:“江南,人杰地灵,美丽富庶,自古以来,很多文人墨客都慕名前来江南一睹风华,可惜妾身只到过金陵,领略过秦淮河畔,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西子湖都还没一睹芳姿,就匆匆别离。香玉才人的家乡养育你如此风姿柔丽的女子,真的独树一帜。但出奇的是,你是本地金陵人吗?” 我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转瞬又恢复如常的淡然沉静。不一会指着近处的一颗翠绿有光的茶树,说道:“金陵只是我一个寄托的家,真正的家在这颗茶树的背后。” 弘历略一迟疑,说道:“这颗茶树不是六安茶树,难道你出生的地方专产六安茶?” 端柔格格抿了口茶汤微笑:“六安茶,对了,小女子我知晓江宁的徐州府专产六安茶,难道是徐州府么?” 宫琐玉(十八)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我微微叹息,向端柔格格道:“六安茶的确是江宁徐州府特有的茶叶,实然你说得一字不差,只是幼时出生之地,时间久了慢慢淡忘,隐约记得,我却从未放在心上,不过记得在家乡第一次见到梨花开,一场春雨如约而至,将花瓣雨打风吹去。花期只有一周多,如此短暂,又如此绚烂。其余就没多少印象,我呢初入曹家也不过是丫头片子,世事还是懵懵懂懂,也罢,总算长大成人,何必总想着这些事。” 淑慎公主苦笑一下,拉着我的手道:“妾身见你倒像一朵未脱俗的梨花,烂漫似天霞,花香四溢天涯。有着令人佩服的勤勉、热枕、刚毅、执着的独特风格。虽说你刚来不久,傲气独揽群芳颜,有种说不出的贵妃味,散发出的清香更是令人着迷,也不知你独有散发的香味从何而来?” “淑慎公主的一番赞赏话语深感暖心,如对其余妃子说道婉转献媚,曲意逢迎之话,可能只会担沙填海—白费功夫,至于为何玉体散出淡淡暗香,我也从不在意,听闻曹家管家说自从出生,就已经香味满溢,也许天生就馨香四溢,我从来不涂抹佩戴香囊之类的。可是不如此如何在书院立足,支撑多久能回趟家与玩伴相聚,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说着滚下泪来。 端柔格格拿出帕子替我拭泪,勉强笑道:“香玉姐姐,私下内我们在一起悠然自得,心里话都可以随时随意说出来解闷,你和我们也说了很多从未听说的见闻,你呢不就是想家了,本格格向你用人格担保,你的梦想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那样的虚无飘渺,它似春日里姹紫嫣红的花朵,是天空中洁白的云朵,那样的美好。就这样持久下去,它就会变成现实,实然你也知晓,汇芳书院不同于一般俗家子弟的书院,庄严肃穆,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一入侯门深似海,圆明园是雍正皇叔的秉公务正之地,守备森严,弄不好还未踏出大门一步,早就一命呜呼,要我说啊,你先好好待一段时间。” 多愁善感的和惠公主握了我的手,一句话也没有,只是落泪。半晌方道:“香玉姐,我们这几位格格公主心底里并没有把你当作外人来看待,你也知道皇宫里尊崇礼法,圆明园也是如此,叫你一声姐姐多显亲易近人,好说话,就不会见外,其实有我们陪着你,就不会感到寂寞孤单,你有自己喜欢的事也不必难为自己,尽管做好了。” 我忙捂了她的嘴不许她再说下去,心中酸楚难言。我自己知道说出伤感烦闷之事只会让格格公主放在心里为我负担太多,只好沉默说些平时快乐高兴之事,气氛好半天渐渐舒缓。 弘历在旁叹了口气,说道:“说是前来求学,其实然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时日很多,皇阿玛处理朝政,日机万里。根本无时日顾及我们这些皇子皇女的感受,哥哥我也说来惭愧,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妹妹,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多,时不时在宫中碰面,打声招呼,断桥残雪的亲情就这样没落,平民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物是人非,家不和,国家如何才会兴旺?” 我笑道:“堂堂四阿哥也会发出如此感叹,真是难得。皇上忙于国事,也是情非得已之下,谁不想从从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你呢多多包容体谅,有事没事都可以找你皇阿玛散散心,分担一些心里压抑也好。” “好,听你的,也不知你知晓如此多的大道理,而善解人意,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呢也不要过于思念伤悲,一切随缘,随遇而安。”说完,抬起头看着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只能乘一点点空隙的夕阳,知晓天色不早,“各位姐姐妹妹,如今夕阳西下,谈话也不知黄昏袭来,乐而忘时,忧以忘时,因而忘时,要不哥哥我先回房复习今日大学士布置的功课,就不续陪,先告辞。”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那隐隐的不安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既然四哥哥回房用心刻苦,我们作为亲妹妹应处处体谅他才是,现天色已晚,累了一天乏得厉害,要不都回去用膳好生歇着,明日再继续。”端柔格格望着弘历清秀而消瘦的面庞,心生恻然。波澜不惊的面容后面藏着一颗怎样痛苦的心。 我轻轻一笑道:“好,今日各位格格公主所言,似句句颇有深意,人生哲理内涵在不同的经历,茶艺演绎完,茶也喝了,也该回去用晚膳。” 收拾好方才用过的茶壶茶杯,又稍坐了片刻,众人忙纷纷告退了。 晓霞轩深夜冷冷清清,天气日渐寒冷,夜寒风大。几乎无人愿意在漆黑的晚上出来登门拜访,要是暖和些会有不少书院学子前来问候。 一夜饭毕,人人俱醉。书院中无人能像我一样,主仆其乐融融地醉成一团。天气凉了,我病势反复,偶尔会轻咳。春儿等人也不敢让我多喝,怕会病情加重,只是我坚持要尽兴,多喝了几杯就胡乱睡下了。 夜深人静,一轮圆月高高的挂在天空中,皎洁的月光洒在地平线上。平日里喧闹的书院在月光的“安抚”下变得如此宁静。纸纱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薄雾,窗外的景物像罩上了轻纱。那种朦胧的感觉真舒服,夜里翻来覆去,心思过重,从床榻起身,忍不住想去外面走一走。 披上锦瑟棉大衣,不知心情起伏不定。顺手从红木桌上便拿起一支随身携带的玉笛,走到门外幽静的游廊。 穿过月色,在天地间扩散”的“笛声与远处的箫声配合,磨擦生籁,沐浴心灵,洗去尘俗。 笛声玉宇银蟾素色浮,书院里犹思旧风俗。清越的笛声凌空飘扬,凄美婉转寻觅已久的知音,吹到心底深邃,忧悲的泪水不尽挥洒在月空之下,凄凉带着一种深沉却飘然出世的感觉不断占据认得心头,仿佛一切尘嚣都已远去,只有这天籁之音。让我陶醉在优美的音乐旋律里而"沉醉不知归路".宛如"又绿江南岸"的春风,悄声无息如"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无声更如朗照松间的明月,清幽明净。让全世深在浮世中,却有皓月当空,清风徐徐之感这首歌声音悠扬婉转,纯洁好听。 不知,远处的幽暗楼阁,初闻萧声清越,细听却暗藏忧伤。我与他同奏,回旋的笛萧声共鸣在深远的无形中,悠悠放佛身在彼时寒花已残,寺内清冷,阶除寂寂,惟宇内梵音清唱,断续缭绕。听梵唱、燃清香、赏明清壁画。吹笛余间,没想到荒寒时节,竟遇如此清兴,想必那吹萧人应是寸肠百结,无以措置,故借一管竹萧以消清忧,萧声动人肝肠,想必故年来不忘。 低回飘逸的笛萧声唤出敦煌女伎持玉笛,凌空驾云飞天去。触乐伤情中的我泪水模糊了双眼,其音凄楚哀婉,哀而不伤,空洞摄人心魄。 微风吹散了落泪,悠扬的笛萧声不断回荡。眼泪好似黑夜的河流,容颜是白昼的河床,只有哀鸣和悲哀被搁浅在岸上。 一曲清嘹笛萧合奏散尽,山依旧是那座山,寺还是旧时寺庙。书院依旧平静消停。昔时枯寂已不见树下吹笛人。时光禁不起尘世的风吹雨打,自顾散去,人事已如海潮淹没下的细沙,任凭蹉跎,忽有古人独上江楼之慨:“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我放下手中的玉笛,在回想往日怡然自得,直至夜阑人静,留下一片笛箫声消逝在夜的静谧中。 住在隔屋的端柔格格听闻笛萧声,走出屋来看见我一人泪水不止站在游廊前,上前对我叹声说道:“夜深风寒,还是回屋里。” 我难过低声说道:“让我一个人静静,等会就进屋,你先歇着。” “唉!好,你记得不要在外太久,以免着凉,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朔台上,紫萧吹断美人风。”端柔格格默默轻叹道。 宫琐玉(十九)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我再次在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顾不得夜深。隐隐听得远处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心下疑惑,书院地处偏僻,昔日都是文人闲客来慕名游玩,一向少有车马往来,怎的这么夜了还有车声。 走出屋外,只见端柔格格走到我面前,垂手肃然而立,轻声道:“香玉姐姐,这是皇后转乘的太和凤辇车,声音如风铃清脆。”我默默知晓,太和凤辇车是奉诏侍寝的皇后前往皇帝寝宫时专坐的车。 可深不可测接近黎明会有如此急促仓忙的马蹄踏破泥土声,虽是皇后懿权之象,但方向指明急奔太医院。 凝神听了一会儿,那车声却是越来越近,在静静的破晓中能听到车上珠环玎玲之声。隐约还有哀怨女子歌唱之声,歌声甚是婉转幽冥,唱的是宫中历代妃子祈愿安康的哀诗“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愿我如后后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侧耳听了一阵子,方才道:“幽幽哀思,深切洞明,如泣如诉。”想着平日皇后知重之恩,落泪,越哭得悲切。 在旁一不知名的小太监低声叹息道:“靡靡之音悠悠传来,不合宫中规矩,难不成皇后遭遇不测或是凤体不适?” 我静静屏息伫立,凛凛长风掠过,荡怀着残叶的颤动。淡淡对端柔格格说道:“皇后不知凤体可安好,带病来书院为了自己儿女前程似锦而昔我往矣,若问天下儒母何以不为足榜,这样做值否,在宫中无论身为母牺去自我,少见难得,古巷蛩吟,小窗雁语,触景成悲切。” 端柔格格无话可说,深知皇后含辛茹苦养育皇子皇女破费心机,现今迟暮之年,红颜渐老,花容已逝。对任何事物只抱有平淡之心,气若游丝。 屋外游廊一片静默,偶尔听见暖壶火炉烧水“扑哧”一声清脆的爆炭声响,深山呼啸凛冽的北风声和搅着风里一路渐渐远去的悲鸣歌唱之声。她的泣声那么伤痛,响在寂静的夜近天明里,在后宫绵延无尽的永巷和殿宇间穿梭。 这是我亲身听到凤辇车的声音,那声音宛转悠扬,不绝如缕。我不知道这车声一路而去会牢牢牵挂住多少宫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这小小的车上会承载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泪和悲痛。唯独朝盼宫中的此晚,每一个妃子静静站在庭院里等到月上中天,为的不是等候这凤辇车能够停在宫门前载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寝宫,而是伤心落泪一个辅以天下太平安详社稷的女子。 幼时与两小无猜夜夜伴读,在书中常梦到有朝一日能随凤鸾进宫。可惜不久从天上的霞城乘车动身,回到了昆仑山的玄圃仙境。人生离合,就如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渐渐消逝在美妙的无法接近梦里。 自见到稀奇的凤辇车,可失去了原有的亲切,作为凋零卑微默默煎熬几十年的女人,好似浮云轻烟聚散不定,虚无缥缈,却似薄雾细雨难以看清。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融进为自己说抱歉的一生,当尘埃阴霾已经消散,明星高悬;溪光山色还是多么美丽。 但不知我往后会否像皇后,凭借美若天仙争权夺势,只是美貌,在这后宫之中已是不稀罕。可我不甘心沉落于一辈子入学陪侍。也许每日会有新的艳丽面容替代老去的红颜,丰满的韵味,高挑细弱的身姿,为了得到皇上宠幸付出的手段比比皆是,可是没有贯鱼成宠就如那无情的玩偶,尽然得到娇身宠幸的妃嫔也不能高枕无忧,面对虚荣地位,以及权势,不顾爱情的摧毁,想在心里,惊于一身。 马蹄呼啸声渐远,已是天明。 我一夜未睡好,脑中疼痛难言,本想回屋内好生歇着,可昨日答应格格公主说好要继而讲课,只好忍着头痛前去。 简易洗漱打扮,随之匆忙走出屋内。方才走出晓霞轩院门,凝望苍穹竟然回那么凄凉,一声一声喜鹊鸟的悲鸣,斜斜地掠天而去。一片黯然浮于眼眸,凄凉秋瑟的雨滴映入眼帘。如烟如雾,无声地飘洒在那空地上的瓦砾堆里、枯枝败叶上,淋湿了地,淋湿了房,淋湿了树。 我意识到一场大雨随之而来,毫无准备。桃红正巧路过,扣了安道:“香玉才人,奴婢正过路到此,早知料到会倾盆大雨,正好手上多了一把竹伞,若不嫌弃,就拿去使唤。” 我伸手接过,见是一把陈旧的破洞的竹油伞,虽破旧不堪,但还算轻巧油亮,也不怕大雨打烂。遂微笑说:“桃红,看不出你真细心。” 她顺手脱下,然又往我身上披了一件金雕毛球绒毛大衣,笑着说道:“雨天微凉,要随身多带一件以便防寒,冻着了奴婢心里慎得慌。” 我乐滋道:“偏孑然一身,何不也搬出棉被?” 桃红笑容微红,腼腆强硬说道:“香玉才人说话出其不意,小巧玲珑嘴舌尽有时不讨人欢喜,说话直伤人心,只要不厌倦奴婢的话言,心满意足。” 我笑了笑,说道:“就会当面取笑,尽是胡话,还不害臊?” 桃红笑叹道:“话说如此,假若相识时日不长,私下也不敢胡来,宫中规矩你又是不知,私下相授,互惠互利,那也是招惹罪名。不过规矩在你我眼中算不上边,你在书院过得安好那才是小的要做的。” 我乐呵一笑:“这天还好,犯不着披上大衣,你先拿回去,等需要之时再拿也不迟。”说尽转身朝着女子书院直奔而去。 刚撑上竹油伞不久,又是一阵风,墨云滚似地遮黑了半边天。地上的热气跟凉风搀合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院内的宫女太监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石路上的马,守卫,行人,仿佛都被风卷走了,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 冒着狂风大雨,只能闭着双眼向前奔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从始至终只一个身影。 竹油伞被风吹得咯吱咯吱作响。大风刮落树上的黄叶,掀起地上的落叶。在漫天舞动着的枯黄落叶中,轰轰雷声由远及近,满天乌云黑沉沉欲催乱,天色迅速黯淡。 无法看清前面的路,只知道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须加意小心。 全身湿透的我被暴雨噼里啪啦砸落在身上,感觉视线被雨模糊不清,隔着黑云翻墨,约莫走了几个时辰就要进入女子书院。 尚未进院内,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因是雨天,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颜面,却能感觉到他伤痛悲苦的视线,默默凝视着对方。昏暗天色中,淡色的紫,透亮的青衫,在一片阴暗中只有脸色是让人心碎的苍白。 还未认清对方,二话不说上前拥抱住我。猛然一失手,把伞扔掉到千里之外,我双眼失色凝视着被风雨吹乱木兰香衣,发髻缭乱。在地上摇摆不定。 “香玉,皇额娘病重,太医说已难以救治。” 听着呼吸,才慢慢知道抱着我的是弘历。我的身子虽已冷透,心里却渐渐泛起暖意。 一声呜咽的悲痛,顶着一片心酸,我忍住眼泪听那雨水哭泣的音。任雨飘洒肩头,任泪纵横面容只是不想让弘历太难过,紧紧相拥以为这样可以摆脱的忧伤,但却是丝丝凄凉绝望和叹息。 宫琐玉(二十)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叶子上的雨滴沿着自然的轨迹滚落,一点一滴的击碎了凹坑里水面的平静。一股山雨过后的寒凉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气息与山间草木的清芬。 我神色一晃,黯然失色,含羞抬起头望着弘历那双幽深的眸子,依旧忧郁殇淡,想为他抚平那经久不变的心伤。 “皇后吉人自有天相,四阿哥你要宽心,人活着,为了体验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乃为人生根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一辈子不生病是奇迹,人老,那么平常的病痛,则极为正常。何必痛不欲生对自己,对于疾病既要乐观,又要谨慎对待,切不可听风就是雨,四阿哥,你不妨带我前去宫中看望皇后。”我劝慰道。 冷风吹乱身子,激起一阵阵寒意。见他微有所动,我忙趁热打铁道:“皇后待我不薄,慈眉善目,蕙质兰心,是一位勤爱贤惠的母亲,她善良的心灵如同一泓清澈的泉水,可以暖去身上任何的烦恼。对于我的好,宽大为怀,若不记上心,岂不是无心之人。” 我定定地看着弘历受伤的脸庞,轻轻用手抚摸,湿润的泪水泛着暖意。 他忧郁片刻,连连摆首道:“不可草莽入宫,必然你只是一介才人,入宫若掩人耳目遭到泄露,那不欺君可言,这如何能保全你?” 我淡笑道:“皇后身为一宫之主,自然会两全其美,如今皇后身得重疾,四阿哥乃明理之人,见皇后一面问安慰望,有失面之体之说,皇后赏识小女子,便认同风雨共济,休戚与共的好姐妹,若不放心,怎能愿意亲自把才人之责托付给我?”我见他颇为所动,又言道:“实然自遇皇后以来,视我为亲身女儿一般,此等恩情恩惠,不仁不义,何来换我一生名誉,入宫参见皇后乃是尽孝道,四阿哥仁心德厚,不允小女子一番心意,也为全天下的黎明苍生顺畅安心? 弘历仿若动心,缓缓点头,抿了抿嘴道:“能为孝道尽心尽力,可见孝感动天,让本王深感惭愧,既然你心怀此心意,不如即刻随我入宫拜见看望皇额娘。” 我满面感激之色,垂首谢道:“多谢四阿哥委屈成全,今日之恩情,永记在心。” “实然我和你情义方才已对消,话不多说,你稍等片刻,本王唤马过来。”同时,撅起了嘴角,一声悠长的口哨声响起。一匹火红的汗血马奔驰而来,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的姿势宛若历尽艰辛穿洋过海的信鸽,宛如暴风雨中勃然奋飞的海燕。 马儿“嘶”一声仰天长啸,那动人肺腑的马嘶响彻白日。 我笑着轻轻抚摸着马背,说道:“马儿,辛苦你了,快些带我去皇后的后宫别苑,早些见到可怜的皇后。” 弘历轻抚起我上马,把我揽在怀里。缓缓闭上双眼,温柔地窝在他怀里,感觉一丝丝均匀的呼吸,我的心变得软弱。 策着马慢走,他一手揽着我,一手牵着缰绳,属于我俩全部的世界,永远沉寂在幸福快乐中。 弘历在耳边对我轻声说道:“不知香玉才人是否在家乡骑过马,要不放手给你试试?” 我知晓他在试探,我鼓足勇气,让他放手。马上拈花轻拂手,华簪笑颦柳叶眉。 睁开了迷蒙的双眼,看着远处,心中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波涛起伏,似乎失去了理智,我跟着感觉甩打手中的马鞭,笑着对弘历说:“不要小看柔弱的女子。” 马儿速度不断在加快,缓慢放开左手,右手自然诙谐。应和着这悲壮的嘶鸣,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涌出一片杂色的马群,海潮般势不可挡地从冬日苍茫的草地上滚了过来,成千上万匹马聚集在一起,呼啸奔腾。长长的马鬃马尾在的流的浮力下飘动起来,一个接一个、一个重叠着另一个、凝成一个整体,飞快地向前推进。 弘历大笑起来,猛然紧紧揽我入怀,搂着我说:“香玉才人,我们大清远祖女真族生活在边疆大草原,以牧民打猎为生,而你们包衣抬旗以耕田养殖为生,接触骑射捕猎很少,难得今日对你刮目另眼相看,本以为你胆小怕事,对马术不精通,没想到被你信手拈来,本王俯首称臣。” 我释然笑道:“这马术兴于周代,盛于大唐,历史悠久。小女子很小的时候就跟随其父学过,后与玩伴也常常走马观花,这不经其意间渐渐喜好马术,你这小小伎俩还难为不了我。” 弘历纳闷,不得其解,问道:“本王对一事不明,为何你加快马速,会引起一群马儿惊澜四起,是否你对马的习性有深入的了解?” 我摇了摇头,道:“若真如此,你方才不也挥鞭催马,实然你说得没错,我从前对马的各种脾气和种类有过深究,此马为稀世汗血宝马,世间稀有,因奔跑时出汗似血,所其命名为汗血马,但你可有所不知,马的祖先就为汗血马,马喜好群聚,我加快其马速,高扬着骄傲的头颅,抖动着优美的鬃寓,长扬一声不经意呼出。意为要团聚在一起,惊动其他马,所以然,为何会涌现马群。” 听后,弘历恍然大悟,深有感触到大千万物还藏有精深的学问。 清逸挥鞭,手牵缰绳,路上行人避让。宫女太监惊奇回头观望。 我很久没感到轻松自在,洒脱快意,无拘无束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直入宫中。 “你知道吗,自从在书院里操心劳累,就没体验到呼啸而过的感觉,若如能长期翻身上马驰骋不停,心累就一扫而过,何乐而不为?”我欣喜若狂对弘历说道。 弘历专心驾驭汗血马,并无认真听我说话,但他微笑残留的容貌告诉我,他在听。 “让一让,小心!”我大叫提醒前方的行人。 急速,眼前飞掠的紫禁城几乎看不清,只觉万马播尘蔽日光,金鞭指处尽青苍。 很快,经过长安街,隔对相望便是*,浅色花岗岩条石铺成的宫廷广场呈现在眼前,越是离皇后膝下的宫殿越近,心就越彷徨。 一路进宫,并无阻拦,幸好打扮成宫中的小太监才无人注意,不时看高高红墙,琉璃砖瓦下,一砖一瓦都在表现着皇权至上。 踏过太和殿,阳光温润下的屋顶当中正脊的两端各有琉璃吻兽,稳重有力地吞住大脊。吻兽优美,闪出柔光。 约几个时辰,乌拉那拉氏皇后的寝宫翊坤宫浮现在我的眼中,到了宫门,弘历勒住缰绳,抱我下马。轻声说道:“等会看望皇额娘,不要乱说话,尽量保持沉默,让我先禀明事由。” 我豁然答道:“妾身听你的一切吩咐。” 默默无声跟在弘历的身后,在通报守候在宫门外的司仪太监后,方才得到懿旨,便可入殿。 不久,走出一执掌礼仪太监,岁数已大,垂着腰背,微微低着头,那双阴翳的眼眸透露出类似逃避的神色。尖细的嗓音,仿若胡琴上的最高音,令人的心也随之揪起。 他见了弘历尖声弯腰行礼道:“小的见过四阿哥,愿四阿哥福寿安康,不知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宋公公别来无恙,不知近来可安好,此次前来,问候皇额娘的病情状况,劳烦宋公公特意走一趟前去通告。”弘历客气说道。 世难容(二十一)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宋公公细声淡然道:“这好说,四阿哥,实然皇后她老人家早已知道,无须容禀,跟奴才进殿便是。” 弘历神色一沉,道:“有劳宋公公。” 我和弘历第一次来宫中向皇后请安,心里忐忑不安。回望翊坤宫格局,二进院,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想借景缓和波荡起伏的心情,日光白皙檐下的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门为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窗为步步锦支摘窗,饰万字团寿纹。明间正中设地平宝座、屏风、香几、宫扇。 “如咱家窃以我言未失矣,这位毋容置疑便是响遍汇芳书院的香玉才人,轻拂若水,涵养修身,看来娘娘煞费苦心颇有高深之见。”宋公公不时边走回头看着我细声说道。 我恭敬笑着回道:“宋公公对我一番赞不绝口,高高抬举,实在功不可受,今相见宋公公,德高望重,遥闻一见,好生之德,乃是人生一大幸事,往日若能身在宫苑,还望容得公公赏识,必将虚怀若谷。” 宋公公温和说道:“此话好说,离这不远便是娘娘的寝宫,咱家就在外恭候四阿哥和香玉才人,不便前去。”说完,退身站在寝宫门外。 从幽兰芳香四溢的游廊前去,恍然忽现东侧用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西侧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将正间与东、西次间隔开,东西次间与梢间用隔扇相隔。穿过殿前设“光明盛昌”屏门,台基下陈设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 来到门前,萧条冷落。兴许皇后抱病在身,然未出殿门,心里自然空缺,门外侍卫来回徘徊不减,只见一容貌绣治的宫中侍婢迎上来道:“奴婢见过四阿哥和香玉才人,愿四阿哥福寿安康,愿香玉才人才高八斗。” 弘历言神色一黯,道:“长话短说,不知皇额娘病情如何,可否属实告知,熟否通融前去殿内探望?” “皇后娘娘偶感风寒,前些日子凤体安和,也不知为何徒然间身有违和,幸得知早,太医诊断把脉,开了几副药方,心平气和,憩几日方好,不必大可甚忧,至于探望乃为孝道,况说四阿哥为皇子,从何说来阻扰?”宫中侍婢口口有理,腼腆说道。 弘历忧心惨切,哀叹道:“皇儿不孝,皇额娘抱恙在身,无时日前来问安,实为心有深重之罪,唉矣。” 我甚感体知四阿哥与额娘承欢膝下,日夜儿母爱意不可分离。如今身在圆明园,无有空闲之时想必皇后娘娘体贴爱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四阿哥,去殿内再问安也不迟,无须思虑太多。”我黯然*,劝解道。 弘历忧心如焚,按捺不住二话不说轻拂衣袖,朝着正殿寝宫走去。 我紧跟身后不愿分开,两条哆里哆嗦的弯腿几乎走不稳,像弱不禁风的干树枝,生怕说错话语得罪了皇后娘娘。深吸一口气,淡忘存留在心底的杂念,保持微笑,端庄身姿一步步走向寝宫。 皇后娘娘的寝殿,外房陈设幽雅,雕栏画栋,绣幕罗纬。地铺五彩毛毡,壁悬“八爱”名画,中挂湘竹灯四,系绘《六才子书》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玳瑁石四仙书桌,古铜瓶中养水仙一枝。壁厢位置竹叶玛瑙榻床,红木圆台,亦甚精巧。别有洞天,紫扇式的绣花红罩在紫檀香妆台,左右在旁的楹联笔法甚秀,其句云: 兰馨素对素心人,月里嫦奔月里桂 在皇后娘娘的贴身奴婢指引下,弘历和我便来到榻前。 “奴婢兰桂儿参见皇后娘娘,四阿哥和香玉才人求见。”贴身奴婢眉横远黛,眼溜秋波,婉转说后,弘历挤着眉头接着说:“儿臣向皇额娘请安,愿皇额娘吉祥安康,长命千岁。” 我双手扶左膝,右手不下垂,行了“屈一膝”,镇定说道:“香玉才人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安心落意。” “免礼,都起身,哀家不料到尔等会入宫问安,心中皆大欢喜,尤为可贺,香玉才人若无顾忌,知难而进,不惜生命就为只要见上哀家一面,益加钦慕,不知如何对你赏赐?”皇后语气低沉,有气无力。 我微有沉吟,以犯了独自入宫的罪名,一身冷汗,然跪着心慌撩乱说道:“妾身知错,无皇后娘娘懿旨,擅离入宫,乃是重罪,还望皇后娘娘多加宽饶,妾身只为皇后娘娘凤体着想,有免轻易疏忽宫中规矩,无故乃生若忘事。” 皇后娘娘不觉靡然心醉,欲笑,轻咳两声,道:“哀家之意并无有过之意,实然赞赏之心,赏赐本是身外之物,持有为他人着想之心方才值得钦佩,名誉一来,谦光自抑。想必香玉才人自会明白。不过今日一来,哀家有兴许话语欲与你详谈。” 弘历听后深知要暂且回避,本告辞欲走,皇后娘娘急着说道:“皇儿,无须避让,汝不是外人,只是家常事,听了也罢,但最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儿臣知道,请皇额娘放心,儿臣守口如瓶。”弘历拱手说道。 皇后娘娘淡淡咳道:“香玉才人出自名门,仆慕芳名,如雷贯耳,不瞒之说,在位的妃子无论身姿容貌,修养才华都不及于汝,果称红润绝色,实堪于众美中特拔一鼎,只可惜选秀落选,反而中举,这一切不知你有所知与汝家有牵连?” 我环视四周,点头笑道:“妾身自是出自声望之家,家世有恩情于皇亲,也知吾曹家祖上原是汉人,后大清入关,曹氏父子已拔归正白旗固山贝勒多尔衮,成为其属下的汉人包衣佐领,难道皇后娘娘熟乎深知吾家世与落寞有关联?” 皇后意示兰桂儿请我和弘历坐下,吩咐备好可口的茶点送上,然笑吟吟道:“此茶是“雪顶六安”,雪水取之皇室的冰窖,听闻汝家乡来自江南府浙一带,也深知香玉才人精通茶艺,不如尝尝熟否入口?” 我喝了一口茶,并无半分特别欢喜的神色,不过是平平如常的样子,又因皇后凤体抱恙,不敢多说,只道:“六安茶确来自吾家乡,口感浸泡在雪水之中乃是当地习俗,不知皇后娘娘从何得知,可否细说?” 皇后看出我神色已是心中有数,笑着道:“哀家只是从端柔格格口中得知,话说回来,汝家乡不与哀家今日所谈之事有任何瓜葛,有很多秘密兴许汝有所不知,天聪八年前,曹锡远父子确切已成为多尔衮的包衣。” 话语中的包衣让我不得理会,反问道:“包衣是何意,为何称为包衣?” 弘历冷冷一笑,说道:“包衣为满语,直译为家里的。汉人称为家奴之意。” “皇儿深有体会,的确意为家奴,曹振彦身为旗鼓佐领,跟随多尔衮转战沙场。也就是十月清世祖顺治帝登上皇位,作为多尔衮的部下,曾多次救过主子,立下汗马功劳。也就从那刻起,曹家的命运彻底被改变,深受皇恩,一直到了今日。”皇后娘娘感叹说道。 我深不知原曹家受到皇恩待遇,也无从想过踏进皇宫,若无此机缘,兴许一切都是淡然。 皇后缓了一口气,继而沉吟道:“曹振彦被委任山西平阳府吉州知州,很快调任山西阳和府,三年后升任两浙都转运盐司运使。最终时为三品高级文官,实然升任官职之快若无后台撑腰,难上青天。” 世难容(二十二)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听闻往昔哀叹家世,频频感叹。我不知觉挥泪而下,便轻轻问道:“妾身置身曹家多年,还未闻如此颇深迷离之事,但一事不明,斗胆一问,皇后娘娘不可胜数从何得知家世?而坦诚相待说给妾身听。” “香玉才人莫急,且听哀家慢慢道来,汝家兴盛之期从定居江南,那年半面不忘,康熙帝二年,特允诺监督理江宁织造,监制宫廷丝织帛用品,不仅如此,供奉古玩名作、山珍海味。随时向康熙帝禀告江南官场、南方风情,促成满汉名族友好感情,笼络南方汉族知识分子为巩固统治吾大清功不可没,效忠朝廷,兢兢业业,正加一品,赐匾蟒服,而后风光另众宫上下馋涎欲滴,汝家曾祖母孙氏乃系康熙帝的乳娘,至今汝家父曾为己任职御前侍卫不闻不问,以保全家业平安,而康熙太祖皇帝往日曾六余南巡居于汝家,兴许汝幼小,世事难以深透,哀家今日告知难免触及安危,可话点到为此,说出甚多对汝有好处,心悟神会,往日必会锦上添花。”皇后一言寸草心如额娘细语道来。 弘历静聆倒觉清心悦目,默语良久,却无心再听。“皇额娘,儿臣无心再续听,熟否先行告退?” “此事难为,既欲不续听,不勉强。哀家再和香玉才人细说一时辰便可作罢。吾儿离走之时切记勿忘今日所说之事,如告知他人,祸及其命,孤注一掷,便适得其反,汝已长大,何事该做,何事不该,想必已知。”皇后娘娘唇边绽出一丝意味深长都笑意,沉声道。 弘历满面含泪道:“儿臣无以回报,深受皇额娘恩惠,待茹亲娘,谨遵教诲,取一番建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行礼起身后转身复出殿门。 等弘历走后,皇后都眼眸中蕴着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身上,似披了一层秋霜般生出凉意来,口中却无比亲切:“哀家身在宫中,大事小事繁乱杂多,今已老去,无清闲之日可享用,不知香玉才人对后宫权利执掌有何见解?” “皇后娘娘冰雪聪明,仪容俊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妾身岂能与之相比,就凭此鲜嫩得一掐出水又纤细无比,宛若无骨的手心掌权于三宫六苑,何能乱来。平心看待,正身清心,赏花观画,逍遥快活,兴许减轻心里不解的纠结,今日听闻皇后娘娘说了一番家世话语,让妾身开阔眼界,增长不少见识,乃为一大幸事。”我感恩怀德叩谢在地,泪湿凤昆。 犹日薄西山,天色渐晚。与皇后娘娘聚谈良久,乏困。便不打扰皇后娘娘歇着,遂唤五肩轿儿,穿街达巷,往慧芳书院回。 一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暮色苍茫,细雨晦暝。紫禁城闪烁着微弱异彩,几首昆乐与京腔混杂着,分辨不清,捉摸不透。无端欢乐的人群拥挤着,一切被覆于虚无的表面下。路边零散的小摊,杂乱的摆放着,并不宽阔的路显得更加狭窄。吆喝声伴随音乐声淹没了人群的欢笑,嘈杂吞噬了夜的宁静。 回归慧芳,时已近晚。桃红接进,姐妹恭候。四人各叙一番倾慕的话说。遂偕进玉翠园中,联袂而行。游目骋怀,实足以幽情畅叙。四人信步寻芳,绕遍花台月榭,穿残石磴云楼。端柔命侍儿排酒园中醉花轩宴集,款众位美人樽饮。 端柔举杯,唇角扬起一抹凄微的笑容,喜悦道:“吾闻令姊从霞城而回,定不负相思意。为人要好,抑且忠厚为怀,敢违搅饶之心,小妹有一不知进退的话,欲与爱姊一谈,未识爱姊肯俯允否?” 我兴致未然,笑道:“有言不妨请教,妹无不从之理。” 端柔淡缓杯中月光凝结的桃花女儿红,定了定说道:“吾欲与姐姐结一花前姊妹,恐鸦入凤群,是以未敢启齿。” 和硕和惠公主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笑道:“妙哉!但吾凤雏牡丹,恐不足与香玉姐同类,惹有之嫌,外人会否见笑,话说回来,贵贱不分高低,养尊处优只是俗人之见。” 淑慎公主抿了一口酒,淡淡笑道:“此意甚好,不如现就交拜,那举荐香玉才人为大姐,各姊妹意下如何?” 我神情益发爽朗,笑着说:“好,就听各位姐姐的。” 随命侍儿排了香案,四位美人俱拜跪案侧,对天立誓毕,以龄长为序。淑慎公主最长,其次和硕和惠公主,又次端柔格格,最幼乃为吾。以姊妹定其称呼,始撤去香案。 我先各敬一杯,余不善饮。俗话说得好,“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一口甘露而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溶化的酒水让我落日般的忧伤就像惆怅的飞鸟,惆怅的飞鸟飞成我落日般的忧伤。心情放佛也随着雨声淅淅又沥沥,刚从热壶出炉。酒气热量,升腾冒烟,如烟雨朦胧中美丽的往事如丁香花絮飘飞,如约而来的是憔悴的容颜和悄然呢喃。 烟花霏霏,朦胧中仿佛看到粹白的梨花凋落在玉杯中轻轻摇曳,热气在漫空中淅淅吟咏,如烟似雾,凄婉净美。 暖意温心,各姐妹饮下百年珍藏的女儿红。脸蛋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似的娇羞。 而后又将相继劝酒,互相推让。我醉意悻然,昏沉摇晃说道:“姐,妹,少喝点,饮者自律,劝者适度。以免伤身,要不以划拳分胜负?” 端柔格格悻悻欲昏,乐呵说道:“好,不就划拳,本格格先来,每位三拳两胜。” 和硕和惠公主如醉如狂,说道:“好。” 四人轮流划指,至淑慎公主,淑慎公主疾快伸出三指道:“桂花香。” 端柔格格一怔,笑了笑道:“罚酒。居然伸出三指。”淑慎公主只得罚酒,重新再比划。 我静默片刻,瞬间一出六指道:“六根净。” 和硕和惠公主心中不服,轻叫一声,道:“全家福。”豁毕,挨次顺流。至一会合,输赢显而易见。 各疲倦劳累,端柔格格半晌,凄然道:“来来去去,都是香玉才人一人百战不殆,要不作诗词?” 我掩唇而笑:“作诗也好,但不知此等何人能胜出还是轻易看得出,熟乎换成其余?” 和硕和惠公主闻言急道:“汝动不动就以诗词论英雄,何诗词能感天动地,以此为豪?” 淑慎公主笑着对和硕和惠公主道:“本公主是半生诗酒琴棋客,一个风花雪月身。” 我亦笑道:“汝既要作诗,快些出题限韵。” 端柔格格含笑如迎风花蕊,颔首道:“现共有四人在此,可赋美人四咏,都要摹写古代四大美人情态。”遂写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七个诗阄,说道:“汝各拈一阄为题。” 我信手取一阄,却是“羞花”,即吟云: 虢国潜行韩国随,宜春深院映花枝。 金舆远幸无人见,偷把邠王小管吹。 吟讫,姐妹赞道:“暗用典故,妙在流丽自然。”淑慎公主拈得“闭月”想了片刻,也吟云: 昭阳宫里洞庭春,惊鸿宛转莲步稳。 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 吟毕,端柔格格大赞:“妙极!淑慎姐果然诗才新隽,生面别开。如今就剩吾与和硕和惠公主,我先来拈。” 端柔格格拈了一个“落雁”,略为构思,大有伤雅。正念之余,忽闻远处传来哀怨迷惘的曲子,笛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 听着乐曲,端柔格格沉思一会,情思悠悠,却不凄凄吟云: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和硕和惠公主听后泪水模糊了双眼,叹道:“细腻熨贴,香艳动人,不愧有大墨客之风范,可惜太伤感。”其余美人道:“如今只剩汝一人。” 和硕和惠公主一凝神,闭目唱道: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和硕和惠公主吟罢,我笑道:“汝这人唱得痛切心扉,蹊跷婉转,真看不出。” “人情人理,方谓香奁。”于尔等四人畅饮一回,众美告辞。 世难容(二十三)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于往者数日内,俄而风雨俱停,乌云四起。星月无光,我至花前寻梦,果见花阴之侧,四顾寂然,兴致寥落。小觑几杯,俱觉酩酊。 因醉入内,本想屏退侍儿,且无睡意,独坐亭中,将玉箫吹动,音韵凄凉。月暗云移,星横斗转,忽觉微风拂体,香气依人,我朦朧谛视之,见一垂鬓女子,淡妆靓服,且却且前,在花阴之下。 我喜溢眉宇,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寂寞园亭,忽蒙仙子降临,实为万幸。但不知谁家仙女,何由深夜至此?” 只见那女子低鬟微笑,半启朱唇,呖呖莺声说道:“才人不问妾,妾亦不敢言,妾实非人,乃潇湘妃子,也可称谓芙蓉仙子也。感才人心念感怀,作诗吟酒,不胜钟情,故特轻造以鸣谢耳。” “心里不快,适欲与契友对花小饮,偶尔闲来无事成吟以解闷,惊动芳卿,竟辱临云谢,仆何敢当。”我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 一面说,一面在淡白月光之下偷觑那彩绣并蒂莲的清秀女子,袅袅如风扶嫩柳,轻盈如不胜其衣,芳气袭人,不觉扉然心醉。 乃逼近一步,笑道:“既蒙芳卿赐顾,必然慰我岑寂,何竟一无所言耶?” 潇湘妃子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非妾吝言,第恐耳目较近,不敢隧言。今寂夜静,谅必不妨,妾当以实相告。妾为爱才如命,方才闻才人佳句中有解语之词,虽近轻佻,却颇风雅。汝可得知其名从何而来?” 我半解不疑,心知本名为红玉,但由来也曾有不细揣摩。便心头冷笑,恭谨道:“小女透不明其中玄机,难不成隐惊天害姝之事?” “待吾细细道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不经意一块通灵之石落入凡尘,石红,赫若彩绘。大若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相护,汝名意从通灵红玉而来,至于玄机之约耳尚未可相告,往后之事,由从心生。” 潇湘妃子哀叹道。 乍然的忧色在他清逸的脸庞上划过,她的语中有了几分忧伤之意。我不知再而续问,欲作罢,“何人知拙名竟成泫然悲悼,既是天意,不必深究,往后之事顺其自然,吾恶知今昔往日不异于古所云邪,何其一齐修来,今夕得感芳卿之高意,但此间露重衣单,请入亭内谈心?” 遂携手同回玉翠园,比肩而坐,觉芳香镂骨,已觉摇曳心旌,因轻轻笑道:“夜将午矣,莫再因循,待那日凤飞腾达兴许心中无尽之感激。” 潇湘妃子微笑无话再叙,欲思归房,不料失心一跌,忽然惊觉,却是鸿然一梦。原来身坐红杉木椅上,竟磕睡在芙蓉花畔,只见蕊含浓露,花气依人,月落参横,不胜惆怅。回思梦绕,愁然在目。时已夜深,西风悄然,绝无声响,只得回房,将此事细告春儿。春儿将信将疑。遂和衣而寝,辗转寻思,不能隐卧,正是: 亘古浩荡无宏恩,屡遭变故不逢辰。 次早起身,往芙蓉花下,对花感慨一番。然至书室中俯几寻思,那昨夜美人果然娇小嫣美,体态轻盈,可恨不作强意挽留长伴身边,不然已成交心知音。如今反弄得狐疑莫解。忽又想道:“吾香玉好痴梦也,只是一缕幽梦,怎么当其真来,岂不好笑?然既是梦,怎么有言语姿容可考?既不是梦,怎不见有一丝形迹,莫非是花魅不成?然辨其情,观其人,听其自称花神之语,或因我一片深情,花神果来怜我而有此遇,亦未可知。如今我欲不理会花神花魅,今夜再至旧处一试,倘有奇逢,必能解我疑矣。” 一雯间便有无限的猜疑,又早是夕阳西下,圆明园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用过晚膳,至端柔格格闺房坐了一会,独自一人。仍至花边半夜,毫无影响。不觉浩然叹日:“暖风之约谬矣。名花何欺我哉!” 四处寂寥,兴意衰落。无奈归房。到了明夜,又往园中寻梦,然未见丝毫响动,一连三四夜无奈等待,竟无形迹。心中分外不信,道:“果真花魅,梦之意境,实为虚,花神只是空幻罢矣。” 又默然辗转道:“岂敢再试,前宵明是花神,决非花魅。今夜不如再前至花前哭诉衷肠,不知熟否哀感顽艳。” 是夕,吾踏至花前寻梦,芙蓉月下盛开华丽,花容娇艳,不减香山春色。三醉芙蓉,嫣红嫩绿,湿露迎风,尽属可爱。一人漫步在花前对酌,直饮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我笑着对芙蓉花自言自语道:“如此名花,岂可无诗句酬之?酒浇块垒,诗慰寂寥,正今夕之兴,然借酒解闷,豪饮百篇,汝只是花,何来情感之说,汝可知失去心爱之人有多难过,可惜花不知感情,说多也不济于事,还是借酒消愁。” 我满饮此杯,一饮而尽,欣然道:“吾欲风流豪爽,不让古人,诗词虽佳,惜钟情于花外,但我于花月之间,实有苦闷深情,今入书院,还宜含容以待春风,花心能解人之常情。”已醉,迷糊中但愿听闻感动花心之语,便满斟一杯,走近花前,深深一揖道:“小女香玉,听闻小名红玉,不知何为其意,与我有何关联,胆敢请教,相对名花,足慰小女岑寂,真我知己。倘花宫无伴,即罗浮之迹,亦可追随。今兹水酒一杯,聊与芳卿为寿。”祝毕,以酒洒花前,醉歌不已。 “香玉才人感慨太多,钟情特甚,熟否心里为情而困惑?”一姣花照水,冰心玉洁的白衣女子浮现在面前。 原是梦中仙子,楚楚感人。泪花像水晶般凝结着,即上前相见道:“吾辈钟情,能不寝馈于花。昨夜相见而难以忘怀,卿好忍心,使我在风露中翘待这四五夜。今夜相逢,又不要负此良宵美景。” 潇湘妃子双眉柳琐,低低应道:“与才人缘浅,其奈之何?” 我笑了笑,道:“仙子口是心非,本无其意,只要芳卿不弃,有甚缘浅?吾小女决无薄幸,致负芳卿。只是一事尚未明了,若不深究,怎能安心。” 仙子的笑容和善而滋润,“本仙岂敢弃君,因无可奈何耳,方才不可相见,汝心中疑惑早自有安排,务须多想,让尘归尘,土归土,收拾收拾凌乱的心情,重新启程。别去执着,别去悔恨,总会有终点,只是多半不如意。别去摧毁,别去等待,花开终无果,何须独自心伤。不去逃避,话摊开,总会有出口,何必封心求唯一。” “芳卿今夜言语支吾,意欲背负苍天有好生之德乎?不然有甚奈何之势耶?”我感慨道。 潇湘妃子澹然而笑:“妾自前日与才人相遇,欲慰才人寂寥迷茫,暗提乳名,不期惊散,意谓此夕定好完愿。不料天上花神之主说妾盗窃天理,献道惑才人,大加罪名,不许妾托根此园。已遣护十二花使者贬妾远置徐州府,限定明日起离故土,不能少缓。今因花主赴宴而疏忽看管,故得潜来一会,从此与才人长别矣。”说罢,黯然悲泣。 我热泪盈眶,伤痛说道:“花神之主,为何无情,连饶恕之心荡然无存,既是仙子,卿又如此恐惧于彼?” “天地花灵皆此花神执掌,俱听其指使,焉得不惧。”潇湘妃子无可奈何悲伤说道。 我凄然道:“然则此一回,以后不能再会了?”潇湘妃子泣而不答,吾见其花容惨淡,珠泪盈眸,情不能遣,举袖向拭。 正在凄切不舍,忽乌云阴郁,月色苍茫,潇湘妃子身影迷离不定,飞上云霄,紧拉住我的手,大哭道:“十二花神使者将至矣!香玉才人自加珍爱,幸勿以妾为念,若有他日相见,必将实情相告。”语毕,化阵清风而殇。吾爽然若失,四顾空寂,顷刻风雨大作。无奈在栾中坐了良久,暗暗悲切了一番。不知觉,从夜空中传来回音,正是: 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 世难容(二十四) 凤鸾崩塌玉石碎,落魂花逝满凄凉 千里孤坟泪千行,夜来幽梦忽还乡 时光易过,秋去冬来,转盼间又是重阳之时,家家锣鼓,处处笙歌。自从元旦日起至重阳赏花灯止,这几日无论是皇亲国戚、官家还是百姓俗人,无日不在众自家取乐,歌舞升平,感恩圣上贤明之举。 圆明园中,吾与姐妹花间蹀躞,爱彼绿珠;月下绸缪,怜他碧玉。甚至应接不暇,万分踯躅,即众姐妹亦羡慕它非凡艳福。 一瞬重阳佳节,星桥铁琐开,人游不夜之城;火树银花合,客入众香之国。吾约了端柔、和惠、淑慎三人,步月赏灯,沿街观望。士女云集,都装束得十分华丽,望之如花山然。三人信步而行,早到了慈云普护前,见各家店铺俱悬异样明灯,别具精致,能教龙马生辉,亦使群芳生色。又见流星花爆,不绝街前。至怡红巷口,见游人无数。围在一家门口内。三人询知为灯谜事,我的目光渐渐黯淡,盯着她的眸子,清澈透明如水,沉思了好久,“不如这样,吾去打几个可好?” 于是一同进内,正殿点满了通臂巨烛,檀香浓郁沉重的气味如要窒住人的呼吸。殿内供观音菩萨,亦是求子,只是所求对象不同。龙王殿内供龙王,为的是风调雨顺。 来烧香拜佛的游人络绎不绝,只见主持独自跪在佛像前诵经。沉沉繁冗的经文在他口中念来如同天国的梵音,叫人沉溺黯黯生天际,呼唤我情不自禁走向他。宝马雕车香满路,檀香飘万里。慈苑常年焚香,老山香、新山香、地门香、雪梨香。形形色色,罕见名贵。曾记得幼时,每当年重阳时节,额娘都要会焚上檀香。额娘对我说过,檀香,是让人静心的香。 几十丈高大的佛像遍体漆金,在青灯下反射出耀目的流水样闪烁的金光。 莲步姗姗,粉红木芙蓉香紧身袍袖在天阶夜色凉如水飘拂,微曳的轻柔裙角无声的拂过明镜似的雨花石面,柔顺的刺花边,衬在墨玉似的地上,一步盛开一朵雪白莲花。 轻缓移步接近默念佛经的主持。那些不堪记忆自心底蔓延缠绕渐消散在弥漫檀香烟雾中,因了他的佛光,绽出第一朵曼妙无双的睡莲。 走至他身旁,面朝佛祖轻盈跪下。雪白明净的裙裾散开如一朵芙蕖。 我不敢望他,抬头仰慕着佛像,“大师,”我曼声道:“不知佛祖熟否听闻吾心中之事?” 他手中不停敲击木鱼,如悠悠滴答落在心上。“心里头常常有佛,外面的事情什么都好,好的很好,不好的也好,你的心就自在了。” 我微微闭上眼眸,双手十字合拢在胸前,诚心向佛,亲自点燃清香,去染成净,奉献人生,觉悟人生。如此而行,自然福慧具足,心想事成。心地清净,果能一尘不染,获福无边,放下不净之事,许了三个愿,安置胸前,举香齐眉,之后插香,分清先后顺序,心里默念。虔诚恭敬鞠躬。 插完香,合掌,心中默念:“愿此香华云,直达三宝所,恳求大慈悲,施与众生乐。” 只觉沁出一滴汗从鼻尖顺流直下。发间斜挽着一枝汉白玉的雕花骨笄,垂着翡翠细琢的瑛珠,那样圆润透亮,那样清凉,触在滚烫发热的脸颊上。 “不知皇后娘娘凤体何时能复原,大师,汝可掐指一算,吾心里总念着不忘,熟否恭请主持指点迷津?”我微微蹙起娥眉,心底的伤却不能放开。 木鱼刻板平稳的敲击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有一阵大风激荡进大殿,环顾四周,势骤然变幻,动荡不安。翻滚蛟龙,摇曳着自己的纤纤细腰,横过幡帐,重重帷幕翻乱卷起,像舞姬歌舞时舒卷自如的臂。忽然急促的木鱼声断然随风息止而成两半,主持哀叹一声,轻轻摇头,不愿吱声。 我默声不语,主持无语。佛亦然。吾勾起嘴角露出淡愁,生怕说错话语,惹佛不高兴。戛然而无话可问,风消逝,殿中的烛火灭去了原有的丰韵,凋零散落燃着的几支,黯淡虚弱在风中挣扎飘动,如残喘跳动的呼吸。一殿昏黄的蒙昧。光线凋微,佛像也失去了平日神圣明亮庄严,折射出薄弱的温柔清淡的光。 兴许良久,他会开口,实然欲不敢前去扰乱,那断成两半的木鱼棒可否已是最终的答案—病入膏肓。 在旁焦急等待的姐妹吹促着我说:“好了,妹妹已在佛前许愿,求得平安,便可离身,不可再烦扰主持清修,方才说好猜灯谜,那就随吾而来!” “既然大师不愿说,作罢。若是欲言直恐泄天机,连累大师与众生,乃是大罪,不如听天由命。”我徒然备增伤神,侃侃而说。 转过身欲走,主持幽叹轻声说道:“施主,且慢,实然佛已给提示。不便多说。” “那么”,我转头凝望着他,目光如芸芸众生中炽热太多渴望:“汝已经胸有成竹,心中有数?”我深深地看着他,如有可能,我希望从他芳香洁白的灵魂看破尘埃。 他拾起碎成无法重组的敲击木鱼,抬起深邃的双眸,目光冷昔如冬日结成冰块的湖,清透得仿佛能洞穿一切。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落魄,从他的眼睛里,我怫然看透梦境里的一切。 他怅然屏住柔和的呼吸,轻轻说道:“施主,凡事只可顺其意,且不阻碍,太过于勉强只会伤害自己,放在心上之事也如过往云烟,不如痛切心扉,埋没不想,汝会心里轻松自在。” 四周空寂无声。烛火轻摇,心若黑夜里寂寞地亮着,顿然穿越云被遮盖的星际,嬉戏昆明湖那迷醉风光。撩起那温热河水,细细为你擦洗忙碌的忧伤。眼前那小朵的烛花仿佛绽放成了一朵朵绚丽的水中莲花,睫毛上若隐若现安闲自在的鸟儿,恍惚间,明朗柔和红罗轻帐、漂浮不定的烛影成双之感。 他之言语冷清入耳边,那样近乎,好像一时就能触摸。“吾之话语想必汝心里所想,不是任何事都能想象简单。” 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带着唇边绽放欢愉的笑容:“大师所言有理,但不必破费口舌相劝,既然心已决,接下之事都由我去经历”我轻轻俯过身去,轻柔在他耳畔道:“敢问大师,何为情于何物,色为空,难不成终生孤鸾一辈辜负自身?”说完忽而莞尔一笑,眼前他的额头似望不尽光滑如璧的天际,本欲以栖息我娇嫩唇试探触碰,不知有极高修为的主持还未六根清净。轻轻一吻,也许那是一种说不出奇异的美妙的触感,差点唇对额头,主持惊慌惶恐一闪而让,紧缩在一团,不停念着;“罪过,罪过。”心温柔得仿佛要轻声叹息,“施主请自便吧,吾言实然还未知对与错,但汝之言也无有对错之分。” 我笑着说道:“实然人之六欲是天生自有,方才欲试探,悟到情感难以磨灭,若不及时闪躲,恐怕额头便有了一抹浅浅的绯红,大师,小女对不住,还望见谅。” 主持绚丽斑斓一笑,轻笑道:“施主心里不忘却只是情,既然深明大道,无须刻意逃避,若安心随心,得到如意情感乃是轻而易举。” 我听后心花怒放,亦无法抵逾我此刻欢畅淋漓的心情。明白既然有了与天佑的感情,就不必回避,珍惜便可。 他看着我的目光温润如鹿,缓缓闭上双目,发出一声悠长几乎听不是很清晰的叹息:“施主,随遇而安。” 我只是默默一笑,悄声道:“放心吧,大师,汝之善意我会记在心里。好好保重!” 我轻跃起身朝姐妹那儿奔去,绣花锦鞋惊破大殿正堂的肃穆庄严。只好轻步不时回头望着静坐独守深默的大师,虽舍不得,但心里知晓与大师还会有缘相见,我轻笑如二月檐间清风轻摇的风铃,声音在在空阔深远的殿堂里清亮如天籁:“大师,我和你还会再见的,望保重。” 玉生香(二十五) 东风荡漾黯魂销,咏絮愁菊趣独饶 素质肌研消粉本,绛仙春醉晕红潮 遂与姐妹只见壁间悬着一灯,粘着无数谜条在上。百姓总要分曹射覆,引为笑乐。曾闻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之嘲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像物品,纤巧以弄思,浅察以炫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 人烟熙攘,喧闹非凡。这天不少的人都冒着寒风走出了家门,大街小巷之上传来阵阵欢快的笑声,就连宵禁的规矩在这天也延迟到了午夜十分。 也有人在那里抓耳凝思的,也有人在那里测度字面的,也有人在那里闭目搜寻的,也有人猜着众人喝彩的。挨挨挤挤,热闹非凡。 月圆之夜,一元复始。路过的游人口中之语飘入耳边,“今年元宵有点冷淡,不好过唉。”格外的寒冷,不过绕是如此寒冷的天气,却没有办法阻挡那些个热情的人们。人们对此加以庆祝,庆贺新春的延续。 上元节的应节食品是元宵,香甜味美,深受大家的青睐。 我迫不及待疾步走到灯谜台前,只见那灯谜台有十几平米大小,自上而下挂满了灯笼,灯笼大小各有不同颜色不一灯笼挂的越高便越大,灯笼以黄、粉、白、绿、紫自上而下依次排列,每个灯笼的灯穗上都挂有写好的灯谜。而灯谜台最上方遍挂着那盏最大最神秘的大红灯笼,灯笼成八面玲珑状,八面分别画有水墨画,由于离的太远所以看不清具体化了什么,各个棱角之处都挂有红色尾穗,看上去精致无比。 不少少女都在那嘻嘻闹闹,不时还发出一阵阵嬉笑之声,不时又陷入一阵沉寂之色,显然是被那灯谜所困。 我见上边垂下的青丝韬白纸用黑墨写着:“子路曰:是也!颜回曰:非也!孔子曰:若是也,直在其中也!”—打一字。 想了又想,对身旁左思右想的姐妹笑着说道:“不知各位姐妹有何指教,熟否深知其谜底为何意?” 端柔格格凑上前认真念叨,不过看她眉毛轻轻的皱在一起,想来是猜不出个所以然了,不然也不会这个模样。 我向灯谜老板轻声说道:“这个可是“乜”字么?” 那老板就一脸笑容的对着我说道:“正是,乃未意余之神也。赐一赏。” 即在桌上取了一匣诗笺送与我。忍不住自我陶醉,用笔墨写出一灯谜,此谜云:“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打一用物。 淑慎公主笑了笑道:“不言而喻,此谜底便是枕头,兽头,不知妾猜对与否?” 我淡淡笑道:“好汝个能说会道,然不想,一猜就对。”我手里只有诗笺,无礼再送,只好赠予此物以表心意。 众姐妹见淑慎公主如此捷才,大家称赞。 我对和硕和惠公主相视而笑道:“人山人海,难得一见之灯谜,何尝不试,纯属趣味,玩玩罢了。” 和硕和惠公主点头称善,便上前看了一看,一盏巨大地花灯孤零零的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花灯上面,除了白色砂纸和上面的灯谜,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但是就是这样奇怪的花灯,更加吸引了沿路过来观赏的朝廷官员,花灯地下面,聚集着几十个官员和一群家眷,对着花灯指指点点,苦思冥想。 花灯耀眼挂着珠联璧合的吾家曹家灯谜,听说亲自由天佑出题。灯谜却是写的:“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我看了看这谜,黯然失色,睛重得抬不起来,长长的的睫羽上挂着来源不明沉重的几滴珠水,眨了几次,晃悠悠跌落下来,视线迷迷蒙蒙的,透过依稀水气,映出一张表情恍恍惚惚的脸。 端柔格格无声叹息道:“这谜面确然倒古怪得极。” 我伤心欲哭,怕惊动路人,只好强忍于心底,放眼而去,极目茫茫,凝神一想,便道:“此谜底不就是竹夫人,难道寓意深远,暗示天佑要娶妻?” “又是荷花,梧桐叶,怎能与夫妻有瓜葛之联?此谜岂不是违背常理,荒唐可笑。”花灯下的一位朝廷官员,大声嚷嚷的说道,语气中充满不甘和抱怨。 也有叹为观止的游客只是抱着一丝兴趣,最后还是无趣散离。 “端柔,实然此谜是我心上之人所念,谜底为竹夫人,是一种圆柱形的竹制品。江南炎炎夏季,人们喜欢竹席卧身,用竹编织的竹夫人是热天消暑的清凉之物,可拥抱,可搁脚。让我破有痛心的是谜中有话,唉,不知实情为何,方才豆大的泪水从眼眶中流落,心中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一地,此地我不愿长伫留,还是早些离去。”我忧心忡忡地拉着端柔白嫩的手,难过说道。 端柔格格多愁善感,心疼望着我呜咽难言,也只垂泪不已。 和硕和惠公主看出我忧愁心思,忙安慰道:“不如换换地方,先透透气,兴许会心里舒服些。” 我难为情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也好,还是和硕和惠公主想得周到。” 于是四人由宫巷而行至暖春巷内,端柔道:“香玉姐,你遨游圆明园,可晓得这里巷中有个宫廷唱戏的,你可否知道?” 我低声道:“哪一家?” 淑慎公主和颜悦色道:“此女子曾是皇后娘娘身边御赐的大红人,姓李,名唤春香,才貌亦称双绝。更有一个绝色的侍儿,名唤小莺,人极伶俐,貌极韵秀,其温柔庄重处,非他人可及。虽依身寄人篱下,而清纯守身若翠玉也。故年方二八,一朵名花,犹未许蜂狂蝶醉。 淡然往来过客,王公贵族,慕名前来怜惜渴求,倒与名家女子相仿。她能自由出走于皇宫之中,人品贵为难得。去她那里见识,或许知多甚少知晓皇后娘娘先今安康?” 我深有感触,大为欣欣鼓舞,乃道:“不知余下姐妹同有好奇之心,此时回去尚早,可同去一访。” 和硕和惠公主接口道:“主意可好。” 乃挽手同到李春香家来,春香接入,我虽见惯美人,不甚介意,缘心注小莺,反觉如呆人一般,不言不语。淑慎公主便命他们歌唱了一回。 我不见小莺出来,心甚怅怅。正念间,忽来一婢送茶,谛视之,丰姿绰约,态度善和。虽不相识,总感有久不相见的亲切感,又不好说出,端柔格格对小莺说道:“莺妹妹,又要你费心了。” 我方知就是她—我的堂姐。于是和她谈论了一回,又旖旎了一回。说也奇怪,不知为何来此。一见便十分知己。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先明白,方才所见那灯谜正是出自家人之手笔,可惜不是天佑所意,欲哭无泪私谓小莺道:“姐姐,可来无恙,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知家里亲人过得安好,我此来非为尔主人而来,特为看你而来。今夜匆匆,不能畅叙,哪日我亲自回家再和你长谈。” 她低声叹息,紧搂我在怀里,三分感愧七分柔情唤我:“红玉,你可知姐姐多么想念你。” “我何尝不是,姐,我只知自命不好,让家父祖母亲人担心,可入侯门深似海,不是随心所欲就能使唤一切唉,你先回家替我转达一切可好,不容为我劳心。”我心之蔚然,心中有许多委屈向之倾诉。 玉生香(二十六) 香翻蝶翅花心碎,娇啭莺声柳眼羞 红紫痴迷春不管,迎风醉态欲魂销 长叹一声,微微提起脚边微长的裙摆,侧身坐于房内的红木椅。椅面冰凉的寒意由臀部传至全身,兴许心凉泪往心里流。 “妹妹,你不仅相貌美若天仙,而忍耐与才智更是胜人一筹。何必叹息,能进书院为才人是福气。我信无论在何处,精通诗书,贤德温顺,可为书院增添祥和之气。也许皇后娘娘看中的必定是你天性善良。发自内心赏识你。”堂姐曹佳氏嘴角轻轻勾起,温和地笑了笑。 我掩唇笑道:“姐姐,在众多目光中,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有一事一窍不通,不妨请教。汝在平郡王府不好好呆着,为何你隐姓埋名,起小名小莺身在此处?” 只见她勾起一抹苦笑,如此伤痛沧桑,似乎藏着失望之色。 “实不相瞒,我本借着小莺之名为皇后娘娘濡染目耳,放眼当地官员作风,看看百姓生活状况。闲来无事,做女官也为了解闷。”曹佳氏澹澹一笑。 言讫又与曹佳氏闲话一回,又听她唱了几个小曲,临别之际,她从包袱中取出一条衣料,递给我,我展开来看,粉芙蓉的缎子、水白纹锦、碧色浅暗菊竹叶锦缎、翠桃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 她见我不解,遂笑道:“你在园中已久,久不出户,无衣可添,少不得要送些衣物防寒作礼物,可惜平郡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我亲自动手了。” 她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轻易不敢相信,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问道:“姐姐,我万万不曾料到你居然会亲手做出如此” 她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淡云风轻笑着说道“作为自家人,不必礼让客气,自然是姐妹做的衣裳最贴身最合心。我自愧不如,你入书院之后都未买过一件像样的衣裳,若能穿上我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担惊受怕此衣裳为贡品。迟疑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一个卑微的才人能穿得到这甚好的衣裳,起步糟蹋?” 她语气肯定而随和,像饱含秋昔暖日柔软的风,“这个你且放心,是我亲手做的,若是皇室贡品,手工面料你是可知。” 风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夜,我们用双手紧紧地握别,让感觉在手中轻轻撩过,共享一份难忘的温馨。 路上端柔格格趣味盎然,笑着说:“今夜是我一生当中最怡然自得的时光,纯粹惬意的舒心,若每一日都能保持好心情,无忧无虑,那是幽静的隐逸生活。” 淑慎公主只是笑了笑,“安适如常,悠闲自得,何人能做到如此?也只是一时之兴,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时候,而幸福每时每刻就在你的身边,就看你怎么去享受。幸福本身就是一种感觉,简单而朴实,而想要得到幸福也并不是件难事,难的是如何不把幸福忽略掉。很多时候我们只要有一点点伸出手的力气和勇气,就完全可以抓住想要的幸福.然而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中总有一些人缺乏这种勇气,总是梦想幸福会从天而降,落在自己头上,总是在等待中期盼幸福的降临,今夜兴许就是幸福。” 我轻声一笑道:“姐姐妹妹说得是,小女听后深有感会。” 和硕和惠公主上前紧紧拉住我和其余姐妹的手,板了脸孔微笑道:“不就是幸福,何必扯出一大段道理,是别的女子兴许头昏眼花了。” 一路谈谈说说,其时月色虽好,街上人际渐稀。快要到各自闺房之时,隐约中心里感到不知觉疼惜,如有一件不好之事挂在心头,不然,汇芳书院总管桃红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我面前,头也不抬,只利落抛下一句话:“大事不好,皇后娘娘大渐弥留,生命垂危。宫中正告急。” 我张口结舌,半晌神情已经转为肃然,道:“遭逢若此,良可悲叹。缘起缘灭,缘浓缘淡,桃红生老病死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我们能做到的,是在因缘际会的时候好好的珍稀那短暂的时光。唉,但不知熟否入宫面见皇后娘娘。” 桃红皱起了眉头,伤感安慰道:“爱妹安心静俟,勿悲伤玉体,至于入宫之事你可知无懿旨不能擅自行事,还是静观其变吧。” 话说雍正帝因乌拉那拉氏卧病不起,心下慌乱,次早忙召御医来看。御医看了,奏道:“娘娘气虚脉弱,加以惊悸不安,乃膏盲之症,十分可忧!臣不敢保完全。”雍正帝听了大惊,再召别医,个个俱如此说。慌得雍正帝寸心就如野鹿一般,在胸中只是乱撞,对沧桑不已的乌拉那拉氏说道:“皇后汝不能回生,朕定当哭死矣!”乌拉那拉感激涕零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说道:“人生在世乱难觅、知己难求,今生能有你相伴,我已知足,今后就算是随波逐流,只要是在前进就好,别哭泣,你把我当成一面风筝,要么把我折好带回家,要么把它撕碎,,不要用一根情丝拴着我,让我心伤!” 乌拉那拉氏再三安慰。又捱了到几个时辰,真是个天下再也无不死药,世间哪有返魂香!乌拉那拉氏竟奄然而逝。后人有诗悲之: 寒山寂已暮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 玉辇终辞宴承宠,掌宫六院慈悲怀 玉生香(二十七) 哀离失怙德何报,天上人间两陌路 死生契阔各凄凉,恸到无声更断肠 雍正九年九月己丑,孝敬皇后崩。 翊坤宫内外到处是银装素裹,哀悼乌拉那拉氏的殡天。 素色宫殿,黑夜中略加冷清,惨白月儿躲藏在屋檐后,若隐若现,如倾诉哀叹这悲伤。 金丝楠木梓宫奉安宫中,正殿设几筵,建丹旐门外右旁。首亲王讫骑都尉,公主、福晋、命妇咸集。世祖率众成服,初祭、大祭、绎祭、月祭、百日等祭,与大丧礼同。 雍正帝非常悲痛,肝胆欲裂泣声说:“皇后自垂髫之年,奉父皇之命,在我当亲王的时候,便嫁给我了。婚后四十余年,夫妻感情相融,她为人极好,孝顺恭敬,四十年如—日。” 虽然刚刚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要亲临合殓,大臣们怕他触景增悲,非摄养所宜,纷纷谏止,雍正帝只好服从。 次日,弘历朝夕侍。及大渐,废餐辍寐。至是截发成服,躃踊哀号,水浆不入,近侍感泣。日尚三食,王公大臣二次番哭。停嫁娶,辍音乐,军民摘冠缨,命妇去装饰。 二日,入直官摘冠缨,服缟素。五日颁诏,文武官素服泣迎,入公署三跪九拜,听宣举哀,行礼如初。朝夕哭临三日,服白布,军民男女素服如京师。 出灵那天,先用几十人将棺木抬出东华门。 此时,皇室官府倾巢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几十位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接着是皇帝的卤薄仪仗队,有千人之多,他们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和各式各样的纸扎或绸缎制作的“烧活”,浩浩荡荡,十分威风。 抬棺木的扛夫,身穿孝服,每班有几百人,分三班轮流抬送。在棺木后面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勇。然后是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和宗室觉罗的队伍,车轿连绵不断。 在送葬行列中,还夹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他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整个送葬队伍长达十几里,从紫禁到陵地,沿途几万里,第段距离还要搭设芦殿,供停灵和送葬队伍休息。芦殿也是玉阶金瓦,朱碧交映,十分华丽。 离别的感伤,在轻淡的日暮熹微下寂静空旷,沿途送葬的百姓纷纷欲断魂,哭声恸天,哀声遍野。乌鸦奚落在枯萎朽木枝头叫唤哀怜。紫禁悄声无息,哀伤的挽歌不断四处游荡。 沿途人山人海大有万人空巷之势,虽为才人的我只能被官兵拦截在外,望尘不及的声势浩大场面是难得一见。前呼后拥的皇亲国戚随后哭丧,每人垂头默默往前走,心情像来临之前的天空,阴阴沉沉的,带着些潮湿。 仁厚道德的皇后突然逝去,是这个世间最难以承受的事,想到这儿,我的心放佛被针狠狠刺了一下,若似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捂住心口,却不知这疼的原有。 她的笑容清晰历历在目,雍正帝每夜里浮现那难忘的身影,和蔼亲切的声线,日夜叮嘱寒暄依深余留在心底。 深知要温暖一个男人的心,首先应温暖他的胃。她对于妃嫔宫人厚待无妒忌之心,爱惜天下百姓,对于贫苦家庭乐于行善施助。在这个纷绕的世俗后宫中,能够学会用一颗平常的心去对待周围的一切,岂不是高深境界。 夜深,雍正帝呆望着书桌上的烛火,思念着往日过去乌拉那拉氏对他如此体贴入微的点点滴滴,在那颤抖摇曳的微微烛光中,仿若看到皇后挑起熄灭的烛芯的模样,想要伸手触摸,但依然是迷幻的人影。 孝敬皇后一去不复返,雍正帝再也听不到耳熟温柔的深情关怀之声,再也看不到她那笑颜如玉的花容了。一切流水消逝,曾日的欢声笑语,秉烛夜谈,换成了如今的独自面对烛光落泪,彼时芳景,乃是虚无一人,无可奈何花落去。 雍正帝对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也是无心再批阅,心底便会突然涌起一种浅浅的,却让人有些心疼、甚至刹那窒息的悲伤。来回踱步,昏昏醉梦,想从无边的思念脱离出来。 又一阵晚风吹过,是昆明湖的潮汐在低吟,还是圆明园的松涛在呼唤?原来那是千万株大叶杨,看见了萤火虫在它们身边翩翩起舞,舞姿分外轻柔动人。 后宫的宫女们更是念她的好,曾作歌以示纪念,歌曰:“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怀德难忘,于万斯年。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玉生香(二十八)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重阳过后,紫禁已是寒气袭人。往日里喧闹异常的圆明园如今车少人稀,更显得萧瑟冷清。 我的心头也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对于过逝的孝敬皇后,深感歉意。离伤的痛觉,终于体会到了五内俱焚的痛楚,只盼落崖的感觉在嘭然落地声中结束! 然汇芳书院早已闭门谢客,朝夕与端柔格格在暖阁里品诗论文、饮酒对弈,或赋新词,或唱名曲,于绿窗红烛之下极尽人间之乐事。 话说后宫之中几日无主,而后宫地位最高的是熹贵妃钮祜禄氏。四品典仪凌柱之女,其母家较贫,没有受过教育。13岁时便进入雍正帝潜邸。 虽文韬武略及不上其余妃嫔,自家府宴会归。便以居高为弘历谋夺后宫之主,保全富贵。思量了一夜,要见张廷玉,再无计策。 辗转之间,不觉天色微明,只得起来梳洗陪同皇帝入苑赏花。此时正值雍正十年初旬,艳阳时候,百花开放。百官朝贺毕,正欲退去。也是朝廷合当择选皇后,只闻雍正帝无心空茫,择后之事不欲再谈,禁院中一个司仪太监相传出一道圣旨来说道:“百官无事退去,传吏部尚书张廷玉御苑同赏芙蓉。”百官得旨,俱各纷纷散去。只有张廷玉一人,被众内相簇拥着竟进御苑而来。原来这苑中百花俱开得茂盛,独有这株芙蓉树,与众不同,又高又大,开花无数,异香扑鼻。真个是压倒群芳,占尽人间春色。有诗为证: 名依香妃贵,正似美人醉 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 张廷玉被召入苑,心中暗喜道:“今日机缘甚巧,若能为熹贵妃说服皇后之事,或者有福也未可知。”在苑中等候多时,只见香风动处,雍正帝与熹贵妃并肩而来。张廷玉看见,慌忙俯伏在地恭请圣安。原来张廷玉出兵征讨蒙古准噶尔部有过功劳,往来甚密,与熹贵妃时时相见。故雍正帝登基以来,恩宠独隆,时常赐宴,皇后俱不回避。 当日雍正帝与熹贵妃驾临行宫,张廷玉朝贺毕,雍正帝即叫赐座。张廷玉坐定,雍正帝淡然说道:“当今海内初安,庙堂无事,且喜苑中芙蓉盛开,故聊治一尊,与爱卿尽君臣之乐。” 张廷玉奏谢道:“屡蒙赐宴,圣恩隆重,微臣何以克当?” 雍正帝笑而继道:“朕与爱卿算是乡里故旧,非他臣可比;况卿佐朕平定边疆,奉旨议事,不知受过多少辛苦!今日太平,正该同享,何须谦让?” 说话间,从军机大臣处依次排上宴来。上为二席,雍正帝与熹贵妃南面坐下,下边东侧首一席,赐张廷玉横陪。 张廷玉因时常赐宴惯了,也不十分推辞,谢过恩,竟自坐下。 酒行数巡,雍正帝忽然说道:“自古以来,自晋朝微弱,偏安左江,中原之地就被众胡人瓜分割据了几百余年,经历过无数帝王更换,皆是南北分治。边疆杂乱。不想今日被朕以一剑而扫净寰宇,万方一统,殊为快事。” 凤华朝(二十九)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张廷玉称赞道:“皇上以神武浑一中原,疆土之富,不独忠臣诸猛将,恐从古帝王,未有如此之盛。” 熹贵妃为皇上斟满一杯酒,笑着问道:“当今天下,有多少郡县?” 张廷玉嘴角微微扬起,道:“郡有四百多个府、直隶州、直隶厅,一千三百五十八个县,户口有九千九百万有零;若论地方,自西向东,有九千三百里;跨越南北,有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还有遐荒臣伏真不算。” 雍正帝大喜道:“人生事业至此,可谓极矣。今与爱卿对春光而痛饮花前,亦不为过也。” 张廷玉满面春风,说道:“皇上至治雍雍,万民乐业,今日称觞献寿,正天心人意以报皇上,何过之有!”雍正帝大喜,随命进酒。 二人谈一会国政,论一会民情,又讲一会眼前花开的茂盛,又说一会往日得天下的英雄。真是君臣一体,无忌无猜。怎奈张廷玉,一心只想着皇后的事体,欲要开口,又未曾顾及前皇后的恩情;欲不开口,又怕失去了机会,心下十分踌躇。真个事有凑巧,畅饮了半日,雍正帝忽然起身净手。 那张廷玉终是阿谀奉承,得了这个空儿,就对熹贵妃笑一笑道:“熹妃娘娘仁孝恭俭,中外称扬。前日来朝时,谆谆问国计民生,真当代贤后也。若得后宫之主如此,便是天下之福,社稷之庆。” 熹贵妃久有心在掌权后宫一席,被张廷玉一句话打动了心事,便泫然泪下道:“吾之感入心脾,自幼向往别的女子读书好学,有智略,识大义,居家俭朴,待人温和。又百般孝顺,宫中处处房帏之私,亦是可怜。我常陌守在寝殿,得知新欢服侍皇上周到,同寝同食,姬妾顺心做到贤妻良母便可,岂敢再窥视后宫之位,把其余姐妹得罪这可如何是好,日日能共享畅饮乃是今生难得。” 说未了,雍正帝早已回座。张廷玉知熹贵妃用意极深,实然内心还是欲要登上皇后之位,可孝敬皇后释然故去已让雍正帝伤痛欲绝,料难做主。便大言道:“天下奠安,再无他虑。只愁念及仁孝,恐难另择皇后。” 雍正帝沉吟,犹未及说。便先回圆明园续然批阅奏折。 乘鸾移驾到圆明园,雍正帝回忆起皇后在榻前临终一幕: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上来看你了”宫女秋芯在昏迷不醒的皇后耳边轻声唤道,雍正帝满脸大汗直奔到皇后榻前,静静看着被病痛折磨憔悴的皇后。皇后轻轻悄然睁开了睡眼,一眼见到雍正帝坐在自己的榻旁,注视着自己。她勉强欲要起身问安,雍正帝泪眼迷失,连忙说道:“皇后身体虚弱,不必问安,还是躺在床榻。” 皇后轻轻动了动嘴唇,缓了一会才说道:“皇上能抽闲暇时辰来看望臣妾,心里真的很高兴,可惜臣妾时日不多,六宫三院无主,臣妾心知肚明汝宠爱谦让于各宫妃嫔,不希望为了后位争夺伤了和睦,但要选若野心勃勃,必然瓦解崩塌后宫格局,臣妾只有一心愿,册立皇后不应从现宫中选取,而考虑深远,纳宫外的秀女新选入妃,若逞心如意,找一日册封为后,但现实有一女子近在眼前,若不嫌,纳她作妃乃为上天好生之德,此事女儿家不该多说,还是皇上亲自定夺为好。”皇后的声音细小柔弱,宛如蚊虫鸣叫。 雍正帝哭着点头,把细柔白皙的手放在脸上,说道:“请皇后宽心,朕会遵从皇后心愿,不知那胜任延续皇后之位的女子身在何处?” 皇后吞了一沫,停顿了然说道:“品行贤良,实为一汉女子,恪守本分。若说在何地,此机缘不便参透,缘来时坦然地接受,缘去时也从不强留,但可告诉皇上,此女就在吾之常住之地,你若有心,就轻而易举知道此女为何人。臣妾觉得她可以接任臣妾的位置,之前甚少有过接触,方才知晓为人善良知恩,做六宫之主,是不可多得的福分,即便不为皇后,也希望她能主持后宫,还请皇上仔细斟酌。” 雍正帝叹出一声,轻轻点头,道:“皇后保住凤体才是眼前当务之急,不必费神劳心,安心养病,朕答应就是,好好休息,改天再来看望。”雍正帝拂身而起,起身离去。皇后愀然目送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两眼闭上,继续睡去。 雍正帝前往圆明园军机之处,闭目养神,回想到那一幕,心里极为痛心,一颗泪珠忍不住从眶里直落。 凤华朝(三十) 九十韶光柳暗催,风尘几度费徘徊 桃花命薄真堪叹,大半飘零雨里开 亘古以来,为人有了这钟情之爱,任凭素性简默的,也要静变为动,方变为圆。即如我竺红玉,有了许多美丽,蝶爱花怜,亦然十分招人喜爱。幸而姐妹行中都是羡慕。 话说雍正帝听闻圆明园深藏一位漂亮端雅、聪明博学、多才多艺的陪读,便支身化成一王爷前来探个究竟。 命侍儿前去请我,不一时已姗姗而至。雍正帝侧目偷窥觑,见其肌肤凝雪,云髻堆鸦,其容貌之妍丽,真如带雨梨花,笼烟芍药,见秀色可餐,犹恐天下未能争胜也。 尤可爱者,两瓣秋莲,纤不盈掬,雍正帝已暗生怜爱。迫不及待即与我相见,可一眼督见了风流婉转,不知竟酥倒在地,侍儿扶起序次而坐。 雍正帝徒抖含蓄随声说道:“久慕芳名,未遑拜见。今蒙爱芳姑娘有缘相邀,始知才人垂顾鲰生,有失礼之态,殷殷雅意,盛情难却,本王初见才人,谬赞俚词,语无伦次。真令姑娘莫要见怪。” 雍正帝此时无法平息自己,只有一阵阵徘徊不定的心跳,涌动出我难以平静的情绪里快要胀满的一团团热热的气流。 我聆听是口不择言,便笑了笑道:“夙仰皇室子弟高风,早深翘企,王爷喜好处捧读佳章,心钦五内,回环雒诵,百读不厌,贱妾虽对宫中怀生企慕,未敢存愿贪君子之心。前几日因爱姐说及当今皇上素性钟情,喜好美人,也不知视烟花之地为何?我本一才人,何望皇室宗亲拜会相邀。今蒙降格而来,使妾身好聆训诲,幸矣,想必此方而来不只为了赞赏,还为别事而来。” “小王不瞒香玉才人,自从皇后毙逝以来,后宫无人有为荣幸之主,想为皇上分忧解难,来圆明园看看最近还如往日,但汝之名声响遍紫禁内外,特来一看,果不凡虚传,还有一事欲要烦请指点,几日前本王从西域过往商人得来一古人诗词,鄙陋菲才,蒙芳卿指教,唉,令仆抱愧无地矣。”雍正帝口是心非说罢,但随身拿出一副陈旧柔黄纸展开在面前,呈现出《秋怨》二绝,献与我道:“此诗仙李白遗散之作也,尚祈才人教正。”我微笑一看,见上写着: 其一 风萧瑟动欲幽思,寂寥初回秋夜阑 未尽情怀难自释,独徊吟咏一灯残 其二 砧杵敲残深巷月,梧桐摇落故园秋 斜倚阑干流年叹,人人解说悲秋事 我细细一品,大赞道:“淡淡秋絮,吟盐咏絮,不殊道韫风流。传神心志,耐人寻味,写景处笔情绮丽,感慨处音韵凄凉。只可惜一处不足,第一首收句“独徊吟咏一灯残”这个“吟”字,似乎不妥,若易一“苦”字,遂完成璧了。”雍正帝听了,心中十分佩服,乃道:“才人奇才,换成悲更为贴切,可称独占,蒙改“苦”字,真堪为爱卿之一字师矣。吾更欲求佳什数章,才人肯见示否?” 我迷蒙地望着竹窗外漂荡的湖水,里边映着天边那一轮绝美的落日,晚霞布天,耀花了眼,道:“王爷深藏不露,愿详一闻。” 雍正帝然心中有些酸涩,笑道:“但不堪入目,芳卿勿笑为幸,若有其误,还望说出。”便想了片刻,挥成一律,递与我。我接来细心品读,只见纸上写着: 奉朕一律,即秋心 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我大喜道:“王爷豁达情怀,融入秋情,并非等闲之辈,蒙王爷亲自赐诗,反觉不分彼此。”于是相与剧谈片晌,天色不早,雍正帝欲走。 再生花(三十三) 苍茫大地尽挽破,何处繁华笙歌落 何处繁华笙歌落,不问曲终人聚散 “香玉才人,快来见过皇上。”随后而至的桃红见雍正帝那神魂出窍的样子,与我相视一笑。 给雍正帝道过万福,我轻抬一双秋波盈盈的眼睛,只见眼前这位儒者,身材挺拔,皮肤白净,一派潇洒超脱的风度,疏眉之下一对含情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我忽然想起那天在圆明园有一王爷前来询问赏画,似曾相识。难道王爷正是皇上,不由得大为惊讶。 我喃喃不解道:“桃红,皇上好似在何地曾经见过,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呵,难怪微臣看着眼熟呢,原来是老相识?”桃红恍然大悟地笑着说。 “小女不光和皇上有过一面之缘,他还赠与一首诗词哪!”我颇为自豪地说。 雍正帝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咏蟹诗》一诗,批雍正帝极恰,其诗日: 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雍正帝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缓过片刻,雍正帝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又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看罢,因笑道:“香玉才人我曾在梦中见过的。” 桃红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梦中见过她?” 雍正帝继而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桃红在一旁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雍正帝便走近我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前几日见过一面,但不知可曾何时始读书?” 我道:“小女回皇上的话,戏子出身,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雍正帝又道:“香玉才人尊名是那两个字?” 我便说了名。雍正帝又问表字。我续而道:“无字。” 雍正帝笑道:“我送香玉才人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桃红便问何出。雍正帝作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端柔格格恰好外出回来,听到这话,心中豁然开朗,走进暖阁内笑道:“皇阿玛,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雍正帝一脸笑意,笑道:“端柔,朕说的话还未尽然,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朕是杜撰不成?” 他无意理会端柔格格,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只活色生香的紫檀木盒,走到桌子前,轻轻打开盒盖,一把古色古香的折叠式绢扇出现在众人面前。雍正帝小心翼翼的展开折扇,立刻,一片莹洁白溪的寒光向四周散射,引起一阵惊叹。 雍正帝手持绢扇,对我说:“香玉才人,这是朕的皇阿玛在年幼之际为厚爱奖赏而赐予的一把世间难见的檀香楠木御扇,如今拿出来,欲要亲自赠予你为定情信物,此情不为男女之情,而为礼尚往来,汝有此扇,乃可自由出入宫中。若有为难之事,见扇便如见朕。” 话完,亲手奉上。 我本作推辞,生怕此物既是皇上难舍之物,不忍心收下。然此意深怀叵测,暗含爱慕。若不收下,皇上的面子何在? 端柔格格轻推我的肩膀笑着说道:“别再与自己内心过不去,既然皇阿玛一番好意,不如就当作见面礼收下。” 听后,我满脸红润,羞涩之下双手难为情接过那柄沉重的宫扇。对着神情专注的雍正帝说:“皇上位高权重,爱民恤物,但此扇乃 皇上心爱之物,若给了卑微的女子,岂不玷污了宝扇的圣洁。还请皇上三思。” “香玉才人过谦,无论如何,此扇万万收下,以表一点心意,何足挂齿,曾闻皇后提起圆明园有一品德高尚、美貌芙蓉的女子,若猜得无错,此女子便是你。且说实话,朕还要谢汝对皇后的无尽关怀。”雍正帝一脸愁眉。哀叹说道。 再生花(三十四) 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天色渐黯,准离于书院之时。雍正帝欲在扇面题上一首诗词,桃红已将笔墨准备齐全,我轻砚微墨,砚池中散发出阵阵芳香。 雍正帝手握湖笔,饱蘸浓墨,在粉妆玉砌的扇面上风舒云卷地挥洒起来: 翩若惊鸿,婉若游凤。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众旁人屏气敛声,静静地看着他提拉顿挫,飒飒有声,待他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放入笔洗中,这才纷纷议论开来。 “哎呦,笔锋细腻飘扬梨花香,只有香玉妹妹才是那鲜艳夺目的芙蓉花!”端柔格格大惊小怪地嚷着。 桃红向前走一步,又默读了一遍散发着墨香的诗句,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端柔,香玉是那迎风而生的芙蓉不错,可吾依然是江南春雨沐浴下的梨花!” 我羞答答地俯在端柔格格的肩上,幸福地微笑着。 却说雍正帝回宫后,终日在书房读书避暑。瞬经月余,天气秋凉,炎威渐退,正在寂寞,心中也着实念思了几天。此时是四月中旬,因有个闰五月,所以节气较迟。 尚见芍药盛开,宫庭外又有丁香、海棠等,红香粉腻,素面冰心,雍正帝独自玩赏了一回。鸟语甛碎,花影横披,不觉有些疲倦,因回忆古人“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二语体物之心。 忽想起我那日待己的光景,又寻思题写的扇子,细细的看了一回粉墙上的大叠扇,因又想道:若纳为贵妃,也要送些东西才好。 隧检出文房古砚一方,好香墨两匣,陶渊明墨兰册页十三方,团扇一柄,即将前日观日出所作二律,用小楷写好,始而欲遣太监送去。 继因长昼闷人,隧起了访大臣的兴致,大为扫兴。只得独自来至齐妃寓所,恰值齐妃从戏园中回来,迎接进内,未免也有几句寒温。 雍正帝随身携带的西贡玉石即将作为所送之物,面赠齐妃,齐妃谢了,细玩一番。又见附上字画端楷,重复谢了又谢。 即同雍正帝到卧室外一间书室内,是齐妃书画之所,颇为幽雅,因问雍正帝道:“今日为何独自一个人来?可曾到过其余妃子之寓?见你心上人么?” 雍正帝笑道:“今日走了好几处,没有见着一个爱妃。朕本为你而来,熹贵妃之寓也未去,不知安贵人可否在殿内?” 齐妃叹口气不言语,雍正帝心疑,便问道:“爱妃因何不快?” 齐妃黯然,祈佑眸中那份伤痛倏然散去,眉头深锁,淡漠地望着雍正帝,道:“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不快,我想起你心上的安贵人,你们背地里这本糊涂账,将来怎么算得清楚,白教没相干的眼泪,淌了许多,到底亦不晓得为何。问她,她又不说,猜也猜不出。心里也挺难受,实然你们又不天天见面,何以就害得人这副模样呢,连她亲自的侍婢也不知晓,说她近来有些胃不舒适,无缘无故就酸酸楚楚,待人更不理不睬。从前见人不过冷淡些,却没有心事。自从她在朝中重臣的唯父是不是来看她之后,她就沉默寡言,不爱主动与我们姐妹讲话,总喜欢说菊花,就搭不上这句话,也硬搭不上来。说喜得是外邦愁菊,又要郎世宁画了四副各色的菊花,这也罢了。忽又问起度南紫禁定织来的绸缎,可有那折枝菊没有,其花纹的也淡淡可怜,难道为喜爱菊花专编制特定的式样,如今只要有了菊花样的袍子、袄儿准爱不释手。你说这个心思奇不奇,不是为你是为谁?” 雍正帝听了便觉一阵心酸,止不住流下泪来,要说话,喉间若有物黏住说不出,只呆然忘了神看着齐妃。 齐妃又心酸道:“到底你们是怎样的感情?我是你的知音,为你也费了些心思。因我怀疑自己有些像你,所以安贵人常来对我讲些懵懂话儿。我说你这片心,不知人家知道不知道?又不知人家待你如何甚好,也有这种情分没有?她倒说得好,这是我自己的心肠,管皇上知道不知道?又不管皇上待己怎么样,横竖我自己一人明白就是了。皇上,你心里到底怎样,你不妨对我说说。你当面不好意思的对她说,我替你代说,自然你也有一番思念念她的心肠,何妨说给我听听。” 雍正帝只是不语,齐妃心间泛起浓烈的失落之感,“我们同到她殿内去瞧瞧罢?”雍正帝略一踌躇到:“去也使得。” 于是齐妃即同雍正帝走出门来,不多几步,即到了淑芳斋门口,只有六七辆马车歇着。齐妃怔怔望着雍正帝出神,带了忧愁道:“这光景是里头有客,只怕不便进去,不如回去,先着人进去看看何如?”雍正帝心上略有一分不自在,不晓里面所请是何客,安贵人是否在里面陪客?又想起她寓所里请客,断无不陪之利。毫无主意,只听凭齐妃进退。 齐妃回到自己的殿门前,唤人往安贵人住处打听,不多一刻,来说安贵人卧病在床,请客是她教戏曲的师傅兰昆生,还有紫禁城里几位出名的古琴先生,只是吃吃家常便饭,不多一回就会离去了。 齐妃唇边勾勒出似笑非笑之态,安慰道:“没事,再请到里面坐着等罢。” 雍正帝心里一片茫然,微微略定,只得重进里面,无精打采的坐下。 齐妃只管笑嘻嘻的问长问短,又问到底待那安贵人如何? 雍正帝被问不过,只得说道:“安贵人之事,其说甚长。”就把往昔途中所见情景,至前几年微服私访紫禁城内戏台中见安贵人一出《宫商羽调》古琴演奏,真是绝世无双,情乐互至,尚未悉其性情抱负。 及到宫中戏园为邀约所戏,雍正帝说出思慕琴言,原为其守身如玉,落落难合,不料其依托今生今世。那时安贵人在屏后听了呜咽欲绝,及同席时又彼此都讲不出什么来,倒像是前生相契,今生重逢,两人心事你知我见,无须用口说的光景。 彼亦不期然而然,我亦无所为而为。总觉心头眼前,不能一刻弃置。什么都不说,尚不知背后如此牵挂。雍正帝为安贵人,知晓底蕴。安贵人为雍正帝,难道又知晓心里所想。且有何感动之处,使她如此?倒不如不见罢,省得见面时更多感触。 雍正帝回忆往日说给齐妃听,一到此处,更神色惨淡,似有悲泣之意。齐妃亦觉得凄楚,便淌下泪来,半晌道:“你们两人前生竟有些瓜葛,不然何至于此?以皇上才貌而论,是人人怜爱的。但似安贵人之冰雪心肠,独为你缠绵婉转。以皇后之百般体贴,亦算温柔梦中一个知己。我看安贵人待你,不如皇后十分之二,难得你如此留恋皇后,这几年来后宫无主,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各有缘,此中系天定,非人情能强,且安贵人属你一个人,毫不移动,此真是多情种子,非皇上不足为安贵人赏识,非安贵人不足为皇上眷恋。” 雍正帝听了,感激安贵人万分,且爱齐妃之聪慧,不枉《芙蓉花神》中定为三世情缘也。 因谈了许多时候,齐妃又请雍正帝随意用了些点心,着人再到安贵人处探望。 再生花(三十五)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重重帘幕密遮灯,明日落红应满径 来人回来道:“起先之客倒散了,偏又来了一班人,说要来看安贵人,若奴婢没看错,应是安贵人的父亲来看望。” 雍正帝长叹一声道:“朕与安贵人要见一面,都如此之难。今日天也不早了,朕也要回去,你明日见她时代为致意,说不可如此,必要保重身体;安贵人倒要常去走走,不要叫其余妃子见怪。朕是不能常出养心殿,迟几天再见。你若见了其他嫔妃,也为朕多多致谢。歇一天我们去逛她园子。” 齐妃道:“你几时出来,约定日子到臣妾这里来,臣妾约安贵人过来,倒是我这里清净。但她学艺师傅有些脾气,偏偏安贵人遭逢着她,也是运气不好。” 雍正帝道:“她师傅怎样的脾气?” 齐妃心里有些痛惜,说道:“喜欢爱面子,权势地位。皇上因安贵人所爱,故尚待得好,从前待别人就没有这样。” 雍正帝听了,又添了一件心事,放心不下,总之无可奈何,踌踌躇躇。见天气已晚,只得硬了心肠出来。上了马车回顾了几次,一径出了宫中胡同方才坐好。 车夫跨上车沿,只见迎面两马一车,走的泼风似的,劈面冲来,偏偏是熹贵妃,雍正帝躲避不及,只得下了马车自己走。内侍太监连忙摇手制止,问了几句话,也就点点头便离去。 今日雍正帝出门,只与齐妃谈了半日,所访不遇,倒遇见了熹贵妃,好不纳闷。意欲去望李常在,又嫌路远,且出门过久,又恐误了正事,只得怏怏而回。 话说雍正帝从齐妃处回来,见过年妃,即向书房中来。晚饭毕,一轮月上,辉映花间,和风微来,天云四皎,隧把湘帘卷起,倚阑而望。 忽见太监进来禀道:“高、常、顾、那常在同来。” 雍正帝正在怅惘,今日齐来,不胜之喜,隧请进同坐。雍正帝即把日间一一过访不遇事说过。先是年妃开言道:“今日臣妾们都在萧轩斋中,交会张贵人与苏格格,又遇见谦妃前来。那张贵人果是吾辈,与皇上相处的光景,真令人羡慕。” 雍正帝严肃道:“张贵人此时是六根全净,五蕴皆空,守定了佛法三章,不许你腻语胡言,始信人间果然多是惧内的,怪不得身在冷宫的于妃、萧郑妃,牢守闺房,不奉君令不敢妄离一步。违了,夹棍利害。春常在还是个半雄半雌的人,已经如此,有何怪不畏宫中之规矩乎!” 说得众爱妃要笑,高常在却悠悠叹气:“年妃也算是侯门出声,如今与皇上情感隔远了,就夸口了。” 顾常在淡淡笑道:“今日臣妾见高姐姐独自细读诗词,如闻皇上对书法颇有见解,有受韬光养晦,受恩深重,岂为姐妹中的榜样。” 众人大笑,那常在声音却莺莺动人乐道:“竟有此理!你这个谎也撒得不像。”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年妃道:“皇上,后日有一件极好的事,来与你商量。” 雍正帝便问道:“何事?爱妃便说无妨。” 年妃笑道:“十五日是纯懿皇贵妃的生日。今日大家商议,并订宝亲王与你合成一剂黄河直下汤,凑几公分,找个宽敞的地方,把近日从西单进贡的宝贝,都叫将来热闹一天,请你认识的同来做生日,你道好不好?” 雍正帝不由笑道:“此意正好,但不知在何处聚会?” 常常在俏然笑道:“臣妾之寓亦可,但无花园子,不如御花园里好。我们常在就七个,添上贵人六个,嫔妃齐妃、谦妃、增宁妃、懋嫔共是四个,还有几个格格公主,阿哥。要六席才可坐,醵分之说,不知预定几桌,只好办了再算。” 众爱妃道:“极是。” 次日,我记着端柔格格的话,吃了午饭想去听戏,叫冬儿带了些钱币,换了一件白底绿衫裙。因弘历在书房读书,不好约他,独自步行出暖阁,不多路就多了戏园地方。 这条街共有六个园子,木色凸花窗、中式屋檐、中式宅院门第、镶铜雕花木门、以及抱鼓石和砖雕。 一路车马挤满,甚是难走。遍看御用戏班的报子,今日没有戏,遇着落空,冬儿心上不乐,只得再找别的班子。耳边听得一阵锣鼓响,走过了几家铺面,见一个戏园写着清堂园,是雪月班。进去看时,见两旁楼上楼下及中间池子里,人都坐满了,台上也将近开戏。 就有看座儿的上来招呼,引我和冬儿到了离台近,靠墙一章桌子边。刚要坐下,冬儿发现却没有带着垫子,看座儿的随手拿出了哥垫子放在椅子上铺好,送上茶壶、香火。 不多一会儿开了戏。首场戏估计没什么好看的。望着那边楼上,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样,背后站着许多跟班。又恍然见戏房门口帘子里,有几个小旦,露着雪白的半个脸儿,望着那一起人笑,不一会,就攒三聚五的上去请安。 在皇宫里,曾听教戏的师傅说,对于在侯门戏园中,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宫里上流社会,兴的是昆曲,这种雅部的玩意儿,曲调悠扬,唱词典雅,很适合士大夫浅斟低唱口味。而花部的诸曲,虽然高亢悠远,但唱词却鄙俚不堪,为了找辙押韵,甚至话都说不通,只有在民间才有一席之位。 远远看那些小旦时,也有斯文的,也有怜俐的,也有淘气的。身上的衣裳却极华美。有龙纹、有狐饰、有关公、有包拯,都是玉琢粉装的脑袋,花嫣柳眉的神情。一会儿靠在人身上,一会儿坐在人身边,一会儿扶在人肩上,这些人说说笑笑,像是应接不暇光景,可冬儿已经看出了神。 座位靠后的都是身无分文的贫苦之人,从前面一排向后面一望,这简直像一个人海。他们所发散出来的热力和空中的暑气凝结在一起,罩在这个人海上面像一层烟雾。烟雾不散,海在屏住呼吸。 又见一个闲空雅座内,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好个威猛高达身材,一副凶恶的阔态,穿着金针海龙裘,气概轩昂,威风凛烈,年纪二十出头。随后跟着三四个管家,都也穿得体面。自备了大锡茶壶,盖碗、水烟台等物,摆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下。只见一群小旦蜂拥而至,把这一个达官贵人的座也挤得满满的了。见那人的神气好不飞扬跋扈,顾盼自豪,叫管家买这又买那的,茶果点心摆了无数,不小心起身摔了一跤,还把管家破口大骂。我和冬儿听得怪声怪气的,也不晓得他是那一处人。 很快,戏乐奏起来了,花旦踩着乐声的拍子,以娴熟而有节奏的步法走到脚灯前面来了。阳光射在他们五颜六色的丝绣和头饰上,激起一片金碧辉煌的彩霞。这个迷蒙的海上顿时出现了一座蜃楼。那里面有歌,也有舞;有悲欢,也有离合;有忠诚,也有奸谗;有决心,也有疑惧;有大公的牺牲精神,也有自私的个人打算。但主导这一切的却是一片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热情。这种热情集中地、具体地在穆桂英身上表现了出来。 过了片刻,戏换了一幕,名角女花旦以轻盈而矫健的步子走出场来的时候,这个平静的海面陡然膨胀起来了,它上面卷起了一阵暴风雨,观众像触了电似的对这位女英雄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她开始唱了。她圆润的歌喉在夜空中颤动,听起来似乎辽远而又逼近,似乎柔和而又铿锵。歌词像珠子似的从她的一笑一颦中,从她的优雅的“水袖”中,从她的婀娜的身段中,一粒一粒地滚下来,滴在地上,溅到空中,落进每一个人的心里,引起一片深远的回音。这回音听不见,但是它却淹没了刚才涌起的那一股狂暴的掌声。 再生花(三十六) 重温旧梦水空流,浮华一世转瞬空 缘聚缘散缘如水,长歌倚楼已陌路 正在看戏之时,觉得自己身旁,又来了两个人。回头一看:一个胖子,另一个生得黑瘦,有了微须,身上也穿得华丽,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也有两个小旦跟着说闲话。身旁的管家铺上坐褥,一齐挤着坐下。 我听他们说话,又看看那两个相公,感觉平常,不算什么富态之人。忽见那个热闹官座里,有一个相公,望着这边,一大臣走了过来,对胖子与那一位都请了安。这张桌子连冬儿是六个人,况兼那人生得肥胖,又占了好多地方,那相公来时已挤不进去。 因见与我同桌,只道是一起的人,便向我弯了弯腰。然我是个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个坐儿。这相公便坐下了,即问了我的姓氏,连忙答应,也要问他名氏,忽见那胖子扭转手来,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住。那相公道:“你做什么使这劲儿?” 便侧身转身向胖子靠近,一只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两个相公,便挤眉弄眼,甩着两袖走了。只听得那胖子说道:“秦钟,怎么两三月不见你的影儿?你也总不进京城来瞧我,好个红相公。我前日在香木堂等你半天,你竟不来,是什么缘故呢?” 那秦钟脸上一红,即一手拉着那胖子的手道:“家父管教甚严,动不动就来气。前日香木堂叫我,我欲要来的,实在找不了借口。天也迟了,一进城就出不得成。在你家的书房里住,原很好,你家人也很疼我,就听不习惯汝之芳妻骂家奴,打丫头,摔这样,砸那样,再和自家的亲姨奶奶打起架来。叫你两边张罗不开。明儿早上,好晒我呆在书房里,你躲着不出来就不会如此心烦意乱。” 秦钟没有把话说完,把那胖子笑得眼皮裹着眼睛,没了逢,把秦钟嘴上一拧,小声叱喝道:“好个贫嘴的小儿。这是偶然家事,那是打情骂俏。” 我头一次听到这话,说得尖酸有趣。一面细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爱,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和我相仿。一个瓜子脸儿,秀眉横黛,美目流波,两腮露着酒凹,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怯怯羞羞的有些女儿之态。衣裳华美,香气袭人。 这秦钟笑着瞅那胖子说道:“慕容,你好委屈。别人说你常在秋露班听戏,花了三十多两白银,顺便替小生出师。你瞧瞧小生在对面楼上,她竟不过来看看你呢。” 那胖子道:“那里来这些话,只是流言蜚语。小生我承认才见过一两面,何人说替他出师。你尽造谣言。” 秦钟笑了笑,说道:“倒不是我造谣言,有人亲眼所见。” 然喝了口茶,继而说道:“爷们儿是不爱听所谓昆腔的,爱听高腔杂耍儿。” 那胖子语气淡漠道:“不是我不爱听,我实在不懂,不晓得听唱什么才好,实在不懂,不晓得听唱什么才是称心合意的。话说回来,高腔倒有滋味儿,不然倒是梆子腔,还听得清楚。” 我一面听着,一面看戏。心里偷着笑。第三出是《浣纱记》,很熟的曲文,那小白脸儿秦钟好生有趣,用脚在板凳上踏了两板,就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着慢慢的喝。 可巧那胖子要下来走动,把手向秦钟肩上一扶,秦钟身子一幌,碰着了我的肩膀,茶碗一侧,淋淋漓漓把我的衣衫裙泼湿了一大块。那胖子同秦钟,着实过意不去,赔了不是。我倒不好意思,笑道:“这有什么要紧,干一干就好了。”说着自己将手绢擦拭了。 又听了一回戏,只见一个老者弯着腰,仙鹤羽毛般雪白的头发,儿童般红润的面色,手内托着一人小墨漆木盘,盘内盛着那许多精美的玉器,还有各样颜色的小玩意,口里轻轻的道:“卖玉器儿咯,快来瞧瞧玉器儿。” 从人丛里走进我身边,一手捏着一个青色鼻烟壶,对这我亲切道:“姑娘,买个鼻烟壶么?” 我见这壶颜色甚好,接过来看了一看,问要多少银两。 那卖玉器的道:“这琥珀壶儿已显陈旧,若姑娘喜欢,拿去就结了。人家要,是十一两银,一厘不能少的。你要算十两银就是了。” 我只知道这壶儿不过数百文,是西汉时期少有的珍品。今听他讨价,连忙送还。那卖玉器的便不肯接,道:“姑娘即问价,必得还个价儿,你能瞧这壶儿又旧,膛儿又大,送给你亲朋好友也体面,拿在手里又暖又不沉,很配你能玩弄,你能总得还个价儿。“ 我没法,只得随口说道:“给你六两银子。” 卖玉器的便把壶接了过去,说太少,以此银两还不能。 停了一会又说:“罢了,今日第一回开张,姑娘诚心买,算六两银。” 我摇着头说:“不要。” 那卖玉器的叹口气道:“如今买卖也难做,京城里老爷们也精明,你瞧这个琥珀壶儿卖一两银。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顾我就卖了。” 说着又把壶儿送过来。我身边没有带多余的银子,因他讨价是六两,故意只还一两,是打算他必不肯卖的,谁知还价便卖,一时又不知从哪要这么多银两,只得呆呆的看戏,不理他,然脸一红了。 那卖玉器的本是个老奸巨猾,知是江南人初进京的光景,便索性放起野蛮性子来道:“我卖了几十年的玉器,走了几个个戏园子,从没有见了还了价,重说不要的。姑娘这已经不多使一两银。别这么着。” 靠紧了我身边,把壶儿捏着。我无可奈何,只得直说道:“今日实在没有带这么多银子,明日带了银子来取你的罢。” 那卖玉器的越来越坚持道:“姑娘没有银子,就使票子。” 我生气说道:“连票子也没有。” 卖玉器的强硬道:“跟我回你老爷府上去领。” 我说道:“我住得远。” 卖玉器的只当不听见,仍捏着壶儿靠紧着我。那时台上换了黄梅戏,一个小旦才出场,尚未开口,就有一个人喊起好来,于是楼上楼下,几十个人同声一喊,倒像救火似的。 我吓了一跳,身子一动,碰了那卖玉器的手,只听得扑托一响,把个松香烟壶,砸碎了好几块。我吃了一惊,怔了一愣,那卖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将壶儿捡起,搁在我身边道:“这位姑娘的脾气,整碎了一烟壶。如今索性拉交情,整的是六两银,碎的算七吊大钱。” 我发气怒火大声说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方才说一两,怎么如今又要六两,你不是在索要银两么?” 旁边那些听戏的,都替我不平。 我本想承乱逃走,只见那个胖子走过来,伸出手,将那卖玉器的一扯,就指着他说道:“老张,你别要这么蛮不讲理,欺负难为一女子意义何在?” 我连忙想劝阻,那胖子真动了气,又暴跳如雷说道:“老张,你别要混懵。怎么拿个松香壶儿不值几文钱,赚人六两银,砸碎了就要六两。你瞧她江南一女子老实,不懂你那破劲儿,你就想懵开了。我姓慕容的在这里,你不能。” 那卖玉器的见了他,就不敢强词夺理,苦脸说道:“慕容公子,你想怎么说就怎么好。” 那胖子就叫跟班的给他五百钱,卖玉器的尚要争论,其一位跟班的说道:“其他商爷那里不照应你,这点事你就这么着。况且遇到我家老爷,为朋友,下次瞧瞧有好玉器,多照顾你一点就够了。” 秦钟接口道:“这老头子好讨人嫌,弯着腰,托着那浪盘子,天天在人空里挤来挤去,一点好东西都没有。贪小便宜,谁还想买,得过的钱还少么?” 卖玉器的只得吞声忍气,拿了碎壶走了出去,嘴里咕哝道:“心里真难受,遇到坏生意,充朋友,照顾我也配?有钱就会这样。”又挤到别处去了。 恋风尘(三十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我心里甚是感激,连忙对慕容秦种言谢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不胜受恩感激。” 慕容秦种拱手笑道:“在下失礼,还望姑娘海涵,实然拔刀相助,一点不算什么。” 此时日已西沉,与两位公子在酒馆饮酒畅谈,而后,两人急急的赶城,我送他们上马车,同着冬儿慢慢不行回归。到暖阁时点了灯了,端柔、淑慎都在书房夜课。我还了衣裳,趿着鞋,喝了几杯热茶。坐了一回。和硕和惠公主、桃红出来,同到我房里。我解下腰间的荷包,一只手揣在怀里,剩着一只空袖子悠悠荡荡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转圈儿。见了和硕和惠公主、桃红进来,便嘻嘻的笑。 和硕和惠公主嬉笑道:“香玉姐,今日什么事,到此刻才回?” 又凑到我脸上一闻道:“酒气薰薰,一定是哪位府上的贵公子请你的,可曾对其芳以沁心?” 我烟视媚行,脸红耳赤细语道:“我没有去相约于哪家贵府的公子,倒听了雪月班的戏。那班里的相公,足有六七十个,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见一个相好,是从前江南金陵的少爷,算与我有世谊。他请我喝酒,叫了个相公,也是上等的。” 淑慎公主哀声说道:“香玉你去听戏,好似曾闻你对戏曲有极大的深究。不过我还记得那时秋季,与皇阿玛搭个客货船,到过扬州,从水路遂遇见两个戏子船,船上有一戏师,姓吴叫昆生,是苏州人。从前在过秦淮河卞家河房里,教过曲子,我认得她。承她好意,我们搭她的船进乌苏巷。在运河里戏船拥挤,就走了几天。见他们天天的学戏,倒也听会了许多。我们这个船上,有五个孩子,顶好的只有两个:一个小旦叫芳官,年十三岁。他的颜色就像花粉和了胭脂水,匀匀的搓成,一弹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气,晕在眉梢眼角里头。唱起戏来,比那画眉、黄鹂的声音还要清脆积分。这已经算个绝色了。更有一个唱闰门旦的叫玉儿,十二岁了。她的好处,真教我说不出来。要将世间的颜色比她,也没有这个颜色。要将古时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没有见过古时候的美人。世间的活美人,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就是画师画的美人,也画不到这样的神情眉目。她姓杜,或者就是杜丽娘还魂?不然,就是杜兰香下嫁。除了这两上姓杜的,也就没有第三个了。” 我不觉笑起来,对淑慎公主说道:“你这般称赞是不可信的,但你形容这两个人,倒可以移到我今日戏园里所见的那两个身上,倒是一毫不错的,也许放佛我的身世清澈透明,世间既生了两个,怎么还能再生两个出来?断无是理,不必信也。” 和硕和惠公主轻喃一声:“香玉才人说得这样好,天下只怕真没这个人。” 淑慎公主笑了笑,道:“这是你可以见得着的,他们与我同一天到京,此时自然已经进了班子,难道将来不上台唱戏?那时我还亲眼所见,端柔格格才信我这对眼镜,是个宝。不是轻易赞好的。就是一样,这两个相貌好了,脾气恰不好。凭你怎样巴结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语也不能。那一个更古怪,天性心比天高,索性不理人,若多问了她几句话,她就气得要哭出来。只怕这种性情到京里来,也没人喜欢。若论相貌,就算京城里有好相公,也总压不下她,恐天下美人也会嫉妒三分呢。” 我心里想到:淑慎公主说这两个人,与她同一天进京。我记忆里似乎好像在哪见过,有过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要她说的就是我,那一班人却像从江南来的模样。” 便又问道:“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 淑慎公主云淡风轻地笑道:“叫红玉。那个叫芳官。” 我继而问道:“红玉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 淑慎公主回道:“都是蓝白衣衫裙,细白修长的大腿在外。” 我见名字衣衫裙已经对了,又问:“她一人一个车呢,还与人同坐一个车?” 淑慎公主微笑道:“她与芳官、吴昆生同坐一个车,那车围是青布的,骡子是白的。” 我又道:“那吴昆生有多少岁数了?” “二十多以外,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了。”淑慎公主淡淡说道。 我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见过这两人,你果然赞得不错,真要算绝色了。” 淑慎公主大乐道:“何如,你几时见过的。” 实然心里知道那所说的红玉便是我,为了不想节外生枝,只好乱编造一个谎言来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我就将那日挤了路,见五辆车都是些小戏子,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那芳官已经好了,那红玉真可说天下无双。 淑慎公主乐得受不得,便又问道:“比京里那些红粉胭脂怎样?” 我笑道:“今日看戏那里,我皆目所未见,那个红玉更为难得,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 淑慎公主道:“明日我出去打听,打听着了,我就带你和姐妹们去听她的戏。” 我点头,再要问时,忽见灯光一亮,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桃红总管请姑娘早些睡罢,还有早课呢。” 我只得和淑慎公主、和硕和惠公主起身进暖阁。这一宿就把淑慎公主的话想了又想,又将往昔车中所见模样神情,细细追摹一回,然后睡着。 却说雍正帝正在体贴我心事,只听元禄公公开着风门说道:“了不得了。”倒把雍正帝唬了一跳,问道:“元禄,为何大惊小怪?” 元禄道:“皇上,你看地下已满了一层,这滂沱大的朵子下起来,一夜就有一尺多了。” 雍正帝同元禄到门口看时,果然飘飘洒洒,下起雨来。 雍正帝把手伸出殿外,笑道:“瑞雨兆丰年,这腊雨是最好的。” 今年一秋风燥,现在求雨,幸亏我姐妹们说着要感激上苍,所以感召天和,祥霙献瑞。 我望着泛滥滔滔的大雨,道:“今晚若下得一宿,明日我们就可以赏雨景了。”冬儿已拿了斗篷、风帽来,请我穿戴出去。 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的雨,直到天明,一阵阵的朔风吹来,寒冷异常,雨才止了。 真个琼装世界,玉琢乾坤,一派好景。那书院教书的大学士,清早起来冒了寒,头晕咳嗽,仍上床躺了,觉得心里烦闷,不令阿哥们读书。性全自己精于药理,便叫书僮去抓了几味发散药吃了,蒙头安睡。 我命两个书僮,在书房外好好伺候,自己到了一个小三间书屋,名为六十七琴斋。这块匾额,还是其书院太祖学士徐公手笔。在无聊之时,翻出洪升所创的昆曲《沉香亭》曲谱阅看。至“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句,叹赏古人工于摹绘。 忽见天又阴得沉了,又悠悠扬扬的起来,那房上树上的叶片,被风刮得如梨花乱舞。即吩咐冬儿,叫厨房多备几样菜,请端柔、弘历两位同来赏雪。 少顷,送过一桌佳肴,请了皇上、淑慎公主,和硕和惠过来一同赏玩。我是不能饮酒的,勉强相陪。又将读书的光景来问弘历,弘历见皇阿玛心甚注意便改了口风,索性将我的贤惠、品性一赞,赞得我更为雍正帝倾慕。又想起这个雨天,若见琼枝玉立,何异瑶岛看花,真笑远家牧民锦帐中,醇酒羔羊,终不脱闲夫气象矣。吃完之后,煮雨煎茶,闲谈一会,雍正帝、弘历各自回宫去了。 恋风尘(三十八)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忽见春儿拿了一封书信来,签子上写着曹雪芹手展,旁有一行小字。内信笺一纸,诗笺四纸。认得天佑笔迹,便问春儿是谁送来的。 春儿笑着道:“是曹家的宋总管。”我微微一笑答:“叫他等一等。”拆开看时,信笺上写着是: 昨与香山同居虚室。玉杯寒重,始知十余花飞;银烛光残,才见十分雨艳。初生秋露,围成云母屏风;落木萧萧,照见琉璃灯火。美人装罢,玉戏猫儿;轻罗小扇,夜凉如水。黄昏选韵,百战分题;愧乏琼词,聊为砖引。谨呈冰鉴,乞报瑶章。梦阮沾婿文几。曹氏嘱喉,蕙兰手肃。细细读完,我不由感叹道:“好工致的尺牍!”再看诗笺上,写着《雨窗八咏》。 秋夜喜雨 好雨知时细无声,白玉芙蓉满皇都。 吟亭畔絮胜烟柳,难觅重锦望晴空。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忧雨缠绵 *夜深寒冻合,散花人到梵王宫。 梦回凉冷润衣襟,七层无处不惊风。 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 乘兴若容浮生梦,何处庭前新别离。 残若豆羹 梨园昨夜溢清寒,慕云珠帘诉幽怀。 一朵芙蓉著秋雨,斜溜鬟心只凤翘。 更入画屏穿绣闼,喁喁似诉许哀丝。 一夜东堂万千绪,残虹收度如散丝。 沉酣若醒 怕梦稳春酣停杵,芷兰闲花落无声。 不摇银烛光偏冷,便画金鹅梦未真。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林外鸣鸠秋雨歇,屋头初日菊花繁。 天佑妆稿 我看了看道:“好诗。这四首之中,自然以《忧雨缠绵》为第一, 《秋夜喜雨》为第二,《残若豆羹》次之,《沉酣若醒》又次之。 雨美人 玉骨珊珊未有瑕,裴回湘水湄杜芳。 冰绡拂拭雪肌明,秋心已似沾泥絮。 芙蓉破碎风飘絮,身世浮尘相思眠。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玉梨花 京城朝雨亦轻尘,牡丹青青梨色新。 南国多年情尽改,忽听秋花忆江南。 解脱有心如止水,杜鹃啼血胜凄断。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秋带雨。 我道:“这两首做得更好,第三联帘卷西风让人不尽*。“再看下去,题目是《浣溪沙》、《魂相牵》。我想了一想,题目比前六个更加梦断魂牵,却难看笔。只见是: 浣溪沙 琼楼玉宇不胜寒,欲乘风归上宫阙。 满地黄花憔悴损,起舞清影在人间。 冷冷清清乍暖寒,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魂相牵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红楼薄幸名。 故人入梦长相忆,浮云终日久不至。 黄帝孔丘无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蕙兰脱稿 我看毕,又轻轻的吟诵了几遍,觉得蕙兰这几首,《雨美人》镂金错采,《玉梨花》琢玉雕琼,《浣溪沙》吐属清芬,黄花满庭,《魂相牵》双管齐下,玉茗风流,却在杜甫之上。因想依韵再和八首,未必能如原唱浑成。不知另拟四题,不落窠臼。天佑和蕙兰这八个题目,都是从后着想,以虚作实,借宾定主。我却从未下雨以前着想,竟用四个虚字,连着雨字作题。我想未下雨之前,彤云密布,空空濛濛,现有了下雨的意思。把雨意做了第一个题目。到了大雨飘了,模模糊糊,就有雨影子。初下雨的时候,那雨珠淅淅沥沥,就有了雨的声儿。把雨影做了第二,雨声做了第三。已经下了雨,那迷迷茫茫一片,自然就有雨声,做了第四题。倒也新鲜别致,就构思起来。才做了两首,却被端柔、淑慎进来看见,我隧叫他们也做几首。端柔笑道:“雨字下连了一个虚字眼儿,我是做不来的。我只好咏咏雨罢了。”淑慎道:“就是咏雨,要对却费力。我只好做首绝句。”端柔眼笑眉飞道:“七个字一句的累赘,我只会做五言律诗。”我笑了笑,道:“都使得。”他们各自搜索枯肠去了。 不多一会,我四首都已作成,用一张冷金笺写了。又写了一封回书,正要缄封。端柔却笑吟吟的拿了一张诗稿来,道:“做得好不好,你替我改改。”我接来看时,题目是《咏雨》,诗是: 舞向金枝玉叶斜,鸟儿粉蝶满天涯。 檐楹残梦瑶台上,独占人间第一雨。 我诧异道:“我倒不晓得你有这样本领。你在诗上头,想是很用功夫的。”端柔眼开眉展道:“我那里有什么功夫,就是记得几支曲子,随便凑上的。”我不解道:“什么曲子?”端柔可爱笑道:“那舞向金枝玉叶斜,及鸟儿粉蝶,是《南柯梦》的《花雨》上的。”我道:“下两句呢?”端柔想了片刻,道:“第三句是空的,末了一句,用《幽兰芳》上《独调》这一出戏,我就拉它来用做古曲。”我笑道:“倒难为你凑得不着痕迹。” 说着淑慎却也做完,端端正正写了来。我看了,却甚费解,只得赞道:“工稳得很,何不都写起来,送去与他们看看。”淑慎见我称赞,必定是好极了,便道:“请教请教他们也好。”倒是端柔自知分量,忙道:“我的不必拿去献丑罢。”我轻轻笑道:“这又何妨?我替你们写。” 另用一张纸写了。又在回书后面,添了两句。封好了,打发春儿与宋总管同去。那边天佑接着回礼,与蕙兰同看。只见上写着: 书奉朵云,词霏香雪。芙蓉残梦,嵌空佛塔玲珑;翡翠屏寒,承蒙指点缥缈。白地玉瓷女观音,仙露驻手之旁;縞衣来玉骨美人,狸睡棋枰之侧。新露霓裳,古雨涴肠;明月自来,怨秋寡和。赋诗七字,惭珠玉之在前;俚语四章,愧琼瑶之莫报。手疏覆此,目笑存之。 天佑、蕙兰两位同览。红玉拜手。外附拙作四首,又七绝五律各一首,即乞郢正。 天佑等再看我的诗体是:《雨意》、《雨影》、《雨声》、《雨色》。天佑向蕙兰道:“这四个题目太空,比我们更难着笔,香玉必有佳制。” 说着看戏,只见上写着: 雨意 三千浮华望盈盈,知有白莲酝酿成。 未落尘埃先湮灭,已同云霄欲断魂。 天佑不尽道:“起句题前蓄势得好,第二联刻划意字,真是神化之笔。”再看下去是: 人间待种无瑕璧,天外惊起晓庭际。 寒合玉楼何处是,蓬莱缭绕愁夜钟。 雨影 日暮愁独云海空,玉兰寄身烟波里。 低迷化泪乱虚白,依约栖尘渐渐深。 飞入金菊痕始淡,舞回棠絮色都空。 魂梦悠扬不奈何,瑶池低缀映月中。 蕙兰一句一击节。天佑赞道:“这首把题的魂都勾出来了。再看下去是: 雨声 寒空零碎散琼瑶,入夜焚香慰寂寥。 窗前人静偏宜夜,户内春浓不识寒。 珊珊瑟瑟故故斜,玉屑清逸如梦里。 待到晓来开雯景,滴残寒漏一痕消。 雨色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银海瑶光独眺望,蕉叶梨云会心绿。 浓浮珠露三分艳,沾衣欲湿杏花雨。 照眼空明无风入,白沙淡月两茫茫。 当下看完,天佑拍案叫绝,同蕙兰朗吟了几遍。天佑笑道:“这几首诗,把我们的都压下去了。”再看淑慎的那首绝句,蕙兰道:“这首亦好,只不知香玉又做这一首做什么?” 恋风尘(三十九) 小娉婷清铅系靥,湘娥化作此幽芳 我昔元和侍宪皇,磬箫筝笛递相搀 天佑道:“这首也还下得去,然断不是香玉所作。”再看端柔格格的五律,起二句写着是:“天上彤云布,来思绵雨盈。” 蕙兰好奇道:“这“来思”两字怎么讲?” 天佑忽然大笑道:“你往下看。” 蕙兰再看第二联是:“门临白月波,长马四蹄轻。”沉吟道:“马蹄轻,想是用雪尽马蹄轻了。为什么加上个长字呢?上句实在奥妙得很,我竟解不出来。” 再看下联是:“蜉蝣掘阅忧,檐樱红半熟。” 蕙兰揣摩道:“这两句就奇怪得很,怎么用得上来?上句想是用《诗经》上的因为“麻衣如雪”这个雪字,隧把“蜉蝣掘阅”用上来了。这个檐樱红又有什么典故在里头?” 天佑道:“也不过说屋檐旁的樱桃红了一半熟。” 再看结句是:“鸾歌献世宝,太平盛世好。”天佑疑惑道:“这还用得着颂扬么?这首诗准是那个女御做的。看她有些油腔滑调,自然就有这笑话出来。” 天佑道:“不然,我看女御,虽不是正路人;但看她像个聪明人,笨不至此。只怕那首七绝是她的,这首必定是那个汇芳书院总管桃红的佳章,有些诗如其人。” 天佑笑道:“桃红不应如此,看她斯斯文文,却还有些书气。” 蕙兰微微含笑,眉目和蔼,“惟其有了书气,所以没有诗气。” 天佑淡淡道:“红玉叫我们批,我们如何批才好?” 蕙兰道:“你就何妨批它一批?” “我为什么得罪人呢?”天佑叹了口气。 蕙兰歉然道:“我来先把红玉这首全圈了。”批了一批语是:得天公玉戏之神。 淑慎公主的诗第一第二联单圈,下四句全圈。批语云:裁对工稳,用古入化,足可嗣响元薇。 天佑把我的诗,用针在碧纱橱内戳了,想想批语,笑道:“却批得好,就是太挖苦些。” 蕙兰笑道:“可惜天不早了,这雨也下不住,不然,倒可以去与红玉谈谈。” 天佑心里隐隐作痛,道:“明日去罢!此刻去也谈不久了。” 是日又下了一天一夜,积得有一尺厚的塘水。次早晴了,朔风一吹,将一个世界,竟寒成了一个玉合子,耀眼鲜明。天佑、蕙兰早饭后,两人同坐一马车,两个跟班骑了马,欲要拜访我。 到了半路,碰着一辆马车急驰而来,两家跟班都下了马。天佑看是世交宗室敦敏,两车相对,天佑拱手询问道:“老友,几日未见,恍如隔世。不知身体是否安好?你如此着急赶车,是要往那里去?” 敦敏笑了行礼,道:“天佑,几日不曾相见,你又消瘦了许多,近日来风寒,身体不大碍事,只因家父夫妻反目,噬肤灭鼻,几几乎血流漂杵。听说有一贾大夫,以人治人,有已去其旧染之污,睨而视之,日无伤也。今病小愈,不能不绥之斯来耳。” 天佑轻拂淡薄道:“我和蕙兰随你去探望家父。”敦敏应了,匆匆而去。路上,天佑对蕙兰说道:“此君无所不用其文,兴许在世人眼里荒唐可笑。只怕这“虫蛀千文字”,真生可为名,死可为谥。世间想无第二人似他的了。” 蕙兰笑着道:“我看此君,只怕到繁花美景之地时还要用两句文。倒可惜了我们那个舅嫂,虽不生得十分怎样,但端庄贞静,不言不笑。嫁了这种人,真抱恨终身的了。” 天佑笑道:“或者倒有一长可取,也未可知的。”一路说说笑笑,已到了英亲王王府。 门上通报了,雍正帝一人来看我,我出来,迎了进去,便道:“皇上做得好诗,佩服之至,拙作草草涂鸦,未免小巫见大巫。” 雍正帝羞愧说道:“朕等所作,粗枝大叶,那里及得香玉才人的佳章,恬吟密咏,风雅宜人。”我微笑说:“我自己有感而发,写了四首关于雨的诗词,最爱《雨意》、《雨色》这两首,清新俊逸,庚鲍兼长。” 雍正帝走近昙花木香桌前看着我写的诗词,细细品读道:“这四首,冰雨为怀,珠玑在手。那《雨影》、《雨声》两首,起句破空而来,尤为超脱。至诗圣的诗中名句,如“奈寻味妙笔生花矣”,及“后夜思量成逝水”一联,寓意措词,情深一往,东坡所谓不食人间烟火食,自是必传之作。”我乐道:“偶尔借景陶情,这传字谈何容易?” 雍正帝笑道:“那一首七绝,一首五律,是何人手笔?”我温馨说道:“你不需要猜一猜么?”忽然桃红就将昨日的事说了。我淡然道:“桃红眼力,到底不错,自从那日赏雨之后,端柔格格和淑慎公主就心血来潮,想以诗絮怀,而后把诗词寄给幼时玩伴,不知道现在批语来了没有呢?” 此时桃红从袖内取出,我看了那首五律的批语,不解其意,何为元吉?桃红又将与曹家宋总管见面的事与我说了,我有苦难说,只装作快乐一笑,就叫人请了端柔、淑慎出来。大家见了,我把各人的诗交给了,说道:“这都是我幼时玩伴评定的,称赞得了不得。” 淑慎看了批语,暗想道:香玉幼时玩伴这人,真可谓博古通今,批语酣畅浑厚,笔走龙蛇。我用的戏曲,都被他看出来了。” 当向我道了谢。我和气说道:“实然淑慎公主诗笔甚俊,声律兼优,想是常做,倒像曲不离口的。” 淑慎谦虚道:“小女本来没有底子,又抛荒了这几年,那里还成什么诗?不失粘就罢了。” 我向淑慎道:“唯姐的诗,却还不很离谱。”淑慎点了点头。那端柔把淑慎圈的这几句及批语凑在脸上,看了又看,有好一会工夫,始将这诗笺放在茶几上,用双手折叠了,解开前领纽扣,踹在怀里。 雍正帝笑着道:“端柔,淑慎的批语你藏在胸前这是为何?” 端柔格格只道说批语太好,藏深些,不让淑慎公主抢走。冒冒失失答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巧夺天工的批语,若不及时占为己有,只可惜就不能再见到这甚好的批语了。”大家听了,都偷偷笑了笑。淑慎晓得此批语极为难得,只是端柔格格不舍,不知怎样才好。我看出两位的心思,说道:“要不这样,批语隔天互相借取,欲看之时就可向对方说就好了。”听后,方才省悟,见端柔脸上胀得通红,一言不发,只得忍住了笑。 我问道:“尊作“长马”“白人”,想是用的《孟子》,这“双目近”三字有所本么?” 端柔把淑慎瞅了两眼道:“我是从来没有听说所本的。我看古人诗里也有把自己写在里面,就是这个意思。” 我方才恍然。又说了一会闲话,雍正帝等告辞,端柔送到门口,淑慎道:“何不同出去看看雨景?” 我听了,就高兴愿去。端柔道:“大学士今日尚未全好,我们须在书院伺候,改日再奉陪罢。”我撅了嘴不言语。淑慎有事先告辞而去,我和端柔送出大门,轻轻的挑她一句道:“改日何不偷个空儿,同去认那个芳官。”淑慎道:“明日就去,我只说去看路上同来的朋友。” 她指着我说道:“你说到只要有时日就去散心,如今可好了,大学士养病在榻,想去哪都无法,现只能回趟家里。”我笑道:“好,过几日再说。” 恋风尘(四十) 相逢一醉风雨散,虚幻大千两茫茫 离离渐渐长相忆,此情不关风与月 一日,我、淑慎由北小街走到下洼子眺望,只见白茫茫一片,也辨不出田原路径,远远望见郑亲王府的怡园,琪树参差,烟岚回合,重重的层楼耀目,隐隐的高阁凌云。望了一会,只见对面一辆马车来,车沿上坐的看见了,先跳了下来,随后看是一个公子,也要下车。 淑慎等连忙止住,那公子便挪出身子,生得香雕粉捏,玉裹金妆,原来是《郁金香》上最小的那个宋春书。我恂问道:“你从那里来?” 春书道:“我从怡园回来,你们也到怡园去么?”淑慎笑道:“我们是看雨景的,也就转去了。” 我想了一会,说道:“我们何不就上小街那个酒楼坐坐,也可望望野景。” 春书满面春风道:“如果你们高兴,我也奉陪。” 淑慎妩媚一笑道:“很好。” 就转回车来,到了小街,有个馆子,内有两座楼,系东西对面。我等上了东楼,今日天虽寒冷,楼上却没有风。淑慎索性叫把窗子开了,也望得好远地方。点了菜,三人闲谈了一会。 春书道:“这月里我和郑亲王几个人,在怡园三日一聚,作消寒会,今日是第六会了。每一会必有一样顽意儿,或是行令,或是局戏。今日郑亲王要叫我们做诗,出了个《冷雨》题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郑亲王考了第一。”我微微一笑,道:“你记得他的诗么?”春书道:“我只记得他中间四句。”即念道: 荏苒岁月覆过往,白驹过隙一抹伤。 终散云烟冷璇凝,直道相思了无益。 都说他运用灵妙,不着一死句,所以胜于他人。”淑慎听得入了神,问道:“你的呢?”春书愁眉苦脸道:“我的不好,也记不得了。”我笑着道:“只怕你是最后一个了。” 春书嘻嘻的笑道:“被你一猜就猜着。” 淑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这难怪他,他方才十五岁,若教他学上两年,怕赶不上他们?” 春书淡淡道:“我原不肯做的,他们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诗,都也没有什么好,但就弘历的与我倒成了平手,因为弘历在我之上,我在之后,反正以后再不做这不通诗了。等我学了一年,再与他们来。” 然又说道:“我们戏班里来了两个新角色,一个叫芳官,一个叫蓉儿,你们见过没有?” 淑慎惊奇说道:“前日还说起两人来,刚说时就有人来打断了,没有说下去。” 我问道:“这两人怎样?” 春书赞道:“好极了,那个芳官,与柳卿不相上下。那个蓉儿,与上官慕容难定高低。此刻都还没有上台,但一天已有三五处叫他。前是当今皇上见了,也大加赏赞,即赏了好些东西,把他们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几套。这两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芳官脾气冷些,不大好说话。” 这边正在谈心,忽听对面楼上,窗子一响,也开了。我等举目看时,见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身穿鴞鹤裘,头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涂硃,目光眉彩觉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光景,带了四个公子,倚着楼窗而望。 我和淑慎公主暗暗吃惊:看他这品貌,足可与芳官匹敌,真是人中鸾凤。远闻他口音,也像江宁人,却又有些扬州话里头。再看那四个公子,却非名下青线,不过花中凡艳。淑慎认得一个是蓉儿,那三个都不认得,因问春书。春书笑了笑,道:“穿绿染貂的是玉华,穿紫兰花衣的是纤云,穿水獭衣的是浩宇。都是幽梦班的。” 只见那位少年,将这边楼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这边三个人相形之下。颇自觉有些郊寒岛瘦起来。 远远听到那美少年说道:“我曾闻用人说,戏班以紫禁、江宁为最。但我听兴许大多数戏班,尽是些老角色,唱昆腔旦一个好相公也没有。在园子里串来串去的,都是那残兵败卒,我真不解人何以说好?” 纤云道:“我们这一戏班,是堂会戏多,几个唱昆腔的好相公总在堂会里,园子里是不大来的。你这么一个雅人,倒怎么不爱听昆腔,倒爱听乱弹?” 那少年冷笑道:“我是讲究人,不讲究戏,与其戏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戏俗。”又听得那玉华讲道:“都是唱戏,分什么昆腔乱弹。就算昆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们自己编的。乱弹戏不过粗些,于神情总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讲昆腔不爱黄梅。你们这一戏班内,将来那几个出了班了,不唱戏时,班里就没有支得住的人,只怕听的人就少。这班子还要散呢。” 浩宇叹气说道:“依我说,总是一样,黄梅也是戏,昆腔也是戏,学了什么就唱什么。” 芳官笑道:“是了,不必论戏,咱们喝酒。”又听得他们猜拳行令的喝了一会酒。那少年又说道:“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平和,而情少激越。听琴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历,七情发扬。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今怀古,如马周之过新丰,卫玠之流江表,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尢足动骚客羁人之感。人说那胡琴之声,是极淫荡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若东坡之赋洞箫,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遂臣万里之悲,嫠妇孤舟之泣,声声听人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说是淫声?抑岂我之耳异于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弦索鼓板之声,听得心平气和,全无感触。我听是这样,不知你们听了也是这样不是?”那四个公子,皆不能答。 我低低对淑慎公主说道:“此人议论虽偏,但他别有会心,不肯随人俯仰之意己见。且其胸中必多积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丝声本哀声,说胡琴非淫声,此却破俗之论,从没有人听得出来的。我看此人恰和我情同意合,决非庸庸碌碌的人,等闲之辈就悟出此曲艺精华,几时倒要访他一访。”淑慎有感而发:“听其语言,观其气度,已可得其大概了。” 只见那少年问居人要了笔砚,在粉墙之上写了几句,便带着四个公子下楼去了。我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账,带了春书走到西楼来,只见墨渖淋漓,字体丰劲,一笔好草书,写了一首《沧笙踏歌》,其词日: 骄阳已西沉,淡薄紫霞。玉龙鳞散漫天际。踏破春风追万里,吹尽瑶花蓄青丝。世事揉碎无杂念。芙蓉仙子挽凤鸾。醉问蹁跹影惊鸿,彩蝶天上客问繁华? 我、淑慎公主看了都点头称赞。春书道:“这首词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气。”我满脸笑容,说道:“此人是个清狂绝俗,潇洒不羁的人。为何赏识的又是那一班公子,真令人不解。” 再看落款是:“湘江醉笔。”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来,问他可认得这人。店家答道:“这位王爷是头一回来,方才算账,他们另一爷交了现钱去了,倒没有问他姓名住处。” 我笑着道:“这首词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使你蓬荜生辉,你千万留了它,不要涂刮了。”店家答应了下去。春书道:“这人来历,芳官总应晓得,待我见他时一问,便知此人是何等样人了。”三人说着,亦即下楼各散。 千百度(四十一) 墨倾一厢白岁月,夜深无眠苦月圆 晓风轻寒试问天,续写前世有芳华 时逢雍正十年月圆佳节,在宫中夜宴,至更深时候,见月如同白昼,万里无云,雍正帝喜悦道:“好月色也,朕不免改换衣妆,向街坊玩月一回,莫负秋光月色。”雍正帝原是一条游龙,自己换了衣妆,也不带内侍,悄悄出去了御书房,到了街坊。信步玩月。只见许多妇人嬉笑之声,步月而来。雍正帝站在一边,让这班妇女过去。又往前走,抬头一看,见座高大府门,挂着一副对联在两边,写的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雍正帝看见原来是平郡王府第,“待朕进去观望观望,好回宫去。”雍正帝移步就往里走。门官不在,都去吃酒赏月去了。脚不听使唤,竟自进了府门。步至东书房,听得书声朗朗,雍正帝想到:如此皓月佳节,不去步月赏玩,却是何人在此,这等用功苦读?朕且慢慢进去,听他一会儿。书已读完,又听得他吟诗一首: 皓月当空照绮楼,秋光皎洁静中收。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 荷风竹露香清响,心怯空房不忍归。 幽意无断随所遇,浮云暮寒夕漫漫。 雍正帝听他吟诗词已毕,心中想想:诗句清秀,真乃奇才。朕且看来,却是何人?移步叫道:“纳尔苏!”王爷,你道吟诗的却是何人?原来就是平郡王。自从被幼时被那苏黑墨涂脸,推出贡院门首,因此一气投水,遇了镇国公救了。次日,平郡王上朝参见,皇上道他文武不和。纳尔苏留那苏做了西宾,教训了他。 平郡王在内听见叫道:“纳尔苏,”心中想到:“必是万岁亲临。”连忙走出迎接,口称:“纳尔苏恭请皇上驾临。”雍正帝龙目一看,见是个儒生,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摆,生得颀长身材,玉树林风,年纪约来二十以外。雍正帝进了书房。平郡王施礼,略略将腰弯一弯。 平郡王好生不悦,人将礼乐为先,树将花果为园,怎么皇上生得这般傲慢,同他见礼,这般大模大样?耐着性子,道:“皇上请坐。”雍正帝也不谦逊,公然坐在上面。平郡王暗想道:此人必是当今的皇上,他也不同我谦逊。怎么就坐下来了?”雍正帝向平郡王道:“足下是平郡王府何人?”平郡王顿然纳闷,见问,想道:我看此人品貌不俗,既然知晓本王的名,必是皇上口吻才是,难道故意试探我?怎么吐出言语这么的无理?”只得答道:“微臣自是纳尔苏。”雍正帝续而说道:“原来是平郡王,你是何出身?姓什名谁?” 平郡王半信半疑答道:“爱新觉罗氏,平比郡王罗科铎孙。康熙二十九年庚午九月十一日丑时生,母嫡福晋完颜氏子马尔汉之女。举子出身。” 雍正帝道:“朕方才窗外听你吟诗,诗句清秀,必是高才,为何去岁春间不去会试,出力皇家?在此做个西宾,何也?”平郡王听到此,顿悟,原是误会一场,既然认定为那苏,就将错就错。便答道:“去岁原进春闱会试,奈权臣当道,不许进场,只得权且居在张府一载,以待下科。” 正说之间,耳听窗外一阵金风,风过之后,又听得微微细雨洒在芭蕉叶上。雍正帝道:“我才听你读书之声,此刻又听见风雨之声,我有一对在此,足下可能对来?”隧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平郡王不用思想,随口对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雍正帝听了,连声赞道:“真乃奇才。”忙将手中一柄画扇递过,道:“此柄粗扇相送足下。”平郡王伸手去接,谁知没有拿得牢,失手掉落于地,将根边骨跌断。这柄扇子乃是熹贵妃做成的边股,扇面画的是长江万里图。雍正帝看见跌断边股,好生不悦。平郡王知道,随口说道:“边断乾坤在。”雍正帝道:“好个“边断乾坤在”。”即起身向外走去,也不作辞。平郡王随后相送。雍正帝走至书房门口,将一足放在外,一足放在内,回头向平郡王笑道:“你知我出门是进门?”然想道:“说他出门,他就进门,说他进门,他公然出门。”平郡王亦笑应道:“你知我送你是不送?”雍正帝赞道:“好捷才。”大悦而去,竟自出了王府,悄悄回宫。 次日五鼓,百官朝贺已毕,雍正帝即传一道旨意:“速赴平郡王府内,宣召平比郡王举子纳尔苏见驾。” 内使捧了圣旨,飞马来至平郡王府,道:“皇上有旨,宣平比郡王罗科铎孙举子纳尔苏朝见。”平郡王不知头绪,不愿冒失进朝,道:“钦差大人召错了。”内使道:“皇上御口传旨,岂有差错,快快应召。”平郡王只得随了内使入朝。 到了金阶,内使奏道:“奉旨召到平郡王举子纳尔苏朝见。”平郡王朝拜已毕,俯伏金阶。雍正帝笑道:“你抬起头来,可认得朕么?平郡王领旨,抬头一看,只唬得魂不附体,原来昨晚就是皇上!奏道:“臣该万死。”雍正帝道:“卿有何罪,朕面试其才,知卿堪为国家梁栋。听朕封旨:赐为卿进士、翰林院侍读兼左都御史,加礼部尚书,代朕巡狩七省经略,敕赐上方宝剑一口,先斩后奏,钦赐七斩之权,一斩皇亲国戚,二斩驸马仪宾,三斩朝官宰相,四斩六部公卿,五斩贪官污吏,六斩举监生员,七斩土豪光棍。”然问大臣:“何人知晓这七省经略?” 大学士鄂尔泰上奏答道:“老臣回皇上的话,乃是山东、江南、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这七省。” 雍正帝乐道:“答得甚好,朕昨日所赐之扇,卿家所到之处,如遇拿不得的犯人,卿可裁一页子贴与本章之上,随到随奏,朕好批发。” 原来此时天下官员、各省督抚上本,俱有一道帮本到内阁里。如今平郡王纳尔苏但有本章,贴上一页扇面,就不用帮本,到雍正帝面前。 平郡王纳尔苏受封之后,叩谢皇恩,登时平地登仙。迎接官带,重又谢了皇恩。雍正帝又道:“爱卿须要一心报国,毋负朕意。若全心全意,汝家嫡福晋便升迁为一品诰浩夫人,卿乃文员,须得一位武职伴卿前去巡狩七省,朕乃放心。”话言未了,只见张廷玉驾前奏道:“今有江宁织造府曹頫,奉旨朝见,在午门候旨。”雍正帝传旨召来。 张廷玉领旨,将曹頫如至金阶。朝贺已毕,雍正帝道:“朕久知你为官清正,与皇室宗亲甚有渊源,召卿朝见,升为工部侍郎之职。”曹頫谢恩。雍正帝关切问道:“卿有几子?官居何职?”曹頫感叹道:“臣只有一子,名沾,一向随臣住所,并未报效皇家。”雍正帝道:“卿子既未受职,召来朝见寡人。”曹頫领旨。 曹頫领了圣旨片刻,带了曹雪芹,来至金阶朝主见驾已毕,雍正帝笑了笑,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曹雪芹领旨,缓缓抬起头来。雍正帝龙目观看,由于衣服有些厚重,见他虎背熊腰,相貌魁伟,雍正帝大悦,道:“真乃壮士也,朕赐你七省大厅之职,保护你舅舅,功毕回朝,论功封赏。”曹雪芹叩谢龙恩。雍正帝望着纳尔苏道:“朕着曹頫父子保卿巡视,卿可拜太和殿大学士鄂尔泰为师。”纳尔苏谢恩。雍正帝袖袍一展回宫,百官朝散。 千百度(四十二)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平郡王纳尔苏与曹頫父子相见,各道其喜。纳尔苏向曹頫道:“不知舍甥天佑可曾娶过甥妇否?”曹頫见问,回道:“王爷若问天佑贤侄娶亲之事,说来话长,不过吾女儿可在王府一切安好。”就将始末根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平郡王纳尔苏大惊,道:“别后半截,就有如此大变,难得舍甥妇贤名可表,四姨娘的劝阻之事本王心里自是清楚,也罢。难听的话就不说了,只是你女儿近日思念家急切,兴许找个空闲时日回趟家。”曹頫无话再说,蓦然点头。 话说端柔格格读了一日书,方才劳累。刚从书堂回来,和硕和蕙公主已吃过饭了,正在踌躇,想到外面馆子上去吃点心。走到书院的账房门口,忽见一个小厮,托着一个洁白的大方盘,内放一只火锅,两盘菜,热气腾腾的送进去了。随后见有管事的夏笙跟着进去,见了端柔格格,便问:“姑娘用过饭没有?”端柔笑了笑,轻声说道:“才从女书院读书经过此。” 夏笙高兴道:“既没用饭,何不就请在账房吃罢。”这夏笙夫妇是大学士夫人赔房过来的,一切银钱账目皆其经手。端柔格格进了账房,夏笙要让端柔格格先吃,端柔不肯,拉他同坐了。吃过了饭,夏笙泡了一碗六安瓜片递给端柔,说了一会闲话。看桌上的沙漏已到末初,偶然看见一个青竹书架上有几本残书,顺手取了两本看时,却是抄写的曲本,无非是《牡丹亭》、《长生殿》上的几支曲子。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页,却是刻板的,题着《花曲杂选》。略翻一翻,像品题小旦的。再拿几本看时,是不全的《玉簪记》。端柔道:“这两本书是自己的么?想来音律是讲究的。” 夏笙哀声道:“那里懂什么音律,不知是那个爷们撂在这里的。”端柔要借去看看,夏笙道:“只管拿去。” 端柔袖了出来,到自己房里,歪在床榻上,取那本《花曲杂乱》看了一会,记清了九个名氏。一面想到:原来京里有这样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说:“要看戏,京里去。”相公非但好,个个有绝技,且能精通文章,真是名不虚传。这样看起来,那芳官虽然生得天仙似的,只怕未必比得上皇室这一班。忽又转念道:“这书上说的,也怕有些言过其实,若论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塞得过芳官。”重新又将这九个人的光景逐一摹拟一番,过后又牢牢的记了一记。只见乔雪薇跑进来说道:“同路来的曲先生找格格说话,现在账房里。”端柔格格说:“这也奇了,他怎的到这里来。”就将《花曲杂乱》塞在枕头底下,带上房门出来走向账房。 到了账房,见曲长恭同着个白胖面生的人在那里坐着,见端柔格格进来,都站起了,上前行礼问安。端柔格格微笑道:“曲先生到此有何贵干?”曲长恭笑嘻嘻的道:“晓得尊驾在此,特来请安的。”端柔知道他是顺口的话,便道:“我还没有来奉拜,倒先劳你的驾过来。” 又问:“那位贵姓?”曲长恭道:“这是我们南宫班楚二爷,来请鄂大人定戏的。”端柔待再问时,只见夏笙从上头下来说道:“大人吩咐,既是十月初六以前都有人定下,初七八也使得,就是不许分包。”那楚二爷道:“不分包这句话,却不敢答应。初六月里的戏,不要说我们南宫班,就是查不多的班子,那一天不分三包两包。我楚二爷劳你驾,再回一声罢。” 夏笙道:“已经回过了,是这么吩咐下来,再去问时,也是白碰钉子。要不然,到卫大人那里去商量罢。” 楚二爷满脸苦涩,问道:“这初五日子呢?”夏笙有些不耐烦道:“一发和卫大人商量,不拘初七初八,定一天就是了。”曲长恭道:“到卫大人府上去回来,还要在此地经过。不如我在此等一等,你同楚二爷去说结了,回来同走罢。” 楚二爷道:“也好。”便同夏笙去了。曲长恭即问端柔道:“可曾看过京里的戏?”端柔回说:“没有。” 长恭就说行头怎样新鲜,角色怎样齐全,小旦怎样装束好看,园子里怎样热闹,堂会戏怎样排场,说得端柔十分高兴,问起同路的人来,知芳官在颐和园处,现今患了几天病,也渐渐好了。 玉华定于十月十日上台,其余各自跟他师傅,也有在幽梦班的,也有过别班里去的。端柔又问他的寓处,说在金鱼胡同吉祥戏院幽梦班总寓内。端柔道:“改日过来奉看。” 长恭道:“这如何敢当,只好顺便去逛逛。”说着夏笙已同楚二爷回来,已经说妥。定于十月初六日在恭王府戏馆,不论分包不分包,只要点谁的戏,不短角色就是了。夏笙上去回明,付了定银各散。是晚子玉课期,未得与端柔闲谈。 话说雍正帝自登基之后,社会经济有较大发展,政治形势也相对稳定。一生只爱乌拉那拉氏皇后一人,虽暗地里也有寻欢作乐之事,却也算得上是生活上严有节制的。可是到了痛失皇后之后,雍正帝暗中也喜欢上了漂亮的女子,如久蓄的河流,一旦打开闸门,便一发不可收拾。 雍正帝的这种变化,被太监李德全看到眼里,暗中报告了熹贵妃钮祜禄氏。命张廷玉忍痛割爱把身边的两个女儿,张钰怀和张钰彩偷偷送给雍正帝。这钰怀和钰彩均年不过二十,巧于词令,能歌善舞,且颇具媚态: 能歌能舞善娇啼, 翠眉不举花颜低。 一笑千红万紫开, 谁家公子欲迷离。 雍正帝一见此二人,便不忍丢手,日日与二美在寝宫中行乐。雍正帝正当中年,精力旺盛,此二女又经专门调教,对男女之事早已熟识,且各有异术,弄得雍正帝日醉夜迷。熹贵妃欲接此机会逼宫掌权皇后之位,对雍正帝迷恋二妹,虽心中生妒却也无计可施,屡屡劝说雍正帝,只是不听,弄得夫妻反目。熹贵妃眼不见,心不烦,心灰意櫴,自居中宫,对皇上的是不闻不问。以此迷惑之计短暂无实权掌控后宫之主,雍正帝也乐得自由,纵情欢愉,少些约束。他对二美说:“朕活了半辈子,方解神仙的快乐。” 雍正帝这一放纵,便如脱缰的野马,再难收拾,眼见得未老先衰,还不肯罢手。 这两个美人均是被开导过的,熹贵妃为了谋篡皇后之位,张廷玉献计忍痛割爱,又找来西域精通淫术的方士日夜与二美闲混,授以房中之术和淫药。雍正帝见了钰怀和钰彩,碍于其余妃子之面子,不好收她们为妃,就把她们留在身边做女婢。雍正帝正当壮年,整日与年青貌美的女子在一起,哪有不出事的。这两个女子都是被调教出来的,手段非同一般。雍正帝偷尝了禁果之后,那滋味使他心醉神迷。弄得身子骨很快虚弱下来。钰怀给他服了春丹,又使他顿觉精神焕发,日夜与二美在床第之间嬉戏,眼见得掏光了身子,不知不觉之间,病倒床榻,难以支撑。 康熙帝那年病倒,太子入内侍疾。太子年方十四,也均属好色之徒。丰神透朗,透着一股机灵。他不爱读书,转好骑马射箭,偷香窃玉。 千百度(四十三) 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回眸莞尔百日香,清水芙蕖脱尘嚣 话说一日晨方柳蕙兰关切对李香玉道:“如今你破了钞,我也不能不说了。方才有些话都是假的,因听了你在书房自言自语,所以与你顽顽。若说爱妹,尚有天佑与她契好,你也知道,只怕终身之事,未必全如君意。” 香玉听说,急得她骨软筋酥,不觉泣下。又想天佑果然与红玉笃好,一直挂念不忘。曾记有赠句云:“若果芳心能许我,再祈半截耐风尘。”如今被蕙兰提及,心中恍然大悟,灰了八分,又难掉她。顷刻间百绪丛生,也不饮酒,也不辞蕙兰,独自闷闷而归。蕙兰与梅氏谈了一回,也是归去。 再说香玉回归,坐在书房,觉得百绪纷来,千愁毕集,心中如有所失,长叹数声,挥泪成诗一律,以寄其慨。诗日: 阆苑仙葩遇奇缘,美玉无瑕暗*。 此身倘负三生约,一寸相思千万绪。 翠秀多愁怜薄命,青衫有意恨难言。 重叠泪痕缄锦字,犹是春闺梦里人。 吟罢,又忖道:“爱妹虽有情与天佑,然论待我,亦似钟情于我。况梦中有梅氏为室之言,其中或有前缘,亦未可晓。但须早为说合,迟不得力。谁人可为此?”想了片时,只得要求蕙兰去说,庶几成事。 明日竟诣蕙兰闺房,蕙兰接人,笑道:“昨日不别而行,莫非舍不得钱么?” 香玉笑道:“非此之谓也。妹之心事,姐也素知,初道果有好音,所以随姐细询。后姐以假明之,妹故怅怅而归。如今到闺处非为别事,特欲央姐作一冰人。那爱妹红玉虽有天佑,或有口非心,其意在我。小妹想若再迟延,恐绝代名妹要入他人之室矣、望吾姐凭三寸不烂之舌,代妹一探其情,再筹良策。”说着,深深的几揖。 柳蕙兰倒好笑起来,便道:“痴妹妹,你也太觉心急了。爱妹果有心于你,你也不必着急;爱妹若有意天佑,即竭力说之,也是没用的。” 李香玉哀求道:“柳姐姐,你的话虽不错,可知妇人心肠最活,此时间于齐楚,事齐事楚,俱未有定,若不早图,只怕难了。” 蕙兰点头道:“设使爱妹允了,曹家二老不知可肯否?”香玉道:“不须虑得。一则父母爱子之心,二则爱妹的事我也吐过几句,决无不允,只消吾姐曹佳氏从中帮助几句,就可成就了。” “哪些说来,仔肩倒在我身上了。日后事成,何以为谢?”蕙兰笑道。 香玉道:“事成之后,妹当叩头为谢。” 蕙兰侃侃而道:“香妹的念头,倒想得十分全美。倘爱妹不允怎样?” 香玉道:“若说爱妹不允,我也柔情看破,色界参开,弃绝尘缘,向深山学道去了。” 蕙兰笑道:“我柳蕙兰自谓情痴无比,那知道你更强爷胜祖,可谓双绝矣。” 香玉淘气道:“你讨我便宜么?蕙兰道:“不是,不是。” 又道:“但是叫我到爱妹那里如何说法,倒要想个法儿,又不好开口就说做媒之事。” 香玉点头道:“不差。”想一想道:“只消如此这般,就可上场。” 蕙兰拍手称妙道:“如此说法,易见其情。这个媒人,谅可成就的了。”香玉便催柳蕙兰往汇芳书院留香阁去,又叮嘱蕙兰:“察言观色,见机而行,早些回来与我细说。”正所谓: 眼望旌旗根,听耳好消息。 蕙兰依了香玉,坐马车往汇芳书院留香阁来,不一时已至我闺处中。我相接,殷勤寒暄细叙,茶罢,蕙兰嘘寒问暖道:“这几天天佑弟弟来否?”我唉声叹气道:“他已好几天不来了。” 蕙兰伤心道:“我看他是从去年起始,心里万分不乐,我去问他,他总支吾相对。妹妹,你可晓得他到底为着何事?” 我纳闷道:“果然他时常到吾处,见他总带不悦之状。究竟他为着何事,你们好姐妹总该知道,为何倒来问起我来?”蕙兰见我唇枪舌剑,便留神说道:“我有时问他,他说什么姐妹行中,他有一个最相契者,甚怜惜他难超苦海,又爱着他生就多情,又说什么有意许终身,难以启口的话儿。及至问他那位妹妹,他又不肯说了。我想他十二几位姐妹中,惟有妹妹与着香玉、梅氏、晴雯、湘云、娇杏、紫鹃、林红玉几位姐妹最相知己。不过你从自家里带来的小丫头雪雁一直还不知道你入书院,如今晴雯、湘云与小紫鹃妹妹俱订小星于沾弟,余者几位妹妹中,不知他心注何人。所以特来与妹妹知道,没的待我来做个冰人,替他们成全的好事,勉得他们两造难以启齿。” 蕙兰说罢,默视我,见我低了头,沉吟不语,盖听了蕙兰这番或吞或吐的话,明知有意而来。又想道:“我正欲与李香玉订盟面谈,到底草率。她这番言语,必天佑叫她来探我的,我将机就机,露些口风,待她在中间撮合了,再与天佑订盟未晚。”胸有成竹,便道:“我想天佑若果为此事,也不好怪他,婚姻原不能当面自求自允的。但我看天佑此时也觉应接不暇,功名倒反懈怠。我也几次劝他,他总迷而不悟,所以我也替他不悦。至于他的性情,果然忠厚。我也阅历多人,可共患难者,应推他第一。我素来也是忠厚的,是以极其钦爱。” 蕙兰听说“钦爱”二字,便迎机道:“天佑忠厚人,妹妹亦忠厚人,自然妹妹钦爱他,他也钦爱妹妹了。” 我听了这尴尬话儿,面庞一红,乃道:“天佑此时不了,君当善言相劝,叫他竭力功名,自然的姐妹们肯终身相托了。他若这般闲荡,自然姐妹们不敢终身相订了。” 蕙兰听罢,问明白了,便道:“妹妹所言甚是。吾去问他一个明白,到底为那位妹妹,问明白了,我再来同妹妹说可好?” 蕙兰见我能言善辩,心中十分称赞:不愧聪明的贤明女子!听她说话,一无差错,或真或假,拿把不牢。”便道:“君言诚是,但问明天佑,要来对我说的,不要隐瞒。” 我笑道:“姐姐正主,岂有不来相告的。”遂饮了一杯茶,辞与我归。正是: 全凭三寸生花舌,探得人情彻低明。 一路得意扬扬,抵曹氏府中,香玉接见,喜得手舞足蹈,如获珍宝。便道:“蕙兰姐姐来了,所托之事如何?” 蕙兰笑道:“痴郎有福。”香玉便问如何,蕙兰一一细告,又说道:“古人云: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听她这番言语,明知托我探听,他有意露出口风,再去做煤,有词可说了。” 香玉乐道:“谢天谢地,这个媒人,索性要本姑娘去做的了。” 蕙兰道:“这个自然。” 香玉又踘跽道:“我先请媒人,日后事成,再当叩谢。” 蕙兰看香玉一副痴心,倒好笑起来,挽起香玉。香玉遂命管家治席相款,二人饮到二鼓方才撤席,蕙兰辞归自己的闺房。 明日,香玉不见蕙兰来,便自去看她。蕙兰便道:“你为何这般性急?你可知欲速则不达。如今爱妹已有意于你,你还要性急做甚?” 香玉轻轻说道:“我非性急,你可知定而后能安。如今徒托空言,未曾妥帖。你须再去,之后或长或短,吾可放心。”便对蕙兰作了几个揖。蕙兰只得同她出门,送了她,自己往汇芳书院留香阁来。 千百度(四十四) 挥袖抚琴七玲珑,菱花铜镜凉梦魂 皓月长歌把临风,青山莽莽望红尘 再说蕙兰昨日听梅氏一席话,明知香玉使来:“听她言语奇异,我便露了几句,谅已对香玉说过,今日她必要来说起姻事,我将什么言语去答她?” 便细细摹拟了一回道:“有了。她若说起终身之事,我只消如此如此,虽非显言,宛如终身相托了。日后再与香玉说明未晚。”正想间,梅氏已到,蕙兰接进。梅氏便笑道:“昨日与姐姐谈了半天,我便去看天佑。待他酒后,被我几句话,他却和盘托出,尽告于我。妹妹家猜猜看,他为着何人这般不乐?” 蕙兰见梅氏语言蹊跷,“要叫我猜,但我那有猜不着的道理。他无非为着我,托你来巧言说合。你既来问我,我怎好说是为我。” 只得说道:“本乃一个极聪明的女子,昨日尚且不曾猜着,直至问了他方才知道,教我一个女流,虽与他性情相契,究竟那里知他为着何人?倒是请妹妹说了罢。”不知梅氏说些什么。 话说梅氏见蕙兰如此说法,本来知道她不肯猜的,但不过以此开场,便道:“妹妹,你道他朝朝郁郁,日日无欢,为着何人?却就是为着姐姐。” 蕙兰听了,脸泛芙蓉,低头不语。想着:“你这人要算刁顽极了。我道你如此说,不道你竟这般说。”正想际,梅氏又道:“我想天佑为着姐姐这般光景,真可谓慧眼识人,不好算他情痴的。况他是个忠厚人,姐姐也是忠厚之辈,我看这段姻缘堪称佳话。” 蕙兰便道:“妹妹是解人,我也不敢隐讳。若说天佑这人,蒙他十分爱我,患难中他必挺身而出,即终身之事,我亦有心两载了。为他遨游嬉戏,荒废女业,是以不敢轻许。今既说起,我敢不直言相告?望妹妹不可泄漏,劝他努力读书为要。” 梅氏道:“姐姐有所未知,他平日抑郁者,为一江南卖艺女子名花无主,所以他动辄俱愁。欲问你,恐你推辞,反增惭恧,故存诸中,未尝现于外也。如今香玉妹妹许订终身,须想一婉之词去覆他,他方肯专心文赋。” 蕙兰道:“此言诚是。妹可对他说,我终身事,须俟他来年功名成就方妥,谅他定肯用功。” 梅氏称妙,辞玉华阁而往清柔暖阁去。 且说香玉托梅氏去了半天,十分盼望。下午见梅氏来,忙接进问道:“梅妹妹,托你平生第一吃紧事如何?”梅氏道:“事情大都是你的姻缘了。” 香玉大喜道:“何以见得?” 梅氏笑道:“我方才至玉华阁如此说法,他吐语出言都心注于你,但说你终朝游戏,不肯用功,他所以十分不乐。又说你隐瞒不肯直说,特嘱我劝你用功于女德,入泮后包你一无忧郁。你想岂非有心于你么?” 香玉点头称是,心里也安慰了。梅氏道:“如今你也该去一次,有言总宜直说,有何颜赧?况日后就是夫妇,无妨真心相对,不必藏头露尾。”香玉允诺,复治酒相款,尽酣而散。 明日,香玉往玉华阁,蕙兰接进,叙谈良久,命侍儿排酒于寒萧轩。席间,香玉谓蕙兰道:“昨日梅氏妹妹说及姐姐劝我竭力诗书,良言金玉,心感无涯。我李香玉并非自甘暴弃,实因众位姐妹们格外相怜,又想及姐妹终身事,深为不乐,是以顿灭其志。今蒙姐姐妹妹劝我努力芸窗,我也姑且撇情,勤心书史。至于人事天心,只得付之于命的了。” 蕙兰见香玉言语有意,但她是个忠厚人,不可用巧言而说,须安慰她,免得有心无意,便道:“你的心我岂不喻,所言为我生愁,我也早生感激。况遇妹妹之后,蒙妹宠爱有加,我虽阅历风尘,妹可谓第一知己矣。但妹总须勤励为贵,名女子场中自由乐地。月地花天,拒宜过恋?宠柳骄花,究属烟云一瞬。我之终身,我自有一定不移之念,妹且勿扰。” 香玉听蕙兰说到这两句,明知是暗许着我,便接口道:“姐姐既有“一定不移之念”,我心中也安慰了。实对姐姐说了罢,我为了姐姐的事,不知愁闷了几十次,焦灼了几十次。姐姐若不说“一定不移之念”,我仍要心中不乐的。如今说了这句话,犹如你与人订了姻娅,终身有托,我更快活,非李某耽情恋色,缘姐姐待我这般好处,我不得不为姐姐念了。” 蕙兰见她根牢果实,抱“一定不移”之句,又说什么如订姻娅一般快活,便道:“既然你晓得我心事,你也无须抑郁,快些安心书馆,努力芸窗。明年天佑求取功名,倘得一衿,我也与有施荣了。其余花月事也改稍撇。众姐妹中知你用功,必皆欢喜,决无怪你之情。就是我这里,你既曲喻我情,我处亦可不必常来,难得来看看我就是了。” 香玉十分恭敬,便说道:“姐姐良箴,不啻膏盲药石,性命灵丹。我之耽情花下,无非也为姐姐的事情心中不悦,所以借此消其抑郁。况众姐妹也曾劝我几次,我当暂抛花柳,勤习诗文,倘侥幸青衿,亦可报命于姐姐了。” 蕙兰心中暗想道:天佑若娶得香玉,果然忠厚幸福,两人做事根牢果实,又补这句报命之语,意谓你可订我了。” 又想道:痴郎儿,痴郎,你道我必要你入泮后许你,那知我已许君两载了。 便道:“能若是自然最妙。”说罢复饮,是夕香玉宿于玉华阁。 天明,李香玉别柳蕙兰到梅氏的暖阁,将昨日之言细诉梅氏。梅氏笑道:“明年吃你的大小登科喜酒了。但是爱姐做了你的正室夫人,却不是正堂,这也不算什么,我要易个称呼方好。” 香玉摇手道:“不可。此时虽有其意,未有其实,若易名而呼,反令我要颜赧的。” 梅氏道:“你也太不讲究。就使此时未订婚姻,你在他处保护名化,也是弟妇了。” 香玉道:“是虽是,到底不要叫的好。”说着二人都笑起来。 香玉又至众姐妹处,备述要用功读书。大家道:“香玉妹妹,为何倒发起奋来了?”香玉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岂可不加温习?” 其时在府内,恰好曹佳氏到来,便问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颜如玉、颜如金?” 香玉道:“我晓得姐姐要来,故先在这里说座中来了颜如玉,恰被姐姐听见。” 梅氏啐了一声。晴雯道:“你不要听她,她如今是成人了。她说今日来与我们叙叙,明朝要发奋读书,闭门不出了。” 梅氏笑道:“这也是理该的。香玉妹妹,你不要口是心非,歇了几天,依旧置之度外。可知温故而知新,正是文人之要务。况且试期在即,不可再行荒废。我曾记有诗二首,其诗日: 其一 滋味深长孔孟乡,黑发不知勤学早。 白首方悔读书迟,知新即在能温故。 学博还须要说详,孤灯课读苦含辛。 果然造到逢缘地,望尔修身为万民。 其二 读书无了又无休,最忌心粗与气浮。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学纯即在能温习,天资虽好也难求。 折戟沉沙铁围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以此二诗为君诵之,君亦可自勉矣。香玉连称是极,便道:“人以花前月下为无益之交,如今你们众芳卿都是良言诱掖,真我香玉之幸也。”说罢,又至曹祖母马氏处一行而返,从此发奋用功。 玉阶怨(四十五) 帘外雨潺意阑珊,梦里不知身是客 流水落花春去也,残酒欲醒中夜起 那日,宋春书与郑亲王等,尽享在郑亲王府内的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 在郑亲王怡园之事中:有个柔美公子领头,文人领袖,姓阮名灏君,号芳玉,是苏州如皋人。 说他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兄弟督抚。 单讲这位阮灏君的家世,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是郑亲王爱新觉罗奇通阿深交,其兄名舒玄,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 其太夫人随任云南去了,单是灏君在京。这灏君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出头。 由一品萌生,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不久之前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安氏,年方十九岁,是现任河南巡抚安阔之女。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灏君是瑶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了一子一女。 这灏君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淫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以自娱。 虽二十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废园。 灏君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 曾记得他有个好友,是西域随父经商入京,姓简名玉珩,号静轩,年方二十二三岁,是个名士,以优贡人京考选。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不精通。与灏君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驱云排岳之势不可阻挡,祟楼叠阁之观亦不甚惜,炉火纯青非以鬼斧神工可比。 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灏君声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 但其秉性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 虽然日日的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惟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 京城嫡庶之汤黎璇《南柯记》中的九个名花旦日夕来游,灏君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惟凤紫菱。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女子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心,却无褒狎之念,所以这些名花旦,个个与他忘形略迹,视他为慈父恩母。 甘雨祥云,无话不可尽言,无情不可径遂。那个墨紫薰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 故此两人,不独以道义文章交相砥砺,而且性情肝胆,无隔形骸。 一日,阮灏君在堂会中,见了新来的芳官、蓉儿两个,十分赞赏,叹为创见,正与那九个名花旦一气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头。叫凤紫菱改日同他们到园来。 又见他们的服饰未美,即连夜制造了几套,赏给了他们,这两个戏子自然感激的了。但那个芳官,却又不然。且先将他的出身略叙一叙。 这个芳官姓渝,父亲叫做渝芳溪,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绅子弟争相躬请教琴,因此世人称他为渝琴。生了这个儿子就以芳字为名,叫为芳官。 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爱如珍宝。到了十岁上,渝琴忽为豪贵殴辱,气忿碎琴而卒。 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芳官无依无靠,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芳官卖入梨园。 适戏师吴昆生见了,又从戏班中扎实练唱戏,同师傅和蓉儿进京。这芳官六岁上,即认字读书,聪慧异常,过目成诵。 到十三岁,也读了好些戏曲文苑书,以及诗词杂览、小说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性复爱洁,有山鸡舞镜、丹风栖梧之志。 当其失足梨园时,已投缳数次,皆不得死,后遇到龄官蓉儿。所以本想厌弃已久,芳官借以自完。及一人居于京,顿为薰沐,视如奇珍,在人岂不安心? 他却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谓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犹虑珊网难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识,按剑徒遭,因此常自郁郁。 到京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梨花,香雪如海。正在游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 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女,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芳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个少女翩翩的走入梨花林内不见了。芳官进去找时,见梨树之上,挂着一条大玉带,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 明日进京城,在路上挤了车,放佛一闪见了红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处,又无从访问。 如寻遍紫禁成内外,四下留心,也没见她。后来见了阮灏君,十分赏识他,赏了他许多衣裳什物,心里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个贵公予,必有那富贵骄人之态,十分不愿去亲近他。无奈迫于师傅之命,只得要去谢一声。 是日蓉儿感冒,不能起来,墨紫薰先到芳官寓里。这个紫薰的容貌,《南柯记》中已经说过了,性阳柔,貌如处女。 她也爱这芳官的相貌与己仿佛,虽是初交,倒与夙好一般。两人已谈心过几回,芳官也重紫薰的人品,是个洁身自爱的人。 紫薰又将灏君的好处,细细说给他听,芳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车,芳官在前,宝珠在后,正是天赐奇缘,到了胭脂胡同口,恰值灏君从汤黎璇处转来,一车两马,劈面相逢,灏君恰不挂帘子,芳官却挂了帘子,已从金丝窗内,望得清清楚楚。 不觉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绝代花容来。灏君瞥见,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说、朝思夕想的那个芳官,便觉喜动颜开,笑了一笑。见芳官也觉美目清扬,朱唇微绽。 又把帘子放下,一转瞬间,各自风驰电掣的离远了。灏君见他今日车袭华美,已与前日不同,心里暗暗赞叹:“果信夜光难掩,明月自华,自然遇了赏鉴家,但不知所遇为何等人。” 又想:凤紫菱说他脾气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择所从,断不至随流扬波,以求一日之遇。 这边芳官心里想道:看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温柔敦厚之情,粹然毕露,必是个有情有义的正人,绝无一点私心邪念的神色。 我梦中承他提我出了泥涂,将来想是要赖藉着他提拔我。不然,何以梦见之后是否就遇见了他。但那日梦中,见一翘美公子走到梨花之下就不见了,倒见了一个玉带子,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车里思来想去,想得出神。 不多一刻进了郑亲王怡园,凤紫菱询知灏君今日在碧海棠春。这碧海棠春,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连连共有三十余间。紫菱引了进去,到了三间套房之内,灏君正与紫薰在那里围炉斗酒,见了这二人进来,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 芳官羞羞涩涩的上前请了两个安,道了谢,俯首而立。灏君、紫薰见他今日容貌,华装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便命他坐下。 芳官挨着紫菱坐了,灏君笑盈盈的问道:“前日我们乍见,未能深谈,你将你的出身家业、怎样入班的缘故,细细讲给我听。” 芳官见问他的出身,便提动他的积恨,不知不觉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泪,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对,只得学着官话,撇去苏音,把他的家世叙了一番。说到他父母双亡,叔父收养,叔父又没,婶母再蘸等事,便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听得灏君、紫薰,颇为伤感,便着实安慰了几句。 玉阶怨(四十六)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灏君又问了他所学的戏,是那几出,芳官也细细回答了。 紫薰傲气道:“我看他那里像什么唱戏的?像是说书的。可怜惜天地间有这一种灵秀,不钟于香闺秀阉,而钟于舞谢歌楼,不钗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 凤紫菱感叹道:“他与蓉儿,真可谓享单云瑞雪,方驾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钗,恐江东二乔犹难比数。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辈中出几个传人,一洗向来凡陋之习,也未可知。” 即对芳官道:“我们这里是比不得别处,你不必怕生,你各样都照着蓉儿,她怎样你也怎样。要知我们的为人,你细细问她就知道了。蓉儿在这里,并不当她公子看待,一切称呼。都不照外头一样,可以大家称号,请安也可不用。你若高兴,空闲时,可以常到这里来,倒不必要存什么规矩,存了规矩,就生疏了。” 芳官也只得答应了,再将他们二人看看,都是骨格不凡,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寻常人了。 紫薰对紫菱道:“你这话说得最好,他此时还不晓得我们脾气怎样,当是富贵场中,必有骄奢之气,谁知我们最厌的是那样。你这个人材,是不用说了。但人之丰韵雅秀,皆从书本中来,若不认字读书,粗通文理,一切语言举止未免欠雅。你可曾念过书么?” 芳官尚未回答,灏君笑道:“他肚子里比我们强得多呢!我们如今考起来,只怕春书还考不过他。” 紫菱听了,更加欢喜,便问芳官道:“不知公子熟否曾读过书?” 芳官道:“也曾念过五六年的书。”紫薰道:“念过些什么书呢?” 芳官道:“《四书》之外,念了一部昆曲《桃花扇》,两本元曲。”紫薰道:“也够了,你可会做诗?” 芳官道:“回妹妹的话,作诗还尚才疏学浅。” 灏君道:“那是他没有学过,将来一学就会的。前日他与我讲那些戏曲,那种好,那种不好,讲得一点不错。有这样天分,岂有学不来的?”芳官低头不语。 紫菱道:“他这个名字不好,紫薰你与他改一个宇,将这官字换了罢,再与他起个号。” 紫薰想了一回道:“改为芳晗,号雪薇,可好么?” 紫菱道:“很好,这芳晗二字,又新又雅;雪薇之号,雅称其人。”灏君叫芳官道谢,芳官又起身请了两个安。 紫薰道:“方才已说过的了,怎么又请起安来?” 紫菱道:“我们立下章程,凡遇年节庆贺大事,准你们请安,其余常见一概不用。而常说的相公二字,永远不许出口。称我竟是小姐,称他竟是姑娘。” 芳晗站起身来说道:“这个怎么敢?” 紫菱道:“你既不肯,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倒不是尊敬我们,倒是疏远我们。且相公二字何足为重。外面不论什么人,无不称为相公,你称呼他人,自然原要照样,就是到这里来,不必这样称呼。” 芳晗尚不敢答应,灏君笑道:“既是紫菱这样吩咐,你就叫她紫菱就是了。” 芳晗见灏君竟称他的号,但自己到底初见。不好意思,便笑了一笑。紫菱见这一笑,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妍生香辅,秀活清波,真足眩目动情,惊心荡魄,不觉心花大开。 便命家人摆上酒来,四人坐了。席间,灏君又将各样教导他一番。芳晗见凤、墨二女子并无戏谑之言,调笑之意,语言风雅,神色正派,真是可亲可近之人,也渐渐的心安胆放,神定气舒。 灏君又行了些小令与他看了,还与他讲了好些当今名下士,将来见了,应该怎样的。芳晗一一听教,心里又想起车内那位公子,不知灏君认得不认得,他的好友往来不往来;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也难访问。 是日在怡园耽搁了半日,酒毕之后,紫菱、紫薰领着他到园内逛了一逛。这些房屋与那些铺设古玩等物,都是生平创见,倒细细的游玩了一会。紫菱又赏了好些东西,又嘱将来如有心爱的玩好,只管问我要就是了,琴言道谢而去。自此以后,便同了灏君等那一班名旦,常在怡园,几回之后也就熟了。且按下不题。 再说我今日又遇见了芳官,十分快意,回家之后,急急的找了桃红,与她说知。桃红也有些喜欢,因将路上的光景,细说与我。原来我与蓉儿同行到京苏大运河时,那一班公子上岸去了,独见芳官在船中垂泪,便问了他好些心事,终不答应。及说到敢是不愿唱戏,恐辱没了父母的话,他方把我看了一眼。我从此便想进一步,竟不打量打量启己,把块帕子要替他试泪,刚要拭时,被他一手抢去,扔在河里,即掩面哭起来,我因此恨了他。 今见我喜欢,遂无心说了这一节事出来。我心里更加钦敬,敬他这个贞洁自守,凛乎难犯。便敬中生爱,爱中生慕,这两个念头,在心里辘轳似的转旋起来。 所以天下的至宝,惟有美色为第一,如果真美色,天下人没有不爱的。我前日在戏园的光景,倒像那个戏班头沾染了他什么,那片心应该永远不动才是。 谁知一个芳官,见了两次,还如电光石火,一过不留,心里就时时的思念。何况他人,其自守本不如,又能与美入朝夕相见,自然爱慕更切,把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我自知与芳官无缘,巴结不上,虽也爱其容貌,其实恨其性情。如今见蓉儿爱他,以局外人想局中事,不过说些怂恿之言,生些逢迎之意,自己倒也不十分留意。当下蓉儿出去,亦就将此事搁开了。 一日,天气晴和,大雨也停了,我想起曹雪芹来,要进城去看他,便叫春儿去雇了一辆车坐了,望东城来。对面遇着一群车马,泼风似的冲将过来,先是一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一辆缘围车,旁边开着门。我探出身子一看,只觉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就这一闪之中,见是个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若朝阳之丽云霞,若凡风之翔蓬岛,正好二十来岁年纪。 看他穿着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后面二三十匹跟班马,马上的人,都是簇新一样颜色的衣服。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装玉琢的孩子,也像小花旦模样。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纠纠的好不威风。倒过了好一会。 我想道:“这是什么人,这样的排场?”忽听得他赶车的说道:“姑娘可知道这个人?”我轻轻答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这等阔。” 赶车的道:“这是内务府的宜泉大公子,这京城里有四句口号,人人常说的。道:‘城里一个星,城外一朵云。两个大公子,富过天下人。’这公子的家世,我也不知细底,只晓得他家老爷于是个公爷,在从镇西将军之时因被外敌围击而殉职了。 他那所房子,周围就有三四里。他们有个管牲口的管家何总管,我曾听他说有一百几十匹马,七八十个大骡子,你说这人家富不福?” 我笑着道:“他姓什么?”赶车的道:“他姓张,人家都叫他陶然公子。而他本人的遭际则颇坎坷。他十三岁即丧父,后又丧母,长兄比他大十五岁,他似是曾落弟,后以授馆课童谋生。生有一子二女,但受国恩,可依然凄凉的生活。即使有钱也沉闷在虚无的日子” 我深有不解道:“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车里头那些孩子,倒像张公子模样的,又是什么人呢?” 赶车的道:“就是请来的戏子。他家里有班子,每逢外面请他喝酒看戏,他必要带着自己的班子唱两出。” 玉阶怨(四十七) 灯火星星人声杳,歌不尽乱世烟火 心微动奈何情远,何处繁华笙歌落 一面和车夫说着,已进了紫禁城内的中央,到了恭王府旁,找着丝织铺面对门,曹氏府邸大门口前停住了车。 我命春儿投了贴子,自己在车里等着,看墙上有两张门联:一张是原任江南织造府总领,一张是户部江南清吏司。门房内有人拿了贴子,往里头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说:“原是竺红玉小姐回来了。”我下车,同着管门的进去,进了二门,是一个院子,上面是穿堂。 进了穿堂,便是正厅,两边有六间厢房。曹雪芹早巳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我抢步上前,拉了手。曹雪芹即引到正厅后,另有两间小书房内坐了,问了几句寒温。我伤感道:“这几天下大雨耽搁了,不然,前日就要过来奉拜的,在家好不纳闷,惟有刻刻的想念夫婿。” 曹雪芹道:“我俩琴瑟之好彼此。只可惜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此处依旧是天佑的书房,离内屋已近,只隔一个院子。我略观屋中铺设,中间用个桶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滴漏。 那边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壁上一幅细巧洋画。炕上是宝绿缎子的铺垫。 只见一个下人走来,穿件素绸皮袄,一个皮帽子遮着眉毛,后头露着半个大发顶,托着茶盘,先将茶递与我。我笑着道:“还望海瑜替我向祖母请安。” 海瑜尚未回答,点头默许。曹雪芹高兴道:“今日你蕙兰嫂子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你今日就在这里吃饭,咱们说说话儿。” 我连忙答应,又问:“香玉妹妹今日可来?”曹雪芹叹气道:“不定。昨日听她说有事,要到颐和园散散心,为了我而发奋读书,谅来此刻去了。” 我听说香玉妹妹为了天佑而努力,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转移话题,便问道:“我正想问那个张宜泉公子。”就将那路上看见的光景,车夫口内说的话,述了一遍。 曹雪芹解释道:“赶车的知多甚少。这张公子最为我信任的朋友之一。内务府汉军旗。他的老爷子是世袭一等公,以前做镇西将军。可惜因战功而逝去得早。可祖上功劳很大,如果不是家世潦倒,他从十八岁上当差,直接就能当上二品闲散大臣。今年二十一岁,练得好马步箭,文墨上也很好,脑袋是不用说,就是那些文人也赶不上他。只是太爱花钱,其实他倒不骄不傲,人家看着他那样气焰排场,便不敢近他。他家财本没有数儿,那年娶了靖西侯瑶兵部的姑娘,这妆奁就有百万。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这相貌只怕要算天下第一了,而且贤淑无双,琴棋书画,件件皆精。还有十个丫头,叫做十美婢,名字都有个美宇,都也生得如花似玉,通文识字,会唱会弹。这张公予在府里,真是一天乐到晚。这是城里头第一个贵公子,第一个富家子弟。我与他关一点亲,是你姨娘的舅太爷。我今年请他吃一顿饭,就花了一千多吊白银。酒楼戏馆是不去的,到人家来,这一群二三十匹马,二三十个人,房屋小就没处安顿他们。况且他那脾气,既要好,又要多,吃量虽有限,但请他时总得要另外想法,多做些新样的菜出来,须得口味不一的好菜,五花八门的什锦果品,十几样的好酒。喝动了兴,一天不够,还要到半夜。叫班子唱戏,是不用说了,他还自己带了班子来。叫几个陪酒的艺妓也难,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必得把几个有名的全数儿叫来伺候着。有了艺妓也就罢了,还有那些档子班、八角鼓、变戏法,鸡零狗碎的顽意儿,也要叫来预备着,凑他的高兴。高兴了便是几个元宝的赏。有一点错了,与那脑袋生得可厌的,他却也一样赏,赏了之后,便要打他几十鞭子,轰了出去。你想这个标劲儿,他也不管人的脸上下得来下不来,就是随他性儿。那一日我原冒失些,我爱听《桃花扇》,有个小顺儿是《桃花扇》中的状元了,我想他必定也喜欢他。那个小顺儿上了妆,刚走上来,他见了就登时的怒容满面,冷笑了一声,他跟班的连忙把这小顺儿轰了下去,叫我脸上好下不来。看他以后,便话也不说,笑也不笑,才上了十几样菜,他就急于要走,再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还算赏我脸,没有动着鞭子。他这坐一坐,我算起来,上席、中席、下席,各色赏耗共一千多吊白银,不但没有讨好,他倒说我俗恶不堪,以后我就再不敢请他的了。他有一个亲随风羽萱,真花八千两银子买的。” 我听了,点头微笑,说道:“这个张公子,与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曹雪芹长叹道:“难也不算,除非真有本领,教他佩服了,不然,就是巴结到十全十美,这个人是最喜奉承的。” 说到此,便已摆上饭来,一壶酒,四碟菜,一只火锅。曹雪芹道:“今日却是便饭,没有什么吃的。” 二人对酌阔谈,我听得里头有些娘儿们说话,说得甚热闹,不一刻就像两人口角,有些嘈杂起来,还夹些丫头、老婆子解劝之声,又有些笑声。 曹雪芹欲待不管,因我在此,听得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 我静听,只听得出天佑声口,说”各好妹妹们,今日有客,是否能小点声”的两句。 那些妹妹们说话就略低了些,疏疏落落的犹有些牵藤蔓葛。曹雪芹走了出来,与我喝了一杯酒,里头又闹起来。 天佑坐不住,又跑了进去,这一回闹得很热闹,就天佑进去,也弹压不下,倒越闹得更甚。又听得天佑大声嚷道:“你们也替我做点脸儿,不是这样的。”又听得一个娘儿们,带着哭带着嚷的,就是说话太急些,外边听得不甚清楚。 我无心喝酒,也不便问,先要饭吃了。曹雪芹又出来,我看他心神不定,便告辞了,又谢了饭。曹雪芹见我已经吃饭,里头又闹得这样,便也不好留我,只得说道:“今日简慢极了,别要笑话,内人一出门,这些人就没有了拘束,乱吵起来。” 我也不好答应,一径出来,曹雪芹送出大门,看上了车走远方回。 我又到宋春书处,没有在家,投刺而去。我在车里想道:“前日戏园里,春书说他姨奶奶们打架起来,摔这样,砸那样,我当是顽话。今日看来是真的了。” 回去尚早,出了城,打发了车,又从戏园门口,各处逛了一逛而回。 日子甚快,过了两日,不觉到了雍正十年初三,汇芳书院自有一番热闹。 大学士也散了学,时常出去,找些同乡同年聚谈消遣。到了夜夕这一天,淑慎公主、端柔格格在书房闷坐,大有作客凄凉之感。和硕和惠公主,桃红出来对她二人说道:“昨日听得王允禵将军于西番进贡那一日,格外备两桌酒请我们,还有四阿哥弟兄。” 端柔格格道:“我是不去的,我又未立下功劳。”淑慎劝解道:“那不要紧,一来是王允禵将军单请我们的,又不与他们坐在一处;二来也是皇阿玛的意思,你若不去,就大家无趣了。” 端柔格格笑道:“若果如此,那一天可以见着芳官的戏了。”桃红一笑,道:“恩,我还有一点事,先告辞。”说罢离去了。 晚间桃红回来,进门时已见满堂灯彩,照耀辉煌。望见大厅上,大学士与夫人及端柔,围着一群仆妇,在孔子画像前上供。 急忙来到书房,见书房中也点着两对红烛、四盏素玻璃灯,桃红上前叩了头。我也来辞拜,大学士连忙还礼,即同了他们到孔子画像前跟前辞拜,和硕和惠公主也一同。夫人即吩咐桃红出去叩拜其它神灵,大学士即领了我和淑慎公主、端柔格格、和硕和惠公主,来到书房,彼此贺毕,便摆上酒肴。 大学士恭恭敬敬与我斟了酒,我连称不敢;又要与淑慎、端柔斟酒,端柔连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自己放好酒杯,依次坐下。 夫人是个言方行矩的人,更配上那个大学士,席间无非讲些修身立行,勉励我的话。和硕和惠公主拘拘束束,菜也不敢吃,坐着好不难受。 倒是淑慎公主还能假充老实,学些迂腐的话,与他们谈谈。不多一会,也就散了席。大学士又在外坐了一会,讲了好些话,然后同了夫人回房去了。我等亦各回闺房安寝。 玉阶怨(四十八) 彩蝶离飞玉零碎,彻夜相思忆成灰 相思引燃离画殇,满城春色宫墙柳 既是雍正十年初四之时,鱼跃龙门,是宫中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九五至尊,为了那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甚至是,一时青睐。 自古汉时的未央神话,是宫中女子心中,最华美的梦。 白天日头暖融,却不料,到了晚上,天色暝迷,竟下起雨来。春寒随着雨丝,一阵阵倒上来,到了子时,轰隆隆一声,竟打起雷来! 雍正帝坐于御书房案前,认真地审批着一大撂的折子,近来朝中事多,原乡镇瘟疫一事,总算是已平复下去,但后面赈灾的银子却让人伤脑筋。 他端起一旁的参茶来喝,眼角瞥见一旁的画卷,手中动作停住,只觉心在往下坠,仿佛落进一个无底深渊。 这画中女子,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是他在前几日闲游街市无意间从小商贩贩卖的《香玉图》。 谁曾想到,她却是他日以思念的香玉才人! 忽听,殿外一声尖细的声音喊道:“皇上,曹大人求见。” 他眉头一蹙,扬声道:“让他进来!” 不多会儿,就见曹頫步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雪白衣裳的女子,脸上覆着面纱,微垂着头,袅袅娜娜的走近殿内。 看见女子的那一刹那,他竟有瞬间的失神,等反应过来时,曹頫与那女子已然走到案前。 “参加皇上。” 曹頫拱手一礼,他身后的女子却不为所动,直挺挺的站着。 良久,我轻轻抬起头来,视线与他相对的那一刻,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神色,秋水般的双眸流露着痛心与绝望。 毕竟我心里深知雍正帝已暗喜许久,也许会封为其一默默无闻的妃子。 许久,我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面纱取下,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然后在他的凝视下,从容不迫的跪拜。身姿轻盈,低头福了一福,声如莺啭:“臣女李香玉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 轻柔的声音听来是多么的舒服,却像几个重重的石头,砸在他心头,瞬间皮开肉绽,痛的他快喘不过气来。 我对皇上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然缓了口气,虽不面生,但心跳加快,手无足措,脑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将要去干什么。 短短的一句话打破了他对我仅存的希冀,也生生隔断了他与她的情意。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熟知的皇上,而我也不再是香玉才人。 我是这么从容地承认,脸上竟然也看不出一丝难过的迹象,哪怕是一丝愧疚之色。 他冷笑,“就这么着急承认自己是李香玉,是朕所想念之人的女儿,是朕将要册封的香玉贵妃吗?!” “曹爱卿,你先回避一下,朕有话欲要和你女儿说!” 这一声自然是曹頫,也是平息他心中的渴望。 曹頫愣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却是揖礼告退,而后走出殿外。 他强忍着兴许的暗涌,起身走到我面前,“抬起头来!” 过了片刻,我才抬起头来,表情淡淡,清澈的眸子眨也不眨一下,直直望着他,就像一潭池水,波澜不惊。 他心里一颤,蓦地俯下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香玉,你知道朕这几日是特别难熬的么,茶饭不香,脑海里都是你的身影!” 我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想笑,他眉头一紧,竟微微松了手,听见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虚无缥缈地像一阵风。 “皇上,其实臣妾早已看出汝之心有我,只是那时不敢说出,可是我心里。”我凌乱遮掩不妄往下道。 “朕怎不舍得你这出色女子?你心里如何?”他冷哼急切,想不到我竟然连解释的心没有。 我听了这话,忽然就落下泪来,泪眼模糊的望着他,蓦然想起与天佑约定那晚,此刻面对他亦如此刻这般愠纯、渴求,无形中带着一股压迫感,让我胆战心惊。 许久,我哽咽道:“臣妾心里已有他人,为何你还念念不忘于我?” 他面无表情的望着我,“世上无一唯一的情感,你何来对遥遥不能期待的恋情而执迷不悟?” 我哑然,瞪大眼望他,难以相信他竟会知道我和曹雪芹有太多的不可能,更想不到昔日深情竟成了一场空。 没来得及说完,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声声控诉折磨得心疼不已的他以吻化解长期挣扎在寂寞边缘的伤痕,阻止我继续说出这些会让彼此肝胆欲裂的话,我大概已经能猜得出他接下去所要表达的意思。 相拥之间本想强烈推开,在*的强烈作用下,他双手不停在我肩上来回移动,唇重重地压着我,借着这一吻尽情表达着一份迟来的真心,只为了赢得我的谅解和重新接受。 浑然不知觉淡忘时间和地点,迷醉于两唇相接的感受正如那般魂牵梦绕美妙,甚至过犹不及! 心里纠缠不知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喜欢我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脸庞紧贴着自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当唇齿相依的感觉弥漫上舌尖,才慢慢意识到,这是真实存在的。 短暂的惊愕过后,那些令人心酸的过往立刻又让我心里一疼,硬生生地打断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皇上只是在同情可怜我,想多少给一点心理安慰,让心里能够稍微好过一点。 难道他不明白,自己需要的不是他的同情或是可怜,而是真真正正的伤害和破坏。 不容自己再想下去,我开始喘息着,挣扎着,用手推他、眼里噙着泪拼命捶打反抗他蓦然强劲的侵犯,努力地只想挣开他的怀抱,竭尽全力抗拒着这种陌生而又让我害怕的反应,但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他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紧紧搂住我,带着七分爱意三分歉意继续吻着我。 趁其一时不备,我不假思索地用力推开他,才别过头,还没来得及逃开,就被欲求不满的他及时地将略一使劲扯进怀里,先是在我额头上印下一吻,紧接着是鼻梁、脸颊,然后一路下滑到我颤抖的双唇。 “皇上,不要……” 不顾我的软语哀求,他硬是吻上了我的唇,吞没了微弱的抗议。 用尽毕生气力紧紧箍住我仍然不断反抗的身躯,薄有醉意的他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只好轻轻地一带,牢牢地将我固定在墙壁上,闭上眼睛头抵着不停晃动的脸庞继续吻我,不再让我有任何逃跑的机会,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似乎要将我揉进自己温暖的胸膛里。 虽然他此时的力气不比以往,但还是凭着男人天生的优势让我的挣扎变得越来越微弱,几乎快要融化在他连番猛烈的攻势下,百般挣扎仍无法逃脱之下,我一时情急,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嘴唇之上, 趁着他睁眼愣神之际再度用力推开他,扬手就是一耳光,清脆的声响回荡在他们当中,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里隐隐作痛。感觉心里一阵无力,痛楚源源不断地袭来,快要将我的内心淹没,我虚弱地靠着墙上,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流淌。 望着我面如死灰,雍正帝却笑的犹如鬼魅,阴冷的说:“香玉,朕是真心喜欢你,等你真正成为吾之身边贵妃之时,也许今日的吻就不值一提!” “来人!”他一声冷喝下,立即有小太监应声附和。 “皇上有何吩咐?” “传朕旨意,曹頫织造尚书大人之女李香玉,毓质名门,温柔贤淑,甚得朕心,特赐为皇贵妃,赐居翊坤宫!” 一纸诏书,将昔日深情一并抹灭,也将我推入勾心斗角,万劫不复的境地。 只为了—一厢情愿! 又有何人知道,他与我其实早就相识,却不是前几年未进宫的当晨。 又有何人知道,他与我难知与雪芹经历的爱恨纠葛,生死患难。 却是为何,昔日深情会变成今日这般相互猜疑。 长恨歌(四十九) 年华空自感飘零,天阔云闲觅箫声 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 话说端柔格格见我眼红哭着回书院,便轻轻的问道:“好姐姐,你为何这般哭泣,究属甚么事,可为我细告之。” 我泣道:“我今日与皇上见面后,追思往事,清白家误遭轻薄,致污泥涂。此时欲作脱身,而反为强吻,即使回来,亦无面对各位姐妹,与其祝发空门,不若洁身以谢世。今蒙吾救己,虽得馀生,然仍复陷火坑,奈何?” 淑慎公主婉转劝道,“否极泰来,总有出头之日。若视轻薄如鸿毛,姐姐慧人,何愚而至此耶?” 我被劝,黯然良久。端柔格格又述人事天心之语,始略略回心。言罢, 辞端柔格格往众姐妹处,言论间说起爱妹轻生之事:“几乎令人骇煞,幸我昨在她家救治,不然已入夜台矣!”众人又骇又喜,俱诣汇芳书院留香阁问安。 流光如驶,瞬届雍正帝十年中旬。曹雪芹至国子监行赴试,我饯酒清谈。既而同桃红诣曹氏府邸辞行,便亦设席祖饯。我谓曹雪芹道:“即将与你远别一段时日,汝会惦记把我于心?” 曹雪芹呆了半晌,询其故,我乐道:“缘闻亲姐妹和硕和惠公主也,亦欲南京之行,委我代去公主府一趟。路虽不远,你我第不能朝夕相见了。” 曹雪芹方慰,便道:“妾前番至公主府替探亲,妾同来顾我不遇者,是此人耶?” 我道:“正是。” 天佑继而问道:“此公主所嗜好何事?” 我笑着道:“若说过三苏,文章诗赋自不必言,歧黄之道亦知一二。所最擅者,黄梅昆曲戏是也。昔日曾见她在唱戏争胜,人人惧敌。爱夫不信,过几时我同她来对唱一出如何?” 天佑乐道:“使得,使得。” 遂劝夫婿吃了一回酒,又叮嘱路途当心之语。二人欲别,我泪满面又嘱雪芹道:“你明日往国子监旁的酒肆,须要多带衣服。天时不测,寒暖自珍。” 曹雪芹甚为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之。诗曰: 几回叮嘱离别苦,寒暖当心二字珍。 自叹生平人惜少,解怜偏出绮罗身。 二人别了之际,我送夫婿乘马,挥泪而归。翌日,便往国子监的酒肆备考。 旬日后,我从公主府而归,至汇芳书院留香阁,倾谈了十天的积愫,即止宿。蝶谱复通,鸳盟重订,因成即事诗二首。诗曰: 风景兰闺别有情,天台柔情佳期梦。 此生愿作司香尉,保护幽芳烂漫春。 其二 如兰香气自氤氲,无限娇痴迥出群。 最是令人心醉处,玉钗烟光卸巫云。 嗣后二人愈加情重,凡解闷必至汇芳书院留香阁谈心饮酒。 一日,桃红适买青蟹,我见至,大喜,遂命婢煮之,陈以姜醋、木樨香酒,又移蟹爪菊一盆,二人持螯对菊。 席间谈及淑慎公主,我风趣道:“我与淑慎公主别后,终日无聊,每逢解闷,无非在姐姐处消遣。实然淑慎公主在京,恒共饮酒论诗,如今淑慎公主不在,只得劳姐姐一身作两役矣。” 桃花笑道:“蒙香玉才人辱爱,我无非以礼待人。至于代劳淑慎公主说,谬矣!人各有性,公主之待姐妹,异于妾之待君;妾之待君,岂能较淑慎公主待君耶?” 桃红喝了一口酒笑道:“香玉才人与淑慎公主,皆我生平第一知己,故发此语也。前日我呼姐姐,你为何不应?” 我道:“没有听见。” 桃红道:“阁中诸人尽皆听见,何姐姐竟未之闻耶?” 我笑盈盈打了一下道:“狡狯如君,亦为至极。我前夕梦中打汝,汝知之否?” 桃红道:“知虽知,不疑姐姐打我,且感你之情也。”桃红便询其故,我幽默道:“疑你为我捶背耳。” 桃红大笑道:“香玉才人本不善戏谑,何今日令人笑煞?” 我道:“兴之所发,安得不喜?” 桃红笑叩之。我道:“我与淑慎公主饮酒谈心,往往喜而莫遏,今日与你杯酒清谈,而又是生平知己,不亦说乎?” 端柔格格走来笑道:“你与众姐妹交好,计有二十余人,难道都不是知己么?” 我道:“承众美人皆相怜我,我岂肯存薄幸之心,然终不能出姊姊之右耳!” 说着携了桃红、端柔格格的手,更加狎爱。直至二鼓频催,桃红端柔格格始归自闺里。翌日,仍旧到阁。 转瞬间,金粟飘残,授衣欲赋。一日,我至书院藏书阁浏览古书,忽闻弘历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我十分不舍,忽想着过徐春甫著有《古今医统大全》一百卷,尚在阁中书架内,其中胃气单方颇多。遂到阁,取而复至,查到“四君子汤”最宜,命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又解了几天阁,朝夕在宝亲王府邸陪伴。 弘历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我。诗曰: 落叶萧疏秋已深,支离病骨懒长吟。 药炉茶灶劳君伴,分却芸窗多少心。 弘历自服“四君子汤”,由渐而愈。和亲王弘昼方始至宝亲王府邸看望。越二日,又往看视,弘历已复原了,膳于王府。和亲王弘昼陪伴长谈,不觉下午时候,我因昨日夜课过深,十分疲倦,即在女院书堂睡了一觉。醒时已是酉牌,端柔格格亦睡得钗钿横,鬓边木樨尽堕枕畔。 我便替她挽好云髻,簪好钗钿,又将木樨拾纳袖中,携之欲去。端柔格格挽着我的手说道:“这残花要他何用?” 我笑着道:“我之惜花与他人异,若残花便弃,我竺红玉即是无情之辈矣!况此花曾沾姊姊鬓泽,曷敢轻弃之耶?” 端柔格格见我言语中露出无限深情,更加爱慕,便留我道:“今晚不要归去了,我们联诗消遣罢。”我称善。 于是排酒同饮,到上灯后,吃了晚膳,再命侍儿泡了龙井香茗,点了寿字贡香,设了文房四宝。二人顷刻吟成七排十二韵。录毕,细细吟哦,盖以《秋芦联句》为题。诗曰: 一夜北风紧漫卷珠帘,【竺红玉 金炉开门麝兰雪尚飘 恍邀红拂价高村酿熟,【端柔格格 苦中作乐年稔府粮饶 愧我无才易挂疏枝柳,【竺红玉 羡卿鸳鸯难堆破叶焦。 诗逢狂处有意荣枯草,【端柔格格 秋深傲霜无心饰萎苕。 气谊相孚赐裘怜抚戌,【竺红玉 萍纵遇合加絮念征徭。 浮沉世事何处梅花笛,【端柔格格 阅历人情谁家碧玉箫。 自怜惨淡鳌愁坤轴限,【竺红玉 深恩未报龙斗阵云销。 天边雁语斜风仍故故,【端柔格格 槛外虫吟清梦转聊聊。 桐院月明入泥怜洁白,【竺红玉 莲塘宵静迎地惜琼瑶。 鹭鸥芙蕖坳垤审夷险,【端柔格格 蜂蝶兰蕙林枝怕动摇。 偕名士伴皑皑轻趁步,【竺红玉 宜侍美人剪剪舞随腰。 兰闺书曲光夺窗前镜,【端柔格格 俚词大方香粘壁上椒。【竺红玉 二人联完,互相称赞。樵楼三鼓,方始就寝。 明日,我正待起身,忽淑慎公主突然而至。我见了淑慎,不胜踊跃大喜、抽身与叙积愫。端柔亦然,与之丛谈良久。 我与淑慎公主辞端柔,邀到家治席接风,又述汇芳书院一切前事,淑慎公主亦频频慨叹,席散而去。 一霎光明,满城风雨,重阳令节近矣。我闻香山法海寺大兴佛会,有活佛升天之谣,轰动五门男女都往烧香。 我好动不好静,听得天花乱坠,便杂了闲人往隆寿寺。一路熟思之,意谓这些头陀骗人财物,妖言惑众而已。 既至山门,我站定一望,见人山人海,挨挤不开。原来这寺是昔日由明英宗宠侍御用监太监李童集资、宫廷工部营缮所修建。后来圣顺治上也曾到过,曾赐“万安山法海寺”御书匾额。相传这座古庙,在明朝叫弘教寺。住持和尚是当时的一位大书法家,他手下有大小和尚一百多名。其中有一个长满癞头疮的小和尚,个头不高,身薄力单,长相又不好,人人都看不起他。庙里的上等差事,自然没有他的份;师父派给他的活儿,不是清堂扫院,就是烧火做饭。别看他平时少言寡语,可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每天干完杂活,就端着一盆刷锅水,用一把炊帚,在大石头上练习写字。模仿住持和尚的书法,不管白天黑夜,天冷天热,一练就是十几年。 住持和尚发现了这个不平常的小和尚,感到很奇怪。有一天晚上,老和尚见他又趁着月亮在练习书法,就走到他跟前,问他:“小弟子,你如此苦苦用功,何苦来呢?”癞头小和尚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答说:“苦心人便是有心人,有心人便是做事人,做事人便是有名人,有名人便是上等人”。老和尚听他说了一连串的偈语,寓理深刻,出口不凡,不由得吃了一惊,从此就对他另眼相看了。有时候给他讲解书法,帮他练习写字;有时候跟他谈禅悟理,传授佛经。这个小和尚聪明伶俐,长进也很快。 有一年春天,明朝正德皇帝到西山出游,来到弘教寺,见这里山清水秀,风景优雅,只是山门太破旧,禅堂失修,就感叹地说了名:“山川空秀丽,古刹一身尘”。皇上随口说,太监有心听,随从出游的太监晏忠,赶紧凑上来说:“我主万岁!敕修一座浮屠,胜救百万性灵。”皇上听了,慈心大发,当下传旨:重修弘教寺,即三个月内完工。 再说我站了片刻,昂然踱进山门,见寺颇轩昂,上悬一匾,蓝地金书,题的就是“万安山法海寺”三字。两旁哼哈二将,居中四大天君,背后弥勒佛端坐神橱。至大雄宝殿,见中间供着三世如来,两旁五百罗汉,尽是金身塑就。士女如云,游人蜂拥。挹香看了一回,见不甚好看,复从后宰门出去,却是一个方丈,门首供一架莲花,即造言佛升天之用。居中摆焰口台,闲人在彼看大和尚施放日夜的瑜珈焰口。我竟不去看,便进了方丈,见陈设华丽,名人书画,博古炉瓶。旁一洞门,进去更加幽雅,都是红木镶嵌玳璃石桌椅,中央挂一副松老成龙图,两旁楹联云: 弥天雪月空中色,寒夜霜钟悟后心。 我此时倒觉清心悦目,默坐良久,却无人至。复出洞门,转了几个湾兜,信步而行,到了一个所在,四面粉墙,毫无陈设。我谛视了一回,忽闻有女子哭声,不觉大疑。听之好似就在室中的光景,便站定了,复向一听,却有一墙之隔。便将耳附在墙上,细细的一听。这一听有分教: 才子不负相思意,美人方得现红鸾。 不知听出甚么事来,然一阵纳闷。 长恨歌(五十) 夜泊鹦鹉堪愁绝,夜泪似珠继以泣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话说我因女子之哭,竟附耳向四处细细一听,也许哪家的闺女受尽几天磨难,所以鬼使神差到这个所在。 原来那间空室四面粉墙,墙以内即是僻静的秘室。墙间暗做一门,用粉染,一些看不出。我合当有事,附耳细听之际,恰巧身靠假墙,只听粉染门咣的一声,差些直跌进去。 复审视之,乃三间不甚亮的房屋,见一个和尚,揿住一个年轻闺女,要逼他行事,那闺女哀哀告求。那和尚正欲用强,见我跌进,吃惊不小,连忙起来,变了脸道:“呔!你是何人,敢入我幽静修炼之地?” 我见势头不好,也觉慌了,正要逃走,却被和尚拉住手。我心中着急,恐淫僧恶念,难保性命之虞。 正想间,那头陀拉了我,又到一个所在,比方才那处更低,四面皆无台凳,仅排数块石儿。屋外有一线之光的天井。 那头陀拉了我,壁上取了宝剑,谓我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我这里?你可知到了这里,有死无生的了!”便举起剑儿,向我砍来。 我惊绝,只得按定六神道:“师父慢来。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况寺院中是十方所在,难道不许游人进内的么?今我已到这里,你的勾当已被我觑破,你欲恶心谋害,只怕昭然皇法,天地无私。你自己去想来。” 头陀正欲回言,只见一个小沙弥走进说道:“有南瑾立请要见。”头陀只得弃剑,整好袈裟,至外迎接。便向我道:“我且饶你多活一时,少顷来与你算帐。”命沙弥关了我,大踏步而出。 原来南瑾与这和尚最相契,特来请到家中去做法事。老和尚无可推辞,只得同行。也是我命不该绝。且说我见和尚去了,心虽安了些,观其室中,竟一无生路,倘头陀进来,仍复性命不保。想了又想,真觉无计可施。倘若我一旦不测,曹雪芹劬劳未报,众姐妹情义未酬,白白将这性命送与头陀,岂不可恨?思想及此,不觉涔涔泪下。 徘徊良久,天色已晚,不见头陀进来,心又放下了些。奈何又无夜膳,又无灯火,又无床帐,又想平日在家中或在姐妹处,吃的是膏粱美味,睡的是罗褥锦茵,如今独在这里受此无穷之苦,性命且不能保。自怨自恨之时,谯楼三鼓,只得挨过一夜。 明日,仍不见头陀至,也没有茶汤水进来,肚中十分饥饿。挨到了金乌西坠,仍不见有人至。我喟然叹曰:“英雄末路,有计难施。不作餐刀鬼,仍为饿殍身。天呵天,你绝我太苦了!” 想了哭,哭了又想,哭道:“众姐妹只知我在书院攻书窗下,天佑只道我在朋友家论赋会文,怎知我在此受这许多苦楚。如今与你们长别了!”又哭道:“我竺红玉如此一个人,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枉为了玉洁冰清!”想到此处,竟放声大哭起来。 其时已有四鼓。也是我合当有救,这一番大哭,惊动了一个美人。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昔日我同梦仙黑夜里救的废太子之女可卿。他蒙二人救了回家,对父母说了,父母便问:“救你者是何名姓?”可卿道:“是两个隐名的侠士,不肯留名。惟他们二人的面貌声音,尚记在心头,日后欲思图报。” 这可卿家正在万安山法海寺之西,因前些日慕名拜佛烧香,不料被关在此地,可卿卧房却与关我的所在只隔一个天井。那夜可卿睡后,听见有人在隔壁十分痛哭,这个声音却十分熟识。又细细的听了一回,忽然听出似昔年救我的那美貌姑娘声音,倒有些揣摩不出。沉吟良久道:“待我到天明时,楼窗上搭个走路,在墙上扒过,认他面貌。如是恩人,问他为何在寺中痛哭未迟。” 胸有成竹,甫黎明即起,将板搭过墙上。可卿轻跨楼窗,鸟行雀步,至板上向下一望,见一女子席地而坐,昏蒙情状,不知何故。又一望,却正是恩人。她也难顾嫌疑,轻声唤道:“姑娘尊姓大名,何昨宵在此恸哭?” 时我又饥又倦,疲乏不堪,意谓决无生路的了,倒反昏昏睡去。惊闻公子之呼,猛抬头观望,见一个美人在墙上低唤。谛视之,颇面熟,欲躬身立起,可怜两足疲软,挨到墙边道:“小女姓竺,名红玉。前日误投秘室,被禁于此,有死无生的了。姊姊尊性芳名?” 可卿便通了名字。我一会想上心来道:“曩昔黑夜遇强就是姊姊么?” 可卿道:“正是。姑娘是我恩人,今恩人罹难,妾安敢坐视。姑娘放心,少顷,妾有援芳之计也。”我甚属感激。 可卿遂回房,思出一计,随悄悄逃离即告知镖头。镖头得知其事大怒。其保镖名夜华,素来暗中耕种糊口以便保护,今蓄田产,央人耕种,居然是乡间财主了。惟此有心护主,极其钟爱。 闻知公主和我之事,忆曩时女遇恶棍,幸亏恩人相救,如今以恩报恩,正该竭力一援。便命雇工数十,同到万安山法海寺来。众和尚不曾防御,便道:“做什么?” 众人道:“你们莫管,少顷自知。”遂各动手,将众和尚个个缚牢。虽有几个力大的,究竟寡不敌众,也被捆住。留小沙弥,要他领到秘室,搜着六七个妇人。打开粉染门,放了我。复到外边,将十几个头陀关到城中,将六七个妇人带去作证。后来紫禁县衙官爷主往蒋家捉了鲁智,细细审明,将万安山法海寺封起。和尚鲁智即发僧纲司,立时火化。将众头陀递解回家,肃清了地方上一桩恶事。其余六七个妇人,夫家愿领者领,不愿领者发官媒择配。吾且一言表过。 再说众人扶了我至夜华宅邸,可卿出谢昔日相救之恩,我也谢了他们宽宽之情。又见可卿公主贞娴幽雅,言语端庄,暗暗钦敬。夜华见我恂恂儒雅,欣慕非凡,命仆端整酒肴,为我压惊。我两天未膳,也顾不得了,曲从叨扰。 夜华谓我道:“老夫有一言,要与姑娘商量,望姑娘勿罪。”我道:“不知有何见教,小女惟命是从,决无推却。” 夜华拱手言谢道:“前者公主蒙姑娘途中相救,此身皆姑娘所赐,感恩不浅。今又重逢,不胜缘巧。可卿公主因前废太子含恨而终流落荒僻村陋,故犹待字闺中,本下人随从一直辅助到现在已老,若不嫌弃,还望红玉姑娘欲为公主作一亲姐妹,老夫之素愿亦可毕矣。” 我想了想答道:“辱蒙夜华前辈救出罗网,已心感无既。实不相瞒,但小女幼寄江南织造之府,不能应命。” 夜华流泪道:“姑娘差矣。公主无依无靠,随老夫颠沛流离,焉敢轻期?若能相助,抱裘与稠,其无违我命,我亦心感无既了。” 我见夜华前辈殷勤若是,想道,“蒙他们如此救我,可卿公主皇亲血脉,至于愿跟随我为姐妹相伴,我也不能不允。” 便道:“老伯垂情,我红玉虽有糟糠,决不敢以令公主视为贬低,是当以正视待之。”说罢,便深深一揖,双膝跪下,口称公主万福金安,弄得可卿公主倒反局促,连忙扶起。席散后遂唤奴仆送我和公主归。 再说书院见我三天不返,初意在亲朋好友家,及去问,尽言三天未至,皇宫、各胡同处寻找,形迹杳然。第三日曹家上下已命家人四处寻觅,二老十分着急。正在忙碌之际,见我和可卿公主乘轿归,方始惊定。便细诘行踪,反弄得惊喜交集。我述可卿公主愿作亲姐妹之语,曹家老少倒笑我世事未谐,原是可卿公主本为曹家收养。 我又赴众姐妹处及诸友处诉之,也有替我称恭喜的,也有怜惜我的,纷纷嚷嚷,闹了一日。 水中月(五十三) 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 银灯青琐裁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实然今届应后宫选妃人数众多,待轮到我一人独自进殿面圣时已是黄昏时分,月上柳梢。泰半选妃之美人早已回去,只余寥寥十数人仍在暖阁等候。殿内掌上了灯,自圣上座下乾清宫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紫微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而香气清郁。 摇曳的帝苑巍峨,雕梁画栋,禁苑宫墙围玉栏,紫禁城一线通红柔亮。赤红肃穆的宫门有手持金枪的禁卫军于两侧把守,金碧辉煌的宫墙后每半个时辰都会有好几批禁卫军来回巡逻。宫内亭台楼阁,森严壁垒,青砖铺路,花石为阶,白玉雕栏,这就是我所见到的真实欲醉的颐和轩,比我想象中的更加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夕阳西下,赤红的晚霞映红了天际,红霞覆盖了整个凤城,为这原本凄凉冷寂的宫殿染上了一层暖色。经过半个月的颠沛流离、舟车劳顿,还记得那日晌午我由金陵江南烟花之地抵达这民间所谓的“人间天堂”——大清朝紫禁城。 准备入宫之初,要学会繁琐的宫廷礼仪。我每日早起听宫里礼部女官讲解宫中规矩,下午依例午睡后起来练习礼节,站立、走路、请安、吃饭等姿势。我是一点既透的人,很快学得娴熟。空闲的时候便听女官讲一会宫中闲话。此女官单名龄官,原在上任太后身边当差,性子谦恭直爽,侍侯得极为周全。龄官甚少提及宫闱内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夕相处间虽是只有只字片语,我对宫中的情况也明白了大概。 若说私心杂念执意放弃了我所向往的自由毅然前来。却是一片假言假语,即离开熟悉的家踏进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那刻起,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无可奈何太多放不下的不舍,可世态炎夹带着丝丝凉寒凄切,对长亭幽泣的凉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摧发。我和曹雪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天明,依着离别惯例,我和大姐柳蕙兰相拥舍不得离去,感情从归家到却日渐笃定。日日形影不离,姐妹相称,连一支玉簪也轮流插戴。 众人含泪在府邸大门送行,也不知为何天下起了小雨。一队皇亲人马正停落在寂廖僻静的门前,司仪太监急促该启程了。我拉着曹雪芹的手却迟迟放不开,没有语言,默默地看着,强忍眼睛里的欲滑落的泪。周围的世界都模糊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两个坚定的身影。 雨点更大了,该走了。脚步一点点挪,却阻止不了时间的情深意长。 曹祖母带着姨娘婶娘和姐妹来看我。龄官早早辞退了一干人等退出去再奢侈尽可能多些时间等待,只余我们相望哭得泪流满面。 这一分别,我从此便生活在深宫之中,想见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听闻许多良知未泯的少女,在入宫后,以泪洗面,悲苦万分,无不盼望早离苦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在被扶上凤鸾轿子之时我努力克制止住泪看着蕙兰和梅氏,装着一点点剩余的难过喜悦之情,轻轻面带微笑。两姐妹极力不哭出声。 只是蕙兰性子太过贤惠柔和,优柔寡断。容易触感伤情,急忙上前抱着我的脖子哭着喊“妹妹别去。” 离别的长空中,鼓起了青蒙蒙的雨翼。我轻柔抚摸蕙兰那哭红的眼角,说道:“别伤心,姐姐。我只是见识体验皇宫生活,过不了几天还可以回家。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曹家老小。” 柳蕙兰思绪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穿越万水千山把我带回了那段早已逝去的岁月。百般忧愁浸染着泣声:“妹妹,你说的任何话我什么都能答应,可你这一去何时再能相见?” 含着往如涟漪期盼的热泪,无助的我不断好言好语劝慰柳蕙兰不要多想,可那抹不去的不尽依恋顿时肝肠寸断。曹雪芹只能在旁恸哭失声,默默无语。 由于黄道良辰已到,逐理妆容,迫不得已随即被扶步入轿里。众人盈盈下拜、施施然行礼。 掀开轿帘,望着三姨娘,她平日容光焕发,然而竟一夜间苍老黄瘦许多。暗自泪水逝下。而其余的姐妹脸上也多了好些憔悴之色。 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很快马车前行,我在轿中用帕子不断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就是擦不净,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下来。 春儿在身边含泪劝道:“小主,此去宫中,也会无处不在相识好姐妹,汝之痛切心扉哭不断,对身体不好,要保重唉,也许永恒总在梦醒时,眷恋总在离别后。如果所有的不舍都是因爱而生,那么无爱,便可获得月朗风清。只是这无爱,总是要经历诸多磨难割舍,才会让情转薄转淡,方至寂静。还是当作梦一场。”我不住地点头,可止不住哭,抽泣得更厉害了。 我用力擦拭眼泪,回忆道天佑紧握住我的手千叮万嘱:“一入宫门深似海。玉儿要多珍重爱惜,多多心疼自己。凡事与后妃相处更要处处留意。能做皇上宠妃自然是好,虽然我与你已无名分,可是我只能暗暗把你放在心里。若有空,我会去看看你,自身性命更是紧要,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心已崩塌,大哭扑在龄官身上。龄官面色哀伤,沉默不语,只缓过神色语气柔婉说了一句:“香玉人才,哭吧!尽情地哭,只要把心里不愉快悲伤都哭出来就好多了。” 曹雪芹满脸不舍之情,静静地望着我那远去的车影。半晌无语,依稀自己还是六七岁小小男童,鬓发垂髫,把我放着肩上,驮着我去攀三月里开得最艳的红碧桃。心中一酸,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微微细雨,乱风刮走了那芳香飘来的花瓣。宫中的大队人马缓缓前行,执礼大臣,太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我入宫。亦然贵妃身份进宫,排场极尽铺张,若是皇后可想而知,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 悄无声息的风吹得车帘翩然翻起,内心的伤痛仍丝毫不觉风中丝丝寒意。我痴痴地看着外面的烟雨暮色,忽然十分留恋这居住了十几年的公主府,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 那片片泛红的落叶掉在第上隐隐听见极力压抑的哭泣声,顿时心生萧索之感。纵使对天佑有情,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眼前含着泪告别这一生的相处家人,乘轿进宫残根若梦之感实为苦楚。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依稀还能听见姨娘与姐妹们隐约的哭泣声。 当我缓过思绪,才发现自己早已步进金水桥,青葱的树木,翠绿的内河水,遮盖缠绕,摇动低垂,参差不齐,随风飘动。层层鳞浪随风而起。 陌生的环境,满目宫墙,寂寥无人,只有一湖碧透的砖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我单手拂过随风漫舞的车帘想着即将会发生的事,知道宫里的妃子心中都有梦,梦想着自己被选为贵妃,有朝一日凤袍加身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统摄六宫。相较于她们对这份尊贵的期许,我反而显得冷淡了许多。 水中月(五十四)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话说当今四皇子殿下的母亲是权倾朝野的熹贵妃,也是她向皇上提议选妃的。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此次选妃只是个可笑的幌子,熹贵妃只不过是为选一名家世显赫的女子,进而巩固自己的权力与太子的地位,最重要的还是为与耿氏一争高下。 说起这位九嫔之首的纯懿贵妃那真是了不得,早年入侍候潜邸,为格格,不久就被封为九嫔之首,而今众妃嫔皆因色衰而爱驰,纯懿贵妃却依旧受盛宠而不衰。 吉时一到,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搀着宫女的手下轿。轿子停在了太和殿门外,因是贵妃和尚书女官,但不是正宫皇后,只罢从偏门进。 才下轿便见皇上和李贵人,悬着的一颗心登时安慰不少。因顾着规矩并不能说话,只能互相微笑示意。 李贵人神情一动,如醉如熏,温婉笑道:“若我说得没错,眼前这位便是香玉才人,小家碧玉、清新风姿正是皇上身边所缺少的。凡事因稀而贵,今日所见,真是大开眼界。” 我点点头垂首道:“臣妾不敢,远闻李贵妃娘娘系出名门,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我一小小臣妾何德何能比得上呢?” “朕记得。香玉才人很是喜欢戏曲,不似往常一般凡尘女子,若有时日,可否让众人一睹风采?”雍正帝笑着转移了话题。 我眸中微微发亮,“只要皇上喜欢,随时恭候。” 李贵人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对雍正帝道:“皇上,想必香玉妹妹从府邸到宫里身心俱疲,可否先让执礼大臣送往安排好的寝宫稍作休息,以便去除疲劳,晚间再出来一絮。” 雍正帝转头向我,目光仍是恋恋不舍看着,说道:“也好,朕先使唤宦臣前去备好宴席,等休息片刻再长夜一絮,为香玉才人接风洗尘。” 我恭谨应了“是”。然随即在銮仪卫和羽林护军的簇拥下引着我向居住的宫室抬轿行去。 穿过了太和殿东侧门,过了御街从夹道往北转去,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望不见底。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走了约一盏茶的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长春宫。 长春宫明代嘉靖皇帝的尚寿妃、天启皇帝的李成妃,曾居住在此宫。是后宫中小小一座宫室,坐落在御花园西南角,相当僻静,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隔扇风门,竹纹裙板,次、梢间均为槛窗,步步锦支窗。明间设地屏宝座,左右有帘帐与次间相隔, 梢间靠北设落地罩炕,为寝室。殿前左右设铜龟、铜鹤各1对。东配殿曰绥寿殿,西配殿曰承禧殿,各3间,前出廊,与转角廊相连,可通各殿。廊内壁上绘有十二幅以《十二花神》为题材的巨幅壁画,属清晚期作品。长春宫南面,即体元殿的后抱厦,为长春宫院内的戏台。东北角和西北角各有屏门一道,与后殿相通。 从轿里被身边搀扶我的宫女恭谨地说道:“恭迎香玉贵妃娘娘,熹贵妃娘娘吩咐,宫中新进贵妃娘娘,所居宫室以名画表喜庆,以示新贵入主,内宫吉庆。” 我心想,喜庆是好的,只是熹贵妃这么做太过隆重了一点,仿佛在刻意张耀用意。嘴里不敢多说,面上不动声色,由着她们小心地扶着我进了正殿坐下。 掌事宫女颜涟雪和首领太监刘昌盛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迎将出来,引进了内堂。这颜颜涟雪虽二十多外的人,尚觉丰采如仙,其面貌与美人仿佛。 我见琼华侍婢更觉生得好了,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疑不食人间烟火食者。而蓉华侍婢朗润清华,外妍内秀。那个执掌五品典事佩秋,媚妍婉妙,和顺如春。三宫女见过了礼,然后三位宫女、一位典事,一位首领太监刘昌盛齐齐的拜见了我,向我叩头请安,口中说着:“奴才长春宫首领太监正七品执守侍刘昌盛参见香玉贵妃娘娘,愿香玉贵妃娘娘如意吉祥。”“奴婢长春宫掌事宫女正七品顺人颜涟雪参见香玉贵妃娘娘,愿香玉贵妃娘娘如意吉祥。”“执掌长春宫五品典事佩秋参见香玉贵妃娘娘,愿香玉贵妃娘娘万事顺意。”“侍婢琼华蓉华参加香玉贵妃娘娘,愿香玉贵妃娘娘蒸蒸日上。” 我在正间坐下,春儿冬儿侍立两旁。而坐之玉心堂正间,迎面是地平台,香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前,设了蟠龙宝座、香几、宫扇、香亭,上悬先皇康熙帝御书的“福蕙红颜”匾额。这里是皇上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我笑着看了他们,一看都是精明能干的人,稳重端厚,一眼见了就喜欢。 各叙了些寒温。我问掌事宫女颜涟雪关于家世起来,颜涟雪说他父亲幼时经常在家带她去远门游赏,但侍婢琼华不知为何心里始觉安稳。忽见佩秋报道:“掌事宫女颜涟雪与侍婢琼华原为同乡邻居。几家人也经常往来,颜涟雪和琼华是常见的,那两位相伴虽见过多次,看今日装饰起来愈觉娇艳,颜涟雪也深知其所适非天,便心里十分疼爱起来。当下各人见礼已毕,谈起家常来,颜涟雪的家人,总称赞琼华,似有欣羡之意。 五品典事佩秋继而笑道:“实然曾经听闻颜涟雪和我说过自己的喜结亲家之事,外甥固好,就自己的外甥女也不错。既然两方这样心爱,何不将外甥女,配了琼华家里的外甥,也如将自己的外甥,配了琼华家的外甥女一样。两家亲上加亲,教也沾个四门亲的光儿不好吗?” 我初听,竟摸不清楚,后来想着了,就笑道:“颜涟雪好口齿,这么一绕,叫我竟想不出谁来?实然两家人是久有此心,恐怕自己的孩子顽劣,不敢启齿,怕碰起钉子来。我想琼华家里的人未必肯答应的。” 掌事宫女颜涟雪道:“话说回来,那是以往的事了,佩秋典事是什么话,咱们至亲,那里还有这些客话。倒是我娘家的女子配不上琼华的外甥是真的。琼华家里的人想必不肯作主,还要让家里的老爷得知,老爷心里怎样?” 琼华无奈说道:“话虽如此,我们家的老爷也久有此心,在家也常说起来。去年掌事宫颜涟雪的表兄来托我们做媒,我就要说出来,刚刚有件什么事情来,就打断了,没有能说,至今还耿耿在心的。” 我冒冒失失道:“就这样罢,儿女之事,其实家里的亲娘也可以作得主的,定要父亲吗?” 颜涟雪伤心说道:“香玉贵妃娘娘有所不知,若别家呢,我就不敢做主,自然要等他父亲答应。若说这外甥女,是我们二人商量过许多回了,都是一心一意的,只要表嫂肯赏脸就是了。” 侍婢蓉华在旁说道:“我们家里也是这样。” 我轻轻笑道:“既如此,你们两亲家见一个礼,一言为定罢。” 颜涟雪就对琼华拜了一拜,琼华也拜了。 五品典事佩秋实在爽快,将颜涟雪头上仔细一看,拔下一枝玉燕钗,就走到琼华面前与她戴上,琼华两颊发(赤页),用手微拦。 五品典事佩秋笑道:“这是两家终身大事,不要害燥。” 羞得侍婢琼华置身无地,说又不好,避又不好,除下钗子又不好,低了头,双波溶溶,几乎要羞得哭出来。掌事宫女颜涟雪看了,皆微微的含笑,首领太监刘昌盛也都笑盈盈的。 蓉华见琼华着实为难,便拉着她到阑干外看花,又到别处花园里去逛,五品典事佩秋一齐跟着去了。 我乐道:“吾为贵妃,但不必拘束,有话都可说,我这个媒做得好么,看她们两亲家,都应感激我,两家真个是郎才女貌,分毫不差。比不得其余心狠手辣的妃子,已经害了两位宫女,听闻还有个贵妃在为难下人,难道也能害人么?这也就可以不必了。” 我笑着对颜涟雪和刘昌盛道:“你们两位平时倒和气么?”颜涟雪冷笑道:“怎么能和气?人心总是一样,难道我还能帮着别人面前说不好?我自己看看也过意不去。” 水中月(五十五) 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且说我同着侍婢琼华,逛到一处,是个三小间的套房,甚是精致。 名书古画,周鼎商彝,罗列满前。内里有两个小宫女,送上茶来。我端庄问道:“这间屋于是谁住的?”小宫女道:“是香玉贵妃娘娘住的。” 我笑着道:“原来还有别的妃子住过么?”小宫女道:“没有,这是新建的。” 我便放了心逛起来。到了里间,见小小的一张楠木床,锦帐银钩,十分华艳,似兰似麝,香气袭人。 我从未见过这屋子精雅,便都坐下。我是没有见过年少时的雍正帝,见镜屏里画着一个美少年,面粉唇朱,秀气成采,光华耀目,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美貌人,便拉侍婢琼华同看道:“琼华你看这画,画得好么?” 侍婢琼华恭敬一笑道:“回禀香玉贵妃娘娘的话,这个就是我们往昔年少时的当今皇上,真画得像。” 掌事宫女颜涟雪与侍婢蓉华都来看年少正茂的小照,惟有不来,五品典事佩秋独自走到书桌边。随手将书一翻,见有一张花笺,写着几首七盲绝句,题是《虞美人》,像是见美人而有所思。看到第三首末句,是押的佩字韵,用的是仙女许飞佩;第四首末句是押的秋字韵,用的是仙女阮凌秋。 五品典事佩秋看了心里一惊,想道:这诗词作者原来这般轻薄,他倒将我的名字拆开了押在韵里,适或被人见了怎好。遂趁他们在那里看画,即用指甲挖去了那两个宇,脸上红红的,独自走了出去。 那边众贵人也出来,掌事宫女颜涟雪还将子玉的小照看个不已,出来时还回头了两次,不觉失口赞道:“这才是个佳公子呢。” 众佳人微笑。我着贵人来请坐席,众佳人方才出来。这席分了两桌:三位贵人一桌,五位掌事宫女一桌。席间两位贵人好不会讲,这边那几位掌事宫女,也各兴致勃勃。唯有侍婢琼华,今日初见心神不安,坐在席间说也不说,心里恨她的掌事将颜涟雪的钗子戴在她头上,便觉得这个头,就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来。 我和其余两位掌事女官知她的心事,虽其一寻些闲话来排解他,她却总是低头不语,懊悔今日真来错了。这三位贵人,与众佳人叙了一日,直到决定同去皇上的晚饭后定了更才散。 夜间,要说妨招待夜宴的事了,一早熹贵妃先去了。谦妃刘氏于隔殿已向老贵人借了一副衣裳,长短称身。只有安贵人嫌自己的衣服不好,闷闷的不高兴,见了谦妃刘氏华冠丽服的出来,相形之下颇不相称,便赌气脱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说道:“我不去了。” 谦妃刘氏就命侍婢云儿进去。禀知司衣典事,将自己的预订裁缝好的裙衫拿一副出来,说安贵人要穿,云儿随即捧了一包出来。谁知谦妃刘氏虽与安贵人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却差得远甚。安贵人项粗稍微腰大,不说别的,这龙华就扣不上;束起腰来,短了三寸。 谦妃刘氏对安贵人和气说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们齐妃李氏的罢。”又叫云儿进去换了,拿了齐妃李氏的衣服出来。这齐妃李氏生得很高挑,兼之是两件大毛衣服,又长又宽。安贵人穿了,长裙在地下乱扫。两个宫女替她提起了两三寸,束紧了腰,前后抹了几抹,倒成了个前鸡胸后驼背。 因北风寒气袭来,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谦妃刘氏又将个大毛貂冠给她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马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谦妃刘氏、老贵人皆笑。带了十个宫女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车,四匹马。谦妃刘氏独坐一车,安贵人、老贵人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庭院,车已歇满了。 三人进内,我早乘鸾驾到了庭院,皇上和熹贵妃见了,迎上前来,道:“朕和熹爱妃来了多时了,诸位爱妃也巳到齐。” 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美人,我初来尚有几位不认识,雍正帝指点我一一见了礼,这些爱妃佳人个个称赞不休。随后安贵人、老贵人上来与我见礼。安贵人还生得伶俐,这老贵人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安贵人的雕帽碰歪在一边。老贵人连忙整好,安贵人也胀红了脸,就想走开。 偏有那司李常在,开朗健谈,拉住了我,见我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想起她梦里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魍魉两途。 便随欲问了原在汇芳书院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的话,我一一答了。 我在众姐妹前尚是年轻,被这些姐姐,你一句我一句的赞,倒赞得我很不好意思。 李常在放了手,我等告退,被弘历急急来至北湖边的阁楼上,淑慎公主、端柔格格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我哀伤道:“实然迟了些,那和惠和硕公主、桃红还没有来么?”弘历道:“也该快来了。” 我、弘历、淑慎、端柔四人又与后来的和惠、桃红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右待郎的少君烨磊前来拜贺,请了史给事的少君伊尔根觉罗氏、今任淮河工部尚书的外甥赫舍里氏、姑苏名士高品、国子监大学士张公之子张康、天津镇守海口和总兵之子和霖,听说这两位就是皇室弟兄的妻舅。 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直隶总督利瓦伊钧,尚未到来。这一班人,我除了君伊尔根觉罗氏、赫舍里氏之外,恰不认识。这烨磊字安然,系中州世家,已得了二品荫生。这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大江南北文人墨客均称莫逆。 那个赫舍里氏是科尔沁草原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就住在他舅舅淮河工部尚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 这和霖是天津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文芳格格有亲,因此认得皇亲贵族,时相戏侮。 这张康是个举人,年已二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伊尔根觉罗氏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妹妹的。他的相貌与他妹妹一样俊俏,年才十七岁,文武皆能。因与舅舅家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烨磊倒是相好。 当下弘历、淑慎引了我过去,与他们一一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了些仰慕之意。 烨磊道:“弘历,你家里请宴席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 弘历笑道:“不是我定要与你们分开,和霖是不用说的,就是这赫舍里氏、张康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皇阿玛今日还请了自己的弟兄,这两位与众不同的,虽不接浃,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我实在怕皇额娘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 寒暄已毕,宾主作揖谦让而坐。一会儿上酒奏乐,有二十个美女,振摇着珠玉串成的耳饰,拖曳着灵巧轻便的衣裾,列队在筵前步履轻快地跳起舞来,还唱起凌波之歌: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瑶,铿锵鸣兮玲珑。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蹇独立兮西复东,羌可遇兮不可从。忽飘然而长往,御泠泠之轻风。 水中月(五十六)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溢露似沾巾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两支舞完毕,而后敲起灵鼍鼓,吹起玉龙笛,众乐齐鸣,宾主觥筹交错,畅饮尽欢。 于是,我、淑慎公主共捧一杯酒,我向雍正帝致敬说:“我们僻居边远书院角落,没见过隆重的仪式,今天盛会,能够看到如此盛大的礼仪,而且有幸在这里遇到你这位大君子,真是倍增荣耀。” “朕和众爱妃心里明白你文艺绘声绘色,希望你能作一首诗以记载盛会,使之流传于紫禁之巅,或许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知可不可以?”我推辞不掉,于是写下《红宫庆会》诗二十韵: 帝德乾坤大,神功岭海安。渊宫开栋字,水路息波澜。列爵王侯贵,分符地界宽。威灵闻赫弈,事业保全完。南极常通奏,炎方永授官。登堂朝玉帛,设宴会衣冠。凤舞三檐盖,龙驮七宝鞍。传书双鲤跃,扶辇六鳌蟠。王母调金鼎,天妃捧玉盘。 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曲终汉女至,忙把翠旗看。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共饮三危露,同餐九转丹。良辰宜酩酊,乐事称盘桓。异味充喉舌,灵光照肺肝。浑如到兜率,又似梦邯郸。献酢陪高会,歌呼得尽欢。题诗传胜事,春色满毫端。 诗写完奉呈后,雍正帝十分高兴。就在这时,见弘历的跟班走到雍正帝身边道:“昆先生送来的戏单。”熹贵妃过来,与我同看,见头几出是《扫花》、《三醉》、《议剑》、《谒师》、《赏荷》,都已唱过;以下是《功宴》、《瑶台》、《舞盘》、《偷诗》、《题曲》、《山门》、《出猎》、《回猎》、《游园惊梦》,末后是《明珠记》上的《侠隐》,我悄悄的向弘历道:“戏倒罢了,只不晓得有芳官的戏没有?”一语未了,只听得楼下有人嚷道:“没有芳官的戏,是蓉儿的。” 我等往远处看时,却是戏班头在那里发气,见一个人只管陪着笑,又向太监总管请安。又听旁边一戏子说道:“就是在皇上那里,唱一出再去何妨;况且定戏时,怎样交代你的?” 那人道:“这出《惊梦》有个新来的芳官,比蓉儿还好。大人不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赶着去叫蓉儿来,包管不误。” 戏班头犹豫道:“也罢,唱了《瑶台》之后,就唱《惊梦》也使得。”那人答应几个“是!”看着蓉儿不言语,也就进戏房去了。弘历低声向我耳边道:“你听见没有?”我默默点头,心上很感激戏班头的决定。 《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场。我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当他是芳官,又看不大像,比芳官略大些。 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身边的弘历道:“这是谁? 有此秀骨。”弘历笑了笑道:“这个算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我知弘历故意讥诮,便问端柔格格,端柔格格想了想道:“这就是《花选》上第二的瑶台壁月龄媚娘。”我哀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夏虫不可语冰,难怪天佑怪我。”弘历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举。”安贵人轻笑道:“怎么?香玉才人连龄媚娘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焉知天下事。”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 我倒有些不放心,恐芳官也未必压得下这龄媚娘,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场门口,帘子一掀,芳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 手锣响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过来,把我的眼光分作几处,在我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 幸亏听得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在”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 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住。再看那柳梦汝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淑慎公主问道:“何如?”我并未听见,魂灵儿倒像附在小女身上,同了芳官进去了。偏有那戏班头冒冒失失走过来,把我一拍,道:“这就是芳官,你说好不好?”倒把我唬了一跳。众人都也看得出神。 原来芳芳官一出场,早已看见我,他是梦中多见了一回,今日已不知第几回了,心里暗暗欢喜道:难得今日这位公子也在这里。 到第二次出场,唱那”雨香云片”这支曲予,一面唱,那眼波只望着我溜来,我心里十分畅满。 端柔格格低低的对淑慎公主道:“这个新来的戏子,倒与香玉才人很熟,你瞧这一片神情,尽注意着她。”端柔格格向我道:“这个曲艺公子叫什么名字?”我痴痴说道:“他叫芳官。” 弘历惊奇道:“你们盘桓过几回了?”我回过神答道:“我尚不认识他。”端柔格格趣笑道:“香玉才人好像叫相公,是要瞒着人的。这样四目相窥,两心相照的光景,还说不认得,要怎样才算认得呢?” 大家都微笑看着我,我有口难辩,不觉脸红起来。这出唱过,又看了夏素兰的《舞盘》、月漱芳的《题曲》、萧惜陌的《偷诗》,都是无上上品,香艳绝伦,我唯有向弘历认错而已。 席间那个弘历与庄亲王允禄叙起来是亲戚,讲得很投机。庄亲王允禄又把合席的人都恭维拉拢了一会。我又见那些亲王贵族,到正席上去劝酒的劝酒,讲话的讲话;颇觉有趣。又见弘历的舅舅允礼,分外比人高兴,后又看了一出戏。 正席上兵部侍郎、张学士、王阁学、沈司业有事在身先散。我见一些高官贵员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刚起身时,忽见一个美人走过来。众人说道:“苏格格来了!”雍正帝佩上前与众人见礼,我见她还不过十*岁,生得貌如仙女,十分抚媚。 雍正帝道:“众卿都要散了,怎么这时候才来?”苏格格笑道:“臣妾回皇上的话,早上在宫里的锦春园华阁去拜读一些古文书籍,原打算不耽搁的。但是看着看着竟然忘了神,又听了他们几出戏,才放我走,还是急急的赶出来的。”我同了端柔格格、淑慎公主告辞,诸人都送到阁楼门口,太监总管安德海吩咐凤鸾驶来,备好了马车。 雍正帝对我温馨道:“今日朕备小酌,屈吾香玉尚书一叙,作个清谈雅集。虽寒陋朴素,就是自家几位皇亲贵人,吾爱妃断不可妄言。”我应允,又谢了。“皇上言重了,此番若不是皇上盛情款待,臣妾何来之福能见到如此盛大的戏曲演艺?”妃子、贵人、常在也同道了谢,一径先回。那些大官皇亲贵族又谈了一会,也各散去。 月亮从东谷升起,诸位高官吃得大醉,一一由人扶着出宫,各自返回他们的府邸,而车马布集的声音悠悠传开。 镜中花(五十七)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自从我入宫以后,天佑就像一只失了魂的孤雁,整日里恹恹的。我不土脂粉,不扫娥眉,连用琴棋解闷的心情也拒之千里,圆明园门前一派冷落。 雍正帝心中着急,又不忍心逼迫我成婚,他太了解这个性情刚烈酷似自己的女儿了。于是,召见群臣、处理政务养心殿安处,每天除了帮皇上做些研磨钦典古书乐谱之外,就是对着那块定情的玉石出神。 有时,淑慎公主会过来跟我谈谈心里话,因为驸马爷落地之后,府中又出了麻烦事,一直没有音讯。淑慎公主思念恋人,我与她同病相怜,也日夜思念曾经一起的快乐。两人不禁想起同为芳官、柳梦汝唱戏的事,将戏足足回味半晌,以谓天下之美莫过于此。又将夏素兰、月漱芳、萧惜陌、柳梦汝的色艺品评,都为绝顶。细细核来,惜陌的神色尤胜于诸人,次则素兰可以匹敌。然较比芳官起来,毫厘之间终觉稍逊。又想:“芳官这个美貌,若不唱戏,天下人也不能瞻仰他,品题他,他也埋没了,所以使其堕劫梨园,以显造化游戏钟灵之意也未可知,故生了这个花王,又生得许多花相,如百花之辅牡丹。 但好花供人赏玩不过一季,而人之颜色可以十年。惟人胜于花,则爱人之心,自然比爱花更当胜些。谁想天下人的眼界,竟能相同。我意淑慎公主、端柔格格等必有言过其实之处,如今看来,真还刻划不到,想必那些能诗能画之说,也是的确无疑了。 便又想:今日虽然见了芳官的戏,也未能稍通款曲,此后相逢,不知又在何日?但看他今日双波频注,似乎倒有缱绻之意。 前此在车内掀帘凝望,又似非以陌上相逢看待,这也不知何故?便愈想愈不明白起来。想把前日所咏的《梦中情》翻出看看,再添两首,便取了出来。忽见三四两首,挖去了两个字,心甚诧异,即问御书房小宫女道:“这两日谁到这里来看我的书?” 小宫女惊慌失色道:“前日玉典事请客,有一班太保,还有内阁学士和翰林院掌管学士,都进来闲逛。那些大官园,将香玉尚书的自画图看了半天,那大学士看香玉尚书的书,其余没有人进来。我见大学士们看书的时候,翻出一张纸来看了看、用指甲挖破一处,仍旧夹在书里。” 又笑道:“前日我听得大学士们说,熹贵妃娘娘做媒,将香玉尚书配了皇上了,将赏赐李香玉配于马氏公主的嫡孙曹雪芹,李大姑娘还戴了熹贵妃一根簪子回去。”我似信不信的心冷问道:“我不信,你敢是撒谎的?” 小宫女道:“我敢撒谎?我那天看着房没有敢走开,这是另一个宫女说的。只怕咱们宫里的人,都也知道。”我听了心内甚忧,猛想起这香玉妹妹的容貌,也有些像仙子的模样,便将她们比较起来,不知谁好。又把挖去的字一想,恍然大悟:“谁知竟犯了雪芹的讳,无意之间天然凑合,这也奇极了。他看见我的无奈之情,当我必是有心想念他,心里定然怪我,这便怎样?我又无从与他分辩,这竟是个不白之冤。”继又想道:“既订了姻,就怪我也不妨。我复因香玉妹妹替而选秀,触动雪芹,一意缠绵,而慕色之心,从此而起。 我因此事想去找熹贵妃展缓香玉与雪芹的婚期,跑去理论。当长春宫门外,有一艳丽的女尚书点好奇地说:“哟,香玉尚书,敢私闯贵妃娘娘的内宫!不知礼数!” 我只能缓缓抬起头,却只见对自己问话的女人正是之前来自己书房的玉典事,不由得大惊失色。玉典事很早听说了我,冷哼一声,“你初来宫中不知没有贵妃娘娘的批准是不能擅自乱闯的!你还是等通报才来,看来你根本没有记住宫规啊!” 她立时吩咐身边的侍卫,“给我拉出长春宫大门!” 眼见情势不妙,我衰求道:“典事大人,您听我说,我是有急事要参加贵妃娘娘的!” 玉典事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催着侍卫,“快,手脚麻利!”她话音刚落,侍卫的腰间里发出呼啸声,原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侍卫腰里拔出了一把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们别过来!” 侍卫们生怕惹出了人命官司,都纷纷地后退了。我连忙掏出了怀里雍正帝赏赐的玉扇,扬在了空中,“典事大人,我不是来捣乱的,求求您看看我这把玉扇吧!” 玉典事冷冷地看着我,“本座可没那个兴致看你耍把戏。你要想寻死,赶快动手好了!” 听到她说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希望,就这么快就破灭了吗。 一个稍显年轻的女声略带嘲讽地在平地里响起,“哎哟,今儿怎么这么热闹啊?我怎么一会儿听到死,一会儿听到耍戏什么的呀。我说姐姐,这长春宫好歹也是皇家重地,你这是在上演哪出好戏呢?” 我睁开眼,只见一个容颜娇嫩的女人站在了玉典事身边,面带奚落,同样也是女官的打扮。玉典事果然大发脾气,“寒尚书,这儿没你什么事,我的事不用劳烦你。” 寒尚书看玉典事动怒,心里大为快意,上前走近一步,嘴角含笑着说:“玉姐姐,何而让你大动伤肝,瞧你说这话,好似见外了,长春宫刺绣局里就咱们俩在管事儿,你有了难解之事,我这个做妹妹的,能不来关心一下吗?” 寒尚书之前就在远处观看了许久,只要能和玉典事杠上,她就想掺和一下,两人平日里早就斗得不可开交,只不过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奈何得了谁。 她刻意地朝我看着,面带笑容,“哟,香玉才人,远闻你大名,今日一见长得倒挺标致的,还有几分像年大将军的……哎,你老拿着把剑不放做么呢?来来来,快把它放下来,让本座看看,你说你有个什么玉扇呀?” 我一眼看出这两人面和心不和,眼见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立时放下手里的剑,将玉扇递给寒尚书看。寒尚书反复翻看了几遍,眼睛一亮,问她:“香玉才人,这可不是一般的玉扇呢,你怎么拿到这把玉扇的?你来长春宫,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看她这副情形,知道她认出了自己这把玉扇的出处,就低声说:“尚书大人,玉扇的主人告诉我,只要拿这个来皇宫,不管身在何处,都可以自由自在行走宫内,不受任何阻扰。” 寒尚书果然满不在乎地说:“这好办,你放心好了,既然入宫就好好理待!”她叫过自己身边的心腹,“忆香,你带这位香玉尚书大人去找熹贵妃娘娘,就说我说的,这回的参见,就说是皇上的主意。” 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顺利,我睁大了双眼,感激地看着面前的人,“谢寒尚书大人恩典!” 玉典事看寒尚书专门和自己作对,冷笑了一声,“寒尚书,你敢!她就凭借一把看起无价值的玉扇就能随时参见熹贵妃娘娘,要是出了什么祸事,你担得起吗?” 寒尚书媚笑着说:“我担不起,可是当今的皇上担得起啊!”她得意洋洋地拿着玉扇走到王尚仪身边,生怕她看不见细节,“姐姐您一向见多识广,这回怎么连皇上的信物都不认识了呀?前几天他刚刚去马兰峪给太祖皇帝祭奠祈福,你倒好,转头就想驳皇上的人情?” 寒尚书果然看到玉典事脸色一僵,大为得意,火上浇油地说:“你看她这个样子,长得多像年贵妃娘娘啊,难怪皇上亲自会挑中她。” 玉典事狠狠瞪着她,“不许胡说!” 镜中花(五十八) 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经流年梦回曲水,看烟花绽出月圆 寒尚书眼看自己讽刺意味已达到,悄悄地凑近冷言冷语说:“呦,姐姐你该不是在担心害怕?怕皇上问起事由,就无话可说啦?” 她这话就是故意说给玉典事听的。说完了后,她又笑吟吟地一把拉过我的手,把玉扇还给了我,“好啦,这没你事了,快跟忆香一起进去参见熹贵妃娘娘吧。” 我看玉典事没有再赶走之意,恍然大悟地说:“谢两位大人恩典!”我兴高采烈地跟着忆香先走了,只留下寒尚书眼含深意地看着我娇弱的身影,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她对玉典事说:“哎,今天春暖花香,托姐姐的富,我倒是亲眼所见了场好戏!玉姐姐,太妃她老人家还要我出宫买丝绸,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玉典事强自忍着嘲讽,看寒尚书趾高气扬地走远,才阴沉气氛地说:“哼,寒尚书硬要送香玉才人进长春宫参见熹贵妃娘娘,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居心?姓寒的,你就算能让她见了熹贵妃娘娘,我也能让她立马消失宫中!”她挥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风,卷起了阵阵的落叶,也不知道往哪边吹去。 但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刚刚有了这番变故会意味着以后的不知所以然。一不知名的小宫女认出了我,话里有话地说:“你居然轻而易举进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小宫女笑着却又说:“长春宫几乎没有任何人敢进来,后宫就是需要你这种有本事的大人。好了,就跟随我去参见熹贵妃娘娘吧。”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也不多回话,只是静静答道:“臣妾多谢带路。” 小宫女在来访名册上很快地写下了我的名字,又亲热地递给了我一块木牌,仔细交代着,“好了,在外稍等片刻,有喧你拿着这个宫牌到宫寝里,自然会有人接你入内。” 我对之前的经历还有点心悸,忐忑不安地问她,“这次,您不用看其余的证明吗?” 小宫女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膀,“香玉才人,你才华出众,名扬四方,哪还用得着?尚书大人亲自为你作保,比什么证明都管用!” 等候片刻,一太监喧起了我的大名,一芬芳宫女引着走过大厅,到了花厅之旁垂花门进去,系石子砌成的一条甬道,两边都是太湖石叠成高高低低的假山,衬着参参差差的泥枣树。远远望去,却也有台有亭,布置得十分幽雅。转了两三个弯,过了一座石桥,甬路旁是一色的,都是绿竹,绕着一带红阑,迎面便是五间大殿。熹贵妃娘娘等都在廊下等候,早已降阶迎接。 齐妃、安贵人上前,先与我见了礼,然后大家见了叙齿,齐妃、安贵人是二十多岁,春常在三月生日,月分长于谦妃刘氏。那常在二十三,常常在二十初头,马常在十九。我虽十六七岁,却是别有一番风情。大家依次入座,免不得叙几句寒温。内中惟我初次登堂,留心看时,只见正中悬着一块楠木刻的蓝字横额,上面刻着“倚梦眠琴之萧瑟” 两旁楹帖是梳榔木的,刻着:茶烟弥漫,鹤梦未醒,此中得少佳趣;松风徐来,山泉清听,何处更着点尘。 署款是“胤禛立书”,书法古拙异常。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着许多书籍。旁边摆着十二盆海棠花,香气袭人,令人心醉。 我看了,又想起芳官那日作戏光景,真是宝光夺人,香气沁骨,不觉有些模糊起来。 忽听熹贵妃娘娘道:“这屋子太敞,我们里面坐罢。”随同到东面,有宫女揭起帘子,进去却是三间书房,中间薄纱窗隔作两层。从旁绕进,薄纱窗内又是两间套房。朝南窗内,即看得见外面。 上悬着康熙帝写的“虚无”二宇,一幅原济石涛的枯木竹石,两旁对联是:道中自有乐地,风月外无多谈。 屋内正中间摆着一个汉白玉的长方盆,盆上刻着许多首诗,盆中满满的养着一盆水仙,此时花已半开。 旁边盆内一大株黄萼愁菊,有五尺余高,老干着花,尚皆未放。向窗一面,才有一两枝开的。 本需向熹贵妃娘娘行叩拜大礼。熹贵妃娘娘免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 熹贵妃娘娘右手边第一个位子不知为何空着,熹贵妃微微一垂目,轻声细语道:“赠宁妃娘娘一直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齐妃“唉”一声,关切道:“赠宁妃妹妹的身子总不见好,臣妾建议等礼毕遣人去瞧瞧。” 安贵人又朝熹贵妃娘娘右手边第一位引荐,说:“这位就是传闻已久的香玉才人了。” 我飞快地看着熹贵妃娘娘,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扬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 熹贵妃体态纤侬合度,肌肤滑腻,面似桃花带露,指如削葱根凝雪,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垂云髻,缀满珠玉。衣饰华贵仅在皇后之下。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熹贵妃回安贵人“恩”了一声,并不作出多余的话来,默默中淡笑,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翠玉戒指,细瞧了一会儿,又笑着对安贵人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和田玉不是上佳优等之品,颜色一点不光泽亮丽。” 安贵人微微一笑,只说:“你手上的翡翠指环玉色不鲜那还有何人的是上好的呢?你先让诸位妹妹们看看吧。” 熹贵妃这才作忽然想起还有别的贵人常在在身边对我们说:“我只顾着和安贵人说话,忘了你们还冷落在一边,妹妹们可别怪我。我把戒指脱下给各位观赏。” 众妃子这才敢站起身来靠近熹贵妃娘娘,想观望那价值连城的玉指,我心中有些不敢,心里却道:好大的一个华而不实!逼得所有妃嫔必须处处顾忌她! 忽听得熹贵妃娘娘笑着问:“不知香玉才人是哪一位?” 我醒悟过来立刻跪下行礼,口中道:“臣妾便是香玉” “臣妾贵妃兼尚书大人李香玉参见熹贵妃娘娘,愿娘娘吉祥。” 熹贵妃娘娘笑吟吟地免了礼,说道:“香玉才人果然姿色过人,难怪让皇上瞩目不忘呢。” 我脸色俱是微微一变,谦虚答道:“熹贵妃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才是真正令人瞩目。” 熹贵妃轻笑一声:“香玉妹妹好甜的一张小嘴。但说道国色天香,雍容华贵,难道不是更适合在座的其余姐妹么?” 我心中暗道:好厉害的口口是道,才一出语就要挑我的不是。于是出声道:“听闻熹贵妃娘娘正母仪天下,大千华丽,娘娘却是独占雍容华贵,臣妾们望尘莫及。”熹贵妃这才嫣然一笑,撇下我与其他妃子闲聊。 熹贵妃拥有后宫势力颇深。雍正帝内宠颇多,可是后宫之下名分最高的只有齐妃、谦妃、安贵人三人。不仅正一品贵淑德贤贵妃的位子都空着,连从格格身份也是形同虚设。钮祜禄氏,是曾在礼部任职,后官至四品典仪凌柱之女,入宫侍驾最早,是皇帝身边第一个妃嫔,又与当今皇后同日册封为妃,资历远在其余妃子甚至前任皇太后之上,最近被亲封居贵妃位,多半也是膝下所出弘历的缘故,更听闻十三岁时经选秀后指配入侍雍和宫邸,指婚给雍正帝,为格格,能位列此三妃之首已是万分的荣宠了。 当今替代皇后是昔日的熹贵妃,位分仅次于原先在位的家姐孝敬宪皇后,一门之中出了皇太后之外,还有太皇太妃,权势显赫于天下,莫能匹敌。当年与贵妃并列的敦萧皇贵妃、懋嫔均已薨逝。听闻二妃之死皆与孝敬宪皇后仙逝有关,几年之间皇帝失了一后二妃和一位刚出生便殁了的皇子,伤痛之余便无意再立位尊的妃嫔,寄情的后宫诸女除有殊宠的之外位分皆是不高。 镜中花(五十九) 幽梦落花醉贪欢,轻拂玉笛拔情弦 繁华散尽度徘徊,残阳徽墨语微澜 殿内因此屋中有地炕和暖,特意来此叙话。酒席即摆设在内。熹贵妃娘娘心里明知我来参见的目的,并没有点破,命宫女送了酒,大家坐在一起。齐妃哀声道:“可惜今日没有叫几个人来。” 安贵人道:“我也打算叫的,因打听其他姐妹们今日都在自己宫寝里打盹养性会,连淑芳斋里都没有一个去的,所以没有去叫,怕倒叫她们为难。” 春常在又道:“今日我们可为软红尘中,一时雅集。” 谦妃坐在马常在肩下,谦妃即凑着马常在耳边轻轻的嘀咕一句,马常在哑然失笑。众佳人问马常在道:“她说什么,惹得妹妹如此兴也?”谦妃向马常在望着道:“我说罢。”马常在摇了摇头。谦妃笑道:“春常在说沉寂在软红尘甚得尤妙。”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那常在最是性急,便道:“你们说了这红尘,我情愿吃一杯。”熹贵妃冷语道:“先让新来的贵妃喝十杯再说。”我心里晓得自己酒量平常,道:“我酒量尚浅,三杯罢。”安贵人笑:“香玉才人三杯,诸妹各饮一杯,臣妾赏识这句话。” 齐妃道:“我是请教过的了,免饮。”熹贵妃笑道:“几时?” 齐妃道:“真正让你这张嘴痛饮,狗口里生不出象牙来。”常常在乐道:“快拿酒来喝了,别等她说。”真个喝了三杯,其余也都喝了。 我笑向齐妃道:“你是请教过的,你喝罢。”我笑着罚了齐妃一杯酒,道:“齐妃不知否听说‘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众人都不解。 齐妃瞅起眉头道:“这句诗敢问有何可说?”安贵人忽然想着,抚掌大笑道:“这要说起酒文化,实在可说,难为齐妃实在琢磨不透。”熹贵妃等悟着也都笑了,道:“庄周主张,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真说得扑朔迷离,而酒有很多可说。” 熹贵妃道:“香玉妹妹,既然文采出色,不如我出一对你对,却不许思索。如对得好,我吃三杯。对不出,罚十杯。不好,罚五杯。”我脑子一转道:“从来说出对容易,对对难。对不出三杯,对不好一杯,如何?” 又道:“也要看上对出得难不难,你且说来。”熹贵妃向我道:“要借重大名,就是‘香玉人生香’。”马常在劝道:“这倒不容易呢。” 一语未了,我道:“我已对着了,望贵妃娘娘喝三杯。”熹贵妃淡淡道:“你说。”我道:“如果对得好,我们还要公贺一杯。”我笑道:“‘喜(喜替熹)玉面戴金’。何如?”谦妃道:“香玉对于熹玉却是绝对。”齐妃道:“就是‘面岱绿’欠典切些。”我辩解道:“典虽不典,切却甚切。你没有见过月空当照,擣药的玉兔脸上,不都是金的么?”说得哄堂大笑起来,谦妃道:“你这香玉才人,连熹贵妃娘娘都乱说胡话起来了。”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望熹贵妃娘娘见谅。”熹贵妃默言不发,只得照数领了,合席也各饮了一杯。 安贵人见我与熹贵妃争锋相对,气氛沉闷,转移话题道:“如此饮酒,罚来罚去,也觉无味。前日我们姐妹打了一天诗牌,却极有趣。苏格格打成两首绝好的诗词,可惜她们今日又在淑芳斋。咱们何不再想一个新鲜酒令。”齐妃道:“今日我们将那对诗的令,行一行罢。”马常在问道:“怎样对诗?” 熹贵妃娘娘道:“这是极容易的,出令的把一句诗拆开了,一个个的说给人对,凑起来文义通的免饮,一字不连,罚一杯。往往闹出笑话来,最有趣的。”我道:“就是对诗。熹贵妃姐姐先饮令杯。” 熹贵妃饮毕,命人取了一块楠板,顺着衣衿开了姓,便道:“我先出对了。” 写了个“中”字。众人想了一想:颜对了外,高对了后,梅对了上,史也对上,王对里。文泽又出了一个“凤”宇,颜对鸿,高对鸡,梅对鸾,史对鸦,王对乌。 熹贵妃又出一个“下”字,齐妃道:“有卷先交,我对‘归’字。”谦妃接着对“前”字,我、安贵人同声对“来”字,马常在对“回”字,常常在一一写了。又道“扶”字,那常在对了“靠”字,齐妃对了“送”字,我对“寄”字,安贵人对“驭”字,那常在对“听”字。 继而轮到谦妃道“双”字,熹贵妃对“孤”字,安规人对“八”,马常在对“九”字,常常在道:“不好了,顺着数儿就是十罢。” 那常在道:“是了,我这个字倒有些难下,也罢,对‘三’字罢。”齐妃道“辇”宇。我笑着道:“我晓得一定是这句诗。” 熹贵妃抢对了一个“琴”字,安贵人对了“车”字,那常在对了“船”宇,只有齐妃未对。谦妃催道:“再迟要罚酒了。”众佳人笑了一笑,道“舟”宇,齐妃对不出,便重新写起来,出的是“双凤云中扶辇下”。安贵人对的是“孤鸿天外寄书来”。大家赞好。谦妃对的是“白鹤露后靠舟前”。大家一看忍不住都笑起来。 熹贵妃缓缓道:“这个实在不通得离奇了,没有一个字连的,也有难倒他的时候。大家公议该喝几杯?”那常在道:“就只舟前二字算连,其余实在不贯,五杯是断不能少的。” 齐妃只管笑,也不辩,也不饮。安贵人道:“你为何不愿多喝?”谦妃随凑着安贵人耳边说了一句话,把安贵人笑得出了席,走到外间屋内放声大笑,我不解,连忙出席来问安贵人,安贵人向我说了,那谦妃在更拍着桌子狂笑。熹贵妃等向我问时,我只是笑,说道:“你们且看完了大家的,再说不迟。”那常在道:“这罚酒是要喝的。”我道:“自然。” 谦妃在拉着安贵人进来,齐妃道:“不晓得她又在那里想些什么歪主意。”谦妃、安贵人听了这句话,复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经宫女拧了手巾擦了,方才笑声稍止再看熹贵妃娘娘对的是“九驾天上听琴来”。大家赞道:“这句真对得字字稳惬,又在剑潭之上。”于是公贺了一杯。安贵人对的是“霓为衣兮风为马”。我道:“凤霓此对,未免杂凑。” 安贵人道:“你这好一句诗词,少所见而多所怪,要多加努力了。这才对得工呢。”常常在笑着说道:“真对得好。” 我乐道:“这个我倒要请教请教。”道:“霓为衣兮风为马,是李白的诗。”齐妃恍然道:“可是《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我记性真坏极了,该打,该打!”安贵人道:“幸亏你还记得娘家,不然总要罚十杯 酒的。” 再看谦妃对的是“十乌日里鸾车回”。谦妃哀声道:“我的对坏了。”安贵人偷笑道:“就是十乌二字不连。”我笑道:“前舟又错了,日中 有乌,尧时十日并出,难道不是十乌么?” 熹贵妃道:“这却强词夺理,到底勉强些。”于是公论推我第一、熹贵妃第二、齐妃第三、谦妃第四、安贵人居末,就依名次轮作考官。 熹贵妃纳闷道:“还有安贵人的罚酒未饮,刚才到底说什么,笑得这样。如果实在说得好,免罚何妨。”安贵人笑着道:“若说了,非但不能免罚,还要倍罚。”齐妃道:“莫非又是糟蹋我么?” 谦妃道:“然也。”齐妃道:“只要糟蹋得有理,罚酒也可以少减。”我道:“想来五杯是不能免的。若要再加,万万来不得了,只好不说罢。”齐妃装可怜道:“不加就是了。”安贵人道:“把我的对句,倒转来念,你说好不好?”我同熹贵妃、齐妃暗暗的念了一遍,都不觉鼓掌大笑起来,谦妃笑得伏在桌上,那常在笑得靠着常常在,引得安贵人、齐妃又笑了一阵。 镜中花(六十) 那日从熹贵妃殿内出来已是傍晚,我正徒步赶回自己的内殿一路望着丛丛盛开的桃花,花枝太多,反而养分不足,连累整棵桃花开得甚小。不如吩咐宫女剪掉旁边多余的小枝,只留中间几棵粗壮一点的。这样美观大方。 一幽绿色宫女装扮的女子向我走过来,待近了,却是寒尚书,我不禁惊讶。她未带一侍一婢却着宫女装,独自走进长春宫。 袅袅娜娜,弱柳扶风,环佩微音。嘴角虽是微微地笑,眉心却带着淡淡地忧。待到跟前,她弯腰屈膝行礼,甚为恭敬:“下官寒香参见香玉贵妃!” 我顿了顿,不知她这是又演那出:“听闻香玉贵妃倍受皇上宠爱,后宫嫔妃莫不礼让三分,前几日与玉典事实属冒犯,下官担当不起。” 我眼角一红:“寒大人,可是怨臣妾恩宠甚隆冷落大人了么?”她避重就轻,还忌于我因圣上宠爱我心存避讳,传到玉典事耳朵,少不了责怪我身为一宫贵位竟然争风吃醋不能容人。 我面色顿冷,大为光火:“皇上宠幸,必然是天大的福气,你当感恩戴德就行了,皇上与你无半点关系。”我入宫不到几日,就感到内宫疾恶如仇,虽跟着半个皇亲多年,耳濡目染,戾气少了很多,但想起那日与玉典事的话,仍是忍不住要去讽刺她,“莫不是同在宫中每一位庶人视圣宠理所当然,连感恩戴德都不应该忘了吧?”手紧紧抓住一枝耀眼的旁支花瓣‘喀嚓’整枝剪掉,碎落在地上。 她知我另有所指,“香玉贵妃娘娘怪大人太阿谀奉承的那句话么?”,低着头沉默良久方道,“娘娘,如不是大人那句话为你开脱,你今天可能带着伤痕面对着下官。” 我手停住,不禁侧目看她,她所言不假。 她眼睛直视着我,“莫非娘娘觉得一个无宠爱的单纯妃子避世就能保住性命么?即使姓名平安渡过,就能保证你以后不受别的乱臣宦官欺负么?”她绕到我的身旁轻轻道“娘娘以为年迈的皇上还能倚靠多久呢?” 我听她提到皇上,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小心环视了四周。皇上身子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今年较之往年已大不如。宫人皆知他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寿了。否则也不会如此急力的时不时安排太医在旁诊断和服用药丹。 寒尚书紧紧握住我捂着她嘴的手,泪光闪闪:“娘娘,还是担心下官的,是不是?” 我微窘,但语气仍是硬冷:“我只是担心你说的话给人听见连累到我翊坤宫。” 她向前一步,干脆双手搂住我的双臂,“娘娘,相信下官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么?下官虽然面上装作怠慢娘娘,实的是保护我们姐妹啊。” 她见我面露疑色,赶紧道“娘娘难道不知,后宫终究熹贵妃最大,熹贵妃需要的是后妃相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象当年年妃和孝敬宪皇后,年妃太盛,有自己的将军哥哥,她就暗扶孝敬宪皇后,孝敬宪皇后盛了,她就利用我在熹贵妃娘娘身边。所幸熹贵妃已出宫门到圆明园养性一段,否则不知道还要弄出什么事来至其余妃子于死地呢。至于我虽受原来在世的皇后的恩宠,但门户低薄且又有把柄在她手中,好受控制。另外赠宁妃和谦妃入宫多年不太受宠,待她亦是平和有礼,其她各嫔妃恩宠和地位都不足道也,自是没有一个能威胁到她。” 我不由点头,细细听到,“惟有年妃家世品貌足以得隆宠,难保不会落得打入冷宫的下场啊。” 我略一沉思,问道:“依你的意思,我避世于熹贵妃前程不好,我受宠居高位又恐其摧残,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寒尚书即道:“所以今天下官才以宫女装扮避人耳目前来提醒你。无论我们俩前几日发生什么事,从此刻起,我们能做的,只有一致对外,熹贵妃之所以还放心让你受宠,是因为看到你因自身才华横溢之事已生隔膜,两者相争,所以也不能独宠大权威胁到其余妃子。所以想了想,我们在她面前一定要继续不合下去。一直等到你生下帝子和皇上重招年妃回宫!” 我听她最后一句,如雷惊动:“你又怎知皇上会重招年妃回宫?” “那是迟早的事,都一年了。”她神色苍凉。 我不欲再追问缘由,她说此话自有她的道理,我已被她的不请自来和一席话弄得迷糊和犹豫起来。年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看她神情不像在欺骗我,到底熹贵妃又抓到了她什么把柄,令她即使是盛宠也要受其压制? 心里太多疑问需要好好整理,嘴里喃喃道:“年妃回来了当真就能稳定格局?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寒大人唉,你想得太远了,功德自在人心,我自问无愧于心,唯心过好生活而已,权力富贵于我又何用?只要我雍容大度,自是有熹贵妃明白我的心。你出来已多时了,回去吧!” 寒尚书福了福:“但愿熹贵妃娘娘也如香玉贵妃娘娘所想才好!下官就不远送,先行告退”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私自见面,每回外头碰到,她也只是行行礼,不多说一句。依然宛如當初,仿似我们并没有过长春宫那个傍晚的交谈。我亦放下欲除她的念头,干脆把心思放到了陪伴皇上和打理御书房琐事上。 不久就传来慈宁宫李贵人已有两个月身孕,于下月二月初三晋封为正四品贵仪。 距离寒尚书那次对我坦诚相待不出几日,就听闻她被贬低官职的消息,我心中的谜团似乎清晰了一点,莫不是她早知宫中太多事,刻意示好于新来的我,恐现已水涨船高的在她非常时期会有一些保密之宫人加害于她?她若这样想是因为我,那就是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现在的其他时间我和刺绣女官都待在房内认真刺绣,偌大一个绣纺局顿时陷入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中,所有女官刺绣都想把最好的绣品送到各妃子面前,只为博得皇上的欢心,登上更高之位。 十二日之期去了一半,而我却被端柔格格念叨了五天,现在又在我身后踱来踱去地唠叨起来。 “香玉,只剩下七天了,你不要光坐在这发呆啊!交不了绣品您就没机会得到赏识了。” 看着嵌在绣架上依旧空空如也的白色绣布发呆,我内心矛盾得不知如何决定,整整五天我都没动一针一线,也难怪她会着急地念叨着我。“端柔,你觉得我是该绣凤彩云好,还是单调的海棠纹好?” “当然是单调的色泽好看,难道靓丽的不是凤彩云?”她先是理所当然地点头,后来才恍悟我话中之意,连连追问搭配的美丽好看什么,我没回答她,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 我沉思了好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询问了一句:“端柔格格,你说宝亲王弘历是什么样的人?” 又回想起前段时间汇芳书院那一幕幕,至今都还有些悸动,尤其是他看我的眼神,仿佛迷离,一想到此就忍不住想探听一些他最近的事情。 身后的端柔格格却始终没有回我的话,以为我的声音太小她没听见,于是又提高了一些音量问:“端柔格格,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弘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依旧没人回答我,我奇怪地转身想瞧瞧她是不是呆了,却发现端柔格格早已经没了人影,只有那个墨色花纹身影的男子站在我身后,充满笑意地望着已经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我。紧张地朝他行了个礼,暗暗责怪端柔格格怎么连宝也不通报,害我当着他的面问起如此尴尬的问题。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依旧未动一分的细软丝绸:“很想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的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头垂得老低,目光随着他的黑得发亮的靴子来回转动。我是万万不曾料到他竟然会来到绣纺局找我,他不怕皇上万一怪罪下来吗?这儿的姑娘虽说不是后宫的妃嫔,却也是此次的秀女,他这样贸然闯进来确实不合规矩。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这话是命令,我不得不抬头对上他那探究的目光,那双幽深的眸子,依旧忧郁伤淡。 清平调(六十一)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弘历,时候不早,你该离开了!”不自然地躲过他越发炙热的目光,他却抓起了我的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抽回,但是一种冰凉的感觉传至手心,是一枚碧光亮白的翡翠玉石,细细看来正是两只耳鬓厮磨的龙盘绕,不知他拿此物赠予为何意? “这是羊脂玉,我皇额娘寿辰的贺礼,希望你能为我保管。”弘历淡淡笑着对我说。 我疑惑地盯着那块玉半晌,无言地将它收下了,或许是因为他眼中那不容拒绝的气势,又或许是因为他真诚恳切的语气,再或者是因为他的手仿佛温暖了我的心,总之我只好收下了,将它小心地放入衣襟内保存。之后我亲自送他到了大门前,静静看着远去的背影。 随后雍正帝因国事纳闷出了御书房便来寻我,其然自从遇见那日起,标致难以忘怀,心上很想作乐,但生怕熹贵妃拘管,二来为了顾及我的清白,不能随心所欲。即对我委婉说道:“今日朕前来看看你,顺有空闲之日请去听戏。” 我倾心一说:“皇上难得有时日陪臣妾,自然心欢。就怕皇上冷落臣妾,还等你说?” 雍正帝便皱着眉,拢着袖子闲踱,踱了一会道:“我们两人听戏,不用多想烦心之事。”我笑着道:“若论烦心呢,我还打算说出来,就是冷清清的听那几出戏,也无甚趣味。你不见有钱的带着垫子坐官座,一群公子围着,嘻嘻笑笑的,好不有趣。听了几出,卖艺便带了他们上馆子饮酒。那陪酒的光景,你自没有见过,觉得口脂面粉,酒气花香,燕语莺声,伪嗔佯笑,那些妙处,无不令人醉心荡魄。若在宫外看戏,其实所花也有限,不过七八两碎银,核起银子来三两几钱,在戏台下摆一台花酒,也还不够。我就没有这钱可花,作不起这个东道。”雍正帝听了,心痒难挠,便道:“这都好说,只要能与爱妃一起观戏,任何难事不是话下?” 我想了想道:“皇上独揽大权,自然有用不完的元宝。”雍正帝道:“朕的俸禄也不多,与那管帐的倒很相好。”我道:“臣妾不好意思,才来了几天没多久。为着听戏去挪用皇上的俸禄,也叫人瞧不起。”雍正帝犯愁道:“那就难了,不想让朕破费,如何可以免去,我是没有方法想。”我拈花微笑道:“你倒有方法,你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不肯使。” 雍正帝大悦道:“朕有权利?在众百姓面前不值一提,到宫外又没有人认识,那里来的权利?”我道:“你贵为天子必会众人崇仰,何不威风凌然出来震慑,要是臣妾,照数显摆,你也不必理会他人之看法。”雍正帝笑着道:“这恐怕使不得,倘或大臣查问起来怎样回答?”我望着道一脸茫然:“如果不查更好,若一查起来,只说皇上明察秋毫,微服私访体恤民情不能深有感触,因而以皇权大显我大清的风范,也能安稳天下太平盛世之用,体现皇恩浩荡,所以皇上务须担心。” 雍正帝欢心道:“说倒也说得轻松,但滥用皇权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民愤,众臣难以服此说法。”我笑了笑道:“这有什么不服?你只说向来只道身为一国之君,所以没有不可服之说。”雍正帝又想了一想,径到他御书房中,开了一个小箱子,伸手在箱里摸索,摸着了一大包,有好几十两。打开看了,内中碎的很多,便拣了五六块,住手要包。 雍正帝道:“花酒两样,大约要十几两碎银,爱妃索性再拣两块出来。”我又拣了两块,约有*两了,一总放在搭链里,掖在腰间,把银子仍旧包了放好,锁了箱子。吃了饭,带了穿着便服的宫女,拿了马褥子,雇了车,急急往戏园来。 将到戏园,我道:“我们听什么班子呢?”雍正帝乐道:“自然贵春班了。” 到墙上去看戏报,贵春班在郑亲王府,雍正帝是去年闲逛熟的了,一径同进了戏园。雍正帝走的快,我见那戏园门口。摆着些五花云彩,又有描金牡丹折扇,又有些花架子,花花绿绿的。只管往前观看,信着脚步走,不防总径路口,横着一张矮长板凳,差点绊了一交,作了个倒栽葱,宫女正要来扶,旁边有一人走过来,双手将我拉起,替拍去了身上灰土,笑嘻嘻的道:“瞧着路走,这交栽的不轻,幸亏我拉的快。倘或摔坏膀子,碰伤了脑袋,便怎样。不是图欢乐,倒是寻烦恼了。” 我不好意思,脸红谢了一声,进去觅着弘历,在楼上坐了一张小桌子。已开过台,做了两出,此刻唱的是《倾杯玉芙蓉》。雍正帝见不是名角戏,便不看,他左颐右盼,四下里闲望,非但芳官等不见,连蓉儿也不在台上。 正无精打彩的坐着,忽见一人走来,对着他点点头,雍正帝颇觉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那人便走到我背后拍一拍肩,说声:“香玉才人”! 我回头见是淑慎公主,便满面堆下笑来,连忙让坐。问道:“公主独自一人来,还有人同来的?”淑慎公主满面春风:“我那里有工夫听戏?清早饭后到自家的花园走了一走,出来又到端柔格格府邸处商量件事,遂同起满银号钱庄周老板共商科尔沁草原经商往来之事。昨日法源寺的陈和尚,有件事约我在这里等他。”说罢拿出了梨花茶,递与我,我接了过来细细放入茶壶里。雍正帝此时方想起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重叙了几句寒温。淑慎公主将泡好的梨花茶递与雍正帝面前,雍正帝心感欣慰,至从嫁到那美丽的大草原,一直没有机会前来孝敬自己的皇阿玛,眼泪鼻涕顿时一齐出来,惹得我都不知是笑还是感动。淑慎问我在宫里光景,我随口答应了几句。淑慎难为情道:“香玉妹妹,其实不管在哪里,我们都是最亲的一家人了,以后如有缓急,可随时到公主府邸处找我商量。” 我不由得谢了一声,淑慎公主也不看戏,只与雍正帝说话。雍正帝说起芳官,便细细说道:“朕也见过这人,相貌倒好,就是人冷些。如今是天天在戏园众出了名的花旦。还有个蓉儿,略比他和气些。”我边听戏边说道:“这个芳官,是我们紫禁最得意的。”雍正帝欣喜问道:“你也喜欢芳官吗?朕倒不大见你有喜欢的情绪出来。”淑慎却呆呆听着,见有一个貌美的女子走来,到雍正帝面前请了安,又照应了我,对着淑慎公主也弯了弯腰。我擦擦眼睛,聚起了眼光,把那女子一看,原来是前日在招待宴席唱戏的,众人徽极口称赞她。那女子便靠着我坐了,我却冷冷的。雍正帝问淑慎公主道: “她叫什么?”淑慎未及回答,那女子急应道:“回皇上的话。小女小名媚娘。”就问:“你贵姓?”淑慎与雍正帝说了。又问道:“前些日子朕亲耳听闻你在宫里唱戏,你与芳官也在一起唱戏,你们相好有交情么?” 淑慎想道:这个女子很多情,见了皇上她就能说会道,这也难得的。便含着两个水亮的眼珠,细细的睃着她。弘历索性过来,与她一凳坐了,问道:“你能常唱戏,你喜欢那一家的作曲?”媚娘便支吾回答了雍正帝和弘历两句。弘历把自己的短烟袋装好了烟,吸着了送过来,心里甚是得意,那两只眼,愈觉水汪汪的含着露水一般,心里喜欢极了,倒突突的跳,喉咙里痒痒的说不出话来。那媚娘便坐着不动。换了一出《浣纱记》,便又一个戏子到弘历身边,也坐着不走。 清平调(六十二) 血染墨香哭乱冢,韶华倾负红颜悴 待浮花浪蕊俱尽,半醉半醒半浮生 弘历欣喜问她的名字,叫宝珠。台上又换一出《绣襦记》,一出场,弘历认得是芳官。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艳,颇有花含晓露,月印暗川之致,两边楼上喝彩不迭。淑慎公主对雍正帝说道:“皇阿玛,这个就是芳官。” 我点头含笑道:“这芳官比往昔更觉好了。“媚娘也认不清楚,只与弘历说话,又看看宝珠,却没有余情照应到台上。那宝珠见弘历喜欢她,也挨了过来。我便不知觉拦着他,不叫她过来。宝珠便绕到那边坐了。 两个黑面戏子,夹着个怯老斗,把个淑慎公主左顾右盼,应接不暇。宝珠、媚娘抢泡热水,抢倒茶,一个挨紧了膀子,一个挤紧了腿。我得意洋洋,乐得心花大放。 芳官唱完,进了场,卸了妆,在帘子边站了一站,望见了雍正帝,即微微的一笑。雍正帝对他点点头。又见他衣裘华美,靴帽时新,迥非从前模样,意谓其必过来招呼。 果见他进了戏房,候了一会,猛一抬头,只见他已坐在对面楼上,同着前几日唱《风筝误》的那个小旦,陪着两个华冠丽服的人。不多一会,那两人带着他们走了,雍正帝好不扫兴。只听得雍正帝问我道:“今日在什么地方用膳?”我不懂,只把头点。又听得媚娘问道:“这位贵公子,今日咱们上那个馆子,我伺候你罢。”雍正帝支吾,说不出来。 弘历突然说道:“今天儿臣打听酒馆才开了两三家,若去迟了,恐怕没有坐儿。”雍正帝心里想道:这两个却都好,看这光景,两个都要去的,但恐所带的银子不够。”又想道:“两人给他十二吊钱,吃五六吊钱的酒菜,也够了。”便问我道:“我们走罢。” 宝珠便拉了雍正帝的手道:“到那个馆子?”我看这两个女戏子。心里不大喜欢,因是皇上花钱,与她们无干,乐得热闹热闹,便对弘历道:“弘历,能否同路送本宫回去,有事想和你细说。”淑慎公主道:“你们先回吧,我还要候一候。”雍正帝劝解道:“同走罢,这时候不走是未必天色已暗。”便拉了淑慎公主同下楼来,却忘还了戏钱。看坐的上来拉住弘历道:“慢些走,你们没有给戏钱。”雍正帝听了,住了步,问弘历,媚娘道”这一起算我的吧,交代掌柜的就是了。”看坐的连声答应。 才出了戏园,两个女戏子跟在身后。弘历问媚娘道:“那个馆子好?”媚娘柔声细语道:“前面的花雨馆就很好。”不多几步,走进了馆子,掌柜的都站了起来,叫声”媚娘好,心想事成,升官发财。”又作了个揖,媚娘也应酬了几句。拣了个雅座,雍正帝首坐,弘历第二,我第三,宝珠、媚娘一凳坐了。走堂的送了茶,便请点菜。媚娘让雍正帝、弘历,二人又推媚娘先点,媚娘要的是红烧鱼,白切鸭,我要的是清蒸红豆、野甜菜。宝珠要的是白玉豆腐、麦子粉。淑慎公主要的是蜂蜜伴黄瓜、蘑菇羊肉、核桃羹。弘历道:“菜肴清淡可口,可以调养生息。”走堂的及媚娘都笑了。拿了两壶酒,几碟水果,几样小菜来,各人饮了几钟酒。 先拿上清蒸红豆、蘑菇羊肉、蜂蜜伴黄瓜、白玉豆腐四样菜来。弘历便要豁拳。媚娘对弘历道:“你出个令罢。”弘历大笑道:“乐中乐,苦中苦。第一杯输了,要唱个小曲儿;第二杯输了,要说个笑话;三杯输了,敬人皮杯。” 雍正帝含蓄道:“这三样我都不来。”我微微笑道:“那不能。既这么着,头一个就是你来。”媚娘便斟了三满杯,放在面前道:“贵公子来罢!”雍正帝便眯齐了眼道:“你们替我看着,我眼睛不仔细,恐怕要错。”便伸出手来,与弘历豁一拳就输了。我乐道:“请唱。”雍正帝道:“唱是再不会的,我情愿多吃一杯。”淑慎公主道:“说唱就要唱的。”雍正帝饮了一杯酒,求宝珠代唱。我淡淡说道:“代唱了罚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雍正帝对他作了一个辑,道:“好人,你代我唱一唱罢。这些东西,我是一句不会的。”众人见他果是不会,宝珠便代唱了一枝《琵琶记》。 再豁第二杯,弘历输了。笑着说道:“有一人请客,没有钱买酒,拿一只空杯子,放在客人面前。主人说请,客人不动手。主人又说请,客人道:‘酒还没有来,请什么?’主人家就走过来,拿着杯子一瞧,道:‘原来这杯酒是干巴巴的,你就这么饮了罢。’”弘历就拿杯子送到雍正帝嘴边,雍正帝乐极,一饮就干。淑慎公主、我齐声说“好”!宝珠道:“这个笑话实在说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酒,送到弘历嘴边,叫道:“弘公子,小女敬你,饮这杯。”弘历也喜欢,干了。 宝珠又斟了一杯,送到我面前,也恭敬叫了一声香玉姑娘,我也爽快干了。 豁第三杯又是我赢了。弘历便含着一口酒,双手捧了我的脸,口对口的灌下。弘历心里快活,脸上害躁,已咽了半口,忽低着头一笑,这口酒就从鼻孔里倒冲出来,绝像撒出两条黄溺,淋淋漓漓,标了一桌。宝珠笑得坐不牢,已塌下凳子,坐在地上。淑慎公主的翻了一身酒。媚娘笑的腹痛,捧住了肚子。 淑慎公主带笑拍着媚娘的后背,弘历才抬起了头,闭了眼,张开口,鼻孔里还觉痒的,打了几个嚏喷,停了多时,方才说道:“有什么好笑?”众人见他这光景,又笑了一会,吃了几样菜。 雍正帝便斟了酒与媚娘豁了一拳。媚娘输了,雍正帝便催媚娘唱。媚娘道:“这不难。”饮了一杯酒,唱了个《游园》,大家却赞声“好”。第二杯又系媚娘输了,要说笑话。媚娘欲醉抬头,见屋子里钉着一个小神龛,供一张文财神招财进宝,即对大家说道:“你们见了有钱的文财神,便喜欢道:‘财神爷到了,肯花钱。’人人见了财神都会聚财,便高兴道:‘只要拜拜财神,希望能遇到好事。’你瞧上头到底是福禄寿的文财神,还是侠肝义胆的武财神?’弘历拍案叫绝,淑慎公主掩着鼻孔要笑,宝珠却仰面看那龛。弘历摇晃中便斟了一杯酒,送到媚娘面前道:“该罚,你挖苦得利害。”媚娘接过来,饮了道:“这里却没有文武兼修的财神。”又与淑慎公主豁第三杯,淑慎输了,要敬淑慎皮杯。淑慎道:“咱们倒不用这么着,方才宝珠那杯没有吃得好,这杯我烦你转敬她。”淑慎公主便拿着杯子,呷了一日,又送到宝珠嘴边,宝珠摇着头,闭紧了嘴不受。淑慎公主便跨在宝珠身上,端端正正的,将宝珠的头捧正,往上一抬,宝珠便仰着脸。淑慎公主却把那一点珠唇,紧贴那一张阔嘴,慢慢的沁将出来,一连敬了三口。 淑慎公主便如醍醐灌顶,乐不可言。大家听她喉咙里头咭咯咭咯的,咽了三咽。 淑慎公主又斟了酒,轮到弘历了。第一拳是淑慎输了,唱了一枝《浮生三梦》。 第二拳是弘历输了,弘历先笑了一笑,笑着说道:“这个故事是从市集听到,人家姑嫂两个,哥哥不在家,姑娘就和嫂子一床睡觉。嫂子想起他丈夫,便睡不着,叫这姑娘学着他哥哥的样儿,伏了一会。那嫂子乐得了不得,道:‘好虽好,只是不大在行,换个姿势就好。’ 清平调(六十三)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一直闹到月明风息,走堂的送上一个灯笼,宫女接了,出了馆子,几人各低了头,一步步踱回。可谓乘兴而来,扫兴而返。 我和雍正帝回家时已三更,太和门关了门落了锁,宫女敲了半天,才有守卫来开了。两人走到我的寝宫。 实然雍正帝自从见我儒雅风流,忠诚朴实,十分钦敬,倾心相待。片刻宫女来禀道:“酒席已摆在芳香阁内。” 酒意未尽,雍正帝邀我同至阁中,见结构幽深,陈设甚雅,琐窗屈戌,掩映绿纱。旁即我的卧室。雍正帝细观了一回,与之入席,彼此逊让,互相斟劝。酒将半酣,雍正帝笑着道:“爱妃,汝未入宫之前,久闻明经擢秀,诗坛中可独立一帜。朕虽诵过佳章,已开茅塞,今夕萍水相逢,既蒙设樽醉朕,荡朕俗肠,还要赐教。” 我淡淡笑道:“街谈巷语之词,鄙陋不堪动听,潦草不堪入目。君如勿笑,妾方敢献丑。”雍正帝免然笑道:“卿勿太谦,就此请教。”爱妃也不请题,挥成一首,双手递与我。我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凤栖梧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烟花韶华风尘度,桃芯飘零雨里开 雍正帝读了这首诗,不觉顿触悲怀,泪随声出。乃道:“此诗一字一泪,爱妃之心事尽寓诗章,真非纸上空谈矣。” 乃拈毫也赋七言以赠之。诗曰: 红豆相思生南国,绰约艳姿旖东风 翩跹小影怯风凉,衣因多病懒熏香 我见如此优美的诗,不胜踊跃,大赞道:“开府清新,参军俊逸,篇篇珠玉,字字琳琅。典丽裔皇,烛天起云霞之色;措词雄健,掷地成金石之声。诗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于是更加钦敬,曲尽殷勤,举杯相劝。天色幽暗,酒阑后,雍正帝告别回御书房。 深夜寂寥,徘徊良久,雍正帝来回踱步,忽想着:“几日梦中,说什么十二日相逢花神之日,又说什么潇湘妃子,莫非就是香玉才人么?朕胤禛若得香玉爱妃立为室,任她舞榭歌台之心,朕之愿亦足矣。只怕爱妃心中未尝有我。”辗转良久始睡。 明日,雍正帝无意经过熹贵妃的寝宫,闲谈一回。膳罢,又至我的寝宫。适我在浴房试兰汤,雍正帝嘱侍婢勿惊动,宫女依命。雍正帝坐少顷,使开宫女,悄躲在碧纱窗外,于罅隙中偷看。见我一湾软玉,两瓣秋莲,褪露娇躯,斜倚朱盘中,手执罗巾,在那里轻轻拂拭。如醉杨妃华清宫新承恩泽,暖试温泉。 雍正帝看了一回,不觉春心荡漾,轻轻的推进纱窗,默默不言。我误解认是宫女添汤,及回眸谛视,谁知却是雍正帝,半惊半羞的道:“皇上,吓到臣妾了!”雍正帝道:“朕无心路过,若惊动爱妃,还望包涵,朕也要想洗澡。”我笑而道:“皇上,臣妾羞愧,是否能回避一下,不要在这里没规矩。”雍正帝脸红道:“婉妹何欺我耶?你试兰汤,便有规矩,我要洗澡,难道就没规矩?” 一面说,一面竟将衣服卸下,跨入朱盘。我无可奈何,只得与他同浴兰汤,拂拭了一回。雍正帝于浴盘中口占一绝云: 娇汗易曦凝醉玉,生香艳脂浸朱盘。 雨过华清树影凉,郁郁飘花露未干。 浴罢,唤宫女倾去余汤,二人同至积翠亭纳凉饮酒。时届快四月之时,火伞张炎,天气渐多暖春。幸此亭四面通风,嵌空玲珑,堪消暑气。雍正帝坐了一回,握着我的手道:“我要去看看齐爱妃了。”我甜美地道:“你去,你去,本来这里留你不住的。”雍正帝见我有些醋意,乃说道:“朕好像有件东西遗忘在齐爱妃处,去拿了就要来的。”我委婉道:“本来齐妃念你好才叫你去,那个叫你不要去的?”雍正帝见我如此言语,便说道:“若换作你叫我去,朕也不好再三推拖。”我生有醋意道,“你去,你去,你再不去,齐妃妹妹就要生你的气了。”说罢,两只手扯了雍正帝至亭外,送了一段路,与雍正帝温柔笑了笑,说道,“快些去罢。”竟独自难受憋着泪回去。正是: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 雍正帝被我推出了亭外,不得已至齐妃家。恰好齐妃在储秀宫的花雨阁内午睡,雍正帝轻移慢步,悄悄然踱进房中。见齐妃酣睡在贵妃榻上,如西施舞罢慵妆,香晕酡颜,海棠无力。身穿海棠粉衫,一湾玉臂做着枕头,秋波微阖,春黛轻颦,朦胧的睡着。 雍正帝暗忖道:“宫女侍婢们好不当心,爱妃睡着也不替她覆些锦被。”心中十分怜惜,即就前来唤醒齐妃道:“爱妃如此打盹,要受凉的。快些不要睡。”齐妃惊醒,见是雍正帝,便打了几个欠伸,复又朝里而睡,因说道:“皇上勿惊搅臣妾。昨宵听蛐蛐相斗,响彻房栊,闹了一夜,未曾稳睡。今日十分疲惫,拥被养神,不睡熟的。”雍正帝劝慰道:“养神未免落寝,疲惫事小,睡而受凉事大。朕与你闲谈片刻,就可忘倦了。” 齐妃仍合着眸子道:“臣妾颇困倦,欲略养神。你往别妃子处去去再来。”雍正帝哀叹道:“叫朕往那里去?即或去了别的宫寝,都要推我出来的。”齐妃听了,嫣然一笑道:“你既要在此,可坐在那边,不许吵臣妾。”雍正帝听了,便拜下头去,偎着齐妃的粉脸道:“不要睡,不要睡。” 齐妃见他面含酒意,口喷酒气,遂问道:“皇上,你又在哪里喝酒?”雍正帝道:“方才到香玉爱妃的宫寝,无意适香玉试兰汤,朕也洗了一个和合汤。既而到积翠亭乘凉饮酒,朕说要到你宫寝来,她便送我至亭外,送我到半路。你想该也不该?才得到你处,你又叫朕到别处去,岂不是又要推出来的?” 齐妃继而解释道:“皇上在此没有什么好处,还是到熹贵妃娘娘处去洗洗和合汤,饮饮和合酒好得多哩。” 雍正帝听了这句话,也不回答,倒身向床上一睡,将衣袖只管拭泪,说道:“朕为了你在熹爱妃处受了许多气,特来告诉你,你又是冷言冷语。朕从此情禅勘破,要去做和尚了。” 齐妃见他发愤,亦将娇躯斜靠在雍正帝身上,按着齐妃笑道:“臣妾与你顽顽,你倒认起真来。你敢做和尚么?”说着便拧雍正帝。雍正帝连忙讨饶道:“好爱妃,饶了朕罢,朕不做和尚了。”齐妃笑道:“你也会讨饶的么?”雍正帝乐道:“爱妃,你要讥诮朕,朕自然要做和尚了。”齐妃生气道:“你还敢说么?”雍正帝发急道:“不说了,不说了。” 齐妃笑道:“皇上既不说,臣妾与你讲,今日香玉妹妹推了你出来,你可知她的心里么?”雍正帝不解道:“有甚不知?她无非怀醋而已。”齐妃道:“你既知吃醋,今宵你必须过去,不然我倒做难人了。”雍正帝道:“朕不去,朕不去。朕若去,她做泄柳闭门而不纳,教朕焉能冷落等候在门外耶?”齐妃道:“包在臣妾身上。她若闭门不纳,明日你来向臣妾说就是了。”雍正帝感到无奈,只得重至熹贵妃处。 清平调(六十四)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不到一片刻,雍正帝到了我住处,漫步入内,心里惦记便来看我,见我睡在榻上,在那里涔涔下泪。见雍正帝到来,便说道,“听闻皇上到齐妃妹妹处去,又回到这里做甚?” 雍正帝难为道:“好爱妃,汝不要提了。方才对你说去拿件东西就要来的,你倒忘了么?”我打趣道:“谁要你来?”雍正帝道:“好爱妃,你不要这等说。朕若真个不来,你又要打听,又要说朕到底无情;如今朕来了,你倒说这些闲话。当今天下不要说有你们这些风姿百态的美人,就是全世上的美人,总是一样看待,雨露均调的。” 我听他一番软款温存的言语,不觉已有几分怜爱,因淡淡笑着说道:“亏皇上说得出。你有多大本领,夸此大口。”雍正帝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怎奈何,如花美眷,终不敌,似水流年。” 我听了他一番痴不痴颠不颠的言语,又好笑又好气,只得原谅他的傲慢。 两人闲谈片晌,已是上灯时候。吃了夜膳,共倚亚字阑干,见月色穿帘,瑶窗明洁。俄而垂髫宫女携齐妃至,三人品月品茗,又酌冰雪佳酿数盏,以鲜菱雪藕嚼之,芬流齿颊。我桃腮薄醉,挽了雍正帝,起履于留香之座,芳径漫穿;牵裾于响屦之廊,花阴浸拂。携轻罗小扇,戏扑流萤一二,以寄芳怀。既而玉免渐升,铜龙响滴,漏将三下。我薄酲未醒,颊晕红潮,秋波慵转,鬟松钗乱,疲倦不堪。便向雍正帝道:“夜凉深矣,湿露侵阶,我们到房中去罢。”便低垂粉颈,斜倚在雍正帝肩上,缓款而行。 归房后,即傍着妆台,开了芙蓉镜奁,卸却鬓鬟,重挽云髻,酩酊默坐,天然妩媚。雍正帝又替我簪了些珠兰茉莉花朵,解秋罗衫,微闻芗泽,露出双腕,滑腻如脂。穿了一件时花的夏背褡,束一个猩红抹胸,换了一条皂色纨裤,宜嗔宜喜,斜倚纱橱。解罗袜,去鸳鸯履,穿好了软底睡鞋,唤宫婢捧了一盏凉茶饮毕,向檀几剔起银灯,手持绛纱纨扇,向雍正帝回眸一笑,先入香帏。 雍正帝本来看得心荡神迷,那经得对他一笑,自然更生出无限柔情,即解衣就寝之时,我本能轻轻推开了他,笑着说道:“皇上识大体,应知不成夫妻需保留清正纯洁,等皇上在众人面前纳臣妾正式为妃,才能。” 雍正帝明白我心思,就默默转身起驾回养心殿。 明日一早,我起身后精心打扮一番,心里舒畅兴许。吃了些莲子汤,便告别归家。乘坐轿子缓缓向陌生而又熟悉的府邸驶去,也不知自己在轿中窗口沉思了多久,只觉夜幕低垂,被分配来伺候我的宫女梵香在案上点亮烛火,微暗的亮光填满了整个灰蒙轿子。我回首望着这个娇小的身影在随着轿子来回摆动里地帮我擦拭汗水,微弱暗光下,削肩细腰,腮凝新荔,榴齿含香,纤腰楚楚,一双水灵的双目看似干净纯洁却又藏着一闪而过的忧伤,她的年龄应该在我之下,为何会有这样哀伤深邃的眼神? 我细细想来,宫里的奴才,有哪一个不是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往事才沦落到此,不然有哪个人愿意进这皇宫为奴为婢呢? “香玉娘娘,快要到家了,奴婢为你重新梳妆。”她恭敬谦卑地在我身侧,用低润的嗓音细语对我说。 我微微颔首应允,低头闭着双眼静心养神,任梵香用纤细的巧手为我挽髻梳妆。玲珑金凤,环佩璎珞,名贵首饰皆一样样地加诸我身上。望着随身携带的黄铜镜中致雅高贵、娇媚柔腻的自己,我再次愣神。 心里念着往日家父母嘘寒问暖。与家人吐纳心声,饮酒作乐。原来常常得以溺爱于家父母,又能长相会于姐妹处会文讲赋,可是不能如己所愿陪伴在爱人身边。 要说那选妃处处为敌,要我如何放下心与彼此相处增加情谊?而我又将以何种姿态在这弱肉强食的皇宫中生存下去? 窗外不时飘着蒙蒙的细雨,仿佛似我眼珠里的泪,湿润了我的心。 “香玉娘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到家感到高兴!”这是梵香在为我梳妆时唯一所说的话,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人发觉着我的流泪,我已经分不清楚人世间的人情浇薄、闲言碎语,还是我真如他们所言。久而久之我已经不愿再费神去猜想其真假,现如今我对梵香的话又起了猜想,她这句话仿佛另有深意,本想细问,终是未开口。她只是一个伺候我的宫女而已,我不想与她有过多的话语。 不出半个时辰,梵香已为我挽好柳髻,细心敷粉施朱,还从随身带挑选了一件用名贵的荷花金丝绸裁剪而成的衣裙为我披上。我多次对着铜镜上下打量自己,深觉不妥,遂将耳上金宝翡翠耳坠卸下,又将发梢上的玲珑珠翠取走,最后脱下那身耀眼的粉红百褶凤裙。 梵香则用奇怪且复杂的目光望着我的一举一动问:“香玉娘娘这是何故,是不是奴婢做错了?”然后弯下身子请罪,小心翼翼地拾起被我遗落在轿中的衣裳后,将临时妆台上散落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首饰珠钗收进妆盒内。 “太引人注目,还是淡薄的好。”我从随行的包裹里,取出一件普通的淡白色小褶素裙穿上,一件首饰也未佩戴,只是拿起一枚小巧的百蝶穿花珍珠簪斜别于髻侧,再次打量镜中的自己后才安心地准备下轿子。 我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女儿,在自己家众亲人面前应该自持身份不要逾越为好。 转身那一刻正对梵香怜惜的目光,原来这个梵香也非池中之物。微微朝她一笑,她先是愕愣,随后也回我一笑。我才发现她笑起来真的很美,美得动人心弦。 蓝天澄碧悠远,香径飘香飞散,清风微凉,冉冉袭惠色。 在梵香的陪同下,我到家的正园内堂,本以为自己会早到,却发现我是最晚到的。一张偌大的紫檀红木圆桌旁静静地坐着十二位盛装打扮的秀美女子,细细打量,原来是多日未见的姐妹们,未佩戴金玉珑簪的我在她们面前显得格外寒碜。 我的到来引得她们将目光纷纷会聚在我身上,仅一瞬间的观望后她们就收回了喜悦之色。曹祖母泪流满面上前拥抱着我,我明白自己已经成功地在她们面前扮演好了我的角色,我轻轻拂过额前低垂那缕缕流苏,悠然地在最后的空位上就坐。 也不知为何偌大的内堂却在此刻格外安静,所有人都沉默地呆坐于桌前,谁也没动碗筷,气氛冷凝得令人尴尬。 曹雪芹打破了这冷到令人窒息的气氛,首先哭闹一顿,随后又说了一些令人安慰的客套话。这才令我们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紧接着她们也纷纷淡笑着说起自己的经历。 此次回来,曹祖母花费了很多心思,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自家府邸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 一家人久违团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和谐的气氛环绕在我们中的每一个角落,处处洋溢着团圆的幸福和欢聚的满足。 一道美丽的风景划过眼前!看着天空中那圆圆的月亮,好似一颗夜明珠。月光祥和而温暖的普照着每个人。再看看坐在身旁的家人,心里会感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悔人倦(六十五) 最怜花惜向东流,独望鹦鹉泪凄切 醉到梦里念红颜,月下花魂暗香残 家宴饭菜可口,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香气扑鼻。五色十光的山珍海味尽收眼底,虽有上好的美食,也弥补不了刺痛抑郁的哀伤。 曹祖母见我食欲不振,便随手夹菜进我碗里,关心寻思问道:“红玉,只从你入宫也有时日不见,宫中大小规矩可适应习惯,回家也许淡漠了许多,饭菜不合口味?” 我含蓄低头不敢乱说话,细声默默从香味未尽的米饭里轻轻回道:“回老祖宗的话,颦儿只是路上偶感风寒,身子骨有些不适,饭菜香甜可口,此乃上佳,过些时日便可安好,还请老祖母宽心。” 老祖母听后哀叹连连,不顾及我身为皇贵妃的身份,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我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 其忙完活的姨娘纷纷走过来,互相厮礼,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我时不时望着多日未见的李香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话说回来家里大不如从前,春寒尽染。庭院里盛开的玉兰,暗香缕缕在风中无语缠绵。虽有家人关怀,也麻木浩然不知。老祖母想起往事之母贫寒,日日病痛疼痛难忍,请医服药还依旧未好,不治便长久离世。不免曹祖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我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在家里的辈分中,我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也许小时候长途奔波劳累,吃不饱穿不暖,家母体虚,自然也会不足。 我也渐渐不在乎很多,吃饭服药乃成了必做之事,人参养荣丸吃着吃着没有了苦味。 一语未了,曹雪芹按耐不住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哭着说道:“玉儿,我有话对你说。”未等老祖母说完话一个劲儿拉到大厅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牵着我的手,那时候,我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渴望着未来如同美丽的图画一般在我面前慢慢展开。 我面红耳热轻声问道:“天佑,你要带我去哪儿?” 曹雪芹一语未答,搀着我的手,进入后花院中。我和他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曹家府邸中花园新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我俩默默牵手复习着柔和清亮的空气,静享让人如痴如醉的风光。 “玉儿,当初不情愿你入宫,为的是要给你全世界的幸福,可是到头来,却让你爱得这么委屈,一点一滴扼杀了对爱情的梦幻与向往。唉,让你一个人面对受苦,何尝不是我心酸。”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全部都哽在了喉咙里。看着他渐渐变红的眼眶,我心疼地抱住他的头,知道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是多余的,因为他的心里塞不下任何的言辞,我也知道,自己必须为此做些什么,否则他恐怕更难恢复过来。 屋外的丝丝冷风在摇曳着树叶,飒飒作响,我瞬间一个激灵,一幅画面便浮现在了脑海,我紧紧抱着他,轻声地说道:“天佑,你还记得幼时我俩在一起放风筝我给你唱过一首柔然曲子吗?现在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曾经说过,这是他儿时经常听的曲子,那么,就用这样的歌声来安抚他吧,轻轻的旋律,胜过千言万语。 我的歌声似乎带着一种魔力,将天佑低落的心绪一点点地吹散,又像是一道引子,将年少时的往事一幕幕送到了眼前:他还记得那时候他、我还有李香玉的年纪都还小,时常在江南家里打闹,家父非但没有斥责,反倒给了我们很多的鼓励,甚至同我们说起很多的往事—无边无垠的细雨水乡,醉芙蓉的淳朴、爽朗的笑声以及很多很多令人向往的经历,都带给我们三个无边的向往。 天佑抬起头,看向轻声吟曲的我,动情地说道:“玉儿,有你真好。” 我的脸微微一红,柔声道:“以后,你带我回江南吧。” “好。”天佑点了点头,站起来,忽然间站在我的身后,叫我闭上双眼,像共骑马圈住我抱着,双手握紧我手上的马鞭说道:“我就这样带着你,一起乘马飞奔回江南,听说江南的风细柳斜斜,芙蓉香细水风凉,琴声悠扬动听。” 我一道进入了无边的向往之中,仿佛真的同他奔驰在荷香四溢的江南上,越过茂密的柳岸,前方渐渐浮现出断桥的影子,我忍不住问道:“那座桥叫什么名字?” 天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会意,“那叫醉芙蓉,桥上有匆忙过往的路人,我俩越过去,你怕不怕?” 我轻轻摇了摇头,将头搁在他的怀里,温柔而坚定地说道:“有你在,我就不怕。”说罢又指另外一个方向,“你看,那些渔船孤舟,是不是就是帆去帆来天亦老,潮生潮落日还沈?” 他顺着的方向看过去,前方的一叶方舟仿佛真的就是帆去帆来,顺风自由前进。天佑紧紧地抱住了我,紧紧地抱着,一生一世也不愿放手。 在宫里难耐很久,如今久别重逢,算是了结一个心愿。现在,怀里的我就是他此生唯一想要留住的女子。他望向天空,母后马恭人,是否冥冥之中,您一直就在某一处看着我们,保护我们,在天佑孤独无助的时候,将我送回了他的身边?我一定,一定要好好地爱护他,以我所有的力量爱护,再不让他受到丝毫的伤害。 而这一幕的发现打破了李香玉的心,无意地经过让她对爱支离破碎,偷偷流泪转身离去消失在我们的世界,她低垂着头,风吹乱了她的发,心乱仿佛在狭小的空隙里窒息。 此时她终于明白,对曹雪芹的爱很简单而又深刻的一种冲动,没有结果的爱就不要全心全意的爱了,毕竟会很痛,学会放弃,也放了你自己,放弃在一定时期是一种美德,有结果的爱。当然要全心全意了用心去爱。感受我们爱的淡淡清香,所以不必挣扎了。那是没有结果的爱。本来想回房大哭一顿,可是看不下去,就深吸了口气。走到我俩的面前,气吁吁地说道,“天佑,你之前说,你原来口口声声为了我好,逼你娶我,你很不喜欢,可现在呢,你也是这么对我的?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身份,可那种不在意,不是平平等等的不在意,而是居高临下的不在意!潜意识里,你其实根本不在乎过我的感受。” 天佑再度失去理性,扬了扬手,不耐烦说道:“我都在老祖宗面前答应只娶你一个,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只是件小事,你犯得着老这么在意吗?” 我本想回避,但是劝阻也听不进,只好默默退到一旁,香玉气得大声起来,直盯着他,已经口不择言,“这还不是小事!而且,你用不着用这种施恩的语气,说什么只娶我一个。你是皇亲贵戚,要真想广纳妻妾,我也拦不住你!” 这话委实严重,直接就将天佑气得脸色铁青,依照素日的性子,他早已经发作,可是面对的是香玉,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放软语气说道:“香玉,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我先回自己的房,过两天再来和你说。” 说罢,我和天佑便默然转身,径直离开,留下香玉一个人站在树下,怔怔不知所措。 良久,她才觉得悲从心来,相处这么久,他还是不了解她,虽然她愿意和他同生共死,并不代表就必须完全遵照着她的安排去生活。 悔人倦(六十六) 碧桃天上栽和露,轻寒细雨情何限 乱山深处水荥迥,一枝如玉为谁开 淋过雨的空气,疲倦了的伤心,雪芹记忆里的美好已经慢慢的融化。当默默转身的那一瞬间,心中隐隐作痛,点滴委屈难以倾诉。自己却不知道为何说出了如此难听的话,面对香玉决定不掉泪,迎着风撑着眼帘用力不眨眼。 回家的路上隐不住哭了,眼泪再一次崩溃了,无能为力这样走着,再也不敢骄傲奢求了。我知道他心情郁闷,也不敢前去安慰,只好随陪同宫女回房。 曾记起往日香玉姐姐从小孤苦伶仃,虽有其父在身边照顾,时常因公事繁忙,不能常日陪伴。因其母去世得早,李祖母念及香玉姐姐无人照顾,派了仆妇船只来接她,其父正要让小女进京。香玉姐姐原不忍心离开父亲,但她外祖母一心要她去。只因其父年已半百,香玉姐姐身体多病,年纪又小,上无母亲教养,下无姊妹扶持,去外祖母家也情非得已,也使其父少了后顾之忧。 洒泪拜别了父亲,随了几个仆妇登舟离去。也许香玉姐姐从小缺少平常之人的关爱,茫茫人海中只想寻找一份自己的归宿,而雪芹和香玉两家之间又因是过从甚密的亲戚,亲密交往是很自然的事。幼时李祖母十分喜爱曹雪芹,时时带在身边。每次到苏州探望其年近九十的母亲文氏太夫人时,常携曹雪芹一同前往,他们常住李鼎家的拙政园。因此曹雪芹和李香玉从幼小时即一同玩耍,一同读书习字,一同作对吟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渐长,日久生情。 但之前不堪入耳的话语打破了多年的感情,加之回想起其父其母先后染病,卧床不起。对于香玉姐姐更是雪上加霜的打击,也许会让香玉姐姐一个人想不开。 况且香玉姐姐气质温柔平和,禀性俊秀文雅。弱不禁风的内心必然经不住这一说,换作其余的女子也便是寻死寻活。 我回到房中来回踱步,坐立不安。想来想去不知是否亲自出面看望香玉姐姐,只怕此事只因我而起,不好去说,抬起头仰望那高高的屋脊楼宇,飘渺天空,慢慢发现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月落星移,万籁俱寂。不好前去打扰,只能静静顺其自然。 正当雪芹独自苦闷站立在荷塘前,忽然听见近处阁楼的楼窗“哑哑”发出响声。 正在顾盼之间,香玉姐姐用秋千的绒索,下挂一只竹网兜,垂放到雪芹面前,雪芹于是乘着竹网兜而登上了楼。彼此相见之后,雪芹低头,心里满是愧疚,“香玉妹妹,都是我不好,愧疚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但还是要说声对不起。” 香玉姐姐一脸怒气,很不乐意说道:“天佑,你认为一句对不起就能挽回你和我之间的情谊吗?你知道你方才的话语不像是你,彷佛是我欠你的,你现在心里只有一个红玉妹妹,我只是你玩物罢了。” 雪芹自己清楚太对不起香玉妹妹的一番情谊了,连忙上前靠近握住她的手心,解释道:“你好像生气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是我酿成了此错,希望你能原谅!如果不能原谅,我自己也就无法原谅我自己了。你先消消气,听我向你解释。”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的。”看着她低垂的脸,雪芹只觉得又绝望,又不甘,就在她似乎要抬头的瞬间,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冲动,下一刻,已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香玉姐姐大吃一惊,本能地要挣扎,就听到他在耳畔低声地说道:“别动,让我抱一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他的口气里满是哀求,听得她心一软,便没有拒绝,随后感到他的手臂在收紧,仿佛是要将长久以来的感情全部都沁入这一个拥抱之中。香玉姐姐想起他为自己所做的那一切,不自觉地在心里叹息,良久,才觉得他的怀抱离开了她。她本能抬头,却被夜风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视线,就在她想要拨开之际,他已经先一步将之拢好,又将那事先准备好的一支玉钗轻轻插在发髻上。不知为何,她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怔怔地任由他插上。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雪芹才强笑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原谅我?” 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真的好难回答,不自觉地,她又低着头,“不知道,总之,这次也有我自己的错,希望你能谅解。” 雪芹突感到一丝寒意,耳红面赤。心里一软,难过说道:“汝知红玉从小无依,破败家境,被世人冷落流露,卖艺为生。吾家人好心收留,但一人独自替汝为侍读入宫,可想而知一生凄凉,我俩从幼时陪伴读书,形影不相离,何人能知情深意切,到头来还是梦尽空一场。若能重聚相逢,我是如此幸矣。有时,希望你的心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可是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自私了?因为我不能向你要求任何事,哪怕是你的心、与意、与情是属于谁?我都无权去过问。有时,想你如果忘记了我最好吧,那样你应该可以生活得乐观开心幸福些。”说完,一丝泪水残留在眼眶中。 一抹浅浅的微凉的话语,抚过这个淡淡的初春静夜,惊醒了一帘幽梦。荡漾了一地的闲愁,一丝丝幽柔的忧伤悄然袭来,让万千缕的思绪在这静谧的夜随风飞杨。 香玉听了感到忧伤纠结,她知道自己的话伤了别人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泪珠不禁滴落沾湿了衣襟,难启齿相拥入怀说道:“你可知道我对你的真心真意,这段情,早已融入血液,渗入骨髓,你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只是,我知道你如今给予不了你所期望的,所以才不敢靠你太近,不敢再轻易地向你倾吐心底的呢喃。时常,在心底默默地把你呼唤,一遍又一遍的把自己催到迷醉泪落。我很想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既然你心里有了红玉妹妹,那我只好委曲成全。但你心里还有我就已足够。” 雪芹听了香玉的心里之语,心中一酸,再也发不出声来。只默默感慨人生如雨,情谊如戏。情谊彷佛是抓不住的雨,时间流淌成找不回的雨痕,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飘渺。 雪芹想了一会,又陷入痛苦之中,香玉心疼得很,她紧握住雪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天佑,不管往后会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你的立场上考虑,只要你快乐一直生活,乃是我一辈子的幸福。我自己也曾想过,与其因为别人的事而别扭一辈子,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过好以后的人生。今日难得聚在一起,我就把我心里所想诉于你,兴许会舒畅。”她说着,眼眸里闪过一丝哀痛。 雪芹对香玉的情谊难舍难分,他心里明白她愿意舍身去爱他到老,只可惜心里有了他人,难为情说道:“剪影中的过往,渐渐蒙上尘埃,化成苍白。眉曾黛绿,谁又记得明镜里年华的匆促?浓浓的心疼,在心灵深处吧。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最深爱不忘的好妹妹,若为了一丝*,不顾及他人感受,轻薄亲情,乃为辜负你家父家母的一份情谊,之所以有着不隔阂的感情,才好说话语。只因我们之间的爱恋再也回不来了、一切一切都变成的回忆、看来你的人生我注定成为配角。” 悔人倦(六十七)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风住尘香花已尽,侯门一入深似海 香玉蓦然听后,.当眼泪流下来,才知道,在这盛开在年华里的遥远夜晚。是无论如何坚持都回不到温馨纯然的过往。 十几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在谁边,置身于天佑的真实感受,只可惜没想到一片痴情落得分各天涯,难以重逢。 从天佑那淡淡的眼神中,香玉顿然大悟,人永远看不破的镜花水月,不过我指间烟云世间千年如我一瞬。眼含泪花说道:“天佑,你我之间感情再深,恩义再浓的朋友,天涯远隔,情义,终也慢慢疏淡。不是说彼此的心变了,也不是说不再当对方是朋友,只是,远在天涯,喜怒哀乐不能共享。原来,我们已是遥远得只剩下问候,问候还是好的,至少我俩不曾把彼此忘记。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着我,无论你是否在意,我都愿意一直等你。” 月上柳梢,周遭一片寂静,天佑心里明白过来。愧疚地看着她,半天才说:“妹妹,你我之间也许只是一厢情愿,我从幼时共与红玉相伴,无论发生任何事,她能知我心里所想,以往时不时的苦与痛愿意与我诉之,快乐之事也愿之分享,也许在你心里我知道再回首时,那些眼泪想来可笑;却不知再回眸时,那些欢声笑语也能叫我潸然泪下。我和你生命中有无数过客,来来往往,擦肩而过,幻梦一般。然而我和你之间的情谊又什么也留不住,一个一个的刹那,像凤吹稚活,像水漫蚁穴,一瞬间便缘生缘灭。真心希望汝在三千过客中,总会等来一个切合心灵的知音,相知于今世相约于来生。我可以为你愿用无数浮华的刹那,换的一个不灭的永恒,延续一个不朽的篇章,不过,也许,只是一个梦。” 香玉本想倾诉出郁积于心的一腔怨情,可忍不住内心的迫切紧紧上前抱着天佑痛哭泪泣道:“时光能带走每个人的容颜,却带不走你心中对我那份真挚的情感。不要无情抛弃离开我,我俩的情谊如那把伞,雨停了不肯收;我们的情感如那束花,花枯萎了不肯丢,既是你在暮年白发,人生黄昏时刻,你在我心中依然灿烂。那是一种割不断的情丝,舍不了的情谊。没有常常的相见,只有长长的思念。能否常伴在你身边,不理不睬也好,哪怕说上几句话语我也心满意足。” “罢了,一切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间在变迁,情感在离合,我们渐渐习惯了淡视云起云落,静看花开花谢。至于能不能长远白头偕老走在一起也只能听天由命,时辰已不早,我也该回房休憩,香玉妹妹,你也早些歇下。”天佑低下头,面上滚烫,想来已是红若流霞,只好默不作声。 香玉用手帕擦拭了泪水,轻轻点头说道:“诺,天佑哥哥无论说什么我都会好好听你的话,现已晚,是否吩咐命丫鬟陪同回房?” 天佑脸上含愧,缓过神色语气柔婉:“妹妹无须担心,我一个人便可去回。” 院内已全无灯火,各院落都早早的关门拥着热被窝进入梦乡。天佑连忙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解渴,起身,欲往园外走去,香玉送到门口,天佑可走了几步却又止了,转身目光望向楼上,幽沉复杂。 听着断桥边的不断变换送走的暮鼓陈钟幽幽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虽然已准预为贵妃,不能随心所欲独自出门寻天佑,和家人也不得随意见面,但我与天佑的感情却日渐笃定。日日形影不离,夫妻相称,连一胭脂水粉也轮流涂抹。 也不知为何自从宫中归家心情并不愉快,天佑为了我也受到了很大很多想不到的常人忍受的委屈,可婚姻大事也不能由自己作主,想到进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见面送行,爹姨娘娘带着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来看我为我践行。芳若早早带了一干人等退出去,只余我们哭得泪流满面。想到这悲伤地场面,泪水不禁滴落在床榻。 可慢慢的,两眼朦胧,渐渐进入梦里。怫然间,一对不知时务的比翼双飞的檐子,穿过微细雨帘,从头顶掠过。我牵着天佑的手在青山绿水中快乐自在奔跑,有说有笑,相望之间,忘乎所以。忽然一只大手把我俩无情地分开,我使劲哭喊着天佑的名字,天佑也不断叫着我,就在一瞬间,不知是谁吹起了优美的笛曲,将我从梦中惊醒。 夜听名曲,本是赏心乐事,却引起了怨恨;而一旦梦醒,离愁就随之袭来,可见是个好梦。然起身倒了一杯凉水喝后又继续睡去。 日子轻快一如无声无息中的夜风,瞬间已是几日。是我以皇妃的身份出园向王祖母请安的日子,春儿早早便将明日要穿戴的衣饰打点好,忙完了,却不见了原先坐于房中的我,看看天色,申时过半,该用晚膳了,当下出门往园子北边寻去。 途中经过宜春园,园中植桃栽柳,养芙蓉海棠,听闻是专为我准备。还有不少的叫不出名来的奇花异草,春夏秋冬,花开不断,且因天佑和我偏爱芙蓉,是以专辟一个小园种植芙蓉,水芙蓉、木芙蓉、万寿菊、矢车菊、黄莲等等品种应有尽有。而在宜春园的最东边,另有一个小园子,园中心有方圆五丈的池塘,池中种莲,池边还筑有一座赏莲的水榭,取名“彩云轩”。 如同天佑幼小的时候最爱流连于芙蓉园中,莲池畔彩云轩则是我从小最爱驻足的地方。春儿望着轻柔的荷塘,渐渐感受生命的四季中,我们身边的人来了去了,留下或长或短的记忆,最后都慢慢消失在岁月的褶皱里。随风飘动的荷叶就像人生的很多时候是悄无声息的,有些风景错过了就是遗憾,有些人离开了就是永诀,还留在身边的,值得我们用心珍藏,倾情珍惜。 每到夏秋季,这池中总是绽满水芙蓉,清姿玉韵,袅袅风流。那时刻,总能看到我和春儿坐在那流水轩的栏杆上,摇晃着双足,看着满池的水芙蓉,静静的听着风送来的虫鸣鸟啼,若不去叫她,完全有可能呆上一整天。 在春儿的记忆里,似乎从郡主会走路起,到而今,年年如此。 有时她甚至会想,我与香玉皆容色美异凡人,会不会我便是芙蓉仙子投生的,而香玉则是牡丹仙子转世,要不,我和香玉妹妹怎么会这般的喜欢芙蓉与牡丹呢? 曾与天佑嘀咕过,天佑听后,倒是痴痴笑着点头。 走至东园门前,远远的便看见那满池亭亭玉立的水芙蓉,那个白衣白袜仿如雪堆的我果然又坐在栏杆上,静静的看着那些摇曳生姿的芙蓉出神,粉妆玉琢的模样仿似水芙蓉孕育出的小仙女。 春儿曾经问过我,那水芙蓉虽美,可年年日日时时看着难道不厌倦吗? 可我的回答却很让她意外。 我说,我是在数芙蓉蕊,可这池里的水芙蓉老是还没数完便谢了。 一朵水芙蓉有多少花蕊? 春儿不知道,可是她想,若她问我,我肯定能答出来。可她不敢问,她怕得到确切的答案。看着栏上坐着的那小小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柔软又酸楚。这个时候的我,是不是太孤单了? 想当年亲眼看着我从卖艺进曹家的,那时还只会羞羞答答的凡人女孩而今已会吟诗写字的贵妃了。虽是金枝玉叶,可自小即跟着曹家家人在一起长大,甚少踏出很多地方,更不用说见过世面,也不知是这样的环境使然,还是天性如此,才十几岁的我性子却比那二十几岁的人更为沉静理解任何事物。 悔人倦(六十八) 金钗锁断红玉香,帘钩鹦鹉夜惊霜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 换作别人家这般年纪的孩子都爱粘着爹娘撒娇耍性,又或是与小玩伴嬉戏玩闹没天没地的,可怜的我却非如此,我习性清静,不粘任何人,至于我也无任何玩伴。 曹家落魄以来家中来往的稀客越来稀少,侍候的仆从中年纪最小的她与香玉也大不了我几岁,所以我身边并未有什么相仿的同龄人。我记得初出生时,自家里曾派过四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既是规矩,也是让其陪着我一起长大,亲近些,也用得长。但其母看过后便叫人送出园了,是以贴身侍候的一直是她俩春儿冬儿,予她俩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我也许缺少自由的空间。 春儿静静的站在园门前悄悄的看着水榭之中的那个瘦弱的我。不敢走上前打扰我,心里顿然难受。 实然在府里全家满心的喜爱疼爱着我,可是对着有时这沉静得出奇的我,她们除了侍候好我的日常生活外,再无他法。也许而香玉妹妹自从入曹家以来便性情大变,清冷寡语,虽祖母偏爱于香玉妹妹,言行里却也少带出亲热。至于曹家府上里其他的公子、姐妹,虽则是我的弟妹,但唉,不提也罢。 为了讨好我,曹家曾提出或许真的该给我寻个同龄的伙伴。以解闷摆脱寂寥之苦。 春儿一边想着一边轻轻走过去。笑着对我说“香玉娘娘,该回去用晚膳了。” 水榭中的我看得出神,稍过了一会儿,闻声移首,看着满脸春风的春儿,稚声稚气道:“春儿,吾记起娘说,快入冬了,芙蓉便要谢了。” “谢了就谢了,明年还有好看的。”春儿笑了笑。 “明年的花该与今年的不一样了。”我小小的手指不舍的抚着栏边一朵芙蓉。 “芙蓉都一个模样,颜色不一罢了。”春儿解释道。 我却摇了摇脑袋,看着巧春儿笑着道:“春儿,明年的我就与今年不一样的,那芙蓉当然也会不一样。” 春儿一愣,不解我话中的含义。 “走吧,回去了。”我轻轻跳下长廊栏杆,牵起春儿的手往回走去。 我的话语总带有一丝聪慧。春儿看着此刻刚系我腰间的玉佩,知晓这是天佑常伴身边的玩物,心头不知怎的便有些沉重。 “香玉娘娘,你心里一直在意天佑,对吗?”春儿柔声问道。 我抬首,黑亮得似水晶的眸子看着她,带着一点点疑问,“天佑?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春儿停下了脚步与我平视。“香玉娘娘不用说,奴婢也看得出来天佑就是陪着香玉娘娘心里的人。真羡慕以往的生活,天佑陪香玉娘娘读书、写字、弹琴、下棋,还可以陪香玉娘娘一起玩,比如说捉迷藏啦,又或者一起编草虫啦,天佑可以跟香玉娘娘一起做很多的事,难道香玉娘娘不想?”整了整绣着花纹的衣襟,又道:“香玉娘娘若想要和天佑在一起,奴婢就和祖母和爹爹去说,让香玉妹妹跟四姨娘说一声,四姨娘一定会答应的。” 我想了想片刻,松了口气,说:“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我一个人就可以做了,不用劳心他人。” 春儿一怔,然后轻轻问道:“香玉娘娘会感到寂寞吗?” 我淡定不解的看着她,“寂寞是什么?” 这个问题春儿无法回答,所以她只能笑笑,道:“也罢,香玉娘娘觉得好就行了,咱们回去用膳吧。” 用过晚膳,春儿陪同我共同出园上街游玩,曹家大总管芳麒已领着两名侍女候于门前。往昔每月的这一日皆是他亲自接送,从未假手他人,是以我很是放心。 饭饱酒足,我如往常般,春儿打着灯笼和我坐在靠近府邸门前的长廊上,一边绣着帕子,一边等着芳麒出来。白色的绢帕上以青线勾勒着几叶青荷,是绣给天佑用的。我一边绣一边想,按往常的贯例,天佑会和其他几位小公子、姐妹一起陪爹爹用晚膳,用完晚膳后再用一杯名茶,然后会由芳麒送过来给我品尝,不过偶尔有几次爹爹有公务缠身,并未一起用膳,那么午时前天佑便会来我房内探望,所以我还是要为天佑晚膳作点准备的。今天的晚膳应该由爹爹吩咐下人准备了,只是还没等我思量清楚,便见早上随芳麒来送我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疾步向这边跑来,刚到大门外不远处便喊道:“香玉娘娘,马车已备好,可以立即启程!” “这么快?”我被她那匆忙的模样惊得手一抖,针便扎在了指上,顿时青荷染上血色。 “香玉娘娘,奴婢没有注意到你在此绣荷包,还望香玉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下次多加留心!”那名侍女急急道,又茫然的看了一眼身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受总管吩咐而来,可我才刚来没有几天,对周围的一切还是很陌生。”上前轻轻拿起了我的手指,吹了吹我受伤的伤口。 “没事,以后多熟悉环境就好,既然马车备好,那就即可启程”我缓了缓心里的惊吓,弯起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荷包。 “香玉娘娘,奴婢还有些事,就不多陪在身边,马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那侍女最后再嘱咐一句后便匆匆离去。 上了马车,闻着庭院里的秦岭桂花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如点点的碎金,香气馥郁游离。我在马车内无心赏花,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心事重重。 紫禁城的街上微微轻风熏人欲醉,琴音如水低回婉转,满街清香萦绕沁脾。 到了石牌坊便下了车。我提议道:“如此良宵,千金一刻,我们趁着灯月,倒是步行好些,把车跟在后头,回来再坐罢。”春儿道:“甚好。”俩人慢慢的走,一路闲谈,不多时就到了灯市。 看着熟悉的街巷渐渐远去,路边的风景也由熟悉逐渐变得陌生。离家的愁绪暗自滋长,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从宫中回到家中的大街。未来充满希望亦充满不可预知的变数,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一进灯棚里,便人山人海的拥挤起来,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我和春儿在那些店铺廊下,慢慢地走。只见那些店铺,都是悬灯结彩,有挂玻璃灯,有挂画纱灯,有里头摆着灯屏,有门外搭着灯楼;还有那些卖灯的,密密层层的摆着。幸喜街道宽阔,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还有那些人在门口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赶月,九龙戏珠,火树银花,锣鼓丝竹,真是太平景象,大有丰登,因此人人高兴,庆赏夜市。又见有一队香车秀撵过来,也都开着帘子,贵族丫鬟仆妇坐在车沿上,点着西域彩蝶芳香。 那些富贵女子,在大竹帘窗内,左顾右盼。我和春儿也各留神凝视,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华妆艳服,灯光之下,也总加了几个成色。俩人走路也不能齐集,有些参前落后起来,约过了七八辆后,又有了几辆接上前队,便挤住了开不开。 此时春儿在前,刚刚被那车轴拦住,过不去,我见车里一个贵少妇,生得颇好,打扮也十分华美,我恰好被挤在车前,春儿见那少妇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见我倒低了头,却无路可走。也许女扮男装也略显潇洒倜傥,见那贵少妇一手把着车门,将身子一松,伸出一只脚来,正是三寸莲钩,纤不盈握。见她先盘了那边的腿,然后将莲钩缩进,盘好坐了,那只纤手也就放下。见她对着我嫣然微笑。 芳心苦〔六十九)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春儿扯扯我的衣服,笑而不语地说道:“你看似为着熹贵妃,要显显她的莲瓣。”我点头。扑哧一笑,春儿又在我身旁说道:“焉知她不是为着你?”我轻轻笑道:“不像。”春儿又低低的叫道:“香玉娘娘,那《天仙配》有什么好看,汝尽望着那几对灯。”我回转脸来,却与那贵少妇相对,见那贵少妇还在竹帘窗内看我,颇觉不好意思。 一会儿马车才继而开动,我见那车沿下,挂了一个小洋灯,画着两个如意,一面写着四个小字是:永和钱宁。后头又是一辆。 也是一个贵少妇,却生得冷艳,堆满了一脸水粉,涂起粉来,虽然晚上,也看得是紫油油的,打扮倒各样的讲究,还在里头抹巾障袖的做作,强作媚态。我看她灯笼上贴着一个”媚”字。开动车,接着过去了。俩人又逛了几处,街道又窄小起来。春儿笑着对我道:“方才这个贵少妇,那样顾盼你,你也不回个情儿,倒只管看那旧纱灯,也难为情,至于那样少妇,在其余男子心里,兴许还足以当一盼。” 我淡淡笑道:“我没留心她,她也不曾看我,也许是物色你说不定。” 俩人说说笑笑,又看了几处灯。 只见一群妇女,也是步行,结着队乱撞过来。我和春儿看这妇人们有十几个,有绸衣的,有布服的,油头粉面,嘻嘻笑笑,两袖如狂蝶穿花,一身如惊蛇出草。他也不顾人好让不好让,直拥过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约有三里路,过了长安街,到怡和园门口下了车。只见一带都是碎岩石砌成的虎皮园墙,园门口是绸子扎成的五彩牌坊,只空出见方九尺“怡和园”三个大字。下挂着几盏一串八行五色画花琉璃灯。进了园门,屋内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靠门一张八仙桌,围着几个人,在那里写灯虎字条。旁边一张红木凳,整齐摆放些荷包茶蛋、糕点,及文房四宝,预备夜里饮酒对诗。正中间顶篷上,悬着个五色彩绸百褶香云盖,下挂一盏葫芦式样玻璃灯。 再进里边,却是三面栏干,靠墙一个方亭子,塘上一盏扁方玻璃灯,上贴着许多字条,底下围着一簇,约有二十余长。走上亭子台阶,却巳看见迎面写着八个灯谜。我和春儿将要看时,只见怡和园的家人上来请安,说:“香玉才人何不到里边逛逛?” 我即问他主人,那人说道:“我们老爷在外赴席未回,只有王夫人在家。”我拱手道:“我和春儿先猜这几个灯谜,再进去不迟。”于是同看第一个是:“火树银花百尺楼,过街鹰架搭沙篙”,下注《灯市竹枝词》一句。春儿正在思索,只听得我顺口道:“这可是月明帘后灯笼锦,字字光辉写凤毛也?”春儿半解道:“只怕是的。”再看第二个是:“几处商灯挂粉墻,人人痴立暗思量。”下注《无题》一句。我笑着说道:“这个真是‘秀才风味真堪笑,赠彩无非纸半张’。”春儿看了看另一灯谜道:“那第四个‘猜残灯谜无人解,何处凭添两鬓丝’打一动物的准是‘老虎’字。”我继而笑了笑,道:“这第七个‘红妆凝娇珠帘后,奉旨白衣烟雨楼。’两句打古人名的,想是‘柳永’。”春儿乐道:“不错。”我道:“我们去和那出迷的人说罢。”春儿道:“我俩索性把那四个也打完了,再说不迟。那第二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打成语一句。必是‘风平浪静’。”子玉道:“那首七律打古乐府八题的,第一联‘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准是《白头吟》与汉乐府《楚调曲》调名”我看了看道:“第二联下旬‘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是《悲歌》,那上句‘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不知是什么?” 春儿道:“或者是《平陵东》。那第三联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必是《北朝民歌》、《木兰辞》。”我道:“第七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不消说是《孔雀东南飞》了。” 春儿道:“末句‘怕见春归,枝上柳绵飞。静掩香闺,帘外晓莺啼。’,大约是《碧玉箫》。就是第五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打《诗经》一句,及第八条‘今夕何年邀明月’打《唐诗》一句,猜不着。”正说着,只听得有人问道:“桂花飘香之年,可是‘祭拜十二花神之年’?”园门口的人回说不是。文泽道:“不要给人抢去了,我们去报罢。” 大家走下亭子。我道:“那首《诗经》的,我已想着了,必是‘螓首蛾眉’。”春儿想了想道:“很是。这句实在亏你想。” 我认真想着道:“那打唐诗一句的,不要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春儿道:“姑且说一说试试。”我和春儿到园门口,一个个说去,里头都答应了“是”,就是末后一个没有猜着。我胡说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里头也答应了“是”。只见一人又拿了一盏灯出来,将先挂的那盏灯换下。见屏门后头走了出一个人来,我见他有十几来岁,生得眉清目秀,气体高华,穿得一身雅淡衣服,闲闲雅雅的过来。 见众人一齐迎上前来,称呼他为研斋先生。研斋先生与我俩见了礼,又向我作了个揖,我连忙还礼。 颐和园的管家箫和即对我说道:“这位是张廷玉大人,是当今无双士。香玉才人想必没有会过?”张廷玉谦虚道:“今日承蒙香玉才人赏识,实为万幸”便请我二人进内,我恭敬道:“今晚便服,未免不恭,容另日专诚晋谒罢!” 张廷玉笑道:“香玉才人,当今名士,不应琐琐及此。况主人也不在家,我辈聊以聚谈,切勿拘以礼节。”我难以固辞,只得同着走出亭子,两旁却是十步一盏的地灯,照见一块平坦空地,迎面不远,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带雕窗细格的五间卷棚、檐下挂着一色的二十多盏西域香莲洋琉璃灯。 张廷玉让进屋内,分宾主坐下。与其余大人都是有过一面之缘,单与我叙了些倾心仰慕的话。我见他出言有体,举止不凡,也知道是个名士,便也颇为浃洽。谈了一会,用过了茶,有书童从里间出来,送出一分一分的灯谜彩来,摆在桌上,是些湖笔,徽墨、端砚、雅扇之类,惟有我所猜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彩最重,是古锦囊里的古沉香瑶琴一张。我见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见彩礼过重,与张廷玉等再三推却。鄂尔泰问道:“这琴是香玉才人猜着的么?”我惠心一笑说道:“是小女子胡猜的,断不敢当此厚赠。”鄂尔泰道:“这是园主人为香玉才人而设,另有深意,幸勿见却。琴后尚须镌铭,俟镌好再行送上。”说毕便令小厮,仍将瑶琴抱了进去。其余彩礼,交给各跟随收存。原来琴言因制灯谜时,喜诵“桂子月中落,”这一联,怡和园主人随曾嘱鄂尔泰,以词意为琴言写图,所以这灯谜即以琴作彩,原是于游戏之中,寓作合情合理之意。非但我不知怡和园为何人何意,就是在此就坐的大人也未能悉。大家问时,张廷玉不即说明,答以久后必知。 闲谈了一回,春儿说起都中值此夜市灯时节,可惜音律来相伴,殊为减色。 芳心苦(七十)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花城晓看红湿处,相顾无言泪千行 张廷玉谦虚礼让道:“两位才人难得来一次,诸位要看看这玉洁冰清的花灯么?也容易,虽非来自才人的家乡,却还不俗。”便令园内的下人引道,沿着峭壁,走有一箭多远,却是一层层的石蹬,上了二十余级,转了峭壁,后面就是一个白石平台。 中间团团的一个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内凹外凸的青色琉璃镶成。 走进亭内,地下铺着麒麟织绒毯子,中间一张大圆桌,周围都是扇面式凳子,拼起来,刚刚扣着桌子一个圈儿。张廷玉等因是夜天气不寒,就在外面回阑上坐着,下人们抬了些圆茶几来,每人面前一张,送了茶,仰观淡月朦胧,疏星布列;俯视流烟淡沱,空水澄鲜,颇觉心旷神怡。远远望去,只见回峦叠嶂,飞阁层楼,隐隐约约,看视不清,尚未见一盏灯火。忽见亭子前面玄湖石山洞前,一对明灯照出一双金光玉娆的人来。 走到面前仔细端详时,原是雍正帝,另一是宝亲王弘历。我嫣然一笑问道:“想不到你们藏在那里,让小女子大吃一惊”雍正帝眉欢眼笑道:“本王和皇阿玛就坐在前面的小船室里专研棋谱。”我满脸春色,说道:“不知皇上和宝亲王远驾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月色朦胧,不近细看便认错人!”胤禛、弘历都笑了一笑。座中其一位俊秀之男就是芳官不认得,那日虽见芳官亲自登台献曲,也是上妆容貌。此时看他骨香肉腻,玉洁晶莹;宝珠亭亭玉立,弱不胜衣,便想到“这两个姿色似可与我相并,但不知性情何如”。 正想着,猛听得白石台下云云锣鼓一轰鸣,对面很远的树林里,放起几枝流星赶月来,便接着一个个的火药筒,接接连连,远远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百兰花竹箭,射得满园通彩,映得那些绿竹寒林,如画在火光中一般。火药筒放了一回,听得接连放了几个大炮,各处树林里放出黄烟来,随有千百爆竹声齐响,已挂出无数的烟火:一边是九连灯,一边是万年欢;一边是炮洛阳城,一边是火烧白马寺;一边是阿房烈火,一边是火烧赤壁。远远的金阗鼓骤,作万马奔腾之势,那些火凤火龙,如百道电光,穿绕满园,看得众人等目眩神骇。 张廷玉心中想到“今夜可惜无酒,负此花灯。”听得弘历说道:“如此良夜,诸位何不小饮几杯。”即吩咐取酒来。不一会,下人们取了三壶酒交给张廷玉、鄂尔泰,走到各人面前,将茶碗撤去,把茶几揭起了一层盖子,便是一个镶成的精美攒盒,共有十几碟果菜,银杯象箸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我、春儿都斟了酒,雍正帝拿起酒杯说:“请!”大家浅斟细酌起来。酒过数巡,台下云云锣鼓一响,四处的烟火放完,只见各处树梢上颤巍巍的挂起无数彩灯来,有飞禽,有花朵,错错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时,周围四面约有数千。树上的灯都点齐了,地上又舞出几百片彩云灯来,五色迷离,盘折回绕。锣鼓宣明处,舞出一条金龙,有十数丈长,飞舞如真龙一般。少顷,奇彩斑斓的洞里舞出一条青龙,接着又是一条白龙,那树林里舞出一条黑龙,烟火光中,又舞出一条闪烁的火龙,都是十余丈长,滚成一处,数十面鼓锣声,震耳欲聋般得如惊涛骇浪,变幻烟云,甚是好看。又滚出几十个大大小小不一样的云雾飘渺毯灯,在那云海变幻的龙中间滚旋,引得那五条龙张牙舞爪,天矫攫拿,看得众人个个出神。 忽见怡和园有下人上前说道:“端柔格格来了!”大家起身看时,只见两人扶着端柔格格,踉踉跄跄,一步步的跺着石蹬上来。 将到白石台前,便霍然的大吐起来。 吐了一会,摇着头,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指着众人道:“你们好,你们好..”便说不出来,下人们赶忙先拿了一碗温水与她嗽了口,又说道:“你们都在做!”雍正帝难为脸面说道:“柔儿,你且坐下,歇歇再说。”扶上亭子,她就晕沉沉坐在地下,我和弘历上去见她,她把头点点。我和弘历异口同声问道:“你在哪里喝得这样?”端柔又摇摇头。雍正帝到张廷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张廷玉命下人去拿了一个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药来,放在碗内,用开水化了,递给弘历,捧到端柔身边,弯了腰给她喝,端柔轻轻摇头不要。我在旁劝慰道:“这是醒酒的药汤,喝了就会好了。”端柔心里明白,一口把汤喝完,闭着眼笑着说道:“小女子醉欲眠寻君且去。”便放身欲睡。雍正帝恐着了凉,便命随身同携的宫女扶她到后园香房里炕上去睡,扶了端柔进去,把门带上。我问弘历这是什么药丸,弘历笑了笑道:“这是宫廷内制的,任凭喝得烂醉,只须一丸下去,宿酒尽消,且补元气,名为仙益丸。” 不多一会,只见端柔格格已开了门走出来,开朗笑说道:“有趣,真有趣!几作了杜康一醉千年,险些儿一醉不清醒。”弘历道:“你酒已醒了,还说醉话。”服侍的宫女已拧了一块湿手巾来,端柔擦了脸道:“这是什么地方?”众人皆笑,我玩笑道:“端柔,这是西湖,你怎么认不清了?”端柔轻轻揉了揉眼,走近前一看,狂笑起来,说道:“原来皇阿玛也在这里,你们到底几时来的?”众人听了又笑,我、弘历拉他到亭外看了一会,端柔方知道是怡和园,细细一想,便又大笑。 将要问时,忽然满园的金鼓盈天,爆声大发,风驰火骤,声势骇人,四面八方,百兽齐集,尽是五色绸纱糊的,炫彩的爆竹花灯十分逼真:一边驰出一支孔雀开屏,一边驰出一队虎来贺喜;一边驰出一队犀牛咆哮,一边驰出一队狮子飞驰;还有黑熊、白兕、赤豹、黄罴,奇奇怪怪,约有数千,足下都有几个小轮,用人拉着飞跑的火箭,鼻里生烟,口中吐火,觉得如雷轰电掣,地塌山崩。看得众人神惊肤栗。 这边百兽,那边群龙,合将拢来,黑雾冲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势。闹了好一会,猛听得一声巨响,半天里放起一个十子炮来,只见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梭一般,霎时满园寂寂,不见一灯。 众人齐声喝采道:“真有巧夺天地化工之精髓,孙吴兵法之妙,我们皆目所未见。”春儿在耳边嘀咕道:“今日怡和园舞这一会灯,我算起来,至少也有一千余人。这园里那里来这许多人?”我笑着答道:“若尽用人,自然就多了。这几条龙灯炮竹是尽用人为,那些百兽与彩云花灯都用轮子展动,一人能顽得好几个。以兽牵兽,就要明白进退疾徐之节,也是预先操演的。今日所用大约还不满几百人。”众人尽皆叹服。 夜深,张廷玉让客下山,到个宽大地方小憩,大家流连忘返,只得随着他下了山。 穿过几处寒洞,依着树屏竹径,走到一处是香气飘绕的兰花园,张廷玉先让客进内。也过了好几重门户,进了朝东坐北的七间三明两暗的西洋韵味的四合院。此正房中点缀得甚佳,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正中悬着一额,是张廷玉亲笔写的“玉春阁”三字,一边是王羲之写的几幅小楷,一边是郑板桥画的几幅墨兰,中间地上点着一盏仿古鸡白玉足银灯,有五尺高,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点着九穗,照得满屋通明。一一坐了,张廷玉笑道:“现夜已深,若欲休息,可自便,但不知各位还来几杯美酒以消遣?” 声声慢(七十三) 楼台影动鸳鸯起,白露伤情宫柳墙 莫道吾情深如海,不言余情痴似绝 我不禁纳罕道:“姐妹们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为何人,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女子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衣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我连忙起身接见,祖母笑道:“你居然认不出她了,她是你三姨娘啊,经这一身精心打扮,连我也另眼相看。”我正不知余年未见就变了个样,痴呆之间,只见众姐妹都忙告诉我道:“红玉妹妹,三姨娘听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特意好好打扮的。”我笑着说道:“难得我今日有空前来一见,不虚此行。” 我忙陪笑见礼,以“姨娘”呼之。三姨娘携着我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祖母身边坐下,因笑道:“不知进宫几日,好似妹妹的手白嫩了许多,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美人,也是少见!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干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就偏让你一人孤苦伶仃入宫!”说着,便用帕拭泪。 李祖母哀叹道:“好了好了,你倒来招我。入宫虽是辛苦之事,难免会伤感,不过话说话来,入宫能享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再说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三姨娘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实为不该!" 又忙携我之手,问:“妹妹在宫里近来可安好?可有好玩的稀奇事?药还持以服用?在这里不要胡思乱想,想要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只管和我说,丫头姐妹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丫鬟们:“红玉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我休憩的厢房,让他们去和我住在一起。”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三姨娘亲为捧茶捧果。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天佑来了!”我心中正疑惑着:“天佑,怎么知道我来探望祖母的?”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墨玉一般流畅的长发用雪白的丝带束起来,一半披散,一半束敷,风流自在,优雅贵气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视而有情.腰间系上一根五色丝绦,中有一块美玉。我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梦里见过一般,想不到天佑何等如此会装扮!” 只见天佑笑着向李祖母请了安,李祖母便命:“来和我说说话,你红玉妹妹今日回来难得有时日和我唠话。”仔细打量天佑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也是一美男。 李祖母让天佑和香玉坐下,问道:“你俩还是不约而同,还是约了同来的。”香玉笑如春风道:“回奶奶的话,一同约齐来的,今一大早,我和天佑同到梅妹妹处看桃花花罢。”我问天佑道:“今日的桃花开得鲜艳吗?”天佑笑道:“花还含苞待放,要是妹妹想看,不如待会也算个不速之客何妨?”我点首笑应。 告辞了李祖母,香玉、天佑的衣服与车都来了,二人即换了衣服。我进内也换了,又问道:“你们同来竟一无所事,单为看花么?”香玉妹妹脸红道:“事有一件,到潇湘园再讲罢。”我笑着道:“妹妹何不先讲讲,此刻还早,到梅妹妹处尚可略迟。” 香玉就将教她唱戏的师娘要她跟随入宫的话,略说了几句。天佑对我说道:“红玉妹妹,入宫感觉何如?我前几日写信对你讲,你还说这也未必然之事,谁知竟叫我说着了。但要入宫这事,其实也不很难,就怕香玉的师娘说话不作准,一会儿又不愿了。或是说定了别的日子,又要和我闹起来。且谁去愿意与她劝说呢?”我笑着道:“那倒不要紧,就是我们也可以去讲的。”天佑乐道:“既如此,且到潇湘园再商量罢。”于是一同上车,径往潇湘园来。 进了园,看不尽绛桃碧柳,绿水青山。过了一座红桥,绕了十重绮户,才到寒风月夜楼边。只听得楼上清歌檀板,有人在那里唱曲。三人便住了脚步,听像梅妹妹的声音,唱着一支《一剪梅》,四人细听是: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众人听不出什么曲本上的,觉得笛韵凄清,甚为动听。听得香玉笑道:“词曲感人心脾,若换作我和天佑还是你来,我来吹笛。”又像香玉师娘唱道:魂散苍莽星月夜朦胧,听碎了曲唱紫金一笛风。相和轻盈微笑舞低回,引入离愁苦恨解梅花梦,作到月落霜华两鬓秋。 三人正在好听,忽然止了,听得我说道:“其实唱起来,音节倒好。”又听得天佑说道:“何不将工尺全谱谱全了,教他们唱起来更动听。”三人知道不唱了,齐走进去。家奴匆忙上楼通报。 我等走上扶梯,进得楼来,梅妹妹、香玉的师娘笑面相迎,见了我、香玉等更加欢喜,说道:“真想不到今日倒料不着你们来。”师娘笑着道:“都是我请来的。”又对天佑道:“紫鹃身子不快,不来了。” 我于此楼还是初次上来,见这楼弯弯曲曲,层层迭失,有好几十间,围满了桃花。有三层的,有两层,五花八门,暗通曲达,真成了叠楼款式。又望见前面的桃花坞,隔了一座小山。 一条缓缓流过的清溪,那桃花已是盛开,碧桃还只半含半吐,连着那边梨花,就如云蒸霞蔚一般。看楼中悬着一额是“寒风月夜楼”,有一副长联,看是:一夜雨香如故,正乳燕双飞来,帘卷寒风,两汉乐府南宋词:三分风雨旖旎,问碧桃尚开未,摇曳一枝香漫沼,窗外月华如皎。 然而景色映照下的梅妹妹、香玉的师娘看三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艳的艳,雅的雅,倒像有心比赛的一般。此刻都还穿着小毛外褂,我是雪狐耳绒,天佑是玄狐皮绒,香玉是云狐皮绒。 三人相对,就是珊瑚玉树交枝,瑶草琪花弄色,觉得楼外千枝碧桃,比不上楼中三个玉人。香玉、梅氏虽时常相对,此刻亦还顾盼频频。香玉的师娘笑着道:“今日无肴,毫无备好佳肴,只有小饮,你们饿了,现就吃起来罢。”香玉嘴馋说道:“我还是真有些饿了。”香玉的师娘吩咐先拿几样点心来,随后就摆了几样肴馔,大家小酌。天佑笑着道:“方才听你们唱的是什么曲本?音节倒像很熟,而曲文却没有见过。” 声声慢(七十四)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 梅妹妹微笑道:“这是我在西湖游山玩水之时当年一个好友所赠与,为了我不惜连夜赶制了一部《赠花卿》的曲本,有十二出戏。前几日从书箱内找出来,将《九宫瑶》照着她的牌了填了工尺,倒也唱得合拍。却只填了这一出《入梦》,其余不知唱得唱不得。本想明日与你们商量,没想到今日你们来了,我想可以谱它出来。” 香玉道:“那倒可惜了。我听这曲文甚好,还是你自己按谱罢,毕竟其意属己所想,若与我们商议,便乱涂乱改,要顺我俩的口,去的去,添的添,改到不通而后止。若能移宫换羽,两下酌改就好了,除非要请教哪位精通曲艺的先生。” 天佑道:“我记得紫禁城里的曲艺先生偏这音律上不甚讲究。弹琴之外,一无所好。你与他讲,他又说三代之后乐已亡,故将《乐记》并入《礼记》。” 五人皆笑。香玉的师娘道:“我今日得了些燕窝,但是干的,作起汤来,虽不及新鲜的,比那寻常山珍还好些。”我嫣然一笑道:“在宫里,也许闻久了,感觉到新鲜银耳与燕窝别有滋味,不同凡品。若那白银耳,也就没甚可爱,还比不上红枣。那燕窝加银耳不知是怎样的?” 梅妹妹忽然大有感慨,呆呆不语,俯首若思。天佑颇觉诧异,见她是随心所欲惯的,何以忽然如此。天佑上前用手晃了晃她的双眼问道:“梅妹妹有什么心事么?”梅妹妹脸红道:“天佑哥哥,没有。” 我笑着道:“梅妹妹,方才很高兴的,此刻为何闷闷不乐呢?”香玉等也看出梅妹妹有些不快。梅妹妹不语,停一会说道:“我想问问大家,一朵花能开多久呢?”我接道:“八十几年。”梅妹妹不解问道:“何以能八十几年?”我两颊笑涡霞光荡漾道:“人生在世,若以八十几年算,活一年开一年。”梅妹妹娇娇痴痴道:“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 香玉在旁淡淡说道:“有去年花,就会有今年花。”梅妹妹又道:“今年的花,会留得到明年么?”我笑着道:“看留的人如何?”香玉的师娘问道:“你们忽然学起参禅悟道来。”天佑语气深长说道:“据我看,是开花不如不开的好。”香玉问道:“此话何故?换作我说花谢不如不谢的好。” 梅妹妹笑了笑道:“不谢也是不谢的花。你听香玉说,银耳鲜的时候何等佳妙,及久了,便觉酸得可厌。何以形貌变而气味也会变呢?大约人过了几年,也就是清而变浊,细而变粗,苦而变酸了。”香玉接道:“不就是酸些,也是妙品,总比俗味强多了。” 说得五人齐声叹息。香玉妹妹、梅妹妹颇觉得意。梅妹妹又轻轻笑道:“我们倒要看看天佑到八十几岁时,还是这样不是?”我笑道:“春华秋实,各有其时。就是银耳鲜的时候,配得上董鄂妃。如今干了,也还配得上和硕恪纯长公主,总还是在清凉大补之上。”说得大家笑了。 天佑乐道:“这一比虽切,然究竟委屈了和硕建宁长公主,。她却不酸,还比为燕窝罢。”香玉淡淡道:“那更委屈了。你是江南之人,自然夸赞江瑶。若说那燕窝,真像那贞节失女,回忆当年,姿态全无,余腥尚在。”天佑笑着问次贤道:“红玉妹妹,你说补品之内,究以何物为第一?” 我道:“我口不同于别人的口,不敢妄下定论。以我所好,以花粉为第一。”香玉妹妹、梅妹妹皆道:“说得是。”天佑道:“不以为然,补品中也分作很多种类。如人的品性不同,有天仙之品性,有神之品性,有逸然飘渺之品性,有妙然气爽之品性,有宜烹龙煮凤,有宜吸月餐露,使其相反,两不为佳。故往往我说这样好,他却说这样不好。《孟子》里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大概是论有相同嗜好的调味,皆合人之口味。若今日的厨子,也就单合他自己的口味了。” 香玉温柔细语说道:“天佑说得正是。譬如去年那个鲍鱼,真真糟蹋了。怪不得四姨娘要责罚厨子,想是他也弄一个新鲜的,若还有几对留着,也不至恨到如此。”说得合众皆笑。 天佑对我说道:“对了,红玉妹妹,上一回在家对戏目的对,你出四个字的,以后我也想着一副。”香玉在一旁问道:“是什么?”天佑随口而道:“《流绪微梦》。”我称赞道:“真好,工稳之极。”梅妹妹辩解道:“就是《月影花香》可以对《琴瑟和鸣》。”香玉的师娘乐道:“若这么对,还有《似水柔情》也可对得《浮生如梦》。” 天佑笑道:“到底你们记得多熟练,可以不假思索就可以说出来。”香玉笑盈盈道:“这是自然,我们虽也记得几个,究竟是半生半熟的。” 天佑突发奇想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就是丢骰子的顽意儿,想看看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叫家奴取几颗骰子来,梅妹妹笑道:“又是那个唱曲赋词的么?”子云道:“不是,这容易多着呢。将几颗骰子摆成一句诗词模样,随你说。譬如摆成一列可以说成风的诗词,也可以说成含雨的诗词,也可以说成水的诗词,也可以说成别的诗词。像什么就随意说一句诗句,这不很容易么?我去拿酒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你们,你们摆摆。”香玉便接了过去,道:“待我摆摆看,不知摆得出来,摆不出来。” 便随意乱摆了一个只,一个心,一个君,口中念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天佑、我都赞道:“摆得好。这心和君,更觉风味典雅,我们贺一杯。”梅妹妹将骰子抓过去道:“我也摆一个。”摆了三个花,念道:“点破银花玉雪香。”天佑也赞了好,这三个花都还未凸显,即对梅妹妹笑着道:“我们也贺一杯。”香玉的师娘道:“我也来试试,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即摆了一个雨,一个风,我随即念道:“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天佑乐得拍起了石桌道:“这个更摆得好。说得极秒,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此是暗示一段刻苦铭心的经过,我想也喝一杯吧,就是香玉的师娘也为极秒的诗词应贺一杯。”我听天佑说得好,也觉喜笑颜开的饮了一杯。我取过骰子,摆了一个芙蓉、一个色,说道:“梅妹妹都说玉兰花,我却说句芙蓉。” 便轻声念道:“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天佑大声叫道:“此诗词很好,原没有限定玉兰花,各样皆可说得的。”与我各饮了一杯。香玉又兴起摆了三个桃,一个笑,念道:“桃花依旧笑春风。”天佑与我赞了,饮毕。梅妹妹抢过来,接着摆了一个水,斜摆了一个花。香玉的师娘淡淡笑道:“你们看她这么忙,抢了我的去,又随自己心意摆出这个形样,定会有个好词句出来。”梅妹妹便念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葬落花。”大家一齐赞道:“好个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葬落花。摆得真像,大家各饮一杯。” 声声慢(七十五) 雾散梦醒红颜老,悠然雨巷尽彷徨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然香玉尚不罢休,随心摆了两个念,两个寥,念道:“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我、天佑也饮一杯。我摆了两个么,一个三,念道:“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香玉把我瞅了一眼,心中暗忖道:“今日红玉妹妹出语甚是颓唐,为何你偏说这些句子?”我听后沉默寡语,天佑很快看出了诗句的含义,也许是暗含香玉妹妹的名字,便笑着说:“红玉妹妹的诗词清新好听,赞扬香玉妹妹貌美天下。香玉妹妹要谢过红玉妹妹才对!” 香玉听天佑这么一说,脸上泛起了通红。对我笑着说:“红玉妹妹,小妹不知诗句含义,胡乱一说,不要往心里去,还望海涵。”我笑了笑,轻声说道:“香玉妹妹过谦了,小妹不会放在心上。”后来大家乱摆了一阵,有说得像的,也有说得不像的。大约今日摆的,要推我第一了。 吃过了饭,又下楼逛了一会,过了小山,过了石梁,便是葆光室。就在葆光室内煮茗清谈。香玉的师娘将她要入宫演绎的事,及我、天佑的想法说了一遍。我乐道:“若果如此,倒也很好,入宫可以见见世面。”便问香玉的师娘道:“你们有这实力作此宫宴演绎么?”香玉的师娘长叹道:“若说实力,原也勉强,但集腑成裘,也还容易。我与芳官、纤云三人可以在紫禁城不分上下,芳官、纤云、我可以算是叱咤风云。”我淡淡说道:“我曾从教戏曲的先生谈到师娘的大名,其然戏子在众人眼里平凡普通,身轻言微。很多人都看不起,但小女敬佩一直在坚守自己的本分的唱戏之人,尤其师娘乐于曲艺,知难而进,锲而不舍的精神,若不是内心的坚强,也不会名扬四海。”香玉的师娘面如桃花,红若胭脂,谦让道:“小女得到香玉才人的厚爱乃是三生造化,实然入宫也想开开眼界罢了,何能谈于高深才华,太高看重于我,若说真才实学,应莫属香玉才人你。” 天佑道:“依我说,香玉的师娘已是曲艺界的前辈。如今在昆曲乃赫赫有名,只要一说出大名,何人都能知晓,但是要想一辈子名气长久需要自身的努力刻苦。”梅妹妹点头道:“说得是。我想你们都不互相夸赞,以免师娘不好意思,话说回来,只要文华才艺集于一身,便会云合景从。如今昆曲有些不景气,也许出不了新颖的题材,慢慢淡忘于世人的眼里。只要香玉的师娘敢于入宫面圣说一说自己对戏的见解。讲妥了,好的题材说不定会闪现脑海里,到时叫戏馆里的前来观看就是了。但以速成为妙,一来等红玉妹妹在家的日子已满,若现独自茫然入宫也不适宜。被不认识的宫中来往者无情出气调戏,这会影响正常发挥,等红玉妹妹入宫那天。你们就可以作为陪同去,尽其所欲,自无不妥的。” 香玉的师娘深思熟虑过后,连皆应了几个“好”。香玉见梅妹妹如此机智灵敏,感激不尽,不觉流下泪来,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拜谢。梅妹妹脸红连忙搀起,见香玉如此光景,颇觉恻然,说道:“香玉妹妹何必伤感,我看这也不足挂齿。不过一举手之劳,何足称谢!”天佑见香玉真实流露的凄恻是生于感激,梅妹妹之慷慨聪慧是生于怜爱,都也枨触起来,泪珠欲堕。我细声细语问道:“若入宫那天,这话谁去和首领总管讲呢?须得个老成会说话的。若你们去,恐不中用。”香玉的师娘笑道:“此事少不得红玉妹妹,红玉妹妹手中掌握入宫的权利,况且我有入宫演绎的圣旨,天佑也老成,会说话。”梅妹妹连连点头道:“必得她去才妥。”香玉的师娘道:“既然如此,现已快太阳落山了,你们早些回去罢。今晚就看看还有什么打理的,先收拾好,过几日入宫就不会慌乱,碰碰好的运气何如。我戏馆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们,要过那边去。”香玉的师娘带了曲谱和古琴先出府去了,回到戏馆。 待乘马车回到闺房后,春儿服侍我方梳洗完了,只见可卿公主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我笑道:“今日去哪闹了一天了,还不累。还送书过来。共记得多少首?”可卿公主笑道:“回红玉妹妹的话,今日我呢去赏花,不过一个人挺闷的,对了。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我道:“一个人赏花也没情趣多少。怪可怜姐姐了。那可领略了些其中的滋味没有?"可卿公主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我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让我听听。”可卿公主聚精会神说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真实存在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我噗嗤笑道:“这话倒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可卿公主忍不住笑道:“我看书里《使至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想去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看似无理,‘圆’字看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大枣子。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此诗词作者怎么苦苦想来!还记得妹妹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大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天佑和香玉也来了,也都入坐听我讲诗词内涵。天佑大笑道:“既然是这样,也不用看诗词。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我笑道:“你说此诗词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真是套用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然清新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玉天佑可卿公主手上,几个人瞧了,点头叹赏,香玉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天佑大笑道:“你已知道了,不用再说一大推,越说倒学杂乱无序了。你就随本意起来,必是好的。”香玉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诗词社。”我笑道:“香玉妹妹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香玉可卿公主都欢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么!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府邸,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 天佑笑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才子们商量有趣之事,他们听闻咱们起诗社,求我把诗词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拿去临摹去了。”香玉和我忙问道:“这是真话么?” 天佑笑了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鹉哥哥。”香玉和我听说,都道:“你真会胡闹瞎扯!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天佑道:“这怕什么!你难道不听说过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而还有我和香玉才人支撑在后。”说着,只听见大厅有事儿来请天佑,天佑方去了。可卿公主又嚷着我换出杜律来,又央求我和香玉二人:“出个题目,让我出一出,出新了来,替我改正。”我笑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出一首,竟未出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随意爱用哪几个字就哪个字去,看看你作诗词何如。” 声声慢(七十六) 山远天高烟水寒,塞雁高飞人未还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可卿公主听后,心喜的拿回环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甫律诗,又品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心神坐卧不定。蕙兰道:“可卿妹妹,何苦自寻烦恼。都是红玉惹你心魂不安,我和她说说去。你本来一窍不通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傻子了。” 可卿公主笑道:“好姑娘,别小看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紫鹃看。紫鹃看了笑道:“这个还是不怎么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她瞧去,看她是怎么说。”可卿公主听了,便拿了诗找我。我仔细看时,只见写道是: 风急楼高莫近栏,近栏恐见月光寒 指纤温润若良玉,颜笑如花赛牡丹 曾是双飞比翼鸟,今成单舞独影鸾 千山阻隔参商远,摔碎瑶琴不再弹 我笑道:“诗情却有,只是措词还不是很优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束缚住了。把这首诗词丢开,再另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可卿公主听了,默默的回到自己的闺房中,并不想直接入房内,只静下心坐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天佑,蕙兰,香玉,梅氏等听得此消息,都远远的站在山石坡上瞧看她。 只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偷偷含笑一回。天佑笑道:“难道可卿公主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到闹到三更天才肯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她起来,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红玉去。不到一会又回来,整整痴痴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儿自然另作一首呢。”天佑缓了口气,继而说笑道:“这不正是人杰地灵,老天生人再不虚赋好强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何人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香玉笑道:“天佑哥哥,若有一天你能够像她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天佑羞愧不答。 只见可卿公主饶有兴致的又往我那边去了。香玉笑道:“咱们跟了去,看她挺好学的,蛮有意思。”说着,一齐都往嘉乐堂来。只见我正拿着诗词和她认真讲究。众人围上前因问我作的如何。我笑了笑道:“这些天自然算难为可卿公主了,只是还稍有欠缺。这一首过于穿凿附会了,还得另作一首。”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茫茫云海映窗寒,玉盘空照石上泉 淡淡白露香欲染,青女素娥湿桂花 霜凝残粉肌骨寒,帘斜树隔情无限 心逐浪花影零乱,愿逐月华流照君 天佑笑道:“不像吟诵明月了,字中流露出对情人的思念太深,你看句句倒是景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心里感情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可卿公主自认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放弃此诗词,便要思索起来。因听见她姐妹们说笑,便自己一人走至阶前竹下默默闲步,煞费苦心,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晴雯隔窗笑说道:“可卿姑娘,你就闲下来罢。”可卿公主怔怔答道:“`‘闲'字是修饰用的,你用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笑出声起来。 香玉不由担忧道:“可真是诗仙了。都是红玉教她成这样!”我笑道:“圣人也过说,‘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款且她虚心好问又来找我,我岂有不说之理。”蕙兰笑道:“要不咱们拉了她往梅妹妹房里去,引她瞧瞧画儿,唤她醒一醒才好。” 说着,一齐真个出来拉了她的手路过芙蓉醉,至芳香坞中。梅妹妹正乏倦,在床上斜歪着睡午觉,古黄色的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梅妹妹,揭纱看时,画上的色彩在阳光映射下光亮绚丽。为之震惊。可卿公主见画上栩栩如生飘然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香玉姑娘,那一个是红玉姑娘。”我噗嗤一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快尽全力学罢。”说着,大家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各自散后,可卿公主满心中的疑惑还是想诗词。至晚间独自对烛光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朦胧,直到五更方才昏昏沉沉睡去了。一时天亮,天佑早早醒了,听了一听,她终于安稳踏实睡了,心下揣摩:“她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困乏了,且别叫她。” 正想着,只听可卿公主从梦中笑道:“真好,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够好?”天佑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她,问她:“可卿妹妹,究竟得了什么?你为这费劲心思诚心诚意都成了仙了。学不成诗词,真担忧弄出病来呢。”一面说来,一面梳洗了,会同姐妹们往李祖母处来。原来可卿公主刻苦学诗,精血汇聚,白日做不出,忽于梦中想出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用笔记在白纸,自己并不知好坏,便拿来又找我。刚到妙香亭,只见蕙兰与众姐妹方从s三姨娘处回来,天佑正告诉他们说她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乐,抬头见她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 可卿公主见众人正说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看得过去,我便不再继续学作诗词,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词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我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玉洁玲珑望秋月,吹度苦颜怜光满 零落成花碾作尘,天上人间几多愁 漠漠残香静里闻,玉笛散入满紫禁 碧海青天续嫦娥,寝梦佳期起相思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极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杜李一定邀你了。”可卿公主听了半信半疑,料着是他们哄取自己开心的话,还只管问我和香玉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李祖母远远听到欢声笑语又笑道:“大家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李祖母围了大斗篷,带着青灰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花绸油伞,春儿冬儿等随同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蕙兰等忙往上迎。李祖母命人止住,说:“现雨大,只需站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李祖母笑道:“我瞒着你三姨娘和四姨娘来了。倾盆大雨地下,我坐着这个无妨,听闻可卿姑娘作了极秒诗词就想过来看看。”众人忙上前来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 李祖母来至室中,先笑道:“今日可卿姑娘几日未眠依然俊丽!你们也会取乐高艳的公主,我也不饶你们!”说着,蕙兰早命人拿了一个貂皮大褥子来,铺在当中。李祖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蕙兰早又捧过手炉来。蕙兰另拿了一个青花瓷杯来,亲自斟了些暖酒奉给李祖母热身。李祖母便饮了一口,问:“愿闻香玉才人亲自教会可卿公主,真是可喜可贺,是否让我老人家看看此诗词。” 众人忙捧了过来递给李祖母说:“请老祖母过目。”李祖母道:“这极佳诗词看看倒罢了,毕竟很久没有赏析诗词。”蕙兰忙把诗词递回,顺便要水洗了一串葡萄,亲自来撕皮。李祖母笑道:“你们无须紧张。仍旧坐下说笑,我听着才高兴。”又命蕙兰:“你也只管坐下,别总是在旁伺候,拘束不好。大家看我来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只见蕙兰挪到李祖母旁。 李祖母耐心因问:“你们作什么玩呢?”众人便说:“观赏可卿公主做的诗呢。”李祖母笑了笑道:“大家尽量不要再为难可卿姑娘,不如做些灯谜儿,大家正好齐了好玩。”众人答应。说笑了一会,李祖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梅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她的画儿,赶年可能瞧不着了。”众人笑道:“画儿总会有的,哪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只怕明年会有新的作品出来呢。”李祖母惊讶道:“这还了得,旧的还没有仔细欣赏就有新的了。” 浣溪沙(七十七) 朝露昙花瑶宫寒,千里烟波风残月 好景虚设长如梦,凤箫声动暗香去 话一落下,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牡丹院,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寒风”二字,向里的凿着“月夜”两字。 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李祖母下了轿,梅妹妹候在门外已接出来了。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梅妹妹卧房,厦檐下挂着“桃花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西域毡帘,已觉暖气拂脸。大家一起进入屋里,李祖母并不归坐,只问梅妹妹:“听闻你作画精湛,画收藏到哪里了?” 梅妹妹因笑回:“天气渐渐入寒,色泽光亮都干燥不润,画儿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李祖母笑道:“我想年下就要观赏的,大家也想尝尝鲜。你别偷懒儿,快些日子拿出来给我快画。”一语未了,忽见三姨娘披着羚羊毛绒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我一声,私自就来了,叫我好找!”李祖母见她来了,心中欢喜,道:“我只知道你怕冷,不敢出屋。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你真是个机灵精明,到底找到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之上。”三姨娘笑道:“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呢?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雀无声的,问丫鬟家奴们,怎不知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嫂。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娘必是闲来没事或要工期薪资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也许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嫂,果然不错。我才就把薪资给了他们去了。这会儿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回去了,不用再躲着了。已预备下稀烂嫩滑的炖野鸭,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就不可口。” 她一行说着,惹得众人一行笑。三姨娘也不等李祖母说话,便吩咐人抬过轿来。李祖母笑着挽了三姨娘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游廊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紫鹃披着裘皮大衣,站在山坡背后静静等着,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秋菊。众人都笑道:“难怪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秋菊去了!”李祖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瞧,这山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很好看的衣裳,后头又是这菊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贝勒爷允禧画的《秋海棠》。” 李祖母摇头笑道:“那画里哪里有这件赏心悦目的衣裳?人也没有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紫鹃身后又转出一个穿猩红羊毛棉袄的人来。李祖母吃了一惊道:“这女孩儿不是刚刚那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晴雯。”李祖母笑了笑道:“年纪大了,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晴雯和紫鹃两个?晴雯笑向天佑香玉等道:“我方才又到了曹婶娘的住处,曹婶娘竟每人送你们一枝秋菊,我已经打发人派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余,已出了园门外,来至李祖母房中。吃完夜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四姨娘大摇大摆也来了,说:“好大的风,一日忙着手中的活儿也顾不上问候老太太。今日不知老太太是否高兴?正该赏月才是。”李祖母笑道:“儿媳听何人说不高兴了!我抽出空闲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儿。”四姨娘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打算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一同游赏观花,摆两桌酒菜,还邀请老太太赏月的;又见老太太歇息得早,我听闻天佑说:老太太心里郁闷甚得慌。因此如今也不敢前来打扰。早知如此,我应早来探望才是呢。” 李祖母笑道:“这才准备入秋,秋高气爽,凉风习习的日子心自然也会静养安然,等入冬之时再破费姨太太不迟。”四姨娘笑道:“假真如此,算我的孝心先放一放了。”可卿公主笑道:“姨娘怎么健忘了!说好如今现从小买卖赚来的七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入寒露我就预备订几桌好酒菜。姨娘也不用操心,也不得把这事儿忘记了。”李祖母笑道:“既然这么说定了,姨太太给她三十五两银子先保管,我和她每人各分一半,到寒冬的日子,我担心心情不好,蒙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唯操办酒席的事操心,我和三姨娘倒得实惠呢。”可卿公主将手一拍,笑道:“极好!这和我想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 李祖母笑道:“哎哟!这不丢自己家里人的脸了,为一餐酒宴说得尖酸刻薄!你不说:姨太太也算是客,在咱们家受这一点委屈,传出去还让别人说笑。我们理当请姨太太才是,哪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说得不堪入耳的话语呢,还有脸先问要七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可卿公主笑道:“我就说了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光的,拿姨娘试探底子:如果钱够足的量呢,拿出三十五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儿估量剩余的没多少,换过来拿我做代替,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娘要银子了,酒席我帮姨娘出银子,罚了酒,请老太太吃了这一餐,我另外再打红包封七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不就成了像个吃饱了没事找事做,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 李祖母因又谈及紫鹃山水间折秋菊,比画儿上的人还好;又细问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三姨娘询其意思,大约是要给她求配。三姨娘其实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王家了,只因李祖母还尚未回应,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李祖母道:“可惜了这孩子命苦可怜,她唯一疼爱关心她的父亲前些年已病逝。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广阔,跟随她父亲东南西北都走遍了。他父亲对人热情好善,各处都有生意买卖,带了自己家眷每一个小镇小住一年,明年又到另一省府逛半年,所以天下停停走走了有六七余年呆留在这里,把她许诺给了王世林的儿子,偏偏不到第二年她父亲就辞世了。如今她母亲又是痴症。” 可卿公主也不等话说完,便胡乱跺脚的说:“真偏不凑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李祖母笑道:“乖孙女,你要给谁说媒?”可卿公主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准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李祖母也心里知道可卿公主的意思,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阳光明丽。早饭过后,李祖母特意又提醒梅氏:“不管风吹雨打,你看看如何画出一幅水木清华的画儿;赶到年下,若还不能,也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紫鹃和晴雯、秋菊,细腻勾画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梅氏听了,虽是为难的事,但还是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她如何画。梅氏只是出神。四姨娘因笑向众人道:“让她自己好好想去,咱们且说会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惜文香寒睡不着,我就随意自己编了个两个《须尽欢》的。她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 浣溪沙(七十八) 秋色连波寒烟翠,舞影零游群雄间 欲寻陈迹怅人非,路遥归梦谩斜晖 众人听了,都笑道:“若不说,还真给忘。先说说看,让我们猜猜。”四姨娘笑道:“不怨天不尤人,打《四书》一句。”香玉接着就说道:“下学而上达。”我笑道:“不对,你好好想一想‘怨天不尤人’五个字的意思再猜。”四姨娘笑道:“再想。”紫鹃笑道:“我来猜罢。可是‘亦运而已矣’?”众人都笑道:“这句就对了。” 四姨娘又道:“‘句句扣心弦’。”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心事也’,再不是不成?”四姨娘笑道:“这难为你猜。惜文的是‘青梅竹马’,打《孙子兵法》一句。”晴雯笑着问道:“可是少而往来者?”四姨娘道:“是。”四姨娘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依然摸不着头脑,婢女香寒道:“这个意思却很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四姨娘笑道:“恰是了。”众人不知其意问道:“萤与花何干?”我笑了笑道:“其然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天佑清了清嗓子说道:“看起来这些虽好,但不合老太太的口味。不如做些通俗易懂的诗词,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提议道:“也要做些简易的俗物才是。”脂砚斋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看是什么。”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 天佑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玩耍的猴儿。”脂砚斋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脂砚斋缓慢语速说道:“那一个玩耍的猴儿不是要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四姨娘道:“昨日三姨娘姨妈说,紫鹃妹妹见得世面多知识广,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个谜儿给大家猜猜。况且你的作诗又好,为什么不编几个儿让我们猜一猜?”紫鹃听了,羞涩点头含笑,自去寻思。然不多一会儿,便随口而出轻声念道: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到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众人正细细琢磨之时,天佑也心中生出一个好诗词,念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我也有了一个特好的,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香玉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紫鹃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也来挑了十个地方古迹,引用古人的诗词做了几首‘怀古灯谜’。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地方名,姐姐们请胡乱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 众人闻得紫鹃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引用作了几首怀古绝句,内隐几个地方名,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无题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故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众人看了,都称特奇妙。天佑先说道:“无论哪首诗词都是唐诗上有据的,每一首诗词都提到地方名,我们也从不知道你一个平凡之女竟然走遍大江南北,若还没说错,不只此十句诗词为是。”我忙拦道:“这紫鹃妹妹也忒冠冕堂皇,矫揉造作了。这几首诗词虽于唐诗上记有,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象迷惑,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这几个地方也没有到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香玉便道:“这话正是了,我只是有些半信半疑,一曲曲弱女子能走遍天涯海角。”晴雯又道:“况且他假如是到过这个地方,这整个事儿显而易见无从考据,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同一个地方的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祭拜孔子庙之地,倒在同一处见了三四处。孔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家乡曲阜到处可见祭拜之地。如何又有到过多处之说?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就会在很多地方或是同一个地方修筑庙宇以示尊敬仰慕,也是有的。及至看《史记》上,不止孔子的殿宇之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在当地修筑同一个孔子庙就不少,无考的孔子古迹更多。如今这香火鼎盛、人才济济过往的达官贵人为了显示财富,凡功名利禄,说书唱戏的。都会在自家供奉孔子以求保佑。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孔子保平安,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都是孔子庙。况且又并不是到了另一个地方就足以证实来到这个地方了,说不定紫鹃妹妹没到很多处就能看见此处的景色。这竟无妨,我只是说说而已。”紫鹃听说,方罢了。深知大家不信她走过很多三江五岳。不过既然都猜了一回,皆都能一目了然。 入秋之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三姨娘说:“蕙兰的弟弟柳孜墨进来说,他母亲旧病复发了,想他女儿。他来从家里赶来求恩典,接蕙兰往家里一趟。”三姨娘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论感情,岂有不许她回去的。”一面就叫了可卿公主来,告诉了可卿公主,命酌量去好好办理。 可卿公主点头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贴身侍婢水桃立即去转告蕙兰原故。又吩咐水桃记好:“再将跟着出门的侍婢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家奴,跟了蕙兰一起去。到了大门外派三个年纪稍微大些同跟车的。在路上也好互相照应。顺便雇佣一辆大车,你们陪着坐,要一辆小车,给小家奴们坐。”水桃二话不说答应了,才要去,可卿公主又叮嘱道:“那蕙兰会有时照料不好自己,你告诉她说我的话:叫她穿多携带几件颜色艳丽的衣服,厚重大的袱衣裳也要拿着,包袱也要好好料理,暖手炉也要随身拿好的。临走时,叫她先来我瞧瞧。”水桃作揖答应去了。 不到一会的时辰,果见蕙兰穿戴整齐来了,两个家奴与水桃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可卿公主看蕙兰头上戴着几枝簪缨光灿金钗略显华丽,又看着了一身深白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粉红的点点桃花,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 可卿公主笑道:“蕙兰姐姐这些衣裳都是姨娘做生意换来的好布料,赏给了你倒是挺合身的,但只这长裙太白净了些,如今这单调色泽穿着也感到冷,你该穿一件颜色大红棉袄裙的。”蕙兰腼腆笑道:“三姨娘就只给了这些了,还有一件青蓝的.说赶年下再给做更好的,还没有做好呢。” 浣溪沙(七十九) 四郊飞雪暗云端,惟此宫中落旋干 绿树碧帘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 可卿公主笑道:“我倒有一件颜色深红大毛的,我还嫌大毛太红耀眼夺目的,也许你穿得好看,颜色不适合我。正想换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老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另作一件灰色的罢,只当我送你一样。” 众人都乐道:“可卿公主惯会说这好话,无论对何人都有菩萨心肠。真像三姨娘一样。成天大家大手大脚的替老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赔的乃敢吱声说出来,哪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儿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 可卿公主笑道:“其然这些年头都害苦了全家,因受当今皇上严查连累了大伙儿。老太太哪里还会有心思放到这上面?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也没有多余的闲情照管,我知道大家为了体面而憋在心里不说。说实在我自己也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年俸禄也少了兴许。宁可我自个儿受气也就罢了。一个一个像失了魂似的,没精打采。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样子来。” 众人听后,都叹息说:“何人能像姐姐这样圣明呢!在上体贴太太的苦心,在下又疼顾下人。”一面说着,一面只见可卿公主命水桃将昨日那件浅淡长袭纱裙纬地,外套玫红锦缎小袄,边角缝制雪白色的兔子绒毛拿出来,与了蕙兰。又看包袱,只见一个墨绿花纹水胭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衣褂。可卿公主又吩咐水桃把一个绿玉色绸里的金丝缝制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白雪大披风。 水桃慢慢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棉袄的,一件是散花水雾羽纱的。蕙兰柔声细语道:“一件就已心里知足了。”水桃笑道:“我和你是好姐妹,这衣物只代表姐妹们一点心意。你拿这穿得破落陈旧的大红棉袄,穿出去会让人说家里的人坏话。我把这件顺手拿去重新缝制改改,改好了叫人给紫鹃送去也好。昨儿深夜里掀起这么大的风,全家上下人人都备有一件御寒,不是厚厚的棉袄就是羽缎羽纱的,件件都是大红衣裳,在下雪一片万紫千红。就只穿着那件旧大红棉袍,越发显的老土俗气,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你穿穿蛮喜气的。” 可卿公主笑道:“水桃妹妹说得是实话,我的东西大家姐妹也可以用,只要不嫌弃姐姐的就好。若说我私自就要给你的,恐怕一个人还花不够呢,蕙兰,再添上你提着的,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可卿妹妹素日孝敬老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妹妹素日是小气的,只以利益为事,不顾亲情的,姑娘们哪里还敢这样了。” 可卿公主笑道:“所以知道我好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蕙兰道:“三姨娘对你很关心。她叫我转达说你母亲若好了就早日回来,若不情不得已,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些暖和的衣物棉被去。可别使人家的棉被和梳妆的家伙。” 又交代水桃的道:“水桃你自然也知道这里规矩,或多或少有些麻烦,也不用我嘱咐了。”水桃笑着回答:“可卿姐姐不必多少,我心里都明白。我们这去到那里,会好好对待他们的家人。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蕙兰出去,又吩咐预备灯笼,遂坐车往柳孜墨家来。 这里可卿公主又将秋水山房的丫鬟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蕙兰只怕不会这么快回来家,你们素日知道天佑对蕙兰情投意合,怕那别人把蕙兰回家的消息告诉他,让他整日为蕙兰牵挂不安心就不好了。派你俩在宝玉屋里转告他不要担心。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天佑胡闹。”两个丫鬟前去了,一时来回说:“好像有紫鹃和香玉在屋里和天佑一起,我们两个人已把可卿公主的话转告给了紫鹃和香玉。”可卿公主听了,点头道:“晚上催天佑早睡,早上催他早起。”丫鬟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水桃的带了信回可卿公主说:“蕙兰之母体病不适,不能回来。”可卿公主把实情回明了三姨娘,一面着人往桃花院去取她的铺盖妆奁。 天佑看着紫鹃香玉二人忙来忙去打点被褥装束妥当,送过去之后,紫鹃香玉便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两个人在熏笼上围坐喝茶谈天说地。紫鹃笑道拿起甜点:“你今儿又耍起大小姐的脾气了,我劝你拿些微重的被盖衣物也一动不动儿。”香玉用衣襟挡住嘴扑哧一笑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也不迟嘛。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紫鹃笑道:“我的好妹妹,我发现一件趣事,当我铺床之时,你把那穿衣铜镜的架子放下来,镜子上头的装饰放上,兴许你的身量比我高些。” 说完,香玉便去给天佑铺床。紫鹃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刚坐暖和不久,你就来闹。”此时天佑正坐着纳闷,想蕙兰之母不知身体还好,忽听见紫鹃如此说,便自己起身过去,放下铜镜,放好镜子上的装饰,走到紫鹃香玉身旁假意笑道:“你们去用暖炉暖暖被子罢,都已经完了。”香玉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媛姬小丫头还没拿暖炉来呢。”紫鹃道:“这难为你想这想那的!他素日又用不着媛姬伺候,咱们那熏笼上比较暖和,比不得那其它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暖炉。”天佑笑了笑道:“瞧你们说的这个话,你们两个女子家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冷清的,一夜也睡不着。”香玉道:“我是在这里隔间睡,紫鹃往你那里远些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紫鹃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服侍天佑更衣卧下,二人方睡。 香玉换好了衣裳自在熏笼上转身轻轻闭上双眼睡去,紫鹃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天佑睡梦之中,便叫唤蕙兰的名字。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蕙兰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 香玉已醒,因笑唤紫鹃道:“连我都被天佑梦话说醒了,他日有所念夜里所思,你在他暖阁之外还不知,真是个呆子不如呆子的。”紫鹃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蕙兰,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为何惊醒。天佑想要吃茶,紫鹃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天佑搓暖了手道:“夜深凉,披上我的袄儿再去罢,太黑,小心点儿。”紫鹃听说,回手便把天佑披着起夜的一件貂皮绕满衣襟暖袄披上,下去点亮了烛火。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杯温水,拿了大漱盆,天佑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泡了一会儿,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天佑吃了。 紫鹃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香玉温柔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尝尝味道。”紫鹃笑道:“越发闻到香气也按耐不住了!"香玉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煮茶吃,我也想试试服侍你一夜,如何?”紫鹃乐道:“难得香玉妹妹这样好心,假如你愿意就试试。”说完,香玉只得也服侍天佑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一同吃过。紫鹃笑道:“你们两个先别睡,说会话儿,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再回来。”香玉笑道:“你胆子挺大的,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天佑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浣溪沙(八十) 世态人情别离泪,人未憔悴柳絮飞 深知身在情长在,水烟残花春闺梦 紫鹃便缓缓开了屋子的后门,揭起布帘一看,果然是苍茫的月色。香玉等她出去过后,便欲要吓唬吓唬她。仗着素日比别人理直气壮,不畏惧刺骨的寒冷,也不披上衣裳,只穿着薄薄的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天佑笑着劝道:“你穿这么少不怕被冻着,不是闹着顽的。”香玉不停劝告只摆手,随后走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袭来,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暗想:常闻听人说身子热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透心凉。”一面正要唬紫鹃,只听天佑高声在内道:“香玉妹妹要出去了!”香玉忙回身进来,笑道:“天佑哥哥,你怕我把她吓晕了呀?偏你惯会这触目怕痛怕痒怕风怯雨的!”天佑笑道:“倒不担惊受怕唬坏了她,只是心有余悸你受冻着凉生病就不好了,还有假若她不防,不免一大叫,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假意闹着顽,倒反说蕙兰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装神弄鬼的。你来帮我掖一掖被角,压一压被褥。”香玉听说,便上来轻轻整了整,伸手进去暖一暖时,天佑握住香玉冰冷的双手笑道:“好冷的手!我就说这么冰冷。” 一面又见香玉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凉。天佑道:“快进被来和我一起暖暖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紫鹃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唉,刚才太吓我一大跳了。有个飘浮不定的黑影来回移动,假山乱石丛后头,好似见一个人在那走来走去。我想要大声叫喊,原来是那个夜莺,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出是只鸟。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近旁的人醒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香玉不是要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吓唬我去了。” 天佑笑道:“你看她不正在被窝里,和我一起取暖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会吓唬一跳。”香玉笑道:“也不用我再去吓唬,这小样儿已经庸人自扰的了。”一面说着,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紫鹃有点生气道:“你应披着轻薄衣裳的打扮得轻轻快快的出去了不成?”天佑笑道:“屋外天寒地冻,可不就这么出去了。”紫鹃淡淡说道:“这点点冷风算不了什么!你出去站一站试试,不会把皮冻破了的呢。”说着,又闷闷不语地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好,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香玉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天佑叹息道:“香玉妹妹,感觉如何?到底是不是刚才一下暖一下热,伤了风了。”紫鹃笑道:“香玉妹妹前些日子早些起不穿厚棉衣都还好好的,饭也没吃多少身体还很健朗。可是还是不会自己保养养生些,还想要捉弄人。明儿若真的病了,那不是自作自受。”天佑关切问:“紫鹃妹妹你就少说几句了,你可知道病起来会很难受的。香玉妹妹,你头上是否可热?”香玉轻嗽了两声,说道:“不碍事,哪里会这么娇嫩起来呢。”说着,只听外间房中锦绣格上的西洋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丫头们嗽了两声,因说道:“现很晚了,大家都睡罢,明儿再说了。” 天佑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再说了,又惹别的妹妹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至次日起来,香玉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浑身没劲无力。天佑道:“这件事不要声张虚势!老祖宗知道,又叫香玉妹妹搬离此处到姨娘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又不知道妹妹喜欢还是厌否,不如在这里。我想就在里间屋里安心静躺着,我去叫家奴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 香玉倦声细语道:“虽如此之说,你到底要告诉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天佑听了言之有理,便唤一个丫鬟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香玉昨夜不小心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蕙兰又不在家,紫鹃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活,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小丫头去了半日,来回说:“老祖宗知道了,心里不放心。但说试试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去姨娘照顾为是。如今时气不好,稍微不注意就容易染疾,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 香玉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哪里就害瘟病了,只怕天佑一个人闷得慌!我要是离开了这里,看你们小丫头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住她,笑道:“香玉妹妹,何来这么大的气呢,这原是她的责任,唯恐老祖宗知道了说她不是,少说一句。不过你天性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更盛了。” 正说之余,人回大夫请来了。天佑便走过来,避在屋子的外面。只见两三个素白净衣的小丫鬟们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小丫鬟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香玉从幔中单伸出手去把脉。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一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牡丹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小丫鬟忙拿了一块绣着彩花迎蝶的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小丫鬟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并无大碍。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作息有规律,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丫鬟们出去。 彼时,紫鹃已遣人转告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美不胜收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路过。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家奴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一丫鬟说道:“你老且别再过去,我们小老爷会说三道四,恐怕还有很多话要说。”大夫忙询问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女子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小丫鬟悄悄笑道:“这位大夫有所不知,难怪家奴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小姐是我们小哥儿的远房表妹,倒是个还未嫁娶的如花似玉小姑娘,不过也算是小姐。若是换作夫人的绣房,夫人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天佑看了看药方,上面写着一则桂枝,二则麻花,三则青龙,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后面又有冬虫夏草,人参。天佑道:“这如何是好,药太多太杂,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她有什么内滞,这冬虫夏虫,人参只能补气。谁请他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 小丫鬟委屈道:“我们奴婢不识医术用药,我们也是按照少爷的吩咐去街上郎中医馆请来的。如今再叫奴婢去请王慕容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子马车的钱是要给他的。” 泊秦淮(八十一) 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 露桃宫里随歌管,—曲霓裳红日晚 天佑问道:“要给这位大夫多少?”小丫鬟微笑说道:“回少爷的话,太少也不显体面,大约也得要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大家子的风度。”天佑再次喧问道:“王太医来了会给他多少?”小丫鬟笑道:“王太医和吴太医都是常客了,看在老祖宗的情面上,自然也并没给多个钱的,不过每年中秋时节登门拜谢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第一次上门,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 天佑听后,便命一叫珺瑶的丫鬟去取银子。珺瑶道:“妹妹还不知银两搁在哪里呢?”天佑道:“珺瑶妹妹,我过年之时得的压岁钱自己在小柜子里存放一些,我和你找去。”说着,俩人一同来至堆杂物的房子,开了紫檀木嵌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纸砚,香水,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却是几串铜币。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框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杆秤。珺瑶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杆秤来问天佑:“那是不是就值一两?”天佑笑道:“你在问我?挺有趣,你是如何想的呢?”珺瑶也笑了,又要去问其他人。 天佑笑了笑道:“你手中的这一块银子足以付给他了。我心里有数。但这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呢!”珺瑶听了,便放下杆秤,可还是不放心,随意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也好,别少了,以免那穷迫的大夫笑话,不说咱们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倒说咱们爱财如命似的。”那一聪慧的丫头站在外头台矶上看到了,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多点,这一块至少还有三两呢!天佑哥在逗你乐呢,珺瑶姑娘放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珺瑶早关好了柜子,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不想再找!多了些你拿了去罢,这也算赈济贫穷。”天佑依言温文回道:“好,就听你的。你只快叫别的妹妹再请王慕容大夫去就是了。”珺瑶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别的小丫头果然请了王慕容太医来,重新诊了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上所诉没有冬虫夏草,人参等温补药,倒有薄荷,枇杷叶,白萝卜等,药之天然分量较先也缓和些。天佑喜笑道:“这才是女孩儿们应该服用的药,虽然疏散中和,也不可太药浓烈。旧年我膝软乏力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经受不起甘草,桂枝,麻黄等烈性强的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荒漠戈壁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残喘不堪的老洋槐树,你们就如朝霞云彩进我的那才刚开不久的木芙蓉,连我身体禁不起的药,你们薄弱纤细的身子骨如何禁得起。”紫鹃忙完手中的活儿走过来笑道:“大漠里只有洋槐树不成?难道就没有仙人掌?我最嫌的是洋槐树,那么干枯的树枝,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繁荣面貌,他也是真讨没趣。你偏拿一个不相干植物来自比,也太看不起自己了。”天佑笑道:“这顽强的生命力植物不敢攀比。你说还有何物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里自强不息?就连孔子都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想而知这两耐寒的植物高雅,不怕害臊的才愿意与它相比呢。” 正说得起劲,只见珺瑶按照大夫的吩咐从大街上的药馆取了药来。天佑命把煎熬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屋内的火盆上煎。紫鹃因说:“我已经给家奴送到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里满是药气,闻了如何受得。”天佑道:“药味散发的香苦酸醇气味比一切苍天下的花香果香都优雅淳朴。天宫上的神仙亲自采药烧药尝药,再到高人逸士采药治药炼药,世上最美妙的一件实物。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一起集齐了,就只少缭绕不绝的药香,如今恰好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细心看好火候。又嘱咐紫鹃打点糕点信件,遣家奴去看望蕙兰,劝她不要过于悲伤少哭。一一安置妥当,方过前大堂来李祖母三姨娘处问安吃饭。 正值我和李祖母三姨娘商量谈话说道:“近些日子渐渐又冷又短,不如以后姨娘领着大家伙儿在园子里吃饭喝茶。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碍事。”三姨娘笑道:“这主意挺温暖人心的。刮风下雨倒不方便。吃些东西受了寒冷对身子不好,空腹走来,一肚子冷气,强猛吃热乎的东西对胃不好。不如用后园门那空闲的几间大房子,不时有丫头们上夜的,挑选精明能干的女厨子在那里烹饪佳肴,顺便叫上夜烧饭的姐妹们一起上桌来吃。新鲜菜蔬是有分好比例的,在总管房里支食谱去,或要菜钱,或要帮忙,那些野味,獐,狍各样美食,煮好后也分些给他们就是了。”李祖母笑容满面道:“我也正愁着呢,就心里总是担心若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我解释道:“老祖宗,凡事多往好处想。多添一个厨房并不是件坏事。只是把好的分到该用的地方,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其实还是一样的人,不会多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刺骨透心的风别人还可经受得住,那我和香玉妹妹如何禁得住这么冷的天气?就连天佑哥哥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姨娘姑娘。” 李祖母道:“正是这话了。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为何紫禁特别出奇在秋日已如寒冬一样寒气逼人,开始都用些煤炭取暖。真不知冬日会如何?上次我本想和你们提到这话,我见你们平日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何况红玉你也要准回宫。很多事为了老太太我的脸色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惜家里的子孙女儿们,就不会体贴想着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把内心真实的话语说出来,这更好了。”因此时曹婶娘四姨娘都在座,雪芹的姑妈曹佳氏及夫婿平郡王纳尔苏也都过来请安,还未应付过去,李祖母向三姨娘等说道:“今儿我才说出这不入耳的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情谊上伤了一家人和气的氛围,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历过妯娌姑嫂的,假若换位是你会不会也像我这年迈的老太太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曹婶娘,三姨娘,四姨娘等齐笑说:“老祖宗今日说笑了。在平日也少见,别人的眼里不过是礼上顾及情面,实在真心实意的是为了真疼全家上下牵肠挂肚。不就是老太太一人,刚所说也是发自心底肺腑之言,实然和睦相处这么长的时间还不是老太太的操劳费心。”李祖母点头叹道:“大家也许心里知晓我虽特疼天佑一个人,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三姨娘忙笑道:“这话老祖宗多心说差了。世人都说天姿聪明而且喜好学习,也有人说太聪慧伶俐怕活不长。世人都流传的话,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千伶百俐过我几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千岁后,等老祖宗归西辞去,我才离去呢。”李祖母笑道:“众人都逝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有何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泊秦淮(八十二) 朦胧澹月云来去,水流花谢两无情 一片芳心千万绪,待得郎归恨却休 天佑心中因记挂着香玉蕙兰等事,便一人先回到园里来。到房中,药香缭绕满屋,一人不都见,只见香玉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似的热乎乎。因刚开始的不能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说道:“别人去了也罢,紫鹃珺瑶也这样无情,抛下你各自去了?” 香玉咳了两声道:“珺瑶在我床边端药倒水一直忙个不停。都没歇下吃过东西,是我撵了她去吃饭的,紫鹃是方才可卿公主来找她出去了。两人神神秘秘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让出去。”天佑唇角轻抿了丝笑道:“你也知道可卿公主不是那样的人。况且她并不知晓你有病在身说不好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紫鹃有事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不想前来冒然打扰。好心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之常情晓之以理的常事。若不让你出,也是为你好,外面风大又冷。这事也与她何干呢?你们素日又亲情如姐妹,断不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香玉看到天佑哥哥的黑双眸中的暗潮涌动,香玉心里莫名一涩,她不禁乖乖点点头道:“这话也是,只是疑她为什么忽然间瞒起我来。”天佑笑道:“那让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再来告诉你。”说着,便慢步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闻紫鹃悄然说道:“落花年年相似,人却年年不同,寒暑转换间,听闻老祖宗性格大变了许多?”可卿公主心中依然是满腹委屈道:“老祖宗既是存了善意的心思,也是因为事多年纪大了心中也会难过,存了和婆媳赌气的心思。只觉得家里越是落魄邋遢,似乎越能让心里过意不去,也才越能缓解自己心中的难受。往日彼时合家皆知,性格一变让全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可为何变成了一个心里容不下任何人的老人了。再说紫禁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好地方,说不上比江南冷清但也算不上繁华,来来往往的人流不多也不少,民风淳朴,风景如画,如此美好的美景也可尽享安乐之年。但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罢,如今香玉妹妹卧病染疾在床,也不知何时好起来。不过想了一想。天佑哥哥任是偏在老祖宗身上留心用意,其他人也不放在心里,紫鹃,今日和你说的话不要当真,也不要随意告诉别人听。” 紫鹃露出笑容道:“你说的一大串虽然感到无可奈何,生活也有太多的不快乐。你的话我就听成笑话”可卿公主笑着道:“今日来也是为了看看香玉妹妹的病情是否有了好转,无非是些宽慰安抚的话,只可惜病情依旧不见好转,倒是建议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还能治好。西南边上有一家客栈,白色的墙壁颇为陈旧,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客栈对面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河道两旁柳叶弯弯,婀娜多姿,还麻烦妹妹要告诉了她不要闷在屋内,她若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天佑听后,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老祖宗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老祖宗对其它子女关心少了,叹的是可卿公主那样一个明理是非的女子,为了全家的幸福和睦敢说敢做。因而回至房中,把可卿公主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香玉妹妹。又哀叹说:“香玉妹妹,听了她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子,如今病着怪可怜的,听了这话越发要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要多出外面去走走。不过有件事等好了再告诉你。”香玉听了,果然笑容徐徐绽放,红莲一样的妖艳倾城,安心落意,即时就欲叫紫鹃妹妹过来询问。天佑忙劝道:“你别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可卿公主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她这个情,过后等病好再找她叙旧就完了。”香玉妹妹笑着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可卿妹妹有话想要说!"天佑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好急的?你只乖乖安下心来养病就是了。” 香玉妹妹听话服了药,至到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出了些汗,还未见效,仍是晕意蒸浮烟,徒有醉汉颜。感觉全身都好烫,炙热的气息仿佛要将香玉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燃尽,头疼耳鸣鼻塞声重。次日,王慕容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晕目眩。 天佑便命紫鹃:“取个香味浓厚的鼻烟来,给她嗅闻一会儿也许痛打连续几个嚏喷,就通了气窍。”紫鹃果真去从柜子里取了一个金银镶嵌双扣的玛瑙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天佑。天佑便小心翼翼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法兰西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银白双翅,最里面盛放着些真正香入心魂的汪恰洋烟。香玉两眼不离只顾看画儿,天佑笑了笑道:“妹妹,嗅些烟味,走了气不就好了。”香玉听说后,忙用鲜红透骨的纤柔指甲涂抹了些嗅入鼻中,不多会儿。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刺鼻透入囟门,接连不断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香玉闻好忙收起了盒子,笑道:“常闻西洋烟了不得,好心旷心怡!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清鼻子。天佑笑问:“还好,感觉如何?” 香玉腼腆笑道:“果觉浑身舒畅,通快了许多,只是太阳穴还疼晕。”天佑笑道:“越性尽情用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很快好了。”说着,便命紫鹃来帮忙:“和三姨娘要去,就说我说了:姨娘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药膏子,好像叫做‘依弗哪’,快找寻一点儿给香玉妹妹。”紫鹃爽快答应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半日过去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绸缎子碎块,绞了两块手拇指顶大的长圆式,将那药烤和融为一体,用簪挺摊上。香玉自拿着一面铜靶镜,照了照梳理飘散的顺长黑发。绕了一圈围好贴在两太阳穴。香玉不禁自己笑道:“蓬头垢面,病了乱成一团糟。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妩媚了。三姨娘贴多习惯了,倒不大显如此好看。”说毕,紫鹃又向天佑道:“似乎三姨娘说了:明日是宝亲王专来看望同窗好友红玉妹妹,老祖宗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好呢?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天佑道:“这个不重要,毕竟宝亲王不是来看我的。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宝亲王来看望我们家也数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梅妹妹房中去看画。 刚慢步到院门外边,忽见我的贴身小丫鬟名春儿从那边过去,天佑忙赶上亲切问:“哪儿去呢?”春儿笑了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红玉主子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天佑听了,转步也便同她往潇湘园来。不但姑妈曹佳氏在此,且连姑父纳尔苏冬儿也在那里,五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 泊秦淮(八十三) 寄语酿花风日好,好风又落桃花片 澹花瘦玉轻妆束,粉融轻汗红绵扑 忽见富察氏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刺绣。一见天佑来,都笑着说:“哎哟,这不是我梦里牵挂的天佑哥哥。很久不见了!可惜没了你的坐处了。”天佑笑道:“富察妹妹,今日别来无恙?听说你从古玩店买了一幅上好的“兰花集艳图”!只可惜我迟来了一步。不过总能回味无穷这屋子比各屋子暖入心脾,这椅子坐着不是那么寒冷兮兮。”说着,便坐在我常坐的搭着黄金貂皮毛绒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寿山石堆积的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酒杯水仙,点着碎石,观之而望眼欲穿便极口赞:“好花!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如此水灵灵的花儿。有着美若处子的花略显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香。为何昨日未见。” 我因笑着说道:“这是你好友家敦敏托付家里的大总管芳麒送香玉姑娘的,两盆兰花,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蕙兰姐姐一盆兰花。我原本再三推辞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 天佑不好意思道:“这是别家的一片好心好意。我怎能拿妹妹的花呢?再说我屋里却有几盆睡莲水仙,只是不及这个精致。若哪日我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然使不得。”我优雅小声说笑道:“你可知我一日弱不禁风药不离身的,我竟是药培着大的呢,那里有心思还搁得住花香来熏陶养育?可花没人栽培越发萎弱了。况且这屋子里夹杂着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拿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扰它。”天佑笑道:“红玉妹妹可不知以花育人的典故,传闻很多不同种类的花对疾有好处。我想我的好友送花之意不是只赏,而用来陶冶妹妹的心情,独特韵味中,而深得其中情趣。这也作罢。等说多了这一长篇大论,惹妹妹心里烦乱。可奇怪的是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我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唠叨听曲调,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天佑笑道:“既然来了,咱们约定明儿一早去街上诗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兰花。”我听了,笑着轻轻摇起头道:“罢,罢!我再也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作得不好怪羞的。”说着,便两手挡起脸来。天佑笑道:“一大才人这何羞之有!又苦苦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挡起脸来了。”富察姑娘因笑道:“下次我邀家里有才华者一社一起来比试,三个诗题,三个词题,三个曲题。每人三首诗,一首才艺。头一个诗题《无》,限一先韵,五言律,要把一先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大家看看此作如何。” 曹佳氏笑道:“若这一乐,这一说,我和夫君很久没有作出有韵味的诗词曲。今日一来可知是姐姐是否真心想掀起新的文艺了,这分明难为大家了。妹妹不才,若论诗词真说起来,也强扭的出来,这不是贻笑大方。不过颠来倒去弄些《周易》上的话生填,兴许会有些趣味。我四五岁时节,曾记起跟我父亲到东方沿海上买些西域过往船只出卖的洋货,谁知有个荷兰国的女孩子,才十六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顺长的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祖母绿宝石的猫儿眼,身上穿着银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西洋剑,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她好看。听父亲说她精通中国的诗书,会讲四书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我父亲随同劳烦了一位通事官,代劳她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她作的诗。” 众人都称奥妙无穷,不可思议。天佑忙笑道:“我的好姑母,你就拿出来让大家大开眼界。”曹佳氏笑道:“在金陵的家藏着呢,此时哪里能取来?”大家听了,大失所望。富察姑娘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我笑拉曹佳氏道:“姑母,你就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曹佳氏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姑父纳尔苏在旁笑道:“偏这个伶牙俐齿惯的香玉才人说这些白话逗乐你姑母,把你的聪明才智都用上也许会动情。”我笑了笑道:“还是姑父知晓迫切之心。还真难为姑母,若真的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 姑父纳尔苏笑道:“箱子乱成一大堆还没理清好,何人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娘子曹佳氏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给大家听听。”曹佳氏方答道:“让我好好想想,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她了。”我急忙打断说道:“姑母,你且别念,等把梅妹妹叫了来,也叫她听听。”说着,便叫冬儿吩咐道:“你到梅妹妹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词曲圣人’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请来品尝。”冬儿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梅妹妹笑问:“可真巧,不知哪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然和可卿公主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天佑等忙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梅妹妹笑道:“快念来听听,我可等不急。”曹佳氏因念道: 残夜朱楼梦,今宵东方吟 紫云升碧海,焚香入百川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唐南宋来,焉得两茫茫 众人听了,都为之惊道:真的想不到一个小小黄毛丫头!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紫鹃走来说:“太太打发我来告诉天佑哥,明儿一早恭迎宝亲王前来之时,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恭迎。”天佑忙走到紫鹃面前假意作揖答应道:“我的好妹妹,知道了。”因问曹佳氏纳尔苏可去。曹佳氏回道:“我们不去,昨儿独自和夫婿前去拜访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天佑因让诸妹妹先行,自己落在后面慢步。我便又叫住他问道:“天佑,你可知蕙兰姐到底何日早晚才能回来。”天佑道:“自然等她母亲身体安好些才回来呢。你是不是有何心事想和蕙兰说的?”我只怕入宫不能与蕙兰姐说一身,也觉心里有许多话想和蕙兰姐说,只是口里也郁闷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天佑,见你有些疲倦,你先回房歇下,明儿再说罢。” 天佑刚转身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我想问问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我笑着道:“不劳天佑哥操心,昨儿夜里好多了,只嗽了两遍,只要不是很冷,睡得很踏实,不过却只睡到五更就感到一些口渴,起来喝些水就再不能睡了。”天佑又笑道:“还好,我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可卿公主为你熬来送你的燕窝是否口感很好?”一语未了,只见三姨娘走了进来瞧我,问:“姑娘这两天可好?”我便知她是从可卿公主处来,从门前正好经过,顺路的人情。我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今日想着我,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冬儿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天佑,天佑会意,便走了出来。 泊秦淮(八十四) 更挪残蕊拈馀香,碧云笼碾玉成尘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正值吃晚饭之时,天佑在半路上碰见了曹婶娘,曹婶娘又嘱他早去看望香玉妹妹然过来吃饭。天佑回到屋内,看香玉吃了药便去和家人吃饭。此夕天佑担心香玉身子骨还虚弱中,便不忍心命香玉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外边铺好了棉被。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紫鹃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未明时,香玉便叫醒紫鹃道:“你也该醒了,睡了一宿还睡不够么!你出去叫丫头给他预备些清淡的茶水,我去叫醒他就是了。” 紫鹃忙披衣起来揉了揉还未睡醒的眼皮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拿走这该穿的衣物去,再叫丫头们进来。姨娘们已经说过了,不叫他在这屋里住,怕染了疾。如今她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香玉道:“我也是刚从服侍我的丫头听说的。”二人才议论之时,天佑已从睡梦醒来,忙起身披好衣赏。紫鹃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叫珺瑶春儿等进来一起帮忙,一同伏侍天佑梳洗毕。紫鹃道:“天又阴阴蒙蒙的,只怕有小雨,穿那一套斗毡的罢。”天佑轻轻点头,即时换好了一件新作得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建莲红枣儿汤来,天佑吹散热气,缓缓喝了两口。紫鹃又捧过一小碟腌制的紫姜来,天佑噙了一小块。又嘱咐了香玉也要一小块含在嘴里,便往李祖母处来。 李祖母正犹未起来,知道天佑出门恭迎宝亲王,便领贴身侍女莺儿早早开了房门,命天佑急忙进去。天佑拜见问安李祖母。身后暖阁面向里的可卿公主依然还睡未醒。李祖母见天佑身上穿着紫色哆罗呢绒的白马箭袖,大红茸毛毡斗篷嵌羊脂玉炫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流云纹长褂子。李祖母寒暄温暖道:“孙儿,外面下雨的么。”天佑作揖道:“天阴着,还没下呢。”李祖母便命莺儿来:“天已寒冻,把昨儿作好那一件金蚕丝的氅衣给他穿上罢。”莺儿点头笑了答应了,走去果真从衣柜里取了一件来。 天佑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香玉妹妹所披之金雀裘。只听李祖母笑着解释道:“你香玉妹妹那件叫作‘雀金裘'呢,这是俄国拿孔雀毛拈了金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天鹅茸毛的给了你梅氏妹妹,而还有一件果子狸皮毛的给了蕙兰。这件特意留给你罢。”天佑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便披在身上。李祖母笑道:“你先给你爹瞧瞧去再去迎接宝亲王。”天佑笑着答应了,便出来,只见莺儿站在大树下搓揉双眼。 因自那日莺儿生气发誓不想理天佑之后,她总不和天佑讲话。视而不见。天佑正这事儿苦闷自日夜不安,此时见她又要回避,天佑便上来笑着道:“好妹妹,还在生气!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莺儿一眼都没看,一摔手,便进李祖母房中来了。天佑只得到了三姨娘房中,与三姨娘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香玉紫鹃看过后,心里羡慕不已,也闹着要一件来穿穿。天佑至李祖母房中回说:“三姨娘看了,只说这上等的衣料怪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踏了它,而然香玉紫鹃妹妹看了也想要一件穿穿呢。”李祖母叹息道:“只可惜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你妹妹那是逗你顽,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为你暖身着想。”说着又嘱咐他:“等会儿宝亲王来了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且听说宝亲王来这一趟是为了看红玉,也罢,你让宝亲王随意就好。”天佑应了道:“老祖宗说的话哪里敢不从。” 正当正午百花烂漫之际,一眨眼之间,多了一位接踵而至的贵客。宝亲王弘历莅临曹家府邸当日,前院众姐妹仍在鼎沸,寝楼的卧室内,我除下金步摇,散开百花髻,换掉纱罗衣,更却玉锦履,改复了一身平民女子作扮之后,一步步走到长廊旁的府邸大门口前,盼望恭迎着宝亲王的冠玉憨厚的小脸,一丝无奈浮上绝美娇颜。 宝亲王弘历进曹家府邸的消息,让所有附近的邻居惊讶不解,甚至觉得好顽。一些谨慎的大臣本还对弘历有几分期许,觉得此王爷平日做事人情冷淡谦逊,今日却对曹家热情大方。 宝亲王弘历的马车仪缓缓驶进曹家府邸官道的当日,紫禁城内热闹如过节,万人空巷地去看宝亲王。 倾国倾城的小白脸宝亲王早已是民间女子口耳相传的传奇。宝亲王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传闻容颜绝世、温柔风流,而且这是宝亲王亲自来曹家府邸,第一次闲暇时间来,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风采。 此时曹家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天佑的养父曹頫已带领一些姐姐妹妹在门外静静候着。当然,弘历不愧为弘历,小时候在一起和天佑玩最亲密的玩伴之一。虽然他的皇阿玛在后来曹家变故岁月里不愿他和曹家的人交流。但他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让曹家的全家记住了他。也许是一念旧情。以至于十来年后,当天佑的母亲马氏公主、祖父曹寅、天佑亲生父亲曹颙这些人都湮没于时间长河,无人提起时,还有发丝斑白的女子向孙女回忆小时候的弘历。 卯时,太阳还未升起,就听闻有百姓来曹家府邸外不远占地方。 辰时,身着铠甲、手持刀戈的禁军来肃清闲杂人。从圆明园长春仙馆在宦官、宫女陪同下到了什刹海。 当正午的阳光金辉斜斜映着众人,当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向西边时,一阵悠扬的丝竹音传来。乐声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辉中迤逦行来。随着音乐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若百花绽放,春回大地。 几个姿容秀美的宫廷女子,手提花篮,一边洒着干花瓣,一边徐徐行来。其后是八个虬髯大汉,扛着一张硕大的坐榻,虽然是大汉,可因为随着前面的女子徐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气。榻上几个云髻峨峨、金钗颤颤的女子正各拿乐器,为后面的男子演奏。 后面也是一张红檀木方榻,扛榻的却是八个身材高挑,容貌明艳的胡姬,上面半坐半卧着一个秀丽的男子,一个侍女卧在他膝上。男子低着头,一手把玩着侍女的秀发,一手握着一杯西域葡萄酒。 此俊美男子头戴缠金紫玉王冠,身着青烟罗蟒袍,腰系白玉带。目若点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双入鬓剑眉添了英气,让人不会误认做女子。 只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蕴情,目光从道路两侧扫过,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觉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说着不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却想去撞墙,觉得人家过的才是男子过的日子。无数顽皮的男孩在看到弘历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读书、刻苦习武,将来封侯拜相,才能有权有势有钱有美人,做个象弘历一样的男人。 曹家上前齐齐唱喏,恭迎宝亲王到。 弘历眼前看到当先而跪在面前的曹頫,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赶了几步上前将曹頫扶起作揖请罪:“孩儿不知家父亲来迎接,孩儿叩谢家父盛情厚待。道路人太拥挤,实不好走,耽误了家父,求家父原谅。” 赠花卿(八十五) 静水流深花若怜,昔有朝歌夜弦楼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然弘历俯身于众姨娘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真情。 对于众人眼里而言,弘历只是生外家之人,实在引不起曹佳上下过多的悲喜。他,不过是曹家抚养长大的皇亲,当今圣上宝贵的儿子,甚至,不过只是和自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想到这里,四姨娘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欢喜。自家能荣享如此奢侈荣华还不是有了他的帮忙,自己的夫君君临江南织造,皆是拜这个男人家族所赐。这样的念头一转,天佑悄然抬眸望向弘历—只可惜不再是以前亲切的玩伴,如今都已是宝亲王了,也许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而以往难忘快乐的江南生活在今日弘历的身影再现重提,弘历伤心难耐,伏在家父曹颙膝头哭起来,“阿玛,如今孩儿来看你了,都是孩儿的错,没有早些时日回家里看望你。” 曹颙轻轻抚着弘历的头发,微微流泪笑着说:“乖孩儿,你哪里有对不起爹?你能过上自己美好的生活,是你的好。孩儿不能有时日到家里看看,那是你日理万机。” 弘历哭了许久,把心中的难过、压抑都哭了出来,好受许多,慢慢收了眼泪,“阿玛,你最近可否身子骨安好?家里的人也是否安好?” 曹颙听到弘历的话,眼泪再没忍住,一颗颗落了下来。轻叹口气说道:“托皇上的宏富,家里一切都可安好。只是家里不像以往朝气蓬勃,老夫见证了多少光辉岁月,经了几多似水年华。心态也不如从前那样雄心霸志,现只有安心修心养性。好孩子,只要你好比什么都强。委屈你了,看哭得脸都花了,待会叫紫鹃给你梳洗梳洗。” 一直侍立在旁的紫鹃适时地递过来一张丝棉手帕,曹颙接了,仔细地替弘历拭泪:“孩子,如今你已长大。这流泪之事可不能说了出去。你但凡有什么不如意,只管回家跟我说,老夫虽不能做主,我这个养父的话,皇上还得听两句吧。” 弘历轻声抽噎着:“孩儿怎敢有气责怪皇阿玛,莫说稍微冷落了些,就是万岁叫儿臣拿出性命来,儿臣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只是就算儿臣这么想,只怕连当面告诉万岁的机会也没有。” “弘历,你皇阿玛平时不辞辛劳夜以继日处理军政要务可能很少顾及你的感受,可千万不要把仇恨寄托在你皇阿玛的身上,要不这样,老夫叫你天佑哥哥、红玉妹妹、香玉妹妹这几日陪你散散心?”曹颙向弘历细心解释并小声问侍立在我身旁的丫头珺瑶叫香玉快来。 曹颙示意丫头珺瑶快去快回,珺瑶慌忙靠近家父的耳旁细声回答:“珺瑶回老爷,奴婢还不知道香玉是否身子骨好了些,所以不敢前去叫来。” 曹颙看了看一直垂首站着的我,口气温和了一些对珺瑶说道:“既然弘历是来看望红玉,那就不用打扰香玉。” 然方久曹颙让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站起来说吧。” “谢家父体恤孩儿。”弘历恭敬行礼。 三姨娘、四姨娘等姨娘又来给弘历见礼、问安,一番扰攘后,弘历和曹颙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站了几乎一天的百姓终于可以散去。 曹颙设宴替弘历接风洗尘,宴席设在邀月台,比交泰殿前殿光明堂皇多了几分随意雅致。因算是半个皇室家宴,所以人数有限。曹颙、三姨娘、四姨娘、可卿公主、紫鹃,还有天佑和我陪席。 因为是家宴,众人都着便服赴宴。我是个女儿家,不能随意说话。天佑有父亲在,不敢随意开口。三姨娘、四姨娘、可卿公主、紫鹃、曹婶娘、还有姨娘的夫婿们都是谨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会轻易说话。弘历刚回家又本就寡言少语,不是什么风趣善言的王爷。 一殿人,独剩了个家父曹颙谈笑风生,却是越说越闷,忍无可忍地对弘历劝道:“宝亲王,这就是紫禁城的宴会吗?一无美人,二无美酒,三无歌舞,亏得臣还朝思暮想着江南的风流旖旎,太没意思了!” 天佑独自喝闷酒,酒意兴起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忙站起弯着身子道:“王爷,今晚的酒既有大内贡酒,还有江南城内古坊最负盛名的‘三百酒’,虽然不敢说玉液琼浆,但‘美酒’二字应该还担得。” 弘历两眼迷离摇晃手中的酒杯冷哼:“一听这话,就是个不会喝酒的人。喝酒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听名气的。有美人在怀,有趣士对饮,有雅音入耳,这酒喝得方有味道,现在有什么?这酒和白水有什么区别?”弘历说着,将杯中的酒泼到了地上。 曹颙正犯愁,他当然知道宫中宴席该是什么样子,当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可也知道弘历从来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类宴席,自从明末清初以来,宫里也就不再专门训练歌女、舞女陪官员欢乐饮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给了礼部负责。平常的小宴,官员都知道皇上的喜好,不会有人想和皇上对着干。今夜,却碰到了这么个大麻烦,突然之间,让他到哪里去挑选美人相伴?只能赔着笑脸说:“王爷,是臣子没有考虑周详,不过从江南家里带的酒是最好的,所谓闻听江南是酒乡,路上行人欲断肠。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 弘历不再说话,却依旧满脸不悦。 弘历酒意冲昏头脑道:“本王看你此家宴带了不少女妾,欲破例准她们过来陪你饮酒。” 曹颙摆摆手,貌似恭敬地说:“多谢宝亲王美意,臣怕她们平日在家里被臣惯坏了,不懂宫里的规矩,所以只带了两个侍女进府,其余人都在园外休息,一来一回,宴席都该结束了。王爷就凑合凑合吧!”话语间说的是“凑合”,表情却一点“不凑合”,端着酒杯,长吁短叹,一脸寂寥。 也许弘历酒意上头,冷漠的脾气也堪称已入化境,对着弘历这样多情善变的王爷,竟然眉头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话要问弘历,就问,无话也绝不多说。 可卿公主、紫鹃已彻底看傻了,连心中不怎么把宝亲王当回事情的三姨娘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么说,弘历是一国之君最宝贝的儿子,就是权倾天下大臣命脉的张廷玉也不敢当着众人面拂逆弘历的话语。这位宝亲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无实有名的王爷。也不知道为何弘历喝酒后性情大变。 四姨娘和曹婶娘垂目吃菜,不理会外界发生了什么。几位姨娘夫婿笑意吟吟,专心品酒。天佑似有所思,神在宴外。 诺大的曹家府邸只闻弘历一声声的叹气声。 我忽地起身,对弘历迎合叩头:“王爷千岁,臣女竺红玉,略懂歌舞,若王爷不嫌弃,臣女愿意献舞一支,以助王爷酒兴。” 家父曹颙还未说话劝住,弘历大喜道:“好。” 弘历颔首拍手准了我之请。 弘历笑了笑说:“有舞无乐如煮熟的菜里不加调味料,不知道姑娘你打算跳什么舞?”弘历说话时,视线斜斜瞄了下曹颙,一脸笑意。而曹颙一丝无奈的脸色。 我笑对弘历说:“臣女听闻王爷精于琴箫,斗胆求王爷为臣女伴奏一首箫曲。” 赠花卿(八十六)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所有家人都揪心看向我,曹颙眼中神色更是复杂胆怯。 天佑酩酊大醉,半醒间两眼发晕愣了一愣,立即抚掌而笑,“弘历,此提议甚好。依我说,臣弟也斗胆同请。只闻皇哥才艺双全,却从未真正见识过,还求皇哥允诺了臣弟的请求。” 弘历波澜不惊,淡淡一笑,对贴身侍婢吩咐:“去把本王的玉笛取来。”又满满笑意问我:“我的好妹妹,你想要什么曲子?” “夏桑舞曲。”弘历颔首同意。 我叩头谢恩后,盈盈立起。 我今日穿了一袭素白轻纱衣裙,裙幅和袖子都十分别致,显得比一般衣裙宽大蓬松。腰间系着的白玉兰柔光斑斓桃红披帛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楚腰纤细清雅窈窕,在宽大的衣裙和袍袖衬托下,更是显得娇弱可怜,让人想起脆弱而美丽的蝴蝶,不禁心生怜惜。 在众人心动于我貌美如花的同时,一缕幽幽行云流水的笛音悠悠响起,将众人带入了一个梦境。 笛声悠扬低鸣回转如春风戏花,嘹亮时如清和冷月;飘空续风的缠绵如千丝网交织在一起,刚烈如万马奔腾。仿若明月松间照,不见月关,只见月晕;仿若清泉石上流,不见泉水,只见泉水源头。 笛音让众人只沉浸在音乐中,完全忘乎所以了吹笛的人。 我在弘历的行云横碧落间,猛然将广袖甩出,长长的衣袖若灵蛇般盘旋舞动于空中。 众人这才发现,我袖内隐藏的乾坤。微风吹动的衣袖隐约有折叠,白色折缝中藏有各色轻盈敏捷的色彩绚丽活着的蝴蝶,此时风中细柔的水袖在空中飞快地高转低旋,白色折缝打开,大大小小的“彩蝶”飞舞在空中。随着折缝开合,“彩蝶”一涌而出,翩翩起舞。 众人只觉幽幽饶耳中清脆明亮久久不散,大海呼啸翻滚,眼前漫天蝴蝶,飞舞、纷乱。 极致的五彩缤纷,迷乱炫目,还有脆弱的凄烈,丝丝蔓延在每一个“蝴蝶”飞舞纷乱间。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弘历的绝妙笛声夺神,再被我的惊艳舞姿震慑魂魄,此时都被漫天异样的绚丽缤纷压得有些心里浮动不定一直彭拜。 笛音慢慢缓和,众人仿似看到一轮明月缓缓从地平面升起流淌于心海。柔和圆月下轻风吹拂着万棵青松,柔和的月光从松树的缝隙点点洒落到松下的石块上,映照着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过。 我的舞资在笛音中也慢慢柔和融化,长袖徐徐在身边舞动柔滑,或飞扬旋转,或垂拂挥舞,或卷绕遮掩,或翘起轻点,凌空飘逸,千变万化。我的身子,或前俯,或后仰,或左倾,或右折。我的玉腰,或舒缓,或展开,或弯曲,或延伸,一束盈盈柔光的纤腰,柔若无骨,曼妙生姿。 众人这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此舞会叫《夏桑舞》。 笛音已渐渐到尾声,如同微风吹摇松林回荡在空谷,涛声阵阵,我面容含笑,伸展双臂,好象在松涛中自由飞舞,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而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群群彩蝶伴着我飞舞。 坐在酒桌的天佑,被眼前的美色如痴如醉两眼迷离,此时我裙幅的妙用才渐渐显露,随着旋转翩翩起舞的速度越来越快看不清舞步,裙幅慢慢开合,裙幅折缝中的刺绣花纹开始显露在大众眼前,其上竟绣满了各种不一的花朵。 刚开始,如初春降临人间,千万朵娇艳含苞的花只羞答答地绽放着它们美丽可爱的容颜。 随着旋转的速度慢慢加快,裙幅满涨成白云,半开的花逐渐变成怒放。 笛音渐渐低落平和,我的身子在轻盈飘舞的蝴蝶升腾环绕中,缓缓向远处的百花丛中停落,笛音呜咽哀伤而逝辞,长袖垂落,我放身美目流盼立落在了铺开的裙椐上。 五彩斑斓的彩蝶,色彩缤纷的“鲜花”都刹那间消失无影无踪,天地间的一切绚烂迷乱又变成了素白虚空,不食人间烟火只余下一个面若桃花,娇喘微微的纤弱女子静静卧于洁白中。 寂静中一丝丝清香散开。 弘历目驰神迷。 天佑已目不转睛。 家父曹颙淡然墨黑的双眸内看不出任何情绪。 四姨娘不关心我的反应,她只关心在意弘历的看法。 柳惠兰目中默默含着赞赏和欣慰,静静笑看着我。 香玉先喜,连续鼓掌叫好,暗道毕竟是朝夕共处的情谊相连的好姐妹。待看仔细,不知为何顿时又心凉。此时弘历冷漠淡漠的目光里面没有对我丝毫爱慕、渴求、占有,甚至根本没有男子挽留许诺女子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同看到一次壮美的日出慢慢没落西下,一个精工雕琢的玉器被闲放空置在角落里,只是漠然单纯对美丽的欣赏和赞美。 一时之间过后。 三姨娘鼓掌站起身来笑赞:“宝亲王不虚此夜,有美酒佳人相伴若有怡然欢畅,传闻唐明皇宠妃杨贵妃喜跳《霓裳羽衣舞》,‘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姨娘我时常拿心自问恨不能自己亲身一睹香玉才人艳姿,今夜难得一见醉人心迷之舞,只怕比杨贵妃犹胜三分。” 蕙兰笑了笑道:“传闻唐明皇帝常拥杨贵妃在月下倚瑟而弦歌,不知不觉中泣下流涟。今夜笛声弥漫美舞之妙,丝毫不逊色。” 对三姨娘和蕙兰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天佑好似丝毫未觉,点头赞道:“红玉妹妹的确好舞。不如弘历哥哥赏赐蓝田白玉如意一柄,西域红木香镯汝何。” 我连忙磕头谢恩,“臣女谢宝亲王厚爱之恩,臣女不敢居功自傲,实然是王爷的笛吹得完美无瑕。” 弘历未再多言,只让我起身。 宴席再没有先前的那样郁热沉闷,弘历开始与久别重逢的家人高谈阔论,与我笑着聊会儿舞蹈,又与天佑谈几句诗词乐律。弘历也是精善乐律舞蹈的人,和姨娘言语间,十分相和,几个人频频举杯同饮。每个人时而谈笑自若,满堂时闻笑声不断。 宴席快终了之时,弘历已经酩酊大醉,渐露寂寥之心,一双桃花眼不时盯着我,一眨不眨,里面的欲火*裸地燃烧着,看得我又羞又胆怯,却半点不敢作声。我无奈,只能提前以身体不适告退,携春儿和冬儿先离去。蕙兰和香玉也随后告退。 看我、蕙兰、香玉走了,天佑和梅氏已然也想告退,弘历伸手阻拦道:“天太黑,本王也要回房歇下,你们顺路送本王一程可好,也想有话对天佑说。” 天佑和梅氏已应道:“这有何不可。” 当年先皇康熙帝为了自己的女儿马氏公主的婚事,命能工巧匠在离紫禁不远处的此处铸造了青花石路,可以在任由马车随意过往穿行,直接从太和殿前殿走到恭王府花园。 莺儿在前掌灯,弘历当先而行,天佑和梅氏扶着步履小心陪伴在弘历身边,随同家婢尾随在最后面。 行到落雨桥中间,弘历停步,天佑和梅氏也忙停了脚步。身在虚无,四周空空一物,弘历大叹了口气,觉得十分心安。 弘历笑着瞟了眼醉若烂泥的天佑,淡淡对天佑说道:“天佑弟弟,我有一句心里话一直不敢说出来。你也知道我和你从小到大都是好兄弟,有什么话都会和你说,实不相瞒,我心里对香玉才人念念不忘,这种心情只能思君君不闻,念君君不知,悠悠我心悲,何日方可绝。我也看得出你和香玉才人从小感情很好,她也对你很好,假如有一天我会从你身边夺走她来到我身边,你会记恨我吗?”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天佑呆呆站立不敢妄言。这句话语似乎只是弘历深夜独自一人哀叹之时,梦中的记忆,从来不能对外人言,也没有人敢对他问。这是第一次天佑亲耳在弘历面前亲口听闻,而且是站在自家院内,俯瞰着那轮苍白的明月时,从自己从小到大最亲玩伴的口中说出,恍惚间,天佑猛然只觉一切万物都十分不真实。 不知情的梅氏含笑对弘历说:“今夜一闻弘历哥哥的知心话,还是真心贺喜哥哥找到红颜知己。” 天佑这才清醒,心酸中忙向弘历作揖道,“若哥哥喜欢,作弟弟的只好允诺。”弘历听后大笑了一阵,“天佑弟弟不必多虑,本王只是说说而已。” 赠花卿(八十七) 菱花空对沉酣梦,风月情浓美如兰 水涸湘江一缕魂,无奈虚廊夜色昏 李香玉正好路过却止步在抄手游廊上满口醉话连篇:“好一个从天上而来的红玉妹妹,真的好美,这般柔软细弱的腰肢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成为梦中情人,若运气好的男子能有机会在榻上与其颠鸾倒凤,*滋味,那不知如何形容。” 天佑、梅氏、弘历三人都只能全当没听见。 弘历轻轻拍了拍天佑瘦削肩膀细细说道,“过几日,应该会有很多大臣陆续上折保求你全家的才华功绩,盛请皇上给家父升官,同时会借机向天下诏告江南织造的所作功劳,恢复曹家的宗室之名,接踵而来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备。” “臣弟明白哥哥的好意。”天佑举起手作揖,弯身低头时眼中隐有湿意,颠沛流离债务之罪近十几载,终于正名显身,祖父、父亲九泉之下应可瞑目。 天佑深知这背后的一切只因情而生,别有一番情绪,看弘历正看着他,怕看穿心思,忙低下了头。 弘历淡淡笑了笑,不语,提步而行。 梅氏和其他家婢忙撑扶起瘫软在地上的天佑随后跟上。 下了雨落桥,立即有宦官宫女迎上来,接过弘历,送他去秋水山房安歇。 然弘历转身对天佑和梅氏笑着说:“夜已深,你们也深感疲惫,都回去好好歇息吧!” 两人行礼告退。弘历刚进秋水山房厢房内,就看到了坐在厢房顶木梁上的我。 弘历好奇仰头问:“你怎么还未歇息?刚刚不是说好回房歇下。” “睡不着,出来散心之时正好想着你吹的曲子呢!经在路上打听你在这里,我就想找你说说话儿,不知是否叨饶宝亲王了呢?” “既然有话想说,快下来,我也有话想和你说呢。” “好,不如你上来和我一起边看星辰,今夜灿若繁星,何不如来看看。”我手支下巴,专注地看着那流动的夜幕。 弘历看向内侍陆安,陆安领会了弘历的意思后,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王爷想上房顶?这似乎不妥,伤着王爷奴才如何担当得起!”磨蹭着不肯去拿。 “这小小的高度何以见得能伤着本王,你依照我的意思办就好,不必这么多话,快去!”弘历口吻语重地说。 陆安向四周看了看,悄悄指了指侧墙根靠着的梯子,“王爷,那里靠近墙角之地正好有一架梯子,小的就去拿来。” 陆安缓缓走去拿了梯子,弘历小心翼翼攀梯而上,陆安紧张得气都不敢喘,看到弘历歪歪斜斜张开双手走到我身侧,挨着我坐下,才吐了口气,回头对着两眼脸皮一歪调皮作了一个令人发笑的鬼脸。 “为何失眠,心里是不是又胡思乱想?唉,睡前喝了些酒本应很快入睡,竟没想到还是睡得不好,你是不是在想我刚吹起的玉笛很悦耳动听?”弘历洋溢着沁人肺腑的笑容对我说道。 “王爷是否说的是霓裳羽衣舞曲?小女很久没有这样的习惯去用笛声形容自己的心情,冷冷的月光、贴着冷冷的床榻,身体上再大的痛苦也不如失眠的夜这样难过,而失眠的痛苦又远不如害怕失眠来临悲凉恐惧那样莫名的痛苦。也许心里压抑着一丝无奈,小女有很多心事从来都不敢和别人倾诉,不过今夜小女能与当今德才兼备的宝亲王闻笛起舞心情已不再暗自神伤,确实也是上好佳曲。”我满脸通红,可爱的微笑如同一朵打开的芬芳百合,简直倾国倾城。 “你喜欢就好,我也有自己的心事藏在内心里,也不好与他人述说,默默放在心里憋着也会很难受,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假若你能说出来也许心里会轻松很多,要不我把我心中的苦说给你听听?”弘历温柔细语说道。 我露出一个很温馨的笑,连嘴角的弧度,都那么完美到位,充满关爱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弘历微微憔悴的脸色,也想知道他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为了让他不有太多伤感,只好笑萦绕在面容,无法抹去。 弘历强颜欢笑,淡定一下心情,说道:“实然你也从我吹的笛子声里听到一丝丝感怀,牵动着我的心是因为我从小不感到悠闲自在,皇阿玛对我要求颇为严格,不仅要学八旗子弟礼仪,琴棋书画也要学会,别家的小孩子在院外玩耍,我只能在写字的时候偷偷看着他们在玩什么,所有的一切都由着皇阿玛皇额娘的安排,对不是富家子弟的孩子不能多交谈,吃穿也由宫里的嬷嬷照料,外面的世界也很少接触,刚在宴会摆出那副冷淡凶狠模样也许因为我生活环境的缘故,平时自己一个人久了。但我心里依然喜欢一个女孩,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孩子了,知书达理,对人也热心温柔,如果我能纳入她为我的嫡福晋就好了,只可惜她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可当笛声旋律再次在脑海里由远及近回旋的时候,她和我在书院一起同窗苦读的日子还是那么清晰。岁月模糊的思念描摹和渲染,那些构成记忆的线条却日久弥深,清晰如斧刻刀削过。世上唯独爱最易摧人老,话说回来对你说这些只想分享一些人生常态,还是希望你好好的不要想太多,顺其自然放平心态就好。” “宝亲王你说的这些小女我心中感悟了你一路也不易,人生何尝不是。把哀伤悲痛默默挂在心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苦累。活着不是为了怀念昨天,而是要等待希望。小时候已成为了过去,宝亲王,如今你不是往昔的弘历了,而是一个担当得起为百姓造福的王爷,为江山社稷着想的好王爷。这些都是你现在要顾及的,我能理解你所有心中的痛与苦,忘掉你会活得很快乐自在,对于爱你也可以尝试去追求,难得的机遇,我相信王爷你能很快明白我说的话语。”我望着那一轮闪着银色清辉的月牙儿细声细语说道。 弘历笑意渐深,“罢了,这一切伤感泄气的过去不提便好,我也不想往事旧梦,我最佩服妹妹你的舞姿矫若游龙,变幻莫测,在宫廷里都没有见过如此甚好的舞蹈,有时日定会请教妹妹。”弘历看着我轻轻摇起头来,“来日方长,何时何日再能在一起缓歌缦舞都还是未知,最主要舞美是因你的笛子吹得悠扬动听,我呢只是牵强附会罢了,但感到我俩有缘相会已经很好,你说呢。” 弘历会心一笑:“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你说的言过其实,说真的,妹妹你跳得可好看了。” “好,只要王爷开心就好了。”我淡淡地笑了笑。 “好看?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来看个够?”我回心意转,假心假意问道。 弘历去握住我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情,如果妹妹愿意的话,我即刻去和皇阿玛说。” 我听后猛地想站起,却差点从房顶木梁掉落下去,弘历倒是有先见之明,早早握住了我的手,扶住了我。 我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为和弘历之间由来已久的芥蒂,心中的表露并非只冲今夜而来。 我冷静了一会,寒着脸害羞说:“不可以,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管什么瞒天过海、缓兵之策,什么虚情假意、真心相对,都不可能在一起。就是有一万条理由,这样做还是不对,你想都不要想!” “唉,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些都不重要,况且只是嘴上一说,不要放在心里。我真的很想知道现在我在你心中真的却连假意的也不行了吗?”弘历装作很委屈的样子试探看着我。 我有些感到羞恼,“彼一时,此一时。何况,你已经有了一个人见人爱的马氏妹妹了,不能再害别的妹妹一生。我虽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也是女子,也有心爱的男子。今夜说的话当作没有说,我也当作没有听见!” 赠花卿(八十八)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冷月残照东风泪,深知身在情长在 弘历脸上的笑意渐缓淡去,“香玉妹妹,不要这么快就生气。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说,我已经误了马氏妹妹,绝不能再误另一个女子。” 原来弘历先前都只是在逗我玩,开心于我的介意。我双颊微红,低头嘟囔:“若你皇阿玛真的许诺在一起,只能误我的。” 弘历笑了笑,“恩,我还记得从你非要送我牡丹荷包时起,就注定我要误你一生。” 我心慌意急,“我没有!明明是你一直盯着人家细腰看,我以为你喜欢我的花纹白玉丝绸腰带。” “好,我承认是你的细腰曲线玲珑。”弘历脸红辩解道。 我低着头,抿唇而笑,“你想要找我不是商量这些的吧?” “看来你此去进宫也不知何时再能归家。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话你会慢慢深有体会,估计皇阿玛会领百官谏议是否广纳新的妃嫔,恐怕依我之见首选自然是德容出众的你。如果妹妹再以才人之尊,也许没有任何嫔妃能与你一争高低。”弘历轻叹,“到时候,我怕我拗不过悠悠众口,祖宗典仪,要想从众人之面把你挽救就很难了。” “这兴许是你片面之词!你们满人不是号称‘以德服人’吗?况且这两人婚姻之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同时,竟然会百官要求商议我是否选为嫔妃共侍一夫?” 弘历淡淡笑道:“也许在你眼里荒唐奇谈,皇帝的皇后还是自己的亲侄女,这就是一脉继承一脉。” 我茫然若失,“弘历哥哥,你说入宫以后一个人会孤苦伶仃生活?” “实然看到你入宫孤单的身影也会让我感到心碎,但这不是我能一人能决定。”弘历泛起惆怅脸色。 “可以告诉小女是何人安排入宫当值之事?”我迫切想知晓为何入宫当值。 弘历情非得已淡淡说道:“皇阿玛。” “真的想不到还是当今皇上对我有所眷恋,他毕竟一国之君,身后的嫔妃,只是一群寂寞而黯淡的影子。而我会不会也成为他最后湮没烟尘的后宫女子。”我黯然神伤不敢再往前想。 弘历叹息,“我也不知道。” 交谈之余,从指尖划过还来不及感受,将所有的一切化为绕指柔。木然回首,头上似霜雪,脸上似山川。我轻轻靠在弘历的身旁,望着那一轮苍白的明月,辉映花间,和风微来,天云四皎。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微微蒙亮,喧嚣的尘埃拨开沉醉迷雾,在瞬间化作虚无,一片黑暗寂静之后,心中曙光盛放开来。迷离的眼神,离开了那些未知的梦境,缓缓地张开,视线回落到了温柔的晨光之中。那些昨日余留的景象,一下子飞散开去,与梦境一起消失了。早晨清澈的风掠过容颜,昭示着又回到真实的彼岸。双眸中都是异彩的流动,苏醒在流逝的虚幻之后。 春儿和冬儿服侍梳洗后,简易喝了一碗桂圆红枣粥。然漫步来到后花园,独坐在弥月山畔,对着几朵桃花垂泪。心中想到人生在世,不能长相厮守,即将入宫,仅与那些后宫中那群如花的女子勾心斗角,光阴易过,则与草木同朽。 即如草木开了花,人人看得可爱,便折了下来,或插在瓶中,或簪于鬓上,一日半日间,便已枯萎,虽说是爱花,其实是害花了。譬如这一朵朵桃花种在此处,你偎我倚,如同胞手足一样,有个自然的机趣,即有风吹雨打之时,不过一时磨折,究无损于根本。 倘若强行将它移动了根本,就养在金盆玉盎中,总失其本性。还有那些造作的,剪枝摘叶,绳拴线缚,拔草剥苔,蒙蔽了人的眼睛,淡却花的颜色,何异将人拘禁束缚,叫她笑不敢笑,哭不敢哭。 再仔细思量,人还有不如花处,今年开过了明年还开,若人则一年不似一年。即如我之落在风尘,凭人作践,受尽了矫揉造作,尝尽了辛苦酸甜,到将来被人厌恶的时候,就如花之落溷飘茵,沾泥带水,无所归结,想至此岂不痛遁入空门,恨自己不能挣脱纠缠。 一面想,一面滴下泪来。再想到自己虽然有曹家袒护,但我从前一直孤父孤母漂泊不定,若红颜知己知我近日的光景,他不仅伤感累累,我也会泪流满面在他面前,只怕我旧病又要发了。 那时再来叫我与之结为连理,恐怕也不能再去。思前想后,终日凄凄楚楚的。一日一日的挨去,光阴最快,转眼已一月有余,只见丹桂芬芳,香盈庭院。 此日是宝亲王重逢曹家,天佑忽然想起前一段日子说好在郑王府观剧,说凉风气爽了平郡王纳尔苏一家子请过来。因想这几日是家宴之辰,不便请客,即定于往后几日,请孙文成、富察氏、李氏等一家,在西园中铺设了几处,并有灯戏。为他们是远道而来的江南之人,日间断不能尽兴,于下贴时说明了夜宴。 然宝亲王与李祖母商议道:“今日祖母邀本王作通宵之饮,且闻赏灯,想必今日必有一番热闹局面,并闻五大名班合唱,真是闻所未闻。”宝亲王即传家人分派跟班,特赏赐衣服什物,零星珍宝赏需等类。总管预备好了,交与家人点过,免得临时短少。 到了夕阳西下,几家人共同相聚在此,满天红云映照下,这西园景致奇妙,虽不及江南林苑,然而精工华丽,却亦相埒。不过美中不足之处在于窄小,只得原有江南织造府邸三分之一。园中有十二春夏秋冬游廊,从前宝亲王所到之桂花厅,尚是进园第一处。从前康熙爷一个好友叫作焦秉贞,是个画画好手,与他布置了十二年,却是浓淡相宜,疏密得体。到焦秉贞长成,心爱繁华,康熙爷喜爱专研笔墨画,亲自又把焦秉贞手笔改了许多。如今是一味雕琢绚烂,竟不留一点朴素处。 宴会之时宝亲王微笑一早进来,先在待客处吃了些点心,与孙文成、富察氏谈笑了半天。到得用膳观戏时候,拉了我、富察氏来逛西园。 富察氏妹妹来家里玩之时从前也不过到过一两处,我虽常在家经游过两回,也未全到。 此园有一妙处,曲折层叠,贯通园中。地基见方三十亩,筑开一池,名湘江河,弯弯曲曲,共有七折,每折建一桥,共有七桥。池边有长廓曲榭,回护其间,前后照顾,侧媚傍妍。也有小舟三五个在岸泊着。 池边一带名为小苏堤。园中有好些大树、虬松、修竹。假山有两种:一种小者用太湖石堆砌出来,嵌空玲珑;一种高大的用黄石叠成,高至数丈,苍藤绿苔,斑驳缠护,亭榭依之,花木衬之。撮要提纲,则水边有山,山下即水,空隙处是屋,联络处是树。有抬头不见天处,有俯首不见地处。 当下我、富察氏、弘历三人,缓缓慢步,顺着山路径,高低斜曲,穿入一个石头洞内。从左边上去,几树丹桂,不到十余步,至一带曲廊,作凹字形,若隐若现,帘栊半遮。 弘历走在前引入看时,一大湖池,圆环如盆外张,中间镶嵌三小湖泊,后面小溪流银瀑,逼近池畔。 石室内陈设华美,宝亲王看见不远处的石山题刻名叫“桂苑相径”。下有小跋数行,是康熙爷自叙亲笔。三人赏鉴了一回,从右边长廊西首小门走去,是一个小小院子,有几堆透亮的灵石,几棵芭蕉树,见有一个小座落,是一个楠木冰桃八角月儿门,进内横接着雁齿扶梯。一看便知曾有人居住此处。 南歌子(八十九)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 云鬟香雾成遥隔,一片幽情冷处浓 我和弘历、富察氏对这一处难得一见的美景勾魂摄魄,为了刨根问底欲要知晓为何会有这处景色。一齐上得楼来,竟忽发现却是四面雕窗,楼中摆着数十个方形书画架,横铺叠架,摆得有门有户,缥缃万卷,芸香袭人。 此楼有三间悬空而立垂花门楼,作三角形,一所三层,一所两层,俱是明窗面面,中间锁着四个大橱。下摆一雕花长桌,宝鼎喷香,瓶花如笑。 当下三人方走累略坐一坐缓和调息,便从屏门后扶梯下来。接着一带红阑干,阑干下种着一排香梨花树,前面几树芙蓉花。进得楼来却甚精雅,壁上挂着数张工艺小巧瑶琴。 古锦斑斓,五色绚彩;几案上摆些古铜彝鼎,却无一点时俗气。更显古风韵味,扑朔迷离。 三人嬉笑赏玩了一回,又共同手牵着手走下来,四面俱敞,微微透亮的阳光孕育这片山石玉林,傍水临池,室中一尘不染,清新大体。几案桌椅尽用湘竹凑成,退光漆面。左右两行清丽脱俗的修竹伸向天际,几处风声吹拂竹叶动人。阑前摆着一张未下完棋的棋桌,放着两个洋漆棋盒,我笑着对弘历说道:“真预想不到此地静谧之处颇为雍容幽静,却洗尽繁华气象。” 弘历淡淡回道:“我虽喜爱花花世界,其实也喜清静之地。”弘历走下阶来,沿池而行,渡过钟乳石桥,对面一个金亮透光的白石平台,雕栏如玉;上面三间平榭,垂了湘帘。进去一看,觉得一片晶光射目,寒侵肌肤,为夏间避暑之地。一切桌凳几案,尽是水晶面子。两旁两架自然天成的云母屏风,中间一口大青花瓷瓦缸,一缸清水,养些大金鱼在内,中放一座四尺多高一块河水冲洗过的石头山。此刻阵阵风凉时候,已觉阴森逼人。三人心情愉悦走了出来,只听的远远谈笑之声。我笑了笑道:“此时已备好宴席,大家都等候宝亲王的到来,客将到了,恐怕游赏已先到此为止,我们三人一同出去。”说罢便走了出来。刚出来不久,宴会正好热闹而流俗,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却说今日家宴客人都非同凡响,来自原江南织造几亲家。今日共有三处:夜间在大戏楼设宴观戏。深夜在邀月台演灯戏。宝亲王整理好衣冠后出来,先在大戏楼前候客。 却好孙文成、富察氏、李氏、曹氏一大家子不约而同相约而来,进了大门,下了马车,里头另换肩舆抬进,直进了垂花门,到大厅下轿。 宝亲王出迎叙礼。即开了中门,宾主一大家,慢慢的走进来,又走了两进,才是大戏楼。 弘历是初次登堂,便留心观望。这大戏楼极为壮丽,崇轮巍奂,峻宇雕墙,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比宫廷苑内的戏楼不分上下。 堂基深敞,中间靠外是三面回廊阑干,上挂七彩丝绸条幔,下铺西域风情绒毯,这便是戏台,两边退室通着戏房。 宾主重新叙礼,将要坐时,我同着柳蕙兰、李香玉、梅氏一齐出来。一一相见了礼,遂即叙齿坐下,讲了些寒温,献过了三道茶。 只见两个身体健壮的力士,领着四个人上来,铺设桌面,摆了七席。 稍过片刻,戏房便作起乐来,随后银盘金碗,玉液琼浆献上来。弘历起身安席,我、李香玉等推让,欲要并作一席,也换个大些的圆桌,弘历执定不肯,遂让天佑首坐,弘历次之,而另一桌李祖母首坐,众姨娘、姨夫次之,家父曹颙与自己作陪。 今日是五大名班合演,拿戏谱牙笏的戏头上来叩头请点戏,各人点了一出,就依次而唱。 首次开场的无非是那几出,不经常看戏也都知道,只得略了。宝亲王假意让酒,我和李香玉多饮了几杯,上过了几样肴馔,正是罗列着海错山珍,说不尽腥浓肥脆。我几个人吃得不亦乐乎,就如过年一样丰盛好吃。 清谈妙语,佐以诙谐。那边席上,李祖母眼笑眉飞问家父曹颙大戏楼的光景。家父曹颙乐大开怀略述了几处。 随后即见芳官、秦种、上官慕容、宋春书、柳卿、蓉儿、玉华、纤云、浩宇等九个,又凑上一个小红玉,作了一出《紫禁城赏戏之夜》,有幽闲的,有妖艳的,有静婉的,有风流的,极尽靡艳之致,众人尽皆喝彩。宝亲王、孙文成等就于此出中间放了赏。我对着笑道:“此戏文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殊觉数见鲜味十足。”天佑一人喝着闷酒道:“唱的甚好,贞静的却极贞静,放浪的却极放浪,五花八门、八仙过海。”,李香玉目瞪口呆道:“这出戏我倒没有见他们唱过。”梅氏玩弄旋转着手的酒杯,冷艳笑了笑道:“如今江南秦淮河也冷落了。就是从前吴昆生的相貌,也只中上,并有金莲不称之说。”天佑看着戏回道:“曾听闻老祖宗说过吴昆生小时候却见过,文采丰韵那时候却是有名气的。” 我、李香玉也随声附和,讲了一阵。弘历酒兴便发起来,便劝诸人畅饮了几杯。我留心今日不见端柔格格,便细细问弘历道:“我闻得柔儿近在尊府,今日何以不见和大家一起高兴?”弘历酒意已浓道:“不用理会,这孩子脾气近来有些古怪,时好时坏,却还算老实,如今还在自家书房内,少刻就出来的。” 我又留心看去,却又不见和硕和惠公主与那淑慎公主,心内寻思,今日如此偌大盛举,为何又不见这些人?难道都在戏房里扮戏么? 这出戏唱完了,宝亲王就传十旦上来敬酒。众人一齐上来,肥瘦纤浓,各极其妙。 弘历看十人之外添了一个宫廷御用的墨紫熏,也很娇娆艳丽,风致动人。依次都请过了安,齐齐的手捧金杯,分头敬酒。 芳官敬到弘历面前,弘历问起在宫廷里演戏尽兴么,芳官道:“前日在御书房会见皇上说他的很好,是举世罕见的。” 一戏子在那席听了笑道:“我去你探望你,天天的焚香祷告,整日寻思如何把戏演好,也是举世罕见的。” 芳官笑道:“你听谁说的?中举可以祷告得来,我倒愿替众人祷告了。” 弘历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们说的何事?”芳官正要回言,墨紫熏忙斟了一杯酒来劝弘历,弘历被他缠住,却不能说。 弘历呆呆的看着芳官,等着芳官细细说来,蓉儿见了便道:“待我说罢。” 墨紫熏对着蓉儿丢了个眼色,这边上官慕容笑道:“墨紫熏,今日人多嘴杂,你就要掩人的口,也掩不住这许多。” 墨紫熏道:“要掩人口作什么?我也没有怕说的,你们爱说就说罢。” 墨紫熏笑着走到那边来敬我和梅氏、李香玉、天佑。那边孙文成,富察氏,李氏,曹氏各赏了一杯酒,她吃过谢了。李祖母举杯回敬道:“今日这出戏也唱得好,淡装浓抹,各有所宜。” 芳官敬酒完微笑不言,默默走到清泉边望着月光大口喝起酒来。弘历即问其余各位小旦芳官之事,大家淡淡笑道:“我们都不晓得。”弘历大笑道:“你们自相偏袒,这般可恶,将来实情败露这可如何是好?” 便又叫过芳官来,芳官只得过来,弘历询问道:“本王是性急之人,又听不得糊涂事。你若有什么隐情,定要瞒着我作什么?何不痛快说出来?”芳官低下头小声说道:“王爷别听他们的话,他们是取笑我的。”弘历冷笑道:“芳官,你们之间私下的事,可以憋在心里不必说出,但你可知道,城外若是全知道闹满风雨。就是城里,只怕也有人知道的。何不说与本王听听呢?况且本王可以担保你!还用怕什么?” 南歌子(九十) 春云吹散湘帘雨,尽日缁尘吹绮陌 花影疏窗脉脉情,细数落花更未眠 芳官一脸茫然道:“王爷,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秦种忽然笑道:“芳官你心事可以不用说出,如今就借着王爷作护身符,如今你有秘密也不敢说出口。”说得芳官愧疚不解,然怔了一怔,脸上不觉红起来。 弘历看了,想起前日与淑慎公主的细细谈话,动了些慈悲怜念,料有些隐情不好讲也不要勉强他人,慢慢的问其余戏子罢了,便微笑把此话支开。当下谈笑间,饮了许多酒,戏唱过了好几出,吃过了两道点心。弘历扑扑沾在衣袖口上的灰尘,起身道:“各位饭饱酒足,请到园中散散罢。”我、李香玉笑着道:“甚好,今夜月色美满。本来酒已多了。”诸客一同起身,就有四五个管家,急忙从廊下近路走去通知园门伺候。 东西两园是恭王府最经典的林园,在正厅两旁,处处有门户通入。当下李祖母引着众人,即从游廊内绕过了几处庭院,又到一个回廊,见壁间嵌着一块欧阳询楷书木刻,约有七尺多高。众人正待看时,只见一个跟随在身后的管家走来轻巧一推,却是一扇石头门作成的,当面便是绿阴满目,水声潺潺。大家有理推让进园,走过漫漫水桥,是一个长满青苔青石台,三面也有白石短阑干,支了一个小绿绸幔子。左边是嶙峋兀立山石,土坡上有野生丛桂数十株;右边是曲水湾环,沿边竹树蒙葺,隔断眼界。上面是三间小榭,内书”幽山静水”四字,却极幽雅。 众人等欲要坐下休息,弘历让到里面去再歇下,从屏后走进,便见一个所在,里窄外宽,三面如环绕扇面。绮窗雕槛开层层,中间用乌木、象牙、紫檀木、黄杨木作成极细小的花样。此中隔空作五六处,前面不用帘子遮挡,是一带碧纱栊。香藏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水杏凝眸谛视,方觉秋光如画,清洗心脾。众人缓缓慢步到阁前看时,底下是一道清溪,有两个张灯结彩小画舫在碧波中泊着。对面也是流淌绿水的水阁,却通垂了湘帘。 弘历就命随从在碧纱栊前摆了一个长桌,室中焚了几炉好香,献上香茗。众人都坐了,正觉室内秋光如画,清洗心脾。弘历偶然回头时,又只见曹佳氏同着纳尔苏上来,对着弘历李祖母等请了安。弘历李祖母等忙招呼了。 弘历见了坐在对面的芳官,此时低眉垂首,不像往日从前高傲神气。且隔了在宫里相识不到几个月,从前是朝亲夕见的,如今倒像是相逢陌路,对面无言,未免有些感慨。 即叫他走近,问了些话,要问起芳官是否有难言之隐,却又不敢多言、很多戏子也上前关心问了几句。 当下众人清谈了好一回。已是亥时时候,李祖母便命家婢摆了几个果脯,几样小吃,小酌起来,又叫了婢女进来伺候。 对面流淌水流的水阁上却安排了一班十锦杂耍,便上起场来,说了好些笑话逗乐,作了一回相声,又说了一回元曲《秦淮河畔》。天佑香玉等不甚喜听,便同与群戏子玩起了猜枚行令,彼此传觞。李祖母又叫了一档变戏法儿的,耍了一回。堪堪月色将上,大家又撤了席,在园中散步了一回。 便有数十对的红灯笼前来引道,夜深天凉,弘历与诸客都回房更了衣,随着红灯笼步出了园,仍从大戏楼来,却见戏楼平地明灯灿烂,霞彩云蒸的一般。从屏后迤东而行,处处笙歌盈耳,灯彩如虹。进了一个月亮弯拱门,门前扎起一个五彩绸绫的大牌坊,挂着几百盏玻璃画花的灯,中间玻璃镶成一匾,两旁一副长联。进了牌坊,月光之下,见庭心内芙蓉牡丹百花争妍,打成各种色彩混搭的花卉,花心里都点着烛光灯,射出火来,真觉火树银花一样。前面又是一个绚丽多彩的灯棚,才走到了戏台,更为朗耀,两厢清歌妙曲,兰麝氤氲。对面就是青翠绿染西园。 于是让众客进去,入了戏坐,李祖母定了席,重新开了戏,这番畅饮欢呼难以形容。饮到三更,大家皆有醉意,便停了菜,换上果品,散坐一回。 忽见家奴的有话要说走到弘历身边,说大门外一守候门外的家奴回话:说端柔格格来了,要进来。 弘历怔了一怔,道:“好,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却无生客在此。”我在他身旁听到了,便小声笑着道:“柔儿缘何三更半夜的才来?”弘历哀叹了一口气道:“唉,想必在家看书习字忘了神,这时才想起来。” 候了好一回,才听得脚步声,两盏小明角灯引路,端柔格格气喘吁吁上前,与弘历见了面,又与众人相见了礼,却也都为熟识。 弘历即令其坐在我的身旁,将要问话,端柔格格便笑得如小孩道:“好啊!如此热闹请客,却不来叫我一声,要我自己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人上门来。”弘历乐道:“恐怕你看书看得忘了此事。知道去你府上亲自叫你,我早上就可以带你来了。”说得众人笑了,端柔格格听后并不理会,便把那些个戏子仔细看了一看,即让我陪同饮了两杯酒,才又自己吃了几箸菜。 弘历见她光景饥肠辘辘,便问笑道:“妹妹,你今日在何处?怎么这时候才来?”端柔格格摇摇头道:“不要提了,心里正烦着呢。” 然才又吃了一块苹果,接着说道:“本来阿玛说为我相亲,弄得不欢而散。”说到此,却又懒说下去,弘历继而追问道:“为何不欢而散?你且说来听听,也许我可以帮你出主意。” 端柔格格伤心道:“哥,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活泼开朗,喜欢自由自在,就怕婚姻以后不会像原来这样快活怡然,况且不是心中所爱之人哪能会长久,只是为难的是婚嫁要听从父母,即使有喜欢的人也不能追求,我就是因为和阿玛理论大吵了一架,生闷气自己跑出来的。”弘历听了要笑,弘历勉强严肃道:“实然你阿玛也是为你好,你这样胡闹顶撞自然就不妥了。” 香玉点点头劝解端柔格格道:“你哥哥这套话倒必定可听,看看你哥哥怎么帮帮你。”弘历柔声细语道:“端柔妹妹你呢也和我差不了多少岁数,实然跟我心里想的也一样,只可惜祖上有法,每当格格出嫁,都由皇帝赐给专门府第,驸马也是听从父母挑选,不过婚后的生活有可能会孤独寂寥一个人生活,换句话说,如果驸马不与你恩爱,是不允许同床共枕的,之所以这样,前朝的格格都大部分患上了相思病,不久便与世长辞,而且假若驸马出了任何意外,格格是不能再另嫁娶他人,唉,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嫁给的驸马不是你逞心如意的,但阿玛额娘选好的驸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作为哥哥的我也无能为力再去挽救你的幸福,不过如果在你没有婚嫁之前和你阿玛额娘帮你说说好话,也许会拖延一段时间吧,有时间你就不会急促烦恼。” 此时有几个会黄梅戏的在内,为了不让端柔格格不再记起这忧伤之事,大家提议:每人凑钱一吊,共得五吊,遂叫了黄梅戏班子演戏。归端柔格格高兴,叫芳官蓉儿共同串了一出《天仙配》。宋春书笑着道:“蓉儿本生得好,就是不该同夫君另住在城外。听说仍旧窘迫落寞得很。”弘历丢个眼色,宋春书不说了,墨紫熏冷笑一声,上官慕容像要说话又不说。 天若情(九十三) 地荒天老两情长,花事年年依旧美 暗许痴心人未归,行于烟水怎相忘 秦钟想了一想,笑道:“王爷所说的,是魂牵梦绕四样,真作得好。”弘历笑道:“真是心意相通,一猜就着。”李香玉对秦钟莞尔一笑道:“要不我说一个你猜:花飞花落花满天,情来情去情随缘。雁去雁归雁不散,潮起潮落潮不眠。”秦钟笑道:“这是飘荡人海。” 弘历淡淡笑道:“这样简单的谜子也一下就能猜着。”秦钟不解追问道:“何以见得容易简单?”弘历笑道:“这几句诗词千篇一律,很容易联想,不过诗词连续隐辞幽思,词风密丽,乃是佳作。”众人笑了。天佑也不吝赐教道:“我也想向兄台说个简易通俗谜子请教,你猜猜。”念道:“情到浓时人憔悴,爱到深处心不悔,念你忘你都不对,宁愿伤心自己悲。”秦钟思索了一下很快笑道:“这句诗词是否之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微笑道:“方才李妹妹的诗词,应该还包含另一层含义”众人大吃一惊,都欲知此诗词另一层影藏含义。便笑着问:“不知香玉才人何处此言,是否给诸位说说看还有另一层深意?”我走了几步,笑着对大家说道:“诸位应该仔细好好想想,香玉妹妹出的诗词谜语不一定用联想方法去取谜底,还可以从字面上查找,就像花飞花落花满天,诗词里含有“花”,情来情去情随缘含有“来”。雁来雁去雁不散里有“雁”字,潮起潮落潮不眠里有“落”若如连成一段话不就是话来雁落,假如我说得没错的话,这不是完整的诗词谜语,应该是弘历前面给秦钟出的诗词,夜深明月梦婵娟,千金难留是红颜。若说人生有苦短,为何相思难剪断。此诗词里也可以拿出几个词连成一句话,夜、金、人、思,不正好就是夜静人思。正句影藏的谜语就是花来雁落,夜静人思。秦钟,我说得没有错吧!”大家听后,匪夷所思,深感我学识广博。令人佩服,秦钟眉开眼笑道:“真想不到香玉才人博学多才,深谋远虑。此诗词谜语被你说得一字不漏,完美无缺。看来不是一般凡人之意识。在下佩服五体投地。”大家被我这么一解释心醉神迷。弘历、天佑也深深感到自愧不如,心悦诚服向我作了一个揖。 此时晓风飘飘,晨钟已鸣,东方发白,弘历即催促上官慕容舞剑。上官慕容挽起衣袖,掣出青锋,先展个白鹤独立,却也抑扬顿挫,满眼生光,到后来竟是一道寒光,连人也在云雾消散看不见了。大家痛赞了一阵。上官慕容舞完,已是红霞满天,朝曦欲上。今日迎来了新的一天,各人未免俱各有事,都告辞起身。李祖母不便再留几家亲戚和众戏子,整衣送客。 在离开恭王府之前,弘历又将零星玉石,分赏几家来自江南的远客和戏子毕,各人同散,陪同李祖母和家父曹颙直送出大门外方回。惟独李香玉困乏已甚,已在留在大戏楼榻上睡了,怕她着凉,我亲自吩咐丫鬟拿了一床棉被帮她盖好。天佑打了一个哈欠也自归房,李祖母吩咐家奴好好伺候宝亲王,一面也进内室。诸几家江南远客约齐出城后到镇上的客栈休息,顺便再次寒暄唠嗑。 弘历自在曹家府邸以来,李祖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天佑,柳蕙兰,李香玉,梅氏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我和弘历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心意相通。 不想前段忽然来了一个富察氏妹妹,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香玉所不及。而且行为豁达,乖巧伶俐,不比我、李香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我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富察氏去顽。因此我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富察氏却浑然不觉。那天佑亦在情理之中,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淡泊善意,视姐妹弟兄同出一心,并无亲疏远近之别。但无人得知其富察氏妹妹本为苏州织造府马桑格之女。后抬旗改名为富察氏。实然也为天佑的表妹。 闲空之时便与李香玉同随李祖母一处坐卧说笑解闷,故略比别个姐妹亲熟些。既娴熟,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昨日因家人共同远道而来拜会亲家还有宝亲王,富察氏妹妹提早来到曹家府邸嬉戏玩耍,但不知为何今日一早。她和李香玉二人言语有些合不来,李香玉小性子又来生闷气独回房中垂泪,天佑为了帮李香玉缓和心情便又自悔言语失态与富察氏理论,富察氏妹妹也开始埋头大哭,天佑前去俯就两位哭泣的姑娘,好不易。那李香玉方渐渐的回转来,富察氏也知情达理不再哭泣。 因东边荷花园园内荷花盛开,三姨娘乃酿了一壶好酒,请弘历,李祖母,家父曹颙等赏花。是日先携了纳尔苏夫妻,二人来面请。李祖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荷花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圆明园二府女眷家宴小叙,并无别样新奇可说。 一时之间天佑倦怠,正睡中觉,李祖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 不多久,花园内掀起一阵乍暖还寒时候的一阵微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李祖母和三姨娘谈笑中,天佑和我带着芳香来到了品酒之处。满目的青山绿树,听过满耳的松风鸟语。 “好个懒孙儿,才多早就睡了。”李祖母一向嘴上不饶人,天佑是听惯了的,也不计较。 “今儿有什么喜事把你俩高兴成了这样?”三姨娘淡淡地看着我俩欢快地走过来。 我笑吟吟道:“今日天和日丽,是个难得赏花日子。然而再配上一壶三姨娘亲自酿的美酒,心情自然很好。” 李祖母笑了笑,点点头道:“实然红玉嘴甜能说。今儿不知为何,一切春意凛然的美景皆入不了我老太太的眼,只是心情极为烦躁,内心更是五味参杂。只有你三姨娘心好约大伙儿来赏花品酒,这不就心里舒畅了很多。在室内也闷着荒,走来走走也是好。对了,本想唤你俩来也是为了多多陪陪弘历。你俩和他一起到荷花池旁走走聊聊。” 我和天佑答应了李祖母,就陪同弘历一起到附近走走。近处青葱的树木,翠绿的蔓藤,遮盖,缠绕,摇动,低垂,参差不齐,随风飘动。 我走到一颗石头上,脚步定在了那里。蓦然回首:故人、往事、前尘,竟都在荷花之柔光阑珊处。 阳光下,清香弥漫中。天佑和弘历并肩而立,仿若神仙知己。 我缓缓跟在他们身后凝视了他们一瞬,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在唇边浮开。平心而论,天佑和弘历前世真的是一对璧人。 我从乱石中横穿而来,脚步匆匆。弘历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随在他们身后而去。 弘历一边跳着乱石堆而过,一边喃喃说:“今日果然天气真好!” 天佑以为弘历一见他,又会转身就走,却不料弘历微笑静站,似等着他到。 等急匆匆走到弘历面前,他却有些语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偷偷含笑问:“你们来荷花池就走乱石堆?” 天佑低着头,噗哧一声笑。弘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天佑对弘历说:“我们来荷花池走了已久,不知道令兄有话可说?” 我眼中一闪,撇过了头,弘历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问天佑:“弟弟,实然约你在荷花池不是来散步说话,还有一件宝贵礼物赠与你,还望你能收下!” 碍于我在,天佑不想拒绝弘历的好意,含糊地点了点头,“好,哥哥的礼定然收下保管好。” 天若情(九十四) 凉生露气湘弦润,昨夜香衾觉梦遥 荷风香莲玉笙寒,云澹水悠泪欲流 一夜尽开的莲花一片柔嫩,团团碧绿中浮起皎洁的白莲。许是今年春日很快来了,明明盛夏之季的花却提前绽放。一泓碧水间,朵朵娇羞带露袅娜的开着。每丝风吹过都让它盈盈的颤动,那随身守护的凝碧圆盘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却又最是高洁。我巧笑着看着这片在水中央的莲花感叹,为了不打扰天佑和弘历独处说话,只好站在石头看花想起了古代文人墨客喜欢以花喻人,菊花不惧风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药妩媚动人,莲花自然淡然高洁。 隐隐的如云端雾里。许久谁都没说话,弘历只能感觉温热的气息吹在颈项,痒得心乱如麻。他深知此赠与天佑的心意乃是无价之宝,也许价值连城。毕竟是前朝康熙爷在临终前给予弘历皇阿玛的散发挥之不去清香的念珠。弘历难以割舍转赠与他人。 “天佑弟弟,我和你小时候一起长大玩耍,一起同窗苦读。私塾里一群学生被先生带着摇头晃脑的念的记忆依然在我心里回荡。我还记起你装意淘气抓抓耳朵,稚嫩抬起手用袖子挡起脸回头对我笑了笑说往窗外看看,兴致勃勃的看见那头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鸟。那小东西正栖在窗外的桃树上,藏在那娇嫩的能掐出水来的桃花簇里,轻轻梳理羽毛。想想那段快乐日子真的昼思夜想终身难忘,可惜时光飞逝,你我已经是负有思想远大抱负的成人,直到现在,虽然不能在一起继续分享心中彼此,但我们兄弟般的情谊不会因为空间距离慢慢疏远。为了那一段长久的相识,一份交心的相知。我毫无保留地将手中的心爱之物赠与你,望你今后的日子看见此物就会想念我。”弘历低沉的声音夹杂着无限的痛惜,亲自与天佑带上这弥漫清香的鹡鸰香念珠,又携手问天佑近来的打算,喜爱读何书。天佑一一的答应。 然区区几个字让天佑连日来的憋闷与痛苦仿佛如喷薄的井水迸了出来,伴随着浑身剧烈的发抖泪如泉涌,这样难舍难分的贵重礼物相知赠与的伤心让他几欲昏厥。他默不作声,只是紧紧握住弘历的手,茫然失意想哭个痛快,只难为情无语凝咽。良久后默默流泪得没了力气,才发现他衣襟的已经被泪水晕湿了大片,抬头看着朝夕相处的哥哥,他也痴痴的望着天佑。 天佑深知弘历儿时无微不至关照着他,嘘寒问暖。让他对人世间多了几分留恋,对生命多了几分珍爱。今日相赠情深意切的难舍之礼,然天佑心领不敢收下,推托几次,言之凿凿感动说道:“贤兄之礼唯弟心里明白,然物以希为贵不可多得,还望哥哥收回,若不收回成命,唯弟恸有极其悲痛,难受之意。” 话完,弘历又将念珠强硬递与天佑,放在手心道:“今日难得一见,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是前几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情义之礼。” 情非得已之下,天佑还是接下此念珠,拱手泪流满面谢过。 “贤弟我不知今日哥哥盛情难却相赠一物,只可惜还未备好贵礼相还,我心情难以控制,便不知觉泪流而下,等有闲暇之日亲自登门拜访。”天佑收拾了泪水强忍下心中无尽的哀恸。“你家莫名被抄,功名利禄瞬间为无,惨淡之景作为哥哥无力帮你,哥哥对不起你唉。”说到这里弘历紧握拳头,手背因用力变得青筋凸起,关节也泛起了白色。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他也有他不得已之处。“今昔再次相见你不如往日,面黄肌瘦。弟弟我心里知晓你无可奈何才无济于事。我家从清初以来深受浩荡皇恩,只可叹可惜命运多舛,不怪他人,若不是得到哥哥你在圣上面前美言好语多加相劝,今日就难得与哥哥你重逢相聚在此。”天佑黯然泪下的说。 “我知道即使身为王自己眼睁睁看你陷入痛苦却不能保你周全,所以只好顺从天意,默默在精神上支持你。只是这天下不是我的天下,我也做不得主。”自责的语气隐藏了太多的无奈,让人听了无不动容。曹家原本在江南富尊荣安,自曹寅时为鼎盛之期。但修建康熙爷行宫入不敷出,而后家计萧条。亏欠的费用交还不上,蒙受“抄家”之祸不白之冤。乃至后来生活漂泊不定,天佑年幼时看多了年年为宫廷进贡的西域奇珍异宝,而后当今圣上抄家败落过着动荡的生活。皇上上早朝听政都在议论关于曹家是是非非,但是皇上薄情寡义,不顾及人情没收了全部财产,甚至掌管织造的权利也在他人手中。他这个皇上当得名不副实,冷面无情是非不分。“还记得你皇阿玛在紫禁还有剩下的奏折要批阅。你就很顺理成章的就接来我家府上住下了。三姨娘亲自带领着丫鬟们赶着将院子里西南角那一间屋子收拾出来。院子外面种着一棵枝头枯老梧桐树,不知到底有多少年代了,扇状的叶子互相折叠着,越发显的浓郁苍翠。你刚来之时就一脸不满靠在树底下,我和红玉、香玉妹妹站你不远处,而你捧着个小包袱静静的看着我们。”天佑说起弘历刚来家里时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着年幼时最心爱的却得不到的纯真。 突然弘历神色黯淡:“只是已经变成了美好的记忆。也不知道现在那颗梧桐树依然还如从前浓郁苍翠,只可惜那是江南的家,要想回去也不容易。”我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默不作声,听他连续哀叹了几句。弘历似好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话般,独自呢喃着:“其实往昔的家是个很小的院子,被一条青花石铺的小径整整齐齐的划分成几部分。草垛修剪的平整,靠墙的碎石花坛里全开满了油菜花,而另一角的小水池里甚至还飘着三四朵荷花。我就记得自己再小一点的时候,曾在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上扎过秋千。”“哥哥,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这美好的记忆将会保留在心底。”天佑悄声安慰。“其实我一直很想你,也挂牵着家人。又怕给你带来负担,只能得借着去看香玉才人的机会好好的看你。”他把心中憋闷已久的事全吐了出来。天佑怎能不感动,堂堂宝亲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不是很亲的弟弟,如此心意已经重于一切了。 他长叹一声:“其实我也想经常来家里看看,光明正大的来你身旁和你把酒畅谈,只是我皇阿玛和你家父关系不是那么好。”他鼻音沉重,似有不舍。当然不能那样做,那样如同置天佑于烈火之上,且不说皇阿玛的态度如何,单是曹家的有些姨娘伯父怕也难以应付。突然他将天佑紧紧拥入怀中,期冀的说着:“弟弟,不若我同你一起带着姐妹逃出紫禁城,寻个偏僻的地方,过个安稳平静的日子,好么。”那种空梦繁花般的日子,也是天佑渴盼的,与心爱之人和我携手相伴,笑看云起,再无世间烦扰,岁月靖好,执手偕老。只是这梦远得不可触及,想到曹家已然深陷宫闱争斗却难以脱身,自由也变成了需以生命换取的昂贵期盼。 天佑摇摇头,弘历震惊:“难道你不愿意,这不是你心中所想的?” 天若情(九十五) 晓风残月半浮沉,沉思往事念西风 尘缘双栖梦凄迷,但值良宵总泪零 “并非不愿,只是不能,若祸及全家的性命那该是好,再说那逍遥快活也是能在梦里见到。”天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的顾虑。空想空谈毫无意义,一切都不可能付诸实施,嘴上说的再美又能怎样。他的眼神骤然黯淡,显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偶尔闪过的一丝奢望,不过天佑这般冷静的拒绝也伤了他作为手足的心。空气一下子窒息着,弘历懊恼自己说话无所顾忌,他感叹自己的稚嫩。彼此拥着却再无话可说。不到黄昏静谧,奴婢莺儿在远处外清了清声:“宝亲王,天佑哥,红玉妹妹,已在银銮殿备好养身宴席,老祖宗唤你们快过来呢。” 转眼日子很快过去,然而相聚总是短暂,分别却是长久。弘历来拜访曹家几日也要告别回到圆明园长春仙馆。今夕是曹家为宝亲王欢庆的日子。也是我从书院宫廷归家以来第一次过最繁华的夜晚。早在半月前就有李祖母安排了召见宝亲王的家宴和朝拜皇恩用的一切器物。家父曹頫命全家老小、附近王孙贵族可以觐见并赐家宴,解了弘历的思家之情。弘历是皇上众多儿子中最受宠爱的,他幼年和曹家江南织造府上劳作辛苦体恤民情一段时日,后又被送进圆明园读书,无意间康熙爷在圆明园散步之时与弘历相识,一眼喜爱,令养育宫中,亲授书课。那时弘历的聪明才智招来宫中人喜欢,毕竟还是天真烂漫本性,曹家毅然担起照顾弘历,执掌抚养的重任,颇得曹家人喜爱,然而好景不长,由于曹家亏空交还不了债务败落负罪。康熙爷归西,雍正爷掌权,心疼当年历经万苦的弘历,义不容辞从曹家接回到宫里。就像这筵席,按情面弘历是不可以参加的,老祖宗心善的破例也彰显出宝亲王弘历无尚的地位。 筵席依照仪制开在恭王府银銮殿,老祖宗居于南面首座。天佑与弘历坐榻左右相陪。柳蕙兰和香玉坐于老祖宗之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弘历穿蟒袍,头戴青色丝巾,面容俊美,芳官面容颇与其似。传闻他是紫禁城内外难得的好王爷,圆明园中事宜无论大小一律问过弘历才做定夺。从未参参加为宝亲王离别洗尘筵席的我现在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坐在弘历对面拘谨的很。其余的姨娘姨父们左右席坐。那席子上用青铜石狮狮头四角做镇,另铺了精美花纹座垫。 每个人身后站着随侍的两名家奴。我则站在家父曹頫身边。老祖宗在上姨娘姨父们自然拘束了许多,大家默不出声,只是一味的欣赏艳美舞姬的表演,从圆明园乐府请来的乐工们敲打磬钟,吹拉管萧为起伴奏。一排极小的妩媚女娃梳着双环鬓,一番空中飞舞而旋转,跳转翻越后手拿双耳花篮,用稍嫌稚嫩的童声唱出恭迎宝亲王回家常来看看的贺词。弘历大喜,命人嘉赏。恰逢子时,恭王府院内钟声悠扬,传入耳中,洪厚醇远。老祖宗起身带领众家眷亲属向宝亲王敬酒祝宝亲王年年万事顺意,弘历甚是高兴,抬手一饮而尽。 四海升平盛世欢歌的景象让宝亲王的轮廓上多添了荣光和骄傲,这是他家族一手造就的江山,成就的万世太平,他有理由是此宴席上最让人敬仰的人,他的光芒罩过了皇帝,也许曾经生活在江南根植于心中向往曹家。弘历拿起酒杯笑道:“家儿祝老祖宗与日月同春,身体安康。”全家也在对桌起身恭贺。 弘历声泪俱下淡淡鞠躬说道:“老祖宗儿时带孩儿若如亲生,此乃慈母般恩德难以回报,曹家之恩没齿难忘,虽皇阿玛怠慢负罪于亲家,看在皇恩还望老祖宗不要责怪。”天佑看此等悲凉伤心之景:“唉!百事孝为先,莫等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孩子,总是这样,说说而已,事已过,何必再深究往事。”老祖宗不想重提旧事安慰弘历说道。 那庆贺的乐曲变了花样,专挑弘历和老祖宗喜爱的演来,弘历也使尽全身解数逗老祖宗开心。 三姨娘带领全体姨娘姨父向弘历寒暄。弘历依依和家人说了几句,说完众人退下席地而坐。“香玉才人在哪呢?快使唤过来和弘历说上几句!”老祖宗突然问旁边的莺儿道。远席有答音,我闻声,离席往前快走了几步,向弘历温柔笑了笑。忧愁虽未尽去,但倾心的笑意流淌在心上,我轻轻的压低身子向弘历作揖,莞尔一笑说道:“小女香玉才人见过宝亲王。”今夜的我在弘历面前伶牙俐嘴,知道老祖宗不喜欢妖媚,只穿了白素色的公服旗袍,上面清廖的绣着少许花饰。头上也不曾珠环满头,斜插了两只玉翠簪,看起来清爽简朴。老祖宗笑着对弘历说道:“弘儿,想必不用再多介绍你也和香玉才人相见如故,只是有一事还望弘儿多加提点。”还没等弘历询问开口,心中知道老祖宗欲要说什么。然我微微笑了笑:“女儿不用劳烦老祖宗还有弘历哥哥。实然心知过几日乃是小女入宫之辰,若要弘历哥哥在宫里照顾小女也会失去曹家脸面,我会好好体贴照料自己。” “女儿这番话语倒也不假,但宫里女子大多数虽是红颜如花,却暗藏凶险,尔虞我诈,老太太我只担心你会不会不适应宫廷里的生活。”老祖宗望着我神色自若宁和。沉吟许久却心里的期望一直放在弘历的身上,那柳惠兰几乎按耐不住,涔涔汗水顺着发鬓留下将前后背的衣服塌湿。“红玉妹妹,此去入宫非同小可,凡事要小心。有个万一姐姐定不宽饶了自己,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家。”关切的言语出自蕙兰姐姐口中,说的话让人不寒而栗。我低下腰来学着满人礼仪谢恩,用手撑着下半蹲晃了几下,未能站起,我随身的婢娥只得上前搀扶,我如获释重的长舒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犹自暗自发笑回味刚刚的失态。我笑了笑自己,自从在家里书院宫廷都有师仪教会如何回礼姿态,但学来学去还不是很娴熟。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只不过老祖宗在给将来的种种铺路还为之感动。 丑时已过,弘历有些疲乏,因要早起备好车马恭送回圆明园。弘历和家父曹頫带领众姨娘姨父起身告辞。家宴就此散了。然而我还依然未有睡意并未随一起回房,而是到湖心亭来与蕙兰姐姐这边走走。 遥望夜色中冉冉升起的新月,皑皑月彩穿花树,水榭楼台参差成影。 一路绕过曲折的游廊,我和柳蕙兰慢慢走到了这僻静楼阁。我俩长叹一声,微微提起脚边微长的裙摆,侧身坐于门外的长廊前,地面冰凉的寒意由臀部传至全身。真没想到曹家府邸内春日的初寒竟冷到此种地步。 我看着幽幽月色下的蕙兰,与平日相比有些好看。月光似水般倾泻于轻纱浅绿柔色的罗裙之中,并照耀着撒满碎银的广阔的湖面。若换作我是男儿身,我非嫁给柳蕙兰不可,心地柔美,端庄秀丽。 “蕙兰姐,你可知道。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于深夜独坐台前孤望月,时常想起苏轼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自嘲一笑,词句甚美,可如今又有谁能与我同在这千里之外共赏这溶溶残月。今晚良宵小女我的梦如愿了,虽不是心目中心爱的夫君,但和你在一起赏月说话也很幸福。”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眉欢眼笑不知不觉对蕙兰说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天若情(九十六) 池中孤莲伴月眠,痴心若遇真情意 往事如烟萦梦牵,轻烟浮云随风摇 柳蕙兰听到我特意提起心里早思暮想的意中人,静静起来在我面前走了会儿,方轻声说:“想必红玉妹妹和天佑哥哥早有约定,等从宫中回家后,就在一起生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过从你纠结的眼神里似乎暗示内心还有另一个男子。” 柳蕙兰心里只觉得我和天佑、弘历之间,是她无法理解的。我对弘历的感情似乎很深,却又似乎极远;而天佑又究竟如何深爱我这也不好说。若说喜欢,为什么还会让弘历归家?若说不喜欢,却又对弘历如此小心体贴袒护? 柳惠兰轻叹了一口气,握住了我的手心,很认真地说:“其实我觉得喜欢的人不如人喜欢花,弘历看惯了后宫美人表面娇媚动人,体会过这世间来自不同地方女子内在的肮脏丑恶,最不认同的就事以花比人。天佑看得的花不比弘历多。不识花的姿态。我甚爱桃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虽无所依靠如同浮萍却未必高洁。也许你随弘历入宫自身美貌风韵引起皇上欢心时已然惹怒其余妃子的醋意,背负了一身的恩怨情债。实然妹妹虽然出身寒微,但作为曹家一女儿自然比别家的女儿铮铮铁骨。美色在弘历眼里不值一提,却被你的内外兼修所吸引。我暗暗打趣跟随你和他在花园里散步,我发现你上前和他靠近说话他害羞兀自畏缩一下,后退了几步。俯身探下,用手拔取一朵莲花,交给身旁的婢女,让她帮你斜带鬓上,那花有些大,掩去你半边发髻。这一丝丝动作让我感到弘历还是值得去追求的男子,得体识礼数。若你还处于彷徨不知所措,不如先放下心事入宫看看再说。” 我怔怔地看着淡然自若的蕙兰。想起和她初识时,大不一样了。以前的天真稚气虽已尽去眉梢眼角添了愁绪和心事,可她眼内的真诚、坦荡依旧和以前一样。 我笑容有苦涩:“蕙兰姐,我已大。不用太担心,我小时候就和天佑、弘历相处在一起,只是因为一点误解还是巧合连我自己也说不出的感觉,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一个高不可攀、丰功伟绩的宝亲王,我只是一名平凡饱受心苦的女子,何德何能配得上?我心里只有天佑,其余男子不会多想。这些多年来多谢你这样为我费心,我也心知肚明自己天生有着才华美貌却无心入宫,此等好事落入寻常人家乃是梦寐以求的难得大事。” “可是我依然放心不下你,担心受怕你一入宫一去不复返。若你一辈子不归家,我和其他姐妹心里日日不会开心的。我如今为你心中不忿,为何不是选其他家的女子入宫,而是翩翩选择了你,况且还有很多姿容出众,卓而不群的女子也可以入宫受宠,要不我现在就去帮你问问弘历,叫他面圣为你打抱不平!”柳蕙兰拂袖而起,一脸不情愿欲要找弘历。 我见她不负后果急忙拉住她的手,笑了笑说:“蕙兰姐,不要急着去,你自己也明白我们家与弘历家算是血缘亲上加亲,我和他更是自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寻常可比。这样冒然堂皇去找他帮忙会很为难,你还是淡定从容和我坐在一起,我只想和你说说心中之事。” 她远远看见我,走过来的执我的手坐下,面含喜色关切道:“既然妹妹不想让我去,我不去便是。你心里的话语都可以和我说,我会洗耳恭听。” 我丢开了这些不开心的事情,笑着说:“实然入宫意义并不大,也许到宫里转转不到几日方可回来,姐姐为我好这我也知道,作为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怎会受得了宫里约束。何家女儿不想平平安安嫁个好郎君过好一辈子。但此去宫廷也说不好不是为皇上绵延子嗣,而是当个女官也说不定。我还记起娘幼儿时总说像我女儿这般容貌家世,更不用说长大成人后一定要给我挑人品才学最好的郎君。只可惜母亲还没等我长大就已西辞。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幻想嫁这世间上最好的男儿,和他结成连理平平安安白首到老,便是幸福了。绝不能轻易辜负了自己的一生,但没想到不是这么简单,有喜欢的人却不能在一起,此等滋味不会好受,就在母亲离开前的那一天晚间,她从头上摘下了常戴不离身的一支碧玉七宝玲珑金凤簪,缓缓递与我说此簪原是祖母赫舍里氏的最宝贵遗物,还千分万嘱咐要保管好,交代此物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若在宫里遇到实在为难之事拿去给当今皇上看,就能得到保护。有了此簪子就不能轻易小瞧了我去。今日我还随身带在身上,蕙兰姐,给你尝尝鲜,说不定入宫后问问宫里的人也许就能解开我的身世之谜呢,两全其美不是很好么?”说完我从腰带间掏出一只绣着一朵新开白芙蓉的荷包,里面包着闪着亮光的金银丝鸾九凤簪,在苍郁的月光下我慢慢打开此此做工精美的荷包,一金莹透亮的寒光向四周散开,这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拥有的金簪,纯净的羊脂白玉、翡翠、珊瑚水晶、金银镶嵌而质地柔软的连为一体的簪。放在手心里不敢触碰,只怕染上风尘杂物。 柳蕙兰从没见过如此上等发簪,玉白柔亮的肌肤,娇美无比,容色绝丽。她顿然失了魂楞着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这璞玉浑金的仙物。惊讶说道:“红玉妹妹,我从小到大都没亲眼见过雕栏玉砌的女子发簪,若你说是传家之宝,我还真不能相信。不过这金钗子上面可是有九只凤凰,凤眼上面镶的黑宝石更是价值连城。羊脂玉的九凤金钗可是历代皇后才能佩戴的,连贵妃娘娘都没有,红玉妹妹,我都从没听过你提起你祖上好像没出过皇后吧?” 金簪的繁华、绮丽其实很让我和惠兰惊叹不已,只是一直紧张地不敢细看。我心慌意乱说道:“此做工精细的金簪自从母亲离世之后一直没有再拿出来,只知道它关系着我家的命运,熠熠闪烁,绰约生姿。让我对自己的家世添了一重曼妙的联想。此事我是第一次和你说,其他最亲切的家人我都没提及,这支九凤金钗的确曾闻母亲小时候说过是太后娘娘经常戴的。也许我家人做好事得到太后赏识赏赐的这也说不准,还有呢古来凤为主,鸾为仆,所以凤凰有九根尾羽,鸾鸟则只有八根。九凤金钗是皇后专用没错,可九鸾金钗却只不过是在朝赐给五品以上诰命夫人的节礼。不过,在我记忆记得原来参见孝敬宪皇后说话时晃眼间似乎看过这一金簪,好像李祖母头上戴的不就是九鸾金钗,惠兰姐,老祖宗不就是曾经是康熙爷的保姆?” 柳蕙兰听我精彩一细细说来,顿然恍然大悟,拍起手说道:“刚听闻你这么深情动人一说,我好像忽然想起咱老祖宗不正是被康熙爷亲自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的么,难道说不好你家里的祖母流传下来的宝物不就是代表皇帝对家人的肯定,我想呀,你曾祖母应该像老祖宗一样,做了对皇帝讨了好处才会赏赐如此厚重尊贵的华礼。说不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功绩,这么说来你家里人比曹家人还要厉害,你就好好收藏等你入宫找到宫里的人问问,就会知道你亲生父亲和母亲了。” 我轻轻点点头,细细看惠兰两眼,微笑说:“蕙兰姐姐,我今夜和你说了这么多,那金簪之事还需要你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说出去。那就这样顺其自然,人各有命。况且我也想入宫看看,不管宫中生活有多艰难,只望我能顺顺利利青云直上就好了。” 乱红尘(九十七) 花容淡染轻愁忧,夜深惊梦泪犹残 似水红颜惹人怜,愿君拾得惜相怜 柳蕙兰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含笑不语,用手指轻刮我脸颊,笑着说:“妹妹说的话我已铭记在心,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弘历坐拥天下,却未必是你心中认可托付一生的好男儿。至少,他现在能专心待你。你可要珍惜,说不好等他当上皇帝你可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天下如此之大,美人如云,何必只看上我一个。再说了弘历不是已有心仪之人,这样说岂不是要羞煞我?好了,天色已晚,我和姐姐回房歇下吧!”我脸上飞红,害羞说道。 此夜月明如昼,因路暗,我与蕙兰今夜同住一闺房。至蕙兰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我深深觉得眼色迷蒙,骨节酥软。连说“姐姐,你这里好香!”在外夜寒身子不快,且兼感伤往日,是以神情寂寞,兴致不佳。到了蕙兰房内伴着清幽芳香很快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 百鸟争鸣,百花齐放,清新欢快的早晨在睡意正浓之时已悄然到来。忽觉耳边一丝丝曲调声如凉风吹来,睡眼惺忪之下恍惚看见蕙兰姐站到我不远处,舒出一口气与我相视一笑,声如莺啭清嗓练声:“都说阆苑仙葩,美玉无瑕,若说无缘来相会,今生偏偏遇着他。心头难忘何虚化,一个白叹息,一个空牵挂。水中月,镜中花乃常伴。想想能掉多少泪,春来冬去几忧愁。” 房内空阔,蕙兰的声音夹着缥缈的回音,远远听来不太真实,如在幻境。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醉魄。 “曾不知姐姐竟会唱戏曲,今日一闻,余音袅袅,有声有色,真动听,但此曲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有些乐趣,能否说说其中的含义,妹妹我不吝赐教。”我依言温文地问道。 柳蕙兰实然只是随意练练嗓子,并没有在意曲调文风。她闻言并不敢过于露出喜色,微微一笑答:“小女蕙兰多谢红玉妹妹谬赞,只是随意唱唱罢了,何趣得到妹妹的赏识,无奈纤小柔弱的无风无调,梦里不经意间念着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就像我们家原在江南自古以来一片千红万紫烟花之地,活色活香招来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不惜千金慕名而来,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也不都是为了美色而辜负真心付出的女子。那段曲意也是为了被男儿冷落的女子深深感染的吧,那不知妹妹是如何理解此曲含义。” 我深情感叹说道:“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实然姐姐为家乡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马鸣车过,茶过飘香而痴迷伤感,又为有情之女子得不到男儿关怀打抱不平,青楼女子的多情而不禁悲叹。但此曲中含义深怀感触不是像姐姐所言美色风尘。而是原本如胶似漆的恋人却只差一步之遥就能结成连理,有缘无分。心里的思念是无尽的痛苦,一个只能白白叹息,对方只能默默牵挂。忧愁泪水在一年四季挥之不去,而仙玉应是一对真心相爱的情人。若是我唱此曲,心里理会的含义是一对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恋人。姐姐唱着唱着让我欲要想起与天佑的感情,也罢,从古至今,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所谓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也只好当作一场黄粱美梦。你说是不,蕙兰姐。” 蕙兰唱到真情实感,一股酸味直往心里去。不觉真哭起来,感到女子一生凄凉冷寂,颠沛流离中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往事才渐渐回头是岸。她朝我微笑颔首说道:“红玉妹妹不愧为才人,能领悟到此曲真实含义,你和天佑哥确实相处很艰难,一要承受种种外部的压力,更要面对自己内心的困惑。在苦苦挣扎中,无人能向你投以理解的目光,长期以来,心情压抑郁闷。你的苦作为姐姐的我也能感受得到,但你可以等,哪怕一辈子都愿意付出,我想你会感动天地,最终就能和天佑在一起。” 我听后心中自是纳闷,沉默许久才说话:“姐姐之语我亦然热泪盈眶,此事已注定,不必再提,入宫独自在这深宫之中孤苦万分兴许能化解相见不能明爱的苦楚,只担心姐姐在家从此更是孤零零一个了。还望姐姐好好过好日子,也算是帮我一个忙了。” 蕙兰的话虽然是担忧之语,但从她的脸上却丝毫找不到担忧之色,依旧不变温润的淡笑,天天看见还是会令人迷惑,只因她眼中看不见一丝笑意。 就在伤感说话之时,莺儿进房内告诉我和蕙兰弘历已备好马车,将要启程回圆明园。匆忙简单梳洗后一路赶到大门,来至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原来之前莺儿来找我和蕙兰,不见在闺房里,刚为弘历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花园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弘历备好车马便向家父曹頫、李祖母告了辞。三姨娘率同众姬妾姨父媳妇们方送出来,弘历率领众宫女太监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我。 等了片刻,只早觉一阵香风,我和蕙兰从花园中袅袅娜娜走出。弘历见之,魂消魄散,心神俱醉。即躬身施礼对我说道:“香玉才人,时辰正好,本王也应该回圆明园了,无贵重之礼相送,等哪日你来圆明园之时本王再备好一份好礼与你,你之慧心,无人能超,望日后入宫多番努力必成大器,我和你单独相处的日子已让本王心满意足,也想通了很多事,人生有些事情,是本王无能为力,但若能帮你也是再好不过了。” 看到弘历眼底的寥落无奈,我心头酸涩难言,不再吭声,安静地退到了轿旁。 他进马车轿蓬的瞬间,我泪水湿润大声说道:“弘历,我觉得你的笑,不像是开心,倒像是无可奈何地隐藏。你心里自己也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好骗,好多事情,你若为难,可以和我说。可是,你就不想当着我的面说,你说过只误我一生的。我看到你和别人,心里会很痛。” “红玉”弘历手指轻碾着我的脸庞,眉间有痛楚。他缓缓深吸了口气,唇畔又有了淡淡的笑意,“你会记住我和你在屋檐上说的话么?” “嗯。”我笑如春风静静看着他,心里怀着一丝希望能他能多住几日。“虽然我以前很多次自己上房梁看月儿,但是那天的最特别,而且这是你陪我看的第一次月儿,我会永远记住。” “红玉,我想你记住,入宫并不想象中那样可怕,你既会精通诗书,又贤德温顺,增添宫中祥和之气,还能讨得嫔妃们欢心,何必叹息,能进宫是福气,况且你我二人一同进宫,彼此也能多加照应。” “嗯。”我懵懂地答应。 弘历托起我的脸,专注地凝视着我,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尽在这次凝眸。 我脸红看着他:“弘历哥哥,妹妹我会记在心里。” 弘历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欲要上马车,微笑着说:“该回去了。本王片言未留,就只顾自己从圆明园出来,看来又被皇阿玛责骂一顿了。” 我依依不舍,在这些日子里,只有我和他互相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弘历虽然面上没有任何眷念,可那一段日子仿佛还在眼前,紧握着我的手也不舍得放开,每一日都似用心在记忆。 等弘历上了马车,驾车的太监恭敬地问:“王爷,去哪里?” 沉默良久后,弘历微笑着吩咐:“回圆明园。” 乱红尘(九十八) 梦醒情归尘埃落,风言冷语有谁怜 浮萍菱花水飘流,但惜姻缘流年老 未曾岁月也就苍老的紫禁,在遥不可及的无奈睁着浑浊不堪的双眼,迷迷糊糊与弘历暂时走到了的尽头。今日阳光依旧明媚,甚至火辣,我乌黑的双眸却似渐渐清晰,清醒背后是对离别的措手不及。 看着一队人马渐渐远离自己的视野,终于抑制不住盈眶的泪水。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勒脚镫都是金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护卫,约莫十*岁年纪,腰悬宝剑,背负长弓,纵马往前方缓缓驰行。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太监宫女随同马车后面紧紧跟随。 八名宫中侍卫中有三个齐声喧喊了起来:“曹家家人多多保重!”那侍卫微微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响,虚击声下,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宫中侍卫对另一名三等侍卫叫道:“宋侍卫,今儿天气清新明媚,听闻远在边疆看守的兄弟回来带了一些野味,回到圆明园弟兄们好饱餐一顿。”那侍卫身后一名十多来岁的侍卫笑道:“不就是少有的野味,少不了你的,可先别亏待别的弟兄。”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我默默地在曹家小道上目送,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他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一定会回头。 就这样看着马车孤单的背影,泪流烂面,可是我却没有哭出声来,他回去了,我必须坚强。多么希望他能从马车帘外再次伸出头来看看我,可惜他不会回头。 “红玉妹妹,不要难过,随他去吧!”蕙兰冰寒的声音如新雪初寒,“这些日子无限美好的过往就把它当作回忆中如鱼自由潜底,我知道他已成为你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真情实意说出来,无怨无悔。” 我泪眼朦胧,嘴唇不住地发颤,抱起蕙兰埋头痛哭,真不知为何会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尽想起古语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整齐人马队伍一出什刹海,总领一等侍卫双腿轻轻一挟,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 等众人马消失在眼前,天佑见我心情不好,缓缓走到面前。面上嘻嘻笑着,语声却满是寒意,“人已回去了,这些日子也没什么遗憾了,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该爱的时候就去爱,无谓压抑自己。我也知道弘历在你心里也很重要,他归家让你不知该何去何从,但你入宫就会见到他了。” 我却是站立未动。负手而立,唇边含着抹泪,凝视着弘历消失的方向。那曾经撒落在脑海里的爱与精彩,在离别中悄悄袭来,离别触手可及却让我们喜爱。我们认为已失去的一切,可我们在离别中享受,在享受中离别,这似水年华的曾经。 “红玉妹妹,以后就由我来关心你!我也会像你弘历那样爱你疼你的,时日不早,你还是先回房歇下。”弘历说道这里,我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三姨娘担心我哭坏了身体,好意来相劝。对我倍感温馨细语说道:“眸光淡扫,笑若浮云。一切都如梦如烟,爱惜自己身体为重,既然相见意中人自然也会有缘再相会,何必心里多一份难为困扰的忧愁,先回房好生休息。” 我犹豫着没有说话,却实在心身疲惫。再加上顽了这几日通宵达旦,我抹了抹那一脸的泪水。遂木着脸,点了下头,跟在春儿身后进了闺房。 暖暖的热水澡洗去了我身上的风尘污垢,却洗不去心上的疲惫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无法入睡。 听到熟悉的琴音从天佑房里隐隐传来,我心内微动,不禁披衣起来。 一路之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悲伤故意扮作男儿身,并非刻意隐瞒自己的女儿身,所以只是把头发随意挽了下,就出了闺房。 一弯泉水,石山累累叠叠,上面种着郁郁葱葱的绿萝,泉水一侧,青石间植了几从绿得柔亮的竹子,高低疏密,错落有致。 李香玉一身月白的千水裙,正坐于天佑房门前,随手拨弄着琴。一头绸缎般的乌发近乎奢华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面。而天佑正好坐在她身旁细细欣赏。 此情此景,令我想起了前不久读过一首诗,觉得用在香玉身上再合适不过,“寻声暗问弹者谁?幽琴声停欲语迟。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听到我轻微细小的脚步声,香玉和天佑抬眼望向我,仿佛有月光随着他的眼眸倾泻而下,刹那间整个庭院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中。 琴声未了,忽听天佑笑着说:“红玉妹妹你来了。”话犹未了,我已摇摇的走到他们面前,一见了香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天佑忙起身笑让坐,香玉因笑道:“红玉妹妹不是早早歇下了,若不仔细瞧,还挺像男儿呢,不过妹妹的话怎么说?”我笑道:“心里不知有些闷。便听见香玉妹妹抚琴之声,前来走走。可惜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香玉道:“心中闷睡不踏实这可知,你说的他我更不解这意。”我笑道:“往日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李香玉和天佑彼此心里明白自从弘历归家以后,心情开始低落消沉,看着两个坐在一起必然会生气。然而香玉并没有对我的气话反问流露丝毫惊疑,眸光淡淡从我脸上扫过,就又凝注到琴上。 我也免去了解释心中的五味杂陈,默默坐在另外一块石头上静心听着缓缓流进心窝别有深情的乐曲。 从小就听的曲子,让我心上的疲惫缓解了几分。 一曲完毕,两人依旧没有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后,我才说:“‘凡尘佳缘,倾尽墨香,述不尽昔时的浓情。一曲入心,灰飞烟灭。’我母亲也很喜欢这首曲子,以前我不开心时,母亲常弹给我听。” 香玉低垂的眼内闪过思量,唇角却依旧含着笑,轻轻拨弄了下琴弦,叮叮咚咚几声脆响,好似符合着我的哀思。 天佑此时与我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红玉妹妹洗浴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香味儿。”我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天佑不解笑着问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难不成是妹妹天生而来从身上发出的女儿香?”我想了一想,笑道:“是了,你说的只对一半,也不知自从出生身上就发出淡淡的清香了,而另一芳香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天佑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我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我笑着对坐在琴前的香玉说道:“妹妹,这些日子虽在心里难以忘却,本想到弘历归家以后生活会像往日一样美好快乐,可是没想到心情更加无法割舍放下那片思念。和你们说完话心里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然心中只留下一遍苍凉,寂静的思念伴着苦涩的泪水。则便会拥有生命所馈赠的欢乐和明媚,也便会拥有短暂生涯中的知足和淡然。反正我现在试着放下无谓的执着,那就好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努力生活,也不枉弘历千里迢迢来一趟。”我拍了拍滴在衣上的水露,笑眯眯地站起来,“多谢你们肯听我唠叨!不打扰你们了,我回房内歇下了。” 乱红尘(九十九) 温香软玉脉脉情,寒月清宵绮梦回 世间多少痴情苦,离聚无悔尽是缘 睡到丑时窗外的雨似乎淡了,从哗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静谧的深夜,恍恍惚惚中听去,觉得那淅淅沥沥声没有顾虑,没有担忧,没有保留,为了冲洗去世间的尘埃,可认真凝神去听时,凄婉中含有凄清的美丽,只觉得曲调无限苍凉。 我转投窗外,深呼吸一口淡雅花香,再举目四望,侧翻身又昏昏睡去。 我在梦里回想着和弘历哥哥相处的一点一滴,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躺在璀璨的梦中星河下,想着圆明园城长春仙馆内的弘历哥哥此时也可以看到这片星空,我有一种很为之欣然的感觉,觉得他此时肯定也在望着漫天星斗,既静静回忆着我们之间的约定,又期许着重逢之日的喜悦。心中的愁思渐去,一种很难言喻的欣喜渐增。 一夜好眠,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透射进窗里,我眼睛微微半睁,心满意足地展了个懒腰,“恒古情怀,好梦常伴!” 我起来叫醒香玉,二人都穿好了衣服。天佑刚睡醒也进房内,坐在镜台旁边,只见春儿冬儿,丫鬟夏秋进来伏侍梳洗。香玉洗了面完,夏秋便拿残水要往门外泼掉,天佑说道:“夏秋,不要把水泼了,我趁势洗了就好,省得又过去接新水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夏秋递过香皂去,天佑笑道:“不用劳烦,这盆里还有剩余的,不用搓了。”再胡乱洗了两把,便要手巾。香玉笑了笑道:“天佑哥哥,还是这个老毛病儿,需要多早晚才改。” 天佑并不理会,急匆匆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李香玉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我的好妹妹,你已然梳好,可否替我也梳上头。”香玉道:“女儿的发饰怎能和男儿相同,你男儿家不是要留发辫。”天佑乐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轻而易举就能梳好,编一长辫垂于后背。”香玉淡淡说道:“这是已久的事,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天佑道:“又不是走访亲戚,又不带官帽上朝,不过打一根散辫子就完了。” 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求。香玉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好好梳理。在家不用太规矩,虽想扎成总角,但不合年龄。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头顶发上归了个结,编一根大辫,中间保留长发。分三绺编成辫子一条垂在脑後。自发顶至辫梢,无一用多余物固定,行云流水间整齐交叉。香玉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发式说来也奇特,为何满人规定把前颅头发剃光,后脑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垂下?"天佑道:“此可意会,不能言传,虽咱们家祖上原是汉人,如今满人统治天下,也许保持统治地位长期稳定与统一,这世道不好说。”蕙兰笑了笑道:“必定是汉人逐渐淡忘本民族发饰也说不准,难不成也要和尚道士也剃成那样,倒便宜了满人。”我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汉人真淡忘了,也不知是汉人不愿提及传统习俗!”天佑不理不睬,因镜台两边俱是镜匣物花雕,顺手拿起来观赏,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柳惠兰说。正犹豫踌躇间,蕙兰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拍着天佑的肩膀,便伸手来‘啪’的一声,从手中将胭脂打落,淡淡说道:“天佑你的老毛病儿又犯了,多久才能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梅氏妹妹进来,看见这般繁忙充实的光景,知是各姐妹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李香玉走来,因问道:“那天佑哥哥哪去了?”香玉含笑温柔细语道:“不久前我还亲自为天佑哥哥编辫子呢,看来你是刚醒来洗漱!”香玉听说梅氏急切的话语,心中明白。又听梅氏叹道:“姐妹们和气,各个都分寸礼节,也没个说闲言风语的!可蕙兰姐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她不应刻意当面强求天佑哥做那做这的。”香玉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偏袒说话,倒有些有意识见。”香玉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对天佑哥哥的包容看待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天佑来了,香玉见了方出去。天佑便问梅氏妹妹道:“为何香玉姐姐和你说的这么亲热,可是一见我进来就无声无息跑了?”问一声梅氏妹妹沉默不答,再问时,梅氏方沉着脸说道:“天佑哥哥,你在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们的原故。”天佑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相比,便笑道:“为何今日沉默寡语,似乎生气了?”梅氏冷笑道:“我哪里有不说话了,也没有生气!只是从今以后不想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别来唤来我。我仍旧还是服侍老太太去。” 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躺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满腹狐疑,禁不住赶来劝慰,梅氏只管合了眼不理。天佑万般无奈不知如何是好,因见紫鹃进来,便问道:“天佑哥哥,是不是又在招惹你妹妹了?"紫鹃脸红道:“我好像知道了,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天佑听紫鹃这一说,呆了一下,自讨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也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榻上歪下。 梅氏听他半日无任何动静,细小的打鼾声,估计已熟睡,便起身拿一床毯子来,替他刚盖上,只听“呼"的一声,天佑转过身便把毯子掀到一旁,也仍合目装睡。梅氏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我的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巴吞黄连,和你好好说话,如何?"天佑禁不住起身问道:“也不知你为何生闷气?你赌气只会装睡,现在倒好了,你来好言好语相劝我,你劝我也就罢了,进来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想说话,只会把气憋在心里还冷语相对。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哪儿招惹,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不想听听你心里的委屈。” 梅氏顾影自怜说道:“你心里到现在还不明白,还要等我说给你听呢!”正闹着,李祖母遣人来叫他俩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梅氏无精打采睡在外头炕上看着书,紫鹃在旁边陪李香玉抹骨牌。天佑素知紫鹃与梅氏亲厚,一并连紫鹃也不理睬,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只得跟进来。天佑便轻轻推她出去,说:“不敢惊扰你们,我一个人就好。”紫鹃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鬟进来。天佑随手拿起一本书,歪斜着看了半天,因口渴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鬟在静静站着。一个年龄稍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灵秀丽,另一个年龄稍小些儿的生得环肥燕瘦。天佑便细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大些的丫鬟恭敬便说:“奴婢叫梦云。”天佑便问:“是谁起的?”梦云笑着道:“我原叫怜梦的,是香玉姐姐改了梦云的。”天佑笑着道:“我还是觉得叫梦儿罢了,顺口好记!”又问另一个小些儿的丫鬟道:“你家里姐妹几个?”丫鬟道:“三个。”天佑道:“你第几?”丫鬟道:“第一。”天佑笑了笑道:“明儿就叫‘元春',不必什么`‘春桃'‘幽兰'的。那一个个花名太俗味老套,新的好名好姓暖入人心。”一面说,一面命她俩倒了茶来吃喝。梅氏和紫鹃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不止。 乱红尘(一百) 香魂一缕随风散,片片飞花逐水流 尘埃落定望难却,梦醒情归入梦还 这一日天气有些闷热,天佑也不大情愿出房走走,也不和姐妹丫鬟等厮闹,自己沉闷木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其他丫鬟,只叫元春服侍在身旁。 谁知元春是个讨人怜爱聪敏乖巧的丫鬟,见天佑心闷忧郁,她变用尽方法笼络天佑为之解闷。然至午饭后,天佑因心意低落吃了两杯暖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香玉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心中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元春煮水烹茶,自己随手翻了几页《山海经》。 忽念起我,然轻声叹口气放下手里的书,一人亲自去房中来看视。 彼时我悠闲躺在床榻安然歇午,左右伺候的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谧安宁的,天佑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我熟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揉道:“我的好妹妹,才吃了晌午,又踏实入睡。”将我从美梦中唤醒。缓过睡意见是天佑,温柔细语说道:“你先出去走走。我前儿折腾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天佑道:“酸痛只是小事,睡久了浑身不舒服那才是大病。我今日不知为何心里一股酸味,忽然念起你就过来看看,想必也闷得甚。混过困去就好了。”我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人生苦短,不吃饱歇息足吹会凉风,岂不辜负了这大好时光,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天佑推她道:“我一人能往哪儿去呢,见了别人就怪害臊,你就这会儿陪陪我。” 我听了,噗呲的一声笑道:“你嚷嚷既要呆在这儿,就老老实实地坐好,咱们说会话儿。”天佑一脸委屈道:“我也想像你一样歪着。”我淡淡道:“你就在旁歪着就好。”天佑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我娇气道:“胡说!外头不是还有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天佑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用过的。”我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若说不准你就是我命中的小煞星!请天佑哥哥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头推与天佑,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我不经意间看见天佑左边腮上有微微微小不起眼的一块血渍,便挪动身子凑近靠前,以手抚之细看,又心疼问道:“这又是哪家姑娘的玉指划破了?”天佑侧翻身子,一面躲藏,一面笑睨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昨日替妹妹们淘漉胭脂膏子,不小心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我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干净了,口内说道:“你又胡闹干这些事儿,干也倒罢了,必定还要带出谣言蜚语来。便是舅舅看不见,若是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鹦鹉学舌好说一顿儿,吹到舅舅耳朵里,你又该被责骂尽惹生气。” 天佑总未顾及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挥之不去,却是从香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天佑一把便将我的袖子拉在鼻前,要细看细闻着何物。我笑道:“春意盎然的四月,这说不定池塘里的莲花散发出的香呢。”天佑笑道:“既然如此,为何此香浓郁久而不散?”我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散发的香也说不好,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天佑摇头道:“未必,这异香异气飘散四方,不是那些香饼,香炉,香袋的香。”我冷笑道:“难道我使唤仙人仙子下凡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异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姐妹弄了花儿,朵儿,草儿,树儿替我炮制一番。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天佑不禁笑道:“凡我就说了一句,你就扯上这么些无关闲话,不给你点利害尝尝,也不知道我的能耐,从今儿可不能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哈了两口,便伸手向香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我素然天性触痒不禁,天佑两手伸来乱挠一通,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天佑,你再胡闹,我就恼了。”天佑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我笑了笑道:“再也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自然而生的奇香,你有外在而来的暖香没有?” 天佑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是外在而来的暖香?”我点头暗自叹笑道:“真笨,好笨!你自出生那时口含玉,而李大姑娘就有金来配你,而我有天然而生的冷香,你就不曾想过冷香丸的香去配?”天佑方听出来。笑了笑道:“方才口口声声要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我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天佑笑道:“饶便饶你,只要把袖子给我闻一闻就好。”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止。我夺了手道:“闻了一下便好,消停歇歇。”天佑笑道:“咦,还不能消停。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在床榻上。我也倒在床榻。用香味正浓的手帕子盖上脸。天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机灵话语,我只不理。天佑问我几岁随师傅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徐州府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我只不答. 天佑只怕我睡出病来,便温柔哄道:“嗳哟!你们徐州府衙门里有一件动人魂魄的大故事,你可知道?”我见他说的一本正经,且又惟妙惟肖,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天佑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徐州府从古至今有一座红山。山上有个玄妙洞。”我笑道:“真是撒谎,自来也没听过有这山。”天佑自圆其说道:“天下山水数不尽说不完,你哪里知道这些就是谎言。等我说完了,你再评论。”我嫣然笑道:“你且说。”天佑又诌道:“玄妙洞里原来有群聪明伶俐的耗子妖精。那一年正好是腊月初七日,耗子大王摆座议事,就对耗子群臣大声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在熬腊八粥来吃。如今我们洞中蔬菜果米短缺,须得趁此时节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吩咐耗子头领,派遣一能干的小耗子精前去打听。不到片刻小耗子精便回报:“各处明察暗访打听已毕,唯独有山下庙里蔬菜果米最多。”耗子头领兴高采烈问:“果米有几样?蔬菜有几种?小耗子回禀道:“米豆堆积成仓,不可半会之间记住。蔬菜有五种:一土豆,二南瓜,三西红柿,四山药,五香芋。”耗子头领听了大喜,即时命令小耗子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豆米?”一半耗子便接令去偷豆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土豆南瓜西红柿山药?”又一群耗子接令去偷。然后一一的都各自领令去了。只剩余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回应道:报告头领,我愿去偷香芋。全部在场的耗子见他这样,不谙世事,且懦弱无力,都不允许他去。小耗子理直气壮道:“我虽体弱多病,却是法术无穷,能言善辩,足智多谋。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妙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妙呢?”小耗口齿伶俐道:“我不学他们明目张胆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接偷取硬取的巧妙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很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很快变成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蔬菜的,为何变出小姐来?”小耗子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这蔬菜是香芋,却不知其父亲为两淮盐课的李鼎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我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天佑笑道:“若我是李香玉妹妹早把你嘴撕烂了!我就知道你是讨我的好气香玉妹妹呢。”说着,便拧的天佑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也不敢胡说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典故来。”我笑道:“何人教你饶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卷珠帘(一)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含*说宫中事,熏笼玉枕春恨长 一语未了,只见李香玉弱柳扶风走来,笑着问:“俩人在说典故呢?我也来凑巧路过听听。”我忙让坐,笑道:“香玉妹妹正好来了,你说何人在说典故!他饶了个弯骂了人,还说是典故。”香玉笑道:“原来是天佑哥哥暗地里说了坏话,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典故原本就多,只是可惜没有亲耳所闻,凡该用典故之时,他偏说想不起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春宫曲就该记得。我来到他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我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看来还是和香玉妹妹情深意重,金兰之谊,你一般也遇见会说典故的对手了.可知一还一报,慨然干脆的。” 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讽刺嘲笑。那天佑心里忌惮我饭后贪眠,一时不断进了食,或夜间因心事重重犯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香玉走来与大家谈笑取乐,我方有精神不欲睡,天佑自己才放了心。 芳华易散,譬如朝露。在家的好日烛残漏断,一场梦都付于笑谈中。雍正十年四月,花满桂香甲于天下。地当紫禁深宫,处处歌台舞榭;接我晋宫面圣的弘历在大千迎接队里,时时醉月评花,流泪满面。真乃说不尽的飞絮落花,描不尽的情态。 一时回味过去和我在一起的闻闻见见,沦肌浃骨,情谊不出于心之所无,伤痛尽入于脑海之所有,遂以虚渺愉悦之面,掩饰悲酸之悲喜交集。而入宫之中最难得舍去,一个用情守礼之爱恋,与一个默默等待的优伶,真合着恍若万千遗落的斑驳,再也无法找回真情,在苍白得让人心疼心碎中,我与弘历在今日却已形同陌路,让所有过去的温情缠绵流淌幻化成云烟随风飘逸、不留痕迹。骑着白马领着众人马飞驰往曹家府邸,不即不离,藕断丝连,花浓云聚。 这日同来迎接我入宫的,门上见是来日方长的宝亲王弘历和淑慎公主,是亲人至好,便一直引到大厅与李祖母见了。弘历又同淑慎公主行礼拜见了家父,然后一同与众坐下。几人讲了些家常话缓和紧张的气息,皇宫送旨太监递上赏赐香茗。淑慎公主见这厅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久闻其华美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西方仪表,就是近日所选那来自官宦之家中数秀女,虽然皇阿玛大赞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但见其不比香玉才人谦谦玉珏,讷讷若虚,究不知她何所爱好,若入宫有些局促不安,不能随遇而安,也算不得全才了。 淑慎公主灵机一动便想来试我一试,即问道:“香玉才人,我心里有一疑惑,欲要问你,世间能使人愉耳悦目,动心魂魄的,以何物为最?”我蓦然被她这一问,便看了看坐在身旁的弘历,心里想道:淑慎公主暗指本性是个清高洒脱之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比,必有个明理在内。”便笑着答道:“公主说这句话儿却问得太广泛,人之出生以来耳目虽同,性情各异。有喜好繁华热闹的,即有厌恶繁华热闹的。有喜好清闲冷淡的,也有嫌烦清闲冷淡的。譬如唐代诗人刘禹锡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隐居田园,有携姬妾以自随。则愉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逍遥快活的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慨括人人之耳目性情?” 淑慎公主辩解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单独特指一种人而言。在这深宫六院里人山人海,譬如碰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无意顶撞,每时每刻要合官体,则可畏。见后妃恭嫔,手足拘挛,曲背耸肩而迎合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太监宫女,评不是,论是非,忿然作色醋意熏人,则可恶。阿谀奉承,道貌岸然,尔虞我诈,则可恨。你想,但凡入宫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哪一种人?” 我正猜不着她所说这些用意何在,只得淡淡说道:“既然愉悦不在声色表面,其唯宫中若有知己朝夕素心过着日子就好?也许得不到皇上宠幸反而以一面之词来赏识举荐作女官罢了。小女能从公主善言善语中悟出一番好意苦心,圣旨不能抗拒只好顺从,既然宝亲王和公主劳烦车马大举来接送,就遵从皇上的旨意。”说完自己笑了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辛酸和委屈。弘历知道淑慎公主在暗地里好言相劝,哀叹道:“世态炎凉!香玉姑娘岂可负重与之愉耳悦目相比的?话说回来,事宜到此,何必引起伤心苦闷之情,安时处顺就好。”说罢泪盈于眶。我被他们这一感触,疲倦了的伤心一阵暖意渐舒缓安然,脸已微红,便笑着说道:“你们休要哀伤。依我之见:未必入宫不是坏事,若换个角度来看,有很多一辈子想入宫看看也没有任何机会。宫里的生活有苦有累,也有甜美温馨。清淡平凡与他人相处,乌衣美秀之美景,难道不像淑慎公主所说的不可愉耳,不可悦目?醇享醉心,与姐妹体贴入微,入宫能交知心姐妹难道无动心魂魄处么?”淑慎公主笑道:“你总是在众人面前说话出其意料,言之有理,见识广阔,所我不及。” 即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工艺精湛的玛瑙玉手镯来,送与我手心道:“这是我近日在府中从西域进贡细细挑出的,大约可以愉耳悦目,动心魂魄者,要在此数它了。今日是你入宫之日,送此淡薄小物也图个吉利。”弘历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香玉才人之手,真似赵飞燕姐妹见汉成帝,虽俩不是同父同母,但情深意切,义结金兰。我已经深感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目酣神醉之贵重礼物,从刚才的好言好语也能明白淑慎公主对香玉才人一片关怀恋恋不舍。”我见弘历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玉,便轻轻揭开我的手掌心一看,此玉是来自天山高原的羊脂白玉精雕玉镯,白里透亮散发出淡淡清香,雕刻更饱满,均匀,形状更精美。淑慎公主叫我不要惊奇,且看所选的玉旁的赠言。我见第一个题的是:康熙年间任苏州织造李煦的孙女,两淮盐课的李鼎之女。李香玉,年十五岁。姑苏人。才貌双全。善戏曲,《牡丹亭》、《桃花扇》等出,艳夺彩霞,口涵仙露。正使鸾啼凤鸣,纤音遏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曲婉转柔和,描来风流韵事。春梦重寻,谱出香闺思怨。平时则清光迷离,软语绵绵,冰清婉婉,守身玉洁。此当于圆明园汇芳书院居之。因赠以诗: 清歌绕梁随风散,舞袖轻盈合燕环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笑道:“这不是说我的身世还有才艺么?只不过还未精通完全,若是那样,早就成圣人,你赞得这样可好?” 只听见近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我和淑慎公主停了说话,抬头去看。只见张廷玉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猛力扯住李香玉的手,口中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掉脑袋么?你是曹家的女子?” 卷珠帘(二) 一朝风涟伤别离,缘聚缘散缘如水 碧海青天青子衿,安得长苦浮生梦 被张廷玉扯住的李香玉今日打扮的衣饰并不出众,素颜却花容月貌,楚楚动人。此时已吓住瑟缩成一团,不知如何回禀。只得暗自垂下眉目,低声答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叫茗玉。家父……家父……是……是……” 张廷玉见她衣饰娴熟,并不放在心里,本想益发凶狠责骂,为了体面,放缓语气:“茗玉姑娘,难道你连自己的家父叫什么也不知道?” 李香玉被他说得心跳加快,脸皮紫涨,声细如蚊:“小女回大人,不小心弄湿了大人的华裾鹤氅,实为有罪,此事不关家父,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张廷玉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哼道:“果然是落败官家门户的出身!这样管教无方,不知礼数。” 李香玉心里麻木不仁,惶恐惊慌,不知如何是好,提醒自己说话要谨慎:你可知自己得罪的这位是保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张廷玉大人。 李香玉此罪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只好躬身施礼,向张廷玉谢罪:“小女茗玉刚才只是想到待会要面见王爷和大人的尊驾,心中不安,所以一时失手将茶水洒在大人身上,茗玉在这里向大人请罪,望大人海涵原谅。” 张廷玉欲要借此试探我会不会挺身而出,特意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皱眉道:“就凭你一丫鬟也想为宝亲王攀附权贵?真是荒唐至极!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你只需当众人之面跪下向本官叩头请罪。” 李香玉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大惊失色,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周遭的丫鬟无人肯为她劝一句张廷玉。谁都想到,皇上怎么会派遣一个官职二品的大人前来迎接护送,而这个张廷玉,却有几分可能为了明察暗访曹家人格品德。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小小盐官的女儿得罪皇上身旁军机处的大臣。眼见李香玉是一定要蒙受这场羞辱了。 我心中不忿,柳蕙兰握住我的手小声叮咛:“千万不要冲动,徒惹是非。”我挣开她的手,勇敢上前,抬手搀起李香玉,柔声对张廷玉说:“张大人,这只是一件平常不过的衣服,大人莫要为一弱小女子念在心里生气。你也知晓我家自备亲手缝制的衣裳,若不嫌弃,大人到后厢挑选合适换过即可。今日为我入宫之日,大人这样为难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小事而震怒,又岂是你我臣子可以承担的。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大人贤德清高的名声。为一件身外之物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大人三思。” 张廷玉略微一想,点头付之一笑,但终究没有说话,“嗯”一声便宽饶了李香玉。大厅里的李祖母揪心很快又放下,我又对李香玉一笑:“今日妹妹我在这里对张大人所说之话,香玉妹妹切莫见笑。我见妹妹孤身一人难以应对,话说回来自小一起和香玉妹妹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 李香玉满面感激之色,垂首谢道:“多谢妹妹出言相助。想起刚才惊心动魄一幕,换作出身卑微的丫鬟必定已然命不保,但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我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家都是自家的姐妹,何苦这样计较。”她心中愧疚,片刻迟疑说道:“只是妹妹这样为我得罪大臣,岂非入宫自添烦恼。” 柳蕙兰走上前来担心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换作这真的是皇宫禁内,你这样胆子再大也会祸及自己和他人!叫我这作姐姐的如何放得下心呢。”又对香玉笑言:“你看她这个不顾及安危胡闹的样子。哪里是一心想入宫的呢?也不怕得罪人。” 我看一眼李香玉今日的穿戴,虽然衣裳全是牡丹镶银丝边际的素白罗裙,但用料朴素。头面除了发上插两只市面常见的金簪子,手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子,再无其他配饰,在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姐妹群中未免显得有点寒酸。我微微蹙了眉,随手从盆景台面上取一把剪子,看见身旁正好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洛阳花,“唰”利索剪下三枝簪在陵容鬓边,顿时增了她几分羞嫩娇艳。又摘下耳上一对珠翠白玉环替她戴上说:“三分姿态,七分打扮。妹妹自幼便是美人,而今日衣饰普通,难怪那些人轻视妹妹。这对耳环,就当今日离别之礼。希望能助姐姐姿容出众,收纳男人之心。” 香玉感动,盛情难却垂泪道:“本是妹妹我入宫,还劳烦妹妹操心破费,妹妹我虽出身小官宦之家,自然还是要被贬低微寒的,反而连累辜负红玉妹妹一片美言好意。” 柳蕙兰安慰道:“自家人也不必客气多言。香玉妹妹美色天资,何必妄自菲薄。” 正说着,有司仪太监过来传我入宫进殿的时辰准备到了。我朝李香玉微笑鼓励,这才和春儿牵着手归厢房继续收拾好要带的行李。 柳惠兰方坐下便有小宫女上来奉茶。而李香玉默声不语站在身后,各自从荷包里取一锭碎银子赏她,那小宫女喜笑颜开地谢了下去。柳蕙兰见小宫女退下,方才忧心对李香玉小声说道:“刚才红玉妹妹好一张伶牙俐齿。也不怕得罪军机处的大臣。” 李祖母端过茶碗,徐徐地吹散杯中热气,见四周无人发言说话,才松了口气意态闲闲的说:“此番小女入宫还需宝亲王关心和张大人提点老朽我岂有不放心的。只是细想想品味小女所说言辞,皇上纳怀入荐,言谈举止固然重要,但敢言敢说心中所想也是不可或缺的。小女茗玉虽说出身亲家盐官命途荒凉坎坷,若以这样的胆小畏惧德行举止是断断入不了皇上的眼的。即便她入宫,恐怕也不得善终。所以又何来得罪呢?” 张廷玉大笑点点头,开口赞道:“李祖母所言正中本官心里所想,说的果然有几分道理,刚才只是小事一桩,无须放在心上。若入宫必将经受起冷言冷语,为了小女安然提前适应才出此下策。无怪香玉才人皇上日夜思念便对另眼相看,不时称赞为‘女中凤雏诸葛’。当然,老夫还要在众人面前对李香玉姑娘说声抱歉,还望不要记仇在心里。” 李香玉听后,心中的顾虑顿时化为云烟慢慢淡忘,脸红对张廷玉回礼说道:“大人不怪罪小女就好。” 弘历微笑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以香玉才人的家世姿色能入宫是意料中之事。李香玉姑娘虽然出身江南盐官功臣亲家,但羞涩有礼,淡妆浓抹别有一番风韵,入选秀女出色比其他名门大官之女还为之耀眼。只是顾虑胆怯太多难免李大姑娘不适入宫,万一说不好推荐得选,香玉才人在宫中也好多个照应。当然今朝皇阿玛身边佳丽甚多,李大姑娘能否得选入宫另当别论,也是家儿一番愚见罢了。” 柳蕙兰动容,伸手握住弘历的手感叹:“弘历,多谢你这样为我家的两位绝代佳人费尽心思。只是小女也知道如此美貌却无心进宫的也很多,若是此等好事落入寻常人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弘历压低声音说:“也许人各有志。况且玉儿从小生活在官宦之家,不惯宫中生活在情理之中也在所难免,只望两位姑娘能青云直上。” 卷珠帘(三) 冷香半缕凌波欲,深禁好春薄暮瑶 雨歇梧桐倩魂销,夕阳依旧小窗明 寒暄半晌,众人听一旁引导太监的口令下跪行礼,然后一齐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礼太监喧旨然后出列叩恩接旨。只听一年老的太监哑着尖细的嗓音喊到: “雍正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江苏两淮盐课李鼎之女李香玉,年十七。著封为正一品皇贵妃兼任圆明园汇芳书院女尚书典事,赐号‘香玉’,于今日进内。钦此。入宫吉时已到。” 我低着头跪着,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接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听着迷茫彷徨的旨意,心里空荡落寞。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丫鬟低声惊呼起来:“小主子天佑晕过去了!” 柳惠兰跪在前头,立时膝行上前,跟着扶住晕过去的天佑。三姨娘也跟着上来,惶急道:“听闻侍候的丫鬟说天佑心事重重一夜未眠,怕是累着了。快去扶回厢房歇下。” 我不禁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李香玉身旁,身旁是与我平日感情甚好的梅氏妹妹,一样的难过不舍,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李香玉意欲跟着三姨娘伺候天佑,柳蕙兰身姿一晃,侧身拦住,轻声道:“这里不能没有你陪伴红玉妹妹,若连你和我都去歇息了,还有何姐妹情谊可言。三姨娘和莺儿进去就好,妹妹你就是位分最高的亲人了。” 李香玉明眸如波,朝着蕙兰浅浅嫣然一笑,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她柔声细语:“妹妹与我都是好姐妹,我怎敢不随伴在深情意切的妹妹身边?”她缓了缓,“再说了,小主子天佑醒来,未必喜欢看见妹妹我。” 梅氏妹妹亦然泪尽,望着她淡然道:“姐姐自然心里是明白的。” 李香玉微微咬一咬唇:“我也希望自己永远都能明白。” 她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宣读圣旨的司仪太监伤心落泪,仿似清雨梨花,憔落枯柔,无限凄婉。 柳蕙兰在跪着顺便斜眼看了看了我一眼,亦不觉叹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清若芙蓉的女子?轻柔得如同一团薄雾轻云,连伤心亦然,美到让人不忍移目。 正想着,司礼太监已经唱到我的名字,“江苏两淮盐课李鼎之女李香玉,接旨。”我上前两步,盈盈垂首拜倒,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悲是喜,只静静地接旨谢恩说:“臣女李香玉领旨,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众人随声附和道:“曹家谢主隆恩,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而后家父曹頫早已准备了钱财礼物送与宣旨太监。 司仪太监苏培盛收了礼轻轻“好”一声,问道:“你就是李香玉?是哪个‘玉’?” 我低着头脱口而出:“民间由来:香娇玉嫩,温香软玉。一种名贵玉石。有香气,可防腐,安神。香玉如意。正是臣女闺名。”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实在胡言乱语,一时口快太锋利心非,把书上的话编造说了出来,恐怕已经引起苏公公见笑,实在是有违初衷。悔之悔之! 果然,苏公公淡淡笑道:“传闻香玉才人琴棋诗书倒是很通,曾未料到李鼎很会教女。只是不知你入宫后是否担待得起这个名字。让咱家仔细瞅瞅!” 我情知自己名闻紫禁,后悔刚才话语寓意深厚,现在也只能默默无语让苏公公打量,希望配衬皇帝身边看过这么多南北佳丽,见我这么轻描淡写地打扮会不感兴趣。 苏公公笑了笑道:“无须拘束,走几步看看。”说着微微侧目,旁边的小太监立即会意,拿起一杯茶水泼在我面前。我不解其意,只得装作视而不见,稳稳当当地踏着茶水走上前两步。 苏公公含笑说:“想不到传闻中的香玉才人不虚不假,秀美端庄,气定神闲,一笑生百媚,大家闺秀。” 只见苏公公愣了一愣,大赞道:“香容玉貌,端庄优雅。你果然名不虚传!” 弘历随声说:“在宫中凡是欲讨好皇上欢心的后妃打扮得也很是清丽,不过如香玉才人的清凡脱俗的少之甚少,很是别样一格。” 我赶紧低下头,面上滚烫,想来已是红若流霞,只好默不作声。只觉得眼前尽是流金般的宫中生活隐隐摇曳,檀香陶陶然,绵绵不绝地在鼻尖荡漾。 苏公公欲走往大门之时转过头对弘历笑道:“今日不烦徒劳走一趟喧旨难得见此女子甚是绝色诱人,既会精通琴棋诗书,又有贤德温顺之典范,真是眼福不浅。此女子亦能增添宫中祥和之气。”弘历听后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我心中一沉,不知面前的苏公公言语出自本心好意还是贬意。躬身施了一礼,默默目送苏公公。见弘历朝我灿然一笑,只好也报以一笑。我心中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入宫生活,无心再去理会别的。 随同护送出大门的家人,听得身后“砰”地一声,众人转身去看,只见柳蕙兰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已然晕厥过去。想必是我此去入宫不知何时相见相聚以致伤心过度悲痛上涌。 我叹了一口气说:“分分合合情之必然,合合分分何人都不曾知道。”说话间柳蕙兰已被大门前服侍的家奴丫鬟扶了开去。 梅氏妹妹扶一扶我发髻上将要滑落的芙蓉,轻声说:“妹妹何必叹息,能进宫是福气,况且你和心系之人一同进宫,彼此也能多加照应。带着欢颜笑容入宫淡定心里不快,頫伯父必定欢喜。” 我手心紧紧握着捏了一把汗,只默默不语。半晌抱住才低低流泪的说:“梅妹妹,此去何时再能相见,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 她抱住我拍了拍细嫩的后背,柔缓地说:“我明白。我早说过,以你的才貌凭一己之力会得到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子的赏识,香玉妹妹自幼深受父母疼爱,琴棋书画、针线女红自是不在话下。不过你生性开朗,淡漠名利。入宫不会被名利权势诱惑,虽然不是个闭门自哀怜的小家碧玉,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何况以你天生的资质,一个大大的紫禁城奈何不了你,就别用说这小小的宫廷了?唉,话说回来生不逢时的你以为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宿命,然而终究被家族的野心推入宫廷,但所做的却是众望所归。” 梅氏妹妹正劝慰我,有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为我入宫引路。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我恭手福了一福说:“恭喜香玉小主得选贵妃女官之喜。”我矜持一笑,拿了银子赏她,搀着春儿的手慢慢往大门外走。 大门外彩幡随风而卷,恍若染出满天霓虹,鼓乐隆重,响彻云霄。旁边宗庙外跪着上百邻居男男女女,个个衣着华美,气态不俗。男子在东,女子在西,共同膜拜祭坛上享受香火的曹家祖宗神像。 透过缭绕的香烟,我定定地望着那满面泪水的李香玉,心里痛苦难以平定。 那香玉有一双冰莹透亮的眼睛。我见过许多美人,谁也没有这样一双眼:看人的时候冷冷的,无言的睥睨带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冷酷之中有支配苍生的怜悯。 香玉的体态极美,随意一坐,也是动人的图画。她软绵绵地坐在大门前的石凳上,轻轻落泪抚摸着近处皇家车队的御马,十指赛过最完美的白玉。 卷珠帘(四) 落花有意结连理,真心若遇痴情郎 漂泊无依如浮萍,三生石上梦长存 二月的天气,凉一日,暖一日,风儿里带着点点不知名的香气,一阵阵的吹进我住的恭王府,却又心慌烘烘的让人烦躁。 此时,不巧蒙蒙细雨密密匝匝,如针般沁入呼吸之中。曹家一门十几人尽数聚集在府邸的大门之外,个个眉头深皱,就似这绵绵细雨带来的阴沉一般,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爹,娘。女儿愿意进宫。”我轻蹙着眉头,看着家父一脸的为难,家母熊采芄眼角的残留的泪痕,心头不忍,半晌吐出了那几个字。 抬眼一望,原本儒雅清俊的曹頫仿佛又老了十岁。 “玉儿,不是爹娘狠心,而是无可奈何啊。”家父说到心头连连摇头,已是哽咽地说不下下半句话来。 刚从娘家探亲回来的家母熊采芄更是双眼红的似樱桃一般,听到女儿心甘情愿进宫的话,早已泣不成声,只有连连抹泪。 家母轻抚摸我的脸唤我一句“玉儿”,眼中已噙满泪水。我站在家母身边,终于枕着几月不见的家母手臂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家母唤我:“我女儿近来不见懂事很多,唯娘这么晚归家里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虽说才十六岁,可自大小主意都由家里包办。七岁的时候就嫌自己的名字‘红玉’不好,嫌那‘玉’字寻常女儿家都有,庸俗,硬生生想要另取其它。长大后,爹娘也是事事由着你。如今要进宫侍驾,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和姐妹相处和蔼沉稳。” 我点点头,答应道:“女儿知道,凡事自会讲求分寸,循规蹈矩。” 既然身为曹家的女儿,也要忍着心痛走这一遭。家父家母就让玉儿欢欢喜喜的走吧。我蹙起了伤心的眉头,心里的纠结却也显在脸上。 “家父家母自小用心培养玉儿,玉儿感激不尽,一饭千金,一饭之德。却也是晓得些事儿的。”我泪水潸然对家父家母细细说来。 说到这儿,我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的苦楚,道:“只是再不能侍奉父母膝下,女儿何其不孝啊。”说罢,长叹一气,秋水般的眼里朦胧出些水雾来。 听闻我懂事的说话,整个大门外全家的老少都低头不语,只是不断叹气。 家父亲切捂住我的手心长叹一声:“本不想你进宫。只是事无可避,也只得如此了。历代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况且刚才苏公公不烦路途亲自个儿来喧旨想必皇上已对你颇多关注,想来今后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我忍着泪安慰家父:“您不是一直说女儿能说会道,聪明过人么?爹爹放心就是。” 家父满面忧色,忧声说:“要在后宫之中生存下去的人哪个不是伶牙俐齿的?我和你娘正是担心你容貌绝色,才艺双全,尚未进宫已惹皇上注目,不免会遭后宫之人嫉妒暗算。你若再以才智相斗,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切记若无万全把握获得恩宠,一定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我和你娘不求你争得荣华富贵,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但求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终老。” 我郑重其事地看着爹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女儿入宫以后也不求能获得圣上宠眷,毕竟三宫六院不缺我一人。再说兴许去了宫里无非做个贤明的女官。但求无波无浪在宫中了此一生,保住曹家鸿途和自身性命即可。” 家父眼中满是慈爱之色,疼惜的说:“可惜你才小小年纪,就要去这后宫之中经受苦楚,爹爹实在是于心不忍。若能有其他选择,哪怕是再苦再累我也愿意为你承受。” 我抬起手背擦干眼泪,沉声说:“事已至此,女儿无路可退。只有听由上苍的安排,步步往前。” 家父见我如此说,略微放心,思量许久方试探着问道:“带去宫中的侍女既要是心仪情深,又要是伶俐的精明能干的。你可想好了要带谁去?” 我知道家父的好心用意,道:“不劳费心,这个女儿早就想好了。春儿机敏、冬儿缜密,女儿想带她们俩进宫。” 家父微微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这也甚好。她们俩是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的。陪你去爹爹也放心。” 我垂首落泪道:“她们留在家中苦闷孤寂自然少不得将来也就配个小厮嫁了,就算爹爹暗自有心选个门当户对也绝没有什么好出路,若是做得太明了反而让家里的女子妒忌起疑,合家不宁。”家父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内疚与愧怼,我于心难忍,柔声道:“跟我进宫虽然还是奴婢,可是将来万一有机会却是能指给一个达官贵人的。” 家父长叹一声,道:“这个我知道。任何事不能操之过急,也看她俩自己的造化了。” 我对家父淡淡说道:“爹爹放心,我与她俩情同姐妹,必不亏待了她俩。” 娘在一边哭一边听着我和爹的谈话,她说,今日进了宫,怕是此生不得相见了罢,我不语,冷冷的看着蓝天白云,白云变幻亦压抑着心,一似这心的郁闷伤痕,直恨不得挣脱了胸口,飞向天边去。 “玉儿,你和娘说话啊!”娘满脸的泪,眼睛亦是红肿的,风霜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又或者说,是人情的冷暖将她脸上的光泽剥削去了。 看着娘消瘦皱痕的脸,心里慢慢的柔软起来,深叹了口气,拿起绢子,细细的拭去她脸上的泪,“娘,女儿等会儿真的进宫了,您要多保重身骨,万不可为女儿担心流泪,自己的身子要紧,这样,女儿在宫里也就安心了。” 心里一酸,泪随着脸庞滑下,忙将娘拥进怀里,只愿她不要再多想,牙齿将唇咬出了血,不肯让自己的哽咽出了声,娘,女儿不孝,今后,怕是护不了您了。 其实,在我心里,进宫充实内庭,为皇家开枝散叶一事,早在接旨那一刻便已想了个明明白白。 娘却是不舍的,自从内务府来传了话,娘的眼泪就没停过,我知道,只有娘,是真正的因为舍不得。 可怜的娘,在饱受了那么多的风霜岁月后,一丝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慌不安。 我轻拍娘的手,哭着笑道“没事的,您在家里好好等我,不要担心。我会有时间出宫归家看望你的。”在我的心里,娘就像是一个跟父母失散的孩子,孤苦无依。而我,是唯一可以让她的心安定下来的。 李祖母长长的在旁叹了一口气,“玉儿啊,我们曹家若要光宗耀祖,可就全靠你了,”说完,脸上竟也流露出万分的不舍。 我的心里冷笑,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曹家用来寻求荣华富贵的棋子罢了,这样想着,心里再无一点的温情,冰冷到了极点。 柳蕙兰和我说了许多话,言语里,多的尽是担忧,我亦是不安的,但是又怎能让姐妹们感受到,强带了笑,安慰着蕙兰姐。 突然的,柳蕙兰紧紧的拥住我“红玉妹妹,入宫之后你不要说太多的话,也不要太往前靠,这样,皇上就注意不到你了,”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妹妹,都说那深宫里不是人呆的,姐姐不要你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姐姐不能让你受那个苦,姐姐要你陪在我身边!” 我把头偎在蕙兰的怀里,蕙兰姐说的何尝不是我想的,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我答应了祖母和皇上,只是,只怕不实现诺言后,岂不是惹皇上气坏了罢降罪就不好了!” 柳蕙兰摇头,“妹妹,不要管他人的想法,再怎么样,皇上也不会把我们怎么的,只要你好好的,知道吗?” 我抬起头,摸着蕙兰姐姐的脸,笑道:“好啊,妹妹要一辈子都陪着姐姐,哪也不去,才不要管别人怎么想。” 而我的心里亦是这样想的,曹家希望我能为全家争得富贵荣光,我就偏不如了你的意。 琵琶行(五) 寒月清宵绮梦回,一帘风淡河月落 云淡天清拂风暖,凡尘俗埃本无牵 众人看了看我,笑着点头,口中却道:“玉儿,待会儿进了宫,可不要慌,也别怕,知道吗?” 难得的温言,听在我的耳里,却是透心的凉。 四姨娘却冷哼了一声,“宫里可不像是在家里,红玉,你可千万注意了,万不可失了礼数,让人笑了去,说我们曹家没有规矩。” 曹婶娘瞪了她一眼,我扭了头装作没有听见,眼睛望向大门外开得灿烂的一树不知名的白花,心里想着,回来了一定要找人问问它的名字,开得真好。 马车早已经停在了大门口,家母把我送到了车前,亲手为我系上了披风,又嘱咐春儿冬儿要好生的服侍着,我微笑了跟娘摆手,家父难舍难分也跟了来,站在马车前,满眼的殷切,这种眼神本该是我要感动的,可惜,我读懂了他眼中期盼的东西。 家前停着一顶富贵华丽的八抬大轿马车,珍珠流苏沿着四角垂下在风中轻晃,刺目的尊贵金色轿身外,细细的白纱覆盖住整顶过大的轿子,不烈的日头下,几个轿夫表情木然地站立等待着,不远处,一小队禁卫军严阵以待,引起了周围百姓前来观赏。 小宫女引着我走向马前的踏子上,那里已经站满了待服侍的宫女,都穿戴了最好的衣裳和首饰,五官精致,容貌艳丽。 宫中小小的奴婢都长得水灵秀美,何况那些后宫的嫔妃个个绝色佳人,弯眉杏眼,身穿淡紫色的锦袍,端的是明艳照人,高贵绝伦。真不知会不会面带矜持地暗自打量其他妃子的容貌,心里衡量着自己是否能被皇上宠幸。 曾见孝敬宪皇后乌喇那拉氏细细的新月眉下一双斜飞的丹凤眼,顾盼间颇有风情,身上穿件桃红色的软绸薄袄,更衬得面如桃花。只可惜那只是短暂芳华美丽的瞬间。 在宫女的撑扶下很快坐进了用大红的漆裹着的马车轿子里,却有些许陈旧残破。粗稠的装饰是大大的红花缠绕着轿柄,也不知,这看似尊贵的小轿,已经抬过多少深闺少女入宫了。 军机大臣张廷玉和宝亲王弘历已经率领着一众禁卫军和太监宫女在门外等候着了。那即将入宫的女才人,也是皇上心仪已久的掌上明珠—竺红玉。 别过强颜欢笑的家父,以及不住垂泪的家母和众位家兄姐妹,迈步,依依不舍地跟随迎接队前往新的生活。也许这一分别,我从此便生活在深宫之中,想见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我坐在轿子中掀开雕龙画凤的帘子止住泪看着香玉妹妹,可是眼中多是灵气,性子明快活泼,极是伶俐。家父家母说和我幼时长得有七八分像,将来必定也是沉鱼落雁之色。因此我格外疼爱她,虽有时和她争风吃醋,但她对我也是特别依恋。 李香玉极力克制自己的哭泣,香玉还忘不掉我对她的谦让关怀,只站在轿前看着我哭着喊“红玉妹妹别去。”家里有些弟妹年纪都还小,不能为家中担待什么事。幸好哥哥福彭年少有为。虽然只长我三岁,却已是文武双全,只待三月后随军镇守边关,为国家建功立业。弟弟福靖也被敕封为奉国将军。 我又看看落泪不止的姑姑曹佳氏,她一三十多,只是平日保养得好,更显得年轻些。可是三月之内长子次子都要离开身边,脸上多了好些憔悴之色。她用帕子不断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就是擦不净,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下来。 我含泪大声劝道:“姑姑,我此去是在宫中,不会受委屈。哥哥也是去挣功名。家里姐妹还可以承欢膝下。”姑姑不住地点头,可止不住哭,抽泣得更厉害了。 姑姑用力拭去眼泪,叮嘱道:“一入宫门深似海。玉儿要多珍重,多心疼自己。与后妃相处更要处处留意。能做皇上宠妃自然是好,可是姑姑只要侄女平安无事就好。所以自身性命更是紧要,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我勉强委婉一笑,伤感说:“姑姑放心,我全记下了。也望姑母姑父好自保养自己。” 姑父面色哀伤,沉默不语,只肃然说了一句:“玉儿,入宫之后你一切荣辱皆在自身。自然,曹家满堂的荣辱也系于你一身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忽然看见天佑哥哥满面泪水急匆匆跑到马车前,喘了口大气,一直隐忍不言,不知有话想说却不敢说。我知道天佑哥哥舍不得我,却优柔寡断痛心望着我,必定是什么甜言蜜语挽留之言,便恳求守在旁边的侍卫说:“两位大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吧,我有几句话要对妹妹说。” 侍卫再三叮嘱快一些,终是为之感动让天佑和我说几句话语了。 天佑自己没想到侍卫会主动留给机会,神情微微错愕。我声音温婉:“天佑哥哥,若有什么话现在可说了。” 天佑伤情迟疑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纸上有淡淡的草药清香,我一闻便知是他写的。天佑终于开口:“我本想托蕙兰姐带给你。我已想了两天,不知是否应该让你知道。” 我淡淡温馨地笑了笑看那花笺说:“哥哥,难道你忘了,也糊涂了吗?私会相授信件,对于天子宫嫔是多大的罪名。” 天佑的话语渐渐低下去,颇为感慨:“我知道事犯宫禁。只是我这番对你的绵绵情意全部都写在里面了。” 我的声音陡地透出苍凉:“玉儿自知有缘无分!”我看见天佑脸上含愧,缓过神色语气柔婉:“天佑哥哥难道还不明白玉儿心里,实初哥哥已是我内心所想之人,只可惜无分一起白头偕老长相厮守。” 天佑难过点头:“我也知事不可挽留,不过是想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我和你一向交好,实在不忍看你我饱受相思之苦。”他顿一顿,把信笺放我手中,“这封信里有一首诗瑶,等你入宫的路上再拆来看看吧。” 我心碎悲伤“恩”一声,把信放在怀里,语气淡漠:“你要好好照顾,等我回来,不用再为我费心。” 天佑哭着看着我:“你说的话我会时刻记载心里。只是不知道你何时再回来,未必会如你所愿。” “如今我和你身份有别,再非昔日。我会在宫里日夜念着你,如果我真的和你今生注定擦肩而过,我会深深地祝福你永远快乐。然后收起所有的点点情意,期待来生与你相遇。但我会尽力回来和你在一起,在离开之前送你一支我从小到大戴在头上最喜欢的金钗。”我留着痛心的泪珠缓缓伸手从头上拔一支金簪子递与天佑面前,微风轻轻吹散簪上滴落的闪着晶亮的泪珠粉末。 我柔声细语说:“玉儿托付心爱之物,希望哥哥见它如见玉儿。家中一人苦闷,无人相伴。哥哥与玉儿都要各自珍重。” 天佑把金簪收好,满脸不舍之情,静静地望着我。我半晌无语,依稀自己还是五六岁小小女童,鬓发垂髫,天佑哥哥把我放着肩上,驮着我去观赏九月里开得最艳的芙蓉花。 我定了定神,让侍卫送了哥哥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伴随着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太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我一人入宫。虽说只是贵妃进宫,排场仍是极尽铺张,更何况是一个门中抬出了一位女尚书,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 我就这样默默含着泪告别了家父家母兄弟姐妹,乘轿进宫。当我坐在轿中,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依稀还能听见家母与姐妹们隐约的哭泣声。 琵琶行(六) 画楼吹笛接残芜,瑶台月下露凝香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落花年年相似,人却年年不同,转眼间我就坐进了入宫的花轿马车。春儿帮我掀开车帘,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曹家府邸便坐落在幽静宽大的街心路正中。秀丽的宅子虽不见得比起往日在江南的富丽堂皇,却也轻灵中透着婉约之美,红色的灯笼映得一条街煌煌如在梦中。 春儿和冬儿自小时候在身边不离不弃照顾我,跟随我一同入了宫会多了一份家里的温暖欣慰。她们都已习惯贴身服侍。春儿机敏果断,有应变的能力;冬儿心思缜密,温柔体贴。两个人都可以成为我的依靠,以后在宫中的日子少不得她们扶持我周全。深宫中的血腥被掩盖在袅袅的薰香之下,若是身边的人不可信任,就如同无数憧憬在残酷的权势争斗中被撞得支离破碎边,时时有粉身碎骨之险。 入宫的路虽近,但依然感到漫长遥远。我靠着半月镂花车窗,隔着银红纱帐,呆呆望着一眼晃过的桃花。窗口斜斜的吹进来一朵半残的桃花,几片粉色的花瓣飘零洒落在我的衣装上,透着几分凄凉。 我拈起了一片桃花,心情一如这残红,万般的悲凉在心头。突然发觉日子过得飞快,外面的花拼命的开又拼命的谢,想想在江南隔壁邻居家打点生意的刘叔叔除了每月寄来的桃酥饼,偶尔也来几趟我家里看看。给三姨娘的碧螺春茶,给紫鹃妹妹喜欢的盐扁竹笋跟胭脂。然而千帆过尽的风景里,世事皆成历过。今日终安静成一朵容颜清丽思情怡然的女子。 马车徐徐而行,颠簸起伏之余,心中忽念起天佑偷偷塞给我的信件,本心情不佳,便随即一起把信件忘掉。但还是舍不了那份情,我缓缓拿出信笺发现背面有极大一滴泪痕,落在芙蓉红的花笺上似要渗出血来,心中终是不忍。打开了看,只见里有一首诗词: 我欲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他方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自古多情空余恨,无情反被多情恼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墨迹软弱短续,想是着笔时内心难过以至笔下无力。我的目光低垂,盯着手中握着的信笺,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泪水一颗挨着一颗掉落在这薄弱诉说心苦的信件上,如窗外那断了线的露珠。 冬儿约略懂一些我的心,但只能静静地不语紧握住我的手希望能缓解心中的悲痛。有所思地看着我,幽深的眼内光芒流转,似乎在寻求着什么,又在昭示着什么,春儿看不懂,只能抱歉惭愧地看着我:“对不起,姐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要不说说今早的打扮梳妆是否合身?” 我彷佛突然惊醒,眼内光芒迅速敛去,勾起清透的薄唇,淡淡一笑:“没事,我心情很好,妹妹无须担心。二月的时节,阳光不大,微微的晒在身上,就像小猫的舌头轻舔在皮肤上,可舒服着呢。再说了,今日是入宫第一天,不能因为念家而哭花了脸,见到了大臣皇亲还不见笑。不过淡淡的水粉刚好合适,白肤里儿透着粉粉的红,自然是那些个抹了胭脂水粉的普通女子难以比拟的水灵。”半晌,“咯咯”的娇笑起来。 这样也好,本来愁苦似的气氛,却也因为我的娇俏之举,被化开了,春儿的话语让我多了些对宫内生活的期望。 “可小主,前夜里微凉,我到院里散心遇见失眠的夫人,听夫人说,宫里心机深沉无比,要得宠就必先争宠。若你一个心里透明干净的女子,能随了那吃人的规矩么?”冬儿看着眼前这从未有过任何心计,活得单纯可爱的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我轻揉了揉眉头,道:“妹妹,是人就会有本能意识,被伤害了就要学会去保护自己,本能的去捍卫自己的利益。不管能不能适应那深宫的规矩,那里都是我将要面对或许一辈子的‘家’。” 然我苦笑了一下,又道:“入宫,成为皇帝的女人,和后宫无数佳丽使着手段争宠,那就不像我自己了。我又可能是那样的人吗?” 问冬儿,其实也在反问着自己,纤手掩着香腮,我“呼”地出了口大气,却是不愿再往深处想了。 冬儿定眼瞅着眼前的我,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眼波流动,一会儿又长长的叹息,还真地为我揪心起来。 “唉,我入宫实然不重要,只是连累了你和春儿”,我叹息道:“此番随我进宫,怕是也要身不由已了。” 冬儿和春儿听见我为她俩着想,两手赶忙伸出,摇摆道:“小主,你可不把我和春儿妹妹放在心里了。自幼跟随小主,说句不爱听的话,和小主是亲如姐妹一般,哪里还会埋怨呢。” “况且”,说道此处,冬儿低了头,面上酡红,轻声道:“还望小主富贵荣华后,给我和春儿妹妹觅个好郎君呢。” 冬儿说完,自觉面皮烫红,侧身不语。 路至一半,我感觉到微风拂过额头,春儿轻起朱唇,缓缓哼唱起了一首词: 黄粱美梦绕心头,何人能了心中情 挥洒泪满花落地,可怜飞燕倚新妆 未觉吟唱完毕,我却已是梨花带雨。原来,自己的心思竟是这般敏感而脆弱。对即将到来的宫廷生活,心里有着千万般的不愿意,却只能当作在梦里,不敢正视面对。 而我只想如平常百姓家的小女儿一般无异,要的只是一个能一心爱自己的夫君。也不知未来的夫君还会是心中的天佑吗? 春情只比梨花薄!帝王最是薄情,后宫佳丽无数,却无一是对自己是真心。收拾起百般失落的心情,和春儿冬儿说起开心的事。 女人天生爱美,此话不假。我还在上轿之前不忘随身携带一面黄铜镜。看着铜镜中那张素净雅致的脸,心下苦笑,对冬儿腼腆一笑道:“妹妹,我还是换另一舒然典雅的装扮可好,显得单纯可人会让大臣皇亲们耳目一新。” 冬儿听后,轻快地不多说便从包袱里的琳琅满目的珠玉翠钗种精心挑选。细细的帮我梳了个飞燕鬓,两缕碎发轻轻的垂在耳边,飘逸而又大方,鬓边簪了一朵芙蓉花,映得苍白的脸亦微微的红润起来,一枝白玉坠金钗斜斜的插着,白玉里镶着着的流金坠晃啊晃的,令人飘逸里又增加了几分贵气。 春儿手脚利索轻束了根银白色沉纱带在腰间,有着细细的流苏垂在沙带末端,若扬起步来,柔软的裙身和流苏一起荡着,很是飘渺的感觉。 群角,一支浓淡相宜的水墨玉兰从下向上盛开,绕是步履见都能得见轻盈芳香。也不施粉黛,只在原本就如远山似的眉间画了一个清丽淡淡的玉兰妆,映得双颊的白嫩更是娇艳。 我在轿子内重新打扮一番,轻轻一转身,惊的春儿和冬儿呆坐在轿子内已经痴傻了。 “才道何为天资国色,小主,你这样出尘的打扮,虽是素净非常,但确是灵气诱人啊!大臣皇亲见了定然赞不绝口。” “噗嗤”一声娇笑,看着这娇憨的丫头,我止不住的笑起来,才复平了忐忑不安的心情。 春儿拿了镜子前后的照着给我看,喜滋滋的说:“小主可真美,今儿进宫去,必定是要占头筹的了,”冬儿又掩了嘴笑道,“若是让皇上看见了,只怕魂儿都要飞了呢!” 琵琶行(七)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醉里悲歌惊深梦,离聚无悔尽是缘 马车很快的就到了御花园的北门贞顺门,春儿掀起帘子,让我抬头远远看去一片繁华盛景,紫禁城气势磅礴,金碧辉煌。有如一座雄师盘踞,让人难已自禁的心生敬畏。可惜不知为何心里却冷冷清清。 官道两旁不知何时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阵阵喜气,铺天盖地的弥漫开去,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满足和荣耀。我却一直的冷眼看着,心里哀凉绝伤,为我前面未卜的路。 我怔怔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是无尽的茫然,尚未进宫就已经是如此的样子,若是进了宫还未知会如阳光下的皇宫散发的高贵气息一样耀眼。 吉时一到,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搀着宫女的手下轿。轿子停在了贞顺门外,因是皇上钦点的贵妃兼任女尚官,有次崇高品格,就能从正门进。 门外大门面板上雕刻着九条意欲飞天的玉龙,辉映着五彩的琉璃瓦和朱红色的十丈城墙,威严肃穆中无不透露着帝王家的奢靡和尊贵。在圆明园陪格格公主读书之时曾从书里知晓九,自古以来就是吉祥尊贵的象征。今日前来不虚亲眼所见。 才下轿便见宝亲王弘历和等候在门外的淑慎公主,悬着的一颗心登时安慰不少。因顾着规矩并不能多说话,只能互相微笑示意。 在我的身后近十几个宫女整齐的排列着,整齐排成一组随我上殿面圣。环视一圈,发现秀丽姿色倒也比比皆是,也想不到宫女身长玉立,如翩翩佳人。 这一日的天气柔和舒畅,比起我那日入宫甚好,一尘不染,碧空如洗。春日中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从贞顺门外看紫禁城的后宫,尽是云龙翔凤,精巧玲珑的角楼下妆点的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金灿闪烁,晃得人眼眩晕睁不开,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蒸蒸日上。 我心中默念:这日后生存之地,只是一个金雕玉砌的笼子罢了,而我,是一只即将被锁进去的金丝鸟,往后的日子,只能仰望着头顶上那一小片天空,过着荣华却又死寂的日子,一直到死,如此而已了。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衣袍的内侍恭候,当踏过朱漆大门,犹豫踌躇回头看了看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也好生孤静。 随着銮仪卫和羽林护军的簇拥下引着我、弘历和淑慎公主向皇上居住的养心殿走去。进了贞顺门,过了御街乘坐翟舆从夹道往西转去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 御花园距离皇帝寝宫养心殿不过半盏茶的路程,因皇宫除皇上皇后和特许的正一品贵妃能乘翟舆之外,其余嫔妃均得抬轿往来各处自然劳累疲倦许多,这途中路过的乾清宫在所有宫室里算是神奇奢华的。 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望不见底。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富丽精巧的宫殿整栋均由红色的轻纱装点着,透出朦胧梦幻的美。宫中不知名的园子里种满了色泽不一的玉兰,鲜甜怡人。 不知走了多久,很快站在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养心殿。整个宫殿分主殿次殿共小三层,异常的舒适清雅,配合桂花香的气质,很是合适。特别的是,养心殿既能安心静养,之前也造就宫廷御用瓷器,我可以说是整个宫殿唯一第一次能亲自面圣来此殿的妃子。这样的优待,只与逝去的孝敬宪皇后和如今掌权的熹贵妃相同。只是因为出身稍次,份位较低。 不过,这样的风头,却是我不愿见到的。在我心目中,后宫的生存法则是无宠即安宁。在这样引人注目的封赐下,我有些不安,怕是难过的日子也会先于皇帝的恩宠而到达。 刚落翟舆,便一眼发现殿门旁有两株巨大的华南合欢树,虽不在夏令花季,但结了满株累累的花丝犹如缕状,半白半红的马缨花,配着经了风露苍翠的叶子,煞是喜人。花开繁盛,簇簇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 我在殿前默默地看了片刻,扫视两边规规矩矩不敢多言语的弘历和淑慎一眼,微微颔首,随口小声问:“新栽的马缨花?”身边搀扶我的淑慎恭谨地有礼回答:“皇上吩咐,宫中新进女官贵妃,所居宫室多种芙蓉树,以示新贵入主,友好往来,内宫吉祥庆贺。” 我心想,庆贺是好的,只是皇上这么做太过隆重了一点,仿佛在后宫嫔妃眼底下刻意张耀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由着宫女小心地扶着我进了殿门面圣。 侍奉太监在外禀报:“皇上,香玉娘娘已静候在殿外。” “朕知道,喧。”雍正皇帝清了清嗓子。 琴音暂消,檀香冉冉,一壶清茶,两盘素点,近旁棋盘上黑白分明,只待人执子布局,打开战端。 雍正皇帝一袭金色长褛,腰绦漫绾,卸冠发辫,自琴案前立起,归座看棋。 “没有对手,岂不寂寞,皇上?”悄然漫步,华亮服饰、莞尔一笑的我前来面圣。 白子已在捏在修长指尖,“对手不是来了么?” “皇上若不是天下的高手,会是臣妾平生第一劲敌。”我端端正正盘腿坐在皇上面前,执黑落子,显露张扬。 “汝之今日入宫,原以什么话都没有说,先长叹了口气。但还是大方坦诚相对,想必想法有所周转?”白子轻落,未见疾缓。 我一眉高挑,似解非解,扬唇高笑,“皇上,此话太见外。纵算躲避了一世清闲又如何?向来远离热闹的我会冲冠一怒为皇上喧进宫斤斤计较么?” 我垂睑,执一枚子,久未搁下,而皇上也不催促,悠然以待。皇上的话却已经让我明白宫中的生活不易,面上的笑容透出几分寂寥。 雍正笑了笑说:“听闻什刹海的水芙蓉开了,正好你今日来了。批阅周折这段日子太累,陪朕一起去散散心。我已经命御厨准备小菜、鲜果、糕点,晚上边赏荷边吃,你看可好?” 我乐意说道:“皇上一国之君,说的话必然顺从。但臣妾纳谏如流。” 雍正闷了很久,洗漱停当,就已经按捺不住,拉着我直奔什刹海。不知道元明君主当年从何处寻了此佳园,什刹海荷花与别处的荷花不同。洒清香而天然独秀,极玲珑又纯洁谦虚,阳光照射时叶片娇羞低首,所以又称为“美人荷”。每到春夏季节,芬芳之气十余里外都可闻到。最神奇的是,荷叶食后能令人口气常香,所以宫内妃嫔,宫外命妇,都极其喜欢此荷,以能得一枝半叶为荣。 此时太阳还未西落,碎金的光线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绿荷叶上,金碧交加,紫光潋滟。 一朵朵叶茂玉立的荷花,或洁白,或淡粉,三三两两地直铺叠到天际。风过时,叶光飘动,花水柔动。光影变化,色彩流离。 雍正舒缓了心中的郁闷,喜悦地说:“整日闷在宫中,看看朕差点错过了这一大好美景!” 其他陪同大臣都还未到,但我看雍正已等不及,遂命太监放小船。雍正把船上持桨的太监赶下了船:“不用你划,朕亲身体验。” 苏培盛担忧:“皇上,这可使不得。” 雍正怒斥看了他一眼,苏培盛不敢再多言。 雍正在苏培盛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荡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渐渐四周都是荷花,两人身在荷叶问,已经看不到岸上的人。 琵琶行(八) 日夜东流相忆深,春柳春花满画楼 相思血泪抛红豆,同心别离以终老 雍正长年在宫中秉烛阅折,久未外出活动。划了不多一会,额头就有细密汗珠沁出,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红,人面荷花两相映,自是一道风景。 我看雍正只笑着如醉如痴盯着自己看,目不转睛的看我,心里十分诧异。因细看我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风雅宜人,面目虽带几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韵盎然。我心上已明知皇上为讨高兴而来,也未免有情,屡以秋波相赠。雍正便喜得眉飞色舞,我笑嗔:“皇上为何总是目不转睛盯着我看?我又不会比荷花更好看!” 雍正微笑不语,随手从荷花池中摘了一枝大荷叶,倒扣在我头上,充作帽子遮阳。 游湖的乐趣来之不易,划船到一半。雍正不想我一静美女子错失划船之乐,把桨递给我:“朕教你划船如何?”,我温柔笑了笑:“你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会做的大家闺秀了?我小时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样贪玩好闹,有一次脚不慎正好踩到河岸下面形状嶙峋的鱼池石头,而导致小腿肿的直到元宵节前一天才好。”说着,接过桨开始划,几下后,动作渐渐流利,划得不比雍正差。 雍正懒懒淡淡回道:“真想不到你一弱小女子竟有如此纯美的童年生活,原以为对着那些只带着闺女来的官僚太太们,优雅撩撩带精致刺绣花边的宽大袖子。却还有一段野趣可言。” 然雍正惬意地缩躺在船上,随手扯了自己“帽子”边缘的荷叶放进嘴里。 “果然清香满口。”撕了一片,探身喂给我尝了尝。 船随水飘游,本就有些摇晃,我张嘴咬荷叶,但身子不由得一晃,往前一倾,雍正即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却是柔荑一握,春笋纤纤。我却含住了雍正的手指。 两人都如触电,木然呆住。深感羞涩,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了一会。小船晃晃悠悠,随着水流打转。 我低着头抽手,雍正却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不愿放下,另一只手去揽我的腰,俯身欲吻我。 我只觉荷叶的阵阵散发幽香熏得人身子软麻,无力半倚着雍正的臂膀,闭上了眼睛。雍正的唇刚碰到我的唇上,我脑内蓦地想起对天佑的誓言,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不行!” 我用力太大,雍正又没有防备,眼看着就要跌到湖中,我又慌了神急忙去拽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已是湿了大半截衣裙。 船仍在剧烈摇晃,两人都气喘吁吁。 雍正的手紧紧扣着船舷,望着连天的荷叶说:“罢了。朕知道虽然身在宫里,但你的心还与他系在一块儿,难免有些不顺心。等朕正式在全天下册封了汝为贵妃,迟早会给你名正言顺更好的名分。你放心,你才刚入宫不到几个时辰难免念家,朕会给些日子让你归家。也知晓再大的付出总越不过你的心。”看似平静的漆黑双眸中,却有太多酸涩。 我去握他的手,雍正没有反应。我忧心忡忡地看着雍正:“小女只想在皇上面前显出最温、柔善解人意,如今一进宫,也许慢慢整个人也变了性子,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像今日的闲情?”然望着远处深宫闺苑,红墙高耸,直欲压人而下,不觉瑟缩了细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难道会变人心性格冷漠,也许今日只是梦一场?” 雍正握了握我的手,温和道:“朕知道很多事难为你,可事事不是情愿之下才会去做。但你在朕的心里很重要,你不情愿入宫朕也不会强人所难。” “皇上,我踏入皇宫那一刻起已经是紫禁城的皇亲,但凡入宫尊礼守规,可真正住在这里,却也还是头一回,我不愿意只是因为太多心中不舍,既然来了,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让皇上相信,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愿意”。 雍正柔软的心绪渐渐平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是朕不对。与心爱之人从小茶烟琴韵,风雨鸡鸣,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欢?”雍正眼中的苦涩受伤,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包容和体谅。 我知道只需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可以抚平雍正的伤,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突然十分恨自己相见恨晚,也十分恨自己不能读懂皇上苦闷的心思。 “皇上,也许等到时间久了,你不管想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都绝不会推开你。只是还未适从,望皇上体谅臣妾心中的情意”我脸颊的绯红已经烧到了脖子,却大胆地仰着头,直视着雍正。 雍正闻言,亦不觉含笑。 我的眼睛像是燃烧着的两簇软绵的火焰,欲要融化这股说不尽的隔阂。雍正心中的冷意渐渐淡去,被我怜惜的眼睛动了心,移开了视线:“被你玉软香温,花浓雪艳的言语说得心里一惊一动。江南女儿都这般大胆多情,娇语嗔花吗?” 我拿荷叶掩脸,用荷叶的清凉散去脸上的滚烫。 雍正继而划着船,穿绕在荷花间。 夕阳荷花。清风流水。小船悠悠,两人间的尴尬渐渐散去。 顿然觉得船速越来越缓慢,掀起挡住脸面的荷叶,看到雍正脸色泛红,额头上全是汗。 “皇上,是不是已经体感劳累,休憩一下再划也不迟?” 我用手绢抹了把雍正的额头,然一手的冷汗说道:“划久了有些热。”对我笑了笑,“大概划得有些匆急了,太久没有外出活动,有点力不从心,但并无大碍。” 我忙摘了一片荷叶,戴在他头顶,又用自己的荷叶给他扇风:“皇上,感觉舒服一些了吗?” 雍正点了点头。 我从他身旁拿过桨:“让小女子来划,请问客官想去哪个渡头?” 雍正一手撑扶着船舷,一手轻轻揉揉着自己胸怀,笑着说:“小姐想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 我荡着桨,向着夕阳落下的岸边方向划去。 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将碧波上的小舟映得只一个小小的剪影,隐隐的戏谑笑语,遥遥在荷香中荡开。荷花花瓣落在水里,祥和伏在晶莹透亮的水面上。一点斑斓,二点娇艳。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我摇起船桨一边心情舒畅念起了诗词。 雍正静静听着优美的诗词,体会有荷花带来的花香风贴着面刮过。京中二月的风,原来有如此风沙隐隐的凉意,会吹迷了人的眼睛。 自己也哼起了诗词:“香远益清听风声,凉意四起迷心扉。” 暮色四合时,我才惊觉,在湖上已玩了许久,想着苏公公肯定等急了,匆匆往岸边划去。 未行多远,只见前面一艘琥珀色彩的画舫,舫上张灯结彩,丝竹隐隐,清幽冷寂。四周还有几条小船相随。 苏公公也看见了我们,如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地嚷嚷:“皇上提议的游湖,却抛下可怜的咱家,独自跑来危险之地。若有一丝散失,让老奴如何用小命担保,还望皇上下次不要冒险单独一人了。” 行得近了,我看到弘历和淑慎公主共乘一舟,苏培盛和黄衣御前侍卫同划一船,张廷玉大人独自一人坐了一条小舟。宫女和太监划了条船,尾随在众人之后。 我有意外之喜,笑朝淑慎公主招手:“淑慎姐姐。” 看到雍正,淑慎公主有些拘谨不敢多言,只含笑对我点了下头,赶着给雍正行礼。画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弹琴,有的鼓瑟。 画舫在前行,小船在后跟随,可以一面听曲,一面赏景。 鹊桥仙(九) 悠悠春梦再云散,夜阑人静萦回缠 霜落倍凄千百转,温香软玉燕依人 若论玩赏,在众多人中,也只得我与弘历、淑慎公主有共同话语。 弘历得意地笑问我:“与我皇阿玛相处如何?” 我不屑地撇嘴,一脸委屈说道:“看不出你还挺没有品位,你还真俗到家了。今晚这般好的月色,皇上特意邀我来游玩,不就是为了散心赏月,反倒不明白为何弄这么个游龙画风的画舫在一旁。荷花嫩蕊凝珠,即使要听曲子,也该在宫里唤女乐单一根笛,一管箫,或者一张琴,月色下音色在云中穿行,伴着水波风声听才有韵味。你莫名其妙这一船的乐师,拉拉杂杂地又乱吹又乱弹又乱敲,破坏美妙的独赏情趣,真是辜负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弘历郁郁寡欢,郁闷了一瞬,无力地朝画舫上的乐师挥了下手:“大家辛苦了,都回去吧!” 画舫慢慢渐行渐远了,天水蓦然安静下来,人的感观更加敏锐明朗。这才觉得月华皎洁,鼻端绕香,水流潺潺,荷叶冉冉。 雍正问我:“香玉,这天色甚美,你这么一个雅人,倒怎么不爱月下听吹笛,倒爱静听琴瑟?” 我笑了笑:“臣妾回皇上,我是讲究人,不讲究音律,与其戏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戏俗。” 又听得那弘历笑了笑讲道:“都是音色,分什么急管繁弦。就算音色曲调不好扰乱心智,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们自己编的。乱弹音调不过粗些,于神情总是一理。” 淑慎公主张了下嘴,想说话,却又立即闭上了嘴巴。 然淑慎公主对我鼓励地一笑,低声说:“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既然入了宫,不要老想着在你的面前是皇上、王爷,何况,你现在也是宫廷里的文臣,有什么只管说,说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大着胆子说:“依我说,乐曲总是一样,笛萧也是音色,琴瑟也是音色,弹了什么就听什么。一个美好月夜听乐曲心里哀伤,不如听戏。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唐宋人诗词,声调平和,而陶情激越。刚听闻笛萧琴瑟之幽幽曲调,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鸟啼花怨,痛心伤臆,七情发扬。不过方才曲调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今怀古,如故乡今夜思千里,流水落花春去也,一腔惋悲,感慨缠绵,尤足动落日故人之情。若说月下听笛琴合奏,是极伤情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若赤壁怀古东坡深情赋之洞萧,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逐臣万里之悲,嫠妇孤舟之泣,声声听入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说不动情?难道我之耳异于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琴音平淡之声,听得心平气和,全无感触。也毫无意义可言。” 雍正笑着淡淡说道:“香玉别有会心,从没有听闻何家女子抒发心中已见,胸中必多善感,故不喜哀情而喜平淡。丝声本哀,说月下听闻琴瑟笛萧思念故乡,此言之有理生动感人,亦然从没有人听得出你的心。朕觉你恰是专情女子,决非庸庸碌碌的女子,好雅趣的一夜。” 淑慎公主腼腆一笑道,“但凡女子都有多愁善感一面,香玉虽年纪尚小,燕语莺声,目光眉彩觉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说起话来足可与皇上匹敌,真是人中鸾风。弘历,你觉得呢?” 弘历看了看天际凄楚的月光,把玩着手心的玉石,哀叹地说:“香玉觉得好,就好了。” 聊着聊着,不知夜色渐深,淑慎公主独自送我回承乾宫,月色如水倾注在抄手游廊上。淑慎公主在回宫殿的路上诚意对我说:“香玉妹妹,住在承乾宫就如在自己家,千万不要拘束。缺什么要告诉我,服侍的宫女太监不好也要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 我心中感动,执住淑慎公主的手说:“香玉卑微,不知从哪里修得的福气,得到姐姐顾惜,才能安心入宫。香玉只有以真心为报,一生一世与姐姐为好姐妹扶持,相伴宫中岁月。” 淑慎公主心中一暖,紧紧握住我的手,诚恳地唤:“好妹妹。” 走了不到半会功夫,很快来到了百家平凡家中女儿想象的宫殿,满堂通红的灯笼为这原本凄凉冷寂的宫殿染上了一层暖色。不曾想到有些秀女经过几番的颠沛流离、舟车劳顿抵达宫中为了享尽荣华失去了自由换来了孤苦。 最终,我还是被迫无奈选择了进宫做女官为妃这条路,执意放弃了我所向往的自由毅然前来。但现在面对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承乾宫是后宫中不大不小一座宫室,踏进南向的承乾门,相当僻静,是个两进的院落。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正殿承乾宫。面阔5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角安放走兽五个,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槛墙、槛窗,双交四菱花扇门、窗。室内方砖墁地,天花彩绘双凤。 殿前为宽敞的月台。东西有配殿各3间,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旋子彩画。供嫔妃夏日避暑居住。 宫殿后院有正殿五间,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施以斗栱,饰龙凤和玺彩画。两侧建有耳房。东西有配殿各三间,均为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式顶,饰以旋子彩画。后院西南角有井亭一座。 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后院的后廊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承乾宫前种了两株巨大的扶桑桂花。虽不在秋令花季,巧巧的小,粒粒的点,星星似的缀于绿叶之间,微风拂过,整条街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似有若无却穿透骨髓.,弥漫在飘渺与现实之间,随风飘散,满院暗香。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紫玉兰,皆是西域新贡的西方百合玉兰 。花开齐放,枝繁叶茂。艳丽怡人,芳香淡雅。远远闻见便清芬袭人,浓香远逸。院后小花园遍植桃花,现已入春,恰好正逢花开似羞涩女子的脸蛋,香气怡人,是难得的美景。真想不到一个后妃居住的寝宫如此之千姿百态,楚楚动人,果然是个绝妙之地所在。 然淑慎公主送我到殿前,已乘轿子回去自己的公主府。也不知自己在殿前沉思了多久,只觉夜幕低垂,被分配来伺候我的宫女彩云走到我面前点亮烛火,微暗的亮光填满了殿前门口。我回首望着这个娇小的身影在身边一直形影不离跟着,削肩细腰,腮凝新荔,榴齿含香,纤腰楚楚,一双水灵的双目看似干净纯洁却又藏着一闪而过的忧伤。她的年龄应该比我还小,为何会有如此深邃怜惜的眼神? 一想到此我便自嘲地冷冷一叹,宫里的奴婢,有哪一个不是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往事才会沦落到此,不然有哪个人愿意进这皇宫为奴为婢呢? 我在殿前门口默默地望着天上那一白皙的月儿,随口问:“不知妹妹可否知晓新移的桂花含义何在?”身边陪伴我的宫女彩云恭谨地回答:“奴婢彩云回香玉娘娘的话,皇上吩咐,宫中新进贵妃娘娘,所居宫室多种桂花,以示新贵入主,崇高美好,吉祥如意。正如诗句“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描摹一般。” 鹊桥仙(十) 欲梦天涯思转长,几夜东风昨夜霜 生怜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 我心想,吉祥如意是美好的,只是幽深寂静的宫乌深的夜,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只见殿脊重重叠叠如远山重峦,仿佛在刻意哭诉什么。宫女彩云面上却不动声色候在身边,弱小纤细的身影又不免让我有些忧心。 “香玉娘娘,劳累了一天,该是用红枣燕窝时辰了,御膳房公公有吩咐下来,今夜姑娘们须细心服侍小主进食,相互熟悉以增情谊。”她恭敬谦卑地在我身侧,用低润的嗓音细语。 我微微颔首应允,由着彩云和小宫女小心地扶着我进了正殿坐下。 承乾宫正间,迎面是地平台,沉香木雕花芙蓉刺绣屏风前,设了鸾鸟宝座、香几、宫扇、香亭,上悬先皇顺治帝御书的“暗香独怜”匾额。这里是皇上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我在正间八仙梨红木桌边坐下,已觉得困倦难当。春儿冬儿侍立两旁。立时彩云端了红枣燕窝上来,恭声道:“小主累了,用点燕窝吧。” 我莞尔一笑示意彩云放下,随手拔下头上几支金簪子递到心腹侍婢春儿手中,口中道:“哪儿打造的金簪子!光泽暗淡,又有些重,压得我脑仁好疼。”说罢摸着自己腕上碧莹莹的玛瑙珠银丝赤金莲花镯,“还好这镯子是我入宫前家母赠予的,哪怕歇下也不必摘下。否则整天看着这冷落的宫廷黯沉颜色,人也没了生气。” 冬儿接过簪子放在妆台上,又和彩云用纤细的巧手为我挽髻梳妆,将鬓边的玲珑金凤和名贵环佩璎珞压鬓摘下,望着镜中致雅高贵、娇媚柔腻的自己,彩云笑道:“香玉娘娘天生丽质,哪怕是簪了普通的乌木簪子,也是艳冠群芳。何况这镯子散发独特的韵味,娘娘戴着就是比其他小主娘娘好看。” 这是入宫之时宫女彩云在为我梳妆时唯一所说的话,不论在任意一个地方,都有人称赞着我的美貌,我已经分不清楚他们是虚情假意夸赞我,还是我真如他们所言。久而久之我已经不愿再费神去猜想其真假,现如今我对彩云的话又起了猜想,她这句话仿佛另有深意,本想细问,终是未开口。她只是一个伺候我的宫女而已,我不想与她有过多的纠缠。 春儿瞥她一眼,笑吟吟道:“没想到宫女也会贫嘴。艳冠群芳?若现放着其他后妃呢,皇上可不是宠爱她们芳姿独特?” 彩云笑:“再芳姿独特现如今宫里的也不过是个庸脂俗粉,已经不算什么了。皇上原先对先皇后情有独钟,只可惜红颜薄命西辞去得早,剩下的十几个嫔妃贵人都入不得眼,唯一能与香玉娘娘平起平坐的,也不过一个熹贵妃娘娘。说来奇怪,不知为何自从孝敬宪皇后仙逝,后宫皇后之位悬空,皇上也没有另寻其他妃子再立为皇后。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会出现一个新的皇后了!” 我慢慢舀了两口燕窝往嘴里送,轻浅笑道:“我从前从淑慎公主口中得知如今熹贵妃娘娘总仗着是先皇康熙皇帝和皇上的生母孝恭仁皇后的亲如亲生女儿看待,又是先帝和太后指婚给皇上的,得意过了头。如今熹贵妃娘娘得势,虽说先帝与孝恭仁皇后都已作古,必然还是由她来掌握后宫的一切,不过皇上对前皇后日思夜想反倒成了她的累赘了。想来皇后之位不是任何妃子轻易之事。” 彩云捶着我的肩道:“可不是么,奴婢瞧很多主子娘娘也不愿看她。” 我叹口气:“对于前皇后和熹贵妃的身世也知少甚多,两人从前虽然都是皇上府里的福晋,年纪相差不是很大,可是熹贵妃嫁入进府时才是格格,虽然后来封了侧福晋,可旁人眼里到底觉着熹贵妃不如前皇后体恤贤惠,明里暗里斗叫皇上受了多少气?同样手里戴的镯子,原是一对的,皇上偏要前皇后和熹贵妃一人一个,想要姐妹同心,只可惜我曾见熹贵妃形单影只的,也不如一对在一起好看。” 彩云心里正想着我的似锦前程,也颇痛快:“可不是。奴婢觉得主子娘娘手腕纤细白皙,最适合戴翡翠饰物。朗朗乾坤的仕途会青云直上,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当上皇后,也是熹贵妃娘娘如今得意罢了,何不给了她个下马威,也算让她知道还有主子娘娘你的能耐。在宫里要时刻提防别人的心计,要紧的是在后宫的位分、皇上的宠爱。” 我柔婉一笑,嘉许地看了彩云一眼,又不免有些忧心:“我今日来宫里不久,也有很多繁琐的宫规礼节要去学。想想宫中的生活忧心忡忡,不过还是多谢彩云妹妹的好心好意。” 彩云笑道:“主子娘娘放一百二十个心,奴婢对娘娘你是百依百顺的,奴婢会忠心耿耿侍候你,我把亲眼所见之事如实告诉娘娘你的,若以后小的有犯错之事。还望娘娘高抬贵手,再说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娘娘面前做出这样的胡乱造次啊!” 我眨了眨秀美狭长的凤眼,笑道:“那就好。” 不出半个时辰,在闲聊谈话中彩云已为我挽好睡前柳髻,细心淡抹去除敷粉施朱,还挑选了一件用名贵的紫菱蚕丝绸裁剪而成的睡衣裙为我披上。 冬儿小心翼翼地拾好卸下的耳上金宝翡翠耳坠,又将摘下发梢上的玲珑珠翠摆放整齐,将妆台上散落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首饰珠钗收进妆盒内。 彩云恭敬上前说:“主子今日也累了,请先随奴婢去歇息。” 我疑惑道:“不知此宫就我一个嫔妃居住么?” 彩云答道:“小主有所不知,承乾宫原先为先帝顺治皇帝的爱妃董鄂妃居住,但直到现在尚无主位,香玉娘娘是众妃子位份最高,皇上吩咐此宫只允许主子一人住。” 我刚想问宫中其余宫殿还住着什么妃子,彩云甚是伶俐,知我心意,答道:“此外,翊坤宫住着敦肃皇贵妃年氏,只可惜难产病重逝去尚早;景仁宫住的是熹贵妃,不过前两年才晋升为贵妃。咸福宫住的是欲妃。原先孝敬宪皇后住坤宁宫,宁妃武氏住寿康宫。其余大多数住储秀宫,不过等主子休息好就会有妃子亲自来晋见贵妃主子。” 我含笑说一句“知道了”。 承乾宫内堂两边的檀香木雕翠竹蝙蝠葡萄石碧纱橱和檀香木雕并蒂莲花葡萄石碧纱橱之后分别是东西暖阁。东暖阁是皇帝驾幸时平时休息的地方,西暖阁是我平日晌午打盹的地方,寝殿则是在承乾宫后院。 彩云扶着我走了天井小径来到了后院。后院明亮宽敞,以檀香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西域玛瑙隔断,分成大堂正次两闺房,布置得十分雅致。 我和言悦色地问彩云:“不知彩云妹妹家是哪里?在宫中当差多久了?” 她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说:“彩云不敢接受香玉娘娘称呼为妹妹。主子直呼奴婢贱名就是。” 我伸手扶她起来,笑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把身边的女子直称妹妹惯了的,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小,经得事又多,我心里是很爱惜你的。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才缓缓起身,满脸感激之情,恭声答道:“主子娘娘这样说真是高抬奴婢了。奴婢是天津府人,自小进宫当差,先前是服侍齐妃李氏的。因做事还不算笨手笨脚,才被指了过来。” 诉衷情(十三) 夜雨残花胭脂泪,小楼寒彻暗生香 酒省明月照窗纱,泪痕点点凝斑愁 熹贵妃头戴薰貂金翟鸾珠朝冠,穿一身石青镶黄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袍,两盘珊瑚朝珠交叉于胸前,左右肩斜挂至肋下,自然高贵。气度沉静雍容。熹贵妃笑容憨态可掬地说:“姐妹们来得好早。平身吧!” 赵朝凤引着我新晋贵妃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我作揖谢了恩。 我的美貌引得周围后妃将羡慕目光纷纷会聚在我身上,仅一瞬间的观望后她们就收回了审视之色。我明白自己已经成功地在她们面前得到了初步的好感,我轻轻拂过额前低垂那缕缕流苏,悠然地在熹贵妃身旁的空位上就坐。 偌大的正殿却在此刻格外安静,所有人都沉默地呆坐于熹贵妃身边,谁也没动声色,气氛冷凝得令人尴尬。 然熹贵妃打破了这冷到令人窒息的气氛,这才令我们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空着,熹贵妃微微一垂目,赵朝凤道:“赠宁妃娘娘身子骨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熹贵妃愁眉苦脸“唔”一声,关切道:“赠宁妃的身子总不见好,等礼毕你遣人去瞧瞧。” 赵朝凤又朝熹贵妃右手边第一位一引,对我说:“香玉贵妃娘娘,这位是纯懿皇贵妃娘娘。” 我起身恭敬向纯懿皇贵妃娘娘轻柔微笑作揖,看见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镶嵌在鹅蛋般的脸上,弯若新月,媚人心魂,说不出的动人心魄狐媚之感。纯懿皇贵妃体态翩若惊鸿,肌肤白皙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手如柔荑素素玉指,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碧玉七宝玲珑凤头簪,缀满珠玉。衣饰华贵仅在熹贵妃之下。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纯懿皇贵妃“香玉才人,你来了”笑着对我说,此话意态想必日久重逢,淡淡记起原先来宫里唱戏的我,话落意态清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羊白玉戒指,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对熹贵妃说:“听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看来此话不假,想不到我和香玉贵妃娘娘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至今还浮现在脑海里,说实话您唱的昆曲迷人动听,依旧念念不忘,妹妹等有空暇可否唱给大伙儿尝尝鲜?” 熹贵妃微微一笑,只说:“今日一见香玉妹妹名不虚传,果然姿色过人,难怪让皇上瞩目呢。本宫也从紫禁城各大臣口中得知香玉妹妹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曲艺感心动耳,虎斑霞绮,林籁泉韵。若能亲耳所听必定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我听后立刻又跪下行礼,口中道:“妹妹见过熹贵妃娘娘,各位在座的娘娘,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对于曲艺尚浅自愧不如,各位娘娘才艺辈出,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臣妾一大凡红尘小女子何德何能得到娘娘高深赏识?” 熹贵妃笑吟吟地免了礼,说道:“妹妹无须妄自菲薄,若不是生来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他人称为美人,为佳人。既然入了宫,自然是一家人,心中有话要说不必憋着。” 我心中暗道:好暗渡船舱的熹贵妃,表面话语看似夸赞自己,实为故作态势。 于是出声道:“熹贵妃娘娘母仪天下,雍容华贵,臣妾望尘莫及。”熹贵妃这才嫣然一笑。我便退回座位上安静坐好。 熹贵妃下手是纯懿皇贵妃。皇帝内宠颇多,可是自从皇后娘娘和年贵妃仙逝,熹贵妃之下名位最高的只有纯懿皇贵妃、齐妃、赠宁妃三人。不仅正一品贵淑德贤皇后的位子都空着,连从一品的贵妃也是形同虚设。赠宁妃武氏,知州武柱国女,入宫侍驾也最早,是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妃嫔,又与当年入宫不得几日册封为妃,资历远在熹贵妃甚至两任贵妃之上,十余年来仍居妃位,多半也是膝下无所出的缘故,更听闻她体弱多病,常年见君王不过三数面而已。齐妃李氏是皇三子生母,虽然母凭子贵晋了妃位,却因皇三子年少放纵,行事不谨不被皇帝待见,连累生母也长年无宠,地位连普通嫔妃也不如,只得谨慎度日。纯懿皇贵妃入宫不过三四年的光景就生下了皇五子,能位列此三妃之首已是万分的荣宠了。 当今的代政皇后是昔日的得宠贵妃,位分仅次于家姐孝敬宪皇后,一门之中出了熹贵妃之外,还有贵人常在,熹贵妃无妃子相争夺后宫之位。权势显赫于天下,莫能匹敌。当年与熹贵妃并列的年贵妃、懋嫔均已薨逝。听闻二妃之死皆与孝敬宪皇后仙逝有关,几年之间皇帝失了一后二妃和五位刚出生便殁了的皇子和一位被赐死的皇子,伤痛之余便无意再立位尊的妃嫔,寄情的后宫诸女除有殊宠的之外位分皆是不高。 我一一恭敬行礼完所有嫔妃,双腿已有些酸麻。熹贵妃和蔼地说:“香玉妹妹自然聪明伶俐,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尽责竭力地服侍皇上兼任好女官之职,为皇家尽一份心。在座的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众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熹贵妃又问赵朝凤:“皇上那边怎么说?” 赵朝凤靠近熹贵妃耳旁答道:“皇上说众位主子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静心礼佛,批阅奏折。让娘娘与各位妃嫔主子不用过去养心殿请安了。” 熹贵妃点了点头,对众人说:“诸位姐妹都疲倦了,先跪安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我与齐妃、安贵人结伴而行。 我和两位后妃娘娘在路上嬉笑言谈,安贵人笑着走到我的面前,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笑道:“总听宫女说您如何伶俐,如何俊俏,如何能干,今日见了,果然是容貌出众,谈吐得宜。” 我虽在大伙儿眼里传闻中尽显出色,但还未在皇上身边服待,宫中什么偌大世面没见过,面上满是笑容,语气却是平静,“是安妹妹夸奖了,妾身不敢当。” 齐妃和气地说:“我与安贵人都觉得托妹妹的福熹贵妃赏赐给妹妹的众姐妹应该同享凤御天恩,正想回到宫中后让人挑些好的送去各位姐妹宫中。可这厚礼贵重繁多,妹妹就先挑些喜欢的拿去吧。”说着让内监把熹贵妃赏下的东西捧到我面前。 我微微露出点笑意,推让这些赏赐的金银珠宝:“若是姐妹们都喜欢,都可以拿去。既然是熹贵妃娘娘一片心意,妾身就拿一只羊脂玉手镯就好。” “好吧,即是香玉妹妹的美意妾身不好再推托,不过等妹妹有急用之时都可以来我这取走,就当作暂时保管。”齐妃轻叹一声。 不知为何,一切春意凛然的美景皆入不了我的眼,只是心情极为烦躁,内心更是五味参杂。也许是因为听熹贵妃背面讽刺试探我是否心比天高欲要掌握后宫皇后之位,是因为我对家中的天佑那经久不息的爱恋与疼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用在原先在位的孝敬宪皇后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她夺去了皇上全部的爱恋。三宫六苑的妃嫔们凝目养心殿,期待着皇上回宫能来自己的暖阁同坐,可是皇上只到“坤宁宫”,只宠幸孝敬宪皇后一人。然孝敬宪皇后却福薄,雍正九年九月就因体虚病重薨逝,皇上如五雷轰顶,登时恸哭失声,连续一个月不上早朝,身离宫院,独居御幄,朝夕悲痛。 此后更是废去后宫皇后之位,这两年余间也未再立任何一位皇后,可见孝敬宪皇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至今仍然无人可以比拟。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就算皇上身边的女人无数,他的心却仅系一人之上。在我看来,孝敬宪皇后是何其幸运,能拥有这位掌控天下的皇帝那颗完整的心。 诉衷情(十四) 落花微雨燕双飞,苍茫大地尽挽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当我缓过思绪,才发现齐妃和安贵人早已回到自己的宫寝室。自己却早已步行至承乾宫门外,青葱的树木,翠绿的蔓藤,遮盖,缠绕,摇动,低垂,参差不齐,随风飘动。 陌生的环境,满目荆榛,寂寥无人,只有一湖碧绿的春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我单手拂过随风漫舞的柳条想着家中的姐妹是否安好,大有看破红尘之念,歌场舞席,绝不与闻,惟独坐一室,茗碗香炉,周旋其间。名为看破,其实情怀未断,犹时一念及,涕泪潸潸,不能自解。 我趁着天色正好温和,在彩云的陪同下又来到御花园里,轻轻地荡着秋千。 感觉到微风拂过额头舒适凉爽,我轻起朱唇,缓缓哼唱起了一首词: 春渚日,落梦牵。桃花气暖眼自醉。 斑竹一枝千点泪,湘江烟雨不知春。 未觉吟唱完毕,我却已是梨花带雨。原来,自己的心思竟是这般敏感而脆弱。 春日里,一眼望去御花园里的景致极好,承乾宫后院里的桃花和百合玉兰只长了翠绿的叶子连花骨朵正含苞待放,御花园里的花已经盛开了不少,名花迎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假山石泉碧水喷薄潋滟,奇秀幽美之感清新迷人,如慢步在画中,颇惹人喜爱。宫中最喜欢种植桔梗、芍药、玉兰、紫色鸢尾、翠竹、月季、古柏老槐、海棠,意喻为:花满金玉,长寿幸福,称之为“御园瑰宝”,昭示宫廷祥瑞。摛藻堂位于御花园东北部堆秀山的东侧。“摛藻”为施展文采之意。本是个皇上来此休憩阅览图书品茶之地,周遭一带也是后妃游玩饭后散步之地。所以我只在摛藻附近走动也并无人来吵扰约束。 出摛藻堂不远便是堆秀山。堆秀山由各种形状的太湖石块堆砌而成的假山,依墙拔地而起,假山石缝里生长的杨柳枝枝舒展了新叶,像是戏子新描的黛眉条纹,千条万条绿玉丝绦随风轻摆。石洞里连吹拂过的一线凉风都带着郁郁青青的水气,令人心旷神怡。山前一对狮子石座上各有一石刻龙头,口喷水柱碧波如顷,波光敛滟,景象十分壮观。远远望去水天一色,山顶建有四角攒尖顶方亭一座,名御景亭。山上亭台楼阁水气云起,直如蓬莱仙境一般。再往山下小路曲折盘旋走去皆是旺盛高大雄伟粗细的参天古木,这些树都是立朝以来种植的,总有数百年之久了,一枝一叶从未砍伐,郁郁葱葱,浓荫蔽日。 我流连忘返了几次甚是喜爱,回去后便吩咐小玄子小德子说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小玄子聪慧灵动,特意在秋千上环绕细枝蔓藤和杜若相互缠绕,藤条开了些黄色细小的香花,枝叶柔软,香气宜远。随风荡起的时候,香风兮兮,如在云端飘浮。 刚听完熹贵妃说完闷话闲语独自坐在秋千上,小脚上下来回地轻踏那散落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香花,衣袂飘飘于半空之中,就像乘风飞舞的仙子,空灵潇洒的淋漓之美伴随明澈如一湖静淌流缓水的天色,日色若金,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蒲公英,像是一点一点的小雪花,随风轻扬复落在我的旗袍上。彩云一下一下轻推那秋千架子,煦暖香甜的和风微微吹过,像一只柔弱的芊芊玉手缓缓轻抚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薰衣草,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全身,温柔得像小时候娘抚摸我脸颊的手指。 我不自禁面带淡淡笑容的抬头去看那花,花朵长得很是缤纷绚灿,轻轻口中吹了气散发着蜜一样的馥郁,沁得人熏熏欲醉,密密匝匝花心间在风吹散开那刻只看得见一星幽蓝的天色。“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古人仿佛是这么写的,我忽然来了鸣笛吟诗念头,转头吩咐彩云:“去取我的笛来。”彩云应一声去了,我独自荡了会秋千,忽觉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阴影,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秋千转身去看。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我身后,穿一袭黑色传教士长衣服,头戴正三品文官顶戴花翎,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白皙,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却瞧不出是哪儿来的大臣。 我脸上不由得一红,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静默半晌,脸上已烫得如火烧一般,双膝也微觉酸痛,只好窘迫的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洋人却不做声,我不敢抬头,低声又问了一遍,他仿若刚从梦中醒来,古声怪味轻轻地说了一声“您好,香玉夫人”,和言道:“第一次见到你真高兴。” 我微微抬目瞧他的服色,他似乎是发觉了,道:“我先自我介绍,我叫郎世宁,是陛下身边的宫廷画师。” 我既知是皇上身边的大臣,更是尴尬,嫔妃只身与大臣见面,跪下行礼似有不妥。于是笑着拱手回礼,退远两步,欠一欠身道:“妾身后宫香玉贵妃,见过郎大人。” 他略想了想,笑了笑说道:“原来是名声响遍紫禁城的香玉夫人?” 我立觉不对,心中疑云大起,问道:“妾身敢问大人,宫外琐事,不知郎大人如何知晓?”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每当我上紫禁城街头采购绘画颜料都能从老板嘴里得知传说有一夫人像天使一样美丽,路过圆明园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外人趴在大门东张西望,我正巧在旁。听外人说园里住着一位漂亮多才多艺的女性。我来御花园是为了取景作画。”我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颜悦色的问:“香玉夫人第一次来到宫里还算适应?春天来了冬意还在,宫廷寒冷多穿些衣服暖和些。” “妾身多谢郎大人美言好意,妾身初入宫里生活通权达变。并无大碍。”正想告辞,彩云捧着玉笛过来了,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大吃了一惊,我忙道:“彩云,还不参见郎大人。”彩云急急跪下见了礼。 他一眼瞥见那苍翠欲滴的玉笛,含笑问:“香玉夫人,您会吹笛子?” 我微一点头,“闺中寂寥,消遣罢了。” “我自幼生活在西方乐土,从没有仔细听过大清的笛声,恳请香玉夫人为我吹奏一曲,也能了却我心中一个愿望。”他略觉唐突羞涩,又笑着道:“我虽不会吹笛,但我会家乡的陶笛。若香玉夫人不嫌弃,我愿意和夫人一起合奏一曲。” 我迟疑一下,道:“妾身并不精于笛艺,只怕有辱清听。不过郎大人幼小之时生活在西方国家,方才提议合奏一曲试试便知。” 他举目看向天际含笑道:“御花园少有的春光丽色,若有笛声为伴,陶笛相随。才不算辜负了这满园花红柳绿,还请香玉夫人不吝赐教。” 我推却不过,只好答应郎世宁的请求,凝神想了想,应着眼前的景色细细地吹了一套《花泣》,“相逢清露下,流影湿衣襟”。 别样幽芳,更无浓艳催开处。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忒煞萧疏,怎奈秋如许。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 因凄苦悲凉的笛声加了雏菊干磨成的曲调,一阵淡淡清香随着泪水在半空蔓延开来。 一曲酒心合着花的淡淡腥香,陶笛和玉笛软软的清甜滋味简直要把人融化在里面。有风过,整个御花园里都散发着阵阵清香。 诉衷情(十五) 篱畔庭前寒香酒,瘦月清霜泪无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岂令寂寞度朝昏 幼年时客居江南的三姨娘曾教我用箜篌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远,此刻用笛吹奏来,减轻了曲中愁意,颇有流雨回风,清丽幽婉之妙。 我吹着乐声升腾进入心底的刺痛在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怆恻的情绪。依稀记起我和天佑年幼云淡风轻的日子,迎着那带着咸味的海风,无意识的在海滩上漫步。低着头,牵着小手。你我嬉笑着看着自己在沙上留下的足迹,那单调的,清晰的,洒脱的一行足迹。他微蹙着眉梢,沉思拥抱着徐徐吹过的海风自由奔跑。 今昔的三月的末梢,天气仍然带着凉意,海边的风却变成了北海清淡的风,吹扑在人身上已没有任何可值得留恋,是凉飕飕的透人心凉。那日的季节依然存在,海边总是静悄悄的。恍若梦里一道道深浅的印痕。有缘在此相遇郎世宁大人,共同吹起藏在内心深刻难以忘怀的思念,一抹微漾的情愫,留下一份执着和纯真。 那不同国度风情的乐声含悲带泪,唱唱停停,婉转凄切,令人鼻酸。而在忧痛的乐声之中,又夹着许多嘈杂的恋慕和叹息声。一曲终了,我俩却是默然无声,只是出神。 我静默片刻,轻轻唤:“郎大人。”他沉寂在哀伤念家这才转过神来。我低声作揖道:“妾身才艺尚轻,在大人面前献丑了,还请莫要怪罪。” 他笑了笑看着我道:“实话实说,没想到香玉夫人吹得极好,只是刚才吹到一半之时感到有一句你们诗人说过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你的乐声微有顿挫凝滞,不甚顺畅,带了呜咽之感。可否念起你的家了?” 我被他说破心事,微微徒然伤感,红着脸说道:“妾身不瞒郎大人,自从孤注一掷来到巍峨的皇宫。那高高的红墙,那紧闭的宫门,那禁卫森严的大门,那栉比鳞次的屋脊,那望不到底的深宫大院,毕竟久在家里生活,也会对家有些依恋。不知郎大人如此好耳力。” 他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我也是从家里来到皇宫好久没听到这思念家乡的笛声了。自从我一人站在楼阁低声吹起那幽幽的,凄楚的陶笛角声,单调、笨拙,然而却充满了异乡情怀的哀愁的乐声,在澄静的夜空底下回荡着,这宫里虽然乐师很多,但遇到你之前再没有人的乐声能让我打动,久而不散的美。听着那时断时续的笛声。越听,就越为之动容。”他虽是离我很近,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极是对乐声婉转情深的感慨。 我上前两步,含笑道:“妾身多谢郎大人欣赏谬赞。只是妾身怎敢与您的才艺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若有空闲时日,妾身愿向大人请教。妾身先行回宫了,郎大人请便。” 他颔首一笑,也径自徜徉而去了。 彩云扶着我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宫中,才进承乾宫正殿坐下,我立即唤来春儿:“你帮我去打听,方才郎世宁大人是否真的去御花园绘画?现在住哪里?”春儿答应着出去了。 春儿疑道:“主子娘娘今日不是去参加各位后妃娘娘,为何去了御花园赏花了?” 我道:“此话说来话长,你帮我打听就好。” 春儿去了半日,回来禀报道:“今日郎世宁大人的确是御花园绘画,现在与皇上品画呢。不过住哪儿还未打听清楚。”我暗暗点头,放心去用膳。 夜风丝溜溜地吹过养心殿,把殿寝顶上的八旗子弟方旗吹得立卷狂澜。在殿寝内,一支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色青铜高柄烛台的浮雕的碟子。 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着稀薄的淡淡的清香味的檀香袅袅上升。雍正贤能巍然地披着黄袍阅览奏折,腰略向前俯,两手拿着一块通黄的折子,用毛笔仔细在一方空白处上沙沙地写着。他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颔。他那黝黑的眼睛,虽然轻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纱,但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我用了膳便坐在红漆的五子奉寿桃桌子前随意翻看《礼记》。窗外月华澹澹,风露凝香,极静好的一个晚上我却带着一份难以压抑的哀愁。我楞楞走出殿门外站在院里的桂花树下,一枝欲放不放的花蕾巧巧的在我的头际摇曳,清清淡淡的香气忽有还无的直入心底,我的心却一直的,一直的沉了下去。离开了那伫立之地,在宫中茫无目的的走着。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就在想不解问题之时,我抬起头来,顿时间觉得眼前一亮,一个老子正从门口轻轻的、缓缓的走进来。他浑身金黄,从头到脚,一色的黄,黄衣、黄裳、黄腰带、黄缎鞋,发髻上没有任何花翎,只留着一条乌黑深长的辫子。这一色的金黄不知怎的竟让我心中徒然的一动,联想起了什么与黄色有关的东西来。 但我立刻就摆脱了这种杂念,也许是哪位王爷?我寒颤站在他面前,头垂得那样低,不敢多语。我只能看到他那坚挺的鼻头和那两排像扇子般的长睫毛。然微微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竟然是皇上。我低低裣衽,盈盈下拜,口齿清晰的说:“妾身香玉叩见皇上。” 皇上心里又一动,站正了身子,他笑了笑说:“香玉爱妃不用多礼了,为何一人夜深人静在宫中里行走?” “臣妾回皇上,品尽百味,而无味,因为看透;阅遍千山,而无景,因为看清;历经沧。一人在宫寝闲来无事想出来解解闷,不知皇上御驾,还望皇上宽恕。” 看着皇上疲劳严肃的脸色,我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转瞬又恢复如常的淡然沉静。如此恃宠而骄,言行不谨,恐怕惊扰了皇上罪名可担当不起。 “朕方才处理政事,出来走走顺便散心,不如陪朕一起走走。”雍正喃喃的说,盯着我:“你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我顺从的抬起头来,两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向雍正,那乌黑的眸子,那样深,那样黑,又那样明亮,那样晶莹,里面还盛满了凄楚、哀切、与深情!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那种眼光,那份神情!恻恻然,盈盈然,楚楚然,动人心魄。雍正费了大力,才能让自己的眼光,和我的眼光分开。然,他注意到了我那份非凡的美。虽然脂粉不施,我的皮肤细腻如雪,再加上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更显得眉目分明。 “果然一天下难寻的女子,那份纯净,也有那份清雅!”雍正凝视着那张雅致清丽的脸庞,沉吟久之。 然方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边走边伸了个懒腰说道:“实然宫中事务繁杂,大臣上奏的奏折数不清,朕也无多余心思管理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没人上奏,每日里只弹琴画画,听听戏,逍遥自在。随着年纪也逐渐迈入老者,之后每日都有太医来问安请脉。只歪在卧塌上养神,偶尔让皇子和亲信扶着在垂帘听政,旁人眼里,朕着实是蔫蔫的病着。后宫嫔妃都赐来珍贵补品,并谴了人来宽慰,连每日请安也都免了,只叫朕好好的养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朕安闲的在养心殿里呆着,从不出殿一步,安心看着奏折心里自然踏实许多。各宫各殿的后妃贵人常在也都或亲来或礼至的探慰。渐渐的,来的人也少了,养心殿清净起来,真真的成了宫墙里的世外之所。” 诉衷情(十六) 窗间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 香尽雨阑薄衾寒,残花半缕恼多情 我听了雍正一番话语,感触极深。宽慰道:“皇上权倾朝野,为江山社稷时刻放在心里,乃是一位明君。若在诸位后宫后妃中最为沉默寡言不与之深交。宫内人人都说您避世不问朝政。不过臣妾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想清闲养性,对于众多宫中事物,皇上比谁都关心。总关在养心殿内也闷得慌,出来走走,倒也不常是件好事。” 他的口气中似乎有些无奈,“与你相见之初与入宫后的你,竟然没有多大差别,还是一副天真幼稚的模样。” 我一怔,立刻敛起笑容,侧首望着他后退一步,盯着依旧温然的他,沉默许久才说话:“那为何要招臣妾进宫为贵妃,难道皇上想让臣妾登上皇后之位?”我很迷惘,因为他总让我看不透,摸不清。 但是雍正没有说话,依旧将目光拉远拉长,缥缈地望着远方的天际,若有所思。 “皇上!臣妾心里明白如今后宫内至高无上的主子是熹贵妃娘娘,授予金印紫绶,正位宫闱,同体天王。在她面前尤其要注意我的言行举止,不得出一分差错,臣妾也不想做上皇后之位。”我忍不住朝他说了一声。借此只求能平安回家。 “等到时机成熟,香玉贵妃会明白我的用意,朕很想知道你心中入宫之后真实的想法!”他的笑意更深了,扬手轻抚过我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 我犹豫片刻,还是温和笑了笑,说:“当臣妾入住寝宫瞧瞧与我同住相互往来的后宫嫔妃,眼中闪烁着期待的亮光。我知道她们心中都有梦,梦想着自己被选为贵妃,有朝一日凤袍加身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统摄六宫。相较于她们对这份尊贵的期许,臣妾反而显得冷淡了许多。当今宝亲王的皇额娘是权倾朝野的熹贵妃娘娘,也是她向皇上提议选妃的。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此次选妃只是个可笑的幌子,熹贵妃娘娘只不过是为选一名家世显赫的女子,进而巩固自己的权力与宝亲王的地位,最重要的还是为与纯懿皇贵妃娘娘一争高下。若臣妾一被选入宫就被封为九嫔之首,而今众妃嫔皆因色衰而爱驰,这对于众多后宫后妃实为不公平。熹贵妃能当上皇后自然不同,毕竟和皇上相处甚久,感情也深。臣妾相信皇上对于熹贵妃娘娘来说却依旧受盛宠而不衰。或许皇上对她有爱吧。如果皇上对臣妾的宠爱非但丝毫不减,反而与日俱增,会对熹贵妃娘娘是一种无形的伤害吧。” 雍正眼前的我已经是知心合意的女子,气质、理智、聪慧、端庄熹贵妃哪一点都比不上我。 然面上波澜不惊,只抬了抬眼皮看了我一眼:“香玉贵妃不仅相貌美若天仙,忍耐与才智更是胜人一筹。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皇宫原本就不够平静,即使纳您为皇后,又怎能令她们静得下来?曾在养心殿一段时间,朕有些神思恍惚,阖上书,便陷入一阵深深的冥想中。太监苏培盛,在一边静悄悄的扇着扇子,不敢打扰朕,看样子,朕是要睡着了。殿内燃着一炉檀香,轻烟缭绕,香气弥漫。绿色的竹帘子低低的垂着,窗外有几枝翠竹,有只蝉儿,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着歌。片刻,蝉声停了,屋里更静,却从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传来一阵婉转而轻柔的、女子的歌声。朕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侧身倾听,那歌声凄楚悲凉。不知这位歌声动听的女子是否就是你?” 我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暖炉,轻轻一晃便被夜晚凝寒雪光挡去了热气:“宫中女子繁多,歌女唱曲子并不稀奇,奇的是唱词的不俗和怆恻。一片凋敝,毫无生气,也许唱些歌增添弥补心中的空缺暖味。听闻张廷玉大人家女子个个歌声曼妙、舞姿翩跹,纵声舒袖时如天仙群列。我以前常在经过张大人府邸大门外的舞榭中看到她们展歌喉、旋舞衣。因为从小跟戏子接触,所以臣妾知道,百姓都有些追捧的气节,仿佛世上只有歌声源远流长,这对于臣妾来说的歌声不足为道。照理说皇上应该是见过这位歌声婉转的女子,也许只是一面之缘,唯有一个眉目最清秀,想来想去,再无旁人。何必再多为这女子苦恼,得皇上欢心就是了。” “好,既然香玉贵妃如此说,朕也不必为任何大小事劳神烦心。天色已不早,朕备鸾驾送你回宫寝!”雍正和蔼说道。 月下,出发朝着承乾宫而去。朝中事务一一暂由掌事太监宋辅国代劳,养心殿,渐行渐远。鸾驾外面的天空,和雍正实在是久违了。曾经,雍正年轻那般的渴望权力。可是,现在得到了权力,然而,他却更是喜欢这美丽的天空。这无拘无束的紫禁风光。 虽然已过了冬天,寒风萧瑟,可是,雍正的心里,却是比春日,更加的温暖。 “爱妃,冷吗。要不要在加一条绒毯呢?” 软鸾里面,雍正和我两人依偎在一起。鸾驾偏大,主要是为了让皇上在行程中,也能得到好的休息。鸾架里面铺满软和的皮毛,还不时的换上暖炉,一片温暖如春的感觉。 “不了,已经很暖和了。” “爱妃,这样长途跋涉从江南来到京城,你身子还受得了吗?” “没事,我很好的。没有那么的娇弱。” 由于我身子骨较淡薄。不能太过劳顿,然而,曾记得从江南来到京城这一路走来,竟然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踏上皇城的土地的时候,我才慢慢知道,京城的冬天,竟然如此的萧瑟。四面都是空灵的风,刺骨般的冰冷。可是,听老祖母曾经说,京城四季分明。每一个季节,都有着每一个季节的美丽。或许,这样也是老祖母口中的一种美丽吧! “皇上,前面就到承乾宫了。是不是就在这里停下来?” 鸾驾车的太监在鸾驾门前恭声的问道。 “扶香玉贵妃娘娘下来吧!带几个宫女护送回宫。朕直接回养心殿。” “是。奴才遵旨。” 鸾驾车的太监躬身退让到一边,便让开了路,让宫女扶外我下来。顺便,也就安排了护送回宫的宫女。 回到正殿已是三更已近,走进殿内发现彩云坐于案前翻阅着《西厢记》。我怕彩云看伤眼睛就为她掌起一支烛火,见我回来了还细心地为我熬了一碗清汤,虽然不是很名贵,但是才滑入喉中就有清凉之感,洗去了我一日下来的疲劳与烦躁,真是个体贴的宫女呢。 “彩云妹妹,你看的是《西厢记》?!”春儿在为我收拾已经见底的清汤碗时发现了彩云看的书名,竟然惊叫了起来。 “嗯,怎么了?”彩云依旧翻阅书籍,并没抬头。 “我第一次见宫中的女子读这书。”她别有深意地停了一下,又说,“姑娘确非一般女子。” 我坐在红木椅抬起了头,望着淡笑的她好一会儿,再揉揉疲累的双眼:“彩云,当初你为何入宫?” “家里穷,就将我卖进宫换些银两。”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丝毫没有伤痛的样子。这也是我疑惑的,与她相处了三日,我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很想和她亲如姐妹。 当我想继续追问下去时,一位公公来传话,说是明日御书房的大人请我前往有很重要的事要请我帮忙。众女尚官皆聚集到书房内等待着大人宣布所谓的“重要的事”。 忆秦娥(十七) 雕栏玉砌独憔悴,冠盖京华孤眠味 缘来缘去缘如水,情散情聚情何归 第二日天朗气清,因御书房大人召集女尚官有事请教。所以我起早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命前来御书房看看。 不多一刻进了御书房大门,我询知寒尚书和玉典事、五品典事佩秋今日在御书房任职。这御书房本是历代皇上读书藏书之所,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连连共有二十余间。侍卫引了进去,到了三间套房之内,寒尚书正与佩秋在那里教女官学宫规礼仪,见了我进来,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 我羞羞涩涩的上前请了两个安,道了谢,俯首而立。我见她俩今日容貌,华装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自从归家以后见她俩却不如从前气势磅礴,今日一见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便命她俩免礼。 然而玉典事依旧是那张千年不变的寒冰冷霜表情,冷冷地道:“方才熹贵妃娘娘那儿传下话来,每位女官要在十日后于太和殿拿出一幅像样的绣品,若完成不了或手工不够精美,入不了熹贵妃娘娘的慧眼,就会被取消女官官职的资格。” “刺绣?这对女儿家来说小事一桩。”此次来晋升官位的姑娘们,花容月貌自是不在话下,刺绣描花更是等闲之事,一听此话都在窃喜,跃跃欲试。 玉典事拿出一匹长宽各十尺的雪白丝绸绣布,说道:“熹贵妃娘娘出的题目为‘林中暗香来,踏花马蹄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话落就为我们每人分发一张长宽各十尺的绣布,要我们好好深思后解题。回去的路上,我才知道大人所请求之事原是一小事,想必生怕我的官职影响了她在后宫中的地位而用一件虽眼中很小的事难为。不知不觉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泪,定了一定神,听到女官们的窃窃私语,都在为熹贵妃娘娘出的诗词而愁。 “熹贵妃娘娘到底是要我们绣马踏落花还是月下挂花?”寒尚书喃喃自语一阵。 “又或者是月下马踏散落在泥土的桂花?”佩秋一句话赢来众人的附和。 “你们都说错了。这两句诗出自《月桂香》,我想熹贵妃娘娘所说的定为月桂香之景。”我缓缓地说道,随后低头浅吟,“林中暗香来,踏花马蹄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人闲春山空,花蓉怡凡尘。绿荑含素萼,情疏迹香留。泪飞倾盆雨,晓露秋晖浮。云影护仙女,梦回广寒宫。” 众人皆叹我的才情,真是位才女,一语惊醒梦中人,也解开了所有人正愁的问题。 回到承乾宫正殿暖阁内,我却是单手撑头,望着那匹白亮发光的丝绸发呆。熹贵妃娘娘怎会出这样的百思不得其解的题目,月桂香!难道她喜爱桂花?可是我入宫以来却从未听闻熹贵妃有这一爱好。 想着宫里尽然缺失无助,我便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心里颇为伤感。我生活在这里,并不当众亲姐妹看待,一切称呼都不照家里一样,可以大家称号,请安也可不用。你若高兴,空闲时,可以常到这里来,倒不必要存什么规矩,存了规矩,就生疏了。只可惜来到宫里都变了样,看着别人的脸色去做。也许在众人眼里,我已是骨格不凡,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寻常人了。 彩云奇怪地望着不动的我问:“主子娘娘今日去了御书房怎么还犯起愁来?主子娘娘凭借自己的聪明不是已经将题解开了么,难道有什么不对?” 一个念头直闪脑海,我忙将丝绸放下:“彩云,皇宫内哪儿有月桂香?” “主子娘娘现在住的殿前正好有两颗桂花树,唯独去年九月薨逝的孝敬宪皇后所居住的景仁宫有月下桂花海盛景,其景观堪称举世无双。” “我还记起初次到圆明园汇芳书院之时和孝敬宪皇后第一眼见到是梨花桂花四溢,难道孝敬宪皇后喜爱桂花?” 彩云点点头说:“因为孝敬宪皇后一生之爱就是桂花,所以皇上为讨她开心从天下各地各府弄来千百来株不同种类优良桂花种,每年秋季万朵桂花齐放,其景观撼动人心。” 她的语音方落,我就一股劲跑了出去,也不顾彩云在后面的喊声。才跑出承乾宫没多远,我就止住了前进的步伐。我出来着急之余忘了细问彩云,这偌大的皇宫里景仁宫到底在哪儿,走到哪才是个头。 “香玉才人,您这是要去哪?”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她一身淡粉色旗袍,手持檀香木扇向我行了个礼,声音虽然如往常那般清朗,却夹杂着丝丝的恭敬之态。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不是在圆明园汇芳书院的总管吗,怎么突然变身来到皇宫做宫女,这又是唱的哪出?桃红不知为何出现在我面前。 “桃红,我要去景仁宫看看桂花呢。”我强忍想问景仁宫在哪究竟的冲动,这紫禁城耳目众多,人多嘴杂,这个时候不是能谈话的时间。 “奴婢愿意带您去。”她也看出了我隐约的忧心,笑了笑向我点头,示意我随她去。 明月如钩,沁淡初春,凉风袭人,絮落无声。 也不知在紫禁城内拐弯抹角地走了多少路,我的脚板已经开始生疼。始终未与她说话的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桃红妹妹,到景仁宫的路儿还有多远?” 又走了几步她才慢慢停住步伐,指着前方说:“前面挂着白灯笼的宫殿就是景仁宫了!”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在荒凉殇颜的赤红宫门上,清楚地写着“景仁宫”三个字,长街甬道,红墙高耸,直欲压人而下,不觉瑟缩了细柔的肩,回想着空荡荡的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不由寒颤。皇后已离去,门两旁依然笔直地站着的四名侍卫于两侧把守着。我还在想应该找什么借口进去之时,只见桃红从腰间拿出了一块金黄色的牌子,一只手已经将我紧紧地拉住,我被桃红以最快速度带着来到那大门前。 “什么人?为何深夜来景仁宫?”警觉的侍卫一脸严肃用手中的长枪拦住了我们。 桃红闻言,亦不觉含笑,淡然道:“小女本是圆明园汇芳书院的总管,因奉皇上旨意前来景仁宫整理孝敬宪皇后的生前所看书籍,我手中所能是皇上御赐金牌,还望各位大哥让一下路。”还没说完拿出金牌在侍卫面前晃动。 “原是桃红总管,奴才不识,还望见谅,这就给你过去。”侍卫见了恭敬说道。 为了避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叫桃红在正殿外边守着,若遇到何事,稍后只要我轻轻说几声赤红高墙就会传到她耳中,她就能听见,便可进来救我或带我出去。她虽一女子,但武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举目望去,飘尽含香桂花,凋零枝犹在,路径残香已散尽,独留空空芳园悲寂寥。园中密密麻麻地布满千百来株桂花树,可惜花期还未到,无法目睹万桂花齐放,想必那定为奇观,艳冠天下。 我望着一株株已经凋谢的桂花树,心中五味参杂,眼里酸涩难忍。我明白自己来景仁宫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破解考题而来,更深的原因是缅怀原与孝敬宪皇后在一起的回忆。 也曾有人因为疼爱我而收尽天下之芙蓉,只为让我开心;也曾一家人在芙蓉林间饮酒赋诗,只可惜如今物似人非。 忧伤之情不禁泛满心头,我喃喃地吟起:“泪眼问花花不语,乱香飞过秋千去。桂花落尽散风尘,孤芳自赏记昔年。” “何人在那里?”一个冷透到极点的声音划破这寂静凄凉的桂花林,格外森然。 我借着月光望着前方那一抹身影缓缓地朝我靠近,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在这凄凉的桂花林园,难道是皇上?不对,从衣着身形上来看倒像一位十几左右的少年。随着他缓缓地朝我靠近,借月光微弱的照耀隐约可见其容貌。 发如青丝,丰姿飒爽,洒脱不羁,气宇轩昂,也许是他炯炯有神双目中那暗藏的忧伤感染了我,看着他我不自觉地出神,他是何人? 忆秦娥(十八) 皎若云间月明溪,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可惜流年暗香去 “本王在问你话!”虽然依旧冷淡,但是语气中却藏着隐隐怒气。 眼前是一座寂寞荒凉的院子,杂草丛生的甬道,枯枝遮天蔽日,将月光切割成凌乱的碎片,间或有一两声乌鸦沙哑的鸣叫从阴暗的角落传来。夜风轻轻撩过铜色暗淡的桂花树枝。前面一栋陈旧的宫殿,有点破烂,像是年久失修一样,与方才见到的那些巍峨大殿不同。 我心跳骤然变得慌乱,也不知道自己面对哪一个王爷。咽了口唾沫想要转身离开,可是那王爷的声音在这无人的宫殿内却仿佛带有某种魔力,牢牢地抓住我的心,让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要趋前去相见。 听他自称本王我就猜到他的身份。能出现在桂花林的王爷只会是皇长子弘晖。他的皇额娘正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孝敬宪皇后,然孝敬宪皇后福薄,一年前在体弱因病薨逝,独留下刚出生的他于世上。但后面又感觉不对头,皇长子八岁因病过世。此时出现在桂花林那会是哪一位王爷?难道来景仁宫还另有他人。 我紧张地愣在那里,两双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对峙着。我立刻屈膝跪下叩拜:“回王爷话,臣女是此次初入宫中为御书房的女尚官,只因熹贵妃娘娘出了一绣题,正是月桂香,所以臣女才斗胆跑来景仁宫想寻找灵感。” 淡漠无情的神色稍微有些软化,他也没有多加责怪我,挥手示意我起来,没等我站稳脚跟便转身望那早已凋零的月下桂花枯枝,似在喃喃自语却又似在与我诉说:“桂花,早已凋零。来到这又能寻到什么灵感?” “王爷错了,只要心中有桂花,它就永不凋零,我相信王爷早已经将桂花永远烙在心里。”正如这茫茫芳香桂花在他心中的地位,同样,它在我心中也无可取代。 看着他背影明显已昏暗模糊,他有一刹那的神思恍惚。猛然转身张嘴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再没发出任何声音,怔然地望着我,由先前的欣喜转为怔忡再变为惊讶,最后转为深沉。我莫名地回避着他炽热的目光,心中暗惊他变幻的表情。 难道他能在漆黑的夜晚看得出我的花容之貌,令人一见倾心,就连这位王爷都被我迷住?深觉不对,他看我的眼神,并不是迷恋,而是深深的依恋,为何对我会有依恋之情?! “王爷。”我语调平缓,不带半点感情提醒他此刻的失态。 随着这个我说话的声音传出,紧闭的殿门蓦地随风晃动。屋顶上栖息的乌鸦轰然而起,遮天蔽月。 令人颇有惊心动魄之感,“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一紧,低沉得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红玉。” 只见他勾起一抹苦笑,如此伤痛沧桑,似乎藏着失望之色。 他缓慢地转身不再看我,仰望空中的明月说起往事。 “这桂花林原本在雍和宫,后因皇阿玛为皇帝入宫才重新引进桂花根植于此。是带我如亲生儿子的孝敬宪皇额娘生前最为钟爱之物,这儿有她与皇阿玛最真实干净的爱情,一段见证他们爱情的曲子《凤栖梧》。” “千万朵桂花齐放那日,孝敬宪皇额娘有了身孕,皇阿玛带着喜悦牵着皇额娘的手来到这允诺,若生下皇子便封其为皇太子,可是孝敬宪皇额娘拒绝了,她始终为皇阿玛的江山社稷顾虑,自古以来祖训曰‘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此规若违,动摇国本。只可惜皇阿玛经历九子夺嫡风波直到如今心有顾忌,乃让皇额娘也长年伤心感叹。月积日累得了痨病。” “皇阿玛动容之余,亲自为皇额娘抚琴,一曲《凤栖梧》是皇阿玛对皇额娘的承诺。他说断然不学皇世祖顺治对于静妃那般负心薄情,他的爱一生只一次,独予孝敬宪皇额娘。” 奇怪他为何会突然对我说起孝敬宪皇后之事,是触景伤情吗?听他声音沙哑哽咽,是在强忍着悲伤的眼泪,想上前安慰他,却不想手才碰到他的手臂就被他拥在怀中。惊讶之余想推开他,却发现他的双臂在微微颤抖。放下心中想将他推开的想法,我不能狠下心肠如此对待一个因景伤情,痛心疾首的孩子。 “王爷,请……” “以后,叫我弘历。”他打断了我的话。 虽然出奇他为何会突然如此坦白,但是我还是如着了魔般唤了他一句“弘历”,也许只有这一刻我才做回了真正的自己,不用再每天用面具将自己遮掩着对人。毕竟他同我一样,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伤,那段伤如同烙印深藏不露,时刻提醒着我继续生存于单调宫里的目的。 此时这一不经意的怀抱让我回想起小时候来宫里初次与弘历相见的那一幕。 被雨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可是我此时已经感觉麻木寒冷不及全身,只是那样呆呆怔怔地站在景仁宫,望着那个从殿内缓缓走出的洒脱少年。 风乍微起,卷动院中荒草残叶,打着旋儿转到了少年的脚下,略一停顿,立刻惊惶地远远逃开。枯枝摇动,一缕晨光透过缝隙洒落,柔柔地笼罩了弘历挺拔的身影。幽暗深邃的冰眸,绝美高挺的鼻,冰冷的面庞依旧掩不去令人迷醉的青涩气息,却遮挡不住他那天生的尊贵和霸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忽然发现在他淡漠的眼眸里,似乎浅藏着淡淡的哀伤和寂寞。 眉头微微皱起,弘历冷冷地打量着这个擅闯皇家娘娘寝宫的不速之客。 荒草纷乱,早已经失去了生命的颜色。我瘦小细弱的身子孑然立在遍地枯黄中,就像是一朵在秋风中摇曳的雏菊。那无助胆怯的目光,来不及躲闪便直直地落入他的双眼,惊惊怯怯,令人望而生怜。我出其不意,与他忧虑漆黑的眸子直直对上。颤抖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急忙跪下,还未来得及平静狂跳的心,少年弘历冰冷的声音便已重重砸在耳畔:“独自擅闯皇后寝宫,该当何罪? 旁边跪着的老太监被这句话彻底吓瘫,身体如被冷水泼在身上般打着哆嗦,想要出言辩解却被那冰冷的目光吓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一下接一下重重地磕着头。 我沉默不语跪伏在地上,同样吓得手脚发软心如鹿撞。可是看着老太监弱不禁风的身子,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因为奴婢与家母朝拜参加皇上,不小心金簪掉落遗失,所以一路寻来,误闯了皇后寝宫。此事都是奴婢的错,与这位公公无关,请四阿哥宽饶了他,奴婢愿意承担所有责罚。”说着张开了紧握的手,露出掌心那支暗淡无色的普通金簪。 听到这个解释,弘历面无表情,一步步缓缓走了过来,忽然弯腰从我手中将沾满泥土的金簪拿起冷笑道:“你无视不顾宫规四处乱闯,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破玩意儿?纵然丢了,也足不可惜。” 说完手已经扬起,作势要将金簪远远抛开。 “不!”我心急如焚,顾不得规矩礼法,猛然地起身抓住了弘历的胳膊急切道:“在四阿哥眼里,这不过是一颗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可是当家母将它亲手戴在奴婢头上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奴婢最稀有珍贵的东西。求四阿哥开恩,将它还给奴婢!” 没想到我会有如此胆量做出的举动,本就吓得面无血色的老太监险些昏厥过去。弘历同样一愣,低头看向这个几乎扑在他怀里,正抓着他的衣袖踮着脚尖想要夺回金簪的娇小人儿。 忆秦娥(十久) 小楼寒彻听骤雨,绮罗轻笑醉何方 寻寻觅觅若相忘,惜别夜泪落游廊 除了皇额娘之外,我是第一个如此接近他身体的女子。看着我清澈明亮的眼睛,还有那因为焦急而涨红的脸颊,弘历黑眸忽地眯起,心中被冷漠尘封沉睡多年的某个世界忽然悸动了一下慢慢苏醒。 “若再不松开手,我就把它给扔了。”静默了半晌,弘历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静。此言一出,最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太监眼神深邃犀利,用余光偷偷瞟向弘历。 他是不是听得不清不楚了?这位素来淡漠疏离的四阿哥,竟然会和一个大臣之女过意不去! “求求你别扔,玉儿这就放手。”唯恐弘历反悔,我急忙松了手重新跪在地上。两只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牢牢地盯他的手。 看着我乞怜摇尾猫儿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弘历严肃眼中闪过淡淡的笑意,只是一瞬,便又消失在眸底的冰冷中。将金簪抛到我的面前,转身向着殿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住,伸手撤开披在肩上用以防风御寒的貂皮大氅向后掷了过来。 “赏你的,以后不要再乱走了。” 我刚刚手忙脚乱地捡起金簪,就被弘历抛来的大氅盖了个严密。柔滑的布料和沁心的味道,立刻温暖了我娇弱冰冷的身子。当回过神来想要谢恩的时候,他挺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晨雾迷漫的殿门后面,在他的头顶,一只巨大的黄金日晕若隐若现。 撑着发软的腿脚从地上爬起,老太监不敢再任由我胡闹放纵,伸手拉住我转头就走。或许是因为弘历的缘故,老太监并未继续训斥我,只是将我带到了太和殿的与家母相见之后便匆匆离去。 时过境迁的往事已成为过眼烟云,可温暖入心的怀抱让回想记忆犹新,泪水顿时充满了我的眼眶,我想忍住,可泪还是滴滴答地流下了。 两人痛哭诉苦一会,到了最后,送我出景仁宫的是弘历,一路上他只是默默地伴在我右侧一语不发,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气氛压抑沉闷的,但是不会令我尴尬难受,反而很是享受陶醉这一刻的安静。再想起我从景仁宫内走出来时,那些侍卫慌张忙乱的表情就想笑。他们一定还在奇怪为何我为何和四阿哥在一起的,果然刚到宫门不久,侍卫见了弘历,立即跪下作揖。只因在弘历身边,他们也不敢拦下查问。 当我看见依旧在宫墙下等待我的桃红,愧疚之心油然而生,我竟然忘记她还在那着急等着我,不知她会否责怪我?直到我看见她那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里充斥着担心之色,我才作揖冲她笑着点点头,示意我没事,她可以放心。 我知道她一直在景仁宫正门外好心等着我回来,见到我安然无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想唠叨我几句却看见我身边的弘历,她猛然跪倒拜见。 “起来吧。桃红”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素淡典雅,临走时还嘱咐桃红一定要好好地照顾我。 她一脸暧昧地盯着我说:“还是香玉才人迷惑力大,宫中人都说四阿哥一向孤僻自傲,从不爱与任何人深交,今日竟然亲自送您,看你的眼神还是那样地温柔。” “我和弘历只是普通朋友,不要多想。”我佯装生气地将她轻轻推了一下,便欲要回承乾宫,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弘历身上阵阵清香的味道。不置可否,弘历与我的经历真的很像,与他在一起能令我很轻松,不像与皇上,总是令我压抑,令我放不开。 这些日子除了每日依旧一大早与女尚官聚集圆明园汇芳书院学习诗书礼仪,其他时间我们都待在御书房正堂内认真研习刺绣,偌大一个御书房顿时陷入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中,所有人都想把最好的绣品送到熹贵妃娘娘面前,只为博得她的欢心,登上正一品女尚书之位。 十日之期去了一半,而我却被彩云念叨了五天,现在又在我身后踱来踱去地催促起来。 “主子娘娘,只余下五天了,你不要光坐在这发愣唉!交不了绣品熹贵妃娘娘拿你是问如何是好。” 看着挂在绣架上依旧空空如也的白色绣布,我内心涣然冰释得不知如何决定,整整五天我都没动一针一线,也难怪她会心急地念叨着我。“彩云妹妹,你觉得我是该绣马蹄踏碎散落在泥土的桂花好,还是真正的答案好?” “当然是真正的……难道答案不是月下飘香的桂花?”她先是理之当然地微微点头,后来才恍悟我话中之意,连连追问题目的真正答案是什么,我没回答她,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 我沉思了好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笑了笑询问了一句:“你说在你心目中四阿哥是什么样的人?” 又回想起前几日桂花林那一幕幕,至今都还有些心有余虑,尤其是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内心流露出真实的独白,一想到此就忍不住想探听一些他这些年在宫里零碎的事情。 身后的彩云却始终没有回我的话,以为我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她没理会,于是又提高了一些音量问:“彩云妹妹,你说四阿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依旧没人回答我,我奇怪地转身想瞧瞧她是不是在发呆了,却发现彩云早已经没了人影,只有那个紫色身影的男子站在我身后,充满笑意地望着已经脸红心跳得不知所措的我。紧张地朝他微笑作揖,暗暗责怪彩云怎么连弘历来也不通报,害我当着他的面问起如此啼笑皆非的问题。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依旧原摆不动的细柔丝绸:“你和我相处甚久,心里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的我已经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才好,只能不言不语低着头,目光随着他的黑色光亮的朝靴来回转动。我是万万不曾料到他竟然会来到圆明园汇芳书院找我,他不怕皇上看见了万一怪罪下来吗?这儿的女子虽说不是后宫的妃嫔,却也是官职出色的尚官,何况依我现在的贵妃身份,他这样贸然唐突走进来确实不合宫中规矩。 “香玉,让我看看你的脸,是不是憔悴许多?”他的声音缓缓细腻流入我的耳里,这话是温暖人心,我不得不抬头对上他那一探到底的目光,那双幽静而深远的眸子,依旧忧郁伤淡。 “四阿哥,呆太久不便,你该离开了!”不自然地躲过他越发炙热深情的目光,他却抓起了我的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抽回,但是一种冰凉的感觉传至手心,是一枚美丽深邃深红的血珀,细细看来正是两只在祥云耳鬓厮磨的凤凰,他是要把这个东西送给我? “这是天然形成的血珀,我皇额娘在我大婚之时赠予的,希望暂时送给你,以作为我俩日久天长的见证之物。” 我淡淡疑惑地盯着那块血珀半晌,无言地将它收下了,或许是因为他眼中那不容拒绝的气势,又或许是因为他真诚恳切的语气,再或者是因为他的手仿佛暖和了我的心,一切是那么突然。总之我收下了,将它小心地放入衣襟内存好。 宫里一如既往的单调沉闷,并非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有弘历在身边,我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在夜里每当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都会抚摸着那剩下的一只刻有九凤飞舞的金簪,一遍又一遍呢喃着入宫之前额娘的叮咛:“记住,不管在哪儿,凡事要忍,无论多难你也要忍在心里。无论如何,额娘只盼着你平平安安。” 忆秦娥(二十) 碧云黄叶色连波,桃花流水寒烟翠 执手相看语凝噎,故园清宵立残阳 渐渐的到了傍晚时分,天边一抹红霞衬得整个天空火一般的红,金光耀眼的余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云蒸霞蔚来来回回摇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又时而疏落,时而浓密,像一张张活动而变幻的图案画片,承乾宫的屋顶上,两只无忧无虑的鸟儿不停的跳来跳去,突然,不知道为了什么,打起架来。 我坐在正殿暖阁的椅子上喝着茶,心里却是惘然若失,这偌大宫殿的人在身边时刻不离盯着自己,咳嗽一声都会有人紧张,尚未适应的我,浑身的不自在。 脸上却不动声色的,只是仔细的打量着自己住的宫寝,初来紫禁之时,登上长春宫体元殿高唱一曲。没想到长春宫正好在承乾宫的正西相隔两宫,出了永和宫,正对一面的位置,除了一小戏台。四面都是绿树成荫,香草如碧丝,桑叶低绿枝。翠竹环绕,宫室冷落却施工奇巧,里面的储藏古人名书画摆设也是精巧细致,银杏木的家具暗而发亮,地上的红毯踩在脚下柔软的没有实在感,四面残破陈旧的墙上,几幅新贡幽雅的山水挂着,小而高的花架上,几盆时下新颖的兰花草衬着宫廷里春意浓浓,窗前的帘子是一种不知名的珠子穿成,随着风儿吹过,格啷啷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我捧着茶盏正看着发呆,刚刚的站在门外那个宫女巧儿进来禀报:“主子娘娘,谦妃娘娘和李贵人来看您了!” 我不由一阵困惑,“谦妃和李贵人都来了?” 彩云在我耳边提醒,“谦妃和李贵人应就是同住在长春宫的另两位主子娘娘。” 我豁然贯通,忙站起身来,整好了衣饰的襟角,口里说着‘快请入内’,忙往外迎去,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辅助熹贵妃娘娘治理后宫的妃嫔,心里难免忐忑不安,刚走进外厅,就见两位温文尔雅的女子正坐着眉飞色舞的说着话,见我进来,忙对站了起来,笑吟吟的看着我作揖。 我知道这两人里有一位也算是和我同位分的妃子,却不知道是哪位,只怕礼数上怠慢了,正筹措着,谦妃带着李贵人已经快步上前,躬身施下礼去,“给香玉贵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如此大礼妾身如何相授。”前面那位素青色宫装的女子笑着点头,谦妃作揖谢了,上前拉了这位满脸绯红女子的旗袍衣襟角笑道,“妾身的旗袍色泽单调,不如李贵人这身色泽艳丽的旗袍好看,况且李贵人长得天生丽质,今儿这身旗袍一番精心搭配更是衬得丽小主如同天人呢!” 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不经意的向着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里暗暗的点了点头,颔首赞许李贵人玉洁冰清。这个谦妃,倒真的是聪慧伶俐的紧呢。 堆了满脸的笑,上前给这位远之而来的谦妃行了一礼,口中谦卑的叫了声:“姐姐近日可好,不知道姐姐过来,有失远迎,妹妹实在是失礼。” 谦妃忙拉了我的手,“香玉妹妹千万别这样说,您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姐姐哪里敢受香玉妹妹的礼,折杀姐姐了!” 一齐坐下喝茶,另一位一直站在李贵人身后不说话的女子上来对着我行礼,“正七品常在马秀兰,给香玉贵妃娘娘请安。” 我细细看她,眉目娇小玲珑,清秀水灵神情恭敬安详,倒也是个秀雅绝俗可人儿,心里感叹,这宫中女子,都是娉婷倾国,大好青春却全都被锁在了这难得见人的地方,一阵哀叹随即而来。我忙笑了起身让坐,转头看向李贵人,见她神情相比马常在,却是多了几分倨傲冷艳,想来在这长春宫,我没来之前,该是她为最尊宠的,若是来了个和同她受宠夺爱的,今后只怕会发生这样,往里一想,不由的有点头疼起来。 我脸上却是笑意十足,“该是妹妹去向姐姐请安才是,怎么倒要烦劳姐姐亲自跑来一趟看妹妹,妹妹实在太招待不周了!” 李贵人倒也笑的真诚,“哎,香玉妹妹快别说客套话了,入了宫自然亲上是一家人,如今我们有缘聚在一起,也是难得的机缘,今日清风拂面本该是要多走动的。” 马常在在边上扑哧一笑,“二位姐姐在这里姐姐长妹妹短,让人听着,倒不知道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呢!” 我忙笑了道,“自然是几位姐姐为长了。” 谦妃拿起手里的帕子擦拭嘴角,“香玉妹妹客气了,姐姐哪里敢当,妹妹一直是众人的大红人,并且是赐了封号的,这在后宫,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荣耀,姐姐哪里敢比呢?” 顿了顿又掩嘴笑道,“不日待姐姐哪一日得到皇上的赏识器重后,要是真的托妹妹的福晋位的话,到那时,还需要相互多多照应呢!” 说着,就和李贵人,马常在答应起身深施了一礼,我忙不迭的扶了,心里,却疑惑起来。 送走了她们,我楞楞的站在正殿前的桂花树下,一枝欲开不放的花蕾正好巧的在我的头际轻轻随风摇摆,清清淡淡的香气忽有还无的直入心底,我的心却一直的,一直的沉了下去。 自从我独自一人入宫以后,天佑在家努力做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等候我再次回家,他在这个家里保护弟弟妹妹,有朝一日,他会为李香玉找一个值得托付后半生的男子,把妹妹交到那人手里继续呵护。 只是小时候,李香玉从不知道,男子长大的时候,身体里会有另一颗心一起长大—野心。 她的哥哥,就有这样一颗心。只是她没有体会到。 三四月份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家中的公子小姐们几乎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而我在宫里这边一如既往,十分冷清,只有空闲时不时派人过来家里送一些过小节的应用之物。这景况也不是一天两天,数年来,后宫后妃对此早就见怪不怪。唯独思念在心头的天佑每到夜晚就要为我鸣不平,结果不外乎生闷气跟各处管事的下人们吵起来—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天翻地覆,最终也只有他自己为我落几滴辛酸泪然过后心疼不止。柳蕙兰忙于家中劳务反倒要宽慰他。 “蕙兰小姐的心性太淡,和蔼可亲。”三姨娘常常摇头叹气,“你这样子忍来忍去,天佑不会看重你,反而更加以为你能让天佑随便欺负撒气。” “大概是寒冷之日生的缘故,”蕙兰轻轻一笑,打趣道,“生我那天又特别冷,所以,这是老天注定我的性情凉薄,也注定要我忍。” 曹婶娘为她叹了一声,不知怎地走了神,忽然说:“老天若会公平—生日差不了多少,整个人的命都不一样了。听说隔壁家的宋大人之女也是赶在一个大冷天出生的,偏巧是那年正好元宵,又赶上选女秀才,又有个好日子讨喜,如今那风光啊!”说着说着,她察觉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不说这个!” 蕙兰知他一心向我,并未见怪,可心里也有点淡淡的失落。 严冬虽来得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风卷着残雪遥遥而去,北国的春天还一直夹杂着淡淡的寒冷。 曹府全家上下都喜爱吃来自家乡的桂花糖芋苗。但天佑吃得乏味—今年吃到的桂花糖芋苗有两种,一种是远房亲戚玉娘送来的,她是金陵人,厨子给她的桂花糖芋苗特意做成苏杭风味,用新鲜芋苗,蒸熟后剥皮;加上特制的桂花糖浆,放在大锅里慢慢熬制,天佑并不很喜欢桂花,勉强吃了,剩下的就分给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另一种是大哥送来的,上次天佑买给他一把上战场的防身小刀,他就借桂花糖芋苗表示自己领情,然而他送来的桂花糖芋苗又是他中意的藕粉拌油炸红豆馅儿,也许我不在他身边,慢慢更加反感,只是不好说出来。这一回,他只好赔笑吃了一些,不敢分给下人,以免大哥心怀不满。从那以后两天都觉得肚子里发腻,什么也不想吃。 绮罗香(二十一)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曾记起小时候和天佑蹲在家中门口看日落一起吃的都是特意请金陵厨子做的桂花糖芋苗。口感润滑爽口、香甜酥软,汤汁呈酱红色鲜亮诱人,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吃后唇齿留香。当然,现在这种宠爱不会降临在我身上。所幸天佑记性奇佳,只要各种材料备齐,他也能亲自动手做出十分好吃的桂花糖芋苗。做好的顺便叫管家捎来给我,也让我在宫里好好尝一尝温馨家中的味道。 只可惜好日不长,这日我随意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渐渐沥沥下起雨来。春霖霡霡,阴晴不定,天际渐渐的黯淡黄昏,且阴的沉重,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无人来探望,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闰怨》、《别离怨》等词。我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 夜风吹过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层寒意,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子外衣在身。回头见彩云站在我身后关心地说:“夜来风大,主子娘娘小心着凉。” 我疲倦地一笑:“我觉得身子有点不舒服,命小德子去请太医来瞧瞧。记着,只要薛生白薛大人来。”彩云慌忙叫春儿一同扶了我进暖阁,又命小德子去太医院请薛大人过来。 薛生白很快就到了。我身边只留春儿冬儿二人服侍,其他人一律候在外边。薛生白把了脉,又看了看我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不知香玉贵妃娘娘的病从何而起?” 我淡声细语地回道:“我日前心中急切想念家,晚间又着了凉。” 我看他一眼,他立刻垂下眼睑不敢看我。我徐徐地说:“当日曹府银安殿厅中大人曾当李祖母说过会一生一世对红玉好,不知道这话在今日还是否算数?” 薛生白脸上的眼皮突的一颤抖,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唐突一说,立刻脚麻跪下说:“主子娘娘此言微臣承受不起。但主子娘娘知道臣向来与曹家感恩同德,所说的必然遵守承诺,况且我家女儿一直得到曹家的宽厚关照,此等大恩情汝何能忘?”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是无比坚定诚恳:“无论香玉贵妃娘娘身在何处,臣对主子的心意永志不变。” 我心下顿时松快,薛生白果然是个衷情的人,我没有看错。抬手示意他来:“宫中容纳不下什么好心,你对我忠心不违背前约就好。”我声音放得温和:“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薛大人肯否帮忙?” 他道:“主子娘娘只需吩咐。” 我面无表情直视着飘忽不定的烛焰,低声说:“如今深在宫中不能随心所欲回家看看,若薛大人不嫌路途烦劳,还望请薛大人忙中抽空回我家捎带消息,实然皇贵妃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空,不想待在宫里太久。” 他神色一凛,转瞬间恢复正常,说:“香玉贵妃娘娘不必劳神伤心再多想,吩咐微臣的事自然办妥。好生休息,臣开好了方子就让御药房送药过来。” 我吩咐春儿:“送大人。”又让春儿拿出一锭金子给薛生白,他刚要推辞,我小声说:“这金子微不足道。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况且空着手出去外边也不好看。”他这才接受了。 春儿服侍我躺下休息。薛生白的药很快就到了,小德子煎了一服让我服下。次日起来咳嗽发作得更厉害。薛生白禀报上去:香玉贵妃娘娘天生正气虚弱不足,因昨夜冷风入骨,感染风寒诱发时疾,需要调息静养。熹贵妃娘娘派身边的齐妃来看望了一下,连连惋惜我病得不是时候。我挣扎着想起来谢恩却是力不从心,齐妃便匆匆起身去回复了。 熹贵妃娘娘特批了薛生白替我治病,同时命安贵人和那常在搬离了永和宫让我好好静养。从此东宫一片荒无人烟,我派彩云亲自去翊坤宫谢了恩,开始了在承乾宫独居的生活。 病情一传出,宫中人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无不以为我虽貌美如花却体弱多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瓷瓶。众人对熹贵妃掌握后宫的畏惧更是多了一层。 开始的日子还好,熹贵妃娘娘以下的妃嫔贵人还亲自来拜访问候,熹贵妃也遣了侍奉身边信任的宫女来看望,很是热闹。几天后我的病仍无好转之象,依旧缠绵病榻。 齐妃见我病情依旧,从自己住的宫寝过来好心探望。伸手递给我一个别致的小香炉,正是我在御书房见过的那种蜜蜡金黄龙纹盘绕的。“妾身见你几日病情未好,特意刚调了一味香,你来品一品,看看味道如何。”她说着拔下一根银簪,一边笑一边送到我手里,“说对了,这根银簪送你玩。” 她的手白皙纤柔,仿佛柔荑凝脂,看不见一点骨节、经脉。我镇定淡然地接过香炉,先放在鼻端闻了闻,再揭开炉,用银簪轻轻拨开未燃烧尽残留的香灰看了看,赞道:“回禀齐妃娘娘:这一味香配得十分精妙,香料研磨均匀、层叠疏密,如此一来,一个时辰会散出四种不同的香味—先是清新凉爽,再是温润香美,接下来是馥郁甘甜和阴郁回味—这是一味散心忘忧的香。” 齐妃听了很满意,柔柔笑道:“香玉贵妃小嘴真会说!妾身不过是让人配一副助我安然入睡的香,让你一说就变成了‘散心’、‘忘忧’,不过也好,这香就叫做‘忘忧’吧,倒也风雅有趣。虚妄香觉得如何?” 旁边站立的女官欠身道:“齐妃娘娘赐名是此香的造化。”这女子的声音清脆动听,若不是碍于规矩不敢抬头,我真想认真看她一眼。 齐妃轻轻来回摸了摸我的手,说:“这位虚妄香是波斯国的商人,传入中土的都是有名贵香。你日后若有需要可以与波斯商人多多交往。‘忘忧’就出自这位波斯商人频繁入宫进贡之上佳品。” 我急忙向虚妄香见礼,心里疑惑不已:听说波斯国不久前来的商客不是早已回国,为何还在宫中?她趁这机会偷眼一望,却见虚妄香五官高挺,一张脸虽然称不上天姿国色,也有九成九的美艳。 “香玉,这根银簪归你了。”齐妃一边说一边拉我靠近,把银簪插在我的发间。 我慢慢从床榻起身做在齐妃身边,眼睛一低就看见最真实的容颜,不禁浑身一震,在心中惊叹:世上竟然有如此美的女子! 按说齐妃这年该是二十三岁,因为平日精心保养,无论怎样看也只有十几上下的模样。她的脸形圆滑,妆容淡抹,眉眼无限柔美,鼻梁精致挺拔,莹润的红唇微微抿着,带着一点少女般的腼腆。 我脸上飞过一丝绯红,忽然觉得在她面前打量不慎羞涩。 齐妃也许没丝毫察觉她片刻的失魂,仍然恍若无事地把玩那只香炉道:“也许,你还不知道,这只香炉跟了妾身好多年,散出的香总是这么不急不慢—香玉,你是个跟香有缘的人,身上自然散发的香气倾心飘然,这只香炉就送给你吧。希望伴随你渡过难关,身子骨好起来。” 我急忙道谢。然吩咐彩云送齐妃到殿门前回宫。 曾听闻大街小巷都称赞薛生白的医术有回春之效果,一向被宫中皇上嫔妃也口口声声赞高明,他也治疗得很殷勤细心,可是我的病还是时好时坏的反复。薛生白只好向上禀报我气弱体虚,不敢滥用火气旺盛之药,需要慢慢调养。这一调养,便是没了期限。 绮罗香(二十二) 泪尽罗巾梦未央,夜深前殿按歌声 朦胧树色隐昭阳,斜倚熏笼坐到明 我病卧在床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不知为何来探望的人也渐渐少了,最后除了齐妃偶尔还过来看看之外,时常来拜访的就是淑慎公主和薛生白了,真真是人迹罕至,庭院萧条。任何人都知道,一个久病不愈的贵妃,即使才貌如仙子也是无法博取圣颜的欢笑,更不要说宠爱有加了!好在我早已经料到了宫里薄情,虽然感叹宫中之人盛行奉承依附权势,却也乐得清净,整日闲来无事在寝殿内看书刺绣,慢慢“调理”身体。 我虽独居深宫,外面的事情还是知道得多,通过齐妃和安贵人前来捎了不为人知的稀奇事。只是她们怕妨碍打扰我静心养病,也只说一会便回宫。可是凭这只言片语,我也明白了其中大概脉络。皇上带兵各家各户严查文字狱和我受凉得病后,熹贵妃的掌握后宫气焰已经如日中天,新晋宫嫔中以马常在最为得宠,侍寝半月后晋封为贵人,赐号“贤”。其次是纯懿皇贵妃耿氏和谦妃刘氏,只是尚还未成气候。昔日妃嫔中赠宁妃、李贵人、张贵人和春常在也还受宠。我入宫才不久,还不足以和熹贵妃抗衡,所以事事提防忍让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后宫之中无一皇后掌控大局,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接二连三不断,后妃在争斗中也渐渐淡忘了我这个患病的贵妃。 日子很清闲地过了一月多余,天佑在家里却觉出了异样。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李香玉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妹妹来会他去读书品诗词,胡乱提洗脸水,谁知在书院内见了李香玉,不觉心中一动。看了出神,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何事,李香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天佑哥正要往哪儿去?"天佑淡淡笑道:“原是香玉妹妹,我告诉你。我要去书院陪红玉妹妹念书。”香玉听后愣住吃惊,寒心深知天佑心里一直对我念念不忘。虽今日擦胭抹粉,簪花插柳也还是不能吸引天佑的注意。便独自忍气吞声闷闷回房。 天佑来到书院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形似我的女子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西府海棠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上前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绰有余妍的柳蕙兰在那里出神忘乎所以。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紫鹃来催他用膳,只得进去了,不能再停留此院。 却说蕙兰正自出神,忽见梅氏招手叫她,只得走上前来。梅氏笑道:“蕙兰姐,不知为何红玉妹妹入宫以后家里的每个人就像失了魂似得,无精打采。也无心再做好自己手中的针线活儿,也不知何时再能与好妹妹相见,我们家里的天佑哥哥更是心神不定、行动失常,天天夜里闹个不止,这也不是个办法,姐妹都好心相劝天佑红玉妹妹很快就回家,还是依然无法改变,你到李祖母那里去,与姨娘祖母商讨如何能扭转天佑哥的一片痴心。”柳蕙兰很快答应了,便走出来往安善堂去。正走上荷花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色彩鲜艳的牡丹,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植。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晴雯正坐在那山子石上。蕙兰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安善堂走去。 四姨娘正在和李祖母炕上坐着,一时又唤莺儿倒杯茶来,一时又叫水桃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新柔换了糕点。众丫鬟们素日厌恶四姨娘高高自大,都不喜爱答理。只有紫鹃还和她合的来,倒了一钟桂花茶来递与她。两人正说着,只见柳蕙兰来了,拜见过四姨娘和老祖母。 四姨娘便一长一短的问她,今儿书院是哪儿来的教书先生,戏文是否可好,言辞用语如何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天佑也来了,进门见了四姨娘,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帽子,脱了外衣,换了靴子,便一头埋在四姨娘怀里。四姨娘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天佑也亲热搬着四姨娘的脖子说长道短的。 四姨娘温和道:“吾儿,你又哭哭啼啼闹着心里苦闷混了些酒吃,脸上热气蒸腾。你还只是一时以酒解闷,一会撒起酒疯来。还不如喝些解酒缓和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 天佑听说便枕好,在四姨娘身后倒下,又叫紫鹃来替他扇风散热。天佑便和紫鹃说笑,只见紫鹃淡淡的,不爱说笑,两眼睛只向蕙兰处看。天佑便拉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理我好不好呢。”一面说,一面摇晃她的手,紫鹃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正好李香玉路过听的见,素日因爱原恨天佑平日对她冷淡相对,如今碰巧又见他和紫鹃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压抑之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心软一时下不了手,今见打情骂俏相离甚近,便要用茶水泼到他的脸上。因走进堂内而故意装作喝茶,气呼呼把桌子上那一壶冷冷的茶水向宝玉脸上只一泼。只听天佑“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撒在炕上的湿透枕头挪过来,又将满是茶叶的灯坐垫拿了起来清理,扶起天佑只见满脸满头都是茶水茶叶。四姨娘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天佑擦洗。 一面又责骂李香玉。可卿公主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天佑收拾着,一面笑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想有香玉妹妹不是有意而这样失态,若没有说错,太爱天佑了,醋意浓浓。” 一句话提醒了四姨娘,那四姨娘细细想来不责骂李香玉,说到这里,李香玉那头早已越发低下去了,半晌,不能抬起来。早有两点眼泪,落在她的衣襟上。这时,四姨娘难堪之色,已经现于脸上。仔细揣摩,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一定要追着向前问,只怕有刺破女子秘密之伤害。便道:“既然事已发生也罢了,香玉,唯干娘知道你对天佑心里有气,但也不至于泼茶水用以宣泄,你有何事可以当面说出来就好。”说完端了热茶放在香玉手上,可香玉不敢直视四姨娘,背过脸去,放好热茶,抽出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柳蕙兰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又呷二口茶,心里却有一句话要问她,是否真心喜欢天佑,太在意天佑对自己的感受。 但是柳蕙兰总怕说了出来,冲犯了香玉,如此话到了舌尖,又吞了下去。这时,她似乎知道柳蕙兰看破了她伤心,于是勉强笑了一笑,说道:“蕙兰姐心里所想正是我想要说的,我不是万分为难,只是此压在心中的苦闷太久了,我决不会再想容忍下去。” 蕙兰道:“这个大家很明了,不必介意。”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无甚可说了,柳蕙兰也无甚可说了。屋子里沉寂寂的,倒是胡同外面卖艺为生的小贩,敲着那铜碟儿声音,一阵阵送来。受惊心伤的李香玉又呷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约了过日再细细说来。 绮罗香(二十三) 玉露凋伤桂树林,万里烟尘雁孤云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昔日记忆里的江南的风俗渐荡,人人喜的是风流,爱的是词赋。如今独自一人住在这深宫里,我成为了一静默的贵妃。 午后的阳光炙热,那些注意保养的后妃绝对不会出来晒太阳,让自己宝贵的肌肤受损,所以整个宫里难得地清静了。躲过炙人的浓烈骄阳,几日养病在身的我在彩云撑扶下,慢步钻到万春亭前那株松柏树的浓荫里赏景。 刚走出殿门不久,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砖地上,紫色云翔蝙蝠纹轻纱装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香玉,我有话和你说。” 我定定地看着弘历,面容苍白憔悴,只有眼内仍亮着一点点希冀。 弘历面色惨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我昨晚不眠想了整整一夜,你也知道皇阿玛的后宫佳丽不计其数,虽说你现为贵妃,但皇阿玛无一心思放在你身上,日子孤独苦闷。你若想回家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拉起我的手直直朝着太和门方向走去,脚步匆匆,像是逃离。 彩云在身后大声说道:“王爷带香玉贵妃娘娘去哪儿啊!” 我眸内仅剩的一点光芒熄灭,眼睛只余空洞、悲伤。 弘历不管彩云的叫喊声,带着我往前奔去。很快脚停在了宫门的台阶前,无论如何看来今日付出任何代价也要送我回家,他蓦然转身,快走到了一批高大的玉龙白马旁,牵起我的手把我扶上了马,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穿上,两只衣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黑色朝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拽着她往西驰去。 白马在烈日中奔出了紫禁城。 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弘历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这批白马已是抄过路上过往的行人,回转身来,已看不清紫禁。我在绣花衣袖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恰到好处地流下泪来,气哽声涩道:“弘历哥,你带我去哪儿,若是真与你皇阿玛不辞而别,万一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弘历满头大汗淡淡开口:“香玉妹妹,我是为你好,即使付出一切也值,无须害怕,一切有我皇额娘为你做主。” 我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弘历哥的一片好心我会永记在心里,只是自打接旨入宫起,妹妹的人就是万岁的,心也是万岁的,妹妹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家与心爱的人相聚。妹妹常常见不到心爱之人的面,有时实在挂念得紧了,就向出宫的大臣打听家中之事,说来都是心里的苦唉!” 弘历转头对我说道,“香玉妹妹,你心中的孤独我也深有体会。入了宫很少见家里的亲人这滋味很难受。”接着叹了口气,“香玉妹妹,你如果好生疼惜身边的爱人,怎会有今日之事?” 我眼睛内有喜悦。被弘历这一说顿时眸底漆黑一片,了无情绪。 “一言难尽,就如为什么你皇阿玛要费尽心思把我弄进宫?”我忍着时不时由内心传来的疼痛,颤抖地问。 “自然是有原因。”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渺茫的道路,敷衍地回了这句我听过几百遍的话。往日每次在汇芳书院我问他什么,他都回答自有安排,自有计划,自有原因,我就像个闷葫芦什么都不知道。 “你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不只是为了送我回家这样纯粹简单吧。”他松着马缰绳,慢慢沿着河边走着。 “也罢,伤心之事不想重提,你皇额娘出了那个绣题,关于月桂香,你认为我该在这次晋升上新的官职锋芒毕露还是继续保留原有的职位。”我的话才顿一下,就被他打断。 “我皇额娘不可能出《月桂香》的绣题。”很坚决的一句话,更否定了我心里的猜测。他语气宛转波折,“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对吗?那就照你找到的答案做吧。” 我惋然轻叹,他虽是熹贵妃娘娘的亲生儿子,可他皇额娘却从未将他当亲骨肉般看待,他们之间的感情淡漠如陌路之人。熹贵妃的爱全部给了已经夭折的孩子,却吝啬着不肯分给他一些,也难怪他会对熹贵妃有诸多怨言。 我想,他一直是孤单的吧,却从来不肯表露在脸上,一人默默承受。 “弘历哥,要不我和你找个地方赏景散心便好,回家若是让亲人看见会误会多不好呀,说实话,我也不想因为我一个人连累大家。其实,这一切或许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我不自觉地说了这么一句,换来他一个惊讶的眼神,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既然香玉妹妹不想这样唐突冒然回家,一起去轻松畅然享受这美景散心也好。不过你不能洞察我一直埋在心里的苦楚,若你经历过我所痛的,就会明白,那个位置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坦白他的一丝真实情感,也许,我真的不能体会他心中的那份孤独。所以为了帮他,一直以来我不顾危险选择接近他,我相信,只要我的不断热心温暖,将来也会融化他淡漠无情的心。 这里正是通往颐和园的大道,两旁的柳树,垂着长条,直披到人身上马背上来。弘历跑马跑得正有些热,我紧紧抱着他拂面柳树底下吹来一两阵东风,带些清香,吹到脸上,不由得浑身爽快一阵。我们的马,正是在下风头走,清香之间,又觉得上风头时有一阵兰麝之香送来。弘历在马背上放眼目睹颐和园春色,就不住领略这种香味。弘历心里很是奇怪,心想,这倒不象是到了野外,好象是进了女子洗浴木桶去了呢。一面骑着马慢慢走,一面在马上出神。那一阵香气,却越发地浓厚了。 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岸边,一列带蓬的马车,坐着四个二十七八岁的贵妇,追了上来。弘历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她们那里散出来的。 在这一刹那间,四辆带蓬马车已经有三辆跑过前去。最后一辆,正与弘历的马并排儿走着。弘历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飞天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软玉簪子,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粉红的襦裙服,用细条雪白披帛装饰周身。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弘历自幼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熟悉的面孔上,微微放出晕红,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子。 弘历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觉,把那马催着走快几步,又走慢几步,前前后后,总不让马车离得太远了。马车快快地走,马儿慢慢行,这样左右不离,弘历自然也忘记到了哪里。那个美貌如花的女子,偏着头,正看这边的风景。她猛然间低头一笑,也来不及抽着手绢了,就用临风飘飘的蒙头纱,捂着嘴。在这一笑时,她那一双电光也似的睛眼,又向这边瞧了一瞧。弘历一路之上,忘了我的存在,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已经不能自拔。 绮罗香(二十四) 花谢花飞飘春榭,金玉良姻空牵挂 轻烟幽梦迷曲径,荷红玉影上青云 我并没有太在意弘历的忘乎所以,只顾眼前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商贩们卖力地吆喝着,粗糙的脸上满是对生活的憧憬。 我静静地观望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第一次来紫禁城,那时一走上街去,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又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好奇的双眼满是惊奇新鲜。听到外面喧哗的声音,坐在马车里终于忍不住悄悄坐掀起帘子的一处向外看去。一群小男孩哄笑而过,奔向远处的糖人摊子。不远处,一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女孩正和猴子一起表演着杂技。杂技炫目,我觉得挺有趣,帘子稍微多撩开了一点缝隙儿。突然,猴子冲向我声嘶力竭疯狂的大叫欲奔冲过来,吓得我赶紧放下帘子。 旁边跟着的家母这时轻声一咳,我受惊等而蜷缩抖动一下,赶紧规规矩矩端正坐好。 悉数记忆的流沙,那些逝去的年华,洗尽了我的尘沙。虽如今很多变成了支离破碎,那段埋没的陈年往事依稀若隐若现,想起来还有一丝丝的乐趣。 我和弘历失了神不久,影漫苍穹,一阵呼啸狂风将衣袂席卷飘扬,一场毫无先前预兆的大雨从天漂泊而降,我和弘历被困在马背上而不得去。便下马匆忙欢笑跑进岸边的亭子内,潮湿飞扬的尘土味,溃烂着的娇艳欲滴的迎春郁金,略带草涩味。美园风雨频交加,伫立亭内长廊边缘,伸出双手感受雨露的真实感。望着雨滴将我手上佩戴的象白玉镯子,最后将白玉的表面洗涤光亮通明。 雨如蚕丝,纷纷扰扰,风卷残云雷鸣闪电破空,岸边落红无数。如此电闪雷鸣我却无一丝害怕,反而享受地紧闭双目感受细雨拍打在手上的感觉。 “忍踏落花来复去,无可奈何听风雨。”待我感慨后,另一声感慨将我的话接了下去。“片片飞花舞望眼,闲愁散落烟水间”将双掌收回,回首抬眸时,他站在我身畔淡淡冷漠看着眼中的落雨,没待我沉寂陶醉这醉意雨景欲回神的我。他忧愁说道:“香玉,你初来到汇芳书院之时风情万种,艳惊众人,很多皇子从隔壁的碧桐书院得知有一位聪明漂亮、多才多艺、博学手巧为公主郡主做伴读的小女孩,便出于好奇,不约而至前去汇芳书院外面隔河相望,口水欲滴。当时一眼就知道如你这样的女子本该是要世上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的,实然我今日和你说这番话也许你心里也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只是你命苦,遇上了我皇阿玛,兴许后宫过于空旷,又见自己年已近老者,子嗣不多,心里着急,因已是选秀时候,因此下旨,朝中大臣官员家中有未嫁之女者,由内务府选其毓秀者,送入宫中,充实内庭,为皇家开枝散叶。因你家还未还清国库亏空的银两不能选秀,机缘巧合之下选中了才人赞善之职,但这些不足以成为你我之间的距离,即使你现已成为皇阿玛身边宠爱不舍得女人,我也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已心满意足了。” “此生能不能永远在一起还是未知,只可惜我心里已有了别人,你也知道从小性格孤僻的我从来都是寡言少语,鲜少与他人多来往,每日里只是刺绣弹琴,吟诗作画,原本以为日子就会一直的这样过下去。真的没想过自己会入宫当了贵妃,为了这事整整几夜不眠。即使进了宫,也必是不得宠,若不能为我们曹家争得荣耀,还是不要去的好。但人不能总那么天真,毕竟现实是残酷的。它只能随着泪水慢慢沉沦。你说的我都能理会,这沦落风尘不是你我之力能抗拒的。”我万万没想到,在这儿都能让弘历说出真心话。他的嘴角轻轻勾起,温和腼腆地笑了笑,竟也将双手伸到外面接起点点细雨。我与他并肩立于清凉的亭内,聆听在我们彼此之间回荡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开口询问。我们就这样静静呆滞地站了半个时辰,他的突然开口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我立你为嫡福晋如何?”似开玩笑的一句话由他口中逸出。 “金枝玉叶女,如何高攀权贵。况且你不是有了富察氏妹妹,不能因为我而抛弃了自己一辈子相爱的女子。却不好好珍惜。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的痛恨这样的美丽,女子若生的太美只会为自己招来祸患与不幸,世上多的是薄幸的男子,难道你想做一个垂涎贪恋美色的阿哥,这与你身份不合。若你真心对我好,可以常来宫里陪我说话解闷就好。感激君千般好意,愧不敢当。”我很坚定地婉约拒绝了他那一时冲动的美意,我来宫中的目的并不为权势贵重之位。原以为他会朝我大发雷霆,却不想他依旧笑望我,瞳中无一丝愠色。 谁不知弘历脱了他的厚实的披风覆在了我瘦弱的身躯上,“香玉妹妹,现下雨冷先加衣裳再说吧,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得了!”温柔的嗓音里是那份浓浓地关心。 我低头抚着身上的披风淡淡一笑:“弘历哥,这世上只剩下你和天佑还在乎我!” “不过你与她很像。”他悠悠叹气,“那日我问过富察氏同样的问题,她如你般入情入理地我说一番,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四阿哥您想象中那般贪慕虚荣,如四阿哥乃我心之所爱,就算陪之共度糟糠之日又如何。很幸福特别!” 正如我和他来之时那般毫无预兆,一起离开这里也是无声无息地,在他的背影中我寻到了人情迷茫与沮丧,我猜想那是因为我与熹贵妃同时对他的拒绝承受的压抑。或许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痛失的滋味,对于这位享尽万千追求宠爱的堂堂四阿哥来说,是一件很失败的事吧。 更加能坚信,他对富察氏萌生异样的情愫。也对,富察氏妹妹如此兼贤惠与美貌的女子,有谁能不动心呢? 阵雨很快就停了,弘历护送我飞奔回承乾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彩云竟没念叨我一声不响弃她离去宫外,而是为我换下早被泥弄脏的绣鞋和雨水浸透的旗袍。当看见我被寒冷雨水冻伤的双掌时,她张了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却又吞了回去,为我拿了一个小暖炉暖手。 那夜我点着微弱的灯认真刺绣,我示意彩云不要多口,静观其变。她看了看我的脸色,点了点头,再不说什么了,只是陪着我坐了,静静的喝着茶。 然而沉闷之余,我还是忍不住对彩云说:“我知道自己才文貌无双,实在是天人姿色,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子见了,必定是要看见眼里去的,只可惜若不能与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违背了誓言在这荒漠的深宫内院也无任何意义可言,真不知何时能回家团聚。不过正式大婚那天侍寝也只是一时片刻的事,宫里规矩,新进来的妃嫔,第一次侍寝后,按律都要晋位分的,除非,实在不得皇上的喜欢,这样的,也就另当别论了。” 眼见着头发揉干了,睡意已有。她扶了我进了暖阁在床榻上躺下,伺候我睡下,“主子娘娘安心的歇息吧,若一晚不睡影响了明日的精神。那多不好。明天一早儿就要去御书房当值。可别熬了夜。何况您身子骨还不是很复原健全。” 念奴娇(二十五) 篱畔春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睡去依依梦也空,醒时幽怨同谁诉 我缓缓闭上疲倦不堪的眼睛,尝试不再去想着烦乱无章的事情。静静的只作安然入睡,彩云替我掖了掖被角,放下了帘子,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我听着暖阁里没动静了,方睁开睡眼,屋子角上红木桌上点着默默流泪微不足道的蜡烛,像是放了什么香在里面燃烧,溢着幽幽淡淡的清香,灯影摇曳透过宫女们轻手轻脚的收拾着内院的影子,床前的小柜上点起了沉酣香来,是清幽入心的薄荷香味,却又带了点淡淡的桂花香。夹杂了蜡烛里的香气,却熏得我脑袋隐隐轰鸣。 心里想着与彩云方才自诉的话,心里一阵阵的不安,不明白弘历因何对我如此的青睐,尚未进宫多久,就将万千的荣宠诺言放在我的身上,这,却让我成了飞跃树枝枝头最醒目的鸾鸟,人人手里的长弓利箭,都必定要对准了我。 迷离惝恍中手一惊动,腕上的玉镯子滑到了手面上,带着温暖柔韵的体温,细润的倾贴着我的皮肤,我的心却咯噔一下,眼前浮现一对脉脉含情的眼睛,一个亲和柔美的声音说着,“知道红玉妹妹喜欢玉器,这是我在有名的香满楼买的镯子,红玉妹妹看喜欢不。” “天佑哥,我好想你。”我默默的念着,天佑哥是家母唯一疼爱的儿子,从小在别人欺负我时,他就一直的站在我身边护着我,在知道我要进宫后,他在家里为我独自流泪到天亮好几次,甚至,跟家父还发生过争执。 一大早,春儿从家中得知便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他在我原来住的潇湘轩外站了一晚上。 我心里知道的,若站在绣阁的窗前,我能看见院外回廊下那个落寞的身影,可是,我相见也不能见他。 咬了唇将头埋入被中要睡,苏杭绸织绣的枕头上不知何时已是冰凉一片,是我伤心痛惜的泪,我深深的闭紧了眼,从此后,天佑哥,你我,只能是陌路了。 第二天一早我慢慢意识到去御书房为了晋升女尚官之事。十日正是第十之日,我们由宫里的执事太监来接我领进御书房,来到当值所居的御书房门口时,寒尚书正仪态万方来到,见了我,过来行了一礼,不好说话,只抿着嘴儿冲了我笑。 我亦微笑了点头,这时,远远的一队宫女太监领着俩位清丽的女子过来,那俩位女子一身正式的宫装打扮。正是玉典事、五品典事佩秋。矜持含笑看着她们,却见她们快步上前,对着我深行一礼,“香玉贵妃娘娘来得真早。小的给你请安了。”我们忙伸手扶起,“妹妹们快别多礼了。”我被安排站在第三排第三位。环绕四周,银金方鼎,熏散桂香,廊腰缦回,前后四方金銮柱,镶金嵌凤,精细雕龙,玉碗金壶,薄雾般细软轻纱,飘逸浮动。 正在此时,有礼仪太监出来宣,“熹贵妃娘娘传各位女尚官觐见。” 我们忙整了整衣襟,潋了声息,静静的跟在执事太监的后面,进了御书房,御书房为三朝历代皇上所存放藏书的地方,处处涣然书香大气,古老残破的门窗亭柱上刻着彩凤戏龙飞舞,吉祥如意图,暗喻着此书房主子的身份不一般平凡。御书房大厅内,熹贵妃娘娘端然而坐,一边紧靠着的正是纯懿皇贵妃,两边依次而下,坐着五六位妃嫔,正都谨言而坐。 我们上次依依拜倒,给熹贵妃行了三拜九叩的国礼,口中清脆有声,“熹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熹贵妃今日温然有度,“各位女尚官大人快快请起。” 太监又引着我们给纯懿皇贵妃行礼,我们以家礼相拜,纯懿皇贵妃妃笑笑,一摆手,“罢了,今日乃是晋升大选,你们不必对我太多礼了。” 我心里一愕,这句话实在有点不像贵妃的风格,也不知为何纯懿皇贵妃说话如此在大众不顾身份。兴许遇到不高兴之事,在旁熹贵妃却像是不曾听见的,只端了一碗热茶慢慢的抿着。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起凤椅上的杜皇后。今昔面若牡丹,风髻露鬓,温玉柔光,娇艳若滴,繁丽雍容之色逼人。虽已年近三十出头,却依旧容颜未衰,风华绝代。尽管她从我们踏进御书房开始就一直在亲和淡笑,却还是掩盖不住她眼底的那份沉稳老练。早就听闻后宫姐妹议论她是位政治野心家,后宫皇后之位本轻而易举掌握在手心里,只可惜各后宫嫔妃意见不合,致使宫中皇后之位一直悬空。不过奇特的是皇上一直放心把一半的朝政寄予她来料理准奏,似乎想做另一位“武周女皇帝”。 还预料之外弘历竟然与她并列而坐,脸上毫无喜色,仿佛根本不认为今日是他来看我,他就像位呆板的旁观者,肃穆冷寂。 接着司仪太监就捧着笺金小册念着我们的芳名,凡是被念到名字的都会上前一步走到正前方将绣好的刺绣呈现于熹贵妃与纯懿皇贵妃面前。不论刺好的绣品好是不好,熹贵妃都是规行矩步的温和淡然一笑。 司仪太监很稳重地宣扬着每个人的名字,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金珠钗的寒尚书站出来将绣品展开,所有的姑娘都暗自冷冷叹了口气,就连面无表情的弘历都浮出了诧异之色,随后转为连连赞赏。唯独熹贵妃的神色依然一尘不变,淡笑点头。 这么多姑娘的绣品皆为月下香桂,其中也不乏上品之作,只可惜都是一成不变的寒月桂花,看多了也就觉着枯燥乏味。而寒尚书这幅“风中残落冷月桂花”意味深厚,意境有痛,痛中藏情,维妙维肖。最大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她所绣之桂花正在凋谢枯落,无尽的悲怆凄苦将我们带进一个酸楚动人的故事,不自觉陷入悲痛。 “林中暗香来”,它唯独突出“暗香”二字,林下昼焚香,桂花同寂寂,丹桂飘香,孤寂没落隐余香。 “桂子月中落”,它注重绣描“风桂”二字,北风吹尽孤残枝,浩月当空成玉树,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与嫦娥思念相照应。 如幻如真,其绣功根本无从苛刻挑出毛病,实乃迷醉一世,倾倒众生之作。听到司仪太监叫到我的名字,我便捧着才赶绣完成的作品上前,轻柔地将其摊开展现在众人面前。众女尚官中传来窃窃私议,最后转为讽刺的低笑。我从容地抬头仰望熹贵妃娘娘头头是道解释说:“臣女这幅绣品名为‘月下马踏桂花凤求凰。” 熹贵妃那张温煦淡然笑脸刹那一变,血气尽褪,单手虚弱地撑头软靠在凤椅的薄金扶手上。弘历出神先是望我一眼,再关切地询问熹贵妃的状态。她只是将头轻轻地一摇,示意并不太大碍事,很快收起疲劳姿态,尽量扯出她自认为很甜美的笑容,神色却暗藏几分凌厉。 她的脸色越发朝气蓬勃,近乎从容不迫地说:“好一个胆大妄为的香玉贵妃,竟敢不将本宫丝毫放在眼内,还提起孝敬宪皇后与皇上的事。其中还藏有本宫宛如凤凰跃上枝头。”她健步如飞冲到我面前夺过绣品,毫不留情地将它丢在金石砖地面上说:“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月桂香。” 我低头不敢再多说任何话语,随她欲将我沉默的冰冷眼神在我身上游移,我早就猜到这题不是熹贵妃所出,根本就是皇上授意而出。我原本不想绣凤凰飞舞激怒熹贵妃,但是弘历之延伸含义却让我放胆绣啼血火凤凰激怒熹贵妃,揭起她的痛处。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他们俩是不是亲母子关系。这更加证实了宫中所传熹贵妃与孝敬宪皇后的感情如同亲姐妹,也许根本属于谣传,我从哪一点都看不出来熹贵妃曾经会与孝敬宪皇后情同姐妹。 念奴娇(二十六) 淡金香残燕子楼,飘泊亦如人命薄 闲庭一曲幽梦回,泪干春尽花憔悴 “传本宫懿旨,两淮盐课李鼎之女李香玉,秀美端庄,德才拔萃,温婉贤惠,深得本宫之心,即册封为大清朝皇贵妃,择日大婚。” 我听见熹贵妃在众女尚官面前亲自下的懿旨,一张粉嫩白皙的脸蛋顷刻惨白无色,也不知何时,伤痛把眼泪悄悄覆盖,回忆在心里开始残落。而我早就料到我很可能会被正式封为皇贵妃,只因我的人儿清灵脱俗,飘逸似不在凡尘,不由的众人心底羡慕的那个如花似玉我来。 朝廷原有绝美三位贵妃手握后宫实权,第一位就是孝敬宪皇后,雍正皇帝朝思暮想的原配妻子,其父为内大臣费扬古,历经四十年无数崛起的宫廷斗争,时而钟灵毓秀,有辅佐丈夫之贤名;时而愚钝不堪,比如那场千秋节的闹剧。然而今日,昔日的风华雪月已坦荡消逝,不谈万古留名,但她零碎不灭的灵气依然在朝廷的地位、声望、威信首屈一指。 第二位乃年羹尧大将军之亲妹敦萧皇贵妃,出身官宦世家,家世显赫,地位却仅次于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因常年怀有子嗣皇上就在雍正元年封为贵妃。赐予她住在最舒适的内廷西宫翊坤宫。他不负众望,一生之中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在皇后前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成为新一位在雍正心里挥散不去的宠爱有加之女子。 第三位懋嫔则是雍正帝最早宠幸的女子,早期号格格,人品贵重,性资敏慧,往昔仰敬皇太后慈喻从而登上了宝贵的后妃之位,她只是一个在别人眼里很渺小的侍妾,皇上却能如此用心珍惜地将这么重要的抚养教育子女重担教给他,可见皇上对其信任宠爱程度之深。只可惜可叹岁月如梭,往事如流水,留走了的记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水雾,淡淡的,朦朦胧胧的。 曾经这样争宠夺爱的旧形势对熹贵妃娘娘与四阿哥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威胁,即使她在朝廷上有亲生父亲四品典仪官凌柱为其支撑,此背后靠山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没有强大意见后宫嫔妃之力做后盾依旧是她的心疼伤病,所以才有了这次昙花一现的女尚官选妃之说。她不惜舍去皇上对自己的千般恩爱将心无城府,没有私心杂念的女子推上皇贵妃之位,这样一来,她就顺利地将我与她绑在一起借助外力自己有资格成为内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宫事宜。 “至于其他的女尚官,绣品珍贵难得,不如纳入日常生活为用品。”她思忖了一会儿,“所有的女官都有赏赐黄金玉器资格,即刻领赏。” 回到承乾宫我就开始纳闷心慌满头满脸的汗,泪水成串儿的往下流。伤痛一重重地加深,我记得后宫妃嫔主位虽说不少,但自从当今孝敬宪皇后西辞离去之后自熹贵妃一直未被册封为皇后,正依然保持品贵淑贤德贵妃的位置不动。也不知为何皇后之位还是始终空着虚位以待。家父家母曾在私下诚恳地对我说,以女儿的天资容貌,获得圣眷,临位贵妃,安享荣华是指日可待。我只微微淡然一笑,用别的事把话题岔了开去。未被选中之女尚官皆被晋升为级别较高的女官,而熹贵妃却如此迫不及待地将我真正封为贵妃娘娘,难道只是为了拿到手中的皇后之位这么轻易之事,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仅仅因为一幅绣品就能令她如此失了方寸? “主子娘娘,你怎么了,为何独自一个人在此默默流泪,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彩云呆呆地站在我身后望着忧心忡忡哭泣的我,欲言又止。 “今日熹贵妃娘娘下了懿旨要我许配给雍正皇帝,原天真单纯以为只是一个虚名假意的贵妃名号,没想到就这样失去了自由嫁给了不是真心相许的爱人。也从此很难再归家了。”我依旧埋首于顾影自怜,自伤身世之中,我还是想不通这些事。彩云看了也不免伤情。 殿外的忙活儿的宫女也听见了。帘子一掀,那位叫妙菱的宫女领事忙忙的走进来,“彩云,主子娘娘怎么哭成这番模样了?香玉娘娘,您怎么一回来就哭个不停呢?” 彩云只是楞楞的,说不出话来,妙菱忙吩咐宫女端了热水来,用巾帕在热水里绞了,细细的为我擦着脸上的泪水,口里说道:“主子娘娘是不是太想念家了?刚刚到了人生不熟之地,不习惯是有的,住长久就好了!”我轻轻点了点头,让彩云帮我把头发梳拢好,就起来到外面屋檐下坐着赏赏夜景以便缓和心里的忧伤。 刚出来坐着不到片刻,就听到“主子娘娘,四阿哥约您去景仁宫。”彩云的声音细微到颤抖,我身体轻轻抖动了一下,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么都明白了,没再说其他多余的话语,徒步出门欲前往景仁宫,却发现我的手被一双如寒冬冰水的手握住。 “主子娘娘,我不是有意骗你。”她满脸伤意愧疚,“四阿哥是奴婢的恩人。” “我不会介意。”打断我继续往下解释,虽然一直都知道彩云来到宫里不是个一路平坦的女子,却怎么都没想到,连她都是四阿哥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举动的人。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四阿哥弘历为了让我过得好一些一直都是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感触谈话之余,景仁宫传来女子弹奏《月暮云林》,时而绵婉悠悠,时而穿云裂石,时而如丹凤展翅,直冲云霄,或轻歌曼舞,或急管繁弦,或如情人间呢喃低语,真是妙不可言。 夜深人静的紫禁城,处处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息。我顾不上害怕,随着这动人心魄的琴声,打着闪烁烛光的灯笼向着景仁宫跑去。疾步如飞危险中东躲西藏地避过了几拨侍卫的巡视,终于靠近了景仁宫。 此时正是寒冷月夜,温度低得喘气成霜。想到被责罚的宫女浑身湿漉漉跪在院子里的样子,我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小时候来到宫里看见那个冻成麻木不仁的犯了事的妃子。心中越发忧虑,望着近在咫尺的桂花树,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何人?”就在我刚刚走到一棵古老桂花树下的瞬间,身后突然琴声弦断并有询问声响起。我慌忙失色,不敢回头查看,紧紧朝着桂花树反方向撒腿就跑。 紧张失措之中,我早已经分不出东南西北。顶着黑蒙一通乱闯,很快被另外几队巡逻的侍卫发现。众人齐声呼喝,向着我围拢过来。 被这样从未见过的阵势吓得手脚发软,我脑子里一片茫然空白。手臂突然一紧,已经被身后追上来的侍卫牢牢抓住。另一只手打掉了我手中提携的灯笼,口中冷哼道:“胆敢夜深在此深宫乱走,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眼看着我就要被侍卫完全控制,我的小脸早已经吓得惨白。认命地紧紧闭上双眼,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剧烈地跳动,似乎要碎裂了般的疼痛。 “住手!”就在我完全绝望的那一刻,一个黯然冷漠而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我心跳满了半拍,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被重重地搂进了一个带着清淡熏香味道的怀里。“原来你在这,我找你半天了。” 这是什么样的情形? 抓着我的侍卫一愣,眼睁睁看着我被那人抢走搂进了怀里。心里一慌,嘴上也不自然起来:“四……四阿哥,这……这是怎么回事?” 念奴娇(二十七) 忽闻寒夜红颜醉,浮华虚度情眷恋 轻描淡写红尘梦,魂断香消弃旧情 夜色迷蒙,荧光彩蝶以优美的身姿,轻盈的体态,深深惹人喜爱,它飘舞于花间叶隙,溪畔泉边,漆黑宛若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我纯白的脑里荡然无存之下不能相依而绝望。火把的光芒在我周身映出深深浅浅纤细的身影,随着我娇嫩的身子骨躲闪奔逃不断变幻。那种惘然若失和惊慌无助,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眼中。就在这一瞬间,他冷漠黯淡的心忽然变得柔软。没有经过任何考虑,他便快步赶了过来,在侍卫抓住我的那一刻,将我抢了过来护在怀里。 轻率之举过后,他隐约心中觉得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可是当看到月光之下一双温柔的亮眸的时候,那份懊恼莫及立刻烟消云散。 这个有着一双内心忘不了的清澈眼眸的女子,让他有种莫名的保护*。 “参见四阿哥,香玉谢四阿哥救命之恩。”我惊魂未定低着头不敢直视,恭敬含蓄着连续作揖道谢。等了许久片刻却不见他回应,心中焦急,我只好忐忑悄悄抬头看向他的脸。 弘历从琴音心事中慢慢回神,低头正要说话便看到我偷偷摸摸打量他的视线。脸上不知为何竟然一红,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羞涩:“香玉妹妹,你我之间无须多礼。只是为何深夜一人独自在宫里乱走呢?” “谢四阿哥。我远远在宫里听闻四阿哥在沉绵陶醉于悦耳乐声之中,风光无限好,有女奏弦琴,琴声犹动听,只欲睹芳容。就好奇一人不顾危险便匆匆而来看看。”我谢恩之后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之后忽然失声叫道:“哎呀,不知何时踏碎了一朵娇嫩弱小落入尘土的桂花!” 刚才那一团无序的混乱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树上娇贵的桂花掉在了地上,已经被众人踩踏得模糊不清。我弯腰将它捡起,欲哭无泪地看着上面所剩无几的花瓣。 心里忍不住的怜惜,都是花儿般娇嫩的女孩儿,无端的却来这里受这般的罪。一人如残碎不堪的孤寂度过今后宫中漫长的生涯,心里是无尽的伤痕累累,紫禁城里究竟埋葬了多少女人的血与泪,没有人能算得清,只知道这里每一寸地每一块砖的下面都是暗红的土!再重的檀香也掩盖不住那刺鼻的血腥,再出尘脱俗的花也掩埋不住那多少女子苦寒无耐的一片冰心。 这断树残桩枯枝萎叶,旧苑锈井破门颓墙。庭院深深一蓬春草,石阶倾斜玉兰折裂,云重雾冷星陨月缺根竭茎衰柳败花残,无数随风洒落飘入尘土的花就宛若后宫女子千万,能得善终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更多的不是在尊荣尽享时不明不白的死去,就是在失宠无依的凄凉中老去。 我静静的站在弘历面前看着残落余香的花朵,突然的眼泪就下来了,却不敢哭出声,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一抖一抖的颤个不停。 “怎么了?是不是触景伤情想到悲伤之事?”弘历已经准备离开,听到我的抽泣之后又站住了脚步回头望了过来。看到我哭丧着脸盯着那枝踩碎不起眼的小花,心里便明白了几分。笑着说道:“花没了,再去折就是了。” “可是人没了,还能重新再来吗?”想到绝美年华的光阴,能有几个年头在宫里经得起如此的消损秏折?我的眼泪便不听话地掉了下来。我越是想忍着,越是落得凶。 见我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弘历轻叹口气返身走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将我放任不管。 “唉,你心里的难过我能感悟得到,这些花自从我出生之时就已经种植在此,一直伴随我长大,也不知她们曾经怎样地美丽过,直到你的出现我才慢慢意识到花和人一样有着不肯与别人述说的感情。之前我无法想象她们的娇贵美丽一面。也因此,我自己有时候会不自觉然深深沉醉于这种不可想象,不可求源的忧伤美丽之中,挖掘他们绚丽的往昔背后,然后蓦然回首,将人与花两种不同生命形态拉至眼前,也会黯然泪下,这不可解释的一切世事无常蕴涵着多少难以诉说的风花雪月悲欢离合,无论宫里宫外都蕴涵着多少沧桑世事中永恒的感动和无垠的苍凉也不是你我能排斥于内心之外。”弘历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心里清楚花一但凋谢还会依然长出新的美丽花朵,可是人就不如这脆弱的花,若是粉身碎骨乃还能重新复原?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替你摘一朵最大最好看的花送与你。” 一抹很浅的、很淡的笑容出现在我脸上,像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刹那就失去痕迹。“啊?”我讶异地看向弘历,实在没有想到入宫以来他堂堂的一个皇上器重的阿哥竟然会送我一件真实难得的礼物。感动欣喜之后,很快便沮丧了下来。将掉落在地的红灯笼重拾起拿在手上,本想痛哭一顿把将要与皇上大婚之事说出,可景仁宫内萦绕着浓郁的桂香气,浓稠的味道沁在心尖儿上说不出的心酸。我急急忙忙和弘历告别。“谢四阿哥帮忙,只是这花必须要我亲自去摘才可以,臣妾告退。”我心知弘历一直属意于我,我决不能冒险让痛处告知影响了弘历的心情,那重压在心底的话语糅杂了暗淡与哀戚。和弘历道别之后,我便飞快地向着承乾宫走去。 望着我匆匆离开的身影,弘历眉头微微皱起。从我含糊不清说的话语中,他已经猜出了宫里定是有人故意刁难于我,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妃嫔所为。后宫之中自有一套行事的规矩,这种宫中争斗他也不好插手。本想转身回去,可是双腿却不听控制地向着我追去。 “唉,罢了,香玉妹妹第一次入宫就已吃了很多苦,不如问问也好。” 自言自语一声,弘历已经飞快追到了我身后。双臂伸出将我抱起,急若闪烁的流星般向着后园桂花林冲去。 我正喘着气快速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就觉身子一轻已经腾空而起。 “啊—弘历,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下意识地正要惊呼大叫,忽然发觉这个怀抱有些熟悉而热情如火。那淡淡飘散的熏香味道,正是弘历身上独有的气味。灯笼渐渐从手中滑落下去,她紧紧双手抱住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俊俏秀丽的脸。“四阿哥?我想说但说不出口。” “想说就说,不要勉强自己,隐藏在心里必然会很难受。”弘历清冷的嗓音中隐含笑意,抱着我飞速地跑着。因为常年习武的原因,他的身子骨极为结实。加上我自小多病身形纤弱,抱在怀里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很快,后院的桂花林便出现在眼前。 “谢谢四阿哥的宽宏大量能体恤臣妾,你带我来是为了实现我能亲自摘一朵花?”弘历抱着我一直到了桂花树下,这才将我轻轻放下。我仰头看着他伸长手臂正要撇下一枝开得正盛的桂花,红着脸轻声瞬间阻止道。 他吸了一口冷气,茫然失措,微微一笑回头看着我,说道:“为何又回心转意了?”我柔声细语,语重心长回道:“臣妾心领四阿哥的好意,只是每一朵鲜花都代表着一个美丽的生命,不想因个人的喜好剥夺残害一朵茂盛玉立花的生命权利。”伸出手正准备原路抱我回去,却见我后退了两步满面局促。 念奴娇(二十八)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我独自一人自己回宫就好,不必再劳烦四阿哥了。”身上还夹杂着他忆苦忧思的余香,每一次均匀平缓地呼吸都让我心照不宣。只可惜与他无缘无分,若是再被他抱着回去,且不说被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单是我自己也会心怀愧疚啊。 弘历听我说的话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他伤神道:“香玉妹妹,你知道我为何独自来此宫弹奏乐曲?原来在宫里的每一个孤独夜下,都是孝敬宪皇后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赏析月色美景,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高山流水’,皇后吹‘潇湘水云’,如此情投意合合奏一曲,虽不是孝敬宪皇后的亲子,但情亦如亲生。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心里很好很舒缓的。只是孝敬宪皇后已仙逝,只余留我这个孤苦的未亡人还残喘苟活在彷徨世间。不知孝敬宪皇额娘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 我知道弘历一心对先帝之死难以忘怀,停住脚步转身笑着安慰道:“弘历哥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童年时的孤独。就算是现在正处花样年华的我们,也曾感受过这种孤独、无助。若不是孝敬宪皇后无私的爱唤醒了你心中已久的冷漠,也许还一直沉迷于自我的世界里。你渴望欢乐。我也渴望欢乐,到头来却是泪水划过面颊的悲伤;你和我都渴望自己拥有自由的幸福,到头来却是无人陪伴的孤寂。有你刚才的良心好语,我想孝敬宪皇后对你长期的关爱是值得了。一切宛如破碎的桂花就这样印满了重重叠叠的生命的影迹,那么沉厚,那么绰约,却那么美丽。而你得到孝敬宪皇后的真挚无私的爱,自然心中也盼望身边曾经给予过的人既然孝敬宪皇后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虽然在皇亲之家失去了原本快活的自由,只要学会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我说完转身就走,谁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便再次落入了弘历的怀里。低头看到我慌张意乱害羞的模样,他挑了挑眉以显满脸无辜。 “若是你这贸然失礼的行为被侍卫看到,又会像刚才一样引起一堆烦杂琐碎。更何况已经快要宵禁了,若不及时回圆明园你怕是来不及了。” 弘历轻柔把我抱在怀里,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他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坚强意念,只怕我这凋残之心,早就随孝敬宪皇后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孝敬宪皇后既然因缘注定命薄,就请为了这自我顽强意志从苦闷孤寂解脱出来吧,也为了富察氏妹妹,好好活着。玉儿知道,若无孝敬宪皇后在,即便活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还没话落,仿佛是为了验证我之前说过的话,还没有把最想说的说出口,宵禁的钟声便响了起来。我顿时急了,连忙闭上嘴可怜兮兮地瞧着他。 弘历心里淡然长叹一口气,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玉儿,天佑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和柔温顺,真心诚意道:“能遇见弘历哥哥,也是玉儿最大的福气。” 被我这样的急中含蓄一笑神情逗得差点笑出声来,弘历脱掉风衣布将我浑身裹了个严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脚尖点地箭一般窜了出去。 我在弘历的怀里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此月儿色泽虽然清朗明秀,七星北斗亦是耀目闪亮如宝石。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手里提了一盏弘历随身携带小小的风灯慢慢腾空回去。 明月笼罩如轻蛋白的雾气,宫路崎岖,又多假山假石,弘历和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眨眼间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可惜景仁宫与承乾宫宫路布满杂草乱木,天黑很难辨清方向,纵然弘历全力飞奔,赶回到承乾宫的时候,殿门已经紧紧锁上。 我见状大惊失色,上前用尽全身之力推了推,大门轻微晃动了几下发出吱嘎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退了两步,颓然萎靡地坐在殿门前的石阶上。宵禁不归,明日被掌事宫女责罚是小,连累彩云责罚跪上一夜事大!这么寒冻的天气,她怎么禁受得住? “别伤心,我让执事太监帮你开门就是了。”见我欲哭无泪的脸面,弘历顿时心里便堵得难受。随口好心安慰一句,他转身便要去找人来开门。 看着弘历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想不到你对我真好!但还是不要去,你会让他人误会的。”他是四阿哥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已是皇上指定婚配的女子。半夜三更不睡觉乱在宫中独闯,最后勾搭了四阿哥回来叫门。这要是传了出去,我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嘴上虽这样说,可是就这么在外面站上一夜也不合情理。前前后后左思右想片刻,我明亮的双眼扫视迷茫停落在了那高高的院墙上面。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你想要翻墙直入殿内?”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夜已深无人看守,不来又有什么办法可入殿内?再说了又有何人能知晓。” 弘历一直笑着留意着我憨态可掬的一举一动,见我忽然眼睛一亮跑到了高耸的院墙下面,立刻便猜出了我心里冒然一试打算。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他双手抱在胸前站在一边,看我像只小猴子一样连蹿带跳却始终够不到墙头的笨拙迟钝之样,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姿态,天亮了也过不去。”弘历实在难以忍心看不下了,后退几步猛然地加速向前冲去,接着轻巧蹬着墙壁窜起,双手一撑便轻轻松松、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墙上。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灰尘,他弯下身子向我伸出手去。“抓紧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夜色朦胧中,高高在上的他如神衹般高贵俊美,我亦然看得如痴如醉,犹豫未决了一下颤颤抖抖地伸直胳膊抓住了他凉透全心的手。指间相触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再次失去了有规律的节奏。手上传来他紧握的沁心温度,身子随即被他提了起来。 片刻飘飘然的悬空之后,我安然妥当地坐在了弘历身边。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疯狂的举动。低头望向地面,我眩晕了一下急忙闭上了眼睛。 “别害怕,抓紧我的手就好,这就放你下去。”我顷刻间凄凉黯淡的脸色泄露了我从来没有的恐惧,弘历没有多说,调整了一下姿势之后对我低声道。见我紧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这才抓着我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脚尖终于踩在了熟悉的地面,我如释重负地睁开了眼,一阵胆战心惊全身早已经冷汗潺潺。抬起头望上去想要和弘历道谢,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接着眼前一晃,一团软绵的东西从墙外飞了进来。我下意识伸手接住,这才发现是方才慌乱踩碎的那枝桂花和风衣。 破尘缘(二十九) 红尘滚滚欲嚣嚣,情为何物俱遗抛。 青灯古佛伴岁月,何言寂寞魂魄消。 侧耳细细静心听,墙外没有半点一丝声音。我捧着残缺不全的桂花,楞楞的站在院前的桂花树下,一枝欲放不放的花蕾巧巧的在我的头际摇曳,清清淡淡的香气忽有还无的直入心底,我的心却一直的,一直的沉了下去。突然反应清醒过来,急忙向前殿跑去。 弘历靠在围墙上闭着眼,听着我急急忙忙跑远的脚步声,嘴角轻扬,再次微微笑了起来。 自从孝敬宪皇后离开以后,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原本荒芜缭乱一片的内心因为我带着苦闷来到宫里而有了些许暖意,虽然是凄冷的月夜却有了如沐春风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我与孝敬宪皇后有些相似,也就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放下心结,愿意与我接近。可是仔细想来,他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难以割舍的情意。或许是某一瞬间消逝的神态,又或许只是一种突发起来的感觉。 “唉,见她脸上忧伤如苦瓜似的脸蛋,竟然忘了问她是否有心事没有说出。”弘历右手握拳轻击了一下左掌,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罢了,反正以后还有机会在宫里相见,将来遇到了再问吧。” 心情明朗轻松起来,倦意也随之涌上。弘历打了个哈欠,脚步轻快地向圆明园走去。 我拿着桂花跑回了前殿,空荡寂寥的大殿里,只有彩云一个人孤零零地抱膝坐在烛光旁发抖。见我平缓微笑过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香玉娘娘?我不是在做梦吧?等你回来都要睡着啦!”宵禁的钟声响罢,她眼睁睁看着老太监将门锁紧。春儿冬儿等人误解我这一夜便回不来了,也懒得继续熬夜等我,自己早已睡去。本彩云想喝了几杯冷茶之后便进屋睡去。但心里一直惦念着我,就无法安然入睡,只好一个人默默在大殿坐着盼着我早日安然无恙回来。 彩云早已死心了,准备就这样熬过艰难一夜。谁知道就在这时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怎能不令她又惊又喜?抬手揉了揉眼睛,她一把抱住我又哭又笑:“我好担心你,香玉娘娘。还以为你出事了!不是已经门禁了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先别说这个了,赶紧回房去。这里风冷,以免着凉了。”抱着彩云冰冷的身子,我心里一个咯噔,顾不得多说,扶着她站起身来推开门走了进去。 暖暖的隔房内,我和彩云坐在一起,忙碌了一夜,肚子有些饿了。御膳房传了膳来,其中有两道菜分别是熹贵妃和皇上赏赐的,到底是宫廷里的菜肴,精细又不乏美味。 满桌子的菜我却只尝了几口,彩云见我无精打采,夹了点油盐渍过的豌豆儿,放进我的碗里,“香玉娘娘劳碌疲惫了一夜,肚子早已饿慌了。内务府已着人打听了香玉娘娘夜宵的口味爱好,却说只是喜欢清淡的就好,”温馨的笑容瞄了下我的脸色,“奴婢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适合娘娘的口味,就只挑些清淡的让御膳房做了,香玉娘娘若是不喜欢,奴婢派人叫御膳房重新做来。” 说完转身就要吩咐小宫女去传话。 我忙一笑拦了道,“罢了,今夜出去走走心情自然是好。这些我都是喜欢的,只是想想快要成为皇上身边的女子,有些不适应。”心里冷冷发笑,若是明日去与众后宫姐妹相聚,露出老成稳重的气质,倒也看着叫人舒心稳当。但若是一脸哀愁,怕是后宫里的姐妹都会在暗地里议论,我这位新进宫未正式的贵妃,有多娇身冠养了吧。 看着彩云,我客气的谢她,“你多费心了。” 春儿冬儿知道我已回来,便起床在一边好生伺候。春儿却是满脸的不解,瞪大了眼睛,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她大概是不明白,因何以往在家多愁善感的我,进了宫后,见了人都是满脸可亲的笑容,对下人也越来越客气起来? 我慢慢嚼着嘴里的豌豆儿,看着在边上忙着递茶倒水的两个小宫女,她们跟随在宫里多年,是个懂事的人儿。想必其中也吃了不少的苦还依然做事有条有序。心里渐渐不自觉佩服。 吃完了夜宵,身子禁不住疲倦起来,彩云见了,忙命人进了热水,服侍我沐浴了,披散着湿发坐在黄铜镜前,彩云用棉巾为我揉着,春儿在一边收拾着我卸下的白玉簪环,我手指绕着额前散下的碎发,心里却无法抑制的想起了四阿哥的话。 “云儿,”我总觉得连名带姓的叫碍口,就直呼闺名彩云,彩云却是羞涩腼腆,想是从来在宫里都没人这样叫她的。 只是脸蛋儿一红,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棉斤,揉了揉我的肩膀,我只作很平常的样子,用随意的口气问,“自从我赐了贵妃封号,也不知宫里的后妃典制是如何规定的?能否和我说说?” 我低着头,眼睛只是盯着自己手上的一缕发丝看的认真,说了一半,却又停住。 彩云实在是聪明伶俐的,伸手接过春儿手上的棉巾,一边继续替我揉着湿发,一边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回答,“宫里后妃娘娘的典制,自大清的老祖宗入关后,后妃名称多了起来,到了康熙帝逐渐完善起来。将之分为八等级,分别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 我点了点头,盯着镜子里的她,依旧带着含蓄谦虚地语气询问,彩云神情沉稳,继续道,“像香玉娘娘这样一入宫就赐封号皇贵妃的从古至今也很少见,实在是不曾有过的光辉荣耀,之前选秀进来了几位小主,香玉娘娘您的位份是最高的,都没有哪一位刚入宫就比您高一个位份的女子,另俩位小主,都只被封为常在和答应的,奴婢能伺候你是从未有想过的,真的很幸运和您在一起生活,实在太开心了。” “还记得我刚来殿里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么?感觉你和别的奴婢有种说不出的不一样滋味。温柔之心,兰桂之气,更兼春水为神玉为骨的单纯城府。说话特别惹人喜爱,我想很多人都喜欢亲近你。”我笑了笑说道。 彩云面红耳赤笑着说:“奴婢被主子娘娘连连夸赞实为言过其实。可是平时我的话多了真的很烦,但是很多人又十分的喜欢我。就因为我天真可爱,所以当时一进宫没多久就被孝敬宪皇后给看中了。也许单纯是天生就这样了。” 真想不到彩云原是孝敬宪皇后看好的奴婢,我的心里扑通一惊,耳边只听彩云继续津津有味说道,“还是来说说主子娘娘做了皇贵妃以后所要面对的一切有关于自己的事吧。在后宫佳丽面前您已经清丽无双,实在是天人姿色,皇上见了,必定是已经看见心底去的,侍寝也只是一两日的事,宫里规矩,新进来的妃嫔,第一次侍寝后,按律都要晋位分的,除非,实在不得皇上的喜欢,这样的,也就另当别论了。很可惜,之前皇上最宠爱最不舍的两位女子已经早不在人世。这里宫中的生活可以说是与欢笑无缘,只有在“红颜暗老白发新”的清寡单调的生活中了此一生。奴婢也能体惜到主子娘娘一片念家之苦心,唉!” 等头发揉干了,彩云扶了我走到床边坐着,脱下旧的衣裳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钻进了被窝。 彩云看了看我,我又看了看彩云,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走到床边将旧的衣服捡起放在盆里,我打开被子让她今晚和我一起睡,也钻了进去。 或许是今夜太过紧张的缘故,我翻来覆去很久却始终睡不着,明明身子困乏得厉害,神智却相当清醒。闭上眼睛,弘历的脸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果说上次冒然出宫中对他只是敬畏和感激的话,那么这一次便多了几分留恋和欢喜。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四阿哥,竟然会陪着将要成为皇上身边的女子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想到他将我抱在怀里奔跑的情景,还有他伸手将柔弱的我拉上围墙的感觉,我刚刚褪去红晕的脸,便再一次滚烫地烧了起来。 破尘缘(三十) 夜雨残花沉月落,夜闻香来倚风睡 人世纷扰过云烟,一梦醒来万事空 昏昏沉沉之余,忽心碎欲感到世间事事总有几分的无可奈何,譬如不得不面对昔日的旧人,不得不放下曾经天长地久的爱情。胡思乱想中一滴晶莹轻柔的划过我寂静的脸夹,随着我脸夹的轮廓构成一缕光彩。仿佛是寂静的紫禁里那美妙的夜光,让人眷恋却又让人伤感。 “香玉娘娘,娘娘,你似乎心事重重依然寝不成寐?”就在我心冷欲哭的时候,彩云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我忽地有些心虚,唯恐被她看出了心思,急急深吸了两口气,装出一副迷迷糊糊的声音问道:“嗯?只觉心里闷得慌,也并无大碍,稍等缓缓就好!彩云,你也睡不着?” “我想起了家乡的爹娘,不知他们的身体是否安好?在宫里的日子是最漫长的等待,每逢寂静的深夜,只能用心中的泪水寄一份思念,传一份祝福回家。”彩云的声音里带着颤音,身子也滑进了我的被子里。“也不知为何进了娘娘的被子以后非但没有觉得暖和,反而更加冷了起来。” 我欲眠如梦方醒,急忙转身用手背探上彩云的额头。滚烫的触感立刻传来,我的心一下子便跌落谷底。彩云她,受了风寒! 顾不得会睡不踏实,我急忙下床榻去倒了杯热水,扶起彩云身子喂着她喝了,又把两床金丝棉被一并盖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把毛巾浸在冷水里覆在她的额头上,以免温度过高烧坏了脑子。 她迷糊昏沉中拉住了我的手说:“不过是受了一点寒,明日就会好了。劳香玉娘娘费心。宫中之规,娘娘不可为奴婢受了照顾之苦。无须管我,香玉娘娘早些歇下吧。” 我疲倦地一笑:“实然主奴都平等一样,你无须多虑,我们这些颠沛流离进宫是为自己而来,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一家人,若是冷漠把你抛弃置之于不顾,要我们如何放下心与彼此相处增加情谊?而我又将以何种姿态在这弱肉强食的皇宫中生存下去?你呢就乖乖地好好静养,可以叫春儿冬儿料理我也好,我会吩咐太医院的太医来仔细诊断,悉心照顾你,其余之事一切等你身体康复后再说。” 彩云听完我说的这番话语,热泪盈眶,坐起颤抖的身子本想行礼回谢,我立即上前扶好她虚弱的身子骨她边哭边说道:“自从奴婢入宫以来,除了孝敬宪皇后对我如亲人,无他人放在眼里,此等恩德奴婢如何承受得起?” 我的心里不由的酸楚起来,脸上却是淡淡平静的。在这莫大的紫禁城里任何人并无多少欢喜,眼角犹带着泪痕,我知道,她仍在为自己在宫里受到数不清的委屈难已释怀。看着她泪如雨下。我心里也极其难受,这世人只见我今日的荣光,却哪里想得到深宫里的寂寥。我到底没忍住,抱着她哭了一场。 整整一夜,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彩云,喂水擦汗,一直高烧不退,时常梦呓着什么。“阿玛,额娘,你们在哪儿,云儿好想你们!”此时的彩云想必高烧得厉害,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我愣住了,她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彩云,我在你的身边呢,不要害怕!”我安慰的话语不停蹿入她的脑海中,她柔细白嫩的双拳紧握,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手心,紧咬双唇,泪水凝眶。直到天刚蒙蒙亮。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我伸手轻轻摸了摸彩云的额头。温度降了许多,还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湿透了衣裳。虽然有些咳嗽,但是呼吸已经平稳下来,蜷缩的身子也舒展开,不再喊冷。 我暗暗松了口气,知道彩云这一次总算熬了过来。眼看着时辰不早,匆匆洗了把脸之后找春儿去太医院询问要些风寒止咳的药,便拿了自己的俸禄吩咐冬儿跑去御膳房,叫人帮着多熬了一锅滋补养生的灵芝汤带了回来。 一晃眼几天过去,彩云的精神终于好了起来。拉着我的手,她连连感激涕零道谢:“主子娘娘,这一次真是多亏了您,若是没有你的好心照料,奴婢说不定就病死了。也不知道奴婢该怎样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才好?” “在宫里大家都对我很好,再说咱们都是好姐妹,有什么好谢的。”我眼中忽然起了水雾,反握住彩云的手愧疚道:“再说,你若不是为了在殿门外等我一夜,也不至于挨这一苦受。这一次,应该是我谢谢你才是。” “奴婢为了香玉娘娘的安危什么都愿意付出,对奴婢的万般恩情难以回报,但以后无论何事奴婢会守候在您的身边不离不弃。香玉娘娘伤心难过我的心里也会很郁闷伤心的。也别哭了好不好呢?”见我纯真的脸庞和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水,彩云反而慌了手脚,忙不迭地取出手帕帮我擦着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眼睛眯起冷声道:“千刀万剐的熹贵妃,又来欺负香玉娘娘,我和他没完!” 被彩云突然口无遮拦蹦出来的这句话语吓了一跳,我急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此大逆不道的话语不能乱说,这次心知就憋在心里就好了。熹贵妃娘娘比咱们进宫早,听说文武百官、皇亲贵胄见了她还要尊敬三分,你和她怄气,摆明了自讨苦吃啊。” “香玉娘娘,这一切都是实话实说,只是随口说说看把您吓的。”彩云没好气地轻轻握住我的手,面孔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奴婢只是为你忿不平,您的心思我都深有体会,为何如此兴致着急把您正式嫁给年近古稀的皇上。才不用畏惧和她两面三刀地扛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瞧吧,主子娘娘一定要在后宫中争口气,到时候把这笔账十倍百倍地还她!” 第一次见到彩云这个豪情逸致之样,我忽然觉得她有些既可怕既可爱。身子瑟缩了一下,怔怔地望着咬牙切齿的她。 觉察到我目光的异样,彩云做了个鬼脸恢复了平时的俏皮模样。伸手将我抱进怀里,她“咯咯”地笑出声来:“香玉娘娘平时对我如家人一般嘘寒问暖,咱们是好姐妹,什么话都可以倾诉,一辈子都是。如果奴婢真的出人头地了,也一定会对香玉娘娘好的。不过能陪在娘娘身旁伺候您开开心心的也算是奴婢一个小小的心愿。” “嗯,我相信你会在宫里活得很自在。”我点点头,庆幸自己能在这人性荒寂的深宫找到一个知心知己。实然她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出奇地离谱。别说彩云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即使她真的做到了,她们依然是好姐妹,这份情谊,永远都不会改变,永远都不会。 自从来到这陌生之地,我的心中竟连苦涩都已淡了。我在进宫前还想着若真只是被征召进宫当礼官,能出宫见着心爱的人一面也好,可是我却忘记了,他在家里有自己的远房表妹表姐和很多姐妹,就算看到了又能真的永远在一起,还不是徒增伤心。 但为了能和心中忘不掉的天佑长相厮守,我愿意心甘情愿忍受任何艰辛和痛苦,我闭上双眼,心碎之余对人生无牵无挂,突发一个念头,若是不能归家与意中人团聚,何不如遁入空门一直等待。 我心里却是凄风细雨,绵绵不绝,哭着对彩云说:“终生在此一辈子还不如吃斋念佛,心意淡然,都知人生虚幻,却还会身不由已的去迷恋于其中,彩云,我欲想皈依佛门,做一个清静的御用尼姑也好,以免心中难过陷入太深不能自拔。明日陪我去一趟师太那里看看。” 彩云伤怀落泪听到我如此失望难过一说,轻声说道:“奴婢明白,主子娘娘心意已决,不愿悲痛享受紫禁城的荣华富贵,只愿意归家素衣浅妆,粗茶淡饭与自己相恋的爱人相守。浓妆轻歌,只要能博心爱的意中人倾心一顾。愿意站在飘雨的窗前,站成一幅等待的画,站成落寞的一首诗,画里有思念的愁绪,诗里有淡淡的怅然。既然主子娘娘想要做的事,奴婢也无话可说,明日陪娘娘去一趟尼姑庵便好。” 莺啼序(三十三) 浮生过半梦凄迷,云游深山出尘世 万里惆怅日月情,坐看无相菩提心 天刚蒙蒙亮,窗外已是飘满紫禁清晨的淡淡雾气,深山凉风吹来木叶清冷的香气。今日我以祭奠先皇之心前去香山卧佛寺西南侧的广慧庵修心养性一段时日。原本大婚在即,但无心理会。只好笑那前生未了的情愁,来到尼姑庵听这青灯烟雨。 我的暂时离别皇宫好像让紫禁一下子失去了繁华,显得一片肃杀。为了保护我路上的安危,皇上特意安排一行车马静静地从承乾宫出发。我轻轻倚在车壁,微微闭上双眼,心里默数着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脸上还不时浮现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深山林间的禽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马车过往的喧嚣而自顾自睡着午觉。远处群山连绵,松海传来涛声阵阵。 带发修行出家为尼的道路随着如泣如诉心底的忧伤渐渐变成了现实,就此隔断这红尘三十里,不在于宫斗争名利,不再于恼处问得失,了结了我最简单的心事。 我本是金陵人氏,祖上也曾是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如今入了宫反而亲自入了空门,冬儿留守在宫里继续当值,春儿和彩云伏侍,她们俩人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摸样儿又极好。半个时辰前,忙于国家大事的大清皇上雍正帝还含情脉脉的握着我的手,在我的耳边呵着气温存:“香玉,等你回心转意之后朕定然接你回来。” 我无心眷恋顾及太多,对皇上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敛起了笑容。上了马车。刹那的冷淡笑意过去后,一种几乎可以用“悲哀伤痛”来形容的、带着深深怜悯的表情浮上了雍正帝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念,头脑中一时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熹贵妃身边,不露声色地将熹贵妃和他亲近的格格护在自己身侧,这才柔声道:“香玉无心留在宫中就随她去吧,我们起驾回宫。” 熹贵妃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与他目光相接:“好的,皇上。” 心痛之余,雍正心中似乎明白在圆明园汇芳书院见到我的第一眼起知道我绝不是庸脂俗粉的美人。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不经意间跌落在梦里的花落花飞的无常却一意支撑的牵挂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即使在宫中我尽显表现得乖巧温顺而不失活泼,但自己却知道那只是这个深沉惆怅的我背后隐藏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具罢了。雍正帝此时此刻感悟自己在期待真心得到我那张属于他的天真笑颜,而那被荒漠寂寥的深宫抛弃了往日的快乐自在,正是那个无奈迷茫的皇宫困禁我压抑已久的纯真自然的天性。 不久,幽僻的香山中,居然真的有一座白墙黑瓦的小小尼姑庵浮现在眼前,仿佛苍翠山色中点缀着一粒小小的露珠。靠在大车的角落里的我表情漠闭上双眼打了个盹。然马车晃荡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广慧庵。 我在彩云的撑扶下下了马车,抬起头来便看见红漆已经剥落了大半的山门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广慧庵”三个字。 我和彩云、春儿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三位施主可是宫里前来祭奠先皇之灵?住持师太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彩云和春儿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广慧庵香火旺盛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施主们这几日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舒适,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施主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太等人都在等着了。” 我欠身笑道:“有劳了。” 看着原是前来接嫔妃入寺的女尼,与生活在闹市的常人不同一般,神态儒雅温文,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虽然粗衣常服,但一身清隽高华的气度仿若仙宫之人。此刻她们看向我们的目光是温柔而带笑的,满意之中更有三分纯然。我上前笑着问道:“不知两位师傅来此地吃斋念佛多久了,是否住的习惯安心?” 两位尼姑听后笑了一笑,随即低垂下眉眼,似乎带着几分羞涩。微笑说道:“贫尼回两位远道而来的施主的话,自打从小就无父无母随了师太抱养长大,几乎是形影不离。山谷被群山和迷雾森林包围人迹不至,在此整整十几个年头的生活过得安静而悠然。跟随师太遍读群书,广学群技,过得十分相得。” 我温柔地看着两位坦然诚恳相待的小尼。虽父母俱已亡故,但师太的好心教导下,两位小尼聪慧过人又勤奋坚韧,年纪虽小胸中却极有经纬。不凡的身世造就了他们沉稳深邃的性格,外人面前淡漠无波的表情能够轻易遮掩一切心事。但对自己而言,享受荣华却更应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每一次惆怅苦闷流露都会令身边的人伤心不已。此刻见这些云游于大自然带着渴盼的目光,我不由更加放松了内心原有愁绪茫然。 透过寺门往里看青砖白瓦,和紫禁城里的浓墨重彩完全是两重天地。这时恰逢正午的寺钟敲响,好似幽远而凝重的一声叹息,虽是日照当空,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来到这里,无论你曾经是怎样的倾国倾城,都会三千烦恼丝一落,安心皈依佛门。经过一小殿,不经意间发现碧纱窗下,一个素衣束发的小尼姑望着窗外的山色,已然沉吟了了许久。蘸满了墨的毛笔轻轻接触着雪白的纸,洇开了大朵墨色的花。而素装束发的小尼姑仿佛在沉沦思索着什么,怔怔的出神忘记有人无意经过这里,半个时辰下来,雪白的小笺上才堪堪写了两行。 毕竟已经到了雨水分明之季,室内虽然升起了炉火熏香,然而指尖依旧感到了寒意。 香山上向来清寂,今年的春日,想来又会很冷得不同寻常。 临窗的女子方当妙龄,明眸皓齿,然而却穿着佛家的长袍,一袭素衣片尘不染,漆黑的长发盘于玉帽内,案上放着一卷武则天的《武氏诗词选集》。素手执笔,举止幽静从容,有旷然的林下之风,一望而知出身不凡。 此时正当朝圣盛世,朝中崇尚道教、佛教皆来可数,王族贵家女子自请出家为女冠尼姑之风颇盛,公主、格格丐为道士、佛教,筑观佛堂在外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一般即使出家,那些金枝玉叶的女冠尼姑也都停留在帝都京城附近,酬唱来往的都是倜傥蕴藉的文人雅士,风流之声播于朝野。 而小小香山广慧庵,这里也是属于皇家园林。与其他名山大川相比、也不算是什么古庙名寺,冷僻的位于紫禁西南深山,平日没有什么香火。这里居然也有这样的贵家出身的尼姑,却是让人惊讶。 素装束发的年轻尼姑对着深山上暮春的景色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要把武则天那首《游九龙潭》继续写下去,却听到了门外缓缓的脚步声。 难得的一刻宁静又被打破,执笔的素衣尼姑叹了口气,随便扯过一本《大乘妙法莲华经》盖住案上的金刚经大典,将写了两句的信笺收入怀中。刚搁下了毛笔于砚架,转过头来,便吃惊看见了我们站在门槛外宛若春风对她嫣然微笑。 莺啼序(三十四) 青灯古殿拂轻尘,夜半钟声幽梦长 承望流落心如水,菱花空对叹无缘 这端庄优雅的素装的束发少女虽然骤然一惊,然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中礼貌含蓄对着我们作揖笑了笑,在我的身边两位小尼姑知道三师姐岳柔平日的脾气冷淡,不敢随便开口叫嚷,只好继续带着我和彩云、春儿去佛堂大殿参拜师太。 佛堂大殿中点了无数随风吹动的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第一次来到此修身之地,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烟雾咳嗽了两声。殿中打坐敲打木鱼念经的尼姑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施主,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彩云和春儿也忙跟着跪下。 静心面向大佛跪拜,闭上双眼,原本心中深深地迷恋着天佑,愿意付出一切只换得对方一个笑颜,不知为何来到此放下思念而原有的热情匆匆过去后却发现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曾经惊绝的美丽便如晨雾消散再无痕迹。 "下雨了。"陡然间,感觉有凉丝丝的东西飘落在脸上,我仰头看了看。发现尼姑用菩提树枝条沾了几滴金钵里的水往我的头上轻轻泼洒,嘴里不停默念着经,顿时身心感觉好像在幻境里暮云四合,烟雨迷蒙,近处的湖面上腾起了淡淡的水雾,宛如梦幻。 故乡烟雨地,归梦落花泪。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的时候,我心中猛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心中那根看不见弦。翘首蓦地回首看着湖面上那道清澈明净长长的、长着杨柳的堤子。 然而,春柳只是萧疏的在雨前的冷风中飘摇着,空寂无一物。 这尼姑看着我那沉静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她笑,泪竟是不能自抑。说道:“施主,这是除尘水,愿你心中从此无杂念过好每一天。” 停顿了一下,然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施主虽是贵妃,依照本寺院的规矩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慈安,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妃,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明’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婉约之中现愁澜,心中却是大彻大悟如水一样清净。便号‘明净’吧。” 明净,那不就是源于出家的菩提偈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明净顿生。 犹记得还未入宫之前跟着天佑哥在书房里读书,春日凉爽叫人昏昏欲睡,偏偏请来的夫子讲完怅然若失、完全听不尽的《四书五经》、《宋词元曲》,又说什么“《唐诗诗经》几千首,诗经所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从古至今记述后妃之品德也,小姐乃千金玉叶,不可过眼云烟也……” 我嘴里“嗯嗯好好”迷迷糊糊应着,眼前夫子的白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安然睡着了。 坐在我旁边的天佑装着抓抓耳朵,抬起手用袖子挡起脸,兴致勃勃的视线那头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鸟。那小东西正栖在窗外的桃树上,藏在那娇嫩的能掐出水来的桃花簇里,轻轻梳理羽毛。 春天的桃花开满整个书房外,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花瓣间洒泻下来,满地的零散的尖细的粉红影子,像一地未融的冰晶。 随着微微春风吹来,桃花瓣洒了自己一桌子,还星星点点遮住了大半页书,‘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华字被盖住了半边,剩一条墨线从粉红的暗影里延展出来。 春日那样漫无边际,那样醉人心动,几乎像要沉寂陶醉迟迟不能醒来。鸟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书房的高昂朗读声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慢慢消去困倦,渐渐清醒了,可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姐妹们的低笑声,一定是柳蕙兰和李香玉在刺绣玩儿,要不就是唱曲,又哄着弟弟妹妹在说故事趣闻玩儿、或是打着诗迷来猜。 天佑不知怎么何时凑近我的身旁,笑着拿了一卷书轻轻敲我的肩膀,“还睡不够么,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经书来了。”什么好经书,不过是诠释佛教教义的歌偈。天佑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无趣,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一卷歌偈得来不易,你好好参悟其中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奇珍异宝地藏在怀里偷偷拿回房去,防着娘发现,深夜才偷偷看上一首两首,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看那偈语,又对天佑哥笑道:“自己细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禅机最能移性。但也不知天佑哥能否参透其中深含的韵味?”天佑哥不觉泪下,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我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我看了知是天佑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拿去给柳蕙兰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柳蕙兰摇了摇头说不知。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梅氏妹妹同看。次日又与李香玉看。李香玉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 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 我们几个姐妹也不知天佑哥为何情动之下写了这首深奥不解的诗词和注批,本见无趣以为疯痴,想撕碎作罢不了了之。但还是想追问到底这痴心邪话为何意?我和姐妹们果然都往天佑屋里来。一踏入门来,我便笑道:“天佑哥,我问你:假若香玉妹妹对你好是为了享受富贵,我对你好是出自内心的坚贞不渝。在我们家中从何而来有此富贵可享?又从何而来深知对你是坚贞不渝的?"原以为天佑哥不能回答,但天佑哥已经知道怕我对佛经入了禅机,移了性,绝了红尘之心,故发此问。然想了片刻,笑着说道:“贵者非宝,坚者非玉。至贵吾心,至坚吾心。” 我听后点头笑道:“天佑哥悟性高,很快点破了我的话语,真能参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能与之话相通。”我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意谓到万境归空无证验可言时,才算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境。固然极好,只是依我看来,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李香玉听了委婉一笑道:“实在这方悟彻。就像红玉妹妹所言如果真的是想悟禅,还要什么安身立命之处,所以才说无立足境,方是干净。想当年五祖弘忍想将*衣钵传给弟子们继承的时候,先告诉弟子们每人各做一首偈子,然后从偈子中所呈现的境界来判别对方是否见道,见道的人就可以得到衣钵,成为六祖。其中最受大众推崇的上座弟子神秀,作了一首偈子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大众看了都赞叹神秀境界很高,但五祖却批评说:“作得不错,但是尚未见道。”这时在舂米房工作的惠能,半夜里也请人在墙上代写了一首偈子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见了,认为他才是见到诸法空性,悟入佛道的人,因此把*衣钵传给了他,成为禅宗的六祖大师。”五祖之所以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红玉妹妹这句弥补之句,似乎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我笑道:“彼时已经补完,就算结了,这会子天佑哥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天佑哥心知我对他好,虽然在家里管教奉命惟谨抑制心烦,也深知我比他自己看的还远,尚未解悟,自己如今何必自寻苦恼。然笑了一笑继续去书房听夫子说书去了。 早晨起来,李香玉又拿我取笑:“红玉妹妹,看来你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香山女儿名明净’。明净?红玉妹妹可否认识香山的这位女子么?” 莺啼序(三十五) 倦倚西风清霜梦,片言谁解诉春心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尤色倍伤情 也许,香山女儿取名为明净。正是《菩提偈》里的句子,那一年莺歌燕舞的春日,最爱念念在心的就是这首。 在家里好不容易盼得柳蕙兰到她闺房打盹歇息片刻,急忙二话不说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柳蕙兰喜欢一个人把《大清女则》和《大清女训》读得滚瓜烂熟,至于佛经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张苏州刺绣,“八仙祝寿”或是“江南三月”的图案,精挑细选灿若云霞的蚕丝,映得她的脸越发端庄从容。那时她才十三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家父太爱惜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波剔透的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睡莲,那种闪烁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万顷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浣过手,笑着道:“佛经妙法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传闻中这明净小妮子虽远离红尘喧嚣。自己多才多艺,未嫁夫婿出自豪门贵子,却命中有缘无分,代替妹妹入了宫做了才人。自然在颓垣败壁的家中提升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她缓缓拿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口,继而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不知是否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红玉妹妹,你我将来若有明净的境遇,也该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细细想来,那个时候还未知天高地厚,闺阁里所有的只是单纯美好的盼望,每个女子不过期望自己能得一个心有所属的情郎,一世平安幸福就是了。 然而柳蕙兰宛如风中的柳叶飘逸出尘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明净的际遇家世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和淡漠。” 明净,明净,我笑道:“明净对佛法悟性极高,有慧根方可了悟如何才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听别人之口,却不见说他未嫁夫婿如何英伟不凡,为国立功。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一个顽皮不堪的夫婿,一个不深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女,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以后夫妻一起生活又有什么好过的?” 柳蕙兰缓缓叹息了一声,道:“红玉妹妹说的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平淡也有平淡的无奈。纵然有诸多无奈,只要能晨观日出,暮赏霞落,就是一种简单的幸福;纵然有诸多风云,只要能望月守心,清明思绪,就是一种悟了的心境。总之各有各说不完的苦。” 我轻轻叹了口气,然喉清韵雅唱了一句道:“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柳蕙兰心动神移“唉”了一声,起身作势欲要和我高唱一曲:“难得红玉妹妹为之感怀动情,平日欣喜好读曲谱又是唱那些心有所向意有所执的戏文,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看你连半点闺阁千金的模样也不成,也不知成什么呢?” 我一个飞快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蕙兰姐不像是和我比试唱曲,反而看这威武的气势像是比武。饶了我好妹妹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随心脱口而出,何必动真儿呢?”我笑得安逸不显张狂,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贬低恻隐蕙兰姐的才艺。” 柳蕙兰稍微正一正衣襟,傲然道:“才艺那是自然比不过,说不准我柳蕙兰将来的夫婿一定是沈博绝丽、荡气回肠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在家与蕙兰姐生活的日子,那样傲气凛然,那样自信快乐,那样意气风发的韵味充满内心,眼中有灼然睿智的光芒,仿佛一枝清新秀玉灵芝,出于苍辽尘土之上。全不是如今紫禁城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柳蕙兰。 我神志悠闲懒散地,却想起离宫那日,柳蕙兰说完心中离别之语,泣不成声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揉碎于心底的牵挂与叮咛,如今飘散缭绕的浓浓情意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沉壁空盛余晖的身影,茕茕孑立在弘历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岁月年华里,无限纷争内斗之中,我竺红玉何曾真心的自由快乐过。 再仿佛初入宫中,还是我朦胧幼稚的那段日子。体弱病情反复娇嫩无力卧在床榻,本是新承恩泽时却是一副衰落之貌。 那样年轻清纯的岁月,被荒寂无聊肆意消磨着,原是年纪尚小不轻易知晓愁闷的滋味。 不记起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约是御前金凤青鸾辇一连九日载着我驶向御书房南室的日子,那一日因病稍有好转依然赖在床榻,起得比平时晚些,醒来的时候见胤禛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我不由目瞪口呆,当是他为何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安逸自若枕着手躺下,只悠闲道:“爱卿身体可否安好,此等良日是个好睡之日。当此美人薄施粉黛睡意宛若天仙下凡,朕怎舍得离去面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愀然不乐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为了想念臣妾而放弃江山社稷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参入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胤禛缓缓伸手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微笑道:“难得清闲一日,就当给大臣们放松一日吧,朕也很少偷取一日的悠然惬意。”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早已经捂上了我的红唇:“你这样安静睡着就好。无须多想,早朝已上—反正今日朝上无可挂念在心的重要批奏,朕闲来无事就来此看看,索性随意遇见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波澜不惊躺在他臂弯之中。彼时春意盎然,南室下的朱漆金丝镂花窗半开着,有和煦温暖的风带着迷蒙浓郁的花香缓缓飘散一些进来,像是姑娘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随风飘动的半卷起重重的绣花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辰楼幻境之中。一阵透入心凉的微风袭过,殿外的桃花漫天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纷飞了忧酸,映着满殿轻透明晰的鲛绡,光影迷离如寒雾浓烟。 不经意间一抬头,遇上胤禛相濡以沫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欲罢不能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张廷玉恭恭敬敬来在门外候着,道是有紧急的奏章来报。 胤禛不耐烦,又不得不去询问何事如此之急,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张大人老了糊涂,做事不麻利。平时没在这闲暇之时好好提点规范那些奴才们。叫他们应该知晓一句话。” 我一时不解,好奇欲要知道此话,于是追问:“不知此话是哪一句?” 胤禛笑得有些急促紧迫,“君不见美人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更是脸红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笑道:“皇上好没端庄,这样随口拿人取笑呢。” 也许这样的美好时光只是短暂,终究只是一场梦幻罢了。 如今,对于苦在宫里忍受寂寞心寒的我来说亦只能叹息一句:君不见高堂美人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明净哪怕付出艰苦的一生情爱悟出情义难得贵重,至少可以与亲人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幼女和家人嘘寒问暖。而我,只能背负情爱错付,人离家散,全家人的希望寄托于我一人身上,连唯一的自由自在也不能随心所欲,真切是连明净的之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在荒芜空旷的寒寺静心念经,夜对苦眠又含苦醒来,无法安然净下心来,当真是要自己劝慰自己一句“明净”了。 莺啼序(三十六) 细风吹雨花欲谢,情疏意远只香留 泪融残粉愁闷寒,春色月影相宜照 追忆历朝先帝众嫔妃落发的日子。无论你曾经是多么风华正茂、倾国倾城,三千烦恼随青丝一落,也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安静了。在这尘封土积,蛛网纵横,塑像已残缺不全的千年古寺中,壁画因受情泪风尘的侵袭,也色彩斑驳模糊不清了。主持慈安面无表情的为静空师太递着工具,周围不可避免的哽咽乃至心痛哭泣充斥在整个殿里。慈安浑然淼茫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经历过世间爱恨情仇的女子要哭得这么伤心,也许因为她们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头青丝的日子,所以无法体会吧。 想到这里,慈安忍不住望向正出神静心打坐的我,在她心里。前日闺阁宫中那个曾经娇身冠养的女子在今日也要低下高贵的气质来皈依佛门,慈安居然很想亲眼看看我伤心落怀的样子,可惜她再次失望了。 正自己聚精会神养性平缓心中波动起伏,慈安看了看站在我身旁的彩云和春儿,严肃拘谨道:“凡是来此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皇上亲拟下懿旨让你效仿武周朝武则天体念佛经妙法,可有人伺候在旁。”她忙改嘴道:“罪过,实然是清世祖顺治帝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们两位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彩云和春儿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我抬头,正殿中供着的不是释迦牟尼也不是观音菩萨,而是一座巨大的普光如来。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炉,刻“普度众生”四字。炉下石床右侧刻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左刻着“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唐朝贞观十三年春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身金灿耀眼,在清逸脱俗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我心底忽然惊悸,念及初生的盈满胧月,一时大觉人生悲苦辛酸,轻轻道:“人生在世,如身在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这世间诸般痛苦。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如来菩萨果然佛法深远。” 慈安举目笑着望我一眼,取过身侧一盏白色的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我额头上,道:“相传于阿弥陀佛又有“甘露如来”、“甘露王”的称号,释迦牟尼就有‘我为大众说甘露净法’之语,甘露能解世间悲愁,既然出家为尼,已身在红尘之外,任何心中烦恼惆怅可尽抛之于云烟了。” 她的语气悲悯慈祥,神色温和善良,仿佛能洞晓世间一切的无奈。眼里流露出人生一期的生命,犹如轻尘栖弱草。我微微颔首祈福,亦是心领了。她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零碎杂事,你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简单吩咐过,也便散了。 用完斋饭之后,已是薄薯入夜了,修建在紫禁城郊外的卧佛寺是大唐一直以来誉为第一佛寺,在寿安山的山峰中间凹陷处,寺依山势而建,坐落其中,殿阁巍峨壮丽、屋檐上翘,若飞举之势,极是气宇辉煌。 刚走出寺院大门外,被刺骨的山风一袭来,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彩云和春儿忙收拾了行装随之跟在身后,一边一个扶住了我,彩云叹息轻声道:“这春季里的山风怅然透过一丝丝微寒,香玉妹妹刚病好不久,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唤我“香玉娘娘”,怕我再因宫中生活伤心烦恼,又因为我初入宫年纪尚小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香玉妹妹”。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升起的明月半悬在对面险峻陡峭的山壁上,黄白一轮如要沁出奶昔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凝成霜露一般冷寂白皙,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忧伤。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在无边际的山林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沉然烟缕两模糊,郁郁葱葱的高大松柏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尘世的风,带着宁静的倦容,撩动了尘封的心弦,吹疼了我记忆深处的落红。 我静静道:“原来在宫里还未演绎太多的荣辱成败,悲欢离合。都亦然来到空门感受无喜无忧的平淡日子。听听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在寺庙外随意走走欲要回房,正好途经大堂发现主持慈安在参禅念经,感觉无法像十几年前那样念经打坐就可以轻易入禅,她念了一遍金刚经,又念了十遍心经,依旧静不下心来。本想起身回房歇下,轻闻我无意间经过的脚步声,慈安笑了笑说道:“是明净吗?” 我谦虚回答:“回主持的话,正是徒儿,因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就前来问问主持如何见解。” 慈安淡淡说道:“今夜太晚了,明天早晨再来问吧。” 我默然沉思,只淡淡一笑说:“我只想知道“众生平等”这四个字的含义。” 慈安看到了我那云淡风清的诚恳,微笑着说:“既然你欲要诚意知晓,不妨告诉说给你听,所谓众生平等,实非众生平等,是名众生平等。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生命都是一样,你心若有执念还念念不忘,再去念十遍金刚经也许能从中领悟。” 慈安没有想到这一问让她回首陕西总督岳钟琪之女岳柔曾经问过她相同的话,我竟然要求她为我讲红尘脱俗入寺的第一堂课,然而题目恰恰是“众生平等”。岳柔惶恐:“岳柔不知何为众生平等。”慈安主持看着这个刚来不久脱离凡尘世俗的弟子,她明敏多思,是主持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甚至也是主持心中的衣钵传人,只是也恰恰因为身在空门,心在侯门。明敏多思的性格人人都有,她容易迷误自性,也许需要给她更多的机会去磨炼:“佛法既然深奥在于心,那么你讲对讲错又有什么关系?记住,要破除你心中的执念。”想着想着,泪水从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动魄惊心。 夜里风大,凛冽呼啸,吹在砂纸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我听完主持慈安的见解之后回房坐在椅上,彩云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也没有什么衣服好收拾,剩下几件可以替换用的亵衣就好,这一段修行时日就这一身灰衣就已经足够。” 彩云知道我心情不好,并不想多说什么,倒是春儿笑了一声,道:“小姐的法号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挣扎的坚强和辛酸需要平静淡然的心态。明净,不像是单纯的法号,倒像是闺阁小姐的名字了。” 我轻声叹了口气道:“住持只是想好心告诫我,既已入空门,就不要再想着从前那些俗世纷纷乱乱的忧愁烦扰了。”我喃喃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际云淡云舒。” 春儿没有听清,道:“小姐在自言自语说什么?” 我漠然微笑,“没什么。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紫禁恭王府的家人、天佑哥和宫里冬儿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春儿咬一咬下唇,轻轻道:“何尝不是,人生若得幸福安稳,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只求快乐幸福,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静静听着这寒意袭人的风声,山里吹来的风,和宫里头的是大相径庭的。宫廷里的风再暖活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而山里的风虽刺骨透亮,却是呼啸而过的徐徐有声。我坐得久了受寒,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发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是被万根灼热的利刀刺着,一股绞心的疼痛遍布我的全身。彩云放下手中的活儿,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和春儿搀扶道:“小姐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南柯梦(三十七) 浮生若梦欢几何,群季俊秀幽赏游 香心淡薄独咏歌,春风拂槛露华浓 曾记得在曹家府上闻鸡鸣而起忽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如今踏入禅房花木深的萧然佳色的古寺。泪水从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动魄惊心。春色依然潜心过目。愁病交集再次复发,根无可遣,终日在药炉茗碗间消磨岁月,颇觉自苦,聊借此以遣病魔。 春儿听见我随着一声疼痛无可奈何的叹息的动静,忙搁下手中的活儿趋前道:“香玉妹妹刚生病痊愈不久,身上的淤血未尽,气脉虚弱。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大枣肉桂来熬水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看来不能轻易受寒在外面闲走。” 我心下发急,又要强,少不得道:“这荒山野岭的,一时半刻哪里来的大枣肉桂,我忍一忍兴许会好了。” 彩云忙道:“妹妹旧疾复发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若不及时治愈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根的。”说着起身,道:“奴婢这就去向隔壁的小妮子们借些应付缓缓过去。” 说着披衣出去,春儿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防寒侵身。我心下焦躁不安,寺中的生活凄风苦雨自然比不得宫中安逸舒适,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春儿和彩云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心脾更生疼痛。 本想起身喝水却没想到刚刚抬起一些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砸到坚硬难睡的床板上。痛苦的呻吟在咽喉里徘徊了一下,还是被惊人的自制力强忍了回去。只好那样地躺在冷若冰窟的床中,看着窗外茂密的枝叶和一点一点露出来的深邃的夜空,四肢怎么还是断了似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神思微微有些恍惚的误以还在幸福无忧中享受一切,沉静淡然一如往昔的欢声笑语梦影早已云淡风轻。泪竟是不能自抑。 在充满温馨暖意的家里,曹颙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为我的旧疾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守在病床边看着几日几夜未眠。从十里长街寻遍医馆请医疗治。漫长的一月光景方渐愈,身体劳倦,年纪又小,身体又极怯弱。亲生的母亲过世较早,在母亲生病后,整日守候在身边,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痛,素本怯弱,因此旧病复发。 自从那日起,由于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整个人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失去在家一切感觉都成往事如烟的笑容,默默含笑无论如何,镜花水月。过眼皆空;海市蜃楼。到头是幻。 静躺在床上回想着家中幸福的日子,不只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料是彩云回来了,语气无奈道:“夜深人静怕是都安然入睡了,无人愿意开门见客,别说借些大枣肉桂了。”她的声音更低沉:“我去寻*师太,还被她训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慈安师太。” 春儿以为我熟睡了,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太还说是仿着从前清世祖的先例来,无论如何从面色看还是气色看师太四处彰显慈爱仁厚,作为佛门弟子也极力表明自己慈悲为怀。可一转身就连热茶热水也没有了。” 我隐约伴着朦胧迷糊中听着,心下更是难过飒然间看清了世事无常。 忽然彩云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在我回来的路上,发现那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飘满药香的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太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 春儿听后面色有些惊恐,但还算冷静忙拦住了道:“傍晚出门打探听两个打水的小尼姑说,那里住了个脾气极古怪的尼姑,平时无人敢搭理招惹她。还是再去另寻别人那里问问。” 彩云苦闷道:“其他的都去了,方才不愿意开门出来见客,现在只怕更不愿意了,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还是为了主子着想先去看一看再说。”说着又嘱咐道:“水烧开了再烧上一壶,方便香玉妹妹擦洗身子。” 略微地停顿后便转身出门外。彩云自己竟微微又发起抖来,面色突然变得苍白。 “难得彩云妹妹有这份心,尚且小心!”春儿担心不悦,眉头皱起。再三叮嘱道。 无数种感情一瞬掠过心头,彩云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深悟归家的企盼难得可贵,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人帮我,我只能自己珍惜自己。命虽如草芥,却未必要舍弃。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踢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然坦荡地闯了进来,落泪如雨紧握我手心的春儿还用情之中,还未惊住,本想开口问道:“请问阁下是谁?!” 还未说出,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声冷语道:“你动情至深,余意缠绵,心脾潮热,经常轻咳,时常头晕,是不是?!”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眼神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苍凉的心境。让我都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几岁带发修行的韶龄女子。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随着内心变的惊人的冷漠和孤僻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气定冷淡。窗外蔓延的万里晴空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骤然压了下来,眨眼间阴雨坠落,丝丝的滴在脸上。下雨了。我看她一身尼姑清新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彩云不要惊恼心灵默契的境地,勉强道:“是。我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 她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锋芒,看着面前惊疑的众人,眼睛里有讽刺的光。然不知为何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听闻你一个姑娘家措辞文雅大方得体,正是你在宫里一向风高气傲的时候。何苦来这荒山野寺做什么!活活受这番罪!明日清晨回去吧!”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不知是何物的东西掷在床头道:“唉!这些足够你喝到好为止了。” 我听见从未有过的微弱、但是极具威势的声音在阵阵寒风耳边响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刻薄安慰之声。一时间,凝结的气氛仿佛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静穆。 彩云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太好了。是大枣肉桂!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清逸脱俗的女子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罕见的西洋参,命我含在口中,道:“熬水喝下,这东西能大补元气,补脾益肺,生津止渴,安神增智。” “但是?”春儿竟在这时插话,却话音渐弱。 “但是什么,有话就要快些说。”这位突如其来的女子的心似乎漏跳了一般,隐隐感到了还有不解的地方。 “但是,主子娘娘常年反反复复这样吃了这几份药是否会见效,会痊愈如初呢?”春儿面上虽有些怯懦,却说出一句让众人都惊讶的话来。 “这些药只能舒缓病情,治标不治本!欲要痊愈如初只能看姑娘的造化了,还要从心治。”女子显得焦急不耐烦,提高了声量回答。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南柯梦(三十八) 流绪微梦胭脂泪,一抹红尘三生情 闲云清烟脱苦海,望眼欲穿欲心明 孤苦伶仃奉皇命来到冷暖自知的深山野寺里,只为了逃避延长大婚。等着归家,可惜心中未免悔恨,再兼尼姑漠然的一副模样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宛如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浅怀感伤的光景来。 春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是满满的不甘,却只能黯然地看着那古怪奇异的女子离去风吹还在左右摇晃的门发呆,仿佛这最后一丝指望还没有走远。紧跟着彩云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女子走得很极快,一转眼消逝在黑幕。走速快的我竟没跟得上她。”直到那扇门又重新被彩云关上,身后春儿压抑的哭声才渐渐响亮。 我微微一笑道:“两位妹妹对我情深意切,也不无大碍。自小体弱多病乃常见之事,只怕这种哭闹性情到京里来,也没人喜欢。刚来看我的女子就是妹妹口中所提到的那个性子古怪的人?” 彩云恭敬称是,道:“奴婢不忍心见主子娘娘纠缠于痛苦,无计可施,只得去难为情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大枣肉桂是要来救命的,到底再三斟酌愿意开门见奴婢了。” 春儿急忙把烧开的热水倒入盛放大枣肉桂的瓷碗,服侍我喝了浓浓一碗甘甜的大枣肉桂水,道:“在清静尘心的佛门里,隔壁住着的那些姑子只顾自己有个好睡眠。竟不愿意深夜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失望,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以恻隐怜悯之心为根本的,以救助普济他人疾苦为己任。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彩云默默看着我喝药,她的一只手却一直一直的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在她看着我的眼睛里,隐藏着说不出的,近似于痴迷的情谊。 “妹妹喝了大枣肉桂身体舒服一些了吗?那些憋在心上的热气还让你觉得难受吗?”她万般怜惜的看着我病弱的脸,伸手,轻轻抚摩我水一样的乌黑的长发,“都是奴婢害的,都是奴婢不好,没有来得及劝阻妹妹回心转意。” “彩云妹妹已然是最好的。”陡然间,我微笑着,截断了她的话。 然停顿喘了口气,我摇头苦笑道:“咱们如若不是自愿为大清先皇祭奠感恩戴德,假如置身在后宫与不服我的妃子而抗,还要顾及熹贵妃和众人的感受,不知道要平添多少阻力。而我正好是皇上身边最值得亲近信赖的,不容遗弃的贵妃,虽是初入宫中不久权利姿色于一身,可毕竟依然新人,哪里是和前朝曾经在世的贵妃一样,能在莫大的宫中来去自如,以贵妃的名位御用带发修行的,很少见。当然不可同在安逸生活可言语的。”彩云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任何事看开就好,不用再去多想。对了,彩云妹妹,刚才那妮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房屋中的空气潮湿而阴郁,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压迫力。我一直精神有些恍惚,显然是因为长久的劳心落空而造成了心理的溃散,山谷里很安静,只有潮气结成水滴,嘀哒的落下。 松了口气,于是含了甘甜味苦的西洋参在口中,想念着我的天佑哥和蕙兰姐,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广慧庵周围树林茂盛葱郁,雨露甘霖,云雾缭绕迷蒙,幽静宜人。我安静昏沉熟睡了半日,胸闷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小姐醒了?”春儿欢喜地冲到他床前,“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您可总算是熬过来了。”说到这里,春儿的眼圈竟是红了。 我微微眯起眼笑了笑以表示感觉好多了。“你和彩云辛苦了!”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眼已是火烧燎原。“妹妹麻烦打一碗水给我!” 春儿见状顿时激动哭出了眼泪,但随即回过神来,连忙靠坐到床边将我扶起,一手端住瓷碗小心翼翼凑到我嘴边,“慢慢喝,小姐,别呛着。” 几口水下肚,顿时平缓恢复了咽管的叫嚣,见我没有昨日心浮气躁之疼痛难忍。彩云和春儿担惊受怕混乱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春儿关切疲倦的眼,不由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谢谢你。” 春儿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伸手将我搂在怀中:“我的好小姐,你的病情慢慢好转了!你面色真的好多了!如果冬儿知道了一定开心极了!” 我安静地靠在春儿的怀里。我知道这些日子多亏春儿和彩云的悉心照料,从她们的眼里我看到了原来小时候在家中大病一场,惠兰姐摘下了树枝上的一片新鲜叶子,放到了唇边,轻轻地吹着曲子,起先还有点生疏,之后就越来越顺畅。我脸色微微一动,跟着她的曲调也渐渐哼了起来,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娘亲,她还活着,还在给自己吹着柔然的曲子,会唤自己“玉儿”。偎依在亲人温暖幸福的怀抱里抺去伤心的泪水,保持欢笑,不知有多少个快乐与欣慰。 住持慈安因我身子大病未愈,倒也有些宽厚仁慈的体恤,只嘱咐我好好把病养好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便恍恍惚惚睡着,也不大关心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彩云与春儿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跟随师太静下心来打坐念经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每当回房归来。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过意不去的。 当日在紫禁城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孤苦一人留在宫里,只怕必定备受欺凌。 欲要跟随皆是身有残疾的小太监,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广慧庵中与众妮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只有与齐妃交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很多曾经竭尽全力服侍在身边的宫女太监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支配他们暂时由齐妃安排使唤。从前都是我身边值得信赖的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们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齐妃又素喜小玄子机灵能干,也能援手齐妃成为她的臂膀。 唯独彩云,她执意强求不管我去哪都愿意苦苦跟随,她的一片赤心奉承是我所意料之外的。 她在众宫女之中颇有出色身份,是正一品的尚宫姑姑,又是从前伏侍过前皇后的。实在不用跟随我苦尽甘来。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齐妃身边悉心照顾伺候。她却向我陈情,“帝王之臣妾有其他品格高尚的宫人照顾已是万全妥当。奴婢与齐妃不是很娴熟,实在不必在齐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主子娘娘要去祭奠祭拜先皇,必定少不得好生服侍的人,再说你我姐妹之情难舍难分,自古姐妹情随月,怎会丢弃于妹妹而不眷顾。春儿姑娘一个人也却是忙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风尘扑扑、千辛万苦吧。奴婢自幼随母愿意诚心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主子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大意,只看奴婢这些日子对主子娘娘还算是尽心尽力不敢懈怠的,求主子娘娘带奴婢一起出去同甘共苦。” 她这样开口表明自己真心实意,我反倒不能再推让,只好也带了她出来也算是尽一份善心,顺便有个伴儿见见世面。所幸彩云经过我这次意外之中的大病,更加精明干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的身影。而软语安慰暖入心脾,通达明理,在宫里也好,这里也罢。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要是在家夜里冒了寒,头晕咳嗽,仍上床躺了,觉得心里烦闷,不令心闲等读书。性全自己精于药理,便叫家人白天去附近采了几味金银花泡水吃了,蒙头安睡便可安好。然而来到这里一切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 南柯梦(三十九) 情天情海幻情深,千里东风一梦遥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虽说我是初入宫门的新任贵妃,刚刚进宫时的一脸迷离众人,风情万种姿色艳惊众人,这样妙美若花的女子本该是要世上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的,可一生注定洗尽铅华的命苦,遇上了入宫为皇妃的仕途,何人不知当今皇上一个喜新厌旧,满心只有利益功名的人,我一开始的受宠必定成为要被其他原先长住的贵人憎恨,而天性淳良的我也并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争夺后宫之位打算。我并不担心哪一日会失去宠幸,只怕成为了另外几位后妃打击出气的对象,善良又软弱的我要是在宫中忍气吞声的活着,会一直很艰苦难过。而弘历,是我在宫里唯一的安慰和希望。 都说后宫里争宠夺爱,十分残酷,弘历内心时常不稳定的纠结郁闷也说明了这一切,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想必每一个在宫里的人当年亦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吧。所以,弘历的心才有洞悉的告诫。 自从我来到了这没落荒芜的深山古寺的性格渐渐冷淡安静如水一般,说好听了是温婉贤淑,说难听了是懦弱不争,一天的时间里总是要花半天念经听悠悠扬扬的钟声。也许宫里的人忙于奔波劳碌,无闲暇时日顾忌打听我是否过得舒适安好。随着时日的不断推移也会把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淡忘掉,我猜恐怕是不受宠,至少我在这里的日子,从未听到皇上要来看望。不过从这几日来看,弘历对我这个妹妹却是极好的,亲自写信派人送来古寺中,从饮食到衣着,事无巨细,唯恐我在寺中过得不舒服。我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我还不想回去,那我在这个寂寥的古寺中也只有伺候在旁亲如姐妹的丫鬟可以依靠了。 弘历为了我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也心甘情愿,宫里心机深沉无比,要得宠就必先争宠。想了一夜的他最后冒着与皇上违抗之心去争取自己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权利。不管是否触及违背那深宫的规矩,他心意已决找皇阿玛理论一番,纳入我为嫡福晋。圆明园长春仙馆那里都是我将要面对或许一辈子的‘家’。” 阳光熹微的早晨,弘历经过深思熟虑练完武之后回到屋中时,不知雍正何时已经驾临馆内。正与儿媳富察氏坐在桌旁谈笑吃点心,见弘历进屋,他带点嗔怪地说:“这甚热的天,也不怕热气打了头。”弘历低头不语上前侧坐在她身旁冷语说,“回皇阿玛,孩儿强身力壮,哪就有那么矜贵呢?再说,我这么出去习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反倒觉得身体没有前几天那么气虚了。”雍正看了看弘历的脸色说:“看上去气色是好了一些,不过现在天气正毒闷攻心,可别在这个热气当头再出去了。”弘历随口应了一声“孩儿知道了。” 香寒端着盆子过来半跪着服侍弘历洗手,其实此刻内心也在反问着自己是否把心中之事和皇阿玛说,纤手用水掩着香腮,朝着天“呼”地出了口大气,却是不愿再想了。只怕龙颜大怒性命不保,能不能和我成为夫妻欲想下次再说。水柔拿手巾替弘历擦干手,又挑了点琥珀色的膏脂出来给弘历抹手,闻着味道香甜,只是不知道什么做的。 弄完了弘历正准备挑几块点心吃,突然觉得奇怪,抬头看,雍正定眼瞅着眼前的自己,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眼波流动,一会儿又长长的舒气,富察氏误解皇阿玛在为夫婿生闷气,还真真地为弘历揪心起来。弘历心一跳,用疑问的眼神看回去。雍正又突然笑中叹息,“这是朕第几次来圆明园长春仙馆看看你已经记不清,相对于宫里其他地方,这里虽然不是朕临朝的正殿,却也是更加的威严壮观,宏伟不凡。只是烦心操劳于国家大事,从未顾及你内心里的感受,是朕一生的愧疚。回想当初你呀以前最是个泼皮的性子,皇阿玛的话都是不往心里去的,也不知何事孰重孰轻,如今长大成熟温顺知礼多了!皇阿玛也为你感到由衷的高兴,放心了许多。”弘历松了口气,复低头去看点心边笑问“孩儿对皇阿玛的耐心教导,铭感五内。若不是皇阿玛,也不会有今日的弘历。”富察氏拣了块弘历爱吃的桂花糕递给我,“自从皇阿玛日夜关心想念弘历,多来陪陪。弘历做事越来越明理规矩了。不会再像幼年一直混吃胡闹了。” “只是朕此时此刻愁闷的是远在宫外的香玉,苦了她一人”,雍正心灰意冷叹息道:“此番随朕的心愿入古寺纪念先皇,怕是也要身不由已了。” 还未话落,一口桂花糕一下卡在弘历的喉咙里,大声的咳嗽起来,富察氏忙递了水过来,急忙帮弘历拍背,连续着灌了几口水,才缓过劲来。富察氏心里知道雍正话语正好说中了弘历为难说不出口的心事。温柔婉转笑着说,“才刚说着长大学会慈乌反哺了,就做这个样子给皇阿玛看,这糕点是你一个人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吃的,可没人和你抢!”弘历一边擦着嘴,一边心里琢磨,是否已经让皇阿玛心里知晓? 告诉皇阿玛我心中已深深痴情对你身边最亲近的皇贵妃香玉妹妹?肯定不行!心思百转千回,也没有一个主意。只能安慰自己,不是还有很多的时间吗?最后只能若无其事苦笑了一下,又道:“香玉自从入宫,成为皇阿玛日思夜想挂念不忘的女人,然后和后宫无数佳丽使着手段争宠,那不会到最后伤害的是自己吗?也许出去一段静静心也是件难得的好事,我想既然皇阿玛心中已有了她,她心里也会对你恋恋不舍,我相信她又可能是那样背信弃义的女子吗?” 说着说着,痛心的弘历泪水从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动魄惊心。似乎又一次从同一个梦中苦苦挣扎醒来,曾经洋溢幸福向往的脸上,却满是无奈的悲泣。 弘历眼中隐隐有泪,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静静看着眼前的沉寂在哀伤悲痛的一国之君,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沉默—那种沉默仿佛也是一种难得强烈的惋惜。突然之间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皇阿玛,难道你就这样忍心让一个柔弱带病在身的女子前去这荒芜寂寥的深山野寺之中?”弘历埋没在心底的苦闷瞬间宛如爆竹爆破瞬间终于脱口而出,叹息,“你根本心里从来不在乎过任何一个对你百般好的女子。” 说完弘历顿时徘徊在心里的苦闷消散舒适了兴许,但此时的雍正陷入了一阵沉思,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痴心为别人着想的一个儿子的存在。 其实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弘历生的气显然不是为雍正一心不顾他人的感受,也不是为我饱经风霜的命运所担心受怕,而是愧对于我没有好好保护。他微微地扯起嘴角也知道皇阿玛。男人总是事业为重,然而他是一国君主日理万机,自然将家中一切抛开。 雍正茫然伤怀说道:“香玉作为新进宫闱,心中必然知道若圣宠太过,只怕,会冷了其她姐妹的心,对自己也是不利。出宫不只是朕的本意,若说实话,这一切也是香玉心甘情愿。她在离宫之前心里明白不能太过,于是媚然一笑也对朕说过,皇上并不是臣妾一个人的皇上,臣妾纵然期望皇上多有怜惜,亦不敢违了宫里的规矩,请皇上怜悯臣妾的这一片心。让臣妾代皇上前去广慧庵一趟尚可。” 弘历听闻后,脸色稍平静了一些,眼神定定,目光若黑色水银般深邃无底,竟然似看透进雍正的心底,忽的,向前膝行一步,他起身到雍正身边,伸手轻轻握住起了雍正的手,平淡不惊道,“都怪儿臣心急错怪皇阿玛了,有心当无心,还望皇阿玛原谅儿臣一片好心好意之过。” 南柯梦(四十) 沉月落夜孤星碎,舍却残生犹不悔 锦瑟年华谁与度,依稀往梦幻如真 紫禁春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我虽已离开了吒紫嫣红繁华之地,进入了超凡脱俗孤寂空门。有些困扰在内心的往事已经慢慢抛在身后了。离开伤心烟波浩淼越远,我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我的阴影,在越来越粗砺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曾经的誓言……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梦。 弘历不敢再与雍正争辩过多的忧伤,甚至,避免再去提到它,在他彷徨不知所措的内心深处,那纤弱骨感的我,像座山般横亘在他的面前,这份阻力比自己皇阿玛额娘的阻力更强。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自己的脆弱,他竟保护不了一个女子。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弘历明白我反复患着淡淡的忧郁症又痛上心头,变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欢。 弘历倚窗而立,沉思良久。灵珍冷眼看了窗外一眼,半晌,对雍正说:“皇阿玛,我想出去走走,今日就不好生在旁与您多说!” 还未说完,富察氏眼睛里充满了凄惶,脸庞上布满了无助。孤独的、悲凄的、落寞的、软弱的欲要站起来问弘历道:“四阿哥,你要去哪儿?妾身愿相陪你左右。” 弘历冷面回眸,好一会儿,也默然不语。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与无奈。半晌,他轻声低语:“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 冷言冷语在青烟的迷离间擦肩而过,冰水滑过脸颊徒剩一丝冰冷的触觉。 他忍着痛惜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商贩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在地上摊放着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卖。 路上来往京城刚上任的大官,怀中揣着公函与文书。弘历无心过望,伴随大官周围的将士谁也不会料到,在几日之后,这个脸色苍白忧伤满心的年轻人就是雍正喜爱的四阿哥。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店坐下吃饭。当垆的是个西域美娘,粉嫩的娇颜,一双柳眉微蹙,如璀璨的星辰一般的深邃传情的双眸;坚挺小巧的鼻子下有着似含了朱砂般两片薄唇,唇上噙着一丝明媚的笑意。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汉语。她端来了一盆刚从暖炉旺火中烧好的手抓羊肉,一盘香气油馕和一瓶马*酒。弘历只漫不经心尝了一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再由于有说不出的沮丧,和说不出的难受。他却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明知我马上就要成为雍正身边的女人了,他依旧遏止不住心中那份强烈的失望。 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静下心来想通一切。 他刚放下心中解不开的忧愁,用手帕轻轻擦拭拭着手上滴落的油渍,这位来自异国家乡的美娘已端上了一盘子库尔勒的香梨。他默默用小刀剥开一个皮,破了几片放到口中,慢慢咀嚼。香味浓郁、皮薄、肉细、汁多甜酥、清爽可口,仿佛是他旧日曾在江南织造府邸的回忆。 旧日往昔的江南小镇。一幢水石相映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女孩子在院外摇着手,喊:“弘历哥哥,弘历哥哥!” 楼上的雕花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娇嫩病怜的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弘历哥,侬来了哦?”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这个水灵娇气的小女孩跑了出来:“弘历哥,吃刚从梨香院梨树上摘的香梨!” 她的裙里金丝细线勾勒出了一捧洁白如雪的梨花,笑得很好看,冰身玉肤,凝脂欲滴的脸映着朝日彩霞的梨花,仿佛十二月冬季的雪花。 “香玉,香玉啊……”他陡然低叹了一声。一把白色的香梨肉片在手中捏碎,青白色的果汁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香玉喘息时那一地的芳香四溢的口沫! 弘历叹息。看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 他抚了抚桌上的香梨。想起香玉的故乡梨花与秀水相依相融,“梨花一枝春带雨”所描绘的柔美意境令人陶醉,人美与梨花之美尤饶在心底依旧难以忘怀。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人声鼎沸,人们攘攘熙熙让出了一条路来。 弘历抬起了头,看着离他不远之地。看热闹非凡的样子,似乎是什么贵客远道而来了。这时,猛然听得一阵倾心入脾的音乐之声,众人一齐合拍欢歌。 “散发异香的西域美娘来了!”“昆仑山的娥皇女英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呼喧哗,从紫禁城外门涌到了城门内。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一个略为柔媚清澈的女声在唱,声音婉转忧伤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十几岁的昆仑山脉的美若天仙的姑娘,旁边几个澄澈透明白皙衣饰的出尘女子在吹弹伴奏。她唱得虽柔情动天,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些跳舞的女子。 那些女子双肩批着一条浅紫色的纱带,一阵风吹过,给人一种飘逸的感觉,犹如仙女下凡一般,就是众人口中的“昆仑山潇湘妃子”(香玉妹妹),她一身纯白色的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柔滑的面纱,赤足上套着梨花花瓣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恍如梦境。她全身的关节轻快灵活得象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旋转扭动。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真不愧凤舞鸾鸣,腰若流纨素,指如削葱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纤柔白嫩的手上的梨花花瓣也随之振动绽放,她完全没有多余的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意随心动,仿佛出水清净熙怡的白莲。 弘历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顾盼之美令人心醉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见了弘历含情脉脉的目光,指尖撩起了猜不透的面纱,对他微微笑了笑。弘历呆住。香玉妹妹!居然是和香玉妹妹极为相似的眼睛!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的低头一笑,居然完全和李香玉一模一样! 难道说,难道说,她从深山野寺回来到了这个紫禁城中的小街? 观舞的众人接而不断欢声雷动:“昆仑山神女!”“梨花姑娘!“”舞中女神啊!”再此起潮涨潮落的欢呼声中,店里的美娘把一串精美雕琢的梨花玉石串成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昆仑山来的神女,女娲娘娘保佑你!” 她双手放在胸前,低下头来,深深回了一礼。 然后,又开始翩然起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茫茫的视野中,弘历才慢慢从沉思中惊起苏醒。 店家小二来会账了。弘历从腰包拿出了银两付了帐,忍不住问:“刚才那个能歌善舞,是何许人氏?” 店小二笑了,带着自豪和夸耀的眼神:“看你如此面生,看来不是本地人!她呀,听说是江南来到紫禁城方圆几百里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起,每月每逢祭奠花神之际,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家中,不过农历二月十二,这一天是古代民间的“花神节”,乃“百花生日”、“花神生日”。金陵民间素有敬花神的习俗。看来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乡来自于金陵。” 弘历伤意满面呆呆看着桌上的香梨,又问:“不知阁下知道她住在京城什么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客官想必是经常不出远门的汉人,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弘历想了片刻没回答,只用了一个自古以来很有效的方法—往店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亮闪闪的银子。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传闻她就住在紫禁城内什刹海的西南角的马桥公主府内,你从这沿金鱼胡同出内城一直往西南走,就看得见。” 弘历欣喜点点头,握了一个香梨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唉,话说这姑娘美若仙子,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要多加小心了!“ 弘历头也不回地往城内西南角走去,脑中只有那酷似香玉妹妹温柔的笑容。 枉凝眉(四十一) 一夜梨花唤残梦,千宫粉黛见泪痕 盛满翩翩影如玉,轻若露珠掸欲碎 弘历满脸风尘焦急之色前往什刹海寻找方才能歌善舞的女子,四周已是一片荷塘。偶而有几棵苍松古柏,苍劲挺拔的枝条摇摇摆摆,好象宛如香玉妹妹在跳舞,发出的声音,似乎是它唱着的歌儿,悲凉凄然中欢乐无比。 经过烈日下的荷塘,却毫无汗渍。他轻轻蹙着眉,正努力的,细细的整理着自己的思想,回忆着曾经在苏杭发生的事情。“雍正元年正月初十初春,风紧一阵疏一阵的吹着,带起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苏州织造府邸的屋檐上。瓢泼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李煦的外孙女独自一人站在屋檐下横笛而吹,衣裾在风中如翻涌不息的云。夜已经深了,脚下雨水缓缓流过,听闻两江总督查弼纳与总管内务府衙门的船已经沿着运河入了城,四方寂静无声,唯有带着几分悲怆愤激的笛声、合着艄公摇橹的欸乃声响在风声雨气中。”她祖父李煦忽然把她抱入他温暖的怀里,含泪说:“玉儿,再过几个时辰吾家人都要因亏空之事被当今皇上问罪,只怕你也会跟随牵连,祖父不愿因一人之过拖累全家的幸福,玉儿明日一早唯祖父安排好家奴送你回金陵外祖母家生活,等此事平缓过去再接你回家也不迟。”立刻,泪水冲进李香玉的眼眶,她双腿一软,就在屋檐旁的石块坐了下来。李煦长叹了口气凝视着默默流泪,发现她忧伤的面颊稍稍恢复了一些颜色,她的手,在她那双祖父的手的呵护下,也逐渐暖和起来了。他盯着香玉看,在家破人亡的势态下,那么脆弱又那么坚强啊,这就是她的外孙女儿。 她浑身都是冰凉,突如其来的一切,毫无防备的痛心,瞬间跌入低谷的处境,不知所措的选择,所有的一切对她一个柔弱的女子来说,世道茫然,家中更是动荡纷乱之至。经历风雨飘摇如今已是接近分崩离析了!什么都于事无补,连喘息和宽容都同时荡然无存。这就是她付出颠沛流离一生一世的外孙女儿。 但是,她现在是真正受了伤了,受了很重的伤了。要让一个心冷的人再受重伤并不容易,此时此刻挽救于水火的李煦只有另寻求一个盾牌来保护自己的宝贝孙女。慌乱中是谁让香玉这样□徨无助呢?是谁让香玉这样绝望而憔悴呢?李煦含着泪光上前用手紧握香玉白皙的手,拍抚着她,温暖着她。但愿,在这种时候,“祖父”还能有别的方式缓解安慰自己的孙女! “玉儿,落雨了,进屋里歇歇吧。我给你弄杯热茶,好不好?”年过百半的李煦伤情为香玉披上了斗笠蓑衣,柔声问道。然而香玉出神静静看着夜幕,放佛没有听从,默默点了点头。犹自在雨中横笛,笛音中激越之气更盛。随着悲伤入心越重,心上的伤口,仍然在那儿滴着血。 夜深香玉蹙眉沉吟不觉朦胧睡去,很快到了第二天清晨,香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祖父家父而往,无奈她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家父李鼎含泪默默说:“汝父年将半百,因家中遭遇查抄再无照料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姐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李香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苏州织造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李煦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香玉而行。 与亲孙女泪别之时,李煦对自己的儿子李鼎眼神一黯,负手轻轻叹息:“当年康熙皇帝在世下江南巡查,吾家是何等威风凛然,如何文武双全、功勋盖世,却不料传承不过三代,一手创下的显赫家业已内乱大作,已不复存在。” 顿了顿,李鼎眼望苏杭运河深处,淡淡道:“原先家里一开口,不由人不刮目相看。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今非昔比,今日和往事不值一提。父亲大人无须自责伤怀,只可惜康熙帝驾崩,四皇子胤禛乘机拥权掌握皇位,揭开国库欠下巨债内乱之幕。此后朝政另外几位大臣相继上奏危言,凡是江南一带织造府更是动荡纷乱之至。后来逐渐有雍正帝身边的亲信前来窥探,借着时日限制还不清筹备康熙帝南巡花费大量库银的缘由,以强加的莫须有罪名乘机铲除原来康熙帝身边的亲信心腹,好让新的势力渗入江南掌控新的格局。” 李煦花白的眉毛一扬,脸色却不变,呵呵冷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颇感慨地开口:“转瞬几年过去,不知有多少皇子丧生在这场夺嫡内乱中。当今四阿哥登基派来自己的四皇子弘历此次前来吾家问罪设罚,也不知此番兴师动众之下达到什么目的。人言四皇子弘历是诸王子中翘楚,多年来因其竭力辅助雍正皇帝处理内务朝政,也若不是托幼时弘历的福气,吾家基业才在内乱中保存至今—可惜今日看来不过如此,吾家辜负了皇恩浩荡,没有及时归还巨额国库库银,看来真的是气数已尽。” 李煦虽然知道自己背负沉重的罪名,仍然充满了温暖,毕竟延续李家香火的孙女李香玉找到了一个安全的、避风的港口。 很快弘历与雍正皇帝身边亲信大臣两江总督查弼纳离开船只登上了岸边,微微雨水濡湿了四皇子弘历的鬓发,四皇子弘历清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老臣,许久,终于垂下了手,退开,恭恭敬敬的作揖:“在下正是是雍正帝四子,弘历,今日前来奉命皇帝旨意查办亏空国银之事,敢问这位前辈大人如何称呼?” 李煦见四皇子弘历进退有度,先微微颔首,却继续沉默,许久,才沉沉道:“老夫的名讳,已不足为外人所知,奴才受恩深重,断不敢丝毫徇隐,上负万岁天恩,心知愧对皇上一片苦心,也罢,奴才蒙特恩简用,感激惶悚,惟有尽心报效,也知一切关系国帑,必须彻底清查,四阿哥仰副皇上委任圣意也是情理之中。既然依旨逐细清查就查吧,老奴也无话可说。” 弘历为之震惊:眼前的李煦已不再是往日风光无限好的李煦,本为大清前任忠心与虔诚的老臣,至今连赐予功臣都是极少之事,由此可见,眼前这个平凡淡然的老人过往至今身份必然一直显赫。 弘历神色恭谨,再次行礼,说:“请恕晚辈无理,还请前辈不要记恨于心。”话乱,搜查的士兵排成了长龙,两旁站满了护卫,正在挨个检查每个院落的情景和藏匿的秘密。稍微有可疑形迹的地方立刻就被报到一边由专门的人看着。 李煦却闭眼养神不答,过了一会儿,李鼎反问:“四阿哥此次调兵遣将查办苏州织造府,不会只是个人意念,当今皇上做何姿态?” 弘历欲言又止,脸色有些黯然,许久,才叹息:“前辈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亲口承认说出。” 相视片刻不久,一个冷漠的官兵突而似不带任何感情地在弘历耳边说了一句话,默默点点头,并不说话,许久,再问:“然而我此次前来,神色中喜忧参半为李大人担忧,方才两江总督查弼纳前去查实账本如实汇报,看来任内亏空各年余剩银两不胜其数,尚有六十一年办六十年分应存剩银六万三百五十五两六钱九分九厘四毫,并无存贮库,亦系李大人亏空,不知李大人从何擅用职权动用国库库银,到如今依旧无法归还清偿完所有支出库银,你可知担当得起此罪?” 李煦一怔,弘历的话语惊于所有人目光的锐利,然而他沧桑的脸上却因为这句问话而腾起了淡淡的尴尬无奈,亮如朗星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指有些用力的握着扳指,讷讷道:“老臣一时之间有心无力偿还清所有动用款项。还望皇上宽恕一段时日。” 枉凝眉(四十二) 鸟惊庭树度回廊,回风舞雪耐凄凉 红粉朱楼春色阑,尘寰消长枉悲伤 弘历原以只是一场梦,真实到让人信以为真的梦。梦中,一如既往被带走了全部幸福与欢笑,化身为浮生风尘终日悲泣的孩子。 无奈被搜查出的大叠亏欠银票的账本赫然在目,泪水从云淡风清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凌乱动魄。又一次从同一个梦中醒来,弘历脸上,满是无奈的愁容。 看着无法归的巨额债款,身穿官袍,帽饰美玉,面貌古拙,脸带怅然的暮年李煦顿时木讷沉吟,抬起头来,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四阿哥一眼—曾经仿若九子夺嫡四皇子丰神俊秀,谋略武功俱为众阿哥眼里称道。如果不是自己家中势力弱冠以来一直竭力辅佐上位的废太子胤礽,四皇子一直怀恨外围势力在心,而后若不是自家在康熙面前好言美语当今拥有皇权的雍正根本无法在群雄逐鹿中支撑到如今。 然而,事到如今,居然连无边风月的功臣李煦也已计穷,不得不亲自叩头问罪。 经历一切恩怨世俗的为国劳心劳力的李煦今日看尽了世态人心的眼里、也掩不住顿悟之意:自从雍正继位礼法向来严格得近乎苛酷,毫无顾忌迎面查抄。自知无法脱身,只是不住苦笑,脸色复杂,低声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皇恩。犯下大罪已在所难免,是臣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厚爱啊!”说完眼泪却溢出了眼眶,沿着面颊滚落下去了。跟随无尽的泪水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弘历蓦然也是苦笑了起来,脱口道:“既然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我们自己,不如永远不要动念头。若是当初及时归还亏空的银两,也不会受罚罪重,偏偏明知故犯,怪不皇阿玛生气到了极致!我相信,你也是一个心胸宽大的声名显赫的功臣,人生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的,自己看得开,才会有幸福!” 李煦糊里糊涂听他语重心长的一说,不知道弘历何所指。但是,很快被弘历温柔的语气感动着。看来弘历是误会了。不过反正没有办法解释,只能让亏空受贿先白担这个虚名。 默默颤抖的手摘下乌纱帽端在腰间,楞在那里,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没头没尾地回了句:“老臣谨遵四阿哥弘历教诲!。” 弘历回忆起凄楚的过往注视着面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下的荷花,望着那蒸腾的香气。轻轻探头注视着水面,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庞。内心很静。神色哀怨并不想追问自己的对错与否,那眉目之间,一片哀愁和委屈。彷徨中觉得,李煦实在是个很有了解力的人。了解自己的苦心,他心中紧缩了一下,蓦的想起在那儿遇到李香玉妹妹舞姿的一幕了。 那熟悉的一幕到底代表了什么?他心痛的回想,心痛的思量,心痛的分析,心痛的去推敲那时自己的心态。他知道得非常清楚是他一句话毁掉了原有的温柔。那一天,是早已过去了。但是,在他又披着大衣,浑然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庞上毫无表情。蹇蹇于寒晨的紫禁城街头,望着日光下跨水而卧的那条长桥时,依稀彷佛,那一天似乎又在眼前了。 弘历只是默默一个劲儿的向前走着,穿过这条街,走上那条堤,寒风扑面而来。叫卖声、马蹄声、雨声、风声,全轻飘飘的从他耳边掠过去了。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织的光与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他全部的意识和思维中,都只有一个人影:李香玉。都只有一种声音:古琴声。一连串的音符乐色,清脆的,叮叮咚咚的流泻了出来,一双白皙纤瘦的小手从琴弦上飞掠过去,一连串悦耳心动的乐声,一连串淡淡离愁的乐声,叠印着李香玉的脸,香玉的笑语,涵妮的眼底那抹忧郁,那抹关怀,李香玉眼泪流露出的歌,李香玉的轻言细语,那份沁人心脾的清凉伴随琴声,香玉,香玉,琴声,苦苦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交织着,重叠着,心里苦闷拆散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 风掠过河面吹来,带着水的气息,清凉、幽冷。从弘历面颊的边缘上滑过去,从发丝上溜过去,弘历在着急寻觅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跳舞女子的府邸。 在风景秀丽的紫禁什刹海的西南角,有一条静谧悠长、绿柳荫荫的街巷。在这条街巷之中,坐落着一座王府。府邸大门立着汉白玉的石狮子,四周的墙壁全是汉白玉石砖雕砌而成,黄金雕成的兰花在白石之间妖艳的绽放,青色的纱帘随风而漾,弘历站在这高达十米的建筑里,如果不是皇室特有的镇定,他早就晕过去了,脑海中一直浮现几个字: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 在这偌大的紫禁贵院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皇室辉煌富贵的风范和民间清致素雅的风韵相结合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也不知是否恍若像香玉妹妹的女子就住在此府邸里。 小鸟儿不知人间繁多愁苦,在窗外叽叽喳喳的啼鸣个不停,窗口斜斜的冒进来一枝桃花,几片粉色的花瓣飘零在李香玉的妆台上,透着几分朦胧凄凉。 香玉方从大街回来,梳洗好后披散了头发坐在妆台前,拈起了一片残碎的粉桃,心情一如这残破荒凉的落红,万般的悲凉在心头挥之不去。 老祖宗为了打点好香玉平日里的饮食起居,特意分配亲侍莺儿前来服侍,打来水给香玉洗了脸,细心如尘的帮梳了个飞燕鬓,两缕零碎的秀发轻轻的垂在耳际,飘逸清新而又大方端庄,鬓边簪了一朵牡丹花,映照苍白的脸亦微微的红润起来,一枝七彩东珠金钗斜斜的插着,镂空里叼着的流金紫玉坠晃啊晃的,令人飘逸雅致里又增加了几分温文贵气。 宛若春兰的手指绕着飘在耳边的发,李香玉冷冷的笑:“方进屋之时听娘说的,不知何时大门外来了一位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的贵家公子,说来也奇了,这位公子眼底浮动着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色。困惑而迷惘不知所措欲要来找我。” 莺儿一心一意梳妆打扮,不闻不答,只道香玉是矜持,拿起一边早就准备好的虹霓绣金线的翠绿烟纱散花裙,为我穿上,外面罩了一件浅淡色的紧身袍袍袖上衣,群角,衣襟,袖子上全都绣着一只只的色泽艳丽飞舞的小蝴蝶,人一走动,蝴蝶若隐若现的翩翩起舞,整个人体迅飞凫里透着灵动。好一个飘忽若神的仙子啊,一边的莺儿赞叹着。 看着黄铜镜里的自己,香玉迷住呆然了,里面的美人儿清灵脱俗,柔情飘逸似不在凡尘,不由的羡慕里面的那个她来,心里轻叹,也许呆在镜子里,永远不要活在乱世沉浮的现实中,外面的世界实在虚伪,浮浊,或许,只有在镜子里,才是干净不染的罢! 最后震撼的深情看了镜子一眼,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扭头出了门,远远的娘迎了上来,冲了香玉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香玉莞尔一笑,搀了娘的手,向大厅走去。 自从我入宫以来,一家子人破天荒关怀而黯然聚在一起等李香玉和马桥公主,见我们进了大厅的门,三姨娘笑吟吟的站了起来,拉了我的手,对父亲曹頫说:“老爷,您看我们的亲家外孙女儿,多美啊!待会儿这位在门外等候的公子见了,必定是要为之入迷的!” 猛然发现了我手上戴着的银镯子,惊叫道:“哎呀,怎么就带了只看不起眼的银镯子,也太寒酸了,准备的精美首饰怎么不戴的,”忙不迭的吩咐下人端来了首饰盘子,里面翡翠玛瑙镯子,碧玉黄金簪子的一大堆,香玉想清淡玉面,但推辞不过,亦懒得再说什么,只随手拣了只碧绿色的翡翠镯子套上,而那只银镯子,却没有退下来的。 父亲曹頫看了看香玉,笑着点头,口中却道:“玉儿,待会儿弘公子进了大厅,可不要慌,也别怕,沉着面对知道吗?” 难得的温言,听在李香玉的耳里,却是莫名透心的凉。 四姨娘却冷哼了一声,“听说弘公子是一位王爷,他来我们家,此时可不像是在迎来普通的贵客随心所欲,小妹,你可千万注意了,万不可失了礼数,让人笑了去,说我们曹家没有规矩。” 三姨娘瞪了她一眼,香玉扭了头装作没有听见,眼睛望向厅外开得灿烂的一树不知从遥远他乡恭送的梨花,心里想着,等有空闲了一定要找人问问它的名字,开得真好真动人。 枉凝眉〔四十三)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苍茫孤影掩寂寞,何处繁华笙歌落 今日天气轻微寒冷,起了朔风,且是春月中旬。虽说弘历隐藏四阿哥的身份前来马氏公主驸马府邸,进入大门之前细致大量全身上上下下皆用心装扮的十分很好,原本自然畏惧之心便会松懈毫无怀疑。 迈入檀香缠绕的大门,无意之中听闻贵府内主人之宝贝女儿香玉已经病了年余,沉疴痼疾不见好转,时而觉意懒神疲,食不甘味,情兴索然。有时神情沉闷把些书本消遣,无奈精神一弱,百事不宜,独自一人不言不语,有咄咄书空气象。就是贵府夫人,也猜不出自己的女儿什么病来,只道其刺绣活于自我,心血有亏,胸闷哮喘。便常把些家乡运来的香梨调理,无如药不对病,不能见效。世人说得好,心病须将心药医。这是七情所感而起,叫这些草根树皮如何解劝得来。 此时弘历自己明白,除非是香玉最亲近的人来,爽爽快快的谈一昼夜,即可霍然舒缓。 门上常来远近贵客拜见是来惯的,是各个结交少爷至好,弘历便家奴一直引到正厅与贵府主人曹頫见了。曹頫又同弘历进内见了老祖母,然后出来与香玉坐下。三人讲了些话,书僮送上香茗。弘历见这厅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久知其香玉舞艺歌唱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街边所听闻那不知其名的动听唱曲,虽然有此姿容好嗓,到底无此神骨艺色。但请教之余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她何所功底,若有些拘执腼腆,呆若木讷,也算不得才色并茂了。便欲来试她一试,忽心中想到香玉带病在身,即关怀问道:“本公子实不相瞒,今晨因心事烦闷一人出来紫禁城走走,经过西域风情之街无意遇到贵府香玉姑娘在偏偏起舞,清唱乐曲,被姑娘悠悠荡心的嗓音迷住,好奇之余打听过后知晓香玉姑娘住在贵府,便只身前来探望,又知姑娘常年带病在身,旧疾反复,无心打扰真是多有得罪!” 香玉听了弘历一番侃侃而谈,笑容温柔说道:“京里的戏是甲于天下的,而小女的音色不过渺茫平淡,就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挟裹着伤恨离别的冷风,漫过城墙,一浪挨一浪地捕捉着渡口上无奈无助的人流。公子之话语言过其实,比起他人还差很多。只不过寂寞中正盼望有人来和小女解闷说话,公子一路辛苦了!” 香玉因这几日没人来陪伴左右,便觉气闷,弘历来了,也稍可排解。弘历询问那贵府内光景,曹頫还未疑心多虑看出弘公子实然为四阿哥的破绽,即把弘公子称赞得上天下地选不出来,又夸其家世教导有方及见多识广怎样的好,就说自己的儿子曹天佑也不能及他。 弘历听到曹頫提起曹天佑,便又感动他的心事,即对曹頫道:“天佑原是大人提及的,及我亲见其人,果是绝世无双,出身不凡,又聪明灵秀,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怎么如今说有多少比他好的呢?”曹頫道:“吾家这一顽儿天佑相貌原生得好,但其性情叛逆,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譬如一枝花,颜色是好极了,偏在树高处,攀折不到,叫你不能贴切它,人若爱花,自然爱那近在手边的了;譬如冬天的寒月,清光皎皎,分外明亮,人仰看时,那一片寒光,冰冷侵透肌骨,比起那春三月秋八月的月,又好看又不冷,自然就不如了。” 弘历笑了笑道:“本公子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话语,不过看似粗浅庸俗的比方。花若没有人折断,花便自保其芳容;月冷清伤心到没有人看之时,月更独形其皎洁雪亮。若说高处难折的花,固不亲于人手,若遇奇珍异鸟,雨露清风,吸收天地灵气萌生越显花的好处,岂不是难攀所致成!若说寒天之月,固不宜于人游玩观赏,若遇超凡脱俗的寒梅白雪,摇曳易散的清波彩云,愈见云端明月的清光,岂为寒冷所强迫而成?大约天佑天性之生香活色,人所能知,而天佑之挚意深情,人罕能喻。若以寻常相貌与言行举止之间取之,故有雅俗共赏之趣。家中世有天佑遭逢若此,此天之所以成此人,不致桃李成蹊也。乃为一趣缘奇乐融融。” 这一席话,弘历原幼时与天佑相伴心内真是深知天佑,故有此辩,没有留心竟把曹家拥有这小儿当作俗人异趣了。曹頫心上有些勉为其难的心痛不悦,只得勉强应道:“弘公子所言极是,若强加不愿做的事,何不如放手任由放纵自由。吾儿的好处,我早说过善良聪慧,只是大沉迷于世间无非儿女常情与潇洒生活,就不能赏识到这分儿了,我也想知晓这人世间道不尽的是是非非,不晓得他到底心中可有为全家前途似锦着想?”弘历道:“大人无需心急。凡事都是一个过程,只是有的过程我们是有意的在走,有的过程是在无意中走完的。有心栽花也好,无心插柳也好,总要有一个栽和一个插的过程。汝儿经过成长会慢慢知道为父的用心良苦。”曹頫迟疑了半晌,才叹口气道:“或许天佑有一日能悟到为父之心,聊着聊着且看我还有点事,也把吾女儿冷落到一旁了,弘公子若不嫌弃,留在老朽府内多陪陪香玉。我有事在身就不便再与公子多说了。”话落就转身离开了大厅。弘历大声唤道:“大人,你若见他,切莫说我有闲话与你相谈,他若问你,你说不知道就是了。”曹頫停止了脚步,说道:“弘公子还有什么话需要带到,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告诉我,我替你说到。” 弘历羞涩道:“我没有什么话可转告。”又停了一回道:“就说我叫他不要迷茫。要随性而活。” 曹頫只是笑了笑,便挥袖离去。要弘历和香玉一起到庭院说话。 弘历的手,一路上都被香玉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香玉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弘历放弃了一切挣扎。 只见绿窗敞开,小庭院无人,庭前一棵梨花树,结满了一树香梨,白绽半边,地下也落了几个。忽听得一声:“香玉来了,香玉来了!”抬头一看,檐下却挂了一个白鹦鹉,弘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了,然而香玉淡然偷笑,和颜悦色道:“真想不到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也会被普普通通的声音惊吓不知所然。” 白鹦鹉扑打着厚厚的翅膀飞了出来,落在她张开的手心,唧唧呱呱的开口:“是啊是啊,香玉姑娘说得是!说得是!” “不过,你看,自从天佑失去了心爱的红玉妹妹,整个人变了。如今终于盼望有一个善于言谈的公子看望我的日子来了—你说这只是一场短暂的梦么。”香玉再次叹了口气,“虽然我只是想要一个人来陪陪我。” “说得是!说得是!”白鹦鹉歪着头,重复。 “但是,虽然天佑心在她方,但他却少现在看起来不是能和我在一起么?也至多至少和我说说话啊!”有些感叹的,香玉不顾身边的弘历,继续喃喃自语。 “说的是!”学舌的鸟儿,只是一味重复。 “唉,养了你那么多年,若不是还有你一直默默守候在我身旁,我都不知找何人来倾诉心中的苦闷!”香玉心头哀伤忽起,不由热泪盈眶。 “嫁给天佑!嫁天佑!—香玉什么时候嫁天佑?”饶舌的鸟儿陡然间果真换了话语,在庭院中扑簌簌的乱飞,清清脆脆的叫。气的香玉一阵乱跺脚,到处追着抓它。 枉凝眉(四十四) 云海桂冷吹香雪,寒露风清玉无痕 孤标傲世偕谁隐,芳尘幽梦长情在 听着白鹦鹉的话语,失神的李香玉猛然怔了一下,心中噗咚略微带着些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如梦初醒似的站住了脚,回过头奇怪的看着身旁默默无言的弘历。 弘历还没来得急回味香玉迷茫失落的眼神,脸上慢慢泛起温和的苦笑:“闲时无事有个暗暗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好过一个人悠闲自在。” “我和天佑之情朦胧就如棋般的世事中踟蹰而行。尘缘黯淡,时光有时缤纷炫彩,有时恍若昨日朋友细心的赠予的花香转瞬枯萎。也许命中情意注定看不穿的悲欢离合,猜不透的人情冷暖。”香玉消沉喃喃反问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来。笑了几声,显然是恢复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摇摇头走了过去静静看着雪白亮丽的梨花。 弘历发现香玉心里愁苦勾起一抹苦笑,如此伤痛沧桑,似乎藏着失望之色,已累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伸过手从地上泥土里拾起了一朵刚掉落不久的梨花,亲自为她戴上。芳清香气的花蕊入心深感飘然。弘历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她似的。戴好了花,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她的心一颤。幼时天佑哥为她亲手戴上的梨花一幕清晰浮现于脑海里,苦苦等待到今日不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眼神么?只可惜眼前的不是往昔热情的天佑,而是形同陌路的弘公子。 在朦胧的记忆,弘历牵过她在曾经家中温润如玉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香玉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从手心的温暖香玉心知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天下。 “梨花喻雪,亲近身边的姐妹说我就宛如此梨花心情恼人的暮春凋谢。纯洁凄美,寂寞惆怅无人理解。”她柔声道。弘历听后不置可否的笑笑。 此刻的弘历对李香玉其实有些内疚。那一年无情抄了苏州织造府,破坏了全家完美的幸福与快乐。如今李香玉和曹天佑的婚事而微微有了些争执也丝毫帮不上任何忙,弘历的眼中,一直汪着两潭泪水,却是紧紧咬着嘴唇,不让那泪水滚下来。现只能忍着委屈靠着怜悯怜香惜玉之心去弥补挽回失去的一切。 “香玉姑娘你也许不知晓梨花,白得似雪,反过来也可以说白雪似梨蕊,相互的映照,只因为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相似相通。本公子相信你一直心中渴望自己能拥有那一份纯洁无暇的爱,只可惜百花凋零唯枝残,风轻云淡融冰雪,天地一色间无一保存那份执着深深的爱恋,梨花一到了秋天,能结出香梨的能有多少?对比开花的数目,真的是少之又少。那千千万万,大多数的花只开一季,或者还不曾开满一个季节,便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脆弱的凋零离去。我知道你的情感漂泊不定,四季辗转,等不到花开无果,扪心无奈,顿挫无言衰伤。等不到想要的真心付出,就算是只开一季,也得无所顾忌的开出绚烂的花朵啊,因为没有果实,还至少拥有过花朵,拥有过美丽的记忆。希望能自己悟出从悲伤痛楚中回到你原有的快乐归宿!” 这真切实意的话语有些像梨花将落,随风脱去,摇曳到香玉身上了。 “不期待开花结果,只求亲情春华秋实。鹊桥风月,又恐佳期。也许一个人潜醉在久违的孤单如交结了汹涌波浪冷湿了寂寞的心房,难过只是暂时片刻,等时日已久就会忘记那些飘渺于心底化为无依无怜的愁闷,但从弘公子那倾心醉意的笑容意味着一切都会成为往事如烟,小女子从小羡慕那些归园田居、隐居深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人,只可惜那只是超然世外的梦幻之境。无论如何,最重要还是养好身体,家人安康幸福也别无他求了。”李香玉微笑了,眉眼弯弯,水一样的温柔。 弘历心知不欲再说伤感之事,千幸万苦来追寻她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的声音。虽不唱曲,现忽感谈吐言辞辞藻华丽,柔和动人的说话声反而象是在歌唱似的。 心酸之余李香玉微微地皱起眉。顿悟来之不易的人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寂寥的时间磨平,岁月如弹指间匆匆而过,就像有的伤害终究会无意中留下疤痕。如果无知无觉,她倒会真的怀疑起那一段被自己珍藏的记忆呢。 抬起头,只见梨树的枝干映在春日明净的蓝天上,仿佛精致的画卷。 记得家乡里也有几片茂密的梨花林呢!离开家乡去往苏州的那一天,梨花林繁茂而浓郁的纯白,却又带着三分透明,仿佛世界上最美的雨花石。 弘历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再向那株高大的梨树看去。吃惊道:“若香玉姑娘如此喜爱梨花,宛若出尘脱俗,精致而美好品性。代表玲珑的心思,莫非姑娘家乡来自于开满梨花之地?” 不知问起香玉家乡何在,然香玉低下头先用袖口轻轻擦一擦眼泪,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她的那发自内心的忧伤。 心中一阵疼痛,突然,李香玉脸色骤然一变,但很快又释然了,有些苦涩的向弘历说道:“之所以府中种满了姣洁的梨花,也因家乡开满了清纯玉洁的梨花,百花争俏,万物竞华,春风一夜千树万树梨花竞相开放,行走在春意日渐深浓的乡间,确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渴望。钟爱梨花如雪一般晶莹;美而不娇,秀而不媚,倩而不俗,似玉一般纯洁,只要看见这梨花树林美景,故乡的亭台楼阁,如海市蜃楼,时刻在眼前徘徊、萦绕;故乡的模样,在小女心中已形成不可替代的情结,沉淀为挥之不去的乡愁。也许弘公子不能体会一个家对于弱女子意味什么,毕竟那份难以割舍的深情眷恋已不如炎凉世态真诚美好,自从来到紫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随之而来的是粗茶淡饭,几番凄寒,几许孤单,没有一丝家的感觉。凄凄婉婉伤感过着惆然的日子也不知何时可以与家人有说有笑。” 听完李香玉的一缕哀伤,弘历默看了她一会叹道:“我虽生在紫禁大户人家,何尝不是迷离思念故乡,我曾无数次梦回故乡,梦中,我深情地拥入故乡温暖的怀抱,以游子炽热的情怀,细细品味故乡秀美山川。我知道香玉姑娘倘若此生若得幸福安定,也不会愿意颠沛流离,况且痛苦多过快乐心里一直积郁成疾,脑海就会浮现故乡落叶的静美,勾起落叶归根的情愫。本公子却很想知道香玉姑娘心里念念不忘的家乡在哪儿,不知能否告知,若有难言之隐不便述说也不勉强。” 只觉泪水猛然落下,竟连擦拭都来不及,刚刚拭干旧泪,新泪又已下。淡淡说道:“山东昌邑府、后迁入江宁徐州府砀县。” 弘历不禁失声惊呼,他只是茫然的看着这些脸色凝重的李香玉,原一度认为李香玉故乡就在苏州,没想到故乡另有何处。但此时此刻觉得对自己来说,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忽然深感一股酸酸的味却冲上鼻喉,两行泪水莫名其妙地淌了出来,“与故乡隔着山山水水,云里雾里挥之不去的深深思念,想念故乡用青石板筑成的小径,想念故乡袅袅升起的炊烟,想念故乡族人亲和、纯朴的乡音;想念故乡的感觉是清清的花香,是淡淡的愁怨,是彻夜的难眠,是浓浓的乡情。不知何时还能与故乡相逢?”李香玉对故乡情怀用情至深,越发哭得泣不成声。 弘历情绪很冷静,上前好心劝慰。或许,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冷静的时候。看着山腰处公主府邸大院那大片古香古色的院落,感受着这属于公主府寂寥沉然的空气,弘历的眼睛湿润了。刹那间悟出其实人也是和梨花一样,愈朴素单纯的人,愈是内在的芬芳。 妾薄命(四十五) 风萧春深独沉吟,倚栏杆兮涕沾襟 轻尘烦忧夙残愿,素心如何天上月 山风清冷,星月模糊,远方的香山卧佛寺,随微风摇曳的灯火,已依稀可见了。 春日的夜间,总是倦怠而无聊的。我无精打采坐在寺院原先安排好的禅房中,握着一卷元曲,不很专心茫然的看着。我的贴身侍女春儿,在一边帮我挑灯倒茶、磨墨扇扇。来到此已经几天了,已渐渐熟悉了这个朴实的小地方,附近县城的老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恬淡而淳朴,很少纷争,也很少打斗。 回想起带病在身来到清净无为的悠闲古寺,不比原有的气派非常。难得彼此有情,这是缘份。离别知心合意的人孤独承受爱别离苦,潜心休养生息,偏不动心回宫。 从小对任何事物有铁一般的心肠,也有铁一般的定力,怎样如花似玉的奇珍异宝,我都不会动心。现在,我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心境,缓缓地敲打着自己心底的那份淡淡的思念,独自就坐在禅房中,百无聊赖的看着元曲。这时,我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急罚盏夜阑灯灭。” 一时半会间,我有些神思恍惚,阖上书,睡眼朦胧陷入一阵深深的冥想中。侍女春儿,在一边静悄悄的扇着扇子,不敢打扰我,看样子,小主是要睡着了。房里燃着一炉檀香,轻烟缭绕,香气弥漫。绿色的竹帘子低低的垂着,窗外有几枝翠竹,有只黄鹂,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叽叽喳喳的唱着歌。 片刻,黄鹂停住了欢快的鸣叫,屋里更静,却从那靠大佛堂前的一空旷之地外,传来一阵婉转而轻柔的、女性的歌声。我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侧身倾听,那歌声凄楚悲凉,唱的是: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望紫禁,意踌躇。 伤心落怀忆断肠,轻薄缠绵自思量 怨嘹荒凉醉嫣红,冷萧清霜余残梦 悲欢乐,问君何处是天涯? 寒烟细古寺清泪如梨带雨,近黄昏礼佛人静欲勿念。 然后,歌声一变,唱的又是: 梦里相依,宁静淡泊, 任奈流光照霁容,半是佳人泪相怜。 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 静掩香闺晓莺啼,可怜花依旧,萋萋芳草,一点相思几时绝? 风飘飘,雨潇潇,古繁华梦闲情赋。子规啼,不如归,后庭空玉树花飞。 玉箫寒酒沉酣梦,春蚕豆蔻蝴蝶舞。 那歌声曲调含悲带泪,唱唱停停,婉转凄切,令人心痛鼻酸。而在幽幽歌声曲调之中,又夹着许多嘈杂的人声和叹息声。我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听后内心深处泛着淡淡的哀愁,淡淡的伤悲。忽觉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与人息息劳苦,解了愁烦,不至十分憔悴。连忙对春儿说:“春儿,你和彩云到外面大佛堂前去看看,是谁在唱这样悲惨的曲子?有没有什么冤屈的事情?” “是的,主子娘娘。”春儿去了,我仍然眠思梦想坐在那儿入境动情,听着那时断时续凄凉痛心的歌声。越听越欲要落泪,就越为之动容,淡化人的心情。歌女唱曲子并不稀奇古怪,奇特的是寺院会有如此绝美女子用唱曲诉说心中的故事。况且唱词的不俗和怆恻。片刻之后,彩云和春儿一起回来了。作了揖,彩云笑了笑说:“主子娘娘,外面大佛堂前有个唱曲儿的带发修行小尼,在那儿唱着曲子,听说是初来之时无意中见到的那位三师姐岳柔姑娘在练声。” “真的么?真想不到岳柔姑娘会唱曲?”我惊奇茫然失色。 “是呀,她旁边的小尼说她跟着家父受到皇上差遣往来四方干办公事,家父喜爱乐曲,她从小在家跟随名师唱曲,谁知到了紫禁城办理差事,她家父因公务繁忙,无多余闲暇时日顾不上她的生活,特意托付于香山卧佛寺照看,顺便带发礼佛祈福。她愿来此清净寡欲,只求一出尘不染的世外高院正好于此。” “出奇预料之外身世迷离,看来三日不出门,竟然无心错过了太多事。”我沉思着。四周一片寂静,那一缕缓慢的歌声仍然不断的飘了过来,宛如眼前拂过一丝轻风,掠过一片白云。让心头泛起一丝涟漪,让曲声勾起心底那根脆弱的心弦。现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抛。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风往尘香花已尽。寂寞荒烟许多愁,日晚倦梳头,商女琵琶断肠声。” 我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看着春儿说:“走,去看看。我也很久没有出门外呼吸新鲜的空气了!”虽门外还算良辰美景,一丝哀伤却从心里泛起。 踏出了门外,我志得意满地伸起了懒腰。身上一阵酸楚的苦涩顿时消失。终于也慢慢脱离了病痛的苦海,不必再为心事伤神。迎着那带着酸苦交杂味一起的曲风,无意识的在石板路上走着。低着头,我看着自己在路上留下的足迹,那单调的,清晰的,孤独的一行足迹。我微蹙着眉梢,陷在某种若有所待的沉思中。三月的末梢四月初,天气仍然带着凉意,深山的风,吹扑在人身上,是凉飕飕的。这种季节,深山总是静悄悄的。 我眼光直望着前方,身子挺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有些担心,有些懊悔,有些烦恼,轻轻的,我伸手摸摸春儿的手背,低语着问:“也不知听了此曲调心里自然而然带着份寥落的、萧索的、酸楚的感觉,家里永远热闹喧哗,而郊外深山里多了一些清淡寂寥。一个人要想维持朴拙纯然的情意实属很难。”说完仍然直视着前方,仍然不语。半晌走到了大佛堂前。 我抬起头来,顿时间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少女正在做了几个昆曲身段,轻轻的、缓缓的走起步来。她浑身纯白,从头到脚,一色的素色,素色华服、素色高腰襦裙、素色腰带、素色缎鞋,发髻上没有任何珠饰,只在鬓边簪着一朵小素色海棠花。这一色的素白汉族衣饰不知怎的竟使我心中陡的一动,竟不知为何一身汉族衣饰打扮。那净美的女子见我出乎意料站在她面前,头垂得那样低,面颊上竟泛上一阵红潮,她含羞。我只能看到她那小巧秀美的鼻头和那两排又长又翘的长睫毛。似乎每一下细微的颤动,都轻轻地,犹如羽毛。她低低裣衽,盈盈下拜,口齿清晰的说:“小女子岳柔叩见香玉娘娘。” 我心里不禁又一动,嫣然灵巧笑了笑,我说:“不用多礼了,此地你我身份相同,迭矩重规,无须以宫中君臣之礼相待,姑娘。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姓岳,名叫柔,南宋精忠报国英雄岳飞的岳,温柔的柔。” “好名字!”我喃喃的说,打量着她:“你抬起头来让小女一睹风韵!” 岳柔顺从的缓缓抬起头来,两道如秋水般的怜惜眼光就含情脉脉直入向我同情的心底,那乌黑光亮的眸子,那样深邃,那样炯炯有神,又那样雪亮,那样晶莹,里面还盛满了凄楚、哀切、与风华!这是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那种淡然沁心的眼光,那份依依不舍的神情!恻恻然,飘飘然,楚楚然,动人心魄。我费了全身之力,才能让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分离开来。然,在她脸红之余我悄然注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纯粹的美。虽然脂粉不施,她的皮肤依然细腻如雪,再加上唇不涂抹口脂而红,眉不画而翠丽,更显得眉目分明。岳柔,好一个名字,她有那份纯净闲然,也有那份清雅气度! 妾薄命(四十六) 春云吹散湘帘雨,夜寒孤泪灯花落 风絮飘残凄凉曲,脉脉情微萦怀抱 我怵然地仔细端详这貌美如花的女子,会心笑了笑一下,说道:“小女敢问姑娘是否在高歌练声?” 岳柔用心身临其境似乎忘记我的到来,听我恭敬一问有些感到意外,微微行躬身礼,满脸含羞笑容淡淡的,轻云一样,揉在惆怅里。轻柔的纱裙映在冬日明净的蓝天上,仿佛精致的画卷。极清脆毕恭毕敬地回话:“小女岳柔见过香玉娘娘,回娘娘的话,小女孤身一人闲时无事,好唱个曲儿,自己唱着解乏,若在家里有时也和传授艺曲师尊或请来的戏子对弈,倒也悠闲自在。这日正自个儿唱到酣处解闷不曾想到香玉娘娘会前来观望,还请娘娘恕罪。” 我凝视着那张雅致清丽的脸庞,沉吟久之。然后,又问:“岳柔姑娘落落大方,言行得体,不从怠慢,何罪之有?然而精通音律,想必也出身自大家闺秀,能知晓昆曲的唱法实属不易,只是不知岳柔姑娘师从何处,若不是门户衰落,穷不聊生,生活安好之下还唱得如此惆然暗殇,迫人心魂为之落泪,也不知姑娘家父是否一直靠唱曲为生?” 由于这几日病卧在床,昏沉沉半清醒的脑子里飞旋着无数问题,却似浮光掠影一个都抓不住。也不想深入询问过多,生怕触及岳柔埋藏在内心暗处的心事。 岳柔笑意渐渐褪去,却只觉心中一阵隐隐作痛。轻轻合上眼睛,定了定神,感到那阵眩晕苦闷渐渐过去,这才小心地再一次睁开双眼。 “香玉娘娘才貌双全,不用过多猜疑便知小女心中有不可说出的愁闷,今日难得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叙说出心里的烦忧,不瞒娘娘。实然我家父以前也念过不少诗书,出身于读书人家,后不分昼夜勤奋努力,终于中举成为了达官贵人,可仕途不是很一帆风顺,我从家父眉宇间神色感到有些寂寥,想来在朝野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屡次遭黜,从此看淡了名利仕宦,但皇上爱惜才华之忠臣,不愿看着家父辞官归家,只能安排去平定西藏乱事。功成名就当上了四川总督,却因刚愎自用,坐失战机,被夺官下狱。多年心思宛若流浪在外,和家乡早已音信断绝。因公事繁忙,从小到大无多余时日照顾小女,只好跟随其父的友人走南闯北,期间学了很多曲艺,很多富家子女能在红尘中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我偏偏看淡了这些凡尘俗世,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已淡如止水,有缘得知香山方有座千年古寺,在这里生活感受到没有纷杂,没有喧嚣,没有慌张,没有起伏,像静谧的海,承载着一种蔚蓝的记忆,镌刻在明媚的地平线,笑看暖日喷薄而出,红彻天际的绚烂。也想在古寺里诵经念佛希望家父早日无罪获释家居。” 我听岳柔真心难过之中的肺腑之言,点点头,不自禁的低叹了一声。听身世,实然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只是时运不济而已。看她那模样,也颇惹人怜爱,听她身世,又境遇堪怜。想到自己风尘碌碌的身世,忽念及今日相知相遇的岳柔,感同身受。一人花开,一人花落,这些年从头到尾,无人问询。 我惆然望着远处大佛堂外青瓦木梁,侧过头是钟楼脱落了漆皮的千疮百孔的城墙,西藏远道而来白色的哈达在风中轻轻飘荡,半开着的卷草彩画窗上雕刻着优昙婆罗的花样—如果不是窗外鲜绿的植物,我或许会以为自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宅—江宁织造府。这里,不是自己所知道的春天。 然感悟怜惜到岳柔姑娘的孤苦伶仃,失去家人痛爱的生活触及伤情。方走近她身畔劝慰道:“岳柔姑娘,你同我一样,年纪尚小,长得很是娇柔美丽,虽仕途艰辛悲苦,但你能安贫知命已精神可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随性而活的好。你聪慧伶俐,对人情事物心中自然不用提点也能明白许多,来路辛酸,去路漫漫,不管是随缘,还是顺其自然,让我们彼此珍惜今夕,今朝一起努力让这份顺应自然与随缘到海角天涯,方到时光尽头,方到今生的终点,来生的起点。你看可好?” 岳柔虽然位份不能和我相比,但终究年纪和我相仿。又早一人经历是是非非,她却对我如亲人说出憋在心里久违的心里话,很是礼让客气。我真心慢慢从柔情细语中喜欢上她了,想起家中一起生活到大的柳蕙兰和李香玉,备觉亲切。她们起身辞出送我入宫的时候,我还特特让春儿拿了一包我连夜亲自做的糕点带给她们。 岳柔听了我这一好言相劝,心情自然明朗了很多,感谢不尽。喜不能禁。笑了笑,说道:“实然香玉娘娘看清看透了一切。天行有道,不为尧存,不为桀忘。生活本是虚相的,意识之外的。春来草会青,秋来叶会凋。万物皆有其规律,我们无法强求。古人云,船到桥头自然直,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因而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怀着一种释怀的态度。若是人人能想得如此深明透彻,心中早已不会有忧愁苦闷。做到心安理得,那不就是‘活佛’了?” 在这个互相安慰的时候我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她坦诚诉苦”这个事实占据了。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所熟知的那个曾经多愁善感的世界—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随后垂下了眉眼:她既没有轻生之意,也没有腻烦自己的生活,苦中作乐,比我安然自若。刚刚真正地告别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居然就落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顿然只知一切还很长,而且依现在看来,自己明白这些事理,要想顺利地生活下去应该并不至于太麻烦。 毕竟年纪还小,很多稀奇新鲜之事还没有完全品尝。 “岳柔妹妹,今日我与你无意之相遇乃是一场缘分,是你脉脉温情之言语打动了我,愿不愿意跟随入宫做个伴儿以忘掉黑白无色的孤单,换来多姿多彩的人生可好?”说到这我神色颇为古怪,急切中夹杂着企盼,语气很是谦卑。多半是我生怕岳柔美色迷惑皇上获宠后借着与我同住一宫的方便能分得些许君恩。不经意之间,她却微微摇头,我只觉得她可怜,不愿再去勉强。 “小女岳柔先谢过香玉娘娘大恩!只是自从一人久了,看淡了一切。就慢慢的学会了沉默。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就不会在盼望有那么个人会走进自己的世界,也许我和娘娘只是有缘无分一面相见。也不会有奢望娘娘默默思念对我这回眸一笑。不想再打扰麻烦娘娘的宫中生活,等娘娘离开古寺入宫会很快随时日渐渐遗忘我,况且我忘却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安身乐业于此清静之地。还望香玉娘娘念及我之心愿,成全小女。”岳柔俯伏在地,再起来时,已泪盈于睫了。 我动容的看着她盈盈落泪。站在面前,他有一刹那无助的神思恍惚。叹息道:“茫茫人情,若真携入后宫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也不是你所情愿,不如安然在此修身养性,幸福快乐也是一件好事。就如佛家所言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有容乃大。你心已定,也不可随性妄为而强人所难。” 妾薄命〔四十七)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双飞燕 明月不谙离恨苦,风烟流年两相依 “小女岳柔已把香玉娘娘的话铭刻在心,兴许小女天生喜好淡泊名利,性格在别人的眼里说好听了是温婉贤淑,说难听了是懦弱不争,一天的时间里总是要花半天念经静心。若相随香玉娘娘入了宫闺,我猜恐怕是不受皇上的赏识,至少我在这里的日子快乐自在,不受拘束。随心所欲岂不是快活?”说完神情间充满复杂意味,忧愁转头望向那一颗还未开花的桃花树。 我心知岳柔心意已决留在这千年古寺忘却红尘中的繁华唇语缠绵,也不欲再次相劝。然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岳柔了一眼。抿着唇,心里带着几分焦虑,似在期盼她能想通回心转意愿与我作伴,就不会长期经受一人孤独寂寞的痛苦。 春风承煦日下的大佛堂前,和风习习吹过岳柔的素色罗裙,衣袂飘飞。几只粉蝶儿萦绕在头顶,原本小妮们窃窃议论声纷纷,见我悄无声息来到佛堂前,杂乱的话语骤然一停,寺庙中说不出的安静。 为了不打扰的岳柔的闲情雅兴,想与岳柔道别回房好好歇下。走到她身旁握着她地手柔声道:“岳柔妹妹唱功戏容是上品极好的,若真能有幸入宫为皇上、熹贵妃柔声细语献上一曲儿,传遍了紫禁城的大街小巷,叫响了名气也不辜负了汝之家父苦心养育多年恩情。实为难得机遇,何乐而不为?既然妹妹心有所属,妹妹我也不会强行阻拦。看着碧蓝碧蓝的春空里不见一丝云絮,干净水亮极了。想必天色已不早,妹妹我因身子还稍有欠佳,虚弱未痊愈需回房躺下,你就接着练声。” 岳柔见我用心良苦,心中极是酸楚,对我苦苦一笑,面色淡然,嘴角仍挂着笑道:“香玉娘娘要好好保重自己的凤体,比什么都重要。话说回来,实然人生恍然若梦,在这里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过,静心感受大自然的亲近。心无杂念,不会被世外纷扰喧嚣打乱心智。我也知晓,娘娘在宫中过得不是那么安好,失去了自由愉悦,不能与家人相见,更不能与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相聚,兴许娘娘有苦难言憋在心底无人诉说也在于此只言片语之间,小女想娘娘回避在此古寺中也是情不得已,虽说这里不比宫廷奢华,但能看着荷花凋谢,听着残荷秋雨,感受着冬日初雪却比在宫里安分舒适。小女说此话无心冒犯,还望香玉娘娘恕罪宽饶。” 我柔和笑着道:“妹妹说话真心真意,正好说到我的心里去。无论无心还是有心,都不会有何罪名可定。唉!既然如此,我就毫不隐瞒告诉你我心里所想,唤你一同和我入宫不是为了得到皇上赏识恩宠,而是两个人可以解闷说话,有你在我也就不会孤苦忧郁了。然我来到此古寺的确情非得已,不过说给你听你要为我保密,若你不小心泄漏一点出去让他人知道,你和我都不会好过。我是为了一个心中不舍的男子来到古寺欲想让皇上放弃对我大婚的念头。” 岳柔缓缓忧伤看向我,怔忡的默想着,每次路过见到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些说不清楚,总觉得我和她心中埋着沉重的心事,身上隐着冷寂的影子,但心中又不排斥我,止不住想我为何如此,最奇的是,居然觉得我与她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 默想一阵,回过神却发觉大佛堂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此晦涩之语清新顿挫,闲宛浏亮正好迎合娘娘心中不解的痛楚,这词被先人背的烂熟在心,俨然已是成为相爱相知中的男女们或感慨或表白的口头禅。真没想到,之前无意间看了这词句我在想,际遇有时候真是有趣,这样的场面偏就让我今日遇见,似乎是这样惨烈凄美的爱情注定了要有个文人骚客驻守祭奠,像是落花邂逅了蝶。与娘娘的谈话中悟出很多,心中敬佩又夹杂着疼惜。娘娘与自己的心爱之人两情相悦,深厚坚贞。只可惜漫漫路途那样遥远,都想比翼双飞,任它冬天雪花飘零,即使夏天暴雨侵袭,依然相依为命。往昔在家是那样的快乐,可却禁不住离别的到来,入宫让你和相爱之人如此悲伤痛苦。忍受一个人形单影只,万里前程,路途飘渺。在莫大的深宫内院里体会每年寒暑飞万里越千山的晨风暮雪,失去一生的至爱,即使荀且活下去又有什麼意义呢?即使再美的风景,对娘娘而言,也不过是一片荒凉。不知小女岳柔是否说对香玉娘娘的心坎里去了?”话还没说完岳柔就已经哭泣着脸,感人至深。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我本微蹙的眉头舒展,眸中蕴丝笑意,道:“看来岳柔妹妹真心坦言吐露自己的想法,直言快语乃为妹妹我喜欢。也不知为何你知道如此甚多,除非亲身经历才会有一番伤情感慨。若不是彼此很知心,达到心心相印的程度。何来此语之切切的肺腑之言?不如岳柔妹妹三思之后随我入了宫好有个照应。” 两人心中一阵发酸。虽然嘴上迫切希望能有此心照不宣的好姐妹相伴,但不敢妄言相劝迫害个人向往自由生活。相交易得,知已难求。人之一生,得岳柔一知已足矣。况而还没相处几日,却能真真实实在为自己着想。这个如同家中柳蕙兰姐姐一样照顾着自己的人甚至远比身边的人更让自己亲近依恋,这样情投意合的姐妹,入了宫,少了一份冷言冷语,多一份关心爱护。 沉默之余,岳柔敌不过我眼里的真诚,最终还是心软。 可是她还是胆怯的不敢抬头看我轻声道“小女若不答应香玉娘娘的期盼,岂不辜负一片苦心好意?” 我静静盯她半晌,默立着对她微微一笑:“你多余的担心顾忌我心已知,宫廷内外都一样。只是心态如何面对。在古寺中,你可以翩跹蝴蝶。蒲公英开,淡淡不羁。宫内,你却是恬静郦莺。玉兰花开,浅浅清新。也许身处在不同的环境下久而久之会变成另一个人,但有一样永久不会随之环境的迁移而轻易改变,那就是天性。不管你身在何方,只要你诚心用心去感悟,人在何处都还是会和原来一样。我相信岳柔妹妹伶俐和聪明知道随机应变,即使入了宫还会像身处在古寺那样快活自在,无拘无束。再说了,你随我入宫不会拘谨,可以随时出入宫中。与其担心宫中的事,不如好好享受。” 一行清泪滴到我地手上。岳柔抬起头轻呼道“香玉娘娘对小女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报答!” 我轻轻地擦拭泪水叹道“你能随我入宫乃一天大的好事,求之不得何来报答之说,今夕你宛若春风初拂,入了宫寂静了一冬的枝桠也会为你吐出了新芽,宫内的草地也微微露出了绿。你我姐妹一场,这份情意你我要相互珍惜,入了宫,纵使你负了天下人,也绝不可以负我而去。若你跌了心愿意留在古寺中,我再怎么好心好意相劝也是徒劳白费。实在不愿跟去也不会怪你。” “娘娘。你的真心好意我已心领。娘娘看中不嫌弃我已心满意足了。既然娘娘苦口婆心劝慰,小女岳柔的这条命就是娘娘的。”小茹拼命地摇着头。脸颊上早已流满了泪水。 “唉,岳柔妹妹无须多礼,你自己的命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带你入宫也只希望能重新有个幸福美满的生活。既然答应那就好,从此你我私下可以姐妹相称,大众面前叫声娘娘便好。”我忍不住泪染衣襟。 岳柔哭红了双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香玉娘娘的恩情小女不会忘记,多谢娘娘的悉心照料和关怀。” 原来还是我多虑了。 “赶紧起来,有你这句话,我就很高兴了。赶快起来吧!”我破涕为笑道,拿出帕子帮岳柔轻轻的擦干眼泪。 岳柔微愣了一会儿要躲开被我拉着道“别闪、别动,等等擦花了怎么办?” “可是,娘娘,你贵为贵妃。”虽然没有再躲开,但是岳柔的全身纹丝不动。 “以后,我们在宫里就要相依为命了。”收起帕子轻叹道。 “香玉娘娘。”岳柔秀眉紧皱担忧道。 妾薄命(四十八) 浮云游子故人情,花朝月下檐声咽 南风悠悠知我意,吹梦忧愁到西洲 自从来到古寺,本以为能清心寡欲,不会再胡思乱想。可心头背负了太多泪痕苦楚严重的损伤了我的健康,显得非常消瘦而苍白。望着那轮碧空满月的时候,相思之情却情不自禁疼痛难以忘怀。数不尽的相思,止不住的牵挂,只在时光中慢慢沉寂。我虽然也竭力挣扎着下了床,提起半打儿精神,应付一连几天的听诵佛经。可是,不到几天,我就又乏困睡倒了。彩云十分焦急劝解叫我不要用情太深,延医诊治,都说血气亏损,要好好调理休养。但尽管宫里派人送来的参汤燕窝的调治,我仍然日益憔悴。 天色朦胧,为了不让我着凉,侍女彩云小心搀扶着,款款步入回房的石板路。与岳柔暂时告别之余,我和侍女不愿快速离去,纷纷转头望向谦和有礼的岳柔,面敷脂粉,身着纯白素色衣裙,姿态高傲,一把纨扇挡去半脸妆容,目光扫过众人,安静站在大佛堂前泪水滴落在衣襟前继而唱起心中的幽情。 忧心痛惜的曲调回想起往日热闹非凡的江宁织造府中,整日整夜鞭炮不断,老百姓们,齐聚在府邸大门门口舞狮舞龙。管家吩咐扎起一个戏台子,唱了好几个通宵的戏。江宁织造府中上上下下,全穿上了最华丽的衣服,戴上喜花,人人都是笑吟吟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更津津乐道于述说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只可惜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如痴如梦,早已烟消云散。只感觉仿佛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在入宫之前天佑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再过多思念他。我只好日日夜夜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他冷淡愁绪的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依稀清楚闪现在我的脑海里,看着天际忽地就明白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他 “若踏入这冰冷无情的深宫,世上不会再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竺红玉妹妹。她已变成另一个女子。不会再是如初的冰清玉洁。”蓦然,我送入宫中前夜天佑站在荒寂秃废的楼阁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心死了?也许,温暖的心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 我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曹家人弥补亲情缺失中不可逾越的鸿沟,达成一视同仁的共识。也一直渴望曹家人能够理解我、认同我的存在,但曹家人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我能成为曹家的一份子,世上便会多出所谓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没有那叫人憔悴的离恨心悠可言。 茫然无措回到房中坐下,早闻皇上心知我带病在身,特吩咐御厨已备好了一桌的色泽鲜美的吃食,叫贴身侍卫不辞辛劳送来:蜂蜜红豆、金糕、枣泥荷花酥、金丝烧卖、桂花江米藕、百果松糕。 看着这些可口的糕点心情沉静而从容,没有一丝胃口。春儿知道我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说道:“娘娘的顽疾刚有些好转,自然食不甘味。只是古寺里传下的菜真没味儿,嘴里老淡淡的,好不容易皇上苦心积虑叫御厨备好这一难得的糕点,吃一些对身体痊愈有好处。” 彩云笑了笑,耐心劝慰道:“春儿妹妹说的是,娘娘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在古寺有这样的“待遇”,真的怀念宫中庆典时的满汉全席是没错儿的,若真讲起好来,小小的寺庙饭菜还不如我们的小厨房里来的好。” 我朝彩云道:“众人口味难得伺候罢了。有的喜爱清新恬淡,有的喜爱油腻浓郁。各人的品味不同,话说回来。宫里的齐妃喜欢上我这儿来尝鲜。我现在食欲不振,缓缓过后再吃也不急。要不你们肚子饿得发慌,先吃。” 彩云早已塞了一块枣泥荷花酥放在嘴里,手里还抓着一快金丝烧卖,眼睛盯着那盘蜂蜜红豆道含糊其词道:“娘娘对我和春儿妹妹真好,如同亲人,要不是娘娘这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可真要饿得发晕。” 春儿怜爱地为她拿过一盏鲜奶酪茶,我微微一笑,轻轻地拍她的背心:“慢慢吃,被噎着了,喘不上来气这可如何是好?” 彩云的脸红了一下,停止了囫囵吞枣,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口里却伤感道:“娘娘心情紊乱,饥肠辘辘,却不思饮食,忍心看着我们这些卑微的奴婢一个人独自在那里吃,而娘娘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备好了香甜的美食,实然前朝的妃子都得不到先皇的如此盛情款待,想必宠爱之盛更是凌驾于诸妃之上。娘娘金枝玉叶,要多吃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凤体唉!” 我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红木桌上那些秀色诱人的珍馐美味,发了呆。 春儿一见郡主伤心,忙调转话头,劝道:“娘娘吃不下也不必自责伤心,奴婢曾经看过一些医书,兴许食不下咽不是心神忧伤导致的,胃口不好一般的考虑是饮食不节消化不良引起的症状,及时的自我调理,可以改善症状的。首先需要注意饮食的调理,清淡容易消化的食物,不可以吃辛辣刺激生冷的食物,自然慢慢地会好。再说了,深春来了,不冷不热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情绪也难免多变,喜怒无常。娘娘放宽心态,多出去散心呼吸空气,就会对食物感兴趣的。” 我沉默不说话,手指绞着头上的流苏,叹了口气。说道:“我在宫中比起其他的嫔妃出身不是那么高贵,因有皇上的垂涎赏识和四阿哥的照料,可从未有人敢提起。随身的宫女们都说这名声赫然的香玉贵妃平日谈吐虽开朗,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香玉贵妃虽得独宠,却不愿大婚,专房侍寝,却不知还一味不顾及皇家的颜面独自跑来古寺躲避一切,甚至不在承乾宫中专心留寝,之所以不尽流言蜚语乃至我透骨酸心,回避纷乱的尘世也是为了等心中心爱之人的约定,我知道自从入了宫不会开心,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娘娘心地善良,好心定会有好报,只可惜这世间的有些制度不尽人意,我们的生活有太多无奈,我们无法改变,也无力去改变,更糟的是,我们失去了改变的想法。虽然严苛坎坷,虽然在不经意之间会误伤一些人,虽然在情不得已之时会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意义—只要它能建立起一个稳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护大部分的百姓的心愿,那么,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奴婢相信娘娘是个深明大义的贵妃,不必劳心费神去强迫自己想一些没有多大用处的事,胡思乱想只会对自己不益。”我的话深深触动震撼了煞费苦心的彩云,亦缓缓一语一话暖入人心,凝重而决然。 春儿在旁察言观色,笑着拉我的手:“当今皇上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然而香玉娘娘之所以能得到长久的关爱,恰恰因为很独特,平凡看淡世理,宛若求仙问道的仙子一般。相对于其他的嫔妃来说,娘娘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 我听她柔情甜言蜜语一说心情似乎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忧愁看着彩云和春儿说道:“话说如此,宠爱只是暂时,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也许经历一些事,累了,也倦了。我也已经不想回忆那些不堪的烦心之事。只想好好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也罢。如今后宫多股争夺皇后之位的势力蠢蠢欲动、潜流暗涌,只恐不日便要发难—此刻熹贵妃不知远在宫中在想什么!各宫嫔妃不及动用手中权力,已然不及。” 蝶恋花(四十九) 春风依旧繁华梦,身似浮云心如絮 气若游丝听啼鸣,黯然残色亿旧愁 无心无味品尝完糕点,我的眼神心不在焉停落在房外的屋檐,我的耳畔仿佛能听见几十里外紫禁城太和殿上的大婚鼓乐。大清最安富尊荣的那个男人,正一步步携着我的手走向宝座,他与我缓缓共同落座,笑容随和的脸上呈现出一派王者之气,他是世界的主宰,而他属于我。 我居然又自己痴迷笑了,我讨厌自己的心神迷离,更讨厌那种芳魂漂泊不定的神情和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微笑,仿佛嘲弄着世间一直认真遵循的规则,甚至仿佛嘲弄着自己捉摸不透的世界。何为缘,何为分,我曾眉飞色舞嘲讽对自己说,这难过生活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入了空门,我的世界也就变成令人日渐消瘦的伤悲,谁能嘲弄了谁? 在旁端茶倒水的春儿凝视着突然沉寂在伤怀过去往事的我,脸上依旧含笑,心中却如巨鼓隆隆。“小姐,你若对皇上已无心意,便如实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也许不会因为你的话、你的事而伤心欲绝。她停一停,轻声道:“其实你也明白,皇上对你并非是了无心意。但你一直对旧情恩惠念念不忘,我都不忍心看你这样沉沦下去。” 我轻轻一哂,继续无精打采举目看着窗外,“家中的厚重的礼乐声,鞭炮声,鼎沸人声,无时不刻嘈杂地钻进我的耳朵。习以为常这些骤然响起的唢呐声,一日不听闻,如隔三秋。依依不舍的旧念不能轻易忘去。然而我的心思,除了家里的弟妹,几乎都在曹雪芹心上。心里怎可以再放入第二个男人?”我憔悴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说不出透明的苍白怜悯。帘外忽然细雨潺潺,深春意阑珊。绵绵寒雨淅淅沥沥地滴落在阔大幽绿的梧桐叶上,有钝钝的从容不迫的轻响。 我道“这些难熬艰辛的日子里,真的很想放纵自己对酒当歌,最终强行欢乐还无味。夜里在梦里,眼前是随风吹动不停晃动的大青色帘子,上面绣着金凤云海,我心慌意乱低头,身着一袭大红的牡丹富贵喜服,玉腰带散开,宽大外衣脱及曳地,露出绣着朵朵的白色中衣,淡淡薄纱的裙摆也残破了,裙中的汉服中裤被撕到了膝盖处,白皙纤直的小腿上尽是血痕和淤青。乍然间从梦中惊醒,牵动着我忧郁失落的思绪,放佛这一切都是真的一样。怎么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着埋藏在心底的痛,慢慢的将我淹没。顾及其他与我知心相交的嫔妃,纵然她们平日里行事言语表里不一,我心有察觉警戒就是了,真想大婚之后不会如梦境里和她们针锋相对争宠换来惨痛的代价。实然我也不屑于做皇上的宠妃。何况皇上,似乎喜欢熹贵妃更多。” 或许心里的寂寞孤独不能和亲人倾诉,只感觉我的心神,在这样噩梦般的日子里渐渐冷了心,意志消沉中终于支持不下去。身子越发软弱一发不可收拾,兼着旧病也未痊愈缓解,终究是在新患旧疾的夹击下又病倒了。这病来得并不凶,只是恹恹不振的缠绵病榻间。 这病,除了亲近的奴婢之外并没有人晓得。就连过往探望的小妮们也无从知晓。这些凌乱无序的日子里,皇上不知是否在忙于国事没有再派人来看我,我也没有再归家的念头。我便这样渐渐无人问津抄写经书,清新空气弥漫之时,岳柔陪着我到大佛堂静心听取主持慈安的讲义。在青灯古佛的尘嚣中沉寂了下来。 远在紫禁的马氏公主府一如往常淡雅幸福,不管是曾经古朴熙攘的金陵还是压抑荒芜的紫禁城,对于天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可言。同样可以随遇而安。只是缺少昔日的温暖—我特别的体贴和细致,但心里一直时时刻刻惦记着我的安危,难以言说的滋味无人能懂。沉默寡语了许久来到大门的石墩前,发呆看着来往不息的路人马车,不知不觉陷入迷茫,体会曾经拥有的甜蜜,脑海里充满了无限的柔情,无限的回味。 往日在朦胧的夜灯下,享受着爱人的陪伴感觉荡然无存,深深的思念化为悔恨于心头的内疚,顿然疼痛扰乱了心智,身子陡然下沉,重重地顿了一下。紧接着,半醉半晕间两眼迷糊,感觉一切好象很平息,宁静,飘零的桃花悠悠飒飒的坠落。特别的幽思清闲。正好三姨娘带着柳蕙兰刚从正院给老祖宗请安回房的路上经过这里,把他从石墩前的地上扶起,他全身瘫软,几乎站立不稳,只能靠在身边那跟随的奴婢身上送回了房。 好不容易在几位奴婢合力地承扶下,天佑安然无恙送回房中好生躺下。眼看面前的天佑正处在年少之时原本朝气蓬勃,但因情困惑失去了清新俊逸。三姨娘痛心不禁泪流满面,柳蕙兰在床前也怜惜轻声叹气,泪水散落湿润了双眸。正失声哭泣之余,从内室传来一阵清咳,家父曹頫头冒冷汗,急匆匆放下手中的政务赶来了。作为一家之主,当然是每个人都要给他行礼的,曹頫点点头,没有多余的领会。走到床榻旁坐下紧握住天佑的手,对三姨娘惆然问道:“妹子,这好好的一个人为何突然晕倒,究竟遇到何事?” 三姨娘秀眉一蹙,淡淡道:“回禀老爷,方才我和柳蕙兰前去给老祖宗请安之时路过大门,远远地就看见少爷天佑早已瘫倒在地,也不知何缘由就发生了这一切,不过自从竺红玉入宫以来天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性情时好时坏,时喜时悲。就如变化多端的天气,说不准时而万里无云,时而乌云密布。也许失去了心爱之人对自己难免是一种不堪的打击。老爷,你也知道少爷从小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况且人之常情在所难免,用情至深才会一时难以控制着了魔入了梦,瘫倒在地。” “不曾想到人的心情郁闷得不到徘徊会如此,既然是心病还需心药医,看着吾儿为情所困、洗尽铅华的容颜,作为父亲不能及时为他分忧解难,心中愧疚不已。曾想到天佑和红玉一同携手愉悦上学,一同生活。对于红玉来说老夫管教苛刻,读书能把字都认全了就可以了,也不需要她能有一天会有才女的名声。平时学学琴,下下棋,还能作作画,以后和自己的夫君有共同的兴趣爱好,那是最好。但也不曾预料到人情世故会遭逢变数,吾家资产被抄没竟然流落到紫禁城,幸好天佑的娘是皇亲国戚,才不会狼狈不堪。好事多磨,唉!好好的一个姑娘为了全家的幸福牺牲了自己,老夫实属愧疚。”曹頫凄楚皱起眉头,似风雨中不能蔽体的小鸟。 柳蕙兰看着家父曹頫责怪自己的过错,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父亲,不要为此事伤心过度,很多事早已过去,不必再放在心上。要怪就怪女儿照顾不周全,没有尽心伺候好少爷。假若早知少爷因情难受于心中,女儿就可以陪伴在旁安慰开导。只可惜晚来一步。” “世间有很多措手不及的遗憾,人生难免不如意。这无心之事怎能责怪?蕙兰,你无须多心,这事本仓促。况而天佑一字未提,私藏难言之隐,若怪只能自己没有说出心中的苦,得不到解脱。老夫无法再言语和质疑,吾儿这般自伤,老夫也是十分不忍有情人相离别。但能明白,亦不要再责怪。天子脚下,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曹頫伤心落怀劝慰道。 就在三人紧闭着双目,试着让泪水倒流,去滋润枯荒已久的心房。憔悴的心儿,收缩了起来,泛起阵阵的酸楚,继而,无尽的苦水便在心底涌出,化作了更多的眼泪。眼泪如雨滴在虚弱的天佑脸上,忽然渐渐睁开了模糊的双眼。丫鬟莺儿早就等在一边,把准备好的茶水给端上,另外两个丫头芸云和烟雨从外面把热水打来,服侍天佑净面漱口。 蝶恋花(五十) 玉面清影青眉黛,鬓云欲度香腮雪 满院东风花飞雪,情浓离愁千丝绪 心中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的天佑泪眼朦胧,看着家人为其担心受累,嘴唇不住地发颤,欲大哭。与我一别隔千里,荣枯异炎凉。如此痛苦还不如断了曾经的念想。 “爹,孩儿已经长大,这一点点伤痛并无大碍,也知道你心疼我。只是入情太深胸闷眩晕,别为吾儿担心受怕。兴许人的一生难忘的情意放在心上难以割舍,对我而言。我与红玉妹妹从小到大耳鬓厮磨了这么久,可每每凝视红玉妹妹的画像,都会激起我波翻浪涌的旧的情潮,更何况”黯然*者,惟别而已“,又是在这样一个窘迫的家境徘徊往复、歌哭不息的伤心渡口。但我也不想再悲观,不再消极。爹,千万别为我担心,吾儿会好好的!”天佑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他苦苦一笑着。 “天佑!”家父曹頫低叹一声。“坦白说,为父真不放心你!你对红玉牵肠挂肚、寝食难安,若她知道你这样折腾自己,日日夜夜也心里难安,哭哭啼啼。你叫她怎能放心在宫中生活?你和她幼小萌生情意,渐渐情深意笃。在家人的眼里都心知你为了红玉而心情沉重,为父感到愧对你和她。每人都有烦恼和问题,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家父曹頫心头一阵酸楚的苦涩。他忧虑的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处境,两人路途遥遥,相隔千里,音讯难通,这一别不知何时才会重逢。注视着这个在情感纠葛中煎熬着的孩子,或者,随着时日的推移,他会慢慢地把红玉忘了!但是,他会吗?他看来那样娇怯,那样弱不胜衣! 坐在床前的李香玉看到天佑那一双忧伤愁眉的眼睛,想着如漆似胶、相互依存的昔日恋人,温柔多情的她不禁悲从中来,泪珠儿随着长长睫毛的眨动,扑簌簌地滑落下来。 但李香玉很快控制住了自己难过的情绪,她默默地接过丫鬟芸云递过来的细软丝帕,揩干泪痕,起身取过带来的一把紫檀香木琵琶,略略调了调弦,深情地对天佑道:“天佑哥心情不好,板着忧愁的苦脸,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没有。这和你平日的谈笑风生那么迥然不同,竟使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妹妹我无以相赠借以释怀解闷,就以一曲元人的《渔舟唱晚》为君消愁排解吧。”言毕,便玉指轻揉娓娓地边唱边诉说起来。 凝视着李香玉带雨海棠般的动人神态,一层强烈的压抑从他心中升起,他觉得委屈,觉得伤心,觉得沮丧。闻听似曾相识的香玉要为他演唱从“不轻发”的元人关汉卿在夕阳映照下,湖水万顷碧波,元朝渔民悠然自得,渔船随波渐远的闲情雅兴情景的元杂曲《渔舟唱晚》,天佑生来的玩世不恭的心态得以释放宣泄,听到感人至深的*部分已泪光泫然。微微带着点哽塞,百感交集,心潮起伏难平。 《渔舟唱晚》是一首颇具古典风格的元杂曲。鲜明生动的乐声意境催人落泪,乐曲开始,以优美典雅的曲调、舒缓的节奏,描绘出一幅夕阳映万顷碧波的画面。接着,欢快轻柔的音调逐层递降,曲声活泼而富有情趣。当它再次变化反复时,悠扬如歌、平稳流畅的抒情、舒缓回旋,环绕优美的湖光山色、渐渐西沉的夕阳,缓缓移动的帆影,轻轻歌唱的渔民,抒发了天佑憋在内心,取舍两难的感受。随后乐声层层下落,此旋律不但风格性很强,且十分优美动听,确有“唱晚”之趣。最后先递升后递降的旋律接合成一个循环圈,并加以多次反复,渔夫荡桨归舟、乘风波浪前进的欢乐情绪排解舒缓了天佑心中的苦闷,而且速度逐次加快,乐声随即也加快,天佑放佛身在心情喜悦的渔民身旁悠悠自得观望周边大好河山,片片白帆随波逐流,渔舟满载而归依然历历在目。 随乐声速度渐次加快,李香玉手指上的象牙护甲用力度不断增强。天佑脸色大变,全身发颤,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黑色的淤血喷在地下。家父曹頫和柳蕙兰、三姨娘见此情状,一齐颤声道:“天佑……天佑……”李香玉急忙站起,伸手欲扶,掏出手帕轻抚擦拭着他嘴上直淌而下的淤血,但终于强自忍住,跟着也是一口淤血吐在胸口,素衣上黑血殷然。 “香玉,你感觉如何,为何天佑吐血,你也随之吐血?”家父曹頫一刹那间吓得脚都发软,直哆嗦不听使唤。 李香玉却淡然地一笑:“我只是用情陶冶于琴瑟乐声,激奋才会如此,没事。然而天佑哥行血迟缓不畅,多半是因为情绪意志长期抑郁以致脏腑功能失调所造成积压淤血在心,既然淤血吐出,过了一阵,惭惭血脉流通,百骸舒畅。心情也自然会舒畅很多,不信的话你们看看天佑的脸色。” 而后细细观察天佑,原本天佑惨白的小脸恢复了往昔的红润,却浮上平静无比的神色,就如同无一丝波澜的秋水;暗淡无光的双眼突然抹上了一层神采。 此时的天佑也感觉自己比之前好了很多,疑幻疑梦,心念一动,试一转身,方才觉四肢软弱无力,现身体自如轻松了许多。瘦弱的脸上此时正挂着一丝春风般的笑:“我的好妹妹,原以为你娇生惯养,不曾何时偷偷学会了行医救苦,还会一手好琵琶,不如再为我弹奏一曲如何?” 李香玉难为情脸颊上绯红,半晌,方才低声道:“天佑哥刚好不久就会耍起嘴皮子了,什么时候说话这般轻柔了!那恰到好处的音量和语气好像春风拂面一般,没来由的觉得很舒服。要是天佑哥心情好多想听妹妹我就奉献上一曲元人高则诚的南曲《琵琶记》吧!” 家父曹頫和三姨娘看着天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愉悦欢乐的笑容,心中自然要默默感谢李香玉。笑了笑,说道:“香玉,还需麻烦你多多照料好天佑,剩下的就拜托你了,我和你三姨娘有事要忙,就不欲打扰你们的雅兴。”说完话,家父曹頫和三姨娘就匆匆的离开了屋子,深怕香玉紧追不舍一般。 看着家父曹頫和三姨娘的身影消失,留下了柳蕙兰在旁作伴。香玉素雅的眸子轻轻一闪,仿佛风吹过湖面,荡起淡淡的涟漪。她又转过头去,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天佑,坐了下来,拿起琵琶继而弹唱一曲《琵琶记》。 《琵琶记》写的是东汉时期赵五娘和蔡邕的故事。蔡赵二人本是恩爱夫妻,后蔡邕遵从父命去京师应考,中了状元,被牛宰相强行招为女婿。自蔡邕走后,家乡陈留郡遭遇了百年不见的大旱,蔡家的粮食吃光了,五娘便典卖钗钏首饰换回粮食孝敬公婆,自己却暗地里以糟糠充饥。公婆相继过世,五娘再也没有东西可典,便剪掉一头青丝,换得钱来,埋葬故去的白头老人。数九寒天,赵五娘用手挖土,十指破裂,鲜血淋淋,用麻裙包土,为爹筑坟。随后背起琵琶,一路乞讨,千里寻夫。五娘将自己的身世遭遇编成曲子,边弹边唱,弦弦掩抑,声声含悲。听者莫不动容,纷纷解囊相助,有人竟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送与五娘。最终,苍天有眼,让一对苦命夫妻破镜重圆。 虞美人(五十三) 倦绣佳人幽梦长,流水空山有落霞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失魂落魄的天佑伫立在茫然间放佛看到了我,不愿意面对。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着我幽幽的叮咛:“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夫君!” 可谁能料得,这芳华如梦的身影是虚还是真?一种相思两处愁,这一别会是多少时日?在撕心裂肺的梦境中,我静静的瞅着他,眉目间一片怜恤的深情,如点绛嘴唇蠕动着,正在唱一支歌,一支他以前在梦里也曾听我唱过的歌,带有三分不浓不淡的笑意,仿若云销雨霁一般:“青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燕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我唱得婉转低回,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着他的眼神无限哀怜。天佑挣扎着,红玉!他想大声呼唤,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胸部像有重物压着。红玉!他想对我奔过去,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红玉!红玉!红玉!他在心底辗转的呼喊,紧紧的盯着我。我继续柔和细语唱着,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我,却是香玉,她带着一脸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复唱着:“ 可怜春,一帘疏雨暗西楼。黄花零落别离泪,减尽风流。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人比黄花瘦。问花不语,花替人愁。” 她唱得那样萧索,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使天佑全身筋骨都被她绞痛了。满脸的焦急和忧虑。她眉头深深锁着,但是却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下不得床。他欲要伸出手来触碰;香玉,他歇斯底里苦苦喊着,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轻盈飘忽,慢慢飘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天佑急了,用尽全身大声喊:“香玉!”他喊得那么响,把他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睛来,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此时看到一夜未睡好的柳蕙兰进来,立刻问道:“妹妹,你猜猜。可知昨夜我静静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就在虚弱无力之时,熟悉的梦里充满了红玉妹妹的笑语歌声,显得如此的空漠。迷糊当真寻歌而去,辗转反侧,我一直深情呻吟的呼唤着红玉的乳名,然后,我睡着了。我几乎立即就梦到了红玉,穿着纯白的衣饰。飘飘荡荡的浮在云雾里,她在唱着忧伤的歌,并不是她经常唱的那支“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却是另一支,另一支她不熟悉的歌,歌词却唱得非常清晰:“青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燕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唱完,袅袅婷婷的云雾遮盖了过来,她的身子和云雾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柔软的香云,向虚渺的穹苍中飘走了,飞走了。我依然惊惶的挣扎着,大声的喊着: “别走!红玉!别离开我!红玉!” 于是,我醒了,房内一屋子空荡荡的冷寂,曙色已经照亮了窗子,透进来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我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真实和虚幻糅合在一起,我一时竟无法把它们分离开来。最为奇怪的是,红玉在梦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我脑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这歌声盖过了红玉的容貌,盖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房内各处回荡着,回荡着,回荡着,永不消散。我就这样呆呆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还没清醒恢复如初,直到你来上门,我才惊醒过来,虽是梦,但很真实。只是也不知飘逸出尘,肤白如玉的红玉妹妹如今在宫里过得可安好?” 天佑还在和蕙兰娓娓道来昨夜梦境中的不知所然,外面的鸟儿啼叫声已经传来。天佑知道新的一天来了。蕙兰听我出奇怪异之言语泪水终究还是缓缓溢出来,她轻轻为为天佑披上霞帔,丫鬟芸云和烟雨服侍好洗漱更衣,轻轻的扶着他往锡晋斋用膳去。 一路笙歌笑语,终掩不住曲终人散后的凄凉的惆怅,柳蕙兰停住脚步哭着抱起了天佑,眼中的泪还是忍不出流了下来。天佑此时的眼也红红的,轻轻的拍着柳蕙兰的背说道:“好了,妹妹,别哭。我也知道你特别想念红玉妹妹,可见一片真心。女子总是心格外软,尤其是感伤之事。” 柳蕙兰抱着天佑哭了好一阵,心情得以缓和,静默了会,突然绽放出一个极之璀璨的笑容,让那紫禁上空的阳光也为之黯然失色。她凝视着空前繁华的草木,轻轻叹口气说:“唉!也不知怎么了,我心里和你一样,总是有红玉妹妹!”她侧头看天佑,天佑回她一个赞许鼓励的笑容。 她又转回头,凝视着苍茫天色中的远方,风华妩然的脸上带着一个甜蜜惆怅的笑容,缓缓柔和说道:“虽我不解你在梦里听过红玉妹妹唱出那么忧伤动人的歌声是出自内心还是人的本意。但若隐若现想起那日她独自站在桃花下看着景色唱歌,她的歌声低柔和缓,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的心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快地跳过。听歌声后平静许多。看见她面上的神色是极其温和的,带着三分笑意。那清秀的面容,好象在笑,又好象没有笑,好象对将来发生的什么都不在乎,可又像很在意,你能感觉得到她的茫然!”她说完后,心绪好象仍然沉浸在那个让她失落自己心的离别之际。过了半晌,她猛地转头看着天佑,热烈地说道:“天下颜如玉之多,我从未见过像你那样痴情的男儿!” “幼年时亲密无间,即是世交又是亲人。相依作伴,谈思想,谈看法,谈人生,一起尝遍世间酸甜苦辣,挨过许多苦难的岁月。都情不自禁的,去分担着对方的苦与乐,去探索着彼此的心灵。日久生情,慢慢喜爱上了红玉妹妹,虽然体贴,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到底,也不知命运对她来说是有情,还是无情?这种生活,是苟安,还是长久?逐渐的,她一入宫,我生活在期待里,若她回来了,我生活在惊喜里。期待中有着痛楚,惊喜中有着隐忧,她是那样患得患失,忽喜忽悲的了。实然家里亲人都不知我对红玉妹妹两情相悦到了痴迷的程度,就连你和香玉妹妹也不知这份情意是不易!”天佑望着幽蓝深远的天空,白云随风摆弄姿态,如同后气功大师在沙盘上随意撒沙般。风来云动,风去云停,天佑张开手臂,想象着自己置身云端,如同鸟儿自由翱翔天际。 柳蕙兰在阳光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中带着泥土味道与桃花味儿的气息平息着自己激动的身心,凝视着天佑说道:“情投意合自是甚好,红玉妹妹是个值得去爱的女子。不管前方是什么,你都愿意去等待,她却因为自己的爱而快乐,而苦恼。作为姐姐的我只能笑看着她,分享着她的感觉。也许只有爱过的你才知道那甜甜酸酸的感觉。我从你悲伤彷徨的容颜可以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犹如是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乱世,必须要实实在在地抓住点什么。对于红玉妹妹这样身世的女子来说,需要一个好的归宿,胜过绮罗满身,山珍海味。有意无意间,她在寻觅着,萌生幸福向往爱意的妹妹的心目中,已经无数次地描绘过意中人的模样了。尽管在世俗者眼中,戏子身份卑微,属于下人一等。但我相信,红玉妹妹从不自轻自贱,心中追求的是人格受到尊重的真正爱情,绝不肯轻易以身相许。即使入了宫成了妃子,她的心里还是你,所以天佑哥你无须多虑,兴许很快她会回到你身边。” 虞美人(五十四) 篱畔春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红尘紫陌缘来去,半入风流离恨苦 生命如蜉蝣一般脆弱,像芦絮一样飘飞不定。对于这一对离鸾别鹄已分别了数月之久,无论能否重逢,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二人只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花好月圆的日子是甜蜜的,也是短暂的,我和天佑格外珍惜往日欢聚的每时每刻,虽然家里少了食邑封地,可是比起全家丢命,那绝对是很小的惩罚了。如今因思念生病的天佑拖着这幅身体,对于曹家人来说就是个不小的打击。只是,他终是舍不得我的,所以一直苟延残喘的活着。 然天佑听闻柳蕙兰说完话语,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然后有些担忧的看向她。面上温和的神色收了几分,转而露出一副极其真诚的神色来,低声说道“命中注定漂泊不定,潦倒一生的大有人在;相貌丑陋、面黧黑,而且满脸疤痕的人也很多,但他们怡然自乐,忘掉了心中的苦。尤其紫禁城里有一人被称为“紫禁柳麻子”。他说书的艺术堪称一绝,可谓:“鼓板轻敲,便有风雷雨露;舌唇方动,已成史传春秋。”他说书每日只一回,十日前就要送书帕下定,这样还有可能排不上号。他长相不是很好,不会因此放弃了自己。依然活得快乐,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整日自我伤情沉沦,孤身一人,万般无奈,找有意义的事做就不会心情郁闷,以酒浇愁。以后还是要在这彻夜笙歌、绮靡繁华的盛景皇城生活,总不能躲在家里无所事事吧。蕙兰妹妹,我如今既然已经明白过来,自是不会再做出那些糊涂混账的事情来。” 柳蕙兰深知天佑哥与我这一对才子佳人在秦淮河畔跌入情网,多少人艳羡喝彩,然而,安定富有的家邸已是阴霾密布,风雨飘摇,在此地也不知究竟还能维持多少呢?同时也知道天佑说出的这个道理的。终究是无奈的叹息一声。虽然这个宝贝的曹家唯一嫡孙平日娇痴,但终究是家父曹頫亲生的骨肉。他如何能够不盼着天佑好呢,只是曾经沉溺于旧情一时难以忘怀,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带过的。不知道,此番天佑说出此番话语,会是残留已久的肺腑之言? 只是她也算是看出来了,天佑瞬间经历过一丝丝惨淡晦暗之事后逐渐变得懂事起来,却有一样依然丝毫没变,那就是决定坚持的事情都不容易更改。就好像现在,虽然一直在软香温玉的和自己说着话,但是坚定的意思却是表达得清楚。 她不能深刻理解天佑欲表达之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心里很是惆怅悲痛,家里人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被残酷折磨的弟弟吧。从前,她都是将心思花在全家姐妹身上的。罢了,天佑终归是懂事了,这就是好事。人应该向前看,也许是老天爷垂怜他也不一定。 两人正侃侃而谈,却忘前往锡晋斋用膳。只见一个丫鬟行走如风来回:“老太太那里等候已久,早膳都快要凉了。”柳蕙兰忙携天佑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走去,出了雕龙画凤装饰的角门,是一条空旷的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娇小玲珑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纹花粉油的大影壁,后有一半掩着的大门,美轮美奂一所小小的房室。柳蕙兰笑指向天佑道:“这是你可卿妹妹新搬进来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聊聊,听闻她方才从街上买来一些稀奇的小玩意,闷的话缺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盘起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恭候主人的到来。柳蕙兰遂携天佑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李祖母用膳的后院了。于是,瞧瞧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天佑来了,方安设好桌椅。李祖母贴身丫鬟莺儿端菜捧饭,芸云安箸,曹蓉的媳妇进羹。李祖母正笑颜逐开在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三姨娘忙拉了柳蕙兰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柳蕙兰十分推让。 李祖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先前用过膳。方才未见你两来,肚子如同大海的苦水,一直翻腾,没有停止的意向;看来你们也饿了,原应如此随意坐下用膳。老太太我叫人预备了饭菜,趁热吃了。”柳蕙兰方告了座,坐了。李祖母命宝贝嫡孙天佑坐了。 李香玉梅氏可卿公主三个告了座方上来。李香玉便坐右手第一,梅氏左第二,可卿公主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前来候在一旁服侍。三姨娘,四姨娘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清香的茶水来.当日李煦教孙女以与人为善、惜福养身,因其恬淡之心而从容乐活。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李香玉总算慢慢适应习惯了很多与自己家里生活方式不一之处,不合家中之式之多,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如往常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香玉也照样漱了口,洗手毕,又捧上飘香醇厚的茶来,这方是吃的茶。李祖母便说:“三姨母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三姨娘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柳蕙兰,梅氏二人去了。李祖母因问香玉最近过得可安好。香玉意态从容淡定,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花季芳龄女子飞扬随心的任性?道:“托老祖宗的洪福,外孙女过得还好,深知亲家一家人真心疼爱香玉。只是凄风苦雨的寒夜或多或少会想家。”香玉又问身旁的天佑是否时常思念秦淮河。李祖母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道:“曾何时曹家和李家结缘相识,因商业繁华而有强大的势力,凡事必定会盛极必衰。曹家和李家往日看着兴旺,但是不曾料到有一天也会衰落!就如方才茶水,闻鼻清香,入口甘甜,但不知制茶工序如此之繁多艰辛。不过包衣抬旗世家是一个苦命之人,自然是享受不了这么好的茶。” 香玉面色温然,一副伤神难过的样子:“方才我拿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这碧螺春茶真还不错,清香润口感觉有点像是从前苏州织造府家里的。虽然。紫禁城也有卖苏州盛产的碧螺春。可是却没有本地卖的香。茶放久了。味道就散了。泡出来也不够甘甜了。慢慢地饮了一口。除了苦味以外并其他特别地感觉。正想放下茶时。喉咙间有一缕地甘甜。我又品了一口。觉得甘甜越来越浓。觉得甘甜越来越浓。这才是家的感觉!” 天佑看着香玉,轻轻的开口说道:“我以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种苏杭碧螺春的制作工序,制作出来的碧螺春茶色泽金黄透明而微带青碧,芳香醇厚,人口甜绵微苦,余味悠长,乃是茶中佳品。我们是否可以尝试一番?” 天佑说话的时候,一双素雅的眸子带着温和的辉光,让人不自觉的相信。 突然听到这话,李祖母一时间皆是诧异惊讶的看着天佑。李香玉此时也是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像是不认识天佑一般,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倒是可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她突然猛力拍了一下手掌,顿时一声巴掌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莺儿你立刻去吩咐管家,将月利银钱都交给曹蓉经营的茶叶店铺,将我们的六安茶都给暂时退回来。我们就按照天佑说的,研制新的碧螺春佳品。” 说这话的时候,李祖母眼中显露出一股决绝和傲气。李香玉家的碧螺春,绝对不可以让外人这般践踏。否则百年之后,曹家如何有脸面面对李家的子孙商业继承,即使是毁了那些珍惜宝贵的,也不能让外家人这般贬低李家的碧螺春。 天佑闻言后便眉头微抽,轻笑一声后,便一脸冷峻的对着李祖母道:“那我一定会让老祖宗看到,我们曹李两家定会繁荣下去,且还会比现在更尊贵。” 李香玉勾起一丝嘲笑,缓缓道:“天佑哥又说大话,那玉儿还真希望能看到那一天。” 虞美人(五十五) 花明月黯笼轻雾,晚妆初了明肌雪 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 高高在上的李祖母听了李香玉与天佑的一番对话后,淡然而又慈悲笑了笑。深知两人在茫茫人海中,因从小生活结识,因盛开而喜悦,在芸芸众生中,怀着共同的一个期待而坚守。只可惜往日的朝夕相伴,默然相守,终于还是因我的入宫走到了尽头。心中难免遂自怨自叹,想起那日自己的儿子曹顒在京述职期间病逝,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心里凄芜荒凉一片,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走了,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努力的逼迫自己每日每夜里不要哭不要哭,从小到大,她唯一仅存复兴曹家与李家的希望寄托在孙儿的身上。为了弥补愧疚之意,宁愿犯下弥天大错,决定把香玉嫁给天佑为妻子。 再说香玉为自己的亲孙女,出生之时乃成为了百年难遇,虽体虚多病,但全身异香满城飘散,不是盛春时景,却瞬间百花齐放。从小在世人眼里身长玉立,如翩翩佳人,不仅堪称江南才女,诗词歌赋无不精通,相貌也生的灵秀俊美。眼看两人岁数已近婚龄,情意缠绵,相濡以沫,而我入宫当了女官、成为了皇上心爱的妃子,李祖母心想不如早日定下婚约选个好日子庆贺双喜临门。 如今有了香玉相伴甜言蜜语,原本满脸的焦急和忧虑的天佑呈现出桃花般娇丽的嫩红。但他依然没有想到,远在香山卧佛寺中的我整日眉头深深锁着,却因思念过度的缘故正斜倚在床头,任何服侍的宫婢见到我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一朵枯萎的花。我的脸色灰白,原本丰润秀美的双颊消瘦的厉害,眼睛更是毫无神采。 春儿进了屋拨旺炉火,把水烧上,端起温热的药掀起帘子进了里屋暖阁。 此时看到春儿小心翼翼地端药进来,咳了两声,半起身立刻说道:“看着药心里闷得慌儿,若是喝下去,那全身上下定然是可以看见触目惊心的伤痕的。” 听到我的话语,春儿也是快步的走到床榻边,在床沿上坐下,把药放在床头,柔声说道:“主子娘娘已经睡醒了啊?也不知怎么娘娘渐渐开始对药厌恶焦虑,方才听到若把药喝了全身疼痛遍布此等话语,只得受些委屈。柔情脉脉,我见犹怜。娘娘,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思虑太多。为了心中之人,娘娘也要好好的将身体将养好起来才是。” 我今日已经是见识过春儿从家里到宫里,再跟随来孤深野寺伺候的心态意境不同了,此刻虽然依然觉得犹如云梦闲情中,但是也不如初时那般震惊了。我心中想了想,也知道是这个道理。我如今拖着这幅身体,对于曹家人来说就是个拖累。只是,我终是舍不得天佑的,所以一直苟延残喘的活着。 春儿似乎读懂了我心中的想法,却是在一边温柔的说道:“娘娘万福金安,喝了药,凤体无恙。等你归家,天佑哥可是要看着红玉妹妹好好过日子啊。” 说着好语相劝,春儿更是温情柔和伸手抱了我白皙柔滑的手臂,面上的神色是极其温和柔顺的,带着三分怜惜妩媚的笑意。那清秀的面容,因为这三分不浓不淡的笑意,仿若云销雨霁一般,竟然让春儿有些移不开眼目。这一刻,我知道这个从小到大不离身的侍婢是真的改变了。就凭着此时的这份关心姿态,竟是再也看不出曾经在家里那些娇蛮任性,无理取闹的影子了。 “别叫我什么主子娘娘了,听了生疏绕口。春儿,就像以前那样叫我红玉妹妹吧。”我羞里带娇开口道,只有沙哑的声音还是如以前那般清丽。 “好啦,娘娘只要心里高兴叫什么都好,红玉妹妹,睡饱正好起来吃药了。”知道拗不过她,春儿一迟疑就依言改了称呼,一边扶我坐了起来。 “我这病幼时就有,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任吃多少药都是泼在沙里,”我继而摇摇头道:“想必我连日为情辛劳,又兼伤心过度,才会如此。也许只须养几日,就能好了,反倒害得你跟着我一起受这份罪。” “红玉妹妹别往心里去难为自己,凡事顺其自然就好。妹妹还记得你和岳柔师姐说的话吗?我从中悟出了日子如茶一杯,一口一口悠然品味。最舒适的还是清淡滋味,读懂了岁月,品透了红尘,你会发现,人生清欢是看淡。事看淡了,就会简单,情看淡了,就会释怀。缘看淡了,不悲聚散,是非看淡了,计较变浅。成败看淡了,顺心自然,得失看淡了,自在坦然。生活如何要看吾们有如何的心态,活着就应该快乐。走过,经过,尝过,还是平淡最美;听过,看过,想过,还是简单最好。安心养息,等哪日心情好想回宫了,不妨传话给宫里的人来接你。你在此地生了小病不过是因为水土不服而已,过了这个忧郁日子就没事了。”春儿说话低柔和缓,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方要安心,却是意识到那话语里的意思,忍不住说道:“我知道自己美目流转,半抬着媚眼,半垂着深睫,就算没有正眼看皇帝一眼,也够叫人从里到外骨头也酥了。只是回到宫里就不能再归家与天佑重逢相聚,为了不想嫁给皇帝我装作心情不佳前来祭奠追忆先皇,你也知道我失去心中珍爱之人,是何等难受。此等一往情深,如水斯注。所以只好忍受换来从前的诺言。”我说完话语,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然后有些担忧的看向春儿。 春儿面上温和的神色收了几分,转而露出一副极其真诚的神色来,她低声说道:“以后还是要不安分在这摇曳生辉的环境生活,总不能长期为了伤痛都躲避在深山里吧。娘娘,奴婢如今既然已经明白过来,可是皇命难违,逃得了一时可逃不了一世,那是欺君之罪啊!再说了,天佑哥不会另寻他欢,你放心好了。自是不会再做出那些糊涂混账的事情来。” 我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终究是无奈的叹息一声。依然摇摇头沉默不语。春儿看着我顿时灰白、茫然若失的脸色,心绪一阵烦乱,干脆放下药碗,正色道,“红玉妹妹,左右不过是情深意长的一句话,何苦往心里去。倘若你心里能放开些,这病也不至于到今天了,你我姐妹如今在家外虽说孤苦伶仃,但也好有个照应。唉,话说回来,从古至今,大多数所谓的山盟海誓,天长地久,无非是枕边的一场梦,醒来时天已亮。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你此时情。奴婢只是担心你和天佑哥的情意无非是梦里花开,梦外花落。” 春儿见我黯然恍惚的神色,知道我是半点儿没有听进去。春儿也无法可施,干脆住了口。她知道我的心结在哪里,平日里头劝过多少回都不见一点儿成效,自问没有能力解得开了。更何况她自己的心结尚且没人来解呢。 “先把药喝了再说。”春儿端起碗服侍我一口一口把药喝了,又让我躺下,掖好被角。 望着我灰白木然的脸色,春儿心神一阵模糊,她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眼前我在江宁家里的景色。 那是几年前,金陵城的北门桥转水田西,路少行人鸟渐鸣;遥望竹云遮半岭,此中楼阁有高低。五色玻璃耀眼鲜,盘龙明镜置墙边;每从水尽山穷处,返照重开一洞天。 虞美人(五十六) 良辰好景解风情,犹是春闺梦里人 脉脉浓情别离苦,同心忧伤以终老 那是几年前,正好是曹家和苏州结缘鼎盛时期,家人曾多次到苏州活动,结交社会名流。与江南文人诗酒相会,赏曲畅叙的可亲风度大赦美景。可巧苏州远道相伴而来的昆曲戏班中的十二个女伶,就有其一小女极其标致,虽年龄尚小,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柔弱倾城之态,戏又唱得极好。一脸清秀的她拉着着家父曹頫的手,走进了冠冕堂皇的江宁织造府。她的义父苏昆生是来给家中的李祖母,那位权势显赫、老态龙钟的老祖宗唱戏曲的。 相随在身边陪伴的春儿走在长长的回廊里看着她一边惊叹着原来曹家随园是这么美丽的地方啊,一边对着家父曹頫撒娇般地要求红玉也想要住在这里。家父曹頫又好笑又无奈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络绎不息的欢笑声,她面带稚气的笑容转过头去,看见在不远处的的嫩绿的草地上,几个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正在踢着毽子,她一眼出奇就看见当中的是个穿白色祥云缭绕衣袍的男孩,娇嫩俏丽的脸庞微微挂着几滴晶莹的汗珠,一边大声欢快笑着,一边娇气数着数。在绿树掩映的早春三月的阳光之下,显得更加鲜活生动。家父曹頫拉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着,一转眼高大耸立的树木枝丫就遮盖了她们的身影。她微微有些怅然有点羡慕了,那个女孩们相互踢来踢去的毽子做的好漂亮啊,义父苏昆生从山间打来的雉鸡也没有这么鲜亮的羽毛。也想要一直住在这里。 到了家中的大堂,她不仅见到了慈祥安和的李祖母,还见到了康熙皇帝宠爱的孝诚仁皇后的妹妹平妃,这个据说是曹家经常往来的贤淑貌美的妃子娘娘。她在众人的眼里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生的很柔美,她暗自比较起眼前的这位娘娘与娘亲还有义母来,觉得还是娘亲更漂亮一些,实际上从小到大的她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象娘亲那么美丽的女子,义母也生的很娇俏,但是比起娘亲来还是略略差了那么一点儿,不过比眼前这个平妃娘娘还是强了那么一点儿的。 她在这出神寻思比较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从平妃身后探出,一对明晃晃的大眼睛,这是刚才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穿白色祥云缭绕衣袍的小男孩。后来红玉才知道他就是平妃亲认的干儿子,康熙皇帝的第十六公主马恭人与家父曹頫的亲生儿子曹天佑。 听闻平妃的顽疾是早年留下来的病,时不时复发的,康熙皇帝认为江南是个好养生之地,欲安顿在此调息养病,家父曹頫身为皇上亲信心腹,受宠隆恩,也觉得颇为棘手,为了医治方便,不说二话很快接来平妃为她在江宁织造府随园中找了间碧瓦朱甍的房子暂时住了下来。 不久红玉就和曹天佑日久渐渐熟悉了,曹天佑虽然贵为皇亲国戚,却从来没有金枝玉叶那种娇贵傲慢看不起外人的脾气,性子天真烂漫,调皮好动,然而曹家祖孙三代一直因康熙帝特宠而定为“专差久任”,自然家里面也没有那么多繁杂的规矩礼节约束。两人时常在一起玩乐游戏。感情十分融洽,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待平妃的病痊愈了,红玉因需要学艺深造要跟随义父苏昆生离开一段时日,已经成为好友的俩人都有些恋恋不舍。 平妃怜悯俩人往昔旧情念,对自己也很是照顾,为了感恩戴德。见状便提议红玉留下来相随在天佑身边,正好曹天佑今年刚满九岁,依家里的规矩正该找一位伴读了。于是红玉便留在了家里,跟这个淘气聪明的男孩相伴。随后几年始终得到了特别优渥的照顾和宠遇,皇上浩荡洪恩享尽了荣华依旧,所以天佑自然是江宁织造府里的天之骄子,过着锦衣玉食、富贵温柔的生活。他继承了祖父曹寅的文才艺事,琴棋书画件件皆能,诗词曲斌无所不精。自从有了内慧外秀、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多愁善感的红玉姑娘,天佑原本淘气异常,天天逃学。如要安心读书,必得俩个女儿陪着,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俩人从此朝夕相处白日黑夜里刻苦读书,心灵相通,互为红颜知己。就连祖父曹寅遗下的“楝亭藏书”有十多万卷都已经能静下心来研读,经、史、子、集样样都有,从《诗经》、《楚辞》到《春秋》、《史记》,从汉赋唐诗到宋词元曲,他都勤奋地熟读饱览。 虽说曹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完全是康熙皇帝的特殊宠信造成的。依仗着皇恩祖德而一帆风顺。但到康熙皇帝逝去,家境就发生了根本变化。因九个皇子在皇室内部激烈的政治斗争进行了凶残的迫害,凡是与允禩、允禟有瓜葛的人也都遭到撤职、监禁等处置。自然天佑的家庭极其亲戚,在这场政治风云中受到了惨重的打击。就连远在苏州织造府天佑的表妹家都一起受到了连累,从那时起富裕的生活跌落至深谷一蹶不振。作为南方众多盐商进贡靠山之一的曹家亡了家,包括李家在内的众多联络有亲的四大织造家族都被撤职查办。 若不是曹家有心款待皇恩无意拖欠公款,显摆声势煊赫的大家庭对衣食住行都非常讲究,生活上豪华阔绰,靡费惊人。也不会沦为归还弥补不了巨额开销,造成了曹家大量的亏空,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一夕之间,属于我们这些皇亲贵族的世界完全的颠倒了,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选择,事实上我们也没有选择的机会,或者所有家中的财产全部充入国库,或者革职查办,入了牢狱。或者下人流落街头。我们所能够做的只不过是静静等待命运或者残忍,或者相对温和的安排而已。 往昔家园中竹林如云,有山有水,楼阁参差,陈设精美。心旷神怡的生活乃是自然不在话下,太多的人情世故,转面炎凉。不知人世冷暖的春儿不仅亲身经历过曹家的盛世繁华,还亲眼目睹曹家衰亡败落的全部观景。心中只觉得瑟瑟如秋风,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寂寥。 春儿迷茫失落看着病怏怏的我毫无一丝多余的力气躺在床榻上,明白从一个金枝玉叶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到家破人忙遭遇的痛苦已经把我压垮了,尤其是她的贴身侍婢婉柔在被负罪进京的路上就心里受不了折磨病逝了,更让全家人失去了最后一个坚持活下去的依靠。 也许我常常在想,若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入了宫中了女状元作了女官,当了公主、格格的陪读,做了准皇贵妃。恐怕未必能活到现在。 入了宫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在这个各方实力盘根错节的后宫里,作为亡家女子的我是最无依仗、身份低微的一个。一同进宫的几位女子,比较得宠的几个,比我大一岁的颐常在方才入宫不到几日的时候失足落水身亡,安贵人小产身亡,还有一位高常在因为言语不慎,触怒熹贵妃而被打入冷宫,不久也死掉了。剩下的几人,都是在小心翼翼谨慎恐慌中度日。对她们来说,皇帝的宠爱与其说是恩德,不如说是催命符。 作主子的尚且如此,何况象我这样作为替代包衣被带进宫里来的汉族女子呢。至少我就知道一个,先帝顺治身边的董鄂妃也是包衣身份,原本在江南作为艺妓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耀目,因为被皇上长期痴情临幸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不久就被无情地分开了。 点绛唇(五十七) 露浓花瘦轻衣透,寂寞深闺愁千缕 惜春催泪梨花雨,虚度流年聚散苦 春儿苦着脸无意识地用钩子拨弄着炉灰,为了暖和冰冷的禅房。还在怀念着儿时我俩在荡秋千的情景,罗衣轻飏,象燕子一样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姿态引起了其他隔壁院落的公子前来爬墙围观,我和春儿欢乐的笑声依山傍林一直蜿蜒曲伸于鸟语花香。罗裳初试,由干荡秋千时用力,出了一身散发淡淡芳香的薄汗,额上还渗有晶莹的汗珠。这份娇弱美丽的神态恰如在娇嫩柔弱的花枝上缀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令春儿痴迷不能自拔陷入羡慕*之中,然娇美的风貌打动了经过的才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为之感到诧异,来不及整理衣装,急忙羞涩回避。 欲回房不小心金钗下滑坠地,头发散落在绵绵的的细风中,有着无尽的凄凉,藏着无数的悲伤,匆忙惶遽捡起便笑了笑朝着自己的闺房跑去。依着门边害羞脸红用手绢掩盖住自己的面容看了看眼前面若白玉的才子。自从那日起,我慢慢有了情窦初开之意。怎不料却是朝思暮想的天佑哥,一见如故,情意相投,亦然得到百般深承眷注,始可言情,断无用情于熟悉人之理。只可惜可叹门庭若市已成为一方残容,半缕青丝,几抹嫣红,往昔每天依然车水马龙悄然离去,盛况已衰,银子流水般地消失,名气也一日比一日更残败。进京负罪的生活颠沛流离,俩家人苦中作乐,同遇患难,交往多了后,彼此都觉得性情相合,常在一处针线谈笑,交流苦乐作伴的感受,很快就情同夫妻。春儿想到此处抬起头,泪流下,哀叹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忆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的情景,春风又吹红了花蕊,已身在疼痛而又寂寞难耐的寺庙里。 若不是春儿自小跟着家父学医,我的旧疾她哪能看得出来,恐怕是熬不过这个深春了。这样也好,有时我忍不住这样想,等春儿嫁给心上人了,我在这个世上的牵挂又少了一个。不对,应该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躺在床榻上的我忍不住冷笑起来,一半自嘲,一半苦涩,红玉啊红玉,你如何才能渡过这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的岁月? 春儿听我这一番身陷囹圄,不能自拔的言语凉透了心,忍俊不禁扔掉手里的火钩,低下头先用袖子擦一擦眼泪,去柜子里拿出汗巾皂豆,端起烧热的水,进了里屋。她现在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让我在饱经失落、无奈痛苦的日子里尽量舒服些。 面容愁苦的彩云看着单薄无力的我,脸上就是抑制不住的忧伤和叹息。为了让我一个人静下心来,缓解心中的懊悔惆怅,自己走出屋外来到水井旁,把手中的水桶放在一边。虽是春深,山谷里的寒风依然冷透全身,彩云轻轻对着冻红的手掌呵了一口气。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才刚出屋不久就冷成这个样子。 昨夜刚下了香山的第一场漂泊倾盆大雨,今天倒放了个大晴天,明亮的太阳明晃晃的当头照着,宛若着一袭轻便的装束,以一身不悔之姿涉水跋山,全然不顾雾霭浓重,又几重光晕挥洒。可却没有感到一丝暖和劲儿,禅坐在大佛堂外菩提树下的小妮子们都晒了一天了,那树枝头上的鸟儿还是没有一丝一毫要飞去的迹象。倒是这深山的寒风一阵比一阵狂烈呼啸,像小刀子割着似的,直吹得人骨头都生疼了。 幸好把昨个儿刚刚缝制好的棉袍穿上了,她一边跺着脚一边细细想着。看看天色昏暗,好似要下起绵绵如烟的大雨,水还得快点提回去,屋里头主子娘娘还等着解渴呢。 她弯下腰提起水桶刚迈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叫道,“彩云姐姐,彩云姐姐,请放缓脚步稍等。” 回头一看,原来是初来古寺禅房那里邂逅相遇的三师姐岳柔姑娘,正忙不迭的跑过来。 “姐姐今个儿冒着寒风一个人出来提水了?这天气,这路上有是湿地又是泥土的,还是给我来帮你吧”岳柔伸手抢过彩云手中的水桶,一边问道。 “昨个儿那一场大雨,把院子里头的井给满上了,今天一早起来和春儿妹妹前来打水,水桶抛进井里砸出好大一滩水,倒把我和春儿妹妹唬了一跳,身上的衣裙湿透了。无心再专注于盛满水,顾不上太多就转身回屋内换好衣服,这不折腾了大半天又出来打水。”彩云嘻嘻的笑道。见她执意要提,一番恭惟,心里着实喜欢。彩云也不再推让。 “是彩云姐姐有所不知道了吧,下雨天夜里最好得把井口给封上的,井口边的盖子移过去就行,最好上边再盖上一层稻草,早晨揭开就没事。” 两人一路往前,一边说着。 “看这晴空万里的天气原本好好的,却不知过后风雨交加,只怕这几天都要冒雨顶着寒风出来打水了。”彩云轻轻呼出热气呵着快要冻的失去知觉的双手,一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深山里的天气才会回暖。 “恐怕还早着呢,常言道,女儿家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晴时多云偶有阵雨,让人捉摸不定,况且山谷昼夜温差较大,自然冷了很多。”岳柔摇摇头,“对了,彩云妹妹看似是南边过来的,肯定没有过过这么冷的日子吧?这才刚春深,过些天恐怕要更冷呢,香玉娘娘的病还没好吗?” 她问的是彩云服侍的我,深被雍正皇上宠爱的女子。执意放弃了所向往的富丽堂皇的生活毅然前来。但今日踏进这清心寡欲的孤山野寺,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也许山谷里一阵阵的朔风吹来,寒冷异常。主子娘娘心累体弱,自然没多大起色,冒了寒,头晕咳嗽。一直恹恹不振躺在床上。过一会儿我还要去给主子领药呢。”彩云哀声连连摇了摇头。想不到主子娘娘方来宫里任职为妃还未多少时日,今年春就跟自己一起入的古寺,刚入香山卧佛寺没多久就落下了病,一直恹恹懒懒,月事不调。 “彩云姐姐不管哪儿的活怎么尽是姐姐在干,不是还有春儿妹妹那个陪侍丫鬟吗?都看不见她出来陪同姐姐一起打水,是不是偷懒。一直害得姐姐受累。”岳柔忿忿不平的说。 按宫中惯例,正四品的芳婉除了绣锦、执帚一切技艺之类的工艺和粗使小宫女外,还有两个贴身服侍的女官,彩云曾是天津内务府正黄旗一贵府包衣任职佐领的女儿,跟其他宫女一起服侍孝敬宪皇后的就是她。 “春儿妹妹那丫头对主子娘娘姐妹相称,从小到大服饰跟随在身边形影不离,只是主子娘娘近来性情不好。春儿心情也日渐低落郁闷,这样下去难免会折磨出病,干脆连续几日几夜都不说话。她俩如亲人一般互相对待,经历这坎坷不平的人生,何不如让她们独处聊聊也好。我一人出来走走,呼吸空气也没什么。”彩云道。 岳柔听后一点也不悲伤,相反地,她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这样坦荡磊落,一点也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意思,彩云诧异地看着她。岳柔竟越笑越大声,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彩云反而不知所措了,走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笑了一会儿,才勉强忍住了,仰脸淡然看着彩云:“我在寺里多年,耳濡目染中也深知这寺里漂浮着一种淡泊名利的气息。来到卧佛寺的,像我这样父母无依的孤女少,无法感受锦衣玉食侍奉先皇的宫人心中的滋味。那些身处红尘的女人从来是耐不住寂寞的,无可奈何寺规森严清淡,要想风流快活又想清闲自在无烦恼,这两全其美之事很能做到。既然规避尘劳何不如放下不开心的过去,好好在寺院中静心修养。只可惜香玉娘娘尘缘未了,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能打开心结,自然心情会开朗舒畅很多。” 点绛唇(五十八) 夜来幽梦春愁泪,帘卷西风沁心寒 可怜片言谁解诉,风情炎凉枉凝眉 “岳柔姐姐说的甚是,作为柔弱无还手之力的女子行走于喧嚣与安静之中,辗转于繁华与寂寥之间,指尖所沾染的,也只不过是一抹淡淡的愁绪。得到的与失去的,渴望的与厌倦的,终究会落定为转身后的尘埃。只可惜尘缘未了,还要经历尘世间斩不断、理还乱的愁闷烦恼。任你如何想办法逃避躲藏,依然不会离散,反而无以复加缠绕着你不清,我想无论是香玉娘娘也好,姐姐和我都难以割舍心中的忧愁。”彩云眸中淡淡的闪过几抹厉芒,淡然自若笑了笑。 放佛看透人世的彩云想不到自己竟然说起佛学大义来,伴随一副有些不可思议的口吻。 岳柔听了,心头倒是微微触动。脑中缓缓的闪过往日的自己,那是属于这个真实内心的记忆。那些年,温柔敦厚的白衣少年萧玉寒,娇俏的粉衣少女岳柔,本该是青梅竹马,恩爱美满的。只可惜,造化弄人,却造就了今天这番局面,忍受孤寂一人来到深山古寺。终究谁对谁错,都已经不重要了。而如今,对于曾经为爱发过誓言的萧玉寒,岳柔她也只剩下叹息了。为自己失去情意而叹息,她深深爱着的男子,最终还是不能长相厮守,虽表面乐观,实然岳柔心里就是这般一个禁不起打击的平凡女子。 看到岳柔沉寂在伤痛的回忆里,有些呆然失神,彩云心里头有些不知所以。她伸手,温柔深情悄悄的握紧了岳柔白嫩柔滑的手。 感受到手上微微和煦的温暖,岳柔眉目微动,猛然脸红收回手,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彩云不知所措,突然被岳柔这么入情太深,然彷徨的面上没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来。 “岳柔姐姐,你出神在想什么呢?” 彩云看到已为亲友的岳柔面上猛然露出的惊骇神色,顿时奇怪的问道。 温热脸红的岳柔沉寂片刻,默声不语,暗自发笑。然彩云轻轻悄悄的捏了捏岳柔的手,让她快点回答。 “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好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把水送回房去。”岳柔满脸笑意,好似遇到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说完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默默的提着水桶艰难往前走。很快,我上前跟随她的脚步一起提着水桶,不经意间看了看已经完全恢复平和心态的岳柔,她看来依然神采奕奕,站在我身旁,她笑嘻嘻的说:“有很多时候,我会假装若无其事用心去适应着纷纷扰扰的困顿,用自己的安静去享受这份喧嚣。其实保持一颗明净平淡的心就不会很难受了。彩云妹妹,香玉娘娘之因为为情而一时想不开,心情不佳,抑郁不振,才会旧病复发。但她明白事理比我还透切,我相信只要好生相劝,她会慢慢想通的。” “是吗?”彩云迷惑不解盯着她。“若是这样自己能走出失恋的心境,岳柔姐姐,那太好了。这可惜在我看来这比登天还要难。”岳柔噗噗一笑。“唉!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没有什么可以提心吊胆的。”她笑着说:“说实话,我心里也没有底,心急无济于事,只好顺其自然,再说了香玉娘娘身患疾病不像普通的疑难杂症,冒险治疗只会越来越严重。心病还须心药医,假如香玉娘娘重新能回到心爱之人的身边也许就会好了。” “这不可能,要是回家与心爱之人团聚就要背上抗旨大罪,所以想来想去感觉很为难。” “要想病好只能看个人的造化了,不能光靠你我就能解决的。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会在我用情回忆过往之时,情不自禁触摸我的手呢?”岳柔深深的看着彩云。彩云的脸红了,转开了头,她嗫嚅而腼腆的说:“姐姐,你在看什么呢?方才见你神情专注陶醉的样子,也不好打扰。但见你脸色不时高兴不时惆然,我不过只想传递一丝丝关怀温馨之意缓解你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没别其他之意。” “彩云,”岳柔低低的、慢吞吞的说:“不管你是唤醒我也好,是传达关怀的情意也好,我想你是个善解人意、温柔娴淑的好姑娘。”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语。“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彩云没有听清楚,抬起睫毛来,她悄悄的询问的注视着她。岳柔嫣然笑着点点头,轻声的再说了一句:“所以我俩有缘相聚于此也是上天赐予,往后若是入了宫还望妹妹多多关照。” “关照岳柔姐姐那是自然,不管身在何处只要妹妹我能力所能及范围内的事,一切都好说。” 情深意切的话语中彩云很担心,岳柔有些神秘诡异,令人在很短时间内捉摸不透,越是看不穿的心越是让人感到不安。不知是否深藏喜怒无常的品行脾气。换作入了毫无人情味的宫廷中她什么都没干,只是好心关怀一下,兴许就不会如今日恭敬对待。乃至遭受到另一般的待遇。顿时,彩云很是同情的看了岳柔一眼,在心头默默的为她点蜡祝福。这么感情善变的女子,也只有我能够安抚得住了。其中的心酸,肯定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片刻功夫,俩人宛如关系密切的红颜知己,无话不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禅房门前,正好春儿在门外旷地上搓洗衣物,听见声响便知是彩云打水回来了。洗好手从彩云和岳柔俩人手里接过水桶就进了屋内。 俩人放下沉重的水桶瞬间全身轻松舒适很多,细心的岳柔认真观察周边,发现我们住的卧佛寺东侧院虽说只是一寺侧院,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禅房正堂并两间暖阁再加小妮子们住的廊间角屋通共七八间屋子。本来是供低阶妃嫔前来礼佛居住的。后因妃嫔礼佛的次数越来越少,此处慢慢冷清荒芜。由于我的到来,重新改建成了一座佳木葱郁、奇花烂漫的院落。 “此宽敞豁亮的院落难得一见,我虽一年四季都长期居住在古寺里,但还曾未停下脚步仔细浏览品味过这雕工精美的禅房,香玉娘娘初次来到就能住在这也算很好的了。尤其独具一带清流的风格,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看了之后流连忘返。彩云妹妹,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家主子,能一个人清闲生活在东侧院。”岳柔连连由衷发出赞叹,清秀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院落之外景色美丽迷人,可在香玉娘娘眼里就不是这番多姿多彩的世外桃源,相比之下只是人迹寥落,倦意消沉的景色。唉!自从来到这里,香玉娘娘就不再像往常那样活泼善笑了,可能由于多愁善感,她开始闷闷不乐把自己深深的关在屋中,轻易不出房门。而且,她逐渐的消瘦了,苍白了,也安静了。奴婢们只当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也都不太注意。既然身为准贵妃娘娘,就更不好开口询问心中缘由。还好皇上日夜惦记主子娘娘,经常吩咐内务府的大臣送来糕点衣物。可还是心情时好时坏,黯然*。春儿和我悄悄在她身边伺候,看不到她的巧笑嫣然,听不到她的嘤咛笑语,只觉得终日怅怅然若有所失。也许,她对自己熹贵妃安排的婚事觉得惶恐。岳柔姐姐,你既然来了,不如进屋内坐坐,顺便好好劝劝她。看看能不能回心转意。”彩云说完,心底不知不觉油然一种痛楚的、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像潮水般汹涌而至,眼底浮现泪水。 点绛唇(五十九) 倦慵冰姿舒娇态,无心画眉上妆懒 惜缘难续梦易残,月下葬花埋香魂 在彩云悲伤的万念俱灰邀请之下,深情打动了心中滋味甚是复杂的岳柔,又是感动,又是难受,面上却淡定,未露分毫,嘻嘻笑着问:“看来,还是需要我亲自出马。不过可是事先说好了,要是我的一言一行听到的还是相反的声音,辜负了众望所归也不要责怪本姑娘。” “好!就依岳柔姐姐的心意。那我俩儿这就进屋内吧。”等彩云先进禅房内通报一声过后,经过我的同意方可进来。 正自神伤懒懒无力的我躺在床榻上,忽听得彩云的脚步声就知道她回来了,但细细听闻她提到带了一位稀客也要见见我,顾不上推托连忙坐了起来,理了理衣裳,说:“让她进来吧!” 一个看着眼熟的风姿少女满脸笑容地掀开门帘而进,我不禁一愣,懒散的睡意立即散去了很多。她福了福身子,说:“香玉娘娘吉祥!小妮岳柔,是卧佛寺带发修行的监院。”我心酸,本想轻轻‘哦”一声敷衍了事,却只微笑着说:“岳柔姐姐近来可安好?不知姐姐不惜遥远前来看望我。因天气寒冷,身体不适。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岳柔姑娘多多包涵。”她笑了笑,道:“今日小妮我前来不仅仅为了看望娘娘,还为了自己心中一个埋藏很久的愿望。还希望由香玉娘娘替小女做主,了却这一迷茫无所适从的心愿。不知娘娘是否愿意?” “岳柔姐姐既然来了必有所求,何不如痛快舒畅有话直说,难免忍久了心里闷得慌。”我听着外面枯叶簌簌而落的声音,觉得胸闷欲裂,“彩云,去把窗户打开,我想看看外面。” “好。奴婢这就去!”彩云很快走到窗前,睁开眼,一股淡淡香气袭风扑面而来,仍有春雨轻声做响,柔和的风似乎半真半假,纱幔轻摇,视线朦胧。这一夜睡得好长,或许睡得太长,我觉得浑身酸痛,头也昏昏沉沉,难道昨天下午迎面吹了春风,睡觉时忘了关窗,又偶感伤寒了? 岳柔看着醺醺然的我,生怕体力不支。本欲要告别,人声散尽,改日再来看望。然忍不住笑着说:“小妮深知香玉娘娘一直心情不好,食欲不振,导致身体不佳。小妮方才所说的心愿也就是娘娘的心愿,希望早日恢复往日生机盎然。不久前我曾经私下听说香玉娘娘家乡来自于姑苏织造署,而且还是出自针线名门贵族。也无意中路过此处看到娘娘手中的手绢花样很是别致,问了彩云妹妹知是娘娘亲手所绘,想请娘娘若不嫌弃小妮手艺粗苯,能否教我绘几个简单的花样?” 我愣了一会子,看她满脸暖入人心渴望的笑容,?兴致盎然道:“这几日垂眸低首躺在床榻不是看看闲杂书籍,就无心发呆往窗外眺望。无所事事,对周围的人也不过问。感情淡了,只剩下体谅和容忍,没有抵触和抗议。忍辱寂苦也久了,心也渐渐平静。可冥冥之中命运把你我联系在一起,在宫里当女官自然手艺样样都要会。只是自从来到古寺里就再也没有接触,有些遗忘生疏。承蒙岳柔姐姐看重,若真的是一片苦心,就依姐姐好了。” 话语间,我感到自己在众人的心里虽说是才艺高深莫测的准贵妃娘娘,中间有我和岳柔姐姐这层关系,可寺院的其他小妮子们对我面色还一直淡淡,我也知道在这里不会因为你一刻辉煌另眼相看,只是没有任何亲情而言,按规矩请安行礼。反倒是岳柔姐姐不计前嫌在这几日来对我态度变化很大,由起先的默默不闻到现在的和蔼可亲,可见人之常情久而久之上了心。 岳柔见我爽快地答应了,笑着低声说:“那就烦劳香玉娘娘了!”我也忙笑着回了一礼,先唤岳柔先在禅房正堂坐着等一下,梳洗装扮好再开始刺绣,岳柔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语就出暖阁随意找了一个红木椅子坐了。然立即吩咐身边伺候的春儿从梳妆台拿来菱花镜来照照,看着菱花镜中憔悴萎靡的容颜,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瘦弱的脸,柔亮的皮肤依然是白皙水滑的,清澈的眼睛依然是雪亮晶莹的,如点绛的朱唇是胭脂红的,这还是一张年轻脱俗的脸,可心却老了,丝丝苍凉存在心底。 忽地想起这些日子每个夜晚,孤单伶仃、怅惘苦闷,只能在冷冷清清中哀声叹气,没有人分享你的痛苦,没有人留意到你日以继夜地悲泣。一下子难以自持的悲伤涌上心头。为了不让岳柔看见我伤心的泪水,强忍悲痛再无任何*去多想这个冷飕飕的日子,为难笑着呼唤春儿扶着我从床榻下地。 为了庄重之余顾及皇家颜面,不忘尽显皇室气派。我毅然决定不穿尼姑道袍。换上贵妃赴宴典服,为花青祥云翻滚以红宝玉镶边的广袖宽袍,袍面以金银郁金香双绣绣成山河地理;腰际盘系朱红墨绿玉带,中以猫眼石作缀;头梳百花宫髻,配压口衔红玉的鸾鸟金饰;足蹬金丝花盆鞋,上镶珍珠灼目。 春儿、彩云两个丫头对各式宫髻都不陌生,但百花髻工序颇为繁杂,饶是两个伶俐乖巧的丫鬟都上了阵,也是费尽周折。好在蓬松自然的黑发顺长如蚕丝绸缎,不必额外盘结假发,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我已有几分朦胧睡意,累累头花云鬓重重压迫,几乎喘不过气来。细腻装扮要一个时辰过后,方可告结。 “香玉娘娘,经过尽心竭力、烦劳忙碌的功夫修整头饰,奴婢心里有一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彩云笑着问我。 “但说无妨,彩云妹妹,想不到你我姐妹相识已久,居然还害羞说起客气话来。往后还很长的日子,私下有什么想说就直说就好,无须遮遮掩掩。”我如痴如醉沉溺于宛如昔日在家中悠闲自得的感觉,竟然把一切不愉快的烦恼抛之到九霄云外。 彩云为了防止遗漏出入,就要丝毫不差精心打扮。生怕手颤抖不稳弄坏了头花,每一个动作都异常的缓慢。我却好似全未留意到,一边叽叽咕咕地和春儿、彩云说着话,一边耐心等着她们替我整理好,感觉如同回到以前的日子。然弄到差不多好,也许彩云从小喜欢对新事物追问到底。心中对于饰物种类挑选感到迷惑好奇,便津津有味问来:“为何你挑选的头饰是鸾鸟,不是凤凰呢?”彩云先在浓厚乌黑的发际插了两只红玉金钗,再万般小心托起青鸾金饰,小心翼翼别入云发,而后,对着镜内宛若汉朝王妃的我的绝代容颜,好奇问道。 春儿配合彩云为面上薄施脂粉,我久违纯然的笑容重见天日,答:“傻丫头,凤凰是百鸟之王,鸾鸟是神鸟,自古以来,凤凰饰物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佩戴。明白么?” “娘娘,您先别急开口。还要为你朱唇涂抹胭脂呢!”彩云轻轻浅浅,在我朱唇上将胭脂晕得均匀细致,又将镶嵌有东珠珊瑚的领约披上我芊芊稚嫩的颈上,退一步端量,抽息道,“香玉娘娘,您好美,真的差点认不出是你了,美得不似真人,美得让女子连嫉妒都想要娶为妻子了。”说得我脸红温热起来。 彩云所见的汉朝王妃,纵然是油画里姿态动人的女子,宫里很多的妃子亦多选取淡雅清丽装扮。在众人眼里看起来会金声玉韵,蕙心兰质很多。今日盛装浅妆下的我,焕然一新,美艳不可方物,把禅房暖阁内盛放的堂前牡丹给羞恼惭愧不说,画上的瑶池仙子也怕不及这倾城国色,美不胜收喔。 点绛唇(六十) 陌上花开满馨香,不知落叶去何方 相识人生几岁月,繁华如水悟尘缘 “香玉娘娘,一切妥当了吗?是否可以开始教妹妹我刺绣?”在禅房正堂内等候已久的岳柔此时想必按捺不住自己,果然传来细细柔柔的询问声在耳畔响起,语气中掩饰不住如饥似渴的喜悦。 “彩云,是否已把装束做好了?方才循声而去似乎岳柔姐姐已急不可待叫我三人出去。”我和彩云、春儿俏皮互相取闹差一点儿脆声娇笑中淡忘掉岳柔姐姐,为了不忍心做头饰太久,神色担心焦急中夹杂着忧伤的我只好催促加快速度。 正迷迷糊糊眨眼间的功夫,最后的全部工序已完成,顺手拿起菱花镜照了照,想不到比之前多了几分妩媚温柔,原来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糙布尼姑素袍,终日低眉顺眼面无表情的,无特别出彩之处。今日的细心打扮已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柳眉杏眼,秀丽文雅。若是让岳柔眼见其人,说不定还会以身相许呢! “走罢,彩云、春儿。该是岳柔妹妹等急了,你俩搀扶我去,不过在宫里从没有尝试眼花缭乱的装扮,感觉不好去控制方向。现方知这举身美轮美奂的行头,竟是恁般重如泰山,真个是侍儿扶起娇无力了呢,但不知那些娇弱细嫩的闺阁千金又是如何承受的?”说完自个儿偷偷妩媚扑哧一笑。 “岳柔,香玉娘娘来了!”岳柔随传唤投去一睇,掉转头来望着云我,她脸上迅速的浮上个奇异惊呆的表情,一对清亮而黝黑的眼睛定定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秀丽芬芳的女子,眼底浮动着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色。岳柔顿时困惑而迷惘了。四目相对,错愕不已,仿佛一瞬间就不认识了,只觉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面色严肃地迎了上来,稍微蹲下半身作了个揖,试探地问:“请问姑娘是香玉娘娘?” 她并不敢确定面前的女子就是我,到现在为止,彩云、春儿笑而不语。保持沉默并没有给她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她长得像油画栩栩如生的王妃,不是吗?”我委婉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复她,却先转头对彩云说。“唔。”彩云含糊的应了一声。 “哦,我知晓了。”岳柔重新迷着醉眼望着我,勾起红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着春日阳光般的温暖。“变化之后却仍是备受人尊敬的香玉美人。看来传闻不假,再默默无闻的美人也会总有一朝名闻天下知,成为紫禁城众公子追捧的对象。何况这种美人儿多半都是物以稀为贵,琼闺秀玉,身份高贵,所以王爷、阿哥、甚至文武大臣重金只求一睹芳容的,恐怕几乎要踏破门槛儿。这些熙熙攘攘的爱慕者中只有少数有运气能亲眼看到美人玉颜。不过话说回来,‘美’,真是太美了,真不愧是名震八方的香玉才人!香玉娘娘,你可要原谅我没有慧眼看不出。” 她似乎清醒明了发生何事,我的一转变让她彻底怔住,往事若浮云般重上心头,怅然一笑,又看着站在我身旁的彩云、春儿说:“你俩也是的,不和我表露说出真话!” “你也我无须多多低首责怪彩云、春儿妹妹了,是我特意叫她们俩不要轻易说出来,就是想看看你还能不能一眼认出我,”我笑着接而说:“这也不能怪你,若是换作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仍然是美人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猜疑不透。我把你弄到不好意思了。对了,你说我刺绣的花样子不错,想让我教你针线活儿,这好说。承蒙你看得上眼也是我的荣幸。”我让彩云搬了绣墩赐她坐在一旁。她忙说自己的身份高攀不起,不敢和我坐在一起,我笑了笑道:“难道你穿针引线绘花样也是站着吗?”岳柔想这屋里除了我、彩云、春儿,没有其他外人。彩云春儿也只是我的婢女。于是依言坐了下来。这才朝我勉强抿嘴一笑,我也是微微一笑。 然回眸看了岳柔一眼,柔声细语道:“岳柔妹妹难得来我这儿一趟,倒是真巧,你和彩云妹妹竟在打水中途碰上了。”正说着,彩云已经在桌上把彩色绒线面料、各色绣线、针、剪刀、花棚子都筹齐好了。我一面起身,一面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岳柔宛若溪水滑嫩的手臂,耳边响起的,是和煦清醇的嗓音:“来,跟我握住剪子的力度来一步步沿着面料线条来剪。”岳柔按照我耐心沉重的指导,慢慢转动视线,认真看了我裁剪的走势一眼,又慢慢地低下了头,无言地跟随着我的牵引,移动了手法脉络。开心笑着说:“香玉娘娘,曾经听说这些做工精细的绣品在图案的结构设计上非常严肃谨慎,有明确的几何布局,大量运用了花草纹、鸟纹、龙纹、兽纹,各式各样不一样的纹样,并且浪漫洒脱地将动植物形象结合在一起,手法上写实与抽象并用,穿插蟠叠,刺绣形象细长清晰,留白较多,要独特的风格搭配方才成为佳品。妾身想让娘娘教我适合自己的样式。”我听她这么可爱娇气一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实然她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我,若是在其他小妮子的面前,从不会这样嬉皮笑脸的。虽说我有些时候终日道貌岸然的板着脸,在岳柔心里来说还是个好脾气、妩媚高冷的典型中国女性,但是权威束缚之下永远没有笑谑,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她水灵灵的眼睛渴求深深望着我,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几乎相同坎坷波折的仕途相遇相知,渐渐打开心扉走进我的世界里,从中懂得我是个会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刺绣布置一样。 在旁神思飘飘用心细细品味欣赏刺绣的春儿、彩云虽不爱说话,却为兴致勃勃的我们烧得一壶好茶。茶是苏杭街上采买的低等粗茶,经了她的手却别有一番浓淳,让人喝了一次还想着下一次。 近处鼎香氤氲,为了让我俩更醉心投入。彩云抱起古琴,款款而来。撩衣坐下,十指轻挑轻抚,在古香古色的檀木琴弦上流水般一抹,一缕催人泪下的琴音袅袅飘出,萦绕梁间,我不由自主地随琴声陷入优美的意境之中,眼前一片瞢瞢黯淡,思绪蹁跹不知飞去何处。 挑针穿线之后的曲调哀婉自然,技法恢复往昔娴熟生动。仿若是平平淡淡、不同针法色线的娓娓叙谈,又似是一针一线起落勾勒出潺潺流逝的不羁小溪,虽然施线的粗细清缓无奇,却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中简单细密,勾起无限相思情肠,儿时的相互依靠清晰在目,酸楚幽痛几难抑制。这设色精妙的每一扎针穿线帮我揉着腕上的伤,不知不觉心头便如堤溃洪泄一般,只想着痛快一恸逍遥自在刺绣。 待等我和岳柔哭得心碎泪涌之际,侧首望向立在身旁的春儿,眸中噙着泪,直愣愣问道,“此绣品犹如心头挥之不去的伤疤,不愿再费尽一针一线回想,也不想轻易缝补遗漏之处,害怕瞧见不是完美的佳品。” 春儿微微一笑,怯怯低语,“主子娘娘心灵手巧,怎能不算是完美无瑕!”悠扬的琴声又自*处一转,婉转奏出安神养性、春风杨柳之调,融融清新的暖意间略带惆怅追惜滋味,其中的哀伤委屈却已平复不再缭绕心头,悠宁安和取而代之凄凉心碎,宛如彭拜胸臆之间郁塞泄尽后的一剂温补,令人昏沉倦意渐起,不由地想要在长长的追逐后稍加疼怜安眠。 怨春闺(六十一) 薄柳依依斜阳眷,暗香归隐芳音渺 晓风过处菲芳散,不懈年华看荏苒 “春儿妹妹,快给香玉娘娘喝两口安神茶缓缓思绪。”余音缭绕间,憨态可掬的岳柔望着我满头大汗的忙碌背影,吩咐道。 “是。” 我双眸有些湿润朦胧,一丝无奈浮上绝美娇颜。想必已经累了。然在身旁的春儿端来青瓷茶盅递到我的唇边,本能般地张开了嘴,只觉滚烫的低等粗茶香味温润适口,入口后不多时便倦意更浓,心中原本越发的郁郁寡欢随即淡然逝去,真想倒在枕上呼呼大睡。但此时不能,毕竟还要继而教会岳柔刺绣技巧,由于古琴玉声落盘之回响即“叮咚”不绝盈耳,神思倦怠中又清醒恢复意志,闻着岳柔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檀香,那抑了许久的某些心思便活泛起来,心知这世间不同风韵的美人我过目繁多,可不管怎么看,岳柔比起我来虽略胜一筹,细细打量一番,却优雅时也能勾魂摄魄,平静时也能妖媚精灵。 带有倦意的我和岳柔缝缝补补,终于绣出个带韵味的花样儿来的手绢,好看、养眼还耐用。看了看手中得意之作,岳柔笑着,轻轻依在我酥软的身上,半带着撒娇问道:“娘娘,多亏你特意开导了一番,还有彩云妹妹的抚琴烹茶,虽不能算是了上等佳作,但稍加时日自会更加安好。从娘娘的身上不仅仅学到的是刺绣手法,也学到很多人生精华之道。我也知晓要想千万个线头、线结藏得无影无踪。无论从正面或反面都可以看到山水花鸟调皮活泼的神态,那就需用多种颜色的丝线才能把绣品表面之物绣得炯炯有神,栩栩如生。不过凡事都要求个明白,今日前来,不瞒娘娘,教会刺绣只是其一所求,其二还有一事想娘娘不吝赐教!” 我含着笑,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说道:“实然我从你绣的手绢上已看出你心中所想,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深感体会,常言道‘花尽心思’,你看你绣着这一朵含苞欲放的桃花,若是草草一眼瞟过,几乎看不大清楚其中的内涵。若是换作别人也丝毫不会在意此话代表原有的感情和愿望,赏花要懂花语,虽刺绣的花为静态无声,慢慢与之交流。你会发现此时无声胜有声,花中有所寄情,你可能不知晓大千世界里桃花象征着理想的爱情,传说唐明皇和杨贵妃都对桃花爱不释手,宫廷禁苑中种桃花千姝,每到桃花盛开,他们会于桃园,每次皇帝都要摘桃花插于宠妃头上,说“此花最能助娇态”,说到这里,告诉你一个有关于我的秘密,为何你见我玉容亮丽迷人,那是因为桃花自身有着如此娇美的滋补功效,可以美容养颜,美白润肤。因此古时有人用桃花洗面,认为这样可使容貌更加美丽。我常吩咐身边的奴婢每当无缘无故悲伤流泪之时,就前去家中附近的桃花源林摘取落入尘土的花瓣拿回洗净,以至于泪干敷脸。这些倘若你有闲情逸致之时,可以尝试。” 还未等我诉说解开花语之谜底,岳柔深知事已至此,再无回圜余地,也不再遮遮掩掩,明了直说道:“世事难料,人生多舛,天涯何处不相逢。香玉娘娘,真怪我没有勇气说出真正来到这里的用意,现在你已清楚明白我是有心有意绣出这一朵含苞吐萼的粉红桃花,实然这朵娇弱害羞的花就如现在豆蔻年华的娘娘,心有旧情而不舍,娘娘你说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轻轻女子居然不顾皇室的赐婚找了个借口独自来到这深山古寺艰难等待欲要换来一生一世的诺言,为了躲避心甘情愿忍受千般煎熬。这是何苦呢?既然等待不来的感情不如收心放下追求新的恋情,要认清现状,认清自己才是啊!我只想求香玉娘娘放弃舍去从前难忘的旧情,藕断丝连。重新回到宫中,做一个贤惠幸福的贵妃娘娘。”岳柔说完自己情深意切的肺腑之言,抬眸仰视着我,满目溢出凄凉之色。 然而岳柔自己也明知我对此似乎颇为敏感,简直旧话重提。本还带着很淡很淡的笑,但凡听此一说,一张无色的脸便瞬时清冷下来。 我苦笑一声,叹道:“我也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想要那个妃子位置?我们四个包衣家族就是因为这个皇位,所以才弄的家破人亡,岳柔姐姐难道不曾耳有所闻?” “妹妹我虽不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这些日子娘娘如同亲姐妹殷切照拂舍姐之情,你我俩人皆感同身受,何来不能理解体会娘娘心情之说?来日若有机会,情意馈赠自当竭诚报答。只是总为了一件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而思考良久,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做的事竟然毫无意义。不禁摇头苦笑。这样白白花尽心思却换来一场空的感情值得你付出吗?”岳柔声音哽咽,说再多什么都是徒劳。无计可施含泪默默看着我。 可在我心里一直是府邸门外小贩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景色,承载太多美好的回忆。从小生活的地方,意义定然非凡。再说了整日充满笑意的天佑他是那么爱我,如何舍得让我心中有遗憾呢,哪怕是一点点都舍不得。就算千山万水的阻拦,我也要回家与自己真心相爱之人重逢。不知不觉又想起往昔那段挥之不去的记忆。 那日,我和天佑俩人坐在自家院落的草地上,悠闲地看着天边五彩斑斓的彩霞,趁我被绚丽多姿的景色迷住之时,他伸手轻轻的抱着我娇嫩细弱的腰肢,语气有着几分低沉的问着,“若有一日你成为宫中的妃子,你真的舍得这里吗?” 我想了想,笑着对他说:“我的好哥哥,江南织造府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家人,大家齐聚一堂,极为欢乐。自然不会舍得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呢。假若入宫成了妃子,我还是会常回家看看的!” 天佑听了我这话,转过身来,和我脸贴着脸,呼吸急促交融。他深情伸手抱着我的手臂,笑意盈盈的说道:“这些眼前的东西终究是身外之物,不管到了哪里还可以再创造的。江南织造府它不在金陵,不在紫禁城,而是在我心中。因此,无论我身在何处,哪里就会有织造府。而你往日去了哪儿,我就会在哪儿,哪里就会是我们的家。” 天佑这番动情入骨的话语,落入我的耳中,瞬间融化交集了我的心扉。他心情激动而澎湃的将我搂入暖暖的怀中,唇瓣轻轻的贴在我柔软细腻的耳边,爱意缠绵的说道:“红玉妹妹,你就是我的家。你在哪里,我天佑的心就在哪里。” 我一双眼眸此刻极为明亮透澈,清丽秀雅的面容越发出尘娇嫩了,那双素雅含情的眼眸恍若宝石一般点缀在洁白红润的面容之上,让我在霞光焕发之景中整个人越发的风姿动人了。天佑轻轻俯首,轻柔缠绵的吻就落了下去。我此刻也是胆大难得的放了开来,反手搂着天佑的脖子,和天佑一起坠入那绵绵的柔情之中。 我微微扬眉,眉目之间皆是笑意光华。悲伤过后,深信终于是迎来了充满希望的明天了。始料未及,还是未能如愿以偿,最终背弃曾经立下的誓言,孤苦伶仃来到方圆百里光秃秃一片,连颗草儿的影子都不见的深山古寺里。尚且让心爱之人操碎了心,在这里不比宫里好,就连家也是差之甚远。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伤了贵体,不仅心爱的人、皇上心中也难日夜安宁,还好认识了岳柔,虽说不上稍加照顾是应尽之责,但竟说起报答来,实是不敢当。 怨春闺(六十二) 萧萧霜叶卧残红,山色空濛离人泪 旧欢难续再前缘,梦随风来寻郎去 虽然陷入沉思正处于情绪异常之中,但我还是能很确切地感受到岳柔出自内心的善意,本想道一声谢意后回绝,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只好微微一笑,最后却还是嗤之以鼻,自信满满道:“岳柔姐姐大可放心,我香玉想要做的事情,一定会成功。而且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本来就是游戏规则。若玩不起,我香玉也不会轻易作出承诺。再说了,也不想要坐上那个是是非非的位置,需要流太多的血和泪,太多无辜苦命的女子会因为他们的*一时贪念而断送了原本属于自己短暂而美好的生命。妹妹你说,就为了一身寒绢蜀缎的华美衣袍、一碗珍贵鲜美的鲍鱼参翅。却落得鬓发松乱、哭声如雨的下场。一双哀怨的水眸瞪得老大,映入眼底满是氤氲雾气,越想解脱换回自由,却越难受欲绝,得到的是一辈子的不快乐,带着哭腔,颤巍巍哀求。这样惨淡卑劣的生活环境换做是你也不愿意!” 听我这一番言之有理的侃侃道来,认为现在心中已经被这股执念填满了的我,无论是谁说,也听不进去了。顿时自觉理亏,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知道我心中的那股执念不会那么容易被说服,但是却不忍心看我再这样执迷不悟。但再多苦口的念叨就会变成了无味的啰嗦劲儿,也不想费尽心机相劝,只好作罢。 岳柔无奈谦辞道:“既然香玉娘娘心意已决,就当做我多心罢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来这里打扰娘娘的休息,真的深感心中有愧。娘娘盛情,铭感五内。来日方长,就先告辞。” “岳柔姐姐是稀客,难得抽出空闲前来看望我,已让我很尽兴。就不必介意,这处禅房别院本就是前朝几代先皇妃子招待客人用的,也添不了什么麻烦。”一直静静站在我身边的春儿道,“岳柔姐姐若是客气,反倒会让主子不安。” 岳柔害羞哑然说道:“不管娘娘怎么说,总之还是一个大人情。” “各位姐姐妹妹敬请随便。在下去准备些可口的点心来,就不打扰你们叙话了。”彩云缓缓从古琴前起身,极是识大体,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去。 岳柔温婉笑着一面对彩云点头一面轻声对我说道:“彩云妹妹贤惠能干,是个极其难得的好姑娘。对了,方才无意间看见娘娘出了神好像在想着往事,若是小时候与心爱之人的事,还会清晰记得起吗?” “我虽然心情不好,但也没有失忆,他对我的好,为我抚琴烹茶,怎么会不记得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呢?” “若你记得他,他心里有你,他应该不辞万里遥远、跋山涉水的辛苦这里来看娘娘,但为何一直杳无音信?”岳柔有些感到吃惊,“你们是不是没有联系?” “是隐隐约约曾在古寺外见过几次面的。如果不是因为戒备森严断了书信往来,我又怎么会随便轻易愁闷上心头呢?” “唉,不用想象娘娘撕心裂肺的疼痛之时一定是神思恍惚的,只怕谁家公子来接你你都会跟着去,”春儿哀声叹口气道,“香玉妹妹,我早说过天佑哥哥与你有缘无分,你痴迷不悟这么多年,现在总该死心了吧? 我面色惨白,不知如何表述心中依依不舍的恋情,低下头久久不语。天佑与我年龄只相差一岁,一向感情最好,顿时心中不忍,方才止住的伤心,又如滂沱急雨而下道:“其实这么些日子,我也只是在梦中遥遥相望,怨多喜少,刻骨切肤的悲痛,如今各位姐妹都好心劝慰我绝了念想,可还是心里仓惶不安,长久以来一直在反反复复考虑这个问题,却身在水深火热、飘零风雨中不能当面与之诉说。也许正所谓凡事不破不立,也该是我重整心绪、恢复正常生活的时候了,若是再行迈靡靡,心中摇摇,自坠迷障难以自拔而整日沉沦往事,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若还犹存几分相思留恋,无心暂不想入宫,我就想多多陪岳柔姐姐在古寺四处散散心,虽寂寥清淡,却能呼吸新鲜空气。尚且听闻寺里的主持过几日不是在香山脚下么,想必已向紫禁城各个名门贵族发了邀请帖子,我们明天直接就去看看吧?” 忧心憔悴的我经过岳柔妹妹肺腑之言鼓励劝慰一番,虽仍是心中郁郁,然微微欠身行礼,抿唇淡然一笑,理智总算是回复了。也幸而冷暖人情从未给过我虚渺的希望,不至于让人心生怨愤,此时见姐妹们这般深情关切,不欲更添他们噙着泪的忧心,当下强展眉头,努力牵起一丝微笑,躬身行礼道:“若是能亲眼见识如此声势浩大的庙会,自然要去。” “假若按理来说,娘娘该去看看的,只是最近偶感风寒有旧疾,状况一直不稳,也许只能劳烦我和彩云妹妹代行了。”春儿一直为我的病情担心不已,微微叹息道。 我想到曾经在家患上伤寒不惜劳累的春儿特意连夜从闺房赶来看自己,心里又暖又愧,低声道:“春儿妹妹果然心细如尘为我付出了太多的汗水,自然深知其中的艰辛与困苦,一切的功劳看在眼里,当然一心一意侍奉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 “这不算什么,娘娘不必挂心。” 我将两只手分别搭在他们俩儿肩上,笑着道:“不知这宫里派人送来了香醇可口的酒?就算古寺管得严谨,我们姐妹也要饮几杯才好。” 岳柔原本为寺庙的监院,不能随意饮酒。虽然没有太多的兴致,但心里不愿扫了姐妹的兴,想了想道:“古寺不许小妮子们轻易饮酒,不过为了迎接皇亲贵族、达官贵客前来祭拜之时,以备礼节不足所用在酒窖藏了些年代久远的名酒。你俩人叫唤彩云妹妹尚且一起前去古寺西园坐下欣赏美景片刻,我一人去后院问问两位小妮子姐姐能否开启酒窖把珍贵的酒品拿出来分享,无须在此就等。”说着转身去了。 话落,我和春儿一同叫上正忙着准备点心的彩云妹妹前去古寺的西园观赏品酒。不知几何时,一面谈笑风生,一面漫步在刻满花纹的青石板上。很快就来到了古寺的西园。彩云趁机细致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小的院落,仿佛浮云旧梦重现在眼前,越看越觉得这些木婉清容的花树香草、雕工细腻的假山古凳、潺潺奔赴的流水清池精心布置得十分恰当有度,即不刻意外显新颖独创奇特,也不落入陈旧的格调,忍不住发出称赞道:“这个看似最为普通不过的招待客院当不是寺里的工匠亲自设置的,尚且如此玲珑雅致,可见此设计的能工巧匠果非同凡想。” 我扑哧笑出声来:“想不到彩云妹妹知识渊博,也有眼光品评此院落结构是不是凡品?虽然素闻紫禁城邀约来的工匠个个平易近人,但卧佛寺的主持慈安见他们尚执平辈礼,你这般信口雌黄评说也实在是失礼。” 彩云顽皮吐了吐舌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意说说何人在意呢?反正主持慈安又不在这里,说来好玩嘛。其实她若真在才好呢,我们对慈安主持了解甚少,很多时候都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若有缘有幸能见一见,哪怕只是一瞬,哪怕只有一刻,也是机缘巧合。” 春儿正要辩解答话,岳柔已从西园正门走了回来,道:“两位小妮子姐姐说院中酒窖有藏酒,少时便可送来。” 话音刚落,两个雪肤花貌、温玉柔光的小妮子已手捧酒具食盒盈盈走来,微微向我们屈膝行礼,将馔品安然摆放好在梨花树下石桌上,斟好满满的三杯,娇笑色舞道:“岳柔师姐、香玉娘娘、彩云、春儿施主请慢用。” 浓浓散发的酒香初飘时,我脸色已是惊奇一变,此时端杯细细嗅来,面色表情更是瞠目结舌。 怨春闺(六十三) 苍茫云海邀明月,一夕乍寒春枕梦 零落西风把往事,人间岁月几多愁 彩云、春儿二人素知我对酒慧绝香心,闻酒半酣。平时在家中也懒得闲情酒食自娱。却在酒文化中研究颇深,眼看这样珍藏在酒窖几百年的定是好酒,我此时带着倦意心绪不佳,倒不觉得酒香四溢,岳柔微微一笑,已是熟能生巧把各种不同气味的酒按照顺序倒入调玉壶中,放入梨花花瓣铺盖在滤网上,盖好盖子,调酒壶立刻在那岳柔手中欢快的飞舞起来:“也许香玉娘娘你有所不知,虽酒大多数来说都会有一股浓重的酸气直冲鼻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为了缓和浓郁而带着几分辛辣气息的酒香飘然扩散,让酒的味道香醇甜美,特意加上一些素洁淡雅的梨花花瓣。俗家子弟讲究清心寡欲,对于酒肉而言不会有馋样,即是贵客,不妨打破常规。何不如今日像古人借酒消除心中愁闷大杯大杯畅饮,可要好好酣畅淋漓一番,不醉不休。” 话落继而轻轻摇晃手中的酒壶,由于调酒壶是透明透切的纯白色玛瑙玉制作而成,因此在调酒的过程中,能够清楚明了的看到里面酒液和花瓣交融之后的颜色。在岳柔快而娴熟的摇摆晃动中,酒壶中浓浓的芙蓉白酒液就像是一块庞大的青藏高原奶酪般上下旋转融合,煞是心动好看。当那块色香迷人的奶酪终于在岳柔手中平静下来时,酒壶的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打开,岳柔将那浓白色的酒液倾倒在一支天竺国进贡的酒杯之中,从旁边的温炉上一晃,顿时,淡白色的火焰在酒液上方燃起。飘逸淡泊的香气迈上云烟,慢摇东来的紫气,随风升腾荡向碧玉似的香山巅上。 我沐浴在发发弗弗的园林春风中听着酒壶倒入如同细水潺湲酒杯的响声,渐渐的四境形成泡沫包溶于酒水模糊的轮廓里,透过轻柔的酒面远景地更清幽了。我满脸已是发红,娇声娇气道:“想不到岳柔姐姐还有一手调酒手艺,深藏不露,色香味俱佳。只可惜举目望去,飘尽寒梨,凋谢枯枝犹还在,曲径残香已散尽没落,独留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充斥空荡荡的芳园里悲寂寥。苍穹清辉下的碧园中密密麻麻地布满千百来株梨树,可惜赏花心情已过,无法豁达放开心扉尽收万梨齐放于眼底,原本宏伟壮丽的奇观令我莫名心悸的感觉悄数陨堕,虽暂时艳冠天下、一辈子享受自然给予的富贵悠闲,却碌碌无为的忍受风雨凌辱的摧残。岳柔妹妹,你快快看一株株已经凋零的梨树,想必已然经受风催雨打的摧毁和焚炙、伤痕斑斑显而易见。心中自然五味参杂,眼里流不尽酸涩难忍。我明白自己来香山卧佛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来,更深的原因……是缅怀旧时的回忆。 也曾有人因为疼爱我而收尽天下之梨花,只为让我开心高兴;也曾一家人在香梨林海间饮酒赋诗、其乐无穷。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此深抑的幽怨凄楚的言语一出,岳柔、彩云二人也吓了一跳。 “香玉娘娘,既然难得来到此园中品酒,何必自己招惹伤心之事。这一逍遥自在的瞬间,往事如风,恍然如梦,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然而我和娘娘认知生活却不相同。一个如此渴望经历澎湃波涛生活的人生才算完美,正因为如此,我才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忘心忧,酒中极品精华,此酒之所以称为忘心忧,有两种涵义在内。其一佛家忘心无我的境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其二忘忧,感伤之际无不醉解千愁、以酒忘忧。三百年香山一代接一代的主持于幽境采百花奇果所酿,醇香悠长,微风过处都有陈香。后人再无此心境酿造这一稀世珍贵的好酒,世上存量也不多,就是皇室御宴,大型祭祖仪式。也要挑重要场合才从酒窖开上一两大壶,赐与亲贵重臣,饶是风度气派的阿哥王爷,公主格格所出,也只喝过一小杯而已。想不到这小小绮情柔意的别院中,我和香玉娘娘,彩云、春儿妹妹能有缘相聚在此也多了些暖意。各位也有所不知,娘娘虽带发修行,依然还是皇亲贵族。这两位师妹装扮侍女出来为娘娘招待,顺便接风洗尘,自然惹人惊诧。好话就点到为止,还请香玉娘娘早日忘掉落寞的心中忧愁,喝下一杯品尝,也许真的说不定能忘忧解愁呢?”岳柔娇声稚嫩微笑着说道。 听着岳柔豪言美语解说,阴郁的脸色稍微露出一点阳光,点点头,即是美酒,为何不如亲口品尝。岳柔从事先调好的酒用小勺盛入到玉爵,再放入几朵梨花花瓣。然先让服饰在我身边的彩云、春儿喝一口,方才再轮到我品尝。一口慢慢随着冰凉苦寒沉浮而下,顿时苦闷深沉悠远,方觉苦涩中略带甘甜。半醉的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屋檐前落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湘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多疑敏感的神经,而感到多情伤离别的湘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多变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凄美悲壮。于是忘却如烟往事,无奈的情愫随琼浆玉液飘零散去。余留再心底的只是懵懂无知、无忧无虑的舒畅淡然。 “岳柔姐姐,寻常才子配佳人、美酒赠英雄,这个忘心忧,未见远在战场胜利归来的英雄亲诺,不敢擅自多饮,酒好人更好。能和知心佳人把酒看遍云卷云舒的禅意酒意,品酒静下心来去忘掉依稀而过的曾经心痛往事,把这唯美的飘忽不定,随着可口清香的酒味弥漫在记忆的心灵深处久久珍藏。倒也乐在其中,但酒若是贪杯了,只会伤身伤身,迷乱神智。就请俩位姐姐们先收了回去吧。”我心知美酒好喝,可喝多只会陷入相思不拔会心醉,酒醉不重要,心醉伤人,情醉伤心憔悴。只能强忍控制捻一缕惆怅于心底,默默盈瘦着那份刻骨铭心地无限相思,只能把苦痛心思凝成一滴滴酸辣的酒味,淹没成犹嫩的凄凉。汇聚成千泪浅醉浓愁,借酒寄托万语痴泪离情,也最终不能改变故园旧地重游伤别情的结局,灿烂的浮华终会成过往蹉跎,无法兑现的诺言注定会散作云烟。一路梦绕回迁的情义似酒,浅尝也要醉唉!究竟要等到何日何时,我才能散了那挣扎馋喘的牵绊,何以斩断了那三千的痴缠宿缘?还是心淡稳重,怔了一下思量后立即推辞,然彩云已呆呆的沉溺于美酒中似没回过神,春儿也是一副飘飘然的表情。 “主持早已交代好小妮要悉心照料好香玉娘娘,古寺深山几百年以来与外界很少交流沟通,所以之前稍有怠慢各位,还请香玉娘娘多多包涵。为了从中相互了解娘娘平日的生活习性,特意吩咐在此备好了上等佳肴,虽不比宫廷中的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但深山里的野味珍禽、粗茶淡饭还是世间少有的美味。妹妹我希望香玉娘娘不计前嫌,喝了酒,不要再多想不快乐的事情。今日放开心态来此地观赏景色、品尝美酒佳肴,我相信不会有什么烦忧苦闷缠绕在心里,若要饮酒,当以忘心忧相飨,方不负香玉娘娘当日慷慨赠好言良语之意于岳柔师姐。”居左在岳柔旁的小妮微笑答话,言辞之雅,竟不让我和彩云、彩儿继续推辞。 怨春闺(六十四) 酒入愁肠尽思忧,清泪临门落布袍 冷风拂晓情绪乱,梨花暮雨梦魂销 我笑着遥看向岳柔说道:“妹妹我能来此与姐姐酒深闻私语已十分欢喜,看着一边是蒸的红白桂花糕和油酥和合饼,一边是几壶珍藏几百年的美酒和江南小店里的点心。特意初次设宴又那样费事,妹妹实在不过意。” 岳柔脸上泛起羞涩之色,温雅一笑,说道:“小意思。此等小事何值如此挂齿?说来也和娘娘有缘,我们都是南方人,这是照南方礼节规矩哩。再说之前在大佛堂前的旷地遇到时,我和娘娘畅谈中领悟很多人生道理,还没来得及亲自说一声谢意。” 彩云和春儿听得有些含糊发怔,他们刚开始听岳柔说和我之前见过一次面,还以为是我在宫中重要场合露面时,早已和岳柔相遇相知招待过,现在这细细一听,分别是在寺里有所交往。 我听了岳柔说起往日相遇之言,下巴稍稍扬起巧笑嫣然道:“想不到姐姐记性尚好,还能说出那日之事,最重要还是姐姐主持今日宴会盛情款待,这些事我是挺由衷佩服你。若说到人情世故,外面应酬,做女人的自信有几分经验。我长期住在这里,彼此认识有了时日,既是邻居,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要多多指教。” 岳柔闻言摇起头来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来到此处当作是自己家就好,理当照顾是分内之事,只是若要提及长期一直居住此地那是不能,毕竟当今圣上属意于你,往后的事便也不用猜也知道了。按照清朝皇室祖宗的规矩,在寺里祭奠缅怀远祖到了期限的贵妃必须送回宫去,姐姐心想以你的非凡姿色,艳冠后宫,光耀门楣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其余的人事你不必劳心费神,上天自有安排。” 提到入宫之事,我又迷茫陷入长久的静默之中,只听耳外桂花飘落的声音。花落声悠扬亦压抑,心,一似这随风吹落的花落声,直恨不得挣脱了胸口,飞向天边去。 “主子娘娘,天气转凉了,要卷起风。我们回屋去吧?”春儿满脸的泪,眼睛亦是肿的,我内心的纠结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又或者说,是波折起伏不断的人情冷暖将她脸上的光泽剥削去了。 看着春儿的脸,我心里一酸,慢慢的柔软起来,泪随着脸庞滑下。深叹了口气,拿起绢子,细细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春儿,我没事,这一点点风儿奈何不了。也不知只要提到入宫,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曾不想到前几年,家中美人齐聚金陵城小仓山庭院的花前柳下,依然是笑意绵绵共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事到如今,你和我、彩云孤身独影来到了此破败偏远的古寺里承受耐人寻味的寂寥,体念这一切清淡不寻常的凄迷哀凉的生活。看那山野浮云飘蓼如萎落枯谢花般的青春岁月,就这样在众人又敬又怜的目光中,流水般缓缓飘逝。” “香玉娘娘,此言差异。虽说最近因漂泊大雨而冷清下来的古寺中,这一日竟是一反常态的热闹,即使身处后院最偏远的禅房也能感觉到紫禁城一丝喜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世上不仅仅只有彩云、春儿妹妹在乎着你,面前的我也不是在关乎着娘娘的凤体么?加一件衣裳御寒吧,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得了!”正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显然也没注意发觉连有人来到我身后也没发觉,一件厚实的披风覆在了我瘦弱的身躯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岳柔温暖的嗓音里是那份浓浓地关心。 我低头抚着身上的披风淡淡一笑:“岳柔妹妹说的有理,不管身在何处,都有你们姐妹陪伴在旁谈笑取乐。但自从来到此,空虚冷寂常常困闷于心,无法得到释怀。时不时沉醉在冷凝枯萎的悲伤之中,招惹姐妹们心情随着自个儿烦闷忧郁。但愿享受一带青山连云间,上有古寺庵庙与花园,更有清净之佛堂躲在松林里。涓涓流水潺潺下山来,山上浓郁花香流水去。只是想必我闻流水香,含笑留在古寺的时日也不多了。怕的是我一个包衣贵妃进宫后得到皇上极为宠爱,必定会掀起后宫争夺临幸恃宠的风波,如何才能避免嫔妃们跟自已争斗数载。最忍受不了这股委屈。” “凡事都要学会韵转得自然,保持一颗平常的心态就好。姐姐我是这么想着,如今的后宫局势不一定阻碍了娘娘的闲情雅趣生活。相对娘娘反而有力。你可以想想看,这一回宫相见必能拢住皇上的心。再不济也是后宫之中长久存在的命数,自然不会让那熹贵妃有机会可乘迫害于娘娘。还说不定日后子凭母贵,生个小阿哥。自然便是名正言顺的贵妃娘娘,又或者荣登凤座也未知。娘娘要对自己有坚定的信心,不要整日忧心闷闷、心灰意冷贬低自己,这其一对自己的身体好,其二你也知道身为女儿家正值绝美年华的光阴,能有几个年头经得起如此的消损秏折?”岳柔笑着道。抚了会披风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紫禁城。 说道痛处,我的神情糅杂了暗淡与哀戚,语重心长道:“姐姐的话语我何曾不是细细想过,身为女人什么都能舍得与别人分享,唯独夫君的心却无论怎样也要紧紧拽在自己手心儿里不舍得松开。就是因为太在意真心的爱人,不愿意独自入宫面对忍受这么多年的气。不过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说出来也好,心里非常高兴,自己平生之愿,就在今日顷刻之间,完全解决了。就是这样想着,真个也乐从心起,直笑到脸上来。也不知是命苦还是缘分已尽,注定不能与心爱之人相伴到老。想起自己就宛若那个命运不济的董鄂妃,若说前朝后宫中还有人一心一意侍奉皇上的话,她必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在这偌大的后宫中已经成为所有人阴影的孝献皇后外。依然带着病痛不舍弃对顺治帝的爱。然而那份纯真的少女情怀的静妃始终没有消磨放弃掉自己对皇上的,即使后位被废后以后也不曾舍去!想来想去后宫的爱情勾心冷漠,心灵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只觉沉醉和麻木,心碎于一地不可重新平静,岳柔姐姐,你换作是我,如何选择呢?” 岳柔默然片刻,眸光闪烁,在迷惘思考着。无限期盼劝说换来的却是一阵纳闷不解的反问。转念又显露鄙夷之色道:“后宫中的生活对于每一位女子是向往的,也许事物都有两面性,有好就有坏。但既然能入了宫,妖艳霸气的样子一点不能输给其他妃子。换作是娘娘,要勇敢直前,想的再多也无济于事,何不如大口大喝一顿?” 我一听,舒展樱唇娇笑不止:“真意想不到岳柔姐姐心里藏着豪迈得英雄气魄,可惜妹妹我没有胆大的壮士情怀。如细弱懦夫,只怕这会儿还没来到战场见敌,早已溃不成兵了。哪里还能妖艳霸气。到底是您喝了这么多的酒已满嘴胡言乱语,不过也算在威武的女儿家面前扬眉吐气了。” 岳柔心知我如此一说大有藐视之意,心里发臊,脸上红了起来。说道:“姐姐我看妹妹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诲之意,香玉才人以为然否?” 我独装着笑容道:“岳柔姐姐这话,可言重了。不说这个还好,还真的当真了呢!说笑而已。” 我微微摇起头来,柳眉直竖,不由将眉眼拉高几分,端起桌上那杯还没动过的酒起身,执杯的手指沿着雕刻精美的杯口摩娑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泪水竟如珠串般止不住的落入杯中泛起一阵涟漪。 青衫泪(六十五) 缘春欲尽伤物华,君心不负相思意 夜来梦魂心悠然,禅房落日浮云生 只要有人在耳边叽哩哇啦劝说入宫,我有意回避了一些好言良语。刚才酒憨正起岳柔随口提起入宫之事,虽然我面上未露一丝表情,心中仍是一阵痛楚。只是春儿、彩云都在,亲情牵绊,为免她们忧苦萦绕心间,不能放纵任性地沉溺于情伤之中,一阵黯然痛苦后,还是勉强振作了精神,展目远眺近处深山的四野风光。 岳柔为人心善,嘴上明摆说着,眼里还是看到了我不知所措的情绪变化,忙向彩云使个眼色,也不说什么,用手拊在彩云的肩上,很温存地对彩云轻轻说道道:“彩云妹妹,你现在的心情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只觉沉醉和麻木。那些伤心劳神的事情就不用再想,不是说你见多识广,从小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遇到什么趣事见闻,不妨也讲给我们听听。” 彩云虽然顿然间性情疏阔飘渺,却也不含糊,立即反应过来,笑呵呵拉着岳柔:“姐姐,你可不知,这种甜蜜浓稠的老酒,使得我的心醉了。你可不知其中的酒劲儿,入了口就如凉风扑面过来,酒涛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话语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一直想跟你讲来着,你都不敢理我。跟你说哦,我到过苏州朦胧烟雨的西湖,游遍大明山,遇到一棵万年长绿的菩提树!” 春儿性情聪慧,如何不知道这两人的用意,当下也微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道:“这也奇了,那一定很有趣,曾听闻稀有少见的万年菩提树树叶长得十分茂盛;至于菩提树花果呢,只余些许的残香在我意象中罢了。当年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禅坐悟出佛,后来禅宗六祖慧能写了一首“菩提本无树”的诗句流传甚广,乃至成为佛家的真理。你快讲吧。” 彩云拉开庞大豪迈的架势,正准备口若悬河,理直气壮要说。突然停了下来,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远方。 “大家快看,那是什么?”我也情不自禁伸长了脖子向同一方向看去。 一行数十精英骑手正从深山小路间盘旋穿过,一个个骑姿英武,马势如龙,当先一柄显眼的正黄旗迎风招展,纯黄旗面上一只银龙跃跃欲飞。 “那是皇帝亲自统领的军队。”我神色一凝,沉声道。 听后岳柔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似喜似忧。 彩云也神思恍惚,忽而皱了皱眉,起身快步出去,站在石台前,凝神眺望。 提起皇帝,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虽然他们都是置身事外,毫不知情的旁观者,但毕竟还是脱离不了与我当局者的关系,时局如何还是能很容易知道的。更何况对于皇室等级森严,贵贱严明,要想避世不出,一时气盛恐怕是不讨好皇上,反而会激怒。他们都还保有一些还算清晰的明白其中的事理。 “皇室派来等级最高的旗帜,终究是要恭请香玉娘娘回宫大婚么?”半晌后,岳柔心内暗惊,慨叹一声,“希望不要娘娘尽快回宫。” 我也愣了片刻,突然一甩头,道:“也许不尽实,不说这个了,我们会禅房看看吧。” 彩云、春儿也知道这是恭请鸾驾,谈之无益,当下也都缄了口,默默随我前行。 虽路上的景色迷人,已无心再去细细品味欣赏,匆忙走在古道荒林哀叹连连。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眼前便是禅房,此刻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静心听到皇上即将立马于万山巅。快步走到禅房里等待。 眼看着军队越来越近,春儿急得团团转,彩云却一点不着急,好整以暇地偷笑看着春儿着急。 我假装镇定自若,微微一笑,泪眼却朦胧迷糊,嘴唇不住地发颤,一步之遥,终究会生生断了曾经美好的念想。对身旁的彩云、春儿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乱说话,你俩保持沉默就好。若是皇室有人强意问话,问什么就如实说什么。千万不要紧张兮兮。” 彩云细细抿了抿红唇,笑里添了三分险峻之意:“心中紧张那是自然,娘娘吩咐好的会做好,可好不容易才有这千载难得的机遇,若真是皇上和熹贵妃能贵步驾临咱们禅房,哼,就怕熹贵妃玩弄权术,余愤未平乱说坏话。娘娘岂不是白白遭受这番难堪?无论说什么也不能让那狐媚子搅混了局面。也幸而本姑娘早有准备。” 听着彩云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一口气说出,不觉冷笑一声。我和春儿抬起头见她怒气勃勃,谁还敢说不好的字样,都道:“很好很好。” “好了,别耽搁了时辰,赶紧去准备恭候圣上吧。”我催促着两位小妮子随了彩云去奉茶,仅仅留着春儿在身边伺候吩咐。随即召唤来卧佛寺寺监的岳柔:“只管吩咐人盯紧了,说什么也先暂且别让皇室的人闯进禅房。” 岳柔何尝不明白我害怕遵守规规矩矩礼节的心意,毕竟过了快一个月的清修淡泊的生活,突然却成了众人的中心,尤其又要面对那些繁文缛节,自然会有些茫然不适从。眉眼里笑意越浓:“香玉娘娘安心就是,你从小在众人面前清秀可人,知书识礼,是一个温婉的好女子,相信当今皇上今日惊鸿一瞥就再忘不了了。即便是那不应该的人闯了进来也会被责怪问罪的,只怕也是徒增烦恼忧心罢了,哪会有人敢动上一根毫毛。”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越柔言之有理,未来之事,心中难以揣测,既然皇上来了,就顺其自然好了。也没什么好多想的。” 眼见着人马军队蜂拥而来,为了知道来的是否是皇上和熹贵妃。吩咐春儿不用在身边伺候,跟随了岳柔一并往外走,出了门外。春儿抬头看了看一尘如洗的澄蓝碧透的天际,心想这天公也有璀璨敞亮的时候,人心却是惯来难以琢磨。她经历很多是是非非,自然也懂得如何面对,主子的事从来轮不到她来插嘴。 只不过,不管在家里还是宫中,任是谁与争夺心里也无法抗衡,论才貌论品学,任何一女子哪里能及得上我的才华一半呢!沉溺于胡思乱想中也不知前面的路,很快随岳柔来到了方才军队走过的地方。看众人已经消失,才松了口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已被军队们团团包围住,顾不上多想,和侍卫们胡搅蛮缠地拖延着时间。 “真想不到人烟荒芜的千年古寺脾气暴烈,性子高傲的女子,有香玉娘娘在身后撑腰自然不屑于本王的驾到。”和硕宝亲王弘历对岳柔、春儿蛮横无理毫不介意,微笑着说。他挥手命包围的众人散去。“我有急事要找香玉,今日有所误会想必提前做好准备。倘若香玉若真的不想见我,一炷香之内,本王自然离去。” 他方才欲要转身离去,岳柔立即说道:“等等,四阿哥不辞万里辛劳前来探望香玉娘娘想必心中有事要告知,何不如随我和春儿现在就回禅房。只是一般照理说,香玉娘娘这个年纪仍是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可惜自从来到了此地一丝亲热的感觉都没有了,也许你来了她会很开心。” “姑娘不必多虑,本王就和你回禅房看看,其余的军队就留守在山中,无须再跟随。”弘历好心好意宽慰岳柔,一句云淡风轻的话吩咐好军队留下来,并叫岳柔、春儿一齐蹬上马背骑马往禅房踏去。 青衫泪(六十六) 地远天阔望情切,耿耿暖意尽春色 花湮风涟断痴缠,尘缘如水总空空 我着急走出门外,来到禅房不远处的凉亭里,一只手扶着走廊上雕楹碧槛的木柱,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呆呆地对深山望着。后面忽然有一个妮子粗细均匀的喊道:“香玉娘娘,一个人站在这里发愣做什么呢?”我闻声回头看时,是主持慈安。心知她还不知晓皇上要来。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便道:“在屋子里心里闷得慌,坐着怪头晕的,想出来吸一吸新鲜空气。” 慈安道:“香玉娘娘皱着眉,看来有丝毫心事,不妨和贫尼说说也许能帮得上什么忙。若你要吸空气,你那屋门前,一个大旷地,比这里就宽敞得多,何必还到这里来?贫尼刚才看见一队似曾相识的皇室军队影子一闪,又是一阵马蹄响,不是有是否皇室派人要来接你回宫了?”我轻描淡写,并不以为然道:“慈安师傅分明都已经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好影藏于心,说句老实话,实然我也在纳闷不知是不是皇上派宫中侍卫前来接我回宫,只是宫中的生活久经风霜,让人内心惆然。虽说此地清静寂寥,却反而畅所欲言更为自在。暂时没有念头回宫。” “唉!若是皇上本意想要断了娘娘一心清修恐怕难上加难,天朝律法,亦有先行订下亲事的准贵妃娘娘必然要遵循,若要抗旨违背那高高在上的君王,谈何容易?再说贫尼外出下山采药从紫禁城内守城门的侍卫口中打听得知熹贵妃、皇上甚为重视此次亲事,不如顺水推舟圆满回宫成了此事,况且皇上宽厚仁和,一定会好好待你。不要乘一时气盛毁了自己和家人大好前程。香玉娘娘,你心中自有分寸,无须贫尼再去多说,先告辞。”慈安也皱着眉,一切尽化作了一声叹息。说完转身朝着西佛堂走去。 我彷徨乱如麻的心绪一层一层漫过,一直用着怜惜的目光看着主持慈安远去模糊的背影,沉默了许久,垂首一笑,心中恍然大悟,此时豁然开朗明白将我送进宫大概亦非熹贵妃、皇上的本意,而是家中窘迫的环境造就了这一切。只是贪婪的人心*当得到越多,失去的便也越多。譬如原来江南的家,想要得到太多的权势金银,自然需要多花点心计去巩固自己的权利。我哀声叹息对自己说道:“人世无常,身不由己。” 怜惜感慨的最后往往都化作苍白无力的话语,充其量也只起到一些安慰自己的作用。我想告诉自己,此时对于进宫,我并不难过,相反,还有一丝期待。既然都是命中安排,何不顺了天意?皇上与他人又有何区别?更何况,皇上对我的印象并非一般,辜负了美意,祸及亲人可如何是好?家母幼时也曾对我说过:“你姑妈曹佳氏生得如花似玉,靓丽娇柔极得纳尔苏郡王宠爱,你能有朝一日若进宫,日子不会太难过,毕竟你从小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也令人生畏。”这我依然牢记在心,清楚不忘,倘若我得宠那是皇上爱屋及乌,倘若不得恩宠,那是我没福份。 想起这些让人心烦意乱的思绪,我又是一阵茫然。听着马蹄声离我越来越近,稍微有点胆怯。因为皇上在宫中操劳于国家大事很多时日没有再提及我,今日不辞而来难免会措手不及,那种复杂的感情不言而喻。 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解缓解,也不知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不知不觉走到山崖间举目远眺,香山峻岭之间皆然全部是一片苍翠墨绿之色,渺无人烟。高高耸立的山峰之巅似幽绿苍龙之首,漂浮在茫茫云海间。唉,皇上啊,你们到底到了哪儿,这么久还没有到山顶么?明明就在眼前了,可是在山上绕来绕去好些时辰了,该总不会迷了路?也不知春儿、岳柔是否见到了皇上,就在着急迷惑之间,我抬起头望着方才还阳光明媚却突然变阴暗的天空,伸出白皙娇嫩的手去触碰,发现竟下起蒙蒙细雨来。周围除了密密麻麻的树还是树,突然又有些分不清哪边是北,哪边是南了。 为了不让小雨湿透全身,我赶紧回房披上了一件青色袍子,然又继续站在房前耐心等待,等着等着,一直到天快要黑了,依然没有发现皇上驾临的身影,我只好又回到禅房里与彩云一起吃饭。饭后正好雨停了,仍然不甘心的我只好闷闷不乐在房前旷地上烧了一堆火取暖御寒,啃着硬邦邦的玉米。哼着小曲,仰望星空,心里不免一阵灰心气磊,突然瞌睡过去,仍然还是睡得不踏实。一有点风吹草动的又惊醒了。一直到后半夜,困得实在不行了。迷迷糊糊中见有人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以为是彩云。迟疑中却发现是个身穿蟒袍的高冠公子。 “啊,终于找见了!臣妾给皇上请安了!”我满脸羞涩,连忙低着头作了个揖。 少年摇头:“无须多礼,香玉才人,我今天能顺利在黑夜里来到这里还是由衷向你致谢的。若不是你在房前旷地上点着篝火我还不知道要在这山上飘荡多久。” 我脸色煞白的反应过来,抬头仔细一看,原来不是皇上,而是宝亲王弘历,“夜深风寒,也许等了有些时辰难免会冒失不敬,还请王爷见谅。”冷风习习,扑面而来,脊梁一阵阵寒凉。穿着单薄衣服的我不禁有些颤抖,一见到抖动身体的我,徒然觉得于心不忍,在这雨丝丝的夜里,一个人冒着寒风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旷地上,身心自然不会好受。二话不说弘历脱下自己披在身上的金蝉丝棉袍往我身后披去,然搓了搓手,轻轻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两只热乎乎的手紧紧与我冰冷的手合拢在一起,瞬间全身暖和了许多。有了弘历的温暖,感觉好多了。感动中享受着失去已久的呵护与宠溺。绽放于心间那飞扬的温热在昭然着平淡的幸福。 我慢慢把头枕在他宽大平坦的胸怀,心里的暖意铺天盖地,酸楚和感动激荡胸臆,却再说不出多一个字。我抬头望他,温暖的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闪照耀在他俊秀貌美的脸上,丝丝的黑发盘扎自然,光洁的额头,菱角分明冷峻的轮廓,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漆黑迷人的月夜,被篝火火光照地有些暗红的闪亮的眼睛,温暖亲切,柔情似水。 “香玉,感觉好些了吗?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寒冷清苦等待,真的委屈你了!”弘历伤情眼里含着泪说道。 眼看弘历怜悯,我唯有恭谨谢恩。方才平静的心湖开始起了点点涟猗。温婉柔和说道:“弘历,一直以来,你都在我身旁默默守候着,尽皆融入我的心中久久不能忘怀,尤其是你那张时而宛然一笑、时而冷漠严峻的脸,容貌出尘,谁家的女孩子一见不都心动欢喜。今日久久不见你来,以为你身陷意外,雨天路滑难走,来晚了不会怪你。此时此刻枕在你的胸前,感觉仿佛有热气云霞相依,整个人让人身心暖融融的。现夜深天凉,万籁俱寂。你一同和我回禅房吧。”从马背上下来的春儿、岳柔走过来,见我面无血色,有气无力。惕然心惊,急忙上前扶着我,哭着说道:“娘娘,是奴婢疏忽大意,没有及时赶到你的身边悉心照料好,让你冒着寒风细雨坐在湿漉漉的旷地上,还望娘娘从轻宽恕。” “冒着寒风细雨等着不碍事儿,只是你们路途遇到微微细雨必然不好前行,发足疾奔,心中不住怦怦而跳。一口气奔了数十里,这才心下大定,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这一路还真的难为你们了,能完好如初,平平安安来到禅房已经算好的了,你们说何罪之有呢?现外面风大,进屋内说吧!”我笑着对身旁哭得眼红的春儿、岳柔说。 “香玉娘娘大方得体,真好。奴婢就依娘娘之意回房。”俩人停止了哭声,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眼里有闪闪的亮光,瞬间,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感人至深。扶着我一同和弘历走进禅房里。 青衫泪(六十七) 颠簸岁月亦无悔,白驹过隙一抹伤 褪尽风华终过往,散作云烟荡回肠 进了温暖人心、热气腾腾的禅房里,在春儿、岳柔的撑扶下,我用手搭着桌子,渐渐坐了下来,微微嘘了一口气。我看她俩的脸色,虽然十分憔悴,但是气血依然顺畅饱满,头发理得齐整,一望而知,她们已然也是一个美人了。我一面张望,却无心忽略顾忌在旁的弘历,可他早对着我笑面相迎,问道:“香玉,是否已经感觉好一些?”我被他关心一问,却不好意思说并不很好。只得说道:“妾身多谢宝亲王关切,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只是冒着风雨等待了一阵,但不知王爷此次大驾前来所为何事?” 方才身在屋外的旷地上只剩下我和弘历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飘来的轻风既柔软,又温馨体贴得厉害。在我们的静默中,倒常常想起当年,一番一回肠断。只泪珠向人,只可惜零零碎碎拼凑起的浪花风絮都是极其悲哀的。 听闻我为其弘历为了何事大动干戈,不劳辛苦来到香山,满脸苦涩,显然担忧的样子。重重地叹着口气轻声细语说道:“唉,不瞒香玉,你一个翩翩婀娜的身影柔弱就如无骨一般整日整夜,如梦如幻缠绕在我父皇的心头,睡不好,茶饭不香。此次前来就是奉旨意明日将你送回宫中,父皇也心知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好过,荒芜冷寂,吃的用的不比宫里的好,历经风霜伤坏了自己的凤体会让他心里疼痛难当。他也知道你迟迟不肯回宫,是因为一道道宫墙网住了你往后的人生岁月,卑微冷落,荣耀声誉,计谋陷害,钩心争斗,统统在这面高不可越的宫墙之中。可长期呆在这里也苦闷消沉,也不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然想来想去,还是接你回宫,同时他也吩咐了,即使你心意已决还是选择留在此地也不会强迫为难你,等你回心转意之时再来接你也不迟。假若你想通回宫,他也不会再让你受尽半点委屈的,不会强求逼迫你做任何事。” 彩云在一旁细细沏茶一边认真听着,然弘历的一番唇舌让这原本应该和乐融融的场面变得有些如针刺哽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下来,春儿与岳柔都同时抬头看她,却均未说话,彩云把头垂得更低了。 等波动起伏的心静下来,缓缓过后。我莞尔一笑,站起来盈盈欠身恭敬而不失柔婉道:“承蒙皇上费劲心思牵挂臣妾,自然多了几分自信从容,也多了几分恃宠而娇。只是在这里住下也算有些时日,不舍之心也会有,要想明日就命臣妾启程回宫难免留恋忘返。看着窗外的芙蓉渐渐落败、毫无生机迹象。但也奇了,皇上下旨接我回宫的这几日石榴花却渐渐长成,三根两根枝繁叶茂擎出嫣红似火的石榴花跃上枝头,泛起艳红的颜色。此地方清凉无为,虽比不上皇宫高贵端庄,弘历,你向窗外眺望,青山绿水环绕盘旋,鱼鸟相伴嬉戏,参禅的房屋就建在这一片绚丽多彩的活水中央,别有一番情调。换作是你,你如何在这逍遥自由、无人打扰与繁华杂乱、弥漫辛酸的尘世之间抉择?” 他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只因禅房周围只是一清静养生的景象,容不得生人靠近体会,反而畅所欲言更为自在。若是换作是我,我也会丝毫不动摇,不会为之恶念*所心动,自然也会选择此处安然生活。可是香玉,你也明白自己尘缘未了,何必苦了自己?再说了你不为自己大好光景想想,难道不为你身边的家人亲友体惜一下自己?再多的劝慰也无法触动挽回最初的你,唉,不多说了,让你好好一个晚上安静想想!” 我显然一怔,竟不敢想象弘历会当面亲口说出心中的担忧。分明在暗地里挑拨旧伤,怎么会说出我不想听的话语,只觉一口气咽不下,胸口顿时沉闷了许多。我的喉间有些哽住了,眼中充满无限埋藏于心底疾苦的波澜瞬间化作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出来,“实然王爷正好说到我的伤口处,为了期待能有一日回家与家人团聚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在家中娇生惯养,虽聪慧有余但心眼不多,更甭提揣测圣意与妃子争宠了,根本不适合待在后宫这种明争暗斗的地方,再说我舍不得天佑,一旦进宫以后就是想见面也难了,王爷,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说到伤心处我忍不住嚎嚎大哭起来,弘历心里何尝不难受,他颇为无奈地轻轻拍着我的肩:“圣意难违啊,最好一切以大局为重,你自小在曹家中长大,与雪芹自然感情深厚。只是谁让你集美貌才气于一身,除了美,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也令人疼惜。既然父皇如此痴迷执着于你,无力回天只好安心回宫。”听闻弘历说起入宫已成定局我不由悲从中来哭得更伤心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红了脸就不好看了。也免得让身旁伺候你的宫女看笑话。要是你想好了可以随时告诉我你的决定。现天色已不早,况且你也饿了,不如放下满腹心事,填报肚子再说也不迟。我们先去吃饭吧,听我姐姐和硕淑慎公主说香山卧佛寺旁的清心居最近新出了一个八宝豆腐的菜,好像很好吃的样子,要不我们就去尝尝好不好?”弘历远比预想更加随和,儒雅的气度虽不及皇上威严,倒更显得格外沉稳冷静。我脸含悲凄,停止了哭泣,小声温和道:“妾身在王爷面前冒失了,还请见谅。” 弘历只和颜一笑:“香玉言重了,既是在你禅房做客,随意便好。何况聊在兴头上,倒也不觉肚饿了。怎会能有责怪之意?” 我咬着嘴唇,嘴上不说。肚子却已经饿得慌。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几次后终是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可春儿、岳柔忙不迭地点头生怕慢一点我又改变主意耍起小姐的性子又闹着不吃饭,吃什么是其次,她们在这里吃的也不差,最重要的有个地方让她们歇歇脚,接驾弘历这一路过来可把她们累坏了,真不知我哪来这么好的精神还吞吞吐吐。 弘历心知我还沉溺于忧郁之中,但生怕饿得伤身。拉起我的手,柔声细语道:“走,还是先去吃饭吧!”我抽出手,幽幽看他一眼,然后目无焦点地凝视前方,脸上无限凄苦,缓缓摇了摇头。 岳柔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道:“曾听闻宝亲王是紫禁城出了名的温润君子,待人接物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可如今却反了常态,失了礼数,香玉气还没消,这就不客气想要拉出去?难道强劲有力的手不怕弄痛了女孩子家?” 他听后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行足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心里却是一声叹息。淡淡笑了笑,伸出手来,白静而修长。我不假思索地将手递了过去,果然乐意很多。身后却有微微的叹息声,细弱得让我差不多以为是在幻听。想必是彩云、春儿在偷偷发笑,意义各异。 他牵着我的手起来,向殿外走去,步子缓慢。我不知道该往哪走,轻踩着雕花细纹的白玉石板上,闻着扑鼻而来盛开的花香味,大佛堂便隐没于一片缥缈如雾的艳繁花中,暗香阵阵回荡浮动,风光入心旖旎柔和。我与弘历携手曼步其间,相依赏花,呢喃密语,宛若一对璧人。 青衫泪(六十八) 倦倚玉兰看月晕,吹过软风情难绝 孤灯难眠观如是,思念纷飞泪空流 带着憧憬,放眼望去,昨夜风雨凄凄之色竟已然春光融融。轻摇慢步很快来到了香山半山腰城镇中心的主大街上,目瞪口呆的望着一条长龙见首不见尾的队伍排满了整条长街。什么样类型的人都有,上到达官显贵下到乞丐走卒,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篮香火,备好上供的斋果,可口美味的糕点。看来今日每家每户都已经提前做好赴庙会的准备,以免到时手忙脚乱,丢三落四。都早早地从四面八方来赶庙会,达官贵人顺便带上各自家中的奴仆和所需的物品坐着马车去卧佛寺烧香拜佛,而普通的百姓则带些所需的物品徒步走去。 每个人都面带笑容希望这皇家颇为看重的卧佛寺能给自己的身体祈求到更多的福气,平安康健。四周顾盼一个个被父母牵在身旁拿着糖葫芦虎头虎脑的小孩,本来柔情蜜意的心境又被往日的记忆打乱了。尽皆融入江南曾经热闹非凡的香林寺家庙中,忽想起那年家父早早的就上朝去了,只剩春儿一人带着我前往香林寺赴庙会。往年,都会有家母马桥公主和曹佳氏姑姑陪我一起去香林寺,如今就只剩我一人坐在轿子上,前去拜佛。一晃,家母随曹佳氏姑姑已经进纳尔苏王府住下已有半年了,现在她一直整日陪伴守候在姑姑身边照看自己的侄儿侄女。就连我替香玉妹妹入宫当女官也半点不知晓,这样也好,免得让家母分心挂念。 在金陵不论达官贵人,或里巷小民,无不以赴庙会为乐。凝思已久,春儿在外掀开轿帘探进头来:“小姐,已经到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提起裙角走出轿子。虽说那年还是正月下着稀稀疏疏的小雪,可是根本就不妨碍金陵百姓拜佛的真诚,香林寺虽说是家庙,但为了佛法普照天下,到了节日便会对外开放。风雨再大,雪势再猛,依然人山人海,而对于我来说,这根本也不会成为障碍。 家里随身的侍卫们已经在前面开了一条小路,好让我不被人潮拥挤埋没。 众人纷纷朝我这边观看,有些人心里也知道我是香林庙主人的孙女,自然自觉会让路。可人群中也有些贵族世家并无多余时辰顾及身边的零碎繁琐的事,不会理会太多。依旧在前挡道。只是并没有带那么多的侍卫,最多的也才三四个,而家父却让我带了七八个之多。本来我只想一个人带春儿出来,可是家父执意要这些侍卫跟着我,还吩咐他们必须时刻跟在我三米之内守候寸步不离,说是人多杂乱怕不安全。这只是借口,我苦笑无奈,家父这是怕我也像曹佳氏姑姑当年年轻不安分一样四处乱走迷了路吧!曹佳氏姑姑迷了路,不知如何回家还不照样给祖父曹寅找见带回来了,我也为此事担忧蛮久,也只好安分守己遵从家父的命令。 前去佛堂的半路正好遇上经常与家人来往的邻居孙文成,身边还跟随着自己的儿子孙玉溶,曾从旁人打听孙玉溶考中了武状元,能文能武。过完年刚好年龄十八,虽才刚过十八,但听说十岁时就已经随自家的祖父出征,已经在准格尔打胜利好几次战了,相貌曾听家人说生得英俊潇洒,人品自然也是不错的。今日一见非同凡响。不过听说因从小便在军队长大,那双锐利闪光的眸子如鲜血般艳红,他嗜血成性、喜爱杀人。冬儿那时回来告诉我听时,一会说得跟白面书生一般有模有样,一会又说得跟大恶魔一般薄情寡义,毫无人性可言。那粉红的小脸说得忽白忽红的,煞是好笑,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直到谒见孙玉溶之后细看他温存骨格,像个厚道正人。不像冬儿所说的那样蛮不讲理,盛气凌人。相待十分,却只算得半个知己。 家父对他是疼爱倍加,也由于四大织造府相互友好往来,孙文成未尝不知感恩,经常送礼到府上。家父和家人商议后要我嫁给他以求亲上加亲。之前虽然没见过任何一次面。没有任何地感情可言。但是年小的我恍恍惚惚的不知如何是爱,如何是情。可真正能把我放在心里的还是天佑。牵衣执手,促膝谈心,模模糊糊中浑不解其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不是对着同笑,就是对着同哭。只可惜儿女婚事本是由父母之意、媒妁之言来决定地。若是真的有缘配对,一往情深,缠绵排恻,只好认命相随。 “小姐已经到佛堂门口了,我们进去吧。”春儿见我又进入沉思中。提醒我,孙文成父子早已告辞离去。 春儿帮我把佛香烧好后拿给我。我双手合拢,闭上双眼,跪在佛主面前默念心中的愿望。许愿完,睁开双眸仰头看向金碧辉煌的佛像。宛若千百缕柔丝的心头思潮澎湃起伏,心中一阵苦涩化作泪水。 拜完佛主我对着身旁的侍卫说。想自己去散散心。要他们不要再跟着我了。可是他们害怕弄丢了我,却不敢让我一个人独自行走,违背家父的命令如何是好。还执意不从要跟在我的后面。春儿替我发泄心中的不平,猛然紫涨着脸,脸上几分急,几分怒,几分痛,更多的是几分哀求。 还想帮我上前撕他们的嘴。被我拉住。让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很失礼地当众表现出失望的样子。我轻轻地摇摇头对春儿耐心劝道:“春儿。不得在众人面前无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家父大人派来保护我们。再多的哀求,心痛,愤怒全部化去,只剩一脸漠然。会让侍卫们很为难。我俩在附近转转就好。”春儿涨红了脸,便深深作揖道:“小姐,是奴婢的不对,还望宽恕。” “没事,实然我也想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自由出入确实没有必要提防,再说侍卫们武功出色,即使丢了也很快能找回来。只可惜人太多也容易迷了路。担忧之心有也是好的,各有各的难处,理解就好。”我深深叹了口气,明明是一副无奈的口吻,不过一听就能让人感受到我和春儿之间深厚的友情。 带头一个侍卫听后惭愧不如,抱拳不好意思说:“小姐,多有得罪了。要不这样,你俩不要走太远,过会儿来到这佛堂门前就好,侍卫都在门前恭候小姐。” 我微扬起头,脸上满意笑了笑,自顾走着,转身带着春儿往寺院的后院走去。真没想到自己原本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应酬。平心而论,却不知今日脸上的凄楚,得意,不甘都慢慢消失,缓缓化为一个妩媚的笑容。惹得我自己倒好笑起来。从前春儿初识我时,只要心情不好,被别人招惹,动不动就大闹几场方可罢休。说来也怪,已后倒又相好起来。春儿也知我的性情、脾气时好时坏,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女子。方才好言美语与我不相贴切。也许在家里全家老老少少把我当作掌上明珠,每当愤怒的目光中,众人婷婷站起,不敢言语。仪态端庄地上前谢恩,象一只骄傲的凤鸾正在展示它绝美的风华。 想着方才发生的事,也没顾虑太多。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就来到了寺院的后院。一位小和尚上前道:“女施主,这里就是静慧大师的修行僧舍了。” 虽然根本看不清楚禅房里是哪一位大师,但我以一种本能般的直觉肯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在房里抚琴烹茶,敲了敲房门想进入参禅。不料方才的侍卫还是跟了过来。等待了一会儿,静慧大师在房里听见我的敲门声,缓缓地说:“老衲不知何家女施主前来参禅,请耐心稍等片刻,等老衲起身方可入内。” 玉人歌(六十九) 雾散梦醒泪模糊,繁华落尽情未央 故地重游已陌路,此意难忘又何妨 长久的静默等候在禅房门外,只有窗外桂花飘落的声音。半晌后,门开了,一声长叹:“女施主既然有心前来参禅,不妨进来稍坐片刻。” “静慧大师,无意中路过,若有不方便打扰,还望海涵。”我满面笑容,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然在后随静慧大师慢慢地走进禅房,心里非常高兴,自己平生之愿能与大师说出郁闷之事,就在今日顷刻之间,完全解决了。就是这样能当面一见,真个也乐从心起,直笑到脸 上来。 走进清幽不染的禅房内,琴台设好,鼎香氤氲。一幅幅笔锋秀美的山水画悬挂在墙壁,画下便与一盆盆芳香四溢的玉兰花相连。人到房内,瞻仰美画,静目深壑,自有一种断绝尘想的意绪,神往物外的志趣。每逢香林寺雨过天晴之际,夕阳徐下时分,天宇方沐,山峦清净,晚霞夕岚,相映绚烂。此刻,几缕未尽的雨丝拂来,一派空翠的水气飘落,禅房庭上,和润阴凉,人立其间,更见出风姿情采,方能体味参禅的高超眼界和绝俗襟怀。 静慧大师撩衣坐下,面容端正和蔼笑了笑说:“女施主请坐,一路辛苦来香林寺上香祈愿,想必心善若水,对佛法的感悟至深,看来你家父的尊范,与令尊竟是一模一样。” 我坐在蒲草垫上,一小和尚送来了茶,我慢慢品尝茶水,温柔注视着大师说道:“曾闻但有所求心中愿望,佛祖必尽全力如你所愿,只是来许下愿望罢了,至于大师所说我心地善良,能领悟高深莫测的佛法,那倒不是。也不知大师为何说起我的家父,难道大师认识我的父亲?” 大师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说道:“何止认识,还很娴熟。你一身才艺都是你家父曹頫亲手所传,老衲能一眼认出。只是说起老衲和你家父,何尝不是一把眼泪。你家父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停下脚步到世外上行走,可说是阅历广阔,又是应变之才。深受街坊领居的喜爱,还记得当时年纪小,你家父和我爱谈天说笑,并肩坐在桃树下乘凉,夜风在碧波荡漾,乌藤老树梢鸟在鸣叫。聊久了不知怎么也慢慢入睡了,梦里花落知多少。也许你还小不知我和你家父是多么亲近。虽说是邻居,但深感你祖父曹寅厚恩,铭刻五内,没想到今日机缘巧合下竟然会遇见曹頫的女儿,听老衲参禅,若是你家父带你来,想必还要恳求栽培。” 虽大师面上浅浅笑着,从一番扣起思绪的话语,得知大师坐禅入定,思维寂静,要想忘却尘世一心禅寂不是像常人忍受得住的,心里却很是苦涩。想追问为何强自忍痛一个人出家修行。但一时之间不敢多问,“老衲还是称你为贤侄,你也知晓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份外快,转眼已是准殿试之日,你家父和老衲我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家族私立学堂中开蒙,学问那是很出类拔萃,十几岁接连考试都很优秀,原本期许殿试还和你家父中了举,只可惜时运倒转、造化弄人。我进京赶考的途中偶感风寒,积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精神不振,返回家中休养而与殿试擦肩而过。可养好病后,老衲不甘心失败继续刻苦用功读书,没想到接连三次落地,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江浙一带乃是人文荟萃之地,金陵地界又拔尽江南文脉,其他附近的几个县城得到文化的熏陶,几乎家家小儿读书。可谓是藏龙卧虎,每年都有大批极优秀的读书人应举。名额有限,竞争残酷。像老衲这样的文采斐然、妙笔生花的读书人,若是在别处早就轻而易举中举了。当初南明余孽就生活在金陵,之所以朝廷提防有读书人伤乱大清文风,特意只能年复一年成为别的地方陪衬。” 我忧郁不堪的面色沉静如水,深邃透亮的眼眸中再无任何情绪,幽暗难辨。大师只是愁眉紧锁看着我,我也睁大双眼坚定地回视着他。过了半晌,他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考了几次到了最后浪费大把好的光阴,结果不言而喻。还把颇为殷实富裕的家底败了个干干净净,日子过的极为艰难,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全身无力最终卧病在床不起,你家父运气好中了举还不忘记老衲,自己到药铺买药来家里探望。还清楚记得那时候凉风习习,夜色迷离,轻纱般的薄雾缭绕着安静的秦淮河。朦胧月光映照着清清游荡的小河,河水从拱桥下缓缓流淌。老衲的家正好就位于秦淮河岸边鳞次栉比的两三层黑瓦小楼阁。那时整条河流可美了,水绩斑驳的巨石垒起的墙面上,尽是青绿色的苔藓痕迹清晰可见,还有些爬满的常青藤蔓,只开着一溜窗户倚靠台前便可观赏大好风光。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鸣声,巷尾的犬吠声,再也听不到半分声音。只有老衲家中一盏微弱闪烁的油灯勉强透出昏黄的灯光,你家父就在此时不辞千里来看望老衲,亲自熬药让老衲服下。听他一口吴侬腔调的官话,声音嘶哑对我说‘逸凡啊,汝且坚持一些,待亲兄煎好药,汝服过便可痊愈了也。”老衲微微侧过头去,心中不由得轻叹一声,看到他那张傅粉俊逸而亲切温柔的面容上,满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顿感无尽的温暖。从那以后,我和你家父的感情越来越浓厚。几乎形影不离在一起生活。” 听了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哭得已经再无泪水可流,心中却是悲痛欲绝,先前铁定的心,早已支离破碎,等到我慢慢平复下来,我一面用手指轻抹着大大小小的泪珠,顺便抽出身上带着的手绢,然把哭红的脸擦拭干净,一面感伤说道:“看不出唯父平日脸色严肃,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尚且家父那段日子正处在人生得意的阶段,却在快乐享受之余,附身在大师你奄奄一息的身上,并在神魂微弱,怀才不遇之际,莫秒其妙与之动情融合。真不知是周庄还是迷蝶,原来家父还有柔情缠绵的一面,似乎即是真又是假,似乎即不是真也不是假,或者在大师的世界里已经是一个全新的家父了。”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然而确实在老衲面前发生。让老衲好几天百思不得其解,无法面对。但后来转念一想,自身不得身怀大志,反而落得无牵无挂的地步。也许年幼时简简单单的日子,相对嬉戏、埋藏于心底的情愫未直白萌发,待品味到苦涩时,若换作他人心中已经是曲终人散。可老衲与汝之家父兄弟情义,历久而弥坚。直到现在老衲的甜蜜中总是夹杂着过去丝丝苦涩,欢笑过后还有怅惘,以及无限的忧虑。但不知为何贤侄哭红了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无比严肃地看着他,我不是虚假的泪水,我每滴泪都是认真的。 我听了大师不解疑惑的问话,深感三分震惊,三分困惑,柔声道:“曾闻家父待人谦逊有礼,听了大师说了这番言语我悟出自己根本没有傲慢的资本。只是向来从小多愁善感,不肯有片刻安宁,家父不由得甚为烦恼。再说家父年纪稍微大了性子就会暴躁。虽他对我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家父也心里明白我爱动不动生脾气,每当无理取闹,总笑笑不理。倘若我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我开颜为笑方罢。唉,之所以哭也许心有愧疚于他。” 玉人歌(七十) 清风湿润烟轻扬,重温旧梦人已去 浮华一世转瞬空,风雨飘散情依在 看着一脸忧愁的我,静慧大师绽开了笑容。怜惜的伸出手往我茶杯倒上热气腾腾的水,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千世间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那只是一时情感纠葛,心中怀有善念,过去便能和好化解。多多与你家父沟通交流,再大的责骂也会心之痛然。相逢又离愁,游子忙奔走,父母渐语重,心怀唯愧疚。贤侄虽寓意措词语说家父对自己管教严厉,但从汝那笼着淡淡忧郁,让人心生悲悯的明眸中看出还是对自己的家父情深一往,若任意放纵,岂不是管教无方?” 听了静慧大师别有会心的耐心教导,神思微微有些恍惚。渐渐明白家父为了我未来前景仕途着想,成为相貌美丽又才华出众的大家闺秀。不愿随我俯仰之意已见大失脸色,方知家父用心良苦,逝去的青春,恍如昨日,幼时的蹒跚学步。稚嫩的语气,懵懂的童真。引起家父的欢愉已经一去不回,但那一段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却是一生的唯一了。渐渐,稍微大了些反而会让家父揪心悲痛。且其胸中必多积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此时明悟了家父对己的期盼,只愿女儿的日子过得美满安好,只可惜在欣慰理解的同时,家父却已两鬓霜白,背已微微蹉跎,不在如前挺拔如松柏,却依旧可为儿女遮挡风雨。想来想去,还是倍加珍惜身边家父家母的养育之恩,多体谅难处,尽一点微薄的孝心,时刻感到一丝安慰也当作是最好的回报了。 回想起那沉静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心疼不已,不禁长叹,泪竟是不能自抑。 “听其语言,回想往昔,已可得其大概了。小女突然想到静慧大师能独自一人来到晚霞披洒,空翠迷蒙的幽静禅房内静坐,必然对世俗社会的厌倦,怀才不遇心寒乃至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只是大师天资聪颖,三岁能文五岁能赋,寒窗苦读,却在出家感悟人生岂不白白浪费这些年来付出的心血,这样何苦?”我微微地皱起眉,哭了好一阵方才止住了哭声,混乱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大师温柔关切的眼,不由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小女谢谢大师,只是心中不明了为何放弃这大好人生的无尽享受追求,而是背道而驰选择出家。也不怕身边的亲朋好友说大师您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可惜多年用功苦读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所用处,无不精通也只能算是浪得虚名?” 然静慧大师默声不语,微微笑了笑。无须指点,伺候在旁的小和尚心知接下来大师要做何事,从木柜中拿出收藏好的檀香木古琴,恭敬双手奉上,大师接住古琴后沉稳冷静深吸一口气,轻轻合上眼睛,定了定神,十指轻轻挑动冰蝉丝琴弦,指尖快如流水般一抹,一缕琴音袅袅飘出,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萦绕梁间迷乱心扉,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淡漠的笛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却从中带有潺潺弱弱的荒芜悲凉,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的音色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艰苦埋没于沉浮却一意支撑的骄傲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惋惜。夹着清幽压抑的玉笛,更是动人,随即敛起的笑容被刹那乐声震惊化作深深怜悯的泪容,琴韵笛声好似惺惺相惜的情侣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我带着和煦清醇的表情浮上了曾在家中面对众人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慢慢凑近春儿身边去,耳边低声道:“娓娓听来,竟不知勾起了我心底的伤,不想去回忆,更是不敢怀念,缠绕交织的乐色拌起莫名的苦涩,不知怎样才可细细梳理。许多不适的言语,塞在心中,不知怎样才能坦露心声。只怕于我陷入悲哀忧伤不拔,若是沉迷于恍恍惚惚的意识中何不如早点离去。”心念欲转,头脑中一时杂乱无序的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静慧大师身边,不露声色地合拢双手恭敬作了个揖,这才柔声细语道:“大师,天色已不早,我们要回家了。” 可仔细轻声唤了几句,大师呆然若木还纹丝不动,神态儒雅温文默默无闻弹着古琴,好似没有听见我耐心的呼唤。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看来已然根深蒂固地忘我逍遥畅游于古琴玉笛交合的世界中无法立即苏醒,原以琴音渐渐会随我呼喊会低落消沉,没想到反而越来越高亢激进、可奇怪的是笛声却慢慢黯然伤神下去,但笛声持久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不散,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忧愁苦闷的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眼睛。情不自禁把所有过往的欢乐、喧嚣、多情多愁和柔情似水,全部留在身后。我深深被辉映眼角的人生风景伴随清扬的乐声吸引不想离去,不清楚到底心中缺少些什么,所要追寻的是什么,但徒增的苍凉之意却是那般侵心,怀藏着无可诉说的忧伤。时而,也会有一抹温阳,满满的暖意,遮掩宛若冬日的捎寒。 我微微露出了笑容,对身边的春儿说道:“虽然听着时而快慢的乐声心烦意闷,也不想再持续留在禅房内,其实细细想来,还没什么不好的。但至少在这一刻,应该好好享受这上天赋予的、完全不同的声音。春儿,我们还是盘着脚坐下来慢慢品味吧。” “嗯,好,就依小姐所言。”春儿爽快地答应了。亲手为我铺好厚实的棕垫,对自己沁心地笑了笑。“小姐,坐垫铺好了,可以安心安然坐下。” 我礼貌温文又重新坐在了坐垫上,看着夕阳西下的色彩披洒在我们几个人的身上,浮云朦胧遮住了大家各色不一的脸容,但依稀可见一个抚琴,一个吹笛。经过方才摇晃不定的心情,我收敛起纠结烦闷的姿态,轻松快乐的感觉顿时笼罩我酸痛的全身,慢慢静下心来,缓缓调整了急促的呼吸。听着琴笛悠扬,甚是心神和谐。我已经不再畏惧追逐着记忆中温柔软弱的身影,才深刻体会,那些和家中老祖宗、家父家母、兄弟姐妹一起看过的风景,走过的光阴。原来,一直都在,从未曾消逝,只是被尘封在了灵魂的深处,替我们去铭记消愁,身边的每一份关爱,每一道身影都无处不在。 我忽然心想:瀑布溪水便在门外近处,轰水隆隆。彭拜轰鸣,竟然掩盖不住柔和的琴笛之音,看来大师和小师傅抚琴吹笛的内功着实不浅。但说来也奇,古琴源源不断释放出关怀和温暖。一点小小的关怀便足以让我感动许久,而这份感激的心情却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我是那样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每一点小小的变化,更何况是身边相处亲近温暖的大师。当下便放宽了忧虑多愁的心态,感觉之前迷茫无措、惊恐失色渐渐平息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焕然大悟如花般的青春岁月,就这样在众人又敬又怜的目光中,流水般缓缓飘逝。 神情平静片刻,深深感到仿若是乐声舒缓平坦的娓娓叙谈,又似是潺潺流逝的涓涓小溪,虽然清缓无奇,却又令人平生一股春残败落的茫然若失,勾起无限想不透切的相思情肠,酸楚幽痛更是几难抑制,不知不觉心头便如堤溃洪泄一般满是感叹惆然,只想着痛快宣泄一场。也许一恸过后方可心晴。 玉人歌(七十一) 落花迷醉梦长空,何处相守何来聚 离情正苦心无妄,旧愁未去新愁来 缠绵的古琴声变幻无常,宛如菱花般的青春岁月,就这样在我又敬又怜的目光中,流水般缓缓飘逝。愔然间,才悟出我只是一个随风飘摇的风尘女子,弱小无力的女儿身对于一生的命运,很多世事难于抗拒在所难免,若能保持平淡如常的心态,无论凄凄似悲,都会天晴雨过。只可惜微雨晴后,斜阳正艳,反而茂盛的枝叶上滚着无数剩余的圆珠,憔悴残碎的花儿含着余泪,凉飙呜咽正苦,想要换得别人的深深同情却不能。也许这就是女子的默默无闻的一生吧。 待等我放声大哭得心碎泪涌,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不时伴随幽怨哀怜的琴声传入耳中,恍然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不得控制之际,琴声又自*处一转,完美蜕变,华丽转身,婉转奏出春风杨柳、丝丝凉意之调,恰好一抹深深融融的暖意荡然全身,忽然间略带惆怅追惜,其中的哀伤慢慢从心底里逐渐涔出来,一寸寸的流过全身,很快释放着我的悲痛,平复往日的愁绪,悠宁安和取而代之,宛如胸臆沉闷之间忧郁塞泄尽后的一剂温补,令人倦意渐起,不由地想要在长长黑夜星光的追逐后稍加安眠。 听着这一曲缠绵柔软、细水流长的古琴乐曲,心情感觉好多了。 “诸法因缘而生,红尘滚滚中的缘纷纭复杂,形形色色,香玉施主,你今日与老衲因缘相遇也是一件难得的机缘,为汝献上这番古曲希望能缓解心中已久的悲伤。但凡事还需自己领悟看开,但往后无论遇上不明了之事,圆也好,碎也好,一切都是逝水流年.荣也好,枯也好,一切都回随生随灭。”我默默地听着静慧大师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嘴角不由得微微弯起了一抹弧度。顿时眼眸中含泪,泫然欲涕,心里凄苦。 “差点忘记,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快给香玉贤侄奉上方才泡好的茉莉安神茶。”余音缭绕间,静慧大师一脸怡然笑容,从让人痴、惹人醉的乐声中渐渐苏醒,看来悠悠古曲已悄然落下。那清辉浸透漫着我疲惫的身心已荡然无存,在不知不觉中随茗茶的幽香浪漫*。笑了笑,吩咐道。 “是。” 我双眸有些朦胧,想必听着撩人心绪的乐曲已久,困了。强打着精神看着小师傅倒好了一杯芬芳醇厚的青瓷茶盅递到手心,默默向大师行了礼,然本能般地张开了细柔温软的红唇慢慢品尝,只觉茉莉花香气沁入心扉,带着那份恬淡的心境,让自己沉醉不拔。茶味温润适口,入口后不多时便倦意更浓,更想立即倒在枕上昏昏大睡。春儿陶醉中看着正处在睡意正浓的我,立即站起身来扶起,匆匆向静慧大师躬身退下。迷迷糊糊,我还是能很确切地感受到大师温情安和的善意笑容,本想道一声谢,却又实在神思倦怠,丝毫无力开口,然翻了个身,便沉沉靠在春儿的肩膀睡去。等醒来,已是身在家中。 恍惚出神望着手里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孩,回忆想起那年自己一人前来赶庙会,烧香拜佛。在香林寺一段与静慧大师刻骨铭心的经历。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想着大师亲自为我抚琴烹茶,还特意好言良语开导了一番,虽不能算是了无隐藏心底的情伤,但随着稍加时日的流逝自会更加安好,会自然而然忘却心中的痛。正深情念及往事,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握住我细柔的手臂,耳边响起的,是弘历和煦清醇的嗓音:“香玉,看你一个人傻乎乎的劲儿呆滞在这,真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就连你身边的岳柔姑娘、彩云姑娘、还有春儿姑娘见你入情太深,想劝又怕惊扰,只好静静等着你回过神。还好,已有知觉。现肚子都已快要饿坏了。前面不远处就是最闻名于全天下的清心居,来,跟我来!” “香玉让王爷担心受怕真过意不去。”本想言之凿凿大说一通,便被弘历拉住了手臂,长袖轻拂随丝丝轻风带起身边一片蝶舞花飞;足尖轻点,旋身之际已是一脸迷人笑容。不时回头看了一眼,我甜蜜温馨笑了笑,柔和的目光示意我心里真切感谢他能体惜包涵一切。 看着我和弘历话语缠缠绵绵,彩云深知兴许日久在一起会萌生情意,心意相通。说不定以后曲曲折折的宫中生活有了王爷的好,不会那么坎坷起伏。脑中一亮,恍然吸了一口气,打起勇气推波助澜朗声说道:“王爷不舍身份殷切照拂主子之情,小女三人皆感同身受,来日若有机会,自当竭诚报答。” 弘历听后,自然不甚欢喜,浅浅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说道:“要认真仔细说起你家的主子,几天几夜都说不清不楚。只是一段幼时的回忆,牵出一生的纠缠。说起是如何认识的,这倒不是稀奇新鲜之事。平常身在皇宫与香玉都难免会来来往往,毕竟受了家父家母之托。皇阿玛尚且要操心,本王也放心不下。再说香玉何等贵人,若是在这荒山野地受了什么委屈伤了凤体,皇上心中也难安宁,我也寝食难安。相互稍加照顾是应尽之责,举手之劳无须挂齿。彩云姑娘竟说起报答来,实是不敢当。只不过我俩儿想长期和好,从小就送我到香玉家里生活读书,也不知皇阿玛为何舍得把自己亲生的皇儿拱手让给他人抚养,不过也好,能有缘在这拥挤的大千世界中遇见香玉,第一眼就感觉与其他女子不同凡响,俊挺依旧的面容出众依然。” 岳柔也看出弘历对我的一片倾心是深情而又执着的,为了皇阿玛,只能假意装作平静的外表下埋没一段难以娓娓诉来的爱意,虽冷淡的语言中保持神情自若,却暗藏着最深的温柔。不禁一笑,迎合道:“香玉娘娘在众男子面前宛如一颗璀璨明珠,若要长久的时间晶莹润泽,发出淡淡的光芒,深蕴内华,还需要百般疼爱,付出心血呵护。四阿哥,你看我们大家其中有一位已用言行给予太多淡淡温暖的深情,看似朴实无华,而言语举止间仿佛有醉人的酒香,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醉了。让我等姐妹沉溺于温馨动人的场景羡慕而又嫉妒,如此真实牵绵。” “温馨还不够让我家主子动情,因为外在冷酷表情比温馨更有穿透力。再说内在的热情还不是很强烈,浪漫也没有。故作冷漠有情的刻骨相思,满不在乎中流露的丝丝体贴,那样的男子,对于我家主子还会讨之喜欢。可换作别的女子,不会这样轻易领情的。唉,也许谦恭友善的力量魅力很令人依然无法忘记。”说完,春儿顿时露出愁眉苦脸的委屈表情。 弘历听后不太适应这样褒贬不同的言辞,然而这样热闹而亲切的场面还是入宫以后第一次遇见,却使他不自觉地带着含羞的微笑,几乎是用感激的心情聆听这讽刺的寓意。但他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思是否一样,心里的激动和喜悦几乎无法抑制。随即将迫切的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全身心的注意力集中于年纪尚浅的我,明媚艳丽的阳光下焕发出色泽秀美的绝丽容貌,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顿了一顿,随即敛起了笑容,彬彬有礼地拱拱手,沉声说道:“谢三位貌美如花的姑娘一片好心言辞,高看抬举在下真不知如何说起,也许我对香玉的好出自良心本意,并无它意非分之想,几位姑娘想必已饥肠辘辘,要不坐下边吃边聊?” 彩云、岳柔、春儿知晓弘历借以肚饿为由推拖,扑哧一笑。不再继续戏弄挑拨,齐声说道:“好,就依四阿哥所言。” 在旁脸红的我听了他们的一番趣味言谈,不知原本愉悦的心却有一丝抽痛,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却是存在的。 但不得不承认,无论我置身在何等危险的困境中,出现的不是心中所期盼的天佑,而是毫无在意的弘历。在这断断的几个时辰,我的心便慢慢被他的一举一动所吸引,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以他对我的所为,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虽家境富裕但不蛮横,温文睿智,有时严肃冰冷的笑容下却深藏平和单纯的心态,细一想却是世间难得的好王爷。 玉人歌(七十二) 西风残阳彩云归,天长水阔万里云 侯门贵客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殇 走近清心居,忽闻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云烟蒙蒙的阁楼上。细细听来,歌声似乎发自一阁楼雅座之中,正值最心灰意冷之际,乍一听到这玉润珠圆的歌喉,也不禁思绪万千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这里细嫩柔和的唱调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包括弘历。他只是不经意地看向那个特别嘈杂的地方,然后呆住,多次前来香山游赏的他竟不知此等稀少荒芜的山野中居然会有优美动听的歌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茫然想起那日无意身在紫禁城郊外遇到的女子,难道是她?可心里有些没底。神情迷离中缓缓叹出一口气。 “四阿哥”我不解他古怪的反应,出声询问,眼光顺着她看去。 彷徨茫然的脸色瞬间回过神来。 “没事,香玉,我们进清心居吧!”弘历垂眸,心头思潮起伏,不想再多想。 我惊讶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弘历,笑着说:“是否遇到曾经不舍之人,若是旧恋熟客,何不去上前打个招呼,以免扰了心情?” “难逢的一面之缘自然会心中情意缠绵,只记起那日相偕之时无多,可惜神情交流,而不能当面畅饮痛说,若是旧友,我也会无须旁人多家提醒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唉,本以为不会再有缘见面,想不到会有缘重逢于此听到她的琴声。”弘历波澜不兴的语调让人黯然叹息,也许放佛真的没有什么。 我心中酸楚打量着他难过的神情,也不敢旁推侧引,多加揣摩他的心思,最后只得低叹一声,“既然不欲相见,也不碍事儿。我们进清心居用膳吧。” “算了,美人如花遇早露朦胧遮掩一层薄莎,隔云端,只闻其名,难见其人。猜不透,在这里白白苦思冥想,何不如一饮千杯醉,好,就进酒楼不醉不归吧。”弘历回心意转, 从交谈的言语间已知所说的一面之缘必然是位默默无闻的美人儿,若能很快一见钟情,看来与之大多琼闺秀玉的美人不同,奔波忙碌于市井,身在世俗纷扰的风尘中漂泊不定,然深深打动弘历的心的女子只有隐在深闺,芝兰幽谷只待有缘人慧眼。 过了思量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近处飘来轻柔缠绵的歌声越来越平易近人,虽与抚琴之人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身影便近了不少,那女子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今日良辰佳期在此有缘相逢,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莫是不嫌弃的话过来与我们同坐如何?”风韵犹存的女子笑着向我们作了个揖,甜蜜温和的话语中犹如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我和弘历微微一笑,意示相谢。 侧眼反观春儿呆然站在原地,只觉茫然若有所思。迷糊浅浅的意识中似曾相识,想必这位投怀送抱的善意女子绝对不简单,光是她身上自然流露的那份娇柔优雅就不是平凡人家能培养出来的,她虽是轻纱半遮面的女儿家,暂且认不出是否就是熟人。曾在家父身边耳濡目染也练出了几分识人的眼力,但这位肤似玉雪,眉目如画的女子我完全看不透。 这时春儿脸上微闪现温柔之色,顷刻间转为消沉,不禁为岳柔彩云二女子担心。 然心念微动,说道:“不知面前年轻貌美的姑娘是否家姓李,名香玉,姑苏人氏?曾年因机缘巧合入梨园跟随姓吴、名昆生的戏师学过一段时日的昆曲,常与我家主子月下梨花树前常唱《牡丹亭》、《长生殿》、《续琵琶》等戏曲,艳夺明霞,内涵仙露。怎能不叫人怦然释怀?多日挂念未见姑娘,也不知过得安好。内心自然难免隐隐生痛,实不相瞒。今日正好劝慰主子进京入宫路过清心居,肚子饿得难受,便想停留在此用膳,若不是听闻姑娘纤音遏云,柔情如水的歌声,兴许已然错过与姑娘相识的机会。方才随口一说假若是当真,皆为人情物理中,假若说错,还望姑娘当作一故事来听听。” 那一身梨花素裹银装的姑娘一言不发,但两片薄而晶莹剔透的红唇似乎欲开金口又难以启齿。我见她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声道:“姑娘,要是心中有难言之隐不便开口说,也不要勉强难为自己。我家春儿离开家里多年,见了如此与自己亲姐妹想象的玉骨冰肌美人,荡心动魄之处更自失了分寸,也难免思念太久会认错。还望姑娘见谅。只是我几人真有些好奇为何姑娘在此闲情雅致唱着宫调,一曲大唐乐府宫调《霓裳羽衣》风流倜傥、缭绕婉转于心扉久久沉溺忆苦思甜中不能自拔,春梦重寻,唱出香闺思怨。想必姑娘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今日能有缘相见也是三生有幸,迫不及待想与姑娘畅饮一杯。闲话不多说,姑娘,我们进清心居吧!” 方想踏入大门台阶,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红玉妹妹,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话还未落。我轻轻拉住她白嫩细腻的手臂,将她抱入温暖和煦的怀抱中,低沉着嗓子道:“香玉妹妹,是妹妹我不好,没有细心辨认。招惹妹妹伤心难过,哭得肠子也揉碎了。别哭,你哭了,妹妹我也会情不自禁心生悲悯,淡淡忧郁。” 李香玉好久没有与我相见,还说不到三句话就哭在所难免。本想相拥不放大哭一顿,可生怕我入情太深陷入这措手不及的意乱情迷中多愁善感,难以恢复常态,只好强忍着,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 春儿、岳柔和彩云伤心落泪在旁听我俩说话,双眸中满是感动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弘历见到我们伤情落泪,脸上神色又是凄苦,又是担忧。扑哧的一声哭了出来。 岳柔见弘历哭得心酸凄楚,自己眼泪如珍珠断线般从羞红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轻轻伸出娇柔白嫩的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彩云见他二人深情厚谊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嬉皮大笑。 弘历听到笑声,逐渐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发觉彩云掩口娇笑。慢慢转头看见岳柔头还埋在他的颈窝里,急促地低喘着。 良久,才听到她喑哑的声音:“四阿哥,对不住了,见香玉娘娘哭得那样悲痛伤心,情不得已入了心境才会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 弘历笑了笑,柔声说道:“没事,人之常情,可以谅解!”说完,一丝哀伤从他漆眸滑过,怜惜的伸出手,想要抚抚岳柔顺滑的鬓发。岳柔不敢动,直直的挺着靠在弘历宽大的肩膀。突然觉得弘历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暖意来。心里却慌得无措,他修长细弱的手指似乎无力的在空中半停着,顿一顿,似按捺不住抬袖掩了流泪的双眼,心中暗自为我与家人重逢而感到欢喜。 彩云见弘历大肚无为,却也不敢再笑了。 一段时日未见如今能在此地其乐融融相逢乃是皇天来之不易的恩赐,若不是唇上微微的刺痛,我会觉得这是一场荒谬的梦。 湖边正好种了几株飘荡竞相开放的郁金香,微风从湖面阵阵吹来时,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暗香。呼吸着香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