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京城,丑时。 净通寺厚重的钟声远远飘来,寂静的大殿之内也是清晰可闻。只不过听到这悠扬的、令人宁神的混响,麓国师却情不自禁皱了皱眉,给另外两位国师使了眼色后小心起身。信步到了大殿门口,果不其然,那里早已跪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 这几日是皇上修仙的时候,近旁除了留下三位成仙的国师进行护法之外,旁人是不得入的。麓国师早就吩咐了下人,即便真的有什么大事的话,也断不能入殿,惊扰了圣上——皇上刚刚服用了烊国师熬炼的仙丹,容易走火入魔,万万受不得惊。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朝廷的文武百官,已经全部接了旨意,这几天不得出门,要在家中为皇上成仙一同祈福。 是的,文武百官。 当然包含了国师的眼中钉——镇邪司。 这几日乃是关键中的关键:悄悄让皇上服食黄花饼已经有些时日,只要皇上服下那“仙丹”,八成便可以一直昏睡。到时候,这天下实权,便可以尽数落在三国师手中。 大功将成,万万不可在此时出现纰漏。麓国师这几日便忙里忙外,甚至冒充了皇上笔迹,下了这道祈福圣旨。就连这几天的平安签,也都是送到大殿门口,由麓国师亲自代收。 将所有禁军和大内密探调出皇城?百官不禁众说纷纭,一时间谣言尽出。麦芒伍虽然请了愿,想要安排二十八宿在附近蛰伏,却也被麓国师以平安签无恙的理由拒绝。 “刺客?哪里会有刺客,你们非要闹到人心惶惶吗?” 不错。有天鼎在,镇邪司所谓想要护驾以防万一,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朝廷的事情,皆是只上奏折,日后批复;而宫里的琐碎事情,便交给统领太监处理。 如果真的出了统领太监处理不了的意外,那么便约定好遣人去敲响净通寺的大钟。听到钟声后,麓国师自然便会现身。 所以,麓国师听到钟声后,自然是皱起了眉头。他站在殿内抬头看看,丑时刚过,天色却似乎已经微微擦亮。整个京城昏昏欲睡,哪里像有什么天灾人祸。 “何事。”麓国师看也不看,只是抬着头向着跪在地上的太监问话。 那小太监更是不敢抬头,只是唯唯诺诺,开口也是战战兢兢,禀道一个时辰前宫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走了水——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这火势有些大,一个时辰了还没有灭掉。思来想去,怕是圣驾堪忧,统领太监这才按照之前的约定,唤人敲钟。 只是走了水而已…… 麓国师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中却冷笑了几声。忧国忧民忧天下,再加上眼下还要护着皇上修炼,自己的事情还不够多么?区区一把火,也要自己亲自出面? “麓国师……还请明示下面人怎么处理,小的也好得了口信,回了公公。”那小太监久久听不到麓国师开口,终是斗胆开口。毕竟耽搁久了,回去之后说不定还要被公公们责罚。 “抬起头来。” 小太监跪在地上,突如其来听到了这么一句浑厚声响。他愣了一会儿,思来想去确定自己没听错,这才小心翼翼地微微抬头——只不过,他也只敢微微仰起脖子,盯着麓国师的膝盖高低——要他与麓国师四目相对,那是打死他也不敢的。 一声脆响。 地上的小太监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也只记得眼前绿光一闪——小太监隔空飞出了十几丈之远,落地之后身子还在地上滚了几圈。等到尘埃落定,小太监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吐出来,脑门上才悄然红肿,伤口缓缓崩裂开,随即血流成河。 几个其他太监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钻出,七手八脚抬起地上的尸体,逃命似的跑了。这显然便是麓国师送给统领太监的明确口信: 别再因为乱七八糟的琐事找死。 麓国师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扳指轻轻擦拭,一边转身回了大殿。扳指擦拭得仔细,防止留下什么血腥味,扰了大殿内的仙气。 回了内殿,琥国师和烊国师只是抬头。 “祭雨。”麓国师一边盘膝坐下,一边对琥国师说道,“京城内即可。” 琥国师打了个哈欠,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还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只见琥国师从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了一张符纸,另一只手随即并出两指,喃喃自语几句后猛然喝了一声。那符纸便在琥国师手中燃烧殆尽,却没有散出一丝烟云。 很快,天空中传来了几声旱雷声响。琥国师听得如此,即刻重新坐下,继续为皇上护法。 “出事了?”烊国师在一旁轻声问道。虽然他与琥国师不晓得钟声含义,但是麓国师的一举一动,都让人略微不安。越是紧要关头,越是担心有变。 “走了水而已。”麓国师摆摆手,示意二人专心。只不过,麓国师心中却还是略有波澜:一帮子废物,这火都烧了一个时辰还灭不掉……也亏得自己乃是修道之人,心性善良;要是皇上脾气,非得把他们都满门抄斩了才算教训。 不消一刻,宫殿顶上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响动。雨点看来是落下来了。这样一来,也算是帮了外面的太监们一把,真真儿算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琥国师本来在闭目养神,朦胧之际缓缓抬头,耳朵也竖了起来。 “何事。”麓国师动也不动,眼角却瞥见了琥国师的动作。琥国师似乎略有迟疑,听了又听,最后抬起手,指了指屋顶:“声音不对。” 麓国师这也才凝神细听,却不如琥国师敏锐,听不出有什么端倪。 “似乎不单是雨点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夹在里面……脆响。”琥国师歪着头,眉头紧皱,好像答案就在嘴边,但是就是想不出来:“就像是……” 叮! 一声脆响,就在三人正中的位置。 烊国师吓了一跳,本能后跳,从腰间抽甩出了腰带握在手里,抻直了竟然是一把羊肠剑。只是宫里昏暗,看不清楚中间是何身影。 琥国师和麓国师倒是沉着,并没有动。那落在大殿正中叮叮当当的东西,只是一枚铜币罢了。待到那铜钱弹了几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琥国师这才一拍脑门:“对对,上面的动静,就像是铜钱落地。” 烊国师抬头望去,大殿足有十丈高矮,灯火飘忽,不足以看清上面是何状况。只见他略一沉思,双膝一沉,似是要窜上去一探究竟。 “把兵器收起来。”麓国师捏住了扳指,同时朝着皇上的房间望了一眼,小声吩咐道。宫里面,皇上贴身近前,竟然还私下藏带着兵器,这要是被皇上知道了,脑袋还要不要了? 烊国师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将羊肠剑重新缠在了腰间。 麓国师低下头,忽然间绿光一闪——手中的扳指早已飞出,直直朝着屋顶方向飞去。屋顶虽然是大理石所造,却还是轻易被击穿了一个小洞。大殿之内,霎时间多了一缕月光。只是那月光存留刹那,便又被什么东西掩盖了。 只是这一瞬间,麓国师已然看清屋顶的变故:上面堆积了无数铜钱,仿佛小山一般。随着扳指弹回了麓国师手中,屋顶也裂了一道缝,紧接着咔嚓一声,一大块大理石彻底崩裂成了碎块,从横梁上跌落。 楔子(2) 紧接着,无数铜钱随着碎石和月光一同倾泻而下,闪闪发亮,如同—— 呼啸的瀑布。 是的,如同黄河的瀑布一般,铜币奔涌着发出巨响,开始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大理石的碎块优先落地,却还没来得及崩碎,就被紧接着落地的无数铜钱砸进了地面。 而铜币落地的混杂巨响,足以震聋宫里的所有人。 好在,三国师已经闪身,齐齐站在了皇上房间的门口。虽然闪躲得从容,三人却依旧心有余悸: 三国师本来在的地面,显然吃不住这巨力,顷刻间便凹陷进去了半丈有余;大理石地面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血肉之躯?如果不是及时避开,即便再有本事之徒,恐怕也是登时化作一摊肉泥,进而尸骨无存。 早在刚才铜币落地之前的刹那,麓国师便对琥国师使了个眼色;琥国师心领神会,即刻从怀中多摸出来一张符纸,贴在皇上房间的门上,上面写着一个“静”字,随即嘴中念念有词。紧接着他比起双指,那符纸便顷刻焚燃而尽。 待到铜币落地,皇上的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 麓国师见准备妥当,这才抬起手,瞄准了屋顶那个大洞,同时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没有回答。 无数的铜币还在倾泻,仿佛源源不绝。 烊国师知道两位师兄准备妥当,自己按捺不住,终是拔出羊肠剑,朝着那铜钱瀑布的端口跃了上去;他手中不断挥舞着兵器,迎面落下的铜钱不断被一削为二近不得身。 只是,铜钱实在太多,烊国师纵使身手再好,也仿佛螳臂当车。刚到半空,烊国师的身影便已经被铜钱淹没,千斤万斤的铜币卸掉了他所有力气;随即,烊国师被冲了下来,只得跃回身子保命。 地上的铜钱越积越高,成了小山。 三国师碍于皇上就在身后,自然是不得轻举妄动:是不是声东击西,也未可知。稳妥决策的话,自然是先等铜钱落尽再做打算。不过,到底屋顶上还有多少铜钱,三人却不得而知——只是,大殿的屋顶已经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咔咔细响。虽然不易令人察觉,但是这绝对不是一个好信号:难道上面的铜钱依旧无数,即将要把支撑着整个大殿的横梁压垮了吗? 在这进退维谷之际,麓国师却在这天崩地裂的声响之中,听到了一个令自己更加焦急的声音—— 净通寺的钟声,再一次传入了大殿。 麓国师心头一紧,再也不能忍让,便打算自己先杀出去一探究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忽然间顺着漫天的铜钱急流飘浮而落,头朝下重重坠在了三国师面前的钱山之中。 一时间,瞥不得那人的身份。只见那人抖了抖脏兮兮的身子,随即把自己的脑袋拔了出来;这人衣冠不整不说,脸上也是蓬头垢面看不清面貌,只是能看到他的嘴角因为惊喜而上翘,露出了一口白牙;见眼前的三位国师都没有说话,这人倒是先开了口:“三个二十八宿吗?运气真好……” “大胆!”烊国师听到对方如此揣测,似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咱们乃是当朝国师!大胆刺客,上来领死!” “你说什么?”那人恍惚一阵,歪着脑袋拍打着自己的耳朵,硬是从耳朵眼里又抖出了几枚铜钱后,才大声喊道——此人并非有意戏弄,只是这铜钱落地的声响,确实太大。 麓国师没有放过对方歪着脑袋移开视线的机会,转瞬之间,扳指出手——绿光直奔着对方的太阳穴而去。这不速之客倒是有点本事,着实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此人赢得先机后却大意了——扳指从他的视线死角而来,防不胜防。 熟悉的一声脆响。绿光落定,扳指已经砸在了那人的脑袋上…… 麓国师心中长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得手了。 那人身子晃了晃,随即抬起手,摸走了嵌进自己肉里的那枚扳指。血,确实从他太阳穴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但是令三国师都目瞪口呆的是,此人似乎并无大碍,反而是举起那扳指,对着屋顶漏洞里流出的月光端详了一番。 “师兄为何留手?难不成,要留活的?”烊国师在一旁握紧了手中兵器,小声询问一旁的麓国师。 麓国师没有言语:看来,对方是个硬手。 “哦,是明朝国师啊……”那人的语气,不由得失望了几分,但是倒也有几分见识,只靠那扳指便断定了麓国师的身份;随即,他将扳指扔了回去:“我还以为守夜的是镇邪司呢……” 麓国师担心有诈,小心接住那人抛回的扳指,却发现对方没有夹带任何力道。麓国师一时间摸不清对方的来意,上前几步,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这次算是听清了,脸上一阵不悦,转过身去露出自己的后背:“看这儿,老子是谁,这不明摆着吗?” 麓国师定睛细看,却云里雾里——那人敞怀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背后用金线绣着一个令麓国师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的字—— 吾。 铜钱还在不断落下。 “时间有限,我就直说了。”那人转过身,觉得自己已经回答了麓国师的问题,挠了挠自己脸上的伤口后开始在怀里摸索。琥国师和烊国师不禁警觉,却只看到那人掏出了一封信函,然后上前一步,交在了麓国师的手中。 “奉家主之命,这是咱李家的请帖。”那人说话的语气,照旧理所当然,仿佛在场的所有人经由他这么一说,便应该了解来龙去脉。 “哦?李家?” 一声回应,惹得三国师同时一惊,纷纷回头——这声疑问,分明是来自于皇上的房间。麓国师与琥国师相互看看,琥国师脸上也只能摆出一副不明究竟的表情。 那人显然也听到了房间里的声音,索性和挡在面前的麓国师擦肩而过,朝着房门喊道:“不错!此乃水陆大会的请帖!我送到了,你爱去不去!哦对了,还有……” 那人指了指倾泻的铜币海,开口说道: “我家主子还说,知道您不轻易出门;这三万两白银,算作路费……嘿嘿。”那人咧嘴一笑,语气放纵不羁,“不过银两招摇,我自作主张换成了铜钱。您贵为明朝皇帝,不会跟小人计较吧。” “大胆!”烊国师扭着头,高吼了一声,显然是想让身后房间里的人听到这么忠肝义胆的一句。 那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怀中再一摸索,掏出来了一把铜币——这一次,三国师的眼睛都发光了:那人手中攥着的铜币,分明全部都是红钱! “礼尚往来。”那人的语气,忽然收敛,变得严肃,脸上挑衅的笑意也不见了踪影:“我家主子知道您要集齐这玩意,所以派我把流落到李家地界的红钱一并送来还您。倒不过,我家主子说,几年前我李家在京城丢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麓国师心头一紧,转头看着皇上所在的房间。 “你是说……”皇上的声音动了,一步一步,走向了门口: “惊天变。” 楔子(3) 那人抬头看看,宫殿顶上坠下的铜钱已经落得慢了,看来三万两的铜钱已经要消耗殆尽。他随即转身,用了力气将手中的红钱一甩——这几枚红钱全部落入了铜币的山海之中,不得寻觅踪影。紧接着,这人又在自己的伤口附近猛然一抓,然后朝着铜币一撒。 一摊血水泼出,染红了不知多少铜币。 麓国师忍不住身子一抖——那人却在眨眼间移形换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麓国师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慢慢找吧。” 屋顶的洞口,已经只剩下了半截铜钱的海流。那人猛然向上一跃,蹲在了屋顶上。 “站住!”麓国师忍无可忍,手中扳指再次出手,“京城内,还不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那人头也不回,只是抬手,从肩头背着身子射出一粒弹丸——扳指与那弹丸在空中相撞,迸出火花——只是,显然那弹丸的力道更强一些,将扳指顶了回去。而那弹丸也卸了力气,落在地上滴溜打转。 麓国师低头一看,发觉这与自己扳指势均力敌的物件并非什么宝物,只是一粒六面骰子。 “主子的想法是主子的想法,不过,咱执金吾的想法也是执金吾的想法。”那人在房顶上,用脚后跟扫了扫铜钱后,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随着几句喃喃低语,便不见了人影。 门响。 三国师顾不得去追,只是纷纷转身跪下。皇上已经步出了房间,走到了那粒骰子跟前。骰子停了转动,落定,正面却是一片空白。皇上笑了笑,俯身捡起了那枚骰子,随即又扔在了地上。 三国师悄悄抬眼细看,发觉这骰子并非六面点数,而是写了字:六面分别为天,地,东,南,北…… 四面八方,独独缺了一个“西”字。 “意思是……全天下朕都可以踏足,只是独独不要碰他西边的李家么……”皇上笑着,气氛却令人冷得发抖。 麓国师吞了一口口水,捧交出自己接到的信函后,即刻站起来就要去追那贼人——若是真被此人走脱了,三国师颜面何存? 只是麓国师还未站起来,却被皇上拦了下来。 “一个送请帖的,又不是刺客,追什么,倒显得咱大明小气。”皇上瞅了瞅满宫殿的铜钱后,只是掂量着手中信函,似乎对这东西更加感兴趣:“水陆大会么……” 麓国师跪在地上,缓缓抬起身来,低着头对烊国师吩咐道:“速去遣人,清理铜钱堆,顺便将红钱挑出来。”烊国师领了命令,即刻小跑着出了大殿。 开了大殿门后,一股子焦味缓缓蔓延。麓国师不禁眉头一皱,急忙跳上屋顶——怪不得刚才净通寺的钟声又响了。虽然下着绵绵细雨,但是皇宫北边的火势却丝毫没有得到控制。往下看去,无数太监、禁兵都默不作声地抬水救火,但仿佛是火上浇油一般,烧得更旺了。 麓国师心下一沉,略微细细一闻——不好,这是三昧真火!这火与人间的火苗不同,遇水则长……万一继续烧下去的话…… 麓国师还在思考对策,琥国师已经奉劝皇上回去休息。毕竟皇上刚刚吃了仙丹,要是乱了真气,不仅会耽误修仙,甚至有误龙体。皇上似是没瞧见外面的大火,倒也不急。 麓国师思忖一番,终是落回皇上面前,轻描淡写说道:“我大明厚福,皇上龙体无恙。不过,还是去请一下伍太医吧……” 琥国师听到这里,不明所以地抬头——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要去请那死敌?但是麓国师使了个眼色,琥国师便不再多说,退了出去。待到一出门,琥国师才明白了情况险恶,知道麓国师的打算也是无奈之举:如果早些发觉,琥国师并非对这火势没有办法。但是现在火势借着雨水增长,想灭这三昧真火,看来也只有趁着皇上还未发觉之际,召镇邪司的人入宫收拾烂局了…… 大殿之内,只剩下皇上与麓国师。麓国师跪在地上谢罪,口称自己罪该万死,扰了皇上清净。 皇上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安静。麓国师微微抬头,发现皇上正在阅读手里的所谓李家请帖。 “丢了一样东西……”看完后,皇上扔掉了手中的书信,回到内殿里面龙椅上坐下,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皇上第一次揉了揉自己的头,似乎有些苦恼。 丢了一样东西…… 麓国师见状,站了起来,从袖口摸出一包香料,准备加在长明灯之中为皇上解乏。 “过几天,等朕清修完毕,国师便去一趟镇邪司,替朕召一个人。”皇上忽然开口。 麓国师急忙重新跪在地上,口中说道:“皇上可是身子不适,要见伍太医?臣这就命人去请,皇上稍等片刻……” “不是伍太医。是去召那个新来的,叫什么来着……吴……吴承恩。” 门从内侧关上了,空留下麓国师一人跪在门外,望着满地的铜钱有些发愣。思忖片刻,麓国师还是起了身,亲自奔着镇邪司去了。 大殿之内,终于安静。 皇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神空洞。 难不成……那猴子没有回李家,还在京城? 又或者,只是一个幌子,想骗朕出京? 思来想去,却不得定夺。 皇上摊开了手,外面的铜钱堆一阵响动——猛然间,数枚红钱仿佛得了主人召唤一般,从钱海中飞跃而出,穿过了大门,落在了皇上手中。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八十一。 布出去数年的红钱,所至今日,终于尽数到手。 皇上笑了笑,捏了捏手中红钱,手掌摊开,竟一扬脖子,把手里的这些红钱灌进了喉咙——咀嚼几下,这世上最后几枚妖币,早已不见了丁点残渣。 “多年未见,去便去。”皇上站了起来,踱着步子,走向了龙榻—— “区区一个齐天,真的以为就可以吓住我天蓬吗……” 第一章 赌徒(1) “两位客官是来玩两把的吗?里面请!” “不,我们是来除妖的。” “什么?” “除妖。” 京城外,子时,月明星稀。 鬼市外十里左右的一间客栈,门口挂着两三盏半明不亮写着“财”字的灯笼,勉强算是招牌。与这破败的外表相冲突的,是客栈里面不断传出的骰盅声响,以及一群人歇斯底里的嘶吼。掀开帘子,步过那黑漆漆的走廊直入大堂,便能看到另一番景象:大堂内,可谓人声鼎沸。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狰狞,手中攥着真金白银亦或者是房契银票,死死盯着庄家面前那只碗里小小的骰子。 今天夜里,客人要比平时的旺季还要多。 前些日子,皇上不晓得听了什么妖言,竟然搞起了清修——这倒好,京城一到晚上便会宵禁,附近也会有三军巡逻,弄得赌场彻底没了生意。今日终于皇上清修结束,赌场这才挤满了人,热闹了起来。 其实,京城附近的每家赌场都是人满为患。听宫里的公公们说,前些日子天降祥瑞,老天爷给皇上撒了不少钱——大家一致觉得这是吉兆,便不由得想沾沾皇上的喜气,必须趁机玩两手赢点银子。 这是一家平常的赌场。客栈门口的石墩上,平日里都会轮班坐着七八个有气无力之徒,上衣刻意不系好,为的就是露出腰间别着的半截匕首和满胸口的文身,意图给来这里耍钱的人营造出一种异样的决绝: 只要是赢家,便一定能带走银子;至于那些一时输红了眼、押上了自己身家性命的家伙,赌场也有的是办法榨出身上的油水。 归根结底四个字:愿赌服输。 起码在骰子落定之前,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是输的那一个。 就像今晚,也是如此。 赌场门口,摆着两个猪笼,而旁边几个看门的泼皮正在哼着小调,就着月光在客栈不远处的小林子里挖着土坑。猪笼里面各自关着人,其中一个笼子里面是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中年男子,只剩下腰间一条宽腰巾缠着遮羞,看来是已经输得倾家荡产;而另一个笼子里面则是个年轻人,看面相倒是老实;虽然也是狼狈,起码还穿着一身衣服。 一个黑脸泼皮大大咧咧坐在第二个笼子上面,旁边则跪着两个扒着笼子哭哭啼啼的女子,看着年纪都不大,应是姐妹,已然泣不成声。笼子里的年轻人也是满脸眼泪,嘴中只是重复呻吟着一句“作孽啊”。 “总之就是一句话,王把式。”那黑脸泼皮似乎听厌了三人的哭喊,满不在乎地开了口,“利滚利你欠了我们店里五十六两,咱都有字据。要么你妹妹和媳妇都卖到青楼去抵债,顶多十年,还能求个团聚;要么,今儿就记个日子,来年清明就找这林子里上坟。坑可快要挖好了,咱也不逼你,你倒是赶紧拿个主意。” 那跪在地上十六七岁的姑娘听到这里,忍不住身子一哆嗦,握着笼子里那年轻人的手,颤抖着哭了一声“哥”。而另一个女人则是抱住了黑脸泼皮的大腿,央求着不要为难自己丈夫的妹妹,只求宽限些时日,她愿意卖身为奴来抵赌债…… 那黑脸泼皮只是冷笑一声,一脚便踹开了那女人:“你撒泡尿自家照照!你这年纪能卖几个钱?五十两银子买你个吃饭的嘴,人家傻吗?要不是你相公的妹妹有几分姿色,谁还同你废话!这可是给你们一条好路走,别不识抬举!到时候,你们俩吃得好、穿得好,往床上那么一躺,就能……” 说着,黑脸泼皮故意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子,在她们面前晃了晃,发出了叮当声响。 “银子,可是好东西啊。” “你们!”那笼子里的年轻男子终是忍无可忍,开口便骂,“丧尽天良,逼死了人也不怕报应吗!” 这声怒吼,飘荡在夜空里,久久不肯散去。这一嗓子,惊得旁边猪笼里那赤身裸体的中年人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竟是一副见怪不怪、睡眼惺忪的模样。 “我们丧尽天良?”那黑脸泼皮忍不住笑了,“怎的,我是拿着刀逼你赌了,还是顶着你脖子逼你玩那么大了?王把式,你之前赢银子走的时候,可不见你骂人。做人,倒要讲道理。” “就是的,拖家带口还来赌,现在连累了老婆妹子,你还是人么你!”旁边猪笼里的中年人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插了句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应该!” 那黑脸泼皮忍不住笑了,同时将银子塞回了怀中:赌场这种地方,装狠耍横的滚刀肉他见得多了;但是,像眼前这个中年人这么没心没肺的东西,倒还真是让他长了见识。输光了自己带来的大把银子后,没吵没闹,只是又问赌馆借了一笔;现在,输得底朝天。欠了银子,人倒也没跑,只是就是不肯找亲戚、朋友借银子赎身。这爷们关在这猪笼里已经两天两夜了,除了吃喝拉撒便是倒头大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自在。 黑脸泼皮不急。恐怕,这老小子多半是有些见识,仗着自己走南闯北,以为赌场逼债唬人那一套顶多糊弄糊弄平常老百姓,只要自己真没银子,关上几天赔了米饭钱,便也只能放人。 黑脸泼皮嘴上不说,心中却竟是嘲弄:老小子,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今天晚上那个坑,便是要送你上路的地方。 远处的林子里,一根火把忽然闪了一下。 那黑脸泼皮一眼瞧见,急忙对几个手下使了眼色。很快,几个泼皮上来,强拉着那两个女子捂着嘴巴走到了暗处;剩余几个人又匆忙将笼子的两人堵住了嘴,紧接着找出两张油麻布盖住了猪笼。 林子里,那是放哨的火把。若是来了官兵,则是高举不放;若是来了客人,则是闪一下作罢。 ——逼债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叫一般客人看了去,不然生意难做。 待到收拾妥当,远处已经依稀有了脚步声。 黑脸泼皮立刻满脸堆笑,强打精神,准备迎客;只不过,借着朦胧月色,远处的身影却是一黑一白,看着确有些瘆人。 黑脸泼皮一时间有些心虚,甚至腿肚子有些打颤:莫不是亏心事做多了,阴间的黑白无常来取人阳寿了? 第一章 赌徒(2) 那一黑一白打扮的二人远远摸黑走过来,赌场门口的几个看场泼皮互相推搡一下,纷纷醒了盹。临到这两个身影走到了灯火下,众人这才瞧了个清楚。 哪里是什么阴曹地府的使者,只是一个一身黑丝缎的书生,和一个穿着一身白麻粗布、背着一根禅杖的行者。 黑脸泼皮这才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吐了口吐沫嘟囔了一句:“娘的,半夜里穿得这么晦气。”旁边的几个人松了神经,例行公事地上前招呼了二人一句。 两位客官来玩两把吗? 不,我们是来除妖的。 “什么?”黑脸泼皮使劲眨了眨眼,怕是自己熬夜听岔了。 “除妖。” 那黑衣书生重复了一遍。没想到,这两人表情严肃,随随便便就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除妖……? 待到那书生认真地又说了一遍,终是把赌场门口的这群汉子逗得哈哈大笑,言语之中不免挤兑眼前这书生几句;想靠装神弄鬼讹钱,也不是这么个办法啊——这里好歹也算是天子脚下,而且里面都是一群赌红了眼的爷们,阳气这么重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什么妖怪! 待到众人总算是笑够了,那书生只是抬头看了看夜色,然后对站在赌场门口的那几个笑得前仰后合的泼皮再次说道: “真的,里面有个妖怪。马上就是丑时了,再不让我进去的话……” “是是是,大仙儿您说得对,京城边上闹了妖怪了。”那黑脸泼皮从笼子上跳了下来,哂笑着走到了那书生的跟前,手反握着腰间的匕首,脸上终究是不耐烦了,“用不用我去找锦衣卫报官啊?” “不必了。”那书生慌忙摆手,在宽大的袖口摸索一番后递上了一张名帖。 “在下锦衣卫,吴承……” 话没说完,那黑脸泼皮却并不理会,只是捏了拳头,朝着那书生的肚子用力捅去。买卖大了,惦记的人自然不会少;来这里胡搅蛮缠的家伙多了去了,就连冒充皇上微服私访的家伙都有过两回。这穷酸书生带个行者前来充数,刚一照面便信口雌黄,自然要先给他个下马威才是。其余泼皮自然是懂得规矩,打算看场热闹。 突然之间,那黑脸泼皮只觉得脚下一晃,整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原地飞起,朝后飞出去三四丈摔了个狗啃泥。 一时间,没有人反应过来;但是随即,那些泼皮即刻收了讪笑,拔出刀子围住了书生——看来这小子有些功夫。 而那书生则是茫然地眨眨眼,隔了半响,才缓缓开口,语气之中全是无奈:“这个,施主你功夫过人,竟然以如此轻功替在下让路,在下佩服……那个……” 旁边的泼皮并没有听信这般辩解,杀气越来越重。书生见糊弄不得,只得叹了口气,与自己身后的那名白衣行者抱怨几句: “青玄,你非要挑衅他们吗?” “给你练手。”背后的行者隔着半丈远,手中捏着一串念珠,但是他的神态语气与吃斋念佛四个字相差甚远。 那“轻功过人”的黑脸泼皮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即便满脸是血也掩盖不住他那愤怒的表情——其他泼皮这才醒过味来,纷纷握住了明晃晃的匕首,围住了中间的书生和行者。 还未等到那黑脸泼皮开口下令,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动——紧接着,那些个泼皮仿佛晃瞎了眼:他们似乎看到了一场大雪从天而降,无数宣纸散落而下。待到众人回了神,刚要扑上去,却发现脚底下动弹不得,已经寸步难离——众人的脚下,都踩住了一张宣纸,上面各自写着一个“锁”字。 远处的黑脸泼皮立时明白,这两人八成都是硬手。 待到确定众人都无法行动,这书生刚要步入客栈,却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书生吓了一跳,高呼一声“还有伏兵”,霎时间手中便多了一杆笔,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暗处里,踉踉跄跄奔出来两个年轻女子,看到眼前的书生吓了一跳。 倒是那行者顿了顿,上前两步,揭开了笼子上的油麻布。里面关着的两个人眨巴着眼睛,似乎不明白片刻之间笼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群凶神恶煞的泼皮动也不动。 那行者看了看,抬手便将堵着两人嘴的抹布抽了出来。年轻的那个立时哭喊,口呼“救命”。两个女子即刻奔了过去,便是哭喊。倒是另外笼子里的中年人依旧满不在乎,靠在笼子上,似是看热闹。 “进去吧,马上丑时了。”那行者见并非什么伏兵,便朝着那书生开口。书生看着笼子里那人满脸泪痕,略微迟疑,收了自己的姿势,开口道:“青玄,不如……” “与你无关。”那行者淡然开口,摇了摇头挡在笼子前。一看便知,这些人八成是欠了银子,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那书生想了想,便转身进了客栈。但是不消片刻,只见那书生风一般冲了回来,挥起手中的笔,在两个笼子上各写了一个“火”字;捆着猪笼的麻绳本是死扣,此刻登时冒了些许火花,略微用力便解开了。那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即拉扯着另外的两个女子倒头便拜,口呼“恩公”。 行者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书生便已经吐吐舌头,头也不回奔入了客栈之中。行者看看地上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三人,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朝着那书生的背影嘱咐了一句小心作罢。 “那么说,他还真是锦衣卫。”笼子纵使开了,里面那个中年人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只是捧着那段自动解开的绳子,似乎饶有兴趣盯着上面的丝丝墨迹:“我还以为他是个变戏法的呢。” “怎么,你不逃么?”那行者看到了这人,开口说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债没清,我走不了。”中年人撇了手中的绳索,重新靠在了笼子边上,“倒是刚才那个书生,他说他叫吴什么来着?” “吴,承,恩。”行者一字一句说道。 那中年人听完这三个字,歪着脑袋想了想后,只是耸了耸肩,似乎是毫无印象。 是的,那书生,正是镇邪司新任二十八宿——吴承恩。 今日他半夜来这荒郊野岭,便是得了密报,前来奉命除妖。跟着他一同前来的,自然是平日里与他寸步不离的师兄青玄。 只是现在,青玄却没打算像以往一样同吴承恩一起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负责盯梢这几个泼皮不要碍事。毕竟自己的师弟现在也算是朝廷的人,若是不小心误伤了人命,则会多有麻烦。 那小两口同自家妹妹已经收拾妥当,对青玄千恩万谢之余,匆忙朝着京城的方向奔去。几个泼皮只能干瞪眼,嘴里叫骂却发力不得:完蛋,这人要是跑了,只怕明天再去城里寻,也是人去楼空。众人想到这里,只能怯生生瞅着那领头的黑脸泼皮。 黑脸泼皮伤得不重,气喘吁吁放着狠话:“可知道这场子是谁开的,来这里闹事,你们活腻歪了吧?” 青玄理也不理,反而就地打坐,只当是没听到。背上的禅杖发出清脆的响动,听了令人安心。 “里面赌钱的家伙,可没几个是善茬。”那中年人似乎清闲,倒是接了话茬,“让那个吴承恩一人进去,妥当么?” “当然,因为他是吴承恩。” 第三章 摄魂(1) 吴承恩进了客栈没走几步便到了大堂;还没等吴承恩想好怎么劝走闲杂人等,他已经成了全场焦点—— 或者说,是众矢之的。 本来喧闹的赌场,在吴承恩步入的一刹那安静了片刻,紧接着便是骂声四起——“哪里来的书生!滚出去!” 吴承恩不免一愣,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应。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招祸的并非他物,而是他那一身打扮。 书生,输生。 这晦气的打扮,足以叫那些输了钱的人将吴承恩生吞活剥了。所以,任凭吴承恩嘴里喊的是“除妖”二字,换回来的只是叫骂和推搡。 尽管如此,吴承恩却并没有动摇。 着实,这里的人对他的吵嚷敌意终究只是小场面;要是和自己这半年的历练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他早就波澜不惊了。 回想一下的话,这半年里,吴承恩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恐怕只能用“不计其数”来形容了。 镇邪司这种地界儿,永远是靠实力说话。可是麦芒伍偏偏自己做主,力排众议后招了这么一个只有两手杂耍手艺的书生加入二十八宿,也难怪其他人一直颇有微词——毕竟京城之内龙蛇混杂,万一这个吴承恩这个二把刀砸了镇邪司的招牌,那可是大事。 二十八宿这个名号,可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减了成色! 当然了,颇有微词这个形容并不是很准确。大部分人的意见是想让麦芒伍干脆把吴承恩发配到边疆去,省得留在京城里丢人现眼;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倒是通情达理,知道麦芒伍日理万机,每天都要应对朝廷的各种大小事宜,身为手足自然是能体谅他的难处。 所以他们觉得这点小事就不必惊扰麦芒伍了,干脆挑个月黑风高的日子,七拳八腿地直接揍吴承恩一顿,然后将他扔到京城外的乱葬岗子就行。 尽管二十八宿内里一直有着不得内斗的规矩,但是你不说我不说,晚上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谁动的手呢? 麦芒伍也得讲道理啊对吧。 总之镇邪司还算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也算是给了吴承恩选择:要么搬家,要么脑袋搬家。 其实,麦芒伍也知道以吴承恩现在的本事,进了镇邪司不出三天就得出大事,所以他才刻意安排了身边的骗子和瘸子伪装成书童,名义是伴读,实则是保护吴承恩的安危。 “读书人怎么可没有书童来显雅致呢?你又是今科武状元……来,这是清风、明月。”麦芒伍当时介绍两人给吴承恩时,吴承恩还打心眼里感激了一番。 只是殊不知,那清风最是喜欢刁难吴承恩,时不时便火上浇油。他虽然按照麦芒伍的指示作为书童蛰伏在吴承恩身边,却没有对吴承恩保持一丝尊重。想当初吴承恩报上自己的名字后,清风便四处宣扬,说是“咱镇邪司来了一个书生,叫无承恩,死无全尸的那个无。” 吴承恩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倒也没多想,只是急急忙去找清风澄清误会,说自己是“口天吴那个吴”。当时清风正在替镇邪司准备过年用的对联,他一边握着毛笔写着对子,一边一脸诚恳地对吴承恩道歉:“对不起啊主子,我不识字。” 于是一来二去,吴承恩成了“无承恩”,再然后干脆成了“没承恩”。这清风可对得起自己“骗子”这个诨号;没多久,镇邪司所有人话里话外,都是一副“没有吴承恩这个人”的口风。 好在那瘸子还算老实,自己当了“明月书童”这份差事后,一直在衙门里对吴承恩多有关照。再加上血菩萨始终住在衙门里,否则吴承恩早就被其他二十八宿骗去祭天了。 其实,吴承恩本人倒是觉得无所谓:毕竟,他内心里也并不打算在这镇邪司里长留,当日答应麦芒伍入镇邪司,一是麦芒伍曾经承诺帮他推荐书商,能够出版书稿对他而言是件开心且向往的事;二是可以稍作整顿,让青玄能够平心静气,压下因为白骨离世破除情戒所带来的嗜杀暴虐之气。 然而吴承恩心中豁达,青玄却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那日,吴承恩在麦芒伍的主持下,正式入了镇邪司衙门,赐了九品;管家递给吴承恩衙门的名册,算是介绍。当时青玄便已察觉这衙门里邪乎乎的气氛是针对于自己的师弟。世事险恶,青玄不想吴承恩过多参与,所以青玄便在管家面前委婉地表示了一个态度: “烦请管家转告一句:我师弟只是一个读书人,不懂江湖规矩。要是谁对我或者我师弟有什么误会,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写个帖子列个名单,我与他们一个一个说道。” 毕竟,这些年吴承恩跟着自己走南闯北,两人相依为伴,自己何曾让师弟受过这等委屈?青玄捏住了念珠,心中已准备好以一敌众。 麦芒伍得知此事之后只是皱眉,知道这青玄只要涉及到吴承恩,便不是善茬。所幸当日其余二十八宿听了管家口信后并未有什么过分举动,而且对青玄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倒也钦佩三分。 如此,吴承恩也算是在镇邪司正常安顿下来。 本来青玄早有打算,想顺势帮着吴承恩在这镇邪司内有一番作为,降服几个厉害些的妖怪,便能令那些个二十八宿刮目相看。只不过,未曾想到,吴承恩自打留在了京城,便再也不提除妖一事了—— “师兄,我还要改稿子,实在没空。除妖一事,要不暂时先缓缓?”被青玄几次提起的时候,吴承恩一脸苦恼地捧着一叠书稿同青玄商量道。 “缓缓?”青玄几乎不可置信。 除妖一事向来被两人看得很重,吴承恩其实尤为积极——除却妖怪内丹等素材可以辅助他写出新奇的故事之外,也可提升吴承恩的技能修为。 怎么这会儿反倒不想除妖了? 青玄没有想到的是,吴承恩之所以如此“懈怠”,最大的原因其实正是因为他。 当日京城武举一役对付卷帘时,青玄差点破了杀戒,只因吴承恩以身犯险,拼死唤醒了他,才避免一场灾祸的发生。 这之后的半年,吴承恩担心青玄心境不稳,一直尽量减少除妖次数,尤其是出城除妖。 也正因为如此,青玄对他颇有微词。 他认为吴承恩对除妖如此懈怠,一颗心都扑在了写书上,有违捉妖初衷,修为技能若是停滞不前,如何堪当大任? 两人因为捉妖产生分歧,好在这半年里,吴承恩也并非全不捉妖,他只是刻意减少除妖次数,拗不过青玄的时候也会跟他趁着夜色去城外练上几手——一来二去,吴承恩的一身本事总算没有撂下。 既然在刻意减少除妖行动,那么,今日,吴承恩又为何同青玄一起前来除妖呢? 这件事,其实是因为吴承恩那该死的书稿——书商前几日来与吴承恩打了照面,说了几篇游记文笔不好,还是希望能替换成妖怪的新奇故事。吴承恩当时便傻了眼:没有内丹,自然没有新奇的妖怪故事。思来想去,吴承恩这才打算再收服几只妖怪。 青玄知道机不可失,便急忙找了清风明月探了口风,询问着附近有没有什么妖怪,最好是大妖,越厉害越好的那种。 清风若有所思,而后频频点头,说:“终于连你也想弄死他了。这好办,鬼市那边有个赌场,这几天便是机会。那里的话,保管叫他有去无回……” “但是,伍大人不是嘱咐过,那赌场是国师的地盘么?”明月打断了清风的话,似乎觉得如此这般实在不妥。 青玄倒无所谓那赌场是什么人的地盘,只要有妖,只要能让吴承恩提升修为,就可以。所以,这晚他便带着吴承恩来了赌场。 自己的师弟被人看不起,这让青玄格外痛心;但是,想要一战成名,应该靠吴承恩自己的本事。所以今夜,虽然是两人并肩而至,青玄却刻意没有插手除妖的事情。 吴承恩经历了卷帘一战后,这半年里本事已经大有长进。刚才他瞬间洒出一地白纸,就是最好的证明。 吴承恩其实是不愿意来这种赌坊的。这里面的世态炎凉,总是叫人于心不忍;好比刚才门口见到的那两个欠了债的人,免不了妻离子散。师兄说得对,很多事情逃不过“罪有应得”这四个字……可是,自己却依旧狠不下心来。 真说到赌,吴承恩不是也把自己的这一辈子赌在自己的书上了吗? 书…… 吴承恩想到这里,终是下了决心,猛一用力推开了身边众人,开口大喝一声:“诸位!在下镇邪司吴承恩,来此除妖,还望各位……” 话声未落,周围再一次安静了。 这番话,是临出发之前,那清风好心提供的锦囊妙计——这赌场里面龙蛇混杂,说不定甚至就有什么皇亲国戚暗藏其中,免不了有人犯浑。要是不好办事,吴承恩便大可以亮出镇邪司的招牌,保证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果然,镇邪司三字刚一出口,众人便鸦雀无声;吴承恩心中也不免感叹,这三个字真的是—— “妈的!是锦衣卫的人!” 除了这一声叫嚷,再也没有了其他叫骂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兵器出鞘的响动。刚才还在推搡吴承恩的那些个人,已经纷纷刀剑在手。 刚才这些人看到吴承恩,只想打人。现在,他们想杀人。 那清风没有告诉吴承恩与青玄的是,这个赌坊略有特殊:虽然距离京城不远,但是这里乃是无法无天之地,里面赌钱的人有一多半都是重案在身的逃犯。 在这里亮出朝廷身份,无异于是跟所有人宣战。 眼看众人就要围杀上来,吴承恩却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把这些人的攻击放在眼里。他的视线在赌场内飞速扫视,寻找妖怪。 很快,吴承恩便瞥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那个一直坐镇赌场正中摇骰盅的白皮老头,听到了“除妖”二字后即刻向后退了几分,似乎是想躲在人群之后。 细看之下,这老头虽然干瘦,皮肤却如同少年一般白嫩,给人一种极不自然的感觉;而且,这房间里只有几根蜡烛,待上一时片刻便叫人双眼昏花。但是此人右眼却炯炯有神;至于他的左眼,细看之下更是怕人:那分明是一个窟窿眼,早已没有了血肉。 但是,这个窟窿之中,隐约立着一根蜡烛,火苗虽然微弱,却没有随着赌场中的过堂风而有丝毫闪烁。 “是你!”吴承恩上前一步,大声呼喝——果不其然,那个白皮老头掉头就跑—— “哪里逃!”吴承恩的两声呼喝令围杀而来的众人身形微顿,他们诧异地回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尚未看个分明,突然感觉一阵风掠过,再收回视线却发现方才的书生已经不在原地了。 吴承恩跃到白皮老头身边,伸手便要抓他。那白皮老头周围却突地腾起一片白雾,地面瞬间凝出一层白蜡,踩上去滑不溜丢,一不小心便会摔个七荤八素。 吴承恩的脚刚伸出去一只便察觉到不对,只见他退开一步,手握龙须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火’字,那层白蜡甫一接触宣纸便燃烧起来,因为凝聚了妖气,加之是蜡烛精的本体作祟,火势很大。 围观的众人惊呼出声,声音还未落,吴承恩又是一张宣纸扔出去,有水忽至,及时浇灭了这圈妖火。 那白皮老头已经趁着吴承恩对付他留下的白蜡的空当溜到门口附近,吴承恩有了防备,追上前去,一边提防他再使坏,一边又飞速甩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一个“鸢”字,那宣纸带着他加快速度,瞬间就追了上去。不等那白皮老头回头,吴承恩就先发制人地捏住了白皮老头的脖子;这一捏不要紧,那老头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脖子一下子被攥得如同麻杆粗细。那老头呜呼一声,左眼里的蜡烛登时熄灭。 好,内丹到手了。吴承恩知道自己没抓错,剩下的……吴承恩小心回头,看着堵在退路上的这群杀气腾腾的赌徒,心中不免焦急。 吴承恩倒不是怕他们现在动手,万一真的打杀起来倒是小事,怕就怕青玄要是一时冲动杀了进来…… “怎么回事!?”忽然有人喊道。霎时间人群里乱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骰盅之中的骰子竟然没了点数,六面都是蜡白色的平面。众人叫嚷一番,终于有人吐了口:“这老头,出老千?” 一下子,赌客们不再为难吴承恩,反倒是开始打砸,更有人就近揪着赌场里的几个人不放,定要为自己输掉的银子讨个说法。吴承恩趁机抓住那白皮老头,找准了一个虚掩的窗户纵身一跃,从客栈中全身而退。 第四章 摄魂(2) 刚到门口,便迎面碰上青玄。 “喏!”吴承恩亮了亮手里的那白皮妖怪,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得意:“得手了。” 青玄见他平安捉了妖怪出来,眼神欣慰。但看了那妖怪后,却不由皱了皱眉。 奇怪……这便是那清风口中所说的厉害妖怪么? 其实,这老头并非什么大妖,青玄一看便猜到一二。白皮老头,乃是赌场之中夜夜不熄的蜡烛沾染了人气成精。它的眼中之蜡,只是勾魂摄魄之术的一种而已。只要见了它眼中的烛火,便会失了心智,进而任人摆布。 不过,若是单人要除掉这妖怪,风险还是很大的。 青玄端详片刻,迟疑道:“这妖怪被你一捏便死了?不对吧……” 说时迟,那时快。那本来气息奄奄的白皮烛妖忽然抬手,朝着青玄的天灵盖便是一拍—— 这才是这妖怪的真本事:眼中的烛光,只能迷人心智。而这一掌,却能夺走三魂七魄中的一魂。 白皮烛妖想得明白:此二人应是搭档,只要将眼前这行者的魂魄握在手中,谅这个握着自己脖子的书生也不敢继续为难自己…… 没想到,青玄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那白皮烛妖低头看看手中,发现并无魂魄,顿时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呢?只要是他出手,用这一招绝对是手到擒来,就算不能勾出一魂来,起码也该有点动静啊!可是,现在,他手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除非这人没有魂魄! 但,人怎么能没有魂魄呢? 白皮烛妖耷拉着脑袋,十分丧气地想,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这人是真正的高手。 以他的妖力,没办法将高手的魂魄夺走,于是只得认命,被高手押走。 “怎么样?虽然我最近不常捉妖,但本领还是在的,这下,师兄可以放心了吧?”吴承恩一边抖着手中的白皮妖怪,一边笑着问青玄。 青玄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无论如何,既然目的达成,那便该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至于收掉妖怪内丹一事,回了京城再做也不迟。青玄同吴承恩拿了主意,两人片刻不留,便借着夜色遁去。 客栈里面,一直乱了将近半个时辰。里面的赌客人多势众,加上看场子的人不晓得为何没有进来救场——打砸一番后,赌场的人不得不出面赔尽了银子,才让众人作鸟兽散。等到里面的人出来,眼瞅着天都要亮了,外面的几个泼皮才能挪动脚步。 这一夜,少说也损失了万把两雪花银。 黑脸泼皮被人扶着坐在地上,嘴中不依不饶,寻思着怎么去找那两人报仇。他知道事情不小,也是为难怎么跟自己背后的老板交代——一晃眼,他瞥到了一个人。 那个依旧靠在笼子里的中年人。确切的说,那笼子的大门已经被那书生用诡异手法打开,现在正一晃一晃的招摇,却始终不见那中年人有任何逃走的打算。 “给我带过来!”黑脸泼皮看着那人皮笑肉不笑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几个手下得了命令,登时将那中年人拖了过来。 他心中的这股邪火,必须找个人发泄出来。 想到这里,黑脸泼皮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根硕长的锥子,叫人按好了那中年人。那人倒也不挣扎,只是拼命提提身上唯一的裤带,怕自己衣不遮体,再有什么东西掉出来。 黑脸泼皮眼尖,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即刻上前亲自动手,搜罗一番——遗憾的是,只是从这裤带里面翻出来了一叠当票。看来,这人把身上的东西全都当了,然后输了个精光。这等赌徒,倒也算是极致。 咦?这个硬疙瘩是什么…… 黑脸泼皮忽然间有了新的发现,寻摸一番,翻出来了一个骰子——这骰子虽然正常大小,但是分量却绝不一般,起码十斤沉。 看到黑脸泼皮手中的那个骰子,中年人才第一次慌了神:“别动!那个,别动!” 灌铅骰子嘛……原来如此……黑脸泼皮终于明白了此人的勾当:看来,他是打算来此出千讹钱,只是还没找到机会便输了个精光!本来都是一路人,又没有赢走银子,平日里说不定会放他一马。娘的,今日之事诸多晦气,看来算你倒霉! 想到这里,黑脸泼皮定了心思,将那骰子随手一扔,握紧了锥子,吩咐手下道:“给我把他的手指头掰开!我要一根一根的……” “别!”那人挣扎一声,撕心裂肺。 然而他却不挣扎被人禁锢的身体,反而盯着地上转圈的骰子,仿佛那骰子里藏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器一般,一碰就会招来祸端。 那骰子在地上转了几转,终究定住——四点朝上。 地上的中年男子叹口气,闭了眼睛。 “诸位,这可怪不得我了。”中年男子一边摇头一边惋惜地叹了口气,“谁叫你们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语毕,中年男子将视线从众人中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那黑脸泼皮及他身边的三个人之中。 就这四个吧…… “与天一局,愿赌服输。” 一阵风忽然袭来,卷起了风沙,叫人睁不开眼。待到风沙停了,几个泼皮却惊讶发现,地上那个赤身裸体的汉子同那骰子,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恍惚片刻,众人正想叫那黑脸泼皮拿个主意,转头一看,纷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除了那黑脸泼皮外,还有另外三个人已经一并倒在了地上。那黑脸泼皮胸口的衣衫被人挖开了一块,里面藏着的银子已经不翼而飞。四人都是躺得笔挺,面色铁青。有人壮着胆子探了探鼻息,已然断了气息。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妖怪啊!”惨叫声,终是伴着刚刚微亮的天色,一并响了起来。 鬼市,巳时。 当铺的窗口,那中年男子讪笑着递过去自己的当票和银子。里面的伙计打着哈欠,嘲弄地看了一眼外面那人赤身裸体的样子,不耐烦地去取了他抵押的物件和行李。 中年男子也不避讳,接过东西后就地穿戴,虽然还是邋遢,却总算是有了个人样。他伸了个懒腰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店小二皱着眉,本想张嘴哄骂他出去,多看了一眼那人的衣服后,却已经吓得跌坐在地上,然后哆嗦着身子,爬着想要逃往账房。中年人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掂量着手里剩下的几个铜板,琢磨着去哪寻觅个能吃口热乎早点的地方。 “哎哟,刚才应该问问那店小二今天是什么日子的……也不知道来京城几天了。”那人揉着自己的头发,似是想挑出里面的跳蚤。 “今日是你到京城的第六日了,大器。来了他镇邪司的地盘便音讯全无,你倒是赌了个过瘾。”背后,一个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 “啊,啊!你怎么来了?”那中年人略一惊讶,转过了身。 “听说,你在皇宫里放了一把火,还是三昧真火?”那个冷漠的声音,语气似乎相当头痛。 “怨不得我啊……我又不知道那鬼皇帝住哪里,放把火是想逼他出来嘛。对了,回去别和主子说啊。”那中年人一开始语气强硬,说着说着,倒像是求饶了。 “鬼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心思。总之,与我回去吧。不然你若是被镇邪司发现了,又要添上几条人命了……”那冷漠的声音,叹口气,似是劝说。 周边已经有了几个身影,有人有妖,一个个看打扮就知道都不是什么善茬。而这两个人之间大逆不道的高谈阔论,显然引了不少人注意。但是当这些人看到这二人的衣服后,都纷纷避让了几步,假装耳聋眼瞎,把大路让了出来。 两人统一白色的衣服,背后别无他物,都只是绣着一个字——吾。 这个字,便足以叫鬼市中的凶神恶煞退避三舍。稍有见识的人,也知道背负着这个名号的人千万招惹不得。因为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个字,象征了另一个同镇邪司不相上下的名号: 执金吾。 而且,是李家的执金吾。 李家执金吾的名头在江湖上乃至妖界都响当当的,如若遇见,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那被唤作“大器”的中年人顿了顿身子,终是叹口气,回了身:“咋会是让你来找我呢……那咱家里谁看门啊,真是的。” “我是替小姐来京城送东西的,谁愿意找你。只是,小姐知道你的脾气爱好,料你主动请缨来京城,便是为了赌上一手过瘾。她还算准了日子,说差不多今日,你便会输个精光。” 面前的这人,与那大器穿着同样打扮的袍子;这人挽起半截袖子,露出的胳膊上布满了一片正在发出低吼的银狼纹身。 ——在大器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皱着眉的李晋。 “小姐神算啊……确实输光了。”大器感慨一句,不好意思的挠头,“不是来找我的,便好说了……你再留我几日,我跟你说,我肯定能翻本!” “拉倒吧,都穷得光着身子进鬼市了,你拿什么翻本啊?”李晋不屑地数落道,“还有啊,要让主上知道你又把咱这身衣服给当出去换了银子……” “我这不是把衣服赎回来了嘛,你不说我不说,主子怎么会知道!当然了,虽然用的算不上是赢回来的钱……”大器说得没什么底气,还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又提起了兴致,“不过你放心,我手头还有别的东西能当,就是得找一个敢做买卖的当铺。” 说着,大器在怀里摸索一番,掏出来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器物,毫不在意地在手中上下抛玩,意图对李晋炫耀;那是何等夺人眼目的光彩,雕工也是精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而这造型,更像是…… 李晋细细看了看,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抬手将那东西塞回了大器的怀里:“你怎么……偷了这个?” “因为是金子啊!”大器似乎不明白李晋为何有此一问,回答得理所当然。 怪不得,他偷了这个东西后,就连鬼市的当铺都不敢收。 就连周围的人看到这个东西一眼,多是一愣,随即又都会摇摇头自嘲:定是赝品,这东西的真货,怎么可能出现在鬼市。 “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有个好玩的事儿……走找个地方,边吃我边跟你说。我记得,他叫吴承恩是吧……哈哈,倒没想到被锦衣卫的人给抬了一手……”大器哈哈笑着,搭着李晋的肩膀,朝着鬼市的正门走去。 李晋此时的心情,并不算是太好。 倒不是因为他此行没有见到吴承恩。 而是因为,第一,大器肯定身上没银子;这顿饭,估计要自己掏腰包了。这厮的饭量,李晋是知道的,就算只吃馒头,也能吃掉三百两。 第二,大器偷来的金块,并非什么古玩,那乃是当今朝廷调兵遣将所用的虎符!这东西处理的稍有不慎的话,便会…… 天下大乱。 第五章 二当家(1) 吴承恩和青玄回到衙门口时,已经是辰时了。 吴承恩亮出了那藏在身上的白皮妖怪,同时嘴里面大声地一路招呼着: “清风、明月!你们倒是出来看看啊!” 他把这两人口中厉害的妖怪轻易捉到了手,看他们还不对他刮目相看!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吴承恩脚步微顿,这才发现今日的镇邪司有些不同寻常。 大门口,除了毕恭毕敬的管家之外,还站着许多人;就连清风和明月也是穿戴整齐,静静侍立在两侧;看这阵势,用“恭候大驾”这四个字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青玄随后赶到,看到这般情景,也是微微一愣。 吴承恩用肩膀碰了碰青玄,小声说道:“这……应当不是迎我的吧?” 青玄回给他一个眼神,吴承恩叹了口气,收起了妖怪。 不知道他们这么大阵仗,到底是要迎谁呢?该不会是皇上吧? 院子正当中,远远的站着麦芒伍——他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吴承恩,看到吴承恩手里的妖怪,麦芒伍目光带了几分欣慰,他抬手招呼吴承恩进来。 不多时,门口传来响动,麦芒伍看向青玄,语气诚恳:“青玄,你先回房间吧,今日之事……” 青玄也不多问,不等他说完便略微点头,朝着自己和吴承恩的房间走去。临行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吴承恩,吴承恩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没有阻拦。 青玄心里明白:既然麦芒伍要自己避一避,那便真是有了什么难处,自己自然不会刁难。算起来,麦芒伍对吴承恩真心是好;他知道二人一向闲游山野,身上断断是没有积蓄,想要在京城里生活终究躲不过一个“钱”字。再加上青玄生性好静,不喜与人接触,麦芒伍便给青玄安排了一个在衙门里喂马的闲职,明里暗里也算周济。 这麦芒伍平日虽忙,却依旧会抽出时间悉心调教自己的师弟,青玄便心存几分好感,所以从不与他起什么争执。 “今日衙门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吴承恩问道,“他们……这是在迎接谁?” “镇邪司二当家。”麦芒伍看了他一眼,“说起来,你好像还没见过他。也是时候让你见一见了……” 话音未落,门口寒暄声此起彼伏,很快,三个身影迈过了门槛,轻车熟路地步入镇邪司之中。 “二当家?他是谁?”吴承恩远远看着门口的人潮,还是不晓得为何麦芒伍会做出如此安排。在他认知中,麦芒伍才是镇邪司的当家人,二当家,应该是在麦芒伍管辖之下吧? 麦芒伍斟酌着开口:“怎么说呢……他可是……” “来了。”清风的禀报声打断了麦芒伍的话。 麦芒伍止住话头,抬头看向前方,吴承恩便也顺着他的目光一望—— 有三人由远及近,信步走来;当中一人,虽然身着一般锦衣卫的飞鱼服,却穿得如此合体,显得整个人器宇轩昂。只是这一眼,吴承恩便只想到了“龙章凤姿”这四个字。 三人正中间的,正是镇邪司的二当家。 二当家,单名一个“玖”字,如果吴承恩见过他的话,肯定不会忘记。玖的右脸上,有一道从眼皮垂下来的墨绿色梵文纹身,似是泪痕一般。除了这个特征之外,能形容二当家的,便只剩下了一个特点:帅。 他身高八尺有余,模样更是生得玉树临风。虽然是男儿身,身上却披着一层白雪似的肌肤;再加上这二当家双眼带笑,眉宇间凝着一股异样媚气,随便留下一寸目光,都能叫人流连忘返。 年轻时,玖便凭着自己那惊为天人的样貌而名扬京城。当时,只要玖在街上露了脸,不出半个时辰,那满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争先恐后前去一睹其风采。要是运气好,玖能朝着自己笑上一笑,那姑娘家家的当下便会铁了心,认定了这一面之缘乃是月老的红线。 所谓“不求天长只求玖”的童谣,满街的孩子们都会吟唱。 再加上玖的为人本就放荡不羁,出入青楼更是平常;一来二去,京城里便留下了不少关于他的风流事,供着人们餐前酒后嘴里也能有个新鲜调。那万人空巷的场面,也算是个风景了。 但—— 三年前,皇上突然将玖传入了宫中训话;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等到他从宫里回来后,已经被皇上革了职,赐还了布衣身份,并且永生不得再入皇宫之内。 这些传闻,吴承恩自然是不知道的。 今日是吴承恩与二当家第一次碰面。玖虽然是镇邪司的前辈,却没什么架子,到了吴承恩身边后朝着吴承恩点头笑了笑。两人单单是对上了几眼,不晓得怎么,吴承恩觉得,此人看自己的目光有几分复杂,反正那脸上的笑容只是假象,他的眼底一片冰凉。 麦芒伍没有说话,玖也没有。两人目光都没有交互,只是各自隔空点了点头。 “你便是老伍招来的那个吴承恩吧?”玖笑盈盈地开口,先对着吴承恩打了声招呼。 吴承恩没料到他会同自己说话,愣了愣神,这才点头称是,看气氛僵硬,吴承恩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同玖握手寒暄。 麦芒伍眼神一闪—— 吴承恩迈出去的步子还未落下,二当家一左一右的两人,已经挺身上前,斜着隔住了吴承恩的进路。吴承恩也忽然一顿,好像方才的迈步只是没站稳而已。他疑惑地看了看鞋后跟穿于地面的银针,又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两人——虽不知两人究竟是谁,悬挂在二人腰间的二十八宿腰牌可是显眼。 只见这两人,左边的人个子很高,身材偏瘦,身上穿着宽大的袍子,遮住了手脚。最让人称奇的是,此人脑袋上套着一个内里漆黑的笼子高高耸立,即便借着日光也看不清他丝毫面目;倒是这个笼子做得精细,左看右看都像是一座监狱,正前面更是有一扇小小的囚门雕刻。右边的人,看年纪应该比吴承恩还要年轻几年,看那身材更像是个半大小子而非成年人,嘴角也是微微露出稚嫩的虎牙;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这少年站在二当家身边,总让吴承恩想起李晋身边的哮天;可能是因为此人虽然秀气,头发却是乌白色,让人想到哮天柔软的皮毛吧。 这倒奇了……吴承恩心下其实有许多疑惑,却又不好讲出来:着实,这镇邪司衙门里的人都不大与吴承恩、青玄交善,平日里自然是没有往来。所以,虽然在此住了大半年,除了一些打杂的下人外,吴承恩依旧没有认全所谓同僚;你来我往,大家无话可说,倒也少了尴尬。但是,这三个人各有特点,吴承恩觉得——那个二当家自然不用多想——就算是其他二人,只要自己打过照面,便不可能忘记。 既然这三人是二十八宿,为何自己没有在这衙门里见过,更没有听那麦芒伍提起过呢? 眼下,二当家身边这一左一右二人的架势,显然是不打算让吴承恩再靠前一步。 倒是二当家瞥见这阵势,叹了口气:“你俩这是干吗?难不成每个老伍招来的人都和那镇九州一样,会没来由地跟爷动手不成?失礼!” 这番话说完,那两人才算是退了半步,收了防备。 不远处的麦芒伍依旧一言未发,只是暗暗看了清风明月一眼,似是在责备,又似在下达什么命令。不过旁人都没在意,麦芒伍也没再多留,自顾自迈着步子,朝天楼走去。 清风跪在地上,抬头偷瞄几眼他的背影,嘴中却是对玖说道:“二当家伤愈归来,小的这就去嘱咐后厨加几个好菜,给二当家接风。” 说罢,他给一旁的明月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由这个借口起身离开——只是二人离去的方向并非厨房,而是天楼。 “骗子,你嘴里就没一句实话。”二当家似乎一眼看破,笑着摆手,“久别重逢,寒暄了没两句话你俩就要借故离开——这让新人看到,可别误会咱镇邪司内里不合呀。” 说着,二当家上前,拍了拍吴承恩的肩膀。 “小的现在有了伍大人赐的名字,叫清风。瘸子也一并改了,叫明月。”清风虽然站住了脚,却依旧没有回身,头也不扭,将这两句话甩了出来。而明月在他身边附和着点头,力气很大。 “清风,明月……”二当家听完后,频频点头,赞叹不已,“不愧是老伍,虽是一介太医出身,却文采飞扬。只是取个名字,都对仗工整,风致典雅。也好在老伍身边的七子死得就剩下了你们两个,不然要是一并改名,岂不是要难为老伍他写出一副对联来嘛,哈哈哈哈……哦不对,瞎子和聋子还……” 二当家的这句话,虽然语气自然,但是听到了吴承恩的耳朵里,也是觉得怪怪的;还没等吴承恩反应过来,只觉得身边过去一阵风,明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二当家的背后。他跃在半空,左手从上而下斜着一劈,目标便是二当家全无防备的后颈。 只见站在二当家左边那个戴着一顶囚笼之人抬起了自己的手,宽大袖口之中不知何时甩出来一条挂着钩子的漆黑锁链,不偏不倚地缠住了明月的胳膊,随即发力,将那手刀止在了半空之中。 两人皆是用上了力气,这铁链被拉得笔直,发出了哐啷啷的响动。 这响动自然传到麦芒伍耳中,他眼神微动,却没有停留,而是顾自迈进天楼,随手关上了门。 “瘸子,你要对咱玖爷干什么?”那头上戴着四方囚笼的人拽紧了锁链,同时抬起另外一只手的手指,将自己这奇异的面罩正面的小门打开后才开了腔。听嗓音,像是隔着百丈之遥一般,格外沙哑。 还未等明月开口,清风已经后发制人,双手紧握住那根悬在二人之间的铁链,向着两边拼力拉扯。一时间清风手臂上青筋暴露,看得出用尽了力气,嘴中也是咬着牙抱怨道:“这玩意还真结实……” 话声未落,铁链已经被清风徒手扯断。 只是,清风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已经被那乌白发色的少年摸到了身后——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吴承恩即便眼力跟上了,却就连做出一个惊讶表情的时间都没有。倒是那二当家似乎什么也没察觉一般,俯身向前,贴在吴承恩跟前,悄声说道:“爷刚才没进门的时候,听到有人说除了一个妖怪,便是你吧……怎么样,能不能让爷开开眼?” 吴承恩没动——并非是吴承恩打算拒绝——或者说,吴承恩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他握在手里的白皮妖怪便已经被面前的二当家捧在了手里,上下端详。 吴承恩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掌,这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第六章 二当家(2) 不过……区区一个小妖怪,他想看便看吧!当务之急,是那打架的四人…… 吴承恩趁着二当家移神之际,歪了歪身子朝着二当家身后望了一眼——四人已经各自拉开了架势,准备缠斗。 二当家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身子也调皮地歪了歪,挡住了吴承恩的目光,叫他偷看不得:“没事,他们玩笑呢。说起来,能除掉这厉害的妖怪,你身手肯定不是一般了得啊。后生可畏,咱镇邪司后继有人,实乃幸事。要不,爷陪你解解闷……” 说着,二当家摊开了手,似是将手中的白皮妖怪交还回去。吴承恩一时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何心思,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二当家似乎发觉吴承恩为难,索性俯身,将那白皮妖怪放在了地上。 “成何体统!”一声雷鸣般的喝骂,充斥了整个庭院,惊飞了周围树枝上的酣鸟。吴承恩回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血菩萨已经站在了众人面前。稀稀落落的,几只六翅乌鸦从天而降,伏在了自己主人的身上。 “壁水貐,你这半年借口养伤,一直留恋青楼未回。朝廷不追究便罢了,你才一露面,便要生事么?”血菩萨怒目圆睁,语气十分重。听得出,他称呼的乃是二当家的星宿名字,而并非其他;这代表着,血菩萨是真动了气。 二当家这才耸耸肩膀,吐吐舌头:“罢了罢了,你们不识玩笑,爷便不好玩闹了。” 只是,二当家背后的四人依旧剑拔弩张,丝毫没有作罢的意思。 “骗子,瘸子!”血菩萨皱着眉头,抬起了手,指着两人;一只乌鸦已经栖息在自己主人的指尖上,蓄势待发,“身为衙门下人,二十八宿各个都是你们主子!怎的,想要以下犯上?” 这话一出,那清风和明月才愤愤然收了架势,虚跪在地上,低声回道:“小的不敢。” “没事,爷就喜欢这样。大家明刀明枪,才是咱镇邪司的风格!爷饿了,咱们走吧。”二当家显然没有怪罪的意思,哈哈大笑,然后挥手招呼着身边的两人一并离开。看方向,这三人还真是奔着后厨去了。 待到三人走远,清风和明月才起了身,却都是气鼓鼓不肯说话。 “你们俩……”血菩萨皱着眉,才说出三个字,便能听出他按捺着心中的暴跳如雷。 吴承恩素来就是最怕这黑脸的血菩萨,知道他脾气大得很;这般时候,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清风明月,心生同情,壮着胆子开口道:“也不怪他二人,刚才那二当家说话确实不妥,他俩这才……” 话没说完,吴承恩发现血菩萨的目光缓缓压在了自己身上,立时便是一个哆嗦。 “你可知道二当家身边的两人是谁?”血菩萨咬咬牙,开口朝着吴承恩问道。 “呃,确实没见过,是谁?”吴承恩缩了缩脖子,勉强回答。 “白头发的那个小子是太岁,二十八宿中的井木犴;另外一个高个子,脑袋戴着一个笼子的那个,是子囚,星宿是斗木獬。”血菩萨见吴承恩这般反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才你若真是继续唐突上前,现在你师兄就得找他们拼命了!我生气,不是气骗子瘸子与人厮杀;我是气,他俩身为你的书童,明知道二当家从不与人近身,他们却故意不予警示!” “原来大人都看到了。”地上的清风撇撇嘴,似乎是心有不甘。明月抬起头,似乎想要答话,两人却同时被突然迎面袭来的乌鸦正中面门,一并向后摔去,脸上更是血流如注。 “伍大人交代过你们,要你们看紧了吴承恩,你们却好……”血菩萨抬起手,收回了两只乌鸦,“怎的,想要借刀杀人吗?你们……” 血菩萨还没说完,地上的明月却摇晃着身边的清风,一直呼喊——眼见得那清风挨了血菩萨一击后已经晕死过去,血更是止不住。 吴承恩俯下身,试了试他的鼻息,顿时一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这血菩萨,果真是杀戮成性,拿下人不当人!虽然吴承恩与自己的两位书童并不亲近,但是人命关天。于是他便急忙帮着明月一起抬起了清风,抓紧送到天楼去给麦芒伍瞧上一眼,说不定还有救。 看着三人狼狈离开,血菩萨也是不好发作,叹了口气,浑身上下便化作无数乌鸦,在院子里消散了身影。 乌鸦散尽,三人已经到了天楼门口,吴承恩抬起手准备敲门。被吴承恩架着肩膀的清风悄悄睁开了眼,略微巡视一番后,登时便自己站直身子,拦住吴承恩敲门后自己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吴承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 “装死而已,没大碍。”清风摆摆手,示意吴承恩不要多事,回头再吵到了伍大人。其实清风这也是没办法,不然要听着那血菩萨唠叨好久。 “但是,我刚才试了你鼻息、脉搏,你是真的命悬一线了啊……”吴承恩还是不懂其中变故——就算是装死,如何能如此惟妙惟肖? 清风朝着明月一笑,明月点点头,在怀里摸索一番,然后掏出来了什么东西,扔给了吴承恩;吴承恩匆忙一接,这才看到,竟然是刚才被二当家放在地上的那只白皮妖怪! “借花献佛,还你。”清风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抓住的它,该知道厉害吧?这烛妖只要拍人面门,便能夺人魂魄。我刚才就是趁着跪在地上的时候藏起来的,等到乌鸦飞过来的时候,抓着烛妖的小手顺势朝着自己的脑门一拍……失了魂魄,可不就跟死了一样嘛!当然了,要想不让血菩萨看出破绽,那只有瘸子莫属。他一看我的行动,就知道了我的心思,立时扑过来抱着我是假,将白皮妖怪藏起来是真。我俩这一招瞒天过海,才省得你多挨上半个时辰的唠叨……” 说着,清风明月便打算离开。 吴承恩愣了愣,疑惑地举起了手里的白皮妖怪:“只要拍了面门便能夺人魂魄?奇怪了,那青玄挨了他一掌,怎么没事呢?” “甭吹牛,不可能。”清风嗤之以鼻,好像吴承恩说了天大的笑话,“这烛妖厉害就厉害在这一招上,任何人都不能幸免——哦当然,可能除了公子你是个例外。” “我?”吴承恩听得云里雾里。 “对啊,公子本来就挺缺魂的,这烛妖自然是奈何你不得啊……所以这么危险的妖怪,我才放心交由公子去除嘛。”清风认真地说完了这句话;隔了片刻,明月才听出了玄机,嘿嘿傻笑。 吴承恩顿时气得红了脸,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他刚要发作,却听到背后天楼的门吱呀一响——回头望去,麦芒伍已经站在了门口。 清风和明月急忙跪下,嘴中谢罪,说道:“小人几句玩笑吵到了大人休息,罪该万死……” 麦芒伍却摆手示意二人不要插嘴,然后看着吴承恩手中的白皮妖怪,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说,你师兄青玄面门挨了这妖怪一掌,而没有倒下?” 吴承恩迟疑地点点头。 麦芒伍面色凝重地招呼他进天楼:“这里不方便说话,进来。” 衙门的另一端,后厨内。 玖正与子囚、太岁围桌而席,旁边做菜的一个大嫂笑脸吟吟不断上菜。玖倒是不拘一格,顾不上身份体面,夹一口菜入嘴一嚼,便忍不住高声称赞一句好吃。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与旁边的大嫂闲话,说自己在外半年,就惦记着这个味道、这个手艺。 大嫂笑得开心,嘱咐着玖吃慢点,然后便去外面拿酒了。 “还以为瘸子和骗子会入二十八宿,没想到竟然是那个弱鸡。要不是伍先生止住了他的步子,我一口便……”那叫太岁的少年看着眼前的二当家,不晓得这些家常菜到底哪里值得二当家如此盛赞。 “先吃饭。”二当家并不搭腔,只是用筷子指了指盘子。太岁也不多说,终于是动了筷子。 而子囚直接下了手,抓起一把菜饭,照例是将自己头上小小的囚门打开,然后一并塞了进去。 正当三人专心填饱肚子之际,后厨的门推开了——只是,进来的并非刚才的厨娘大嫂,而是—— 另一个玖。 这个玖站在桌前,看着正在吃饭的自己,开口说道:“那个书生去了天楼。” 而正在吃饭的玖只是点点头,说道:“饭菜不错,好久没吃到这个味道了。反正你也进不去天楼,不如趁热乎坐下尝尝?” 站着的玖点点头,取了一双筷子,坐在了桌前:“尝尝吧……毕竟是镇邪司的手艺。” “那便少吃一些。”忽然间,两个玖异口同声,同时举起了筷子,“留留肚子,毕竟晚上,还要跟三国师一起用膳呢。” 第七章 邀约(1) 吴承恩虽然已经入了镇邪半年有余,来天楼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这里平日里只有麦芒伍一人,方便他起居。毕竟麦芒伍不仅需要掌管镇邪司大小事务,每日里还得额外操劳国事替皇上分忧。 这是衙门里早就有的规矩:一般事情,找管家处理便是;没有什么紧要事务的话,是万万不能打扰麦芒伍休息的。 吴承恩刚进天楼,就看到前面的麦芒伍随手一挥,紧接着天楼的石门自动关闭,而门闩也一并落下、锁好。霎时间,整个天楼都变得寂静、黑暗。走不了几步,便看到天井投下的唯一一束光芒落在了棋盘上。 麦芒伍走到光芒前坐下,吴承恩则因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走得有些磕磕绊绊,最后落脚时一个没站稳,险些掀翻了麦芒伍面前的棋盘。即便吴承恩用手撑住了身子,还是将棋盘上的几个棋子撞飞在地,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吴承恩急忙俯身去捡地上的棋子。却听得麦芒伍幽幽开口,说了一句话: “小心二当家。” 吴承恩一愣,顾不上地上的棋子,匆忙坐直了身子。 他从回来时就察觉到衙门的气氛不对劲,方才又见了清风明月与那二当家身边的子囚太岁起冲突,而麦芒伍和二当家却都没有太过强硬地阻止,如今又听麦芒伍的嘱托,便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麦芒伍跟二当家似乎有些不合。 “他之前一役自称负伤,便一直离了衙门,在京城鬼混。”麦芒伍整理了一下说辞,重新开口,“眼下他突然归来,我觉得,定是和前几日宫里失火有关。” “啊?宫里失火了?”吴承恩十分惊讶。 “也许只是个契机。国师那边已经封锁了消息,只是大火这件事却故意走露了风声,似是掩饰。”麦芒伍摇摇头,没有多说,“而且,若不是有什么缘故,我不晓得这天下谁能请得动他回衙门。但是,既然玖回来了,他便一定会盯上你的。” “盯上我?可是我和他无冤无仇啊!” 麦芒伍张开嘴,却没有说出心中的话:二当家这人,最不喜欢的便是二十八宿中的弱者。是的,二当家足有资格评判别人的强弱——想到这里,麦芒伍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隐隐作痛。 “玖这个人,行事比较偏激;跟在他身边的太岁和子囚,更是心狠手辣。若是你有把柄被他抓住的话,可能会出大事。” 吴承恩低下头,半晌才道:“伍先生,您说我来镇邪司这些日子,何时惹过祸?即便生了事端,那也是祸事找上我。这事儿,总不能怪我吧?” 说着说着,吴承恩忽然捶了一下地板,恨声说道:“况且,我做人坦荡,心中无愧,不怕他盯着!” 麦芒伍点点头,似是赞同,然后手微微一探,从棋盘下面摸出来了一个首饰盒大小的木盒。吴承恩借着天井的光略微一看,那木盒大概是红木的材质,雕纹虽然不大清楚,却也精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盒子上刻着一个大大的“李”字。 李? 吴承恩心中一跳,难不成是…… “这是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麦芒伍递过去了盒子,看着吴承恩明亮起来的表情,点了点头:“猜得没错,这是李家小姐寄送于你的东西。” 这木盒,巧不巧正是昨夜送到的;而送来这木盒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晋。 李晋本打算悄悄来同吴承恩与青玄叙旧,却偏偏赶上两人不在衙门。李晋碍于身份,自然无法光明正大地等。无奈之下,他只能留下李棠的这个信物托麦芒伍转交,自己先离去了。 “真的是李棠?!”吴承恩脱口而出,语气充满惊喜。 京城一役结束后,李棠便被她家的执金吾带走,吴承恩以为她已经回家,但收到她的来信后才知道她还去南疆祭拜了杏花。当时吴承恩很想回一封信,但苦于李棠行踪不定,或许当信去到南疆时,她已离开南疆回家去了,而李家所在更是神秘,寻常人等怕是寻觅不到,于是写信一事只得作罢。后来李棠也没再来信,所以这半年他们便断了联系。 吴承恩还以为,李棠说不定早就将自己和青玄忘了呢!哦,说起来倒也没错,青玄的话,李棠估计早就忘掉了。 看着喜滋滋的吴承恩,麦芒伍叹口气:“与执金吾互通有无……你可知道,二十八宿的人会怎么看这件事吗?” 一句话,令吴承恩欣喜的表情微微一僵,他摩挲着手里的盒子,小声辩解道:“这……李棠又不是执金吾,所以……对吧,我不是和执金吾互通有无……” “对。”麦芒伍点头,“你是和执金吾的主子来往。这确实不叫互通有无;论起来,这应该叫做意图谋反才贴切。” 吴承恩闻言不由瞪大眼睛,有这么严重吗?在他心中,李棠首先是他的朋友,然后才是李家的少主啊。 “而且……”麦芒伍示意吴承恩将木盒收好,继续说道,“因为你是我同血菩萨一起招纳进来的人,所以,二当家自然认定你属于我的派系,更会注意你。如此,你更是只能万般小心。” “你们二十八宿还分派系?这衙门真的分裂啦?”吴承恩刚将木盒藏入袖口之中,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咱们二十八宿。”麦芒伍纠正一句,抬头看着天井,“其实,也并非分裂。玖虽然是二当家,但是大当家临走之前,还是让我当了镇邪司的管事……我的理念很简单,既然身为衙门的人,便要忠于朝廷。但二当家这个人,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将二十八宿这个名号提升到天下第一的位置。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吴承恩听到这里,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说道:“那是,你们这里的疯子各个都是这个想法,就连你们那个千里眼和顺风耳也是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不……玖所谓的天下第一,是超越了朝廷所囊括的概念。”麦芒伍说这句话的时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压低了自己的嗓音:“玖不是朝廷的壁水貐,玖也不是镇邪司的壁水貐。玖,他只是二十八宿的壁水貐。” 吴承恩听得有些恍惚,略微揣摩之后,又是吓了一跳,急忙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开口试探道:“你是说,他要谋反?” 麦芒伍沉默不语;片刻后,他抬起头,不置可否地转移了话题:“找你来,其实并非为了二当家的事情。提及于此,只是嘱咐你不要被拿捏住把柄。我真正想谈的,其实是你的师兄,青玄。” 吴承恩假装没听懂,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道:“那我去给你把他叫过来”。 “吴承恩。”麦芒伍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封印过青玄?” 吴承恩身形一滞,几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青玄又不是妖怪!” “刚才清风的话虽是玩笑,倒也属实。”麦芒伍却不为所动,盯着他继续说道:“那烛妖虽然身法不行,但是对于敌手来说,只要拍中面门,便会被随机勾走三魂六魄中的某一魂魄,从而一击必杀。除非…… “除非这人本身魂魄就不完整,而那烛妖想要勾走的又正巧是此人缺失的魂魄,便可以躲过这一招。” “什么意思?” “你我都知道,青玄容易被人遗忘。但是,究竟什么人才容易被人遗忘呢?”麦芒伍抬起手,在吴承恩面前凭空写了两个字。 吴承恩看出了,写下的那些笔画,组成的两个字正是——“青玄”。 “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人,才容易被人遗忘。”麦芒伍说道,“你没有发现,最近青玄有什么变化吗?” 吴承恩垂下眼眸,似乎是在仔细思考,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变化,只是话比以前多了一些。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变化吧?我倒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正好,以前冷冰冰的,三天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估计是京城热闹,所以他也变得暖了一些?” 麦芒伍只是点头,却未点破心中的一个玄机——甚至直到刚才,麦芒伍自己也没有留意到的一个细节。 那就是,昨夜李晋与自己会面时,说的那句寒暄:“哎呀,本来还想挤兑挤兑吴承恩那个穷秀才和青玄呢,可惜了。” 这本来只是一句家常话,所以麦芒伍当初并未留心。但是……将近半年未见,如何李晋竟然还记得青玄? 麦芒伍心里知道,即便再相熟的人,几日不见青玄,这人便会遗忘掉关于青玄的一切。这件事,之前李晋也禀报过。可是现在……似乎青玄渐渐地能被人记住了。 这个变化,似乎是从武举时开始的。虽然麦芒伍当时并未留心,但是青玄禅杖上的玉环,细算下来,似乎比初见时少了一个。 而之前关于青玄的那些碎片化的回忆,逐渐在这半年内不断拼凑起来,变得完整。 “就仿佛是……某些原本被封印的东西,渐渐泄露出来一样。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麦芒伍说的这番话很含糊,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理清头绪。 吴承恩听到这里,面露惊诧,轻轻点了点头后,却又赶紧摇头:“那也不对啊……我是真的没封印过青玄,我只会封印妖怪,用内丹做墨……这件事我没必要骗你。我们师兄弟俩,从小便相依为命,他是人是妖,我再清楚不过了……青玄如果真的是妖怪,哪怕瞒过了我,还能瞒过你们整个镇邪司吗?哦不是,是还能瞒过咱们整个镇邪司吗?” 麦芒伍被这句话逗得微微一笑,内心却越发感到疲倦。 “说起来,你的书里,写到过惊天变。”麦芒伍思来想去,还是抓住了唯一的线索发问。 第八章 邀约(2) 吴承恩点头,但是又摇头:“没错。不过说真的,我也不记得那一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了……看过的人呢都说这一章最精彩,我也就是稀里糊涂糊弄过去。真的,以前我都不记得这是我写的。后来我才想起来,这篇确实是我写的。那时候我和青玄,在……在……” 说到这里,吴承恩并非故意迟疑,反而面露难色,绞尽脑汁在尽力回想:“奇怪了,好像还是想不起来……” “记不起便记不起吧……”麦芒伍并没有继续追问,反而示意吴承恩不必再勉强回忆。 吴承恩却没有说话,依旧紧皱着眉。 奇怪,好像之前也是这样,他曾努力回想过多次,但都想不起来,那一日,那一刻,究竟发生过什么。 段段回忆,仿佛飘落的雪花一般;明明它近在眼前,你身手去抓,雪花却又在手心里消失不见了。 到后来,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内心深处会不自觉地担心青玄破戒……而一旦青玄破戒,便会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但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发生呢?吴承恩不知道。 麦芒伍见自己并不能从吴承恩这里得到更多有关青玄的讯息,吴承恩也一脸疑惑,便没有久留他,请他喝了一杯安神茶后,便送他出了天楼。 吴承恩出天楼之后,直奔房间。看到青玄照例在地上闭目打坐,表情安详,吴承恩心中便也释怀了。 青玄如此稳重,能有什么事?肯定是自己多心罢了。 “醒醒,青玄。”吴承恩蹲下身子,轻轻摇晃着青玄,“李棠给咱们寄东西了。” 青玄睁开眼,听到李棠的名字,眼神带了几分怀念。 吴承恩想起麦芒伍的嘱咐,转身悄悄关紧了门窗,这才走到书桌前,掏出袖子里的木盒。 “首饰盒?”青玄看清楚木盒上精致的花纹后,忍不住调侃道,“该不会是李棠送你的陪嫁首饰吧?” 吴承恩连连否定:“怎么可能?师兄你可莫要乱说!之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私奔那件事是误会啊,纯粹是李晋胡说八道,李棠才不会当真呢!” 再说了,哪有人送陪嫁首饰是这样送的? “开个玩笑而已,你紧张什么?”青玄忍俊不禁。 吴承恩低下头去,耳根有点发红,口中却是嘟囔道:“谁紧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木盒,霎时间里面的东西仿佛珠宝一般光芒四射—— 吴承恩心下不由一沉,完了完了,这珠光宝气的,难不成真如师兄所说……李棠真的…… “哎呀,李棠姑娘真是……哎呀!”吴承恩微微闭了闭眼,却又眯着一条缝,偷偷看向那木盒内里。 待到光芒散去,一棵完好的蒲公英映入眼帘——并无珠宝首饰一类的贵重物品。 蒲公英?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吴承恩细想,窗户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嘁”。随后,便听到了清风大大咧咧嘲弄的声音:“大惊小怪了半天,原来只是棵散花苗子,没劲。” 吓了一跳的吴承恩气不打一处来,打开窗户想要骂上几句解恨,却发现清风和明月已经走了。那清风还回过头,不打自招地说道:“吴公子,这玩意一吹就散;人家姑娘家的意思多简单:散了吧!哎哟明月你看见了吧?他刚才那自作多情的丑样,哎,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明月也是一直点头,瞅着吴承恩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你你你你!”吴承恩气得恨不得扒窗户跳出去打上一架;还好,青玄及时拦住了他。 吴承恩现在,是真的羞红了脸。完了完了,这清风知道了这件事,等于整个京城知道了这件事……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期待木盒里有首饰,但无论如何,这蒲公英却出乎他的意料。 李棠这位大小姐也是,难得联系,怎么又变着法地捉弄人呢? 给他不远万里送来一棵蒲公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吴承恩内心慌乱,表面却佯装镇定,他拿起那棵蒲公英,仔细看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名堂,随后憋了一口气,试着朝蒲公英花骨朵吹去——见到蒲公英,也只有这本能的举动了吧? 未曾想到,那蒲公英虽然飘落了阵阵白樱,但是花骨朵却依旧完好无损。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那些飘下来的花瓣,落在书桌上后竟然编排成了娟秀的文字—— “应该是信。”青玄看了看,给出了答案:“不过我却看不懂,估计是李家的秘术,只能你一人看。” 吴承恩这才长出一口气——总算,歪打正着,猜出了李棠送来这棵蒲公英所带的玄机。 他细细看了看那文字,里面提及的是青玄与自己两个人,字里行间果然是李棠的语气。吴承恩便说,确实是写给咱们两人的,于是他便念了出声,方便青玄一同聆听:整封信倒也没什么正事,除了问候一下青玄和吴承恩外,便只是李棠一个劲儿抱怨在家无聊,哥哥管得又严不好再偷偷跑出去玩。而且家里面最近在办水陆大会,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找不到…… 信的最后,李棠写道:“如果方便,你与青玄大可以来找我玩。只要顺着蒲公英走,便能找到我家。总之,这一届的水陆大会很有趣的,比京城还要热闹。吴承恩,带上青玄一起来吧。顺便,你带上一本大文豪写的书也行——不过,估计还是没人出版吧?” 吴承恩念完最后一句,撇了撇嘴,但很快又露出几分笑容。 他已经能想象出李棠写最后一句时那骄傲又忍不住笑起来的神态,也罢,多日不见,任她随意调侃吧!反正无论自己的书有没有出版,把书稿拿过去后,她还不是一样会看? “总之,李棠是邀请咱们去李家参加水陆大会……青玄,去不去?” “你拿主意就好。”青玄看不懂那信上的字,索性全权交给吴承恩。 其实他知道,吴承恩肯定会去的。他自己倒是也想趁机带吴承恩历练一番,李家的水陆大会么……刚好是个不错的机会。 吴承恩点点头:“好,那咱们过几天就出发!” 他随即掏出纸笔,将之前捉来的白皮妖怪放在桌子一侧,笔尖一点——一篇新的故事,便已然落在了纸上。 “再加上这篇新的蜡烛精的故事,我就不信,你能忍得住不看我写的故事!”吴承恩喜滋滋地自言自语,写完这一篇蜡烛精故事后,他拿起书稿吹了吹,期待墨迹能快点干。 “青玄,我出去一趟!”吴承恩略微收拾一番,便要出门。 “你去哪儿?” “找那个书商去!”吴承恩拿起书稿向外走,步子都比平常迈得大了一些。 门关上了,脚步声远去,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青玄看着桌子上的花絮,心中倒是开心:李棠的一封信,倒是让吴承恩又变成自己身边那个熟悉的师弟了。 只是,信里面说,随着这蒲公英便能找到李家?这又是如何做到的?青玄思及于此,不免好奇,又拿起那蒲公英端详——饱满的花蕊,即便已经撒了一桌子,看起来却依旧圆润。哦,秘密在这儿啊……多半是吹着这蒲公英,随着飘不完的花絮走吧…… 只是……青玄忍不住笑了笑,朝着那蒲公英吹了一口气,果然又散出了不少花絮——目的地何止千里,真要这样走到李家,水陆大会怕是已经开完了吧? 突然,青玄脸上温存的笑容凝固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刚才呼出的那些花絮,再一次组成了文字——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文字,青玄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青玄摇了摇头,虽然收信人确实是自己,但是这似乎不是李棠本人写的信。行文措字之间,丝毫不像是李棠的语气。虽然看得出写信的人在尽力模仿,却终究还是捉不准李棠给人的那种调皮的感觉。信的开篇,确实是称呼青玄,信的内容也跟写给吴承恩那封几乎大同小异,无非是抱怨家里无聊,邀请青玄和吴承恩去玩…… 只不过,信的最后,有一处关键性的不同;这第二封信里,并未提及水陆大会,而是换了措辞: “这一届的百妖大会很有趣的,比京城还要热闹。 青玄,带上他。 一起来吧。” 第九章 密谋(1) 京城,子时,百花楼。 此时的百花楼,灯火辉煌,说是照亮了夜空也不为过。已经过了半夜,这里的客人们却兴致正高,传杯换盏好不热闹。漂亮的姑娘们如同下凡的仙女一般,一个个打扮精致、浓妆艳抹,醉倒在一位位君子的怀里。 大堂之中,场面更是有趣——正中的一桌上,只有一个男宾吃饭,身边却围绕着不下二十个姑娘;就连旁边桌子接了买卖的女子们,也不住眼地朝着这边打量。 只因为,坐在这里吃饭的,正是京城第一俊——玖。或许这些人并不知道玖有着镇邪司二当家壁水貐的身份,但是见他一盏接着一盏灌下杯中花酒,还不忘与周围女子谈及风花雪月——这份游刃有余,着实透露出十足的男性魅力。 此人乃是常客,老鸨素知其出手阔绰,便一门心思地招待着这位财神爷。即便因此会冷落了周围其他客人,那也是稳赚不赔的。老鸨尚且如此,也难怪那些接了其他客人的姑娘们不断张望,心里面痒痒的,开始朝三暮四了。 虽说这场面令不少出来寻开心的人火大,却也暗合了某些人的心思。这不,有三个人进了门后便低着头直奔二楼,走向最偏的雅间——这一看,便是不希望被人看到身份的主,就连面孔也用薄纱遮蔽。平日里,这打扮绝对要被拦下来一五一十问个明白的。也幸好玖在楼下招摇,这三人自打进门,竟然没人发觉,甚至连个出来招呼的人都没有。小二和龟公,甚至门口的迎宾小哥,早就围着楼下的玖打转啦,真是老鸨赶也赶不走。毕竟,玖爷随手给的赏银,就足够抵得上半年的月钱。老鸨再骂,能扣几个银子?有这份诱惑在,谁还能安得下心忠于职守呢? 那三人上了楼,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便推开了雅间的门,鱼贯而入。而雅间内,坐于桌前的只有一人——玖。 没错,楼下的玖乃是吸引众人目光的,雅间里的玖才是等待客人的。 后入的三人卸掉脸上的面纱,正是当今朝廷位高权重的三位国师。 琥国师与烊国师原地立住,客气地招呼了一声:“二当家久等了。皇上今日休息得晚,我们离不得身,这才耽误了时辰。还望二当家不要见怪。” 却见玖只是闷头吃菜,对这两人的招呼理也不理,这举动,着实让两位国师下不来台。 “咱们之间又不是朋友,不必假惺惺地客气寒暄了吧?”麓国师倒是没有在意玖的态度,甚至笑了笑,然后直接拉了椅子坐下。 玖这才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笑脸:“所以爷才喜欢跟你打交道。就是嘛,大家开诚布公,多好!明明就是爷想弄死你们三个,你们三个也想弄死整个二十八宿,何必惺惺作态?来来来,喝酒。” 说着,玖忽然一改刚才的高冷,人顿时热情起来,帮着三位国师一人一杯地满上了酒水。琥国师和烊国师端起杯子互相看看,并没有随着玖一起一饮而尽,反而是看着麓国师,似乎是在等他拿个主意。 麓国师并未理会二人眼神,他很是从容地干了手中那杯酒。琥国师和烊国师这才也一并喝了。 “怎么可能下毒呢,他鼻子那么灵。”玖显然是看穿了二人的心思,指了指麓国师后耸耸肩膀,言语之中丝毫不留情面。 “时间有限,我们得在皇上醒来之前回去。咱就开门见山吧。”麓国师夹了一口菜,咽进了肚子里,“皇上清修结束,静养也只到后天为止。也就是说,大后天,皇上便要上朝了。” “爷早就是一介布衣了,麓国师不会不知道吧?”玖似乎很奇怪麓国师为何会说出这番话,“如果只是来提醒我上朝的话,那我可走了。哦对了,楼下的银子,你可得替我出啊。” “你我都知道,皇上的金銮殿龙椅前,挂着十二道赤金虎符。”麓国师继续夹了一口菜,不紧不慢地说道,“但现在,那调兵遣将用的虎符,丢了一枚。” 一旁的琥国师与烊国师,似乎根本无心吃饭;听到麓国师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段话,他俩的脑门上已经流下了层层冷汗。 这件事如果被皇上知道的话,恐怕不止杀头那么简单了…… 眼下,南疆刚刚平复,却依然有零星反贼拼死起势,还远远谈不上太平。至于狮驼国那边,这些年一直都是不断增兵,而且是——增重兵!朝廷怕的,就是与狮驼国顿生战事,这才一直小心防备。毕竟与南疆不同:西北方位,朝廷与狮驼国、李家三方接壤,谁先动手,便会被其他两家势力联合瓜分。 按捺不住的话,朝廷可是要吃大亏的! 然而就在这种时候,一向保存周全的虎符竟然被人窃走了!琥国师和烊国师知道,倘若这窃取虎符之人是别有用心,用此兵符调动军队贸然发动与狮驼国的战争,那么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琥国师和烊国师光是想想,便要尿裤子了。 “神机营不在的话,边关众将士胜算应该是微乎其微吧……毕竟狮驼国兵强马壮,那三兄弟更是不好惹。”玖自然也是知道天下大势的,随口一说,便说中了眼下局势的关键所在。 烊国师匆忙点头称是:“那狮驼国确实厉害,万一招惹了他们,朝廷便会……” 话没说完,只听得麓国师非常生硬的一声咳嗽。烊国师一愣,虽然知道麓国师这是在打断自己,却不晓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合适了。 “哈哈哈,所以嘛,爷只愿意和你打交道。”玖哈哈大笑,拍了拍麓国师的肩膀,语气更是同情,“既然烊国师都说漏嘴了,咱就实话实说吧,到底是哪个家伙干的?” 麓国师知道为时已晚,只得叹气。 三位国师之中,只有麓国师迅速反应过来,玖的搭话里面其实设了一个圈套:他故意点出边境军队会被虎符蒙骗,攻击的是狮驼国。而烊国师也承认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朝廷攻击狮驼国的话,能坐收渔翁之利的,除了李家,再无其他势力。由此,玖便一下子就知道了:窃虎符者,是李家的人;有这个本事的,不必说,自然是执金吾中的家伙。 虽然不知道三位国师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是李家人做的,不过这些细节,也不用玖去操心。最重要的筹码都漏了馅儿,麓国师必然会坦诚相告的。 “前些日子,京城大火。”麓国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说道。 “三昧真火。”玖显然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是哪个白痴竟然还他妈祈雨,火上浇油啊……” 这话一说,琥国师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便是那天,有执金吾直接面见了皇上,然后……”麓国师没说完,却听到了一声脆响——抬头望去,玖再也没有了刚才调侃的表情,反而神色凝重,而且十分轻松地捏碎了手中的银杯。 此时的他,不再是玖,而是镇邪司的二当家。 “他、们、竟、然、到、了、皇、上、跟、前?”玖一字一顿地咬牙询问。 “是,但是皇上安然无恙,我挡住了他,我们……”烊国师面红耳赤,急忙替自己这边辩解起来。毕竟这么丢人的事儿,可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玖不耐烦地抬起一根手指,挡在了自己的嘴唇上,示意烊国师闭嘴——同时,一根黑色的铁链不知从哪里飞来,横着一甩,便将烊国师的脖子层层缠住——铁链勒得很死,烊国师别提说话了,就连喘气都极为费劲。 烊国师挣脱不开,便用眼神向其他二人求救。 只是,麓国师看也不看,继续吃菜:“只是来送帖子的。虽说最开始撤走其他守卫是我的主意,但是后来想想,我可能只是正中了皇上的心思而已。这段日子,李家的人哪天来都不奇怪。” 玖恍惚了一阵,随即掐指一算,点了点头:“哦,醉生梦死太久,差点都忘了。水陆大会啊……”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知道对方只是送请帖后,我的确大意了。”麓国师说得坦坦荡荡,将自己的失策表述得更像是光荣伟大。 “于是那个下三滥打着送帖子的旗号,偷了虎符?有意思。”玖又笑了,甚至开心地轻轻拍了桌子,“不过,你告诉我这么多,想让爷干啥呢?丢了虎符,杀头的是你们,打仗的话,爷参军就是。别回来你们说,就是为了让爷听一个乐,那爷还真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麓国师笑了,随即从袖口掏出来厚厚一沓银票:“自然是希望二当家能帮忙将虎符找回来。吾等三人不善打斗,与执金吾打交道,也只能依仗二十八宿了。” 玖伸出手,略微掂量了一下银票的分量:“我听说,南疆那边的赈灾款被克扣了不少啊……” “南疆小意思。有那奎木狼在,料想南疆也出不了什么变故。”琥国师似是心虚,便匆忙开口,示意玖不必多想。 玖扭头看了看琥国师,却没说什么,只是把银票放在了桌子上。 “有这钱,为什么不去鬼市雇人,却找爷?”玖双手放在脑后,斜靠着椅子。确实,能出得起这个分量的银子,鬼市才应该是麓国师的第一选择;而绝不是与之不共戴天的镇邪司。 毕竟在鬼市,有钱能使鬼推磨。 麓国师摇了摇头,笑了笑:“这一次,我还真是特意不想让鬼市的人参与其中。” “为何?”玖这一问发自真心。 麓国师笑得越发深沉,他四顾端详了一番,说道:“二当家把青楼当家,这百花楼,想必不陌生吧?” 玖点了点头,自然是知道这里的底细。 第十章 密谋(2) 这百花楼,乃是京城里面第二大的青楼,背后正是三国师出资撑腰,这也是为何今日会面会选在这等烟花之地碰面的缘故。仗着三国师的这层关系,百花楼可算是风光过好一阵子,当时人都说,百花楼,楼上楼,可摘明月,夫复何求。 确实,原本这百花楼在京城是头一号,无奈这几年地位渐渐被取而代之。倒不是说百花楼生意萧条;真要算起来,买卖倒是比之前还好。只是,奈何京城里突然有了一家更大的青楼抢占了头名,并且背景神秘,令人摸不准一点脉搏。 “那新崛起的皮肉生意,背后的老板,便是鬼市的铜雀。”麓国师兜了底子。 “那又如何?”玖似乎有点不大理解了,“难不成,麓国师觉得对方扰了你的青楼生意,便不想与他做买卖?麓国师,爷倒觉得是你小家子气了啊。” “不。”麓国师笑了笑,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扳指,“以前,是我小瞧铜雀了。那厮看似容易把控,表面上唯利是图,实则心里面却是观望着天下的大买卖。这个人,绝不可小觑。现在虎符一事,知道的人不过你我;我担心,如果这件事被那铜雀知道了,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将虎符弄到自己手里,然后利用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物件,给自己谋求天大的利益。” “天大的利益?”玖歪了歪脑袋,“想不出来怎么得这天大的利益,更想不出来这天大的利益是什么。” “这便是你我不如他的地方。”麓国师坦言,心中表了三分敬佩,“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的想法,自然与你我不同。我只是怕,怕铜雀知道了以后,会拿出甚至十倍于桌子上的这些银票。要是拼钱的话,坦白而言,我毫无胜算。” “懂了。”玖点头,认可了麓国师的说法,“那铜雀,爷也略有耳闻,这半年多四处都有他的风声可闻。而且听说,他与我们家老伍关系不错,难怪你要提防一手。” 说着,玖捡起桌上的银票,同时轻声念道:“子囚。” 缠在烊国师脖子上的链子终于松开了;而戴着囚笼头套的子囚,忽然从上而下落跪在了玖的身边。 “二当家。”子囚低着头,用手拨开自己头套上的笼门后,开口说道。 “收好。”玖将手中的银票递了过去。 子囚点头,用手指尖握住门面上的囚门,然后另一只手将银票卷了卷,径直塞了进去。末了,他又小心关好了这囚门,看玖没了吩咐,这才悄然退下。 “找不回来的话,银子退你一半。”玖倒是爽快,主动说了这句话。 “二当家痛快。”麓国师似乎并不意外他狮子大开口,顺手给玖又满上了一杯。 “只是,机会不大。”玖一饮而尽,似乎有点为难,“只有三天左右的时间,虎符要是没出京城便好,能知道是哪个执金吾干的也好。若是两者都没办法,爷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无所谓。”麓国师似乎早就料到了此事成面不大,“找二当家帮忙,纯属惺惺相惜。既然二当家仗义相助,那我也送二当家一份薄礼吧:寻虎符,只是双计之一。万一找不回这虎符……替罪羊,我早已谋划好由谁来做了。” 玖眨了眨眼睛,然后忍不住笑了:“当着我的面说出这句话,想必我猜对了。” “就像你说的一样,咱们并非朋友。但我欣赏二当家的直来直往。”麓国师点头,示意玖确实没猜错,“既然如此,那敌人的敌人,多少也算有点交情。如果虎符回不来的话,那就由麦芒伍一起陪葬。这么一来,镇邪司的管事,便只能是二当家了。这份薄礼,不错吧。” 玖眨了眨眼睛:“的确不错,不过……麓国师不怕爷故意不去使劲,留你一半银子,又得了镇邪司吗?” 半晌无人说话。 琥国师和烊国师下意识地望向麓国师,这镇邪司二当家说的也不无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岂不是赔了银子又得不到任何好处吗? “不,你不会那么做,因为你不是那种人。”麓国师从容一笑,恭维着开口。 玖也笑了:“确实啊……找执金吾打架这么有趣的事儿,怎么会不用心呢……” 麓国师掐算了一下时辰,暗道是时候回宫了;再晚,恐怕皇上醒来要起疑心。玖也并不打算久留,就等三国师离开后,自己再离开。 他花天酒地倒无所谓,毕竟曾经有过这样的“威名”;但要是被镇邪司的人知道自己花天酒地是假,同三国师见面才是真,那便麻烦了。 这唯一的担忧,自然逃不过麓国师的算计。 “你放心,二十八宿出入这种场合的人本就少之又少。”麓国师胸有成竹,早就计划周详,“再加上,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百花楼乃是我们三国师的地盘。即便你们二十八宿的人出来寻欢作乐,为了避嫌,都会绕着这里走。否则,单是出入百花楼,便能叫人起疑心。” 这番话,说得极其在理。确实,除了玖这种夜夜笙歌的类型外,任何一个镇邪司的人,都不会来百花楼。 甚至玖自己也觉得,如果看到镇邪司别的人进了百花楼,说不定自己也会断定这人吃里扒外,当时便能了断其性命。 没错,怎么可能会有镇邪司的人来这里呢…… 三国师收拾妥当,招呼告别,刚一推开雅间的门,门口却站着另一个玖。三国师不免惊疑,回头望去。 “不在楼下喝酒,怎么上来了?”坐在桌子前的玖问道。 门口的玖示意三国师先回雅间暂避,然后招呼着桌边上的玖起身出来。 屋子里的玖信步而出,到了门口时,刚刚还明明是两个身影,此时却重叠起来只剩下一个。而与此同时,那白发的太岁和瘦高的子囚,已经从外面关上了雅间的门,然后一左一右站在玖的身边,同时向着楼下望去。 “有意思。”玖半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趣地盯着百花楼的大门。 楼下依旧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醒醒醉醉的,来来去去的,比比皆是。 而这其中,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大门口,吴承恩正在一脸局促地跟身边的一个人说着什么,继而两人进了大厅,很快便被几个姑娘包围起来。 “李先生……这种地方,我,我来不合适……”吴承恩尽力大声说道,“稿子……稿子给您,我先回去吧……” “你怎么能不来!礼部的大人就在楼上,以后你出书都得仰仗人家呢!哦,回头人家只认我李春芳,不认你吴承恩,你可怎么办?”一起来的那人倒似是轻车熟路,虽然满脸不情愿,却还是带着吴承恩从一群姑娘和醉汉之中穿梭前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缓慢,却是一点一点接近了百花楼里唯一的楼梯。 “盯梢的?”太岁嘟囔一句,便准备翻着栏杆跳下去。 “别急,爷倒要看看……”玖反而兴致越发浓厚,示意两人不要轻举妄动,以免错过一场好戏,“半年未见,老伍长本事了,竟然派人来跟踪我……怪不得啊,那骗子和瘸子没有进二十八宿……看来,新进来的这个,外号应该是‘胆子’啊!” 玖开心地笑着,人似乎有些微醺,然而扶在石柱上的手掌却不自觉收紧,捏碎了一整块石头。 老伍啊……你我虽道不同,却同是现在二十八宿中最老的一批。只可惜,我们之间隔阂越来越深,咱们已经七八年未曾说过一句话了吧……哦,别说说话了,咱俩已经连眼神都不愿意碰在一起。只是,爷懂你,你也懂爷,所谓知己,便是咱俩这个样子吧。 所以,你一直忍让着爷;而爷,也一直忍让着你。你我都知道,咱们都是为了镇邪司好,咱们心里面,都惦记着这些个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只是,蛇不能有两个头,否则走着走着,身子便裂开了,命也就没了。 咱彼此心知肚明,颇有默契。 只是没想到,这个默契,终究是有打破的一天。 更没想到的是,打破这个默契的人,竟然是你而不是爷…… 第十一章 巧遇(1) “吴承……什么来着。”玖率先开了口,看向楼下吴承恩的目光透着几分阴冷。 “二当家!”吴承恩抬头望去,发现楼上倚着栏杆盯着自己的人正是玖,不由惊呼出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正想尽快离开这种风月场所呢,结果却被抓了个正着。 还是被二当家看见的,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吴承恩出现在百花楼这种酒色之地,纯属巧合。 他本是兴致勃勃拿着书稿去找李春芳的,但门童说他家先生出去了,吴承恩为表诚意,笑盈盈地回道:“没事没事,我可以等。”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四个时辰。 迟钝如吴承恩也知道,李春芳一定在家,只是不想见他而已。 不过他也不恼,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次写的蜡烛精的故事还行,应该能入得了李春芳的眼。只要再多些耐心,一定能等到人,并成功出书。 届时,便能带着书去给李棠看了。 其实,吴承恩的猜测没有错,李春芳的确就在家里,也并非是不愿意见吴承恩,只是今日实在不巧,他着实有大事要办,而且是不太方便被人知道的大事。 前段时间,一本赞颂皇上功德、宣扬太平盛世的诗集,便是经由李春芳之手做的出版发行。这可是拍皇上马屁的事情,自然文武百官争相进稿;为了能入选诗集,李春芳私底下可是收了不少大臣们的银子。 只是呢,这些银子烫手,并非能落入李春芳一介小小书商之手。内里呢,这本诗集表面上是由礼部侍郎牵头编篡的,实则整件事都是礼部尚书在操控。得了银子后,要与人家九一分账。 而今日,恰巧就是李春芳要去送银票的日子。所以从昨天开始,李春芳便避人耳目,宣称自己病了,谢绝见客。眼瞅着一切顺利,今日晚上就能了结此事,谁又想到这吴承恩偏偏杀上门来。 碍于吴承恩是麦芒伍介绍来的,李春芳不好直言赶人,本想着对方等不到人就会离开,没想到他竟然能等这么久。 再等下去怕是要得罪礼部尚书,而礼部的大人随口一句话,便能砸了他的饭碗!想到这里,李春芳最终还是换了衣服,坦然出门,朝蹲在门口的吴承恩打了招呼。 “李先生!”吴承恩看到他出来,目光一亮,他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一瘸一拐迎了上去。 李春芳叹口气:“吴公子,咱们有话直说吧……我今日有很紧急的事要办,没空招呼你,你若没什么要事就请回吧!” “出书,出书啊李先生。”吴承恩表情洋溢着兴奋,几乎脱口而出,顺势交出了自己的那篇新稿,“上次你说没有捉妖的故事,我也觉得你说得有理,这不,新写了一篇关于捉妖的故事,你过过目,看适不适合出书?” “吴公子,要不明日您再来?我真的有要事。”李春芳一边拱手一边看着天色,朝他与礼部大人约好的地方走。 吴承恩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自然不愿就此回去,于是他抓紧机会硬着头皮,一路跟着李春芳,自荐着自己手中新稿是如何如何的精彩纷呈。 结果,这一跟,就跟到了灯火阑珊的百花楼;扑面而来的胭脂香气,让吴承恩怔了怔,随后才彻底醒了神。李春芳瞥了吴承恩一眼:这傻小子,总算是站住了。 “那,李先生,我先告退,明日咱们再……”吴承恩看清是什么地方之后,弯腰施礼,打算遁走。 “别!别走!吴公子,吴大文豪!”李春芳一把拽住了吴承恩的袖子,拉扯着吴承恩就要上楼,“既然来都来了,还是一起去吧!走走走,吴大文豪,你不能走,一并来!对嘛……你怎么能不来!礼部的大人就在楼上,以后你出书都得仰仗人家呢!哦,回头人家只认我李春芳,不认你吴承恩,你可怎么办?” 吴承恩算是彻底慌了——若是他跑到青楼来的事被青玄知道,肯定是要挨训的。 两人拉扯之间,便到了楼梯口。 恰在这时,吴承恩背后传来那种阔别半年的阴冷感觉,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 杀气。 他下意识地推开了李春芳,但回头看却没发现任何人。 奇怪……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明明感觉到了杀气…… 正疑惑时,楼上玖的声音印证了他刚才的感觉。 而方才被他推开险些栽倒的李春芳,已经被人一把扶住;李春芳抬头,看到扶着自己的人,乃是一个乌白发的少年——此人眼熟,虽然李春芳与镇邪司走动不多,但是依稀认得这好像是二十八宿的太岁? “上去,与你无关。”太岁待李春芳站稳,便让开了楼梯,并不打算将其牵连进去。李春芳虽然疑惑,却也不打算招惹是非,自顾自前去赴约了。 玖刚刚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这李春芳并非有什么本事在身上。估计是因为这百花楼乃是三国师的地盘,吴承恩又身为二十八宿,这才找了一个达官显贵替自己打掩护吧。当然了,更大的可能是入一趟百花楼花销太大,麦芒伍的眼线需要这么一个人来替自己付银子吧。 如此思量,玖才没有为难那李春芳。 完了,纵使麦芒伍千般叮嘱,自己还是被二当家抓住把柄了!吴承恩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他依稀记得好像朝廷有法度,身为朝廷命官,是不得出入这种烟花之地的——眼下坏了朝廷的规矩,岂不是要被拿捏一番? “我,我不是来这里那个的……我是来找李先生商量出书一事,所以才……”感觉到那杀气是从玖身上散发出来的,吴承恩忐忑开了口,试图辩解一番,顺势转身指了指楼上;但是,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刚才明明站在楼上的玖,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侧,正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 哎?吴承恩揉了揉眼睛,再次抬起头——怎么回事,自己还没喝酒,自己身边便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有了两个二当家? 难不成是移形换影?当真是好快的身手! 二当家是想以身手威吓自己还是真的想就地正法? 还没等吴承恩琢磨明白,眼前的玖指了指门口后率先迈开步子:“随爷出来。” 吴承恩缩了缩脖子,乖乖顺从。 而楼上的玖回身打开了雅间的门,对里面的三位国师说道:“走吧。” “咱们从后门走?”琥国师含糊一句,觉得都没听到什么响动,八成事情还没解决。 “三位贵为国师,走正门便是。那小子看不看到都无所谓了。”玖低垂着眼眸,似乎不耐与这三位再多言,语气带了些敷衍,“反正,他也没法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镇邪司的家务事,当然不能让外人看了热闹。 麓国师点点头,便率先下了楼。另外两位国师紧随其后。 第十二章 巧遇(2) 门口,吴承恩已经随着玖走到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而百花楼门口的一阵喧闹,令吴承恩本能地回头望去——三个衣着光鲜华丽之人,正在老鸨热情的招呼下从容离开。这打扮和身影,一看便是宫里的达官贵人,而且身段更是有些眼熟…… “看到了你最想看到的东西了吧。”玖并不在意这一切,反正这个目击证人马上就要在这里暴毙了。 吴承恩急忙收回了目光,随即面红耳赤——他本能以为,玖所指的应该是“来风月场合看姑娘”这件事。 “你也算是没辜负老伍。只是呢,老伍听不到你的回信儿了。”玖说着,微微一笑,抬起了一根手指—— 吴承恩只觉得自己肩膀被戳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双脚离地跌了出去,重重撞在了身后的墙上。但是,那股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即便已经远离玖三四丈之远,吴承恩却感觉到自己依旧被那根手指死死按着,仿佛要把自己按进墙里去。 身后的石墙,已经依稀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吴承恩此时双脚离地,想要找个地方踩住,却徒劳无功——肩膀就仿佛被一根钉子贯穿一般,将他挂住。 小巷口,传来了脚步声;很快,另一个玖出现在了巷子口,一左一右跟着那寸步不离的子囚和太岁。 “半年未动手,解解闷。”刚才戳了吴承恩一指的玖张口说道。他知道,外面的人是在催促自己。毕竟对付吴承恩的话,这半炷香的时间理应绰绰有余。 “同是二十八宿,赏他一个痛快。”巷子口的玖嘱咐一句,便领着身边两人径自离去。 脚步声刚刚远离,吴承恩霎时间跌落在地上——刚才那股一直压在肩膀上的力道总算是解除了。还未等吴承恩开口,那玖已经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几乎是本能的,吴承恩手中亮出纸笔;只是他略微一动肩膀,便觉得自己压根无法抬起胳膊。看来刚才伤得不轻,怕是伤筋动骨了。如此一来,怎么落笔写字呢? “你是要写遗书,还是要耍你的那招袖里乾坤?”看着吴承恩的挣扎,玖似乎并不防备。他近乎残忍的从容,源自于强大实力所带来的自我认可。 眼瞅着,玖再次抬起了一根手指,就要朝着吴承恩的脑门上戳去。 吴承恩并没有坐以待毙,右手勉强用力一抛,将笔换到了左手后朝着玖的手掌龙飞凤舞。很快,玖的袖子上洇了墨迹,显出来一个“土”字。 玖并没有避让,猛然觉得袖口一沉,袖口的丝绸传来了撕裂的声响,伸出去的胳膊也顺带着略微下落。吴承恩顺势一躲,那根手指便戳了个空,点在了吴承恩背后的墙上。 一块本来嵌死在墙里的砖头,霎时间自上而下斜飞出去,眨眼间便砸进了地面。只是如同刚才一样,石砖落地后那股力道依旧没有散去,反而将它整个按进了泥土之中。 “这可是江南的丝绸,你知道爷这身衣裳多少银子……”玖轻易地抬起胳膊,看着自己裂开的袖口,语气略有心疼,“打架还撕衣裳,娘们儿吗?” 吴承恩嘴里没说,心下却知道了此人的本事——落笔的那个“土”字,大概能有上百斤的分量!一般人要是四肢落上这么一个字,估计早就摔个狗啃泥了。刚才看玖袖口一垂,还以为他力气不足;现在吴承恩才断定:这个分量,对二当家来说只是可有可无。 吴承恩本来觉得,自己挨上几招倒也无妨,哪怕自己是无心之失,却也有错在先,所以二当家发发脾气,倒也在情在理。只是,眼下二当家似乎是动了杀心,竟然要戳自己的脑门——刚才那股力道,吴承恩可是切实感受过。他估摸着自己的脖子还真不如那个石墙结实,要是也挨上那么一下,恐怕自己的脑袋便要从肉身上飞出去了。 此刻,吴承恩心中满是懊恼:早知今日,倒不如这半年好好跟着青玄修炼了。 其实,吴承恩的本事倒不至于不能还手。只是他的本领,需要纸笔一并发挥才可出彩。现在倒好,胳膊一伤,能握笔便不能拿纸,能拿纸便不能握笔。况且,自己伤的是右肩,左手只能写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就比如刚才的“土”字。 说起来,吴承恩能在自己宣纸之外的东西上面落的字,现在统共也只有土、火几个字;之前吴承恩在赌场救人,便是在绳子上写了火,但也只是零星火苗罢了。土字,还算是练得最好的。这还是多亏了青玄之前想得多,说是吴承恩一大软肋便是宣纸用尽,死活逼着吴承恩练习五行之术,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吴承恩觉得青玄实在杞人忧天,加上练来练去也是差强人意,索性偷懒。 要是之前听了青玄的话勤加练习,何至于今时今日如此狼狈? 倒是那玖,似乎并不急于再次出手,反而对于自己撕开的袖口格外在意:想不到这小子倒还真有几分本事;能在镇邪司二当家的衣物上落笔,这身手可并非一般。吴承恩看在眼里,思量着说不定这倒是个机会——看来二当家很心疼这套衣服,如果能在他身上落笔一个火字点燃几个火星,这绸子便能一瞬间烧起来,指不准他就顾不上自己了—— 唔,也不行。 吴承恩忽然间想到,刚才二当家说了,这衣服价值连城,日后算账一准自己赔不起。刚才只是无心之失,现在要是故意一把火给衣服烧了,恐怕二当家会比现在更生气吧……看来,自己只能…… 这样想着,吴承恩再次握紧了笔。 这副准备动作,显然没有逃过玖的眼睛,玖放下胳膊,重新走到吴承恩身边,抬起一根手指,便朝着吴承恩的脑门戳去。 吴承恩急忙抬起了笔,准备招架。 “随便写吧。”玖并不在意——刚才只是自己疏忽,若是认真,这个分量就算再写上十个土字也是徒劳;而且,反正衣服已经毁了,自己更不必躲闪。 吴承恩挥笔而就——果然,玖没感觉到胳膊有丝毫挪不动的感觉——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唔?等等,不对,什么味道? 玖略微停了一下自己的动作,同时鼻子嗅了嗅。这突如其来的味道,和平日里无时无刻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胭脂香明显不同。这股腥味,似乎是…… 大海的味道。 玖低下头,这才看了清楚:自己的袖口上被吴承恩新写的竟然是一个“水”字。 出乎两人的意料,这个字猛然绽放出耀眼的深蓝,紧接着仿佛是决堤了的大坝,甚至是奔腾的江海一般,开始宣泄出源源不绝的海水! “原来如此。”玖似乎非常满意,“藏着一手,扮猪吃老虎啊。爷就说嘛……” 后半句话,其实玖说的是“老伍果然不会随便找人进来”。只是吴承恩没有机会听到这句赞扬了,因为巨量的海水一下子便冲飞了他;很快,小巷出口狭隘,短短片刻巷子里面已经积攒了一人深的海水。 现在,最惊讶于事态发展的人,莫过于始作俑者吴承恩自己了。说起来,吴承恩之前其实从未写过这个“水”字。本来他的计划是写了这个水字后,按照“火”字和“土”字的程度来看,只能是洇湿一片,顺带着将刚才的墨迹洗洗干净,也算是自己对二当家的一个态度。谁曾想到,自己随手一笔,威力竟然这么大! 莫非……淹在水里的吴承恩一边呛着水勉强向水面摸去以防淹死,一边迟疑不已:莫非,自己的本事已经不知不觉中精进如此了? 其实,自然是吴承恩想多了。 就算是青玄也不可能料到今日的情况……说到底,真正发挥出这般威力的不是他物,而正是吴承恩手中的龙须笔。 这笔尖乃是龙王所赠,蕴含的便是四海之力。凭吴承恩的本事,其实还未能驾驭。落笔一个水字,却无意间浸透了龙须——四海登时受到了龙王的召唤。也就是说,现在吴承恩所做的,充其量只是将这股力量打开了一个细小缺口;但是这缺口却被四海冲撞撕裂,进而变成了一场浩瀚洪灾! 玖并无狼狈,只是起身跃起,同时抬着胳膊,看着汹涌的海水不断呼啸而出。玖不由得有些欣喜——这小子这招真心厉害啊,哟呵,看他扑腾的样子,八成连他自己都能淹死!若是能由自己点拨培养,说不定倒是个可塑之才。 可惜啊!可惜! 正叹着,海水一阵闪动;紧接着,刚才仿佛要吞没整个京城的奔腾巨流戛然而止。呼啸的海水声,也突然平静。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声充满惊讶和愤怒的叫骂: “妈的,这是哪儿!大晚上的不叫人睡觉……谁他妈的这么不长眼…… “哎?又是你吗,吴承恩!” 第十三章 解围(1) 巷子之中的海水,逐渐消散殆尽。 玖讶异地挑了挑眉,没有轻举妄动。 ——巷子里竟然匍匐着一条蜷缩着身子的巨龙! 只见这条巨龙睡眼惺忪,一只爪子紧握着溺了水的吴承恩,拼命摇晃。奇怪的是,看样子这龙倒不像是打算救人,反而更像是恨不得一爪子捏死他。 吴承恩咳嗽了几声,勉强睁开了眼;只是眼前的一幕,让他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你别装死!”那巨龙看到吴承恩又要翻白眼,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摇得更用力了,“自打遇上你就没有过好事!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到底要怎么害我!你……” “爷当是谁呢,原来是老板啊。好久不见了。”玖轻盈地落在了墙头上,对着巨龙打了声招呼。 眼前的巨龙,正是一直隐居在天牢的前鬼市老板——碧波潭的万圣龙王。 老板听到身旁别人的声音,将自己硕大的龙头缓缓调转了过来——面前的玖只是笑,却没再说话。他也想看看,这位前鬼市老板见了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老板仔细打量一番,认出了眼前之人是谁,也认出了自己现在所处之地——正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 幸好,只有玖一人看到了自己。 “大半夜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当家啊。”老板晃了晃龙头,语气之中没了刚才的愤怒,脸上也换了副亲近的表情。但是,它的身子弓了起来进而盘卧,爪子也都亮了出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同时,老板将吴承恩小心握住,瞄了他一眼后,轻声自言自语道: “好你个吴承恩,你他妈的,还真是要害死我啊……” 从吴承恩得了武状元、加入镇邪司算起,这半年里京城里面最逍遥惬意的人,应该就是老板了。 别看老板一直隐居于天牢之中,却一点都没觉得憋屈——龙这种动物,天生就喜欢阴暗潮湿的洞穴,而朝廷重金打造的天牢几乎契合了老板生活习性的每一个细节。算起来,之前在鬼市时,老板也是喜欢足不出户,每日里只安静地在自己的小窝里翻滚打盹。现在呢,这个小窝比之前还要坚固,随便翻滚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老板怎么能不欢喜。 再加上外面的消息早被镇邪司统一了口径,说是鬼市前老板已经不在人世,便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担心李家的处处操纵。现在只要偶尔帮着麦芒伍下下小雨,便能喝茶赏雨,高枕无忧。这代价,值! 最重要的是,地下的池子越挖越深,想泡着便泡着。至于……鬼市的生意?老板可不在乎。铜雀处理事情一向周全,老板留下的金银财宝早就悉数送来,每个月还例行拿出一成的收入归于老板打点——这也是为什么要继续深挖池子了;要不然,财宝都放不下。现在那池子,已经水深百丈;老板伏在水底的宝藏上,睡得那叫一个心安。 偶尔呢,青玄会带着吴承恩躲在这里修炼。其实不用麦芒伍前来关照,说什么扰了清净望请海涵,老板倒一点不嫌他俩麻烦——天牢这么大,多一两个人压根不挤;而且看着笨手笨脚的吴承恩,老板就喜欢抓住机会数落几句,气得那吴承恩摔门而去才心满意足。 剩下的日子呢,老板也有消遣:随随便便让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做上几个好菜招待一下“邻居”,那些个平日里死咬着舌头连一个字都不肯吐的天牢死囚们,便一边吃着酒肉,一边情真意切、惟妙惟肖地讲述自己的犯案经历。这些离奇故事,远比去外面听评书来得精彩! 每每入睡之际,老板都不免由衷感叹一句:哎哟呵,谁还回什么碧波潭啊,自己现在这不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嘛! 苦尽甘来!痛快,痛快! 今天夜里,老板一如往常,在水底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金银财宝,各种爱不释手。好不容易解了瘾,正准备出水休息,却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隐约发痒。老板伸出爪子挠了挠,发现似乎并无缓解。正纳闷间,老板觉得自己的胡子被人死死揪住一般,被什么东西拽了过去;而整个池子也变成漩涡,消散于虚空—— 这不是祈雨的套路嘛! 片刻之后,老板便落在了京城之中。可想而知,老板当时多么生气,立时便破口大骂!谁啊,谁啊!谁这么二把刀这么求雨啊!简直是瞎胡闹!正常的求雨,别说龙王了,就是鱼虾也得避开啊!要不然每次下雨,天上不得掉下来一大片螃蟹蛤蟆吗!今天倒好,随随便便连了水脉,竟然还把自己给拽过来了! 放眼望去,水里面果然淹着那个求雨的二把刀,几乎快要淹死了——活该!老板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觉得这是罪有应得;但是细细一看的话,老板的气头又上来了。 这不是吴承恩吗!又是这小子!说起来,之前那场大雨,就是这小子干的好事!后来李家还硬是让自己背了黑锅!淹死淹死淹死! 老板心中这么咒着,却知道,自己还是得帮吴承恩一把;毕竟这可是传说中李家的女婿啊……虽然是鲜花插在了狗屎上,但是万一李家要是追查,发现吴承恩死在海水里,跟自己有关……那自己的逍遥日子,算是再一次到头了。 不行!淹死他还算便宜他了!老板这么安慰着自己——它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等到老板把吴承恩捞起来,打算跟他再好好讲讲龙须笔的用法时,才发现了身后的玖。大水冲得厉害,附近再无他人;再看看手里的吴承恩右肩有伤,老板便明白了个大概。 镇邪司的二当家……老板面上没说,心里却知道,麻烦了。 “这个年纪便能唤龙,不简单。”看着虽然捏着吴承恩但小动作却都在护着他的老板,玖摇了摇头,语气惋惜,“杀了着实可惜啊,可惜。” 一边说着,玖又抬起了自己的手指。 “玖啊……”老板略微往后缩了缩自己巨大的身子,同时腾出了一根爪子给自己耳后根搔痒,“我要是说,我与此事无关,我不想管,我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你能信吗?” “老板素来与我镇邪司交情匪浅,您说的话,爷自然是信的。”玖笑了笑。只是他虽然嘴上说得认真,抬着的手却没有放下。 老板叹了口气,将自己现在护着的吴承恩在心中骂了一万句,同时也是无尽委屈:吴承恩啊吴承恩,今天,你又是拉我来背锅的吧! 怎么老是我啊!你就不能换个人坑吗!? “只不过嘛……许久未见老板,想与老板过两招。”玖纵身一跃,手指便朝着老板的双眼正中而来;老板并未用爪子去挡,反而是甩了甩自己的尾巴——一道海浪凭空掀起,迎住了玖的指头。 那海浪足有三丈余高,城墙那么厚;但是当玖的手指落在海浪之墙后,海浪便登时化作层层涟漪,四散绽开。玖顺势退回到墙上,歪了歪头,语气似乎有些遗憾:“咦?老板不肯接爷的这一招?” “你别诳我。”老板打了半个哈欠,急忙收了瞌睡,“我可知道你的本事。一指点到人身上非死即伤,还不容易好。不过……你虽然叫壁水貐,但碰上我只能说你运气不好——你能劈得开天地,却劈不开本就无形的海水。” “哟,看来老伍和您说起过爷的本事啊。”玖听完这番点破,却并无任何慌张,“这么说,老伍还愿意和别人提起爷。爷还以为,他早就当爷死了呢。” 一番言语之中,似乎不乏唏嘘。 第十四章 解围(2) 正说着,另一个玖从老板背后突然现身,朝着老板的后脑位置比出了手指—— 老板头也不回,尾巴一甩故技重施。又一道海浪凭空而起,准确击退了自己身后的刺客。老板背后的那个玖也是顺势一退,落在另外一边的墙头上。 “哎呀,二当家,都说了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还总用同一招,这不是逗我玩吗?”老板捋了捋胡须,左右看了看,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来,怎么没见到平日里跟着你的两个小家伙啊;他们两人倒是都挺有特点的,我更喜欢跟他们聊个天过个招什么的……” “老板不也有两个跟班吗?若说有特点,还是老板的两个跟班更有特点。” 老板一时语塞,他知道玖说的是平日里照顾自己起居的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不过那两条傻鱼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俩除了肉质松软、比较好吃以外全无优点,比不得二当家身边的那两位……” 玖冷笑着,并没有搭腔。他知道老板东拉西扯的,不外乎是在拖延时间——京城一角突然没来由发了大水,这等变故,自然是逃不过那千里眼和顺风耳的监视。幸好这里是三国师的地头,他俩想要破这三国师设下的结界还需要一些时候。但是如果再拖下去,镇邪司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不行啊……眼下自己还不想将事情闹得这么大……看来,需要尽快决出胜负了。 玖盘算一番,拿定了主意。 同一时间,第三个玖踩着地上的水渍,信步从巷口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老板看到这一幕,知道自己拖不下去了,眼前这位镇邪司的二当家实在是老谋深算,想来应该看出自己是在拖延时间了。看来,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说真的,此时老板头疼无比,心中真想扔下那吴承恩一走了之——只是,这小子在麦芒伍的闲谈之中多次提及,而且听口气,麦芒伍对这小子似乎格外重视。 自己真要是就这么走了,以后也不好同那麦芒伍交代啊。 “二当家,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杀吴承恩吗?”老板摊开爪子,露出昏睡过去的吴承恩。 “哦对,他叫吴承恩来着。”墙上的玖恍然大悟道。 老板心中重新燃起希望:连名字也不知道,看来并非是什么深仇大恨……若是自己从中斡旋,不知道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他跟踪爷,刚才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而且,这是我们镇邪司的家务事,老板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玖答得倒是直爽。只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和另外两个自己各自比出了手指——三个人,分别瞄向了老板的三处要害。 他是真的想速战速决了。 “二当家稍等。”老板急切说道,“虽说是您镇邪司的家务事,可麦芒伍与我关系匪浅,他看重的人若是在我眼前被杀,我不好与他交代。哪怕……给个杀人的理由也好啊!” “理由,爷刚才已经说过了。” “据我所知,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只沉迷写书,什么跟踪不跟踪的,怕只是个误会吧?”老板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猜到玖可能是在青楼被吴承恩撞见了,忙笑哈哈地解释道,“再说,谁不知道二当家的美名啊,多年前京城里被你迷倒的姑娘可是能从南门排到北门,逛个青楼而已,被撞见就撞见了,只要没抢你姑娘就……他没抢你姑娘吧?” 老板心说,要是吴承恩真敢如此,李家大小姐的刀怕是要把他剁成肉泥…… 玖懒得听他这些废话,只挑重点地问了两句:“他沉迷写书?明明是以武状元的身份被麦芒伍招入镇邪司的,写书?老板在讲笑话吧?” “怎么可能讲笑话,他真的只会写书。你瞧!”老板在吴承恩的怀中略微翻弄一番,继而将什么东西丢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玖。 那个玖抬手接过,发现只是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讲述的只是除妖的故事。看完的玖略微愣了愣;另外一个玖问道:“什么东西?” “还真是个写书的。”拿着书卷的玖开口答道,想到吴承恩解释说跟那个书商是要商量出书一事,莫非真是巧合?他迟疑片刻后,还是将书卷丢还给了老板。 吴承恩虽未清醒,却隐约在自己胸口摸索着,似是什么要命的物件被人夺去了一般不安。老板急急将书卷放在了吴承恩手里,他才无意识地抱紧了书卷,长出了一口气。 三个玖并未有要退去的架势。不过很快,又一个玖从巷口走了进来,朝着其他三人点了点头:“刚去看过了,跟他一起来的,还真是个书商。里面还坐着礼部的人,两人都喝醉了。” “如此。”墙上的玖低了低头,比着的手指终于收了回去,“看来倒是爷小气了。能把咱二十八宿除妖的生死故事公榜于天下流传于千古,以慰藉诸多前辈的在天之灵,倒也是桩美谈……” 既然只是无心而来,那么看到三国师这件事,便没什么大碍。毕竟,吴承恩到底没有亲眼看到三国师与玖同桌吃饭的关键一幕。 只是…… “既然是场误会,我可以带他走了吗?”老板问了一句;毕竟除了面前这个玖之外,另外两人的手指还未放下。 “只是,爷想杀他这件事也算是被老板看到了,老板能否对老伍保密,爷可没把握。”说着这句话,那个玖似乎又想动手。 “拉倒吧!想弄死他的这个念头,还算事儿吗!?”老板听到这里,倒是底气十足,顺势还啐了一口口水,“你去问问你家老伍,你们衙门里面哪个二十八宿不想弄死他!说真的,你要是不想弄死他,才奇怪呢!” 老板说的信誓旦旦,玖听着倒是一脸稀奇。 哦?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看来自己真的是离开太久了,情报讯息都落后别人一大截啊…… “你啊,你抽时间了也常回你们衙门看看瞅瞅,青楼离镇邪司才几步路啊?不是我说你,别什么事都事不关己。别整天就惦记着女子女子女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懂了。”老板算是拿住了道理,顺势便是一通数落。 几个玖的脸上,都没了表情;而他们举起的手指,也一并放下了。 一阵风吹过,老板面前只剩下了一个玖。他拍打几下被墨迹染脏的袖口,开口说道:“老板所言极是。那,咱们都回去歇息吧,时候不早了,而且……” 玖抬起了头,周围的风声似乎越来越大。声音渐渐清晰,听起来像是无数猛禽拼命扇动翅膀的声响。 “马上,血菩萨就要到了。”玖说道,明白千里眼或者顺风耳应该是知道了大体位置,却无法确定,这才需要血菩萨借着夜色放出六翅乌鸦前来一探究竟。 话一说完,玖的身影便立时消散在了夜色之中。而老板也并未有丝毫耽搁,四下探了一眼,发现了一口水井后便麻利地钻了进去,只留下一簇泛白的水花。 那个直肠子的血菩萨,曾经在求雨一事上吃过亏的龙王大人可不想跟他打交道! 第十五章 授法(1) 这个晚上,注定不会平静。 天牢。 水池里涌起了一阵漩涡,紧接着,一只苍龙呼啸着从这狭窄的出口盘旋而出,好不威风!巨龙浑身的龙鳞都闪闪发光,映得这暗无天日的地牢恍如白昼。不少死囚纷纷被惊醒,看到了那巨龙的左前爪还握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紧接着传来了一声低吼: “这好日子算是又要到头了。” 苍龙落在地上,像一只猫一般甩了甩头,身子渐渐散去光芒,化作了老板的人形。一旁的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才刚刚歇息下,这会儿听到响动,急忙打着哈欠捧着毛巾起身相迎。跑到跟前,他俩才认出地上溺水的人竟然是吴承恩。 老板简单擦拭了几下脖子上的水渍,却见到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并没有退下的意思。 “有事?”老板看着这两个愣头青欲言又止,索性开口问道。 “主子,蟹将军等您好久了。”奔波儿灞指了指水池;平静的水面上,窸窸窣窣地冒了几个泡泡,仿佛有人在交谈。 “就说我有事不在。”老板看了看那水泡,便不再理睬,一只手拖着地上的吴承恩准备回自己的睡房。 “老龙王请留步。”粗哑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咕嘟咕嘟的声响一并响起。 水面似乎熬受不住里面的客人,逐渐沸腾。紧接着,一个足有一丈高低的红甲身影猛地伸出一只螃蟹钳子,重重砸碎了水池边缘,继而用力,将整个身子从水池中挤了出来。 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显然是识得此人的,但见他已经露面,便缩了脖子,拔腿躲了。 此妖虽然还是人形,但是却没有脖子,硕大的脑袋直接耷拉在双肩之上。而右手位置,是一支足有碾盘大小的蟹钳,上面的锯齿更是锋利无比,看那颜色便知道曾经沾染了多少血迹。周身坚硬通红的铠甲后面,还系着一件绣有“镇海将军”的斗篷,显得威风凛凛。 此人乃是海族中的一员,通称蟹将。虽然他行动鲁莽,但出了水池之后,却毕恭毕敬双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捧在左手上,呈给龙王。 老板似乎早就知道对方来意,并不打算接对方的话茬,只是抬手将吴承恩扔到了床上——吴承恩已经溺水了好一阵,再耽误下去的话他非要死在这里不可…… 镇邪司这帮打打杀杀的家伙也真是的,为什么总是要把老实人卷进他们的纷争之中呢? 蟹将低着头跪了一会儿,见龙王没理睬自己,径自开口:“末将是奉玉龙三太子之命前来给老龙王递送书信。眼下,李家水陆大会召开在即,三太子想烦请老龙王一并去李家走一遭……” “不去。”老板头也不回,“回去告诉小白龙,我已经死了,怎可再度露面?真是糊涂。” “三太子自然是知道之前李家与老龙王之间的……之间的误会。”蟹将不敢明言——毕竟按照世间常理来看,老板早应该一年前就被那执金吾李征斩杀而亡。如今这殒命之人却还好端端活在世上,万一要是传了出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蟹将略微思忖片刻,才继续开口:“三太子愿意借着水陆大会的机会,亲自去找李家家主说个清楚,保老龙王日后平安。” 说着,蟹将抬起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阴暗潮湿的天牢,语气也颇为不平:“而且,怎能让您一辈子窝在这种地方度日?” 且不说这里狭小,看看旁边那些将死之人,光是“天牢”二字,也足够晦气。 “不去!”龙王耐不住性子,气呼呼地又说了一遍,回身便是一指——一股凝聚的水流准确地将蟹将手中的书信击落。 眼见自己掉了主子的书信,那蟹将不免慌乱三分,捡了书信后站起身来,略带不满嘟囔道:“老龙王,请恕末将直言——您莫不是心中怕那李家?如若如此,便无须多虑了。三太子这些年一直为海族奔走,现在也算是有了咱海族一方势力。今时今日,外面都说李家根基不稳,也不大威风的起来吧?如此,他李家若还想在水陆大会上坐稳了,便不能再小看了咱海族的力量!三太子一向是以理服人,若这次水陆大会李家不通情理,嘿嘿,咱们索性反了他娘的!” 老板正在将吴承恩的四肢摆成一个大字,听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小白啊小白,你还是太年轻啊…… 言语间,老板比出的一根手指已经没有了肉身,进而化作一股股波浪蓝白相间;细细端详片刻,拿捏好了力道,老板便伸出手,朝着吴承恩的丹田点去。 那蟹将在一旁瞧得清楚,看见这一幕不禁大惊失色,下意识抬起自己的蟹钳一把挡住了老板接下来的举动。 “老龙王,你这是要传授给他那个?他是人,是人!他怎可涉猎咱海族的秘术?”蟹将焦急开口。 “小家子气!那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不也长了腿,能在岸上跑么!”老板皱皱眉吹吹胡子,不再多说,一指便点在了吴承恩的肚子上。 “老龙王三思啊!”那蟹将大吼一声噗通跪在地上,再次制止。 但老板显然主意已定——吴承恩的丹田已经有了四股暖流盘旋,脸上也渐渐回了血色。老板将手移到了吴承恩的额头正中,手指略微用力下压。片刻后,吴承恩浑身的经脉纷纷呈现出了波浪一般的连绵起伏。三层浪过去,吴承恩眉头略微一皱,随即从肺里咳出了一大口海水,继而恢复了绵长的喘息。就连肩头上那被二当家伤到的淤青,也开始缓缓散开。 这几声呼吸虽然微弱,但是如果麦芒伍在场的话,便能听出其中的不凡:几口气的吞吐之间竟然毫无缝隙、连绵不绝,仿佛蕴藏了无尽的力量。 潮汐吐纳——此乃龙族不传的秘术之一。 习得此术者,初阶便能避水入海。如果只是如此,那还不算什么。但若是天资丰厚者继续深修下去,假以时日便能通过一呼一吸来收纳天地精华,乃是大成! 试想,此等秘术要是传于外人,岂不是替海族塑造了一个潜在的强大敌手么? 不过……老板收了神通,一脸不屑地看着吴承恩:历代龙族之中能到此境界者都寥寥无几,他这个穷书生要是想达到这个程度,估计得活上三辈子吧。 不屑归不屑,老板心中还是略有惊疑:短短半年,这傻小子在麦芒伍和青玄的培养下,竟然已经能把龙须笔用到召唤龙族的境界……如果他今天就这么淹死了,倒也确实可惜。 不到一时三刻,吴承恩的面色便已经恢复正常,人也微微睁开了眼睛,但是依旧神志不清。老板松了口气,唤出躲起来的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要他们帮忙照顾一下吴公子,自己好去通知镇邪司的人把这个祸害趁早领走。 顺便也叫那蟹将能够识趣地离开。 然而蟹将一直在一旁盯着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转告三太子。”老板只好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地开口,“他的好意,我这个做叔叔的心领了。但是……怎么说呢,其实我能在京城安枕无忧地生活在天牢里,便已经是李家给足了三太子面子的缘故。若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去了那水陆大会露脸……哎,就像你说的,李家现在根基不稳。而李家为了令天下百妖信服,反而定然会斩了我以振声威。你们年轻人啊……动不动就反了反了,打打杀杀的能解决问题吗?” 李家到底有多可怕,看来这一代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吧…… 说着,老板拍了拍蟹将的肩膀,算是告别。蟹将还想起身说什么,但是老板已经伸着懒腰,钻进了池子。 这蟹将不敢忤逆老龙王,只好对着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二人倒一倒心中的牢骚。这二人心中惧怕蟹将,便敷衍几句,算是了事。 “你俩身为近侍,回来也劝劝老龙王。我这无功而返,三太子那边真不好交代。”蟹将索性坐在了地上,看着手中的书信发愁,“其实,我刚才也没把话说透。咱海族多少年出了三太子这么一个奇才,可谓天兆。这届水陆大会,定是咱海族扬眉吐气的机会!此等盛事,老龙王作为咱海族元老若不出席,岂不可惜……” “李家人厉害,咱惹不起。”奔波儿灞缩缩脖子,吞吞吐吐说道,帮着躺在床上的吴承恩拾掇着身上的衣物。 蟹将猛地将钳子一砸,顿时整个天牢都微微颤动。那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不由打了个哆嗦。蟹将眉头倒竖,开口说道:“怕什么!?他李家,不就是仗着手中握着那齐……齐天么!狐假虎威之辈而已,咱海族怎可对其示弱!?而且,不瞒你们说……” 说道这里,蟹将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左右看了看后壮了壮胆子,压低声音:“三太子的朋友之前悄悄送来消息,说是齐天其实已经不在李家了,他们打算借着百妖齐聚的机会与李家摊牌。此事事关重大,三太子拿定主意之前千万不要声张,连老龙王也先不要告知……李家能不能挺过去这一次水陆大会,还未尝可……” “啊?你们想对付李家?”躺在床上的吴承恩本来已经醒了,正迷迷糊糊听着他们聊天,结果不小心听到一个大秘密,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蟹将毫无预兆地挥动右钳,带着毁天灭地的力气狠狠砸向床榻。奔波儿灞来不及说话,只下意识拉了一把灞波儿奔闪身逃开——一时间崩裂的碎石四溅而出。 而吴承恩动作也不慢,方才察觉到蟹将的杀意,他猛地一拍床榻,借力跃起,几乎是贴着那铁钳上面的毛刺避开了这夺命的一击,此时他已经掠上房梁,勾住了天牢里的铁链,晃晃悠悠地稳住身形。那铁链发出喀拉拉的声音,在寂静的天牢里听来,颇有几分瘆人。 第十六章 授法(2) 蟹将见一击不中,恨恨抬头,盯着房梁上的吴承恩咬牙切齿道:“留你不得!”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对付李家?”吴承恩揉了揉受伤的肩膀,发现伤势有些好转,而且方才他跃上房梁铁链时,并未受到伤势影响,反而身轻如燕,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现在再看一眼怒瞪着自己的蟹将,想想他跟奔灞二鱼说的话,疑惑更深。 眼前之人怕是跟龙王关系匪浅,但之前龙王对李家是毕恭毕敬的,从当日老龙王言谈中对李棠的态度就能看出。然而眼前这位大块头怎么却有如此野心? 三太子又是谁? 容不得吴承恩多想,那蟹将双腿一缩,猛然带着厚重的铠甲灵巧跃起,扬起右钳朝着吴承恩的腰椎位置便是一夹! “你不配知道!” 吴承恩急忙拧转身形跃向地面,躲过了这一夹,但动作牵动肩头之伤,他忍不住蹙了蹙眉。 而方才他栖身的那条粗如手臂的铁链却如同纸条一般被蟹将那剪刀钳利落夹断。 好险! 此人招招致命,若是躲闪不及,恐怕现在化作两段的将会是自己。 那蟹将的攻击再次落空,反倒不急了。因为这两次吴承恩都是上蹿下跳以躲避为主,压根没有出过招。看来并非什么强者,那便逃不掉了。蟹将左手握住断开的半截铁链后,朝着地上的吴承恩探了探头,随即喷出了一大片西瓜大小的蓝黑色水泡。 吴承恩见这蟹将又使出了新鲜招式,好奇之余依旧选择避为上策;不过这些水泡并非以往那些兵器按照笔直的轨迹落下,反而像是没有什么重量一般,纷纷在半空中不规则地颤动着,继而铺天盖地缓缓落下。 躲在一旁的灞波儿奔看到这些蓝黑色水泡,只是吐着舌头叫了一句“妈呀”,然后便顾不得老板还在休息,与奔波儿灞一并朝着水池跳了进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吴承恩眼瞅着前后左右都布满了这诡异的水泡,避无可避,只得掏出龙须笔,然后朝着飘到自己面前的一个泡泡刺了过去。 上面悬着的蟹将看到吴承恩手中那杆笔的笔尖,不禁皱了皱眉。 “啪”的一声轻响,那水泡应声破了。吴承恩早已护住自己的双眼,等了片刻,却什么也没发生。 这不透明的水泡,只是障眼法而已? 吴承恩稍稍放下心来,摸了摸袖口的宣纸,便一跃而起,准备反守为攻,去迎战半空中的蟹将。 但是,当吴承恩的衣服边角刚刚碰到那些飘浮着的水泡,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坠落的力量袭来,坠得他站立不稳,被迫随着力道半跪在地,勉力支撑。那些水泡照旧是破了,染湿了吴承恩的衣服;但是这些渗透在他身上的水泡,每一个都有起码百斤分量。 原来是这等妖术——看来刚才那个水泡没有发威,定是龙须笔的缘故。吴承恩暗道一声大意了,被身上的分量压制,他一时挪动不便,只能勉强抬头,观察上空气泡方位——片刻工夫,已经有百十来个水泡在半空飘忽着朝自己笼罩而来。 蟹将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唤出的法宝们渐渐集中,朝着目标杀去。这些法宝,只要有人中上三个左右,这人便不可能再有力气站得起来。用不了一时三刻,这小子就会被压成一摊血水,连点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正在思忖间,蟹将猛然一惊,随即抬起自己的右钳一挡——蟹钳沉重,多少还是慢了些——一张宣纸穿过无数水泡,扎进了自己的胸前的盔甲之中。 吴承恩一直在盯着那宣纸,见被蟹将挡了一下,不由暗自可惜——可惜这强力一击,虽然瞄准了对方要害,却终究是没有贯穿过那蟹将身上的通红铠甲。 他对气泡没办法,但好在那些气泡下落很慢,所以想先对付那些气泡的发出者,打败蟹将,气泡应该也会消失吧? 可惜,要对付那蟹将也并非易事。 蟹将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盯着宣纸看了一会儿,才用力将宣纸拔下,展开看到上面只写着一个“箭”字——与刚才的从容不同,蟹将现在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并非是因为这纸箭穿透了自己的法阵;因为那些水泡,只对肉身有反应,其他的东西——除了龙须笔之外——都不能戳破。所以,这小子飞过来什么东西都不稀奇,反正他人出不来就是了。 真正让蟹将惊讶的是,自己的铠甲面对刀劈斧砍,多年来都没有裂过哪怕一丝缝隙! 眼下,竟然是这么个玩意,穿透了自己铠甲的一半,不,穿透了八分? 再想想,下面那个小子既然获了龙王施以援手,恐怕真的还有些本事。看来,早日根除了此人,倒是对海族有利。 蟹将想到这里,便松开了自己的左手,从房梁跃下,打算直接去割掉对方的脑袋,结束这场战斗。 只是蟹将双脚还未着地,又有七八张写着“箭”字的宣纸从水泡群中飞了出来。这一次,蟹将有了准备,挥舞起自己的巨钳将这些宣纸一一击落。 而地上的吴承恩,并没有被压成肉泥;正相反,他此时一手握笔,一手捧书,正在不断地用笔尖戳破水泡后在书内龙飞凤舞。这水泡乃是妖气化物,吴承恩自然是可以以此应付。 忙里偷闲之际,吴承恩抬眼望去,不免一脸失望:那蟹将身上,竟然毫发无伤。看来自己刚才的攻击并未见效。 其实,蟹将并非真正毫发无伤。如果仔细看,会看到他的蟹钳同身上的铠甲都仿佛有生命一般流了一些血迹,继而裂开的位置像是血肉一般渐渐愈合。那些新长出来的盔甲,除了颜色比旁边清淡些外,已经看不出伤痕。 这一片水泡法宝已经消去了自己不少妖力,僵持下去定然对自己不利。蟹将拿定主意,便朝着自己的鼻子砸了一拳。霎时间,外面飘浮的水泡纷纷炸裂消失。紧接着,蟹将抬起右钳,朝着几丈外的吴承恩抬起,然后张开了那巨大而又锋利的钳口。钳口里本来有些积水,此刻却突然被凝聚的妖气烹煮到沸腾,冒出阵阵凶险的黑色蒸汽! 看都不用看,吴承恩便察觉到了那钳口里不一般的妖气。 水池里,冒着半个脑袋的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看到这个架势,显然是吓住了。 “老板你不去管管吗!?”奔波儿灞拉扯着身边人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本来说是去镇邪司报信的老板却趴在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的身边,一并将下巴耷拉在水池旁,偷偷观看着外面的这场缠斗。 其实老板还没来得及出门,便听到蟹将和吴承恩打了起来。一开始,老板只是想图个乐子看吴承恩挨顿揍,真等到要出人命的时候,自己再出手也不迟。起码一开始,老板是这么想的。但是眼下,老板却认真想看看二人之间的胜负。 蟹将在小白的手下也算是数得着的高手吧……这傻乎乎的吴承恩,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平时跟在青玄身边时,这小子可没有这般本事! 蟹将右钳中的积水已经蒸干,一股焦烂的腐味四下弥漫。天牢里的囚人们略微闻到这个气味,便纷纷惨叫不已,同时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口吐血沫。 这种令人极度不舒服的气味,只能让人的脑海里联想到一种景象:死亡。 吴承恩知道这一招小觑不得,已经甩出一张宣纸,同时紧紧握住了龙须笔—— “留不得你!”那边蟹将也大喝一声,猛然将钳口一夹! 一声钝响! 蟹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吴承恩,然后抬头——自己的钳口,被重新化作巨龙的老板用爪子拦住。而对面的吴承恩,已经被老板在脑门的位置用尾巴尖轻轻一点,翻身倒下。吴承恩按着肩膀,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经过方才这一场战斗,他肩头的伤越发疼痛难忍。 不过……既然老板出现了,那便不用再跟蟹将拼命了。 天知道他要保命又要保证不会要了对方的命有多难! “老板你可算来了,快把你这暴躁的亲戚拉走……” 吴承恩放松下来,便觉眼前有些发黑,他暗暗苦笑,今日看来是不宜出门,怎么净碰上这种要人命的事呢? 老板的尾巴尖触碰到了吴承恩的脑门后,泛起了层层涟漪,然后逐渐散去。 吴承恩缓缓闭上了眼睛,灵力耗费巨大,加上之前的伤,让他终于撑不住了。 “好了吧?”做完这一切,老板盘旋着落在地上,打着哈欠,“我已经消去了他刚才的记忆。今晚的事情,他便不会记得了。真是的,明明是你四处吹嘘,现在却要我来帮你处理这烂摊子……得了,就算是平手吧。” 平手? 浑身燥热的蟹将并没有开口。确切的说,此刻他的背脊上,满是冷汗。蟹将知道,老板说的“帮你处理烂摊子”并非挖苦。蟹将缓了缓,将右钳放下,走到吴承恩身边,想要捡起他最后扔出的那张宣纸。 地上的宣纸并不完整,剩下了一大半;其余的半截,已经被老板拦腰斩断。 只是,哪怕蟹将用尽了力气,那薄薄的一张宣纸却依旧在地上纹丝不动。细看之下,这张宣纸已经湿透了,洇湿的分量又何止万斤!这纸上的水……蟹将用左手蘸了蘸后放进嘴里细品,察觉到就是刚才吴承恩收进书中的自己召唤出的那些个水泡。 不同于刚才那些只写着一个字的宣纸,这一张宣纸上,龙飞凤舞地落笔了四个已经散了墨的字样: 蛟龙出水。 就在老板出手前的一瞬间,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蟹将,看到了吴承恩面前的这张宣纸绽放出了异样的光芒。那股光芒隐隐化作龙形,呼啸着朝着自己的心口袭来—— 回忆就到这里为止。 此时此刻,蟹将胸口的红色盔甲猛然崩裂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裂口。蟹将低头望去,看到那被老板斩断的另外小半截宣纸,已经扎进了自己的肉身一寸深浅。 也就是说,在老龙王制止两人之前,吴承恩已经打到自己了。若是老龙王当时没有出手,而是真的让吴承恩这一招完整地放出来—— “是我输了。” 蟹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拜别过老板,之后便进了水池,离了天牢。 老板也不多留他,只是重新把吴承恩一把扔到了床上。之后,老板又耐着性子化作人形,把散落一地的宣纸、龙须笔和吴承恩最宝贝的那本书卷,一一捡起。 也许老板也万万没有估计到,自己出手的原因,竟然是要救下蟹将。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超过了老板的预料。 老板忽然心中一动,胡乱翻弄了几页吴承恩写的那本游记;以往不以为意的篇章,此刻却都有了全新的解读。再然后,老板才深吸一口气,将吴承恩的这些宝贝重新放进了他的怀里。 “吴承恩啊……”老板耸耸肩膀,叹了口气,“这一届水陆大会,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啊……” 第十七章 期许(1)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准备出门喂马的青玄,被站在门口的灞波儿奔悄悄招呼,随后一并去了天牢。 牢里面,正在熟睡的吴承恩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美美地缩在被窝里打鼾。他的衣物,都在一旁挂晾着。而化作了人形的老板,正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打着瞌睡。 青玄已经听灞波儿奔说了吴承恩受伤的事,所以他一来便直奔吴承恩,小心地查看他的伤处,待看到伤势情况后,青玄的眉心不由紧紧皱起。 那伤有些特别,里面骨头已断,外面一大片淤青,淤青处的皮肉更是肿得如同馒头一般。青玄捏紧念珠,将手放在了吴承恩的伤口附近,嘴中默念了一个“木”字。 淤青开始慢慢消散;肌肤内里,也传来窸窸窣窣骨头生长的声音。但是,青玄的表情却始终轻松不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跌打损伤,稍微一摸便知道,吴承恩的肩胛骨差不多是被击成了粉末! 名副其实的“粉碎”。 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必然是高手。看来,昨夜吴承恩一夜未归,经历之事肯定非同小可。 老板突然一个哆嗦,自己惊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面前正在替吴承恩疗伤的青玄后,并无意外,随口招呼了一声:“来了?” “有劳老板。”青玄点头致谢,知道吴承恩应当是被老板救回来的,“敢问老板,昨夜我师弟他……” “怎么说呢……说得太细,你又必然要替这王八蛋出头……哎,都是镇邪司的家务事,你我就不要掺和了。总之,这件事只是误会。而且,这对吴承恩而言,也算是一番历练,这小子虽然受了点伤,但还算是全身而退了,倒也没枉费麦芒伍的一番苦心栽培,没丢脸。”老板摆摆手,哈欠便涌了上来,随即脑袋一垂,刚才的瞌睡一瞬间便接上了。 他故意隐了蟹将的事没说,其实也是有点自己的小私心。 那蟹将毕竟是海族中人,而吴承恩关于蟹将的记忆又被自己消除,所以,综合考虑之下,能少一事当然是少一事。这也是他为何后来改了主意,没通知血菩萨或麦芒伍,而是让灞波儿奔通知青玄来带吴承恩回去。 旁边的灞波儿奔眼疾手快,在龙王睡着打呼时,赶紧捧着一床被子替他搭在身上。 青玄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是徒劳,老板语意含糊,为的就是防止再生事端。所以青玄也并不打算刁难,只是对灞波儿奔帮忙向老板转达自己的谢意后,便带着吴承恩离开了天牢。 一路上,青玄的心思此起彼伏,这尘世复杂,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艰险万分。看来……这镇邪司内里竟也不太平啊。 青玄本想着让吴承恩可以在这安全的环境下抓紧时间专心历练,没想到这朝廷下最厉害的衙门里竟然也是是非之地…… 难不成真是自己错了?良苦用心到最后,若是害了吴承恩,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知不觉,青玄已经带着吴承恩回到了镇邪司的衙门口。看到门口那霸气十足的牌匾,青玄更加迷茫:如果连这里都不安全的话,那自己究竟要带着吴承恩去到哪里,才能让他安全历练不受影响呢? 推开门,将吴承恩放在了床上,青玄只是坐在一旁发愣。而那满桌的蒲公英,似乎是想给青玄一个答案一般,发出了微弱的亮光。 同一时间,玖已经站在了鬼市门口,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而子囚和太岁,照旧紧紧地护在他身边。刚才玖已经从另一个自己的口中得知了昨天夜里发生的变故,也并未责怪这另一个自己手下留情—— “着实啊,能有人写下来咱二十八宿的故事,也算是了却了爷的一桩心事。”玖自言自语着,似乎十分感慨。只是…… “只是……这小子是老伍的人啊……迟早会……哎,麻烦。”玖略感为难。 “玖爷,现在咱们怎么做?”一旁的太岁微微俯下身开口问道,“鬼市还去不去了?” “去。虎符的事情都答应了人家,不能失信于人。爷独自进去就行。”玖算是拿定了主意,站起身,“不过,那龙王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半年时光,爷确实是跟咱二十八宿生疏了,很多事情竟是从外人口中得知。你俩这就回衙门,帮爷扫听点事……” “玖爷您吩咐。”太岁说着,同子囚一并单膝跪下。 “去帮爷探一探,那个叫吴承恩的,他身边有没有什么亲近的知己、重要的朋友之类的……这小子是块好料,放别人手里可惜。如果有的话……”玖揉着自己的肩膀,朝着鬼市内集走去。 世上拉拢人的手段,无非两种。 一种便是麦芒伍的方式,以帮着吴承恩出书圆梦的方式,获得吴承恩的信任。这便是仁以人心,便人予人心。 而至于另一种方式,玖觉得其实更简单,也更管用: “他若是执迷不悟,便杀掉他的至亲,杀掉他的至爱,杀掉他在这世上的所有羁绊……” 镇邪司。 吴承恩还在昏睡,但气息平稳了许多,甚至在睡梦中呓语了几声。他翻了个身,险些掉下床。青玄眼明手快,坐在地上挥舞起背后的禅杖,将悬着身子的吴承恩重新托上了床铺。 这份变故并未惊醒吴承恩,他嘴里的梦话反而越发大声了:“出书了,出书了……” 青玄不禁笑了笑:真是个书呆子,眼里除了书就没别的了。 木门微微作响,麦芒伍未打招呼,便已经推门而入——青玄并未见怪,反而起身相迎。 伍大人是青玄一大早便求了清风帮忙请来的;虽然青玄知道麦芒伍乃是朝廷大员,平时日理万机,但他为的就是在上朝之前能请这位前太医帮着瞅一眼吴承恩。吴承恩的伤口已经愈合,浑身经脉也并无大碍,但是却迟迟没有醒过来。青玄守了吴承恩一天一夜,不免担心自己对师弟的紧急处理是否妥当。 毕竟,青玄可不是妙手回春的大夫。 麦芒伍坐在了床边,瞥了一眼书桌上的那些蒲公英花蕊后,便伸手探诊吴承恩的脉搏。片刻后,麦芒伍点点头,要青玄大可宽心。 吴承恩的伤势还好,他之所以一直昏睡,主要是这几日没有睡好。 青玄想想这几日发生的事,的确一件件应接不暇,哪怕吴承恩狠狠睡上一天一夜,也算正常。 青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因为平日里自己从不睡觉,倒是忘了师弟还是肉体凡胎,自然是熬受不住如此疲倦。 “哦?”这番话,倒是让麦芒伍有了几分兴趣,“你从不睡觉吗?” 一边说着,麦芒伍一边亮出了银针,飞速地在吴承恩身上扎了几个穴道;很快,吴承恩便不再呓语,身子放松,踏实睡去。 青玄点头,自己平时虽是闭眼打坐,其实却始终无法入眠——只不过毕竟是点小事情,恐怕吴承恩也从未知晓。 麦芒伍点点头,似有思量;片刻后,却只是玩笑了一句:“早知道便不给你喂马的差事,喊你守夜倒是合适。” 青玄只是笑笑,并未多言。 第十八章 期许(2) 麦芒伍也没再说话,他沉吟着坐在床边,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伍大人,该去上朝了罢?”青玄最终先开了口。 “皇上后天才会上朝,不急。说起来,他这伤的来历,我也知道原因。”麦芒伍淡然开口,话里却带了几分探究,“血菩萨传给我的情报说,现场打斗痕迹有水,而且吴承恩又是在龙王处被你接回,莫非……你传授了他五行之术?” 青玄没有隐瞒,直接点头承认。 “果然……”麦芒伍拿过一旁的龙须笔,随意在手中把玩着,笔头那根如同美玉一般浑然一体的龙须,已经微微开叉。 他顿了顿,才又说道:“你们师兄弟的事情,本来与我无干;但是,我想提醒一句:吴承恩的袖里乾坤,已足够他行走世间;勤加习练,定也能成一代大师。如果青玄你身为师兄,只是为了让吴承恩更上一层楼,那么别的招式选择,这世间也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只有五行之术,讲究的是天分造化。若是强行修炼……” 麦芒伍没有说下去;龙须笔笔尖上的裂痕,已是足够的警告。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所谓万物,便指这世间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只要有心,一般人都可以上手。 而类似于吴承恩以宣纸化万物的袖里乾坤,便差不多是“三”的层面。一旦人到达了这个境界之中,便各自有了不拘泥于世间常理的另类本领。这份境界,常人难以踏足;所到之人,多数都是经由名师指点,少数是天赋异禀偶尔所得。 至于“二”的等级,世间人更愿意称之为仙法。而麦芒伍迎战卷帘时所用的绝技“天晷”,则已经是涉足到了“二”的境界之中;虽然威力无穷,却也让自己的肉身元气大伤。此等风险,虽不与人说,自己却会心知肚明。 青玄授予吴承恩习练的五行之术,便足足是“二”的境界。吴承恩到底是不是这块料,眼下还未可知。只不过,这层境界,多是有缘人才可涉足。缘分未到,即便修炼再勤苦,终也是徒劳一场,甚至不乏走火入魔者,悲惨一生。之前吴承恩借由红钱的力量下了一场骤雨,便险些丢掉了性命。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毙命在对于力量的痴迷之中而不自知。 强行将吴承恩的境界再上一层,青玄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揠苗助长的风险。平日里,这青玄可是最心疼自己的师弟,如此安排,倒叫人想不通了。 麦芒伍希望,青玄能给自己一个周全解释。 “不为什么。”青玄低着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似是怕吵醒了自己的师弟:“五行之术乃是根本,吴承恩绝对有这个天赋。而且,他也必须有这个天赋。他既然是我师弟,我能做的,他便也能做!” 青玄的语气似乎越发激动,这与他平日里冷峻的样子实在是判若两人。麦芒伍听完这番强词夺理,更是觉得不可理喻。 沟通未果,麦芒伍只得叹口气,起身离开。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和青玄一样,除了袖里乾坤外,麦芒伍深知吴承恩那收妖的本领更是不可多得,也不可或缺;只是这吴承恩尚且年少,心智未熟,断不能强求。只要循序渐进,麦芒伍有信心将其培养成二十八宿之中的翘楚,成为朝廷栋梁。 这半年里,麦芒伍一直有心以“出书”一事为激励,不断点拨;吴承恩虽然蒙在鼓里,名义上是按着书商的指示不断写出新稿,实则是在依照麦芒伍的意思一路降妖伏魔。这一点上,青玄自然是看得透彻。两人心思一致,始终配合默契。麦芒伍不需说破,而青玄也不曾点破。 事到如今,这青玄忽然失了冷静,急切不少。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害了吴承恩。如果真要走到这一步,倒不如自己先想对策…… 麦芒伍正在思忖,却被净通寺传来的悠扬钟声打断了思绪。已经是卯时,看来今日的平安签应该已经由天鼎赐下,不久便会传送到皇上手里。如此一来,今日又是一天太平盛世…… 正想着,管家忽然小步跑了过来,四下寻看,发现了麦芒伍紧忙近身附耳一番。麦芒伍闻言皱皱眉头,略一沉思,开口吩咐道:“想必是大事,不然掌柜的不会如此……请至天楼。还有,万万不要惊动其他人。” 管家点头,照旧小碎步跑出去了。 “骗子,瘸子。”麦芒伍轻声说道。清风和明月两道身影应声落下,轻轻跪在麦芒伍身后。 “大人吩咐。”清风低着头说道。 “你俩去照看吴承恩,将青玄请至天楼。”麦芒伍说道。 听到这个命令,清风忍不住撇了撇嘴,但是嘴里还是说了一个是字。 麦芒伍率先进了天楼。里面照旧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天井一束光留在空空如也的棋盘之上。麦芒伍抬起手,四五颗黑白棋子便腾空而起,布局了一场好棋的开端落入棋盘。准备妥当后,管家已经从门口悄没声息地领着三个客人,随后而至。 那三人似乎正要寒暄,麦芒伍却摆手示意其不必多礼,只是迎了三人进来。片刻后,青玄也到了地方。 麦芒伍这才关上了天楼石门,示意众人落座。青玄看着这三人略有迟疑,麦芒伍却以眼神示意,要青玄坐在自己身旁。 来的三人并非生人,而是铜雀、金角和银角。只是那银角浑身伤痕,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刚进门时更是险些晕过去跌倒。看到这一幕,麦芒伍反而松了口气。 当管家告知自己铜雀求见时,麦芒伍只是觉得掌柜的来的时辰也太早了些。但是,管家随后又说铜雀要求金角、银角一定要一并进了这镇邪司,麦芒伍才有些为难:毕竟这两个姐妹的身份有些麻烦,乃是妖怪。万一被其他二十八宿的人窥见,为维护衙门的声望,也不得不先杀之而后快。 但是那金角银角并非一般人,铜雀又是突然求见,难保这里面会否有什么诡计。思来想去,麦芒伍这才请了镇邪司内唯一的外人青玄助阵,以防万一。 不过眼下看到银角伤势,麦芒伍一瞬间便想了个明白:看来,这铜雀只是有求于自己而已。 果然,也顾不得青玄在场,几句寒暄后,铜雀便快速转入了正题:昨日里,有个二十八宿光明正大去了鬼市;虽说不少人都忌惮于其身份,但是好在一开始时这人倒也没有乱来。只不过,这人眼光颇高,挨个铺子转悠,看到什么宝贝都只说是不满意,还出言讥讽,引得商家不得不掏出压箱底的东西以便找回面子。 只是,这人光看不买,转了十几摊,搅了不少生意,甚至连内集的商家他也是出言刁难。金角银角出于照顾买卖的想法,便与之争斗…… “结果就是如此。”铜雀瞥了一眼银角,说道,“两败俱伤。” 麦芒伍抬头看了看金角背后的大葫芦,心中已知一二。 “伍大人。”铜雀见麦芒伍并未搭腔,只得开口,“贵衙门与咱鬼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争斗原本就只是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大事。事情出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是镇邪司的人,即刻便领着她俩过来投案自首。我知道伍大人深谋远虑,宰相肚里能撑船,必然不会因为一场误会而为难小人。眼下,您手下的二十八宿就被收在葫芦里;而我家的丫鬟伤势也是不容拖延……要不然大人行个方便,我把您衙门的人交出来,您妙手仁心,帮着看一眼我家的丫鬟?” 铜雀虽然说话客气,那金角却焦急异常,抱着手里的葫芦拍了拍,说道:“不然,咱一命抵一命!” 第十九章 面圣(1) 眼前的金角虽然说话充满戾气,但却难掩她神色之中的焦急。 麦芒伍瞥她一眼,重新对上铜雀的视线:“掌柜的。我还以为,您开口的话,会说鬼市与镇邪司素来有些交情。却没想到,咱们只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么想来的话,您要不是没了别的办法,定然是不会行此下策。说来,京城里自然是不会只有我一位太医……也就是说,这伤病,恐怕不一般吧。” 是的,其实麦芒伍早就察觉到了。自打卷帘一战之后,铜雀反而与自己生疏了起来。这半年了,今天还是铜雀头一遭主动来找自己。看来,若不是银角重伤,铜雀依旧是万万不会登门拜访的。 聪明如铜雀,自然听出了麦芒伍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自己张嘴闭嘴只说伤了一个二十八宿,却不提是谁,但伍太医已经心知肚明。 没错,麦芒伍在看到银角的第一眼,便已经知道是谁伤了她;金角银角都是一身横练的筋骨,一般的刀劈斧砍都奈何不得。如今她虽然重伤在身,外表却并无大碍,只是几个关节位置似乎失了机能。 有这本事的,全天下,也只有一人,而这个人,麦芒伍更是再熟悉不过了:玖。 青玄也发现银角身上的伤口,确实与吴承恩身上的伤有几分类似。 “是的,出手的是您衙门里的二当家。”铜雀自知被人全盘看破,索性承认,“筋骨筋脉尽碎。开始时未曾在意,也已经及时吃了灵药,但是这伤口却愈发严重,眼瞅着要命了。还请伍大人施以援手。” 麦芒伍抬头,细看了看银角的锁骨附近;她心口的斜上方,有一块指头大小的乌黑淤青。但是这伤口,却似是在白嫩的肌肤上绽开的涟漪一般,正在不断扩散,蚕食着周围的血肉。 果然,命门在这里。麦芒伍知道,无论银角服下什么丹药,由于此处的筋脉散了,药效全部堵在了这里,无法送往全身其他位置。 着实,要是再耽搁上半个时辰,此处伤口继续扩散的话,就连气管也会一并遭殃。到时候,这银角本事再大,也会被活活憋死。 麦芒伍不再迟疑,朝着银角飞出了三根银针,准确地扎入了心口附近的三处穴位。 银角身形一晃,踉跄着跪倒,嘴中虽然吐出一口浓浓污血,身子却轻松许多:血脉通了。 而胸口上的淤青,正在缓缓散去。 “回去,将你说的灵药再多服几粒,十天半个月应该见好。”麦芒伍说道。 金角正跪在地上搀扶着自己的妹妹,听到这一句,迟疑片刻朝着铜雀望了一眼;见铜雀并无阻拦,那金角即刻给麦芒伍叩了一个响头,然后便匆忙摘掉了葫芦盖子,履行自己放人的诺言。只是,自己把葫芦倒过来磕打半天,却不见人质出来…… 坏了!金角心里一惊,难不成那人已经在里面化作了脓水…… “不必了。”麦芒伍摆手说道,“我一早就知道,他不会在里面。” 金角一时没听明白,思来想去,犹豫问道:“既然早知道我们没有筹码交换,那您为何还要出手相助?” “因为咱鬼市与伍大人的交情。”这句话,由铜雀说出了口。说着,铜雀站起身来,恭敬作揖:“这是我欠您的人情,伍大人。” 虽然承认了交情二字,但是铜雀只将这交情落在了麦芒伍一人身上。麦芒伍并不计较,只是嘱咐他们尽快离开。这里毕竟是镇邪司,待久了,难免有什么变故。 铜雀点头,给金角使了个眼色。金角迟疑,却还是扶起地上的银角,先行离去了。 天楼里,只剩下了铜雀、麦芒伍和青玄。 “我还以为,大人会碍于我家丫鬟的身份,不肯相救……”铜雀长出了一口气,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那银角是妖怪的事情,麦芒伍不会不知道;所以,铜雀才会如此为难。 “我还以为,掌柜的根本不会在乎一个丫鬟的生死。”麦芒伍回以一笑,他见铜雀没有同金银角一起离开,想必是还有他事,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掌柜的,还有何事?” “鬼市势微,想在京城讨口饭吃,自然是谁也得罪不得。”铜雀叹气,发自肺腑解释道,“朝廷得罪不得,镇邪司得罪不得,李家更是得罪不得……所以,我尽量不离任何一方太近,以免殃及池鱼。” 麦芒伍点头,表示理解。 “下面的话,我并非说与大人听,也不能说与大人听。”铜雀抬了头,却把目光移到了一旁的青玄身上,“青玄,我是有话与你说。” “我?”青玄似乎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这几日,鬼市里有执金吾露面。”铜雀自顾自开了口,丝毫不避讳旁边“不能说与”的麦芒伍近在咫尺。 青玄想到了那蒲公英,只是点头:“李晋来过,这我知道。” “但是李晋一人,我便不会特意讲与你了。”铜雀打断了青玄的话,继续说道,“来这里的执金吾,足有三人。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是听闻前些日子的皇宫大火,便是与他们有关。总之,这些人走到哪里都是祸事,这不,他们镇邪司的二当家便去了我鬼市,要找执金吾打架,这才引了这么多麻烦。” 麦芒伍知道这是铜雀故意借青玄为挡箭牌,实际上还是说给自己听,心下感激。听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眉头:大火之事,果然是被三国师隐瞒了真相。只是麦芒伍万没想到,此事竟然会牵扯到执金吾。 不过,铜雀此刻大费周章提及此事,恐怕事情并非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一定内有玄机:既然有三个执金吾在京城,又怎么会放一把火便走人呢? 等等…… 麦芒伍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铜雀看到麦芒伍表情变化,知道他已想通,便点点头不再多说,起身离去。临走前,铜雀无意间瞥了一眼天井下的棋盘,嘟囔了一句“败笔”,然后便告退了。 青玄见麦芒伍陷入沉思,便静立在旁,没有打扰。 是的,麦芒伍已经明白了铜雀的意思:他身为镇邪司管事,又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等极致耳目,却依旧对三个执金吾来到京城这件事闻所未闻,那么其他二十八宿,理应更是不得而知。 但是二当家不仅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归来,还前往鬼市,明言了说是要与执金吾打架。说是巧合,未免牵强。 ——也就是说,二当家在这之前,便知道有执金吾来了京城。 既然消息不是从麦芒伍这里泄露出去的,那么有能力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二当家的,只剩下一直在掩盖真相的…… 三国师。 想到这一层面,麦芒伍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如此的话,那就代表着,二当家已经勾结了三国师,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那么,他会拿谁开刀呢?千里眼,顺风耳还是血菩萨?还是……吴承恩? “伍大人,我也先告退了。”青玄心里惦记着吴承恩,忍不住开了口。 麦芒伍点头应允,青玄便离了天楼。 麦芒伍继摇摇头:总不可能是吴承恩…… 即便吴承恩是被玖所伤,那也只是玖的一贯喜好,他身为二当家,对于新人总要亲自试上一试而已。 门口,管家轻轻敲了敲门;麦芒伍说声“进来”。 管家进来后,跪在了地上:“宫里的公公带了皇上口谕。” “何事?”麦芒伍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紧。 “宣伍大人与吴承恩立时进宫面圣。”管家说道。 麦芒伍并未第一时间谢恩,千百段头绪,似乎终于梳理出了一个正确答案。确实,这个答案自己之前都没有想过。 没错,这才是自己熟悉的玖,这才是他多年以来一成不变的风格。 是的。 只有要威胁一个人的时候,玖才会对这个目标人物周围的至亲至爱下手。 而如果一个人一向固执,肯定威胁不得的话,倒不如省些力气—— 一切线索,总算连在了一起。 “玖。”麦芒伍自言自语,笑了。 看来,多年情谊,你还是下不了决心亲自拿我开刀。 所以你才要压着脾气,与那三国师勾结。不为别的,行此路,只为一件事…… 借刀,杀人。 幸由铜雀提醒,麦芒伍才对皇上此时的传召留了几分心思。 其实皇上传口谕急诏麦芒伍进宫,也并非什么稀罕事;偶尔皇上政务清闲,便会唤麦芒伍来下棋解闷。 只是这一次,口谕之中明确要求是“传伍大人和吴承恩一同进宫”,这便不由得麦芒伍多想。况且,前来传话的小太监也是个生脸。 吴承恩刚刚醒来,便被清风和明月押着去洗脸,洗脸水很冷,清风明月二人美其名曰“以便醒盹”;然后,二人又急忙帮着吴承恩打理了一番朝服。 清风一边忙活,一边还特意嘱咐吴承恩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失了礼数,给镇邪司添麻烦。 第二十章 面圣(2) 天气不错,微风徐徐,是个出门散步的好日子。 所谓春困秋乏,就连宫里面握着长矛的禁卫军也是满脸倦色,时不时便憋出一个哈欠。抬头看看,天空蔚蓝一片,万里无云,难得还有一只漂亮的纸鸢在后宫的方向飘飞。风一吹,更是花香扑鼻。 歌舞升平,不过如此。 只是,所有景色再安宁,麦芒伍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伴君如伴虎,每一次面见皇上,都可谓险象环生。再加上平日里的那些下人们各个油嘴滑舌,百般讨好;而今日这前来带路的小太监一路上油盐不进,只是咬着嘴唇低头赶路。 这种种情形,令麦芒伍大意不得。不晓得三国师到底有何诡计,自然是小心为上。 谁知大殿之外,站着的人却是那一身华贵的麓国师。他把玩着手中的扳指,脸上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直勾勾瞅着麦芒伍与吴承恩二人由远及近。 麦芒伍虽未抬头,却早已感受到了这股压迫的目光。到了近前,麦芒伍才直了腰,双手恭敬一拜:“参见国师。” 身后的吴承恩也急忙有样学样,俯身作揖。 “二位大人辛苦,这边请。”麓国师说话间,就要起身带路。 “下官是得了皇上传召……”见麓国师似乎并不打算去内殿,麦芒伍便开了口,示意自己来皇宫之内是有皇上安排;谁知那麓国师却点头,说:“对,正是此事。” 说着,麓国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太监在此等候,自己则带着吴承恩和麦芒伍走了别的路。 这一路上,麦芒伍的眉头越皱越紧——不为别的,这条路能通的地方只有一个:朝内大殿。 那可是皇上上朝面见文武百官的地方……麓国师往这边带路,到底是想作何打算? 果然,半炷香后,三人到了大殿之内。 大殿金雕玉琢,雍容华贵,吴承恩偷眼看去,心中忍不住一阵震撼。这等景象实在难得一见,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盘算着要把这画面化用到自己的书稿中。如果能摸一把就更好了…… “国师大人,皇上召我二人入宫想必是有要事,国师如果没事的话……”麦芒伍不卑不亢地开口,话里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麓国师却不接话,而是抬手拍了拍巴掌;下一刻,烊国师忽然从一侧现身,手中捧着一个盖着锦绸的托盘,端到了麦芒伍面前。 麦芒伍并未去掀开锦绸,只是盯着烊国师的脸留意了三分;这烊国师原本生得俊俏,乃是朝内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此刻左眼却戴着一片突兀的眼罩,而且也不似装饰;细看其脸上面纹,经络果然全盘堵塞。 奇怪,这烊国师向来不离大殿,那到底是何时瞎了一只眼的? “伍大人……这次皇上叫你们来,其实并非什么大事,所以我才敢擅自请二位稍稍留步。”麓国师见麦芒伍不动,便笑吟吟上前,替他掀开了托盘上面的锦绸—— “嚯!”吴承恩不禁脱口而出。 这也不怪吴承恩惊讶:托盘里,竟然是一颗妖怪的内丹;从内丹的色泽、大小上看,这妖怪绝对是个硬手。这等厉害的妖怪竟然会出现在皇宫大殿之中,实在是有失体统…… “前几日的刺客罢了,还未进得皇宫,便被我师兄除掉。”烊国师显然也知道这内丹的主人是什么分量,言语之中不乏得意。 “国师的意思是……”麦芒伍一时间拿不准对方的主意,不晓得国师唱得这是哪一出。 “实话实说……”麓国师松开了锦绸一角,然后略微拍拭双指,似是嫌脏,“皇上今日难得空闲,便想找些乐子解闷。我一直听闻你们衙门里有个人戏法变得不错,所以才召你二人入宫……毕竟二十八宿,各个都有些个本事可以看嘛。” 一番话说着,麓国师侧过身子,上下打量着旁边的吴承恩。 麦芒伍此刻面上表情没有波澜,心中却已经燃了一份怒火:镇邪司负责天下安危,可谓肝脑涂地;到了国师嘴里,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卖艺的戏班了?即便自己不争口实,却怎么对得起黄泉下的众位同僚? 只是,麦芒伍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他知道,三国师是故意戳其弱点,为的就是激怒自己。既然如此,便不能走上对方的套路。 “吴大人,听闻你有一手可以将东西化入笔墨的本事,倒是新鲜……不过江湖传言不可信。万一在皇上面前出了岔子,岂不是会惹得龙颜大怒?”麓国师转向吴承恩,带着三分命令的口气说道,“所以,我才要先替皇上试一试,看一看。来,抓紧时间吧,皇上还在内殿等着呢。” 听到麓国师的后半句话,吴承恩想到了清风在自己来之前的那番嘱咐,知道皇上的脾气性子很大——算了,变戏法就变戏法吧……自己要是此刻出头,说不定真要给镇邪司那群人惹来祸端。 倒是收了这妖后,皇上断然不会稀罕那张宣纸。自己带回去,也算多了一篇故事。这么一想,倒是两全其美。 只不知,麦芒伍是如何想的…… 吴承恩看向麦芒伍,他是跟着麦芒伍来到皇宫的,在皇宫中的一言一行,自然要以麦芒伍的意思为主。 果然,麦芒伍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微上前一步,拦在了吴承恩面前;他双眼直逼麓国师,开口问道:“这是国师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显然,对方的答案,将会决定吴承恩接下来的行动。若是皇上的意思,那麦芒伍断然不会再有阻拦;毕竟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露上一手给皇上解闷。 但是,如果眼前这麓国师敢开口说是他自己的意思…… 麓国师被麦芒伍眼神盯得退了一步,然后才笑了笑,开口说道:“皇上的意思。” 麦芒伍闻言,眼神一闪,不再多说,让开了身后的吴承恩。 吴承恩看他一眼,见麦芒伍微微颔首,才上前一步,从袖口中甩出一张宣纸,然后以笔尖碰触到了内丹。随即大殿内金光一闪,内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殆尽;再看那宣纸上,已经多了洋洋洒洒千字有余。 吴承恩拿起宣纸,轻轻吹拂,想要晾干了墨迹;同时,他也飞快扫了扫上面的内容,以免错过什么精彩故事。 “咦?”吴承恩忽然开口,似有疑惑。 “叹为观止。”麓国师已然上前,摸了摸空无一物的托盘,嘴上难得称赞了一句,“真的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不过,敢问吴大人,这东西入了您的笔墨,可还能变回去?” 吴承恩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吴承恩自己也没有试过,便只能含糊回道:“不能。” “也罢。”麓国师眼底闪过一丝喜色,语气却故意低落下去,“哪来的尽善尽美。如此,皇上也该满意。好,伍大人您先随我入殿,之后便引吴大人进宫面圣。” 说着,麓国师与烊国师一前一后,夹着麦芒伍走了出去。临走前,烊国师还特意瞥了一眼吴承恩,喝了一句:“别瞎摸瞎碰,小心脑袋!” 转眼间,大殿之中,只剩下了那吴承恩;他耸了耸肩,站在原地没动,但目光却在大殿中打量起来。 这边却说麓国师引路,带着麦芒伍向内殿赶路。出了大殿没几步,却遇到了迎面走来的琥国师;麓国师开口招呼,琥国师也是寒暄几句。听闻三人要去内殿见皇上时,琥国师却摆了摆手: “不必去了,皇上已然睡下。去了反倒扰了皇上小睡。” 麓国师听到这一句,对麦芒伍有些抱歉地开口:“这人算不如天算……皇上竟然歇下了……看来,今日倒是让伍大人白跑了一趟。” 麦芒伍倒是未曾生气——虽然此番进宫疑点重重,很可能是三国师在拿自己消遣、羞辱。但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毕竟皇上有时候的确会想一出是一出。 也罢,这样也好……此次事发突然,自己尚未来得及教导吴承恩面圣机宜,万一吴承恩这个毛头小子真的见了皇上,却因言语行为不当而触怒龙颜,反而不妙。 言语间,三国师便同麦芒伍回了大殿内;而麦芒伍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让人担心的吴承恩,依旧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应该是一步也没动过,总算是没有闯祸…… 二人会合,刚要告辞离去,却听得麓国师口中“咦”了一声,随即盯着龙椅细看;那烊国师和琥国师同时抬头,瞄了瞄龙椅,随即大惊失色—— “拿下!” 吴承恩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一左一右,已经落下了琥国师与烊国师二人身影;两人同时出手,逼住了吴承恩身上的四处要害。 吴承恩捏紧了手里的笔,偷眼看向麦芒伍,麦芒伍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吴承恩便没有轻举妄动。 麦芒伍看着麓国师的背影,神色一凛:“国师大人,这是何意?” “伍大人。”麓国师转了身,表情凝重,并无半分退让,“镇邪司向来劳苦功高,若是一般的珠宝贴补衙门,你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算了。只是……伍大人,纵容手下偷这东西,可不是满门抄斩便能交代的!朝廷纵使再有亏欠,难道逼得你镇邪司要谋反吗!?” 说完,麓国师似乎忍无可忍,抬手指向了龙椅的一旁—— 平日里,安然挂在皇上龙椅左侧的十二枚金砖虎符,此刻独独少了一块! 琥国师似是已经瞅准了犯人一般,猛地伸手揪住了吴承恩的领口,咄咄逼人质问道:“虎符呢!皇上调兵用的虎符哪去了?!” 第二十一章 纸鸢(1) 如此低劣的栽赃手段可谓让吴承恩开了眼界,他瞪大眼睛,一时之间都不想开口辩解。 “琥国师,无凭无据。”麦芒伍的声音高了三分,却还冷静,“莫要信口开河。” “你我离开不到一刻,除了你这手下外可曾有人进来过?这大殿守卫森严,若不是他,又能是谁?”琥国师似乎对“信口开河”四个字嗤之以鼻,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我行得正坐得端!什么虎符!我没拿!”吴承恩虽被人制住,却不见慌乱,他为证清白,冷声道,“若不信,可以搜身!” “好!”琥国师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句话,转身便将吴承恩掀翻在地,随即也顾不得朝廷礼数,纵身骑了上去,细细盘摸。吴承恩身上的零碎,也被一并摔在地上,烊国师匆匆捡起,一并查验。 麦芒伍看着这凌乱一幕,抬起了双手,冷冷对麓国师说道:“那么,下官也要搜身吧?” 看几人的反应,麦芒伍便知道,吴承恩定是被栽赃的。只不过,这桶脏水,泼得也太没水准了,竟不像是麓国师一向的缜密。 “伍大人您说笑了,怎么可能怀疑您呢?”麓国师急忙摆手,示意不必,“刚才也是我一时气急,胡言乱语了几句。好在这里只有咱们自己人。说真的,若是真的搜到了,便不要惊动皇上。顶多是这小子见钱眼开,或者糊涂拿个稀罕,咱们将虎符悄悄挂回去便是……” 听到这么一句,麦芒伍的眉头反而皱紧了——不想着赶尽杀绝,却想着放镇邪司一马?与咱二十八宿素来你死我活的三国师绝不可能如此好心吧…… 这只能说明,眼下的情境依旧不是最后杀招。 琥国师搜来搜去,也没在吴承恩身上搜到赃物。这虎符乃是纯金打造,足有巴掌大小,少说也有三十斤——这么大一个东西,若真是藏在身上的话,如何会遍寻不见? 琥国师摸了半天,终还是起了身,放那吴承恩起来;同时,琥国师朝着麓国师望了一眼,说道:“真没有。” “如此的话,便是我们三人失责……”麓国师见此,叹口气,抱拳朝着麦芒伍赔罪,“看来是有人窃走了虎符。事关重大,我三人这就去皇上面前请死。怀疑了伍大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等等!”一声喊叫,拦住了麓国师后半截话;只见捧着一堆零碎的烊国师一脸胜券在握,从一沓宣纸的最上面掀起一张,抖展而开。 这宣纸上,只有金光闪闪的显眼二字: 虎符。 这下,连吴承恩都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不知道,除了内丹外,自己还能收别的东西? 一声闷响——吴承恩只觉得面前一阵翠绿厚风,却看不到东西——麓国师手中的扳指已经出手,正朝着吴承恩的天灵盖袭去!吴承恩不晓得是何物逼近,本能地抬手去挡—— 麦芒伍没有迟疑,平伸的双手亮出银针,手疾眼快穿过了扳指正中的圈孔,硬生生将扳指套在了银针之上,算是救下了吴承恩一命。 “窃兵符者,杀无赦!伍大人为何出手阻拦?莫不是要一并扯上关系?”麓国师高喝一声,似是给另两位国师下了命令。 “怎么着,你还想替他狡辩?”琥国师在一旁大喝一声,“素知你巧舌如簧,但若是多事,今天便将你一同办了,以后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国师这话,说得倒好像是承认栽赃。”麦芒伍眉角微微上扬,看得出是笑了笑。从那张写着“虎符”的宣纸被烊国师拿在手里时,麦芒伍便已经全明白了:那宣纸乃是宫里所用,内里通透不带一丝杂质;这白纸与吴承恩带来的市井宣纸大有不同,造价起码一张五十文。 怪不得刚才麓国师频繁打探关于吴承恩手法的种种;在听到吴承恩说“东西变进去就不能变出来”后眉宇之间竟有喜色:得了这句话,现在只剩下弄死了吴承恩,一切便是死无对证,万无一失。 是的,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那整个镇邪司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所以,麦芒伍才铤而走险,出手救人。 千算万算,麓国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击能被距离这么近的麦芒伍所拦下来;之前武举时,麓国师见识了麦芒伍的手段,便知道麦芒伍伤了元气;今日三国师一同在场,本以为是手到擒来…… 没想到,这麦芒伍如此深藏不露。 “死无对证,麓国师明白这层意思吧。”麦芒伍见三国师未有举动,一字一句,念了一遍这句话。 而这同样的一句话,与刚刚的反问完全已经是两个意思了;麓国师一下子觉得背脊发凉:麦芒伍这是狗急跳墙,准备放手一搏了?没错,如果死了吴承恩,那回头闹到了皇上面前,自然是由国师自说自话。如果真到如此局面,那麦芒伍便是有回天的本事,也难以力挽狂澜。 盗窃兵符,株连九族。 但是如果现在,大殿内的五人死得只剩下麦芒伍一人的话…… 麦芒伍也大可以撕了宣纸,去皇上面前随便摆一个故事。 “放开他。”麓国师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开了口。琥国师与烊国师虽然面有疑色,却收了手。 “可能是场误会……”麓国师咬咬牙,还是选择了让步——这麦芒伍的本事究竟多深,自己还没把握。反正现在,嫁祸一事已成,无非是暂时没有结案罢了。 好在,皇上最近沉迷于修仙炼药,懒于朝政;掰着手指头算算,距离皇上交代的下一次上朝,还有一天。 “今天之内,希望伍大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麓国师不再周旋,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麦芒伍、吴承恩二人离开,“若是有办法将那虎符变回来,咱就当没看到过。不过,等到皇上亲临朝堂,看到这虎符少了一枚……到时候,休怪本国师翻脸不认人了。” “好。”麦芒伍点点头,不再多说。 回去的路上,照旧是那嘴紧的小太监领路。 “伍大人,我们就这么承认了?刚才也真是的,索性不如打起来……真不知道这三个家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路上,麦芒伍一字不发,只能心中苦笑。藏在袖口中的右手,正在不断流血;若不是用银针封住了自己的穴道,可能早就晕过去了。看来,自己近距离硬接麓国师那迎面一招,还是托大了。 “还要装傻。”麦芒伍头也不回,对身后的吴承恩低声说了一句。 吴承恩先是一愣,然后果断摇头:“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就想好好写书。” 过了宫墙拐角,左右无人,麦芒伍忽然对前面的小太监开口:“这位公公未曾见过……之前与我衙门通信的其他公公今日可曾当差?” “大人还不知道?”那小太监左右看了半天,确定没人后终于还了嘴,语气小心翼翼,“前些日子宫里有变,不少人都被查出与外面的衙门有勾结……贪赃银子都被揪了出来。好几个人都上吊了。” 说着,那小太监哆哆嗦嗦,抖了几个人名字出来。 这其中,就有麦芒伍插过银针的太监;麦芒伍明白,麓国师做事一向缜密,看来这是为了保证不走漏一丝消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提前斩断了自己的所有眼线。也难怪这小太监一路上都不敢说话……说不定与自己对话三言两语被人瞅见,就会被安个罪名,一并杀了。 事情办得如此隐秘,而且考虑如此周全——看来,三国师筹备这一手已经许久,等到今天就是为了一发致命。 事情实在是太突然,麦芒伍此刻如同云里雾里。不行,不能这样任凭他人夺先,自己被牵着鼻子走……即便冒险,也必须先弄清楚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时清澈的天空,此刻已经卷上了层层乌云。不远处,那只漂亮的纸鸢似乎已经疲倦,正在随波逐流,摇摇欲坠。 第二十二章 纸鸢(2) 银光一闪。 纸鸢忽然打了个晃,忽忽悠悠地斜落下来,正跌在三人面前的不远处。小太监吓了一跳,急忙加紧几步跑过去,拾了纸鸢。麦芒伍上前,拿过纸鸢看看,说道:“做工精细,似是宫里的?” “像是。”小太监不敢多嘴,只能应付几句。 谁承想,麦芒伍忽然将纸鸢塞进了吴承恩怀里:“这东西金贵,拿去还了。我在外面等你。” 吴承恩一愣,不知道这是何意:这纸鸢从天而降,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如何去还?但是,还未等吴承恩出声,手中的纸鸢似是活了一般,抖抖翅膀,硬是拉着吴承恩转过身去。 小太监见到这一幕,心下一急,刚要开口喝止——随即,他觉得脖子一痒,便双眼涣散。 “麻烦公公带路出宫。”麦芒伍说道。 小太监点点头,再也不管那远去的吴承恩,便领着麦芒伍离去了。 麦芒伍知道,现在也只能随机应变……希望可以一切顺利。 而站在皇宫门口的三国师,早就将二人分别的一幕看在了眼里。麓国师心中一动,随即对着烊国师使了个眼色。烊国师点头,口中说着武举时就想与他过上一手了,随即抽身而去。 是的,机不可失……如今之计,自然是赶紧除掉这吴承恩才是正路。麓国师明白,留下吴承恩,不仅会给麦芒伍增加一分胜算,而且更会给整个计划多出无数变数。再加上,这半年里虽然吴承恩一直没有什么音信,麓国师却探听到了一些秘密:麦芒伍一直明里暗里对这个书生悉心培育,似乎对这个并不出彩的新秀期望甚高。 既然如此,倒不如现在就把这个笨蛋收拾掉,省得夜长梦多…… 话说这吴承恩捧着纸鸢,跌跌撞撞在宫墙内行进;原本他以为这一路上少不了要跟卫兵解释自己来宫里瞎转的缘由,谁承想,这一路上竟然连一个守卫都没看到——更奇怪的是,这本来气势如虹的皇宫,越走,竟然越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吴承恩正在惊疑,忽然间城墙上落下一个握着羊肠剑的蒙面身影,同吴承恩打了个照面后便是一剑刺来! “有刺……”吴承恩来不及喊叫,左躲右闪;但是那把羊肠剑却有妖术,仿佛毒蛇信子一般灵活舔舐,三两下便在吴承恩身上留下了几处伤口。 “你这水平也能当上二十八宿……”那蒙面人嗤笑一声,手中沾血的羊肠剑已经变得一丈来长,似是一根鞭子,“今日便拿你填了肚子!” 吴承恩已经被逼入了死角之中,虽然上下摸索着,身上却不得任何一张宣纸——刚才自己身上的零碎,都被留在了殿内! “别,等一下……”吴承恩慌了手脚。 那蒙面人却早已按捺不住,脚下一阵动作,挥舞着羊肠剑逼了上来! 忽然间的风声。 大风。 蒙面人抬头,随之而来的,是从天而降的、无法避开的漫天箭雨! 怎么回事!这个箭量,怎么算也得是那三千营整军的兵力!麓国师不是已经将这条路上的所有守卫调开了吗!现在怎么会要自己玉石俱焚给这个书生陪葬? 能调动这么多兵马的,一定是…… 蒙面人正在思忖,却看到面前的吴承恩反而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只是将手指比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漫天箭雨,倾泻而下。 蒙面人只来得及挥舞着手中的羊肠剑劈开了第一阵落箭,便淹没在了随之而来的密密麻麻的第二阵箭雨之中。 紧接着,便是第三阵。 那蒙面人一阵惨叫,便再无动静。 “伍大人真是,这怎么能叫装傻呢……”箭雨消失了;吴承恩见面前那蒙面人倒在地上,有东西缓缓飘落,最终覆在他的脸上,正是刚才那枚从空中坠下的纸鸢。吴承恩走上前,将纸鸢捧在手里。 只见纸鸢的翅膀上,留着四个刚刚写上去的小字:万箭齐发。那纸鸢似乎承受不住墨痕的力量,渐渐被蚕食出了镂空。 蒙面人的身上,并无丝毫伤痕,只是晕了过去;只是他的瞳孔变得巨大,仿佛被刚才的一幕吓住了。 “要是让青玄知道了,估计就要满心欢喜地带我离开京城了吧……”吴承恩小心地将纸鸢松开,那纸鸢便忽闪着翅膀,继续领路。吴承恩便一股脑跟着去了;临走,终是对那蒙面人叹了一句:“我就假装没认出来你是烊国师,你们也就别纠缠我了。镇邪司是镇邪司,我是我。要不然,换了平日用的宣纸,你早已真的死了……真是的,想出本书怎么就这么难呢……阿嚏!” 吴承恩念叨着,觉得有些凉风,情不自禁双手环抱,揉搓着自己的身子,跟着那纸鸢继续前进。 路,不算太长。 怎么这么冷……吴承恩确定,这不是错觉,而是真的越走越冷,自己口中甚至呼出了白气……待到再转过一个拐角,吴承恩这才看到了一扇小门。 上面刻着两个已经失了色泽的大字:冷宫。怪不得这里无人看守,原来这便是皇宫中最晦气的地方…… 还未多想,吴承恩手中的纸鸢忽然间扑棱翅膀,带着吴承恩一个踉跄,进了冷宫之门。一进去,吴承恩便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这小小的宫园之内,与外面可谓天壤之别,竟然有皑皑白雪,俨然是一副深冬景色。而那纸鸢也似怕冷一般,撞进了吴承恩的怀里。 而雪花的后面,坐着一个妙龄女子;虽然看不清脸庞,却给人一种冷如冰、漠如霜的绝美。 “谁?”那女子听到门响,也不抬头,只是羞声一问。 “啊,在下,在下是……”吴承恩一时间失了魂,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却已经打了退堂鼓准备反身便跑——虽是冷宫,但是自己这也是私闯闺门吧?刚刚才被扣上了偷东西的帽子,要是现在再添一个采花贼的身份,那吴承恩可真就想一头撞死了。 只是,吴承恩想要拔脚,才发现那真是痴人说梦——低头细看,自己的双脚已经结了冰,被死死冻在地面上。 而那女子久久等不到回应,已经起了身,缓步走向大门——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她的手中,正捏着一支晶莹剔透的锋利冰锥—— “闯我广寒宫?那便留下性命,陪着我天荒地老吧……” 第二十三章 玉兔(1) 虽说吴承恩不谙世事,却也知道冷宫这种地方大体是个什么感觉。毕竟自己走南闯北,也听过不少街头的说书先生说的口沫横飞。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只听说这里住着的女人都是因为惹怒了皇上才沦落至此。虽说这夫妻间理应讲究一个好聚好散,但是碍于这些女人的身份特殊,好歹已经和皇上睡过了,自然是不能打发出宫流放至民间。每个在这里的女子都可谓是国色天香,随便拉出去一个都称得上是倾国倾城,论起这姿色自然是甩了那些个青楼头牌、风月花魁不知道多少条街;只是红颜薄命,她们却只能将自己人生中大把时光禁锢在这小小的冷宫里。 这四方庭院之中,自然是哀怨之气久消不散。 不过,哀怨之气归哀怨之气,那些个江湖上说书的也只说过冷宫里的妃子们几乎等同行尸走肉——吴承恩却可从没听说过,这里面女子的脾气竟然也是这么大——一言不合就想要人命。 妈呀,看来江湖传闻真是不可尽信。吴承恩浑身哆嗦着,一半原因是因为这里寒气逼人,另一半原因,则是眼前那女子手中握着的冰锥。吴承恩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走——当然了,在他进了镇邪司后的第一天便被血菩萨教诲,说是二十八宿遇战或则胜或则亡,断不可临阵脱逃。 不过吴承恩觉得吧,此刻自己理由充分,绝对算不上当逃兵——毕竟好男不跟女斗——而且这女的也太厉害了些。 只是,吴承恩的下肢已经被那寒气攀至了小腿,不听自己使唤。别说这宫里的一草一木了,现在就连浑身的血液都感觉混进了冰渣。 走不脱,吴承恩便尝试着想要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纵使张了嘴喷出了白气,却也只是上牙打下牙,发出咯哒咯哒咯哒的响动。 冰锥斜着刺了过来,吴承恩只得用双手去握——只是,握哪里呢?看着面前的妙龄女子,吴承恩脑海里第一个想法依旧是男女授受不亲——别说是皇上的女人了,就算大街上遇到这个年纪的姑娘,吴承恩也会躲着走——手腕和胳膊都碰不得,吴承恩便下意识地,直接握住了那冰锥。 好在那女子似是胜券在握,捅上来的兵器并没有用上多少力气。 “哟?都这样了还能还手?”那女子倒是三分吃惊,“小太监,你身子骨可以啊。” 吴承恩急忙摇头:“我我我我我我我……” “还是个结巴。”那女子眉头紧蹙,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想要将冰锥从吴承恩的手里拔出来。只是尝试再三,却依旧没有得手。 “你松开吧,我给你个痛快的。再不放手,等你冻得太硬,可想死都死不成了。”女子似乎用尽了力气,干脆双手并用,甚至顾不上自己女子的身份,换了个好用力的姿势,一只脚也蹬在了吴承恩的膝盖附近,全身一起用力。 其实并非吴承恩握得有多紧;只是那冰锥被吴承恩的手心温热略微捂化了些许,流出来的雪水却又迅速将吴承恩的皮肉冻在了一起。二人虽然僵持不下,但是吴承恩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越发微弱。 就在二人还在拉扯之际,冷宫之门又被推开了;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公公远远蹲在门口,只将手臂前段探了进来,放下了一个食篮,里面装着些热腾腾的酒菜。只是这宫里雪花横飞,自是吸引了这个老公公的注意,忍不住朝着里面多望了几眼。 “哟,玉兔娘娘忙着呢?这是杀哪个不长眼的呢?”那老公公将手缩了回去,嘴里的话却是见怪不怪。 “还不是你们这些个不懂规矩的死太监。”那女子歪了歪身子,气呼呼朝着门口回道,“是不是觉得我失宠了便好欺负,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敢进来!” “娘娘您身子弱,杀人这种事您也急不得。”那公公虽然被捎带着骂了一句,却也不气,“倒是赶紧吃上几口热的吧。再等一会儿,这饭就凉透了。” 那女子最后使了使力气,却依旧拔不出那冰锥,只得松开了双手,走向门口,嘴中一边喘着气,一边嘟囔一句“待我吃了饭再同你较量”。 见那女子靠近,门口的公公像躲瘟神一般急忙退后一步,将大门重重关上。这女子听着刚才称呼显然是有些身份,但是对那太监的所作所为也不见怪,俯身打开了食盒。果然如同刚才的太监所说,本来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此时已经失了温度,白霜已经开始爬满盘子。那女子面露焦急,顾不得体面,拿起里面的热乎点心便吃了一口。 吴承恩总算是得了机会,暗暗运气,以自己的多年修为暖化着浑身经脉。这女子一直背着身,并没有察觉到吴承恩的一举一动。说到底她是疏忽大意了——一般人的话,差不多快要被冻死,自己自然是无需担心——但是这吴承恩,怎么可能如同一般人? 现在吴承恩只是冻了个半死而已。 渐渐的,吴承恩重新吞吐,终于是呼出了一口热气。紧接着,他试探着迈了迈步子,发现下肢的冰封不如刚才坚固,用上力气的话,冰块便应声而裂。 吴承恩感叹自己命不该绝,知道自己现在还处于下风,断不能惊动了那女子,只得小心用力,一点一点挣脱开冰封束缚。 远处那女子只是吃了三五口,面前的食盒已经满是白霜,连同里面的吃食一起冻成了一块梆硬的石头。女子眼神略微低落,随即又振奋了些许,转身便要继续同吴承恩周旋—— 只见已经脱身的吴承恩立时抛出了四五张宣纸,右手也早已握住了龙须笔,甩开身子开始龙飞凤舞。到底是身子还没暖透,落在宣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刀”字几乎不成样子。 但是这几张宣纸还是准确地落在了女子面前,扎进了冰封的土里一寸有余。 “别过来,那个,娘娘?你容我把话说完……”离那女子稍远,吴承恩觉得暖和了一些;看来说不定要害在此,要想走脱,便要保持距离当真不能与她近身。 “你说什么说!”那女子却没有察觉到宣纸厉害,拎起裙子,急匆匆便要追过来。 吴承恩其实正要解释,看到那女子带着一阵呼啸寒风逼近,只得掉头就跑。只是这冷宫不大,七走八走,便到了房子后面的围墙边上。到了这里,吴承恩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这个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竟然冰着不止一个躯体,各个表情都是心有不甘。这些人多是太监打扮,也有两个穿着夜行衣的家伙,手中握着的兵器却是大内所制。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吴承恩已经无处可逃;他转过身,思量着是否可以跳墙出去——但是那女子虽然追了过来,身子却好像十分虚弱,正扶着墙边喘气:“你,你有本事,不要跑……” 吴承恩借着这个空档,上下摸索后掀起了自己的官衣,亮出了藏在里面的那枚纸鸢。他急忙说:“你听我说!我是来送还这个的!” 唔。吴承恩自己其实非常心虚:这纸鸢因为在怀里被自己一压,已经皱皱巴巴坏掉了。再加上翅膀上被吴承恩一通乱写乱画,现在几乎没了纸鸢的样子。 那女子看到这一幕,忽然迟疑。只不过,她的目光并没有看什么纸鸢,反而是盯着吴承恩本人。 “你腰间的是什么?”那女子开口问道。 腰间?吴承恩急忙低下头巡视一番——自己腰间除了那块破木头腰牌外,再无他物。 “二十八宿?”那女子凝视一番后,开口询问。 吴承恩只得点点头,万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识得出这个物件。 那女子似乎还未放心,又抬起手朝着那纸鸢一伸——一下子,吴承恩便脱手了纸鸢。那破烂的纸鸢却没飞起来,只是在地上颠簸一阵,小跑着回到了女子手里。女子捡起纸鸢,找到了上面的断线,细细看了看那切口。 只有针尖一般粗细的风筝线,并非被人割断,反而是从正中被什么更细的东西刺穿后迸开,这才断掉——没错的。这个切口,只能是那用针的麦芒伍留下的。 女子身后呼啸的寒风戛然而止,一下子,这冷宫里总算是有了些暖意。她拍了拍自己心口,说:“过来说话吧。” 还未等吴承恩回应,那女子反而先转身走了。 吴承恩迟疑一番,随着女子重新回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此时并无他人,那女子正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似是寻找什么要紧物件。末了,总算是在床榻上觅得了自己的目标,转身出来。隔着三五丈远,那女子用手一抛,吴承恩本能抬手接住—— 同样,也是一块腰牌,上面只写着三个字:房日兔。 吴承恩大吃一惊,缓缓说道:“姑娘你是二十八……” “姑奶奶还不到二十!”那女子皱皱眉,声音带了脾气。但是她还是急忙擦了擦自己的眉角,生怕是上面沾惹了白色的冰霜,才显得自己上了年纪。 “不是,我是说,姑娘也是二十八宿?”吴承恩急忙吞了口口水,让嘴皮子利落了起来。 “你是在明知故问,还是说伍大人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女子皱了皱眉,她正在试着从屋子里面搬出一把椅子。只是那红木椅子确实有些分量,她并不能整个举起,就只能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动。 吴承恩看到这一幕,本能想要起身帮助。 “离我远点!”女子急忙制止,似乎颇为不满,“你又想被冻住吗?” 吴承恩只能又落下了自己的屁股,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呆看。好不容易,那女子总算是放好了椅子,人也坐了上去,却忍不住看着手里坏掉的纸鸢一脸心疼。 风雪停了,这么细细一看的话,这女子的样貌更是显得倾国倾城。此等绝色美人,单是看上一眼,硬是让吴承恩脸上发烫,不敢直视。 “伍大人竟然派个生脸来……还以为来的人又会是镇九州呢。他来最好,反正冻不死,现在却要离着这么远喊话。”那女子自言自语说道。 镇九州?看来她还不知道镇九州已死的事情。吴承恩此时真的是一脸问号,不晓得面前的女子在说什么:“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没错,我确实受了麦……伍大人指派,来给你送还纸鸢……” “满嘴姑娘姑娘姑娘,伍大人没和你说我是谁吗?”那女子眉头皱得更紧,仿佛鸡同鸭讲;但是,吴承恩的话倒仿佛针扎,她心疼地抚摸着手里的纸鸢:“还惦记着什么纸鸢,国师那边都开始行动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轻重缓急。” 第二十四章 玉兔(2) “呃,姑娘您到底是……”吴承恩忍不住搔搔头——明知道自己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麦芒伍却还是这么安排,真是失策。 “二十八宿,玉兔。”女子指了指自己扔给吴承恩的腰牌,“之前我是伍大人身边的宫女,帮着他一起捣药——选秀的时候,因为样貌同皇上之前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便入了宫。结果呢,第一天便在皇上面前失了礼仪,直接被打入了冷宫。现在呢,我便以此身份卧底宫中。对了,按道理来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娘娘。” “原来如此!”吴承恩几乎拍着大腿脱口而出,“你是皇上的假媳妇啊!” 天下间,能像吴承恩这么会聊天的人,屈指可数。 玉兔听到这话,却没发火,反而巡视了一圈四周的红墙,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事一般。 “假不假的吧,无所谓了。”玉兔不多争执,开始说正事,“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平日里,帮我传话送信的小太监出了事,宫里的事情一直传不出去;于是这些天里,我一直升飞纸鸢,以此暗号,希望能获得联系。只是都这些天了,你才来。” 唔……吴承恩点点头,心中倒是有了想法:看来冷宫真的是与世隔绝。她不仅不知道吴承恩这个新任二十八宿,甚至也不知道这些天皇上压根没上朝,自然麦芒伍不会在宫里露面。 “听着。”玉兔收了心思,不再抱怨,“前些日子,宫里走水——并非是什么意外,应该是有人用了三昧真火,连我这里都险些烧成了一把灰。我便知道事不寻常。后来听太监们闲碎,说是有几个倒霉鬼被三国师喊到皇上那边没日没夜去数什么铜钱——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数钱到底是什么事。倒是跟我熟识的那个小太监,因为经常出入冷宫,被人认为一身晦气,也被喊了去。总之,统共数十万枚铜币。甚至有人累得丢了命。不过这差事真是费力不讨好,算来算去,三国师硬说那边应该是三万两银子,数完铜钱后一算,却少了五千两。几个经手的太监没得喘息,便被一统拉到外面,挨板子挨到了死。” 吴承恩听到这里,不免心下一惊,顿觉那三国师果真是心狠手辣——刁难手下人干这没来由的荒唐差事也就罢了,最后他们三国师不仅私吞了五千银两,还嫁祸给了这些个任劳任怨的太监们。这份用心,何其歹毒。 看来三国师陷害自己偷盗一事,手段还算是轻的了。 “姑娘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伍大人。”吴承恩听完了大概,便准备起身离开。 “我还没说要紧的事呢,你知道了个屁啊!”那玉兔听吴承恩这么说,反而着急。吴承恩一听,只得又坐下,脸上的表情自然是带了几分埋怨:那你刚才一番长篇大论,到底是说了个什么啊? 玉兔自然是明白对方心思,却又一脸自责:“老毛病了……许久见不得人,见了人,便无意识话多了起来。总之呢,大火一事,估计伍大人已经知道了。不过,我却见到了放火之人,而且并非他人……” “谁?”吴承恩几乎跳了起来——在宫里面放火,这可是杀头的死罪。莫不是,这份“功劳”,也会被安在自己头上吧? “执金吾的大器。”玉兔一字一句说道,然后瞥了一眼吴承恩,等着他被吓得从椅子上跌坐下去。 “谁啊?”没想到,吴承恩反而是长出了一口气,脸露轻松。 玉兔反而愣了愣,似乎对于吴承恩的反应不可思议;毕竟那人的名字,应该足以让每个二十八宿头疼。 “怎么,你不认识那用骰子的大器?那个出了名的烂赌鬼?”玉兔问道。 “不认识啊。”不过说道执金吾的话,吴承恩不禁歪了歪脑袋陷入回忆,脸上也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只是因为,在他脑海里出现的人却是李晋——他们都是执金吾啊——这样的话那个什么大器估计也就那么回事吧。说起来,倒是好久没见过哮天了…… “如果大火是那大器搞的鬼,这些事情便想得通了。”玉兔打断了吴承恩的回忆,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说道,“巧不巧,宫里少了五千两银子。这么一算的话,估计他放火,就是为了偷钱去赌。” 吴承恩看着眼前玉兔认真的样子,哑然失笑——因为她的神态举止,都似极了平日里的麦芒伍。 “笑什么!我还没说完,莫要小瞧!”玉兔以为吴承恩是在嘲弄自己还是没说什么重点,急忙换了姿势,“我跟你说!那大器向来缺钱!区区五千两,怎么想都应该只是掩护。果然,他当时还偷走了一锭金子!你猜,那金子是……” “虎符!?”听到这里,吴承恩不禁大呼。 显然,吴承恩猜中了正确答案。 玉兔没想到吴承恩竟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禁有些失望:“啊,原来伍大人已经知道了啊……” “玉兔姑娘你是何时看到那个人的,那个大器?”吴承恩急忙追问。 “大火那一晚。”玉兔想都不用想,开口说道,“那天他自言自语着说有二十八宿的味道,落入了我的院子里。结果看到是我……他,他便……” 说到这里,玉兔突然哽咽,似乎难以启齿。 看着玉兔的绝世美貌,吴承恩一下子猜到了什么,气得捏紧了拳头:好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竟然贪图人家的美色,干下了这男盗女娼的勾当! “他看到是我,便一脸失望,把玩着虎符,走了……”玉兔调整了心态,终是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 “呃?”吴承恩像个傻子一样,内心中刚刚沸腾的愤慨,一下子无处安放了,“什么也没干便走了?” “说到底,还不是嫌弃我太弱。再加上我是个女子,他才不肯动手。”玉兔撅噘嘴,更是显得妩媚动人,“如此瞧不起人,他们执金吾就没一个好东西!” 吴承恩此时目瞪口呆,却不知道如何安慰——按道理来说,吴承恩总觉得这玉兔绝对不弱;起码刚进门的时候,他便险些被这玉兔冻死。只是,后来看着玉兔的一举一动,倒真是个弱女子的形象,越是要强越是叫人怜惜。 玉兔晃晃神,赶紧说道:“事情便是这样……既然伍大人已经都知道了,倒是我自己多事,更可惜了我这纸鸢……” 说着,她只是摸着皱皱巴巴的纸鸢,一脸失落。 吴承恩这才左右看了看——这冷宫里只有玉兔一人,虽处皇宫之内,周围却连点人声都听不到。不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寒霜,没有一丝生气。一个人住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院子里,该是何其冷清。 “你没有别的东西解闷吗?”吴承恩搔搔头,毕竟那纸鸢是自己弄坏的。 “并没有,这纸鸢也是入宫第一天皇上赐的。那时倒是热闹。只是现在,谁还敢送东西讨好我呢……”玉兔叹口气,从袖口拿出来了一段风筝线,在纸鸢上留下的切口位置徒劳地修补着。 吴承恩看着这一幕,不免心疼——怪不得入门时,玉兔嘴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要留下吴承恩陪着她“天荒地老”——在此等寂寞之地,确实有这想法才是自然。 吴承恩没有多说,摸索一番未果后,还是向玉兔讨了一张宣纸,在桌子上小心铺开,然后对着右手哈气暖了一暖,进而用尽力气,在宣纸上落笔了一个“鸢”字。霎时间,这宣纸得了灵性,借着一股轻风便要飘起来。 吴承恩本要将东西拿过去,却想起来了玉兔也提醒过自己不要近身,便指了指桌子上的宣纸,说道:“玉兔姑娘,这个送给你……” “什么东西?”玉兔抬头,不晓得吴承恩搞了什么鬼把戏。 “总之,一会儿你一看便知。”吴承恩站起身,准备离开,“只是,我能力不足,这东西估计也只能玩上三五天……我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耽误了你许久,却是我自己多事了。”玉兔点头,面露失望,并不久留对方。看来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大体上尽在麦芒伍掌握之中。哎,自己这细作,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不不不,姑娘要转达的事情,格外重要,我现在就要去告诉伍大人。以后有机会,再来陪姑娘解闷。”吴承恩急忙说道。这倒是实话,关于虎符一事,牵扯甚大。要不是玉兔这一番话点拨,现在估计他与麦芒伍还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呢。哦,说起来,这件事还真的耽误不得——想到这里,吴承恩便行了礼,急忙出了院子门。 “倒是会安慰人。”玉兔看着再一次空无别人的院子,只当是吴承恩说句客套话宽慰自己,低头笑了笑,起身朝着那张留在桌子上的宣纸走去。看到上面的字后,玉兔满脸疑惑,本能地拿起宣纸试了一试——这宣纸并未折卷,反而轻轻飘荡。一下子,玉兔满脸惊喜,急忙回房间,想去拿出一段新的风筝线给这异样的纸鸢连上。 玉兔的房间里,只有日常所用的简单摆设,根本看不出宫中奢华。而除此之外,这里最显眼的东西,反而是一个“人”。 就如同房子后面的围墙边上一样,房间里也有一个被冰冻着的躯体。此人早已气息全无,脸上更是没了血色。 如果吴承恩刚才逃到屋子里面看到这个人的话,八成会吓得跌坐在地吧。 是的,厚重的冰层之中的人,正是玖。 对比起吴承恩刚刚见过的二当家,这个玖似乎稍微年轻一些,脸上的梵文文身也不见任何光亮。与外面那些同被冰封的人不同,玖的表情倒是十分安宁祥和,紧闭的双眼也表示自己别无所求。 玉兔并无在意,只是在略微凌乱的房间,翻找着新的风筝线。 而她背后的玖,眉宇微动,似乎是想睁开双眼。虽然未果,但是那温柔的神态,就仿佛在昭告天下:自己是心甘情愿困于这冰天雪地之中,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海枯石烂。 第二十五章 搜寻(1) 皇宫门口,麦芒伍已经站在外面等候吴承恩多时了。吴承恩几乎是跑着出来的,一见面,便不停抱怨,责怪麦芒伍没有事前打招呼,去了那冷宫后自己险些被自己人给冻死云云,但是对自己遇到烊国师狙击的事情闭口不提;牢骚几句后,吴承恩便收拾了心情,准备说正事。 但是麦芒伍看了看吴承恩衣服上那些个半指宽的口子,率先问了一句:“没想到是烊国师去的,他没死吧。” 吴承恩耸耸肩:“确实有个像太监的刺客,不过……我逃得快,他没追上我。后来,我顺着那纸鸢到了冷宫,然后……” 麦芒伍摆摆手,示意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毕竟皇宫门口人来人往,人多眼杂,有话还是回了衙门再讲。 一路上,吴承恩便老老实实跟着麦芒伍。 平心而论,吴承恩今日倒是真的佩服面前这个从容的身影: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想不到他依旧不急不躁。 “她那里很冷么?”麦芒伍走在前面,隔了一会儿,终是问了一句。 “很冷,草木都被冻枯,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冰雪冷宫了。”吴承恩似乎奇怪,这麦芒伍理应知道那玉兔的底细,更应该知道她那令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知为何明知故问。 麦芒伍叹口气:“久而未见,还以为已是春暖花开。心寒,人寒,世寒。想不到都这么久了,她依旧没有释怀。” 一番话,说得有了几分暧昧,就连吴承恩也听出来其中的伤感。再联想到那玉兔的容貌与年纪…… “怎么,大人和她有一腿?”吴承恩忍不住惊呼了出来,想不到这一向清心寡欲的伍大人竟然也有男欢女爱之情。 麦芒伍停了步子,皱眉回头望了一眼吴承恩:“亏你还是读书人。如此粗鄙之语,都是哪里学来的?” 吴承恩自然是跟清风那厮耳濡目染,学了些市井之言。但是看到麦芒伍的反应,也是不敢开口,只得乖乖低着头,一路随着麦芒伍回了衙门。 镇邪司里,管家已经热好了饭菜,恭候多时——自然,饭菜只备了一份。麦芒伍并未休息,只是要管家传血菩萨去天楼。 等到吴承恩、血菩萨都进了天楼落座后,麦芒伍便关上了大门。他先是与血菩萨简单叙述了目前的境遇,包括国师的阴谋以及那虎符丢失一事,甚至最糟糕的是,宫中的全部眼线也被三国师悉数斩断;只是关于二当家与国师之间的交易,麦芒伍只字未提。谁听完这些,也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之后麦芒伍吩咐吴承恩详细说一下玉兔带来的宝贵信息,要事无巨细。 吴承恩虽然点头答应,却也省略了自己刚进门的狼狈,只说玉兔在大火那一夜发现了执金吾现身京城,甚至亲身和其中一个打过照面。而且,已经失踪的虎符,就在那人手上。 “叫什么来着,李……是个烂赌鬼,叫……”吴承恩一时慌张,努力琢磨。怪只怪那人的名字实在奇特,确实不好记住。 “大器。”血菩萨和麦芒伍异口同声,替吴承恩说出了答案。二人相视一眼,表情都不轻松。 “铜雀说过,来京城的执金吾有三个。”麦芒伍简单盘算了一下,显然对于敌手的背景了如指掌,“除了咱们知道的李晋和大器,应该还有一个。那李晋是这几日来送东西的,应该与大火一事无关。大器又向来喜欢独来独往……算下来的话,第三个执金吾,应该是奉命来找大器回去的。” “也就是说……不是针对咱?”血菩萨听完后,鼻子哼了一下,似是不爽。 “刚听到京城来了这么多执金吾,我便本能觉得不应该是一把火了事。”麦芒伍颠倒了自己的思路,重新梳理,“结果,我便被这棋局蒙蔽了双眼。反过来想,若是他们真要趁机在京城对付咱镇邪司,也不会只派出三个人。毕竟,这里是京城,咱镇邪司衙门在的地方。如此失礼的举动,也不像是执金吾他们的做派。” “也就是说,三人并非同行,而是一人、一人接着一人来的?”吴承恩算是开了窍,比血菩萨还快一步,勉强跟上了麦芒伍的思路。 现在,这倒是唯一合理的解释。逆向来推导的话,执金吾的第三人,是因为那大器好赌未归,才出门寻觅;而执金吾的第二人,李晋,则是来替李棠传送信物。但是,这大器之前来京城,他身上肩负的李家使命,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按常理推断,大器来京城的目的,倒是显而易见:那就是借机离开规矩森严的李家,出来好好快活一番。 大器向来以赌为命,手气却是出了名的差;李家给他的那点俸禄,每个月头便会输得精光。加上玉兔说了铜钱与银子的事情,其中亏空了五千两白银,想必是那大器悄悄匿了做了赌本。至于那虎符…… 虎符一事,倒真不像是李家的命令。依照麦芒伍对那大器的了解,这更像是这大器见钱眼开,随手偷了一块金子而已。如果李家真的有心窃取虎符,便也不会派这一向耽误事的大器前来执行。 所以,大器此行另有使命。而且使命之重要,甚至大于可以调兵遣将、陷朝廷于危难的虎符! 只是,这世间,还能有什么事情比偷虎符还要大呢? 麦芒伍略一沉思,心下一紧——最近,李家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那水陆大会;按照常理来说,执金吾们此时都不得闲,理应四处奔波,为各位贵客递送那李家的请帖。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难不成,大器来到京城方向,是为了送请帖吗? 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但是说起来的话,卷帘一直都是水陆大会的宾客之一,半年前殒命于京城。无论怎么算,那百张请帖至少空闲出了一张。 莫不是,京城里有新的人获得了李家的邀请? 只是这京城之中,谁有资格接下李家的邀请呢? 论本事的话,镇邪司之中,麦芒伍能列出来的不会超过三人。 麦芒伍虽然自谦,却也明白,他自己便是有资格的三人之一。虽说自己本事不济,但是这些年暂代镇邪司管事,他算是竖起来的靶子,整个执金吾也一直将他视为宿敌——如果真是送请帖,麦芒伍觉得自己应当在李家考虑之列。 另外镇邪司有资格的人,便是早就不在京城的大当家了。天下是个人都知道大当家不在京城,请帖还要送来,这便说不通。 最后一人……便是那突然回到衙门的二当家了。 二当家?虽说他归来的时间上着实巧合,却更是不可能。他的脾气要是见了大器,两人早就拼了个你死我活,断不会等到今日局面。 看来,一切还是未知…… 吴承恩见麦芒伍一脸沉思,自己请缨道:“要不然,我这便出发去寻那个什么大器?只要给我一张画像,我便是翻遍了整个京城,也要找他出来!” 血菩萨在一旁听到这句话,倒是表情复杂,仿佛看到了一只抱着必胜信心的蚂蚁准备去找狮子单挑。 麦芒伍这才回神,抬头,略微一笑:“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李晋还在京城,只要联系他便可。国师想要栽赃嫁祸,却没想到棋差一招。” 说着,麦芒伍便宽慰了吴承恩一番,说此事无恙,不用惦记云云。吴承恩倒是心思简单,看着运筹帷幄的麦芒伍,心下佩服,虽还有一丝将信将疑,却听了话,回房间找青玄去了。 待吴承恩从天楼离开后,血菩萨才开了口:“好歹他也是二十八宿,你既然有心栽培,为何瞒他。” “吴承恩是个苗子,但也只是个苗子。”麦芒伍站起身来,走到了被天井投光照耀的棋盘旁边。上面的棋局,还是铜雀看到的那一局,只有寥寥数子。麦芒伍看了看棋局,说道:“他就好比现在这一子一样,势单力薄,还不够大器塞牙缝。但是只要棋局行进下去,说不定便能成为定夺乾坤之子。” 血菩萨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懂棋境,只是觉得麦芒伍有些高抬那个傻小子了。 “有些事,还未是定数。”麦芒伍只是盯着棋盘,似乎棋局之下,藏着一些更深的东西。 “总之,我信你。”血菩萨说道,“说吧,如何。” “传令。”麦芒伍拿定了主意,“所有在京城的空闲二十八宿,以两人一组,到京城内外的赌场去找。那大器好赌,多半会留在赌场。另外,调集锦衣卫,搜查京城内外的所有当铺。宫里大火已经过去了多日,难保大器已经输了干净,想要找地方脱手虎符。顺带着,也让锦衣卫去探一探净通寺附近救济乞丐的粥铺……他要是没了钱,多半会去那边讨食。” 顿了顿,麦芒伍明白这一次事情非同小可,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还有,让衙门里所有下人各领一个月的月钱,放假三天。别声张,也无须同他们解释。窃虎符一事,与谋反无异,那三国师也势必会借机对咱衙门赶尽杀绝。万一咱衙门真的过不了这一关,恐怕会牵连甚广……事已至此,能走一个是一个。” 血菩萨点头,随即抬起一根胳膊;数只六翅乌鸦展开了翅膀,从天井里面钻了出去,飞向京城各地。 “还有……”麦芒伍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一会儿,你去找二当家当面吩咐,要他不要再进出鬼市。” 血菩萨点点头:“也要令二当家带人去赌场寻一寻吗?” “不必。”麦芒伍摇摇头,“即便说了,他也定不会去。随他去留恋风月场所吧,万一的万一,大器若是真赢了银子,却也需要个花销的地方。这种地方,只有二当家出入才能避人耳目。” 血菩萨发出了一声鄙夷:那大器能赌赢银子,镇邪司三个字便可以倒过来写了。 一切吩咐妥当,血菩萨正准备执行麦芒伍的命令,却发现麦芒伍脱了官袍换了寻常衣物,似乎是准备出门。 “你这是……”血菩萨略一沉思,便知道了答案,“去寻李晋?” 麦芒伍不置可否。 “即便他还在京城,现在也多半和大器在一起。若是撞上了,以你现在的身子,想要以一敌二……”血菩萨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语气越发担心。 “事关重大。”麦芒伍语气不容置疑,“表面上,三国师刁难的是吴承恩一人;实际上,如果虎符一事处理不当,咱镇邪司便要被满门抄斩。事已至此,不得不碰碰运气。” 是的。 麦芒伍这番话,足够让血菩萨明白情况有多么严重:以麦芒伍的为人,何时曾说过“碰碰运气”这般没有把握的话? 看来,这一次说镇邪司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了。 第二十六章 搜寻(2) 而吴承恩此时刚与青玄照面,说了些刚才自己的惊险经历,也赞叹了几句还是麦芒伍罩得住场面。两人正在交谈,却听得外面有扑腾翅膀的声响。吴承恩打开窗子,却看到清风和明月每人的肩头都蹲着一只六翅乌鸦,贴着耳朵在和两人窃窃私语。 嘱咐一番后,乌鸦们便展翅而飞,回自己主人身边复命。 清风和明月彼此看看,然后一并看着那从窗户里面探着头的吴承恩,眼神明显和以往不同。吴承恩被瞅得有些发毛,又一向是怕了这清风,于是怯怯问道:“怎么了?” 明月眉头一皱,刚要张口,却被清风顶了顶肩膀。清风接过了话茬,语气阴阳怪气:“没什么。吴公子,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与衙门里的人生分?” 吴承恩迟疑,点点头后又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大家对我一向都很照顾……” “我就是告诉你,从今天起,吴公子啊,你总算是咱衙门的自己人了。”清风冷笑着,说了这番话。 吴承恩一时间没有摸准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便答不上话。 清风和明月已经即刻闪身,离了衙门——是的,清风这番话,已经是忍让再三;若不是麦芒伍之前的命令,他早已将吴承恩拖出来一顿暴打。 即便血菩萨已经小心措辞,尽量不提及吴承恩之事,得了六翅乌鸦传话的众人,还是嗅出了命令中的一丝味道。虽然大家心里明白,这是三国师针对于麦芒伍的阴谋,其实同吴承恩关系不大;但是架不住众人打一开始便不喜欢吴承恩,思来想去,便对这件事有了定论:肯定是这吴承恩自己不争气,在宫里露了马脚,结果被三国师抓住了把柄。现在,他一人招惹出来的是非,不仅连累了伍大人,竟然还要整个镇邪司一同陪葬…… 所谓二十八宿嘛,本来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生死弟兄。 现在,果然大家都要死在一起了。吴承恩啊,你还真算是自己人了! 吴承恩自己当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变故,只当是一切尽在麦芒伍掌握之中,便安心与青玄攀谈;话语里,更多提及的,却已经是皇宫如何奢华,以及那玉兔如何可怜。聊着聊着,吴承恩才察觉到自己肚子饿了,便拉着青玄出门,想要在衙门里找一口吃的。 只是,镇邪司衙门里安静得十分诡异,没有一点人声。空荡荡的院子里,就连下人都不见一个。 只有管家正守在门口,而且看情形似乎是打算关了衙门的大门。 吴承恩一边打了招呼,一边不禁抬头看看:这才什么时辰啊,怎么就要关门。 “哟,吴公子,忙什么去啊?”管家瞥了一眼吴承恩,语气也是怪怪的。 吴承恩急忙说自己准备去后厨找一口吃的。管家一阵冷笑,说后厨没人,做饭的已经告假走了。 吴承恩也没多想,只是决定同青玄上街去找一口吃的。 管家心中,此时气愤难耐:惹出了祸端,你现在要找个借口逃匿去了?也罢,滚! “哎哟,吴公子也要出门啊?”管家的语气尖酸刻薄,“我还以为吴公子要坐镇咱衙门呢!行啊,走吧!不拦你!行李都带齐了吗?慢走不送!” 吴承恩听到这里,即便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舒服。出了门后,吴承恩忍不住与青玄说道:“这话怎么听着跟要往外轰咱俩似的……我怎么觉得这衙门是越来越待不得了……” 青玄宽慰他几句,找了个小摊,买上一口热食充饥。吃饱了饭,青玄本想着是赶紧带吴承恩回镇邪司;毕竟京城最近不太平,还是少惹事为妙。但是吴承恩却一心不想回去受气,只是想找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青玄听到这里,倒是有了个想法:“不如,找个兵器铺看看?” 吴承恩一愣,不晓得青玄找个提议是如何而来——他俩都不是用兵器的主儿,而青玄身后的禅杖虽然早就破旧不堪,却也只是钝器,犯不着去兵器铺打磨一番吧?还是说青玄瞒着自己藏了一手,其实会耍刀用剑不成? 青玄却走到吴承恩身边,将他身上的龙须笔取出来,放在吴承恩眼前。吴承恩这才看到,这笔尖上已经微微开了叉。 “原来如此……”吴承恩点点头,明白了青玄是打算找个地方修笔。只是,兵器铺的铁匠,能修这个东西吗?这龙须可不是一般凡人见过的物件。虽然“去兵器铺修笔”听起来荒唐,不过龙须坚硬,而且是正正经经的真龙须,倒也受得住火候。青玄的提议,倒也在理。 “总要试试看。”青玄说道。 吴承恩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反正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去找个铁匠碰碰运气。要么,便是找那老板再讨要一根胡须。 吴承恩想到自己在老板那里被淹得七荤八素、死去活来的往事,便忍不住不寒而栗。现在要吴承恩再去拔一根老板的胡子……老板的脾气,吴承恩可不是不知道,不仅脾气特别大,而且为人那叫一个小气,简直可以说是一毛不拔。 都说了是一毛不拔了,还怎么惦记人家脸上的那根毛呢?所以,只要还有别的办法,那吴承恩都愿意试一试。 要说这兵器铺,京城里足有七八家。但是青玄却带着吴承恩去了最偏远的城根下的一家铺子。一来呢,师弟本心是想打发时间,自己便和师弟独自溜达,青玄也觉得舒心。二来呢,便是出于银子考虑。那城里面热闹的铺子,论起活儿来价格自然是最少涨上七成。以自己和吴承恩口袋里的银子算,还是退而求其次比较实际。 虽说这家兵器铺地处偏僻,却也还算是热闹,客人和工匠也不算少。铺子里面传来各种“玎珰”响动,再加上那些四溅的火红铁水,都给人一种热火朝天的心理暗示。里面人声嘈杂,争执之声不绝于耳。毕竟来这种地方的人多半习武,脾气自然都是火爆。一来一往,生意上的嘱托、还价都充斥着争吵和叫骂。 像吴承恩与青玄这种打扮和脾气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一个店小二挤过几个人,走到了刚进门的吴承恩身边——虽然看到了吴承恩身着官服,却只是九品,店小二便不大热情:“两位,看兵器啊?” “这个能修吗?”吴承恩掏出来了自己的龙须笔,放在店小二面前,示意他注意笔尖的分叉。 那店小二迟疑片刻,说道:“您是拿我开心呢?修这玩意,不该去找个书局吗?” “不不不,这笔头的材质是龙须……”吴承恩说着,却又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便用笔尖朝着旁边的桌子一戳;登时,那木头桌子上便利落地留下了一个小孔。看着店小二惊讶的神色,吴承恩才继续说道:“真不是开玩笑,笔尖很硬的,所以才来店里看看有没有办法修复。” 店小二点点头,算是信了这番话:“行。我去问问师傅。哎这桌子你得赔啊,一两银子。” 还没等吴承恩反应过来,店小二已经回了人群之中。吴承恩那叫一个心疼,悄悄求助青玄,问他能不能用个五行之术修一修桌子。青玄只是摇头,说吴承恩咎由自取,倒不如破财免灾。 那店小二进了里面,找到了一个正在与人争执的铁匠,耳语几句。铁匠便甩下了当前客人,朝着吴承恩走了过来。而刚才与他争执的客人自然不肯放过,一边骂着什么,一边跟了过来。 “客人要修兵器?”那铁匠显然久经这局面,并不理会身后客人的闲言碎语,只是同吴承恩搭话。 “是的,这是龙须笔,很结实的,不知道能不能修……”吴承恩急忙亮出自己的笔,递上去给铁匠端详。 谁知那铁匠看也不看,只是指了指旁边的熔锅,下面的火苗扑腾着,熔锅里更是一片赤红。他大声说道:“看到了吗?这火候!下面烧的炭都不是一般手艺!这温度,别说你这笔了,就连金子都能熔!到时候给你淬了,重新一打,保管跟新的一样!” 看着对方如此自信,吴承恩这才算是放了心,准备把笔递过去—— 谁知道,那铁匠身后的客人突然发了脾气,跺了跺脚大声吼道:“你看看你个没真话的龟孙!你这不是说了吗连金子都能熔!既然如此你干什么骗我说熔不了!?妈的你想打架吗!?” 说着,那客人举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强着塞给了铁匠,示意铁匠办事。吴承恩这才看到,那客人递过去的,乃是一锭金子! 这铁匠却还是不肯,硬是将金子塞了回去,跟那客人大声说道:“我再说一次,客官!我能熔金子是不假!但是你这个东西,它不单单是个金子那么简单!你看这工艺,你看这造型,你看这材质!它怎么看也是宫里的东西吧!说不定还是皇上的东西!这东西怎么来的,你我都清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群太监吃里扒外偷鸡摸狗的勾当!我要是帮你做了,那便是销赃!回头朝廷追查起来,是要掉脑袋的!为了你这二两银子的工钱,我不要命了吗我!?” “哎哟呵!总之你想打架是吧!?来来来,正好老子输得想打人!”那客人听到这里,算是再也按捺不住了,挽起袖子就要动手;那铁匠在自己地头,更是不肯多让,也是扒了身上的汗衫喊叫着出去玩命。谁知道,这袖子才挽到一半,那客人却定睛,细细看着铁匠身后的吴承恩与青玄,上下端详。 “哎呀?”那人重新把袖子放下,一个侧身挤开面前的铁匠,直接站在了吴承恩与青玄面前。 青玄已经挡在了吴承恩身前,而吴承恩也收回了龙须笔以防万一。只是这人却没了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盯着吴承恩与青玄。面面相对,吴承恩似乎觉得此人似是哪里见过。 “这不是,恩公吗?”那人细细看了看吴承恩的脸后,惊喜地说道。 第二十七章 大器(1) 世上之人,十赌九贪。只要入了赌场,无论赌注大小,都会一心想着发财二字,直至输到倾家荡产才会作罢。但是呢,世上还真就有一种人,他们痴迷的,是赌博本身带来的无尽快感。 眼前的大器,便是如此另类之人。 有人问了,这大器如果真是不在乎银子的输赢,为何还总想着翻本呢?答案很简单:要是银子输光了,人家又怎么会叫你继续赌?毕竟赌场位置有限,赌场的人总不能看着你白占着位置不贡献银子吧?赢了银子,有了银子,赌场的人才不会驱赶,才能名正言顺地继续流连于赌场,才能有资格在骰子摇晃的清脆声中继续沉迷,不分日夜。 此刻的大器,心中满是焦急——是的,他是奉李家家主之命,来京城敬送盘缠和请帖的。在路上,大器便将三万两银票私藏了五千两,剩下的则是全部换了一大堆铜钱,一股脑扔给了那皇帝。 大器心中想得倒是简单:你一个皇帝那么有钱,总不会真的穷到一枚铜子一枚铜子去数吧?这样一来,大器觉得自己是钻对了空子,即便拿了这五千两白银,也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了,自己贪污的又不是李家家主的钱,这是家主送给了别人家的银子。没错,自己骗的乃是别人家的银子,绝算不上是吃里扒外——这么一思量,大器更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理直气壮。 而如同麦芒伍推测的一样:大器“顺手”窃了虎符的原因,就是从宫里离开时偏巧看中了这锭沉沉的金子。大器向来自诩光明磊落,一边拿着人家的东西,一边当即大喝一声:“取东西者,大器是也!”这其实就是为了防止别人给自己冠上一个“贼”的名号,回头让李家蒙羞。 只是,大器万没想到,在皇上清修期间,以往这戒备森严的堂堂皇宫,当时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 本来按照大器的性格,那十二枚金子,他是一个都不肯放过的。谁想到这才拿了一个,便本能地嗅到了一股让自己热血沸腾的气息,连眼前的金子都顾不上了,一个闪身便到了冷宫之中——这里,应当有二十八宿蛰伏! 后面的事情,便如同玉兔描述一般了。 大器确实见到了玉兔,也识出了她的身份——二十八宿那红枣皮色的木头腰牌,总是带着一股子特有清香。只是大器略微扫了扫眼前的女子,实在是弱得让人提不起兴致。加上院子里冷风一吹,大器的脑子也不热了,思来想去,与这女子打斗,倒真不如找地方去赌两把来得过瘾。来京城的路上自己便踩好了点,知道有一家赌场地处偏僻,玩得又大。 一来二去,他便到了后来遇到吴承恩的那家赌坊。 其实,在见到李晋的两日之前,大器便早已经输光了那五千两白银。为了能翻本,他甚至把身上的东西都当了个底儿掉,只换取了不到二十两银子,事后更是借了赌场的一千两高利贷以期最后一搏——结果呢,自然就是一把连着一把,输得红了眼,结果被赌场的人塞进了猪笼里。 那虎符,鬼市的当铺明确说了不能典当,只是寄存——毕竟这东西看着有点像宫里的那个东西——不知底细的情况下,还是不能招惹这个麻烦。当时大器着急回赌场,便没计较。 碍于颜面,大器是断断不肯逃的——输了钱便逃走,这是瘪三才干的下三滥伎俩,要是传出去了,自己还有何脸面行走江湖?反正自己被人抓起来的事情,大器经历过了何止数十次,所以他也并不着急。不就是饿几天,打几顿,最后捆了手脚扔到河里喂鱼嘛!人死债消,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脱了身。 愿赌服输,这是一个赌徒的尊严,大器万万不会违背。否则,赌博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在遇到李晋之后,大器硬是连哄带骗,掏空了李晋带来的百十来两银子,转身便又去找赌场翻本了——现在呢,又是输得典当了衣物,甚至连同去看热闹的李晋也已经被扒光了作为人质扣在赌场,大器这才慌了,急忙拿着手里的虎符,想找个地方换成银子。 京城这个地界吧,只要是开当铺的,必然都是有些眼光。看完了这虎符后,还真就没有当铺敢做这笔买卖。大器心想那自己就吃点亏,主动压低了价格,却依旧找不到人接手。 走投无路之下,大器才出此下策,想找个打铁的兵器铺熔了这金锭,再去当铺出手。没想到的是,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前些天晚上救了自己的吴承恩。 此时,满京城的锦衣卫和执金吾掘地三尺,想要寻得这大器的所在。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想不到大器会在一间兵器铺现身。 这大器倒是不见外,一口一个恩公的叫着吴承恩——只是因为自己这几天沉迷赌场,早就忘了自己恩人的名字——当然了,这话自己肯定说不出口。青玄认出此人便是之前的赌徒,心下便生了几分鄙夷,劝吴承恩不要与之多说。 只是吴承恩生来老实,大器热情攀谈,吴承恩自然只能老实接着。青玄见吴承恩顾不上正事,自己便找那铁匠师傅开了口:“掌柜的,我们赶时间。修这杆笔要多少银子?” “十五两。”那铁匠随口便是一答。 这个数目一出,青玄和吴承恩同时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惊呼:“十五两!?” 铁匠点点头,便懒得多说。看这两人的反应,有钱没钱,昭然若揭。既然又是来扫听价的主儿,那便用不着伺候了。 那大器看到这一幕,明白自己报恩的机会来了。他口中安慰着吴承恩这只不过是对方漫天要价,讨价还价这种俗事儿自然不必麻烦恩公,自己主动请缨,上前便替吴承恩砍价去了。 不消一刻,那大器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忘记了自己刚同那个铁匠争执了一番,甚至还险些打起来,现在一转脸又去代人划价——看在大器的面子上,铁匠现在一口咬紧了价格,雷打不动: 二十五两雪花银,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吴承恩摸了摸袖口,又同青玄耳语几句,两人满打满算就带了八两银子。而身边的大器更是身无分文,手中空捧着一块金子,却派不上用场。店小二等了会儿后,便连请带轰,将这三个穷鬼赶到了街上。 大器算是丢尽了脸面,不仅报恩不成,还连带着让恩公一起受辱。 其实,青玄和吴承恩倒是没有介意。反正身上的银子本来就不够,修不起那笔便不修,二人回衙门歇息便是。只是大器总想着弥补一下自己的罪过,硬是缠着二人不肯离开。 “恩公,你到底是要修什么兵器?”大器想来想去,开了口。这可能是唯一一件自己能帮得上忙的事情了。实在不行,自己便受累跑一趟,带上恩公的兵器回一趟李家修一修便是。 吴承恩见自己被缠着,实在走不脱身,便只能掏出那龙须笔递给大器。不过,料想这落魄之人也不会识得此物,吴承恩索性只是说:“笔尖开叉了……” “哦?”大器一看这情景,反而糊涂,直接接过那龙须笔,捻起两根指头顺着那笔尖便是一捋——顷刻间,笔尖上的分叉便不见了。 吴承恩眨眨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随即满脸惊喜地将笔接了回来,急忙拿出摊出一张宣纸想要落笔试试看。 “真是的,恩公啊,修笔这种事您找什么铁匠铺啊……”大器现在觉得,自己的恩公别是个傻子。 倒是青玄在一旁只是暗暗惊叹:龙须乃是至宝,质地虽然柔嫩,内里却是浑然一体,坚如磐石。看面前这人不经意间便捻好了这笔尖,双指蕴含之力,又何止千斤? 此人绝非一般人物。 只是既然有这身本事,为何半年内在京城里却没有听闻过这号人物? 而吴承恩已经摊开了宣纸,一番飞舞,上面便留下了“吴承恩”三个大字。流笔之感顺畅无比,吴承恩甚至感觉到手中的龙须笔仿若新生。 倒是那大器看完了地上这三个字后,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对了对了,自己的恩公就是叫这个名字,吴承恩。哦想起来了,记得他还是个锦衣卫来着…… 吴承恩缓过了神,急忙对大器道谢。大器倒是坦荡,摆摆手表示算不得什么。只是,青玄和吴承恩却都察觉到了:眼前这人着实古怪,站在跟前晃悠着身子,似乎依旧没打算要放他们离开的意思—— 大器觉得自己一向恩怨分明,既然已经报恩,当下便是两清。只不过,一码归一码,有些事情还是要问清楚的。离了那烟熏火燎的铺子后,一股子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古木清香,悄悄飘进了大器的鼻孔之中——这是二十八宿腰牌特有的味道吧。 恩公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锦衣卫,即便在镇邪司任职,也无所谓。但是,如果恩公是二十八宿之一的话…… “吴恩公啊,容我问一句,您可是那镇邪司的二十八宿?”大器坦然开口。 吴承恩自然是点头,眼下倒是有些奇怪:“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哎……大器心中一叹,看来这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了。 如果不是现在急着缺银子去给李晋赎身,大器还真是有心放吴承恩一马。毕竟这小子人不错,而且这么弱的一个家伙,打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现在急着用银子,杀人劫财这种事,自己出于李家声望自然是做不得的。眼下,也就只能拿这个吴承恩开刀了。毕竟弄死个二十八宿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虽然刚才自己窥到了,吴承恩这个穷小子身上只有几两散碎银子而已;但是只要有了这几两银子做本钱,去了赌场后自己再连赢上十几手,指定能够数。 哎,说到底,想来都怪手里的这个破金子换不成钱,才让自己连番倒霉,真是晦气。指不定来了京城一直输钱,也是因为手里这东西不吉利。罢了罢了,眼瞅着自己也该是回去复命的日子了。再不回去的话,小姐非要发了脾气不可…… 第二十八章 大器(2) 赌完这一次,回家便是。 拿定了主意,大器便在腰间摸索一番,掏出来一个骰子,放在手中抛了几抛,故意要对面的吴承恩看个清楚。 “恩公,你不能这么离开……你明白我的意思。”大器翻手,攥住了空中的骰子,收了笑脸。他知道,只要亮出骰子,二十八宿便不可能会有人认不出自己。 毕竟,自己与镇邪司有着深仇大恨——说起来,双方争斗已久,自己手上可是捏着上一代二十八宿的好几条人命呢。现在,只怕是又要多上两条了。 吴承恩听完这番话,又见对方变了脸色,心下疑虑不少。青玄倒是有些见识,与吴承恩附耳了几句。吴承恩这才恍然大悟,略微同情地看了几眼面前一身落魄的大器,从怀中掏出自己所有的银子,侧着身子一把塞到了大器手里。 没错,吴承恩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人啊,不拿着钱是不会走的。 “多多少少,是个心意。只是……这赌,以后还是戒了吧。”吴承恩拍了拍大器的手,临末了,却又诚恳地多补上了一句。只是看这情景,倒是应了青玄那句话:赌徒真是不值得同情。自己此举估计也是多余,手里这些银子,他想必不日就会输完吧。 这一番举动,反而是让大器惊得动弹不得:什么意思,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自己吗?不过听语气倒还真不是挖苦。而且,此人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送了银两,雪中送炭?难不成,此人器量之大,已经豁达到可以不计前嫌了? 那可是二十八宿与执金吾之间好几代的血海深仇啊! 放眼望去,此世间能有此器量之人,只能是…… “敢问恩公,您与那镇邪司管事麦芒伍是何关系?”大器略一沉思,收了银子后开口问道。 “他是麦芒伍的徒弟。”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青玄与吴承恩的背后传来。俩人一回头,却看到面前站着的人,正是半年未见的李晋。 只是李晋远没了之前的潇洒,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勉强遮羞,脸上更是一脸怒气。 吴承恩一脸惊喜,随即醒过神来,故意挂上了厌恶的表情。他刚要开口打招呼,却被青玄悄悄拍了一下手心。 李晋并没理会二人,只是走到了大器身边。 “原来如此……怪不得有如此器量。”大器倒是自言自语,觉得吴承恩虽然是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胸襟抱负,多少让人觉得与那麦芒伍有几分神似。感叹一番,大器忽然回了神,一把拉过李晋,小声责怪道:“哎?说起来你怎么偷跑出来了,我不是叫你在那踏实等我吗?咱可是还欠人家银子呢!你这,不合规矩啊!咱家的名号可不能这样!” “你欠了银子,倒拿我做人质!好,等了你整整一天!你倒是去赎我啊!人家见你不拿银子回来,眼瞅着就要把我卖给青楼当男妓了,我能不跑吗!哮天倒是护主,跳出来呜呜了半天,差点让人家抓去炖了火锅!”李晋听到大器这番话,更是气急败坏,“哦,临末了你筹不到银子便起身回家复命了,是不是!?留着我一个人在那儿认杀认剐,是不是?我说你啊,做人真是……” “谁说的?银,银子……这不是到手了吗……”大器听完一番数落,自知不占理,便赶紧摊开手露出了里面的琐碎银子替自己争辩。 “就这点?”李晋的眼神里,除了生气,就只剩下了鄙夷,“你不是吹牛说你手里的金子能换个几千两吗?怎么就换了这么点?这点钱,别说赎我了,就是赎回咱俩的衣服都够呛!我这回去后可是要跟小姐好好说说,你是怎么害的我跟哮天!” “别,别别……小姐最疼你家的看门狗,这事咱好商量……而且,家丑不可外扬,你小点声,你过来……”大器听到这里算是真着急了,赶紧搂着李晋的脖子硬拉着他走到一旁,似乎生怕后面的话被吴承恩与青玄听到。 倒是青玄,却悄声提醒了一句吴承恩,做好过招的准备。 吴承恩一愣,一边兴致冲冲地挽袖子一边说:“不好吧,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真要现在揍李晋?” 青玄轻轻摇头——刚才一番话,青玄听出了李晋身旁那人绝对来者不善,应该是执金吾出身。现在想来,他刚才探明了吴承恩二十八宿的身份,恐怕这一仗是在所难免了。再加上刚才他稍微用力便修好了那龙须笔,必然是个硬手。看着对面两人耳语了半天,青玄不免担心。好在李晋碍于交情,即便不会帮着自己和吴承恩,却也不会出手帮着对面。 “啥?放他一马?”另一边的李晋情不自禁推开了大器,惊呼了一声,“不行不行!” 青玄不禁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想简单了:自己险些忘了,李晋向来喜欢跟吴承恩对着干。 大器赶紧示意李晋不要大声喧哗。他已经跟李晋说了刚才的来龙去脉,之后犹豫再三,跟李晋商量要不然今天就当是没看到这个吴承恩算了。大器一再强调,自己并非心软,或者是碍于手里这点银子的情面才有此心。 最重要的是,吴承恩乃是那麦芒伍的徒弟,而且看此人器量,不可小觑。留着他,日后必定能成长为一个可以解闷的对手。现在杀了,岂不可惜? 大器说得在情在理,但是李晋只是摇头。 难得有人能名正言顺地收拾一顿吴承恩,李晋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别,他虽然弱,但好歹也是个二十八宿。咱就这么走了,回去之后说出去不好交代啊。” “人家以德报怨,咱再赶尽杀绝,岂不是输了器量?再者,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大器压低了嗓音,凶神毕露,“要是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家伙不知好歹,我便将他碎尸万段!” “汪呜……”李晋身上的哮天缩了缩脖子,委屈地低声一吠。 大器愣了一愣,急忙宽慰哮天说道:“乖,你不算数的。还有,回去不许跟小姐嚼舌头,不然……” 哮天没敢出声,银白色的文身点了点头作数。 李晋却一脸为难,盯着大器的另一只手,迟疑道:“但是,你的骰子都亮出来了……” 大器一愣,这才想到骰子还在自己的另一只手里。思来想去,他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带着李晋再一次走到了吴承恩面前。 眼看大器近身,青玄刚要有所行动,却不知何时被李晋拍了一下肩膀,示意其不要轻举妄动。 而大器只是亮出手中那枚骰子,自己闭上眼睛后向上一抛——吴承恩还没来得及眨眼,只听得轰隆一声,天空像是被什么东西穿透了一样,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火苗,从天空中猛然坠下,笔直地落在了大器的手心里,正是刚才那枚骰子。就在吴承恩目瞪口呆的同时,大器的另一只手猛然盖在了骰子上,将点数捂住。 吴承恩这才注意到,大器盖在上面的那只手,只有三根手指。 大器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睛:“吴承恩,你我总算有缘。这一局,由天定。来,猜一猜点数吧。” 吴承恩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疑惑,旁边的李晋却小声插了嘴:“三点,是三点。” 大器有些不高兴,示意李晋闭嘴。李晋这才点点头,表示自己不再多说。 吴承恩略一思忖,瞥了一眼旁边一脸诚恳的李晋,开口说道:“我猜一点。” 这话一出口,李晋忍不住顿足捶胸,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仿佛是自己输了一般懊恼。大器腾开了自己的手,看到手中那枚骰子,正是中心一点硕红。 大器耸耸肩膀,将怀中的金块扔在了吴承恩脚边,然后对李晋说:“输够了,走吧。当铺这个时辰应该还没关门。” “那玩意你不要了?”李晋瞅了瞅地上的金块,问了一句。 “妈的,晦气。”大器扔了那金子后,似乎反倒心情不错,“平日里手气就够差了,来了这里之后一把都没赢过!看来,都怪这玩意命里妨我。” 这句话,大器倒是说得歪打正着。也许平日里大器随便去哪家赌场,为了招揽客人,庄家也会故意让客人赢上几局的。正是因为大器一直怀里揣着这么大一块金子,赌场的人便认定其是只肥羊,下起手来自然是不留情面。 吴承恩倒是老实,看着李晋与大器并肩离去,急忙招呼道:“哎!你的金子!金子掉了!” “你送我八两银子,这东西,便算是卖你了!”那大器头也不回,很快身影便消失在街角,只剩下了一阵回音,“我大器从不欠别人的!你我,两清!” 天空中,只传来了李晋渐行渐远的数落声:“说的好听,那你欠我的怎么说?你……” 青玄这才轻松了些许,俯身将地上的金块捡了起来,掂掂分量。没想到今天的经历有惊无险,竟然是投桃报李。 而吴承恩拿过那枚金块之后,细细端详,迟疑一阵,说道:“青玄,我怎么觉得这个金疙瘩好生眼熟啊……好像之前在哪里看到过……” 京城另一角,当铺门口。 大器刚刚从店子里出来,甩手扔给了李晋一身衣裳。两人当即换上了统一的白色袍子,整理着穿戴。 “刚才那把,你不是故意放水吧?”李晋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念念不忘地嘟囔了一句。 “既然是赌,怎可能有什么放水一说?”大器倒是直爽,大大咧咧披上袍子后开口答道,“咱啊,愿赌服输。他能赢,只能说是两个字。” 夜色将至,这间偏僻的当铺门口,却已经围满了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之前翻查当铺之际,他们便在这里发现了执金吾的制服。锦衣卫并未声张,通禀消息之后守株待兔,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果不其然,目标真的上钩了。 只是这些锦衣卫知道来者不善,所以只是围困着整间当铺,却不上前。很快,人群中间让开了一条路:玖的身后,领着形影不离的子囚与太岁,步出人群,走到了李晋和大器的面前。 “刚才你要说的那两个字,总不会是运气吧?”李晋借着天光,看清楚了来者的面孔后,耸了耸肩。说到运气,自己的运气却也太差了吧,偏偏来的是这个家伙…… “不。”大器也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衣物,看到面前三人后,只是从腰间摸出了一枚骰子,从容地上下抛玩,却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只凭运气,吴承恩便会同眼前这些人一样,多半是要死在这里的。 能让吴承恩活下去的东西,远比运气这种东西要更加强大,更加不可违逆。 是的,能让吴承恩活下去的东西,只能说是…… 天意。 “诸位,赌一局吧。”大器开了口,咧嘴朝着周围的人笑了—— “来,咱们听天由命,愿赌服输!” 第二十九章 离心(1) 当吴承恩有说有笑地同青玄一起借着月色走到黑灯瞎火的镇邪司门口时,整个京城猛然闪烁了片刻,恍如白昼。等到二人抬头望去,夜空只剩下一片漆黑,刚才的大半个月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天的斗气,惊得整个京城鸡犬不宁,一并狂吠齐鸣,仿佛恨不得立时从这城里逃出去。 吴承恩和青玄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即便没有看到,他俩心里也大概有数:多半是李晋和那赌徒的行踪被二十八宿发现了。 青玄本打算拉着吴承恩转身顺着这股斗气去一探究竟;但是吴承恩却频频摇头:虎符既然意外地有了着落,其他的热闹不凑也罢。 “你这半年怎么变得这么好斗呢,青玄。”吴承恩嘟囔了一句,回了衙门。 青玄辩解不得,也只能跟着自己师弟进去。 是啊,那是李晋的事情。吴承恩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去了的话,说不定便要…… 哮天拖着长长的身影,如同蛟龙一般从李晋身上呼啸而出,一口便吞掉了整个月亮,随即它浑身都发出了刺眼的银光。紧接着,这束银光盘旋着落下,被李晋一把抓在手中。银光散尽,留在李晋右手里的,只剩下了十支微微散发着轰鸣的弓箭。这些利器,伴随着李晋白色袍子背后那烫金的“吾”字,一并散发出令人恐惧的杀气。 旁边的一众锦衣卫见得如此情景,纷纷后退了半步。 大器倒是瞧了个新鲜,低声说道:“原来除了天地一色,你还会这个……赶紧动手,也给我开开眼。” 李晋一脸冷笑,左手摸了摸自己肩头后,忽然间笑得越发放肆招摇,仿佛胜券在握;只是李晋却似乎并不着急动手,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大器说道:“大器……我忘记带弓了。” 大器简直哭笑不得。 对面的子囚见二人耳语,知道耽搁不得,立时抬起双手,宽大的袖口里分别飞出一根漆黑色的铁链,哗啦啦作响,朝着二人的脖子扑了过去。大器还没来得及对李晋破口大骂,见得对方出招,便将手里的骰子扔在了地上。那骰子滚了滚,亮出来了个“一点”。 “什么手气!”大器忍不住一叹,面前飞来的两根锁链却已经杀到面前;只是,朝着大器袭来的铁链忽然间定住,进而咔嚓一声,碎成了粉末。 而奔向李晋的那一条铁链倒是丝毫没受影响,纵使李晋本能地抬起胳膊一挡,铁链却围着李晋的脖子绕了三绕,连着他的胳膊一起将他一把勒住。李晋使尽力气,却发现自己挣脱不得。更要命的是,那站在玖旁边的太岁已经一跃而起,像一只猛虎一般顺着铁链朝着李晋扑了过来。 李晋因为脖子上的铁链所致喘不上气,已经憋红了脸,朝着大器似乎想说什么。 大器只是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骰子,自言自语一句“那咱俩就算清账了啊”;一边说着,他一边重新松开了手里的骰子,等着它落在地上露出点数。 杀过来的太岁看到这一幕,知道那骰子诡异,便侧着一踹铁链子,转了身影先奔着那半空中的骰子去了。大器看到这一幕,不仅皱眉。这太岁年纪轻轻,身上的功夫却着实不错,电光火石之间还是一把攥住了那枚骰子,没有让它落在地上。一将这骰子攥在手里,太岁就感觉到这骰子绝非常物:别看这一粒东西体积不大,却足有个二三十斤的分量! 太岁心中正在盘算,却忽然发觉手中的骰子似乎越来越重——不,不可能!五十斤……一百斤……一千斤……一万—— 一切都只是弹指一挥间,那骰子不仅压得太岁整个人都率先摔在了地上,甚至那四方棱角径自刺破了太岁手掌上的皮肉,进而贯透了筋骨,最后沾着血花坠在了地上! 大器不禁怨声载道,原来地上的骰子又是一个“一点”。 缠着李晋的铁链在骰子落稳后的同时应声而碎,化作了无数铁屑。 太岁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器却已经俯身,朝着他伸出了手——太岁一咬牙,准备硬接上一招——但是大器却只是从地上重新捡起了骰子,对地上的太岁看也不看。 “几年没见,连这种小孩都能当上二十八宿……怎么,我把你们镇邪司杀到没人可用了吗?”大器在手中抛玩着那个骰子,忽然间将它用二指捏住细细端详,然后撅着嘴在自己的白袍子上蹭了蹭,擦掉了上面的血迹。 地上的太岁知道此人是在说自己。此等评价,远耻于千般漫骂,那太岁怎么可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只见他面前抬起自己已经筋骨尽碎的手掌,两只胳膊一把抱住了那大器的左腿,身子向前一探后张开嘴,露出了自己的两颗虎牙,顺势便啃上了一口—— “哎哟还咬人!你们二当家教你的吗!”大器忍不住喊道。 本以为这是狗急跳墙的举动,大器并未在意;但是在太岁的牙齿贯穿了大器腿上的皮肉之后,大器才知道那太岁原来还有后招。只见一口下去,自己伤得倒是不重,但太岁手上的伤口开始急速愈合,很快便长出了新的皮肉筋骨,外表更像是婴孩一般白嫩,没有留下一丝疤痕。 大器耸耸肩,觉得这等招式倒是新奇;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个招式而已。想也没想,大器便再次松开了手里的骰子,让它朝着地面上太岁的脑袋落去。 而这一次,迎上来用一招“海底捞月”将那骰子抄进手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按兵不动的玖。那骰子到了玖手里后,果然又突然加重了无数分量。玖并没有过多把玩手中的骰子,握住之后转手便是一甩——那骰子便朝着夜空的方向飞去。 大器见有人干扰自己的赌局,顿时嘴里便骂骂咧咧说着骰子珍贵要是丢了一定要赔,之后原地起身,想要将那飞向半空的骰子抓回来——这身影极快,转眼大器已经跃到了骰子旁边,伸出手便要一把拿住—— 三个玖,都是比出一根食指,分别从左至右、从下至上、从前到后突然现身,朝着被围困在半空的大器身上刺去。 “咦?”半空中的大器刚要去抓自己的骰子,看到眼前一幕,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三个玖瞄准的,分别是大器的面门,心口,以及腰椎。 空中,一声复杂的闷响——这是三声筋骨尽断的声音同时重叠在了一起——大器落回了地上,而那三个玖得手之后,四散而开,尽数落在了附近的房顶上围住了中间的猎物,脸上的梵文文身也是随着呼吸一起渐强渐弱地发着光。 “你这什么时候埋伏的人手,厉害啊!”大器低着头,赞叹的声音里面略带喘息,与站在自己面前的玖说道;同时,大器似乎疼痛难忍,手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向着心口附近揉了揉。 李晋目瞪口呆,连话也说不出,只是忍不住摇头。 看到这一幕,三个房顶上的玖皆是一愣,然后各自摸了摸腰间——果然,各自身上装着银子的荷包,都已经不见了。 正当此时,那被扔到半空的骰子忽然间坠了下来,落在大器面前后滚了几滚后,亮出来了一个“二点”。 两个站在房顶上的玖忽然间被什么力量碾住,挣扎不得的同时,连同脚下的房屋一起拔地而起,扭曲成一团。噪响过后,两个玖已经失了气息,笔直地躺在了街上。 “厉害。”站在大器面前的玖笑了笑,脸上的梵文文身越发闪烁。 “别装蒜了。”大器照旧准备捡起地上的骰子,弯腰时却不小心将刚刚藏进怀里的散碎银子撒了一地。他急忙假装疼痛难忍,一边哀叫一边顺势蹲在了地上,不要命地将银子一枚一枚捡起重新放入怀中。收拾妥当后,他才捡起了骰子,重新放在手中抛玩,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了话题:“这招对你又没什么用。” 李晋一直在一旁摇头,看到这一幕后脑袋已然成了拨浪鼓:“李家的脸面啊……算是让你给丢尽了……” 大器耸耸肩,假装没听见。倒是身上刚才被玖在空中点的三处伤口,此时终是开始发难。大器揉了揉自己肩膀,心说奇怪了;明明之前玖这小子只能伤及自己皮肉筋骨,现下却扰了自己的气息,甚至导致了伤口附近经脉逆流。这三处伤口的位置刁钻,并非是随意布局。随着这三处命门渐渐收紧,全身血脉越发不通。 而且,这伤口并非是简单的淤青一片,而更像是在自己的肉身上泛起了涟漪,层层绽放,缓缓扩散。 站在一旁的子囚再一次甩出一条铁索;大器本想着跟刚才一般如法炮制松开手中的骰子,却觉得自己手指一阵发麻,不听使唤。铁链即刻缠住了大器的身子,令他动弹不得;而旁边的太岁也同时冲了上来,朝着大器的肩膀就是一口撕咬,然后顺着伤口吮吸——霎时间,大器体内的血液流动得更快了,进一步加剧了自己的经脉逆流。 而大器并未在意眼前的子囚与太岁。他只是对着对面的玖,心下有些惊奇。 不对啊……这不像是这小子的招式。大器歪了歪头,觉得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已经被点了三处死穴。”玖在对面,并不着急过来,只是指了指大器说道,“以一敌三,你输得不丢人。” “是以二敌三!二!这里还有一个呢!”一旁的李晋见自己被彻底忽略,急忙跺着脚开口喊道。 “原来是点穴啊!怪不得!”听君一句话,一直愁眉不展的大器恍然大悟,要不是被铁索捆住,他忍不住想要拍手,“我说怎么这么像!你是不是跟麦芒伍那个老小子学的这一手?只是,说起来,咱执金吾一向听说,你俩不是一直闹别扭么,他竟然还不计前嫌愿意教你?哦,这倒是像他的为人。但是,你竟然还有脸跟人家麦芒伍偷师学艺,丢不丢人啊?” “闭嘴!”伏在大器肩膀上的太岁气不打一处来,嘴上加了力气。而子囚也是将铁链收得更紧,似是要替二当家出气。 “随他胡说。”那玖被接连数落一番,自己却并不动气,“你身上的穴道虽然被我封住,但是我留了一脉给你享受。如此,你才不会晕过去。这是我特意准备的礼物;过一会儿,我便一刀一刀将你活着分尸,祭奠几位死去的前辈。到时候,你再嘴硬也不迟。要是你想求个痛快……虎符在哪?” “怪不得我嘴皮子没事,还能说话……”大器嘿嘿笑了,却不作答,只是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后转头看了看李晋,“你会解穴么?” 李晋摇摇头,摆手说自己可不会这门功夫;这可是门手艺活,万一耍砸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那便只能凑合打了……”大器耸耸肩,用尽力气逆了经脉,将手中的骰子勉强一抛——他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力气更是没了多少。那枚骰子飞了仅不到半丈便坠了下来。而且,这骰子都不需要玖出手。它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大器自己的脑袋上,随即血肉横飞,大器嘴中也是“啊”的一声惨叫。 这一幕,正中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这句俗话。 一旁的李晋都忍不住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身子:他可是能猜到那个骰子砸在脸上的话有多疼。 第三十章 离心(2) 血流如注,但是大器依旧没有倒下。相反,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显然让一旁的太岁吃了一惊。明明刚才这厮被二当家封住了穴道,他到底是如何挣脱开的? “让开。”大器目露凶光,换了口气,“你还年轻,我不找你。我只找你们家的玖灵元圣。” “死到临头的东西,也配直呼我主子姓名!”太岁骂了一句,张开嘴巴便要撕开大器的喉咙;谁知这大器轻轻一甩肩膀,不仅挣断了身上的铁索,连同身上的太岁也一并甩飞,撞在了李晋怀里。李晋吃不住这力气,连着太岁一并摔入了锦衣卫的人群之中。 玖看着大器的行动,知道刚才落下的骰子乃是故意为之;这股力道,让封锁的穴道连同表面黑紫的皮肉一起裂开,算是硬生生解了穴。不过,玖知道占上风的依旧是自己:毕竟,大器身上还有两处穴位未解。经脉充其量只是通了三分之一,不足为惧。只是,要是任由着大器继续疯下去,便真的不好收拾了—— 想到这里,大器面前的玖拿定了主意;同时,另外一个玖从街对面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然后,这四个玖步调一致,再一次同时对着大器比出了手指。眼下,这大器便被前后左右四个玖围了个密不透风,只剩困兽之斗。 数道银光,猛然从锦衣卫的人群中飞射而出——只见滚进人群的李晋已经趁机夺了身边一名锦衣卫的弓,即刻将手中的箭矢悉数放出。霎时间一道耀眼的光束划破天际,仿佛一枚照亮了京城的烟花。继而光束天女散花般分散成了几股细流飞向地面。每个玖的面前,都有两支光亮箭矢呼啸而至,硬生生要将他们逼退。而另外两支箭矢,皆是奔着李晋身边的太岁而去。 几个玖分别侧身一躲,轻易便避过了迎面的箭矢。只是这箭矢却即刻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后,再一次纠缠不休地朝着众人袭去。 此等雕虫小技,玖自然是没有放在眼里。除了太岁被两支箭矢缠住了之外,四个玖突然只剩下了一个;那剩余的八支箭矢忽然失去了目标,便一股脑朝着最后一个玖杀去。玖不发一言,飞身离去。后面的箭矢,便尽数追赶不放。 待到那几道没头没脑的光亮不见了踪影,三个玖这才各自从阴影中现了身,都是毫发无伤——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一阵让人不安的阴冷寒风吹过,让在场每一个围困着大器的人都产生了一股浓烈的幻觉,仿佛自己的双腿陷入了冰冻三尺之深的泥潭之中。 只见又是一道笔直极光,几乎刺破了天空——紧接着,那枚极光又陡然坠落,正正落在了大器的手心里。大器闭着眼,用另一只手盖住自己的手掌,喘息一口,这才低头,睁眼:“与君一搏,愿赌服输。” 腾开手后,大器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惊喜笑容——落入手中的那枚骰子,展现的是一个方正花色。大器扬了嗓子,高唱一声:“庄家,四点!”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忽然间所有人的手心都是一沉——就连三个玖和李晋也并不例外。众人摊开手,发现手心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六面骰子。表面看这骰子似是平常,但是一点、二点、三点的花色面上,都散发着叫人恐惧的不祥。 还在与太岁纠缠的李晋看见自己手心里的骰子后,立时忍不住朝着大器的背影破口大骂,骂的那叫一个难听。 “诸位,请吧!”大器不管不顾,用自己那只缺了两根指头的手,做了一个微微上抬的姿势。众人手中的骰子即刻脱手而出,纷纷浮于一人高的位置滴溜溜打转,然后便如同一阵冰雹一般落在地上—— 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众人的脸上都是吓得铁青。 大器点点头,随即朝着旁边的玖大喊一声:“竟然叫人来!?扫兴!” 地上的骰子们,并没有像之前那般随意旋转跃动,反倒是直直地定在了地面上——如果俯身细看的话,便能看到每一颗骰子下面,都被准确地插进去了一根银针。正是这一根根不到寸长的锋利银针,才阻止了骰子落地。 一阵轻响,十来个身手不凡的身影穿过浓厚夜色,接踵而至,围着大器与李晋落成了一圈。而簇拥之中落在大器面前的,正是镇邪司管事——麦芒伍。 地上的骰子抖了抖,接连化成了粉末。 刚才见其中一个玖转身离去,大器只当是他要甩掉李晋的招数,并未多想。未曾想到,这才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麦芒伍就率着大批人马围杀而来——要不是那逃走的玖通风报信,总不能说这是巧合吧?这二十八宿的二当家竟然行此耻策,真辜负了自己刚刚还全力迎战。 倒是这麦芒伍……有日子没见了,他脑袋上的白头发似乎多了不少。 “来这么多人,我大器真有面子。”那大器见得周围落着的人都是二十八宿,咧嘴笑了。既然有人不要脸,恐怕今天对方是打定了主意要借着人多,杀人灭口:“诸位朝廷的大人,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落在大器身后的血菩萨一脸恶气,正要搭话,却被麦芒伍打断。 “京城之中,宵禁之后,聚众赌博,按律当捕。”麦芒伍开口说道。双方的一番死斗,反而被他说得在情在理。 “只是赌了点阳寿,又没赌银子……”一听对方是来抓赌的,大器本能地泄了气,匆忙把手中的骰子藏了起来——他这辈子不怕打架,就怕抓赌。 “大器,咱们恩怨独算。”麦芒伍依旧先礼后兵,“只是……我镇邪司衙门可不光只有二十八宿,也有端茶倒水的下人,看门护院的亲兵。祸不及他人,你便将虎符交出来,咱们——” 话没说完,低着头的李晋一直朝着麦芒伍使着眼色。麦芒伍皱眉,并不晓得他的意思。 倒是那大器算是彻底没了脾气,忍不住朝着地上啐了口吐沫:“我就说这东西晦气!带着不仅赢不到银子,现在倒好,招惹得连赌局都破了!” “特意来京城偷东西,你们执金吾也算是够要脸了。”血菩萨在背后一阵冷笑,肩头的六翅乌鸦早就抖着羽毛,只等自己的主人一声令下。 “胡说八道!我来京城,是为了送水陆大会的请……”大器听得此般羞辱,当即暴跳如雷。倒是旁边的李晋刚听到前面半句话,便上前一把捂住了大器的嘴巴,生生将那后面的一个“帖”字按了下去。 此言一出,不仅周围的二十八宿面面相觑,就连锦衣卫之中也是有人咋舌。 麦芒伍不禁皱眉——看来自己推断的没错,执金吾突然现身京城,并非为了虎符一事,而是专职递送请帖。那虎符,牵连着镇邪司上上下下百十来口的脑袋。而真要与李家水陆大会的请帖比起来的话…… 孰轻孰重,麦芒伍心中自有考量。 “虎符在哪里。”麦芒伍思来想去,终是决定先假装没听到请帖一事,先解燃眉之急。 “别装傻!东西已经被你们那边的吴承恩拿回去了!”李晋捂着大器的嘴巴,大声喊道。此言一出,二十八宿四下哗然:什么玩意?那不堪大用的吴承恩,竟然从这个执金吾手中,领先众人一步,只身夺回了虎符? 玖听到这句话后,脸上文身停止了闪烁,微微露出笑容后使个眼色。太岁和子囚便随着玖一起转身离去,不辞而别。 麦芒伍看到这一幕后,朝着血菩萨点头;血菩萨虽不乐意,肩头上的乌鸦却即刻展翅,朝着衙门的方向飞去。 “既然如此,留着你们两人便没用了。”麦芒伍对着李晋开口,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旁边杀气腾腾的二十八宿似乎就是在等这么一句话,众人皆是做好了将身穿执金吾制服的大器与李晋二人撕成碎片的准备。 “请吧。”麦芒伍的手,并未落下,反而是顺势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示意围困着大器他们的人,让开一条通往京城大门的路。众人皆是一惊,却也不得不服从了命令。 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这么放这二人离去吗? 那大器只是垫着脚,似乎想要寻找二当家的身影;未果之后,他便悻悻然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同那李晋互相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目送二人离开,人群中不乏充满怨气的窃窃私语。只有血菩萨一人走到了麦芒伍身旁,点了点头:“我懂。” 麦芒伍叹了口气……是的,那烂赌的大器是该死,但是万万不能让他死在京城内。与一对一落败不同,一旦他被诸人联手残杀暴毙于此,那些个枕戈待丹的执金吾们受了此番羞辱,便会不管不顾地集体杀奔此地。大战之下,必定殃及池鱼,甚至血洗京城——要知道,这京城里不仅仅有朝廷的文武百官,更有着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啊。自己既然是镇邪司管事,便断不能因为与执金吾的私人恩怨,而导致这场生灵涂炭的灾难。 另外……最让麦芒伍动恻隐之心的,却是一个与现在不大沾边的细节。 前几日,在镇九州的墓前,有一个不知道被谁放在那里的酒壶。除了酒壶里面装着一壶绝世好酒外,壶的外面那个烫金的“李”字格外扎眼。 惺惺相惜之情,只在于这一壶浊酒而已。 只是,除了血菩萨之外,其余人看着麦芒伍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许并不明显的变化。 很快,夜色中,那只六翅乌鸦飞了回来,落在血菩萨肩头后对着自己的主人耳语了一番。血菩萨对麦芒伍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诸位,吴承恩确实已经取回宫里失窃的虎符。”麦芒伍清了清嗓子,淡淡说道,“与执金吾的这一役,咱们赢了……” 啪,啪啪。 这清脆的响声,却并非欢呼雀跃的掌声。二十八宿中的三四人,接连摔掉了手中的兵器,转身朝着镇邪司走去。 漫天的夜色,不见一丝星图,就仿佛再也见不到曾经给大地带来黎明的那枚星宿——昴日星。 第三十一章 测试(1) 第二天早晨,等到吴承恩从床上一如既往地打着哈欠醒来时,猛然吓了一跳。 一方面,是因为今日的天气实在不好;外面飞沙走石,从南面刮来了一阵黄沙,听着响动着实有些怕人。 而另一方面,床的前面,并没有平日里打坐的青玄,反而恭敬地半跪着清风和明月二人。 “公子醒了。”那一向喜欢口出恶言的清风头也不抬,语气也是十二分恭敬。而明月则是捧着一杯暖茶,出奇清香醒脑。 吴承恩有些慌乱,试探一句这茶是不是给自己准备的;得到了肯定答案后,吴承恩才接过去,品了一口后便一饮而尽。 “早饭已备好,公子是在这里吃,还是去后厨吃?”清风接过空茶杯,恭敬问道。 “我师兄呢?”吴承恩嘴上不说,心里却更慌乱了——一贯思路,这清风越是对自己好,就代表着他给自己挖的坑越大。 “已经在后厨用膳完毕,现在估计正在喂马。”明月低头回答。 “那我便也出去吃吧。”吴承恩起了床,穿好衣物,便推开门,从自己的偏房里走了出去—— 门外,刚刚离开了衙门的下人们已经全部连夜归来,镇邪司里又变回了平时的一副热闹情景。只是这一次,当吴承恩打开门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吴承恩的身上。 吴承恩情不自禁一阵哆嗦:看来虎符失窃那件事还没完?明明昨夜自己已经将虎符交给麦芒伍了,他不是说一切都了结了吗?难不成,昨天晚上出了什么新的大事?大家这么盯着自己,难不成又有了新的大锅要背? “吴大人早!”有人开了口,语调之中夹杂着几分敬仰,甚至盖过了这漫天风沙的音噪。 “早……”吴承恩本能回答道,张开嘴便险些吃了一嘴的沙子。 很快,热情的问候声便此起彼伏。 吴承恩越发不安,几乎是一路小跑去了后厨——怎么回事,衙门里的人都犯了痴心疯吗?还是像是当时在黄花镇一般,自己中了什么诡异的幻术?不行,自己得赶紧去找青玄才是。 后厨里,并没有青玄的身影;相反,大长桌上,四、五个吴承恩并不相熟的二十八宿正坐在其中用膳,其中就有那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见得吴承恩唐突推门进来,那几人却没有像平日那般避瘟神似的起身便走,反而是挪了挪桌子上的盘碟,默契地空了一个用餐的位置出来。 “过来坐!”顺风耳因为耳聋,虽然语调平常,音量却像是雷鸣一般大声吼道。 吴承恩把这句邀请听成了命令,终是不敢多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众人便都没了其他说辞,只是继续夹菜吃饭。 “那个,你见到我师兄了吗?”吴承恩何曾见过这般阵仗,自然是不敢动筷子,只得小声对旁边的顺风耳打听。但是那顺风耳本是聋子,自然没有反应。 看到顺风耳的冷淡反应,吴承恩反而长出一口气,觉得这才是平日里自己所住的镇邪司。于是吴承恩思忖片刻,抬手想要去拍一拍那顺风耳的肩膀——顺风耳看也不看,肩膀便是一躲,同时将双眼瞄向了吴承恩。 吴承恩吓了一跳,又硬着头皮小声问了一遍。顺风耳看着他的唇齿上下翻动后,点点头,说:“你师兄刚走,喂马去了。” 吴承恩这才想起这顺风耳只能看不能听,心下一阵自责,刚要开口道歉,谁想到旁边坐着的千里眼却微微掀开自己的眼罩后搭了话:“有急事?风沙这么大,用不用我帮你寻一下?” 还没等吴承恩反应过来,只见得那千里眼双眼周围闪烁片刻,紧接着他便将眼罩放下,夹了一口菜:“你师兄在库房搬草料呢。” 说罢,那千里眼擦擦嘴巴,拉了一把身边的顺风耳。两人便一同起身,准备去地下的密室继续监控京城。 “听说,昨夜你同大器单挑,还赢了。”旁边的另一名二十八宿忍不住开了口——吴承恩抬头,却认不出此人是谁。毕竟衙门里人多,而且二十八宿平日里都是对自己视而不见,吴承恩自然是两眼一抹黑,分不清下人和二十八宿。 其实,想分清楚这些人,清风倒是说过一个窍门:“想亲手弄死你的便是二十八宿,想亲眼看着你被弄死的,便是衙门里的下人。” 大器……应该是昨日那个同李晋在一起的赌鬼吧?之前吴承恩并不知道这厮乃是执金吾,才陪他玩了一局骰子。不过……自己顶多是陪着对方解闷,猜中了一个点数而已,两人之间也就这点交情。要是以此刁难,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是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单挑,只是赌赢了。”吴承恩点点头,说道,“后来,他就把那虎符……” 那人已经起身,拍了拍吴承恩的肩膀后竖起了大拇指,似乎并不打算听吴承恩说完:“幸好有你挽回一城,传出去,也是咱二十八宿和执金吾各胜一手。要不然,咱家的脸面,都在昨天晚上被麦芒伍丢尽了!以后咱们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怎么做人!” 说罢,其他二人也是附和一阵,话里话外虽然有所避讳,却都说着不该对执金吾抬手。 吴承恩有些迟疑:印象里,他还是第一次在衙门里听到有人对麦芒伍直呼其名;平日,这些放荡不羁之人即便疯癫,提到这位镇邪司管事,也都是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伍大人”的。 “你倒是吃啊!怎么,不合口?要不要我帮你喊厨嫂给你另做一份?”那站在吴承恩身边的二十八宿见他呆若木鸡,摇了摇吴承恩的肩膀。 另两人纷纷点头,说就是就是,你也太瘦了些,应该多吃。 吴承恩急忙啃了几口干粮,添了一口菜,便起身说自己饱了;出门之后,吴承恩直接奔着库房而去。 库房门口,青玄正顶着阵阵风沙,背着禅杖、抱着一大摞草料,看样子是去马厩的路上。吴承恩顾不及太多,便跟住了青玄,一路上将今天早起的诡异见闻说了个干净。 几只骏马早就挤在了围栏口的料槽旁,看到青玄走近,纷纷甩了甩尾巴。青玄将切细了的草料一并放下,挨个摸了摸每只马的额头嘱咐它们好好吃饭后,才转身对吴承恩说道:“听着是好事。怎么,有人对你好,你反而不习惯了?” “我挺害怕的,青玄……”吴承恩缩缩脖子,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他人后,才轻声说道,“我担心这又是那清风和明月捣鬼,说不定准备了什么幺蛾子要整我……” 话声未落,只听两声轻响——清风和明月已经半跪在吴承恩的身边了。 “公子您喊我们?”清风抬头,对着吴承恩问道。 吴承恩吓了一跳:“你们何时来的……不对,你们怎么来了。” “身为公子的伴读书童,理应随叫随到啊。”清风倒是答得理所当然,似乎奇怪吴承恩为什么有此一问。 青玄却也惊讶了三分:其实刚才他就察觉到,这清风和明月早就一路尾随着吴承恩,后来潜伏在马厩顶上。早上的时候,这二人更是殷勤,破天荒地陪着自己一起吃了早点,然后便张罗着去伺候吴承恩。 不过,青玄能察觉出,此二人即便一直跟着吴承恩,倒不是监视,更像是严密保护;只因二人虽然一直在暗处与吴承恩形影不离,一门心思却只在周围,单纯警惕着吴承恩身边方圆十丈左右的距离。 现在,两人半跪在吴承恩身边,看着这般气派情景,倒恍惚有些像是带着子囚和太岁的二当家了。 吴承恩思来想去,对清风开口问道:“伍大人呢?还有,你俩起来说话吧……这么做我不大受得起。” “伍大人去宫里交付虎符,天不亮就走了。”清风倒也不客气,同明月立时起身。吴承恩这才注意到明月的双眼极其闪烁,似是对吴承恩有无限好感,也像是他看麦芒伍一般的神情。 “这事怎么不带我一并去说清楚呢……我可是三国师嘴里的犯人啊。” “大人还要与那三个匹夫聊一聊水陆大会请帖的事情,公子不便参与。”清风直言不讳——昨夜执金吾在京城现身,现在请帖一事,在镇邪司里已不算是什么大秘密。末了,清风又补了一句:“而且,公子当时还在熟睡,小的觉得公子今日还要劳神写书,便自作主张没有惊扰。” 正说着,又有不认识的二十八宿来这边牵马出门,见得青玄与吴承恩后,便随口招呼了一声:“喂马呢?倒是辛苦。” 青玄点头,吴承恩却接不上话茬。好在这人倒也并不介意吴承恩的反应,只是翻身上马,豪爽一句自己要出门办事,晚上有空可以喝上一杯,随即便扬鞭而去。 第三十二章 测试(2) 明月皱了皱眉,低声说道:“公子,好歹那也是前辈,您不该仗着自己身手了得、立了大功而这么端着架子……” “那是谁啊!我都不认识的!”吴承恩算是委屈,觉得今天这日子,倒还不如往日里一群人对自己冷言冷语呢——忽然间,吴承恩似乎有所恍惚:“等等,身手了得,还立了大功?不是不是,严格来说,那虎符只是我误打误撞捡回来的!我师兄可以作证!” 一番话,吴承恩似乎是想急于撇清自己。 倒是青玄总算听出来了其中玄机。只是青玄没想到,找回虎符一事顶多算是将功补过,然而虎符是从大器手中收缴,这意义便大不一样了。 这件事,可以说是机缘巧合。昨夜里,即便大家都没有再多说什么,镇邪司内里的隔阂却已经产生。但是,麦芒伍身边的人都觉得吴承恩拿回了虎符,帮着伍大人解决了心头大患,绝对称得上是对得起伍大人。而另外那些人的眼里,只看到了吴承恩是从大器手中夺走了虎符,维护了二十八宿的声誉。此等强者,自然是要高看一眼的。 一来二去,现在的吴承恩称得上是镇邪司里最受欢迎的不二人选。 “公子过谦了。”清风说到这里时,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大乐意的表情,“从去年武举之时,您便被伍大人一眼看中。这半年里,您又多次被伍大人传至天楼耳提面命,让我等七子说不出的妒忌,总觉得伍大人选你当关门弟子算是瞎了眼。不过,直到今日开花结果,我们才相信,伍大人没有看错。公子果然是天赋异禀。” 这番话,倒是清风的肺腑之言。想当初,清风一直以为麦芒伍若是收关门弟子,人选必定是在忠心耿耿的七子之中。那么,不是自己这个“骗子”,便是那之前殒命于卷帘的傻子。时至今日的结局,要恨,就恨自己不够强吧。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实力才是一切道理。 “真不是什么关门弟子……伍大人传我到天楼,讲的大部分都是什么苍生之道,偶尔也会要我陪他下棋解闷……”吴承恩只是摆手,示意清风想多了,“他倒是想传我一些本事,只是我天资愚钝,学不会啊!对吧青玄?” 说着,吴承恩向一旁的青玄求助。 这番话,别说清风和明月了,就连青玄都不大信得:那麦芒伍的棋艺之高乃是京城皆知,甚至有朝廷大员不顾身份之差,恳求麦芒伍可以登门赐教。说麦芒伍闲暇时与吴承恩这个臭棋篓子以棋局解闷?这瞎话编得也忒不走心了。 只是……这倒是青玄第一次听吴承恩说起,麦芒伍竟然想传一些本事于他。怪不得当麦芒伍知道青玄传授吴承恩五行之力时那般不爽。如果是麦芒伍培养一名弟子,依照他那步步为营的性格,自然是遵循循序渐进四个字。而青玄的所作所为,绝对称得上是揠苗助长。 “算了算了,交代不清了……还有,你们别跟着我。”吴承恩叹口气,觉得无意再多辩解,拉着青玄便走。 “遵命。总之,从明日起,我俩便彻底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放心,随叫随到。”那清风和明月答复了一声,很快也从马厩消失,不知去向。 从明日起随叫随到?吴承恩哭笑不得。 回到房间里,吴承恩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蒲公英书信后,便翻箱倒柜开始寻找银子。青玄在一旁不晓得吴承恩是何目的,便问了一嘴。 “要不然,咱还是去李棠那边避上几天吧……”吴承恩打定了主意,弱弱地开了口。 “怎么,不写书了?”青玄听到此等提议,倒是并不反感。这半年里,虽然青玄倒也乐意看到漂泊的吴承恩暂且得以安居,只是他的本事长进却不尽人意,大不如之前跟着自己在荒郊野岭靠着搏命练得快。 “说真的,这里现在让我发慌,静不下来。而且李春芳也是一直不满意我的稿子。倒不如避一避,去散散心,缓缓头脑。”吴承恩即刻坚决表明自己并非是放弃出书这个梦想——毕竟自己可是要靠着这件事流芳千古的。 搜罗了一些散碎银子,却并没多少。要知道仅靠着这点盘缠想走到李家去,恐怕并不现实。吴承恩倒不介意,起身便要离开。 “真要走,也该同那麦芒伍说一声吧?”青玄倒是不介意可以预见的一路风餐露宿,只是觉得这么一走了之,实在有些唐突。毕竟,麦芒伍人还是不错的。 “不不不,要走,肯定要打招呼的。因为咱还得回来呢不是么。”吴承恩急忙摆手,示意眼下并不是要离开,“只是,好久未见李棠了,又是咱登门拜访,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去,得准备准备才合礼仪。你我这便去鬼市转转,看看能不能买些稀罕物给她——哎,本想着带我的书去给她开眼的,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眼看吴承恩就要出门,青玄却一把拦住了他,同时耐心走到桌边,摊开了一张宣纸。 “今日月初,惯例又该试试了。”青玄回身,一边将门窗紧闭,一边说道。 吴承恩哦了一声,走到纸前,掏出龙须笔便挥舞起来。只见四个字落在纸上后,绽发出了异样的黑光,随即整张宣纸便开始揉缩成一团。 青玄叹了口气:“还是不行。” 说着,青玄便拿出念珠,口中念了一个火字,准备将纸烧掉。吴承恩急忙制止,说蒲公英还在纸下面呢,这一烧不就全毁了? 青玄这才想起来了宣纸下面是李棠寄来的书信。 看着那张宣纸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雪白凝成了一团,青玄迟疑了些许。 “走吧,反正没人看得出写的是什么。”吴承恩倒觉得,青玄小心谨慎得过分了。此前数年里,每月一次,都要自己写这几个字。而在吴承恩落笔写完这四个字后,青玄都会不留痕迹将其付之一炬;来了镇邪司后,青玄更是谨慎,非要盯着纸片烧成了灰才会离开。 其实吧,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反正放着不管,过不了一时三刻,那宣纸也会渐渐从这世上消失的。 吴承恩等不及那么久,拉着青玄便走。 这一次,两人从衙门里出去,短短一程路上都被人热情招呼。吴承恩实在觉得自己不过侥幸,实乃受之有愧,只是加快了步伐,顶着风沙低头不语。 当然了,目前整个衙门里,只有吴承恩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房间里,明月正守在门口,而清风已经将揉凝成一团的宣纸摊开,丝毫没有顾忌到自己被灼伤的双手。此番举动,自然是瞒着吴承恩的,也怪不得那清风之前说了一句“从明日起才是吴承恩的人”这句话。 只是,清风看着宣纸上面的四个字,他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伍大人,您果真没有看错。” 说完,他竟然将双手,按在了那还在灼烧的墨迹之上——只听得一阵皮肉被烤焦的响动,那张宣纸,便连同清风手上冒出的一股青烟,一并消失不见了。 此时的清风已是大汗淋漓,却说不清这是因为双手传来的剧痛本身,还是因为那被烙印在自己掌心的四个字所带来的巨大恐惧。 那本该是不允许再出现于世上的四个字;此时此刻,它们却狰狞着,叫嚣着,仿佛要把这个世界重新拉回到曾经的噩梦之中—— 齐?天?大?圣。 第三十三章 承袭(1) 气候还是乍暖还寒。 明明半夜里还是月明星稀,但在人们的酣睡中,漫天的黄沙却再一次随着暴风肆无忌惮地侵袭着京城。遮天蔽日的沙尘像是一张挣不开的黄绸网,不厌其烦地在京城里铺了一层又一层。 麦芒伍站在宫殿门口,抬头望望:巳时刚过,京城却已是一副近黄昏的天色。 这见了鬼的天气,在这半年里已经反复了七八次之多。若是一般百姓倒还好,顶多是缩在被窝里咒骂几句,便可以继续倒头大睡。苦了的,是每日必须上朝的文武百官。飓风卷走了官帽、砂砾惊了马车都已经稀松平常;关键是大殿之外的百官在这空旷之地压根站不稳脚,一群人在皇上面前摔得七零八落成何体统?上一次黄沙来袭,更是连兵部的一个三品官都被飓风卷去了半空,怕是摔死在了什么地方,至今寻不见尸首。 一来二去,弄得人心惶惶。 好在,三位国师善于观天象,黄沙将至都会准百官的假。再加上最近皇上清修不上朝,文武百官总算落得个清闲。 麦芒伍昨夜起床后,便发现黄沙将至。只是,有些事情可以取消,而有些事情,即便天崩地裂,也是耽误不得的。 麦芒伍一大早便已经换上了官服,只身一人出了衙门。今日,他要将怀中的虎符送还给三国师,以期了结此事。只不过这鬼天气确实麻烦,不仅用不得马车,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却在朦胧之中闻得一片炮竹声响。好不容易徒步进了宫里,来送今日平安签的官差擦身而过,刚要跟麦芒伍打声招呼,张开嘴却只能吐了半口的沙子。 麦芒伍跪在大殿门口,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他心知肚明,此番前来,肯定还是见不到皇上,那三位既然在之前下了套给他们,这回肯定还会从中阻挠。 虽说外面飞沙走石呼啸作响,但是大殿内却死气沉沉,安静得有些可怕。所有窗户皆是紧闭不开,宫殿之中那股迷香的味道,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隔了许久,终于从大殿深处传来了丝绸滑过地面的轻响,以及一阵慵懒的脚步。麦芒伍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眼神微动,闪过几分了然。 果然,是三位国师。方才听见的脚步声逐渐停在他身边,然后响起了一个麦芒伍再熟悉不过的趾高气昂的嗓音: “伍太医辛苦。” 一身红绸的麓国师把玩着手中的翠玉扳指,摘下了面纱,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弄;浑身上下的香气更是浓厚万分,几近粘稠。而他身边,则站着一高一胖两个人影,浑身上下同样都是红绸裹身,就连脸上也是戴着一张穿着金线的面纱。两人雍容华贵的打扮下,只露出了凌厉的双眼。胖的那个,手中捧着一个空了的宝椟,旁边遗留着些许金色粉末。 “皇上服了仙丹,正在休息……那么,拿出来吧。”麓国师直接对着麦芒伍伸出了手。是的,昨夜京城之中的那场血战,自然是逃不过三国师的耳目。他们早在几个时辰前就得知,麦芒伍的人已经取回了被大器窃走的虎符。 麦芒伍掏出了怀中的金块,还未交过去,那身形微胖的琥国师便一把夺过虎符,仔细比照后,脸上净是窃喜之色,随即抽身而去——他这是要把这宝贝赶紧给挂回去。 “如此,便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吧。”麓国师点点头,心中却也是松了一口气。这个结果,才是最好。 他身边的烊国师退了半步后不耐烦地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小声念叨着几句牢骚:“这吃五谷杂粮的凡人,着实臭。万一留下些许味道,岂不是冲淡了宫里的仙气,也浪费了咱好不容易为皇上炼制的仙丹。” 麦芒伍对他言语中的嫌弃恍若未闻,反而注视着烊国师的脸——他的一只眼睛似乎负了伤,此刻被丝绸牢牢裹住。 “烊国师何故受伤了?” 麦芒伍猜测他的伤势应该与之前吴承恩去冷宫一事有关,便面无表情地开口问了一句。这不卑不亢的举动,反倒是更惹恼了那烊国师;他暴跳如雷,正要开口,却被麓国师拦下。 虽然烊国师去刺杀吴承恩一事,两方人都心知肚明,但毕竟没有摆到明面上来,麓国师知道自家兄弟的性子,怕他说漏嘴,直接自己开了口解释道:“不瞒伍大人,今日早些时候,宫里来了个本事很大的刺客。烊国师是在击退刺客时负伤的。为了皇上龙体安康,咱们自然是不计代价。” 说完,麓国师给了烊国师一个眼神,示意他下去,自己还有话要与麦芒伍单独说。 “伍大人还不肯走,估计是要与我谈一谈李家的请帖吧。也是,京城内有资格谈及此事的,屈指可数。” 此话一出,烊国师猛然醒悟,急忙散开几步,然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着闲话,避着风沙去了。 二人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麦芒伍才抬起头,与麓国师四目相对:“国师说笑了。” “伍大人请起吧。”麓国师微微抬手,扳指墨绿色的光泽着实耀眼,只是内侧有一块污浊。 麦芒伍从容一撩衣摆,施施然起了身。 麓国师笑了笑,知道麦芒伍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扳指上的污浊,索性将扳指在袍子上面蹭了蹭,绸面上只留下了一丝血红:“刚才并非说笑,是真有刺客,不过已经除掉了。” 麦芒伍没有说话,而是皱了皱眉。 半年前,卷帘虽败,但南疆仍不太平;这段期间,隔三差五便有苗疆的沙神信徒作法,卷起这漫天黄沙,托举着埋伏于其中的刺客越过万水千山,来这京城起事。要知道,平日里镇邪司的千里眼与顺风耳可谓责任重大,要监视整个京城的一草一木,全年不得休。这漫天泛黄的飞沙走石便是对症下药,为的就是令千里眼不得视、顺风耳不得听。 南疆刺客之中纵然不乏好手,却全都有来无回,绝大部分甚至无法越过京城的城墙。毕竟,京城有麦芒伍坐镇的二十八宿把守,即便没了千里眼、顺风耳两道先招,却还有一位可以唤雨的贵客在衙门里小住——每次风沙将至,京城周围便会在龙老板的安排下降起四面稀拉拉的水帘,令刺客无所遁形,足可谓固若金汤。 只是,这蝗虫一般汹涌而至的南苗杀手如不根除,总是叫人怕个“万一”。上一次的沙尘暴之中,便走漏了一个杀手,足足叫他进了皇城之内——但却也止步于此。临死之际,这苗人祭起一道法符,拉了一个三品官一道入了鬼门关垫背。 真不敢想象如果镇邪司再慢片刻,这杀手若是到了皇宫顶上再洒下法符会是什么后果。 文武百官自然是不知晓内里乾坤,只当是天灾人祸的谈资罢了。但是三国师却趁机以此参了镇邪司一本,罪名拟捏了几条,龙头一点,便顺势将京城内的布防重新调归于神机营把控。 神机营……真的行么? 麦芒伍明白圣旨抗不得,内心中却是一百个不放心;平日里,更是吩咐自家兄弟待风沙一至,便全部都去城外贴着城墙巡视——毕竟神机营负责的只是“京城内”嘛。今早来的路上,那隐约的炮仗声,应该就是神机营与刺客交火的声响。好在来到大殿之后,里面浓浓的“太平散”所散发出的香气,总算是给了麦芒伍一分宽慰—— 太平散的香气非比平常那些养神的香料,里面多了一些东西,可掩盖血腥味道,所以得名如此。看来,三位国师总算是不辱皇命,焚上此香,就是在打扫残局了。撤走所有太监,名义上是今日皇上要尽服三国师炼制的仙丹,不能有凡人进入大殿以免惊扰仙气;实际上,只是为了防止这些个没根儿的畜生去外面胡说八道。 第三十四章 承袭(2) 看到麦芒伍的表情,麓国师笑了笑:“怎的,伍大人莫不是信不过咱的实力,担心皇上的安危?” “心系圣上安危,为臣本分。”麦芒伍站侧了身子,朝着远处的天边望了望;沙尘暴已经淡了不少,再有一个时辰应该就能散去,“只是麓国师对我镇邪司似乎一直心有芥蒂;今日之事,若是能让咱二十八宿一并布防,说不定就不会有刺客杀入皇城,还要麓国师您以身涉险、拼死护驾了。” 麦芒伍没有明说,话中锋芒,剑指麓国师那掩盖不住的扳指上的血迹。 麓国师笑了,摆摆手:“这便是本国师与伍大人的不同之处了。刺客一事,虽然皇上尽知,为什么我还能靠区区一个三品官的性命便一本参倒伍大人,您可清楚内里缘由?” 麓国师的笑容,更加暧昧不清——在朝廷里,眼前这个麦芒伍,永远不足为惧。 今日里,只是恰好有南疆余孽杀到了京城。即便不然,也一定会有一个“刺客”在宫里出现、并被三国师击杀的。 什么是刺客?只有杀到皇上身边的杀手,才叫刺客。 什么是护驾?只有在皇上眼前除掉杀手,才叫护驾。 麦芒伍以为将南疆的杀手阻得越远越好,这其实才是为官之道的大错特错。二十八宿不分昼夜地与南苗杀手周旋,只是漏了一个杀手入了皇城,换得的结果是什么?是皇上的龙颜大怒,是皇上的不再信赖——这镇邪司能漏一个,就不能漏两个漏三个? 而麓国师却在皇上面前拼死护主,皇上看到的又是什么?皇上只能看到忠心,是无以伦比的忠心。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龙颜大悦,赐了三位国师大把白银的理由。哪怕这个刺客是被故意放进来的,皇上也不会看到了…… 为官之道,麦芒伍这种人根本不懂,与他们三兄弟相比,还嫩呢。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只是请帖一事,真的与我们三个毫无干系。说来可惜、可气,如果我们三个都有本事接到这请帖,那伍大人也早就该成为李家的座上宾了。” 麦芒伍沉默不语,似是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 确实,李家请帖的分量,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接到的。只要此事不是李家以请帖勾结了三国师,那么情况便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国师过誉了。”麦芒伍思忖一番后,客气一句,准备离开。 看到麦芒伍这般反应,麓国师笑了笑,开口说道:“伍大人,我刚才的一番话,还真不是客气。我乃是由衷之言……您明白人身上的‘器’是什么吗?” 麦芒伍点头。 “每个人都有器,但是纵观人世,哪怕文武百官这群所谓人上人,器之小,简直令人发笑。而伍大人的器,格局之大,可谓山海天地,在下佩服。”麓国师这番话,说得倒是肺腑之言:“再加上伍大人太医出身,医者仁心,可谓医天下之不二人选。” 麦芒伍微微拱手:“国师言重;在下的格局,只限于医治皇上龙体,替皇上排忧解难而已。谈及天下,未免泛泛。” “是的,伍大人身为镇邪司管事,自然要在其位谋其职。”麓国师笑笑,语气却冰了几分,“大人乃旷世之才,本可安心照料皇上龙体,奈何却摊上了镇邪司这个差事;琐事频频,自然是局限了大人的器。我一直想,若是能有个人替大人分担一下衙门里的差事的话……” 麦芒伍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接下去对方会说什么。 “其实……”麓国师玩弄着手中扳指,似是退让了半步一般,口气宽松不少,“镇邪司为了朝廷,前仆后继,我都看在眼里。锦衣卫用人一向不过吏部,只凭镇邪司筛选;虽然那书生靠着武举填补了奎木狼的空缺,但是去年为了应付那卷帘,接连陨落两人。此等折损,乃是我大明切肤之痛……再加上,您那边刚刚回来的二当家又是个不服管的主儿,依我看,镇邪司的分崩离析,近在眼前了。” 说着,麓国师抬起手惺惺作态,用宽大的袖口做出了一个掩面的动作。 “麓国师有话直说。”麦芒伍尽量令自己的语气平和——镇九州和九剑的死,与三国师一直掣肘于镇邪司不无关系。现今这麓国师兔死狐悲的表演,简直是火上浇油。 “那我便僭越了……”麓国师等的便是这一句,即刻开口道,“我知道之前你力保那个书生,多多少少也是身为镇邪司管事,要在下人面前与朝廷争上一争。说到底,总归是面子问题。现在你们那边正好死了两个,只要二十八宿能为烊国师留一个位置,那今后在朝廷里,镇邪司便不再会陷入四面楚歌之地。而在衙门内里,我们也会全力支持你保住镇邪司管事的位置,同时压制二当家一派做大。这样一来,名正言顺,以后有了烊国师,镇邪司衙门的腰杆也能硬上三分。” 麓国师的语气,已经不再是试探,而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威胁。是的,麦芒伍为人虽然可谓无瑕,在二十八宿之中声望也高;但是面对素来担任武斗派的二当家一系人的正面冲突,绝对谈不上十拿九稳。 没错,麓国师知道:麦芒伍,现在需要自己这个“盟友”。 麦芒伍笑了。 麓国师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印象之中,他是第一次看到麦芒伍的笑容。 “正好,死了两个……”麦芒伍淡笑着,眼神却冷如霜雪,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句玩笑话,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如同万剑穿心。 这份笑意并没有散出丝毫杀意,却掩盖了周围风沙的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透骨之寒。 麓国师收敛了脸上轻浮的笑容,默默将扳指从大拇指上褪下,攥在了手心之中。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同时抬头,却看到一群太监分成两列,急匆匆赶至大殿,前来伺候主子爷。看到门口的麦芒伍与麓国师,这群太监也只是简单点头顾不上跪拜,便一溜烟进了宫内。 半炷香后,大殿门口才重新归于宁静,只留下了两人的身影。麓国师微微一怔,面前的麦芒伍似乎与刚才并无两样。 “就不劳烦国师替我镇邪司分忧了。”麦芒伍作了一揖,算是给出了答案。 “伍大人,您可以再考虑考虑。”麓国师看了看麦芒伍,重新将自己的面纱戴好,似是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这场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多嘴与国师说一句。”麦芒伍半鞠着身子,开口说道,“我提拔吴承恩,并非是什么面子问题。就像国师说的,衙门里差务繁忙,我也是时候考虑找人分担于此了。” 麓国师忍不住轻蔑一笑,便转身离开——麦芒伍是为了惹自己生气而在故意说笑吗? 那个书生? 麓国师已经亲眼近距离见过那个书生,多少也听说过他的本事。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脑子里想的都是出书赚钱的营生罢了。但是,听麦芒伍言外之意,是要培养此人作为自己在二十八宿中的接班人? “那个吴承恩的器,充其量,是一本书的大小而已吧……”这句脱口而出的嘲弄,天经地义。 在麓国师眼中,麦芒伍之器,真的可以媲美天地——而那书生的器……怎么说呢,充其量,也就是一本书吧,还是特别薄的、一撕就碎的那种…… 这笑话,除了是为了以此贬低烊国师之外,再无可信。 麓国师转身前的那个轻蔑笑容,麦芒伍并没有漏过。待到麓国师的身影也消失于风沙之中,麦芒伍才伴着风尘略微咳嗽了几声。 巧合的是,经过与吴承恩这半年的相处,在某一点上,麦芒伍与麓国师的看法竟然一致: 在麦芒伍眼里,吴承恩的器,确实也像是一本书。 “书又如何……曾经也有人封尽天下神魔鬼怪,写出了一本《山海经》……吴承恩日后,必能比肩于斯……”麦芒伍似是自言自语,咳嗽随即又重了一些。他用手捂住了嘴,压抑住了这份躁响。 抬起头,那黄色的风沙已经止住,天空难得又露出了白色的云彩。 皇宫门口,跪在地上的清风和明月早已恭候多时。见得麦芒伍出来,清风也不说话,只是向上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将手心里四个血肉模糊的字样呈在了麦芒伍的眼前。 麦芒伍点点头,将捂着自己嘴的手拿开。手心里,不为人知的多了一片血红。 “得赶快了……”麦芒伍看了看手心,微微一怔,随即站直了身子,带着清风和明月隐没于市集之中。 第三十五章 藏拙(1) “给几位看茶。” 铜雀把玩着码放在八仙桌上的累累金块,语气却依旧平静;桌子对面,坐着三个穿着斗篷的客人。能让铜雀在鬼市内集亲自招待这三位,想必他们也是有些来头的。 情况确实如此;这三人并非一般人类,而都是各自占山为王的妖怪,平日里烧杀掳掠、杀人越货不在话下,偶尔也会来鬼市销赃。远在龙王掌管鬼市时,便已经与这里有了生意往来,也算得上是鬼市里堪称贵客的合作伙伴。 只是这一次,三位洞主一并来此,手中却没有拿出什么宝贝,反而是在铜雀面前亮出了一锭锭金子——这个价码,铜雀都不需开口问,便知道这三位想在鬼市求的是什么。 铜雀身后并站的金角给银角使了个眼色,银角心领神会,独自去煮茶。而金角则是寸步不离于铜雀身后,生怕对面三人起什么歹心。 毕竟在鬼市里,十笔买卖里面真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还不到六成;剩下的四成多,无外乎黑吃黑。 “掌柜的,江湖上有云:鬼市囊天下。”对面三人之中,坐在最中间的最先开了口。虽说此人表面上乃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哥,但是斗篷下面,他的头发一直在熊熊燃烧,照得整个脸庞也是赤红赤红。看起来,三人之中这火脸少年虽然年纪最小,但是辈分却最大,所以他便作为买家交代来意:“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远千里而来,断不是讨碗茶水解渴。” 这火脸少年,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妖物——赤炼妖;早在上个朝代,便已经算是一方霸主。除却他之外,家里还有四个隐居的叔父辈作为靠山。他仗着一身本事,习惯了飞扬跋扈,再加上家里面四位比自己更强的亲戚,做人更是有恃无恐。 今日这赤炼妖如此客气,已经算是给足了铜雀面子。 “三位,想必是为了水陆大会而来吧。”铜雀将手中的金子放了回去,然后堆上了一副笑脸。 对面三人齐齐点头,那赤炼妖更是脱口而出:“正是。” 铜雀不禁悄悄皱眉,暗自叹了口气:算起来,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拨人为这件事而来了。 水陆大会,乃是李家传统,历朝历代已经举办了数届;名义上是宴请天下群雄,实则乃是群妖聚首,所以也被世间的除妖人称为“百妖大会”。除妖人之中早有传言,说这百妖大会百年一次,能出席这场合的,便是天下间最最厉害的一百个妖怪—— 对于人类来说,这水陆大会定然是个祸端;但是在妖怪眼中,这水陆大会反而是一个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能出席此等盛会,是自己身份与地位不可撼动的象征。 既然如此,那为何这些个妖怪没有启程去李家,反而南辕北辙,统统跑到京城边上的鬼市来了呢? 原因,就在于去李家参加水陆大会需要一把关键的“钥匙”——请帖。 如此场合,自然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李家每一届水陆大会前,都会在全天下广送请帖,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张。世间都传说,只有得了这请帖,才能寻得见、进得了李家之门。若是空手而去,要么被一众执金吾斩死在门口,要么压根都见不得李家的庐山真面目便困死于荒山之中。 所以每每这个时节,请帖便成了世上最贵的一张纸。 想要得到李家请帖,无外乎只有两个手段。 其一,便是坐霸一方;这是最简单也最困难的一条路。只要有真本事,便可以在家中等着执金吾送的请帖上门,然后不急不慌收拾东西上路便是。 其二……便是这鬼市里做买卖的一贯手段:从拿了请帖的人手中黑吃黑,硬抢。 两个手段,都是踏尸前行、九死一生;但是如果没出席过这水陆大会,那便永远算不得上过台面,自己的势力、地盘再大再广,也终究只能算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妖。 天下妖物,像是着了魔一般,心甘情愿为了这请帖争个你死我活。 今年的水陆大会,尤其如此。 天下间早有传闻,说是水陆大会的常客——南疆卷帘——已于半年前殒命。所有人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突然明白今年的请帖至少一定会多出来一张。 三位洞主自然也是知道了机会难得,便重金搜罗信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打探出有一张请帖送到了京城;三人一合计,这京城里有资格接下这请帖的,千算万算便也只能是鬼市的掌柜。所以今日这三人才凑足了全部家当来了鬼市,打算作价“买”下这帖子。 铜雀统治鬼市半年,已经打响了名号;其为人向来是金钱至上,想必只要价格公道,那请帖也是可以割爱的。毕竟铜雀一个买卖人,去水陆大会估计也只是游山玩水,既然如此,何不拿了帖子换钱,两全其美? 只是,铜雀心里明白:这笔买卖接不得,也做不得。首先,自己手中,是真没有这水陆大会的请帖,何来买卖?这三人言之凿凿的消息,铜雀其实早已获知;只是那请帖虽是送来了京城,却非送来了鬼市。其次,这个节骨眼上,请帖自然是烫手山芋,万一真落在自己手里,自己也会想尽办法脱清干系。否则,迟早会招致杀身之祸。 铜雀心知肚明:眼前这三个家伙,即便心急如焚,却也还算客气的,起码聊到现在还没有掀桌子拔兵器。前面几波人,也只是来鬼市碰碰运气,并不知道请帖真的就在隔壁京城。 真要是有些愣头青捕风捉影,信了“请帖在鬼市”的传言,那铜雀最近就别想睡个踏实觉了:大家自然会断定,铜雀便是接下请帖的不二人选。谁让他是鬼市掌柜呢?铜雀早打定主意,若是自己真得了这别人眼中的“宝贝”,还真就立时坐地起价,赶紧卖了躲清闲。 那三人见铜雀不肯言语,正打算继续追问,一壶热茶却隔在了桌子正中。银角笑脸吟吟,给三位客人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杯子,然后斟茶。 只是,茶水未满,那赤炼妖便已经按捺不住,抬手便是一挥,将茶杯摔个粉碎:“妈的,还要我再说一次吗?咱不是来喝茶的!!” “话我也懒得多说了,只能说请帖不在我鬼市。”铜雀说道,“不过,若是真在,也不是桌子上这点小钱可以买到的。几位,见识浅了。” 着实,那赤炼妖虽然平日里威风惯了,但是论起见识,同铜雀相比还真就是个井底之蛙。 “怎的,莫非掌柜是嫌钱少么?你可知道这里有多少金子?”另一个人冷笑一声,抓起桌子上的金块掂量几番。这里的黄金,加上桌子下面的,少说千斤。 “同他还废话什么!”那赤炼妖拍了桌子,说话间,他披在头上的斗篷也被一阵妖风掀开,满头的焰火烧得厉害,可谓实打实的怒发冲冠。 另外两人,嘴上劝说着以和为贵,私底下实则一个手放到了桌子下面摸住了腰间的兵器,另一个则是趁机起身,挡在了银角面前。 “掌柜的……”金角在铜雀身后小心提醒了一句。 铜雀摆摆手,示意金角不必过于紧张。对面毕竟只是三个妖怪而已,真要是比起来斗心眼,三人远不是铜雀的对手。铜雀是个走刀尖的买卖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面三人若是真心想要动手,便不会又是摔茶杯又是拍桌子这么热闹,直接亮了兵器捅过来便是。 看得出,这三人依旧只是试探;因为,消息到底准不准,铜雀手里到底有没有请帖,都还不是定数。既然如此,出于以后生意考虑,三人并没有打算闹得太僵,还是留了后路。 “掌柜的,外面吴承恩求见。”银角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从胸口摸出来一块手绢,擦了擦桌子上的茶叶沫。她说这话,其实只是找个借口想让铜雀出去,然后再趁机收拾收拾对面三个狗东西——给你们倒茶,你们还来劲了? 说起来,吴承恩还真的确实在外面呢——只是依着银角的脾气,要不是想让铜雀借故避一避,她才不会替区区一个吴承恩通报。 倒是铜雀忽然间提高了嗓音,大声说道:“哦?可是那锦衣卫镇邪司二十八宿的吴承恩?” 银角略微一愣,不晓得为何铜雀要替对方报个家门,然后迟疑地点点头。对面三人也是一震,停了吵嚷。 铜雀随即一挥手,说道:“快请。” 银角不知道铜雀心里主意,只得又转身出去。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吴承恩招牌式的牢骚声。 “……本来就是想来转转,但是他们说我们衙门的人,来了必须和你们掌柜的打招呼,还说这是规矩,否则鬼市便不做我们的买卖……不就是前一阵二当家来这里闹事嘛!我又不是他……哎呀我又和你们掌柜的不熟,见面能聊什么啊真是……” 言语间,那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便走到了门口。 看到进来的吴承恩与青玄,铜雀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吴承恩名不见经传,但是好歹身上有一个二十八宿的名号在,想必对面的三人只要听了这个称呼,便也不会乱来。倒也不是铜雀怕了什么,只是正所谓和气生财,自己身为鬼市立场,能不动手便不动手才是……所以,铜雀打起了十二分热情,似是故友相见一般,直接上前一步,拉着一脸糊涂的吴承恩的手叙旧。 周围的人全部发了懵,不晓得铜雀这是唱得哪一出;其中最迷惑的,当属吴承恩本人。吴承恩思来想去,不晓得这鬼市的掌柜究竟是何时同自己有了这般交情;之前虽然也是见过几次,但是此人一向高高在上,怎么突然放下架子跟自己套磁? 倒是青玄,虽然也是云里雾里,却一眼看到了桌子边上的那三人;只是对视一眼,青玄便知道这三人有些来头,绝不是一般货色。思及于此,青玄不由得迈了半步,捏紧了手中念珠,隔在了他们与吴承恩之间。 那三人也揣测来者不善,便散出阵阵妖气予以试探——看来,那黑衣的书生并无几分本事,顶多充数;而这背着禅杖的白衣行者,却像是个高手。 铜雀寒暄,言语之中也颇有讲究,开口闭口问的都是“伍大人最近身体如何?为了朝廷,他操劳了。对了,血菩萨最近没有出门吗?让他有空常来,鬼市到镇邪司不过一刻的路而已……” 说来说去,点到的都是能让对面三人不寒而栗的名字;而且细琢磨一下铜雀的那番话,也说明了二十八宿只需眨眼间便能杀到鬼市。早就听说这鬼市的铜雀左右逢源,同镇邪司有着不浅的交情;今日一见,当真如此。 三人明白:看来,是这鬼市掌柜有所盘算,知道今日可能有些是非,便叫着镇邪司前来镇场;确实,如此一来,倒还真不好硬搏。 “我这次来不是公干……”吴承恩终于逮到了铜雀喘气的当口,急忙抽出手来,尴尬辩解,“我只是来这里买一些零碎而已。” “哦?”铜雀见得场面缓和,也是松了口气,索性继续攀谈,“打算来我鬼市买什么啊?我这里可不卖柴米油盐。” “就是,想来这里寻几件女孩子会喜欢的稀罕物……”吴承恩话一出口,便有些不好意思,说着赶紧在袖口摸索了一番:“是什么无所谓,吃的穿的戴的玩的都行。只要精巧又便宜,就行。” 话是越说声音越小,吴承恩摸出来了三两碎银子,然后偷看了一眼桌子上那一摞摞黄金,吞了口口水。说真的,他虽然知道鬼市是个能淘到神奇精巧玩意儿的地方,物价肯定不会太低,但万万没想到还会有值这么多金子的东西……不过转念一想,也是,鬼市囊括天下至宝,无论是人用的还是妖用的,只要有买卖,就会有交易,物品的价格肯定也会有高低。 铜雀倒是对镇邪司的财务状况了若指掌,看了这银子忍不住惊呼一声,玩笑道:“这是要送哪家青楼的姑娘啊吴公子,竟然舍得下此血本!?” 那金角和银角努力才憋住了笑。 吴承恩手忙脚乱,断断续续辩解着“不是”、“从没去过青楼”、“读书人”、“清白”一类的话。 第三十六章 藏拙(2)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少年情怀总是春嘛。”铜雀倒是大大咧咧,一把接过了银子,算是接下了买卖——今日里,虽然吴承恩自己不知道,但总也算是替铜雀解了围。铜雀早想好了,待一会儿送走了这三个山大王,便让金角带着吴承恩去外集转转,只要喜欢的东西别过一百两,随便挑就是了。 那银角笑得乐不可支,站直了身子靠在吴承恩身边,不仅扭着自己的蜂腰肥臀,更是故意卖弄着自己穿着暴露的胸口:“看不出吴公子还是个情种啊……您看看,我值不值这三两银子?要是值得,你也别买东西了,咱们直接去后面快活不是更好?” 吴承恩躲避着银角的靠近,旁边青玄目光一沉,捏紧了手里的禅杖。 铜雀自然是察觉到了这股火苗,急忙甩给了银角一个眼色,示意她别开玩笑了;此刻好容易情势缓和,可别因为他们的几句打趣又再生端倪才是。 “既然不是青楼……那吴公子是打算送谁的啊?”铜雀收了玩笑,笑着问道。 “我是要去西边出趟远门;这是给李棠姑娘挑的东西……她写了信让我去她家,我心想空着手去他们李家有些不像话,所以这才来鬼市……”吴承恩红着脸,开口辩解。 这话一出口,铜雀登时便笑不出来了。 果然,旁边的三位山大王听到了“李家”二字,几乎同时一个激灵;而那赤炼妖略一迟疑,试探问道:“这位公子,你说的李棠姑娘,难道是李家的那位李棠姑娘?” 铜雀急忙一个咳嗽。咳嗽声如此不自然,足够让除了吴承恩之外的所有人都能分辨出这是暗示。 但是只有吴承恩没有察觉,反而点点头,搭上了话茬:“是啊……阁下为何如此一问?” 一番话说完,吴承恩还同青玄小声嘀咕:李棠李棠,姓李名棠,她不是李家的不就见鬼了吗? 但是那三位山大王自然只是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提到李棠,除了是指李家的大小姐怎可能会有其他所指? 那赤炼妖几乎一跃而起:“也就是说……是你接到了李家的请帖?” 京城有人得了请帖,看来消息属实;只是众人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书生中了彩!不过,刚才铜雀提过此人乃是二十八宿,真是人不可貌相。 铜雀急忙又是一个咳嗽;但是吴承恩还是点头,想了想说道:“没错啊……那玩意还在我桌子上呢。” 吴承恩所谓在桌子上的,自然是指那蒲公英留下的书信。不过,说破大天去,这也只是李棠出于无聊的邀约罢了,算不得“请帖”那么正式。 “那、玩、意!”三个山大王同时脱口而出,语气也都是咬牙切齿。 本以为这黑衣书生是个愣头青罢了,想不到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倒像是狠狠打了他们三个山大王一个响亮的巴掌,仿佛他们趋之若鹜的请帖,在吴承恩眼中一文不值。 这话听着,便像是挑衅了。 铜雀算是彻底泄气,已经懒得咳嗽了,只是摇头,吩咐银角即刻送青玄和吴承恩去外集挑东西。 吴承恩云里雾里,和青玄念叨着几句闲碎,便跟着引路的银角去了。 那赤炼妖耐着性子坐了片刻,即刻起身抱拳:“原来掌柜的所言非虚,不愧是买卖人,有诚信。刚才在下多有得罪,还望掌柜的见谅;既然请帖不在您手里,那我便告辞了。” 说着,他连招呼也没同身边的两人打上一声,急匆匆便要离去。显然,这是要去追吴承恩与青玄了。另外两个山大王则是面面相觑,从表情上便能看得出有所迟疑:京城附近,要动二十八宿的人? 这可不是小事。 “慢。”铜雀开口,示意那赤炼妖稍等,“容在下多嘴一句,那人虽然看着弱不禁风,但是,好歹也是镇邪司的人。阁下要是真想招惹这番是非的话,也请等他们出了我鬼市的地界,才好……” 只是,那赤炼妖并未多听,已经抽身而去了。所谓富贵险中求,既然已经知道了请帖的下落,难道还要错失良机? 况且这件事也不得不急:那黑衣书生并不像是太强,自己有九成把握。万一走露了消息被别人知道了,再被抢了先,岂不是又要面对更强敌手……思忖间,赤炼妖更亟不可待。 那赤炼妖出了房间,在内集之内放眼一望,并未寻得目标身影;只因为银角并未在内集留步。毕竟内集宝物的价格,吴承恩断然出不起。赤炼妖匆匆迈步,到了外集,果然在热闹的人群中看到了刚才那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两人正随着银角在小摊处挑选着小玩意,吴承恩的手上,正捧着一个波斯出产的玲珑球,通身用银线编织,扔在地上能弹出几丈高低,着实有趣。虽不算是什么宝贝,却也叫人玩个新鲜。旁边的银角倒是有些嗤之以鼻——吴承恩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才逛了第一家就走不动道了。她也是不便多说,便拉着青玄,去了另外的摊店闲逛。 本以为要以一敌三,谁想到这黑衣书生竟然落单了!赤炼妖看到如此天赐良机,不再有丝毫迟疑! 正在吴承恩试着玲珑球,玩得不亦乐乎之际,那赤炼妖已经杀气腾腾地追至了身后不远处,手中同时多了一把燃着妖火的七寸宝剑。 “我乃是燎原山大王,赤……”那赤炼妖开了口,正打算自报家门;只是话没说完,吴承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眼前,同时在嘴唇上比出一根手指,着急地说了一声:“嘘……我师兄还没走远呢。” “拿命来!”赤炼妖心下一惊,不免慌了几分手脚,朝着吴承恩的脖子挥剑便砍!那燃烧的剑锋上,附带着之前数不尽的死在剑下的滚滚冤魂,一并呼啸而下! 一张宣纸突然从吴承恩的袖口之中散出,还没细看到吴承恩如何落笔,这宣纸便有了灵性一般将赤炼妖的手腕一把握住。赤炼妖动弹不得,立时发威,浑身冒火,似是要把这困住了自己的宣纸烧掉。 而就在此时,一柄黑洞洞的火铳枪口,已经准确地抵在了赤炼妖的命门上。 “杀生已犯天条。”握着龙头火铳的吴承恩早就闻到了这妖怪刀锋上的浓厚血腥味。吴承恩一边低声说着,同时另一只手将一张宣纸写了几笔后附在了火铳的枪管上:“还有,千万别让我师兄知道……” 一声闷响。 ——鬼市另一边的山坡上,站着另外两个山大王,正在注视着这边的打斗。 可能这两人断断想不到,这鬼市之中竟然能看到有如此手段之人,竟然三两下便收拾了那不可一世的赤炼妖。而吴承恩做完一切后,随即调转了火铳,朝着这二人的方向比了比,这才将火铳重新藏回了腰间。 两个山大王更是惊疑——看来,那书生早就发现了有人偷窥,刚才的举动,乃是威胁! 人声鼎沸,待到青玄和银角回到吴承恩身后时,他俩浑然不觉刚才发生了一场恶斗。吴承恩呢,也只是装作痴迷于面前的玲珑球不可自拔。银角走到身边,忽然拍了拍吴承恩的肩膀,随手指了指地上。吴承恩吓了一跳,这才看到地上有一块鲜艳的火红内丹——其实刚才,吴承恩并未发觉其余的两个山大王,只是他的火铳又打偏了,只是击破了肉身,却没能碎掉那赤炼妖的内丹。他朝着别的方向比比火铳,也是奇怪为何这武器如此不准。 眼下,内丹暴露在了青玄眼前,吴承恩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小心点!你要是玩坏了,可赔不起的!”银角忽然口出责难,随即俯身捡起了那内丹。 只见银角拿过吴承恩手中的玲珑球,左看看右瞧瞧,随即将这内丹嵌进了玲珑球里,一下子让那玲珑球光彩万分,煞是好看。银角点点头,心里只以为这玲珑球本该如此,只是那吴承恩刚才瞎玩弄了一番,才将内芯给摔掉了。就连青玄也点头,觉得刚才可能自己走眼了,没觉得这物件倒是稀罕。吴承恩一下子心喜,觉得虽然内丹这东西送别人不合适,但是李棠肯定会喜欢。 三下五除二,吴承恩便对这玲珑球拿定了主意。银角上前同商家说了一番,意思是过后送来银子,便做成了买卖。青玄见吴承恩算是了却了心事,便催促着师弟离开。 “等一会儿……”吴承恩将玲珑球收进了袖口,却摸摸后脑勺,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到鬼市这么热闹,不知怎的,他反而想起了之前在冷宫里的玉兔……尤其是她那最后不为人知的一声叹息,和她那寂寞如冰的一副落寂表情。 “鬼市,有纸鸢卖吗?” 吴承恩虽然身上没了银子,却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过了片刻,吴承恩手中便多了一只银角送的漂亮纸鸢,而且没有多要银子。吴承恩脸上尽是感谢,一直对银角说“留步”。银角却还是客气地送两人一直到了鬼市门口,这才招手道别。 看着青玄与吴承恩远去的身影,银角收了脸上的笑意。 “出了鬼市,便与咱无关了。你们俩自求多福吧。”银角说着,侧着身子,让开了鬼市大门。只见银角背后本无人影,此时一阵模糊,落下了之前同赤炼妖一并来的另两位山大王。 而那两个披着斗篷的身影点点头,一言不发,紧跟着追了出去。隔了一个空当,虽然时辰还早,但是不少客人也纷纷离去。 银角笑了笑,便事不关己地回了内集。 内集里,铜雀正在清点着三妖带来的黄金,见银角归来,便问道:“都妥当了?” “回掌柜的,妥当了。出了门口后,那几个山大王便跟上了吴承恩。只是,没见那赤炼妖的身影。”银角单膝跪地,回了话。 “唔,赤炼妖可能是回家搬救兵去了……说起来,那吴承恩挑了什么走?”铜雀把玩着手头的黄金,并不在意赤炼妖的去向。只要不是在鬼市里面出事,便无妨。 “一个玲珑球而已,最多六十两银子。哦,还捎带拿走了一个招魂鸢。”银角想了想,说道。 “哎……他要那招魂鸢干什么,惹是非的物件。”铜雀忍不住叹息一声,继而说道,“再说了,怎么不送他一些贵重点的东西?” 这番话一出口,倒是让银角一愣: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掌柜的竟然这么大方? “这个月,东南西北的家伙全来鬼市扰咱清净,买卖都少了三成……”铜雀倒是没注意到银角的脸色变化,只是继续自言自语,“想不到,这个吴承恩,倒是替咱们解了麻烦。礼尚往来,照例该是送些厚重的东西才是。唔,我记得咱鬼市里,有一家棺材铺不错,你一会儿便去定一口吧,说不定这几天就要送给青玄了……” 是的。 铜雀这话倒不是出言讽刺,而是真心实意。 鬼市之内,除了买卖货物,便是交易消息。天下间各个势力的耳目,都齐聚于此。 就在一炷香之前,一个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即便铜雀真有心阻拦,却再也控制不住了—— “有一个叫吴承恩的书生,手上有一张李家的请帖。” 第三十七章 异客(1) 天色微亮,吴承恩和青玄已经排在了京城高耸城门之前的队伍里,等待开城了。 远处,净通寺的钟声悠然响起,守城的兵卒这才打着哈欠,在城楼上晃了三晃手里的灯笼;下面传来了一声浑厚的吆喝——紧接着,那两扇打满铁钉的厚重城门徐徐开启。京城里那纸醉金迷的气息,顺着展开的裂缝悄悄倾泄。 队伍里贩菜的小贩、挑柴的樵夫,一个一个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想要最后卖一把力气,争取能在市集里占个做生意的好位置。只不过,这些个习惯赶路的百姓怎么也没想到,任凭自己步子迈得再大,那混在队伍最后的黑衣书生和白衣行者却像一阵风一样,眨眼之间便已经拔得头筹,领先了众人百步有余。 “眼瞅着天要亮了……”吴承恩迈着步子,抬着头,语气之中不无忧虑。 既然入了衙门,便不再是江湖上那些个自由散漫的除妖人。衙门,自然也有衙门的规矩。凡是朝廷在京城之中任职的人,若是没有通报,夜晚是不允许擅自出城过夜的。其实,对镇邪司来说,这规矩一直都形同虚设。不过吴承恩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尽量遵守,虽说自己同镇邪司关系因为虎符一事有所缓和,但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吴承恩想得倒也周全:天色刚亮,趁着没人赶紧翻墙回了镇邪司,这样一来自己晚上偷偷去鬼市一事便无人知晓了。 毕竟自己是去给李棠买礼物……这李家人和二十八宿的关系有多差,吴承恩深有感触。如此,万万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二当家知道。况且……吴承恩想了想玉兔姑娘的同时,捏了捏袖口中藏着的那枚新买的纸鸢,觉得自己买下这个物件的来龙去脉,更是说不清楚。要是别人知道了,难免会被嘲弄一番。 所以二人没有招摇,只求无人知晓。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吴承恩拐过了胡同的小路、赶到镇邪司衙门的大门口时,早有三四个健硕身影堵在了衙门门口。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这几人齐刷刷回头,盯紧了青玄、吴承恩二人。 吴承恩想也没想,跑到门口的墙壁附近起身便是一跃;青玄也即刻蹲下身子,抬起背后的禅杖,捧了吴承恩一把——本来吴承恩只要这么顺势一翻,便神不知鬼不觉回了衙门;坏就坏在旁边那几个汉子登时一句怒骂,冲赶过来七手八脚将吴承恩的衣袖死死抓住,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哎哟!”吴承恩一时间没有防备这么一手,重重摔在了地上。 “干他娘什么!想插队!?”旁边的一个大汉哑着嗓子,朝着地上的吴承恩喝了一声,同时眼睛小心地瞥了一眼镇邪司的方向:仿佛是他担心自己的声音太大,一大早惊了衙门里的各位大人。 吴承恩当时脑子一懵,觉得逃回衙门这种事,何来“插队”一说?而且,今日这阵势倒也是新鲜——要知道,镇邪司向来与京城内的文武百官素无来往,平日里偌大的衙门口经常门可罗雀。今天倒好,一大早便有这么多人排队,莫不是家里遭了妖怪,前来喊冤的? 倒是青玄蹲在一旁,扶起了自己的师弟,同时略有些惊讶地让吴承恩抬头看看眼前这几人。 “装扮。”青玄提醒道。 天色毕竟没有大亮,吴承恩刚才又着急翻墙,并未多留心。经青玄略微点拨,吴承恩这才发觉到眼前几人虽然面目狰狞,身上却穿的都是清一色黑色布衣,而且袖口外翻,腰间也是插着几管笔,从头到脚一副书生打扮。只是这几个人都是体型健硕,拳头斗大,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够合身,只能勉强套在身上。稍微运气,这衣服的丝绵便会发出“吱吱”的撕裂声。再加上这几个人手里拿着的各式兵器,身上的书生打扮更显另类。 论起来,这些人倒是同吴承恩有七八分神似。 也难怪这几人口呼吴承恩“插队”了,看几人装扮,显然是把吴承恩当成了一伙儿。 只是…… “今日京城要开科考进士?”吴承恩看到这么多个“书生”排在一起,心中一阵恍惚。 青玄摇摇头,笑着说怎么可能;看起来,这些人倒像是某些人的崇拜者。 “青玄,你笑得好怪。”吴承恩总觉得青玄此刻的表情非同一般,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难得今天青玄的笑容能维持这么久,尤其是那紧盯着自己的眼神,更是让吴承恩浑身不自在。 说到底,青玄的表情大有一番看着雏鸟从嗷嗷待哺到展翅高飞的感慨:虽然这半年里自己一直狠着心让吴承恩涉险除妖,但是今日一看,便知自己的决定没有错。眼前这些个书生打扮的家伙,身上多少都有些沧桑痕迹,不难看出都是除妖人出身。想必是这半年里吴承恩的名号已经在江湖上打响,以至于这些个野生除妖人都开始东施效颦,视“书生装扮”为风潮。 想到这里,青玄自然是要感慨一番。 只不过,青玄其实猜错了。 半年前,武举之后,京城里表面上一直是太平盛世的样子,实则百姓之间却纷纷传言,说比武的校场内乃是南疆卷帘起兵谋反,朝廷斗得那叫一个惨烈。至于名声在外的镇邪司,更是不敌那卷帘一妖,有死有伤。 江湖上,一众除妖人似乎对卷帘之死没有多大的谈兴;在这些人眼中,所谓的南疆沙神毕竟只是区区一个妖怪嘛,能有多大本事?但是二十八宿的位置忽然有了空缺,倒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听闻镇邪司衙门招人不问出身,只看本事。要是能由此入了朝廷为官,岂不是鲤鱼跳龙门,乌鸡变凤凰? 一条光宗耀祖之路,突然就摆在了除妖人的眼前。 只是,毕竟朝廷还是有意封锁了消息,所以等到风声传出去之后,已经耽搁了几个月之久。今日这些人,便是第一批赶来毛遂自荐的除妖之士。 至于他们身上的装扮,倒不是说效仿吴承恩,而是另有代表: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镇邪司经历武举一役后,破格纳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大家纷纷觉得,这充分说明了当今太平盛世,朝廷除了武艺之外,更看重的是学识—— 于是这一众粗野之人到了京城后,第一间落脚的店铺并非客栈,而是抓紧时间去做一身书生的衣裳。穿戴一新后,左右瞧瞧,忍不住都会称赞自己一句“文武双全”。 这么做,自然是想给朝廷的大人们留下个好印象。 没等青玄感慨完,衙门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的众人急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戴,一个个挺胸抬头,准备给镇邪司的大人们留下一个不错的亮相。只是,出来的人并非是二十八宿成员,而是端着一盆水的管家。这些日子风尘大,管家特意起个早,为的就是净一净街口的路面。谁想到一开门,管家就看到门口黑压压一片人—— 管家倒是没有被眼前这群杀气腾腾之辈吓住,只是一阵恍惚,愣了片刻,才开口问道:“诸位可是来寻仇的?” 说着管家很从容地继续泼水,顺便抬头看了看天色,嘴中还嘟囔了一句:“什么仇啊,这么一大早就来……” 来镇邪司叫门寻仇的并不少见,管家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这么早便来寻仇的,还是第一次。 几人慌忙摇头抱拳,口称大人,大意都是自己仰慕镇邪司已久,听闻衙门现在广纳贤士,自觉还算有些本事可为朝廷效力,所以才特意前来京城以便寻得伯乐云云。一边说着,众人还一边下意识地抖抖袖口、抻抻领子,仿佛在提示老眼昏花的管家一定要注意他们的打扮。 管家算是听了个大概,频频点头,只是嘴里还是嘟囔了一句:怎么一个一个都穿得一副书生相,看着跟那家伙似的,惹人心烦…… 管家是昨夜才被人寻回来的,自然还没来得及知道吴承恩的“丰功伟绩”。所以,他对吴承恩的态度,倒似先前,甚至足够让吴承恩倍感亲切。 吴承恩本来缩着脖子混在众人身后,正准备趁乱找机会混进去;无缘无故忽然听到管家这么一句数落,吴承恩登时一愣,本能张嘴:“哎?老爷子你说谁呢!?” 吴承恩迈了步子推开前面的众人,自己便跨过了门槛,心中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开始与管家好好理论一番:“即便你讨厌我,可好歹我也是朝廷命官,官居九品!你怎么着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嚼舌头根子!这官阶有上下之分,你既然是朝廷的人,就该照规矩……” 言外之意,即便没有虎符一事,管家也不该对自己有如此成见。 “老汉官居六品。倒是刚才没听清,吴大人您是几品官来着?”管家眯了眯眼,仔细瞅了瞅吴承恩的脸,才懒洋洋回了一句。 本来气势汹汹的吴承恩顿时吃了瘪,满腔反驳被噎得死死的喘不上气。 “顺便一说,咱们院子里看大门的护院,是八品。”管家指了指大门边上的门房里面正在酣睡的中年汉子,又不经意地补上了致命的一句;看着吴承恩脸色憋得愈发通红,管家又问道:“对了,吴大人刚才说自己是几品来着?这人上了年纪,还真是听不清楚。你……” 管家话没说完,忽然皱上了眉头。 吴承恩没有发觉,身后那一众书生打扮的除妖人,见得吴承恩走进了衙门,也都人五人六地迈步子跟进了院子里。而青玄则是站在最后。 “麻烦了……”管家顾不上再与这吴承恩斗嘴,只是看着这些个不速之客,自言自语了一句。 镇邪司素来树敌众多,衙门里的安全工作自然是要多加小心。衙门规矩:凡是请进来的,便是客。凡是擅闯的,便是敌。 这些除妖人都是外人,而且嘴里面说的话更是没头没脑;合着他们以为名震天下的镇邪司跟京城东边的澡堂子一样,招的都是搓澡师傅么?不过,名义上这些人却是随着吴承恩一并进来的——前后脚的事儿,又是吴承恩打头阵——嗯,一定是一伙儿的,你看都是一水儿的黑色制服么! 麻烦的是,这群家伙的身份就从“可以随便轰打出去的家伙”,变成了客人。 既然是客人,那进一步来说,就必须要通知麦芒伍——这更是雷打不变的规矩。镇邪司之内的二十八宿,个顶个都不是善茬,也只有麦芒伍还能好好说话。只是,这伍大人前日里处理政务,天破晓时才入睡。这个节骨眼上要是按照规矩去叫醒他…… 说实话,管家还是挺心疼自己家这位管事的,在外不仅要受着文武百官的气,回了家又得照顾这么多人的一举一动,简直就没有歇息的时候。 当然了,碍于这一层,管家对于吴承恩的厌恶也随之增加了三分。算起来,目前管家对于吴承恩,已经是十三分厌恶了。 “公子回来了啊?”一声吴承恩最不想听到的招呼声,突然从院子里响起。 果然,是那向来喜欢使坏的清风和明月。之前数次,青玄带着吴承恩逃夜修行,那清风还假兮兮地表示愿意替吴承恩打掩护。吴承恩心中本是感激,却未曾想到第二天清风便当着其他二十八宿的面大声禀报了麦芒伍—— “我家吴公子?他没异常,昨天晚上照旧去青楼找姑娘秉烛夜谈了啊!我?我管不住啊!人家是风流才子,名正言顺嘛!况且他师兄都没反对,我算什么身份?” 一番话简直有理有据,吴承恩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要是偶尔吴承恩除妖遇险,带着伤回来,那清风更是早有准备一般,立时拿出早早备着的金疮药,同时还会大声招呼:“欠了银子被打了吧?是哪个窑子!?公子你说!” 总之吴承恩算是明白了,这清风实在厉害:他有一百种不重样的方法,能让吴承恩在镇邪司里外不是人。久而久之,虽然清风是吴承恩的书童,但是吴承恩算是彻底怕了他。 虽说昨日清风和明月因为他找回虎符一事,似乎是变老实了,对他也算恭敬……但这一大早便被这个大嗓门遇到,吴承恩情不自禁便是一哆嗦。 第三十八章 异客(2) “公子,李春芳先生昨日特意来过,说是今日有空的话,想与公子面谈出书一事。”今日,清风倒是无心打趣,连明月也是一样,异常老实。 吴承恩这才一拍脑门,记起了之前的一些事:那书商李春芳此前终于与礼部的大人们打好了招呼疏通了关节,早说好过几日有了消息便通知吴承恩,然后去他家登门拜访,与吴承恩仔细说一说之前的那版书稿。眼瞅着出书有望,吴承恩便顾不得其他,与青玄交代几句,将手中的玲珑球和纸鸢交给青玄,便即刻抽身准备回房间换一身干净衣服出门。 看着他一蹦三跳的背影,清风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流露出的表情仿佛达成了什么目的。青玄自然没有放过这细节,他缓缓开口:“我师弟在京城半年之久,那书商早不露面晚不露面,偏偏要在他即将去李家的时候才来谈出书……” 明月听得仔细,知道那吴承恩好蒙混,这青玄才是聪明人,一时语塞,也不好辩解什么。 果然……青玄虽没有追问,心中却也打鼓:虽然自己一眼便看出,那李春芳乃是受了麦芒伍的安排才在这个节骨眼上缠住师弟;但是,去李家一事,麦芒伍应该还不知道,断不会如此阻挠。还是说,这是那个无处不在的二当家的意思? 思来想去,青玄忽然想到了昨天留下的那张宣纸…… 莫不是,那麦芒伍心思缜密,已经推测出了吴承恩书中的秘密? 这个猜测,令青玄不禁烦恼万分。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留给吴承恩最好的结局,便是在这衙门之中被软禁一辈子。不过,到目前为止,倒也不能断定对方就是这个打算;毕竟自己现在还可以带着吴承恩自由出入京城,而镇邪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追究。 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吧…… 青玄安慰着自己,不想在这个时候扫了吴承恩的兴致。说不定今日出书一事同那李春芳谈妥,日后吴承恩便可以了却了心愿,安心跟着自己离开京城,继续修炼除妖技艺也未尝可知。 送走了吴承恩,清风揉了揉眼睛,这才注意到还剩下了四个吴公子站在院子里。 “呃?这到底是……” 管家急忙凑了过来,说了来龙去脉,同时让清风想想办法,最好是能让这几个人自己走掉,省得叨扰伍大人。 清风既然知道了这是为麦芒伍办事,怎么可能还会推脱?他即刻领命,包揽了这个差事。 本以为凭自己的口才,清风断然是能叫那几个不速之客知难而退的;未曾想到,这些人既然是除妖人出身,早便是亡命徒的脾气,任凭那清风将衙门描述得多凶险,这几人也只是扯着脖子,说为了朝廷甘愿粉身碎骨。 “而且……刚才那个瘦巴巴的麻杆,你们不也让他进去了吗!”为首的壮汉怒气冲冲,指了指吴承恩消失的方向。 清风明月皱了皱眉,这几个呱噪之人言语粗俗,实在恼人。真要是吵醒了伍大人,岂不是惹了一身晦气?不然还是一路打出去了事? 没人注意到,麦芒伍平日里休息的天楼,大门已经打开了。 倒不是院子里骚闹吵得人睡不着觉;麦芒伍只睡了一个时辰,刚才便已经匆匆合衣起身,出了自己的天楼。楼顶上站着一人,朝着东南方向眺望,正是同样一早被惊醒的血菩萨。 麦芒伍看到血菩萨的举动,更是断定自己判断无误:“几个?” “具体不清,但是有七八个。”血菩萨望了一会儿,给了回答,“散着,但是呼吸吐纳都朝着咱镇邪司。我去看一看?” 麦芒伍还未答话,却见管家已经急匆匆跑了过来,通禀了一声门口的骚动,故意说是随着吴承恩进来了几个客人,非要加入衙门,正在外面胡搅蛮缠。 麦芒伍瞥了一眼,却不在意。眼下,京城里突然出现的这几股杀气,才是头等大事。 “不必去看了。”麦芒伍思忖片刻,对楼顶的血菩萨说道;京城里虽然突兀多了些许散发着阵阵妖气的家伙,甚至能够惊醒自己,目标却又不是皇宫——如果这些家伙打算行刺的话,天鼎应该有所提示,那千里眼和顺风耳也早该有密报。 唯一在意的是,这几股妖气都是打鬼市的方向袭来。 兴许,只是来找镇邪司寻仇的妖怪,前夜在鬼市落脚而已?这倒是常见之事,如同家常便饭。京城繁华广大,少不了迷路。麦芒伍心下一松:既然如此,倒不如多睡一会儿,等着对方问清了门路,自投罗网便是。 血菩萨见麦芒伍并未在意,自己便一跃而下,身子落地的同时溅出了阵阵血花。院子里的吵闹声却一直未曾停止,闹得人着实心烦。血菩萨皱了皱眉,对管家说道:“大清早吵成这样,就没人去管一管?” “骗子已经……哦不是,清风已经去劝了,但是那些个人就是讲不通道理。”管家也是一副为难的神色。 “领我去。”血菩萨面色一沉,不想让这些杂人扰了衙门清净,冷冷开口。这么吵下去,万一再让二当家发觉,免不了又说衙门在麦芒伍的统领下越发没了规矩。 哦?这世间倒还有清风说不过的人?麦芒伍虽然疲倦,却也来了几分兴趣。思及于此,便迈步跟上,前去一看究竟。 到了院子口,便看到四个吴承恩——哦不对,四个书生打扮的家伙将那清风围在正中,几个人连说带骂,脏话不绝于耳;虽说那清风嘴皮子利索以一敌四,说得口沫横飞,却也占不得上风。 不过,看得出清风骂得倒是开心,似乎很是享受这个过程,嘴里面一口一个“穷书生”骂得格外起劲。 衙门门口,大门未闭,叫外面路过的人听到看到的话,成何体统……血菩萨动了脾气,朝着那清风便走了过去。明月眼尖,急忙朝着清风扔了块石子;那清风一抬头,急忙缩了脖子吐吐舌头便跑了。 几人见那清风逃了,便又缠上了一旁的青玄,叽叽喳喳要他给个说法。青玄倒是老实,摆摆手说自己并非这里的人;要是真想要个说法——呐,找那边走过来的那位便是。 几人这才一转头,看到一棵枯树一般的黑脸男子正在徐徐移步。 “他是谁?”看着血菩萨缓慢的脚程,众人脸上有了几分轻蔑。 “他是……”青玄还未开口,那面前四人中的一人已经一个屁墩跌坐在地,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另一只手则是颤颤地指向了血菩萨的肩头。 一只六翅乌鸦不知何时落在了血菩萨的肩膀上,然后靠在自己主人身边,用锋利的鸟喙雕琢着自己的羽毛。 这只标志性的猛禽,足以向世间所有的捉妖人表明它主人的身份了。 “血,血,血……”跌坐在地上的人已经连滚带爬,朝着门口逃命去了。其他人登时也才看到那展开了翅膀的六翅乌鸦,一下子明白了对手的身份: “血菩萨!” 随着一阵哭叫声,这几位“一心想要报效朝廷、万死不辞”的客人即刻夺路而逃。霎时间,镇邪司里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血菩萨本来杀气腾腾,对方的这般举动,倒是闹了血菩萨一个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番变故,倒是让跟着的麦芒伍忍俊不禁。 血菩萨一时被人看了笑话,便只能对着门口的青玄说道:“以后看紧你师弟,别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功勋,便什么人都往里面领。” “关我师弟何事!?”青玄听完这话,倒是有些不爽:明明是镇邪司自己的麻烦,推来推去,偏偏又倒在了吴承恩的头上。这份气,倒也不该这么受吧? 血菩萨听得青玄还嘴,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惨笑:“半年里悄悄磨砺,是不是觉得你和你师弟都长本事了?来来来,你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和你说道说道?” 听到这句话,青玄即刻将手中的纸鸢和玲珑球放在了地上,示意血菩萨过来便是。也许,青玄自己也没察觉到,他这半年里,确实如同吴承恩所说的一样,似乎好斗了。 管家看到这一幕,有些胆战心惊,小心地看了一眼麦芒伍;不过,麦芒伍却没有制止的意思。 说起来,血菩萨并非故意要与青玄过节;正相反,比起镇邪司的其他人,血菩萨还是对吴承恩与青玄照顾有加的。只是,一直听那麦芒伍说着关于青玄的种种,多半只能算是揣测而已。平日里,青玄这人似乎碍于吴承恩在场,并不想拿出什么真本事。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倒不如借故与他一斗,方能让身后的麦芒伍趁机看个透彻。顺便,也是热身,一会儿还要与京城里的那几股妖气来一场好战呢! 眼看青玄的念珠已经捏在了手里,血菩萨略一沉气,忽然间双手平举——数十只六翅乌鸦展翅而出,像一股旋风一般企图吞噬万物—— 衙门外的街上,忽然传来了惨叫声。 青玄略微一愣,只见已经杀到面前的乌鸦忽然间全部化作黑色的羽毛,继而在自己面前下起了一阵黑雪。 原来,是血菩萨收了招式,抬头侧听;青玄也回头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 “不是我,不是我!啊啊啊……” 一声绝望的惨叫,声音渐渐从极度恐惧的声嘶力竭,慢慢变得气若悬丝。 血菩萨即刻与麦芒伍对视一眼;麦芒伍心知有妖怪潜伏于京城,随即点头,血菩萨便闪了身影,从青玄身边擦肩而过,继而消失不见。 一炷香不到,血菩萨便已经回了衙门;麦芒伍和青玄正站在门口,似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血菩萨落地后,面色有些凝重:“没捉到,那些妖怪杀了人后便一个一个四散而逃了。那几个捉妖人也算有点手段,并不是坐以待毙。这些妖怪有些本事,城里不准我用鸟,追不上。” “不怪你。”麦芒伍知道京城之内二十八宿很多时候不便施展,便也不太在意。只是这些个妖怪胆子也太大些,光天化日之下便敢在京城行凶杀人,实在是…… “只是……”血菩萨似乎欲言又止,同时看了一眼旁边的青玄。 青玄一愣,不晓得血菩萨是何用意。 “但说无妨。”麦芒伍点头,示意血菩萨不必避讳。 “死了四个。那四个人,都是刚从咱镇邪司跑出去的人。”血菩萨顿了顿,开口说道。 哦?麦芒伍听到这里,嘴角反而微微上扬:好啊,竟然有胆子专挑着咱镇邪司的人下手?这可是多年未有的新鲜事了。看来这些妖怪应该是被人吩咐了……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国师的手段吧……想要安排一些麻烦在京城内,从而拴住镇邪司的手脚? “不,不像是冲着咱们衙门来的。倒像是冲着某个人来的。”血菩萨注意到了麦芒伍的表情变化,便继续说了下去。 “怎说?”麦芒伍皱了皱眉,似乎明白其中另有隐情。 “我赶到时,其中一人还未断气,他嘴里面嘟嘟囔囔的,只剩下了一句话。”血菩萨思忖片刻,还是交了底,“他只是一直重复一句话,说——” 说着,血菩萨还是看了青玄一眼。 青玄的呼吸忽然间有些急促——镇邪司出去的,书生的打扮,而且挨个诛杀,难不成…… “他只是说——”血菩萨顿了顿。 不要!不要杀我!我不是! 我不叫…… 吴承恩! 第三十九章 妖乱 净通寺内,此刻不似平时一般热闹,并无任何香客。说来,只是因为三国师今日齐聚于此,为皇上祈福延寿。麓国师正在跪地祈拜,忽然听得平日里威严的天鼎传来一阵细微嗡鸣。 礼数未完,麓国师不敢坏了规矩抬头端详。身边的烊国师和琥国师倒像是没听见响动一般,照旧叩拜得体。 不过片刻工夫,在那天鼎之上,已攀附了三四个手持妖刀的虚幻身影;这些身影都是佝偻着身躯,即便站直也不过七八岁孩童的高矮;但是,它们一个个妖颜灰发,看面相竟都是凌厉小鬼。 而它们瞄准的,正是下面三位国师毫无防备、叩拜时暴露无遗的脖颈处。 就在三位国师再一次双手高举继而俯身叩拜之际,几个小鬼抓准机会,握紧妖刀,从天鼎上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下—— 一道绿光倏然闪过。 礼毕。 麓国师平静地擦拭着自己扳指上的妖血,面色并无任何波澜;另外两位国师似乎浑然不觉地伸伸懒腰,一脸疲倦。起身离开了大殿之后,麓国师第一时间抬眼朝着京城眺望——妖气很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麓国师抬起袖口,看着被自己藏在里面的小鬼尸首,眉头紧锁——本以为只是小鬼走错了路,麓国师并不打算有所声张,省得人多口杂,传出去坏了朝廷的威望。然而,这小鬼看似平常,却能入得了天鼎大殿,估计多少有些本事。 现如今,就连京城也有几股强大妖气盘绕,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镇邪司的人在干什么?妖怪都到了京城门口,为何还不见有所行动? 麓国师心中,不免有了几分慌张:难不成,自己前些日子挑衅麦芒伍的一番话,使得这个家伙开了窍?故意趁着他们三人不在京城殿内,搞这么一出戏,来博皇上赏识? 太冒险了吧…… 外面的和尚们并没有察觉到麓国师神色变化,看到三位国师走出大殿,便照旧招呼着抬轿子的脚夫们过来迎接。 “回宫,护驾。”麓国师并未上轿,反倒是对另外两位国师简单吩咐一句,便起身一跃,身影闪烁徒步飞袭而去。琥国师和烊国师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师兄弟如此紧张,便也紧跟着他一跃而起。抬轿子的脚夫们瞠目结舌,眼瞅着三人跑得比鸟儿还快,片刻便不见了身影。 其实,这么多强大妖气齐聚京城,二十八宿怎可能置若罔闻? 麦芒伍早已布置了行动。 京城内,东南西北,竟有七股浓烈妖气聚集;麦芒伍大意不得,每一处都安排了两个二十八宿前往。就连一直藏在衙门内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也被指派上阵。 另外,衙门外那几个书生打扮的捉妖人临死之前说的那番话,也不得不让麦芒伍警惕:莫非这些妖物,都是冲着吴承恩来的? 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即便一时三刻猜不出理由,麦芒伍还是嘱托青玄赶紧去找吴承恩以防万一。即便麦芒伍不说,青玄也在衙门待不住了,身形一闪,已然消失在原地。 至于麦芒伍自己……他有一个只能亲自出马的地方;有一股妖气虽然偏弱,却落在了京城的南边——那里,乃是神机营大寨所在。两家衙门本来就不交好,万一行动出了纰漏,定会让神机营与镇邪司产生摩擦。 这火器一响,声音实在太大,指不定还会惊扰了皇上。 思来想去,也只得麦芒伍前去打点。 镇邪司衙门的大门,难得一次全部敞开,数个身影纷纷朝着南、西、北三个方向进发。 至于东边那一股最浓烈的妖气,已经开始涣散了。 青楼旁边的胡同里,玖正捏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的脖颈。这老头面相平常,一左一右太阳穴的位置却都横着两只人骨犄角;而他被擒拿住的位置,地上按照星图整齐地摆放着七口敞门的阴湿棺材,不断散发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尸臭。 昨夜,玖就在旁边的青楼通宵饮酒作乐。而这不寻常的妖气,不偏不倚,几乎就在玖的楼下升了起来—— “难闻,坏了爷的雅兴。”玖忍不住抬手扇了扇,并没有因京城有妖怪而紧张。同时,玖捏着这老头的另一只手,加了几分力气。 嘎巴一声,显然是颈骨断裂的响动。 那老头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玖歪了歪头,笑眯眯地贴在了老头耳边:“别装了……咱抓紧吧,新来的波斯姑娘还在楼上等爷回去呢。” 老头似乎没有回应,只是身子晃了晃,继而脑袋竟然掉在了地上——没有丝毫迟疑,玖瞬间将手中握着的老头甩了出去。电光火石间,那老头的肚子竟如蝴蝶破茧,横七竖八刺出好几把妖刀——紧接着,一个五短身材、样貌狰狞的恶鬼钻了出来,立在了玖的面前,嘴中吱呀吱呀地吼叫着什么。 “怎么,连话都不会说?那多没趣……”玖笑着,示意对方尽管攻过来——但是随即,玖停止了自己的动作——眼前这恶鬼竟然开始发生变化。 只见这恶鬼站定身子,忽然身影高了四尺——虽然它刚才只到玖的腰间高矮,但是背上却驮着其他四五个相同样貌的小鬼,只是这些小鬼的身材细小,刚才没被人发现罢了。这些妖怪摞成一体,看着更是瘆人。嘶叫几声,恶鬼们纷纷亮出了妖刀匕首,挡在了棺材阵前方,似乎是准备搏命。 也难怪这妖物没有逃走;自打这妖怪显了原形,妖气明显比刚才强上七成。在妖物眼里,眼前这个浮夸公子的手段已经见识过了——只要自己变回原形,论起单打独斗,它有信心将眼前的玖撕成碎片—— 当然了,那仅限于单打独斗。 玖拍了拍手。 霎时间,胡同四面的墙壁上,又翩然落下了四个玖,堵住了这妖物的所有去路。那妖物自然是心下一惊,不晓得这是何障眼法。不过,倒也无妨——要是这五人一起攻上来,那自己反而有优势:毕竟自己身上的小鬼眼通八方,混战也不会有什么死角;说到底,怕也只怕对方打车轮战。 只是,一切却与妖物想的不同:这新来的四个玖,似乎并无一哄而上的意思。 先前最初的玖,只是与那四人闲聊攀谈:“叫你们来,是替我也看一看——这物件的脸,长得像不像李家李征用的那些个小鬼?” 四个玖纷纷俯下身,像是端详牲口一般细细看着那杀气腾腾的妖怪。 这份屈辱,哪里能忍?那妖物抓住机会身子前倾,朝着闲谈的玖一跃而上,所有匕首的刀尖皆是向前—— 一声惨叫。 这恶鬼半跪在地上,别说自己背上那些化作肉泥的小鬼们了,就连自己的半个身子也已经不翼而飞,残留的躯体只留下了一个砂锅大小的圆洞。恶鬼用尽力气抬头,却看到眼前的玖只是比着一根手指头。 “饶命……饶……”那恶鬼这才知道,自己碰到了硬手。 “会说话?那便好办了。”玖笑着,走到恶鬼面前,屈尊蹲下,“谁叫你来的?是不是一个用刀的执金吾?” 恶鬼还未来得及开口,腿上便又挨了一指。这一次,虽然力道未减,但是玖刻意放慢了速度——那恶鬼眼瞅着自己腿上的皮肉、骨头一层一层撕裂绽放,进而碎成了粉末。 一个新的伤口,贯穿了整条大腿。 恶鬼又是吱吱呀呀惨叫连连。 “爷听不懂,说人话。”玖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 那恶鬼扑腾着转身,却也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匍匐着,一边惨叫,一边向那棺材阵逃去。 “……吵死了。”玖终是站起了身子,抬起手,朝着那妖怪的脑门摸去。 惨叫声戛然而止。 地上的玖拿出一块绣花手帕,先是放在自己鼻口嗅了嗅——绣工精美,而且清香典雅,不愧是秀红姑娘——还是柳荫姑娘或者翠鸣姑娘来着——偷偷送给自己以作私定终身信物的女红。 继而,这块手帕擦拭掉了玖手指上的血迹后,像是一块破布一般被丢在了地上。 只是,那妖物虽然死透,但是这附近的妖气却并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另一个玖直接一跃而下,落在了棺材阵正中。几口棺材似乎捕捉到了猎物,齐齐立起,眼瞅着就要围住中间的玖—— 咣当几声,几口棺材全部碎成了木屑。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妖气,顷刻间化作了过眼云烟,散得彻底。 “上当了。”破了棺材阵后的玖捏起一块木屑,随即丢掉,“是障眼法。” “敢在京城玩这一套……”最初的玖,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无论对方是谁也罢。总之,耍这些下三滥的邪门歪道,是瞧不起咱二十八宿吗?简直是自寻死路。 鬼市偏僻一角。 一个佝偻身影,面色铁青的人,正端坐在一口硕大的棺材中闭目施法。而棺材周围,却已经躺着两三个丧了命的鬼市桃花源守卫。 一个激灵,这佝偻身影睁开了眼:七个阵法,竟然这么快就被破掉了一个——看来那二十八宿实力果然不容小觑。不过,倒也无妨,虽然快了不少,但是破阵一事早在预料。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 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响。 这佝偻身影即刻转身,手握妖刀——却看到,来的人竟是铜雀;当然了,他的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金角、银角两姐妹。铜雀倒是没失礼数,刻意敲敲棺材,算是打了招呼。 “掌柜的。”那佝偻身影见是铜雀,虽是没有收起兵器,却也将妖刀的刀刃向下,以示缓和。 “重峦洞主不去我店里歇息,却在这鬼地方‘闭目养神’,好雅兴啊。”铜雀看了看周围自己手下的尸首,虽然语气还算平和,但是眉头紧皱。 面前此人,正是与那赤炼妖一并前来购买请帖的三洞主之一,法号“重峦洞主”,在三人中相当于军师角色。说真的,铜雀有些头疼:那赤炼妖已经失手,未能取得请帖反而失踪在鬼市,他家中的四个叔父还不一定要怎么报复;现在,另外两个洞主竟然也都开始擅自行动…… 这重峦,乃是赤炼妖的同盟之一,最擅长于做法——平日里虽然不显山露水,但是他那七口棺材的“凝妖阵”,也算是妖中一绝。平日里,这阵法能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足以威慑对方。 能祭起如此巨大妖气的迷魂阵,自然重峦也有些本事;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伎俩也就是个戏法,上不得台面。 重峦本身心高气傲,一直认定自己早该有资格入席那百妖大会;要说为什么一直收不到请帖,自然是别的家伙闲言碎语太多,扰了李家的打算。 狐假虎威的下三滥的手段么?倒也未必,关键是要看怎么用这阵法。比方说今日,就连那心思缜密的麦芒伍,也轻易中了这调虎离山之计。论起斗智,能胜那麦芒伍一局,天下间能有几人? 想到这里,重峦对着铜雀双手抱拳:“掌柜的,叨扰了。事情紧急,不得已借贵宝地略施小计……既然掌柜的生意繁忙,我走人便是。” 这番话,也算是给双方留了台阶。从铜雀的眼神看,他并不在意地上那几个手下的性命,充其量日后赔些银子便是。反正自己的“凝妖阵”已经布置完毕,自己看与不看已无区别。那么,眼下离开鬼市倒也无妨。 只要这铜雀不妨碍自己离开的话…… “慢。” 铜雀终究还是开了口。 这句话,铜雀其实心里也并不想说;如果重峦在鬼市外行事,那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重峦既然是在鬼市里做法,风声万一传出去了,铜雀便死活脱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断绝了消息。 重峦握紧了妖刀,嘴中却说道:“莫非,掌柜的要为难我?你可别忘了,我与李家是何关系;就连那负责执行家法的李征也……” 话声未落,表面上想要谈判的重峦却已经一个闪身,绕到了铜雀背后,同时那把锋利的妖刀,已经贴住了铜雀的喉咙——刚才重峦刻意提及自己与李家关系,只是障眼法。他知道金角银角不是善茬,身手了得;但是,身为头脑的铜雀,自身本事一般。 现在,也只能出此下策。 “都给我退下!”重峦低喝一声,刀锋逼得更紧了一些。金角银角万没想到铜雀如此客气,对方反而会先出手,一时间失了先机。 铜雀急忙抬手挡了挡重峦洞主,身子也向后退缩些许,想要避开刀锋。铜雀嘴中说道:“莫要再近了;咱家的妖铜,洞主知道厉害……伤了皮肉之后,七八成会妖变的。” “今天,只要两位不为难于我,你们掌柜送我出了鬼市,便会回来。”重峦说着,劫持着铜雀,向后挪步,“想必,鬼市也不想与李家为敌吧?我与李家的关系,那可是……” 那可是…… 后半句话,重峦洞主却说不出来了。 他只感觉到浑身上下,开始出现从未有过的僵硬。重峦吃惊之余,低头细看,只见已经扔掉鹿皮手套的铜雀,用他的手掌,摸在了自己持刀的手腕上。 重峦洞主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另一只手——但是,也只能勉强举到胸部高低,便已经化作黄铜。 原来,这便是那令铜雀发家致富的独一门妖铜产出的办法…… “怪不得……都叫你‘铜’雀……”重峦尽力呼吸,但是气门也已经逐渐妖铜化。 “不不,洞主误会了。”铜雀挣开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戴后说道,“这个名号,源于在下是一个铁公鸡。没办法,生意人嘛。” 重峦知道自己命丧于此,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不亏,不亏。此生能赢那麦芒伍一手,足矣……” 铜雀听到这里,刚想开口,忍了忍却又算了。待到那重峦彻底化成铜像断了气息,铜雀才叹口气:“知道你用的是连环计……故意摆出几阵妖气,引得二十八宿出手。当然了,你也知道这骗局持续不了多久。这只是先手,真正厉害的,是你的后招:当二十八宿发觉自己被骗之后,他们第一时间,一定是会齐聚皇宫!因为有人如此大费周章,思来想去,目标也该是对皇上行刺。如此一来,真正的目标身边,反而就空了。那么,三洞主中的另一位,也就有机会对真正的目标下手了吧?” 引蛇出洞,调虎离山,连环计。 不得不说,这么短的时间内,这重峦就能编织出如此缜密的计划,铜雀也算是对他有几分敬意;所以,铜雀才刻意没有在重峦断气之前戳破。 只是…… 铜雀吩咐着手下,将面前的铜像熔了,之后情不自禁摇头: 只是,连我都可以看穿的伎俩,你真以为能瞒得住那麦芒伍? 一切,正如铜雀所说。 现在的时辰,二十八宿多少已经清除了妖气所在的恶鬼;当所有人都发觉这份妖气乃是障眼法后,不约而同,大家都奔着皇宫进发。 至于吴承恩,他则是一直侯在李春芳的门外,等待着书商归来。这书商也真是,明明约了自己今日谈事,却又出门快活…… 内心烦躁的吴承恩,并没有注意到街尾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疾步赶来。 青玄背着禅杖,远远瞧见了毫无防备的吴承恩,正要开口提醒——两个蒙面身影忽然出现,各自用力,从背后将青玄牢牢架在了街中。 青玄心下一惊,能架住自己的话,想必这二人有些手段。 更要命的是——不远处,一个身高几近九尺的巨汉,背着一把明晃晃的玄铁钢刀,悄无声息走到了吴承恩的背后。 那背刀的巨汉屏住气息,走到了距离吴承恩四五步距离——这个距离下,只要挥刀一斩,保管叫这个黑衣书生脑袋搬家。 思及于此,青面巨汉缓缓抬起一只手,向着背后的刀把摸去—— 第四十章 缠斗 当日在鬼市,青面巨汉看见吴承恩轻而易举地就将赤炼妖给打败,着实是吃了一惊的。但后来经过跟踪观察又发现,此人似乎就是个柔弱书生,并无出彩之处。若非当日他突然用火铳,想来赤炼妖也不会被他打败。 请帖他是一定要弄到手的,只要这书生来不及掏火铳,自己也并非没有胜算。 思及此,青面巨汉忍不住露出笑容,仿佛已经得手一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眼前这个毫无防备的书生猛然转身,一双黑亮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 青面巨汉心下一惊,觉得自己已经藏了所有杀气,却还是惊动了这书生,不免懊恼。 那巨汉眼见得失去了偷袭的大好时机,只得咬咬牙,脑袋一沉,脚下使力,顶着自己的脑门冲向了近在咫尺的吴承恩。 吴承恩瞪大眼睛,不晓得此人是何来头,心下生疑之际,他也下意识地选择了躲避—— 只听得轰隆一声,这青面巨汉径直撞透了李春芳家的厚重木门。 不远处的青玄长出一口气;只因为他看到了跃至半空中的黑色身影。吴承恩已经掏出了龙须笔,旋落在附近的墙上,朝着李春芳家的院子露出了一个震惊的表情。 青玄因为被两个蒙面人制住,无法获悉院子里面的情景。但是吴承恩却可尽收眼底:那青面巨汉绝非一般人,破了木头大门不算,院子里的两根大理石柱也被顶得粉碎。那人摇头晃脑,似是牲口抖水一般满不在乎地甩去了头皮上的石屑。 “在下蛮犀洞主。”青面巨汉转过头,双手略一抱拳后,朝着吴承恩便是嗓音洪亮的一嗓门,“请了!” 蛮犀洞主?什么人? 吴承恩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自己在鬼市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但见来者不善,他也只能提起精神应对。 不过还未等吴承恩有所回应,那蛮犀洞主便又是头一低,横冲直撞地向着吴承恩落脚的墙壁袭去。吴承恩心说不好——这般乱来,非要把李春芳家的房子拆成废墟不可——想到这里,吴承恩便不再迟疑,朝着那青面巨汉的双腿甩出了几张写着“剑”的宣纸,意图制止对方行动。 未曾想到,那些宣纸飞到蛮犀洞主面前后,接连被齐刷刷切成了两半。细看之下,发觉蛮犀洞主背后的长刀虽未出鞘,却散发出了阵阵刀气。宣纸并非被无效化,而是在剑的形态下被劈断! 这一幕,算是给吴承恩提了个醒。 看来蛮犀洞主现在这一击,虽然和刚才动作相同,威力却绝不可同日而语。吴承恩朝着半空甩出七八张宣纸,上面各书一个“鸢”字,紧接着身随影动,像是踩台阶一般跳起了七八丈高矮。 果然,这一次蛮犀洞主撞在墙上之后,几乎悄无声息,没再发出刚才的巨响;只是因为,那石墙已经化作了整齐的碎块,有棱有角。而且遭难的面积极广,足有三丈方圆。若是吴承恩还如同刚才一般贴身而避,估计一定会被波及。 吴承恩重新落地,却不经意间想起了九剑——他,也曾是用剑气的高手。看来面前的敌人,也应该是大同小异。只不过九剑的剑气浑厚,肉眼凡胎也能看得一二。而面前这家伙的剑气则是锋利无比,细若发丝,虽看不得实体,却又密密麻麻。 吴承恩不枉费跟着青玄走南闯北,这半年里又多得麦芒伍栽培。事实上,吴承恩猜对了大半。 这蛮犀洞主,与重峦洞主、赤练洞主一向并驾齐驱。虽说论起三妖地位,当属那赤练洞主为首;但是,这么排名的原因大多半都是因为赤炼妖家里还有四个隐居的叔父。真要是论起单打独斗,这蛮犀洞主绝对更胜一筹。 眼下围绕在蛮犀洞主身边的,确是剑气;但是这股剑气以蛮犀洞主背后的长刀为媒介,融入了不少妖气,加重了力道,这才能够轻易切开写了“剑”字的宣纸。 剑气环绕,既可阻敌,又能伤人,简直是两全其美。 未等吴承恩落地,蛮犀洞主已经收住脚步,瞄准了目标的位置,再一次冲杀过去,打算趁吴承恩落地之际将其碾碎!吴承恩晓得对方打算,即便如此,却也只能再一次撇出张张宣纸——果然,一切徒劳,宣纸再一次化作了漫天白雪一般被层层撕碎—— 一声雷响。 蛮犀洞主猛然停下了脚步,只因自己的脑门上被什么东西击中。抬手摸摸,却只捡到了几枚滚烫的铁屑。 原来,刚才在空中放出的宣纸,只是掩护。落地的吴承恩,左手已经握住了火铳,枪口正冒出徐徐青烟。宣纸面积太大,速度也不够快,自然是无法逃过那剑气的风阵。见得蛮犀洞主只晓得低头冲撞,吴承恩便在空中亮出三眼火铳,朝着对方的天灵盖胡乱开了一枪。 三粒弹丸,被剑气风阵劈飞了两枚,齐齐射向大街方向——而另一枚弹丸,本来瞄的偏了几寸;但是它却在风阵中上下偏斜,歪打正着,中了那蛮犀洞主的脑门。 “唔……”吴承恩端详了一下手中的火铳,心说这还是第一次在战斗中能这么顺利地击中敌人。 而那蛮犀洞主因为惊疑,幻化的人形终究是保不住周全,变回了本来面目:只见他一张硕大方脸,眼睛却出奇的小;肤色偏黄,灰黑头发略显稀疏。身材也不似刚才健硕,不仅脖子短到没有,身子也是显得肥笨。尤其是他的鼻子处,更是长了一枚犄角,十分显眼。 “果然是妖怪……”吴承恩看到对方的本来面目,倒也并未慌张。 那蛮犀洞主天生皮糙肉厚,浑身都似铁疙瘩一般结实,区区创伤,并无在意。刚才停步,也只是心下起疑,不敢冒进;毕竟他亲眼目睹那赤炼妖死在了吴承恩的火铳之下。不过醒悟到那火铳并不能伤到自己后,他才放下心来,一步一步逼近了吴承恩。 那肆虐的剑气风阵,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明明千钧一发之际,吴承恩却有意无意将目光移开了些许。刚才抛出的宣纸之中,却有一张并非被割裂,而是磨损了大半;切割的边缘,也并不像其他宣纸那般齐整。 与其他写了“剑”字后被切碎的宣纸不同;这一张上,龙须笔干涩地留下了一个“土”字。 待到将吴承恩逼至角落,那蛮犀洞主不再周旋,再一次故技重施,头一低,便朝着吴承恩凶狠袭去—— 轰的一阵闷响。 蛮犀洞主发觉,自己似乎顶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任凭自己力大无穷,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蛮犀洞主缓缓抬头,却见得挡住自己的并非他物,只是又一张刚才那些被自己撕碎无数的宣纸罢了—— 这一张浮在吴承恩面前的宣纸上,落笔了一个“山”字。 怎么回事?蛮犀洞主一愣,难道是这书生将剑气风阵无效化了?其实并非蛮犀洞主所想。细看的话,面前的宣纸依旧在被剑气不断切割,纸屑飞溅,落地为土。 只是,凭蛮犀洞主的本事,想要靠着剑气削平一座山,恐怕得有些时辰了。 “旁门左道,比九剑差远了。”吴承恩写完这一张纸后,却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疲劳。要知道,平日里自己练习这个字的时候,只要落笔完毕,便要在地上喘上半天才能复原。 蛮犀洞主见吴承恩近在咫尺,自己却无法前进半步,不免愤怒。只见他终于摸向身后的长刀,将其取下,握在了手中,然后朝着吴承恩心口刺去。 吴承恩一边躲避一边暗想,这妖怪也是愚钝;钢刀再锋利,又怎么能刺穿一座大山呢? 但是下一刻,吴承恩又庆幸自己下意识选择了躲避。因为他看见那钢刀真的刺穿了宣纸,露出了明晃晃的刀刃。 蛮犀洞主有些惋惜——他背后明晃晃的长刀,并无刀鞘,平日里便足以吸引所有人注意。其实,这并非什么玄铁打造,而是如同剑气一般,也是妖气所集成的。这长刀真正形态,乃是无形,自然可以穿过宣纸。刻意维持长刀的外表,就是要人疏于提防,以便关键时刻赢得一手! 但没想到的是,吴承恩竟然躲过去了! “别想走!”蛮犀洞主一声低吼,向后几步避开宣纸,追赶那吴承恩而去。 “别想走。”同一时间,传到青玄耳边的,竟也是这么一句话。 青玄被这两个蒙面人控制着,一时之间无法赶到吴承恩身边,但见吴承恩尚能应付,倒也没打算乱来。 而且这两个蒙面人……似乎有些熟悉。 “两臂关节都在我兄弟手中,不想这辈子拿不了筷子,便别多事。”左边的蒙面人低声喝止青玄挣动的意图——这倒是真话;任凭青玄力气再大,一旦关节被人掣肘,对方便占尽上风,论起力气可以以一搏十;而且,这种情况下,被控制的人越是用力,反而越是会伤到自己。 不过,话虽如此,青玄却也没任凭他们两人掣肘自己。他右手边的蒙面人忽然面色慌张,继而整个人都被掀了起来。 蒙面人这才发觉,这青玄不仅力气不小,而且称得上是铜皮铁骨,他们虽然禁锢了他的关节,却仍被他掀了起来。眼见青玄就要挣脱他们的牵制,右边的蒙面人急忙蜷缩身子,将双腿踏在青玄的肩头上用力一踩,同时松开了制着青玄胳膊的双手——要是继续与这行者死缠烂打,自己反而会落了下风。倒不如先拉开距离,再—— 只是这右边的蒙面人纵然身手奇快,却依旧没能躲过青玄抬起的右手。 “想走?”青玄忍着疼,一把抓住了右面蒙面人的脚踝。 左边的蒙面人见自己同伴被抓,急忙加了力气,将青玄的胳膊死死一顶——青玄为保平衡,顺着这份力道往前一倾,顺势单膝跪地,既保证自己平衡,又牵制了这一左一右的两个人。 不过两个蒙面人不知道青玄此举是为了牵制他们,左面的蒙面人以为自己得手,嘴角一笑,正待开口;却见青玄忽然握着那右边蒙面人的手横着一挥,硬是将那蒙面人当做兵器使唤,劈头盖脸将其朝着自己砸来。他正压制着青玄,无处避让,只得硬着头皮,挨了自己同伙这一击。 一声闷响过后,两人一同飞出去了三、四丈的距离,摔在地上。而青玄刚要起身去寻吴承恩,却听得啪嗒一声。低头细看,原来自己的左胳膊已经严重脱臼,左手握着的念珠也掉在了地上。 这是那蒙面人临被打飞前的一拧造成的么…… 青玄不以为意地伸出右手,略一用力,自己接好了胳膊。 与此同时,身后两个蒙面人也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两人额角都被蹭破流下血来,他们浑不在意地擦拭掉。 “虽然上面说最好别伤到他……”左边的蒙面人看着不远处的青玄,似是下了决心,“管他呢,动手。” 青玄正要俯身捡起地上的念珠——但是一阵风影,那地上的念珠已经不见了;抬起头,青玄看到刚才那右边的蒙面人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用一根手指挑拨着那串念珠。 青玄挑了挑眉,终于正视起来。 方才此人抢夺念珠的身手,速度极快! 平心而论,即便在二十八宿之中,也鲜能有人能够与之并驾齐驱! 青玄没有心思再与这二人周旋,他反手抄起背后的禅杖,朝着面前的蒙面人抡去。但是蒙面人不仅不躲,反而是顺着青玄禅杖挥舞的方向一路绕着圈悠闲小跑,始终卡在距离禅杖三寸远近的位置,摆明了是挑衅! 禅杖挥舞了整整一周才堪堪停住。一击落尽,还未等青玄收招,另一个蒙面人已经从半空中一脚踹下,瞄准的位置是青玄此时的视觉死角——腰椎。 哪知道,青玄早已识破这等声东击西;看到只有一个蒙面人在自己面前出手,又刻意吸引自己注意,青玄便已有了打算。此时风声一响,青玄看也不看,转身回首便将禅杖朝后死死挥去—— 这一击不偏不倚,正中偷袭者的大腿,一时间,此人筋骨碎裂,血流如注。其实,如果青玄愿意的话,那么此时碎掉的,就应该是偷袭者的脑袋。但青玄并不打算取其性命,只想让这两个蒙面人知难而退。 那断了腿的蒙面人倒在了地上,满头大汗;他看着自己的伤腿,明白对方有意留下自己的性命,忍不住喃喃自语:“怎得,我兄弟俩前后夹击、以多打少,你这行者竟还要留手?我说,咱们被小看了啊……” 速度极快的那蒙面人在青玄面前止住了脚步,眨眼间站在了自己的同伙面前。 “怎么办?”那人抛玩着手中的念珠开口问道,显然拿主意的人应该是伤了腿的家伙。 “把念珠还他。”那伤腿之人开口说道;另一个蒙面人没有迟疑,念珠直接抛给了青玄。青玄一把接过念珠,微微作揖,算是谢过,即刻准备转身离去。 “把念珠给你,并非是要放你走,而是要你真刀真枪与我兄弟斗一斗。”怎料,那坐在地上的蒙面人语气依旧咄咄逼人,“给你念珠,是为了要你别玩虚的……咱兄弟即便本事不济,却也算得上以命相搏;你要是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日后咱的脸面往哪里搁?” 青玄皱眉,看着对方的腿伤,暗道,伤已至此,竟还想做困兽之斗? 哪知这人忽然抬起右手举在面前,五指尽开,手心朝里——只见他盯紧了手心,小声嘟囔道:“刚才,他没打中我,我没受伤。” 青玄从未见过如此自欺欺人之人,迟疑片刻,料想此人已经疯癫,不理也罢。但是下一刻,此人身上忽然间冒出一股异样真气覆盖在了伤腿处;紧接着,他原地窜起,像没事人一般活动了一下那条伤腿。还未等青玄来得及反应,他便一跃而上,朝着青玄心口便是一拳。 这一拳倒是不重,但是青玄即刻感觉到自己气息不济——拳头落在了气门位置,好似被一股凝力堵住了。 好在念珠现在握在右手;青玄比起念珠,正打算念出一个“木”字,却未想到那个身手极快的蒙面人已经出现在了青玄背后;同时,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死死勒住了青玄的嘴巴,令青玄做声不得。而那伤了腿的蒙面人,则正面袭来,一拳顶住青玄的气门,加剧了不能呼吸的痛苦。 青玄此刻虽说不至于难以招架,却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按道理来说,后面这人偷袭,要想伤自己,肯定应该是勒住脖子将人绞死才对;但现在,此人却刻意大相径庭,反而是蒙住自己的嘴巴…… 就仿佛,他们很了解自己的本事,以至于处处对症下药。 亦或者,更可怕的一种可能…… 他们两个,也许是自己“以前的老熟人”?! 真若如此的话,那一时三刻,着实无法摆脱掉他们。毕竟他不想真的下杀手…… 青玄还在犹豫,忽听得吴承恩消失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这响动,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放开。”青玄冷冷开口,他一再退让,这两人却一再紧逼。吴承恩那边尚且不知情况如何,再拖延下去,他怕自己真的会动杀戒。 两个蒙面人也感觉到这声音的不同——褪去方才的焦急,这声音已经不掺杂任何感情。 这表示,青玄已经动怒。 两人感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悉数张开,继而被强行灌进去了无数令人绝望的杀气。这份感觉,足以叫他们在一瞬间丧失斗志—— 几乎只是一个恍惚,两个蒙面人各自咬牙,手上加了力气——虽然本能告诉他们性命堪忧,叫他们逃走,但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因为对方只是说了两个字,就要不战而逃呢! 世上,有着远远比性命重要万分的东西! 青玄脸上,隐藏了一分不易察觉的苦笑;他缓缓抬头,看到禅杖上面缠绕的几枚玉环,纷纷开始崩裂出细纹,眼瞅着就要碎裂—— “放开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忽然开口。 两个蒙面人闻声一望,随即住手,还了青玄自由。 青玄一愣,紧接着长出了一口气。禅杖的玉环,虽然摇摇欲坠,却悉数都在。 眼前这人,确实算得上是青玄的老熟人;但是,青玄万没想到,竟然会是—— 麦芒伍。 第四十一章 进退 青玄渐渐冷静了下来;两个蒙面人慢慢除掉了脸上的面罩,挪着步子站在了麦芒伍的身边:此二人的真实身份,青玄现在已经不再意外。 果然,他俩就是清风和明月—— 不,应该说是那“骗子”和“瘸子”。 骗子便是腿受伤的那个蒙面人,此刻气息一喘,血水便从大腿位置涌了出来,身子也略微摇晃。要不是那瘸子手疾眼快悄悄扶了一把,骗子很可能已经站不住。 骗子略微皱眉,示意瘸子不要多事——青玄这厮还看着呢,自己被人扶,岂不是间接示弱? 命,本来就是伍大人的,自然可以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七子”万不能在外面坏了伍大人的名声。 至于青玄,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同那麦芒伍施礼;因为,此刻突然现身的麦芒伍,给了青玄一种“来者不善”的浓烈异样感。 由眼前这三人站的位置来看,麦芒伍并不像是来劝架,反而更像是要为自己的手下出头;尤其是他藏在袖中的右手,隐约闪着银光。 青玄知道,这麦芒伍能坐上镇邪司管事之位,着实厉害。 确实,如同铜雀猜测那般:重峦洞主的计谋,怎可能算计住那心机独步于天下的麦芒伍呢?麦芒伍手下,自有千里眼和顺风耳,重峦洞主的计策刚一实施,便已经露了破绽。之所以麦芒伍将计就计着重部署,甚至将千里眼和顺风耳也一并调开,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而麦芒伍今日的举动,也是想要在吴承恩与青玄身上确定一件事。 只不过,刚才青玄冷冷地说出“放开”二字后,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麦芒伍也不由自主地将银针握在了手中。 看来……自己,多半猜对了。 即便情势紧张,青玄的目光依旧不由自主略微从麦芒伍身上飘离了几寸——他此刻更惦记的,是刚才从吴承恩方向传来的巨响——而现在,那边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街上的百姓也似乎被刚才的巨响所惊吓,除了三五个还远远地壮着胆子看热闹,几乎静了街。 “青玄。”麦芒伍考虑到终究是自己人这边先动手,多少不对,于是便率先打破了双方僵持,开了口:“今日安排,是为了……” 然而不等麦芒伍说完,青玄已经捏着念珠以左手触地,地面霎时间被卷起无数风沙,接着无声无息一个接一个耸起了七八座双掌合十的泥造佛像,意图围住麦芒伍三人。麦芒伍抬头细看,这一丈来高的塑像虽然姿势虔诚,表情却各自无比狰狞。 “避。”麦芒伍皱眉,虽不知这是何手段,却已经银针出手。瘸子听到命令,一把抓住骗子的脖领,哪管他挣扎反抗,立时闪身而退,在被这些泥佛像围住之前逃了出去。 “这事没完!”骗子的一声怒吼,听着声音已经甩开了二十丈距离。 他又不是不能躲,瘸子还真是…… 佛像后面,青玄并不打算缠斗,他早已掉头,意图趁机金蝉脱壳。 五道惊雷呼啸坠下,在青玄脚前一尺位置轰然炸裂;青玄不得不收住了脚步,凝神望去,发现地面上扎着的是五根银针。银针落地,真气却未散去,让人迈步不得,准确包围了青玄要去的方向。同时,青玄身后的一座塑像忽然间一个踉跄,沉进了地面半截,进而溶碎。麦芒伍便从这道泥墙的缝隙中,走了出来。 “五行变化。”麦芒伍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似是自言自语。而那塑像碎掉的位置,凭空多了一滩血池——这便是那塑像溶碎的罪魁祸首。很快,一个乌黑枯瘦的身影攀着血池边缘,从其中浮爬了出来。几只呱噪的六翅乌鸦蹲在了此人肩头,听声响便也知道,来者正是血菩萨。 “早就说了,他没那么简单。”血菩萨立定,半侧着身子,略微护挡在了麦芒伍前方。 青玄没有回头,只是用右手去摸背后的禅杖——如果这镇邪司的两大高手真是执意要拖住自己,那便只能不计后果的速战速决了。 显然,这一举动或多或少激怒了血菩萨。不仅仅是因为此时青玄面前有两个二十八宿的“脸面”存在都没法威慑到他,更重要的是——青玄竟真打算当着自己的面,与麦芒伍动手? 血菩萨杀气腾腾地喝道:“怎么,之前交手有所保留,现在想与我比试比试?” “是。”青玄头也不回,斩钉截铁。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换来了血菩萨一声冷笑。同时,几只六翅乌鸦纷纷振翅,准备将眼前的猎物吞进肚子。 麦芒伍抬手,忍不住咳嗽几声,示意血菩萨先不要动气:他此行前来,并不是想与青玄过招。那血菩萨本来已经不管不顾,闻听刚才麦芒伍的咳嗽声,反而收了脾气。 青玄听得出,这声响并非什么暗号。刚才为阻青玄而真气迸发,此刻麦芒伍的身子旧伤复发,有些撑不大住。 “青玄,你不必焦急。”麦芒伍抬着自己的左手,五指张开;阻住青玄脚步的银针,顷刻间便碎成了银粉。麦芒伍放了青玄自由,才继续说道:“照我说,反倒是该给吴承恩留一点时间才是。” 青玄不明所以,伸手试探——那无形的墙已经不在了。这倒叫青玄有些糊涂了;略微迟疑之后,青玄咬着牙说道:“若我师弟有个三长两短……” “吴承恩会赢。”麦芒伍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青玄终于回了头。 麦芒伍咳嗽得愈发厉害,这倒是他计划外的些许变故。 “你……先去看一眼吴承恩吧。他无事的话,你和吴承恩,三天内便可以按照你之前的想法,离开京城。”麦芒伍挥挥袖子;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的尘土,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听到这里,青玄摸向禅杖的手终是收回。 “那也得在他无恙的前提下,否则……” 绕过街角,这条偏僻的胡同里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刚才不可一世的蛮犀洞主,此刻已经被打出了原型,竟是一只壮硕的青皮犀牛。只见它横倒在地上翻了白眼,浑身血肉模糊,半截身子深深扎进土里。 一旁的吴承恩,此刻正跪在地上,胡乱地用袖子在地面上擦拭着什么,并没有留心到已经近在咫尺的青玄。只因为刚才那一声巨响,吴承恩此刻耳鸣得厉害,自然没办法察觉青玄的脚步。 奇怪,吴承恩此刻不是着急收了妖怪内丹,伏在地上做什么? 细细一看,青玄打消了自己唤一声吴承恩的打算。这里本是青砖铺地,但是地表上已经裂出了四个大字:泰山压顶。 左右看看,这条幽深胡同表面上是一番苦战后被毁得七七八八,实则不然:被毁掉的区域整整齐齐,正是以那四个字为中心,前后方圆整五丈。而且以残局来看,这里的建筑都是遭受了从上至下的重重一击,导致这条胡同的整体地基都下降了三四寸不止。 而吴承恩,此刻正是拨弄着地上的砖土,想要将“砸”在地上的字迹掩盖掉。 丢了些横七竖八的碎石烂砖,总算是将地上的四个大字弄成了不规则的鬼画符。吴承恩擦了把汗,低着头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满意点头。临末了,他竟然又故意抓起地上的一把泥土,不仅在自己的身上抛洒一番,最后还涂抹在了脸上,把自己弄了个狼狈不堪的模样。 那蛮犀洞主身子一抖,眼睛重新睁开,但是嘴里面依旧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吴承恩听闻响动,这才站直了身子,重新握住了龙须笔,脸上也有几分欣喜:这妖怪着实有几分本事;说不定,它内丹里所酝酿的故事,能让自己的书再多点精彩,从而让书商李春芳帮自己出书的可能也再多上几分。 吴承恩习惯性地向怀里一摸,却摸了个空:奇怪,书呢?怎么不见了?! 吴承恩想起跟这蛮犀洞主交手的过程,自己几次险象环生,动作幅度过大,难道不小心掉了?! 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不知何时被甩丢的书——那书可是他的宝贝,万不能丢掉的! 然而周围一片狼藉,他的书就那么一点大,被这断壁残垣一埋,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踪影,除非……把这些断壁残垣重新清理一番…… 正当吴承恩手足无措之际,青玄已经绕远落下,故意踏着步子奔跑而来,试图用脚步声引起吴承恩的注意。 “怎么样?”青玄假装自己刚刚赶到,开口问道。 吴承恩听到他的声音,即刻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夸张说道:“自然是赢了。这妖怪本事稀松,难不倒我……” 嘴上这么说,吴承恩却故意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不断暗示青玄自己此番只是险胜。 青玄并未理会吴承恩的反应,只是淡淡说道:“既然赢了,为何还不收了它的内丹?” 此话一出,吴承恩支支吾吾,只说自己刚才苦战一番,眼下并无力气施法;反正这里是京城,留着它给其他二十八宿处理也是妥当。 “咱赶紧走吧,青玄。”说着,吴承恩抓住了青玄的袖子,打算离开:“要是朝廷追查下来,这条胡同的银子我可赔不起。” 青玄没有挪动步子,反而缓缓从背后摘下禅杖,紧接着竖着向地面便是一杵——阵风袭来,不仅吴承恩忍不住抬起手遮挡风沙,就连地上的浮土碎石,也纷纷被吹得退避三舍。 而青玄,正踩在那“泰山压顶”四个大字正中。 吴承恩眼见如此,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脚下被乱石绊了一下,踉跄着跌坐在地。 “你不是说,你学不会五行之力么。现在,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扯谎,说这是你的袖里乾坤?”这一次,青玄并没有像以往那般伸手去拉吴承恩一把。他的语气之中除了质问,甚至还有几分责怪。 吴承恩只是低着头,却不说话。 “你逢人便说,你造诣不高,只是凡胎;留在京城,更只是为了出一本游记,便此生足矣。”青玄继续说着,握着禅杖的手却有几分颤抖:“我并无责怪,甚至在其他二十八宿嘲笑你目光短浅时还会帮你说话……” “青玄……”吴承恩开了口,却只感觉口干舌燥,不晓得怎么说下去。 青玄并未理会,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这么多年,咱们一起走南闯北,你的本事,我一直以为自己心里有数;唯独这五行之力,你一直无法掌握,我只当是缘分未到……哪知,我唯一相信的人,竟然骗了我这么久。” 吴承恩忍无可忍,终是开了口:“骗你又怎么样?你还不是一直在骗我!论起来,自然是你骗我在先!” “我如何骗你!”青玄的声音忍不住大了三分。 “当年你教我本事,说是要我自己照顾自己,不能当你的拖油瓶,我便照做了!”吴承恩理直气壮,翻身站起,立在了青玄面前:“后来呢!当我会了袖里乾坤,你却说我还是太弱,执意要教我所谓的五行之力!我一直想问你,是我本事不济拖了你的后腿,还是你另有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青玄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早就隐约察觉了:你要我学那五行之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亲手封印你!”吴承恩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忍不住吼了出来。 “这是咱们早就说定的事情!如何谈得上是骗你!?”青玄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 “答应你的那一年我才不到十岁,当时连封印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还不是被你一碗面条骗得点头!”吴承恩愈发激动,似乎压抑已久:“若是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我再也见不到此生最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答应!?” 青玄听到这里,下一句话却说不出来了。 多年来,二人相依为命,走南闯北,一路上青玄最欣慰的,便是看着吴承恩不断成长。只是,青玄心中早有定数:吴承恩大成之日,便是这趟没头没尾的旅途彻底终结之时。 待到青玄与吴承恩卷入南疆之战,目睹了他最终亲手收服卷帘之后,青玄本以为这个日子或许两三年内就会来临—— 但是谁能想到,这半年里,虽然连那麦芒伍也对吴承恩悉心栽培,自己的师弟却反而进入了修炼的瓶颈之中。 青玄不由得叹气:原来,是吴承恩一早察觉到了自己的打算,才会一直扮出一副碌碌无为的表象。 确实,一切都被吴承恩猜中了。 五行之力就如同麦芒伍所说,乃是一种最特殊的技法,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它涵盖了世间万物。青玄平时所用的五行变化,虽然高深,却并非五行之力的极致。 真正的五行之力,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将世间万物封印其中。 在吴承恩还是孩提时期,青玄便看到了他的天赋。随着时间推进,青玄一直在有意培养他收妖的本事。其实,如果有任何可能,青玄都不愿意让吴承恩走上捉妖这条九死一生之路;只是,五行之力实在刁钻,并非人人都有资质习练。 这种资质,可谓万中无一。 青玄等了这么久,寻了这么久,最终也只得一个吴承恩而已。 在青玄看来,遇到吴承恩,更多的,是“缘分”二字。 也许之前,吴承恩还是糊里糊涂,对待封印一事也只是半信半疑。谁知道这半年里,那麦芒伍出于培育之心,将青玄传授于吴承恩的五行之力详细解释,力求吴承恩可以融会贯通。得知了这种力量的来龙去脉之后,吴承恩便下定决心: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这个决定,骗得了一直对吴承恩深信不疑的青玄,却瞒不过眼光独到的麦芒伍。麦芒伍每每指点吴承恩,都会察觉吴承恩精进之幅度远非寻常。此番异常,自然也让麦芒伍更加注意。 那么,既然吴承恩已经打算隐藏真实实力,为什么还要练习写下“金木水火土”几个字,隔三差五地在青玄面前展露出一点五行之力的修炼成果呢? 别人可能看不透这一点,但是青玄心中却明白。 “吴承恩……”青玄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自己禅杖上面挂着的那几枚玉环:“你故意装作还在努力修炼五行之力,是怕我一走了之么?” 吴承恩扭过头去,不置可否。 从他的反应来看,青玄便知道,当年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吴承恩一件也没忘。 三四年前的一场恶战,吴承恩受了重伤,几乎丧命。青玄背着他寻觅人家求助。这一路上,听着身后吴承恩越来越微弱的喘息,青玄几乎崩溃: 吴承恩,你不能死……你死了的话,我一定控制不住自己……玉环会全部碎掉的……到时候…… “放心……”背后的吴承恩气息奄奄,却依旧宽慰着青玄:“我不会死的……” 青玄只当是吴承恩在鬼门关面前的无意胡话。彼时彼刻,青玄最后悔的,便是自己一直都未察觉到,自己对于世间已经有了一线牵挂。面对曾经无数的生生死死,青玄唯一在乎的,便是身边的吴承恩。 那一次,吴承恩算是勉强捡了一条命回来。当时青玄便考虑,倒不如自己一走了之。且不说因为自己的目的,而牵连吴承恩频频涉险;当青玄明白吴承恩对自己有多重要之后,他更是内心有了慌张: 一旦自己以前的那些“朋友”知道了吴承恩对于自己的意义,那么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干掉吴承恩。 眼下……青玄不确信自己有能力保护吴承恩。 当青玄把这般顾虑说给吴承恩听之后,吴承恩只是摆手,示意青玄不必如此。 “用不着你护着我;不是说好了么,我可不做你的拖油瓶。”吴承恩虽然内心慌乱,想法倒是简单——只要我够强,青玄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吴承恩便用心修炼,嘴上不说,心中却希望青玄可以安心留在自己身边。 但是,随着他开始接触五行之力,新的难题又出现了:如果自己再变强,指不准什么时候青玄便会要自己封印他。 也就是说……吴承恩不敢弱,但是吴承恩也绝不敢强。否则,青玄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永远从自己的世界消失。 这就是为什么吴承恩在扮弱的同时,还需要不断展露一些进步;究其根本,就是为了稳住青玄。 这自作聪明的举动,只能令青玄摇头。 “不能再冒险了。”青玄看着玉环,终是下了决心:“如此下去,玉环万一碎了……” ——齐天大圣,便将重现世间。 第四十二章 灭口 一顿争吵,让青玄和吴承恩都知道了对方内心深处担忧的是什么。 两人久久不语。 还是吴承恩先冷静下来,他低声道:“书不见了……”说完便转身四下搜寻。 今日被青玄撞见自己装傻充愣的一面,着实让吴承恩有些感慨,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青玄闻言一愣,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也跟着他一同寻找。 但两人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最后看看天色,青玄开口安慰道:“无妨,反正此事也已经不是秘密了。先回衙门吧。” 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先解决吴承恩和镇邪司之间的事。再然后……就是去李家的事……也要再多斟酌几分。 麦芒伍和清风明月已经离开,血菩萨亦不见踪影。 吴承恩想了想,青玄说得也有道理,便跟他一前一后地回了镇邪司。 针对于镇邪司的这一场袭击,似乎已经告一段落。 大部分二十八宿成员抵达皇宫之外时,三国师早已经严阵以待;确信皇上安然无恙后,麓国师才怒发冲冠,当着一众太监大声呵斥镇邪司办事不利——竟然让这没名的妖怪近了皇上十里之内! “麦芒伍呢!叫他出来见我!”麓国师左右扫视,连那平日里绝不露面的瞎子和聋子都在,却偏偏不见麦芒伍。这微妙的违和感,令麓国师心里有些慌。难不成,这场妖变,真的只是麦芒伍为了邀功才刻意做出来的吗? 不,不会的。 麓国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他深知,麦芒伍为人正直,碍于镇邪司名声,他也绝不会走这种旁门左道。而且……京城里这几股妖气已经被眼前的这群莽夫驱逐,倒也算是将功补过。 麓国师发作不得,只能作罢。 此刻血菩萨在那蛮犀洞主丧命的胡同里现身,身边的几个锦衣卫已经封锁了方圆百丈。一群民夫,正在试图将蛮犀洞主的尸首挖出来抬走。血菩萨略微抬眼望了望,并不晓得蛮犀洞主是何方神圣。 “查出来。”血菩萨对近身的锦衣卫吩咐道:“竟然敢在京城对咱二十八宿下手……不杀光了它的残余势力,面子上怎么挂的住。” 几个锦衣卫领命,即刻四散而去。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不出一个时辰,应该就能查出来今日这几个在京城作死的家伙到底是何底细。 血菩萨正在部署,有一个锦衣卫巡查之后上前附耳几句,同时掏出了一本书卷——正是吴承恩丢失的那一本。血菩萨接在手中,心中有了些许盘算。 忽然间,那群正在挖地的民夫纷纷惊呼,继而转身逃命。只因为,那地上本已经死透的蛮犀洞主,忽然间抖了抖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后睁开了眼睛。 原来蛮犀洞主当时被吴承恩引着到了胡同拐角,正打算借着视野不便,破墙杀这个书生一个措手不及。但还没等他唤起妖气,忽然间头上就是一片碎土;抬头看,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感受到了极强的风压袭来—— 蛮犀洞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天生皮糙肉厚,刀劈斧砍都没什么感觉。现如今能感觉到骤风侵蚀自己,那代表着看不到的东西格外厉害。果然,下一个瞬间,蛮犀洞主避无可避,连同周边的一切,被生生压进了土里。 只是,他一直都未断气。不过,因为他小瞧了这黑衣书生才受到如此重创,倘若再反抗,说不定会步赤炼妖的后尘,思来想去,只能装死力求保命。 甚至,他也多少听到了青玄与吴承恩之间的谈话。 待到那吴承恩与青玄离开,蛮犀洞主本打算逃走,偏偏来此的,又是那声名显赫的血菩萨。蛮犀洞主不敢硬碰,抓住机会,勉强从腰间摸出了一张符纸吞进了嘴里—— 血菩萨暗说不好,当机立断,几只六翅乌鸦振翅而出——但是终究慢了半拍。那符纸,乃是赤炼妖送予他的保命法宝,蛮犀吞下之后登时化作鸡蛋大小,继而飞了出去。速度之快,就连六翅乌鸦都无法追寻—— 血菩萨无奈,只得召回乌鸦。不过,这妖怪逃离而去的方向,多少说明了问题—— 那个方向有什么,大家都知道。 万里之外,狮驼国边境,一家燥热异常的简陋客栈。 店小二长得妖面人形,端着几杯乌黑的茶水,战战兢兢地放在了大厅里唯一的桌子上。桌子一圈,分坐着四个面容一模一样的赤脸人,腰间则都是挂着一张白面具。看这四人,似乎都已经上了些年纪,行动也是迟缓。但是当其中一个人握住茶杯时,里面的茶水忽然就被烫得滚了起来。 店小二放眼看看店外,地上还有些积雪。客栈燥热,多半是因为这四个不速之客随意散发的妖气所致。要知道,这里乃是狮驼国地界,他们竟然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店小二看他们腰上的白面具,敢怒不敢言。 妖怪们自然知道,这是李家的标志。 门外一阵风响,紧接着响起了脚步声。推门而入之人看着不过二十岁年纪,穿戴却极其奢华,与这客栈成了鲜明对比。看他一身黄金饰物,却不显累赘。尤其是头发上扎着的那根金色羽毛,更是点睛之笔。 店小二略微一瞥,随即目瞪口呆,连招呼客人的套话都来不及说,便去急匆匆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这年轻人的脚边。临末了,店小二思忖片刻,朝着那椅子吐了些口水,然后用袖口拼命擦拭。 “几位前辈,来晚了来晚了。”那年轻人看了店小二的百般讨好,有些哭笑不得,干脆不坐了。他上前几步,对着里面的四个赤脸人打了招呼。 四个赤脸人互相看看,不禁互相皱眉:怎么来的是他呢? 来者,正是狮驼国三巨头之一:苏钵剌尼。 “苏公子。”四个赤脸人,只是端茶喝水,一齐开口:“幸会。” 店小二看到这一幕,几乎要破口大骂了:俺们的三当家跟你们客气招呼,你们不起身便算了,竟然连正眼不瞧? 只是,苏钵剌尼却毫不在意,依旧笑嘻嘻的。 “我知道几位前辈约的是我二哥。”苏钵剌尼有些为难地开口:“但是我二哥说,四位前辈风范超脱,一定要我来见识见识。而且,二哥说我也该管一管狮驼国的正事,不能一天到晚胡乱折腾……” “既然二当家知道这是正事,便该亲自处理。”四个赤脸人依旧一并开口,语气刁钻,没有理会苏钵剌尼给的台阶:“并非我们小瞧苏公子。只是外面人都知道,贵国大当家主战,二当家主国。至于苏公子……生性自由,素来不问国事。我等四人今日投诚,怎么也该请得动二当家面会吧。” 赤脸人这番话暗藏毒刺,明摆着对苏钵剌尼前来接待有些不爽。 “投诚?”苏钵剌尼听到这里倒没发火,只是略微惊讶地看着四人腰间的白面具。他们不是李家的人么?投诚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四个赤脸人见苏钵剌尼不知底细,便一并起身,将腰间的白面具取下后,直接掷在地上踩个粉碎。面具的粉末闪烁一下,随即化作了尘泥。 这番举动,对李家乃是大大不敬,意义绝对非同小可——如果消息传出去的话,隔日便会有执金吾前来索命。 “事到如今,苏公子便不要装傻了吧。”其中一个赤脸人上前几步,站在了苏钵剌尼面前。一阵灼热感逼近,令苏钵剌尼也不得不退后半步。 “外面都知道,水陆大会在即。而狮驼国要以此举兵,推翻李家数百年统御,还我妖族尊严。”另三个赤脸人只是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我们四个师兄弟闭关多年,等得便是今日。此次出山,割舍面具,便是表明心意。还望苏公子转告二当家:赤烽四魔,愿为犬马。” 苏钵剌尼倒是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店小二险些跌坐地上:眼前这四个赤脸人,竟然就是当年响彻妖界的赤烽四魔?他们不是早就死了么? 眼下这四个赤脸人,正是那赤炼妖的四个叔父辈,分别名为赤祥、赤瑞、赤御、赤免;铜雀也是因为要卖这四人面子,才对那赤炼妖百般忍让。当年,四人妖力颇为厉害,再加上同心一体,战斗时本事更是成倍增长,在江湖上绝对不可小瞧。这四人生性残忍,树敌无数。不过,都传说他们与某个大妖打了一场死斗,后来便没了音信。 再以后,便是那赤炼妖扛过了大旗,占山为王。 原来这四人一直苦心修炼,今日出山,便是要干一番大事! 四个赤脸人看着苏钵剌尼的表情,料定这个老三少不更事,可能并不知道当年的英雄事迹。而那狮驼国的老二虽然颇有见识,却素来只是军师角色。自己四人忽然求见,碍于之前的名声有些叫人提防,他不敢来此也是正常。 苏钵剌尼伸手,摘了发间一根金色羽毛把玩着,良久,才开口:“四位前辈……是谁说,这次水陆大会,我们三兄弟要反?说真的,据我所知绝无此事。外面只是以讹传讹,四位前辈还请不要信以为真。” 四个赤脸人互相一看,那赤御点点头,转手一抬——一道暗红色的光束喷薄而出,直指那店小二的额头正中。一瞬间,连惨叫声都没有,那店小二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地上一股暗火不断燃烧。力量之强,就连苏钵剌尼的身影都有几分晃动。 三昧真火……地板焦糊的味道,令苏钵剌尼有些不悦了。 “外人已经除掉,苏公子,不必再避讳。”赤御收了本事,地上的火焰灭掉。否则,这不灭之火,说不定能把狮驼国烧个精光! “几位……”苏钵剌尼叹口气,开了口:“若真是投诚,你们同我二哥谈的什么条件?总不至于真的只是闲着没事,又出山又灭口又帮忙吧?” “得我们兄弟助你,李家必灭,你们狮驼国自然为大。”领头的赤祥表面恭维,但是话里话外都让人不大舒服:“到时候,我们四人依旧隐退,只是我们的儿侄——赤炼妖,要坐狮驼国的第四把交椅。” 赤炼妖?那是谁啊? 苏钵剌尼觉得有些烦闷,自己果然不适合来处理这种事。只是,如果真的如同四人所说,反了李家,那岂不是麻烦…… 思及于此,苏钵剌尼便下了决心:“几位,还是那句话:我三兄弟真没打算反李家,麻烦几位还是哪里来的回哪儿去吧。” 此话一出,三个赤脸人同时盯着赤祥。 这话并非苏钵剌尼有意挑衅;他是真不知道这四个赤脸人的来历,也不知道其洞府名号,所以出言如此。 当然,即便他知道这几人来历,态度怕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赤祥抬起了头,面上有了依稀怒色:“小儿口胡无忌,不必在意。苏公子还是把白象叫来。大战在即,别伤了你我和气。” “我二哥很忙的……”苏钵剌尼为难地说道:“大哥倒是比较闲,要不,我带你们去见大哥?” “那臭狮子脾气素来不好,见了面,指定会打起来。”赤祥没做回应,倒是赤免插了话。 臭狮子?听得这称呼,苏钵剌尼脸上的不悦愈发明显。 察觉到了苏钵剌尼脸色变化,赤祥摆手,示意不要再继续多说;这老三平日只是借着自己的两个兄长狐假虎威,自然没必要与之争执。 “看来,二当家不肯现身,是信不过我等现在本事。”赤祥开了口,语气险恶:“既然如此,苏公子便转告二当家:我们即刻带见面礼来。到时候,二当家便会接纳吧。” 四人心意相通,纷纷做好了准备。 苏钵剌尼不知晓他们是何用意,略微挑了挑眉,静候下文。 “听闻苏公子与那镇邪司素有恩怨。我们这便去取了那镇邪司大当家的人头做贺礼。”赤瑞示意苏钵剌尼让开门口;他们四人,这便要起身去京城。 只要不烦自己,苏钵剌尼自然是乐意之至。寒暄几句,正准备送客——谁想到,一枚暗青色光影忽然破窗而入,落在了地上。紧接着,这光影逐渐扩大,渐渐变成了蛮犀洞主的身影。 蛮犀洞主喘着气,惊恐地环视四周,不晓得这是哪里。而那赤免认出了这人就是自己侄儿的结拜兄弟,此刻狼狈而至,该是出了大事。 蛮犀洞主略微还魂,才看到了赤炼妖那四位名声赫赫的长辈均在此。他即刻叩头便拜,口中说着祸事了。赤烽四魔眉头紧皱,听着那蛮犀洞主添油加醋,说了那赤炼妖为争请帖,被二十八宿以多打少,围攻而死云云。更可恨的是,赤炼妖还被人取了内丹,加以羞辱…… 言语间,赤烽四魔的表情已经异怒!何人行事如此!?这岂不是断了自家的唯一香火! “对,那人还是新进的二十八宿,叫吴承恩!”蛮犀洞主看到四人反应,心中暗喜:“我苦求再三,甚至报出了四位前辈名号!他却还是下手杀了我兄弟,狂称根本不怕四位前辈寻仇!” 听到了“吴承恩”的名字,一旁的苏钵剌尼略微惊喜了一下。当日京城武举时候,自己还曾跟那吴承恩有过一面之缘,没过多久,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四个赤脸人已经哇哇大叫:此仇不报,还谈什么反李家、振妖族! 那赤免即刻转身,对苏钵剌尼说道:“情况有变,必须将那二十八宿全部灭门才可解恨。苏公子,请即刻转告二当家,借我等百十好手,我们这便去……” “不借。打二十八宿,有什么意思。”苏钵剌尼斩钉截铁,打断了对方。你们几个去杀镇邪司的人是一回事,狮驼国一并前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既然那赤炼妖死了,看来四人投诚一事也算是有了结果…… 面对苏钵剌尼的落井下石,赤烽四魔也不好发作,只得丢下几句数落,便打算前去报仇。但是那蛮犀洞主好死不死,认为苏钵剌尼太过嚣张,为了奚落对方便补了一句:“我当时还听说到,那齐天大圣的失踪,也与……” 一声闷响。 蛮犀洞主眼神一翻,颓然倒在了地上。赤烽四魔纷纷抬眼,看到苏钵剌尼比着手刀击晕了那蛮犀洞主。 唔……齐天大圣? 如果涉及到那死猴子的话,这么有趣的事情,便不能让给其他人了。 赤烽四魔即刻四散,围住了当中的苏钵剌尼。赤御手心里已经凝了暗火,喝问道:“苏公子,你什么意思?” “杀人灭口。”苏钵剌尼耸耸肩膀,轻松说道。 “他并不知道反李家一事!”赤御觉得,这苏钵剌尼乃是借题发挥。 “反李家的事情,清者自清,也不怕你们去外面乱讲。”苏钵剌尼看了看前后左右的赤烽四魔,却不慌张,只是上前几步,取了一根筷子:“倒是他说的猴子的事情,我不想再让别人知道了。” 此话一出,赤烽四魔才明白过来:苏钵剌尼的杀人灭口,指的是他们四个! 赤祥忍不住冷笑:“黄毛小儿,你这是要……” “你们看,这根筷子。”苏钵剌尼根本没有听对方说下去,只是将筷子比在了手里:“它正好跟一根香差不多长短。一般来说,一个人杀人,要一炷香的时间。” 赤烽四魔不明所以,却心意暗通,各自迈了迈步子,将苏钵剌尼围得更紧了一些。 “但是呢,高手杀人,只要一半的时间。”苏钵剌尼似乎沉寂其中,手略微一动,筷子便被从中劈开,只剩下了一半长短。 “类似于顶级刺客,杀人的时间更短。”说着,苏钵剌尼便又是一手刀;筷子便只剩下了四分之一。 “至于二十八宿、执金吾的话……”苏钵剌尼说着,将手中的断筷一抛又是两下斩击,那筷子便只剩下了十六分之一,指甲大小的一块:“大概需要这么久便够了。多厉害啊。” 说着,苏钵剌尼抛玩着手中那一小段的碎木。 赤烽四魔已经绕着苏钵剌尼走了一圈,看似观望,实则是在布阵;法阵完成,他们的脚印都已经燃烧起来。知道这苏钵剌尼速度快,但是现在已经是陷于阵中,插翅难飞。 “而我杀人……”苏钵剌尼开口,只见他面前光芒四射——那小小的筷子,重复不断地被准确地切割、切割、切割、再切割—— 直到苏钵剌尼捧起手心,似乎有一粒尘埃,落在那里。 “大概需要这么久。”苏钵剌尼满意地捧着手,给赤烽四魔过目后,便朝着手心吹了口气。 “胡言乱语!”赤免抬起手:“杀了他!” 一道暗火汹涌而出,逼杀到了苏钵剌尼的后脑勺位置。只见苏钵剌尼略微一让,火光便落空了目标。但是赤免并不慌张,自己这一击故意大开大合,乃是诱饵。其他三人的暗火才是杀招! 只是,其他三道暗火,并没有喷出。 赤免一愣,看到其他三位赤烽四魔,身子一晃,紧接着遍布伤痕。伤痕细细麻麻,一层叠着一层,三人终究是吃不住,倒在了地上。 赤免心下一慌,忽然察觉自己身后有人——他急忙转头,却看到身后并非苏钵剌尼,而是一具没有脑袋的怪物——不,不对……这并非别人,而是…… 赤免的脑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一旁。 周边的三昧真火越烧越旺。苏钵剌尼抬手一挥,霎时间所有火焰齐齐熄灭。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却是一脸茫然的店小二——他刚才并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面前红光一闪,同时感觉到自己被人一把拉扯。接下来,仿佛发梦一样混混沌沌。等到自己醒过味儿来,才看到自己距离客栈已经有两里路远近。 店小二左右看看:客栈里,除了苏钵剌尼,只剩下了一个倒在地上的青面巨汉。倒是那赤烽四魔不知去了哪里。 苏钵剌尼没理会店小二,在他狮驼国地盘生活的人,自然不能被外人欺负了去。所以方才他才出手救了他一命。 苏钵剌尼朝着京城方向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猴子吗……不大可能吧。” 第四十三章 试探 京城以西千里之外,狮驼国境内宝殿。 富丽堂皇的宫殿大厅里,此刻只在正中悬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让这厅堂里有了些许亮光。此时正是午时刚过不久,外面阳光正好,可这大厅高耸的两扇岩钉石门却关得严丝合缝,生怕透进一丝微风吹灭了那摇曳不定的油灯。 就在这片黑暗中,不紧不慢的传出了几声咀嚼声响,连同些许筷子夹菜的动静。 沉重的石门忽然一阵抖动,接着便被人轻易用单手推开——进来的人,正是狮驼国三雄之一,苏钵剌尼。光芒霎时间洒进了幽暗的大厅,这方圆足有二十余丈宽窄的厅堂,却依旧略微显得狭小局促。 究其原因,该是正中坐着正在食饭的两个身影,实在是过于巨大。但见二人,一个身高五丈有余,青面獠牙,口大如盆,两鬓胡须皆是金黄,身形何其健硕,偏偏没睡醒一般双眼无神,背后那如同槐树粗细的尾巴也是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另一个面色发白,身高六七丈不说,身形也胖胖的,放眼看去,简直如同一座雪山;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人的脸上竟然长着一支四丈三尺的粗壮鼻子,正灵巧地缠着一双筷子夹菜,宛如手臂一般自在。 烛光摇曳,光芒在二人身后投映下的黑影,更显庞大。 此二人,正是许久未曾在世人面前露面的狮驼国三雄中的另外两位——青面狮子和白象。 “老三回来了?”白象略微抬头,然后用握着筷子的鼻子指了指天花板,示意风大苏钵剌尼赶紧关门。苏钵剌尼朝着身后挥了一下袖子,沉重的石门便重重关上,震得头顶房梁抖下一阵浮土。 说来也奇,这苏钵剌尼进了房间后,竟然浑身自带金光,一时间房间里恍如白昼。他向前几步,直接跳上了桌子——没办法,狮子与白象平日里不喜欢化形成人类模样和人类大小,就喜欢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保持原形,所以他们用膳的桌子尺寸也是配合二人体格所做,足有磨坊大小。这苏钵剌尼坐在桌子上,看起来还比不过那狮子手边的一盏酒杯体量。 倒是桌子上,早已经留了一副正常大小的餐具,供其使用。 “本还说等你一起食饭,怎得迟了。”狮子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满不在乎地开了口。 “我刚才抽空去了一趟京城。”苏钵剌尼直白答道,同时也动了筷子。 听完这句答复,青面狮子与白象并无什么反应;自家老三向来来去无踪,哪怕是突然兴起去了一趟千里之外的京城,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那么,赤烽四魔如何了?”白象已经放下了筷子,看来是酒足饭饱。他心里惦记的,是今日前来投诚的那四个颇有些本事的老家伙;若是能将他们招入麾下,倒也算是一件幸事。 “哦,你说他们……”苏钵剌尼仿佛才想起来今天早晨白象的嘱托,恍然大悟一般答道:“没谈妥,便杀了。” 言及于此,青面狮子依旧充耳不闻,倒是白象略微皱了皱眉毛,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巨大的白纸扇摇晃了起来,同时心中暗叹一句可惜;不过,他并未出言指责自家老三行事鲁莽。 这么多年来,狮驼国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对外;靠的便是三兄弟中最能打的老大——青面狮子;至于对内,则一向由稳重的白象处理大小事务。只是,眼见着老三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性格却依旧顽劣不堪,白象不免心中着急。 近几年,白象便有意要苏钵剌尼接手国中一些不打紧的事务,以求假以时日后,自家老三可以有所长进。面对着二哥的刻意栽培,苏钵剌尼虽然感激,却无论如何都认定自己压根不是这块料。 “杀了便杀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随着重重一响,青面狮子终是吃了个半饱,将手中碗筷扔在了桌上。 白象听到自家大哥发话,反而面露不悦:“你总这样,会宠坏老三的。那四妖虽然不算有什么大本事,但是好歹也算是妖中前辈,刚要投诚便惨遭不测,万一传出去了……” “怎得?我弟弟杀个人,谁敢罗里吧嗦!”青面狮子咧嘴一笑,倒是不急。 白象晓得青面狮子性格向来简单,与他真心是多说无益,只得叹气:“所谓众怒难犯……” 此话一出,青面狮子猛地拍案而起,那石桌哪能承受他的一拍?顷刻间轰裂开来,碎石横飞之余断成了两截。青面狮子几乎顶在了白象面前,一反刚才谈笑的表情,竟是凶神恶煞一般:“众怒难犯!?我倒要看看谁敢犯咱!!叫他出来!!我怕过谁!?” 看青面狮子那龇牙咧嘴、随时准备以命相搏的神情,即便朝着自己面前的亲兄弟一口啃上去也绝对不足为怪! 白象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不慌不忙继续摇着手里的扇子,同时将鼻子甩向了一旁:“嘴里的酒臭好重……你离我远一些。” “你是想打架咯?”青面狮子面对自家老二不屑的态度,怒目圆睁,同时一只手向着自己右边的獠牙摸去。 此时的苏钵剌尼,依旧稳稳地坐在半截石桌上食用着饭菜,奈何烟尘四起,忍不住便抱怨了一句:“吃完再打行不行?” 青面狮子略微僵持,便又耐着性子坐在了椅子上,同时不断用眼神挑衅着对面的白象,嘴中不断地嘟囔着“我怕过谁啊我,一会儿你等着”这一类的琐碎言语。 白象似乎对自家大哥的脾气习以为常,并不理会,只是转了头继续同苏钵剌尼攀谈:“说起来,怎么忽然去了一趟京城?” “有齐天的消息,我便去打听了一下。”苏钵剌尼直言不讳,和盘托出。 “噗通——”一声巨大闷响从旁边响起。 苏钵剌尼和白象同时抬头,但见青面狮子不小心从椅子上跌落,摔在了地上。还未等二人开口,青面狮子狼狈爬起,略带惊疑地问道:“啊?死,死猴子?” “大哥你不用慌,只是谣传而已。”苏钵剌尼看着青面狮子的神色,忍不住想笑。 “是何谣传。”白象瞥了一眼青面狮子,忍不住叹口气,后将手里的扇子一收,俯下了身子,神色也严肃了不少。 “你们还记得我在京城结交了个朋友么?就是会写字的那个,吴承恩。”苏钵剌尼思来想去,事情略微复杂,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便只能拿吴承恩起头。 “记得。”白象点点头,苏钵剌尼难得在外结交,上次去京城回来后兴奋难忍,翻来覆去提及了吴承恩不下三次;倒是那青面狮子一脸迷惑:“啊?你什么时候结交的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 “总之呢,他身边一直有一个近身,叫青玄……之前我不大记得此人,最近才有了点回忆。”苏钵剌尼言简意赅,专挑重点:“有妖怪说,青玄便是齐天。” “叫青玄,在京城,是吧……”话音未落,青面狮子已经跳了起来,摩拳擦掌:“得嘞,我这便去找那猴子报仇!” “我已用法宝探过了。”苏钵剌尼用筷子上下一点,示意自己大哥不要总是如此鲁莽;只是,苏钵剌尼的语气中,也难掩自己的失落:“那个青玄,百分百不是齐天。吃饭吧。” 白象与青面狮子互相看看,终是重新坐正。既然老三如此有把握,那么代表着这个消息必然只是谣传…… 是的,苏钵剌尼有十足把握,能断定青玄绝非那个曾经撼动世间的齐天。那法宝测出的结果,绝不会错! 为什么呢? 事情,要从半个时辰前的京城说起。 其实,苏钵剌尼并不知晓——那蛮犀洞主化作弹丸飞达狮驼国领土内,已经花了将近一天时间;这一日里,京城里也有了些许变故。 首先,吴承恩的书找到了——昨天夜里,清风将他的书还给了他,说是血菩萨在收拾他与那蛮犀洞主战斗后的战场时找到的,这可让吴承恩欣喜若狂! 不过……这书……既然已经过了血菩萨的手,那麦芒伍肯定也…… 他看向青玄,青玄给他一个宽慰的表情,示意无妨。吴承恩便把书收了起来。 清风倒了一杯茶奉给吴承恩:“公子还不知道吧?您的墨宝,就要在京城值大价钱了!” 吴承恩自然是不明所以,追问下才得知,原来李春芳已在一个时辰前,正式决定出版他的全本游记! 哦,其实说到底,是李春芳一个时辰前回到自己的宅子后,同血菩萨攀谈几句后,忍不住倒吸凉气,觉得自己是真心不能再招惹吴承恩这个祸端了。倒不如帮他了却了心愿,大家从此千万不要再有往来。 吴承恩自然是不知道个中细节,只觉一阵恍惚——原先自己出书的心愿,虽然多半只是为了稳住青玄而编造的借口,但是内心深处却依旧朦胧有此夙愿。未曾想到,这美梦成真的一天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不过……真的出书的话……青玄…… “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青玄竟然先开了口,而且一开口就是恭喜他,这让吴承恩有些迟疑。青玄似乎看出他的迟疑,伸手拍拍他肩膀,鼓励道,“我知道,这是你的心愿,你不用顾虑我。” 吴承恩还是没有露出往常那般欣喜的笑容,反而捏着书,皱紧了眉。 青玄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怎么?不是还想给李棠姑娘看你的书吗?书里的只是故事而已,旁人也只会当那是故事。你不用想那么多,还跟以前一样,随心而行,多好。” 这番话说出来之后,两人白天的隔阂不复存在,吴承恩也终于松了口气,对青玄笑道:“好,这书出来后,我第一本送你。” 这一夜,吴承恩和青玄又恢复了往常的亲密关系,他一直缠着青玄说东说西,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一会儿。不到两个时辰,吴承恩便又从床上蹦了起来,嘴中说着要赶紧拿到书刊才是…… 看到他恢复活力,青玄也多了几分欣慰。 “不知道书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去找李棠的时候要是书还没出来怎么办……不,不,没关系,我还有底稿……到时候还得让那李晋瞅瞅……”吴承恩一边自己嘀咕,一边收拾着行李。他双眼有些血丝,却并非疲倦,只是兴奋。 青玄看他不好好睡觉如此瞎折腾也只是摇头笑笑,随后便继续打坐。 吴承恩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无意中看到了之前在鬼市饶价送的那枚纸鸢。 一时间,冷宫里玉兔那落寞的深情,浮现在了吴承恩的脑海里。 “对了,今日得抽空,将这纸鸢送过去……”吴承恩拿起纸鸢,暗暗想到。 虽然皇宫内若是没有皇上传召,二十八宿是不得擅入的;但是冷宫地处偏僻边缘,一路上也并无什么守卫,甚至碍于晦气,难得见着个人影。自己今夜小心谨慎一些,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打个来回…… 倒是这般举动,万不能被别人知道了去,否则传出去只有麻烦。那麦芒伍,肯定会用朝廷规矩来劝阻自己行动。至于青玄……他才跟青玄吵了一架,不想再跟他产生分歧……毕竟以吴承恩心中所想,离京在即,青玄肯定不想他再跟宫里的玉兔有什么瓜葛。到底该以什么借口晚上来单独脱身呢?既不会被麦芒伍发现,也不会被青玄发现…… “这几日,我要与麦芒伍单独谈一些事情。”青玄见吴承恩总算是不再上蹦下跳,便开了口。这番话已经多少说明了情况不善,青玄特意加重了“单独”二字,以此提示吴承恩可能事情有变。 此言一出,不禁解了吴承恩的燃眉之急。他不假思索地点头:“甚好,不如今晚便去,你同他聊得开心些。” “不一定是今晚,我还没准备好。”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我运数正佳啊!”吴承恩倒是口直心快,意图一石二鸟一并打发了青玄和麦芒伍,自己晚上也好见机行事。 “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咱们向来行事谨慎,你又没有任何破绽,麦芒伍能知道什么?他这个人虽然心思缜密,倒顶多是猜,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我担心的是玉环已碎了几枚,世间能记起来的越来越多……难保证之前他与我没有交集。”青玄盯着禅杖上的玉环,不无担心。玉石表面上不规则的龟裂斑纹,让仅存的几枚玉环显得摇摇欲坠。 “凡事讲究一个证据……你便打死不认,他总不能栽赃吧?”吴承恩对此倒是信心满满,言语间还拨弄了几下那几枚玉环。玉环碰触禅杖,发出了“叮咚”声响,煞是好听,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而且……”吴承恩收了心思,盘膝坐在了青玄面前:“青玄,我保证,即便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你的玉环再有多碎。” 吴承恩的眼神熠熠生辉,语气信誓旦旦。 反倒是看到吴承恩此刻的诚恳,青玄才在内心中一阵苦笑:你若是拼上性命,这玉环才就真的保不住了……只求得这安稳日子,能多持续几年,再给你我二人争取一些时间吧…… 还未等青玄祈祷完毕,他与吴承恩几乎同时本能起身,而且各自握住了兵器——有什么迫人于无形的东西,忽然出现在了周遭—— 一阵轻得吹不动柳叶的微风划过,继而一个金色的身影,落在了青玄与吴承恩二人正中。吴承恩暗叫不好,顷刻间甩出宣纸的同时挥手落笔七八个凌厉“刀”字!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 京城。 镇邪司衙门内。 哪怕名震天下的二十八宿如何防备,苏钵剌尼依旧如此轻易的从天而至,落在了皇城咫尺。 “好久不见啊,吴承恩。”苏钵剌尼转头,对着吴承恩笑了笑,同时手中把玩着一根毛笔。 宣纸落地,吴承恩看清了来人身份,先是惊喜:“苏公子,怎么是你?” 但是随即,吴承恩才注意到,苏钵剌尼手中正在把玩的,是本应该此时攥在自己手里的龙须笔。怪不得刚才挥笔之后宣纸却没有化作兵器,原来这人无声无息便夺了自己的龙须笔! 苏钵剌尼将龙须笔归还,吴承恩迟疑接过,不明白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苏钵剌尼上下打量了一番吴承恩,面露赞赏——半年不见,这个书生倒是颇有长进;起码,他竟然能在自己落地的同时出手还击,已经和武举时的那个愣头青不可同日而语。 青玄将念珠牢牢攥在手中——苏钵剌尼身上带着的那股气,绝非是有朋自远方来的亲善。否则,青玄与吴承恩也不会本能防备! 联想到之前毫无缘由针对吴承恩的妖怪刺客,青玄不得不提防三分——不,是提防十分。 其实此刻,其他二十八宿,并未发觉苏钵剌尼已经飞至镇邪司衙门里。这是因为,苏钵剌尼已经尽量掩盖自己的气息。 但是说到底,苏钵剌尼虽然表面上是来探望朋友,却毕竟年少轻狂,心中有些好斗的兴奋实在难以掩饰。正是这微微散发出来的本能气息,便足以让青玄和吴承恩如临大敌。 不过,这苏钵剌尼并未有任何进一步行动,只是说说笑笑,谈及自己一时兴起,便来探望吴承恩,仅此而已。吴承恩倒是没有多想,片刻后便卸下了防备。 闲谈几句,苏钵剌尼将目光一转,落在了旁边严阵以待的青玄身上。 二人目光交汇,各自有着不同想法。 猴子么……苏钵剌尼只是望了青玄一眼,心中并无定数。毕竟这没头没脑的信息只是来自一个没名小妖,实在不足为信。 但是,万一的万一的万一,若此人真就是猴子,自己便万万不能有所闪失。 想到这里,苏钵剌尼一边闲聊,一只手悄悄朝着自己的袖口摸去。 苏钵剌尼这个动作,没有逃过青玄的法眼。看到对方有所行动,青玄便将禅杖握得更紧了一些——之前只知道这个苏公子厉害,但他到底是何手段、用何兵器、使何法宝,却一无所知。不晓得他会掏出什么东西,青玄也只能紧盯他的手,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千算万算,青玄也不会料到苏钵剌尼袖口中藏的是什么: 只见苏钵剌尼手腕一翻,一枚硕大的鲜红蟠桃被他捧在了手中,这蟠桃甚至还散发着阵阵果香。青玄一愣,没得来及反应,苏钵剌尼便把蟠桃送到了他面前。 “吃吧。”苏钵剌尼开口说道:“刚熟的。” 正在闲聊的吴承恩也是被眼前一幕弄了个糊涂:这苏公子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出来了个桃子?莫不是喝醉了? “吃吧。”苏钵剌尼的目光没有从青玄身上移开。 青玄皱了皱眉,然后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伴随着青玄的这个动作,苏钵剌尼的另一只手,也已经开始向着自己头上扎着的那根金色羽毛摸去—— 青玄的手,只是轻轻推开了苏钵剌尼:“我不爱吃桃子。” 苏钵剌尼顿住,微微弯了弯身子,细细看了看青玄的嘴角位置——继而,他将蟠桃递给了吴承恩,同时一脸失望。 “看来是弄错了。”苏钵剌尼叹口气,却很快重新抖擞精神,毫不客气地与吴承恩话别:“家里哥哥等,我要回去吃饭了,咱们有缘再见。” 话声未落,苏钵剌尼已经化作金色光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钵剌尼一来一回,往返千里,一路上展翅高飞,惊扰了半个天下。只是,他心里明白:经过他这一番严密测算,青玄铁定不是那猴子。 “他来干什么的?”房间里,吴承恩啃了一口手中的蟠桃,继而直呼好吃,三五下便吃尽了。吴承恩擦擦嘴,同青玄说道:“总不能是来以此试探你的吧……那齐天爱吃的东西,没理由你也爱吃啊,你又不是齐天大圣。” 青玄没说话。并非结果如何,而是…… 除了那麦芒伍,现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粗枝大叶的苏钵剌尼还好……但是那心思缜密的麦芒伍,到底知道了多少呢? 看着青玄神色凝重,吴承恩不禁问道:“怎么了?” 此刻,青玄终是下定了决心: “今夜,见麦芒伍。” 第四十四章 当年事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京城内,只有少许几个人察觉到了午时左右那苏钵剌尼所带来的片刻异样——似乎有什么不详的妖气降临于此,却又匪夷所思的烟消云散。 除了吴承恩和青玄这两个亲历者,其他共有三人发觉到了“有客到”。他们分别是镇邪司管事麦芒伍、身居于宫内的麓国师,以及二十八宿的二当家玖。 单单这份类似于错觉的感受,已经足够叫人惊出一身冷汗。宁可信其有,麦芒伍与麓国师早已分开布置手下、军队加强戒备。故此,今夜京城的巡防,总比往日要森严许多。 吃完晚饭,吴承恩便主动提出要去外面消消食散散步,顺便去找那李春芳问问书籍出版之事;今夜天气并不好,不适合出门散步,但青玄只当是师弟给自己行了方便,也不多问。 待到半个时辰后,青玄闭目养神之际,听到外面有人轻声敲门;打开一看,正是清风、明月。 “伍大人有请。”清风走路依旧一瘸一拐,语气也有些生硬;看来,他依旧计较着自己和明月之前输给青玄一事,玷污了“七子”的名声。 衙门里,没走多久,便到了麦芒伍独自栖身的天楼。清风明月并未随青玄一并进去,只是从外面帮着天楼上了石闩将其反锁,继而大步离去。 看来,他们俩是有意避嫌。 天楼里似乎比平时还要昏暗些许,而唯一的光亮处,便是那一如往常盯着眼前棋局的麦芒伍。 青玄看着桌子上那稳稳的烛光,不由得朝着天井方向瞥了一眼:外面正是阴云密布,旱雷重重,很难想象这份烛光竟然可独善其身。 麦芒伍则招手,示意青玄在桌子对面坐下;他的脸上微微布着汗珠,看得出辛苦疲惫的神色。 但是青玄并没有动——今夜要谈的内容,青玄心中已经有了大概。 见他无动于衷,麦芒伍深吸一了口气,却又缓缓叹了出来。 外面的雷声,似乎更近了。 “你我便开门见山。”青玄握紧了杵在手边的禅杖,不再周旋:“伍大人今日找我无论何事也罢,其实都不必再多言。我与师弟已经决定:近日我们便会离开京城。想必那李春芳突然答应替我师弟出版书籍,多半也是大人成全之美意吧。” 麦芒伍不置可否,依旧抬着手,请青玄坐下。 “恕我直言,”青玄似乎并不领情,语气也是不容商量:“这半年里,我师弟经你有意栽培,本事着实进步不小;再加上这镇邪司藏龙卧虎,我师弟留在这里倒也定能保其周全。如若仅是如此,我倒是愿意将他托付于伍大人。只是……看得出,二十八宿之中也是暗藏汹涌,那二当家绝不是什么善茬。伍大人若是执意要他作为一枚棋子卷入你们衙门里的纷争,实在恕难从命。吴承恩生性善良,我只希望他这辈子平平安安……” “怎么。”麦芒伍听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青玄,你觉得我栽培吴承恩,便是为了要在镇邪司这场内斗里物尽其用?” “天下间可以降妖除魔之人,比比皆是;个中好手,又何止成百上千。”青玄这番话表面恭维,实则也是透露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虑:“但是伍大人却偏偏挑中了他……即便您身边的七子,也不见您有这番心血吧。” “你的话,真的比以前多了不少。”麦芒伍笑了笑,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青玄。看来,只要关系到吴承恩,青玄便不再如同往常一般冷漠寡言。麦芒伍深知,人会为了自己的弱点而失去冷静,所以他那支一直没有放下去的手,更有了几分底气:“不过不必焦急——之前说过,我会允你带他离开京城。所以,请坐。” 青玄略微犹豫,终于还是在麦芒伍的对面坐定。 “坦白讲,血菩萨刚发现你们的时候,我的目标,的确是他。因为他那用笔收妖的本事太过特殊,不禁让我想起了些许往事。”麦芒伍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将左手肘撑在了桌上,毫不避讳地展露出了自身破绽——他并不担心青玄会对他出手。 “往事?”青玄皱了皱眉毛。 麦芒伍点头:是的,往事——几年前,那场惊天变。 “当时,我在京城。”麦芒伍略微低头,似是不太想回忆起那个叫人绝望的夜晚:“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原来死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亡与不亡,并非同我是与不是二十八宿有任何干系。那落下的一棒子,只要随便偏上几丈,我便早已化为一滩肉泥。在惊天变之中,我才第一次领悟了到底何为众生平等——原来,活下去的契机,只是运气二字。在京城的所有人都是一致,死不死,全凭天意而已……” 麦芒伍说话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 青玄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自己禅杖上面残留的那几根脆弱不堪的玉环。 麦芒伍意识到自己略有失态,下意识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妖怪来得突然,下手也快。倒不过,锣鼓一响,我还是跟着衙门里的兄弟们第一时间冲出了卧寝。有人喊着刺客,有人喊着护驾,还有人还骂了几句大内的人守夜不力……” “伍大人,你那时候不是太医么?”青玄倒也知道一些麦芒伍的往事,便插嘴道。 麦芒伍摆摆手:“只是掩饰的身份;当时,我虽还在太医院当差,实则已入了二十八宿。言归正传,那夜我们现身之际,正是京城里两万禁军溃败的开始之时。整整两万个从多年征战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兵——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的亲卫队,那些随时都做好了杀身成仁准备的忠兵——在那一夜,他们不战而逃。” 麦芒伍嘴中的语气,倒是没有讥讽,只有感叹:“并不怪他们。他们面对的魔物,远超过了一般人类可以承受的恐惧。别说握紧手中兵器挺身一步了。他们还有勇气和理智,知道丢盔弃甲地转身逃走,便是多年沙场烙印在他们身体里最好的本能。那夜过后,他们这些人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这么多年了,可是他们再听到那四个字,依旧会吓得立时瘫倒。” 说道这里,麦芒伍抬头,看着窗外的风雨,淡淡说道: 齐天大圣。 青玄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禅杖——这四个字,早就成了禁语。除了朝廷早已下了戒严令严禁重提这番旧事,百姓们也都说,这四个字会招来不幸与暴毙,口耳相传着这不成文的诡谈。 所以,这四个从那妖怪嘴里面吐出的字眼,多年间竟无人提起。 其实,这四字怎么可能招来那暴虐的魔物?朝廷之中,确实对惊天变一事下了封口的密旨。更多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一役实在是彰显朝廷无能的耻辱。 对于当年刚刚加入二十八宿、凭着自己一身本事而信心满满的“伍太医”来说,更是如此。 那天晚上,伍太医只记得月色非常好,推开门后,熟悉的街道却不见了踪影;一线巨大而又笔直的裂痕贯穿了京城,空气中弥漫的只有诡异的妖气。而借着月色,麦芒伍清楚看到了那个有着猩红双眼的魔物。远远望去,它居高临下,一脸诡笑仿佛挑衅着整个世界。麦芒伍他们并没有因为京城的巨变而动摇;甚至当麦芒伍看到皇城的溃军哭爹喊娘地迎面逃来时,他的心中也只是掠过一丝惊疑: 到底皇上身边出了什么变故,才让这些看透生死的老兵丢盔弃甲、不战而逃? 彼时的几个二十八宿前辈各自拿稳了兵器,互相使个眼色,便逆着人海,朝着那端坐在巨大尸棍顶端的身影扑去—— 后面的事情,麦芒伍便记不大清了。 并非是麦芒伍遗忘了什么;只是一切故事,都只是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之中。或许是那一刹那偏巧麦芒伍眨了一下眼睛,那朦胧的一瞬间过去后,众多冲在自己前面几丈远的手足便都已经尸骨横飞。 甚至,没有人看到那魔物是何时出手乃至如何出手。 二十八宿,还未能与那魔物交手便败了个彻底。 麦芒伍从半空中被那股碾碎了自己前辈们的力量扫过,直直落在了地上。 “吾乃,齐天大圣。” 那魔物低吼了一声,君临天下的语调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些其他。 似是挑衅,又似是委屈。 是的,麦芒伍深深明白这魔物为何如此愤怒:刚才前辈们的舍命攻击,对它来说甚至都算不上是战斗。此刻的它,似是受了蝼蚁冒犯的百兽之王一般,这魔物正酝酿着心中天崩地裂的狂怒。 那魔物,似乎在等待着麦芒伍他们再次攻过去,甚至是期待着这些人可以再站起来,喊打喊杀。只是,即便没有直接迎战那股不可名状的力量,麦芒伍他们也早已没了再杀过去的力气。 眼见存活下来的其他人已经失去了战意,那魔物终于按耐不住,伸出爪子,似是要提起自己脚下的那根棒子,给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一个痛快—— 当时的伍太医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碎了骨头的胸口,不断喘息着,颓然等待着自己命运的终结。 时间仿佛被人捏紧了喉咙一般,只敢屏息静止;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即便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他心中也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只是在这一片空茫之中,却有两个坚定的脚步声,焦急地由远及近。 伍太医想要抬头,看一看身后来的人是谁……竟然如此大胆……这个节骨眼上还来送死么…… “落笔。” 一个声音开口说道,随即光芒一闪而过,整个京城霎时间恍如白昼。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手,遮挡着这与日月无异的光芒。光芒散去,那妖物连同巨大的尸棍都不见踪影;麦芒伍最后看到的,便是在一片唐突的茫茫大雪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个子高一些的人,拼命摇晃着那瘦小的身影;过了片刻,那高个子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背起那个孩童的身影,匆忙离去。 待到光芒散尽,那魔物和那根劈天裂地的棍子,都如同一场梦一般不见了踪影…… 回忆戛然而止。 窗外的风雨声,渐渐弱了下去。 青玄不动声色地听完了麦芒伍的回忆,起身将天井的窗户关上。风雨夜,终于迎来了一丝宁静。 “当年,那个收了惊天变魔物的人,才是了不起。在下终于知道了什么是井底之蛙。”麦芒伍垂着头,叹息出了四个字:山外有山。 青玄没有再坐下,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但是,这件事与我师弟何干呢?” 麦芒伍收拾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还记得在下刚刚提及,当时除了那两个身影外,我还看到了漫天的大雪么?第二日收拾残局时,我便留了心,去皇城里寻找线索。” 说着,麦芒伍将面前那张自己日日独解的棋盘翻了过来——大理石棋盘的背面,竟然黏贴着大半张伤痕累累的宣纸。而麦芒伍在袖口摸索了一番,掏出了半把老旧发黄的纸屑捧在手心。 青玄看了一眼,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变化。 “那并非是什么雪花,也并不是我的幻觉。我的看到的漫天大雪,就是这张纸碎成的无数纸屑。”麦芒伍将轻轻将手心的纸屑捧高,然后缓缓洒落——似是一阵风雪一般。棋盘背面,借着烛光,那纸张面上看得出累累裂痕、裂痕无数,此刻却被人小心地丝毫拼凑、粘好。不难想象出这张纸之前碎成了什么样子,而将它重新拼起来,恐怕更是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 “这是你……一人重塑出来的?”青玄细细看了看后,忍不住问道。 麦芒伍点头:“朝廷下令不得追查任何关于惊天变之事,死了的便埋,活着的便忘。而且,这也并非什么要紧事,我得空时,便做做这针线活,也算是祭奠前辈们的一个念想。只是……渐渐的,随着这张凭空出现的宣纸越拼越完整。大概一年前吧,我确定发现了不寻常之处。或许,只是一个猜测……” 说着,麦芒伍捧起了烛台,将光芒尽量撒进棋盘之中。青玄上前半步,看到那残破的纸张上,勾勒出了四个残缺不全、笔法稚嫩的大字—— 齐天大圣。 青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讶。 “我觉得,当时突然凭空消失的魔物,是被那两个在场的神秘之人封印进了这张纸里。”麦芒伍看着青玄的眼睛,不肯放过任何波动:“而这收妖的方式,不觉得与吴承恩有几分相似么?所以,自打听说了吴承恩那似曾相识的本事之后,我便不动声色,暗自周转,将吴承恩纳入了我镇邪司之中严加保护。算起来,当年那个孩童身影如果幸存,也差不多是吴承恩这个年纪了吧……” 青玄不动声色,只是探出手摸了摸那脆弱不堪的宣纸,淡淡说道:“伍大人觉得,吴承恩便是当年收了惊天变的那个孩童?怪不得……名义上还给他安排了两个书童,我以为是监视,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道理。有劳大人费心,只是可能要叫大人失望了。我们兄弟俩的本事,与卷帘一战时您也见过;别说收了那齐天大圣了,就连他南疆沙神都可以轻易取我师兄弟的性命。若我师弟真是惊天变时的那个身影,总不会如此狼狈吧?” 您,认错人了。 “那吴承恩的宝贝书卷,第一章写的便是惊天变,你又作何解释?”麦芒伍步步紧逼,似乎胜券在握。 “他……只是道听途说,胡乱写下一笔而已。”青玄等得就是他这句质问,从善如流地说道:“我知道大人觉得吴承恩必须有妖物内丹才能落笔……其实不然。吴承恩不用内丹,也可以写出齐天大圣四字。” 麦芒伍点头,表示自己早已知道此事。 “若我师弟真的封了齐天大圣……”青玄笑了笑,又四下端详一番,把后半句话掐住。 青玄此刻终于可以断定,麦芒伍想要留下吴承恩,是出于朝廷考量——不得不防着吴承恩走向李家。 麦芒伍是聪明人,他自然知道青玄的意思。 这番话,说得倒是在理。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如同麦芒伍推测,吴承恩正是当年收服了齐天大圣之人的话,就凭区区镇邪司之中的这些人,又怎么可能困得住他呢? “若是那齐天大圣真的已被彻底收服,我便不用再动这些心思。”麦芒伍将手中的烛台,扔到了棋盘之中;霎时间,火苗便吞没了麦芒伍这几年的心血,将那张碎纸焚于无形:“这些年,我一刻不敢放纵自己,只求积跬步至千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一直惶恐不安……就连皇上也似乎一直很害怕,害怕着某些未知的东西。不过,到底我们恐惧的是什么,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齐天大圣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青玄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道:“话,只能说到这里。否则……” 是的。 齐天大圣已经不在了。若不是麦芒伍今日提及,多少年都没有人再说起这件事。 “说那妖怪不在了,并不准确。”麦芒伍皱皱眉头:“那妖怪并非消失,而是留给了世界另一种奇怪感受。并非是他不在了,而是……大家把他忘了。” “麦芒伍……”青玄已将手中禅杖横了过来;再说下去的话,青玄便不得不动手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甚至于全天下都忘记了什么事情。”麦芒伍并未避让,反而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我甚至连惊天变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大清楚。仿佛关于齐天大圣的所有,都在所有人的脑海里不断一点一滴地消逝。一晃多年,我只知道,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本事不济的书生——还有他的师兄,一个容易被人忘掉的行者;只要三天不见,便会不再记得此人。是的,这个行者,容易被人忘却,再加上他的师弟收妖的本事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这行者便躲在自己师弟的光环之下,一动不动。就像是……” 就像是,这个行者很担心自己会被人记起来一般蹊跷。 雨水骤停,京城上空,传来一声轰隆旱雷。 而青玄禅杖上的一枚玉环,悄无声息地加剧了龟裂。 同一时间,京城内,冷宫。 招魂鸢被扔在一旁,吴承恩手足无措地抱着怀里晕过去的玉兔干着急,呼唤好几声,却没人可以帮手。 吴承恩毫无觉察,他身后的寝宫里,那个一直将面色略微年轻的“玖”包裹其中的冰封棺,周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而表面硬无可摧的坚冰,也已经开始不断龟裂。 第四十五章 祸事 即便吴承恩再粗枝大叶,此刻也发觉了周边的不寻常:冷宫里依旧雪花纷飞,地上却已经有了不少积水。这代表着,在这种温度下,寒冰竟然开始不可思议的融化。 半个时辰前,就在青玄与麦芒伍夜谈的同时,吴承恩成功的潜入了冷宫之中——偏门刚被推开,玉兔便已经伴随着一阵暴风雪,握着冰锥出现在了吴承恩面前。 “只担心你睡下了。”吴承恩忍不住抱着自己的双肘,冻得上牙打下牙,但还是挤出来一个笑脸,将怀中小心藏着的新纸鸢掏了出来。 暴雪很快便停了,看着玉兔脸上的欣喜,显然她心情是不错的。虽然天色已黑,纸鸢——不,那支招魂鸢——还是很快被玉兔熟练的放飞于高空。 吴承恩满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他很心疼眼前这个因为一点点乐趣便欣喜不已的玉兔,却明白自己也仅仅只能做这么多了。思及于此,吴承恩本打算悄悄从原路离去,却想不到玉兔忽然身形一软,晕倒在地。 吴承恩本以为是姑娘家气血两虚,并没在意,稍微一探鼻息才慌了手脚:玉兔这是怎么了,为何好端端的,忽然之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招魂鸢还在空中飘飘荡荡,冷宫里的积水也越来越多,甚至能够倒映出这冰天雪地。抱着玉兔的吴承恩忽然间被一股亮光惊扰,不由自主地回头——冷宫殿内,一股奇异的光芒越来越强。同时,吴承恩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的喘息声越来越明显。 地面的水渍忽然间一阵颤动,紧接着水面几乎沸腾——一只巨大的银色身影从水面上盘旋而出,继而扫视了一眼整个局面——出现的龙影,便是平日里缩在天牢里绝对足不出户的龙王老板! 大殿里的光芒……晕倒的玉兔……以及,那个只会惹祸的、该死的吴承恩…… “祸事了……”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看到吴承恩后老板连抱怨都没有,只是颤抖着嘟囔了一句。紧接着,老板迅速拿定了主意,直接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朝着地上还在恍惚的吴承恩扑了过去。如若平时,吴承恩还有抵抗的能力,奈何现在浑身都几乎结了冰,动作自然慢了太多。 老板一口便将两人吞进口中,继而重重坠在地上。说来也奇,一瞬间那巨大的龙影便化作了阵阵水花,而老板与吴承恩、玉兔都已经消失不见。水面一阵涟漪,不久归于平静。天上的纸鸢没有了主人牵引,摇摇欲坠一番后,终究是掉落在了大殿后面。 紧接着,大殿的木门被人轻轻打开——那一直被冰封于此的玖走了出来。虽然面相比较年轻,但是因为他的头发上落满了白霜,看起来反而有几分苍老。 冷宫之中,再无旁人。 玖漫无目的地走到院中,闲逛几步之后,本能地在玉兔刚刚晕倒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玖原本面无表情,蹲下身子用手一探之后露出了微微笑意:在这寒冷的世界里,似乎只有这里还残存着一丝温暖。 紧接着,玖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继而用左手朝着地面一拍—— 周围的水面再次被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 很快,四面八方,八个举止穿戴一模一样的“玖”,各个闲庭信步,走进了冷宫之中。对比来看,九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一直被冰封着的本体年轻些许,打扮上也略微素一些,不似现在浮夸。 “这些年,辛苦。”玖抬起头,对八个自己说道;然后他摊开了自己的右手,再次朝着地面一拍——另外八个身影即刻化作魂魄,带着多年的历练与见识,满足地融入了唯一的归宿。 最终融合了八个自己的玖,头发多了三四寸长短,脸上也见了棱角。他抬起头,一边将自己的头发束好,一边看着满天星光,自言自语道:“原来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竟然那镇九州也……” 玖步出冷宫,门口半跪着两个一直等候的身影,乃是子囚和太岁。二人自然是被其中一个分身带来,此刻忠心耿耿地候在门外,只待真正的二当家一声吩咐,便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走。”玖并没有什么特别命令,只是亲手关上了身后的冷宫偏门;看来,唯一能令他惦记的,只有玉兔的安危。 “玉兔姐出事了?我进去看看?”太岁略微抬起头,说话时露出了自己稚嫩的虎牙——他的能力,玖最清楚不过。 但是玖只是摇头:“她不在里面。无需担心,爷知道该去找谁算账……” 一边说着,玖一边迈开步子,光明正大的朝着宫殿大门走去。虽然这里地处偏僻,却也还是宫中;没多久,玖毫不避讳的身影便被暗处守卫的大内密探所察觉。只是几人略微一瞧,认出此人乃是二十八宿的二当家,而身边跟着的子囚和太岁也都是京城扬名的硬手,自然是大意不得,不敢贸然出手。 然而,大内素来都是皇上直接执掌。这个时辰,惊扰皇上是万万不得的。很快,正在休息的麓国师,便得到了上述消息。 “从宫内走出去的?”麓国师虽然疲倦,听闻此话后还是立时醒了个透——玖虽然日日纸醉金迷,却一直谨遵圣旨,多年内从未踏足皇宫——毕竟之前那几人之间的爱恨情仇,麓国师也是知晓一二。今日玖突然在此现身,难不成是本体复苏? 迟疑不得,麓国师即刻下令,将神机营调入京城护君;所有大内密探,也悉数蛰伏皇宫之内,暗中守护皇上。 麓国师知道,如果自己的猜测成真,那可就真不好办了…… 明白这个道理的,不仅仅只有麓国师。 麦芒伍刚刚将青玄送出天楼,正待分别之际,旁边院子里的水井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紧接着,这口水井如同喷泉一般喷出无数水流。而保持着龙形的老板便带着吴承恩与玉兔,落在了镇邪司之中。三人身后其他水流因为玉兔的影响熬不住寒冷,已经纷纷变成了冰柱。 老板以这般形态在镇邪司显形,实属罕见;幸好今夜大部分人都已被麦芒伍调走,不至于吓到一些衙门里的下人。 “祸事了。”老板看到面前的麦芒伍后,甩甩自己双鬓上的水渍说道。 麦芒伍只是看了一眼晕过去的玉兔,便已经闪身到了她的跟前,青玄随后跟上。略微探了一下鼻息后,麦芒伍第一次露出了紧张的神色,随即亮出一根银针,搭在了玉兔的手腕上。 探得几声微弱的脉搏后,麦芒伍才长出了一口气:“失魂了。” “说起来,刚才我见到了一盏招魂鸢在她手里。”老板盘起了尾巴,扫了扫不断凝结在自己鼻子上面的冰霜。 “招魂鸢?”此时的吴承恩猛地明白过来,自己又闯祸了。 麦芒伍并无责怪:八成吴承恩也并不知道那东西底细。如此,便简单了。只要取回那招魂鸢,玉兔便会无碍。只是—— 麦芒伍与老板对视了一眼。老板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麦芒伍的猜测。 “青玄,即刻带吴承恩离开京城。”麦芒伍起身,不容置疑地说道。 青玄见麦芒伍神色严肃,知道内有乾坤,也不多言,直接回房间取来了李棠用来传话的那根蒲公英。 “我不能走!玉兔她还……”吴承恩心中有愧,自然不肯在此时离去。 “带她一起走。”出人意料的,麦芒伍忽然如此吩咐道。这话一出,倒是让吴承恩一愣,不晓得麦芒伍这般安排是何目的。 麦芒伍也不解释,只是匆忙上前对青玄嘱咐:“我会尽快派人将那魂鸢送于你,届时你以木为基础,连其肉体魂魄,人便会醒。” 青玄点头,那吴承恩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一阵海浪凭空而起,将三人的身影掀得如有天高,很快便没了踪迹—— 老板甩了甩自己的尾巴,看得出刚才一招正是他的杰作。只不过,送走了吴承恩、玉兔和青玄三人倒是小事,最大的麻烦,八成正在朝着镇邪司而来。 “冤有头债有主。”老板打了个哈欠:“吴承恩带走了玉兔的话……” “一定要让玉兔好起来之后再见玖。否则……”麦芒伍说道,但是听得出这也只是缓兵之计:“只要见不到玉兔,玖一时间便不会乱来。” “如此说来,倒算是吴承恩绑架了玉兔做人质?”老板听到这里不禁皱眉:“老伍啊,你是真嫌你这个徒弟命长吗?” “总比现在就与玖冲突要好。”麦芒伍说着,拍了拍手。很快,清风明月便落在了麦芒伍左右。麦芒伍与二人交代一番,两人面露惊疑;但是下一刻,二人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领命而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老板看着眼前一幕,耸了耸肩膀。 “老板辛苦,回去歇息了吧。”麦芒伍注意到了老板似乎依旧没打算离开,便开口送客。 “走个屁。”老板止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真能一走了之,我早就走了。那玖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哎。早就说么,我就该回我的碧波潭,何苦在这里遭罪……” “老板一番美意,在下心领。咱定然不会牵连老板的。”麦芒伍笑了笑,给予了保证。 老板却只是哼了一声,对于麦芒伍的表态不置可否。 麦芒伍也不多辩解,只是进了天楼换了身外出的衣服。 “去做什么?”老板不明所以。 “去取招魂鸢。老板自便吧。”麦芒伍说着,便朝着衙门大门,不紧不慢地走去。门咿呀一响之后,整个镇邪司再无动静。老板望着麦芒伍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要是你们大当家还在的话……”一边说着,老板一边盘起身子,进而跃进了水井之中。 此时,本该入睡的京城,却被一个面无表情的人紧紧扼住了喉咙。 漆黑的小巷里,玖松开了自己的手;两个蒙着面的大内密探一并倒在了地上。二人虽无性命之忧,双手十指的骨骼却都已粉碎。 如果说鬼市是天下的消息来源,那么京城里最大的消息网,便是国师替皇上多年苦心经营的大内密探了。想要打探京城里的消息,最快的办法,便是从这些无处不在的大内密探下手。 谁说京城安危,只依仗于千里眼、顺风耳二人? 吴承恩,龙王,招魂鸢……一切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其实早就落入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耳目之中。 “吴承恩啊。”玖获知了行凶人的信息后,依旧面无波澜。 很快,子囚和太岁来到了玖的身边;太岁倒是不在意,子囚看到地上两个晕过去的大内密探后,还是略微心有余悸:主子这次闹得,着实有些大。这些人乃是皇上直属,偷偷杀掉便也罢了,为何偏要留其性命?倒不如…… 想到这里,子囚的袖口略微一松,垂下一根锁链。 “找到了?”玖仿佛无意间开口,打断了子囚的心思。 “刚走,不远。”子囚即刻回应道。 夜晚的京城,可以说就是玖的天下。任何一个夜夜笙歌的风流场所,皆是玖的据点,子囚和太岁打探消息自然容易。很快,风声便从那些刚刚换了班的守城将士身上搜刮了上来: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正是刻意绕了远路,从距离镇邪司最远的东城门出了城。 人,终究是已经走了。这一点倒是没有出乎玖的意料。那罪魁祸首逃出了京城,正好暗合玖的心意:毕竟在京城里动手,还是略显招摇。只要离了京城,反而容易动手。 “去追。”玖在原地说道。 太岁和子囚略微一愣——自己主子的脾气,他俩大致是了解的。如此大事,玖却不打算亲力亲为? 显然,玖明白二人心思:“爷还要去见一个朋友……” 剩下的事情无需多说,玖转过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反向而行。而子囚和太岁便点头,转而向东追了出去。 一路上,子囚不断向前抛出锁链,继而手脚一并发力,速度奇快无比。而太岁显然不善于赶路,只是蹲伏在子囚肩上,四下寻望。主子刚刚归来,这一仗,自然只能胜,不能败。 不到半个时辰,太岁轻轻拍了拍子囚头上的囚牢——子囚抬头,半里之外,那一黑一白两个仓促的身影,落入眼中。 没有丝毫迟疑,子囚手上加了一把力气,一跃而上,带着铺天盖地的黑色锁链,坠在了那两个身影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果然,此二人,正是刚刚被老板送离京城的青玄同吴承恩!二人见得子囚和太岁,知道来者不善,即刻摆出迎敌姿势。 “你们怎么找到的?”吴承恩惊慌之余,似乎非常不解——哪怕二人出城门时露了行踪,但是自打离了京城,二人一直都是走小路、避大路,屏息前行。为何太岁与这子囚,竟能在这茫茫夜色之中准确追寻二人? “自作聪明。”太岁虽没正面解答,却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面露得意——你以为自己来无影去无踪?可知你们兜着圈子留下的气味,早就成了最好的路标! 诚然,为了甩开追兵,青玄带路时还特意绕了不少野路。但是现在看来,这纯属失策——若是带着吴承恩直线奔离,说不定还能逃躲得远一些。 子囚倒不啰嗦,只是轻轻抬手,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那顶囚牢之门拨开。 “是啊……”吴承恩忽然间笑了笑,随即抬手,在自己脸上一抹—— “自作聪明。” 子囚和太岁顿感惊讶。因为面前的声音,顷刻间已经变了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他俩非常熟悉的人…… 黑白衣物卸去,夜色里突兀地只剩下了清风和明月。 “瘸子,和……骗子。”子囚在衙门多年,多少听过二人本事。只是没想到,这骗子竟然如此深藏不露,甘于落人下风!太岁更是惊讶:难不成,骗子的本事,连气味都可以伪装成他人? 骗子只是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丝毫没在意气氛变得越来越肃杀。要不是瘸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肩膀,恐怕骗子真要笑死。 “那么,你们找我俩何事?”骗子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朝着子囚和太岁轻松地问道:“本想着变了装,同我兄弟出去找地方赌几把,没想到还是被两位抓了个正着。要不然,两位就当没见过我们,咱们就此别过?” 很明显,骗子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子囚袖口中已经垂下了铁链;而太岁,也已经四肢着地。 “真要动手么?别啊,我俩……只是跑腿,并不善于打斗。”骗子看到这般光景语气一慌,似乎还想周旋一番:“况且,咱们双方的两位主子素来交好,咱们又何苦这么认真搏命呢?” “你嘴里,从没实话。”子囚这一句话,已经听不出平日嗓音,却仿佛是在深渊中的嚎叫——他双手未动,只是朝着骗子的方向瞄了一眼—— “咣当”一声脆响。 骗子在自己面前抬起右手,猛然攥住了什么——只是,手心内却是空空如也。随着手心的伤口缓缓流出鲜血,这才勾勒出了一根铁链的轮廓。 这竟是一根完全看不到的铁链!这一击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划破,可谓无影无形!若不是骗子抬手拦住,现在他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动手。”骗子终是开了口——这一战,哪怕自己认怂,也真的避无可避。 是的,骗子的嘴里,从没有过实话。 比如说自己不能打,比如说…… 今夜的京城,虽说戒备森严,来回路上却不见任何巡逻的官兵身影。似乎所有人都在有意避开某些事情。 麦芒伍已经奔赴在前往冷宫的路上——他似乎并不像之前说得那般着急,平静的脚步声,在夜色下能传出去好远。 距离皇宫大门还有三里路左右,麦芒伍忽然收住了自己的步伐,站在了大路正中。 只因为,朦胧之中,对面走来了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玖并没有任何反应,即便看到前面站着的麦芒伍,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前行,直到与麦芒伍近在咫尺。二人目光,却又彼此飘散,似乎都不愿去看对方第一眼。 “玉兔一事……”麦芒伍在玖面前,终是踌躇开口。 “只是爷与你徒弟之间的一点小误会罢了,与你无干。”玖倒是轻松,似乎并不打算追究。 “无心之失,还能补救。”麦芒伍继续抱着一线希望说道。 “信你。”玖听到这里,倒是开心:“那么,你便去补救。爷去杀了他,咱们互不耽误,最好。” 意料之中的寸步不让。 麦芒伍叹口气,虽然早有准备,却终是走到了这么一步:“玉兔,已经被人带走了。若你还想见她一面,便不要再对吴承恩下手。” “威胁我?”玖笑了笑,随即高抬双手:“好,受用。你自然知晓我的软肋,这一步毫无破绽。那么我和吴承恩的恩怨,以后再提也不迟。而眼下……” 言语间,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麦芒伍的身上。 “许久不见,你倒是一点没变。”麦芒伍抬起头,看着那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开口说道。 “嗯。许久不见,你倒是老了。”玖笑了笑;月光下,麦芒伍似乎满头银发,也难怪玖会如此调侃:“看来事无巨细,你都事必躬亲,带领二十八宿果然辛苦。大当家当年说得对,爷还真不是这块料。” “镇邪司乃是朝廷栋梁,身为管事,自然鞠躬尽瘁。”麦芒伍答得,不免生硬。 “咱二十八宿岂止栋梁,各个都能顶天立地。”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此话不假。”麦芒伍点头:“镇邪司这些年确是出了不少后起之秀,称得上名动天下。” “名动天下的,是咱二十八宿。”玖终是收了笑容。 “镇?邪?司。” 麦芒伍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却一字一句说得坚定。 “皇帝的狗……”玖的眼神已经毫无感情,言语间,已经横着比出了两根手指置于自己胸前。 而麦芒伍也已经摊开了手心,亮出银针。他抬头望去,夜色熟悉得如同几年前一样,温柔之中暗藏杀机。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当年没有那场惊天变,今天自己也不至于同唯一的挚友走到这一步吧…… 如果那样的话,该多好…… 第四十六章 殊途同归 京城百里之外,净通寺小径的路口。 无数六翅乌鸦栖息在附近的枝头,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大地。 “滚。”血菩萨抬起手,只对着面前的几人说了这一个字。面前的几人均是兵器在手,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而周围蛰伏的六翅乌鸦,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蜂拥而上、迫不及待将敌人撕个粉碎。 只是因为,眼下挡在主人面前的,皆是同门手足——二十八宿。气味如此熟悉,一时间这些飞禽拿不定主意,只能等待着自己主人的下一步指示。 “二当家与管事叙旧谈事,咱们不必叨扰吧。”其中一人回头望向京城,语气平静。一番话,暗示此乃衙门的高层事务,其余人无权干涉。按照麦芒伍的吩咐,他们今夜要在京城周边巡视,天亮了才可进城。 血菩萨不再多说,抬臂一指——众乌鸦毫不迟疑,纷纷振翅而起,朝着那些朝夕相处的同门杀去。那翅膀扇动的声音,连成一片足以媲美海啸的声响。听得出,血菩萨没有留手的意思。 眼前几人似乎没想到血菩萨竟然一出手就是杀招,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这黑色的海洋所吞没。不过那些六翅乌鸦奔向目标后尽力撕咬,却惊觉扑了个空——几人早就不在原地了。 同时,一把锋利的鸳鸯刀已经从血菩萨背后贯穿了他的肉身,继而刀身层层绽放,硬生生将伤口撕成了一个大洞——此人正是刚才答话的二十八宿,眼见自己得手,他抬头一声冷笑。 心脏位置中了致命伤的血菩萨略一低头,整个肉身便化作了无数乌鸦四散逃去。此乃障眼法,而血菩萨的真身,早就逃向空中,他不想动手,只想要尽快抵达京城。 “我说过了,咱们无权干涉。”那用鸳鸯刀的二十八宿,嗓音忽然间在空中的血菩萨耳边响起;血菩萨一皱眉,抬手便朝着身后挥去。两三只栖息在血菩萨肩头的六翅乌鸦登时化作血水,顺着血菩萨用力的方向泼了出去。 果然,背后的二十八宿不知何时已经杀到了血菩萨身后;看到血菩萨动手,他本能地抬手护住胸前要害,没想到却是被红血泼了个清透,脸上更是鲜血淋漓。待到他再一睁眼,眼前已无天地,只剩下了不断朝着自己冲杀而来的六翅乌鸦。 然而仔细一看,便会发觉眼前的乌鸦海异样的鸦雀无声,很容易发觉其实它们并无本体。但是,即便知道这只是血水造成的幻术,他也只能本能地挥舞着手中兵器,横七竖八抵挡着不存在的攻击。 遗憾的是,血菩萨即便甩开了这个敌手,却还是被其他几个二十八宿拦住,不得不落向地面。 “再说一次,二当家和管事之间的恩怨。咱们只是外人,不便参与。”另一个二十八宿靠在树边,不紧不慢重复了刚才的话,寸步不让。 “二十八宿皆是手足,什么外人!”血菩萨怒视着面前之人,知道他们是故意拖延,便张口怒喝:“再拖下去,会死人的!” “既是手足,咱们担心什么。”那人虽然嘴硬,却终究避开了血菩萨的目光——毕竟加入二十八宿有些年头,伍大人和二当家之间的事情他也知晓不少。看得出,他们也知道京城里现在发生的事情,后果一定很严重。只是…… 这么多年了。 曾经天下扬名的二十八宿,一直蜷缩在镇邪司三个大字之下。哪怕那麦芒伍苦心经营,朝廷却依旧处处拿捏。这些年,受那三国师的气难道还少? 想当初麦芒伍那股子仗剑天涯的傲气,全都散尽了么? 别的,都还可以看在麦芒伍的面子上忍辱负重。但是…… 放走了执金吾一事,对于跟对方有着血海深仇的老二十八宿来说,绝对非同小可。 “若是当年由二当家掌权的话……”靠在树边的二十八宿仿佛自言自语,嘴中却终究说出一句可轻可重的“心里话”。旁边的其他人皆不做声,仿若默认。 血菩萨没有搭话。良久,他才发出一声苦笑。 “是不是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诸位才肯让路?”血菩萨刚才已经处处留手,虚招尽发,尽量小心不要伤及自己昔日手足。 二十八宿不可内斗,这可是麦芒伍当初立下的规矩。 但面前几人,只是各自亮出了手中兵器摆好架势,算作回答。 血菩萨暗暗咬牙,抬手虚握,仿佛攥住了什么东西一般用尽力气;几个二十八宿看得清清楚楚,血菩萨手中凝着的漩涡绝非一般真气,反而有几分妖气的影子。紧接着,血菩萨的后背上血脉逆流,枯黑的皮肤开始不规则的巨幅凸起,进而迸发出了两根半丈长短、带着血色的乌鸦翅膀。只是这翅膀并非羽翼,反而是一根一根乌鸦爪子拼凑而成,细看之下更是丑陋不堪。 还未等对面的二十八宿看个仔细,血菩萨巨大的身影已经杀气四溢,与周围的漆黑融为了一体。 虽然血菩萨就站在眼前,在他们视线所及的地方,但几个二十八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那种感觉,就仿佛血菩萨无处不在。 恰在此时,一阵耀眼的光芒,在几人背后骤然亮起——几人匆忙回身,连血菩萨也不禁抬头望了一眼——众人发觉,光芒的来源,竟是京城。 血菩萨背后的翅膀,渐渐回缩。杀气仿佛被光芒冲淡,留下的,只有仿佛老了十岁的血菩萨。 “……老伍……” 今日传达天鼎平安签的锦衣卫本正靠在寺院门口打着瞌睡,悠扬的诵经声仿佛预示了平静。按理来说时辰还早,打个盹倒也不碍事。只是天色忽然间大亮,这锦衣卫才睡眼惺忪地醒了盹,准备进去接平安签了。 只是略微回神后,这锦衣卫才察觉到事情不妥:怎么回事?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这番话并非比喻,而是真的——如同太阳般的光辉,真的是从正西方乍现! 寺里的僧人们也纷纷停止了诵经,涌到窗口,看着这番京城方向呈现的千古奇观。 京城,无人的街道。 麦芒伍手心全开,根根银针攒足了真气,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冲上了云霄,如若破晓。 光芒越盛,越是将对面的玖身后的影子投射地更加巨大。 “与那卷帘一战伤了元气,知道自己耐力不足,所以想速战速决?”玖看着面前毫无破绽的麦芒伍,并不急于攻过去:“不急,爷有的是时间。咱们俩,好好叙叙旧。” 麦芒伍却知道,自己是绝对耗不下去——不仅仅是被玖说中了自己的弱点,而且——玉兔,也等不得太久。 惊天变,改变了太多太多人的人生轨迹。 那一夜,麦芒伍见识到了那齐天大圣压倒性的实力,当即便下了决心:为了天下苍生,绝不可让那魔物再现于世间!正因如此,镇邪司势必应当用心经营,网罗人才,在朝廷的房檐下肩负起保护万民之责。 那一夜,玖同样目睹了齐天大圣毁天灭地之下自己的前辈和手足纷纷丧命的一幕。而他自己,只是侥幸存活。面对强者,他只剩苍茫无力。而那一刻,他也同样下了一个不可改变的决心:寻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魔物…… 然后——报仇,雪恨。 正因如此,二十八宿自然应当苦心修炼,遇强则强,直到天下第一! 两个人,两份心,两个都没有错的念头。 只是这一念之差,便能让曾经的形影不离,变为形同陌路、分道扬镳。 天空正中,仿佛有另一个太阳骤然辐照京城。着实,麦芒伍多年鞠躬尽瘁,绝称得上是撑起朝廷天下的另一枚天日。 “咱乃镇邪司?二十八宿管事。”麦芒伍的脸庞,在银针照耀下熠熠生辉,如有天威:“玖灵元圣,让路。” “爷乃是二十八宿?二当家!”玖比在胸前的双指,始终没有放下:“昂日星君,你算什么身份!你就是一只朝廷的……” “天?晷。”两个字,淡淡而出。 随着麦芒伍一指,凝在天空的光芒,仿如瀑布一般朝着目标倾泻而下,无招无形。与卷帘一战不同,这股光芒似有灵性,没有扩散一丝一毫,似是一根将要贯穿整个京城的银针一样无比凌厉。 玖终于抬起手,以两指瞄向了袭来的光芒。麦芒伍终是迟疑,面罩下的嘴唇一抖,想要吐出一个“躲”字。 “沉睡多年,谢你教我点穴。”玖略微一笑,表情却不自然:“怎么样,也不能叫你失望不是?这一招爷在梦中演练好久,今日,才终于想到了一个配得上的名字。麦芒伍,看好了……” 玖避也不避,投身迎向从天而降的光海—— “破天!” 只听得一声锐响,足以惊醒京城内的所有人。只是待到这些寻常百姓睁开眼后,光芒已经陨落。 京城里,已经恢复了黎明前的天色。大街上,已经空无人影,地面上只留下了三丈大小的一片龟裂。 一个时辰后。镇邪司衙门。 有人推门而入,面色不爽。进来的,正是子囚与太岁。看二人表情,可以肯定与那骗子瘸子交手并没有占到便宜。而衙门的天楼门口,坐在地上喘息休息的人,却是衣衫破损的玖。 子囚与太岁面面相觑:许久没有见到自己主子这般狼狈了。 “没追到吗?”玖看到二人后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笑了笑,却并未在意。 那骗子和瘸子,一直甘心跟随麦芒伍行事,从不显山露水,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四人死斗一番,皆是下了死手,谁先倒下都不意外。只是京城光芒一起,瘸子和骗子二人便再也无心恋战,那骗子抖了个虚招,带着瘸子躲进了山林。 “并无所谓,想来那吴承恩也是麦芒伍的徒弟,自然是不会伤了玉兔。”玖说着,想要摆摆手,却险些跌倒。 子囚这才看到,玖的右胳膊连同半个身子,都由内而外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动作僵硬不堪。太岁立刻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张开嘴露出虎牙,便朝着玖的胳膊一咬。 很快,金色的光芒,逐渐散去。 刚才那番较量,如果一直纠缠下去,胜负真未可知。要不是中途杀出来的那三个出人意料的程咬金“劝架”,说不定自己便会…… “爷从未小看他。果然啊……”玖脸上的表情,逐渐轻松,抬头望着天边,感叹一句:“身为二十八宿的管事,实至名归,没有丢咱的脸。” 这番话一出,子囚和太岁便不敢再问主子输赢。 接近午时,距此近百里之外,京城远郊边界。 吴承恩和青玄正在路边刚刚出摊的一家茶水铺略作休息。玉兔一直被吴承恩抱在怀中,旁人看来,也只道这位寒瘦的小娘子还未睡醒。 早上时分,远远看到京城异样光芒时,吴承恩本打算即刻掉头回京城。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要那二当家寻麦芒伍的麻烦。但是青玄却没有赞成,只是领着吴承恩继续赶路。 眼下,二人总算是离了京城地面。虽说并无追兵,情况却也不大乐观:玉兔的气息,真的是越来越弱。 恐怕玉兔的状况并不如麦芒伍预计的轻松。那招魂鸢若是再不送来,吴承恩便会铸成大错。 正在吴承恩手足无措之际,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店家,麻烦一杯茶水解渴。” 吴承恩还未回头,脸上便已经涌出了笑容——果然,身后手里握着招魂鸢笔直站着的,正是风尘仆仆的麦芒伍。看到这一幕,青玄才长出了一口气——看来,麦芒伍还是赢过了那二当家。 一杯茶下了肚,麦芒伍擦了擦嘴,将招魂鸢递给了青玄:“正午时分,施法救人。不然玉兔体寒,可能会抵冲你的真气。” 青玄接过纸鸢,忽然一愣,满脸惊疑地看了一眼麦芒伍。 麦芒伍却是从容,以眼神暗示青玄不要多说。 “那,我们一会儿便随您回去?”吴承恩见得问题解决,心下觉得倒不是必须要现在去李家一趟了。并非吴承恩不惦记李棠和哮天,只是路途遥远,玉兔的身子未必吃得住这一路疾苦。 麦芒伍却摇头拒绝:“既然已经出发,便一路去了。今次水陆大会,可以让你眼界大增。有此机会历练一番,何必在京城坐井底之蛙?而且……” 说着,麦芒伍瞥了一眼玉兔——能让她从那巴掌大小的冷宫出来走走,多少也是好事。 听到这里,吴承恩也不由点了点头。 吴承恩现在是由衷佩服麦芒伍,因为他知道二当家绝非善茬,能够与之交锋后全身而退,的确不容小觑。而且,只要听得麦芒伍渐渐平稳的呼吸,便知道他此刻绝非刻意逞强,而是真的并无大碍。 能压制住其他二十八宿,做了这么多年的镇邪司管事,麦芒伍的本事名不虚传。 “伍大人厉害啊……”吴承恩心下轻松,绷着的弦总算是松了下来,忍不住上下打量;麦芒伍虽无外伤,气息却有一丝不稳。看得出,麦芒伍赢得也是不易。 麦芒伍只是摆手笑笑,嘱咐二人赶紧找个僻静处救了玉兔,千万不要在这种路边野店引人注意;自己连夜赶路,休息片刻,便也要起身回京了。 吴承恩急忙点头称是,就要转身离去。 “吴承恩。”麦芒伍忽然开口,引得吴承恩留步:“要记得我这半年对你的栽培。无论如何,千万不要丢了我的脸。” “那是自然。”吴承恩点头,似乎信心满满,抱起玉兔便走出了茶摊。而青玄却一步三回头,终是双手抱拳。 麦芒伍笑了笑,挥手示意青玄赶快离去。 走出了大概两三里地,正好已是正午时分。青玄祭起那招魂幡,同时握住玉兔命门,启用五行之力。很快,那招魂幡散出一阵寒气,便立时枯萎。而玉兔的脸上,渐渐回了血色。略微休息之后,玉兔便睁开了眼睛。 三人简单交流一番,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吴承恩诚恳道歉。玉兔却并无计较,只是对于三人一并去李家这件事略微忐忑。虽说皇上从未传召,宫里也把玉兔当做一个死人,但是自己的身份怎么也是妃子——突然离了冷宫,要是皇上怪罪下来…… 吴承恩倒觉得并无所谓。那冷宫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借此机会,带玉兔姑娘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所以吴承恩极力劝解。 而且,吴承恩一再强调,这也是麦芒伍的安排。 一来二去,终是让玉兔放下了心结,点头答应。 “说起来,伍大人就在附近,要不要去道别一声?”吴承恩忽然提议道。 “不必去了。”青玄已经收好念珠,朝着蒲公英指引的方向准备上路:“又不是不回京城,个把月后就能再见。” “倒也是。”吴承恩想到这里,点了点头,随即伸手扶了一把玉兔,随着青玄的身影去了。 半个时辰过去,茶摊。 店老板拎着水壶,准备给坐在店里的那位贵客添茶——看麦芒伍的穿戴,便知其是达官贵人。虽然他只是一谓喝茶,并不点别的吃食,店老板虽然心有抱怨,却也不敢怠慢。 谁想到,进了店里后,并无麦芒伍—— 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浑身鲜血淋漓之人。浑身是伤也就罢了;最可怖的,乃是他胸口一处贯穿深伤,任凭华佗再世,也是没救了。 坐在这里握着茶杯的,正是骗子。 而店门后墙,传来了一阵悉索的响动,似是哭声。 骗子的眼皮,已经快要撑不住,有渐渐合上的趋势。但是他的动作举止,却依旧如同平日里的麦芒伍一样。忽然,他一个机灵,似乎回神,便又喝了一口茶水,对着空气说道:“刚才怎么样?” 外面的窃哭声生硬一止,瘸子已经一脸笑容走进了茶摊,坐在了骗子面前,轻松答道:“毫无破绽。除了那青玄接触你后有所察觉,吴承恩全然被你骗了。我去看过了,他们已经安心走了,不会再来这里。” “那自然。”骗子不免得意,却有些喘息:“连他都骗不了,我不就白混了。” 瘸子笑了,应承道:“知道你素来讨厌吴承恩。当时伍大人让咱们作为书童监视他,你还闹了脾气。没想到,你倒是甘愿做那吴承恩的替身,与我引开二当家的人。” “其实,我是嫉妒罢了。”骗子撇撇嘴,仿佛被人戳破了心事:“我恨自己不成材,也恨那吴承恩竟得伍大人闭门栽培……咱七子,也没这待遇啊。他一个……穷书生,何德何能受此恩宠……不甘心,不甘心啊……” “等咱们回去,伍大人医好了你,你再当面抱怨不迟。回来你加入了二十八宿,便能与吴公子平起平坐了。”瘸子只是摇头,不想听这些闲话:“走吧,他们走了,咱们也即刻上路,回家。” “……谁想入什么……二十八宿。都是……虚名,能在……伍大人手下……便一生无憾了。”骗子说着,嘿嘿笑了:“倒是……你一路上背我过来,着实辛苦……歇息歇息再走……也不迟的……” “不辛苦。”瘸子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抬起后与骗子碰杯,看着骗子胸前的伤口:“是我大意,才叫你替我挡了那王八蛋这一招。大恩不言谢,我现在以茶代酒。等你好了,咱们再醉他个痛快。” “好……到时候,你……请客……”骗子的眼睛,似乎快要睁不开了:“咱们七子,总算……没丢……伍大人的脸。说一句、实话,我刚刚、刚刚还担心,伍大人……留给我的、任务,最后……无法……完成。幸好……瘸子啊,速速回京,替我、照顾好……伍……” 举着的杯子,终究是没有喝下去。骗子定在原地,疼得哼了最后一声,脸上却只剩下心满意足。 瘸子举起自己手中的杯子,将滚烫的茶水连同自己的泪流满面,一饮而尽。 “老板,结账吧。” 时辰不早,我要与我兄弟…… 回家了。 第四十七章 波澜 京城的一番变故,很快便被朝廷封锁了消息。只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镇邪司内斗”一事,便已经在世间的各个角落肆意流传开来。 哪怕两个二十八宿互相交手都是大家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更何况麦芒伍和玖又都是在这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硬手,身份也是特殊,可谓皆是执掌牛耳之人——二人相争,自然是逃不过众人的种种猜测。 有人说,那玖一向飞扬跋扈,麦芒伍身为管事执行了家法,废了昔日同门的一身本领,只留了他半条命等死。 也有人说,麦芒伍是被玖勾结了三国师所截杀,人已经灰飞烟灭,不在世上了。 只是这件事发生突然,颇有些没头没尾。二十八宿这些年在麦芒伍的统领下,虽然称不上如同执金吾一般的众志成城铁石一块,却也万不至于互相拔刀相向。 然世间定律,盛极必反。 半年前二十八宿在京城击杀了卷帘之后,地位可谓一时无两,风头更是远远盖过了平日里让人谈虎色变的执金吾。 有人说,二虎相争是为了夺权;也有人说,两人一决生死只是为了争夺一张水陆大会的请帖。总之,外面的谣言可谓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说,众人已经统一出了唯一不变的结论:一向巍然屹立的二十八宿,这次肯定是倒了。 最快蔓延这个风声的地界,便是距离京城不过咫尺的鬼市。 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妖怪与武夫,纷纷交头接耳,兴奋地谈论着玖与麦芒伍之间的这场恩怨。虽然大家都是道听途说,但是几杯酒下了肚,嘴里面便滔滔不绝编造出了一系列战斗细节,仿佛这些人都亲眼看到了这场厮杀。甚至,已经有七八个人都信誓旦旦表示亲眼见过了那麦芒伍的尸首——众人一开始觉得不信,后来一想,自那一战后麦芒伍便失去了踪影,说不定真的已经碎在了京城里。 当然了,对这些人来说,能亲历一番二十八宿两个领军人物的对战,绝对是一件颇有面子的事情。 只是,很快鬼市里便不再敢有人提及于此。原因很简单:金角银角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张旗鼓处决了四五个造谣之徒。而整个桃花源,也被勒令万不可传谣。 有云:天下消息出鬼市。这个赞誉,乃是前任老板多年经营才有的赞誉,也是铜雀相当珍惜的一块金字招牌;镇邪司一事还未有答案,总不能以后让人觉得,“天下谣言出鬼市”吧? 更何况,一群匹夫倒是无牵无挂,在鬼市瞎说八道一番,就会散了。但要是等到二十八宿闻听了此言,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要来鬼市里闹一闹的。麦芒伍可以倒,二十八宿却会用行动纠正所有人的认知。 买卖嘛,讲究一个和气生财;玖那个脾气要是动了怒,咱这芝麻大小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所以,铜雀才下了这道命令,意图将鬼市从漩涡的中心抽身而出,力求中立。 只不过,消息散得很快。天南海北,都在念叨着这场厮杀,以及那句“二十八宿这次肯定倒了”。 “二十八宿倒了?怎么可能呢。”一家繁华的酒庄里,李晋喝了口酒,听着旁边桌子几个面相凶狠之徒的滔滔言论,忍不住一声冷笑:他内心深信不疑,有那麦芒伍在,二十八宿怎么可能垮台。 倒是面前坐着的大器一直在拼命胡吃海塞,并没有理会李晋刚才的话题,反而压低了声音:“抓紧闭嘴吃点吧,一会儿店家发现咱没银子,肯定要吃一顿打的。肚里没食儿,怎么扛得住。” 这个酒庄,距离“李家”地界不足百里。如果按照李晋和大器的平日脚程,二人早就该回到李家复命了。至于为什么耽误了这么久,自然又是逃不开大器好赌的干系,一路上只要是遇到赌场便要留步。其实大器身上早就没了银子,只能挤在人群中听听筛盅的动静,过过干瘾罢了。 李晋动了筷子,只是背后的呱噪声越来越大;那几个酒徒显然是已经喝高,嘴里面放肆的话不断升级,甚至已经有了要趁机杀奔京城、根除二十八宿的言语。 这倒不大令人意外,毕竟二十八宿这些年在外结仇不少。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李晋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虽然后面几人嚣张,李晋却并不想再招惹什么是非。 “二十八宿的事儿,与你何干?”大器酒足饭饱,身子悠闲地靠后,打了个饱隔,不大明白为什么李晋如此在意。对于二十八宿,大器可是素无好感的。 后面突然一阵哄堂大笑,李晋和大器同时回头张望——原来是其中一个醉汉比划着手中的宝剑,模仿着麦芒伍手持银针的姿态。只是他连站都站不稳,夸张的动作显然是在故意逗人发笑。最后他将那宝剑朝着半空一抛,继而狼狈避开,险些扎到自己。 一声一声“裁缝伍”被不断喊出。这个外号早已有之,就是为了恶心那用针的麦芒伍,暗指他颇为娘们儿兮兮。只不过,是否有人当面这么侮辱过脾气温顺的伍太医,就不得而知了。 这滑稽的一幕,连大器都忍不住笑得拍手——紧接着,大器抬起一脚,自下而上掀翻了自己面前的桌子,面露凶色。 “人家二十八宿的事儿,与你们这帮爬虫何干?”大器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刚才抛剑耍乐的醉汉逼去。那几人显然见过世面,同样掀翻了桌子,一个一个兵器出鞘,严阵以待。 领头的醉汉是个独眼龙,脸上戴着一个雕花面罩,手里握着一把南瓜大小的钉刺银锤。只见他将兵器在手心里把玩几下,一个闪身已经站到了大器面前:“朋友,喝醉了?我手里的这把兵器,能帮你醒酒吗?” 他的表情极度自信,料想对方见到自己标志性的兵器,便该即刻叩头认错了。 身后的其他几个恶汉,顿时面露得意——李晋抬眼,凭着兵器认出了此人乃是百岭山的山大王,那个谁来着……总之就是那一片的妖怪吧。反正他应该隶属于狮驼国三雄旗下,也算是有些名气。 狮驼国的人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三雄已经在前来水陆大会的路上了。 大器并不搭话,只是摊开左手,抛玩着一枚骰子。 百岭山的几人开始还未在意,但是细细看了那骰子后,纷纷面露惧色,一个接一个偃旗息鼓收了兵器。 执金吾的赌鬼大器——这名号可不是闹着玩的。 唯一进退两难的,只剩下了那正在与大器僵持的山大王了。 “李家的人吗,那便真是误会了。”这山大王完全没了刚才的威风,一番下台阶的话说得也是口干舌燥。 骰子已经落在了大器手里,他低头一看,花色只是一个“一点”。 大器攥住了骰子,露了个笑——众人还未反应,却见那山大王人已经横着飞了出去,撞破石墙倒在了外面的街上。而他脸上唯一剩下的那只眼,乌青得异常严重,看起来像是被人打了十几拳的样子。 大器上前几步,走到了刚才那山大王站立的位置——山大王银锤早已脱手,砸在地上。大器俯身,捡起这兵器后用手指弹了弹,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回来。 店老板正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大器却已将那银锤放在了桌子上:“结账,找钱。虽是镀银的,刮下来也有个三四十斤吧?” 一行人见自己头领被击倒,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拼个你死我活——外面,那山大王已经揉着自己面部的伤口站了起来,狂呼“住手”——若是事情到此为止便也罢了;自己下面的人真要对着大器出手,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 袭击执金吾,还是两个一起?这可真是活够了。他们既然二人成行,自然并非出来消遣,而是在执行李家的任务。这山大王心里想得清楚:即便自己这边占理,三雄也未必会出头保住自己这么一个小喽啰。 倒不如,认个倒霉,吃点亏作数。 于是一众凶人,只得看着那大器领了掌柜找回的散碎银子后,满脸欣喜地与李晋一并扬长而去;倒不过,方向依旧没有朝着李家,反而像是附近的一个赌铺。 “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几个手下虽然满手是汗,却依旧不大甘心。 “嗯。”山大王在下人面前丢了颜面,却依旧信心满满:“咱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坏了大王的计划。放心吧,这个仇,很快就能报的。掌柜的,上酒!还有,把那兵器还我,我另给你银子……” 不过,这用银锤的山大王还是有些疑惑:麦芒伍这件事跟他执金吾何干?二十八宿倒了,他们不应该高兴得跟着自己一起起哄才是吗? 想不通啊。 “稀客,竟然是你来了南疆。”正在钓鱼的奎木狼听得身后一阵突兀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却随即收了手中的钓竿。在一旁依偎着自己相公的百花羞愣了愣,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着执金吾制服,笨拙地攀爬上了这垂钓的水洼。虽然这山丘不过十来丈高低,老者爬上来之后还是气喘吁吁,口中不住嘟囔着岁月不饶人。 百花羞看清此人面容后,不由得吃了一惊。 怪不得整整一个时辰也没有鱼儿上钩;此人出现在南疆,恐怕稍有灵性的飞禽走兽都已经避难去了。 奎木狼已经用手探握住了放在一旁的狼牙棒,同时对百花羞轻松说道:“你先回去,多煮一个人的饭菜等我便好。” 百花羞心里一百个担心,却也知道自己留在此地反而让夫君分心,只得起身,收拾了那还空空如也的鱼篓,与那老者擦肩而过。那老者本是俯身喘息,与百花羞擦肩的一刹那却忽然站直了身子,手也探了出去——奎木狼心下惊怒,挥起狼牙棒便朝着对方的脑瓜子砸去——方圆里许的花草,都被这兵器划破空气卷起的飓风吹得东倒西歪。 咣当一声。 “百花姑娘,一点锦绸面料,留着做几身新衣裳。”老者并未袭击百花羞,只是在百花羞鱼篓中放进了一匹绕着金线的缎子:“毕竟我也算是娘家人嘛……” 另一边,这老者只是抬着左手,便赤手空拳地握住了奎木狼手中砸下的兵器,阻挡住了刚才排山倒海的一击。 奎木狼大意不得。但是老者依旧未曾转向于他,只是看着那百花羞谢过礼物之后一步三回头下了山坡,才松开了握在手里的狼牙棒。 “有事?”看这老者送完东西还不离开,奎木狼便开口问道。 “久困南疆,可能你还不知道。”老者说着,便席地而坐:“我今儿来,是给你带一个好消息:外面都说,二十八宿倒了。” “不可能。”奎木狼脱口而出,只觉可笑。 “我在想啊……”那老者倒是不急不躁,只是捋了捋自己的白胡须后捶着自己的老腰,自顾自说道:“百花羞既然是小姐的远房亲戚,你呢,便也算是我李家的入门女婿。以前各为其主倒也罢了,现在那麦芒伍出了事,你倒不如干脆入了我执金吾,为家主效忠……至于那卷帘小儿留在你身上的伤,咱李家也不是没有办法。” “怎得,你们执金吾已经死得没人了吗?”听到这老者提及麦芒伍,奎木狼咬牙切齿反口挖苦。这算什么消息,一番道听途说便敢来他面前游说? 骂归骂,奎木狼心中也不免有了一丝不安:算起日子,这几天便是京城回给自己书信的时日,麦芒伍从未拖延,为何这一次的书信却迟迟未到? “怎么会呢。”老者似乎惊讶于奎木狼如此反应,倒是一番感叹:“得益于那老伍性子好,执掌了二十八宿后休养生息,这些年咱们两家总算是没有年年死斗,大家都图个长命百岁。只不过嘛,此次水陆大会,执金吾怕也会损兵折将,我也得早作打算。而且,毕竟是年轻人的时代嘛……前几代的恩怨,就交给下一代的二十八宿和执金吾解决吧。像我这种老头,老胳膊老腿的,总是霸着这个位置也不好啊。能在这个位置活这么久,人便娇惯了,便开始不切实际地想要一个善终。我想,你也希望与百花羞平安一世吧?既然有恩于你的麦芒伍已经不在了,倒不如……” 说着,老者迷离地瞥了一眼奎木狼,似是抱有很高的期待。 这番真挚,反而让奎木狼慌乱了些许:难道,麦芒伍真的出事了? “镇邪司不会倒。”思来想去,奎木狼最终说出口的,还是这句话:“如果麦芒伍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反而更该留下,辅佐他的徒弟将二十八宿重振而起。” “哦?他还有徒弟?”老者听到这里,倒是稀奇,脱口而出后又忍不住频频点头:“也是,是该早做打算。不然不知自己何时死于非命,岂不是在这世间烟消云散?不过,说到底……那七子小儿里面,是他们哪个继承衣钵了?” 奎木狼知道对方虽然说话难听,却绝不是有心挖苦,便答道:“那徒弟并非七子。” “那最好。”老者点头,一脸喜色:“他们虽有资质,难耐平平,要是拜了麦芒伍为师,倒是可惜了小伍的一身本事和胸襟。如若如此,下一代执金吾岂不是不战而胜?” “继承之人,资质可能还不如七子。”奎木狼叹口气,想了想之前与吴承恩在南疆的短暂接触,有一说一。 老者脸上的喜色逐渐散尽:“麦芒伍小儿怎么想的……后继无人,后继无人啊……” 是的,吴承恩确实是资质平平;说起来,倒还是他身旁少言寡语的青玄更胜一筹。但是呢,这半年里,奎木狼与麦芒伍之间的数次秘密飞鸽传书互通近况,难得麦芒伍的书信里会提及几句吴承恩。当然,也也多半是因为南疆无事,麦芒伍才有心情谈及其他。言语之中,麦芒伍对于这个所谓的徒弟一直十分欣慰,甚至觉得只要假以时日,吴承恩必能独当一面。 “他有天赋。”麦芒伍的字条里,这一句评价,就足够打消奎木狼的猜疑。 字里行间流露的那份自豪,简直如同一个孩童苦寻到了钟爱的玩伴。 麦芒伍很少这么直白地夸赞一个人,既然他给了吴承恩这样的评价,奎木狼选择相信他。 “倒不过,无论他徒弟是谁,也没用的。”说道这里,老者脸上流露出了一份得意:“只因为,咱看中的这个新一代的执金吾,绝对是万里挑一,傲视群雄。这也是小姐的眼光,绝不会错。日后,我便能轻松些,专心护着小姐,打发日子算数。” 言外之意,老者颇有些挑选下一任继承人的感觉。 听到这里,奎木狼忽然环顾于四方:“难不成,这人就在南疆?” 是的,能让老者亲自出现在这里,不该只是前来探望“百花羞”这一理由,更不该是游说自己加入执金吾的理由…… 老者不置可否,只是摆手,进而勉强起身,朝着南疆的一处荒无人烟的漫天沙丘走去。 奎木狼不禁心下一紧:说起来,卷帘虽然已死,南疆势力却依旧苟延残喘。当初,卷帘手下有三大将领,各个都颇有些本事。只不过,镇九州和白骨夫人都已殒命,剩下在南疆蛰伏、不断侵袭皇城的,只有那善于使唤虫子的“万蝗”了。 而老者步向的方向,正是那万蝗盘踞的巢穴。 只是,那居于卷帘之下的万蝗,真的有此本事? 既然能请得老者而并非其他执金吾亲自来请,足以可见李家对其重视。而且,说破了大天,如果刚才老者所说继承之人不是那“万蝗”,那真正的继承人,还能有什么场面可以超越老者亲自现身这般礼遇? 想不通啊…… 千里之外,一片混沌的燥热处。 “家父不在,李棠小姐请回吧。”一个面目俊秀的少年,亲自将一捧热茶奉于桌上。 “不,我此行并非来找牛魔王。”说话的,正是红衣白衫、笑起来倾国倾城的李棠。半年过去,李棠似乎一点没变,照旧腰间挎着锦绣蝉翼刀,灵感也是在旁边飘然游弋。李棠双手捧起了那杯茶,慢慢细品,毫无防备。虽然对方态度恭敬,但是李棠身后的四五个执金吾,却都是虎视眈眈,生怕有丝毫闪失。 那少年听得李棠言语,却没有什么惊疑反应:“既然并非寻觅家父,那堂堂李家大小姐亲自来我火焰山,究竟所为何事?” “来此无他。”李棠放下了茶杯,从容开口:“只希望能邀请公子,入我李家执金吾。” 少年年纪轻轻便得此天下殊荣,却只是笑了笑。这番反应,未免在李棠身后的执金吾面前显得略有几分张狂。 但是,他却足有张狂的资本。 年纪轻轻的他,便已经击败了十数个江湖上所谓“天赋异禀”的成名高手。 所谓的天赋,终究敌不过更为苛刻的二字: 血统。 第四十八章 救场 京城,丑时刚过。 一股巨大的妖气忽然间降临了京城,却如同摇曳的烛火般一闪即逝。 这股妖气来得蹊跷,去得也快,睡梦中的人只觉得身上起了冷颤,无意识地裹紧被子后便继续沉浸于梦乡。 这是一天中最适合为了恩怨而拼个你死我活的时辰。 一个从容的身影,正朝着皇宫大殿迈步而行。刚刚掠过的妖气,也仅仅令他止步了片刻。他抬起头,只见月色当空,刚才刹那间传来的感觉,竟仿佛当年的惊天变。 “错觉吧。”那身影笑了笑,继续迈步。 在夜色的掩护下,这个身影仅凭着一身黑衣,竟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之内如入无人之境。无数守卫与之擦肩而过,却无法察觉到近在眼前的这个身影。而且,与一般刺客不同,此人似乎熟知京城布局,七绕八绕,便已经走到了皇上寝宫附近的御花园。 只要再近半里,得手的几率直逼十成。 没想到的是,一路风平浪静,却在最后一个花园口遇到了敌手。 一个枯黑高大的身影站在花园里的招福树旁,看起来就像是一棵槐树一般笔直。拦路的,正是血菩萨。满树的六翅乌鸦纷纷歪着脑袋,盯着面前止住了步子的黑衣人。 “玖。”虽然对方并未表露身份,但是血菩萨依旧开了口。 对面黑衣人笑笑,褪去了自己头上的黑色布帽,月光下,果然是那张英俊过人的脸庞。 “怎得,在这里等爷,是想替麦芒伍报仇?”说话间,玖比出了一根手指,横着指向了血菩萨:“你有几斤几两,自己掂量过么?倒不如现在退下,好好修炼个几年再来寻仇,千万别在这里枉丢了性命。” 玖对血菩萨这种愚忠之人虽然素无好感,却也并不讨厌。也正因如此,玖才打算留他一条性命,不打算出杀招。 毕竟,麦芒伍的狗,比起朝廷的狗,总归要亲切一些。 “你想多了。”血菩萨听到玖提及麦芒伍,浑身血脉喷张,却还是耐住了这股怒气:“来这里,是伍大人之前的吩咐。他说过,你若是醒来,必然会因为玉兔一事而行刺皇上。此举定然会触怒天威,朝廷一旦追责下来,镇邪司便逃不开干系。” “那麦芒伍生前算得挺准啊。”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冷笑,还故意将血菩萨嘴里面的“之前”替换成了“生前”,同时比出的手指已经暗暗加到了两根:“不错,爷还真来了。玉兔这些年受的委屈,爷肯定是要帮着讨回来的。但是,即便知道我要来,你又能怎么样?”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身为二十八宿二当家的玖更痛恨“镇邪司”这三个大字的人了。堂堂叱咤风云的二十八宿,明明该顶天立地,却一直心安理得顶着一个朝廷赐下的狗名,这算什么世道?倘若刚才这血菩萨嘴里面说出的是二十八宿还好,既然开口闭口又是皆为朝廷,那只能说明:血菩萨,算不得自己人。 既然不是自己人的话…… “神机营就在寝宫蛰伏,大连珠炮也已经部署完毕,就等着你自投罗网。”面对玖周身的阵阵杀意,血菩萨却只是扭头,看着灯火明亮的寝宫方向,似是自言自语:“你现在去了,无异于以卵击石。” “笑话。”玖忍不住笑出了声——即便之前自己在与麦芒伍一战时略微伤了元气,但是仅凭神机营那些个用枪用炮的家伙,就想拦住自己? “半年前,京城武举,卷帘作乱。你却带着子囚和太岁故意避而不战。”血菩萨似是看破了玖的心事,径自开口。 “怎得,要翻旧账?”玖直认不讳,并不打算就这件事啰嗦什么。 “最后,是朝廷的两百门大连珠炮收拾了残局。”血菩萨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有了行动;只见他慢慢挽起了袖子,树上的乌鸦纷纷侧目盯紧了自己的主人。 看来,他总算肯动手了……再等下去,玖都怕自己等得要睡过去。 但是,一向喜欢先发制人的血菩萨,却没有指挥那些六翅乌鸦袭来。他只是将袖口彻底挽起,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位置。 玖面无表情地盯着,良久,将手指放下。 只因为,血菩萨的肩头上,有一处旧伤,周边的皮肤依旧没有结疤;虽说旧伤,伤口却依旧溢放着一股暗红光芒,似是血液般的色彩,即便在夜色下也是略有闪烁。看那不规则的伤口,不像是平常利器所穿,倒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崩裂所致。 虽然并未切实见过,但是玖还是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弹丸所致?” “不错。神机营已经今非昔比。”血菩萨说着,放下了自己的袖子:“按道理来说,寻常火药弹丸,只会造成皮肉伤。但这连珠炮忽然有了此等功效,竟然令我这半年小心调养也无法愈合,定是弹丸之中有什么蹊跷。但是……” 但是。 麦芒伍事后第一时间便将射入血菩萨胳膊里的那枚弹丸取了出来,仔细调查之后,却未发现任何端倪。看到这般结果,麦芒伍反而松了口气:说不定只是神机营里也偶有奇人,这一枪打在了血菩萨身上而已。只要造成这伤口的弹丸不是量产,便不足以威胁到镇邪司。 然而,随着麦芒伍处理那对战卷帘后狼藉一片的战场,他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卷帘对战时召唤出来的尸虫,是挨炮最多的,这些尸虫身上也留下了和血菩萨胳膊上如出一辙的猩红伤口——似有被什么灼烧过的痕迹,而且绝不是一般的人间烈火。 这就代表着,连那连珠大炮都有了奇怪的能力。这份能力,既然足以击伤卷帘召唤的魔物,便更别提二十八宿。如此,这神机营便成了朝廷压制镇邪司的一柄利剑!思及于此,麦芒伍自然大意不得,即刻小心调查。只是,从那虫子尸首上取下的弹丸,同样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平常铁屑。 难不成,问题并不是出在弹丸身上? 真相还在掩埋之中,麦芒伍这半年里一直在寻觅着答案。他表面上不慌不乱,心中却担心整个镇邪司的安危:天下群妖作乱,朝廷才不得不倚仗着镇邪司消除异己。如果神机营已经有了此等能力,那么单靠神机营的大连珠炮和火铳,毫不夸张的说,朝廷便已有了足以和狮驼国一较高下的能力! 听起来,朝廷势大,麦芒伍这般忠臣应该高兴才是。然而……狡兔死,走狗烹。这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麦芒伍心知肚明。看来武举一役,只是神机营小试牛刀,却离理想成果还有段距离。否则,虽然神机营是皇上直属,这半年里皇上闭关修仙,那三国师也不是没机会调动兵马来铲除镇邪司。 这件事,必须查清楚来龙去脉,才能保得二十八宿周全! 麦芒伍下了决心,半年里推却了朝廷事宜,一边悉心调教历练吴承恩,一边暗自调查。查来查去,却发现神机营似乎与桃花源有所牵连。一旦事情触及到鬼市,便不大好办了。这代表着,麦芒伍失去了一个重要耳目。再加上那铜雀向来滴水不漏,麦芒伍想要探究真相,更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万一铜雀警觉有人调查,说不定任何残留的零星线索,都会被瞬间湮灭。 调查陷入了僵局,麦芒伍还未有进一步突破,玖却突然归来,扰乱了局势发展。 但是,“神机营现在不好惹”这个结果,已经是昭然若揭。血菩萨亲身吃过大亏,自然是晓得其中厉害。他此刻拦住玖,一方面是因为之前麦芒伍早早的布局有所交代,另一方面…… 如果麦芒伍真的有所不测,那血菩萨更要留住现在伤了元气的玖。不为别的,夺去麦芒伍性命的仇人,他一定要手刃,绝不可让其稀里糊涂死在别人手里。 玖看着血菩萨快要烧起来的眼神,自然知道血菩萨的“好心”。只是…… “让爷知难而退?他们还不配。”玖忍不住摇摇头,明显告诉对方这是徒劳:“爷今晚不睡,为的就是要尽兴。这就好比喝花酒,既然来都来了,总不能连个姑娘都没见到,就回去了吧?” “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血菩萨也并不意外,随即抬起手。树上的乌鸦们纷纷飞向主人,仿佛还巢,融进了血菩萨枯黑的身体之中。玖略微皱眉,才见到之前一直隐藏在乌鸦气息下的,还有两人。 千里眼和顺风耳一并落地,玖随便瞥了一眼,便看到那瞎子拐杖里藏着的暗刀早已经抽了出来,而那聋子手里的火铳,也瞄着自己。 曾经身为七子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二人绝没有血菩萨那般冷静,一照面便是杀气腾腾。从其表情,便能知道子囚杀了骗子一事,已经被二人知晓。 “怎么,找了最后两个帮手?”玖耸耸肩——虽然平日里片刻不离的子囚和太岁不在,但是三打一,对方的胜算也不见得能高多少。 血菩萨上前一步,阻挡住后面随时可能出手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让他二人来,只是告诉你一个结果。”血菩萨开口,话里有话:“你也知道,我们唯伍大人之命是从。” 玖刚要开口,却一阵沉思,忽而叹了口气。 千里眼和顺风耳现在出现在此,那便代表着,他们无需监视皇城安危。是的,七子即便再想寻仇,也不会无视于麦芒伍之前的交代。能将如此重任抛下,这样的结果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皇上此刻已经不在京城。 “三国师已经陪着皇上微服私访,出宫去了。”血菩萨说道。 微服私访?玖皱了皱眉,大致觉得这该是那小心谨慎的麓国师的主意。知道自己归来,麓国师便避而不战,带着皇上借故逃了,留下其他人善后。 如此,自己还真没有了办法。也罢,等一等就等一等,爷不信这皇帝肯就此丢了江山,一辈子也不回来了。 玖思及于此,重新穿戴好夜行衣,转身便要离去。 “伍大人现在在哪里?”血菩萨见玖收了姿势,忍不住开口问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京城一斗后,世间便没有人再见过麦芒伍。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真的灰飞烟灭了吧? 而千里眼和顺风耳,更是焦急。之前麦芒伍与玖死斗,千里眼和顺风耳正在执行麦芒伍安排的其他任务。二人察觉不妙后,急忙做法监视——只可惜,现场不仅光芒万丈叫人睁不开眼,破风之音也是震耳欲聋。 死斗过后,就连此二人,也没有找到麦芒伍的下落。 “不说出来,别想走!”千里眼高声说道:“你不是今夜还未尽兴么?来,留下!我兄弟二人同你过瘾!别以为刚才你在宫外散的那一下杀气能吓到谁!咱可不怕死!” 唔?刚才在宫外散的杀气?是说那股子来无影、去无踪的妖气么?他们以为那股气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啊…… 玖听到这里,倒是留了几分心思:看来,刚才的感觉绝非错觉。是真的有巨大的妖气出现过…… 自己刚一袭来,皇上便去微服私访,时间上难免有些凑巧。难不成,刚才的妖气,是有人通风报信?玖一边思忖着,一边自顾自迈着步子,并不理会身后剑拔弩张的瞎子和聋子。 千里眼人站在原地,刀光一闪,远处的玖的夜行衣已经被切开了一个口子。 “你俩又不是什么漂亮姑娘……”一声冷冷的嘲弄,在千里眼耳边响起;千里眼并没有回身,却察觉到血菩萨、顺风耳和自己身后,都冒出来了一个玖的分身。 而玖的真身,已经自顾自,离开了花园。 那个玖肆无忌惮,继续在千里眼耳边附耳说道:“别扫了爷的兴。” 三个玖,各自退后一步,比出了一根手指,齐声问道:“要动手么?想清楚了。你们三条狗一死,那麦芒伍可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听得这番话,千里眼已经忍无可忍,拔刀便要杀去;顺风耳虽未听到这般挖苦,却即刻配合千里眼的行动,将火铳上膛,准备轰掉其中一个分身的脑袋。 血菩萨一把拦住二人,然后摇了摇头。此处可是御花园,真要是闹起来,恐怕脱身不得。而且,只是与玖的分身对峙,即便赢了,也是毫无意义。 想起自己一度追问麦芒伍的生死,玖却避而不谈,说不定真的有所转机。思及于此,血菩萨当机立断:眼下,自然是抓紧寻找麦芒伍的下落才是头等大事,犯不得节外生枝。 对于玖来说,情况也是大同小异。自己的头等大事,是要取下皇帝人头——既然皇上不在京城,自己倒不如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不必为了些许小事而出手。 一身黑衣的玖已经离了皇宫。走在没有人的街上,他抬头望向夜空,这般景色仿如前几日与麦芒伍厮杀的重现。 倒是,这皇帝,究竟躲去了哪里游山玩水呢…… 与此同时,吴承恩被敲门声惊扰,刚刚在一家客栈的床上醒来。 门外的店小二按照吩咐敲了敲门叫了声“天亮了”便离去,留下吴承恩一人一时间有些朦胧——之前远行,自己同青玄风餐露宿惯了,后来还是自打遇到李棠,才渐渐习惯于住在客栈之中。眼下许久未曾离开京城,猛然又踏上了之前的日子,吴承恩不免有些恍惚。看着在地板上打坐的青玄,吴承恩甚至一度觉得隔壁住的并非玉兔,而是李棠。而刚才叫门吵醒自己的也并非店小二,反是那招人烦的李晋。 之前吴承恩出发之际,因为突发之事众多,并未细想。眼下京城危机尽数化解,吴承恩反而忐忑了起来:毕竟半年没见李棠了,此番前往李家,多少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而那喜欢挖苦自己的李晋,也是令他头疼。虽然临别之际,那李春芳已经答应出版自己的游记,但毕竟是还没出来。真到了李家,只要书卷没有到手,少不了要被那李晋狠狠嘲弄。 思及于此,吴承恩倒是笑了笑,感叹幸好这半年里有所历练——这倒不是说麦芒伍的指点,吴承恩想的是李晋的挖苦嘲弄,倒万万比不上那清风的碎嘴,哪怕十分之一。经历了半年清风和明月的“陪伴”,吴承恩感觉自己已经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了。而且,清风那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半年里吴承恩自觉耳闻目染,能与李晋拼个高下也未尝可知! 看着床榻上的吴承恩忽然间一个劲儿的傻笑,青玄并未做声。估算起来,照顾着玉兔的脚程要想走到李家,应该还有半月左右。这一路上是否能够顺风顺水,真的未尝可知。毕竟那可是水陆大会,现在天下群雄都在为之奔走,而为了一张不存在的请帖,吴承恩又稀里糊涂成了百妖目标…… 别说到了李家之后的种种险境;这一路上,指不定还要遇到什么麻烦。 看着似乎抱着郊游态度的吴承恩,青玄真心不大乐观的起来。要知道,现在那些个招惹不得的家伙们,目标可都是去李家,难免不会在路上打个照面…… 青玄的这番猜测,多少是对的。 距离吴承恩、青玄和玉兔落脚的客栈二百七十里外的一处集镇。四个穿戴华贵之人,也是借着天色刚亮,打算启程。只是刚出大路,便遇到了一众挥舞着兵器的高大半妖,将路团团堵住。 这些妖物,都是狮驼国旗下势力。为首的二妖身材高大、手长脚长,一个老态龙钟,另一个则是生龙活虎。二妖各自使的都是斧头,刀刃上凝着的血腥味颇重。他们也是得了狮驼国三雄的白象之命,在各个关口布下防线,只为了之后行事方便。 当然,这群妖物虽然尽忠职守,却也怀有私心:听闻有个新任的二十八宿本事不济,身上却有请帖……这条路也算是京城到李家的一个必经之处,倒是可以碰碰运气。如此一来,虽然他们算不上惹是生非,但是只要是从京城路过此地之人,一个都没有放过。 众妖围住四人,用鼻子嗅了嗅:“没错!是京城来的!一股子富贵气!” 那老态龙钟的妖物似乎颇有见识,走到近前推开小妖,定睛细看——唔,并不是传说中的白衣行者和黑衣书生,看穿戴,只是一般行商之人。眼神扫过四人后,老妖的目光忍不住被其中一人手上戴的墨绿色龙纹扳指所吸引—— 这扳指,好像是……唔,人数呢?一、二、三,四! 老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嘴里面的“跑”字还未开口,四人中的三人已经纷纷出手,正是三国师身影。老妖半开的嘴巴,已经被麓国师的扳指贯穿,一瞬间便被夺走了性命,呜呼倒地。那琥国师更是身先士卒,跳入阵中立时做法,周边的小妖便都浑身起火。烊国师则是抽出了羊肠剑,与另一个领头妖怪交上了手,单凭一把细若二指的兵器便抵住了对方沉重的斧头。几个回合,烊国师已经占了上风。 就在此时,那本已经断了气的老妖忽然间趁乱爬起,在妖群中匍匐着逃命。奔出了几丈后,他才顺势摸出了腰间的一根竹管拉下了引线。一时间,一股子无声无息的妖色浓烟飘然而起,仿佛升龙一般,刺破天际。 这是救命的烽火信号,白象早已给了每处的领头妖怪人手一个。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出于面子,妖物们都不想使用这丢脸的东西,省得日后在其他妖怪面前抬不起头。 果然,那年轻一些的领头妖物虽然已经不敌烊国师,见得自己同伙求救,忍不住扭头怒骂其贪生怕死:“就因为如此,你才一辈子都无法晋升!有你这样的爹,我才会被其他妖看不起!” 老妖面有难色,还未辩解,便见一道金光已经闪烁到了战场正上方,恍如辉日。 来者,正是苏钵剌尼。 他居高临下,睡眼惺忪,懒洋洋地看着下面的厮杀。 “饭都没吃便召唤我来救场……倒可惜了我二哥亲自下厨的手艺。”苏钵剌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似乎不爽。片刻间便能够在这世上来去自如之人,也只得苏钵剌尼一个了。 地上,那年轻些的头领顿时倒地叩头,高呼丢了狮驼国的脸,愿领死罪。众妖虽然不知是何变故,便都也跪在地上叩头,有一学一。 三国师自然知晓来人身份,纷纷住手,犹豫着该如何收场。 而除了三国师外,那唯一余下之人,缓缓抬头,与那苏钵剌尼对视一眼。他面上戴着一扇垂丝珠帘,细密的垂帘,挡住了自己面容。 苏钵剌尼的哈欠,刹那间收住了。紧接着,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没有看错后随即惊喜开口:“连你都去,看来这届水陆大会,总算是有点意思了。” 话声未落,苏钵剌尼的身影已经不见,只剩下了一道朝着狮驼国方向消散的金光。 这没头没尾的救场,令地上跪着的群妖面面相觑,不甚理解。那领头的年轻妖怪刚要站起来,却被老妖趁势偷袭,一斧头砍断了他的双腿!年轻妖怪一声惨叫,重新跌跪后便晕死了过去。老妖开腔,大声喊道:“不要起身!接着跪!” 三国师见得此阵势,便也收了兵器,护着那戴着垂帘之人,信步离开。 待到人影散去,老妖急忙起身,用尽元气,老泪纵横地想要救那被自己砍断双腿的妖怪——自己的儿子,脾气有多倔强,自己身为人父最了解不过。劝,是劝不住他的,唯有出此下策。 有些时候,一辈子残了,也总比丢了性命好。 而此时的苏钵剌尼,已经飞回了狮驼国。青毛狮子和白象正在用早膳,见得那老三风风火火回来,皆是抬目。 “今日便启程,去李家。肯定有乐子。”苏钵剌尼笑呵呵地坐下,拿起了筷子,夹菜都显得迫不及待。 青毛狮子即刻一拍大腿,连说三个“好好好”,然后继续埋头吃饭。 “刚才出门,又有什么新鲜了?”白象倒是沉稳,想来自从自己擅自替苏钵剌尼答应了李家的联姻后,他便一直都不想踏足李家。忽然间老三改了主意,定是有了什么兴趣。 “我啊,”苏钵剌尼一边吃,一边乐呵呵说道:“刚才,看到天蓬了。” 第四十九章 止杀 在外人看来,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执金吾,一直都是蛰伏于李家无所事事。唯一能够让他们忙碌起来的,也就只有每一届水陆大会前夕前往四海八荒派送请帖这一件任务了。 其实内情,并非如此。 距离水陆大会召开还足有半月有余,而被李家邀请出席的宾客们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抵达了李家宅邸。对于执金吾们来说,真正忙活和险恶的时段,这才刚刚正式拉开帷幕。 毕竟能出席水陆大会的妖怪,各个都是成名高手。让这些素来不肯安分的家伙在李家宅邸内栖息,若是李家没有足够的武力作为保障,论谁也睡不踏实。 威慑力,战斗力,执行力。 铁板一块的执金吾,平生最大的使命,便是此刻。 而且,历届的水陆大会请帖只有百张,僧多粥少,免不得招惹得那些没有在邀请之列的奇人、妖怪眼红不已。所谓狗急跳墙,执金吾在执行此项任务时被袭击乃至身亡的案例也不是没有。 如果超出了预计的行程七日未归,则会立即被李家断定为失手殒命,其余执金吾还要拟定计划执行报仇事宜,让本来就忙碌的水陆大会更是繁忙不堪。 所以,身为一名执金吾,理应在执行完请帖派送任务后不眠不休,星夜兼程赶回李家复命报个平安才是。越早复命,越能让李家站在无懈可击的位置上。 这一届大会,勉强还算是顺利。 只是,有两个前往京城派送请帖的执金吾,本以为万分妥当,但是事情却在意料之外。时至今日,他们还未回到李家府邸。而之前定好的、一推再推的归期,也早就过了。眼瞅着七天大限将至…… 按照常理来说,二人多半是遭遇了什么硬手,发生了不测。 但是,那也只是“按常理”来说罢了。 李家宅邸大门,李征正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脸怒气地走来。他肩后,正背着那把形影不离的标志性大刀“坠梦监”。门柱旁,站着那位之前出现在奎木狼面前的老者。老者穿戴整齐,背后的“吾”字熠熠生辉,左手正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打发时间。 “老爷子。”李征走到老者面前,恭敬的双手抱拳,身子也微微鞠躬。 “寻不到?”老者开口,听语气对这个结果倒不意外。 “还是找不到。”李征开口,显然刚才施法令他费了不少精气神,吐字之中也是略显疲倦,“遍寻梦中,别说大器了,就连一同去的哮天——哦不是,是李晋——也是找不到。要不然,我亲自出门去找一找。” “执金吾出门还要惊动家主,不必了。”老者摆摆手,示意李征不用小题大做,“多半是大器不眠不休在外面耍钱,才耽误了日子。他要是进了赌场,怎么可能合眼?” 其实,李征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迟迟未归的,只剩下了那大器和李晋。这二人,一个好赌,一个懒散。平日里,老爷子对其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是,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大器和李晋却故意拖延了归期,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鬼混耍钱…… 李征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抓住二人后,先斩后奏执行家法。 “放心吧。七天大限就在今日。”老者倒是说得自信,“那大器再胡来,也不敢违逆小姐的。指不定过一会儿,二人就会复命。” 李征见得老者为二人开脱,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愤愤转身离去。 是的。老者心里明白:大器这人,有所分寸。 果不其然,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大门外远远便现了两个人影。老者抬头,先是安心不少,继而眉头紧皱: 来的二人,确是大器与李晋不假。只是,说那大器此刻赤身裸体也不为过,别提本该视作性命的执金吾制服了,他身上只剩了一条别人施舍的破布胡乱裹着腰间遮羞。眼下宅邸里可是有宾客在的,这般样子被人看到,执金吾岂不是成了笑话? 至于那李晋,虽说制服还在身上,但是后面“吾”字毫无光彩,看来是里面缠裹的金线被人取了去。更惨的,是一直跟在李晋脚边、走路都有气无力的哮天——这只深得小姐宠爱的神犬,竟然都饿得瘦了三分。 老者暗自叹口气:每次大器出门,基本上都是会沦落到这般光景才会归来。哎哟,只能期望这个时间点不会有其他宾客偶遇了。不然,为了执金吾的颜面,也只能…… 也只能杀了宾客了事。 一阵风吹过,李晋这才看到了门口的老者,登时面如死灰。 而他身旁醉醺醺的大器,则是一脚跨进了门槛,身子东倒西歪,看到蹲坐在门口的老者也只是打了个酒嗝:“老爷子,咱家莫不是出事了?您这是蹲门口要饭呢?” 老者似乎对叫花子一样的大器见怪不怪,也不言语,手里像是变戏法一般抖出来了一根肉骨头。李晋身旁的哮天本是怯生生躲在主人腿后,眼下忍不住探出个鼻子嗅了嗅,紧接着汪呜一声窜了出来,扑在老者怀里撒欢打滚,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实。 老者爱怜地摸了摸哮天的脑袋。看着一人一犬亲密的一幕,李晋依旧没有丝毫轻松。大器的肚子适逢其时地叫了起来,诉说着自己的嫉妒:“咱没迟吧?” “还以为你早就输光,会提前回来。”老者摸了摸哮天的头,随手一指;哮天似乎领悟了什么,一蹦三跳寻着李棠的气味去了。 “我劝过他的,只是劝不住。”李晋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是想先把自己与此事的干系洗干净。 对于这么不仗义的行为,大器倒是颇无所谓;说起来,今日大器能够回到宅邸,多半还是李晋的功劳:昨夜,大器又是输了个底朝天,还是李晋掏了藏在哮天嘴巴里的最后散碎银子,请大器借酒消愁。灌醉了大器后,李晋这才连哄带骗,领着他前来复命。 眼瞅着此时的大器脑子还不清醒,自顾自就要进门,老者说道:“去做什么?” “吃饭。”大器肚子咕咕响,觉得理所当然。 “迟些吃。”老者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竭力让自己身上的制服一尘不染:“小姐在后花园会客,本不该惊扰……但是小姐吩咐,找你俩有些事情。你俩先去复命,再吃不迟。耽误了时辰,按规矩下来,我也护不住你们。” 听到“小姐”二字,刚刚还有恃无恐的大器忽然缩了脖子,酒也醒了大半。显然,对比于其他人来说,大器唯一惧怕的,似乎只有那看起来身姿纤纤、弱不禁风的李棠。 李晋也心说不好,只得扶了一把萎靡的大器,迈进了李家大门,顺着哮天的脚印前去。 “还有,穿戴好了再去!”老者在后面忍不住提醒了一声:“要是叫小姐看了你那污物脏了眼睛,你看我不给你切下来泡酒!” 一番话,说得李晋和大器同时缩了脖子。 李棠竟然说找二人有些事情……莫不是动了脾气? 祸事了,祸事了啊…… “放心吧!”路上,大器终还是恢复了满满自信。他寻了一口水井打了一桶水,一头扎进了冷水桶里醒了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脑袋拔了出来。酒气减淡了不少,大器甩着头发示意李晋根本不必担心:“小姐找咱俩,能有什么事情?小姐那边怎么交代,我早有了万全之策!李晋兄弟,我本来在执金吾众手足中便与你关系最好,这次京城一行,你更有恩于我。今天咱俩就来一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大器一边说着,一边奔向附近的柴房,借了一身衣服换上。 一番醉话,与其说是游刃有余,倒不如给人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绝望。李晋也只得将信将疑,一路跟着依旧打着酒嗝的大器,去了那后花园。 当李晋踏入花园之后抬头一望,便明白了为什么今日李棠会亲自出来会客。那坐在亭中细细品茶的金黄身影,并非一般角色,正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苏钵剌尼。而李棠脚边,卧着哮天,李棠正在微微俯身探手,帮着它捋顺皮毛。一向警觉的哮天已经安然入睡,仿佛花亭里的气氛格外温馨。 倒是李棠身后,站着另一个陌生脸孔的少年。李晋四下张望一番,惊疑于此等场面竟然没有其他执金吾护卫。那苏钵剌尼虽说不至于在此对李棠出手,但是……别的不说,万一他要是垂涎于李棠美色,犯下什么禽兽之举…… 思来想去的李晋脚下慢了半拍,令那大器抓住了机会,朝着十丈外的花亭几乎是一个虎扑——李棠虽未发觉,但那本来微笑着的苏钵剌尼却微微侧目——大器已经跪在了花亭边上,倒头便叩。抬起头,大器脸上早已哭得稀里哗啦: “小姐我冤枉啊!送给那皇帝的银子我真的没有私留!多半是路上遗漏了!而且回来路上是李晋那厮一直怂恿我赌钱啊!我对小姐素来忠心耿耿,也深知哮天是小姐爱犬,怎可能干得出卖掉哮天换银子的勾当!天地可鉴,我虽烂赌,却也是有良心的啊!” 一番哭天抢地,除了令花亭里的苏钵剌尼和李棠摸不着头脑外,也令大器身后的李晋一脸阴沉:大器啊大器,好你个恶人先告状!什么亲兄弟,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所谓“万全之策”?一招连消带打外加一式借刀杀人,你这是把我豁出去了! 一时混乱的李晋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奔过来朝着跪在地上的大器屁股上踹了一脚,然后才半跪下来,对李棠恭敬开口:“小姐。” “你们回来了。”李棠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并无责备,仿佛怕自己惊醒了睡着的哮天。听得李棠口吻,李晋心下长出一口气:看来,没什么大事。 李棠起身,对苏钵剌尼介绍道:“苏公子,这两位,皆是我家执金吾。左边的是末位李晋,右边的,便是初代执金吾之一,大器。” 苏钵剌尼一并起身,对二人点头后,目光还是落在了大器身上:“执金吾的赌鬼李大器,久仰。我家大哥常常提及前辈呢。当然了,对前辈的赌品,大哥一向没有什么好听话便是了。” 一番似是挑衅、实则无意的唐突言语,大器倒是毫不介意。 “什么李大器……”大器抬起头,刚才装出来的悲容早就一扫而空,指了指旁边的李晋后咧嘴一笑:“现在只叫大器。李这个姓氏,早就输给杨晋了。” 李晋忍不住瞪了一眼大器,似乎在责怪大器竟然什么芝麻大小的丢脸事都要说给人听。 听到这番荒唐事,不仅苏钵剌尼,就连李棠身后的年轻人也哑然失笑。大器和李晋同时抬头,盯着那年轻人,似是询问此人来路。能站在李棠身后的,若不是李家绝对信得过的人,岂不是暗藏危机? 李棠显然寻到了二人目光其中含义,便抬手示意二人起身,并且将身后之人让了出来:“大器,你可先行退下了。李晋,今日招你来,便是此事。从今天开始,他便是末位执金吾了。李晋你身为前辈,要带他熟悉一下咱家规矩。还有……” 一番叮嘱。 “小姐交代的,便是大事。”李晋嘴上领命,心下却有些不爽:多半是哮天回来,看门的便已经够了人手。论起来,整个李家这个阶段只有自己又是闲人一个,才被赋予了这般任务。想到这里,李晋便有了主意:“但是,小姐也知道,说出来不怕丢人……我这般身手实在太弱太弱,全靠哮天才有今日地位。眼下让我指导新人,怕会丢了咱执金吾的脸面啊……” 哮天打着呼,并没有附和主人。 李晋还在百般推脱。大器得了令,知道李棠并不打算追究自己迟归一事,便乐呵呵地退到了花园门口。一转身,大器看到刚才还站在花亭里的苏钵剌尼,此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 看着浑身金灿灿的苏钵剌尼,大器并非常人一般心怀谨慎;相反,他几乎是本能地吞了口水,目露贪婪,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摘下几片那黄金铸成的薄羽。 “前辈不认识小姐身后的那位公子?”苏钵剌尼退后半步,玩弄着自己头上扎着的那根羽毛头饰,轻松问道。 大器回过神来,先是狠狠打了自己不争气的手掌一下,这才抬眼朝着李棠那边张望,随即摇头:“并不认识。不怕苏公子笑话,咱家的执金吾我都还没认全呢。” 说话间,大器却渐渐皱眉:虽听不到李棠言语,但只见得那李晋的表情似乎惊讶万分,随即低声答了句什么。 李晋这孙子贼眉鼠目的样子,莫非是要出卖自己? “前辈不好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苏钵剌尼看着大器的表情变化,似乎颇有兴趣。 “自然好奇,好奇。苏公子一向是最后一个才到,这次却如此提前,自然好奇……”大器嘴上这么应付着,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李晋,似乎想要看出什么破绽。 看着大器如此心不在焉,苏钵剌尼倒是开心:“我来此,是提醒李棠小姐当心我的两位哥哥。他们这次来水陆大会,多半要有些动作。万一李家毫无提防,那被我哥哥占尽先机,咱们打起来岂不无趣?” “对对,无趣。”大器听到这里,依旧没有丝毫反应,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对面的李晋。银子一事,李晋不会说漏嘴吧…… “只是……”苏钵剌尼见大器始终只是盯着李晋,已经收了笑容:“如果李家小姐真觉得单靠招募了红孩儿入你执金吾,便能让我们因为忌惮牛魔王而有所收敛,只能说是打错了如意算盘。想要牵制于天下,谈何容易?” “哦,那是红孩儿啊。”大器听到这里,频频点头:“和老牛一点不像,我都没认出来。” 苏钵剌尼皱眉;自己与人攀谈间被如此小瞧,倒还是第一次。 此时的李晋,忽然大声说道:“但是大器他……” 大器一慌,急忙俯身捡了枚小石子,朝着李晋掷去。小石子砸在了李晋的后脑勺上,李晋情不自禁回头张望,只看到远处的大器比手画脚,示意李晋可千万不能卖了自己。 李晋只是摆手,似乎示意李棠交代的事情并非与大器相关,便又继续答复着李棠什么。 得到了李晋的保证,大器算是略微安心,这才转头对苏钵剌尼说道:“刚才苏公子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苏钵剌尼刚刚开口,另一边的李晋嘴里又一次提及了“大器”的名字。 大器急忙示意苏钵剌尼先不要说话,依旧俯身,捡了枚石子扔了过去。石子再一次准确命中了李晋的后脑勺。这一次,李晋已是怒容满面,转过头来高声吼道:“不是在说你的事情!莫要再烦!” 这边的大器急忙唯唯诺诺,长出一口气,转而再一次扭头看着苏钵剌尼:“刚才,苏公子说到哪里了?” “我是说……”哪怕这苏钵剌尼涵养再好,也是被大器这番目中无人有所激怒了。之所以还未发作,只是因为这大器素来疯疯癫癫,多半确实是无心之举。 “什么!我和大器?”另一旁,李晋听完李棠的吩咐后忍不住失声惊呼,终究是让大器再一次抛开苏钵剌尼,伏在地上寻找着石头子。 “是不是那李晋在,前辈就无法与我好好谈话了?”苏钵剌尼笑了笑,说话虽然风轻云淡,但是只见金光一闪——只是一眨眼间,他头上的那枚金色羽毛,已经不见了—— 比风声与雷电还要快的一击! 任何人都估不到,这苏钵剌尼竟然就在李家宅邸,只身一人对执金吾出手了!而且,一出手,便是此等杀招! “你烦不烦!大器你……”一声怒吼。 李晋一个转身,抬手便抓住了那枚刚才消失于无形的金色羽毛。他瞪着眼睛,朝着趴在地上的大器发着脾气,后半句叫骂还未完全脱口,便察觉到了手中握住的东西,并非刚才的石子。 大器伏在地上,而羽毛也处在李棠的视觉死角。唯一目睹了这电光火石一瞬间的苏钵剌尼,忍不住想要连着拍两下手掌。 一时间,李晋愣住了。他急忙松手,令握住的羽毛飘落在了地上。紧接着,避无可避的李晋,终是与苏钵剌尼四目相对。 卧在一旁的哮天,这时才忽然抬了头睁了眼睛,露出牙齿一阵低吼。随即,哮天又是一阵迷糊,抬头看了看李棠后,四下嗅了嗅,觉得自己说不定只是被梦魇里的杀气惊了,便又安心睡去。 李棠交代的事情,并非什么要事,更不是要追查大器的过错。李棠只是说新来的执金吾暂时没有合适住所,倒不如让其先占了李晋的居室。至于李晋,大可以搬到大器的屋子里暂住。毕竟两人关系好,住在一起也不至于无聊。 听到这里,李晋才忍不住三番四次惊呼:那大器何其邋遢,多年都没有人见过他洗澡了!与他同住,岂不是要人老命?看李棠眼神,分明就是为了有所惩罚,才弄了这么个决定难为自己。再加上那大器一直在旁弄些小动作,更是让人气上加气…… 李晋没有了表情,只是木讷地应承了李棠所有的安排。倒是李棠觉得奇怪:平日里嘴上从来不落下风的李晋,今日怎得如此老实? 交代完毕,李棠再坐下时,却发现苏公子已经不在后花园了。同样消失的,还有那枚本该落在哮天面前的金色羽毛。 怀了心事的,不仅仅是李晋一人。 百里之外,一条偏僻山路上。 一个背着一口血红棺材、青面獠牙的妖僧,被忽然从天而至的苏钵剌尼,拦在了山涧上。 “苏公子?”那妖僧抬头,已经将背后的棺材放在了身旁。 “大铭前辈。”苏钵剌尼手中玩弄着羽毛,并无杀气:“在下素知前辈手段厉害,两位家兄也是频频提起。只是不知道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逆佛大铭,能在水陆大会排名几何?” “小僧志不在此,从未经营,乃至四十靠后。”妖僧大铭已经察觉到对方似乎来者不善,悄悄将身旁的棺材打开了一丝缝隙。棺材里面,已经有了人形的阵阵妖气,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茧而出—— 一道金光。 那大铭妖僧虽然早就提防万分,却目瞪口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脑门上,只留下了芝麻大小的伤口。 “排名四十吗……”金色羽毛已经甩掉了上面沾染的鲜血,回到了苏钵剌尼手中。 “李家啊……”苏钵剌尼重新将羽毛扎好,从地上的尸首跨了过去,心情大好:“深藏不露。” 这届水陆大会,真是越来越令人值得期待了。 第五十章 游说 京城西方千里之外,火焰山。 这仿佛是一座日夜灼烧着大地的烽火台,剧烈的高温不断在周边的土壤上肆意蔓延。当你迈入火焰山的领土后,随处可见的,只有龟裂的河床、焦黄的枯草、贫瘠的大地…… 以及,那些脸上挂着满足的百姓。 想在火焰山生存下去,绝非一件易事,单纯从种庄稼和取水两个方面,就多有不便;但是,一茬接着一茬无家可归的流民,还是会选择在这片焦土上繁衍生息。只是因为,这处地界上有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诱惑: 和平。 与其他相对富饶的领土相比,近百年中,火焰山从未有过战乱。一方面,是因为这片终日燃烧的土地确实对其他人没有什么价值;而另一方面…… 这片土地的主人,足以叫天下群雄望而却步。 牛魔王,一个堪称现如今世上最强的混世魔头,也是唯一一个所有人都尽量避而远之的煞星。 - 牛魔王的宅邸,就在火焰山深处。虽然周边火热,但是宅邸却素来冷清,多年没有客人登门拜访也是常事。而今年却不大相同于以往:这几日,竟然接连来了两拨贵客。 第一波客人,不必多说,自然是李家的大小姐李棠。外界对李大小姐现身于此这件事情略有猜测,多少都离不开“齐天”和水陆大会两件事。众所周知,李家一向是靠着手握“齐天”而号令天下;近年,一度有传闻说李家已经失了这个神器。现如今李棠突然拜会火焰山,似乎从侧面证实了这种猜测:水陆大会召开在即,李棠李大小姐却来了火焰山,莫非是要请牛魔王出山,帮着镇住局面? 不过,这猜测是真是假,也没人说得清楚。 - 而另一位贵客,现在依旧不急不躁,静静在宅邸的门厅里等待着火焰山主人的出现。 此人面相不过二十出头,却颇有君子之风,行走坐卧姿态都十分规正。他身材颀长,极为美型;鬓角散着,脑后扎着一条辫子。辫子上缠绕着一根银色头绳。如同瀑布的黑发中透出些许闪亮银光。白净的肤色打底,脸上却长着一双金瞳,可谓剑眉星目。一身白色龙鳞甲极为合身,颈间围着一条血色方巾作为点缀。 火焰山里温度极高,平常人但凡靠近便会脱水而亡,入了火焰山之后更会被烧成焦炭。哪怕是一些颇有本事的妖怪,也不曾耐得住此番燥热,连同性子也变得暴了起来。 正相反,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总是心平气和,自打入了火焰山之后,连一滴汗都没有流。 - 这三日,这位客人每日都会在己时将至之时前来敲门拜访,又会在酉时刚至之时离去。来了之后,哪怕只有粗茶侍奉,却也不曾抱怨分毫,只是端端坐正,静静等候,一举一动从不失礼。 而且,每逢这位客人离去之时,势必都会半欠着身子低头,对区区一届管家说上一句“多有叨扰。” 此等修养,更让管家觉得异样。 而今日,这位年轻公子,再一次进了客厅,不卑不亢坐在了桌前。 “白先生……我们老爷今日……还是不在。”管家帮着添了一壶热茶,而且特意选了一些私下备着的好茶叶。这个年轻人,显然是博得了管家的好感。 “如若方便,我便在此等候。”被唤作白先生的年轻人不失礼数,先是双手接茶,继而点头:“若我留在此地确有唐突,还望前辈告知,我自当是去门外等候。” “算了算了,屋子里等吧。”管家苦着脸,犹豫了一番,还是开口:“老爷去外面集市买菜了,半个时辰后就会回来。只是……一会儿见了老爷,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 “多谢前辈指点。”白先生笑了笑。 管家最后想了想,终是叹了口气:看来,他见不到牛魔王,是不会罢休的。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不到,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管家急忙迈步而出,开了宅邸大门。 - 只见一个有着棕灰色头发的庞大身躯出现,他双手拎着两捆青菜,跨入了门槛。此人不仅身材壮硕,宽肩粗臂、虎背熊腰,脑袋上还长着两支牛犄角。细看的话,其中的左角似乎受过重创,断了小半截。而两根牛角上各套着几个金环,左四右五。 “青菜可是又涨价了。”那壮汉说着,放下了手中之物后,与管家攀谈:“回头你替我下山,给卖青菜的老头补上三十文……身上钱不够,我这可是赊账带回来的。” 管家急忙咳嗽一番,打断了此人的话,随即高声回禀说屋子里有贵客。 房间里的白先生,已经起身相迎。 这个刚刚从集市上赊了三十文的壮汉,正是名动天下的火焰山之主——牛魔王。 - 牛魔王倒也不急,先是洗了手,这才进了客厅之中。白先生这是第一次见到此等人物,自然不免些许紧张。幸运的是,牛魔王却面相温和,哪怕站到近前,也丝毫没有压迫之感。 “唔?”白先生刚要开口寒暄,却不禁一愣:牛魔王的左眼,清晰可见一处淤青,看来伤得很重。 能让牛魔王陷入苦战之中的敌手,论遍天下,屈指可数……难不成,这伤口,与他连着三天都不在火焰山有所干系? 牛魔王上前一步,拉开主位椅子坐了下来,随即探探身子,双眼几乎贴在了白先生的面前。过了一会儿,牛魔王才重新坐好:“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小白龙啊……论起来,你得喊我一声叔叔,我得唤你一声贤侄。” “见过前辈。”小白龙双手抱拳,微微作揖。 “别客气别客气,坐。”牛魔王急忙摆手,示意不必如此繁缛礼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一个粗人。咱们有话直说,我一会儿还有其他要事。” 开门见山,直言不讳。牛魔王一贯的直来直往。 - 小白龙并未落座,却从怀里小心掏出了一张用心折叠存放的锦纸,摊开放在了桌上。牛魔王低头一瞧,随即捧在了手里细看。 “这次唐突叨扰前辈,并非为我个人琐事。”小白龙借着这功夫,开了口:“我等海族,同为李家帜下,为天下苍生造福。只是,碍于出身,却也素来低人一等,妖与人皆恶称吾族为爬虫。此番水陆大会,我便想借机求得诸位前辈联名上书,奏请李家恩准,认可我海族地位,以便……” “指头摁这里对吧?”小白龙还未说完,牛魔王已经将自己的手指放在了名目栏里,按下了手印。锦纸受了妖气,不仅留下了一个鲜红印记,而且在手印下面缓缓呈现出了“牛魔王”三个大字。 小白龙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便成了? 要知道,之前想要获得对方的认可,免不了多费口舌,甚至还要亲自出手来打破“爬虫”一说。现在,牛魔王却如此大方,不免令人感到意外。 - 倒是牛魔王没有急于将锦纸递回去,反而是捧在眼前细细看了看:“签名的人不多啊……算上你我,也才六七个。贤侄,此事虽说是件好事,但是照这个程度看,实在有些难成。” 锦纸被牛魔王亲自叠好后,送还给了小白龙。 “尽人事,听天命。”小白龙收好了锦纸,知道对方好心惦记,心存感激:“多谢前辈。” “罢了罢了。”牛魔王大大咧咧,将桌上的茶水给自己添了一杯:“我与你的叔叔,啊,就是鬼市老板,素来交好。这件事,一是顺理成章,二是举手之劳,谢什么。哎哟,这茶水好喝,许久没喝到这么好的茶了。莫不是贤侄你带来的茶叶?实在客气啦……倒是比你叔叔强。你叔叔什么都好,就是小气。明明有着金山银山,一个铜板却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着实。”小白龙点头,四下环顾:“还是前辈不落凡俗,生活节俭。” “不不不,我是真穷。”牛魔王说着,已经喝干了杯中茶,迫不及待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说起来,签名里,为何不见那金翅大鹏的手印?我还以为,他会是第一个签名,之后力挺你游说的。” - 小白龙听到这里,略微皱眉:“前辈为何有此猜测?” “那姓苏的整日无所事事……”牛魔王说道这里,似乎戳到痛处,忍不住扶额嘀咕:“屁大点事也会跑到我这里来聒噪一番。当年你俩结识,姓苏的便来我这里吹嘘自己有了一个生死之交——年轻人嘛,性子急,倒也无妨。关键是,他连续来了两个月,天天在我面前炫耀此事,而且还专挑着饭点过来讨食。哎,烦死了。半年前,他又结交了一个朋友,结果又是每天在我火焰山飞来飞去的,就好像他找不到别人说话似的。你们年轻人,就不能有点正事么……也好在那姓苏的脾气太臭,难得有人愿意与之交往。要不然再这么搞下去,我只能搬家了。” 说着,牛魔王似乎心有余悸,赶紧喝了口热茶压惊。 “倒是他的性子,小孩子脾气。”小白龙无心替苏钵剌尼辩解,说了心里话:“此事,我确实是第一个与他商议。但是苏钵剌尼却觉得,此举大为不妥。他主张,我应该以武力为我海族正名,杀尽胆敢谬称“爬虫”之徒,才是上策。但我觉得,天下苍生已历尽疾苦,不该为我一族再遭不测。” “是他的性子,小孩子脾气。”牛魔王歪着脑袋,点点头。 小白龙此行目的已经达成,抬头看看日头,便准备告退;时辰还算早,今日自己还有时间去游说下一个目标。 - “要我说的话……你这么一家一家跑也不是办法,水陆大会只有不到半个月了。”牛魔王看着耿直的小白龙,忍不住提点道:“倒不如,去问问你叔叔。水陆大会里面的家伙,一多半都会卖给你叔叔一个面子。” “叔父已经退隐,这件事实在不敢劳烦。”小白龙顿了顿,说出了缘由——自然,老板提醒过,他自己在李家的名单里应该是“已经殒命”,此时出来张罗的话简直是自寻死路。 “要么,先从自己身边的朋友试试看?”牛魔王揉了揉自己的犄角,觉得刚才的办法是有不妥:“姓苏的虽然自己不签,但是以他的性子,却断断不会拦着你执行此事。” “前辈教训的是,在下这便去试一试。”小白龙听完,连忙点头道谢——这一步棋并非没有考虑。只是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不想以交情来换取锦纸签名的。 “行吧,不留你吃饭了。”牛魔王开口说道:“反正也是粗茶淡饭,估计你也吃不惯。而且,你现在比我急。咱们,水陆大会见。” 听得此言,小白龙倒是略微惊奇:“怎得,前辈要去那水陆大会?” 也难怪小白龙会疑惑;外面早有风声,说牛魔王已经归隐山林,并不打算再抛头露面。论起来,如果牛魔王不想去,那么即便势如李家,也是万般“请”不动的。 “不去不行啊……”牛魔王苦笑着,算是回答。随即,他似乎不愿意多谈,只是挥手,示意送客。 - 小白龙出了宅邸,长出一口气:自己耗在这里三天,总算没有空手而归。倒是今日见闻,有些新奇:不知是谁伤了牛魔王?而牛魔王又说自己“不得不”去那水陆大会…… 莫非,一切与谣传遍天下的“齐天”有关? 还未细细思索,小白龙身后的府邸里面忽然传出一阵锅碗瓢盆砸碎的声响,继而是一阵泼辣的叫骂。 “儿子都留不住!要你何用!”一个女子的声音,格外高高在上。 “不是,夫人你听我解释……孩子大了,有想法,何必……”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见缝插针地弱弱响起。 “啊呀谁让你站起来的!?你胆子大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看我跪得好好的……嘿嘿,夫人,你听我说……” “去哪里不好偏偏去了他李家!那是人呆的地方吗!?” “夫人,这话说得便有些过了……” “我不管!你去了百妖大会,必须把我儿子给我领回来!要是儿子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掰断你的角!” “夫人……莫要再打……家丑不可外扬,过几天出门,被人看到我这满脸淤青,说不清楚的。今天那小白龙见我第一眼,就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您这样……” “你还敢顶嘴还手!?” “夫人!当执金吾也未尝不是一条路!而且……哎呀夫人您先把芭蕉扇放……” 小白龙只听到这里便觉察到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呼啸之声。小白龙几乎站不住脚,身子也略微摇晃起来。整个火焰山忽然凝了一股阴云,立时咔嚓一声响雷,继而下起了久违的甘露。 而那小白龙,已经借着雨势,化作一道潇洒的白色龙影,朝着天边游荡而去。 围墙里面,传出了一个哀怨连天的叹息。 “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 同一时间。京城,鬼市。 铜雀手中捧着一张精致书简,忍不住摇头苦叹:“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掌柜的何出此言?”坐在铜雀面前的,是一个妙龄金发女子,碧眼桃花,身材和李棠相仿,也是蜂腰翘臀。耳朵毛茸茸的,即便有面纱遮面,也一眼便能看出并非凡人。只是,这个波斯风格的女子,面对着铜雀身后的金角银角,有些怯生生的。 “我知道京城来了三个执金吾。”铜雀用手指敲击着桌上的书简,目光时不时落在上面:“只是没想到……最后一个,是奔我而来。眼看距离那水陆大会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李家突然送我请帖,总不会是鸿门宴吧?” 这妙龄女子并没有身披执金吾制服,反而身上穿戴极简,若被普通良家女瞧见,必定会说她没羞没臊。但这女子穿着这样简单又天然的服饰,却格外养眼。听了铜雀的猜测,女子脸一红,喃喃说道自己刚到京城便看花了眼,后来被人游骗,去了什么百花楼当了歌女,这才耽搁了送请帖的日子,幸好前些日子趁乱脱身,得以赶来送请帖。 是的。铜雀刚见到这个自称“执金吾”的女孩时,他心下是有七分怀疑的。但是,桌子上的请帖却是实打实的硬货,由不得铜雀不信。 - “我铜雀自问毫无本事,满打满算只是个生意人……”铜雀硬着头皮,还是辩解一番:“这水陆大会,何德何能轮到我这等人物出席?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掌柜的自谦了。”女孩倒是天真无邪,和盘托出:“有人推荐了你啊。” 有人推荐自己?这倒是更奇了。看来推荐自己之人颇有分量,几句话便足够让李家腾挪出一张宝贵请帖。不……说不定……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李家也有此意,此举只是顺水推舟。 没错,这么猜测,才更为合理。 邀请自己去那水陆大会?铜雀深知自己执掌鬼市尚且不足一年,李家到底是什么时间开始注意自己的? 只是,无论真相究竟为何,无论目的是否险恶——李家的邀约,是不得不去的。 - “替我款待姑娘。”铜雀起身,对金角吩咐道。金角微微欠身,算是得了命令,一时间脸上露了邪笑。铜雀看见她的邪笑,急忙叮嘱一句:“是平常款待,不是黑话。” 金角听到这里,才面露失望,转头替那肚子咕咕叫的女孩准备饭菜去了。 铜雀手握请帖,离了客堂,在鬼市中七绕八绕,按照特有步法迈出一个阵式,自己的居所才出现在了眼前。回了自己的房间,铜雀总算轻松些许,将请帖扔在了桌上,整个人也登时松了弦,跌坐在椅子里。 “这日子,真心难过。真不晓得之前的老板是如何撑过来的。”铜雀喃喃自语,天下群雄视若至宝的一张请帖,到了自己手里,却变成了烫手山芋。要是平常,将这请帖转卖出去也就罢了;但是这一次,李家是指名道姓要自己出席水陆大会,如此处理恐怕多有不妥。 指不定,还会招致杀身之祸。 “若是你,会怎么处理?”铜雀思来想去,一时间无解,便朝着床榻方向淡淡发问。 “自然,会去。”床榻上,竟然传来了一声虚弱回应。 铜雀一惊,急忙奔过去,略带惊喜地看着躺在那里的人,抱歉一句:“没想到,我一阵牢骚,今日倒是终于把你吵醒了。这都几天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真怕你死在我这里。” 躺在床上的麦芒伍一动也不能动,看得出虚弱不堪。只是,他的语气,却一如往常一般淡然:“之前,多劳掌柜的。” 京城上方,那被乌云遮蔽多日的昼阳,重新撒下了一片光芒。 第五十一章 踏足 “青玄,咱们到李棠家究竟还有几日路程?”吴承恩甩了甩龙须笔后,略带疲倦地问道。 “不知道。”不远处的青玄,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打坐;而那玉兔,正乖乖地躲在青玄身后,看着若无其事的吴承恩不免担忧。 只因为,吴承恩面前,正站着一个脸上只有一张血盆大口的丑陋妖怪,张牙舞爪好不怕人。 “请贴留下,便饶你朋友全尸。”那妖怪开门见山,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尖锐的牙齿:“老子已经吃了九十九人,这请帖便算是我出山的见证。我乃是……” 话声未落,这妖怪忽然惊疑,抬头望去,只见漫天的宣纸飘落而下,恍如大雪。紧接着,妖怪便被这“皑皑大雪”所覆盖得不能喘息。 吴承恩缓步上前,手中却没有握着龙须笔,反倒是亮出了火铳,抵在了那妖怪的脑袋上:“既然有违天道,便送你一程。” 火铳一声巨响,那妖怪抖了几下,终究是倒了下去。 “算上这个的话,今天已经是第三波了。”吴承恩俯下身,心疼地将没有染上血污的宣纸挑选出来,小心地重新收好。 是的。青玄抬头望了望——这片深山之中,起码还有两波人马蠢蠢欲动的气息。现如今,每一天如果没有三波打底的妖怪来袭,青玄都会觉得不大习惯了。 本来上路之前,吴承恩与青玄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凡事都要尽量低调,千万不能引了别人的目光才是上策。所以二人带着玉兔,即便走些山路费些周章,也是图个安心。只不过事与愿违,当吴承恩迈出京城之后,这才短短几日,仿佛天下人都知道了吴承恩的行踪。 事情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呢…… 归根结底,这件事还是因为李棠。之前李棠也算是与吴承恩、青玄同行过一段日子,深知二人素来生活简朴;每次自己吃上几口私存的小牛肉,都能让吴承恩眼馋半天。这一次,既然是自己做东,邀请那吴承恩远道而来,李棠自然准备充足。 吴承恩手里的那根蒲公英,开始的时候倒是方便:只需吹上一口,飘散的飞絮便会随风起舞,看似无章,实则方向准确。即便遇到大风雨,这些引路的白色飞絮也能逆风而上,甚至在夜色里会熠熠发光。等到跟着飞絮走得累了倦了,吴承恩他们便找个地方歇息;第二天启程,再吹一口那蒲公英便是。反正这朵白色的雪球始终饱满,吴承恩吹了数次,也只是有了微微残缺。 可是,一旦出了朝廷地界,这蒲公英便开始有了小脾气,飘落的方向也开始七拐八拐:每每吴承恩鼓足了腮帮子用力一吹,那飞絮也飞不出三丈,摇摇晃晃便落了地。待到这小小种子触及土壤,登时便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支灯笼。紧接着,脚下这片山水的土地爷便会急忙现身,一脸殷勤。 最让人头疼的是,那些土地出现之后除了一定要盛情款待一番之外,他们还喜欢按照规矩张罗一群小妖精敲锣打鼓备好了轿子,让三人上座。土地呢,更是亲自引路,非要到了地面交界才肯罢休。 显然,这蒲公英乃是李家信物,土地们自然都有些见识。吴承恩即便如何真诚谢绝,坦言自己不便招摇,但那些土地都是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坚决不同意。 “李家的贵客,自然怠慢不得!” 这般架势,好不隆重。 所以,一时间百妖都知道了关于吴承恩一行人的具体行程。 李棠只是担心吴承恩路上盘缠不够,才想出了这个绝妙主意。可是,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不透风的土地;世间那些对请帖还不死心之徒,都在四处打探消息——再加上现在江湖上一直流传着关于“一个叫吴承恩的黑衣书生身上有一张李家请帖”的谣言,土地们也都是略有耳闻。能招待水陆大会的宾客,这可是不可多得的谈资,自然而然,土地们互相之间闲聊时都会提及此事。 一来二去……吴承恩不仅行踪暴露,甚至昨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以至于在哪棵树后面方便,都成了公开的秘密。 想要此行平安低调,多半是做梦了。 果然,以请帖为目标而动身进行狙击的杀手,可谓纷至沓来。 出了朝廷地界的第二日,吴承恩便在寄宿的客栈里遭遇了两个妖娆的天仙女子——此二人皆是女鬼成精,人称红白寡妇,平日手段就是采阳补阴,自然是一脸媚相。二女子开头倒是彬彬有礼,找到吴承恩之后先是自我介绍,紧接着便表明来意:它们坦言自己修行多半上不得台面,不配请帖,只一心想找个门路一并去水陆大会见识见识—— “公子便把我二人纳做偏妾,许以名分,我二人就可名正言顺。咱们房里的事儿,量他李家也说不出个一二三。”红白寡妇信誓旦旦,似乎早有打算。 客栈里,其他落脚的客人听到如此大胆之言,皆是羡慕和嫉妒,纷纷起哄。 没想到的是,那吴承恩听完后羞红了脸,竟然一口回绝了,坦言自己并无请帖—— 红白寡妇互相看看,暗自奇怪:原来,她俩早已在开口之前用了妖法,自觉十拿九稳。然而这无往而不利的媚术竟然对眼前书生不起丝毫作用? 其实,若是平日里,吴承恩可能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便中了邪术。然而现在,那玉兔一直坐在吴承恩身旁,冻得吴承恩手脚冰凉,自然是分外理智。 而且,要不是青玄一直捏着念珠暗暗用了一层火,恐怕这客栈里早已经变得冰天雪地。 红白寡妇却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更加大胆的上前挑逗;其中那红衣女子,甚至扭捏着身子,打算趁机强行坐在吴承恩的大腿上投怀送抱:“公子,人生苦短,何不快活?” 吴承恩算是彻底傻了,急忙用手想要将身上的女子扶开;没想到,那红衣女子反而却顺势翻身,打算就此宽衣解带—— 那吴承恩何尝见过如此阵势,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直接起身,红衣女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那红白寡妇登时便怒了:“怎得,你身边的婆娘去得,我们去不得?哼,是不是瞧不上我姐妹俩的姿色?我俩都愿意给你做小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言语间,红白寡妇指桑骂槐羞辱的,乃是一旁安安静静的玉兔。水陆大会,虽说是群雄汇首,却也是可以带着妻小拜会李家。这乃是不成文的规矩。现在,这大名鼎鼎的黑衣书生身边,除了那个形影不离的白衣行者外,竟然还有另一个女子,那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关系了。 吴承恩当时就懵了,急忙辩解,只说误会:玉兔姑娘只是在下朋友,并无……不对,绝无其他! 要知道,玉兔可是皇上的妃子啊。吴承恩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敢让人这样编造! 只是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掀了桌子动起手来。这红白寡妇,着实有些本事,衣袖一甩便化作无形,只剩下了两个影子在客栈里飘荡。两个身影,一个血红,一个惨白,看着就格外瘆人。 两道影子横着在客栈里扫了一圈,隔壁几桌的客人登时变了神色,从行李中拔出了尖刀;看得出,这些人不过是平常生意人,带着兵器也只是防身。但眼下,他们却都红了眼,显然是被蛊惑了: “我家小娘子让你做啥,你便做啥!敬酒不吃,咱们便出去讲道理!” 说着,一群人便横七竖八踢翻了桌椅,挥舞着兵器,叫嚷着跑到了门口,喊着“滚出来!”就连店铺被砸得稀烂的掌柜,也是拎着半把椅子,站在外面不断叫骂。 那飘在客栈空中的红白寡妇正在得意,未曾想到两张宣纸忽然扑面而来;两人本是无形,开始还并不在意,未曾想到自己身形却无法穿透纸张上刚刚落笔的潦草墨迹。来不及过多挣扎,两人便被吴承恩三下五除二收服。 “还是要打的妖怪比较好对付。”吴承恩说着,朝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青玄一如既往,并不理会外面的叫骂,只是低头吃菜。 这是青玄来之前便与吴承恩定好的:凡事,不可再有隐瞒。 吴承恩现在到底有多少本事,估计他自己也不清楚。而这凶险一路,青玄刚好可以看个究竟。 不过,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乎了青玄的预料。这红白寡妇,算是正式拉开了妖物袭击的序幕。 这四五天里,已经来了七八波妖怪。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有来路的,没来路的……总之,各自发挥本领,无所不用其极。虽然这些妖怪实力不济,但是破船也有三斤钉。青玄真担心吴承恩哪天阴沟里翻船,万一一个失手,便会铸成大错。 而且,越是接近目的地,青玄反而越是紧张。因为一旦到达了李家地界,虽然这些小鱼小虾不敢再有造次,但是取而代之的,便是要与执金吾遭遇。 青玄知道,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乱子。如果只有他与吴承恩二人行事,多少还好办些:毕竟吴承恩是得了李棠邀请,去李家也算是名正言顺。但是,偏偏身边还带着那沉默寡言的玉兔姑娘……无论她如何柔弱,身份却好歹也是二十八宿。镇邪司与执金吾的关系可谓水火不容,不必多言。 吴承恩身为一个二十八宿,想领着另一个二十八宿一并大摇大摆地踏入他李家大门…… 青玄屡屡摇头,觉得“寻死”和“送死”都不足以描述这种情况。 一路上,吴承恩虽然赢得轻松,却没有遇到什么真正有质量的对手;甚至有的妖物,连内丹都没有成型。在青玄看来,这些妖物根本算不得磨练。倒是吴承恩似乎越发自信,觉得所谓水陆大会,也就不过如此。 而且……青玄越来越觉得,他们三人,应该马上就要到李家了。 只因为,从今天的午时起,青玄便感觉到了一股特殊的目光凝视。不,并不是自己察觉到的那些在深山里觊觎请帖的家伙们。这目光格外谨慎,似乎生怕暴露自己一般,只是远远瞧着。 青玄抬起头,望向空中的云彩:虽然那目光远在天边,却总给了人一种近在眼前的不安。 吴承恩已经收拾了残局,这才唤玉兔可以出来了。青玄起身,只是淡淡说了“上路”二字。 被人监视着,终究不够周全。青玄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先离开此地。只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其实,青玄的直觉并没有任何偏差。 吴承恩三人今天踏足的地界,正是李家范围。 刚才顺着青玄望去方向的那片云彩上,确实有人,而且足有七八人之多。除了李晋之外,另外几人也都是身披着白色制服的执金吾。 说来不足为奇:一个没有请帖的家伙忽然踏足李家地界,高手如云的执金吾不可能没有发觉异样。其实,最先察觉到吴承恩等人踏足于此的,便是在李家专门负责看门的李晋。 当哮天突然从瞌睡中抬起头,朝着空中嗅了嗅后兴奋地摇起了尾巴——看着哮天开心的样子,李晋就猜得八九不离十,多半应该是自己的老熟人到了——京城一别甚是匆忙,哮天还是很想念吴承恩与青玄的。 趁着其他执金吾未曾发觉,李晋本打算悄悄溜出去与吴承恩和青玄打个照面,然后再悄悄领着二人进来——私下里,李棠已经同自己说过,这次水陆大会想找吴承恩过来,也算是解解闷。虽然身边有青玄照料,但是吴承恩这个人吧,对吧,素来喜欢惹是生非……再加上他现在又是二十八宿的身份,万一在李家地头有个闪失,被人拿住了道理…… 李棠希望的是吴承恩和青玄一块儿过来,而不是吴承恩被执金吾大卸八块之后一块儿一块儿的过来。 虽然李晋希望的是,只有青玄一个人来…… 思来想去,李晋纵使不大情愿,却还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披上了自己的外套准备出门。但是正当李晋打开大门准备离开之际,一个身影却如影随形,静悄悄地跟在了自己后面。 霎时间,李晋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叹:这条尾巴,着实有些太紧了。但是,这番情绪也仅仅短短一瞬;片刻后,李晋便又换上了平日里的懒散嘴脸。 “公子你总是跟着我做什么?”李晋扭过头,看着身后的红孩儿,脸上露了几分惊疑,仿佛被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对方吓了一跳。 “小姐之前交代,晚辈作为末位执金吾,自然要跟前辈多学一学。”红孩儿来李家虽然不久,但是为人处世十分得体,处处以晚辈自居。只是,他的眉宇间,始终带着一种让人不敢小觑的神色。 “我都说了几次了,我在李家就是一个养狗的……”李晋忍不住搔了搔头,自嘲了一番:“你跟我学,还不如跟哮天学。或者,你跟那个新来的万蝗聊聊,我看那人倒是挺有本事……” 红孩儿只是笑,却不说话。 已经好几天了,李晋已经隐隐察觉到,这家伙只是没来由地与自己寸步不离。难不成,是后花园苏钵剌尼那件事…… 不,不可能。当时红孩儿的视线,恰巧被李棠挡住了。而且,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就连大器都没有任何反应。即便这小子是牛魔王的儿子,也绝不可能有此等资质。 二人就这么站在门口,沉默对峙,似乎谁也想不到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僵持之中,时间便转瞬即逝。 就在这个时候,总算有人出面解围——李征背着自己的大刀“坠梦监”,风风火火赶了过来;看到一只脚已经跨在门外的李晋,李征即刻点头:“你也感觉到了?走!” 容不得李晋多想,李征已经越出了大门。麻烦了……竟然是李征率先察觉到了吴承恩的踪迹……李晋心中骂了几句红孩儿没事找事,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出去。果不其然,那红孩儿毫不迟疑,也是拔腿跟上。 李征带头出了门,却不见远行,只是走到了家门外附近的一座小丘之上。这小丘虽然地势不高只有数十丈,却是云雾环绕。只要站在峰顶运气眺望,便能将李家的地盘一览无余。 很快,李征便发现了这几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哦……是之前那个对小姐死缠烂打的穷书生啊……怎得,还是不死心,又来找小姐了?嗯,果然,身边还有一个,是那个平日里跟穷书生狼狈成奸的白衣行者。呵呵,入我李家,便送你们一并去了黄泉。至于另一个……竟然是个女子。这倒是稀奇,这女子—— 李征忽然一愣,又匆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后定睛细看,继而惊得退后了一步。 “怎么了?”李晋早已经看到了吴承恩、青玄和玉兔,只是不晓得李征为何有此反应。 “快,红孩儿,你去。”李征定了定神,紧接着吩咐道:“把现在在宾客楼的人都叫来!” 红孩儿领了命,自是执行,心下却也开始好奇:要知道,驻守宾客楼的执金吾,可以说是李家执金吾的主力;到底是何变故,要让李征弄得如此大的阵势? 很快,其余几个执金吾便赶到了峰顶。众人身上皆有差事,来了此地自然是骂骂咧咧,待到李征一言不发只是抬手一指,众人望了一眼后,便也皆是瞠目结舌。 “到底是什么事啊?”李晋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一个苍老的声响,伴随着些许怒气,在一并执金吾背后响起。这声音来得突然,已经近在咫尺,而这群执金吾竟然无一发觉有人近身:“家里那么忙,你们倒是会躲清闲。客人那么多,回头失了咱李家的礼数,我看你们怎么和家主交代!” 众人皆是回头,然后齐齐跪下:“老爷子。” 来之人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是因为爬山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没有继续骂下去。此人,正是那李家执金吾的大当家。老者休息了一阵,这才喘匀了气。 “还愣着干什么?都回去做事!”老者高声说道。 众执金吾互相看看,一个声音答道:“老爷子,我们好像看到嫦娥了。” “胡说!”老者听到这里,连连摆手:“谁不知道你们是想在这里喝酒赌钱!想逃懒编谎话倒也要用点心!有些玩笑开不得!” 有执金吾耐不住性子,指了指山下的方向:“真的,老爷子,实在太像。咱们差点以为,是嫦娥回来了。” 老者听到这番话,登时叹口气,一脸纠结:“都说过了,嫦娥那丫头不会再回咱李家。你们啊,定是一个一个对人家垂涎已久,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把人认错了……” “不,是真的。”这一次,连一向沉稳的李征也是沉吟半饷,恍惚说道:“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都叫人难辨真假……简直一个模子,太像,太像。” “住口。”老者似乎不愿意再听下去,直接开口呵斥:“嫦娥一事,休要再提!规矩都忘了吗?” 一时间,一众执金吾都闭了口。只有李晋好奇,低头朝着身边的执金吾悄声问道:“嫦娥是谁?” 那执金吾也不答话,忍了半天,只是叹口气,然后一个接一个散了。 转眼,山顶上,只剩下了那老者和李晋。 李晋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正要跟着下山,老者却突然迟迟开口:“他们刚才望的什么方向?” 虽然刚才语气斩钉截铁,但是眼下老者,似乎也是有些犹豫不决。 李晋几乎吓了一跳,急忙指了指吴承恩等人现在的行踪方位。老者站直身子,放眼一望——紧接着,他花白的双鬓,抖了一抖。 看到老者这般反应,联想到刚才老者说的“嫦娥那丫头”,李晋多半猜了个结果:他们说的,应该是麦芒伍身边的玉兔吧?虽然接触不多,但是玉兔二十八宿的身份,李晋还是知道的。不过,那嫦娥是谁,又为何引得老一辈的执金吾如此激动,李晋就不得而知了…… “像,确实像。”老者忽然间的自言自语,打断了李晋的思忖。他抬起头,刚要询问,却见得老者已经摊开了右手。掌心之中,绽放出层层光芒,逐渐淬成了一尊七层宝塔。 李晋眼下是真心愣住了:这老爷子今天脾气怎么这么大,竟然连平日打仗都偶尔会忘记带于身上的兵器也亮了出来?莫不是那姑娘就是他曾经的相好,老爷子打算去抢亲吧? “我忘不了的。”老者说着,嘴中依旧喃喃重复:“确实,像她。” 远处的青玄,情不自禁抬起了头,与这道看不见的目光,遥遥相对。 第五十二章 观望 适逢水陆大会召开在即。所有在李家的执金吾们,此时都正在紧锣密鼓地忙碌着,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哪怕是平日里喜欢偷懒的李晋和大器,也都会每一日天不亮便准时出现在李家大门口,担负起看门的重责。抛开他们自身对于李家的忠诚不谈,在这天下群雄聚首的档口,任何闪失都是对“执金吾”名声的玷污。 来到李家的宾客大致分成两拨:一般宾客和至尊宾客。 一般宾客暂居“群英岭”,这里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只是酒肉欢歌之地,一众妖怪吃个痛快、喝个过瘾便也罢了,一般并不会有什么是非之事。而且,群英岭距离李家正宅也有个五六里之远,哪怕宾客中有人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传到李家府邸。 而至尊宾客就不一样了。在李家宅邸旁边不足半里处,乃是专门为历届水陆大会的贵客所搭建而起的副宅——登天塔。 从风水上来看,这座宝塔陷于某上古阵法正中,凝在塔里的妖气不会四泄,自然也不会煞到家主;而塔门口四面八方延展的小路仿佛脉络一般绵延而去,将内里的妖气进一步散入李家大门外的山林,可谓一举两得。 这栋可以俯视整个李家宅邸的七层宝塔,仿佛一把双刃剑,既将需要“绝不可怠慢”的宾客集中在一起方便集中部署大量执金吾予以监视,却又偏偏只能让他们有机会近在咫尺,而不能妄动。 所有针对登天塔周密部署,都像是一场赌博:李家要彰显身为天下巅峰之主的气魄,便不得不表现出能够把控一切的信心。 可以踏足登天塔的宾客,无一不是一方豪雄,平日里各个都是不管不顾的主儿,脾气性子自然大得很。但只要入了登天塔,便会安分下来,遵照李家反复交代的三条规矩。 其一,登天塔内宾客间不可擅自生事。 这一点倒是简单明了;能入住于此,便代表着大家都有着毁天灭地的本事;一旦有两个这种级别的家伙起了什么争执,难免会波及李家府邸安全。看着周边那些个枕戈待旦的执金吾,如果有人率先动手,那么无论什么原因,都会立时遭到这群执金吾的协同扑杀。 一般来说,没有人愿意触这个霉头。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执金吾?罢了罢了,有什么脾气直接约着对方去大门外解决就是,反正李家门口那一片将近百亩的林子,正好是片福地,死在这里听说长出来的花朵都会格外漂亮。 其二,登天塔内宾客不可擅自前往顶层。 登天塔塔顶的门口,无论何时,都会有至少两名执金吾看守;这一层塔是不会安排任何人入住的,只有李家的人偶尔会在这里与某些宾客见面。而且,从六层想要前往七层,明明只有三丈的层高,绕着塔身的楼梯却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走了无数圈也见不到七层。抱着好奇心想要去往七层的宾客,大部分人都会累倒在半路上,从而放弃了这个念头。说来也怪,若是向下走,这楼梯只要绕个两三圈,便能回到六层。 世间都传言,这番布局也是风水,示意众人不可能在李家“一步登天”。当然,一般来说,能入住登天塔的宾客,都是熟脸,他们早已对此不感兴趣。 其三,从子时到辰时,宾客万不可出登天塔一步。 至于这个规矩,倒显得没有什么来由。不过到了晚上,执金吾便会从登天塔撤走,全力看护李家宅邸,一方面是执金吾也需要休息,另一方面也是留给众宾客一个方便。 然而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大相同。已经有人察觉到,登天塔里无论日夜,都会有执金吾看守。只是宾客似乎见怪不怪。毕竟这届水陆大会,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子各怀鬼胎般的气息。 如此张罗部署的李家一众都忙到团团转,却依然有两个人,快要闲出一身病了。 其一,便是那被李棠邀请而来的红孩儿。 虽然红孩儿是最新一个加入执金吾的人,他却自信有本事承担起任何任务。但李棠招他进来后偏偏没有了具体下文,只是叫李晋对他多加指教。 水陆大会乃是扬名立万的最好机会,红孩儿如何耐得住性子?所以,他一天到晚跟随李晋,希望能得到一个好差事。但李晋反而和自己异常生分,处处都不愿意带自己。而且,能从李晋身上偷师所学到的,净是一些懒散之举,实在让人瞧不入眼。 甚至红孩儿还目睹了如此一幕:哮天刚刚得了一根小姐赏赐的羊腿,摇着尾巴叼着正开心,突然便被那李晋和大器狗口夺食,拿去烧了烧下酒果腹了。 而至于大家万分敬重的大当家——这位老爷子,怎么说呢……昨日登山下来,便闪了老腰又着了风寒,躺在床上呻吟了一整个晚上。早上醒来后,老爷子又只是要求一众执金吾不要擅自出门,好好安守岗位;而老爷子自己,则是偷偷下山,去找附近村子相熟的老郎中推拿去了。 红孩儿有些哭笑不得:这执金吾,怎么和自己想象中不大一样呢。 而另一个,则情况刚好相反。 这人,便是被那执金吾大当家亲自从南疆请来,新加入了执金吾的万蝗。 每日里,其他执金吾皆是忙碌,只有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晒着太阳,脸上也尽是得意。 来此之前,万蝗便已经四处打听过了:历届执金吾里面,大当家出面邀约新人加入的情况,屈指可数,不超过五次。能获此殊荣,多半是李家独具慧眼,看中、看重了这不可多得之人。甚至也有人说,能让当届大当家出面的,只有下一代大当家的候选人。 是的,万蝗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心花怒放:不愧是李家,称得上是明察秋毫! 虽然万蝗一直隐藏在那南疆沙神卷帘的名字后面,但是如今看来,自己早已声名在外!确实,要不是自己,卷帘不早就被朝廷歼灭了?论起来,自己还真有这个资本稳坐太师椅。 于是,每日里那些打过照面的执金吾来来回回忙碌着,只有那万蝗得意洋洋地窝在太师椅上晒太阳。当有宾客在场时,万蝗便时不时喊住来去匆匆的执金吾,故意附耳低声叮嘱几句有的没的,显出一副运筹帷幄、正在调兵遣将的架势。 这些小聪明,倒是颇见成果。 很多前来参加水陆大会的宾客都注意到了与众不同的万蝗,私下打听一番,便开始人云亦云,将这万蝗的背景捧上了天。甚至有人说,之所以这卷帘霸据南疆万世不倒,靠的便是万蝗的精心运营。不然为什么这卷帘一出南疆,入了京城便死了?多半是这万蝗蛰伏已久,终是不甘,从而用计害了不求进取的卷帘,自己趁机出山,扯起了大旗,以求精进! 此等心机和经历,简直称得上是南疆麦芒伍! 此番言论,简直编造到了天际之外,听着就令人咋舌;但是偏偏眼前一幕,那万蝗又是一脸不置可否的安然神态,便叫众人宁可信其有了。 一来二去,万蝗对于无事一身轻的状态反而坦然受之:水陆大会嘛,碍于执金吾乃是李家家仆的身份,都是干一些伺候人的下人活儿。李家既然刚刚请自己入了执金吾威慑群雄,自然是不敢让自己屈尊。这一切倒是暗合逻辑。 所以,闲着便闲着,万蝗没事了就披上执金吾的制服,去李家大门口外略微操练,在刚刚到达的客人面前做做样子,为日后自己接任执金吾大当家打打基础,也挺好。 一个红孩儿,求任务而不得;另一个万蝗,则是心安理得地闲着。 今日,万蝗起了个大早,照旧用完早膳,披上了崭新的执金吾制服便朝着门口迈步。那里,蹲守着李晋和大器。看到万蝗前来,二人皆是打了声招呼。但是万蝗却是鼻孔朝上,略微点了点头:一个脏兮兮看门的,一个贼兮兮养狗的,还不配与自己搭话。 李晋倒是警觉,看着万蝗走的方向猜测一二,提醒了一句:“哎,那个谁……老爷子说今天人少,咱不能出门。” “便在门口比划几下。”万蝗皱皱眉头,抬起了右手——袖口里,登时攀爬跳跃出几只红面蝗虫:“一日不练,怕本事生疏。怎得,不出去的话,难不成要我在宅邸发功?我的本事不济,不好控制力道,你也不怕惊了咱主子?” “也有几分道理。”大器听到这里,频频点头,一把拉着李晋让开了门路:“那请便吧。” 万蝗不再多说,只是赏了大器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便抖擞着精神迈步而出。很快,他的身后,传来了几声无意的闲聊。 “那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哮天!起床干活了!” “老爷子招来的,叫什么黄。我也不大清楚。” “干嘛的?怎么感觉,天天跟个监工似的……死盯着咱俩。” “还不是你?屁股上已经跟了那个红孩儿了……有他在,就不好喝酒耍钱。不然要是带坏了小孩儿,你看他爹娘怎么和你算账吧。” “哦哦……怎么回事呢,一个红公子,一个黄先生。咱家这是日子难过,要开染料铺周转了么?哮天乖,咱们今天不能出去。没事,青玄他们能自己找到这里的,你不用担心……” “啊?咱家要倒?不至于吧……倒是这个月的月钱,小姐没给我。” “……你还有脸说,你贪了家主的五千两……” “无凭无据,你别乱说!” “算了,我不多事。不过这个什么黄先生,总该有些来头吧?咱执金吾哪个不是杀出来的名气,怎么就他名不见经传?”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说是出门操练,暗地里却是执行什么任务吧……” 万蝗走了几步,背后的声响已经听不到了。 一番话,倒是令一直自信满满的万蝗吃惊不少:原来执金吾里面的下人们,是这么看自己的?倒真是没有眼界的俗人之语,自己也不必往心里去…… 但是,李晋无意间的一句话,却戳中了万蝗的心事:着实,人见人怕的执金吾,向来都是血泊里站脚。万蝗虽然对自己的本事颇有信心,但是如果不能干掉几个厉害的人物扬名立万,恐怕日后接掌执金吾时有些难以服众。看那大当家的身子,估计没几年可活了,自己应该抓紧时间找个机会露两手才是。 只是……李家地面素来平和,又哪里能有机会让自己出手呢? 想到这里,万蝗不禁有些扫兴,忍不住双臂张开想要伸一个懒腰——这一抬身子不要紧,万蝗惊讶发现,十几里之外,竟有一股狼烟! 这片林子,风景极其秀丽,乃是李棠小姐最爱,所以当初入执金吾之际,大当家便嘱咐过,林子里万不可有烟火,省得烧了林子,坏了小姐心情。 眼下,不知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犯了冲!万蝗心下一喜,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立时朝着狼烟处奔去—— 同样注视到狼烟的,还有刚刚起身、站在门口的红孩儿。 “前辈,有狼烟。”红孩儿朝着门外方向眺望,却不曾迈步。 大器和李晋同时抬头,却又都是满不在乎:“无所谓啦。老爷子不让出去,便跟咱们没有干系。” 红孩儿心下虽然急切,却依旧只是点头:“遵命。那么,两位前辈,今日可有差事令我去做吗……” 李晋忍不住皱起眉头。 又想找差事做?这小子怎么就这么闲不住呢? 此时同样皱着眉头的,还有就在不远处的吴承恩。 吴承恩和青玄像是陷入了迷魂阵一般,已经在这片仙气萦绕的山林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天一夜。平日里那负责引路的蒲公英,此刻再度吹落那些飞絮之后,竟然都是直直地坠在地面,继而扎根。但是呢,却不见平日里那些殷勤的土地爷出来迎接、指路。 “莫非是宝贝失灵了?”吴承恩鼓足腮帮子,又试了一次手中的蒲公英后,结果如出一辙,终是放弃。抬头望望,万里无云,不像是有迷障的样子,可为何就是走不出这林子呢? 倒是青玄心中明白,此刻三人应该已经入了李家地界。 为什么青玄有如此把握?其实,瞧那些围在四周却不敢动手的妖物,便能猜到一二:李家地界,不可胡来。 虽然青玄带着吴承恩与玉兔在这林子里七绕八绕却找不到李家,但是方向却是没错的:李家应该近在咫尺。什么时候,周围那些妖怪忽然间一哄而上,那才代表着蒲公英引着大家走错了路,离了李家。 吴承恩与青玄早已习惯风餐露宿,倒是苦了那一贯不出门的玉兔。好在玉兔姑娘虽然身子娇贵,性子却是温顺。但凡换做了李棠的大小姐脾气,估计早就抱怨起来。但是,毕竟山里只有泉水野果充饥解渴,而且带着一个女子,总归有不方便的地方。入夜之后,吴承恩与青玄离得玉兔远了也不是,近了更不是,只能整夜走动,提防着可能的危险。 如此一来,疲劳不免加倍。 早晨,那玉兔刚刚醒来,旁边哈欠连天的吴承恩正在生火,而青玄已经四下去寻找野菜了,打算想办法弄一点热乎的汤水来给三人解乏。只是这玉兔刚刚起身,吴承恩好不容易点燃的火堆便蒙上了一层冰霜,霎时熄灭了,化作了寥寥青烟。 青玄只是离了百十来步,周围的温度便仿如寒冬。 玉兔看着渐渐结冰的木柴,知道是自己的缘故,只能道歉。吴承恩急忙摆出笑脸,只说这林子里早晨潮气太重,玉兔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倒是那李棠,也太小姐脾气。”说到这里,吴承恩不禁叹了口气:“都已经到她家门口了,也不说出门迎一下,害得咱们在这山里没头苍蝇似的转悠,实在憋屈。” “她是李家千金,水陆大会期间,多有不便。”另一边,青玄已经抱着一捧野菜归来,看着熄灭的火堆,猜到了来龙去脉,登时宽解:“火灭了,再点燃便是。再说了,咱们也没定日子,李棠怎知道咱们已经到了这里?” 说着,青玄俯下身,不动神色的拨弄着木柴;木柴上面的霜冻,已经微微熔化。几只山林的山雀,纷纷落在了青玄肩头,微微哆嗦着翅膀。这一幕,倒是令平日里见不到活物的玉兔格外开心,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抚摸这几只毛茸茸的小可爱。 “她没工夫,那李晋总有吧?有哮天在,我就不信他还不知道咱们到了。”吴承恩抱怨归抱怨,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仔细端详手里那枚蒲公英,想要找出问题所在。 忽然间,一只蝗虫从草垛里蹦跶一下,跳上了玉兔的肩头。玉兔本没察觉,愕然扭头看到这丑陋虫子后,惊叫一声,全是一副小女子反应。吴承恩手明眼快,急忙过去一巴掌拍掉了虫子,再小心宽抚:“不碍事,就一个虫子。什么鬼地方,竟然还有蝗虫……玉兔姑娘,你去昨日咱们落脚的那条河边洗一洗吧。” 玉兔几乎快要哭出来,只是点头,起身后离去。 “吴承恩。”青玄头也不抬,拍拍肩头,示意鸟儿离去:“准备。” “知道。”吴承恩看着玉兔的背影消失,随即亮出了龙须笔。虽然吴承恩并未察觉什么变故,但是看到那虫子便故意支开玉兔,也是有不同考量:天地间,哪有普通虫子可以避暖趋寒? 而青玄,则是察觉到了周围的那些虎视眈眈的妖气忽然间齐刷刷作鸟兽散。这代表着,有什么东西,来了。 果然,不到半刻,在玉兔消失的相反方向,铺天盖地杀过来了一大群蝗虫。这些蝗虫皆是振翅而来,继而落满了枝头、草垛,将所有植被啃噬殆尽后,才意尤未满地聚在一起,显出了一个佝偻身影。 来者,正是那如日中天的万蝗。 但见他虽是人形,嘴巴外却露着两根口器触角;后背处,有明显隆起,似是蛰伏的翅膀。而露在袖口外的手,皆是六指,指甲也是如同虫子的爪一般锋利寸长。 平日里,吴承恩已经习惯了被人突袭,见到妖怪之后几乎懒得再费口舌,直接动手便是。而今日里之所以还容得此人近身,一大半原因,便是他身穿着的那件背后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吾”字的制服。 李家,执金吾。 “怎得,不是李晋?”吴承恩心下一松,脸上终是有了笑意:“李棠总算是派人来接我们上路了?” “是的。”万蝗看着地上的火堆,也是一笑,抬起了手;袖口里涌出的,虽然依旧只是蝗虫,却只只都足有鲤鱼大小:“送你们上路。” 吴承恩已经察觉到了对方不是善意,便与青玄一同摆开了架势。执金吾,没有一个好对付。 而在高空之上,有两道出人意料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这场即将开始的厮杀。 “老爷子,你这是忙里偷闲啊。”苏钵剌尼踩着一片云彩,对身边手捧宝塔的执金吾大当家开口道:“不是说你闪了腰吗?” “要不然也不会腿脚这么慢。”老者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然后敲打着自己的后腰:“倒是你,怎会来此闲观?莫不是在偷看刚才那位姑娘洗澡吧?” “老爷子说笑了。下面那个黑衣服的,是我的朋友。”苏钵剌尼指了指云海下的吴承恩,得意说道:“你能看你家新人的本事,我也想看看这半年里我朋友有什么长进。倒是咱们说好了,生死有命,你我都不得插手。不然……” “不然怎么样?”老者回头,看了看苏钵剌尼。 苏钵剌尼瞥了一眼老者手中的宝塔,终是笑着开口:“不然,即便您是托塔天王,也别怪我多事了。” 老者急忙摆摆手,示意苏钵剌尼想多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早就不中用了。你放心,我现在真的只是看看。” 现在……? 苏钵剌尼听出了端倪,却不说破:看来,这吴承恩有些运气啊。 是的。如不是万蝗突然出现,老者可能会亲自出手,教训一下这些敢在这里放火的家伙们。要是这老头动了怒,怕是吴承恩早就没了。 既然达成了默契,苏钵剌尼便不再多心,直直看着吴承恩,期待着他能带来什么惊喜。 而那老者,一边捶着腰,一边目不转睛:万蝗虽然违命,却歪打正着。 只是,老者的目光,寸步不离之人,并非自己不远千里所招来的执金吾万蝗,反而却是那手握禅杖的青玄—— 是不是他? 一看,便知。 第五十三章 杀意 青玄后退了几步,将禅杖立在土里,却还是有些犹豫:“确定要这么做?” 吴承恩一边握住龙须笔,一边点头:“出京城的时候不是答应了麦芒伍么,不能丢他的脸。对方是一个人,我也便一个人应战。不然到了李家,难免要被李晋嘲笑咱们以多欺少了。” 这万蝗来得突然,吴承恩却打算只身应付。毕竟不是什么为祸一方的妖怪,此人乃是李家执金吾。既然对方铁了心要打,便奉陪好了。 在吴承恩眼中,这场战斗,只是切磋而已。 青玄张开了屏障,以确保背后的玉兔不会被惊扰。 眼前这人,可并非什么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是李家的执金吾。青玄心中不免忐忑:虽说这一路上吴承恩应对妖怪都算游刃有余,但未免他因此骄傲,青玄心底其实也期盼着能有一个好对手能挫挫吴承恩的锐气。不过……此番与鼎鼎大名的执金吾对战,对于吴承恩来说,多少早了一点。 吴承恩并不知青玄的心思,此刻他已经上前一步,迎向对面的万蝗。只见这万蝗虽然不断召唤出蝗虫,那些虫子却皆是伏在自己主人身边,并不攻过来。 “可以了。”吴承恩略带提醒一般说道:“动手吧。” “已经在动手了。”万蝗脸上露出了一个邪笑。地上的蝗虫摇头晃脑,忽然间有几只便蹦跶着朝着吴承恩袭去。吴承恩急忙挥笔击落了两只虫子后匆忙一闪,却不见什么后招。 奇怪了,这也算是招式?看着地上越聚越多的蝗虫,吴承恩本能想到的,竟然是当初令自己还不得手的血菩萨。 着实,从目前来看,二人招式有些类似,皆是依靠着豢养的虫禽来攻击对方。但是,怎么说呢,吴承恩又感觉到有些不同。 没时间细想,吴承恩见对方不肯攻过来,便甩出宣纸写下“剑”字甩了出去;同时,吴承恩自己也是俯身向前,打算先攻击蝗虫的主人。这是之前与血菩萨交手留下的宝贵经验:别看那乌鸦凶险,那只是表面,更危险的是主人。 谁知道,万蝗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身后的翅膀猛然张开,登时便飞到了半空盘旋。他双手平举,蝗虫依旧不断汹涌而出。吴承恩在地上左闪右避,却不见对方有什么新招。 吴承恩不禁纳闷:难不成,这便是万蝗的全部招式? 是的,吴承恩其实并无猜错。 血菩萨的六翅乌鸦,乃是灵鸟。它们不仅身法迅捷,而且招招式式都会配合自己主人,攻击起来更是颇有章法。对比来看,万蝗从袖口里面召唤出来的巨型蝗虫,则显得颇为笨拙,毫无灵性;落地之后,那些蝗虫并不急于攻过来,反而本能地快速四处攀爬,没头没脑地啃食周边的一切生命。这虫子本来就大,坚硬的口器更是连岩石都能啃出残渣。看万蝗表情,并没有在操纵它们,似乎这些蝗虫本就如此愚笨。 与血菩萨那近百只凌厉的高质六翅乌鸦相比,万蝗的强大,在于“量”。只见他高抬双手,袖口之中不断钻出巨型蝗虫,似乎无休无止,很快漫山遍野就都被蝗虫占满。 他袖口这番如同瀑布的景象,让人不禁想到当初的卷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玄知道事情不妙,给吴承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速战速决。只是,但凡吴承恩想要用龙须笔攻击万蝗,甩出的宣纸顷刻间便会招惹上数十只蝗虫,将还未被落笔的宣纸啃进肚子里。 奇怪……吴承恩一边将袖口中还未使用的宣纸悄悄攥紧,一边心里犯了嘀咕:这执金吾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这虫子怎得知道我要以宣纸为媒,出招攻击?看那虫子身法,倒是与之前的缓慢不尽相同,简直又快又准。 多半是李晋使的坏?跟别的执金吾说过自己的招式?吴承恩心中,差不多有了答案。 其实地上的蝗虫,此刻并非是万蝗操纵,只是那些蝗虫已经啃秃了附近的食物,才会被吴承恩手边的宣纸味道吸引,本能地想要填饱肚子。 无奈之下,吴承恩只得再次上前,随处落笔几个“火”字。那蝗虫本是肉身,挨了这几笔法术后登时冒了青烟,继而毙命。而周边的蝗虫虽然会跳开,却并不散去。越是上前,饥肠辘辘的虫子越多。这场蝗灾,显然不是能靠吴承恩一笔一画就能解决的。 陷入了包围的吴承恩即便多加了小心,小腿上还被一只蝗虫啃了一口。一瞬间伤口便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青玄之前一直观望,目睹此景后再也按捺不住,即刻握紧了念珠准备上前一并战斗。 倒是吴承恩没有乱了方寸,遇袭之后退后几步,小心检查了伤口后才长出一口气:这蝗虫虽然外表奇特,却是没毒的。伤口处,只有鲜红血迹,没有其他变故。 青玄也看到他的伤口情况,确认不过是皮外伤后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以五行之力的“木”帮着吴承恩复原伤口,却见那吴承恩竟然朝着自己小腿位置以笔尖随意点了几下,伤口便不再流血了。随即,吴承恩便又杀入虫群,行动丝毫没受影响。 这是……点穴?青玄嘴上不说,却把一切看在眼里:吴承恩刚才看似随意,但是封住的只有小腿血脉,而浑身经络依旧通畅,所以才可以止住血的同时不妨碍自己行动。想必,这是那麦芒伍闲来无事时教授于吴承恩控制自己血脉经络的一番真传。 见得如此,青玄便强按住内心担忧,依旧守在吴承恩的身后,小心不让任何虫子漏网,以免惊到山丘后面的玉兔姑娘。 转眼间,吴承恩又毫发无伤地杀了一片虫,只是那万蝗还是飘在空中不肯落地。吴承恩自然知道擒贼先擒王,期间已经屡次甩出宣纸落笔一个“鸢”字,想要以此为踏板迎风而上,却都在刚刚起步时便被脚下的蝗虫咬成碎片。而如果落笔诸如“剑”字此类兵器,抛上去的时候又会因为劈开虫子而沾染血迹,从而变回普通宣纸。宣纸落笔后虽然不怕妖气妖血,却只怕这一般生灵。万没想到,万蝗召唤的这些蝗虫并非妖蛊,按道理说并不强,竟然克死了吴承恩的一招一式。 此等距离,吴承恩着实奈何不了对方,只得仰头朝着对方叫骂一声“有胆子便下来!” “有本事便上来!”那万蝗不受挑衅,居高临下占尽地势。他一边反唇相讥,双手袖口一边依旧不断涌出蝗虫。和刚才吴承恩杀掉的数量相比,眼下从空中落下的蝗虫更是泛滥成灾。 进退维谷,这可真是难坏了吴承恩。他只能且战且退,希望对方的妖气赶紧用尽。 但人算不如天算。这万蝗本是蝗虫成精,眼下召唤的这群蝗虫,并非依靠什么妖气,只是以虫卵孵化而已。所以,他的蝗虫才能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显然,万蝗在空中已经看出了吴承恩的打算,嘴角不禁冷笑:“小子,你耗不起的!倒不如主动投身喂了我子孙,也给你自己一个痛快!” 上不去,下不来。 吴承恩不禁迟疑,却拿越来越多的蝗虫没了办法。而地上的虫子一边啃食植被,一边发出得意的嘶嘶声响,吵得人心烦不已。 “你到底有多少蝈蝈!?”吴承恩忍不住高声问道。他屡屡出击,却又都无功而返。 蝈蝈?万蝗一时愣了愣,确信自己没听错后,真真发了脾气! “吾乃万蝗!”万蝗这几日何曾受到过这般奚落,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记好了这两个字,这可是下一任执金吾大当家的名字!” 此番言语,除了惊了地上的吴承恩和青玄外,高空之中一直注视着战场的苏钵剌尼闻听此言也是目瞪口呆,转而看了看身边面红耳赤的老者。 “就这种货色,要接你的班儿?”苏钵剌尼忍不住摇头,片刻后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摇头:完了完了,执金吾算是完了。 老者只是摆手,嘴里也说不利索,只能示意继续观战。井底之蛙便是井底之蛙,即便披上了威风凛凛的执金吾制服,也不可能乌鸡变凤凰。看来,自己擅自招纳此人入了执金吾,多少还是唐突。 此刻,纵观天地间,只有这口出狂言的万蝗再得意不过。 即便是吴承恩,听到对方报此名号,也是有些双腿发软:那群执金吾本来就不好惹,此人又位高权重……还以为,对方只是个水平同李晋差不多的执金吾,现在才知道碰到了铁板一块。难不成此人现在仅仅是陪自己玩耍,依旧没有亮出真本事? 这便打不得了。且不说吴承恩大概知道自己的斤两,万一自己和青玄有个闪失,更要连累了山丘后面无辜的玉兔姑娘。好不容易带着她说是出来游山玩水,总不能叫人家赔上性命吧? 倒不如……逃吧? 吴承恩眼神闪烁,似乎拿定了主意。背后的青玄也多少猜中了自己师弟的心思,却并不反感:世间本就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留得青山在才是根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保全了性命,再做打算也不迟。 吴承恩随即虚晃一招甩出宣纸引了虫子的注意,自己却不落笔,只是转了身,想要朝着青玄奔去。 “嘿嘿,想逃?”看着吴承恩的身法,天上的万蝗显然明白了对方的打算,不禁更加得意:“想当初我在南疆辅佐卷帘称霸时,也曾有人尝试逃走。只是,我这蝗虫最少可以不眠不休追你三个月有余,你倒大可以一试!” 一番话落地。 吴承恩忽然身形一滞,随即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定在了原地。几只离得近的虫子即刻蹬腿,扑在了吴承恩身上便开始大快朵颐。只是,这吴承恩似乎不知道疼一般,依旧一动不动。片刻后,吴承恩才倒吸一口气,站直身子,朝着面前的青玄问道:“青玄,他刚才,说什么?” 青玄叹口气,点头:“你没听错。卷帘。” 青玄知道,吴承恩九成九不会走了。 “卷帘的人。”吴承恩小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周身发抖。而他眼睛里蕴含的东西,已经远不止怒火。那几只吸附在吴承恩身上的虫子,忽然间擅自纷纷落在了地上,随即四散而逃。 很少出现在吴承恩身边的杀气,忽然浓厚异常。就连空中的万蝗,也察觉到了此般变故。吴承恩转过身,与空中的万蝗四目相对,而万蝗发现这一次再也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这是一股本能,一股内在的生命勒令自己盯紧危险的本能。 不晓得下面的小子着了什么魔,但是……拖延不得!万蝗终于回了神,甩甩袖口,召唤蝗虫总算是告一段落。但是,他随即双手并拢,朝着吴承恩与青玄的方向虚空一刺—— “杀!”万蝗高声吼道,声嘶力竭! 要说万蝗能指挥这群蝗虫所做的,其实只有一个招式,名曰“倾巢”。 地上那些无所事事的蝗虫,忽然间齐刷刷调转了方向,伏在地上振翅而起,排山倒海一般扑向了吴承恩。同时,这些蝗虫周边,也都孵化出了无数正常大小的青绿蝗虫,连飞带蹦。 一下子,虫山虫海,遮蔽了天空。 空中,那老者看到万蝗使出了这一招,这才满意点头:想当初,万蝗便是靠了这般本事,不断侵袭朝廷的庄稼地,造成了连年蝗灾,百姓也民不聊生。正因为此举,才牵制了朝廷大军的粮草筹备,出征南疆一事便一直搁置下来。可以说,正是这些蝗虫,才使得卷帘可以高枕无忧。 而老者看中万蝗的,也恰恰是这一点。至于其他本事,老者倒是没有在意过。不知道中间有什么误会,这万蝗为何觉得是自己的下一任呢? 至于山林里,吴承恩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所谓的蝗灾。 此乃百姓最恐惧的天灾之一。除了颗粒无收,这些虫子急了眼,连人肉都不会放过。更何况这漫无天日的虫群中,还有那些巨大的蝗虫一并行动。 万蝗虫群袭来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数量巨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别说花草树木,就连地皮里面的草根都要被啃上几口才肯放过。这个时候青玄暗自咬牙,痛恨刚才没有先下手为强,导致现在失了先机。但是,青玄也知道吴承恩并非走投无路,他毕竟还有一招杀手锏没有显露:腰间藏着的火铳正是上膛的状态,只要抓住一个机会与那执金吾近身相搏,想必吴承恩定能伤其根本。 但是,具体需要多近呢……一丈以外,自己师弟的枪法是肯定力不能及的。那么,保险起见,起码要杀到这万蝗半丈以内,才可确保万无一失。只是这万蝗已经退隐在这虫群之后,别说距离了,现在万蝗人在哪,连青玄都摸不着边际。更别提现在这种状况——恐怕接近虫群一步,便会尸骨无存。 “青玄。”吴承恩忽然对身后的青玄开了口;青玄没有听下文,便已经心领神会,俯身用手掌按住了地面,准备以五行之力支援吴承恩作战。眼下已经不是与对方单挑切磋的时候了,青玄自当出手。只是敌方铺天盖地,青玄明白即便放一把大火也难以根除全部蝗虫。但是只要在周身燃火,定能保个片刻平安。然后借此机会抓紧时间和吴承恩从长计议,看看到底如何是好。 谁知道,吴承恩接下来说的话,却大大出乎青玄意料。 “你先去后面,带玉兔姑娘避一避。”吴承恩说着,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说过了,单挑。” “你不要因为之前的事情冲昏了头……”青玄看着吴承恩决绝的表情,内心中的担心异常汹涌,生怕吴承恩做出什么傻事。 “怎么会呢?”吴承恩转过头,露出了一个平常表情:“我其实早有办法……只是,这一招,实在不想让你看到。” 青玄皱眉,还要说什么;吴承恩却摆手,只丢下了两个字:“信我。” 青玄本来还在犹豫,但是虫山虫海的范围已经开始越过青玄的屏障。再拖下去的话,恐怕玉兔姑娘便要遭殃。青玄思忖片刻,终是用禅杖轻轻敲了一下地面,留出了一片佛光涟漪,以作吴承恩最后的退路。 “别逞强。”青玄说完,便即刻朝着玉兔方向奔去。 “一个也别想走!”虫群背后,万蝗的声音响起,依旧歇斯底里。 吴承恩听了个大概方向,旋即掏出一张宣纸,一笔一划写上四个大字:万箭齐发。 万蝗看到了这四个字,大概猜出了对方的招式,自然是攻得更急。 虫海已经逼至脚下,吴承恩猛然抬手,将宣纸甩出去的同时,再一次龙飞凤舞—— 这一招,刚才万蝗已经看到了无数次,虽然知道这宣纸过不了自己的虫海,却依旧小心谨慎,躲在蝗虫之中不肯现身。 果不其然,这张宣纸也是刚刚出手,便已经开始支离破碎。 看到这般情景,万蝗当即肆无忌惮,藏在虫海中逼近——他要亲口吃了吴承恩,才能为刚才的羞辱泄愤。 但是,巨大的变故,在此刻悄然而至。 那张抛出的宣纸,并非因为虫啃而碎成粉末;相反,纸面上凭空燃起了黑色的火焰。一众蝗虫似是着了魔,纷纷不要命地避让这张宣纸,硬是将藏在其中的主人万蝗露了出来!宣纸到了半空,避无可避的万蝗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头顶上坠下了十几支箭矢—— 噌噌两声。 万蝗的翅膀和肩头各中一箭,深入皮骨,不由得跌在了地上。但是,他心中却即刻释然:什么狗屁万箭齐发,刚才差点吓死老子!这般骗小孩子的招式,偏偏取个这么撼人的名字!你以为射中我两箭,便能占得上风?未免也太小瞧…… 思忖间,万蝗忽然心中一动:这是什么? 万蝗眼前,再无李家山水。面前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 万蝗这才慌了手脚:莫非,箭上有毒!?没想到这小子粗中有细,竟然使出如此手段!不行,必须重新做法召唤虫群,先避一避才是…… 但是,万蝗眼前那本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猩红的目光,充满了世间的所有不详与残暴。那目光无声无息,单单只是看了万蝗一眼,万蝗的双膝便已经软了下去,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万蝗旁边,除了惊恐逃走的蝗虫外,刚才吴承恩甩出去的那张宣纸正好飘落在了他的脚边。这张本来素白的宣纸,因为黑色的妖气不断扭曲,快要燃尽。正面的四个大字,依稀可见刚才的“万箭齐发”,只是已经烧得残破不堪。而这张宣纸的反面,早已一片焦黑。 “啊啊啊啊啊!饶命,饶命啊!!”地上的万蝗似乎陷入了幻觉,只是不断伏地,朝着奇怪的方向叩头。吴承恩走到万蝗身边,用龙须笔将地上的宣纸残屑小心收入了书中。 背面的四个字,决不能被人看到,更不能叫青玄知晓。齐天大圣,这四个烂熟于心的字,若不是眼前这个万蝗提到“卷帘”,吴承恩万万不会写出来。 吴承恩当真是第一次这么做;写下那魔王的名字后,即便只是透过宣纸渗出少许妖气,也足以令群虫规避。只是没想到,自己修行不精,正面的万箭齐发被背面的四个大字所吞噬,袖里乾坤到底只剩下了十几支箭矢。万一的万一,这箭矢并没有出现,那么可能现在倒在地上的,便是自己的尸骨了。 至于那虫海,像是心有余悸一般,调转了方向,成群地飞向了远方。 而那万蝗,被沾染着妖气的箭矢贯穿了肉身,也难怪会如此狼狈。 “我不杀你。”吴承恩合上了书,满头大汗,但是握着笔的手依旧青筋暴露,看得出他难以忍耐自己此时的决定:“我不杀你,是因为我要看看李棠怎么给我交代。” 吴承恩已经用尽了气力,勉强收好了书卷,正准备离去,抬眼一望,周边这片本来生机勃勃的山林,经历了二人片刻搏斗,已经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山丘。 心中,有什么东西被勾起。吴承恩虽然筋疲力尽,却还是甩出了一张宣纸,用心落笔一个“花”字。宣纸随风飘舞,终是落在地上。霎时间,这一大片光秃秃的山脉,残存的树枝上长出了成片成片黄灿灿的耀眼花朵。 一片眼熟的杏花。 香气那么浓,似乎要熏得人落泪了。吴承恩抬起袖子,似是擦汗,紧接着便换上了平常语气,用尽力气一边跑一边开心地朝着后山喊道:“青玄!我赢了!” 赢了。 天上,苏钵剌尼得意地一笑,不顾分寸的拍了拍旁边老者的肩膀以示安慰。老者倒不在意地上还在叩头的万蝗给自己丢人,只是揉揉眼睛:“刚才你那朋友写了什么?老夫老眼昏花,没有看得仔细。” “谁知道写的什么,赢了就是赢了。”苏钵剌尼大大咧咧,转而抬头看那远去的虫群:“老爷子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去把那群虫子灭了。不然,祸害。” “不用。”老者也是抬头,继而毫不在意:“那个方向,没事。” “也对。”苏钵剌尼想了想,便放弃了多事的念头,继而继续指着地上的万蝗忍不住开心地继续挖苦:“世上竟然有人能被吓成这样子……老爷子啊,你的接班人还当真有点意思……” 哎哎哎,老爷子,你别走啊…… 天上的蝗灾,依旧笔直地前行。趋暖避寒,虫子的本能,引导着他们飞向了一个有来无回的方向。 火焰山处,牛魔王面朝着自家紧闭的大门,看着手里的银子有些犹豫。良久,牛魔王还是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轻声说道:“娘子……我这一去李家,足有个把月。来回食宿的事情……” “不是给了你银子嘛?!”门里面,一个泼辣的声音高声说道。 “但是……只有十五两,是不是少了点。”牛魔王不敢造次,只是在门口赔笑:“见到以前的老朋友,难免应酬。男人在外理当顶天立地……这……是不是有点……” “闭嘴!你还有心思去应酬?!我跟你说!你去了李家,二话不用说,把儿子给我领回来!不然,你也不用回来了!”里面的声音越说越气,根本没得商量。 “但是……”牛魔王还想说什么,只听得里面那女子的声音终是按按捺不住,高声喊着“我的芭蕉扇呢?给我拿来!” 之后,便是管家的好心相劝——片刻后,门口紧闭的石门猛然打开,管家神色慌张地奔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给了牛魔王后,对牛魔王说道:“主子快走!夫人回内堂取扇子了!” 牛魔王来不及多想,掉头就跑。 “银子我回来想办法还你!”一边跑,牛魔王还不忘回头,对自己的管家抱拳致谢。 这一口气,牛魔王便跑出去了四五十里,已经到了火焰山唯一的市集。一些平常商家看到牛魔王,却也见怪不怪,并不畏惧,反而是各自招呼。 “怎得,牛大哥这是要出远门?”众人看到牛魔王神色匆匆风尘仆仆,不免猜问。 牛魔王只是握着手里的银子,喘着气摇头。 “还用说,私房钱被发现了呗。”卖酒的小贩看到这般场景,似乎猜到了大概:“被嫂子赶出来了吧?大哥不是我说你,大老爷们的,怎得这么憋屈?” 牛魔王一脸苦相,刚要辩解几句,却见人们纷纷抬头,被什么动静引了注意,继而都是遥指远处——一大片乌云,正在逼近火焰山领域。此等距离,众人只是惊疑。并没有人察觉到,那是一大片无所不食的凶恶蝗虫。 众人正在猜疑,却没注意到,牛魔王已经不见了踪影。 半空中,那些蝗虫正准备就近落地,忽然见得前面出现了一个肉乎乎的高大身影。 “退下!退下!这是火焰山!”牛魔王并不知道这些虫子是何来路,只是开口招呼,想要拦阻虫海进发。只是,这些虫子只有本能,哪有灵性?于是,虫群不管不顾,便朝着牛魔王扑去。 “退下。”一声低语。 虫海面前,那个肉乎乎的声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那通天的黑暗以及天地不可承受的威压:“吾乃平天大圣。” 以这些虫子的灵性,它们根本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它们只有本能。 而本能告诉它们…… 一时间,蝗虫们再也扛受不住,纷纷殒命坠地。它们并非摔死,而是迫于本能,被那股未知的黑暗所吓死。 牛魔王落在了地上,似乎有些同情:“胆子这么小,就不要来我火焰山嘛……你们可知道,我家的母老虎可比我凶多了。” 一番自言自语后,牛魔王数了数手中的银子,小心地揣在了怀里,继续上路。走了没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叹息道: “哎,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五十四章 玄虚 鬼市内,最近的生意明显清淡不少。归根结底也是受了那水陆大会的影响;不少熟客此时都在李家,京城里自从镇邪司双雄之争后又都人人自危,此刻又谈何买卖呢? 眼见水陆大会召开在即,接了请帖的铜雀依旧不急于出发,事无巨细地将鬼市的买卖托付给了几位相熟的主要掌柜,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嘱托“鬼市家底相传于上代老板,铜某接管后也是小心经营。一切来之不易,各位定要珍惜”。在金角银角两姐妹看来,自家主子一向雷厉风行,从未如此婆妈。 此般景象,倒颇有些交代后事的悲壮之感。 “此行若真是凶多吉少,掌柜的,咱大可以不去。大不了咱们逃了鬼市,另找地方起家便是。”金角小心猜度着铜雀的心意,生怕自己言语之中会刺激到自己的主子。 铜雀却只是摆手:李家的请帖,哪怕明知是鸿门宴,也是推却不得的。否则一旦对李家失了礼数,待到那些执金吾“名正言顺”找上门,便是真的彻底没了商量。 况且,身正不怕影子斜,铜雀实在想不出李家会出于什么原因而刁难自己一个生意人。这几日里,银角陪着那名留在鬼市里等着一并启程带路的执金吾姑娘在京城里玩了个痛快;此举也是铜雀安排,意图是从这姑娘嘴里套出一些话,自己也好做做准备。 一开始,铜雀还担心这名执金吾留在遍地二十八宿的京城是否妥当;但是很快,铜雀便打消了这番疑虑:这姑娘满脸好奇,也是听话;叫她不要穿着执金吾制服走动,她当即便点头答应。到了市集里,别说那些稀罕物了,就算是银角买上一串糖葫芦送予她,她都能闪着大眼睛高兴地上蹦下跳。 头一天,银角还颇看不惯这姑娘的一举一动;但是没两日,两个小姐妹便混熟了,银角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后更是对其口称“妹妹”,也算是过了一把当姐姐的瘾。 铜雀心机与城府并深,很快便推断出,这姑娘是打心眼里天真烂漫,估计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借着任务的机会走出李家,见识外面的世界;她满脸的好奇与开心,绝不是装出来的。 “金鼻白毛鼠?”铜雀得知了那金发碧眼姑娘的名号后,总也不记得自己听说过执金吾里有此一人。最大的关键是,这姑娘除了饭量之外,其余本事确实不大,怎么看也无法叫人和名震天下的李家执金吾产生联系。铜雀自觉对李家了解不多,于是便在沏茶时对躺在病床上的麦芒伍叨扰了几句:“伍大人,他执金吾里面有这么一个人吗?” 麦芒伍只饮下了半口茶,便略微摇了摇头。铜雀便不再多问,只示意麦芒伍继续专心养伤。 细看麦芒伍的遍身伤口,竟有八处致命伤;而这八处伤口,亦如当时玖留给银角身上的创伤一致,都是成紫黑的漩涡状。而这八处伤口又隐隐成了八卦阵势,一旦将某一处伤口的经脉顺转过来,其余伤口便一同发威,互相作势要人性命。 恐怕,天下间能奈何这种伤势的人,也只有眼前倒在床上的麦芒伍了。 医者不能自医,这番话,现在听起来着实不再好笑。 这几日,麦芒伍依旧起不得床,但是气色总归是好转了些许。铜雀虽然医术不济,比不得身边的神医下凡,但是胜在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自有妙计:他早就暗暗下令,命金角横扫了一圈鬼市,不论价格,只要见到什么药材金贵、罕见,便一股脑买下来,统统任由麦芒伍进补。 而且,这几天里,为了防止走漏风声,铜雀特意找了厨子住在自己的府里。这厨子也并非外人,便是那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每日的红烧鱼看似平常,其实是以那天山雪莲和单株的千年参再拌上些许龙骨熬制汤底。本来用此等神物,铜雀心中还有余悸,怕那老板有所避讳。谁知老板也知道这东西大补,甚至主动送了一颗寸长龙齿,嘱咐金角磨碎了给麦芒伍泡汤喝。而奔波儿灞带来的鱼,更是那龙老板特意向朋友讨要的,也绝非一般凡物。 命悬一线的麦芒伍一向清廉节俭,此番却硬是靠着鬼市两任老板掌柜的金山银山,被人把性命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看着麦芒伍已无性命之忧,铜雀便开始张罗自己启程一事。倒是麦芒伍难得开口求人,要铜雀方便的话“便再等两天”。只因为,麦芒伍有些东西,想托铜雀,带给同在李家的吴承恩。 “无妨,两日便两日。”铜雀倒是痛快,即刻点头答应。麦芒伍露一个歉意微笑,心中如同明镜。 再等两日?说起来的确简单。 但实际上,可一点也不简单: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鬼市,此刻可谓暗潮汹涌、杀机四伏。 麦芒伍虽然失踪,但是镇邪司群雄不可一日无首。论资历论辈分,也只有玖或血菩萨才能堪此大任。但是,显然血菩萨有些心灰意冷,并不打算与玖争夺这份虚名。 “活要见人。”血菩萨如此交代给了瞎子和聋子。老伍不会死,这是血菩萨心中唯一剩下的一根弦。千里眼和顺风耳自然也是不肯相信自家主子会就此殒命,便死心塌地跟随着血菩萨搜寻着麦芒伍的下落。 麦芒伍并非刻意要自己的亲信如此担忧;但是,他深刻了解血菩萨和七子的脾气:一旦让他们亲眼见到自己眼下这番模样,那血菩萨必定二话不说,立时领着残余的七子掉头便去找二当家拼命! 也正因如此,麦芒伍才叮嘱铜雀,哪怕是信得过的人也决不可泄露消息。 而已经掌握了二十八宿实权的玖,也没有片刻松懈。他趁着皇上不在京城的空当,要求一众二十八宿寻觅出麦芒伍的下落。 “死要见尸。”玖嘴上说得含糊,斩草除根的内里含义却已昭然若揭,闻者不由得品出些耐人寻味的意思来。其余二十八宿虽说内心打鼓,却依旧没人出言反驳:可能只有这么做,对镇邪司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否则的话,再继续这么斗下去,有朝一日指不定镇邪司真得会变成一盘散沙…… 救走麦芒伍的三人组合奇特,目前的玖还需养伤,不便出面。唯一方便他们下手的,便是那鬼市的铜雀了。 于是乎,繁华一时的鬼市,难得的有了这样一番奇景:商家比客人多,而各路的探子比商人还要多。而京城外,几个桃花源重要的货栈,也都被锦衣卫找了借口全部查封。这些举动,明着不说,暗里都是在给铜雀施压。 对付铜雀,讲究一个蛇打七寸。断其财路才能令其伤筋动骨。 铜雀何尝不知道玖的心意?眼下这番针对其实还算是客气的;假以时日,如果铜雀继续装傻,那么二十八宿杀奔鬼市,已经是可以预见的灾祸了。 “那镇邪司二当家是要与咱碰一碰了?”脾气向来泼辣的金角快要忍无可忍。她一方面安抚着桃花源的手下,另一方面,她也已经安排聚集了不少人手,以便随时同镇邪司火并。只是这口气却一直出不得,也难怪金角时不时要对铜雀抱怨:“他们二十八宿,就没一个好东西!” “说话倒要有分寸!”铜雀忍不住低声喝道;毕竟旁边的床上,躺着的便是二十八宿。 抱怨归抱怨,金角银角却依旧用心照顾着麦芒伍。之前银角曾被在鬼市寻觅虎符的玖所击败,重伤到几乎丧命。要不是麦芒伍不计二人身份出手相助,恐怕银角早就一命呜呼。所以,二人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对这个身为镇邪司管事的麦芒伍感激有加。 一码归一码,情恨各分路。 而铜雀知道,自己拖了这两日已经是极限——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玖的贴身手下——子囚和太岁——昨日已经来鬼市打过招呼,说是二当家不日便要亲自到访鬼市,与铜雀有要事相商。来者不善,铜雀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 再不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于是,等到铜雀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硬撑着又拖了两日后,便到了启程的日子。这一天一大早,铜雀便张罗着行李,同时塞了不少大额银票进了包裹。此番去了李家,少不得上下打点。与自己的命相比,这点银子,根本不值一提。 而麦芒伍托铜雀转交的东西,也在午夜悄悄送进了鬼市之中;一个硕大的木箱,颇有分量。铜雀令银角打开了箱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后,才一脸苦笑。 “就为了这些垃圾,便要我熬上两天?”铜雀对麦芒伍直言不讳,直呼上当:“您还真是没跟我见外啊,伍大人。” 麦芒伍不禁也想笑,只是笑意初展,便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铜雀知道其伤得重,便不再玩笑,认真应承自己一定会将这些东西亲自交于那吴承恩手里。 “若是在水陆大会遇到麻烦,掌柜的……”麦芒伍略微迟疑,不晓得应当不应当告知铜雀遇到棘手问题可向李晋求助。毕竟李晋身份乃是机密中的机密。 “只是去李家赴宴,怎会有麻烦?”铜雀故作轻松:“再说了,我家两位丫鬟在水陆大会也是有熟人的。伍大人,莫要小瞧了咱鬼市和桃花源。” 天色还未亮透,铜雀便带着金角银角,以及那领路的李家金姑娘,一并踏出了鬼市大门。以金角和银角的脚程,顺利的话,三日便可到达李家地面。 只是不知道,三日后,又会是如何的一番光景。 至于李家,此刻也正有贵客临门。 苏钵剌尼刚刚飞回那宴待宾客的登天塔,浑身的金色羽翼还未收,便听得门口一阵喧哗。苏钵剌尼抬头张望,却见姗姗来迟的并非他人,正是自己的两位哥哥:青面狮和白象。二人同门口守卫的执金吾寒暄几句,无需叫人引路便轻车熟路,径自上了楼。 看到自家老三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站在楼梯口相迎,白象不禁皱眉:这老三,前几日忽然不辞而别只身启程来了李家,定是要给自己找些乐子。指不定以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已经口无遮拦把什么都说了。 也幸好,老三素来如此,所以计划细节方面,白象从不会让苏钵剌尼有所参与。抬头看看塔外天色,马上便会入夜,白象便示意苏钵剌尼先不必寒暄,进了房间再说——楼梯口正站着两名执金吾,此处断然不是闲谈的地方。只要入夜之后,执金吾按照规矩便会撤走,到时候…… “这次水陆大会,怎么如此叫人不爽快。”那青面狮忽然开了口,忍不住搔头抱怨,丝毫没有避讳楼梯口的两名李家执金吾。 白象不禁摇头,知道自家大哥素来耿直——甚至有点傻——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那便再也收不住。 “哦?大哥难得如此抱怨。怎得,李家失礼了吗?”苏钵剌尼即刻接了话茬,颇有兴趣。 “我与你二哥,到了他李家大门,竟然才有十个执金吾迎身……”青毛狮有话直说,语气里也是略带委屈:“他李家素来知道我能惹事,怎得,只派十个人,却不是小瞧了我与你二哥?” 白象听到这里,也算是哑口无言:怎得,人家少派几个人盯着你,你还不舒服了?天下间还有这等稀罕事…… “大当家言重了。”旁边一名执金吾听了个大概,倒是忍不住笑了:“咱李家如何会小瞧狮驼国三雄?只是主家繁忙,才失礼不周。而且,大当家素来只是酒后才会原形毕露张牙舞爪,咱们都小心记着呢。您没喝酒前,绝对是贵客,咱犯不着日防夜防。” 听完这番尖锐评价,那青毛狮反倒开心,频频点头:“对对对,这么说来咱便没丢面子。”说罢,他便哼着小调,乖乖回了房间。 最后一抹夕阳沉入黑暗,塔里的灯火瞬间被点亮。两名执金吾抬头看见灯火,便不再开口。 倒是白象朝着那搭话的执金吾瞥了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示意苏钵剌尼一并进了房间。关门前,白象抬眼与两位执金吾对视,随即感激地点点头。 “看来,江湖传言……”白象进了屋子,刚要说话,却见那青毛狮已经随处躺下,甚至打起了鼻鼾,全无防备。白象终是拉下了脸,鼻子都气得有些发红。 堂堂一方霸主,坐无坐相睡无睡相,叫外人瞧了去,成何体统? “大哥只是困顿,二哥放心,其实大哥他警觉得很!此举只是麻痹外人罢了。”苏钵剌尼看出白象发了脾气,急忙对着地上的青毛狮喝了几声;奈何这番呵斥还比不过如雷的鼾声;眼见叫不醒那青毛狮,苏钵剌尼索性跨了一步迈了过去,坐在了自己大哥青毛狮柔软的肚皮上,对白象说道:“二哥不要生气,大哥素来不懂规矩。我懂规矩,二哥您有话跟我说便是,坐。” 一边说着,苏钵剌尼一边俯身,兴致勃勃地替手边的青毛狮抓着鬓毛里面的跳蚤。那号称警觉万分的青毛狮身子抖了抖,随即微微蜷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任由别人抓挠。 “你们俩,半斤八两。”白象终是压下了怒火——如果连眼前一幕都忍不了,他这几百年估计早就气死了:“门口的执金吾没有撤走。” “哦?”苏钵剌尼听到这话,只是敷衍:“那大哥便开心了。李家还是很看重他的嘛。” “多少届水陆大会,入夜之后,登天塔里的执金吾都不会留下。”白象拉了一把椅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是规矩。” “莫不是李家知道了大哥二哥有了二心,所以加了提防?”苏钵剌尼终是抬头,只是眼神中只有兴奋。 “毕竟年轻,可能并不记得。你可知,入夜之后宾客不可随意走动,这规矩是何缘由吗?”白象抬头,意味深长地用茶盖滤去了两片茶叶。 “不知道。”苏钵剌尼老实摇头。 “齐天。”白象喝了一口热茶,似是为自己压惊,尽量让自己的言语不会带有丝毫颤抖;他向着窗口望了一眼:“李家之所以有自信可以不放人留守此处,便是因为入夜之后,这登天塔便是那齐天的守备范围。如果晚上有人闹事,那么引出来的,将会是那齐天。执金吾与其说是借机离了登天塔修整,倒不如说,是怕齐天发威之后会殃及池鱼。所以,这规矩,多少年了,也没人敢破。” “二哥的意思是……”苏钵剌尼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显然,白象这番话远比替自己的大哥抓跳蚤有趣;只是,苏钵剌尼的语气难掩一丝失望:“执金吾现在晚上不敢再离登天塔,是因为齐天不在?” “江湖传言,齐天逃了李家。”白象只是继续喝茶,不置可否:“按道理来说,李家为了掩饰此事,更应该撤走执金吾才对。但是,虽说此时有执金吾看守,却又都不是什么熟脸孔。不好对付的老爷子,小矮子袁天罡,以及那素来喜欢来这里骗钱的李大器——按说为了加强威慑,他们三人起码该留一个于此。尤其是那二当家,踏入他布置的李家风水,实力更上层楼。由他留守这登天塔,才是上策。眼下三人却都不在,倒叫人摸不透了……” 白象知道,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团。 一方面,可能齐天一事乃是李家故意走露的假消息。留下这等破绽,以便诱敌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齐天真的不在李家,所以登天塔内才设下如此层层迷雾,扰人视听。 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只不过,即便那齐天在李家……白象瞥了一眼无所事事、又去抓虫子的自家老三,心中安定了不少。 白象之前也故意早早走露己方风声,弄得满城风雨,几乎所有人都在口舌相传,说是狮驼国三雄要有动作。留下这么久的时间,白象便是要看李家如何准备。 想要应对狮驼国三雄,虚实之中,定会留有破绽。 只是,李家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平常时候,三雄到访,最少也会有那托塔天王寸步不离。而这一次,面对着谣传将要造反的自己兄弟三人,排名最靠前的几个执金吾皆是没有露面…… 白象心中有一个猜测:就好像,这次水陆大会,最重要的宾客,并非是自己兄弟三人。 奇怪了……论起来,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狮驼国三雄更让李家费心呢? 此时此刻,最为费心的人,正是在李家门口不断徘徊的青玄。 时间不断流逝,吴承恩和青玄依旧无法寻觅到李家的入口。而且,从昨天开始,山林里忽然漫起了大雾。再这么下去,山林里寒气太重,恐怕玉兔姑娘会熬受不住。两人商量着,是否要先撤出李家地盘再做打算。 就在这个时候,青玄忽然警觉地环顾四周——周边那些一直虎视眈眈的几股妖气中的一股,几乎是瞬间殒灭。 紧接着,不到半个时辰,这几股妖气一个接着一个重蹈覆辙,皆是烟消云散。从妖气的互相之间的距离来看,应该是有人下手——论起脚程,下手的人定是高手,几番连战之后依旧步伐稳健。 当周边所有的妖气都消失之后,一股平和气息略作迟疑,终是向着吴承恩和青玄的方向走来。 “吴承恩。”青玄提醒道;吴承恩刚刚对战万蝗,加上餐食不饱,并未修养复原。吴承恩心领神会,即刻和玉兔准备避一避。 没办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拾掉其他几股妖气,恐怕来的人十分不简单。眼下断不是让吴承恩逞强的时机,也只有靠青玄出手,才能…… “敢问几位,”一个声音,已经近在眼前:“可是去李家的宾客?” 青玄没料到,此人竟然如此之快。 “是。”青玄开口,同时握紧了禅杖,捏紧了念珠。 “那便好。”那声音,越走越近,终于拨开浓雾,现了身形。却见此人一双金瞳,五官标致,举止不凡。乌黑的长发上挽着一根银线,身上穿着一身银鳞甲。现身之后,此人只是双手抱拳,口称“叨扰”。看此人动作,似乎并无恶意。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那人开了口,似是在猜测青玄年纪,生怕自己开口称谓有所闪失:“大师见谅,在下并无恶意,来此,同样是因为收了李家请帖,前来参加水陆大会。只是,既然大师和后面的两位朋友可以出席水陆大会,是否可以助在下一臂之力,在我这书卷上一并签名,众请李家复我海族应有颜面?” 言语之中,竟是君子之风。哪怕近在咫尺的青玄未曾松开手中禅杖,这年轻人依旧不打算有所提防。 “吴承恩,没事了。”青玄终是将禅杖插进了地面,同时招呼道。想来,刚才几股妖气便应该都是此人所灭。但是,感觉得出,都是那几股妖气先起了杀机,才落得如此下场。既然对方自报家门称是海族,便没有什么危险。 想想一向慈眉善目的老板,青玄略微放了心,海族多是尊崇平和之人,应当无妨。 吴承恩和玉兔现了身,走到了这年轻人身旁。年轻人见得玉兔姑娘身影,急忙移目,自觉非礼勿视。 吴承恩倒是熟络,刚才听得这位公子也是要去李家,便忍不住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了一堆零碎后拿出那枚蒲公英,只说自己也是被李家邀请,到了这里宝贝失灵,死活找不到路。 年轻人朝着吴承恩看了看,便抬手接过了那蒲公英,随即轻轻插在了地上。刹那间,那蒲公英开了花,阵阵香气穿透了浓雾。几只七彩蝴蝶被这香气吸引,翩翩起舞,落在了周边。 刹那间,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出现在了吴承恩等人的眼前。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熟悉的开心犬吠;两扇大门正开,窝在门槛处打盹的,可不正是李晋吗! “就这么简单?”吴承恩歪着头,略带惊讶地询问着面前的年轻人:“公子你可真是帮了大忙!” 年轻人笑了笑,只说是举手之劳;这时候,他才话题一转,重新说了自己乃是海族一员,此番参加水陆大会,为的就是替本族正名,这才不厌其烦频频寻觅参与的宾客,希望可以一起联名上书,好能引起李家重视…… “这便也是举手之劳!”吴承恩听完后,便痛快点头,随即在年轻人掏出的锦纸上按了手印。同时,他也劝说玉兔和青玄,一并帮忙。 “我又不算是宾客……”玉兔迟疑,觉得自己资历不够,生怕给对方添了麻烦。年轻人只说姑娘多虑,万灵平等,有无名号并非必要,只求天下归心。玉兔这才上前,也是按了手印。 事毕,年轻人捧着书卷,送在了青玄眼前。 “大师如果不愿过问俗事,在下并不强求。”眼见青玄没有什么动作,年轻人似乎并不刁难,打算收了锦纸。看对方如此谦卑,青玄只是叹口气,还是在寥寥无几的名单中添了一枚指印:“我素来无名……倒是怕让公子的书卷蒙羞。” “大师言重。”年轻人即刻道谢,满心欢喜叠起了锦纸。就在此时,青玄看到吴承恩的手印上忽然飘起一阵真气,同时勾勒出了他的名字后逐渐散去。玉兔的手印下,也是如出一辙的一番景象。 看到这一幕后,青玄不禁心中一惊,正要开口;却见锦纸已经被那年轻人收入了怀中。 青玄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突然传来了李晋懒散的招呼: “哎呀,你们怎么才来……” 第五十五章 天蓬 李家,辰时。 李棠今日起了个大早,天不亮透便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妥当后,她一把握住斜靠在床边的唐刀,屏住呼吸,想要悄悄从房间的窗口跳出去。 “小姐早。”房顶上,一个蹲伏的懒散声音立时传来,似乎早就见怪不怪了。听到此人请安的声音,李棠握住窗户的手终是松开,放弃了溜走的主意。 “原来是李晋……不是外人,下来说话。”李棠捏着刀柄,对房顶上的李晋轻声说道。 “小姐,咱别玩这一套了。”答话的,果然是李晋,只是却不见素来惟命是从的他从房顶上跃下:“我要是真下去了,就是擅闯小姐闺房;到时候小姐再一刀劈了我解恨,倒是顺理成章。” “我哥哥派你来此盯着的?”李棠听到李晋一番话,心有不甘地松开了刀柄:“我还以为,你是向着我这边的。” “咱的职责就是看门护院,夜里自然是哪里都得溜达溜达。”李晋打了个哈欠,似乎是想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再加上现在是水陆大会,万一的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色鬼犯浑……咱执金吾不就都白活了吗?” 李晋这番冠冕堂皇之言,落进李棠耳中倒是颇为好笑:说的跟唱得似的,还有人敢在水陆大会胡来?往届水陆大会,凶险的局面也不是没有过,但是何曾有人如此? 李棠想到这里,打定了主意,终是推开窗户,一个闪身,跃上了房顶。但是看到房顶一幕,李棠却有些哭笑不得:那李晋刚才说得好听,好像真的是尽职尽责。但房顶上,此刻却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酒肉残渣。除了李晋之外,旁边还有酒气熏天的大器——他衣冠不整地窝在一旁呼呼大睡,手边还握着两枚依旧滴流乱转的骰子。 看来,昨夜这两人可没少喝酒耍钱。 李晋没想到李棠竟然会上了房顶,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酒桌残局,口气也不似刚才那般逍遥:“这些是……是大器他……” 说话间,大器打了个酒嗝,揉着眼睛,似是醒了。李棠忍不住捏住了鼻子,还未开口责怪,却见大器一瞧见自己,便已经翻身跪下叩头,同时哭天抢地。 “小姐!您可来了!昨夜我睡得好好的,这李晋非说小姐这边有动静,怕是有歹人,我这才擅闯禁地!后来吧,他又要拉着我赌钱,还非要呆在小姐闺房的楼顶!他还说,这里乃是执金吾禁地,所谓灯下黑,这样才不会被大当家发现……小姐,我是冤枉的啊……”大器一番抢白,硬是叫一贯能言善辩的李晋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气呼呼地从旁边踹了他一脚。 李棠也不在意,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哮天”。哮天即刻主动从李晋身上落下,卧在一旁。李棠斜靠在哮天柔软的皮毛上,盯着日出的方向:“家里实在太无聊了,天天不得我出闺房半步……” “毕竟水陆大会,变数太多。家主这也是无奈之举。”李晋明白,也是心疼:李棠是真得憋得烦闷,这才又想要故技重施,用金蝉脱壳之法,去这大千世界好好潇洒一番。 确实,一直困在闺房之中,是个人都会受不了。前些日子,李棠主动请缨去了趟火焰山,众执金吾便如临大敌——与其说是怕那红孩儿胡来,倒不如说是怕大小姐又找机会溜出去游山玩水。万一要是小姐在水陆大会的关头有个三长两短,那李家定会方寸大乱,腹背受敌。 只是,又有谁能管得住集天地宠爱于一身、我行我素惯了的李棠呢? 临出发前,适逢大当家不在,那执金吾的二当家便顶了空缺前来送行。他刻意当着李棠的面对负责保护李棠的一众执金吾说道:“小姐要是不能按时归来,我便将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杀了。” 这番话,便是说给李棠听的。 李棠一下子就知道,此番话,便是将护送自己的十来个执金吾当成了人质。二当家素来说一不二、言出必行,如果她真的一走了之,那么便要由这十几个执金吾的性命来承担后果了。 怪不得大当家偏偏在此等关头,突然提出要去南疆。按说招募一个无关紧要的执金吾,犯不着老爷子亲自跑一趟;后来想想,多半也是老爷子的心机。他老人家打小看着李棠长大的,素来过分溺爱李棠;要是他留在李家,恐怕也会不由自主帮着李棠耍耍小性子。老爷子自然是分得清轻重缓急,节骨眼上给自己找个由头去南疆出趟远门,剩下的,便交由一向严格的二当家全权打理。 遇上了那过分忠心耿耿的小矮子袁天罡,李棠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刻的李棠,只是替哮天揉着肚子,自言自语道:“哎,要是吴承恩来了也还好,那个傻子倒是解闷。” 一番话出口,李晋听在耳朵里,却只是和一旁的大器对视一眼,没有接下话茬。 “说起来,我让你送的信,确实送到了吧?”李棠何其聪明,见李晋没有立时开口安慰,便嗅出了蛛丝马迹:“总不会,你因为讨厌吴承恩,半路上给丢了吧?” “怎么会呢!”李晋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急忙摆手:“确实送到了。只是……说不定,他路上有事耽搁了?” “他若是到了,便告诉我。”李棠皱皱眉头,撅了噘嘴。她心中明白,看李晋反应,此刻是别想听到什么真话了。 “那肯定,那肯定。吴公子是贵客,我肯定不能失了礼数,自当立时通报……”李晋急忙应承,却没想到李棠是在跟哮天做约定。 一番交代后,李棠摸了摸哮天的脑袋,不再理会大器和李晋,起了身准备回房间:“不妨碍你们了,你们俩啊,就在这里好好的防着那些个‘歹人’吧。” 说完,李棠已经翻身而下,关上了窗户。 大器和李晋相互看了看,各自耸了耸肩。大器又是打了个酒嗝,同时松开了手里的骰子,任凭它们重重落下。说来也奇怪,这骰子落在离房顶两寸高低,就止住了,同时骰子上绽出了不少血花。 一声微弱的呻吟响起。细细看去,原来大器的骰子,是落在了一个几近透明的身形之上。 “挨了一夜,你不累,我也累了。”大器醉醺醺地,对着地上那透明的身影开了口:“不惜叫你主子帮你们剥去肉身也要来犯险,当时肯定很疼吧?我敬佩你们当刺客的牺牲,也佩服你们的忠诚。但是……” 说话间,骰子又被抛起,这一次砸下,显然比刚才还要重。那身影又是一声哑了嗓子的呻吟,似是快要丧命。即便如此,一旁的哮天依旧非常警觉,看得出它对这个将死之人有些许惧怕。 毕竟,哮天昨夜看到了这人的本事,绝对不容小觑。 “但是,咱是执金吾,各为其主。”说话间,大器摸了摸哮天的头示意不要害怕,继而有了一些脾气:“你们他娘的,不知死活。” 此刻,李晋也蹲下身子摸索一番,似是抓住了对方的脑袋,将其硬生生抬起,指着不远处的房顶说道:“大半夜的,你们十来个人拎着兵器,来我家小姐房上,到底是何居心?” 细细望去,原来在不远处,竟还有数个刺客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刺客的肉身也都是几近透明的。 被大器折磨的刺客这才朦胧回神,他吸了口气后聚睛细看,才发现昨夜一同前来的手足,皆已丧命。面对此番绝望,这透明刺客终是第一次发出了半声哀嚎。 但是,下一刻,他的脖子便被大器扭断了。 “叫什么叫,惊了我家小姐。”大器拾起骰子,擦了擦血迹,揣回了腰间。 “水陆大会期间,对李家人动手……”李晋重新坐下,捡起了一个酒瓶晃了晃,随后有失望地扔到了一旁:“之前也有过吗?” “我来李家多年……”大器也是同样动作,翻捡着地上的酒瓶:“这帮子王八蛋,还是第一次如此胆大包天。” “这些人,一会儿要交给大当家么?”李晋回头看看狼藉的战场:“护了小姐,在大当家眼里可是头功。请了功,指不定给你多发些月钱呢。” “屁功。”大器直接打断了李晋的打趣:“你我都问不出他们的主子,交给老爷子又有什么用?待会找个地方埋了便是。李晋你别觉得我大器平时为人嘻嘻哈哈,但是真到了节骨眼上,我自有分寸:小姐,月钱,李家。我可分得清三者轻重。” 李晋看着一脸严肃的大器。大器愣了愣,然后急忙拍拍脑袋,重新说道:“哦不对,是小姐,李家,月钱。” 李晋笑了笑,哪边是真心话,一目了然。只是…… “看来,这届水陆大会,是真的要出事。”李晋点点头,脸上倒无担忧,只是摸着旁边不安的哮天:“咱们俩一来,就赶上了大场面,难得,难得。” 哮天小声的汪呜一声,似是在跟李晋交谈。 李晋点点头,安慰哮天道:“若是平时,我早就告诉小姐那吴承恩已经来了。但是眼下危机四伏,小姐可能真的是留在闺房比较安全。毕竟,这群家伙看来早有准备,不仅各个身手了得,而且内丹也早就琢碎,凭着一口气行动,失败了也叫人辨不出身份。” “是啊哮天。”一旁的大器终是找到了一个还有些许残酒的瓶子,仰头一饮而尽:“不是我俩刁难恩公,只是那吴公子,来得不是时候。再等等,起码等主客进了门,再做打算……” 李晋知道李棠为何屡屡提及那傻头傻脑的吴承恩——当然了,绝非什么特殊情愫从中作梗。 李棠心中的担忧,源于吴承恩现在已经是二十八宿的身份。二十八宿与自家的前几辈执金吾,素来血海深仇。她一时兴起喊了吴承恩过来,可千万别害了他与青玄在家门口丢了性命。所以,李棠才格外惦记着吴承恩到达的日子——自己务必亲身相迎,才能保吴承恩平安。 没了自己在身边,吴承恩要是莽撞闯进了李家半步……李棠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焦急。 事实上,情况倒是与李棠预估的不大相符。 算起来,吴承恩在李家的客房里住下已经两天——这客房并非登天塔,在知其没有请帖后,乃是老爷子刻意安排了主宅的一间偏房,腾出来给三位客人小住。老爷子也示意不必惊动小姐,最近乃是关键时期,一般客人自然是先敬而远之比较好。 而那些执金吾,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总是隔三差五来附近转悠。 开始的时候,青玄还格外警惕,担心这些执金吾是知晓了自己师弟的身份后来找茬生事的;但是,青玄发觉他们只是朝着玉兔望一望,便又都走了。 青玄心下有疑,便与吴承恩商量。吴承恩却粗枝大叶,只猜测是不是众人惊于玉兔姑娘的倾国倾城才总是跑来晃悠。 “执金吾真是,大失所望。”吴承恩提到这三个字,不禁还是有些咬牙切齿。 已经来这里两天了,吴承恩却依旧没有办法见到李棠——如果说之前吴承恩不满李棠高高在上的待客之道,想想李家现在的大事倒也能理解。然而现在,他急于见到李棠,是要对万蝗的事情,讨一个说法。 只是,吴承恩屡屡对负责接待自己的李晋提起此事,得到的却只有敷衍。 “跟你说了,小姐在忙。”李晋每一次,都只有这一个答案:“总之呢,你们三人不要随意走动,万一被那袁天罡看到,哎哟……” 好不容易进了李家的门,没想到反而还不如在山林里转悠自在。吴承恩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今日,李晋若是再鬼话连篇,自己便真的要在李家闯一闯了。 到了午时,李晋才带着哮天在吴承恩和青玄的客房里露了脸。果不其然,他今日依旧只说“小姐没空”,说完便转身要走。吴承恩一把拉住李晋,开门见山,说若是再请不动李棠,他便要亲自去见了。 “我跟你说,吴承恩。”李晋心中觉得,吴承恩这小子是真心不知死活,什么话都敢说出口:“昨日跟你说小姐没空,或许是我在拿你解闷;但是今日,不仅小姐是真的没空,我也不得闲。你要是敢在李家擅自走动的话,你就等着被……” 一声明亮的鸟鸣声响,划破了安静的宅邸。 大器随即落在了客房门口,抬头对吴承恩喊了声“恩公”后,便对李晋说:“到了。” 说罢,大器便又闪身,消失不见。 “主客到了,没空与你闲扯。”李晋听到这声在李家不断蔓延的悠长鸟鸣,随即起了身,难得用心的将身上制服稍作打理。还未等吴承恩答话,李晋自顾自吹了一声口哨,旁边卧着的哮天便乖乖地走到他身旁,一阵闪光后化作了他右臂上的凌厉纹身。 不仅李晋,大门口处,已经接二连三落下不少执金吾,接着众人互相点头示意,错落有序地顺着门口的小径分列两旁。这些人虽然体型、神态各有不同,瞧上去既有老态龙钟者又有眉清目秀者,手中握着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唯一统一的标志,便是他们背后象征着李家威严的金字刺绣,在阳光下绽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要与日月争辉。 就连那平日里邋邋遢遢的大器,此刻也是就着井水抹了把脸,抖擞着精神,站在大门口的最近端,制服背后也匆忙补了金线。 即便众人皆是常态,隔着老远的吴承恩却感觉到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扑面而来。没想到,李家竟然蛰伏着这么多高手,甘愿一世无名,只求死心塌地。 能让这么多李家执金吾列队迎接,想必来的人一定声名显赫、位高权重,可谓执天下牛耳在手。这般猜测,自然是引发了吴承恩的好奇心;他扒在窗口位置,想要看一看此等贵客的庐山真面目—— 同样注视着门口这般阵势的,还有两人。 苏钵剌尼站在登天塔的房间里,也顺着窗口,看着李家大门口这隆重的一幕,心中颇感兴趣。而他身边,则是站着自己的二哥白象。二人心有默契,回头看了看那依旧还在打鼾熟睡的青毛狮,想必此等阵仗便是大哥幻想着应有的李家礼遇吧。三雄到访,李家只派出了四五个生面孔前来接迎;而眼下这个人,却调动了所有执金吾中的主力来迎接。 能让李家如此费心的人,白象心中早有了答案:普天之下,非牛魔王一人莫属。 从面子上论起来,狮驼国三雄着实输了。 “要不要喊醒大哥,看他下去打一架?”苏钵剌尼兴致勃勃地提了一个歪点子。 白象毕竟稳重,轻轻摇了摇头。不过,许多内心中的疑问已经迎刃而解:李家并非是对狮驼国没有防备,而是打算借刀杀人—— 怪不得,堂堂狮驼国三雄只能刻意被人沦为“次客”。看来,李家拉拢红孩儿,就是想要依靠牛魔王来牵制自己三兄弟的手脚。眼下这般阵势,更是给足了那老牛面子,将他逼到了风口浪尖之处。白象明白,此刻看到这一幕的,绝不止自己与老三;天下百客,都会看到眼前一幕。如此做作,便是要天下人都看个清楚:那声震天下的牛魔王,与李家乃是至交。 白象不禁冷笑: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李家是否想得太过划算了。 门口一阵寒暄,听得了是那执金吾大当家的苍迈嗓音,紧接着传来了数人步伐声响。 门外先是进来了三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倍显谦卑。而伴着手捧宝塔的老者一并跨入李家大门的人,则是面戴一副珍珠垂帘,身上更是大逆不道地披着一件金黄色锦袍,上面甚至还有九龙刺绣。即便瞧不清此人面相,他肆无忌惮散发出的阵阵杀气,却令人倍感熟悉。 一直稳如泰山的白象看到这里,第一次显出了些许慌乱,急忙奔到窗边瞧了个仔细,随即抬起鼻子,嗅了嗅那无形的杀气才加以肯定:怎得,这人竟不是那牛魔王? 此时再仔细看那些执金吾的表情,似乎不像是接迎贵客,反倒像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好好看看吧。”老者捋着自己的胡子,提前迈了一步,故意把那满脸杀气的二当家袁天罡挡在了身后,以防他与来客四目相接。袁天罡的暴脾气,只要一个眼神不对付,绝对会把家主的计划抛之于脑后而不顾。 “有什么好看的。”浑厚而又熟悉的嗓音,从客人嘴中迸发,虽然语气平缓,但是一般人听起来却仿若惊雷:“几百年了,这里都没变过。” “你还记得几百年前的模样?”老者接了话茬,似是颇有共鸣,想要借机缓和气氛:“其实也不大一样了,你看这门口的石阶,便是去年新铺的,用的可是太行山的大理石……” “朕,素来记仇,所以记性颇好。”来客并不理会老者寒暄,只是微微低头,用手掀起了脸前的垂帘。一个简单的举动,院子里的风水却已经镇不住这股邪气漩涡,几条用来分散妖气的溪流纷纷开始逆流而退。 这般景象,让一旁偷偷看着的吴承恩目瞪口呆;当然,让他吃惊的,绝不仅仅是眼前的溪流异变;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怎么有些眼熟呢? “青玄,你来看看,这个人咱们好像见过。”吴承恩招呼着青玄。 而那来客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依旧目不斜视,抬手朝着老者当面一指:你。 紧接着,他又抬起手,朝着登天塔上瞧着这边的白象同样一指:你。 再然后,他愈发放肆,朝着李家正宅也是一指:你。 最终,他似是控制不住自己,竟然用手指画了个圈,对几乎所有人说道:你! 手指掠过的方向,十余丈内,草木皆枯。 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他的仇人一般。 何曾有人在李家这般撒野?两排执金吾,已经各个捏紧了手中兵器,只待老者一个眼色,便要冲上去教训这个狂妄的家伙。 老者一脸苦笑,却也不好发作,只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叮嘱了众人一句:“都别胡来……我说,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还要找多少人算账?” “天与地。”来客不再多说,轻车熟路向着登天塔走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世界,欠我天蓬的。” 第五十六章 晤面 天蓬入住李家后,并没有如他妄言的那般惊起多少波澜。他只是静心踏实地住在登天塔之中,由三个手下日夜守卫,闭门谢客。表面上的安宁,却加重了执金吾的不安:傻子也知道,天蓬这是打算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一局定乾坤。 那么,能有这个分量的时机,自然就是待到水陆大会正式开场。 虽然预计如此,大当家却还是为了周全,将那躲懒的大器从门房调了出来,换了任务去登天塔门口驻守。毕竟宾客已经到了七七八八,留下李晋一人招待也是足够。 大器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顶撞老爷子,应了差事后也只能嘴里面骂骂咧咧地说一些闲话。也难怪大器抱怨,在门房里接迎客人虽然辛苦一些,但是总有几个充面子的冤大头出手阔绰,只要适当捧上几句,他们便会甩出几张银票作为赏钱。 但是去了那登天塔,便算是断绝了这条轻松财路。 “还不如之前巡山的活儿呢,好歹能在林子里打个盹。”大器时不时同来帮着送铺盖的李晋唠叨几句,觉得此等安排自己可谓吃了大亏。 李晋呢,倒是好不容易熬到了好日子:前些天,红孩儿已经出了李家大门,去边界处迎接一位重要的贵客——不用说,也猜得到他要接的是谁。只是已经过去几天了,红孩儿却一直没有回来复命。 李晋却并不在意:好不容易甩掉了这条尾巴,李晋才能有机会喘口气,同大器一起喝酒解闷。 而现在,连那一向唠叨的大器也要被调走——李晋私底下开心得不行,心说总算能过两天耳根清净的日子了。是以,李晋一边说着舍不得和自己作伴的大器,一边火速令哮天叼来了大器的被褥,马不停蹄地送了过去。 一番变动后,总算是闲了下来。李晋这才有空惦记上了吴承恩他们。说来,李晋也是心疼李棠,她回家后的这几个月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既然主客天蓬已经入住登天塔,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准备起事,倒不如借着这个理由,让小姐散散心?趁着红孩儿、大器也恰好都不在身边,自己倒是也能跟青玄和吴承恩他们叙叙旧。 尤其是青玄,确实好久不见了…… 有了这个心思,李晋便找了个由头,去找了大当家。李晋早就耍了心眼打定了主意:一会儿见了大当家之后自己只强调说客房里住的是小姐的朋友,再这么拖下去不禀不报,小姐知道了可能会有些脾气。 李家里面是个人都知道,大当家最心疼李棠,这乃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只要事关小姐开心与否,不拘小节的大当家多半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令人意外的是,李晋扑了个空,大当家此时并不在宅邸休息。问了问周边其他执金吾,才得知老爷子反倒是去了一般宾客落脚的“群英岭”。奇怪了,老爷子一直念叨着腰不舒服,今天怎么又出门了?况且,出门便出门,去那乱糟糟的群英岭作甚? 一时间,李晋想不明白。 老爷子去群英岭,确实是有要事。 一个时辰前,群英岭内有一位头戴斗笠的宾客找到了门口看管的两名执金吾,言语小心,说是想见一见“李大器”叙旧。 两名执金吾互视一眼,心中早有定数,便开口应付道:“大器前辈并不在府内,等他回来,我们便去通传。” 二人心中想得清楚:那大器素来得罪了不少人,却没什么朋友。眼下有人指名道姓要找他“叙旧”,多半是要寻仇起事。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编个谎话打发了客人算数。 没想到这名客人听完后也没为难他们,寻思良久后摘下了斗笠,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两名执金吾略微一看,便已经惊得目瞪口呆。此人头上左四右五挂着金环的两根犄角,轻轻作响,仿佛是在告诉面前二人:是的,你们没猜错。 此人,正是牛魔王。 两个执金吾不晓得对方是何时混入了群英岭,但是即刻客气万分,只说这便去通报。牛魔王点头,言语感激。 即便牛魔王脾气温顺,一般执金吾也不敢对其有所造次。其中一人快马加鞭回了主宅,第一时间通知了大当家——既然是牛魔王找大器,那事情自然是了不得! 老爷子当时卧在床上揉着腰,听完禀报之后忍不住一脸愁容: 牛魔王已经在群英岭了?让他住在群英岭,这可不仅仅是失礼,更是失职。 宾客名单上,牛魔王的名字下面画着一道金线。这代表着,此人应该是李家贵客,更是水陆大会上需要重点“关照”的人物之一。但是牛魔王却可以在任何执金吾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先是踏入李家地界,紧接着又无声无息地进了大门,直奔群英岭—— 如果牛魔王心怀不轨,对李家有丝毫歹心的话,岂不是此时已经得手了? 想到这里,老爷子不禁有几分后怕。看来,将帮着李晋一起看门的大器从门口调到登天塔盯防天蓬,并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而且,这牛魔王点名要找大器,更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是那喜欢惹事的大器哪里得罪了牛魔王,或者得罪了牛魔王家的红孩儿,人家这是登门讨账来了…… 思来想去,老爷子还是起了身,准备穿戴。来通报的执金吾心领神会,眼瞅着就要去招呼几个硬手一并前往。老爷子急忙喝止,说并非什么大事,自己前去找牛魔王一叙即可。 不消一刻,老爷子已经赶到了群英岭山下。山上饮酒作乐的闹哄声不绝于耳,醉话之中也是各个言语嚣张。倒是山脚下坐在石头上等着他的牛魔王一身粗麻,看着跟打杂的下人差不多。 老者走到了牛魔王跟前,瞧着牛魔王并不像是有什么企图,于是开口便说道:“来了也不知会一声,你这便是擅闯李家,坏了规矩。” “大器知道我来了。”牛魔王老实地说道:“他没通禀?” 老者迟疑摇头:看来牛魔王来了有些日子,当时大器应该还没从门房调走,一早便知道了有贵客登门。牛魔王素来低调,大器没有声张此事也算情有可原。但是,为何大器连自己也没有告知? 牛魔王看了看老者反应,表情更加忧心忡忡:“那便是大器故意躲着我,假装不知道我已经来了。上一届水陆大会,他输了我二十多两银子。当时大器输得就剩下了一条裤衩,于是耍赖撒泼就是不给,一直拖欠到今天。我要不是真心走投无路,也不会找他讨债。” 还真的是“登门讨账”! 老者这才释怀,一边不住点头,一边朝怀里摸去:没错,这便解释的通了。大器这厮,肯定干得出来这种丢人丢脸的事。 老者掏出了荷包,将银子全倒出来后数了数,然后递交给了牛魔王:“你数数,连本带利,二十九两。多多少少的,我也就这么多了。这笔账,就算清了。” 牛魔王大喜,接过银子后嘴上虽然说着“客气客气,还用得着数么,你执金吾大当家的话我还能信不过”,内里却假装转身咳嗽,将碎银子一粒一粒装进怀里点数。加上他蹲坐在石头上,眼下的样子,简直如同刚刚得了肉包的叫花子一样开心。 老者长出一口气:“还以为有什么乱子,你啊,吓死我了。” 牛魔王收好了银子,转过身刚要寒暄,却盯了盯老者的双眼。那双眼里,只有疲累。 “李靖,你老了。”牛魔王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者,不禁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句:“执金吾的大当家不好干吧。” “这几年,事情多。”老者不置可否,只是贴着牛魔王大大咧咧坐下,显出自己并无敌意。但是,他手中捧着的宝塔,依旧在熠熠生辉。 牛魔王瞥了一眼老者手中的法宝,撇了撇嘴:“咱兄弟俩悄悄说;你也知道,我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家里的母老虎天天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儿子呢,也觉得自己的老爹丢脸,跟着你们李家跑了。难得借着水陆大会出来透口气,就不必勉强我住在你的塔里了吧。” 说到这里,牛魔王的尾巴甩了甩,显得无比委屈。 老者本已计划好的一番话,此刻却如鲠在喉,实在是不好开口。思来想去,老者只能一脸苦笑,端详着自己手中的宝塔勉为其难地说道:“平心而论,你与咱李家多年交情。我,自然是信得过你。但是你若是不住在登天塔里,恐怕其他宾客也会出于面子,不得不有所顶撞。” 牛魔王却觉得这般话只是客气,用肩膀顶了顶旁边的老者,开口笑道:“我还当你会怎么说,竟是这么一个由头。谁闹事,趁机收拾了便是。杀鸡儆猴,不正是水陆大会的固定节目吗?” 老者听到这里,脸拉了下来:“堂堂水陆大会,竟被你说得如同堂会,成何体统?”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看着老者被戳中了软肋,牛魔王不禁眨巴了几下眼睛,显得很开心,并不打算过多争辩。 “实话跟你讲,现在即便有其他宾客闹事,我们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者自然知道牛魔王的性格,对其方才的胡言乱语并不追究,只是抱怨着目前的难处:“眼下人手不足,既需要盯紧那来者不善的天蓬,又不得不顾忌那摸不透的狮驼国三兄弟。尤其那天蓬,多届水陆大会都只是移花接木以分身出席,从来都是不发一言。这一次他忽然带着手下亲临李家,定是有备而来。之前已经同天蓬打过照面,本事确实比之前更加深不可测。论到底,即便所有执金吾以命相搏,恐怕都难以占到上风。你说这刀剑无眼,要是有个万一,我可怎么和你交代。” 说着,老者瞥了一眼牛魔王。 牛魔王倒是精明,知道对方话里有话,不屑说道:“你甭在这儿跟我诉苦,我才不上当。还故意说什么所有执金吾……说到底不就是暗示我儿子也在执金吾吗?快拉倒吧。你别忘了,我与李家世交,也算知道些底细。且不说你和小矮子,还有那李大器都在李家,执金吾中其他卧虎藏龙之人我也能数出七八个有余;轮过来轮过去,如果真沦落到需要红孩儿这种晚辈出手,那你们执金吾岂不是死得没人了?再说了,我儿子素来讨厌顶着我的名号闯荡江湖,平生更是最恨别人畏畏缩缩称他是‘牛魔王家的公子’。他投奔你李家,为的就是能与我划清界限。你说说你说说,我能怎么着?我要是出手,说不定他就跟我拼了。也不知道他娘是怎么教的这个逆子……你们跟天蓬若是真打起来,我就赶紧回我的火焰山,惹不起这小子我还躲不起么我。” 抱怨归抱怨,但是提及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牛魔王却依旧掩饰不住脸上的自豪。 老者急忙摆手,示意牛魔王想多了:“你说的我都懂,我家也是逆子成群,有苦说不出。而且,我知道你已经归隐,怎么可能拉下来老脸麻烦你?说到底,拉你儿子进我执金吾,更多是我家小姐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执金吾目前,真的不如之前一般兵强马壮,怕你儿子留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咱俩一场交情,我没法跟你交代。” “生死有命,与你何干?”牛魔王哈哈一笑,一脸毫不掩饰的得意跃然脸上:“再说了,那小子毕竟是我儿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干掉?” 老者笑了笑:“放心,我说的是最坏的结果。只要还有办法,怎得也不会让你老来丧子。” 这番话,真心不像是玩笑。牛魔王收了笑容,过了片刻,终是问道:“李靖,你莫要兜圈子,只是坦白告诉我:执金吾还有多少人?” 语气之中,不无担忧。 一阵沉吟后,老者终是答了腔:“只要你不与外人说道,告诉你也无妨。算下来,家里执金吾,已经不足百人。” 听到这个数字,就连那见惯了大场面的牛魔王也不禁皱眉:“损伤如此惨重?” “执金吾从来都是铁板一块,对外征战素来无往而不利。”老者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脸痛心:“只是,毕竟我们都只是李家下人。权力交接,家主之间有了冲突,一起吃、一起睡的执金吾便不得不彼此拔刀相向了。再加上我们家的小矮子袁天罡一向主张斩草除根……哎。” 一番话说着,老者不自觉地抓了一把地上的落叶,然后捧在手心里吹散。只希望那些昔日手足,可以落叶归根。 “李家家主交接,历届素来如此。但是,死伤十来个人已是罕见;毕竟执金吾乃是李家根本,大家都心里有数。这一次,怎得也不至于殒命过半啊……”牛魔王之前也总算是知道一些消息,说出自己的猜疑后心下猛然一阵发寒:“难不成,有人破了规矩,对自家人……用了‘齐天’?” 老者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牛魔王掰了掰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也是陷入了沉默:算起来,几年前那场惊天变,恰巧就是李家内斗开始的那阵日子。 “家里那点破事儿,不提也罢。”老者依旧苦笑,仿佛只有这个表情才能略微舒缓胸中的不快:“上任家主去得匆忙,弄得家里父子辈之间为了夺权而互起杀心。动静太大了,连我都是意料之外。去年,就连我的宝贝孙女都不得不出门暂避……” “李棠啊?”牛魔王早就有所耳闻;毕竟去年执金吾四散而出,嘴中含糊地说着是为了寻找走失的少主。 看来,真正缘由,多半就在于此:李棠离开李家,其实是为了暂避风雨。 老者听到这里,倒是一拍脑门,羞愧万分:“满嘴胡言,着实僭越了……大小姐乃是天地的掌上明珠,何其尊贵。我这种满手是血的匹夫,只是李家下人,何德何能竟敢如此妄言。” “亲情不分尊卑,人老了,动感情也是自然。”牛魔王倒是觉得老者不必自责;亲情为大,身为人父的牛魔王老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这个老不死的,撑了老命陪了李家几代人。”遇此知音,老者不免感叹更多:“在李家,最见惯了腥风血雨,倒是对这种儿女情长太过陌生。多少年了,这可是他李家第一个女娃。打小看着小姐从牙牙学语、姗姗学步一点一点长到今天的如花似玉,总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李家自始至终,素来只是香火单传。这一代,竟然破天荒有了这么一个女孩儿,世间都传言,此乃天降吉兆。李家行善积德数百年,这才换得苍天眷顾。只是……” 老者捏紧了拳头,没有说下去。 只是,李棠这颗掌上明珠的降世,却被别有用心之人视作了一个信号。这个祥诏,扭曲了原本的意义,进而引发了李家本已尘封良久的称霸天下之心。 人的本能便是追寻欲望,而这一行为带来的后果往往只有灾难。 几百年间,无数人都印证了这条血路。 “齐天不再置于李家,可能也是好事。”老者终是开口,嘴中却说了大逆不道之言:“再这么握着齐天这柄令天下闻风丧胆的利器于手中,李家迟早要出大事。” “果然,猴子跑了。”牛魔王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拍了拍大腿:“惊天变的时候,我便有所察觉。怪不得那天蓬这一次敢来……如若如此,这届水陆大会,真会出事。” “也还说不准。”老者远远望了一眼,示意牛魔王不要再多说。老者起了身,伸了个懒腰:“天佑李家。指不定,猴子自己突然又回来了呢。” “啊?”牛魔王顺着老者看去的方向也是一瞥,却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李晋焦急的身影奔了过来。 “谁说老了,还是你眼神好。”牛魔王笑了笑。老者点点头,只是等着李晋近前。 匆忙跑来的李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来此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旁边的牛魔王,不禁吓了一跳。但是李晋见老者无事,便假装没有发觉牛魔王的身份,赶紧说了吴承恩他们一事。 “也好。”老者揉着腰,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慢腾腾地准备离开:“也是时候,去见见那个书生了。” 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请动了老爷子,李晋自然心喜。看着老爷子身子不利索,李晋急忙上前扶了一把老者,陪着他一起颤颤巍巍地下山。背后的牛魔王只是挥手目送,临末了为了让老者放心,开口喊道:“放心!我今晚便去登天塔住!” “我给你关上窗户,你自是可以住得随意!”老者头也不回,只是举起自己手中的宝塔示意。 “老爷子。”李晋扶着老者走出一段距离,才抱怨开口:“不是我说你。来见牛魔王,你也不说带点人来。万一出了事,岂不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能出什么事啊,没事的。”老者倒是不在意,只是腰疼发作,忍不住呻吟。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都得有所准备,你这身子又不似之前硬朗。”李晋抬手,替老者揉了一把,这才减轻了些许病痛。 老者走了一会儿,忽然点头:“有道理。带几个年轻人,是有好处。” “对嘛。”李晋听到老者这么说,才算是放了心。 “李晋,正巧你没有差事,”老者说着,脚下步伐似乎越来越快:“便去辛苦一趟,别惊动别人,帮我把大器和袁天罡喊过来。” “喊他俩干什么?”李晋不禁有些错愕。此二人,可谓是执金吾中的最高战力了。 “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万事都要防个万一。”老者回头,满脸奇怪地看着李晋,似乎自己说得理所当然:“既然要去见那个书生和他的朋友,自然是要做些准备。” 老者明白,小事而已,只是准备准备。 准备好以命相搏。 准备好毁天灭地。 第五十七章 暴起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正在打坐的青玄睁开眼,吴承恩招呼了一声玉兔姑娘后已经走到了客房门口。 门扉尽开,出现的却是一脸焦急的李晋。看到他的脸,联想到近日的不断敷衍,吴承恩便已经气不打一处来。 “小姐马上就来。”李晋喘着气,显然是一路急奔而来。时间紧迫,他开门见山,没给吴承恩挤兑自己的机会。 吴承恩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些许:李棠总算是要来了。 “进来坐坐?青玄,倒杯茶……”吴承恩让开门口,示意李晋大可以一并叙旧。 李晋却只是摆手,眼神有点飘忽:“不是那么简单。我是下人,一会儿还要忙别的。吴承恩啊吴承恩,你知道我素来讨厌你;但是求你,一会儿千万别惹事!记住,任何、任何憋屈都给我忍着!” 一番话,没头没脑。吴承恩皱眉刚要细问,李晋却已经一个闪身离了门口。 “他慌什么?”吴承恩有些不解,转身对青玄问道。 青玄细细琢磨了一番李晋的话,却也没有什么眉目。但他最终还是劝道:“李晋刻意前来提醒,自有他的道理。看来一会儿定是有所变数。总之,你答应我,万事要忍。” 其实,即便李晋不来,青玄也是这个心思。毕竟目前他们三人身在李家,有所唐突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吴承恩撇撇嘴,勉强点头,口里嘟囔道“定是李晋知道我要同李棠说道说道杏花的事情,怕我刁难他家小姐”。说归说,但是吴承恩却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李棠发脾气,而且始终心怀侥幸:多半蝗虫精这件事情,李棠并不知晓吧?否则凭她与杏花之间的情谊,怎可能容得下那卷帘的手下? 吴承恩还在走来走去胡思乱想,青玄却皱了皱眉,走到窗户边上张望。几股即便刻意隐藏、但是却无比巨大的气出现在了不远处。联想到刚才李晋的提醒,青玄不得不防。 果然,不消片刻,门外已经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声响,足有四五人之多。青玄放眼一望,也是有些惊讶。 这一行人能同时出现,着实有些唐突。 领路之人白发苍苍手捧宝塔,正是执金吾的大当家李靖;只是他现在一脸愁容,精气神更是萎靡不振。而他身边,则贴身跟着一个面色凌厉的小个子,双眼也是瞪视着周边一切;此人,便是百妖口中的“小矮子袁天罡”,身居执金吾二当家。 至于旁边三人,则是另一副神态。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身着白衣红裙、腰携唐刀的李棠。但见她面如百花降世,左手依旧是看似不经意间搭放在刀柄上,脚步却带着几分急切。而她身后,则跟着一金、一黑两个身影。金色的身影,正是那无所事事、天天闲逛的苏钵剌尼,看他面色不像是来参加百妖大会的,反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而黑色身影,则是一脸哭丧的大器,他脑袋扎得最低,恨不得钻进地里一般沮丧。 老者本是打算带大器和袁天罡来见吴承恩,为何忽然间变成了这个阵容? 半个时辰前,李晋得了指令,老者要他寻来大器和袁天罡一并去客房会客。李晋心说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先通知了二当家这件事。随即,李晋便去了李棠的房间,只是问“小姐有没有见到大器?老爷子要找他和二当家去咱家客房”。 李棠何其聪明,听闻老者竟然要喊如此重要的人物,又并非前往登天塔,便一定是有其他客人。于是李棠张嘴问道:“客房里的,可是吴承恩与青玄?” 李晋只是摇头,说:“不知。” 说完,李晋便去通知大器了。 没有否定……李棠明白,这是李晋故意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于是李棠当即拎起唐刀挑开了窗户,从窗口跃了出去,直奔客房。 果然,没走多久,便迎面遇上了老者、袁天罡和大器三人。与三人周旋的,竟然还有那苏钵剌尼——李家三大战力忽然齐聚,傻子也能感觉到不同寻常。苏钵剌尼发现这一情况后,连招呼都没有同自己两位哥哥打,便飞了过来,只求凑个热闹。看到李棠出现,老者便知道事情不好办了,只得面带愁容同大小姐打了招呼。 李棠何等身份,自然是轰不得的。 而那苏老三,压根是轰不走的。 这一路上,原本气势汹汹的三个执金吾,已经被李棠数落得狗血淋头。 “我那朋友来了,若是哥哥的意思,你们瞒着也便瞒着;现在杀气腾腾去找他们,是想作何?”李棠虽然语气平静,内里却听得出脾气。 一旁的苏钵剌尼煽风点火:“就是的,我家哥哥也是,在外面结交朋友还得他们同意,管得也太宽了。李小姐,我懂你。” “你闭嘴!”李棠却并不领情。与之前在花园时见到苏钵剌尼不同;彼时,那是李家与狮驼国之间的会面,李棠自然是温文尔雅,一副大家闺秀的举止。而此时,李棠只是李家大小姐,自然是懒得对苏钵剌尼客气。 那袁天罡虽然脸色奇差,却依旧不敢顶嘴。除了老者苦笑着和稀泥外,大器更是点头哈腰声声附和。 “大器你也是!”大器不出声还好,稍作动静,李棠便调转了矛头:“一天到晚不好好看山,满脑子就是喝酒耍钱。” “小姐说得对!”大器急忙开口,脑袋扎得更低了:“以后,我争取不喝酒了。” 眼见客房就在眼前,老者略一思忖,还是抬手拦住了李棠去路。 “小姐,你那‘朋友’,身份还有待商榷……”老者说着,瞥了一眼旁边的金翅大鹏,不想把话说透。狮驼国三雄,自然是不得不防。 “怎得,是不是有人说他俩之中有一个是齐天?”苏钵剌尼倒是大大咧咧,一语道破了老者心机。老者不置可否,苏钵剌尼上前拍了拍老者肩头,笑着说道:“老爷子你想多了!莫不是当时吴承恩打你家执金吾时,你看到了他写的字?巧合罢了!假的,假的。你想啊,若是他俩有一人是齐天,而齐天又不在李家的话,我哥哥也犯不着这么小心谨慎了。我啊,早就试探过了。” 一番无心之言,让老者的表情更为难了。 “把手松开!”看着与老者勾肩搭背的苏钵剌尼,袁天罡终是忍不住喝了一声。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苏钵剌尼倒是听话,急忙跳开,耸了耸肩:“不和你争,你是狗脾气。” “老爷子,实话与我说:你也是担心这事?”李棠听到这里,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者只是眉头紧皱,一语不发。 “说过多少次了,齐天自是在咱李家。”李棠打断了老者的话语,开口说道:“若是咱家执金吾都将流言蜚语如此狼狈猜疑,外界岂不是更要将谎言坐实,甚至叫眼前的苏公子看了笑话?既然苏公子的话你们也信不过,那我今日便用咱李家的法宝探个究竟!青玄和吴承恩的身份,一试便知!” 此话一出,老者自是一惊,只是摆手说不可;万一的万一,那人真的是齐天…… “试一试!”苏钵剌尼闪身上前,替李棠打开了老者拦着的去路。李家的法宝,一试便知?这便倒是让人好奇了…… 没几步之后,众人便已经到了客房前面。李棠敲也不敲,径自抬手推开了门。 “吴承恩!你出来!”李棠进来之后先是毫不客气招呼一声,这才瞥见除了吴承恩青玄外,屋子里竟然还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姑娘,此刻正慌忙起身,迟疑地看着自己。 哟……李棠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快要气得拔刀:怪不得这吴承恩来了李家却不着急找自己,原来是身边有个漂亮姑娘陪着解闷啊……枉费我担心执金吾要刁难你,急冲冲赶过来救你。你倒好,躲在这客房里逍遥自在…… “李棠?”吴承恩看到门口的李棠,顿时一脸惊喜。半年未见,久别重逢,自然暂时将万蝗一事抛于脑后。他急忙起身,朝着李棠跑去,嘴里说道:“你……哦不对,你们怎么才来?” 一番话吞了又吐,主要是吴承恩觉得有些奇怪:他自是知道李棠大小姐身份,李棠如今带这么多人来充阵仗有何意义? 没人说话,一时间门里门外双方竟成了些许对峙之势。 只有站在最后的大器面露焦急,悄悄手舞足蹈,想要引吴承恩注意。吴承恩虽然没有注意到,倒是青玄抬眼望了望大器。大器急忙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用以提醒恩公:眼下绝对凶险,万万不可大意。 “人在这儿,宝贝呢?”躲在门外未曾露脸的苏钵剌尼小声提醒李棠,言语之中满是期待。 李棠瞪了吴承恩一眼,随后从袖口里略一摸索,用两根手指掏出了一截嫩枝。这截嫩枝见了阳光,瞬时间便开花结果,短短一瞬,便已经化作了一枚散发着有人甜气的粉红蟠桃。 此举一出,刚才还愁眉苦脸的三个执金吾气势截然不同,各自都做好了战斗准备。 怎么又是桃子?吴承恩有些迟疑,还是接了下来。怎得,自己久未出门,现在世间风行见面吃桃吗? 老者警惕地瞥了旁边的青玄一眼,却见他并无什么反应。 “好吃。”吴承恩拿着桃子,忍不住还是啃了一口,随即面露满足,三两口便吃完了作数。 大器和老者总算是松了口气。李棠转身,并不理会一脸不解的吴承恩,只是看了那老者一眼。 “老朽老眼昏花,看错了。”老者知道李棠想说什么,开口致歉。 “看到结果,诸位放心了?”李棠自信满满:“咱李家最权威的测试,他们过了。” 只有那外面偷看的苏钵剌尼目瞪口呆,进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这桃子就是那所谓李家法宝?与自己之前的试探到底有什么区别……分明是五十步笑百步啊李棠小姐! 扫兴的苏钵剌尼兴趣全无,下一刻,人已经不在了。 “你好大的架子,我们千里赶路,你却避而不见,现在才露脸。”一向简单的吴承恩不再理会刚才变故,只是略带责怪对李棠开口。 李棠自然是委屈满腹,刚才本想着开口解释,眼下被这吴承恩一激,登时杏眼圆瞪:“倒是没请教吴公子,这位姑娘是?” “你说玉兔姑娘?”吴承恩一拍脑门,才想起自己还没介绍玉兔,抬手便说道:“这是玉兔姑娘,乃二十八……” “李棠小姐,许久不见。”青玄开口,打断了嘴没有把门的吴承恩。吴承恩也突然醒悟,急忙闭嘴:在李家,说玉兔姑娘是二十八宿,不是把人家往火坑里推么。 “二十八什么?”李棠却不依不饶,开口追问。吴承恩含糊几句,挤眉弄眼,想要暗示李棠;没想到,李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大声点!” “你家执金吾,南疆的有一个……”吴承恩开口换了话题,语无伦次。 “什么南疆北疆,你还敢顶嘴?”李棠直接打断了吴承恩的控诉。 一时间吴承恩瞠目结舌,万没想到短短几句话,便被李棠占尽了上风,做错的反倒像是自己。 李棠捏住唐刀刀柄,对身后三位执金吾说道:“老爷子没事了。你们去忙,我要与我这几位朋友好好‘叙叙旧’。” “小姐莫急,莫急。”老者素知自家小姐脾气如何,急忙扶住了李棠的双肩,生怕李棠乱来。 但是小姐命令又不能不从……但就这么一走了之?李棠身后的老者和袁天罡对视一眼,袁天罡忽然不请自入,去桌边倒了一杯茶端在了手里。 “放开我!”李棠说着,忽然间眼皮沉了些许,语气也不如刚才凌厉。一股温流困乏席卷全身,李棠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怎么了?吴承恩与玉兔互相看看,对李棠这番突然的困顿不明所以。 吴承恩不免担心,他多少也跟着麦芒伍学了点医术,刚要上前一步探视,却被青玄一把拦住。 “小姐起了个大早,看来现在乏了。”老者点头说道。 “那便先请李棠小姐休息吧。”青玄说道。老者只说失礼,怠慢了几位贵客…… “晚宴时,烦请三位贵客入我主宅,老朽自当陪醉。”老者笑眯眯说着,也不管李棠反应,直接用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半强行扶她离了客房。 李棠不解,想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老者的真气包裹,两片嘴唇压根开启不得,身子也是不听使唤,只能顺着老者的方向一并离开。临出门口,老者与一直把守着的大器对视一眼。 “我留下。”大器侧身让开一条路,继而说道。 老者大体知道大器惦记对方的心思,点点头,便护着李棠去了。 出了门,老者附耳对李棠小声说道: “事关李家……小姐,这件事上,您任性不得。生死有命。能过得了这一关,您再与他们叙旧不迟。” 言语之中,老者怀了三分歉意。他自然知道,身后的客房里即将发生什么。 所以,只要他们能熬到今晚,老者自当陪醉,赔罪。 门被大器轻轻关上。 “在下执金吾二当家,袁天罡。”袁天罡上前一步,端着茶盏面无表情说道:“二位皆是小姐朋友?” 吴承恩点头称是,同时忍不住对身边的青玄抱怨两声:“青玄你刚才也不说帮我解释解释,害得我被李棠追骂。你这师兄当得倒是轻松,一贯不冷不热,看着人欺负我也没动静。” 青玄看到,似乎是想要敬茶的袁天罡,脚下上前了半步。青玄担心吴承恩安危,自然是顾不上与之斗嘴—— 袁天罡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一碗热茶泼向青玄双眼——任凭青玄如何小心,也料不到对方竟然会突然对自己下手,竟被那杯滚烫的热茶泼了个正着。 这个时候,玉兔才看到那小矮子袁天罡手里的瓷杯更是通红灼热,显然是受了真气熬煮,几乎快要烧透。可想而知,这杯茶水有多烫人!纵然青玄修为高深,受此一击也是站不稳脚,双眼暂时更睁不开,跌跌撞撞后退两步,玉兔忙上前扶住。 “你们也配与我家小姐称朋友?小姐赏脸请你吃东西你还不吃!?怎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吗!?”袁天罡开口喝道,手中的杯盏也被真气熔成了流状物,不断滴落在地上溅起火花。 刚才这白衣行者对蟠桃虽无反应,但是本能却是在避让那世间极其鲜美之物。如果,只是如果……如果齐天已经进化到可以压抑自己的欲望,那么就从本能下手吧。 那齐天,何其桀骜。如果此人就是猴子的话,挨了这一击,定然会显出真面目! 玉兔心下一慌,她性子温柔,不晓得是否因为自己二十八宿的身份而惹得对方借题发挥连累了青玄。玉兔拿定主意,准备先行致歉,平息了争斗后再做商量—— “杀了你!”一声断喝。 青玄挨了这一击后还未反应,而吴承恩已经毫无迟疑吼了出来——即便青玄已经千叮咛万嘱咐他万事要忍,即便对方乃是执金吾的二当家,战力非凡——吴承恩依旧掏出了龙须笔扑了上去! 袁天罡的注意力本来全部都集中在青玄身上,一时间竟然被这吴承恩抢了先手。迎面飞来了七八张首尾衔接、都是写着“剑”字的宣纸,宛如一条白色巨龙,字迹何其凌厉!这一招连绵而至,而且皆是奔着袁天罡的眉眼之间而去! 袁天罡后撤半步拉开架势,抬起左手裹着真气横着一扫,一把便将呼啸而来张张如同剑刃般锋利的宣纸全部攥在了手里;他嘴角流露出冷笑,抬眼一扫面前的吴承恩,随即手上用了力气。宣纸纷纷发出了金属崩裂的声响,随即便如同平常纸张一般变得皱巴巴。 这就是大器说过的那个能落笔写字的黑衣书生? 此等把戏,在袁天罡面前只能等同于儿戏。袁天罡抬起右手,正准备止住冲过来的吴承恩,却不禁皱了皱眉:吴承恩手中的笔尖,依旧滑在一张宣纸上。只是看起来,墨迹颇重。只见吴承恩深吸一口气后猛然抬手,动作颇大地收了这一笔!立时间,刚才的墨迹闪出了金光,却不见成字,只有潦草的笔画“一捺”。 紧接着,袁天罡手中互相连接的几张宣纸同时迸发金光!袁天罡暗说不好,正待甩开手中的异物,却慢了片刻——金光炸裂,硬是层层破了袁天罡包裹全身的真气,灼烧得他整个左手血肉模糊。伤口蔓延,火痕逐渐化成了一个“破”字。 怎么回事……袁天罡虽然吃亏,却并没有什么慌乱,依旧是抬起右手,一掌便击飞了想要继续在自己身上落笔的吴承恩。奇怪了,刚才捏住这书生的宣纸把戏时,明明有且仅有兵器触感,并没有感觉到有其他变化在。否则,自己也不会如此大意——但是在最后一刻,这些宣纸却顷刻间一并换了五行底蕴,甚至足以破了自己真气。 在场的人里面,只有门口大器看清了刚才的一切:小矮子无端出手伤人后,吴承恩的脸上仅仅只掠过了片刻惊疑,紧接着便只剩杀意。随即,几张宣纸出手,吴承恩除了挥笔张张落下“剑”字,却又躲在这些宣纸后面继续落笔;只不过这一次,吴承恩将一个字分散写在了这些宣纸的背面,而且是一气呵成。 简单来说,就是吴承恩在这十张首尾相连的宣纸上,整体连笔了一个“破”字。待到小矮子抓住前面的宣纸后,吴承恩看准时机,最后一笔“捺”提笔离纸,才算将这个字写完。 再后来,便是那些已经失去了“剑意”的皱巴巴宣纸,在自己主人的墨迹下,绽放了第二次变化。 大器忍不住想笑:不得不说,这个“破”字,写得很丑;就算自己的字迹,也比吴承恩写得好看。 但是……这一招,有用。 大器看了看眼前的二当家,他正在酝酿周身真气来治疗左臂。很久没有看到有人可以一击便伤到小矮子的肉身了。 吴承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那袁天罡抬起右手后,自己只看到眼前张开了一只如同天地般庞大的巨掌,铺天盖地便将自己拍了出去,横飞到了后面的墙上。墙壁虽然是岩石雕筑,却也受不得如此冲击,破开一道口子,透进了一道阳光。等到吴承恩爬起来后,只觉得嘴角略甜,鲜血已经挂在了嘴边。显然,吴承恩被刚才的一掌击伤了内脏。 吴承恩怒不可遏,想张嘴骂一句,却忍不住喉咙内涌上来的淤血,只得扶着墙,用手背挡了自己的嘴巴暂作喘息。 “我只是逗逗他,急眼的怎么反倒是你。”袁天罡见墙边的吴承恩不到片刻便已经站起了身,不禁冷笑,语气也是颇为嘲弄:“小子,你刚才不是还在数落他吗?既然你俩关系不好。我俩争执,与你何干?” 眼见着,那袁天罡伤到的左手,已经快要痊愈如初。 吴承恩忍无可忍,终是移开自己的手背,将口中涌上来的鲜血顺势朝着龙须笔便是一喷。随即,吴承恩换了握笔的姿势,手掌将龙须笔如同宝剑一般紧紧握住,全无书生之气。 “带青玄去里屋!”吴承恩喘口气,对玉兔喊道。 只见他横着一挥就势落笔,手法如同泼墨一般大开大合。说也奇怪,那龙须笔凭空甩出暗红墨汁,在房间里画下粗重的一笔。袁天罡不明内里,自然只是俯身避开。接着,吴承恩故技重施,不断继续落笔。 袁天罡只是不断避让,不让自己碰到那些燃着真气的墨汁。他倒要看看,这吴承恩能做出什么令人吃惊的招式。弹指间,袁天罡身后的墙壁上便七七八八胡乱甩了许多墨宝。 显然,这一招绝非轻松。吴承恩已经气喘吁吁,只是,一击都未曾击中近在咫尺的目标。 “还耍得动么?”袁天罡故意问道,同时再一次抬起了右手。 吴承恩咬牙切齿,双手握住了龙须笔,眼瞅着就要朝地面刺下去—— 站在门口的大器,斜眼望了望袁天罡身后的墨迹,猛地瞪大眼睛,紧接着,他出现在了吴承恩的背后将他一把抱住。 “恩公!好好的一下子怎么打起来了恩公!使不得啊!”大器只是装糊涂。刚才的一幕一幕,自己只当是打盹没看到。 “放开!”吴承恩尽力挣扎,几近疯癫,想要甩开身后的大器。 “吴承恩,停手。”一个熟悉的声音,终是唤回了吴承恩的理智。 只见青玄勉强睁着一只眼,用握着念珠的手从身后按住了袁天罡的右臂后,对着吴承恩笑了笑:“没有大碍。是咱们失礼在先,二当家发脾气,也是自然。” 青玄脸上虽然还有伤痕,却已经开始痊愈。看来,青玄真的并非逞强。 袁天罡一回头,正要刁难青玄,却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一片墨迹。 “知错便好,咱也好说话。”袁天罡不再多说,放下了自己的手,随即喊道:“房子脏成这样……晚上便给二位换一换。大器,走了。” 说罢,袁天罡径自离开。而大器则是含糊宽慰了几句吴承恩,便紧跟着走了出去。屋子里,失了力气的吴承恩虚弱不堪,只撑着一口气还在凶闹着叫袁天罡不要走,却已抵不过青玄将他拽住。 “吴承恩,你想干什么啊……”青玄将声音越来越小的师弟搂在怀里,抬头看着满墙的笔墨,轻轻说道。 墙上的墨迹,虽然凌乱,却隐隐成了一个“滅”字,只差最后一笔便是完整。 门外的小路上,大器絮絮叨叨地跟在一语不发的袁天罡背后,小声抱怨。 “都知道人家青玄不是猴子了,你还急眼。这狗脾气,万一伤了我的恩公,我岂不是两面不是人。”大器念叨着,语气里却暗藏开心。 “你是不是觉得我接不住他最后那一招。”袁天罡头也不回,开口问道。 大器吓了一跳,知道自己故意打断他们争斗的心思已经被袁天罡看穿。他连忙笑笑:“绝不是。我是怕我恩公激怒了你……万一待你掏出镜子,事情便真的不可收拾了。” “知道便好。捏死他,不比捏死个臭虫费劲。”袁天罡哼了一声,不再多说。 袁天罡此时,心有定数:二人,绝不像是猴子,自己取了他们性命,倒是不好与小姐交代。一是一二是二,自己向来有分寸。 一个本事太差了。 另一个……脾气太好了。 怀着差不多想法的,还有此刻站在墙缝外背着双手的苏钵剌尼。李家建筑布局一是风水玄妙,二是用料讲究。当吴承恩撞破身后墙壁后,屋里交手的两人释放出的杀气才泄出来些许。能在李家嗅到这种气息,苏钵剌尼即刻便赶来,看到了自己朋友与那小矮子交手的最后一个回合。 苏钵剌尼也是皱眉—— 青玄的脾气也太好了些,劝什么架嘛,和吴承恩一起出手揍那小矮子啊! 至于吴承恩……确实,本事太差了些。 身为自己的朋友,如果本事如此不济…… 房间里,昏睡过去的吴承恩表情终于回归平静。 “休息几天吧。”苏钵剌尼自言自语着,没有惊扰吴承恩与青玄,独自离开:“休息几天才有力气再战。” “身为我的朋友,你还要过我两位哥哥那一关呢。” 第五十八章 癫狂 辰时,李家,大雾。 李晋打开大门,看着门口林子难得一见的鬼天气,伸了个懒腰。不远处,一个火红色的身影正在缓步走来。 李晋并不在意,反倒是打了一盆水,朝着迎客的门槛泼洗。待到外面那人走至近前,李晋才抬头招呼:“回来啦。进来歇歇吧。” 来者,乃是一身疲惫的红孩儿。前些日子,李棠亲自下令,要他前去接引牛魔王;红孩儿倒是听话,足足在边界守了三天三夜,但却没有等到自己的目标出现。没想到第一个任务,自己便是铩羽而归,真心是触了霉头。 “路上遇到了几个人。”红孩儿抬脚,刻意跨过了湿漉漉的门槛:“他们看我穿着李家制服,不由分说便杀了上来。” “常有的事儿。”李晋倒是平常心:“咱执金吾嘛,有几个仇家,难免。” “一共十六人,身手都不错。”红孩儿掸了掸身上的灰末,摊开双手掌心,事无巨细地向李晋汇报:“杀了三个,烧了九个,打残了三个。领头的我放跑了,如果需要追寻幕后主使的话,我这便去追。” 李晋抬眼望了望;红孩儿左手手中,捧着一把灰末,看来应该是烧死的那些人的残骸;而另一只手里,则是握着一股微弱的火苗。这火苗像是一个小人儿般有手有脚,看动作正在狼狈奔走,似是伤得不轻。 “不用追不用追。”李晋急忙摆手,然后搂住红孩儿的肩膀,附耳说道:“我跟你说,这李家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你身为执金吾,想出门追凶吧,先要请示老爷子,他又得向家主请示。家主点头了,你又要去禀报二当家立个字据啥的,说好归期。再然后呢,你又得去找李征……总之,简直是麻烦透顶。” 红孩儿看了看手中火苗:“那,便做了数?” “做了数呗。”李晋耸耸肩,倒是轻松:“敢干这种事的家伙,无外乎就是二十八宿、狮驼国或者天蓬,寻来寻去也是这个结果。迟早都要干掉的,何必弄那么明白。” 说着,李晋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雾,嘟囔一句“为何还没散掉”。 红孩儿点点头,瞬间握住了右手。二三十里外的地方,腾然迸出一道赤红色火柱,包裹着一个逐渐变成粉末的身影,如同蛟龙破天一般窜向了天空。 即便在大雾之中,这道赤红色光芒也叫人瞅得清楚,仿佛白昼的烟花。办完事,红孩儿拍拍自己两只手掌,多谢了李晋指点后,朝着自己的寝室走去。 倒是李晋愁眉苦脸:只是叫你算数,你这么招摇,一会儿吵醒了小姐有你好看! 不过……李棠看到这烟花,说不定会满心喜欢。然而此刻辰时刚到,并无多少人注意到远处的这股惊艳。 看到这道烟花的仅有寥寥数人,其中便有那早早起身站在登天塔窗口朝外眺望的白象。而他身后,餐桌边上正坐着大快朵颐的青毛狮。 “南边,咱安排的伏兵全被灭了。”烟花散尽,白象两个手指并在一起,掐指一算之际却在手中迸了一股子不灭的火苗。他并不慌乱,只是打开随身的酒壶,将火苗装了进去。 青毛狮头也不抬:“灭了便灭了,多大点事。老三呢?” “昨晚说是去探望朋友,彻夜未归。”白象说道。 “大事临头,却还使小性子。”青毛狮脸色不悦,一口咬断了手中的烧骨,嚼在口中咔咔作响:“什么探望朋友,还不是去跟小白龙那厮混喝酒。” “听说不是那小白龙。”白象打开纸扇,似是百无聊赖:“是一个半年前在京城新认识的,昨日被袁天罡打伤了。” 青毛狮坐直身子,嚼了几口嘴里的酒肉,忽然间单手将面前的铸在地上的大理石餐桌连根拔起,随手朝着窗外扔去。 白象看着这一幕,虽然见怪不怪,却也还是皱眉:桌上是两人份的早点,自己可是丁点未动呢。 “你是他二哥,素来就知道溺爱他,也不说管管!一国正事不理,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同不三不四的家伙鬼混!”青毛狮暴跳如雷,张牙舞爪地大吼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他娘的,老三呢!?我剥了他的皮!!!” 白象皱眉,刚要开口,却见得一只锋利的爪子朝着自己面门扑来。这一击决然大意不得,白象飞快张开自己的鼻子,左突右绕,灵巧避开锋利的五爪后,从侧面层层卷住了青毛狮的胳膊。拦下这一掌后,白象即刻熟练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那青毛狮已经理智全无,看到自己无法再朝前近身半步,朝着白象张嘴便是一声贯彻长空的炸雷咆哮—— 不仅房间内四方的窗户棱尽数稀碎,就连整个登天塔也跟着微微摇晃。 “大哥,你犯病了。”白象看着青毛狮猩红的双眼,松开自己捂着耳朵的双手,摸向了腰间的葫芦:“莫急……” 此时,房外传来了敲门声。 一队执金吾全副武装,分两列埋伏在房间门口。而上前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吵醒的大器。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白象独自走了出来,将身后的房门虚掩。 “咋回事啊,叫得跟挨千刀似的这么响。”大器抬手,擦了擦自己左耳流出的血迹——他昨夜便是窝睡在这一层的门口处,刚才近在眼前的炸雷,几乎震聋了伏着地板的那只耳朵。 “许久不出门,水土不服,八成是老毛病犯了。”白象打开手中的白纸扇,说得自然:“惊了各位,实在抱歉。眼下我已让大哥服了药,一会儿便好。” 说着,他眼神左右一瞥,扫过一众执金吾。 “啊?你说什么?”大器歪着脑袋用另一边耳朵凑了过去,几乎顶在白象面前,嘴中同时大声喊道。并非大器有意挑衅,而是他真的没有听到。 “贵客若不介意,”一个女声开了腔,随即执金吾中有一人上前拦住失礼的大器,手中捏着的乃是跟李棠那支相似的桃木嫩枝,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在下倒是会一些偏方医术。” “六萬,你倒是先治治我的耳朵才是!”大器同这手握桃枝的姑娘大声说道,同时挤在了中间,将其与白象隔开些许:“我咋觉得我这边耳朵听不到了呢!?” 哦,原来这是那李家负责接应的六萬……白象倒是听过对方名字,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并非六萬在外多有名气,只是女的能入执金吾,确实少见。 先礼后兵,虽说众执金吾已经给足了白象面子,却依旧没有丝毫打算散去的意思。 “倒是不必麻烦……”白象明白,对方信不过自己的一番说辞;他也不多做辩解,只是推开了身后虚掩的门。 那握着桃枝的六萬顺势上了半步,准备一探究竟—— 房间正中摆着白象的酒壶,塞口处不断钻出形态各异的妖兵妖将,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拼了性命厮杀着。 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 只见那青毛狮全无霸主风范,反倒是像一只野兽一般扑来扑去,不断斩杀着面前的妖兵妖将。 双方实力悬殊,斗下去的结果,一眼可见。 一个缩在后面的妖将,手握一把雕花巨斧,忽然看到旁边的门开了,便一跃而上,朝着门口便是一劈。握着桃枝的六萬略微慌乱,急忙抬起手中桃枝一挡,桃枝却被那斧头劈成了两截。眼瞅着斧头就要劈到脑袋上,一只只有三根手指的手从六萬背后伸出,一把抓住了砸下来的斧刃。 “疼疼疼疼疼!”出手之人,正是大器。只是这一招空手入白刃实在鲁莽,霎时间大器的手心已经皮开肉绽,脸上更是疼得扭了筋。六萬正在担心,却听得那大器附耳轻声说道:“我替你挨了一刀,之前打叶子牌欠你的银子咱今天两清了啊。” 六萬素来脾气最好,多年前赢了大器不少银子也从未讨要。没想到,大器倒是一直记在心里。但是,眼前这妖将实力绝对不俗,这大器又惨叫连连——万一因为这点银子而叫自家手足搭上一只手的话,六萬心中怎可能过意得去。 “让开!”里面那妖将急切切怪叫,脸上更是狰狞,全然看不出五官。他双手同时握住斧柄,想要将兵器从大器手中拔出去。 但任凭妖怪用尽了力气,却依旧没办法将雕花巨斧从大器的三根手指里抽回去—— “让开,让开……”那妖将终是没了力气,嘴里面的话,反倒是带了哭腔:“求你……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 下半句话还未说完,这人的身子已经悬空,半截都在青毛狮的血盆大口之中。青毛狮略一用力,便将这妖将囫囵吞了进去。 一众执金吾都被这一幕惊住,离青毛狮最近的六萬已经失了三分神色,手不禁向腰间一摸——大器眼疾手快,登时按住了六萬的手掌。 “哦?”里面的青毛狮忽然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这才看到门口众人:“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哎呀,李大器你个穷鬼也在?” “诸位……”白象抬手抱拳,对一众执金吾说道:“家兄顽疾顿起,让诸位费心了。” “我又……?”青毛狮似乎不大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搔着自己脑袋问道。 没人接话。 “诸位不必惦记:家兄这病,倒也并无大碍。要么我家老三在,要么杀几个人便好。发作了,便要再隔上个把月才会再犯。”白象说着,走进了房间,将酒壶塞紧后挎在腰间,继续解释道:“而且,诸位千万不必忌讳;我兄弟并非啃食同类,这些都是我练出来的妖兵妖将,并无灵性,单单专门为了给我大哥治病。”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大哥他脾气性子没来头的大?”大器倒是性子实在,一语道破:“这病要么是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六萬,咱家有没有妇科大夫?” 外面的执金吾刚刚缓和的心一下子又被提到了嗓子眼:此番言语,实在火上浇油。 青毛狮没有生气的意思。他脑子慢,全然没懂大器的一番奚落。 白象也只是眯着眼笑了笑,知道大器并非有心,所以并不生气:“惊扰了各位。若是家兄再犯,定会请大器陪他玩两把解闷。” 大器听到这里即刻点头,嘴中连连说“好,好,好!” 既然相安无事只是误会,一众执金吾便退了。临下楼时,心细的六萬凑到了大器身边,开口道:“手有事么?” 这番温柔算是闯了祸;大器赶紧抱住自己的手掌,又开始哭喊。 “咱银子清了。”六萬猜到对方心思,皱眉说道:“都多久了,反正现在也没人打叶子牌。二筒走了以后,咱连四个人都凑不齐。” 大器即刻破涕为笑,甩甩手上血迹,一脸轻松只说没事。 “你我谁去禀报老爷子?”六萬见大器并无大碍,心下安稳不少,即刻提及正事。这白象的招式,六萬也略知一二;白象素来身居狮驼国军师一位,掌管着帜下大军。而白象身边的酒壶,乃是法宝“方寸”,可容纳千军万马而有余。 可以说,白象乃是身怀重兵坐在了李家。 “十四个妖将,七十来个妖兵。小场面,没必要惊动上面。”大器打了个哈欠,倒是不以为意:“人家万一说,这里面是药,这酒壶不是方寸,只是个普通药壶,咱能有什么说辞?再说了,登天塔里的事情,老爷子早就知道了。要是有吩咐的话,老爷子一定一会儿便到。” 六萬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不再理会。 众人散去,只剩下了大器依旧驻守。他抬手看了看手中的刀伤,继而瞄了几眼白象的房间。 二筒,六萬和七条,以前皆是李家下人,而且三人均是大器的“牌友”。三人打小青梅竹马,抛开一直与六萬眉来眼去之外,二筒与那七条还是亲兄弟。三人本事不错,先后都进了执金吾,算得少年得志。二筒更是颇得家主赏识,数年之前被安排了重任,去了不知道哪里落地为细作,探听情报。而七条则是跟了二当家当近身,六萬则是做了执金吾中的军医。大器呢,被李棠派出去守山,大家来往便少了一些。 大器记得很清楚。 印象里,自己欠了豪爽的二筒总共五两四钱银子。印象里,二筒惯用的也是雕花斧子。印象里,二筒的老母亲手艺非常不错,包的饺子那叫一个香。 君令如天。老人家寿终正寝之前,二筒也没有回来见最后一面,只有七条带回来了二筒的一封信,信里面说哥哥在外面一切都好,不用家母惦记。老人家最后含笑而终,老爷子亲自出面张罗了丧事,也算圆满。 关于二筒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大器打了个哈欠,抬起头对着房梁说道:“老爷子,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没有任何回应。 大器耸耸肩,似不在意,嘟嘟囔囔道:“既然知道了,早早说了才是;执金吾不长命,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何苦让六萬一个姑娘家的守活寡。” 大器摇摇晃晃,宿醉的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 此时犯难的,自然还有那听到自家大哥青毛狮一声吼叫的苏钵剌尼。平日里听到大哥发了脾气,苏钵剌尼必当立时回去领罚,让大哥数落几句也就做了数。但是眼下,苏钵剌尼却不大走得开。 归根结底,便是因为眼前的吴承恩。 吴承恩是今早卯时醒来的,元气已经恢复了大半。睁开眼后,吴承恩第一眼便看到了苏钵剌尼,登时面露惊喜。而青玄在一旁,看到吴承恩又缓了过来,总算是安了心。 那苏钵剌尼是入了夜后悄悄来的,只说是担心吴承恩身体;吴承恩当即帮着玉兔姑娘介绍了一下,嘴中说道“朋友”二字时,自豪语气毫不吝啬。之后,吴承恩便要青玄帮忙张罗些吃食,总不能叫朋友饿着肚子。 青玄见吴承恩恢复正常,不再杀机腾腾,总算长出一口气,便去了客房的后厨准备。玉兔姑娘也是不顾一夜未睡,帮着青玄去打下手。 吴承恩见二人离开后,即刻拉着苏钵剌尼,摸着黑便出了门。 “咱这是哪去?”苏钵剌尼不禁有所疑惑。 “去找那二当家。”吴承恩头也不回,只是迈步:“算账。青玄的事情,不能就此作数。你得帮我。” 苏钵剌尼心中虽然对此等乐事很感兴趣,却也有些失望:“也罢,我可以帮你。” 吴承恩啊……打不过便叫我去,这……朋友二字,可不是这么用的。 “嗯,要有办法,也不会烦请你。一会儿还要麻烦苏公子帮我做个见证。”吴承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李家执金吾太多,我也怕有了误会让李棠生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只同他单打独斗,讨回青玄的帐便作罢。” 只是请自己做个见证?苏钵剌尼听到这里,不由欣喜万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吴承恩!但是细细一想,苏钵剌尼不禁叫苦连天:他倒是不怕得罪那狗脾气的袁天罡,陪着吴承恩去了便去了;但是,吴承恩如果真去了的话,万一惹得那小矮子真动了气,基本便是与送死无异。 这不是请自己去作见证,这是请自己去帮他吴承恩收尸啊…… 不过,奇怪了……想到这里,苏钵剌尼心底一直有一个疑惑,自打京城开始便不得而解:按道理来说,吴承恩的本事也不算太差。到了这般境界后,理应能够察觉到自己与对手之间的差距。但是,别说那袁天罡了,吴承恩连他这个名震天下的苏公子都似乎毫无察觉…… 看他急冲冲的步伐,难不成真得觉得自己有胜算?别是昨天撞到墙,自己的朋友成了傻子吧? “吴承恩,你去的话,八成会丢了性命。”苏钵剌尼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报仇这种事,苏钵剌尼自然支持,更不会阻拦;但是报仇和送死,完全是两码事。 没想到吴承恩倒是乐观:“你的意思是,我只有两成胜算?那便够了。我还有一招没有露过,到时候保管要他跪地求饶……” 苏钵剌尼不禁愣住——他的意思是,只有两成几率那袁天罡指不定会看在李棠的面子上留吴承恩半条命。 苏钵剌尼停住了脚步。 “吴承恩。”苏钵剌尼收了平时的笑脸,严肃说道。 “怎得?”吴承恩不晓得为什么一向吊儿郎当的苏公子忽然这般语气,自然是有些迟疑。 “随我来。”苏钵剌尼思忖片刻,对吴承恩说道。 一前一后,吴承恩随着苏钵剌尼,走到了李家大门附近。苏钵剌尼抬手一挥,大门便骤然大开。待二人出了门后,苏钵剌尼照旧一挥袖子,门便从里面闩住。 门房里熟睡的李晋,似乎毫无察觉。只有哮天从窗口探了探头,发觉是吴承恩后,哮天摇了摇尾巴,刚想叫出声,却被李晋一个翻身,抱在了怀里。 站在林子里的苏钵剌尼左右看了看,随即双翅一展,化作飓风飞向天空。片刻盘旋后,苏钵剌尼即刻落下——随在他身后的,还有凭空而至的漫天大雾。 吴承恩一下子仿佛遁入幻境,不晓得苏钵剌尼这是要干什么。 “不大想叫别人看到。”苏钵剌尼耸耸肩,站在了吴承恩一丈距离远近。 吴承恩大惑不解:“苏公子,你这是……” “出招。”苏钵剌尼淡淡说道:“你放心出招便是。” “你……是想要切磋一下?”吴承恩猜测到了七八分,只是他掏出龙须笔之后略有犹豫:“能不能等几天?我一会儿还要去了结与那执金吾二当家的恩怨,现在并不想节外生枝。” “不不不,不是切磋。”苏钵剌尼摆手说道:“哪里来的那么文绉绉的较量。世间险恶,只有厮杀,没有切磋。” “没来由的,为何你突然……”只凭着苏钵剌尼忽如其来的一番话,吴承恩自然更是出手不得。 “我总算明白了。”苏钵剌尼伸出了一只手,在自己面前平伸:“你是被你师兄青玄呵护过头了。蛋里的鸡崽,看不到豺狼虎豹,看不到鹰击长空,自然更不明白什么是天,什么是地。水陆大会,本是最好机会,奈何青玄只打算领着你一直在客房暂居,为的就是避开天下群雄。你们师兄弟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便多说。只是今日,我便勉为其难,替你师兄告诉你何为天地,以及这天地间……” 何为天下无敌。 第五十九章 定计 “吴公子,千万别眨眼。”苏钵剌尼的手指弯了弯,随即将袖子翩翩一舞—— 幸得对方开口提醒。即便慢了半拍,吴承恩依旧本能地将身子一侧,避开了对面苏钵剌尼的动作。一阵不易察觉的微风贴着吴承恩的面颊擦过。 避开了这一招的吴承恩握住了龙须笔,却犹豫要不要出手。他心说这苏公子嘴上说得严肃,什么没有切磋只有厮杀,到头来苏公子出手却依旧只是点到为止。吴承恩虽然认定苏公子本事很高,但是万一的万一,自己认真出招而对方没有接住…… 在吴承恩胡思乱想的片刻,那阵微风却依旧没有止息。紧接着,吴承恩背后传来了一声细响。闻得动静的吴承恩一回头,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自己身后,不仅伸手而不可见五指的浓雾已经被全部吹开,两三里外,一座三十来丈高低的山丘,已经被齐整地连根拔起不说,进而被刚才的阵风刮得飞起了十几丈之高——且不说这座岩石山丘重达百万斤有余;但看那切口处,千年的岩层更是断得齐整,漂亮的水平切面没有一点瑕疵。 就在吴承恩目瞪口呆之际,却见得苏钵剌尼已经飞到了那尊山丘上面,随即蜻蜓点水般用脚尖在山顶上轻轻一点。山丘随即重新落地,发出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附近的雾气被吹散了,天地仿佛被重铸。 “李家的林子,毁不得啊。”说话间,那刚刚完成了移山之举的苏钵剌尼,已经脸不红汗不流地重新出现在了吴承恩面前一丈远近的位置,同时做了个鬼脸:“别说出去啊,吴公子。” “苏公子。”吴承恩浑身的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衣衫:“你……是打算要我的命么?” 苏钵剌尼异常惊讶,急忙摇头:“吴公子你想多了。如果想要你的命,何必出招如此大开大合叫人容易防备?杀人又不是什么喜庆事,自然是动作越小越好,力气越省越好。想杀人的话……” 苏钵剌尼捧起一只手,然后鼓起腮帮子朝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轻轻一吹。吴承恩见对方又有动作,再也不敢大意,急忙拉开架势准备接下这一招——未曾想到,一股飓风从自己脚下拔地而起,霎时间便将他卷到了空中。 俗话说得好,力拔千钧,脚下生根。吴承恩的一招一式,都需要脚踏大地借力发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就叫吴承恩应付不得,整个人狼狈地在风中随波逐流。 将吴承恩卷飞了百来丈高的飓风戛然而止。刚才一直在空中打转、晕头晕脑的吴承恩此时才算找到了北,却看到脚下那金光身影只有米粒大小。随即,吴承恩挣扎一下,便向下坠去。看这高度,自己落在地上后,连肉泥都做不成,八成要血溅四方。 幸好,自己也不是束手待毙。吴承恩急忙甩出一张宣纸,准备提笔一个“鸢”字后顺势加以反击。但是,吴承恩右手一挥,字却没有出来—— 哎?自己一直握着的龙须笔呢? 此刻,吴承恩赖以救命的龙须笔,早就在苏钵剌尼手中了。苏钵剌尼手上把玩着沉甸甸的龙须笔,掂量了掂量后,略微皱眉。兵器如此轻易便脱手,若跟吴承恩交手的是自己大哥或者二哥,他恐怕早就死了一百八十回有余。 “你现在的本事,去找那袁天罡的麻烦,一准就是这个下场。”苏钵剌尼抬起头,对正在坠下来的吴承恩大声说道:“除却丢了性命外,更是丢人!倒不如我现在了结了你,假装你是从山顶失足而亡,反倒能保住你的名声,不至于被后人提及‘吴承恩’三字,只说是井底之蛙的典范。” 说罢,苏钵剌尼忽然看也不看,朝着自己左侧抬起了一只手:“再上前半步,我便不客气了。这是我与吴公子的事情,与你无关。要是大师胆敢插手,我便只能伤一伤咱们的和气了。” 苏钵剌尼左边,正是刚刚赶到、手握念珠的青玄。 青玄确实没有再继续上前;正相反,他退后半步,身子俯下,手掌狠狠砸在了大地上。只是一个瞬间,苏钵剌尼脚下方圆一丈内便再无土壤,只剩下了无底的火海深渊,仿佛直达地府。 但是,苏钵剌尼避也不避,金光化作的双翅翩翩起舞,整个身子轻松悬在空中。 “五行之力糊弄一般人还行,想要糊弄我……”苏钵剌尼依旧目不斜视,对青玄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盯紧了半空中的吴承恩。 未曾想到,一棵焦黑的千年古树,猛然从深渊之中蹿了起来,枝干同时开花结果——只是,那些花朵都是一株一株地凶猛火焰,张牙舞爪地想要将苏钵剌尼裹住。 招式之狰狞,完全想不到是出自那一贯慈眉善目的青玄之手。 苏钵剌尼依旧抬着头纹丝未动,只是身后的金色双翅向下一抖;一瞬间,这股深不可及的怒焰便齐刷刷被吹熄。而那枯黑的古树,更是摧枯拉朽般被吹散成了满地粉末。 “你是吴承恩的师兄,别逼我。”苏钵剌尼看在吴承恩的面子上,努力耐着性子,再一次对青玄说道。 青玄抬头,看到刚才还如米粒般大小的吴承恩已经越来越近;他也忍无可忍,抬手摸向身后的禅杖,死死捏住了其中一枚玉环,对苏钵剌尼说道:“你也别逼我。” 只是,下一个瞬间,青玄便发觉本来应该在自己身后的禅杖,却出现在了苏钵剌尼手中。夺过了兵器的苏钵剌尼不以为然,只是像拿鸡毛掸子一样拎着禅杖,临末了才略微惊奇地低头看了看青玄的兵器:“好重。” 一个苏钵剌尼,轻易便将吴承恩与青玄一并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是,一股绵绵之力,不断从禅杖传来——这股力量之大,终是使得苏钵剌尼不得不转过了头—— 青玄不知何时已经近在身前,双手握住了禅杖的另一端,似是要夺回自己的兵器。 这平常举动,反而让苏钵剌尼错愕了片刻,才本能松了兵器后随手一挥——青玄便抱着自己的兵器被远远吹飞。也难怪苏钵剌尼吓了一跳:被人近身,自己却毫无察觉,已经几百年没有这么大意过了。 唔……不过,到底是自己大意了呢,还是这个青玄太快了呢? 由不得苏钵剌尼想下去,他轻轻抬手,一股暖流从手心升起;这股轻风,恰恰接住了落下来的吴承恩。 此刻的吴承恩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唯快不破。”苏钵剌尼收了双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重新落在了大地上。眼瞅着吴承恩也安稳落在了地上后,苏钵剌尼才上前半步,将手中的龙须笔递还给了吴承恩。 “刚才不算。”吴承恩头晕脑胀,强忍着想吐的感觉,硬生生憋出了一句:“再来。” “人如果生在火焰山,日生月长,便耐得住热。人如果生在碧波潭,假日时日,便耐得住寒。”苏钵剌尼没头没尾,忽然开口说道:“吴公子,你就是因为日夜跟着青玄,才耐得住一个‘强’字。或许其实你压根连你师兄什么水准都不知道吧……再这么莽撞下去,你迟早会死于非命的。你若真心为了青玄好,与那袁天罡一事,倒不如暂缓。” “与青玄无关!”吴承恩勉强站直了身子,悄悄摸住了袖口中的宣纸,意图先声夺人:“再来!” “啪”的一声,吴承恩没有什么反应,过了片刻觉得手腕疼痛,低头才看到手中的龙须笔又被苏钵剌尼击打在了地上。 “懂了吗?”苏钵剌尼倒是不反感吴承恩的较真;做自己的朋友,若是脾气太好了些,岂不没趣:“你的慢,我的快,天差地别。眼下,你的肉身挨了我一击后都来不及反应,想要超越自己的本能,任重道远。” 吴承恩却不管不顾,只是俯身重新捡起了龙须笔;这一次,他已经将宣纸握在了手中,意图更快一些:“再来!” 啪。 “再来!!” 啪。 “再来!!!” 啪。 “再……” 啪。 苏钵剌尼已经打了个哈欠,心里觉得乏味。这吴承恩不撞南墙不肯回头,倒是让他始料未及。林子里的浓雾吃不住阳光,散得更加彻底了。看来,时辰不早了……从自己大哥刚才那一嗓子算起,苏钵剌尼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再……”吴承恩的手腕,已经伤痕累累;若不是苏钵剌尼刻意留手,他此处的筋脉骨骼早就碎了。 “你烦不烦……”苏钵剌尼终是失了耐性,下手重了几分——只听得这一次发出的声响略有不同,苏钵剌尼急忙回神心说坏了,是不是自己走神以至于切断了吴承恩的右手—— 只见这一次,挨了苏钵剌尼一击后,龙须笔终于依旧握在了吴承恩手里。 苏钵剌尼刚要面露喜色,随即却傻了眼:着实,这一次,吴承恩握住了龙须笔。大体原因,是因为苏钵剌尼劈歪了:另外大半截连着龙须的笔杆,已经被苏钵剌尼劈断,落在了地上。就连那润涵着四海的笔尖,此刻也失了光泽。 一时间,刚才厮斗的气氛荡然无存。吴承恩只是与苏钵剌尼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意外。 “呃,我大哥刚才好像在叫我。”苏钵剌尼似是想起了什么大事一般,转头望向登天塔的方向:“今天就到这儿吧吴公子。” 即便装得从容,苏钵剌尼心中却是大大慌乱:完了完了完了,那可是人家吴承恩的宝贝啊……自打认识吴承恩,他招招式式都没有离开过那根笔!苏钵剌尼本想着只是吓唬一下对方,让这吴承恩长长见识作数,现在这局面倒真的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朋友做到今天,算是到了头。 看到吴承恩毫无反应,苏钵剌尼更慌了,急忙俯身捡起那半截笔杆,想要帮着囫囵接回去。奈何那笔尖早已经没了丝毫生气。苏钵剌尼手忙脚乱一方,只能沮丧说道:“那个,吴公子,你千万别哭……” “没事没事。” 眼下木讷的吴承恩,大体上是没有听到苏钵剌尼这番话的。现在的吴承恩,更多的是欲哭无泪。除了耳边嗡嗡作响外,吴承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笔断了,这可怎么办?换根笔杆容易,但是镶嵌在笔尖的龙须又该如何?总不能耍赖问老板再要一根吧?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小气老板本来就不剩几根胡子,要他割爱,岂是易事? 这结果,别说替青玄出气了,眼下自己可以说是本事全无,只剩下了怀中的三眼火铳。 吴承恩心灰意冷,终是跌坐在了地上。 “吴承恩……”苏钵剌尼一脸愧疚,看着自己左右手中的断笔,也是说不出什么徒劳的宽慰言语。 “切磋难免意外。”缓过神的吴承恩抬起头,勉强对苏钵剌尼笑了笑:“苏公子不必介意。这笔,我再去找个集市买一根便是。” “这……”苏钵剌尼自然知道吴承恩是在刻意轻描淡写,以便不让自己多心。但是自己虽然不识得这根笔的具体来路,刚才掂量在手里却有分量,岂是随便能买到的?只是眼下,又能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呢? “苏公子方才不是说有要事吗?”吴承恩已经抖擞了精神,重新跳了起来:“你便去忙,忙完咱们再聚不迟。” 苏钵剌尼看了看,便不再多言,只是握着断笔一跃而起,飞向了李家的登天塔。算了,先由得他一人静静吧。 浓雾终于散尽。 吴承恩一个人呆坐着,许久都没有动。 十几里之外,李家地界的山路。 最后一行水陆大会的客人,正在焦头烂额地寻觅着李家方位,一如前些日子的吴承恩等人的遭遇。铜雀不发一言,环视四周:金角银角早就提醒,说周边潜伏着不少好手,奉劝掌柜的千万大意不得。 铜雀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身为宾客,身边又有一个执金吾相随,按道理来说不会出什么意外。即便李家要为难自己,也是到了李家之后的事情。未曾想到,昨夜在山脚下,铜雀一行人意外看到了一具尸首。 金角当时便上前查看,回来后禀报:此人乃是鬼市的熟客卖家,那赫赫有名的妖僧大铭。此刻他的尸首惨不忍睹,就连内丹都已被人夺去,看附近残渣,应该是被渴望精进的妖怪们分抢而食之。 这妖僧大铭能够出现在前往水陆大会的路上,铜雀并不意外。虽说妖僧大铭为人低调,在鬼市里一直默默无闻,但是本事却是一等一,绝对有资格来李家一聚。现在,连那妖僧大铭都在路上出了意外,看来此行绝不容小觑。 而更加让人哭笑不得的,便是来给铜雀送请帖的这位执金吾姑娘。这一路上,身为执金吾的她竟然赶不上铜雀脚程,只能化作一只仓鼠躲在铜雀的袖口里吃一些零食打发时间。好不容易到了李家地面,正是需要这位金姑娘引路的时候,她却一直熟睡,怎么也喊不醒。 铜雀一个大老爷们不好发作,只得交给自己的随从。大家都是女子,金角自然是不惯着金姑娘的性子,将它捧在手里大声呼喝,奈何金姑娘依旧醉与梦中,不时发出鼾声。 三人转了一夜,依旧不得其法。今日清晨,这林子里又忽然弥漫大雾——即便是武艺生疏的铜雀,也能感觉到周边的股股杀气,纷纷借着这雾气越发不安分了。 “一会儿有事的话,你便护着掌柜的先走。”金角私底下与银角商量了一番,也只能出此下策:“去了李家,见了咱们干娘再做打算。” 连妖僧大铭都遭了毒手,周边这些人的本事可见一斑。硬战的话,算上武艺不通的掌柜和那拖油瓶金姑娘,实在不利。 幸好,这种危险虽然一直尾随,却并没有实际发生。周边的妖气换了一茬又一茬,却都是围而不攻,观察铜雀等人一阵之后便会有所忌惮,继而悻悻散去。看来,众妖多半是忌惮那杀气腾腾的金角银角姐妹,才没有知难而上。 眼见得今日那金姑娘依旧没有起身的打算,天色稍微亮了一些后,铜雀便安排着金角银角起火做饭。正当二人忙碌之际,银角却急忙喊铜雀去看。铜雀奔了几步,却见到一棵大树后面,倒在地上的却是许久不见、伤痕累累的青玄。 “掌柜的……”青玄受伤不轻,见到铜雀后,也只能轻出一口气打了招呼。铜雀知道青玄的本事,自然也知道他过一段时间便能复原,所以并不慌张。 “你不是早就和吴承恩来李家了么?”铜雀开口,戴着鹿皮手套扶了一把青玄:“怎得,也是找不到李家吗?” 三言两语,青玄说了大概,却不曾提及之前自己与苏钵剌尼交手一事。铜雀吩咐了银角去取些水来给青玄润一润喉咙。 银角得令,一边去寻泉水,一边忍不住同身边的金角赞叹了一句:“这青玄还真硬气,伤得这么重都没有晕过去。” 金角只是点头,继续警惕着周围的妖气,心下却松了一些:有了青玄引路,总算是能赶紧走出这片林子了。 另一方面,登天塔里面的苏钵剌尼,日子同样很不好过。 他站在房间正中,面前端坐着青毛狮和白象二位神色严厉的哥哥。任凭白象如何数落,他都是一语不发地耷拉着脑袋,看着手中的两截龙须笔发愣走神。 数落了许久,终是大哥青毛狮先心软了,喝了口热茶后小声对白象说道:“算了算了。老三调皮又不是一天两天。多大点事,何必如此认真。” 白象却不肯作数,一边用鼻子摇着扇子给自己消气,一边继续口出严词,教训着面前的苏钵剌尼。 咣当一声。 白象手边的青石桌子被一掌碎成了粉末;旁边的青毛狮咬牙切齿,尽量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是说算了吗!?你是聋子,还是想故意找茬打架?” 白象话到嘴边,忍了半天,还是吞了下去。合着你青毛狮当着老三的面做好人,弄得我这个二哥里外不是人? 这臭脾气,真是叫人发作不得。 “两位哥哥莫气了。”苏钵剌尼听得刚才桌面碎掉的声音,才略微走心,急忙开口说了软话:“是我错了。” “你看看你看看!老三都认错了你还要怎样!说话说得这么狠,你想把他逼死吗你!”青毛狮听完之后急忙吼道,一脸心疼,指责白象身为兄长只知道作威作福。 白象气得干脆不说话了,只是拼命摇着扇子。 “昨晚,我去同天蓬谈过了。”缓了缓,白象才继续摇着扇子开口:“既然他也想起事,大家不妨聊一聊。” “你同天蓬聊过了?”苏钵剌尼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抱怨;心里面,他自然是不想狮驼国与那天蓬联手,否则定然导致乐趣锐减。 “放心,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白象一眼看破苏钵剌尼的心事,直指要害:“别说你不愿意了,天蓬也不愿意联手。确切的说,天蓬是打算凭一人之力,对付咱们所有人。” “放屁!他倒是有那个本事!”旁边的青毛狮听到这里,猛地一拍桌子,但是险些摔倒——桌子刚才已经碎了,青毛狮拍了个空。 “倒也无妨。”白象摇着扇子,似乎早就算到了这一步:“齐天八成不在李家,天蓬倒是真的有机可乘。由他去对付李家的人,而咱们,正好对付执金吾。” “怎得,还要给他打下手?”青毛狮听到这里,不免更是生气:反李家一事,正餐怎可交给那天蓬? “天蓬再有本事,胜算也不高。只有咱们对付了执金吾,那天蓬才会有机可乘,诛杀李家人。”白象示意青毛狮先不要急,缓缓说道:“弑君一事,怎么也不能由咱们兄弟亲手做,否则以后如何坐稳天下?但叫那天蓬得逞,过一过报仇的瘾,之后,我们再手刃天蓬……” 到时候李家伤了根本无人可用,而诛杀了天蓬的狮驼国三兄弟头功一件,顺势接管李家,执掌天下。 一切,顺理成章。 青毛狮听了半天,又琢磨了半天,终是换了一只手拍碎了另一边的桌子:“我脑子不好使,你就说咱们怎么办吧!” “大哥去对付小矮子袁天罡。在他布下的李家风水局里,只能靠大哥破阵。”白象摇了摇扇子,布下了计划。那青毛狮笑呵呵点头说好,即刻就要起身出门。白象急忙用鼻子拦住了青毛狮重新坐下,说不是现在,要等。 “老爷子一向谨慎,就由我来负责对付这个托塔天王。”白象说着,抬头看了看房间的天花板。 “至于最麻烦的赌鬼李大器,以及最后的主菜天蓬……”白象说着,看向依旧魂不守舍的苏钵剌尼—— 第六十章 黑焰(1) 入夜之后,李家里唯一依旧灯火通明的地方,便只剩了那群英岭。 登天塔的规矩严格,不是名单上的人物决不能入住过夜。而群英岭之中则没那么严格,不仅得了请帖的宾客人数众多,就连宾客们带来的下人、亲眷等等,也都是住在这里。人一多,便是热闹。 群英岭的几座客房大堂内,素来都是没有昼夜之分的。每一日,这里的客人们只有醉倒与醒来两个时辰,嘴中一边喝着难得一见的美酒,一边不厌其烦,反反复复说着这些年自己在世间如何威风。 “那年,狗日的镇邪司视我为心头大患,私底下派了七八个二十八宿成员,来我山头联手围剿,想要取我性命。”其中一个长着狗头的客人,穿着打扮异常光鲜,银白色的铠甲上残留着数不清的血迹,嘴里面的故事也最是引人咋舌:“那场血战啊,真杀的日月无光……论起本事,我不敢夸什么海口,不敢说什么胜得轻松。对我来说,真的是一场苦战。足足与他们打了七天七夜,我才勉强将这群二十八宿杀退!” 说着,他起身抖了抖自己盔甲的后摆,刻意让众人看清披风上那一个残破的“牙”字。 这个狗头客人,目前是这个大堂里面唯一得了请帖之人,身份自然高了不少。旁边半醉半醒的众人多数只是随从,并没有什么见识。眼下他们看着狗头客人盔甲上的血迹,自然信以为真,赞叹片刻后纷纷起身敬酒:“魔郎兄不愧是狮驼国第一猛将!来来来,魔郎兄千万再与咱们兄弟干了这一碗!要不然,凭着你这本事,下一次水陆大会魔郎兄多半要入住登天塔,咱们就没机会再醉了!” 这番话,哪怕是酒后之言,被奉承的人也是听得舒服得紧。那狗头客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率先将地上一整坛美酒拎起,接着便张开大嘴喝了个干净。 一众粗人皆是举起杯中酒,一仰而尽,随即将杯盏狠狠掷在地上,个顶个摔个粉碎。 “去的那些个二十八宿,魔郎兄手刃了几个?”旁边有人擦了擦嘴巴后,继续追问着故事细节。 “大家笑话,在下本事不济,我拼了性命,也只留下了其中一个……”那狗头客人似是感慨,此言说得有所保留,同时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留在了这里。” 众人的热情顿时缓了一缓:刚才这小子说得热闹,原来只杀了一个?过了一会儿,才有机灵点的人开口点破:“以一敌八,不仅全身而退,还能杀死其中一个二十八宿。魔郎兄,您这是假意谦虚啊!” 众人闻听此言,这才都是一个激灵,酒也醒了三分:是啊,那二十八宿之中,哪一个好对付?能在围杀之中反客为主,取其中一人性命……这本事,已经是天大了!想到这里,客房里霎时间重新热闹了起来,敬酒的人挤成一团,都想要与这指点江山的狗头客人喝上一杯。 狗头客人面露得意,心中也只是嘀咕了片刻:那一年,确确实实,来了七八个二十八宿——他们都是一个模样,还自称是二十八宿的二当家。不过,当时他们似乎无意恋战,只是朝着狮驼国深处去了。自己呢,也确实啃住了其中一人,虽说感觉咽到肚子里没什么感觉,总归也不算是谎话吧…… 想到这里,那狗头客人只是笑着举了一杯酒,朝着众人点头喝尽,随即扔了杯子用袖口抹了抹嘴巴,谢绝了众人一一对酒的要求:“不能多喝了……我酒量浅一些,大家笑话。来水陆大会还有要务缠身,倘若真是喝醉了,恐怕误了二当家的正事!” 这番话一出口,众人霎时间静了下来,互相看看,只剩咋舌:那狮驼国的二当家,自然指的是白象。白象亲自安排于这狗头客人的正事…… 联想到最近外面盛传那些“狮驼国三雄要反了李家”的风言风语,众人皆是不敢追问关于“正事”的细节。但是,言语之间,那狗头客人越是装醉含糊,众人却越是认定传言可信!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却从角落里传来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息:“井底之蛙。” 这一声叹息,瞬间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角落里,在桌前独自端坐着一个银白色身影,眉目年轻而不轻狂,桌子上也并没有酒肉,只有一盏烛台微微发着光。此人拿着一本兵书,正在用心研读,与周围的光怪陆离格格不入。 已经有人附耳与那狗头客人,悄悄说了此人来路。狗头客人随即不屑地啐了口吐沫,大声自言自语道:“水陆大会倒也宽松,水里面的爬虫也能入住群英岭了,倒不怕引人犯了恶心,脏了这客房。” 这番话,便是故意说给旁边那年轻人听的。这银白色身影,正是前些日子同吴承恩一起抵达李家的玉龙三太子——小白龙。小白龙本以为自己进了群英岭之后,可以遇到一些前辈高人,进而诉说自己关于海族恢复威望一事。但是,这群英岭可谓乌烟瘴气,众人每天就是轮着班花天酒地。 小白龙不免心中失望,却又不肯借酒消愁与这些酒肉之徒同流合污;幸而,他问群英岭的执金吾讨要了几本藏书,这才有了东西可以打发时间。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小白龙并不去理会周围人酒后的污言秽语;只是刚才听到那狗头客人说自己凭一己之力大战八个二十八宿后,小白龙才不自觉说了那么一句。 祸从口出,自古以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那狗头客人先声夺人后,并不见小白龙有所反驳。狗头客人便起了身,露出了披风下挂在腰间的一把明晃晃鬼头大刀,刀刃异常锋利不说,甚至连刀鞘都不曾佩戴。 众人皆是让开一条路,准备看个热闹。 “小虫子,大爷说你呢!”那狗头客人开口放肆,同时打了个酒嗝。 小白龙将书合上,然后小心地放在了自己怀中——这书卷乃是问他人借来的,自然要小心存放——之后,小白龙起了身,正气凛然地开口说道:“阁下对我海族如此蔑称,倒是会惹是非。倒不如,将这句话收回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紧接着,那狗头客人第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不说,还直拍自己大腿。 小白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只换来旁边众人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 “怪不得这虫子说话拿腔拿调。”嘲弄声中,那狗头客人更是拿小白龙的一举一动打趣:“指不定是人家刚从书上看到的,现学现用呢!” 小白龙低着头,脸上虽无愤怒,手却不自觉地向自己绑着头发的银色发绳摸去。此番下流言语自己虽然并非第一次听到,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羞辱,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族的尊严,难道真的只有靠打打杀杀才能夺回吗? 众人看到小白龙如此动作,皆是一阵起哄,随即对着那狗头客人喊道:“魔郎兄!这小屁孩想要与你动手呢!” “正好咱兄弟喝着酒淡,他倒是可以用来给李家泡酒!”那狗头客人露出了獠牙,将鬼头刀怪模怪样地捧在手中。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猛然冲进了大堂之内,落在了小白龙与狗头客人正中。 “你果然在。”那金色身影面露焦急,抬手便拉住了小白龙的胳膊:“小白,你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帮我。” “苏公子,你这是……”小白龙看到来人神色慌张,印象里,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种表情。 而周边那群片刻前还醉醺醺、嘴里喊打喊杀的看客们,此时全部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酒醒了个透:来的这金色身影,头上戴着的那枚标志性金色羽毛挂饰,直直告诉了所有人他的身份—— 狮驼国的老三,苏钵剌尼。 刚才这群咋咋呼呼口无遮拦的妖怪们,已经有人双膝一软,打算跪下了。 倒是那狗头客人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才开了口:“三当家!您来这里,有何贵干?” “啊,叫我当家……你是哪位?”苏钵剌尼回头,看了看这个众人口中所谓的“狮驼国第一猛将”,不禁面露些许疑色。 “在,在下是……”狗头客人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咬了咬牙刚要开口,却被一股杀气逼得张嘴不得。他勉强抬起头,却发现苏钵剌尼紧盯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刀。狗头客人幡然醒悟,急忙将刀重新挂在了腰间,那股逼人的杀气这才收敛。随即,狗头客人冷汗流了下来——自己刚才竟然拿着刀对着苏钵剌尼?若不是自己开口称呼了一声“三当家”,恐怕自己现在已经死了。 “哪位来着?”苏钵剌尼见对方收了兵器,还认真想了想,却实在认不出是谁在和自己打招呼——不过算了,找到了小白龙才是正事。未等小白龙分辩,苏钵剌尼急匆匆抓紧了他的胳膊,二人一金一银两道身影,便从大堂里消失了。 来去如风。 苏钵剌尼,素来都是这个性格。 而那站在原地的狗头客人算是颜面尽失,忍耐许久,终究是一拍桌子,重新坐下了。 “这他妈的苏老三!倘若他不是大当家二当家的结拜兄弟……”狗头客人忍不住小声骂了出来——论起来,狗头客人认定自己打心眼里并不惧怕苏钵剌尼。刚才与之交涉一瞬间落了下风,多半并非是怕了苏钵剌尼,而是因为自己惧怕苏老三背后的白象和青毛狮。 待到苏钵剌尼离开,众人这也才算是恢复正常,急忙添了酒,又热闹哄哄地围了上来:“魔郎兄不必在意!那苏老三素来都是狐假虎威,每天无所事事,认不得您的名号倒也自然!他要不是狮驼国三雄里面的人物,李家的水陆大会,哪轮得到他出席!” 这番话,多多少少替这个狗头客人找回了几分面子。 其实,绝大部分世人,都是打心底这么看苏钵剌尼的:一个只是身手快一点的家伙而已。若不是每届水陆大会都有青毛狮跟白象作保,李家断然不会赐他一张宝贵请帖。 说起来,还是看在了狮驼国的面子上。 门外的山岭上,毫不知情的苏钵剌尼正手捧着吴承恩的断笔,一脸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小白龙。 “干什么?”小白龙皱眉看着苏钵剌尼,不知道对方是何意思:“这又是什么稀罕物?” 小白龙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隔三差五,不管自己在天涯还是海角,只要这苏公子得了闲便会飘然而至,手里面总会拎着一些玩物来找自己玩耍。堂堂狮驼国的三当家,竟然整天无所事事,这不禁让小白龙替狮驼国感到阵阵不安。 “朋友的笔,我弄坏的,现在要想办法赔给人家。”苏钵剌尼言语之中流露着不少期待,表情也是小心翼翼。 “笔坏了便去找手艺人修一修,找我有什么用……咦?这笔尖,莫非是龙须?”小白龙正在疑惑之际,却盯着那枯萎的笔尖看出了门道。 苏钵剌尼顿时长出一口气,终于面露笑容,频频点头:“我一早知道这笔尖不是凡物,只是不晓得究竟是何质地。刚才我碰巧遇到了牛魔王,便去问了问,他说倒像是龙的胡子。于是,我便赶来问你,想探个究竟。” 小白龙伸出手,摸了摸那笔尖——此时那笔尖虽然失了生气,而且枯萎得如同曝晒了千年一般干硬,但是实打实,这是龙须才有的触感。 “没错。”小白龙十拿九稳,觉得自己可以对朋友的猜测负责:“是龙须。” 苏钵剌尼笑得更开心了。 小白龙有些奇怪:既然知道了它的质地,苏钵剌尼为什么还不走呢,难不成找自己还有其他事商量? “小白。”苏钵剌尼抬起手,摘下了那根笔尖后看了看空荡荡的笔筒,然后才抬起头,盯着面前面相光洁的小白龙略微怯生生地问道:“你们龙,一般多大才会长胡子啊?” “一般只要两百岁便……等等,你什么意思?”小白龙下意识答道,但是话一出口,便一个激灵向后退了半步。 夜色之下,只有苏钵剌尼周边的金光最为耀眼。而此刻,苏钵剌尼双眼里闪烁着的光芒,简直更上一层楼。 “小白,我求你了……”苏钵剌尼拉住了小白龙的袖口,左右摇晃着接连央求:“我也是没办法嘛……之前我拔了我大哥的胡子尝试,但是他的胡子又细又硬,根本沾不成墨写不成字,而他胡子本来就不多,难以凑成一撮……哎,他明天醒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发脾气呢。而刚才,我也确实是想从牛魔王的尾巴上薅一些绒毛试试看,但是牛魔王他不上当……至于别的龙吧,我一来不认识没交情,二来之前也答应了你不能杀你同族……眼下走投无路,只能求你了。” 小白龙看着苏钵剌尼耍赖的样子,虽然于心不忍,但是还是忍不住叹口气,将袖子抽了回来:“苏公子,请容在下拒绝你的要求。龙须乃是神物,内涵四海之力。如果交由心术不正者,便可轻易酝酿水涝之灾,祸害天下苍生。如果是你想要我的龙须,我二话不说便会赠与;但是,抛开苏公子之外的人,仅凭一面之词,我是信不过的。” “啊,他不会乱来的,你尽管放心。”苏钵剌尼看到一本正经的小白龙,即刻也装得严肃:“他是我朋友,我可以给他作保。这么说吧,他就是想靠你的胡子作乱,本事也不够。” “勿以恶小而为之。”小白龙皱皱眉,觉得这素来都是孩童脾气的苏钵剌尼十分难缠:“不是说灾祸大小,而是那人就不能有这般想法……” “说来说去的,还不都是借口?白公子,你就说你帮不帮我吧!”苏钵剌尼也皱上了眉头——他知道,一本正经的小白龙最是棘手。 第六十一章 黑焰(2) “不行。”小白龙斩钉截铁。 “好你个小白龙!”苏钵剌尼生了气,嗓门也大了些:“你就是故意的!记恨我之前不肯在你的请愿书上签名,现在倒来刁难于我!朋友怎么能这么做!?” “两者无关。”小白龙毫不退让:“倒是苏公子你素来任性,早该收拾心智有所长进,将来才不会辜负你二位哥哥的厚……” “你别岔开话题!”苏钵剌尼听得对方言语,越说越气,抬手便将头上的羽毛发饰摘了下来:“来来来,我就不信了,今天还不能拔走你一根胡子!” “水陆大会就要开席,你非要在此刻给主家添乱么?”小白龙说着,也是抬手,解下了辫子上的头绳。但见那根头绳在小白龙手中绕了一绕,接着便化作了一杆丈长银枪。同时,九道海浪缓缓腾起化作细流,围绕着银枪不断盘旋。 一金一银,仿佛日月比光。 “啊呀,你连你的凌云九天都亮出来了!”苏钵剌尼气不打一处来,完全想不起刚才明明是自己先摸了羽毛发饰:“看来你是不打算继续跟我做朋友,要斗一斗!也罢,我朋友有吴承恩一个足矣!” “谁?”小白龙手握银枪,听得这个名字不禁迟疑片刻:“你的朋友叫什么?” “吴承恩。”苏钵剌尼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小白龙忽然心下一动,随即松开了手中银枪。只见他猛然腾空,夜空之中一道银白龙影游弋而过——再落下来的时候,小白龙手中,已经多了一根碧蓝色的崭新龙须。 “给。”小白龙说道。 “不要,我要你左边那根胡子。”苏钵剌尼哼了一声,觉得并没解气,于是开口刁难道。 “这便是左边的。”小白龙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信!非得我亲自动手,才算与吴承恩有个交代。”苏钵剌尼把玩着羽毛,嘴里依旧不依不饶。 “再不接过去,我真要生气了。”小白龙故意冷下脸庞。 苏钵剌尼急忙一把将那根龙须接过,嘴中说道:“你看你,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玩笑都开不得。” 自己与小白龙打架是一回事,但是自己惹小白龙不高兴,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苏钵剌尼把玩着新的龙须,如同孩子一般开心的模样,小白龙忍不住叹口气:“我算明白为何你两位哥哥一直拿你没辙了。苏公子,你也该……” “不说扫兴的。”苏钵剌尼收好龙须,打断了小白龙的恳恳嘱咐:“说起来,你为什么突然又答应将胡子给我了?” “那是因为……”小白龙笑了笑,抬手朝着自己怀里小心摸去——就在此时,登天塔传出一声凄厉的吼叫,贯穿了整个夜空—— “老!!!三!!!” 苏钵剌尼一个激灵,只来得及说一声“坏了大哥醒了”,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来去匆匆,这苏钵剌尼向来如此,小白龙倒也从不见怪。只见他摸出了藏在怀中的那张锦纸,小心打开,吴承恩的名字便露了出来。 “你那朋友,乃是大义之人,于我有恩。有机会的话,我也希望与他结交……”小白龙自言自语着,回忆着那天吴承恩痛快落笔签名后还宽慰鼓励自己的画面,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暖笑——面对世间如此多的歧视,难得有人如此真切磊落,帮着…… “咦?”小白龙忽然觉得手心一烫,紧接着,锦纸便脱手落在了地上。不怪小白龙反应慢,生平之中,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烫”。他急忙俯身去捡,但是短短一瞬间,刚刚打开的锦纸便已经被一股黑色火焰吞没了。眼瞅着一个接着一个名字烧成了粉末随风而散,小白龙不由目瞪口呆。就连最后的牛魔王三个字,也只是挣扎了片刻,便融入了黑色的火焰之中,尸骨无存…… 自己多年奔走的心血,眼瞅着就要在水陆大会上交给李家的联名上书,那张寄托着海族未来的锦纸,就这么忽然一瞬间化作了云烟——小白龙愣在原地,完全无法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锦纸终究被黑色烈焰烧灼着扭曲成了一团,最终化作无形。 李家大宅之内,此时此刻,有两个失魂落魄之人。一个是断了笔的吴承恩,一个是烧了纸的小白龙。说来也巧,二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是苏钵剌尼认下的朋友。 而此时此刻,唯一放宽了心的,只有牛魔王一人。 小半个时辰前,即将天黑之际,那苏钵剌尼忽然敲门,进了房间后便同牛魔王一番寒暄,嘴里面也是少有的客气,口口声声喊着“牛大哥”。牛魔王虽然退隐多年,直觉还是有的:这苏老三双眼为何一直避开自己目光,只是盯着自己的尾巴呢? 待到这苏钵剌尼寒暄许久,终于将话题转入正题后——牛魔王想也不想,找个由头便跑了,只留得那苏钵剌尼在后面追着大声抱怨“堂堂平天大圣竟然连‘九牛一毛’的事情都不肯帮忙!” 牛魔王知道和苏钵剌尼永远是有理说不清,避一避比什么说辞都强。如此想着,他便已经快速躲在了李家的门口,眼瞅着那道金光飞向群英岭,才算是松口气。 本想着趁着子时未到,自己抓紧回登天塔,莫要坏了李家规矩;偏巧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吵声。 原来,门口处,赶到的人正是青玄和铜雀等人。幸得青玄引路,铜雀他们才得以从林子里走出来。此时,他们正在接受两个执金吾的盘查。青玄乃是家里的客人,倒是无碍,直接便可以放行。而铜雀身怀请帖,自然也是入住无阻。坏就坏在了金角、银角两姐妹的身上。 虽然水陆大会是默许宾客带手下来的,但是那也得是执金吾知根知底的人,万不能叫杂七杂八的人混进来。金角银角素来没什么名气,也不知其具体身份,想要凭着铜雀的一番话便令她俩入李家,绝不可能。 毕竟水陆大会此行安危未知;金角银角不仅担心铜雀安危,心中更是怀疑这两名李家执金吾故意刁难,想要隔开她们与铜雀,从而借机下手取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的性命。 好在,金角银角早有准备,便请执金吾通知了水陆大会的另一位宾客前来说情。此人,便是金角银角之前嘴里面的“干娘”。 只见此时,一个面色差不多三十左右风韵犹存的女子,正在苦口婆心地与门口的执金吾说理。她身段别致,五官也是清秀,举止气质都有大家闺秀之风,两只眼睛更是风情万种。她细声细语,也不动气,只是耐心地恳求着,想要将金角、银角带进李家。 “您为她二人作保也不行的。”其中一个执金吾说道,言语之中尽量不让对方误解:“毕竟夫人您水陆大会排名百位……凭您作保的话,难免有些不服人。” 一番话,若是平常那些宾客,必然会被激得勃然大怒,动了手也不奇怪。但是那女子却只是笑笑,说总不能叫两个小姑娘在李家外面露宿吧,还是希望两位执金吾能行个方便…… 职责所在,执金吾只是摇头,没得商量。 女子这般唯唯诺诺,倒是更叫人心疼。就在这时,登天塔方向传出了青毛狮那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吼叫。 “也是,总不能叫两个小丫头在外面过夜啊……这万一要遇到个大妖怪,有三长两短可怎么办?”牛魔王说着,一只脚踏过了门槛,替那女子解了围:“若是我替这两个丫头作保,是否可以行个方便?” 两名执金吾根本没发觉身后咫尺竟然有人,一惊之后握着兵器回头,却见得来者是那牛魔王,随即又松了兵器:“您作保,自然是可以。二位姑娘,请吧。” 金角银角只是甩给那两个执金吾一个白眼,便替铜雀拎起行李,进了李家。铜雀倒是稳重,想得起感激一句,却被金角紧紧搀着,马不停蹄离了这是非之地。而青玄则是低下了头,同牛魔王擦身而过。牛魔王本来没有什么反应,在他擦身而过之后,目光却不自主地向着他的背影一望—— 而门口那女子,却是对着牛魔王千恩万谢。 “没见过这位老爷,想必是李家宾客,小女子在此替我两个女儿谢过。”说着,那女子微微俯身施礼,仪态端庄。这般神态,足以称得上淑良贤德…… 牛魔王慌了一慌,急忙摆手,说自己只是举手之劳,犯不着夫人如此大礼。也难怪牛魔王慌乱,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同自家的母老虎之外的女人说过话了。看着面前女子出众容貌,牛魔王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扭头避开了目光,又望了那远去的金角、银角一眼,嘴中含糊说道:“没想到,夫人看着年轻,孩子却都这么大了……” “她们只是我的干女儿……”那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呲一笑:“我还未曾婚嫁,称不上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小女子乃是水陆大会宾客末位,玉面仙狐……不知道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我姓牛,牛魔王。”牛魔王有些口干舌燥,慌乱中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犄角,仿佛要确定自己没有说错。 那玉面仙狐忙点头微笑,嘴中说着“久仰大名”。二人寒暄几句,玉面仙狐便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去,照顾金角银角去了——毕竟,群英岭里面住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再加上那金角银角样貌出众,难免不会在一群酒鬼之中招惹什么乱子。 门口,只留下了痴痴的牛魔王,和那两名执金吾。 牛魔王横在门口发呆,两名执金吾只得咳嗽了一声。 “哦,说起来,”牛魔王急忙回了神,狼狈说道:“怎么今天不是那李晋看门?” “他说去陪一个朋友散散心。”其中一个执金吾答道,嘴角掩不住一丝窃笑。 “哦,哦。”牛魔王频频点头,继而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刚才进去的那人,姓甚名谁,方便的话,可否请二位告知?” “人家不是说了吗,叫玉面仙狐。”那执金吾说道,随即又恍然大悟般加了句嘴:“总不会是要问另外两个年轻姑娘的名字吧?” “不是不是。夫人的名字,我自然记得……”牛魔王说着,假装不在意地扫了扫自己的尾巴,随即说道:“我是问,刚才另一个,一身白衫,手握念珠,身背禅杖的那个人。” “您说青玄大师?”执金吾很奇怪,没想到牛魔王竟然在意的是那个随着吴承恩一起来的青玄。 “青玄吗?”牛魔王打了个哈欠,嘴中嘟囔了一句“好眼熟”,然后摸了摸袖口里藏着的银子。他知道子时已过,不大可能回登天塔了,今晚自己恐怕要找别的地方过夜了。群英岭赌钱玩得大,自然是去不得。李家宅子落脚的地方虽多,却又难保不碰到红孩儿…… 曾经堂堂的平天大圣,眼下却连个过夜的地方都难以寻觅……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牛魔王叹了一句,慢慢走向了夜色之中。 第六十二章 各怀鬼胎 李家林子,丑时。 一个握着鬼头大刀的身影,正紧张地在林子里小心徘徊,四下窥视着周边有无可疑身影。今夜月明星稀,哪怕这片林子繁茂遮天,倒也可见一里之遥。 此人,正是之前被那苏钵剌尼无意间羞辱了一番的狮驼国大将,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人称“魔郎双刀”。看他神色,应该是在这小林子里等着什么人。 果不其然,丑时刚过没多久,一个步法轻盈、身段颇有几分仙气的身影,由远及近走了过来。魔郎没有丝毫大意,俯下身子躲在一棵树后面,然后悄悄用手捧起自己的鬼头刀,做好了完全准备。 后来的那人,却似没有什么提防,只是走到了开阔处后略微扫视,见四下无人之后,便不急不忙地抬头赏月。皎洁的月光落在他手中不断把玩的翠绿扳指上,映射出来了道道青绿色的诡光。 “天蓬不肯亲自来,还是不敢亲自来?”魔郎瞥了几眼对方身影,随即运气,嘴朝着地面低喝一声。声音四散而扩,很快便能传到对方耳朵里,而对方却无法辨别声音的来路。 不过,那把玩着扳指的身影,却是准确地扭过身子,盯着魔郎躲在其后的那棵树,淡淡地笑了笑。 此人,正是那朝廷国师派中的中流砥柱,麓国师。 “我家皇上……”麓国师开了口,却不禁觉得有些别扭,还是换了词句:“我家主子在登天塔里,不便出面。倒是阁下避而不见,只是偷偷独自磨刀霍霍,该说你这是谨慎呢,还是胆小如鼠?” “少他妈废话!”那魔郎依旧蹲跪在地上,手中捧着的鬼头刀也纹丝未动,却见得他面前的那根大树忽然齐腰斩断,将魔郎的身影露了出来。同一时间,另几把由妖气凝练而成、和魔郎手中一模一样的鬼头大刀,横七竖八飘在了麓国师的脖颈旁边,将麓国师团团架住。 麓国师扫视了一眼周边刀刃,只是点头:“看来,之前送予你红钱,还是选对了。短短时间,曾经的‘魔郎双刀’便能变成魔郎九刀,倒是着实精进不少。” 魔郎见对方依旧不慌不忙,反而有些自乱阵脚;他这一招“魂刀乱”,单是在乱军之中胡乱劈杀绝对所向披靡;但是眼下,魔郎却要细心控制着几把刀刃来显得自己游刃有余,自然是费尽精神,不消片刻头上便已经布满汗水。 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未曾想到对方竟然毫不买账。 “几年前,主子广布红钱,你们狮驼国里有些人自然也得了些好处。”麓国师依旧从容,不急不缓说着:“现在,你们自己也看到了成果。我家主子,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人。” “是,我们几人,倒真是要对那天蓬说一句谢谢。”魔郎没有丝毫退让,语气依旧强硬:“当年你们送来红钱,我们只当是一般的稀罕玩意儿。没想到,这东西真管用,短短时日便能聚敛无数妖气……但是,单靠他施舍几枚红钱,便想叫我们兄弟几个反水了那狮驼国三雄,这买卖未免太过划算。” “阁下是来讨价还价的?”麓国师第一次皱了皱眉,顺势将大拇指上的扳指略微松了松。 “你随便打听打听,老子可是那白象钦点的狮驼国第一猛将,而且已经是第二次出席水陆大会。”魔郎说道这里,底气又足了起来,不肯被对方小瞧:“虽然本事比不上大当家和二当家,却也能跟那苏老三打个八九不离十。再加上我们这一票兄弟各个都有真本事,天蓬若是真心想招揽我们,之前就不该令你取回红钱,反而应该多给几枚才是道理!” 一边说着,魔郎一边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眼神贪婪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麓国师,似乎是想瞧一瞧他身上有无熟悉的红光。 那红钱含在舌下的味道和感觉,着实令人上瘾。小小钱币在身边时倒没发觉,待到这红钱被人收了回去,魔郎等人才顿感失落、抓狂。 看着面前的麓国师没有说话,魔郎似乎急了眼,略微捧高手中的鬼头刀;围绕在麓国师身边的妖刀便一同收紧,甚至于紧贴着麓国师的皮肉。更要紧的是,有两把妖刀横竖一夹,卡在了麓国师把玩扳指的大拇指上。 麓国师微微抬头,看到的是魔郎得意的脸孔。 “要我们反水,并非没得商量。只是他天蓬爱才,也该取之有道。”魔郎故意咬牙切齿,想要盖住自己疲累的神态:“他今天不肯亲自现身,便是瞧不起我们一众弟兄。倒不如,用你的身子替我给天蓬传个口信?就说……”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悉索之声。魔郎和麓国师即刻知道远处有人,两人同时转头眺望,心中暗自说了一声不好;不知来者是谁,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露出什么破绽——紧接着,魔郎下定了决心,双手忽然高举——围绕着麓国师的妖刀纷纷霎时间手起刀落。 杀人灭口。 来的如果是狮驼国的人,那魔郎便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和对方毫无瓜葛,这样即便东窗事发,也是死无对证。再加上那好脾气的白象一向对自己惜爱有加,自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阵紧密无声的劈砍。 麓国师连丁点肉渣都没剩,顷刻便被卷入刀口的螺旋之中。见自己得手,那魔郎急忙将悬空的鬼头刀重新佩戴在腰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朝着李家大门走去。 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了方才所听到的那般动静是发自谁人——身披执金吾制服的李晋正在陪着一个年轻人絮絮叨叨,嘴里面说得天花乱坠。 魔郎看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原来是那个看门的执金吾……倒是自己心急了。早知道是李晋,即便被他看到了什么,凭这只看门狗的本事料想也不敢多事。自己一时胆怯,反倒误打误撞,杀了天蓬帜下的麓国师,彻底得罪了那天蓬。 看来,天意弄人。魔郎不禁感叹一声:自己这辈子,只能在狮驼国怀才不遇了。 而不远处的李晋,似乎压根没有发觉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魔郎,反倒是大口大口喝酒,时不时还拍拍蹲在地上的那年轻人的肩膀,似是宽慰。月光下,满脸失落之人,正是那断了笔的吴承恩。 “我跟你说啊吴公子……”李晋的语气,即便听起来像是宽慰,却依旧让人大为火光:“人生在世,不是只有一条出路。笔断了就断了,你跟着青玄降妖除魔这种事吧,迟早要丢了性命。这半年里,你忙着写书写游记,岂不正是事业第二巅?水陆大会何其热闹,你正好在这里多赖几天,一来陪我家小姐解闷,二来呢好好看个究竟。回去后随便提笔一写,嚯!我打包票啊,这本书,可比你现在怀里的那本什么《惊天变》还要好看十倍!你只要把水陆大会的故事写出来了,不仅银子哗哗的,小姐也定然是会对你另眼相看,不再小瞧你!” 吴承恩只是蹲坐着,没有答话——这李晋真是呱噪至极,惹人心烦。自己只是想静一静,却没想到无论走到哪里,这李晋始终如影随形,片刻不肯离开自己身边。现在,又时不时提到李棠,更是让吴承恩心烦意乱。 本想着这一次来李家,能够跟分别已久的李棠叙叙旧,说些这半年来的见闻;谁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到了李家之后却一直变故频生。不仅自己只是匆匆与李棠打了个照面、话没说两句、连自己特意从鬼市备好的小礼物都没机会拿出手,眼下赖以为豪的龙须笔也遭了不测。再加上遇到的几个李家的执金吾——那来自南疆的万蝗、伤了青玄的袁天罡、还有一贯如此惹人生厌的李晋,皆是各个令人火光。 这趟水陆大会之旅,真心是糟透了。 吴承恩还在走神,乖巧的哮天从远处奔了过来,看到吴承恩失落的样子后舔了舔他的手心。吴承恩感觉到手心温热,这才看到哮天,但也只是抬手摸了摸哮天的脑袋。 哮天不解,便对着李晋呜呜了一声。李晋点头后,对吴承恩说道:“小姐休养已无大碍,说是要同你好好谈谈。但是在李家里面吧,多有不便,倒不如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见面,还叫你不用带青玄……” 越说下去,李晋越觉得李棠如此安排表面上怎么听怎么像是要同吴承恩这傻小子幽会一番——但是略微一琢磨,哦……小姐这是想要找个地方把落单的吴承恩一刀劈了解恨啊。 奇怪了,小姐最近怎么脾气这么大?莫非是因为这傻小子身边那个玉兔? “你烦不烦?”听腻了李晋的絮叨,吴承恩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他。 李晋毫无提防,险些被推倒在地。一旁的哮天即刻露出牙齿,对着面前的吴承恩发出一阵威胁的呜呜声。 奇怪了……李晋倒是没有大碍,只是站稳了脚跟,看着面前的吴承恩心中犯疑:这吴承恩,最近的脾气怎么也这么大?要知道半年之前,李晋也算是与吴承恩风雨同舟,这一路上对吴承恩的性子还算了若指掌。京城一别短短半年,没由头的吴承恩便成了今天的样子,动不动便喊打喊杀—— 李晋忽然一个激灵,随即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哮天猛地向前一扑,将吴承恩按在了地上。吴承恩本能地向腰间摸去——但是却抓了个空。 熟悉的龙须笔,并没有在那里。 哮天并没有进一步刁难地上的吴承恩。相反,却是李晋上前,毫不客气地掀开了吴承恩心口的衣襟——继而,他熟练地掏出了吴承恩怀中的书卷,略略翻过。 第一章,惊天变。所有故事的起点,就在这一章里。 李晋扫了几眼,嘴上不说,心底却是五味杂陈,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描述京城里那一晚翻天覆地的文字,即便不大明显,墨迹却比半年前淡了些许。 难不成,书卷里的‘东西’被泄了出去?关键是,这些东西泄去了哪里?要知道,书里面的那东西若是真的,哪怕是泄在这世间一丝一毫,也是要出大事的,何以这半年里天下依旧太平? 李晋还在迟疑,面前的吴承恩却架不住哮天的双爪,猛然从怀中掏出了三眼火铳—— 想也没想,李晋上前便是一脚,将吴承恩手中的火铳踢飞了出去。 “你疯了!?”李晋惊讶地大喊道——这吴承恩若是用火铳射他,李晋连丁点奇怪也不会有。而现在,吴承恩竟然拿着火铳,想要伤害哮天—— “让开!”吴承恩没了办法,只得继续用尽力气,想要推开自己身上的哮天。他越是用力,越显徒劳——一股闪耀的黑色光芒,逐渐在月光下占据吴承恩的双瞳。 “原来如此……”李晋看着眼前一幕,自言自语:“吴承恩啊吴承恩,你这小子,运气当真是好得绝顶。恐怕连青玄也未曾发觉吧,你偶得无形之中水属性的龙须笔,竟然是绝配……怪不得离了那杆子破笔,你便心神不宁至如此……” 怪不得,这吴承恩的脾气越来越桀骜不驯。 想当年,那死猴子留在世间的漆黑焚火,唯一有所忌惮的,也便是五行相克的水了。 李晋搔了搔头,随即自他脚下,散出一阵微风。这风浪不强,却细密扫过了整个李家的林子。 躲在不远处的魔郎,被风扫过后,也是一个激灵。 “运气真好,只有一个人。”李晋自言自语道,同时抬头,望向了魔郎的方向:“运气真不好,哪怕只有一个人,也不能叫人看见啊……” 魔郎知道对方发觉了自己的存在,便稍作整理,站起身刚要迈步——李晋随手一指高空—— 一道凌厉的银色狼影呼啸而上,紧接着化作无穷,无声无息张开大嘴,一口便吞掉了天上的明月。 霎时间,林子里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 那魔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心说不好,看来自己多半小瞧了那看门的,急忙双手抱拳镇定说道:“在下乃是狮驼国第一猛将,魔郎双刀。今夜酒醉,来林子散……” “刚才,是你砍了我家小姐的树吧?”李晋的声音,忽然在魔郎的耳边不断盘旋。即便语气再稀松平常,魔郎也感觉到了阵阵杀意。 “不,我与天蓬的手下,只是偶遇,并没有任何图谋……”魔郎心急,知道对方早已知晓刚才林子里的一幕;多亏自己刚才当机立断,已经杀人灭口,此时便能信口雌黄,反正死无对证。 “不不不,我只说,我们家小姐的树。”李晋的声音依旧不急不躁。 听得对方寸步不让,魔郎心下一横,重新拔出了鬼头大刀捧在手上——魔郎心中明白,定要速战速决,一击斩了对方,否则留他性命的话,赶过来的执金吾定是越来越多,自己本事再大,也难逃生天。 霎时间,九把妖刀围成阵法,在魔郎周边盘旋不止。同时,这些妖刀上,凝着了许多婴孩的面孔,发出阵阵哭啼声响。 这妖刀,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如果只是凭念御剑悬空杀敌,那魔郎的本事却也平常,绝谈不上什么“第一猛将”。奇就奇在,魔郎这鬼头刀,妖气纵然平常,酝酿的怨气却是兵器之中最大的。这兵器乃是“子母断魂刀”,炼出来的历程可谓丧尽天良:每一次想要提升妖刀怨气,魔郎便会去寻觅一般的寻常百姓下手,而且专挑那些个家里有不足满月孩子人家。这妖刀不仅要一次性取母子二人性命,而且定要是先当着母亲的面杀掉嗷嗷待哺的婴孩后,再杀掉一脸绝望的母亲。 如此杀人,便不会像平时一般只得对方无尽的恐惧。任凭人类如何渺小脆弱,但是当一个母亲目睹自己的孩子被杀害之后,她们都会不再惧怕死亡,只剩下了以命相搏的疯狂。 在魔郎眼里,人类的强弱,同蚂蚁无异。 但是,人类却比蚂蚁有意思多了。 果然,婴孩的哭声,引来了无数冤魂漂泊,凶狠而又无助地绕着刀阵。任何人只要碰触到刀阵一角,便会被这些冤魂缠身,直到吸干了精元才会作罢。 “来呀!”面对着面前的漆黑,魔郎沉下心,大声喊叫着,希望引得那看门的执金吾入了自己的刀阵:“我是砍了你家的树,又如何?” “认了便好。”黑暗之中,迎面传来的,却不再是李晋的声音。天空中泄出了些许月光,刚才还在魔郎面前的李晋和吴承恩,皆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却是那执金吾中最邋遢的赌鬼——大器。 魔郎倒吸一口凉气,不晓得自己何时换了对手。而大器此时只是歪着脑袋,笑眯眯看着魔郎——刚才明月消逝,大器得了暗号便赶了过来,未曾想到却没有见到李晋,只剩下摸黑之中的一个魔郎不断叫阵。 奇怪了,没什么大事,这李晋闲着大半夜喊自己起床干什么?要知道,这几天大器是被安排在登天塔里昼夜留守的,身上的职责可谓当一不二。眼下,只为了对面一个魔郎便…… 魔郎知道大器名声颇大,心下再也难以平静,哇呀呀一声怪叫便主动出手。九把妖刀皆是砍了个结实,大器身子一斜,周围无数冤魂霎时间便顺着伤口入了大器的魂魄之中。 “什么东西?”大器语气惊疑,抬手在自己面前抓空扑腾了一下。 得手了?魔郎不禁有些迟疑,随即很快仰天长笑——得手了! 纵然这一击得手是因为那李大器大意所致,但是赢了就是赢了!这一招劈上去,如若对方没有避开,便是胜负已分。不用魔郎再做动作,他知道此刻的大器眼前已经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其他东西,只有冤魂不断哭诉、惨叫、挣扎和惊扰。最多一时三刻,他便会因为这世间难忍的哀怨而崩溃至死。 只见大器咧着嗓子呻吟了几声,随即抬手,将砍在自己身上的妖刀一把接着一把拔掉。魔郎并不慌张;虽说他没料到这大器到了如此地步依旧能够有所行动,但是妖刀只是自己的媒介。 现在这个档口,刀子已经无关紧…… “世间疾苦啊?”就在魔郎因为得意而走神的一刹那,浑身鲜血淋漓的大器已经站在了魔郎面前,咧嘴一笑:“这招倒是新鲜……只不过,在李家多年,所谓的世间疾苦,我早就看惯了。倒是该叫你开开眼……” “你,你若是敢杀我,白象定然会……”魔郎一时间语无伦次,手中捧着的鬼头刀都止不住颤抖。 大器果然没有摸出骰子,看起来多半对魔郎口中的白象有三分忌惮,这倒是让魔郎松了口气。紧接着,大器似是元神不稳,一个踉跄后双手却死死按住了对方肩膀,朝着对方肩头便是一啃。 这般举动,像极了深山老林之中的那些饿急了眼的熊瞎子。 一瞬间,无数画面开始充斥魔郎的双眼和脑海——这些痛苦和残忍,都是魔郎从来不可想象到的程度——那是怎样的一副人间炼狱! 魔郎叫也没叫,只是顿了顿身子,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抽搐。 “砍了树也并非什么大事。树那么多,少了一棵两棵的,谁能看得出来。”大器说着,忽然见到地上有一个酒瓶,便俯身捡起,开始享用剩酒:“所以,能不能熬过来,只看你的造化了。你可得熬过来啊……不然,我跟白象真的不好交代……” 酒瓶里的酒很快下了肚,大器擦擦嘴巴,抬头高声喊道:“李晋!你人呢!酒只剩下了个底子,你也好意思叫我过来!你出来!” 此刻,已经躲进了李家的李晋听着外面大器的叫骂,心中只是叫苦:原来大器还真的老老实实在登天塔守夜啊,早知道便不用多此一举,将他调虎离山了。 一边想着,李晋一边抬起手,迟疑片刻后还是敲了敲面前的窗户棱。 窗户很快便被李棠打开了;她看到面前的李晋刚要开口,却看到了李晋身上背着的没有动静的吴承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姐。”李晋想了想,随即开了口:“救命。” 李棠不再迟疑,侧身让开了窗口。 随着窗户重新关上的声响,李家重新恢复了夜下应有的宁静。 第二天早上,登天塔的执金吾通禀了白象,说是有狮驼国的人求见。白象难得的出了登天塔,一个脸上只有坑洼、没有五官的手下随即跪在地上低语一番。 “知道了。”白象点点头。 “还有,早晨的时候有人发现魔郎在李家林子里,不知道被何人伤得很重,神志不清,一直胡言乱语。”那手下汇报完正经事,补充了一句。 “无所谓。若是还有口气,便救了,也好给天下人看看我们三兄弟注重情谊。但他若是疯言疯语丢人现眼,你去独自处理了便是。”白象摆手,转身便回了登天塔,丝毫不做理会。这没有脸孔的下人点点头,便低着身子,倒退着离开。 登天塔一层的门廊边上,衣冠不整的大器正蜷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任凭白象的步子再重,也没有被吵醒。 白象正要登楼,却忽然见得那小矮子袁天罡领头,带了一批执金吾涌进了登天塔。袁天罡进来之后瞥眼看到了地上的大器,过去就是一脚:“什么时辰,起来了!” 大器揉了揉眼睛,这才睡眼惺忪地醒了盹。看到袁天罡身后的大阵仗,又看到眼前的白象,大器似乎心领神会。 “动手吗?”大器揉了揉屁股,对袁天罡说道:“那,你对付胖子,我上楼去对付狮子?” “闭嘴!”袁天罡忍不住吼道,顺势推搡着莫名其妙的大器上楼。待遣走了大器,袁天罡才皱着眉头,对白象说道:“下属胡言乱语,当着贵客失了礼数。” 白象显然听到了刚才的话,却不在意,只是笑笑作数。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表面文章却没有人愿意率先撕破。 “二当家带这么多人来登天塔,可有要事?”白象寒暄一句;马上水陆大会要正式开席,这袁天罡不会无事来此。 “天蓬。”袁天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向上笔直一指,便带人上了楼。转过楼梯拐角后,还听得袁天罡怒骂大器的声音。 上面? 白象抬起头,知道袁天罡的意思:他们并非是去与天蓬交战;否则,在这里动手的话,老爷子没理由不来领阵。既然由袁天罡出面的话…… 登天塔,七层。那里是袁天罡在李家布下的风水大局的一处核心枢纽,与李家主宅相连。 看样子,李家的家主,要与那天蓬,面对面聊一聊了。 第六十三章 欲相离 是夜。 青玄在客房之中席地而坐,却有些心神不宁;房间里的玉兔姑娘已经休息了,而吴承恩却依旧没有回来。这几日,吴承恩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却一直欲言又止,也不肯在房间里久留。 更没想到的是,今日在李家的地盘上,竟然见到了一个京城的老熟人——铜雀。 按理来说,铜雀只是区区一介凡人,竟然也能得到水陆大会名正言顺的邀请,实在是让青玄意外。而铜雀只是表示自己有东西要当面带给吴承恩,烦请青玄转告。 青玄只说,待吴承恩回来后一定转达。 只是,夜色都如此深了,吴承恩却依旧踪影全无。每每到了夜晚,李家的氛围便不大相同。这种异样的安宁,令青玄总有些坐卧不安。 门被敲响,青玄惊喜地抬头,进来的却是李晋。 “吴承恩出事了。”李晋言简意赅,同时小心注意着自己身后是否有人跟踪:“随我来,小姐闺房。” 门外的世界异常漆黑,青玄想也不想,便跟着李晋动身。李家宅子深厚,明明那大宅近在眼前,李晋却带着青玄绕了几绕,最后穿过了一片海棠林子,才到了大宅的旁边。一扇红檀秀窗,悄悄泄开了一道不易被人察觉的缝隙。 李晋轻轻打开窗户,示意青玄跟上。 房间里,吴承恩躺在床边,而李棠正在紧张兮兮地握着手中唐刀,守在门口。屋子里面,点着一根鎏金香烛,照亮了整个房间。 “青玄?”吴承恩刚一开口,便被李棠轻轻踢了一脚,李棠随即用手指比住嘴唇,示意吴承恩不要大声喧哗。吴承恩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青玄,你怎么来了?” 李晋在身后将窗户重新虚掩,这才同李棠一并长出一口气,他自己靠着窗口坐了下来。李棠也离了门口,撅着嘴巴坐在了自己床上。 “唔……咱们,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吴承恩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不知如何挑起话头。难得的久别重逢,却又是如此偷偷摸摸,气氛诡异,吴承恩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看李棠神色,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是气鼓鼓的,似乎吴承恩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说吧,怎么回事。”李棠眼睛望向一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屑。 吴承恩这才拍脑袋,说刚才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此时醒来,却已经在李棠房间了。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说起来,”吴承恩忽然想到了什么,扭捏一番,从怀中摸索出了那个套着赤炼妖内丹的玲珑球,小心递给了李棠:“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喜欢。” 李棠见那玲珑球小巧奇秀,编制的手法也不大常见,正是兴趣满满,却又一掌拍掉了吴承恩精心准备的礼物:“我家虽不算是什么显赫人家,但是什么宝贝没有?你休想随便拿个破烂物件便算做充数。和你带来的姑娘不一样,我可不吃这一套。” “和玉兔姑娘有什么关系?”吴承恩见自己的玲珑球被打掉,一下子也来了脾气:“自打到了你家,你为主我为客,你倒是来见我们啊!明明就隔着几道墙,你却故意延了日子。” “怎么,半年未见,你倒是有了脾气?”李棠听得吴承恩顶嘴,更是生气:“你家那位姑娘,我说不得?” 说着,李棠的手又不自觉地朝着刀柄摸去。 以往李棠稍微做下这个动作,便足够吓住口无遮拦的吴承恩了。但是今天,吴承恩却揉了揉自己脖子,依旧寸步不让,据理力争。 一旁的李晋打了个哈欠,显然是看惯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吵嘴。李晋只是用肩膀推了推身旁的青玄:“大师,你不觉得你师弟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吗?” “这件事,李棠姑娘也有不妥之处……”青玄嘴上说得轻松,却看到李棠已经握着刀满屋子追砍手无寸铁的吴承恩,不免替自己师弟捏了一把汗。 “你看,我家小姐都有长进,以往早就拔刀了。”李晋说着,看了看李棠;着实,这一次李棠竟然只是握着刀柄,却并没有拔出兵器,似是多有忍让。李晋又看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压低了声音:“京城半年,有你和麦芒伍,吴承恩怎么变成了这样?” “哪样?”青玄不禁皱眉,听得出李晋话里有话。 唔……看着青玄本能反应,李晋便可以认定,青玄是真的没有发觉。此事刻不容缓,看来也只好点破了。 李晋想到这里,便上前去拦着李棠劝架——那李棠的脾气,哪里是拦得住的?一个不小心,李晋便闪躲不及半步踉跄,将烛台扑灭在了怀里。借着这股乱劲儿,李晋急忙跑到窗口将窗户打开,嘴中小声招呼道:“吴承恩!走这边!” 黑暗中,吴承恩朝着李晋的方向抬眼一望。 “吴承恩!!”站在李晋身旁的青玄忽然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天崩地裂。不仅吴承恩被吓得愣在原地,就连李棠也是一惊;随即,李棠再也顾不上刚才的斗气,只是跑到窗户边上,亡羊补牢似的关紧了窗户。 刚才的窗外,没有月与星,更没有一丝光亮。烛台熄灭后,就在这充斥在天地间的黑暗之中,青玄却清楚看到了吴承恩的双眼,闪闪发光。 而且,自己师弟的双眼之中,闪烁的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光芒。那是比漆黑更加耀眼的虚无,任何光芒与色彩,都要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 烛台重新被李晋捡起点着,光亮这才怯生生地回到了房间。 青玄上前一步,紧张地在吴承恩胸前摸索一番,随即掏出了他的宝贝书卷,借着烛光便读。翻了一页,青玄便忍不住叹气。 “到底怎么了?”李棠顾不上发脾气,小心询问。能让青玄暴跳如雷,绝不是什么小事。 “千叮咛、万嘱咐,你还是用了……”青玄忍了半晌,终是将这本吴承恩心爱的书卷扔在了地上。 吴承恩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假装不知道青玄在说什么。 李晋上前,俯身将书卷捡起,递还给了吴承恩。青玄依旧不发一言,思忖片刻之后,迈步走向窗户。 “你去干嘛?”李晋在身后头也不回问道。 “有些事情。我这便走。”青玄咬咬牙,脑海里已经乱作一团,情不自禁自言自语:“离吴承恩远远的。程度不深,应该还有转机。” 一只手,按住了青玄的肩头。 “你不能走。”李晋手上用了些力气,拦住了青玄。 “我不走的话……”青玄刚一开口,李晋便一把将青玄生生拽了回来,同时打断了他的话。李晋堵在窗口处,似是变了一个人,言语之间斩钉截铁,容不得别人插口:“多半是吴承恩吃了小姐的蟠桃,引得心中的那股火有些眼馋。咱们发现得早,小事罢了。” 这番话,听着似是安慰,却让青玄更加不安——他甚至不得不捏紧了手中的念珠——李晋这番话,无论如何听,都不一般。 他到底知道多少? “小姐,借你的桃树枝用一用。”李晋说着,朝着李棠伸出了手。看着青玄与李晋都是严肃万分,李棠便不再多问,从怀中掏出了那一截桃树嫩枝。李晋小心捏住,然后走到了吴承恩面前,问道:“吴承恩,你老实跟小姐坦白,你与那颇有姿色的玉兔,是什么关系!” 李晋没来由的一番喝问,令吴承恩一下子就傻掉了,他来不及反应,只能微微张着嘴巴,说了一声:“啊……” 李晋眼疾手快,迅速将桃木枝塞入了吴承恩的口中,然后死死按住了吴承恩的下巴,令他将口中的半截桃木枝紧紧含住。 “李晋!不能这样!”李棠见李晋一番举动,自然是惊了!那桃木枝虽是吉物,不仅可以开花结果诞下蟠桃,更是可以驱散世间万恶。但是一般人的肉身是绝对受不得这般福分的。 桃木赐福,天地同寿——果不其然,吴承恩浑身上下开始冒出花花草草。吴承恩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已经是土壤的颜色。 天地同寿,便是要一般人化作这天地的一部分。 吴承恩只觉得自己周身所有的精气神都四散而逃——不,不是逃,反而是有一种归乡的安逸感,仿佛吴承恩的躯体只是一时借宿落脚的客栈,而天地间才是其本源。 这种明确感觉到自己逐渐失去生命的感觉,令吴承恩恐惧渐生,想要推开面前的李晋却不能成功——他说不出话,只是本能地看了一眼青玄。 谁想到,青玄并没有去拦李晋,反而一只手搭在了吴承恩的肩膀上,祭起了念珠。两人不仅满头大汗,李晋身上本来闪烁着些许月光的哮天纹身,光芒也在快速减弱。就连青玄身后禅杖上的玉环,也是乒乒脆响,似是熬受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吴承恩终于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倒在了青玄怀里。嘴中含着的桃木嫩枝掉在了地上,已经枯萎。 青玄抱着吴承恩,抬眼望向李晋,似是寻觅答案。李晋却只是气喘吁吁,勉强抬手说道:“小姐……麻烦你屈尊,给吴承恩找杯热水……” 李棠早已心急如焚,听得终于有了自己可以出力的地方,便急忙出了房间。待到李棠刚一离开,李晋立马一个翻身,将房门反锁。 “他用了书里的东西。”青玄说道。 “我知道。”李晋说道,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想了想后又急忙唤出了哮天,令它从窗户走,去找李棠。 “李晋,你到底知道多少?”青玄忍不住皱眉:“是那麦芒伍告知于你的吗?” “反正,此时此刻,你可以把我当自己人。”李晋耸耸肩,依旧是那副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态,他望了一眼没了生气的吴承恩:“总之呢,是福是祸,咱俩熬这一关吧。” 良久,吴承恩都没有反应。 青玄起身,将吴承恩扶放在了李棠的闺床上,让他好生歇息。之后,青玄又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那截桃木枝,放进了袖口。 这种东西,总也要回到书里的…… “谢天谢地……”李晋看看窗外时辰,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应该是没事了。这半年,你和老伍到底教了他点子什么歪门邪道?” 青玄听得出李晋指责语气,却无从反驳:定是吴承恩自己擅自用他的袖里乾坤召唤了书中的妖气,这才惹火上身。而且,寄居在吴承恩双眼中的黑火,绝非一朝一夕、一招一式便能积攒下的。多半吴承恩这半年里已经偷偷摸摸练习了很多次,所幸每次都会将泄出来的妖气重新收回书中,才没有聚沙成塔酿成大错。 没有看好自己的师弟,青玄自然是责任难逃。 “这半年,吴承恩是不是有什么着急事,才如此急功近利?”李晋吹了个口哨,示意哮天可以回来了:“按道理来说,这傻小子不是那么投机取巧的人啊……是不是,有人逼得太急了?” 青玄看着熟睡的吴承恩,自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的,自己这半年里,面对着进步缓慢的吴承恩,已经不止一次想要远离自己的师弟。三年内,若是吴承恩再写不好那“齐天大圣”四个字,自己就必须远走高飞。 青玄一直在恨铁不成钢;实则,他内心也自然知道,这四个字,乃是天地间最不好写的四个字。 至于吴承恩,表面上不说,私底下一定是博了命在练习。恐怕这一次异变,正是他不顾后果屡屡下笔后,误打误撞摸索出的招式所产生的后遗症吧。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青玄苦笑片刻,想去给吴承恩找一杯热水——没想到,那本已经没了意识的吴承恩,忽然抬手,拉住了青玄的袖口—— “青玄……不要走……” 青玄颤抖片刻,终是回身,蹲在了吴承恩身边:“不走。” 只是,吴承恩没有任何回应。 哮天在窗口位置探了探头,呜呜了一声——李晋一听,便神色大变,即刻跑到门口附耳倾听。 脚步声。 很多。 袁天罡。 大器。 还有一个,被众人杀气腾腾地拥簇着,步伐更是让人压抑。 一个脚步声迎了上去,随即和对方交涉了几句——李晋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是李棠撞上了他们——唔,那些人倒是没有生疑。 脚步声分开了。 李棠的脚步声朝着房间走来。 而另外那些人进了主廊,向另外方向转了弯…… 虽然脚步明显不是朝着李棠闺房这边来的,李晋听得外面这股响动后却一个激灵,招呼哮天重新附在了自己身上后,马不停蹄打开窗户,一只脚迫不及待踩在了窗户沿上。 “去哪里?”青玄见李晋这便要走,不由得奇怪。 “我留在这里多有不便,先走一步。”李晋半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他压低了嗓子慌张说道:“李家规矩,执金吾擅闯小姐闺房可是死罪。” 青玄听到这里,不由得回头一望:吴承恩昏躺在李棠那铺满罗缎的秀床上,依旧没有醒。 “如果不是执金吾的人,被发现在李棠的闺房内呢?”青玄开口问道。 李晋故意别过头一声咳嗽,假装没听到青玄追问便是纵身一跃翻了出去。倒是李晋身上的哮天听了青玄的询问后忍不住一哆嗦,缩了缩脖子。 “不被发现就没事。”李晋落在地上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着院子里的海棠树自言自语:“不被发现,便没事。” 李家,主楼。 九丈九方圆的客堂内,横正中挂着一帘柳条枝编制的翠幕,将房间一分为二。客座位置略低,主座位置略高。房间内只在正南有一扇大窗。 一众执金吾走到了正中房间的门口后,袁天罡气势汹汹打开了门,跪在了门口,口中说道:“家主,贵客到了。” 一番话没得到回复之前,被拥簇的那人便已经迈了步子,不请自入一步跨了进去——他头戴珍珠垂帘,正是那李家提防已久的天蓬。 这等失礼举动,袁天罡自然是忍无可忍,猛然起身;而身边紧随的一名执金吾即刻心领神会,双手一张,亮出来了一面镜子—— “客人到了便好,你们退下。”一个从容的声音,从翠幕后面缓缓而出。 袁天罡一众人显然愣住,而那天蓬已经进了房间,在客座上安稳落座。袁天罡不敢想象自己关门退下之后的结果,所以只是僵在原地,不肯从命。 “退下吧。”翠幕之后,李家家主再一次开口:“你们在这里,太臭了。” “领命。”袁天罡重新跪下,然后从外面关上了主厅大门。门口的大器正在抓着自己身上的虱子,邋遢得不成人样。袁天罡忍不住朝着大器的屁股踢了一脚,随即喝道:“叫你洗澡也不洗!在这里看着!” 大器急忙唯唯诺诺,半句牢骚也不敢说。 说完,袁天罡一个一个安排着执金吾把守好各个机关要道后,只带着自己贴身的执金吾重新回了门口,席地而坐,眼睛紧紧盯着大门。而大器一开始还是端坐着,很快便斜了身子,躺靠在门柱上。 “万一。”袁天罡似是自言自语开了口:“万一有事,你负责护住家主,我负责干掉天蓬。” 大器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开口抱怨道:“小矮子你讲不讲道理,明明你离门口近我一丈两寸,怎么看也是你离家主比较近吧?万一家主伤了,这么大的责任要我背,你还不得借机除了我?” “那。”袁天罡眼睛没有一丝一毫偏斜:“我负责护住家主,你负责……” “小事。”大器打了个哈欠,算是解了心事,又重新靠在了柱子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装样子警戒。大器倒是想得乐观:不会有事的。那天蓬素来耐得住性子,肯定不会在这里出手。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异样声响。 天蓬端坐着,却不主动开口。 “虽说我坐上这个位子没多久,却听师父说起过几百年前的事情。”翠幕后面,李家家主开口说道。 天蓬笑了笑。 “那么,你这次来,是为了嫦娥一事,还是为了惊天变一事呢?” 天蓬依旧笑而不语,只是眼神凛冽了几分。 李家家主继续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嫦娥一事的话,几百年前你擅自逆天而为,改了苍生天运,令我鼎盛大唐李家退出了历史舞台,瞬息演变。眼瞅着天下已经是明朝了,你也该解了恨。惊天变一事呢……虽说李家派了齐天寻你,却没有什么实质性后果,你也不该记恨。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何还是对李家这么执迷不悟。” “小子。”天蓬开口,便已经是大不敬了:“朕与你们李家多任家主都打过交道……你才活了多久,就以为看得透彻?道听途说来的,多半是你李家元老告知于你的。要么,就是那执金吾的头子李靖;要么……就是那袁天罡的叔叔,算命的袁守诚。” 里面的声音点点头:“没错,袁守诚正是我的师父。” “老不死的,终归是糊涂了。”天蓬一声冷笑,似乎并不意外:“你才跟他学了几年,便敢独自与朕共处一室……莫不怕……” 天蓬手指一卷,眼前这沉重的翠幕便齐整整卷了起来。 “以为靠这幅千山万水,就能保你周全?”天蓬微微抬头;那翠幕表面只是柳枝,实则是蕴含了数座青山的分量,别说刀剑等实物,就连丝毫妖气都透不过。只是,这李家法宝,却被天蓬轻易破解,实在是令人想不到。天蓬冷笑:只要有水,便阻拦不住朕的—— 李家家主,正卧坐在桌边。 天蓬看到他不禁一愣:“刚才,走廊里遇到的……” “那是我的双生妹妹,李棠。”李家家主直面天蓬,却没有丝毫慌乱,从容站起了身——他身上的装扮,亦如李棠,也是白锦绣金的内衬,也是头发盘起扎着几根发簪;腰间,悬挂着一把同李棠刀鞘一模一样的唐刀,只是看得出此人惯用左手,位置正好相反。与李棠唯一的不同,便是他的外衣,乃是透了大紫的艳红。看家主面相,也是雪白肤色,脸上竟然也有几分女子的妖娆之气,五官也是精致无比。 “李海……”天蓬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不错,正是我。”李海微微一笑,竟然也给了人一种倾国倾城的错觉:“家母最爱海棠花,又得我与妹妹,便拆了字,李海,李棠。” 李海没有计较天蓬大不敬直接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反倒是说了这么一段话。天蓬不禁有些许感慨:没想到冷冰冰的李家,倒还是残存着最后一丝人人情冷暖…… “所以,在我杀了家父、掌了李家后,第一件事便种下了许多海棠树。”李海继续说着旁人听来惊骇无比的事,语气却轻描淡写,脸上亦不见丝毫悲与喜:“其实,我倒是对母亲和父亲都没有什么感觉。种树,只是因为妹妹喜欢。” 天蓬笑了。没错,这种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冷漠的李家人,才像是那袁守诚一手栽培调教出来的‘李家家主’。 “聊得远了些。”李海竟然迈了步子,朝着天蓬又近了几步:“说吧,多年过去,你身为百妖之一,为何还是不肯归于我李家?为了嫦娥,还是惊天变?” “都有。”天蓬冷静了片刻,开口说道。 哦?李海一脸好奇,毫不在意地站在了天蓬面前,目光高高在上:“倒是说说看。” “嫦娥,你们欠我的。”天蓬按耐住心中的漫天怒火,一字一句说道: “惊天变,我欠猴子的。” 第六十四章 金箍 李家主宅,站在院子里抬头端望的话,怎么看也只有两层。在袁天罡的风水大局之内,那九丈方圆、专门用来面见百妖的会客厅,内里却和七层的登天塔齐高。 眼下,单单隔着一扇单薄的木门,会客厅内外,皆是起了无穷杀气。 最早察觉到房间里生了异变的人,自然是那端坐在门口聚精会神的小矮子袁天罡。当天蓬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再次提到“惊天变”后,他便有三分按捺不住,单手扶住膝盖想要起身夺个先机——家主年少,可能并不晓得李家与天蓬之间的似海恩怨,言语之中自然毫无避讳……万一这天蓬受不住刺激一时胡来,岂不是要出大事? 其余执金吾见袁天罡有了动作,各个都是手握武器屏住气息,做好了随时一拥而上的准备。 唯独身后,那大器传来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噜,继而大大咧咧地翻了个身继续补觉。 袁天罡迟疑片刻,终是重新端坐好。论起来,大器自然要比自己更加了解天蓬的脾气。既然他还能如此从容放纵,那多半里面的事态并没有太恶劣。 着实如此。 房间里,李海只是笑吟吟地走到了唯一的窗口旁,对天蓬的说辞似乎毫不在意。准确的说,天蓬的话在李海的耳朵里,更像是自家院子里两只蚂蚁之间的恩怨一般不值一提。 “你欠我们家齐天的?”阳光揉着天地灵气,投射在李海略显妖艳的脸上。 天圆地方里唯一的南窗,永远高高在上。放眼望去,入眼的并非什么宅院。在这扇窗口,唯一可见的,便是远处的一尊悬崖峭壁——这峭壁经历万年风雨打磨,鬼斧神工,竟然似是一尊女观音像一般有了仙气。而半山间,山峰侧出一小片,惟妙惟肖更像是一只捧着天地、蕴含万物的手掌。数年之前,这里的景色还是天地间一等一的繁茂;不过眼下这尊佛山的手心上除了一棵枯萎的桃树,便空空如也,显然有些大煞风景。 “不用装模作样。”天蓬目不斜视,淡淡说道:“朕知道,猴子不在五指山。否则,一向负责巡山的李大器肯定不会入了院子。” “和齐天无关。”李海依旧没有挪动自己的身子,望着窗外的风景似是入了神:“我只是想,要是在这破烂的五指山上栽满海棠花,李棠就不会总想着去外面的世界了。” 言语之中,世间最为倾重的齐天,在李海这里似乎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并非是李海一再挑衅,而是在他眼里,这广阔天地间除了自己妹妹的倾国倾城之外,实在再无其他景色值得入眼。 此番言语,似乎出乎了天蓬的意料。 “每个人说的,都好像齐天是李家根基一样……”李海收回了目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翩然落座,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三分慵懒:“别忘了,齐天只是李家豢养的诸多妖怪之一,连执金吾都不如。我以为,你会懂得这个道理。” 忍无可忍的天蓬微微抬起头,目露凶光,一只手掌掀开了面前的珍珠垂帘,似乎要有所动作。 而毫无提防的李海只是侧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做工精巧的金箍。这小小的金箍映着阳光,散发出异样令人窒息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房间。 天蓬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动作。看得出,他对李海手中的箍子颇有忌惮。 “嫦娥的事情,听家里执金吾念叨,我倒是理解……”李海把玩着手中的金箍,似乎好不容易提起了一点兴趣,点了点头:“但是,刚才你说你欠我家齐天的,我便……” “别用你们李家那个唤畜生的名字,称呼朕的朋友!”天蓬终是抬起头,目露凶光:“齐天齐天……世人都忘了,他本是齐天大圣吗!” “只是闲言碎语,便忍无可忍了吗?”李海似乎不懂为何天蓬忽然骤怒,懒洋洋地接了话茬:“还是说……你想试试我手中的金箍?那齐天再怎么厉害,也是中了紧箍。如今你的本事,倒是大可以一试,看我李家是不是日薄西山,容得你们一众妖怪放肆。” 天蓬起身,双掌翻开,个中酝酿的妖气肉眼可见,乃是无尽奔流。不可能的…眼前的李海才刚刚接任李家家主一位,不可能纵得了那三箍——他定是在虚张声势! 李海略微收敛了懒散之态,握着金箍坐直了身子——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那天蓬即刻退后三步,如临大敌。 呵呵。 “你以为,单凭自称一个‘朕’,便能和李家平起平坐?贻笑大方,贻笑大方啊。”李海忍不住笑,缓缓抬手略作遮蔽后,指了指天蓬原本的位置:“来,坐。” 此刻的天蓬,万没想到情况竟然会是如此生变。 “别怕……”李海把玩着手中的金箍,似是宽慰:“只要你不胡来,我便不会对你动手的。因为,这顶金箍的目标,我心中另有他人。毕竟这金箍、紧箍、禁箍来之不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手的。简单来说,就是……” 天蓬啊,你还不配。 门口的大器一个激灵,起了身揉揉眼,随即走到了袁天罡身边:“二当家。” “怎么。”袁天罡动也不动。 “我想进去,同天蓬……聊聊。”大器说着,摸出了腰间贴身藏着的骰子后,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腰布。 “用不着。”袁天罡开口回绝,毫不迟疑。因为即便隔着门板,他也知道,家主现在占尽上风。想不到短短几年,李海便能够在叔叔袁守诚的调教下精进如此,可以驾驭那李家的三大至宝之一的金箍……如此一来,这天蓬便不足为惧了。只要甩出金箍,便能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之后,执金吾便可以专心对付狮驼国三雄了。 “我得进去。”大器磨磨唧唧的,站到了袁天罡眼前不断徘徊,弄的人心烦意乱:“刚才做了个噩梦,吓得我不轻……我觉得我得进去,不然心里总觉得乱糟糟的。” “无礼!”袁天罡轻声喝道——你一个邋里邋遢的下人,做了一个噩梦,便要扰了主子会客?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大器看袁天罡发了脾气,不敢多说,只得低下头,用指甲在自己手心一滑——随即,大器抬起了手。袁天罡定睛一看,发现大器手心伤口里涌出的血水,竟然漂泊而起,向着门里的方向汇成细流。 纵水之术——天蓬的绝技之一。 来不及细想,袁天罡已经抽身而起,就要闯入会客厅护主。大器急忙抬手,按住了袁天罡的肩膀:“说好的,我去。他天蓬的招式,人越多反而越吃亏。” 说着,大器站在了门口,双手扶住大门:“送我进去。” 袁天罡点头,随即用手指按在了地上,在门口横七竖八画了什么。这一招,乃是袁天罡的风水大局中的一式:斗转星移。如果不破解此招,但凡大器打开面前的大门,便也只能走到登天塔外面。 门缝泄出一阵尘埃,大器即刻推开大门,同时“哎哟”一声,装作是被袁天罡一脚踹了进来。 房间里,似乎并无任何异样。李海看到入内的大器后,情不自禁抬起一只手在面前挥了挥,似乎很在意大器身上的一股浓重汗臭。大器连滚带爬,横在了天蓬和李海之间,这才悻悻抬头傻笑:“今晚就洗,今晚就洗。” 话声未落,大器忽然整个身子飞了起来——准确来说,他手心伤口的血流似乎凝成了一股绳索,将大器的肉身拽得离了地面。而这股血流的另一头,果不其然,是攥在了天蓬手中。 大门随即重新紧闭。天蓬得了先机,当即反客为主,将大器推向了那李海。大器在空中手舞足蹈,却脱身不得,坏就坏在自己周身血流乃是一脉相承,都已经被那天蓬所控制。眼瞅着虎背熊腰的大器就要砸在李海的脑袋上—— 李海腰间的唐刀已经出鞘,毫不迟疑一刀便刺穿了大器的肉身,将他抵悬在了空中。同时,面对大器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孔,李海侧了脸,嘴中说道:“好臭。” 随即,刀刃被利落拔出,返回了刀鞘之中,而大器也重重摔在了地上。只是,大器胸前的伤口,却没有见到丝毫血迹。大器得了喘息,急忙将手攥成拳头,断了连在自己体内的血流。背后的天蓬不依不饶,正要继续用招,却见得眼前有一个黑点直奔自己而来。 天蓬即刻抬起两指,夹住了袭来的这粒千斤骰子。另外两粒,正在大器手中不断抛玩。 “主子,不好调戏天蓬的。”大器背着身,对身后的李海说道:“他脾气素来别扭,识不得玩笑。” “玩笑?什么玩笑?”李海笑着,似乎不明白大器的意思:“是我说天蓬不配,还是我根本没将齐天放在眼里?” 大器没有开口,只是朝着南窗瞥了一眼——那枯萎的山脉,似乎从不存在于世上。天地之间,只有这个窗口可以瞥见它的踪影。眼下,那空荡荡的五指山,近在眼前。 “主子……你还是年轻。”大器搔搔头,揉着胸前的伤口,嘴里不断嘟囔着:“咱家老不死的算命的,就没和你说过这些事吗?他当真老糊涂了。我就说嘛,当初就该让老爷子当你的师父……只要是袁守诚教出来的家主,个顶个怪怪的……” 一番僭越的放肆之言,却没有让李海有什么反应。 大器还想继续牢骚,却猛然抬手,接住了被天蓬掷回来的那枚骰子。虽说大器看似接的轻松,实则中指已经骨断。没想到,这天蓬现在的力气这么大—— “主子,要不你先走?眼瞅着也该用早膳了。”大器思来想去,想出了说辞:“而且,我想跟天蓬聊聊……” “你与他相识?”李海站起身,不经意念叨了一句。 “不不不,也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大器胆子有些小,急忙表明自己绝非是跟天蓬有什么特殊瓜葛:“啊,老一点执金吾,都和他认识。” “那便好。”李海点点头,笑吟吟的表情一点没变:“能劝他回咱李家,便是有功。毕竟,执金吾现在缺人嘛。” 天蓬听得此言,当即开口:“朕绝不归降!” 话声未落,李海的身影已经逐渐模糊,随即化作了一大片血红的海棠花瓣泼洒在了地板上,只留下一阵醉人的芬芳肆意弥漫。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那天蓬和大器二人。 “水陆大会这么多届,能来这天圆地方见家主的屈指可数……”大器把骰子攥在了一只手里,然后搔搔头,似有感叹:“舞刀弄枪,你倒是第二个能把事情办成这样的。” “要与朕动手么。”天蓬没有理会大器的闲谈,依旧杀意正浓。 “你这话便伤感情了。”大器似乎委屈巴巴,手中的骰子只是在掌心里打转:“之前咱感情还不错,动什么手嘛。” “执金吾都是李家的看门狗。”天蓬一字一句道。 “我不是。”大器咧嘴笑了:“我是李家看山的狗熊。” 一句话出口,两人都没有了下文。良久,天蓬只是收了招式,一并放眼,朝着窗户外的枯山望去。 “果然不在嘛……”大器看着空无一人的风景,搔了搔头:“我也是今天才看到。” “齐天不在,传出去的话水陆大会定然生变。”天蓬开口,若有若无:“用不用杀朕灭口。” “不用不用。”大器急忙摆手,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动手:“去京城送银子和红钱的时候,我还心想着谁啊这么大的阵仗。早知道是你的话,那破红钱便不送回去了。多少年了,你藏的还真深。” 天蓬没有表情,渐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朕不为难于你。”天蓬转了身,似是打算离开:“水陆大会,就是李家死期。一切胜券在握。你若是逃了,朕便当你已经死了。若你执意要留下,到时候,便别怪朕心狠手辣。今日不杀李海,并非怕了。只是因为,朕定要他李家葬于天下百妖的眼前。” 几句话说完,天蓬已经站在了门口,轻轻敲叩。随即,大门似是耐不住力道,即刻敞开,外面却是登天塔的七层。 待到天蓬身影消失,大器才坐在了地上。是的,我知道那金箍吓不住你——所以我才要进来。毕竟,什么东西能吓住一个将死之人呢…… 一场李家家主的面见,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看来,一切风波,都会留在水陆大会上再见分晓—— 本该所有人都这么想。 半个时辰前,就在天蓬刚刚上楼之际。 宾客房间,玉兔姑娘好不容易躲得远远的煮了一壶热水,匆忙泡了一碗热茶后放在了桌子上,自己急忙又躲得远远的——即便如此,茶杯里的水已经有了冰渣。 好在,饮茶之人并不介意。 “姑娘你别紧张,老朽就是来看一看你。茶不茶的,太客气。”那饮茶的老者望着站在角落里的玉兔,忍不住心中感叹:真的很像。 而玉兔,此时怎能不紧张——对面的老者,可是身上穿着执金吾制服的。二十八宿与执金吾之间的恩怨,似乎从未断过。更何况,对方正是执金吾的大当家,李靖。 “前辈有何指教?”玉兔一边说着,一边尽量不让对方误会到敌意。虽然身为二十八宿,但是玉兔实在不是好打好杀之徒。 “姑娘,可愿意入我执金吾?”老爷子想了半天,没来头地说道。 “前辈有所不知,我有一重身份,乃是镇邪司二十八宿。”玉兔不卑不亢,缓缓说道。 老爷子只是点头:“未曾听人说过。不过倒也无妨。只要你愿意,我去同麦芒伍攀攀交情。问题不大,他应该愿意割爱。” 不晓得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听到“麦芒伍”三个字,或许是听到“割爱”二字,房间里的温度瞬时间又下降了几分。就连老爷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双手抱肩,不住的揉搓,嘴中哈出的也是寒气。 “多年前……我想想,几百年了吧……”老爷子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将杯中茶喝了个干净:“有一个很像你的人,在我帜下做执金吾。后来呢,有一个叫天蓬的家伙,大大咧咧的,却羞答答喜欢上了人家姑娘……我们就都笑话他。再后来吧,本来挺好的一件事,却因为一只猴子,坏了天下。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偏偏几年前,又来了一场惊天变……我就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老人家……”玉兔冷冰冰回答道:“你说的故事,我不懂。” “没什么,不懂便不懂吧。”老爷子笑呵呵地说道,哆哆嗦嗦起身似是实在扛不住冻:“只是觉得,你与嫦娥真得很像,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人老了,就喜欢唠叨。要是今日我还能回来,找个机会,同你好好说说这几百年间的事儿……” 说着,老爷子战战巍巍,走出了房间。 门口,在一旁蹲着的人,正是李征。 “老爷子还是要去?”李征摩挲着自己的大刀,假装不经意问道。 “一定要去。”老爷子出来后,总算暖和了些许:“白象知道袁天罡和大器带天蓬去见家主,他俩自然是脱身不得。如此机会,白象不可能放过。此刻要是他想引我现身,多半是要对小姐有所动作。狮子傻,大鹏懒。只要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拿下白象,咱们便能专心对付天蓬了。” 李征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站起了身:“我随你去。” “别。我已万全准备。”老爷子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多手杂,万一伤了白象性命,那大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打退白象,便可以两全其美。” 是的。 这件事,只能自己去。 老爷子明白,如果有其他执金吾插手,万一白象的酒壶里有些不该被看到的东西被人看到了……那结局,只能是执金吾杀红了眼,进而以命相搏。 为了李家,执金吾手足的情谊,只能靠后。 想到这里,老爷子便迈开步子,朝着李棠房间的窗户走去——是的,自己已经准备周全,定然不会有任何意外。 而此时,李棠的房间里,吴承恩意识仍然微弱地躺在床上。青玄候在一旁,只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很快,本来反锁的房门竟然被轻易打开,却是李棠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看到来者是李棠,青玄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李棠看到自己闺房里的两人后,却是目瞪口呆,情不自禁问道:“你们是谁?” 第六十五章 鏖战 青玄听到李棠的问话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后以及周遭,应该不可能有人擅闯进来而自己还未发现吧? ——还好,并无任何异样。 但他回过头来,李棠的目光仍旧盯着他,显然方才的问话就是在问他跟吴承恩是什么人。 这便奇怪了,这李棠出门不过片刻功夫,回来之后,怎么会突然认不出他们了? “没说过小姐房间还会有别人啊……”李棠开口,似乎很是糊涂。 同一时间,青玄背后,传来了一个稳重的嗓音:“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你我今日说个清楚……白象啊,我跟你今日可要……” 一边说着,执金吾的大当家老爷子翻进了窗户,看到面前一幕,也是立时目瞪口呆:怎么回事?来的怎么不是白象?说好的只要屋子里有惊呼自己便进来,莫非是自己算错了? 待到他看清了青玄的面容后,老爷子才追悔莫及,拍着自己的脑门:小姐啊!你怎么可以干出这种事!怎可容得其他男人进你的闺房!这要是被家主知道了,恐怕你这位朋友便要身首异处了! “老爷子,他便是白象?我还以为是个胖子……”那边的李棠怯怯地看着一身白衣的青玄,询问着刚刚入了房间的老者。 “收了身法吧。”老者悻悻说道:“算了,也别使什么障眼法了。我既然来了,那白象肯定也会来。” 面前的李棠眨眨眼睛,随即一阵仙雾裹身。待到云雾散去,却是那执金吾中前去迎接铜雀的金姑娘。 说来,这金姑娘其实并无什么大本事,只不过是李棠小时候饲养过的一只仓鼠。随着天地灵气的浇灌,这小仓鼠才长成了人形。 论到底,这金鼻白毛鼠唯一的本事,便是化作日夜相处的李棠,作为影舞者而存在。今日要引那白象入局,此等凶险自然不能让李棠冒险,所以老者才安排了金鼻白毛鼠来此充数,并且让袁天罡用计,调开李棠。 至于真正的李棠,当她回到自己门口、按照平时方式打开大门后,将发现自己进的乃是二层的书房。 只要在李家,袁天罡的斗转星移便可谓是无所不能。除了李棠的这扇窗口和登天塔顶楼那扇望向五指山的窗口外,一切都在袁天罡的风水大局之中。 而李棠的房间,本来也该毫无破绽。只是李棠打小贪玩,老早便撒娇央求着老爷子帮她拆出了一扇窗户,成了她时不时溜出去的唯一缺口。袁天罡知道这件事之后气得几乎发狂,但思前想后却也作声不得,只好调整了整个李家的风水布局,只求小姐平安。 今日里,如果白象想要起事,老爷子心知肚明:这个窗户,便是战场展开的地方。 “我不管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就当是没看见。”老爷子思来想去,对青玄说道:“你赶紧走,不然事情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青玄点头,知道些事情肯定是插手不得的,便准备去抱起吴承恩。老爷子看到这一幕,更是顿足捶胸:妈呀!怎么还有一个在闺床上!这要是传出去了!小姐!你可怎么办啊!! 还未等老爷子想出个所以然,一股滂沱之气,已经从窗口处扩散而来。 “李靖,你是在等我吧。”白象站直了身子后,将窗户掩住,笑呵呵说道:“水陆大会明日便开。今日,咱们便好好聊聊……” 话没说完,白象也看到了青玄和躺在床上的吴承恩,以及那气得发抖的李靖。 “唔……”白象迟疑片刻,紧接着问道:“你到底是算准了我会来所以在此等候,还是前来捉奸结果偶遇于我?先说好,我是来杀你的。” “我知道。”李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忍不住摇头叹息:“你们狮驼国三雄野心勃勃,今日,我便是来打消你们念头的。” “要不,你先处理家事?”白象开口说道。 “什么家事?屁事没有!没事,压根没事!”李靖急忙喝道:“这边不提也罢。来来来,你我别废话,直接动手!” 之前想好的一顿说辞,早被老爷子抛在了脑后。先打吧,打完再说。 白象点点头,也是这个意思:“耽误了时辰,怕就有人来碍事了。那么,请。” 白象说得再客气,一只手却已经向腰间的酒葫芦摸去;老爷子皱皱眉,知道退无可退,随即将手中的宝塔朝着那白象一扔,同时挡在了青玄等人的身前——白象手扶着腰间的葫芦凝神细看,准备后发制人——这宝塔乃是李靖的当家法宝,素来变化无穷,不知道眼下对方出的是哪一招。 只见得那宝塔越来越近,双方似乎都沉住了气,不肯先出招给对方看出破绽。然后,听得一声闷响,毫无变化的宝塔已经砸在了白象的头上,硬是砸得那皮糙肉厚的白象头破血流。随即,那宝塔坠在地上,滴溜乱滚。 “厉害,反其道而行之。”白象摸了摸伤口,看看掌心里的血迹喘着粗气:“以不变应万变,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接着演。”老爷子苦着脸揉了揉腰,也是没想到自己这一招竟然如此轻易得手:“外人都说,你们狮驼国一文一武一玩物;老大能打,老二会算,老三贪玩。要真是如此,执金吾也不必这么提防了。” 说话间,老者抬起两根指头;地上的精致宝塔忽然间从层层窗口射出无数蜜蜂尾巴大小的玲珑箭矢。近在咫尺的白象丝毫没有大意,张开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将朝着自己飞来的箭矢悉数吞进了肚子里。只见毫发未损的白象鼓着腮帮子,朝着面前四人瞥了一眼—— “不好。”青玄和老爷子几乎同时说道,然后各有动作。躲在后面的金鼻白毛鼠被老者一把握住,朝着她的面门轻轻吹了口气,随即金姑娘便化作了手中包子大小的雪白仓鼠,进而被老者藏在怀里。而青玄直接用手掌伏地,面前腾出四尊修罗泥像,牢牢挡在了吴承恩和自己面前。 白象的鼻子忽然朝着对面几人一探,随即刚刚被吸进去的那些玲珑箭矢便被重新射了出来,而且根根都加上了千斤力气。 这一招,似乎跟吴承恩的万箭齐发有所相似,但是威力绝不可同日而语——只见青玄面前刚刚祭起的修罗泥像瞬间便被打成了筛子,而且道道缺口都是莲花大小,令人难以想象出是那蜜蜂尾巴大小的箭矢所为。 至于老爷子,只是拔了一根自己头上的苍苍白发,捏在手中略微挥舞。本无重量的发丝,却似是鞭子一样灵巧有力,悉数击落了袭来的箭矢。 一个回合过去,双方表面上不分胜负,老爷子却愁眉不展——对面的白象,已经将硕大的酒葫芦捧在了手里。 “有点意思。”白象说这话的同时,眼睛看着的却是青玄。李靖能挡下来这一招,丝毫没有令白象意外。虽说这几年李靖一直喊着自己年老体弱,但是能坐在执金吾统领的位置上,就说明他依旧处于巅峰时期。 倒是旁边这个白衣行者,出乎了白象的意料。刚才一招看似平常,实则内里乃是李靖的一招糅合和自己的变化。这行者却毫发无损接下了层层箭矢,当真有几分本事。 尤其是他面前那几尊奇怪的修罗泥像…… 白象面上抬手,似是要掀开酒葫芦的盖子,实则又是张开嘴巴吸了口气——这个小动作着实有用,青玄和老爷子都未曾反应,几尊修罗泥像便被白象吸入了肚子里。 “嗯……怪不得。”白象细细品了一品嘴巴里的味道,频频点头:“我就说,世上没有东西能硬到可以挡得住李靖的箭。这泥像融有土和水两般变化,才能一层一层不断将箭矢泄了攻势,吃住如此力道。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本事……小子,来我狮驼国吧。” 话声未落,白象忽然单手抱紧了葫芦,用鼻子在自己头上绕了一圈,围住了自己的双耳——地上的宝塔随着老爷子比出三根手指,再起变化,传出阵阵钟鸣。 一旁的青玄即刻感觉到四肢不妥,似乎是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一般,直勾勾便坐在了地上,情不自禁开始打坐诵经。当意识到自己被控制之后,青玄想要起身,却发觉背上压了千斤佛光,硬是叫自己动弹不得。 “连这一招也可以提前防住……”老爷子咂摸着嘴巴,揉了揉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看来,我安插在你身边的细作,应该是全灭了。” 随着一声念叨,宝塔终是停了嗡嗡钟鸣。既然没有得什么先机,便不用继续。不然,恐怕一旁的青玄反而先吃不消。老爷子知道,从对方对自己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的情况来看,显然是最坏的结果。 白象这才松开耳朵,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对你的人,着实还是有几分佩服。其中有一个叫二筒的,手脚被一根一根砍断了,也没有招供。有骨气是有骨气,但是他还是蠢了些……我砍他手脚,并非是为了什么逼供;反正进了我的葫芦里面,该有的消息都有。之所以要对他施以百般酷刑,只是因为想解闷罢了。最有趣的是,我最先砍掉了他拿兵器的右臂,他便哭了。不是怕疼,他哭的是,以后再不能做执金吾,效忠于你。” 说道这里,白象想了想,补充道:“哦,我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执金吾,所以并不算是冒犯李家。” 一边说着,白象一边将葫芦盖子轻轻揭掉,准备接下李靖无比愤怒的一招。显然,他一番碎语是想故意激怒对方,露出破绽。 只是,对面的老爷子依旧捋了捋胡子,平静说道:“老朽服侍李家多少年了,别的景色见得不多,唯独见惯了生死。想做执金吾,自然是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你那点小心机倒不如说反而让他们死得其所。而且吧,二筒那孩子本事也一般,死了便死了。白象啊,你要是想挑衅,倒不妨便说点新鲜的。” 白象站稳了脚跟,略显迟疑:“你真的丁点不生气?” “生气做什么,年纪大了,气大伤身。”老爷子情绪稳定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况且吧,有仇报仇,哪里有什么气啊,真是的。” 一番话出口,白象暗说“坏了”。地上的宝塔表面纹丝未动,却替李靖展现出了应有的愤怒和杀气——这股凌厉的气势化作利刃,在言语的波澜之中自下而上便是近距离一撩,攻势一气呵成! 青玄不敢相信眼前一幕:那白象纵使万分提防,却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劈。只见白象抱着葫芦的粗壮右臂,挨了这一下便齐根切断,霎时间喷出了无数鲜血。 老爷子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苦着脸,念叨着弄脏了小姐的房间可怎么交代。虽说下手果断,老爷子也是粗中有细,同时抬着手护着胸口,小心不让怀里的金鼻白毛鼠看到如此血腥一幕。 “哦,说起来,刚才你没说完……”老爷子刻意待那白象喘了一口气后,才徐徐迈步上前,嘴里问道:“砍了他的右手后,下一刀你砍的是什么?左臂?右腿,还是左腿?” 地上的宝塔,微微颤动,看来下一击已经蓄势待发。 白象的鼻子略微一卷,便将断臂从地上捡起,硬生生抵在了原位。随后,只见他的鼻子一番上下,勉强算是将右臂接了回去。只是,这支胳膊大伤初愈,没有什么力气,抱着酒葫芦显然勉强。白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用鼻子捧了自己的酒葫芦,挡在胸前,提防着地上的宝塔再有动作。 老爷子手指微微一抬,宝塔便再释出一阵杀气,和刚才如出一辙的招式明晃晃朝着白象袭去。 这一招,显然目标并非白象,而恰恰是他手中用来防身的酒葫芦。 先破了白象的法宝之一,再引他出去善后——老爷子心里这么想,却见那白象鼻子一收,将葫芦反着抬了起来那么一抖,青玄那几尊残破的修罗像便从葫芦里面落在了地上,竖着排成一列。 宝塔的杀气径直劈了过去,将前面三个泥像利落地一分为二,却在第四个泥像身子里消散而尽。几个碎开的泥像,竟然流了一地灰白色的浓液,像是血水一般。 “大师,你这泥像倒是碍事。”老爷子看着这结果,表面抱怨,实则是在称赞青玄本事确实了得。青玄急忙重新以手掌扶地,一股五行之力迅速黏住了那几尊泥像,想要将它们返还于土壤之中,顺便助老爷子一臂之力。 只是,那几尊泥像并未响应青玄的招式。原来,泥像的内里,已经被那白象掺杂着妖气的胃液所腐蚀、注入。它们不仅不再属于青玄,而且比刚才还要坚固难缠。流在地上的妖液感受到了召唤,随即便朝着青玄奔流而去。 咣当一声——但见那宝塔不知何时拔地而起,落在了青玄面前。几股妖液顺势便流入了宝塔之内,没了动静。 “要在护着三个人的同时和我斗?”白象将举在面前的酒葫芦移开几寸,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对面的李靖:“李靖,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白象的长出一口气,随即双眼一瞪,深吸一大口气——这一次,他不再是用嘴,而是用比在前面的鼻孔吸气。霎时间房间里起了一股阴风,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拉扯进去。青玄急忙护住了床上的吴承恩,虽然勉强固定了二人的身子,却只觉得这股风浪似是要把人的魂魄从肉身之中拉扯出去。就连地上的宝塔,也是被掀得几欲翻倒。 老爷子虽然纹丝未动,但是头发和胡子却被这风波揪住,拉得他简直又疼又痛,十分狼狈。 “打架就打架!揪头发拔胡子算什么本事!?”老爷子开口喝道,地上的七层玲珑宝塔上所有窗户同时大开。一时间,房间里的阴风便没了动静,只有那些窗户不断剧烈晃动。 而白象,也停止了吸气,脸上露出了得意——他摊开左手掌心,里面捧着的,是一小股几乎透明的白色云雾。老爷子单单一看,便大惊失色,匆忙在怀里摸索一番,找出了那金鼻白毛鼠——她倒是乖得很,睡得正香。 “魂魄在手,胜负已分。”白象微微合上手掌,提防着对手铤而走险上来抢夺:“我也不想走这等卑鄙路数,但是对付你,硬碰硬难免吃亏。我还想活着看到我家老三君临天下。李靖!如果你不想让你手里的小姑娘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那你就……” 老爷子略微迟疑,便用手指戳了戳自己掌中那金鼻白毛鼠的肚皮。这仓鼠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问道:“怎么啦?” 看到这一幕,李靖和白象都是一惊,随即二人互相张望了片刻。 失策,失策啊……白象心中暗暗叫苦,觉得自己真是丢人了:看来那李靖早有提防,一早护好了他家的耗子。那眼下这吸来的魂魄,总不能是他李靖的。看来…… 白象抬眼微微一扫,望向了旁边的青玄,以及那倒在床上的吴承恩。想必,这玩意属于那两人中的一个——如果是躺在床上的那小子,那么自己便省了事,直接毁了这魂魄便罢,省得拿着麻烦。但是,如果是那个白衣行者的魂魄,倒是应该留他一命,待这场大战之后挖到狮驼国来效力。思及于此,白象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随即再望向青玄—— 果然,青玄的身影内,三魂六魄残缺不全。白象有了定数,随即将手心里的白色云雾轻轻一吹,它便朝着青玄飞去—— 青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见有东西飞来,本能抬手一挡;但是那云雾却即刻化作无形,入了青玄掌心。随即,青玄被击飞了几步,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施法完毕,白象抖擞了精神,准备好了下一招。 “青玄!你怎么了青玄!”一个惊讶的声音,在白象和李靖身边响起。两人皆是侧目,却看到青玄依旧倒在地上喘息,吴承恩依旧昏昏沉沉睡在床上。但是,青玄却看着自己的双手,进而看了看旁边的吴承恩,立时一脸不可思议。 “青玄……怎么回事……”青玄开口,似是自言自语。过了片刻,青玄喘息着捂着心口自问自答道:“别慌……你的魂魄出窍,在我体内。” 这青玄忽然抬头,看了看床上的吴承恩,频频点头:“怪不得觉得这人面熟,原来就是我。倒是你怎么了,我感觉你很疼。还有……” 青玄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白象:“他是谁?李棠和李晋呢?” 白象看到这里,不禁更加迟疑:奇怪,刚刚看过,明明是那白衣行者的魂魄残缺不全啊,总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吧—— 其实,白象并没有看错。只是他并不知晓,青玄的魂魄,本来就是如此残缺不全。之前京城里,那善于夺人魂魄的蜡烛妖怪,也是栽在了这个变故上。 青玄刚刚并不知道白象手中的到底是何物,但是刚一接触,便明白这是吴承恩的魂魄,自然只能小心接住存在心中,以便稍后再做打算。本以为自己能呵护好吴承恩的魂魄,但眼下,昨夜里便一直为吴承恩护法的青玄,加上迎了那白象几招,早已身疲力竭,这才让吴承恩的魂魄占了上风,在他体内苏醒。 青玄虽然动弹不得,却只是开口安抚着自己心中的吴承恩。一边说着,青玄已经耐不住伤势以及错乱的经脉,忍不住喷出一口血。不行,肉身之内藏着两个魂魄,就连调养生息也是难上加难。 看来只是小事,并无大碍……白象收了心思,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李靖身上:“来,继续。今日无论谁来,咱也要分个你死我活。” 老爷子看到白象表情变化,即刻抬手,地上的宝塔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看来,白象是要不顾后果,动真格的了……自己还是托大了,金鼻白毛鼠将白象引来之后,应该立刻让她走。眼下,要护着她,他,和他……老爷子不禁有点迟疑:这个状态,自己能接下来白象的那招绝技“气吞山河”吗? “小子!”老爷子开口,对地上的“青玄”说道:“带着你自己和青玄大师先走,我顾不得你们了。他现在体弱,你集中精神,就能操纵他的肉身。” 白象听到这里,也未急于出手,似乎也希望青玄这个苗子能先避一避,省得一会儿自己杀到兴起,便再无活路。 地上的青玄捂着流血的嘴巴,急忙摇头拒绝李靖的提议;但是很快,青玄又点点头,眨了眨眼,随即站了起来。只是,青玄并没有去抱起床上的吴承恩从窗户一并逃走,反而是腾出了一只手,将身后的禅杖摸了过来。 “别动。”青玄喘息一声,对自己说道。很难分清,眼下到底是青玄在同吴承恩说话,还是吴承恩在同青玄说话。 “别动,感觉不难的。就跟我落笔写字一个感觉。很熟悉。”青玄说着,一只手像是拿笔的姿势一般,握住了禅杖。 “停下……”青玄一顿,说道。 “不,让我试一试。这个感觉,我必须要写出来,哪怕一笔也好……”依旧是青玄,却是换了表情,神色如同看到罕见内丹的吴承恩一样:“就一笔——” 断了笔之后的吴承恩,似乎技痒难耐。 话声未落。 白象猛然后撤半步,鼻子也抬起了酒葫芦——是的,那白衣小子直接冲了过来,朝着自己横着抡起了禅杖——白象不禁冷笑,心说咱们真的是缘分未到。看来,你今日便要死在这里,再无后话了。 论身手,在看惯了自家老三身法的白象眼里,这一棍子并不算多快。白象准确的挡住了这一击,正准备后发制人,却惊疑地看了看自己脚下: 不可能! 堂堂狮驼国三雄的白象,竟然已经被这无名之辈击得挪开原地三寸之远!白象一时慌乱,急忙用足了力气—— 风声掠过。 李靖急忙低头;那胖硕的白象,被这一禅杖横着一扫,整个人从窗户里朝着天边飞了出去—— 而房间里,只留下了一个漆黑的“一”字。 青玄看着眼前的墨迹,满脸惊讶和不安:“青玄,这可怎么办……李棠不会生气吧?” “出去!!”一声高喊,青玄抬起手,朝着床上的吴承恩脑门一拍,随即跌坐在了地上。而床上的吴承恩一个激灵,起身睁开了眼睛。 三十里之外。 白象半个身子被砸入了地里,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只是咳嗽了几声,擦了擦嘴角的血。 李靖的连环计,倒是可以媲美那一直与自己周旋的麦芒伍了。 白象早就知道,这几年才派到自己身边的那个二筒只是弃子;白象也明白,二筒带来了一个重要信息,便是“李棠房间有一扇窗户,可以脱离袁天罡的风水大局”这个点;白象更是知道,李靖是有意于让自己获知这个信息,从而针对于这一点进行部署。 只是万没想到,大家你一步我一步各自心怀鬼胎,最后一步,却藏着此等杀招,令整个水陆大会骤生变故—— “没想到啊……李家的猴子,还在。” 白象自言自语了一句,看着自己手中碎裂了一块的葫芦,露出了一个冷笑。 第六十六章 父子(1) 群英岭上,今夜的酒宴似乎并不如平日热闹。毕竟明早就是水陆大会,不少人都提早回去养精蓄锐。大厅里有一股异样的颓废感,酒肉残席,总归叫人有些失落。 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客人少了,倒是件开心事。 角落里的牛魔王,正在桌子前细嚼慢咽,时不时喝上一小杯酒水,快活得不得了。这几日,为了避免陷入争执之中,他一直是避开了登天塔,独自躲在群英岭里过夜。只是这里人多眼杂,又都是心怀鬼胎,牛魔王实在不想生事,所以几乎没有露面。眼下厅堂里没有几个人影,牛魔王这才安心,坐在椅子上享受着难得的美食。 一口肉入了嘴,牛魔王不禁频频点头咂摸味道,感叹要是自己的火焰山也能种种庄稼、养养牲口的话该有多好。 “牛大哥?怎么一个人喝酒啊。”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在旁边亲切招呼道。 牛魔王没有抬头,正犹豫着要不要赶紧溜走,却又心疼桌子上没吃完的美食美酒。迟疑了这片刻,一个女子,便已经坐在了牛魔王的桌子对面,手托香腮,带着浅笑看向他。 牛魔王略微抬眼:哦……原来是那天在李家门口遇到的玉面仙狐啊…… 没想到,牛魔王这一抬头,玉面仙狐终是没忍住,噗呲一下子笑了出来。原来,牛魔王光顾着低头吃饭,就连犄角的圆环上都穿插挂了两根面条,此刻正垂下来滴溜溜打晃。 “夫人见笑了,见笑了。”狼狈的牛魔王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他毕竟粗人一个,犹豫着想,自己张开嘴吸溜了面条吃掉是不是更不雅。 没想到,玉面仙狐一只手斜撑着自己的身子微微向前一探,另一支洁白的玉臂在牛魔王面前轻轻一拨,便已经替牛魔王收拾干净。 牛魔王显然被玉面仙狐的大胆举动吓了一跳,呼吸也小心了几分。 很香的味道……牛魔王低着头,闻到了对面女子袖间一股宁神花的芬芳,有些恍惚却依旧只是低着头。这夫人穿得比较……比较单薄,牛魔王生怕自己的眼神不小心失了礼。 “刚才问你,牛大哥为人仗义,一定朋友不少,为何却只有你自己喝闷酒呢?”玉面仙狐笑吟吟,重新坐好,双眼却是含着无限温柔,只盯着牛魔王不住地看。 “多谢夫人挂念。”牛魔王低着头举了举桌子上的杯子,面红耳赤:“我不胜酒力,怕扫了别人的兴致,这才独饮。您看,刚喝了小小几杯,我便酒气发作,脸有些热。” “我没有谢谢牛大哥帮了我两个女儿大忙,反倒是牛大哥谢起来我了,真是折煞人。本以为有了这一面之缘,牛大哥会与我亲切一些,没想到还是如此客气。”玉面仙狐说道这里,嘴唇微微嘟了嘟,似是略有不满。 牛魔王急忙说道:“当时只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多想。” “是啊,我是不该多想的。”玉面仙狐虽然依旧笑吟吟,脸却不知道为什么也有几分羞红,只得用手指轻轻摩挲桌面,似是为自己开脱:“只是,自己一个人闯荡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出头。之前,我还以为英雄救美四个字,只是活在戏文里……当然了,牛大哥虽是英雄,不过我却算不得美人。” “不不不,夫人很漂亮,绝称得上是美人。”牛魔王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自己也是一愣,接着只能把脑袋埋得更低。完了完了,自己借着点酒劲儿说得这是什么胡话,人家现在就是一巴掌抽过来,自己也只能挨着——罪有应得么。 没想到,玉面仙狐却没有任何动作,依旧温柔缱绻地看着对面的牛魔王。 一时间,两人无话。这份安静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似乎天地间再无旁人。 总算,周边又传来了隐约的交杯换盏声响,才算是打破了沉默。玉面仙狐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离去。临走之前,玉面仙狐犹豫再三,还是从袖口掏出一枚花瓣留在了桌子上。 “我的名帖。”玉面仙狐低声说完,便低着头,匆匆离去了。 而剩下的牛魔王,早对饭菜没了心思,只是犹豫着怎么处理眼前这枚花瓣。撕了扔掉?倒是真的失礼。可若要是拿了回去,恐怕家里的婆娘要阉了自己作数…… 真是的,这夫人什么也不说,却又像是说了什么……其实牛魔王刚才就屡屡想开口表明自己已有家室,却又实在无从开口:人家只是来道谢,又不是来相亲,自己突兀一说,倒显得自己好像有所妄想,岂不误会? 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刻意的咳嗽声。牛魔王以迅雷之势将花瓣藏入袖口,然后继续假装吃饭喝酒。脚步声随后响了起来,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身穿执金吾制服的红孩儿。 父子二人相见,只是互相望了几眼。牛魔王心中不免庆幸:还好玉面仙狐走得早,而且花瓣也被自己藏了起来。要是被儿子撞到刚才一幕,自己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随我来。”红孩儿开口说道:“我在旁边等了你一刻了。” 牛魔王听到这里,不由苦着脸皱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便随着红孩儿出了群英岭。 一路上,红孩儿也不开口,弄得牛魔王心里更是打鼓。七绕八绕之后,走到僻静处,红孩儿才转过身。 牛魔王别的没看出来,一路上倒是注意到了红孩儿一直攥着的拳头。 这小子……是想揍他这个老爹么? “我……刚才……”牛魔王嘟囔了几句,却不知如何继续。 谁知道,红孩儿好像对刚才的事情毫不在意,只是摊开了自己一直紧握的手掌;里面有一股子金红色火苗燃烧着,但不知道被什么惊扰,这火苗一直不断摇曳。 “不想惊动其他人,所以来问你。”红孩儿说道。 听到这里,牛魔王长出一口气,急忙弯下腰,凑了身子过去。 “看。”红孩儿知道牛魔王眼神不大好,于是略微抬高手:“不晓得为什么,这几日我的三昧真火脉息不稳,时强时弱。” 牛魔王重新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嘟囔道:“不是大事,这只是受了袁天罡所布置的风水大局影响。过了水陆大会,小矮子收了本事,便可一如往常。” 红孩儿点点头,随即将手一翻,隐了火苗,便要转身离去。显然,红孩儿并不关心牛魔王的事情,也不希望有人看到自己和牛魔王接触。看到红孩儿将要离开的背影,尤其是制服上那个耀眼的“吾”字,牛魔王还是迟疑地开口喊住了红孩儿。 “怎么,您还有事?”红孩儿止住了离去的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这句客气的“您”,让牛魔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扭捏道:“来李家的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你娘亲很惦记你,怕你在这里吃不惯……” “我又不是小孩子,无须挂念。”红孩儿打断了牛魔王的家常话,开口说道。 牛魔王早已习惯红孩儿对自己一贯的冰冷态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牛魔王急忙频频点头,生怕自己刚才的话题引得红孩儿反感,却一时又想不出别的话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在李家,要注意躲开一个人——李大器。他人虽不错,却一身喝酒耍钱的坏毛病。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娘亲担心你会跟着他学坏……” “几位前辈对我都多有照顾,您和我娘多虑了。”红孩儿顿了顿,语气虽然不算是不耐烦,却也流露出了不想继续谈话的意图:“明日便要召开水陆大会,我身负要责,如果您没事,我便先回去了。” 红孩儿刚刚迈开步子,却看到牛魔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正面前。 “我知道你懒得听我念叨……”牛魔王不敢正视红孩儿双眼,只得搔了搔自己的牛犄角,说了自己的心里话:“这次水陆大会,格外凶险,定然会刀兵相见。以你的历练,虽说是难得成名的机会,却也千万不要勉强。有几个人物要牢记,现在的你一定不要与之交手:一是那狮驼国的三兄弟,尤其是那喜怒无常、飞来飞去的苏老三;另外,五行相克,那天蓬和九头虫也尽量不要……” 红孩儿虽然面无表情,双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却越来越旺;只见他的右手之中本已经熄灭的火苗又噌噌冒了起来,渐渐凝成了一根霹雳火尖枪,将平静的夜色映得火红。 牛魔王目瞪口呆,来不及做出反应,那红孩儿手中的火尖枪已经擦着他的耳朵刺了过来,准确穿过了牛魔王左边犄角上的一个耳环,紧贴要害。 “我是李家的执金吾,家主吩咐做什么,便做什么。”红孩儿压低了声音说道:“大敌当前,牛先生不仅胡言乱语,还意图惑乱军心,似乎不大合适吧。” “对,对对。我不该多嘴的。”牛魔王憨笑着,频频点头后,小心的用手指将滚烫的枪尖从自己耳朵边拨开:“但是我真没别的意思……天下父母心,我只是……哦不是,你娘亲只是担心你在外面吃亏。” 即便红孩儿的双手上用了力气,火尖枪却依旧被牛魔王用指头轻易推开了几寸。 “说来说去,牛先生高高在上,似乎是想质疑我等执金吾的实力?”红孩儿说着,将火尖枪猛地抽了回来,身子微微下压,似是猛虎扑食般的准备:“要不要试试看?” 牛魔王怔了怔,终是陪着笑一直摆手,表示自己绝不是这个意思:“天色晚了,你回去吧。” 说着,牛魔王抬着头,毫无防备的左顾右盼,不再搭话。红孩儿见牛魔王毫无斗意,过了片刻终是收了姿势,头也不回朝着李家大宅走去。 待到红孩儿的身影消失不见,牛魔王才甩甩尾巴,用脚尖踢了踢地面:果然,在李家,什么事也瞒不住那袁天罡。 “几位,误会了。”牛魔王收拾了一下自己沮丧的心情,抬手抱拳,冲着周围一遭施礼:“我对李家执金吾绝无冒犯之意。倒是小犬,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黑暗中,一阵沉默。没多久,从树梢上传来了一个回应:“您放心,入我执金吾,便是一家人。” 言语间,七八个周围潜伏着的身影纷纷拱手抱拳,瞬间散去了。 牛魔王叹了口气,放下了自己的双手,抬眼向着一棵大树望去:“李大器,我知道你在。” 没有任何回应。 牛魔王皱了皱眉,又是叹了口气:“出来吧,欠我的银子,已经有人替你还了。” 这番话一出口,大器才讪笑着从树后面走了出来,装作一副刚刚认出牛魔王的样子开口寒暄:“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牛啊!刚才他们喊我来,说是怕自家兄弟有危险……嗐,你们爷俩父子叙旧,有什么值得操心的。那要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着,大器就要开溜。 “李大器。”牛魔王迟疑片刻,还是对着大器的背影喊道:“红孩儿年轻气盛,他……” “知道了。”大器抬起手挥挥,早就猜到了对方的心思:“放心,有我在,你儿子不会出事。再说了,俺们家是死没了人还是咋的,犯得着让这毛头小子上第一阵线嘛……” 牛魔王站在原地,心中只是一阵失落:自己和红孩儿的这种淡漠关系,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当一个父亲,似乎比当一个丈夫还要难。毕竟当丈夫只要任打任骂忍气吞声便是上策,但是如何化解与红孩儿之间的隔阂,牛魔王却始终摸不到一丁点头绪…… 登天塔就在不远处。只是眼下,不知怎得牛魔王忽然间很想喝酒。而且,他也不大愿意再喝闷酒。 思来想去后,牛魔王还是转了方向,再一次朝着群英岭走去。 第六十七章 父子(2) 而登天塔里,已经点起了蜡烛。六层,一个缓慢的脚步声渐进,正在床上打鼾的青毛狮猛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门口走进来的白象,一瘸一拐有些狼狈,白色的脸面上更是淤青了一大块。 看到这青毛狮起了身,白象正打算开口—— “谁干的!!”青毛狮猛地站起了起来,眼睛瞪得血红,同时伴随着一声地动天摇的狂吼:“我要活吃了他!” “你喊什么,伤得又不重。”白象急忙小心地关上了门,此等丢人的事情还大呼小叫,狮子还真是暴躁啊。白象揉了揉自己的淤青,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面颊:“倒是有点别的事:你看看这印子,像是什么兵器?” “我看个屁!!”青毛狮咬牙切齿,不仅双手的十根爪子疯狂生长,连嘴里面的獠牙也伸了出来:“别他妈给我卖关子!是谁!我他娘的要把李家翻过来!” “棍子打的。”白象自顾自说着,本想拿起腰间的酒葫芦解渴,却扫兴地看到了葫芦上面的窟窿,只能继续说道:“像是猴子。” 话声未落,青毛狮一屁股跌坐在了床榻上,刚才杀气腾腾的爪子和獠牙也随即缩了回去,说话语气也是丝毫没了刚才炸雷般的气势,颇有些口干舌燥:“猴,猴子?猴子还在李家?” “喊啊,大哥你倒是接着喊啊。”白象走到了桌子旁坐下,不耐烦地拿出来了白纸扇给自己扇风消火:“兄弟我本事不济,就等大哥你替我报仇出气了。” 青毛狮蜷缩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把尾巴放在怀里不安的揉搓,然后左顾右盼,似乎猛然想起来了什么要紧事:“天都黑了,咱家老三呢?不会又跟着小白龙鬼混去了吧,真是的一点都不叫人省心。这样,我先去寻老三。报仇的事儿……你自己的面子,当然是靠自己讨回来才是,别什么事都指望别人……” 眼瞅着青毛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白象叹了口气,不再打趣青毛狮,只是揉了揉自己的脸:“是不是猴子,到底还是要两说。大哥,你还记得猴子的招式吧……” 这句话,显然勾起了青毛狮某些不堪的回忆;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道:“快到看不清,狠到挡不住。” 白象点点头:“所以,我也迟疑。说那不是猴子,却又有三分神似。但若真是猴子,挨了一棍子我早该死了。李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吃不透。” 白象没有说下去:最坏的结果,便是传说“李家丢了齐天”这个谣言反倒是李家故意散播,为的就是请君入瓮,借着水陆大会的时机、在李家本宅占尽地利的情况下,依托执金吾和齐天彻底灭了狮驼国三雄。 青毛狮看到白象表情严峻,知道情况不容小觑,便小声问道:“那,咱们还动手么?” “要动手。”白象不假思索,斩钉截铁:“若是错过这次水陆大会,李家的执金吾便能缓过劲儿来,到时候更是难成大事。为了老三的前途,哪怕搭上整个狮驼国,哪怕搭上你我性命,值得。” 说罢,白象用扇子遮住了酒葫芦的缺口,扇子再抬起来之后,酒葫芦已经完好无损。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葫芦,仰起头一饮而尽。 而青毛狮已经打了个哈欠躺倒在了床上,鼾声又响了起来。 “老三啊……”白象又摇晃了几下空荡荡的酒葫芦,仰头自言自语:“你可莫要辜负了我和你大哥的一片苦心啊……” 只是,这个时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苏钵剌尼,丝毫没有对两位兄长的付出心有灵犀。自打昨天开始,他便奔波在李家大宅之中,寻觅着吴承恩的身影却不得。打死苏钵剌尼也不会想到,吴承恩竟然是在李棠的闺房之中过的夜。 况且,即便苏钵剌尼能够得知吴承恩所在,却也无可奈何。除非能寻觅到李棠房间的窗口,否则在袁天罡的风水大局之下,任何人都无法靠近李棠的闺房。 苏钵剌尼本来就是孩子脾气,巴掌大的地方却几番来往找不到吴承恩,心中便已经窝了一股无名火。 直到,吴承恩终于重新在李家的院子里现了身。 本来,刚刚魂魄出窍的吴承恩是需要静养的,却依旧和青玄一起被李靖客气地请出了李棠的闺房。一来,这地方本来就不适合男人入内;二来,李棠目前也陷入了风水局之中,短时间之内是没法回来的。李靖心中有些许疑虑,所以才送客,以便让自己梳理一下个中思路。 二人出了窗户后,青玄只说自己太累,先行回去休息了。同时,他把李棠的那截子发黑的桃木嫩枝,塞在了吴承恩手里。 “如果再变黑……”青玄说道:“你我便真的分道扬镳。” 吴承恩并不大记得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脑海里,进入青玄身体一事,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场梦。所以,他并不晓得为什么青玄忽然气性如此之大。 而青玄虽然想要赶紧与吴承恩详谈,奈何自己的身子实在支撑不住,只能作罢。没想到,吴承恩之前屡次偷用那齐天的妖气,竟然越发顺手,甚至有了刚才击飞白象那一幕……青玄担心的看着自己禅杖上所剩为数不多的玉环,心中烦恼至极。 水陆大会上,只希望别再有意外变故。否则…… 而刚刚回了魂的吴承恩,倒是睡意全无,只是在院子里游走。没走多远,一阵风便落在了自己身后。 苏钵剌尼看着拿着一截树枝的吴承恩,开心地打趣道:“找了你一天。吴公子,你这是要去行乞么?” 着实,那细细的桃木嫩枝拿在吴承恩手里,怎么看也与他的一身黑衣格格不入。 “苏公子!”与刚刚断笔时的吴承恩不同,他此刻似乎并无那么多的焦躁:“倒是叫你笑话了……青玄交给我的东西,说是叫我寸步不离。” 看着那截子逐渐恢复成木色的桃木嫩枝,苏钵剌尼便拿过来细细端详一番,却也不知其所以然:“桃木只可以克制妖气,你本是人,青玄让你寸步不离带着它干什么。” 吴承恩只是摇头:“不知道,大概是让我防身吧。但是青玄刚才脾气好大,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个玩意拿在身边确实丢了身份……苏钵剌尼把玩着手中的木枝,忽然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算了,不想也罢。”苏钵剌尼笑呵呵,转了话题:“明日便是水陆大会,你猜我现在找你所为何事?” “总不会是找我喝酒吧……”吴承恩胡乱猜测道。 兴致勃勃的苏钵剌尼在袖口略微一摸,掏出来了吴承恩之前的那半根断笔,顶端上已经是一根崭新的亮晶晶的银色龙须。随后,苏钵剌尼将手中的桃木嫩枝用手指一捻,将半截断笔拼在了一起。这倒是一举两得的办法,既让断掉的笔杆恢复了平常长度,又可以让吴承恩不再突兀地拿着一截木枝子比划。 苏钵剌尼摆弄了几下后,将这根新的龙须笔,递给了吴承恩。 此刻的吴承恩,脸上的表情别提多开心了:这根毛笔虽然有些粗糙简陋,但是捏在手里,那股子安心的感觉却又重新回来了。尤其是笔端上富有生命力的龙须,跟之前老板相赠的瑰宝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公子,你这是从哪里搞来的宝贝?肯定来之不易吧……”吴承恩欣喜之余,还是小心问了一嘴;毕竟吴承恩也知道,龙须这种东西,绝不是随处可见的平常货。 “吴公子你不用管,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苏钵剌尼看到吴承恩欢喜的样子,心中自然也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没有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赶紧试试看。” 吴承恩也不推辞,急忙铺开一张宣纸,思来想去,落笔了一个“谢”字。但是几笔过后,字迹略显潦草,而吴承恩也不自觉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整个过程看来不大流畅。 “咦?”吴承恩顿了顿,终究还是定睛在自己的新笔尖上。这份不协调的感受,应该是来自于笔尖的龙须。 “沉吧?”苏钵剌尼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般情况,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 吴承恩被一语戳破,随即点点头:是的,这根缥缈的龙须并不如看上去那么轻盈。与之前老板的龙须相比,新的笔尖似乎蕴含了更加深不可测的力量。 确实,年老体迈的老板与小白龙相比,多少还是逊色了些许。 正当吴承恩抖了抖手腕,想要继续落笔适应一下新的武器时,苏钵剌尼却摘下了头上那根羽毛,将它贴在了桃木嫩枝和笔杆的连接处,随即轻轻吹了口气。眨眼间,那根羽毛发饰便镶嵌在了笔杆之上,令桃木嫩枝与龙须笔尖毫无缝隙地熔接,彻底合二为一。 别看只是一点点缀,龙须笔之前的粗糙感便消失了,仿佛浑然天成一般精致。 “这,这是金子吧?”吴承恩看着那镶嵌在笔杆上的那薄薄一层金色羽毛图案,一下子慌了神。单是那新龙须还好说,毕竟吴承恩的笔是苏钵剌尼弄坏的,吴承恩收下倒也算是心安理得。而这根金羽毛,无论如何,也是太贵重了。吴承恩自觉受之有愧,找借口推辞道:“不是我不想要,只是,这杆笔本来就够沉了,我用起来已经有些吃力。现在要是再加上这片金子的话……” 看着吴承恩反应,苏钵剌尼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只是笑:“并不是什么金子,这只是一根羽毛。我弄坏了你的宝贝,要是还给你时,笔杆、笔尖所有东西都是借花献佛,岂不是伤了你我情分?思来想去,只有这根羽毛最适合现在的你。礼轻情意重,你收下才好。” 如果白象或者青毛狮此时在此,恐怕会气得晕过去:别看苏钵剌尼说得客气,但是那根苏钵剌尼从不离身的羽毛发饰,可并非只是一般装饰,也并不是什么防身的武器。羽毛,是苏钵剌尼身边的一件称不上有多厉害、却极为特殊的法宝,名曰:无。 只要这根羽毛所在,所有东西,都会被轻风托举,重量归零。平日里苏钵剌尼戴着它,主要是因为身上那些华贵的黄金装饰颇有分量,会影响苏钵剌尼那天下第一的速度。 摘了那根“无”之后,披挂着黄金的苏钵剌尼身手自然是会慢上半成,只是苏钵剌尼毫不在意。反正呢,即便苏钵剌尼再慢上三四成,他的速度依旧是稳稳的天下第一。 在见到吴承恩之前,苏钵剌尼掂量了那小白龙胡须的分量后,心中便早已经有了这个主意。眼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苏钵剌尼便对吴承恩说道:“倒不如,你再挥笔试试看。” 吴承恩不知内情,点点头后,抬笔横着用力一挥,一阵清风缓缓掠过天地。 “好轻!”吴承恩情不自禁开口,继而看着手里的龙须笔,开心地不知道该怎么答谢苏钵剌尼。 而苏钵剌尼已经展翅而去,同时抬头眺望。看着远方天空的之中那片被齐整整一分为二的云霞,嘴角露出了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一切都已妥当,自己能帮吴承恩做的,已经全都做了。身为朋友,无愧于心,至于接下来的水陆大会…… 各凭本事吧! 李家主宅,表面只有两层。 而此时身着紫色花衣的李海,却在主宅最深的第十八层。这里仿佛是会客厅一般的格局,也是天圆地方,只是尺寸大了百倍有余。这里,便是明日水陆大会的会场,也是袁天罡风水大局的最核心位置。 为期十天的水陆大会,会在这里,决定无数人未来的命运。 “天佑李家,”李海握着手中的刀柄,抬起头,望向无限遥远的天花板,虔诚地喃喃自语:“天佑李棠。” “如果天意相悖,不肯眷恋呢?”李海背后,走出了一个老人。 “老师您说笑了。”李海收回眼神,照旧笑得邪魅:“我妹妹吉人天相,怎可能不受上苍偏爱?” “家主别介意,老头子只是说如果。”老人咳嗽几声,只是追问。 李海笑了笑:“如果天意刁难,我便弑天。” “好,就该如此心态。天下,迟早重新姓李。”老人频频点头,转过身,走进了黑暗中。 天下? 李海轻蔑地摇摇头,不解地甩了甩袖子。 这天下,到底有什么好争的?说穿了,只不过相当于大一点的院子罢了。况且,这天与地,除了用来栽满海棠花之外,实在一点价值也没有。 与李棠的一笑相比,天地只有黯然失色…… “天佑李家。”李海笑着,眼神越发缥缈:“天佑李棠。” 第六十八章 旁敲侧击(1) 天色微微亮起,床榻上的吴承恩还在美梦连连。一枚小石子砸在了窗户棱上,发出了些许声响。吴承恩只是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倒是地上打坐的青玄睁开了眼睛,起身打开了大门。 门外的人,正是身着白锦内衬和绣金红袍的李棠;虽说穿着与之前并无两样,今天却更显得格外漂亮。只是李棠那调皮的性子丝毫没有改变。她一手握着唐刀,正在俯身寻觅着其他石子,就连青玄出来也没注意。 青玄抬头看看天色,知道时辰尚早。瞧着李棠那略带兴奋的表情,便知道她心情不错。 “李棠姑娘。”青玄小心喊道,还是吓了李棠一跳。李棠急忙站直身子,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鬓,假装自己只是刚刚才到门口。 见得只有青玄一人出来应门,李棠刚刚还一脸开心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嘴巴也翘了起来:“青玄,你的师弟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总不会是还在房间里同玉兔姑娘缠绵吧?” 青玄皱了皱眉:这番话,实在不像是李家大小姐能说出口的。不过他还是转过身,朝着屋里面招呼了一声吴承恩。没多久,吴承恩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哎?怎么是李棠?”吴承恩揉了揉眼睛,看到外面光彩照人的李棠,有些不可置信。毕竟来李家这些日子了,除了前几天两个人打过一个短暂照面外,几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眼下李棠却屈尊出现在自己面前,也由不得吴承恩怀疑自己此刻是在做梦—— 哦,不是梦境;吴承恩很快就断定自己已经醒了。毕竟梦里面的李棠,只会笑得很好看。而面前的李棠,已经把手中的锦绣蝉翼刀抽出了刀鞘——依然是那薄如蝉翼的刀身,以及那让吴承恩忍不住想要掉头就跑的腾腾杀气—— “吴承恩!”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叫喊,胜过万军奔腾。未等吴承恩开口,李棠手中的锦绣蝉翼刀已经贴着吴承恩的双眼横着划了过来。 对方刀一出手,吴承恩反而不慌了;这半年里,吴承恩所经历的历练可谓异常丰厚,面对着李棠的一击,吴承恩几乎本能后退了小半步,恰恰将刀刃闪了过去,一点动作也没有浪费。如此沉着应变,令一旁的青玄也忍不住在心中叫好。归根结底,吴承恩怕的是李棠,而不是李棠的招式。 “见面没有两句话,你便总是要砍我!”吴承恩委屈之中透着一股子气,忍不住还了嘴:“李棠!你这大小姐的脾气,是改不了了!” “你还敢顶嘴!?”李棠对吴承恩竟敢与自己高声喧哗的举动算是发了脾气:“亏得我一早起来偷偷喊你,倒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话间,便又是一刀竖着劈下。 “你倒是听我说……” 吴承恩一边狼狈侧身闪过,一边朝着自己怀里摸去。看到吴承恩这个举动,青玄忍不住皱眉:莫不是吴承恩气性上来,竟真要还手? 这里可是李家!对李棠出手的话,周围的那些个李家执金吾,岂会善罢甘休? 见得吴承恩的动作,李棠却毫无退让之意,反倒是抽刀而回换了双手握住刀柄——那本来就细若游丝的刀身忽然间彻底消失,刀身位置取而代之的只有一阵令人难忍的灼热。 正当青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拦住自己师弟之际,吴承恩已经从怀里摸出了那枚镶嵌着红色内丹的银丝玲珑球,继而捧到李棠眼前。 “什么?”李棠暂且收住了身法,一脸狐疑地看着吴承恩手中的宝贝,但见有几分眼熟,她忽然醒悟,“这不是上次……” “送你的。”吴承恩耸耸肩膀,“但那时太匆忙,我还来不及与你细细展示。你看——”他说完,将这份一路上好生看管的礼物随手一丢。只见那玲珑球骤然落地,溅起一片好看的火红后,又灵巧地弹了起来,正正落在了李棠手里。 霎时间,李棠便忘记了自己还要追杀吴承恩的事情,她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玲珑球。上次的确匆忙,不及细看,也无心细看。不过这会儿看来,倒是有点意思。李棠瞥了吴承恩一眼,见他躲在门后挤眉弄眼地示意自己也玩一玩,她犹豫片刻,试着松开了手,这玲珑球落在地上后,瞬间绽出好看的红色,继而向前蹦跳了几寸。李棠急忙上前一步,重新将玲珑球握在了手心里,脸上已经是笑意连连。 “好玩吧?”原本躲在门后的吴承恩小心翼翼探出了半个脑袋,然后咧嘴笑了:“就知道你会喜欢。” 要说李家,上至天罗下至地网,什么绝世法宝没有?更别提那些个普通人眼里的世间珍奇异宝了。可是,对于这种女孩子喜欢的稀罕物,李家还真的素来不趁。说来也简单:李棠毕竟是几百年中家里唯一的女孩儿,一众执金吾虽然打小便异常疼爱这个小丫头,却着实不知道姑娘家家的究竟喜欢什么,时不时送给小姐的都是一些缴获的兵刃。连那一向疼爱李棠的老爷子,也是不得要领,难得出趟远门,却给李棠带回来了一根完整的九头虎牙项链。 大家都说,还是老爷子有眼光;本来窈窕的小姐戴上了这项链后简直威风凛凛,看着就霸道。 所以,李棠在李家过得很幸福,却又很苦。要不是那同为姑娘的六萬心细,隔三差五会送一些胭脂水粉来,李棠简直要被执金吾的糙汉子们培养成一个假小子了。 李棠又是小心将手中的玲珑球玩了几个回合,这才兴奋地抬头说道:“有趣,它还会弹回来呢。” 说话间,本已变了形态的唐刀又回归了最初样子,被李棠利落地收进了刀鞘之中。 吴承恩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身子移出了大半:“早想找机会送给你,结果次次你都不由分说要拔刀,不给我机会,要么就是你家的执金吾打岔……” “我听说了。”李棠将玲珑球吹了吹干净,然后满心欢喜地将玲珑球放在了腰间。她腰间的金鱼挂坠游了游,便将玲珑球含了进去。李棠见东西已经保存妥当,这才继续开口:“听说我们家的二当家,对青玄出手了。青玄,你没事吧?” 显然,之前袁天罡与青玄、吴承恩争执的细节,李棠并不清楚,否则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闻听李棠提及此事,青玄即刻小心地望向吴承恩。 “那个袁天罡实在过分。”吴承恩听到这里,算是打开了话匣子,一发而不可收拾:“一言不合,便用茶水泼了青玄……反正这件事,我一定要替青玄讨回来!” “嗯,做得对。他素来管得宽,是该让他吃吃亏。”李棠也跟着点头,显然对那一向严格的袁天罡也没什么好感。 吴承恩和李棠两个人言语往来,似乎又回到了半年前大家一起数落李晋的日子一般平常。 倒是青玄在一旁小心注视片刻,终究是放下了心:吴承恩提及袁天罡,虽说打心底是一股子怒气,却丝毫没有了之前那股凛冽的杀气。看来,那股子邪火幸得发现的早,并没有干扰到吴承恩的心智。 现在的吴承恩,总算是恢复了正常脾性。 “说起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些许时间,吴承恩这才抬头看看日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李棠问道:“你这么早便来找我和青玄,是着急叙旧吗?” “自然是水陆大会啊!”李棠眨眨眼睛,似乎在责怪吴承恩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虽说,刚才李棠自己也早就将这件事抛掷于脑后。 “啊?”吴承恩听到这里,一下子来了精神:“怎么,那水陆大会便是今日?” “要不然我怎么能够来到这院子里找你?”李棠又是撅了噘嘴,似乎觉得吴承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好意:“家里的执金吾从今天起便要各司其职,我才得了空闲。你若是想去那水陆大会凑热闹,咱们便要抓紧了。” 这番话倒是李棠的心里话。要是平时,这客房的院子里,起码也有七八个人盯梢;李棠虽说可以翻出窗户走出房间,但是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来找吴承恩,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一届水陆大会人手不足,才将执金吾全部调拨过去。 也是如此,李棠才难得能在自己家里自由行动。 青玄闻言俯身,用手按了一下地面——果然,偌大的李家院子里,除了李棠和自己师兄弟以及房中的玉兔外,竟然难得的空无一人。 “我去喊上玉兔姑娘!”吴承恩兴奋不已,转身便要走。一直听那水陆大会四个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没想到今日终于可以一探究竟。这般热闹,自然是要带那出来散心的玉兔一起体验了。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口,李棠便不大高兴了。 “水陆大会由我哥哥主持,可不是什么一般集市。”李棠一字一句说道:“我带你们俩,也只能是偷偷进去。青玄素来稳重,倒是还好。至于你,吴承恩……你可一定要千万低调。你想想,你要是带那个姑娘一并去,岂不扎眼?” “玉兔姑娘一向老老实实,何来扎眼?”吴承恩听到这里,倒是不解。 李棠想要开口,却又不大乐意,只能勉强说道:“怎么说呢,那姑娘也算有几分姿色,算是引人注目,又是这个年纪,难免不令人多想……” “这有什么扎眼的?”吴承恩依旧大惑不解:“而且,真要论起姿色,她也比不过你。你都不怕扎眼,她怕什么。” 这番无心的话,反而令李棠脸红了起来,嘴里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青玄,上前解了围:“李棠姑娘言之有理。咱们初来乍到,那水陆大会又不是女孩子爱看的热闹,玉兔姑娘身为二十八宿,确实多有不便。你去里屋打个招呼,她若是不感兴趣,咱便独自去算了。” 吴承恩听完后点头进屋,觉得还是青玄说的在理。 李棠借着这个功夫,假装不在意地悄声问道:“说起来一直都没有空问问,这玉兔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会跟着吴承恩一起来了?” 青玄不假思索答道:“她是皇上的妃子,惹了些麻烦,才跟着我们避祸。想来,认识不过月余而已,李棠姑娘不必在意。” “哦,哦。”李棠听到‘妃子’二字,露出一个笑容,随即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抚了抚自己的发鬓:“说来,她是何人,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青玄你真是……” 没多久,吴承恩已经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脸上沮丧:果然,那玉兔姑娘正如青玄所说,对这水陆大会并不感兴趣,婉言谢绝了吴承恩的邀请。这么一来,倒也轻松。 “那,咱们便抓紧。”李棠说道:“听老爷子说,水陆大会最好玩的,便是宾客入场寒暄。回头真开了大会,反而是乌泱泱一群人听着哥哥说话,倒是没了意思。” 随即,李棠将刀鞘朝着地面轻轻一点,不远处,几棵海棠树便摇曳起来,让开了一条道路。李棠便在前面引路,带着吴承恩和青玄朝着李家正宅的方向走去。 这片林口,乃是李家人要入地下大堂的专属路径。别看这条小路不过百步,实则在李家的风水大局之中已经走了将近百里。半柱香的功夫不到,李棠三人已经走到了一尊磊落石门面前。只见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天圆地方。 而这门口,必然早已有人守候。李棠探头一看,却是放下心来:门口早早便来把守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执金吾的大当家李靖,还有一旁朝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大器。时辰尚早,二人来此只是做好准备。 “名单之外的,一个人也不可漏过。”李靖正在严肃地对大器训话,似乎对大器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十分不放心。大器呢,却是探头探脑,示意老爷子背后来了人。 打死李靖也想不到,第一个来这会场的,竟然是李棠。 “小姐,你怎么来了?”李靖看到旁边的林子里突然闪出三人,只是揉着腰叫苦连天。 “师父。”李棠先是恭敬地对李靖施礼,随即又变成了平常样子,脸上挂着好看的笑:“老爷子,我带我的朋友进去,想要一起看看热闹。” “这这这,我李家水陆大会,岂是什么热闹!”李靖忍不住气得咳嗽,连连捋着自己的胡子。 “就让他俩进去嘛……我一个人进去也是无聊。”李棠拉着李靖的袖口,摇晃了好几下。 大器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心知肚明:得了,马上就要有两个名单之外的人要进会场了。 第六十九章 旁敲侧击(2) 果然,刚开始李靖颇有执金吾大当家的威势,言语之中寸步不让。只是两三个回合下来,老爷子的声调越来越软,刚刚那不可动摇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尤其是看着李棠水汪汪的眼睛……自打这孩子会说话起,李靖就没有办法拒绝李棠的任何一个要求。 李靖思来想去,心底知道自己终究拗不过李棠的三两句撒娇。也确实,水陆大会乃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盛典;别说吴承恩这种只能活不到百年的肉体凡胎了,就连很多寿与天齐的妖怪也未必有福分能够亲眼目睹这一盛事。 既然是小姐的贵客,人又已经到了李家,现在把吴承恩和青玄隔在会场之外,实在有些说不过。 唔……李靖抬头,看了看旁边一脸期待的吴承恩,以及那一直低着头的青玄。这二人,虽然身世还有些诡异,但是能够打飞那白象,倒也有些身手。留他们在李棠身边,说不定还可防个万一…… 当然了,李靖心底也知道自己这番胡思乱想只是在给对方找个台阶。万一,什么万一?有他老爷子一天在,李棠就不可能有什么万一。 所幸,历届水陆大会都要持续十天……虽说这一遭大会上有那天蓬、狮驼国三雄虎视眈眈,注定风云难测;但是这头一天,百妖等待的一般都是新任家主亮相,料定也不会有什么重大变故——心怀鬼胎的家伙们,都还在等待动手的时机。 所以,今天这开席,可以视为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与其自己和李棠在这里周旋,倒不如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就让李棠带着吴承恩混进去长长见识、开开眼界,了结了对方心愿方可作罢。 反正这才第一天,不会出什么大事…… “进去倒是可以。只不过,”李靖松了些口风,但是还是迟疑,点醒李棠道:“万万不要让袁天罡看到他们两个才是。小姐知道,咱们二当家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知道了!老爷子最好了!”李棠笑脸吟吟,似乎早就对这个结果胸有成竹,随即拉着吴承恩的袖口一路小跑,轻车熟路朝着后花园方向奔去,而青玄紧随其后。 李靖在三人身后看到这一幕,已经后悔不已,脸都快要拉到了地上,忍不住地摇头叹息,嘴里面一直说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大庭广众,男女授受不亲!这书生怎么连这点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大器在一旁探着脑袋,嘟囔道:“老爷子您倒是要公道,明明是咱家小姐拉着我恩公。您瞅仔细点,可别信口雌黄,传出去了诬我恩公清白……” 正嘟囔着,大器忽然一个哆嗦,本能瞥眼一看:那身边的李靖不仅瞪着自己,而且他手中捧着的宝塔更是熠熠生辉,连垂下来的白须都被一身斗气吹得浮在了胸前。 “吴承恩这个王八蛋!”大器缩了缩脖子,随即朝着地上吐了口吐沫,捏着拳头一脸同仇敌忾:“实在太没规矩,污了我家小姐清白!只要大当家一句话,属下这就去弄他个碎尸万段!” 大器且骂且退,眼睛也是滴流乱转,明显是想要找个机会脱身。 “行了。”李靖沉默片刻,吐了胸中憋着的一口长气,总算平静了些许:“说起来,嘱咐你的事情到底办得如何了,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打晃。这可是家主吩咐的一等一的大事。” “昨天晚上便洗了澡,老爷子您瞧不出来么?”大器听到这里,一脸委屈,急忙抬起两只手,原地转了一圈不算,自己也使劲嗅了嗅身上,果然不那么臭了;着实,虽说他依旧衣冠不整,但是对比平日里邋里邋遢的大器来说,眼前的大器已经算是容光焕发,就连头发也是梳了个整齐。更甚至是他腰间那块一直不曾离身、藏满了泥污和汗臭的腰布,也是洗得干净,显出了本来的些许沉金色调。 如果说昨日的大器还是一个如同烂泥一般的叫花子,那么今日的大器便足以称得上是……称得上是,一个打扮得比较整齐的乞丐。 李靖叹口气,觉得这样的大器也勉强算是过了关。 “其他事呢?”李靖问完了头等大事后,继续询问。 “排名二十八到十二的客人,我都已经照着安排跟二当家一起探过了虚实。”大器揉了揉自己肩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似乎一夜未眠:“别的不好说,反正他们个顶个都是带着兵器来的。到底是来凑热闹,还是来看热闹,还没有定数。” “多半,他们只是墙头草。”李靖点点头,这个结果早就猜到了大半:“毕竟执金吾损伤过半,不少人此次都有些许二心。此番水陆大会,李家必须先声夺人,杀鸡儆猴才能镇得住他们。” “所以……”大器搔了搔头,装作为难般开口问道:“对谁下手?是那名正言顺来报仇的天蓬,还是一直惦记着天下的狮驼国?” “怎么,听你口气,并不想选天蓬?”李靖沉吟片刻,似乎看破了大器的心思。 大器吐了吐舌头:“怎么说也是咱们欠人家的,人家现在过来闹,也不该赶尽杀绝对不对。而且,天蓬急功近利,为求精进而吞了他自己铸造的红钱,到底什么后果,大家心里有数。” 李靖没有说话,只是一脸沉思。在李靖心中,只要是涉及到李家安危,并没有什么人情值得考虑。他心中所挂念的,只有这当头一炮万万不能哑火。一旦水陆大会开局失利,百妖说不定便会一拥而上,分食了李家天下。所以,这个下手的人选,自然是容不得丝毫马虎。 想到这里,李靖开口问道:“狮子、白象,苏老三和天蓬,四人之中你对谁最有把握?” “都没把握。”大器松了松自己的腰布,大大咧咧说道:“我在咱家就是一个看山的下人,实在难堪大任……不过,一切且听大当家安排。咱是李家的人,哪怕家主真要我去干掉天蓬,也只能怪咱和他立场不同,怨不得别人。” 李靖点点头,对大器丢下了一句“事关重大,务必看好这里”,人便去了别处巡视。 而大器呢,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目送老爷子离开。对方背影刚刚消失,大器便火速找了一棵树,靠在上面打起了瞌睡。 急什么,时辰这么早,哪里会有人来呢。 李棠带着吴承恩和青玄入了门廊后,也并不急于第一时间去那“天圆地方”,而是找了个角落休息——吴承恩已经悄悄掏出了纸和笔,迫不及待想看一看,究竟是哪位英雄,第一个走进这个会场。 按道理来说,这才是上午,一般人确实不会如此早的进场等候。除非,来的人是有什么目的。 比如,牛魔王。 他今日吃了早饭,早早便从群英岭溜达了出来,一个人进了李家院子后在一大片海棠树之中七绕八绕,眼瞅着还有七八里地就要到达大器把守的石门。但是,牛魔王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几位,跟着我一路了,有什么事情不如当面说说。” 牛魔王站直了身子,却依旧不见任何人搭话。他耸耸肩,换了方向,朝着海棠花林子更僻静的位置走了一段距离。 “这里,总归说话方便了吧。”牛魔王回头说道。 霎时间,几个手握兵器的身影便从四面八方,围住了手无寸铁的牛魔王。为首的一人,握着一柄七舌钢叉,刀刃上湛着紫黑,看来是有剧毒。 牛魔王觉得对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谁。 “自打你落脚李家,便已经找了你好些日子。你块头挺大,却还挺能躲的。”那人握着钢叉开了口,嘴里面的舌头竟然也是分成七道,看着十分怕人,嗓音也是尖锐异常:“还认得我么?” 听得这个声音,牛魔王倒是想起来了:此人乃是一线天的那个毒蛇山大王,乃是巨蟒成精,化作七头毒蛇,人称“炼七”。一线天离火焰山并不算远,这炼七又爱惹是生非,所以牛魔王对他也是有所耳闻。只是,最近听说,素来独往的炼七好像是被什么人收服了……不过,他到底是随着主子而来,还是已经入了百妖邀请名单,牛魔王就不得而知了。 “大王。”牛魔王恭敬施礼,周围人却没有一个领情的。 炼七吐了吐嘴中的七段信子,上前一步,将钢叉蹭在了牛魔王的脖子边上:“老头子,有人让我给你带个话,让你这次水陆大会安份一些。万一见到什么,就当没看到,千万别多事。” “是是是,那是自然。”牛魔王苦着脸,频频小心点头,生怕脖子被炼七的毒钢叉蹭破了皮:“只是,不知道大王是给哪位传的话,我……” 话声未落,炼七已经一不做不二休,一把抓住了牛魔王犄角上的金环拽在手里,将牛魔王拽得哎哟一叫—— “你哪那么多事,瞎打听?”炼七嘴唇撑开,几道信子就在牛魔王眼前比划:“还想不想回老家过安稳日子了?” “我素来安稳,从来都不惹是生非,连街上有热闹都躲得远远的……”牛魔王疼得不行,显然那犄角并非什么结实的物件:“好了我不问了,不问了,大王松手吧……” 炼七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牛魔王却只是苦叫,实在无趣。很快,炼七便松开了手,示意手下人把路让开。 牛魔王急忙夹了尾巴,一心想要逃走。坏了坏了……虽说早就知道这届水陆大会要出事,自己才一直小心谨慎,不想参与到任何利益争夺之中……没想到山不转水转,自己还是被麻烦找上了门。 背后的人一阵哄笑,仿佛在嘲弄被时代抛下的牛魔王。只有那炼七,本打算硬碰硬交手一番,却没想到碰了个这么样的软钉子,心中有股火实在是发泄不得。 “大王,接下来怎么办?”有手下收了笑,上前问道:“他这么老实,咱还是按计行事吗?” 炼七皱了皱眉,随即点头:“老小子圆滑,我信不大过。咱们还是照计,绑了他那儿子做票。万一他老小子要是使诈,咱便可以……” “大王!”那问话的手下,忽然指了指旁边,惊讶道:“那老小子又回来了!” 炼七一抬头,果然——牛魔王依旧小心翼翼地讪笑着,悄悄跑了回来。 “怎得,迷路了?”炼七将钢叉横握在手里,下巴抬得高高的,高声问道:“给你机会了,还不快滚?” “大王,我是来烦请你帮我递个话……”牛魔王搔搔头,然后抬起一根小拇指,朝着自己犄角上的耳环轻轻一弹—— 连绵不绝的清脆声响,在方圆十丈内不断盘旋、重叠,霎时间便由虫鸣般大小演变成了排山倒海之势—— 炼七还未有反应,只觉得耳朵里听到了绝不该听到的动静。随即,他身子一晃,内丹率先被这声浪声震碎,整个人也即刻倒在了地上。 而周围那些手下,早已尸骨无存。 牛魔王甩了甩头,止住了耳环声响后,对着偌大的林子开口说道:“我只是要你告诉你背后的人:甭管是谁,咱都祸不及妻儿。这是规矩。” 不管炼七的背后是谁,这个口信,一定都会无比准确的传到。 牛魔王说完,耸了耸肩膀正要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地上炼七的尸首说道:“哦,我可不是怕你去绑红孩儿,就凭你们还动不了他。毕竟,那可是我儿子。” 老实人难当,迈着步子走向石门的牛魔王这么多年早就深有体会。但是,起码在李家的天下,虽然屡屡有人上门挑衅,却也没有这么下三滥的事儿发生过啊。本想着难得趁着水陆大会,自己可以离了家里的母老虎出来透口气,没想到,这边的境遇也是如此令人费神。 想到这里,牛魔王不禁频频摇头: “哎。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七十章 首座(1) 吴承恩虽然还在天圆地方里面耐心等待,却忍不住好奇,为什么这里除了他跟李棠和青玄外,并无他人。其实他去的实在是太早了。就连李棠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已经午时了,却依旧没有宾客踏足于此。 水陆大会虽说热闹,一般宾客却都是不急于出门的。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都是座次前十二位的宾客落了席,其他人才会前后动身。 要问为什么,这自然是百妖都在避免与那些个本事通天的大妖们产生任何摩擦的机会。要知道,能来水陆大会的宾客,都是有些本事,平日里我行我素惯了,嘴里面也没有把门的,往往祸从口出。偏偏去那天圆地方石门的林子路十分狭窄,谁先走谁后走都是要个说法。而且那林子里,可是没有执金吾把守的——也就是说,万一起了争执,那便要出人命。 面子固然重要,命也不能不要。倒不如让那些个雄霸天下的家伙们先去,自己再假装姗姗来迟,大家都方便。 所以,每每这个时候,一般宾客都是躲在房间里,等待着外面传达口信的暗号。 以往,来群英岭禀报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素来游手好闲的李大器——每个消息,要收上十几二十两白银,十天下来,总能赚个钵满盆溢,乐得大器能笑成一朵花。只是今年事关重大,大器脱身不得…… 一来二去,送口信的人,变成了大器身边的好兄弟:李晋。 “这差事,我信不过别人,只有你堪此大任。”大器昨夜便和李晋打了招呼,把这件事交代了出来,然后忍痛说道:“你我事成之后三七开。” 倒不说李晋和大器争论到底是谁七谁三了——现在,群英岭的一众宾客,都还在等消息。 但是,今天登天塔那些家伙,出门的时辰也太慢了些。确切的说,虽然登天塔里的大妖们已经走了大半,但是,最最霸道的狮驼国三雄,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 登天塔内,除了两个看门的下人外,今日已经没有了执金吾把守。 此时,那狮驼国三雄中的两个,刚刚用完了早膳。青毛狮现在正端坐在铜镜前,而身后的白象握着自己的白纸扇,帮着青毛狮将凌乱鬓毛仔细梳理整齐。至于那苏钵剌尼,一大早便已经不见了。青毛狮却也并不在意老三去留,只是特别叮嘱白象,要替自己梳一个“老三那样的发型”以壮声威。 二人不紧不慢,一边打理一边闲聊,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白象开口令人进来,却见得是日前对白象禀报消息的无面之人。 “主子。”无面之人进屋之后便恭敬跪下:“差不多到时辰了。” “急什么。”白象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显然知道属下不是个不懂规矩之人:“你来这里,总不会只是迎我兄弟出门吧。” “主子睿智。”那无面之人摊开手心一吹,不知道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眨眼间化作了一条巨蟒蛇皮:“负责把守林子南边的炼七,今早被牛魔王杀了。” “什么?”没等白象反应,那青毛狮已经奓了毛;刚才白象好不容易打理出的整洁,顷刻间功亏一篑。 白象无奈摇摇头,继续帮着青毛狮绑着头发,语气却是平淡:“他牛魔王素来躲着是非走,怎么今天有心去杀我的人了。” “不。”无面之人跪在地上,流畅答道:“牛魔王是在去石门的路上下的手。” 听到这里,白象再次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挠了挠青毛狮的脖子安抚后,便走到无面之人面前,捡起了那蛇皮细细看了看。 “他去招惹老牛了?”白象迟疑片刻,自言自语。地上的无面之人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定。 白象看着手中的巨蟒蛇皮,皱了皱眉:这个炼七,素来修炼顺畅,身上的本事也是日益长进;假以时日倒是自己身边的一个好手。不过没来由的,他怎么会突然去招惹那表面老实的牛魔王呢? 再者说……只是挑衅那好脾气的牛魔王还是小事,那老牛归隐之后,遇事从来都是躲躲闪闪,素来不曾与人计较。但是能逼得牛魔王出了手,估计这炼七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主子,怎得办。”那无面之人依旧跪在地上,不曾抬头。 白象思来想去,终究是张开嘴巴朝着手心里一吸;顷刻间,那几丈长的巨蟒蛇皮如同面条一般被白象一口吞入了肚子。过了片刻,白象打开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上次的裂缝已经被他修好——底儿朝天向下倒了倒——颗粒大小的炼七回复了人形,摔在了地上挣扎,大口大口喘息。 没扑腾几下,炼七便看到了白象那粗厚的双腿,这才急忙跪好,忍着内里的剧痛说道:“主子,属下无能,没有办好事情,甘愿受罚……” “我要你们在林子里驻扎等着信号,没来由你怎么入了李家?这倒罢了,你甚至自不量力,去挑衅那牛魔王?你有几条命啊。”白象听到炼七的一番告罪,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炼七听到这里,倒是大惊失色,捂着自己剧痛的胸口辩解道:“明明是主子昨夜亲自来找我耳提面命,密令我今天依计行事,警告一下那老牛不要插手……我一干手下,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啊!” 听到这里,白象与青毛狮对视了一眼:昨夜,两人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何来的什么“耳提面命”?况且,退一万步讲……白象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屈尊主动前往去见一个手下? 而这炼七,倒也不像是说谎……白象心中明白:如果炼七所说属实,那便是有人骗了炼七,打着狮驼国的名号去招惹牛魔王,想要借刀杀人!无论背后指使炼七的这个人是谁,看来,他都是想要帮李家一把啊…… 眼见沉思的白象没有回应,这炼七有些疼痛难忍,轻轻揉了揉心口,一口污血便止不住吐了出来。炼七深知事情不妙,只是磕头:“主子,救我……” “内丹已碎,你活不了多久。”白象坦言之间移开了身子,躲着地上飞溅的污血:“我这只是借尸还魂。好了,我们兄弟要去赴席,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主子!”炼七喘着粗气,眼见得白象真的就要离去,忍不住嗓门也大了起来:“主子手眼通天,怎可见死不救……咳咳……莫不是,主子是用我试探牛魔王,现在发现牛魔王确有本事,主子便要丢车保帅,牺牲了属下的性命来给那牛魔王一个交代吗!” 不得不说,炼七此刻脑子转的飞快,有些回光返照的意思。听那白象意思,是并不打算认账,要与自己划清界限。这番话实在是无路可走的境遇下逼出的激将法:炼七不信,那白象真的会见死不救——尤其是这房间里还有别的狮驼国手下在! 一番话说出来,白象却转了身,依旧自顾自替青毛狮准备穿戴,不置可否。但是,炼七旁边一并跪着的无面之人却有了些许反应。 收拾妥当之后,白象便上前打开了门。那青毛狮头戴金冠,大踏步走了出去。而白象紧随其后。出了门,传来二人念叨,犹豫着要不要给老三捎带上午饭…… 无面之人已经站起身来,摊开了手掌,将一枚草芥扔在了地上。枯草落地,碎成了粉末,内里包裹的却是炼七的兵器七舌钢叉。炼七捂着胸口,迟疑抬头。 “拿兵器,我送你上路。”无面之人语气平静:“你苦练几百年,想必也想死得轰轰烈烈才会瞑目吧。同为手足,我成全你。” 炼七看了看地上钢叉,却没有去捡,只是声嘶力竭对那无面之人说道:“无面,今日他对我于此,这便是你来日的下场!别人不知道,我却知晓你一身本事深不可测,难道你就甘心沦为那白象手中的棋子,有朝一日落得我现在的下场吗!?” 无面之人没有言语,只是拉开了架势。 炼七早就知道,眼前的敌人从来没有半分情感,刚才的咆哮只是缓兵之计——只见那炼七的下半身不知何时已经化作巨蟒,尾巴尖一甩便已经缠住了七舌钢叉,随即便朝着无面的脑袋扎了下去。 这炼七,果然阴险。 刚才的一番苦情劝慰,实则都是他在给自己这一击打下掩护,为的就是先声夺人,以求一招制敌——是的,炼七自己已经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所以…… “杀了你,垫背!”炼七凶相毕露,丝毫不见刚才所谓的手足之情。 钢叉已经袭到眼前,之间无面之人抬起手掌,便空手握住了钢叉最尖锐的部分,将兵器阻在半途。没想到,本来坚硬无比的钢叉忽然一软,七口钢舌化作了绕指柔的七色蛇头,从无面之人的手指间缝窜了过去,朝着那无面之人的上半身不管不顾的疯咬。 那无面之人哪里料到这一招,转眼便被几根细长的蛇头咬得体无完肤,浑身都是流着黑血的齿孔,发出了阵阵惨叫。 得手了……炼七强打精神,支撑住了自己快要耷拉下来的眼皮——七种炼毒不仅种种无解,而且混合在一起的话,足有四十九种不同毒素直攻血脉和内丹——看来,这无面之人要死在自己前头了。 只听得那无面之人的惨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声音简直大到如同惊雷。炼七开始有些迟疑:为什么,为什么眼前的无面之人只是不断挣扎,却还不倒下?到底是为什么? 没等炼七想出个所以然,只听得那无面之人的叫声依旧不绝于耳,而且层层递进——继而是一声断吼——炼七心中一震,七窍便又开始流血,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血红。炼七急忙擦擦眼睛,面前,无面之人完好无损地蹲在那里,漠然打量着炼七。 炼七四顾一番,却觉得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未发生。 “牛魔王是这么一招杀了你的吧。”无面之人开口问道:“照葫芦画瓢,学了个大概。” 炼七尾巴缠着的钢叉已经当啷一声落地,再也没了力气。他微弱地点点头,双眼微抬:“不愧是咱狮驼国的无面,向来技压群雄。‘无冕之王’四个字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无面之人已经毫无情绪波动地起身,去旁边拿了抹布,开始打扫战场。 “你有这般本事,为何……”炼七长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问道:“为何还要,屈尊沦落为他们的爪牙……” “很简单。”无面抬起手,地上的炼七同钢叉一并飞到了无面的手中,化作了两根草芥:“三雄远远比我要厉害。弱肉强食,本是道理而已。” 只是,房间里的炼七,已经听不到这个推心置腹的答案了。 而眼下,天蓬已经带着两个身着红衣的随从,走在了通往天圆地方的海棠林子之中。到了路途正中,天蓬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周围的海棠花海。 “事情办妥了?”天蓬开口问道。 另一个红色身影即刻落下,手中把玩着那标志性的龙图翠玉扳指,正是之前同魔郎交涉的麓国师! 见得麓国师现身,天蓬身后的两个红衣身影也是摘下了一直遮面的斗篷,果不其然,正是琥国师和烊国师。 “主子。”麓国师起了身,似是不大甘愿地回答道:“已经办妥。十二枚虎符皆已经分发下令。神机营距离李家林子,只有不到五十里。” “不急……”天蓬垂下头,躲在珍珠垂帘后面轻声咳嗽了几下:“入夜后,才将大连珠炮朝李家推进。记住,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 “李家执金吾并没有在林子里放眼线。”麓国师回答道:“估计是人手不足,皆是在李家内部设防。但是,林子里的其他人……” “无外乎狮驼国的人。”看着麓国师略微为难的表情,天蓬早已猜到了答案:“杀。” “领命。”麓国师单膝跪下,得了吩咐。 交代完毕,天蓬则是咳嗽几声,继续带着琥国师与烊国师朝着天圆地方前进。麓国师跪在身后,终是起了身,朝着天蓬喊道:“天蓬!” “跪下。”天蓬头也不回,低声说道。一时间天地之中凝了妖气,生生将麓国师死死拍在了地上。琥国师和烊国师见自己兄弟如此狼狈,除了忍不住偷瞄几眼外,却也不敢做其他反应。 地上的麓国师想要起身,奈何却抵不过身上重如泰山的妖气,便在地上说道:“我既然将神机营不远千里替你带出来行事,你便别忘记了约定!否则,神机营的暗号,只有我通禀知晓!你若是耍诈……” 第七十一章 首座(2) “水陆大会一过,便还你大明天子。”天蓬面无表情,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后淡淡说道:“放心吧,世间没人可以伤到这副肉身。” 说着,天蓬回过头,将面前的珍珠垂帘缓缓掀起——那面孔,确确实实正是当今皇上。只是他的左目,似乎耐不住什么东西的冲撞,已经没有了人形,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股野兽之状。 看到这一幕,麓国师似乎忍无可忍,挣扎着想要朝着天蓬伸出自己佩戴扳指的拇指。琥国师不动声色,偷偷拉了一把烊国师后,一同高声喊道:“起驾!” 天蓬松开了珍珠垂帘重新遮掩面容,不再流连于此,朝着那石门走去。 半柱香之后,麓国师才猛然一松,发觉背上压制自己的妖气终于散掉了。麓国师站起身,咬牙切齿刚准备动身追过去之际,却听得身后已经有了其他脚步声。临末了,麓国师终于叹气,身影从海棠林子里消失不见。 陆陆续续的,天圆地方之中总算多了不少人。而躲在暗处的吴承恩,早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已,提笔在纸上记录着一众宾客的言行举止。相比来说,李棠和青玄则安静多了,只是无聊地看着百妖落座,然后听他们不断吵吵嚷嚷。 直到门口忽然间又进来了一个熟悉的低调身影,这才引得了青玄和李棠的注意:哎?这不是鬼市向来精打细算的掌柜——铜雀吗?只见铜雀入了这天圆地方,也是有些左顾右盼,想要瞧个新鲜,一点也没了平日里见多识广的从容。 “掌柜的。”李棠朝着铜雀喊了一声,铜雀这才回头,发现了暗处的吴承恩他们三人。铜雀一下子放宽了心,急忙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亟不可待地掏拿出了袖中的请帖。 李棠见得铜雀举动,忍不住撇撇嘴——她心中倒不是对铜雀有所小瞧,只是觉得靠他铜雀的本事,出席这水陆大会难免有些自不量力。本想着叫吴承恩开开眼界,可别因为铜雀的到来,而让吴承恩小瞧了李家盛事。 而铜雀,此刻也是浑身不自在——来天圆地方的路上,铜雀不晓得规矩,只能跟着人流前进。但是这一路上,少说也险些遭遇了三四次杀身之祸——甚至只要和别人眼神无意对上,那些无礼的妖怪便会上下打量一番脸生的铜雀,继而开口喝问:“小子,你瞅啥?” 幸好,铜雀身边还带着金角、银角,而且她们的干娘玉面仙狐也算是有几分面子,这才一一化解了这些争强好胜之徒引发的争端。 “我来这里,正好有东西要送给你。”铜雀开口对吴承恩说道;只是吴承恩兴趣正浓,哪里顾得上铜雀? 只见吴承恩头也不回,依旧落笔如飞,生怕错过这水陆大会的任何一个细节。 铜雀见吴承恩连理都不理自己,难免有些不悦;青玄急忙上来打了圆场,赔礼道歉。铜雀这才找回了一些台阶,继续说道:“不然,青玄你随我来把东西取走吧。说真的,带着这些东西入了李家,真是吓得我几天几夜合不上眼……” 一边说着,铜雀一边引着青玄去了门口位置,寻找着金角和银角的身影。 李棠实在有些无聊,终于席地而坐,随手翻看吴承恩潦草的笔录,但这会儿吴承恩大概只是草草记录一些他自己才能看明白的关键点,旁人实在难以看懂。李棠见他如此沉迷观察众妖,也不好打扰他,只得从金鱼玉坠的口中取出了那玲珑球拍打解闷。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李棠的心情才见好,脸上的笑容也才重新浮现。 “待会儿,你可千万别惹事。”李棠重新收好了自己的宝贝,朝着依旧闷头书写的吴承恩说道。 “嗯嗯,自然。”吴承恩敷衍几声,借势伸了个懒腰。 “也千万别作什么出格的举动,行事低调才不会被人发觉。”李棠见吴承恩这般敷衍,气头又是上来了:“你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吴承恩显然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多少没有放在心上。 李棠不悦,觉得吴承恩怎么不听好人言:“说真的呢,家里的执金吾有些人只听我哥哥差遣,你又和二当家有梁子。万一被袁天罡看到你悄摸出席这水陆大会拿住了话柄,便是我求情也无济于事!你可千万别……” 话声未落,李棠的表情明显紧张了三分:说曹操曹操到,只见不远处,那袁天罡正领着一众执金吾朝着这边走来! 怎么办?要告诉吴承恩吗?李棠握住刀柄,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以吴承恩这个愣头青的脾气,眼下见到袁天罡,自然会是不管不顾为青玄出头。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是让二人避而不见—— 想到这里,李棠猛然抓住吴承恩的肩膀,将他朝着宾客们的方向一推:“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有些事情,去去就来!” 吴承恩被推了一个踉跄,刚要回头抱怨,却已经不见了李棠的身影。而他的耳边,则传来了李棠最后的叮嘱:“记住!不要惹人注意!” 李棠已经朝着袁天罡等人迎了过去,将他们拦在了半路。袁天罡抬头,看到来人竟是李棠,急忙俯身施礼:“小姐。” “带这么多人,去干什么?”李棠明知故问,其实她早就猜到了袁天罡兴师动众的目的就是要去找吴承恩的麻烦。但眼下,李棠不得不出面,拦住众人去路。 听到这个问题,袁天罡明显有些疑惑。 只是因为,李棠这番合情合理的猜测,恰恰错了。若真是要找那吴承恩,袁天罡才万万不必兴师动众。他出现的原因,自然是…… 突然一阵嗡鸣声响贯彻整个天圆地方,听得令人心生颤抖。 “小姐,时辰到了。”袁天罡抬头,脸上表情有些急切,继而不顾礼仪,径自带着身后的执金吾们绕过了李棠。 而另一个方向,李靖也是身着制服,领着一众执金吾,拥簇着一个华贵而又略带几分妖娆的身影,朝着主位走去。 天圆地方之中,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将这个地下宫殿照得恍如白昼。 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宾客们,纷纷你请我请,各自落座。只是,众人依旧在窃窃私语,脸上也挂着不知道什么原因的窃笑——归根结底,有些东西,就要在今天大白于天下了。 惊天变之后,这个话题,就一直没有断过。 百妖之中,也是一人一个说法,却一直没有定数。 那就是:齐天,到底还在不在李家。 众人放眼一望,圆席之内,独独空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那个曾经没有几个人胆敢直视的座位,现在落满了光阴留下的灰尘,安静而又空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众人猜测的答案…… 只是,比起眼下宾客的焦急,吴承恩才是最紧张的一个人。 刚才吴承恩心不在焉,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李棠的嘱咐,也只记得自己偷偷来这水陆大会千万别惹麻烦才是。刚才灯火亮起,吴承恩还未得丝毫反应,周边的人却接二连三坐了下去,唯独剩下自己一个孤独站立的身影,格外显眼。 吴承恩这才慌了,急忙四下寻找着青玄,却遍寻不见。奇怪,人去哪儿了……李棠呢? 吴承恩抬眼一望,脸上有了几分不满:那李棠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拥簇着坐在了人海对面。只见她低声吩咐了几句,旁边的执金吾纷纷退隐于黑暗之中。 吴承恩不再多想,趁着众宾客还在谈笑,急忙混在宾客之中朝着李棠的方向绕了个圈奔去。等到吴承恩好不容易跑到了李棠身边,而这一路小跑已经顶了不知道多少个人的肩膀,引了多少人怒目。眼瞅着注意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吴承恩已经不敢同那坐在旁边的李棠打招呼,生怕她的脾气上来又是一番责骂…… 此刻,吴承恩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李棠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惹、人、注、意。 行事,万万要低调! 吴承恩扶着手边唯一的空位,想也不想,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本来私言窃语的天圆地方,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吴承恩低着头,不禁感叹自己的好运气:总算是赶上了,赶上了!看来这水陆大会即将正式开始。要是刚才再犹豫片刻,恐怕此刻自己就只能站着被所有人当猴看了。 想到这里,吴承恩这才理直气壮,抬头朝着座位高自己一截的李棠望去,想要先声夺人开口替自己的狼狈辩解几句—— 哎? 面前的李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虽然说眉宇之中有那么七分神似,但是细看之下,却又不像是李棠平日的神色。而且,她是什么时候脱了那绣花的红衣,换上了这金紫色的大袍于身呢? 还在犹豫间,吴承恩忽听得背后传来了脚步——紧接着,李棠和青玄已经一脸急切奔到了吴承恩的身后,想要拉吴承恩走——但是,此时此刻,天圆地方的所有目光,差不多都集中在了吴承恩身上,想要不被人注意着偷偷离去,绝对是痴人说梦。 李棠犹豫再三,还是放了手,只能尽量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不动声色轻声说道:“吴承恩,你闯大祸了!” 此刻的吴承恩,依旧稀里糊涂:奇怪了,怎么竟然有两个李棠?站在自己身后杀气腾腾的李棠,这个感觉再熟悉不过。那么,另外一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又是谁? 天圆地方之中,明明有世间所有豪杰于此,却安静得如同无人之境。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喘气。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宾客,只是一个接一个,不断低下头,不敢再有任何目光撒出去。 除了几位主客,再也没有人胆敢有丝毫动作。 天蓬只是微微抬了抬眼,顺便看了看吴承恩背后的青玄,便不再理会。 “那个,那个位子……”青毛狮忍不住,低声对白象说道。 “大哥。”坐在另一侧的白象,轻声对自己身边的青毛狮叮嘱:“不要抖。” 青毛狮点点头,但是身子还是不住微微打颤。 即便再镇定,即便再有心理准备,看到那张本以为应该空空如也的座位上此刻坐了人,白象的手心里也是涌了冷汗。 另一旁的苏钵剌尼斜坐在位子上,看到不远处随意落座的吴承恩,也是有些发蒙。 此时此刻,另一边的小白龙也是惊疑,忍不住朝着苏钵剌尼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怎么回事?你的这位朋友,难不成其实是…… 而主座之上的李海,依旧是慵懒的表情,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背后顿足捶胸的李靖、以及那一众已经咬牙切齿亮出兵器的执金吾们都不用过来。 吴承恩此刻真的是坐立不安,口干舌燥,想要同背后的李棠解释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他思来想去,开口道:“我……” 这一个字出口,吴承恩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无数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己身上,逼得他再难出口。吴承恩不用看也知道,大家现在都是把他当猴看了…… 李靖已经忍不住摇头,摇得脖子都要断了:大意了大意了……本以为第一天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果然啊,李家多得上苍厚爱,真是没有出什么幺蛾子——这他娘的是捅了一个天大的窟窿眼啊! 天圆地方,连带着世界,被这一个字扫过。 无数人心中,被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勾起了永远不可能抹去的回忆—— 吾乃,齐天大圣。 第七十二章 寻衅(1) 天圆地方的后场,已经布满了所有执金吾。 大器悄悄从人缝中探出脑袋张望几眼,然后兴冲冲跑了回来,对着那目瞪口呆的李晋开心说道:“之前没看出来,我恩公还真是能找乐啊。本来今天只是宣告新任家主,这么无聊的档口,恩公朝猴子的位子一坐,哎哟呵,过瘾。” 李晋想要开口说什么,却碍于身边执金吾众多,终是把话咽了下去:吴承恩啊吴承恩,你莫不是个傻子吧?即便你没来过这水陆大会,世间的宾客坐席规矩也该有所了解才是……要是青玄愿意坐下也就算了,你吴承恩算是什么身份?充其量就是小姐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你难道心里就没点数吗?为何偏偏就非要把脖子往刀口上送呢? 可以说,在场的人里面,有一百个李家的人已经握紧了兵器,打算取了吴承恩的性命;而另外一百个李家请来的客人,都打算看看吴承恩是怎么死的。 李海只是慵懒地瞥了一眼身旁冒失的吴承恩,以及他身后的李棠和青玄,并没有什么反应。 “家主。”李海身后,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响起了李靖压低的声音:“留么。” 本来这个座位就是空的,坐了便坐了,李海并不介意——或者说,李海似乎不介意于天地间的任何事。但是,此情此景,李海还是笑着微微摇头:“他坐这里,不碍事,却碍眼。” 一边说着,李海一边微微蹙起了眉,只是看着吴承恩身后的李棠。是的,天地间,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坐,毕竟只是一张石椅罢了——但是,你却偏偏在李棠身边——这不及爬虫的家伙,也配如此大幸? 只是,现在除掉吴承恩的话,自然是李靖动手。而让执金吾大当家出手,也未免太抬举这小子了。 “李棠。”李海收回了目光,撒向虚空,嘴中淡淡说道:“来我身后。一会儿,要介绍家主,你不能坏了规矩。” 李棠此时正想着如何让吴承恩脱身,听得李海吩咐,虽然不愿,却还是即刻离了吴承恩几步。 李靖明白了家主意思,随即重新退了下去。周围的执金吾,连同那已经气得暴跳如雷的袁天罡,便也只能作罢。 李家人没有反应,下面的宾客们,却都坐不住了:怎得,李家人允这小子落座了?难不成,他真的就是…… 没人敢说出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说到底,这人到底是不是齐天,百妖之中大多数人都心里没底。毕竟吧,那齐天一直在李家深入简出,在外面见过齐天的人基本都是死成了灰飞烟灭;而在这百妖大会上,虽然齐天之前一直都在,却极少有百妖敢与之当面对视。 万万不要去看齐天的双眼——这是百妖间流传的另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与之平视,便也会被那暴躁的猴子其视作挑衅,容不得你半句分辩,他手中的棒子便会化作回敬的目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这吴承恩到底是不是李家的“齐天”,现在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这位脸生的朋友,你是不是坐错了位子。”人群之中,只听得一声不愠不火的询问。众人移了目光,才看到发问的却是那稳坐的白象。 一时间众人都是立起了耳朵,等着那吴承恩回话。只是,吴承恩听完之后刚有起身的动作想要让位,却被身后的青玄轻轻按住,示意吴承恩千万不要乱动。 骑虎难下,吴承恩若是此刻起了身,李家碍于颜面,也必定要将吴承恩斩成肉泥。之所以现在李家的人没动手,恰恰是因为吴承恩踩在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点:百妖以为吴承恩是李家的齐天;而李家想要占得先机,又不能主动否认这一点。 “不是他的位子,难不成是阁下的位子?”青玄替吴承恩开了口,一句话之中虽然不置可否,却又锋芒毕露。 一时间,所有人哗然,更加拿不定主意。 沉下心来细说,要数水陆大会上眼下最紧张的人,反倒正是那一脸从容不迫、手中轻摇着白纸扇的白象了。说他看到吴承恩坐在了曾经齐天的宝座上一点都不慌,那自然是扯谎;只是在这天圆地方里,现在少说也有三十余双眼睛正在盯紧了自己,眼神之中除了不可规避的胆怯外,都是在询问着白象这根主心骨,到底该怎么办。 反李家与不反李家,现在还都有退路……如果他真的是齐天,倒不如趁着事情未起,大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比较妥当。 白象施计,纵然是考量得再周全,心中却一直都默认为“齐天”一定、一定不在李家。这并非是赌博或者同上天博运气,而是通过了种种细节,才得出了这个定论。可是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实在令人防不胜防。所幸,白象自己前日刚同坐在那里黑白打扮的二人交手,真论起本事的话,要说这二人是齐天,那未免令人笑掉大牙。 不过,当吴承恩一屁股坐在那个无人胆敢提及的位置上那一刻起,白象对百妖这数年的苦心经营和拉拢所积累下来的成果,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无论吴承恩是与不是齐天,都可以从其他人的眼神中看出,百妖们在水陆大会之前被狮驼国所鼓动的张狂和不羁,已经重新变回了对李家的恐惧,以及恨不得即刻再次跪地臣服。 而且,抛开这些墙头草不算……白象略微朝着自己身边瞥了一眼,便忍不住想摇头:狮驼国一大战力青毛狮,此刻已经战意全无,就跟一只见了狗的猫一样,四下无神的双眼就连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自己这个大哥,哎,本来什么都好,加上性子耿直,不怕天、不怕地、不怕伤、不怕死——但是独独就是怕那猴子,而且是怕得要死。别说与那猴子交手了,就算是听到他的名字,大哥都会立时老虎变猫。 李家这一招实在阴险。借着无人胆敢冒犯的“齐天”之名,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未开战,狮驼国便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主要战力,实在算得上是高招。想到这里,白象不禁强打精神,只得满怀期待地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老三。 但是,此刻苏钵剌尼只是平日的一脸慵懒,习惯性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解闷,显然没有提起什么性子。 这条计策,真是下三滥中的下三滥。白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家会来这么一手……眼下要紧的,是如何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察觉到李家的这条烂得出奇的诡计,以便迅速重聚人心呢?自己与之动手,可能是最快速的办法……但是,万一这是李家设计,自己要是失了先手,恐怕这届水陆大会就会一直被李家所把控了。 思来想去,白象知道,哪怕只有万一的几率,自己也是输不起。 想到这里,白象脑袋微微一偏,朝着天圆地方的另一方向悄悄使了个眼色。对面一个藏在人群中的身影随即点头。 “诸位贵客皆已落座,咱李家的水陆大会便……”站在一旁的袁天罡得到了李靖示意,清清嗓子开了口。 “慢!”一个沙哑的嗓音如同旱雷一般在人群中炸起:“家主,有些话咱倒要问清楚。” 人群中说话的,却是一个身后背着一口标志性棺材的僧人——妖僧大铭。众人虽然即刻议论纷纷,却都晓得此人有些真本事,辈分也不低,所以一开口便引了所有人注意。 苏钵剌尼倒还好,听得本来死在自己手上的妖僧大铭忽然张嘴,只是抬眼看了看,便不再理会。挤在人群中的铜雀却不禁皱眉:自己来的路上,明明和金角银角一起见到了这老熟客妖僧大铭的尸首,怎么眼下他又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了水陆大会之上? 李海只是依旧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脸慵懒地笑意不乏妖艳之感;袁天罡皱皱眉头,小声对李海诉说了此人来历。 李海点点头:“这位前辈,但说无妨。” “你身边坐着的人,怎得如此面生?坐在这个座位的该是谁,家主不会心里没数吧。”妖僧大铭说着,将自己身后的棺材放在了身前,并且轻轻磋开了棺材板的一角。看到这般准备,周围的人无不退让了几尺远近,生怕殃及池鱼。 二话不说,袁天罡已经带着身边两个近身落在了妖僧大铭身前,用裹着真气的手掌一把按住了那棺材的缺口,同时近距离瞪视着这无法无天的妖僧大铭:“第一天,你便找死是吧?” “我是为在场的各位讨个说法而已。”谁想到,这妖僧大铭依旧不卑不亢,言语声响又大了几分:“李家诸位执金吾可能不晓;在外,我们这些人为了能够有幸来李家瞻仰家主神威,每一届水陆大会都会为了一张请帖拼个你死我活。可以说,来这里坐上十天,便是要豁出自己脖子上的脑袋为代价!眼下,却有一个来历不清的毛头小子,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主客位上!试问,这位朋友,你何德何能!?但凡要些脸面,便自己滚了,免得在这天下丢人!” 一番言语,字字如刀,矛头全部指向了那坐立不安的吴承恩身上。而周围众宾客只是点头附和,仿佛这番言语即是恭维了李家,又是颇得人心,弄得袁天罡一时不好发作。 而会场之中的其他人,则是咂摸出了这妖僧大铭真正的意味:他是借着抨击鸠占鹊巢这件事暗指坐在齐天位子上的并非齐天本人。 在妖僧大铭身边的几位宾客,本已经退开了几尺距离,此刻却都是浑身冷汗地故作从容——他们已经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准备随时跳开躲命。如果对方是猴子的话,那棍子便会在一声冷笑结束之前落下。偏偏是这大铭挑衅猴子,自己坐在旁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妖僧大铭说得慷慨激昂,其实也是暗暗咽了口吐沫,准备好了自己当场毙命的觉悟。只是,这会场里鸦雀无声,对面的吴承恩也没有任何动作…… 本来寂静的天圆地方里,窃窃私语声逐渐越来越大。 白象摇着手里的扇子,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出手,便说明你吴承恩不是猴子的脾气。而出手,则更是让人看清楚,你没有猴子的本事。虽然说是搭上自己的亲信一条命来赌这么一回,但是利用一个已经死去的中立身份便轻易摆弄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得不说,白象这随机应变的一步实在漂亮。 妖僧大铭见对方久久没有行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此人真身,其实乃是白象的近身——那无面人。冒充妖僧大铭,乃是得知了苏钵刺尼出手杀人后定下的计划,为的就是让李家不起疑心。没想到今日,倒也有了些别的作用。 “不是齐天……他不是齐天!” 这个议论声响,逐渐在宾客中蔓延。而每一个说出口这句话的人,音调也是越来越从容。 场面似乎有些失控了。李靖心急如焚,盘算着要不要现在就将执金吾调入场内维持局势。但是李海却依旧不大在意,转过头,笑着对吴承恩说道:“我乃新任李家家主,说起来,到不曾认得朋友。尊姓大名,还望通禀。” 一番话,听得吴承恩登时羞愧万分,仿佛是偷偷去人家婚宴蹭酒席被抓了现行。吴承恩自然是知道李棠有一个哥哥当了李家的家主,万没想到却是眼前这个和李棠有七分貌合神似的妖娆美人。要是他不开口,说李海是李棠的姐姐,恐怕也没人看得出破绽。 吴承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朝后望去,求助于青玄。青玄纹丝不动,轻声说道:“该怎么说,怎么说。” 说着,青玄用眼神瞟了一眼吴承恩的心口,意予暗示。 吴承恩点点头,心领神会:青玄自然是要自己彰显一下身份,才能压的住场面。但是,吴承恩何曾经历过此般境遇,到底没有什么底气,开口便胡乱说道:“我叫吴承恩,李棠的朋友……写书的,呃,还有,我写了《惊……” 一番话没说完,周围的嘲弄声已经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第七十三章 寻衅(2) “谁认识你啊!”有人高声起哄,继而是一片笑声。尤其是那青毛狮,乐得直拍自己大腿,刚才奓着的一头锦毛也松了下来,嘴里一直重复着:“不是猴子,不是猴子!哈哈哈,老二老三,他不是!” 吴承恩羞红了脸,心底说到底是被人看穿了……自己一本书都没出版过,还好意思叫自己写书的,确实被人笑话。 “啰里啰嗦,没完没了!水陆大会,便是靠本事介绍自己!”人群中爆发了一个叫阵的嗓门,遮住了其他人的嘲笑声。继而,有身影从客位上带着明晃晃的兵器腾起。 一并落在场中的有两个孪生身影,皆是青面獠牙一头散发,身上披着的虎皮透着一股子血腥味儿,人称风里雷、雨中雳,用的兵器都是一臂来长的倒齿钩爪。二人皆是有些本事,这已经是第二次出席这水陆大会。虽说刚才因为忌惮齐天之名,二人一直躲在人群之中瑟瑟发抖;但是真相被戳穿后,他们俩反而埋怨起这妖僧大铭独自出尽了风头,弄得自己兄弟俩落了下风。 水陆大会是什么场合?那便是争面子、斗手段的舞台!二人略一合计,便不管不顾跳入了这天圆地方的“地方”正中。此处,乃是万年沙场,专门就是留给宾客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决问题的场所。 吴承恩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想走。但是这一幕,反倒是被那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看在眼里,见得对方要溜,登时信心大增,气焰更是张狂。 “小子,你身子下面有东西便别跑!”这风里雷算是得了便宜,气势汹汹地用兵器指着吴承恩骂道:“你个龟儿子扰了水陆大会还想走,哪里那么容易!?我兄弟实在看不下去,这便要替诸位宾客讨个说法!” 嘴里说着,那风里雷便抬起握着的钩爪朝着吴承恩一拉——隔着十几丈远近的吴承恩忽然间脖领便被人抓住,一下子被拉入了沙场之中。其身手之快,就连青玄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旁边高高在上的白象看到这一幕,心下满意:既然你们李家只是用一个毛头小子走旁门左道,想以此来先声夺人,那么眼下的苦果,便要咬牙吞下了吧。只要这小子被这两兄弟除掉,那“李家已经垮了”的信息,便会植入每一个人的脑海之中。剩下的执金吾,单纯对付狮驼国还算勉强,但是一旦墙倒众人推,便不足为惧了。 而苏钵剌尼,此刻也是替吴承恩担忧三分:这风里雨里两兄弟,素来出手辛辣不留后路,而且他们的本事着实有些蹊跷。光是那风里什么的家伙,就和自己交手过三次了。三次之中,虽说每一次都是苏钵剌尼轻易取胜,但是这风里什么的家伙没隔几年便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不死之身。后来呢,是苏钵剌尼觉得对方身手太差,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便躲着这个打不死的家伙走了。 是以,江湖上都说,这风里雷和雨中雳两兄弟能跟狮驼国的苏老三平分秋色,真动起手来也是五五开。 眼下吴承恩碰到这等歪魔邪道,若是处理不好,恐怕要吃大亏。 还好,吴承恩自然是有些历练,被人突然这么无形一抓虽说狼狈,但是落地之时已经本能地将龙须笔握在了手中,做好了迎战之态。周围一众宾客表面上看热闹,实则都是盯紧了吴承恩的双手——这倒新鲜,手中握着的半截柴火枝算什么兵器? 不过,只要不是那根棍子,那么所有人都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两位,一定要交手?”吴承恩并无丝毫胆怯,却还是想避而不战——他怕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身后那一直瞪着自己的李棠。好不容易混进了这水陆大会,却给李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一想到自己脱身之后李棠发脾气的样子,吴承恩便是一个哆嗦。 倒是李海,看到吴承恩入场之后,笑着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发梢,紧接着轻轻说道: “合。” 一旁的李棠听到自己哥哥说出这个字,登时满脸惊讶,正要开口;那袁天罡领命后却即刻双掌合拍。霎时间,层层天地间的真气,便将场中吴承恩他们三人包裹于其内。 青玄见状,不管不顾刚要冲进去,手指轻触便被真气剧烈灼伤,根本入不得。袁天罡也不闻不问,只是立时带着近身退了下去。 “要打,也该是单打独斗!”青玄终于忍耐不住,朝着李海的背影开了口:“此刻地方之中封了三人,算什么讲究?” “这位大师,好像对我李家规矩颇为熟稔。只是……”李海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然后温柔地向身边藏不住焦急的李棠望了一眼,然后坐姿稍微倾斜,靠在了自己紫金的袍子之中:“天地间,李家便是规矩。” 言谈之间,沙场之中的风里雷已经叫骂一声,抡着钩爪朝着吴承恩脸上便是一拍。吴承恩没料想对方竟然不打招呼便杀过来,来不及甩出宣纸,便狠下心用笔杆上下抵当。来去几个回合,那风里雷见自己占了上风,套着钩爪的右手即刻由上至下便是一劈——吴承恩面对这般大开大合,自然是横起笔接住了这一招;但是,那风里雷左手却比了个手势做咒,很快右手套着的钩爪便有了灵性,倒齿仿佛触手一般横七竖八,硬是咬住了吴承恩的龙须笔。紧接着,那些倒齿张牙舞爪,朝着吴承恩的胳膊缠了上去。 李棠看到这一幕,只是咬了嘴唇,偷偷看到李海没有留意,便退后了几步,轻声唤了“大器”。眨眼间,大器便擦着嘴角打鼾流着的哈喇子半跪在了李棠面前,睡眼惺忪道:“小姐吩咐。” “待会,如果吴承恩他……”李棠略带焦急,隔着哥哥李海朝着吴承恩的方向看了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出口。 大器却只是点头:“放心,万一恩公有性命之忧,我便出手破小矮子的风水。事后要杀要打都和小姐吩咐无关,那是我恩公。” 李棠点头,迟疑片刻,说道:“委屈你了。” 正说着,沙场之中又来动静。 风里雷见自己得手,便向回一抽,想要将对方的兵器夺过来——谁知道这吴承恩可是打心底宝贝自己失而复得的龙须笔,硬是不肯松手。风里雷也不费劲硬来,只是左手换了姿势——那些钩爪上的倒齿便即刻下嘴—— 噗呲一声,血光飞溅。只见吴承恩的胳膊上霎时间便多了道道狰狞伤口,皮开肉绽。这钩爪本来论起分量,自然是比不过什么斧头大刀;平时用起来,比起让对方伤筋动骨,反倒是剥皮破肉的来得顺手。 只要给对方留下了伤口……风里雷悄悄对一旁一直按兵不动的雨中雳使个眼色,自己的孪生兄弟即时心领神会。但见雨中雳不动声色,套在左手上的钩爪却登时化作一股黑色云雾散去。同一时间,缠在吴承恩身上的钩爪便冒出了许多粘稠的黑色云雾。 李棠和青玄同时说了不好:对方这是吃准了吴承恩乃是凡人,打算注入妖气诱发妖变!一旦中了这一招,那吴承恩就算是能够在这场厮杀中得胜,却也难过鬼门关!就算留得性命,多半也会像是血菩萨一样,后半生身体都是枯萎状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苦一生! 近在咫尺的吴承恩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打算,这个时候硬往回抽胳膊的话,恐怕伤口会更深。情急之下,吴承恩急忙用左手食指沾染了些自己的鲜血,朝着对反过的钩爪想要落笔一个“破”字。只是笔画下去,却不见任何成效——归根结底,这钩爪一根一根拧巴着,吴承恩的字迹落下去,完全不成文字。 “杀了你,替兄弟们出气!”那风里雷见吴承恩挣扎无果,便得意高吼—— 谁知道,那黑色妖气顺着钩爪,本已蔓延上了吴承恩的笔杆和胳膊,却等时间散了个彻底。一旁的雨中雳正看得蹊跷,忽然觉得手背一紧,钩爪已经恢复了原型,紧紧套在了自己的手上。 “奇怪,这畜生怎么逃回来了?”雨中雳抬起手,看着自己的钩爪,一脸狐疑。自己与风里雷的手中钩爪,都不是一般兵器,乃是修炼而来的法宝,合起来名叫“啃骨噬筋”,一里一外,哥哥伤了对方皮肉,自己再去伤及对方经脉,从未有错。今日,为何这宝贝却突然失灵,躲了回来? 但见变故,风里雷却觉得不打紧,只是左手再换姿势。手中的钩爪,真应了“啃骨”的名字,几根触手齐刷刷用了力气,便要将吴承恩的胳膊连同龙须笔一起嚼碎。 如出一辙,那钩爪力气一大,便突然恢复了一般兵器的原型,缩回了风里雷手中。风里雷不禁“咦”了一声,立时退后几步站在了自己兄弟身旁,想要找出原因。 其实,原因很简单:那作为笔杆的桃木嫩枝,之中封印着的妖气实在浑厚。如果刚才风里雷只是要搅碎吴承恩的胳膊,恐怕已经得手了。但是,钩爪略微对着笔杆用力,其内蕴含的不祥之兆,足以令其他妖气望而却步。 吴承恩凭空得了喘息的几乎,便重新摆好架势,将龙须笔横在手中,准备还击—— 而旁观的人群之中,有人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这一声小心的惊叫,很快便引发了众人的附庸: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目瞪口呆,甚至有人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只不过,这些人的目光扫过了吴承恩之后,便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狮驼国三雄的身上—— 白象显然知道众人注视的原因,却只能摇头,同时不断用扇子朝着自己大哥摇摆。此刻的青毛狮浑身抖动,却并非是刚才的胆怯,而是由于他愤怒地无以复加。别说紧紧捏住的拳头了,就连嘴角也是咬得流出了血。青毛狮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对旁边那低着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苏钵剌尼咬牙切齿说道:“你……你给他了?” 苏钵剌尼只是假装沉迷于下面的交锋,不置可否。 所有人都看到了:吴承恩的笔杆上,有一处金光闪闪,耀眼到要与日月争辉。其实一开始便早有人留心到了这个标识,只是略一联想便一笑了之:那宝贝,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小子的笔杆子上?但是,如果单纯只是外形相似便也罢了;刚才这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的兵器都被逼退,那么看来,这便是足够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真货: 那是苏钵剌尼平日戴在头上的那根金羽! 众人的目光偷偷摸摸撒了过来,果然,那苏钵剌尼盘起的头发上空空如也,没有了那根金光闪闪的羽毛发饰。 “你是不是给他了!!!”一声怒吼,惊住了所有人。青面狮已经拍案而起,朝着自己身边的苏钵刺尼高声吼道。 坐在附近的天蓬,脸上的珍珠垂帘都被这声怒吼吹得飘了几寸;更别提其他宾客此时的反应了。 苏钵剌尼此刻可万万不敢搭腔。周围人也急忙全部移开了目光,可不敢触这霉头。只有那一向老实的牛魔王,因为坐得略远,眼神又不好,所以还是对青毛狮上下扫量,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惹得狮子突然间雷霆大怒。 “你他娘的看什么看!!”青毛狮抬头,对不远处的牛魔王大吼道,嘴边的獠牙也亮了出来。牛魔王左右看了看,这才断定青毛狮说的是自己,急忙低下头,嘴里嘟囔着:“没有没有,没看没看。” “大哥……”白象知道青毛狮快要爆发了,急忙拿出背后的酒葫芦,强行递给了青毛狮。青毛狮眼睛瞪得快要裂了,拿了酒葫芦本想朝着牛魔王砸过去——但是,牛魔王的背后,李靖和大器已经就位了。青毛狮隐忍再三,略微扭头,朝着那依旧不动如山的李海瞥了一眼。 “大哥……”白象叹口气,开了口,却依然只有这两个字。 青毛狮顿了顿,狠狠拔开酒葫芦的塞子,然后仰起头,开始灌酒。白象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对李海方向说道:“诸位,家兄犯了老毛病,不必介意。咱们,继续看戏便是。” 所谓戏,说的便是下面的吴承恩。 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这也才发现了羽毛的内里端倪,皆是一惊,却已经骑虎难下:若是平常,倒不如说是个平手,各自退一步便算有了台阶。偏偏这沙场周围现在全是浑厚真气,二人退无可退——而且,依照那袁天罡素来喜欢找麻烦的脾气,他是断断不会留情面破开他的风水大局。 但见吴承恩已经甩出了宣纸,似乎准备动手—— “加油啊,吴公子。”苏钵剌尼自言自语着,似乎不再关心下面的事情,反倒是对那安静下来的狮子颇为在意:“今晚,你便要过我哥哥这一关了。” 第七十四章 破局 天圆地方外围,众人皆是屏息,紧盯着沙场里面吴承恩的一举一动。这小子到底是何来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中竟然有苏钵剌尼的东西。看来,这白面小子能坐在李海旁边的座位上,倒也有些因由。 此刻,吴承恩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口后,急忙望向青玄——他可知道青玄的脾气,虽说素来不喜不怒,但是一旦自己吃亏,青玄便会化身凶狠的罗刹。漫天宣纸中,吴承恩摆弄着自己的手臂,表面上是要出招,其实是在告诉青玄:不必担心,自己没有大碍。 此刻的青玄,已经比刚才镇定许多。刚一开始,青玄紧张的是吴承恩少有以一敌二的经验,生怕吴承恩吃亏。但是眼下,青玄瞥到吴承恩手中新的龙须笔后,便已经安心了不少,不再与旁边的李海争辩。 只要不大意,风里雷、雨中雳二人,眼下绝不会是吴承恩的对手。就连刚才还虎视眈眈的大器,此刻也是打了个哈欠,退到了旁边打鼾,显然是对场内的胜负宽了心。 只有站在李海身边的李棠,心中还是有些许不安:吴承恩的本事,李棠自觉心里有数。而眼下那两个妖怪,才只用了三成实力。 宣纸张张散开,那风里雷却不肯再等,挥舞着锋利钩爪上前破阵,直逼吴承恩。本以为这些纸里面有什么伎俩,没想到却都只是一般纸张,一撕便破。看来,这只是障眼法—— 一声脆响,刚刚劈砍自如的风里雷感觉自己的兵器被什么东西格挡住,冒出一阵火光。他没想到,挡住自己兵器的不过是一张随风飘散的纸,上面写着一个“刀”字。 不仅风里雷登时愣住退后一步,就连见惯了这等招式的李棠和青玄——甚至吴承恩本人,也都是面露惊讶。归根结底,吴承恩都不晓得自己招式竟然有了此等变化:以往落笔完成后,纸张便已经化作刀刃,直直扎在地上。没想到,自己提笔速度一快,宣纸竟然赶不上这节奏,依旧在空中飘了片刻。 这倒是让吴承恩自己都眼界大开,一时间没有继续下笔。 趁着吴承恩愣神的空当,风里雷怪叫一声,随即朝着面前劈砍——这般大动作,只是为了吸引吴承恩注意的佯攻。那一直没有出手的雨中雳,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吴承恩身后,略一吸气,手中钩爪已经凝了全部妖气,横着便是下了死手—— 吴承恩提防不得,一下子中了要害不算,身体也被切成了三段! “大器!”李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焦急而又绝望地喊道。只是那大器依旧在一旁打鼾,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 一时间的安静。 场外,牛魔王略微眯了眯眼,然后小心地询问身边蛰伏的执金吾能够提供一杯热茶压惊。 众人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忍不住都是一阵惊呼,纷纷交头接耳。没有人注意到,在外面看到这一幕的青玄霎时间恍惚,背后禅杖上的玉环随即乒乓作响,周身自下而上不可控地腾起了一股要刺破天际的凌厉之气—— 一旁打鼾的大器忽然被梦魇惊扰而睁开了眼睛,鼻子不自觉地嗅了嗅,仿佛闻到了令人不安的东西正在弥漫。 “这吴承恩,好本事啊。”一只手,悄悄拍在了青玄身上,乃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李晋。李晋随即用了些力气,搂住了青玄肩膀指着场内:“他什么时候会的这一招?” 青玄本来已经六神无主,听得李晋言语,勉强抬眼一望——众宾客也是一阵哗然。原来,那刚才被劈成了三段的吴承恩,此刻反而化作了三张宣纸,上面各自书写着“吴、承、恩”三个大字。刚以为自己得手的雨中雳也是惊疑万分,随即将目光投向了场中还在飘散的宣纸之间,寻觅着敌人的身影。 此等障眼法,拆穿了自然是小把戏;但是刚才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有几个人发觉到吴承恩是何时落笔,骗过了包括熟知其招式的青玄、李棠在内的所有宾客。 而此刻的吴承恩,却已经踏着一张宣纸,居高临下浮在了半空之中。 “浪费啊,浪费。”场外,不同于苏钵剌尼一脸开心,白象却只是摇头:“我堂堂狮驼国至尊法宝‘无’只能这么用……真是亵渎。” 周围人见这一回合你来我往皆有手段,不禁一阵叫好。就连牛魔王也是点头,捧着热茶不住念叨着“吓死我了,以为刚才死无全尸呢,吓死我了。” 青玄此时才听到胸腔之中心脏剧烈的跳动,背后禅杖上的玉环也终于归于平静。唯独大器,像一只狗一样不顾礼仪地伏在地上,寻觅着似有似无的不安气息。 “你急什么,要信得过吴承恩。”李晋看着热闹,附耳小声说道。 青玄点头,但是实在不愿忍受李晋竟然与自己如此亲近,便耸了一下肩膀,示意李晋可以松开自己。李晋本不打算走,黑暗之中却伸出了一只手,拉着他的后领子将他拽了回去。很快,后面便传来了袁天罡毫不留情的呵斥声,骂着李晋只知道看热闹而不知道守规矩。 李棠这也才松了一口气,却是眉头紧蹙,责怪吴承恩只知道搞怪,恨不能刚才他死了才算消气。 眨眼间,风里雷已经瞥到了吴承恩的去向,继而腾身一跃,朝着吴承恩探出钩爪——那钩爪再次被激活,有了灵性后刀刃仿佛触手般层层绽开,张牙舞爪,前后左右朝着吴承恩浑身二十几处要害刺去。 只见空中的吴承恩只是抬了一笔——一张宣纸便被写上了“万箭齐发”,如同漫天大网一般,坠射出无数尖锐箭矢。 风里雷的钩爪虽然有灵性,处处直逼要害,却比不过吴承恩这一招的“量”。一瞬间,那钩爪的几刃触手便被箭矢射了回来。钩爪虽然不知道疼,面对海浪一般的箭矢却刺前不得,一时间落了下风,只能缩回风里雷手边挥舞。 地上的雨中雳见得自己兄弟吃了亏,也不说话,反而抬手;很快,雨中雳手中的钩爪再一次化作无形的妖气,凌厉地从视觉死角抓向吴承恩的后颈位置。 这无形妖气虽然看不到,划破空气的声响却被吴承恩听了个一清二楚。吴承恩急忙回头,瞅到了地上的雨中雳朝着自己出招,却看不到眼前到底有什么东西,料想应该是对方手段。思及于此,吴承恩即刻再次抬笔,以不变应万变,朝着面前虚无甩出一个“破”字。论起来,雨中雳并不擅长于远距离战斗,以往都是依靠风里雷与敌人近身之后才做法。所以,这个“破”字的劲道连同吴承恩体内真气一并散出,轻而易举地便击碎了雨中雳袭来的妖气。 很快,这股真气坠在了袁天罡的布下的风水大局之上,引得整个天圆地方也是一阵轻微抖动,在周围的真气壁垒上缓缓浮现出了这个“破”字全貌。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那个破字,凝住了袁天罡布下的真气后并未作罢,只听得蛋壳碎裂般的动静之后,这字的威力硬是将袁天罡最得意的结界撕开了一个细小的针口——虽然这风水大局即刻便愈合了,但是在那一刹那光芒一闪,凝着吴承恩和袁天罡二人真气的一股细流还是汹涌而出,不偏不倚射向了宾客席内坐在角落里的九尾仙狐—— 她本低调,刚才场内打斗,九尾仙狐坐在位子上不声不响,生怕自己有什么动静招惹麻烦。没想到这灾祸却不管不顾,直直朝着自己面门便是杀来!九尾狐仙心中惊乱,面上却不动声色,下意识抬起双手,想要硬着头皮接下这股真气—— 嘶啦一声,真气的光芒,消失在了一个厚重的手掌心内。不知何时,明明坐在天圆地方另一端的牛魔王,已经蹲在了九尾仙狐的身后,不声不响抬手挡掉了这一招。只见他手心里,微微破了一层皮,倒也并无大碍。 而九尾仙狐举着自己双手,做声不得。她心中清楚,背后不知何人替自己接下了这一招,自己的纤纤玉手若是迎了上去,恐怕就是落个皮穿骨烂的下场,性命堪忧。 九尾仙狐定定神,刚要回身说一个谢字,却不见了背后人影。对面,牛魔王依旧端着茶杯在继续喝茶,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不断地笨拙地吐出茶叶沫子。 场外,并没有多少人关注那痴痴疑惑的九尾仙狐。两三个回合下来,那个吴承恩占尽上风,倒是令众人意想不到。就在吴承恩准备继续动手时,三人忽然间都身不由己,落在了地上。 “闹够了吧。”手捧宝塔的李靖威风凛凛从天而降,却忍不住不断揉腰。众人见李靖突然入场,便知道袁天罡已经解了风水局。李靖咳嗽几声,站直身子说道:“你们有恩怨要解决,日后机会还多得是。今日是我李家宣告天下家主继位的日子,你们不要太过分。” 一番言语,倒是惹得周围人一阵不过瘾:既然如此,刚才为何你李家执金吾不插手,偏偏要到这精彩时刻,才突然打断?实在是扫兴。 是的,李靖有不得不制止这场无聊争斗的理由。这个理由,别人也许没有看到,但是却逃不过有心人的法眼。 白象看到了。 一旁一直不动声色的天蓬,也看到了。 ——这吴承恩,竟能破了李家那风水局。 至于主位上,李海已经站起身来,手握腰间的唐刀刀柄,微微抬头。 这般气势,确有君临天下之意。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不再言语。毕竟所有的大妖也都十分恭敬地收敛了妖气。他们修为不及这几个大妖,那便照着大妖们的举动去做便是,总不能去做出头鸟枉送了性命。 “天佑李家。”李海淡淡说道,所有人听到这句熟悉的开场,皆是深深低下了头。 而李海并没有着急说下去。他只是俯视着臣服在自己面前的整个世界后,向来慵懒的表情里面却夹杂了空虚,接着轻轻看了一眼那站在自己身边、却一直注视着吴承恩的李棠。 李家林子边缘,此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不晓得是不是受了那水陆大会的感染,天地间腾起了薄薄的层层雾气,仿佛这里便是那令人神往的世间仙境。 在林子正东,有百十来个妖怪靠在山脚下扎寨,隶属于狮驼国帜下——整个李家林子外围,早就被白象部署了重兵把守。领头的,是一个大耳妖。此刻的大耳妖,正在心急火燎地遮着自己的耳朵,探听着不知在何处、却不断传来声响的天圆地方。 整个傍晚,好不热闹!又是惊呼,又是啧啧,真是叫人好奇万分。 这大耳妖怪最后只听得四面一阵赞叹,却不晓得到底水陆大会上有何精彩,更是抓耳挠腮,恨不得丢了白象安排的带兵职责,索性自己一个人偷偷过去李家宅子看个过瘾。要怪,只怪自己本事不够,不仅得不到一张宝贵请帖,而且更只能带着手下驻防在林子外侧。 好在,自己总算被白象带了出来,也算是有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要小心把握。 “大王!”属下小妖也没有眼力见,探头探脑看向了驻军的东面,抬手拉扯着大耳妖怪的铠甲:“好像是着火了!” “终于来了!”这大耳妖怪登时紧张起来。烽火为号,燎原为进;这是白象之前为狮驼国重兵布置下的最简单的暗号。只是,刚刚还耳听得李家方向欢声笑语,怎么转眼间便这么杀气腾腾了? 这才水陆大会的第一天啊! 倒也无所谓……大耳妖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一定要带兵即刻杀到李家,好在白象面前展露身手。日后算起来,自己是第一个响应白象突如其来的暗号的人,自然是头功一件,未来便能在狮驼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大耳妖怪也不多说,即刻踏上附近一块岩石登高远眺一番,随后却忍不住抽了旁边报告的小妖一巴掌:“睁大你的狗眼瞧个清楚!红彤彤一片而已,哪里是火?万一我信了你的鬼话,带人杀进去,岂不是误了大事!” 那小妖挨了巴掌不敢还嘴,便又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仔细这么一瞅,确实好像并非火光。十里之外,只有一大片闪烁着光芒的暗红色人潮,不断在视野范围内蔓延而来,仿佛奔腾血海潮涨潮汐一般势不可挡。 唔……远眺起来,应该是一支军队。 大耳妖怪刚刚松下心来,却又不禁“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已经是入夜时分,按道理来说,正是太阳刚刚坠下、月亮还未露脸的时辰,天地间少了平时的日月光。如此说来,对面那片暗红色兵队也没有举着火把,为何偏偏在夜色之中如此显眼? 还未等这大耳妖寻思出个结论,那一直盯望着的小妖却微微张开了嘴巴,欣喜说道:“大王,星星!” 大耳妖正纳闷这小妖说的没头没脑,抬眼一看,却见得那片红海果然如同小妖所说,正在迸发一阵无声的火光闪烁,借着夜色,如同落在地面上的星海。紧接着,大耳妖听得面前传来了一阵阵尖锐的呼啸声—— “不好!是火器!”大耳妖的山寨离人类不远,自然有些见识,惊呼一声后已经顾不上其余手下,随即朝着脚下的岩石便是一滚贴紧躲好;果然,无数拳头大小的火弹如同雨点一般,劈头盖脸落在了他们的阵地周围。 弹丸落地后,立时便会炸裂,将一众妖兵炸得体无完肤。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大耳妖只能暗自叫苦:大部分手下连叫出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纷纷七离八散地倒地毙命。而剩下的妖兵,何曾经历过这等手段,早就乱了阵脚,四处奔走逃命。而有些修炼的大耳妖自己,也是差点被这震耳欲聋的炮火响动弄得魂飞魄散。 还手?那是痴心妄想。且不说自己的人手已经损兵折将,最要命的是那些暗红色的家伙们距离自己的阵地起码十里之外,靠着自己手下手里的斧钺钩叉,怎可能有机会杀到对方面前? 若是企盼附近有其他兄弟看到变故,赶紧过来支援,也是极不靠谱。白象纵然再周全,却也是安排外围人手每五十里设营。等到其他人发觉大耳妖的境遇,恐怕自己连渣都不会剩下多少—— 好在,这番无声炮火只“齐明”了一次。借着月色,那一片暗红色人潮,正在缓缓移动。不到半个时辰,这股人潮便踏足了大耳妖他们刚刚殒命的狼藉战场。 夜色下,这些士兵显然训练有素,除了一身红衣,就连脸孔也被红锦遮住,只露出了无情的双眼。看他们装备,每个人都配着一柄短刀,背后背着长枪,腰间也皆是悬着火铳,掩护着后面同样打扮的手足推动着巨大的火炮在林子里艰难前行。看来,火炮都是纯铜所制,颇为沉重。不过令人想不通的是,每一门火炮的炮膛外,都贴着一张符纸,上书一个“静”字。 人类啊…… 躺在一堆尸首里的大耳妖眼睛眨也不眨,颇像是死不瞑目般的不甘,实则是在诈死,就连几个人踩过他的脑袋、甚至火炮的巨轮从身上碾压过去,他也是不声不响。待到这支没来头的大军又往前走了半里,大耳妖突然蹿起,手里边亮出了两把妖刀:“拿命来!” 说话间,大耳妖原地一旋,手起刀落便砍倒了周围七八个人。借着夜色,他的双刀皆是散发着紫色妖气,显然并非一般兵器。 对付人类,便是如此简单。大耳妖心说虽然对方打了个出其不意占了先机,自己却可以靠一人之力扭转战局。只要在这支队伍之中诱发妖变,很快他们便会溃不成军……以往,对付那些抱团进山、拿着简易火铳的一众猎户,便是这么个经验。 哪怕火器在手的人数再多,只要你是人,便无比脆弱。 虽说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军队,但是大耳妖心说只要自己把他们拦住干掉,日后告诉了白象,便是头功一件,未来便可以一路青云! “有活口。”一个冷冷的声音,沉着响起。 大耳妖一愣,抬头细看,只见周围的这些人类士兵遭此突袭并无丝毫慌乱,反倒只是退后一步,各自检查身体。被妖刀砍中四肢的人,即刻自行用短刀开始清理伤口。而伤深入骨之人,也是毫不迟疑,直接将手臂斩断。 至于另外两个红衣士兵,一个人伤口在额头上,另一个则是被划开了气管。他们摸索了一下伤口位置,便席地而坐。周围手足也毫不含糊,见状直接亮出腰间火铳,朝着他们后脑发了弹丸。两声闷响,这肯定没有了救的二人便倒在地上,心甘情愿地血流成河。 不慌,不乱。 这支军队,冷静得令人发指,旁人看了此番冷血举动都心有余悸。就连被围在阵中的大耳妖也不禁吞了口吐沫,怀疑这些家伙到底是不是那些平日里的活人,为何竟然一丝都不畏惧,甚至没了七情六欲。 很快,其余士兵拔出腰间火铳,瞄准了面前的大耳妖。大耳妖看到对方反应,只是冷笑:区区弹丸,别说绕不过我手中双刀,就算肉身中了十几发也是小伤。想到这里,大耳妖悄悄行动,将身前铠甲紧了紧,护好了自己丹田附近的内丹所在,不肯露出丝毫破绽。 “杀。”其中一个红衣人开口说道。霎时间,十几口火铳一并喷出了无声火光。 这大耳妖正左劈右砍,想要击落弹丸,没想到自己手中的妖刀却一并被弹丸击断;紧接着,弹丸射入了大耳妖体内,他一阵恍惚,随即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再也撑不下去,七窍流血跪在了地上。七零八落的伤口,全部绽放出了暗红色的液体,不断激起涟漪。 不,不对……这绝不是一般火器……大耳妖终于醒悟,自己受的致命伤不是来自于那些体内炸开的弹丸,而是…… 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白象,自己便能头功一件,日后自然是…… “神机营,前进。”那领头的将士不再多看一眼,大手一挥,嘴中言语更是冷漠如常。 夜色下,这支无声无息的大军,簇拥着两百门朝廷至宝——大连珠炮,朝着李家林子方向,以不可阻挡之势缓缓推进。 “为我大明江山。”在这一片忠心耿耿、视死如归的暗红色神机营队伍之中,麓国师把玩着手中的龙纹扳指,朝着夜色之中喃喃自语:“为我恩公先皇——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第七十五章 牢笼 冗长的仪式告一段落。 李家新任家主对于天下的祈福与宣告,很快便结束了。 天圆地方之中千万盏灯火拼命燃烧,似是在为自家主子喝彩,又像是想要照得下面心怀鬼胎的百妖无所遁形。 水陆大会第一天的正式内容,便算是全部结束。虽说一切顺利,但是捧着茶的牛魔王还是嘀咕着,天色尚早,总觉得仪式上略微仓促。看来啊,这李海到底年轻,不知道那繁琐排场的重要…… 不就是风水大局被人打了个针眼儿么,李靖和袁天罡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场面,到底是要做给别人看一看的。 李海握着腰间唐刀,并不与任何人对视;他的脚下盘旋着一股浓厚真气,将身上的紫金绣袍吹得猎猎作响。背后阴影里的袁天罡此时已经满头大汗,心中也满是羞愧——刚才吴承恩打穿的针眼儿万一要是朝着家主位置袭来,咱李家岂不是要贻笑于天下? 风水大局,素来是李家宅邸坚不可摧的最后一道保障,也是李家人敢于将天下群雄召唤于面前的信心所在。袁天罡负责运筹风水大局,从未出过此等纰漏。 “倒是小瞧了这小子。”袁天罡瞥了眼场中被李靖定住的吴承恩,心底的怒气愈演愈烈。但眼下他还发作不得,一心只是用真气护着李海,誓死不能再出任何破绽。 李海却是轻松笑了笑,其实执金吾们不必如此在意。如果刚才吴承恩的真气朝自己袭来,反倒方便:自己手中按捺已久的唐刀,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着妹妹的面,去贯穿那小子的心脏,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百妖见这李海宣告完毕后便一语不发,眼神只是似有似无一直扫过那场中的吴承恩,皆是不解。这任家主,与以往都不相似,妖里妖气地反倒像是个女子,总不能是对场中的那个年轻书生“另眼相看”了吧…… 终于,李海转了身,在李靖和袁天罡的周密保护下,一步一步拖着自己的绣金紫袍,第一个步出了天圆地方。而本该一同前行的李棠,却在走了几步后便止了身子,似乎有着别的打算。 李海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只是任由自己的妹妹留下。 其他执金吾分批次而行,井井有条。殿后的,自然是那邋遢的大器。不过他倒是不介意,拉着李晋一并留下。 其他宾客,这也才慌慌张张起了身,都是急忙走向了那片海棠林子,生怕走晚了会有什么是非。 而沙场内,吴承恩这才感觉到浑身一松,重获自由。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几乎也是同时一个踉跄,急忙又比出钩爪;但是周边已无观众,二人出风头的兴致大减。但见这吴承恩似乎也不想继续动手,二人便抱了抱拳,算是后会有期。 天圆地方内的烛海,每走一个人,便会熄灭一片。渐渐的,房间里昏暗了下来,远没了刚才的灯火辉煌,让人倍感疲惫。 待到执金吾也散的七七八八,青玄和李棠这才下了场。未等李棠开口责怪,吴承恩已经老老实实站在了李棠面前,眼睛一闭心一横:“是我错了。喏,今日便给你砍一刀解气。” 李棠本是忧心忡忡却也怒气冲冲,见到吴承恩头一次这般老实,不由有些犹豫,但她仍是侧手握住了刀柄,盯着吴承恩道:“好,那你便不要再躲。” “不躲。”吴承恩低着头,低声说道:“给你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虽说挨一刀也是于事无补,只求你能略微解恨。” 青玄来不及顾及二人斗嘴,抬起一只手搭在了吴承恩的肩膀上,以五行之力替吴承恩疗伤。吴承恩的胳膊虽然只是皮肉伤,却也略微触骨。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岂不是大患。 万没想到,李棠真的拔出了她的锦绣蝉翼刀,而且直直一刀劈向了吴承恩的面门——李棠心中其实的确有气,觉得吴承恩此刻只是抖机灵逗自己开心;这吴承恩素来胆小如鼠,他说不躲便不躲? 嗯,吴承恩这一次,还真的没有躲。 刀刃之快,已经贴到了吴承恩的皮肉上,就连青玄也没有时间反应。归根结底,青玄没有料到李棠会真的下刀。 李棠咬咬嘴唇,看着吴承恩闭着眼等死的样子,心中终是不忍。顷刻间,劈到吴承恩面前的锦绣蝉翼刀突然化作无形,取而代之的乃是一股肉眼看不清的神火。这股骤热四散而开,如同江流一般,只是细致冲刷了一遍吴承恩的周身,抹去了刚才那风里雷兄弟留下的些许妖气。 而站在宾客席的大器和李晋看到这一幕,皆是频频点头。 “小姐真是不可限量。”李晋坦言,看着那化作火焰的刀刃以流水之势变化无穷,啧啧赞叹:“金、水、火,三重五行之力却浑然一体——这才半年而已,老爷子调教得不错嘛。尤其是水与火,素来鲜有人可以用得如此得心应手。要知道,水火不容……” 大器也是点头,但是思路却明显与李晋不同:“恩公有两下子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小姐这般好脾气。照这么下去,指不定以后恩公不仅是恩公,咱们还要改口叫姑爷呢。” 话一出口,李晋赶紧捂住了大器的嘴巴——大器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可千万别连累了自己。 天圆地方快要空了,在青玄的小心呵护下,吴承恩的胳膊已经好了大半。旁边的李棠也不再责怪,只是接过了吴承恩手中新的龙须笔细细把玩,觉得有些稀罕。尤其是那根羽毛,李棠在苏钵剌尼的发鬓上见到过好几次,格外别致。 一个缓慢而又谨慎的脚步,走入了沙场之中。 吴承恩抬头望去,却见来人正是那一直小心翼翼的铜雀。铜雀照旧是戴着那副鹿皮手套,招手示意吴承恩去他身边。 “有话过来说。”吴承恩左右看看,这里现在只有青玄和李棠,并无外人,铜雀大可不必避讳。而且,这铜雀鬼鬼祟祟,吴承恩反而不乐意过去。 “你来。”铜雀站在原地思来想去,终是开口:“有些话,麦芒伍要我转告于你……” 本来之前,铜雀心中的措辞,还是来给吴承恩送东西的。但是就在刚刚,铜雀心中有了些变化,只说是传话。 遥隔千里,铜雀突然抬头看着月空——麦芒伍啊麦芒伍,原来如此。一瞬间的融会贯通,铜雀忽然猜透了那命悬一线之际麦芒伍的连番安排。 布局,着实厉害。 只是……看着满脸不情愿朝着自己走过来的吴承恩,铜雀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更大的算盘:这枚棋子,现在可是在自己手中。 铜雀已经拿定了主意:这盘好棋,无论如何也要参一脚。 至于其他人,则是各有各的心思。 水陆大会第一天散场后,牛魔王本想着赶紧躲进登天塔里,千万不要惹什么乱子。没想到在海棠林子里没走几步,便看到了远处林子口、同样是小心翼翼避开众人目光的九尾仙狐。但见月色下,映着这好看的海棠花海,九尾仙狐的脸上也是透着羞红,似是在等待什么要紧人。 到底是谁帮自己挡下了一招,九尾仙狐心中大体有个答案。只是,既然对方不肯点破,便是有所避讳,自己自然更是不好开口。倒不过,也可以借着夜色,只是敬对方一杯水酒,便不会惹人闲话了。 牛魔王并非不想过去……但是林子口负责值守之人,偏偏就是红孩儿。此时此刻,牛魔王自然是露面不得,只能躲在林子里,希望那等人的姑娘可以先走。 红孩儿倒是尽忠职守,看到这九尾夫人一直在此徘徊,便上去盘问几句,担心是否有什么要厮斗的情况。一答一问,红孩儿还算客气,丝毫没有小瞧这百妖排名最后一位的仙狐夫人。 牛魔王知道红孩儿前些日子见到了自己同这仙狐一起喝酒,生怕红孩儿刁难对方。眼下见红孩儿丝毫没有为难的意思,心中才算是长出一口气,脸上也情不自禁挂了笑。想不到红孩儿年纪轻轻,办事倒是极有分寸。聊了几句后,还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亲自送那九尾仙狐回去——确实啊,这种是非之地,一个女子怎么可能行得方便。 唔?奇怪,红孩儿引的路,方向为何不是群英岭呢…… 登天塔门口,天蓬趾高气昂,带着三国师率先入内。一路无事,几乎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看来,大部分人都是避讳着登天塔内的客人。 至于那同样不可一世的狮驼国三雄,今日归来,却显得隐忍了几分。 白象是故意错开了时间,避免和天蓬在狭隘的登天塔口有任何接触。青毛狮从天圆地方里出来,脸上便一直都是毫无表情,又像是隐着一股子憋不住的笑。这才是最危险的状态,远比平日里的暴跳如雷更凶险万分。万一在这个档口与那天蓬起了冲突,不斗到一方死掉,大哥是绝对不会收手的。 这样岂不是让李家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此刻万万与那天蓬要保持距离。 无面之人从李家林子方向归来后,已经在这登天塔门口跪等许久。看行踪,他自然是出了天圆地方之后先去了外面林子变装,才重新露脸。而且,这次行程里,无面之人也得了一些重要情报,不得不前来禀报。之前那天蓬与无面之人擦身而过,压根不予理睬。 又等了一会儿,白象等人才迟迟归来。无面之人抬头,轻声请安。那苏钵剌尼老老实实,紧紧跟在青毛狮身后三步距离,乖巧得如同一个小媳妇。 白象见左右没有外人,低声朝着无面之人下了吩咐:“你速去寻几个好手,好让大哥杀了解瘾。” 无面之人点头称是,却保持着跪姿依旧没有离开,显然是有事情想要单独禀报。白象见状也不含糊,只说让苏钵剌尼先跟着一脸阴沉的青毛狮回房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那苏钵剌尼纵使再不悦,却也只能乖乖照办。不过苏钵剌尼看向白象的表情略带哀求,似乎是很怕自己和大哥单独相处,恳求着白象早些回去。 白象给他一个眼神,让他安心,目送二人离开后,才看了一眼无面之人,问道:“何事。” 果然,无面之人在袖口中略一摸索,掏出一根草芥,捧着递给了白象。白象接过来左右看看,却无印象。 “大耳妖,远山的一个寨主,负责李家外围驻防。”无面之人知道自家主子不会对这种小角色有什么印象,便开口解释道:“半个时辰前死的。” 白象略一沉思,抬高了手,仔细看了看化作了草芥的大耳妖尸体:自己这手下素来沉稳,能让无面之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禀报的事情,自然不会是小事。 透着月光,却能看出一些端倪:大耳妖身上的伤口极为罕见,看得出应该是火器所致。比起身上那些弹丸留下的骇人洞眼儿,大耳妖七窍流血的样子也是有些令人起疑。 “火器也还罢了,看他这狼狈样子,却像是挨到弹丸前就已经被什么东西震死了。”白象有了定论,便随手一扔,让那草芥随风而去。 “水陆大会召开的档口,死了三个寨主。看路线,极大可能是有人从外至内杀了进来。但是凶人是谁,带了多少人,是什么目的,都不知道。”无面之人低声禀报着。 “废物。”白象略有些气,掏出了腰间的白纸扇给自己消火:“倒也不指着他们成什么大事,各自都只是些占山为王的主儿罢了。但是,何来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却没摸清对手底细?” “对方行事缜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无面之人继续禀告:“我擅自安插的暗哨,也没有了回禀,估计下场也是如此。” 白象思来想去,慢慢收了扇子,示意此事先告一段落。无面之人抬头看看夜色,最后说道:“一个时辰内,我带大当家的食饵过来。” 白象点头,无面之人身影一闪便去办事了。 走向登天塔,白象心中不免疑雾重重:事情可能比无面之人禀报的还要严重一些;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这个节骨眼上逼近李家宅邸?自己已经部署紧密,五十里一设防,周边其他寨主却都没有发觉到五十里外的手足被人杀了个精光。看来,这凶人却有些本事。 哪方势力呢……算得出的,要么就是二十八宿有人来了这边;要么,就是牛魔王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 是福不是祸,待这凶人杀到眼前再做打算也不迟。 白象一边思索一边上了楼。推开门,白象登时也有三分紧张。只见平日里回来便睡的青毛狮站在昏暗的窗口旁,一动不动。而苏钵剌尼则是坐在桌子边上,表情也有几分小心翼翼。 “你头上的金‘无’,可谓难得的信物。之前我与你大哥安排你与李家小姐结亲,也不见你赠予对方……”白象念叨着,坐了下来,嘴上数落着苏钵剌尼:“你却随随便便,送了那毛头小子。倒不是你两位哥哥小气;他若是要金山银山,家里凑一凑也不会驳你的面子。但是,这‘无’并非有价之物。万一的万一,这小子有一天与咱狮驼国对上,岂不是要坏大事?尤其是大哥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我是觉得,交友一事不大,没必要让两位哥哥费心……”苏钵剌尼开了口,明显是想糊弄过去。 青毛狮转过了身来,尾巴甩了甩:“不费心,怎么轮得到我和你二哥费心呢,是不是啊苏公子。你已经长大成人,自然是独当一面的年纪。我和你二哥俗里俗气,怎配得上替苏公子操心?老了老了,今番回了狮驼国,我便昭告天下让位于你。从此以后,你就是狮驼国的大当家,以后,你是我大哥,你便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了。”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事,你和二哥管得也太紧了些。”苏钵剌尼被一番抢白,臊得更是不自在。话没说完,苏钵剌尼猛然腾空而起,浮在了空中。而刚才自己坐着位置的石桌石椅,已经凭空被什么东西狠狠嚼碎。青毛狮依旧只是站在原地,眼睛越瞪越大。 白象更是目瞪口呆:老三,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脾气,为何还要顶嘴? “让老三赶紧走……快点……”青毛狮颤抖着,对白象说道。同时,青毛狮用爪子狠狠地划过了自己的面孔,留下了道道伤痕,同时用尽全力,控制自己让开了窗口的位置。 “大哥……”苏钵剌尼还要开口,却被急忙奔来的白象用鼻子推了推,示意他赶紧从窗口出去。 白象此时也是紧张,嘴里只能勉强宽慰道:“没事,大哥他明天早晨便好。二哥已经令人去取‘药’了。老三你先去和朋友喝杯酒,待到天明我去找你……赶紧走,越远越好……” “让他赶紧滚!来不及了!”青毛狮跪在了地上,喘息声越来越大,终是发出了野兽的嘶吼。苏钵剌尼见状知道耽误不得,即刻化作一道金光从窗口飞了出去。 苏钵剌尼振翅而飞,心中总是有所愧疚,万没想到自己一时高兴送了吴承恩羽毛后,竟惹得自己大哥气到如此地步……实在不行,自己去和吴承恩商量商量,再讨回来? 正在胡思乱想,苏钵剌尼忽然久违地浑身一凉,同时向下看去——自己的脚裸竟然被追过来的青毛狮一把拽住,而青毛狮不依不饶,朝着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眼神之中只有混沌。 竟然靠着一跃便能追上自己——苏钵剌尼知道,自己终究大意,已经失了先机。现在苏钵剌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大哥是直接来追自己的……否则,登天塔里的二哥怕是已经出了大事。 万里高空之中,只剩下了一身金光的苏钵剌尼,还有那浑身蔓延着杀气的青毛狮。 “先吃你,再吃姓吴的。”青毛狮咧着嘴,冷冷说道。 苏钵剌尼身后的金光双翅猛然一收,脚踝便顺势化作了一道金光,从青毛狮的爪缝里泄了出去。青毛狮一下子抓了个空,松开爪子只剩下了无数光芒羽毛随风而散,身子没了支撑便开始向下坠。 能够不战而逃,这结果便是最好——苏钵剌尼想着,双翅一展,正要脱身而去——猛然间,有什么东西,阻住了自己的去路。苏钵剌尼心中疑惑,上下摸索一番,忽然发觉,这和天圆地方中的真气壁垒如出一辙。 而青毛狮摔下去不到半里高度,也被什么东西撑住,摔在了半空停了下来。 袁天罡,已经铺开了风水大局——是的,这李家里面发生什么事,都逃不过袁天罡的监视。苏钵剌尼闭上双眼,轻轻呼吸,这口气被风吹出去又返回来,他心里已经有了数——这是大小百丈有余的真气牢笼。 一如天圆地方中的沙场。 不,不可能……天圆地方之所以固若金汤,靠的便是李家宅邸里蕴含的天地灵气;说穿了,袁天罡只是一个工匠,靠的是手艺,不是力气。而在这半空中凭白弄出足以困住自己的真气牢笼,便必须由那袁天罡自己的真气所铸造—— 那小矮子何时竟然有了这么深厚的真气!? 而且,此时此刻用风水大局困住苏钵剌尼与青毛狮,明显是要他们兄弟相残,让李家坐收渔翁之利。 “这下……”苏钵剌尼收了金光,缓缓落在了青毛狮的面前:“麻烦了。” 第七十六章 大哥 真气凝成的风水大局之中,苏钵剌尼只是左跳右闪,不断避开青毛狮极不规则的攻击路径。无招胜有招,青毛狮的四肢皆是触地,身影移动叫人丝毫摸不到套路,出招之中也是虚实各占三七。 可是,苏钵剌尼心中明白:只要中了哪怕大哥一招,自己马上便会被吞个干干净净。 避而不战,自己到底能坚持多久呢? 眼下,只希望二哥无事,尽快来这里帮忙收拾残局。 登天塔里,白象确实没有出事。他最后只看到了一阵兽化的幻影,从窗口汹涌而出,前去追逐那道远去的金光——青毛狮用双脚借着这登天塔发力一跃,硬是将这生根于大地的登天塔踹得摇晃了几分。 白象当然是不管不顾,转身系好葫芦便要追出去——只是,这才片刻,门口便已经站满了执金吾。 为首一人,正是李靖。与平日的老态龙钟不同,李靖只是看着自己掌心里微微摇晃的登天塔,一脸凝重。 “才第一天,你们三兄弟着什么急。”李靖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似是不解:“真要动手,不能等睡个好觉明早再来吗?” 人群之中,白象略一抬眼,看到了大器那没睡醒的身影正挤在执金吾里面。 白象不做任何争辩,只是起了身,想要尽快离去。 “白象啊。”一向好说话的李靖捋着胡子,不动声色,却也没有让开门口:“登天塔,还不能让你们三兄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李家,更不能让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白象并不辩解;他知道,眼下或许只是一个误会;但是,这是一个不大可能解开的误会。窗外忽然一阵光芒闪烁,白象即刻回头,瞥见了远方浮在空中的真气牢笼。 “袁天罡一人去了那边?”白象眉头紧蹙,心烦意乱。那个方向,可是有苏钵剌尼和青毛狮两个人在的。如今,李家却只去了袁天罡一个……李家和狮驼国知己知彼,袁天罡心里想干什么,白象多半猜得到。 “只要你不动,我们便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为难你们家的老大和老三。”李靖避开了白象的目光,显然说的这番话自己也是不大情愿:“但是,若是他们兄弟相残,便和我李家无关了……” 真气牢笼,定然是套住了苏钵剌尼和青毛狮两人。白象知道,大哥眼下的状态极不稳定,一定会出大事——而李家也是瞅准了这一点,毫不迟疑便出死手。 白象不动声色,只是摸起了腰间的酒葫芦:“小矮子的风水大局已成,自然,我们兄弟更不会乱来。待到大哥气消了,便会归来给各位赔罪。” 一时间,执金吾反而有些拿捏不准:这白象竟然如此老实,甘心看着自己两个兄弟生死相搏? 李靖也是捋了捋胡子,深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诸位不必迟疑。”白象看到众人反应,反而只是笑了笑,重新坐下后捧着酒葫芦到了嘴边:“那风水大局,‘几乎’牢不可破。既然李家已得先手,我自然只能乖乖就范,别无诡计。你们若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便知道我现在的心思了。” 几句话,在酒葫芦里不断盘旋。 李家林子里,无面之人心中一阵冷颤,捂住了耳朵细听后,急忙望向登天塔。随即,他略一沉思,恍然大悟一般,不管不顾地重新冲向了李家宅邸…… 而另一边,真气牢笼之外。 袁天罡满头大汗,却心满意足,隔着真气壁垒望着里面的苏钵剌尼和青毛狮一来一往,知道最快半个时辰便会有了结果。那苏钵剌尼身手再快,却奈何不得这风水大局束缚了他的手脚。 最好的结果,便是他们两败俱伤。 “袁天罡,你放我出去。”苏钵剌尼一次又一次蛰伏在真气壁垒旁边,冷静地小声说道:“出去了,要杀要剐,我绝不还手。只是我万不能死在我大哥手里。” 话声未落,一柄无形的虎牙刀便劈在了苏钵剌尼刚才停留的位置,撞得那真气壁一阵涟漪。 然而,外面的袁天罡只当是没有听见,一言不发。 不行……苏钵剌尼心中叫苦连天。不行,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被大哥杀了,甚至被大哥伤到都是大事。自己死了倒是无所谓,但是大哥他…… 大哥他醒来后,一定会碍于手足之情,登时便会了断了他自己。 那么,眼下……难不成,要自己先出手,想办法让大哥晕过去?苏钵剌尼咬了咬自己嘴角,最后却只是一丝苦笑:对大哥出手,更是不可能。 真气壁垒之中,苏钵剌尼渐渐落了下风。而那青毛狮却丝毫没有疲惫之态,反而越战越勇,占尽了先机。 袁天罡在外面看着这一切,心里却不大满意:看来,这苏老三真的只是言过其实,别说还手了,压根连近身的机会都找不到。如此一来,那青毛狮岂不是无伤而胜?这可不是最好的结果。倒不如…… 袁天罡心里拿定了主意,手指一抬—— 风水大局之内,本来混沌的真气忽然有了灵性,化作藤条一般猛然缠住了青毛狮的四肢。真气碰到青毛狮压抑不住而四泄的妖气后,登时开始剧烈灼烧。青毛狮一时间脱身不得,只是疼得嗷嗷乱叫。 好的,如此一来,便成了——袁天罡满意的点点头。正面,青毛狮被自己困住;而对面的苏钵剌尼总算是有了机会,可以朝着青毛狮毫无防备的脑袋来上一招狠的。 果然,对面的苏钵剌尼看到如此变故,即刻抓住了机会,一个闪身便朝着青毛狮冲了过去—— 好的,好的,好…… 嗞啦一声巨响。 真气壁垒内,忽然间绽放出了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就连在外面的袁天罡,也不得不抬起一只手遮挡出阴影才能勉强睁开眼。 苏钵剌尼越过了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徒劳挣扎的青毛狮,而他的两只手已经插进了真气壁垒之中。真气剧烈灼烧之下,开始不断吞噬着苏钵剌尼身上的金光。但是苏钵剌尼依旧不管不顾,徒手用力撕扯着厚重的真气壁垒。 袁天罡不禁愣住:这苏老三是要寻死吗? “伤我大哥。”苏钵剌尼喘着气,对着外面的袁天罡一字一句说道:“杀了你。” 有些感情,旁人永远无法理解。 他年,狮驼国。离现如今有两届水陆大会之前。 那还是一段比较宁静的岁月。 “三日后,那南边的水重仙师约了老三切磋。说是切磋好听,其实就是找茬厮杀罢了。”宫殿之内,白象一边批复着国家公文,一边假装不经意的提起了苏钵剌尼今日的行踪。 旁边一直靠在宝座上打鼾的青毛狮脑袋歪了歪,擦去了嘴角的哈喇子,揉着眼睛起了身,嘴里不耐烦地嘟囔道:“水重仙师?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老三又是怎么招惹他了。” “也不算什么招惹不招惹吧。”白象听得大哥抱怨,索性转过身,鼻子甩在背后握着笔沾了沾墨汁后继续忙活,自己则是跟青毛狮面对面唠叨:“那水重老仙,上上届水陆大会开始,你我便都知道,他志在掌控四海,为人也是素来风扬跋扈惯了。老三最近认识的那个玩伴——小白龙——身为深海龙族,自然是不肯屈尊就范。好像是前些日子水重仙师的寿宴上,咱家老三有的没的说了那么几句替小白龙出头,算是惹了对方。” 青毛狮点点头,然后眼神四下打探。 “你找什么呢?”白象看青毛狮好像心不在焉,好奇问道。 “屋子里有没有啥锅碗瓢盆,能摔出响的东西就行。”青毛狮起了身,略显急躁地在房间里继续转悠。 白象耸耸肩膀,背后的鼻子将笔挂好好,将砚台卷了过来递到了青毛狮面前。青毛狮一脸大喜,接过砚台后先是摸索了质地,确定只是一般的大理石后,青毛狮面色一变,勃然大怒,将砚台摔在了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白象见怪不怪,趁着青毛狮发疯的空当,用鼻子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 “这几百年了!老三他娘的就没有一天不惹事的!”青毛狮一边骂着,一边忍不住跳起来,用脚掌继续狠狠踩跺着地上的砚台碎片以求解恨:“那水重仙师岂是一般角色,老三当他好惹呢?不说帮着你我处理狮驼国的大小事务也便算了;娘的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四面树敌,是不是非得有一天被人打死了,他才肯懂点事?” 白象也不搭腔,只是喝茶。青毛狮自己上窜下跳,仿佛没有观众的独角戏。过了一会儿,青毛狮实在无趣,即刻调转了矛头指向了一旁闲心四溢的白象:“你说说你说说,你身为他二哥,平日里到底是怎么管教老三的!天天就是惯着宠着,你倒也是认真管一管!别整天跟个没事人一般偷闲!” “好,好,好。”白象也不争辩,乖乖点头,然后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待今天老三回来,你按好了他,我便将他收进去,关上他九九八十一天,出来之后他自然老实。” 青毛狮听到这里忍不住吓了一跳,往后跌了几步,目瞪口呆看着那一脸平静的白象,忍不住顿足捶胸:“老二啊老二,你!你怎可如此心狠手辣!?好歹都是手足兄弟,进了你那葫芦,不死也得脱层皮,你怎么就能狠得下心?” 白象终是不大耐烦,掏出了纸扇给自己扇风消火:“说让我管教的是你,说我心狠手辣的也是你。你这大哥当得倒是轻松,反而我处处不落好。那你说,咱怎么办?” “这个……”青毛狮一时语塞,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管教老三,素来都是老二的事情,你问我有什么用。” “那当大哥的呢,平日里干什么?”白象抬起手掌,地上四散的碎掉的砚台残渣瞬间凝了回去,完好无损地回归到了之前的样子。准备妥当后,白象的鼻子一甩,继续批复着国家的关文。 “当大哥的,自然是负责管教老二。”青毛狮思来想去,终于面红耳赤,小声地念叨了这么一句话。 啪。 毛笔重重地落在了砚台上,白象的鼻子一卷,将满桌子的关文甩飞。 青毛狮不敢再多说,只是乖巧地蹲在一旁的角落,生怕自己口无遮拦,继续惹怒好脾气的白象。 “今日老三回来,你务必教训他一顿。”白象说得斩钉截铁,丝毫容不得青毛狮反驳。 青毛狮只是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迟疑道:“我,我下手没轻没重的,咱老三身子又那么单薄,万一打了他个好歹,我……” “你打死了他,也好过他死在外面,死在水重仙师那招二四八水阴域之下!”白象冷冷说道,瞅也不瞅青毛狮求情的眼神。过了片刻,白象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大哥,那水重仙师是何本事,你我心里都清楚。老三他过得了二,过得了四,却无论如何都过不了八。不说老三的本事,论江湖经验,也是水重老仙占尽优势。加上五行属性相克,百来年你我兄弟也是拿他没有把握。想要破招,就得赌命。水重老仙心知肚明,所以素来都跟我狮驼国不大客气。眼下水重老仙找个由头,便要拿老三开刀……” 青毛狮点头,却又摇头,然后又点头。过了好一会儿,青毛狮弱弱商量:“要不,我去替老三跟那水重仙师赔个不是?几句言语,也犯不着打打杀杀……到时候忍着凭他刁难几句,事情也便算了。这个节骨眼上顶上那水重老仙,确实棘手。” “人家当着那么多英雄好汉,约了咱家老三切磋,为的就是让咱们俩没法插手,也是让咱狮驼国避无可避。”白象摇摇头,很快便否定了青毛狮的策略:“而老三如果应战,结果八成就是……” 白象没有说完,忽然用手指挡住嘴唇,示意青毛狮也不要有言语。一阵风声从窗口传来,不消一刻,那金光闪闪的身影,便轻盈一步,踏进了房间,抖落着肩头沾染的灰尘。 苏钵剌尼收拾一番后,立时同青毛狮跟白象请安问好,自顾自便朝着后房走去:“大哥为何还没做晚饭?今天走得远,实在饿了。” 苏钵剌尼照旧来去如风,而前些日子给狮驼国惹下的大麻烦也是只字不提。 白象看着苏钵剌尼的背影消失,忍不住摇头叹息: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回来后还跟没事人一样自在,实在是不像话。 “现在该怎么做,你该心里有数。”白象狠下心,冷冷说道。今日,必须让青毛狮好好教训老三一番,否则…… 青毛狮听完白象安排,心满意足地点头,然后走到宝座旁拿起了自己的兽皮围裙系在了腰间:“行,我这便去给他做饭。难得老三想尝尝我的手艺……” 白象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要摇断了。 三天后,你家的宝贝老三,就要去碰那水重仙师了。这老东西纵横江湖这么久,可不是靠得辈分和嘴皮子,人家是有真本事。真要闯那二四八水阴域,别说老三,就连你我都不是说说那么轻松。 日月轮转,便是一眨眼的事情。 三日后的清晨,苏钵剌尼用了白象精心准备过的早膳后,放下了筷子,一只脚便踏在了窗口上,准备离去。这个时辰,青毛狮肯定还在梦里,并未起床。 “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苏钵剌尼来不及等大哥醒来,便只跟白象道别。 白象点点头,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二四八水阴域,和八卦有些相似,千万别分了心顾左不顾右。” 苏钵剌尼只是点头,说了一个好字,身影便化作了一道光芒消失不见。 而白象默默起身,泡了一壶好茶,心中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不到半个时辰,门口传来了缓慢而又沉重的脚步声。白象不动声色,急忙起身打开了房间的石门——之间青毛狮一脸血污,身上也是添了七八道见骨的可怖伤口,肚子要害位置更是被霍了一个十几寸的口子。 “水。”青毛狮轻声说道,同时躲靠在门边,小心地朝着房间里探头探脑。 白象把一早准备好的茶递了过去,同时打开了自己的酒葫芦,往茶杯里掺倒了一些冒着仙气的药酒:“别张望了,老三吃完早饭,已经走了。” 青毛狮这才松一口气,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踉跄几步,跌在自己的宝座里大口喘气。 “昨日晚上你便该回来的。”白象看着青毛狮的狼狈样子,嘴中嘟囔道:“耽误了这么久,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差点。”青毛狮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肚皮上几乎致命的伤口:“二、四自然无妨。过到七的时候,被那老东西抢了一招。当然了,还是怪我大意。” “爪子有事么?”白象并不理会这玩笑,只是看了看青毛狮右臂和肩头上面横列的三道血流不止的伤口,心中都要替青毛狮喊疼。 “暂时动不了。”青毛狮听得询问,试着举了举,终究还是放弃了;他只是看着桌子上所剩颇丰的早餐,若有所思:“完了,这几天拿不了筷子,也下不了厨了。哎,我当时就想,万一我要是栽了,以后谁给你们做饭啊。你那手艺,啧啧,老三吃不惯吧。” “万一你要是栽了,”白象说着,收拾了一下餐桌,换了个勺子递给了青毛狮:“十天之内,狮驼国大军便要将他的水阴域踏成他家的祖坟!他以为咱狮驼国处处被掣肘,被李家盯得死死的不便行动?让他试试看!” 言语之中,白象捏在手里的勺子被无意间捏断。 “你这,不合规矩啊。”青毛狮难得见到白象动怒,脖子一缩,显然是有些害怕。 “什么规矩不规矩。”白象说着,用那勺子断口,朝着自己的胳膊便是一划,顿时血流如注:“伤我手足,感同身受;有此之恨,难道还要忍气吞声!?” “你干什么!”青毛狮大吼一声,抬起左手,将那锋利的勺口打落。 白象并无动作,只是朝着座椅上的大哥青毛狮望了一眼。青毛狮的铠甲和外衣皆是破破烂烂,肉身上,除了新伤外,早就层层叠叠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痕。 “下次这种事,我去。”白象说着,用鼻子卷起了酒葫芦,不管不顾地朝着青毛狮的伤口泼洒着里面的药酒。酒葫芦很快便见了底,不再有丁点仙水残存。 百十来年的修为积攒,一朝之间便损失殆尽。但是看着青毛狮肚子上的伤口总算是开始有愈合的趋势,白象心中松了口气,将空了的酒葫芦重新放回了腰间。 “咱俩不早就说好了,狮驼国里,你主内,我主外。怎得,是信不过我?”青毛狮咧嘴笑了笑:“再说了,难得百妖之中你有个好名声,这种事毕竟上不了台面,真要被人识破了,岂不是毁你英名。” “你闭嘴!”白象咬牙切齿,用鼻子甩在了青毛狮的脑袋上。 “外人都说我脾气不好,纯属扯淡。”青毛狮一边躲一边吐了吐舌头,连带出嘴里的一片血红:“你的脾气才真是……” 是夜。 天色刚刚暗了下来,窗口的一道金光如约而至。苏钵剌尼一脸扫兴地从窗口踏入,却发现自己的二哥正在洗大哥座椅上的垫皮。而房间深处,传来了青毛狮熟悉的打鼾声。 “赢了?”白象头也不抬,张嘴问道。 “早晨二哥提醒我时,我还心说怎么才能瞒住你们。算了,知道便知道了。”苏钵剌尼耸耸肩,开口说道:“别提了。我今天赶过去真是晦气,那水重老头昨夜突然重病暴毙,去了正好赶上发丧。这样一来,不仅打不成,我也走不成,只得在那边耽误了一天。” 苏钵剌尼正待说下去,青毛狮的鼾声却是如雷贯耳。苏钵剌尼顿觉无趣,便走到了桌边。那里早就备好了一桌饭菜。苏钵剌尼坐下,随手夹了一筷子咀嚼片刻,一脸满足:“大哥的手艺,确实不错。等哪天狮驼国干不下去了,咱就跟着大哥开个馆子,也是一番事业。” 说着,苏钵剌尼心满意足,大快朵颐。 “这话,明早说给你大哥听。他听了,自然会开心。” 白象并不认真理会苏钵剌尼的胡言乱语,只是抻起手中的垫皮端详:好,勉强也算是洗了个干净。而水盆里,则是混杂着这垫皮上沾染的尘世淤泥,和永远洗刷不尽的血红。 也罢。这便是宿命。 世间纷乱,火焰山的牛魔王一直虎视眈眈,李家的执金吾又素来深不可测,四海一族更是急不可耐……三兄弟,能在乱世之中守住这狮驼国过上些许安稳日子,便是不易。 不要有野心,也不要有妄想。 白象沏了一杯茶,坐在了苏钵剌尼旁边。听着屋子里传来的那熟悉的鼾声,白象抿了一口茶水。 “平淡是真。” 真不懂,为何有人要不知死活,起兵造反。 一晃眼,又是不知道过去了几百年。 那老旧的宫殿内,青毛狮看着白象手中李海发来的三张请帖,一语不发。 白象关上门,将请帖放在了桌子上。 “紧箍给了猴子,他却跑了。”白象坐下,低着头,一脸绝望:“看来,为了巩固实力,禁箍或者金箍,李家这一次水陆大会多半要给了老三。之前李家人说要与咱家老三相亲,我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青毛狮不说话。 “大哥,想要护住老三,这一次的敌手……”白象没有说下去。李靖、袁天罡和大器的名字,已经绝望地涌到了嘴边。 “老三呢?”青毛狮揉了揉自己凌乱的头发,忽然问道。 “谁知道去哪里玩了。”白象苦笑一声。 青毛狮点点头:“不在正好。这件事,也别让他知道。这么多年,老三自由惯了。要是套了箍子入了执金吾,怕他不大喜欢吧?” 白象没有回答。 “反与不反,多少胜算?”青毛狮略一沉思,坐在了白象面前。 白象伸出了四根手指,但是犹豫再三,还是变作了三根。是的,虽然执金吾之前刚刚伤筋动骨,但是猴子到底在不在李家,以及天下群雄的反应,都是不可推测的变数。最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重创李家。 而最坏的结果……白象轻轻抚摸了一下腰间的酒葫芦。 “足够。”青毛狮点点头,嘴角翘了起来:“那,咱们便反了。这番运筹我不擅长,交给你去张罗。我好好养精蓄锐,回头……” 说着,青毛狮打了个哈欠。白象点点头,一切照旧,起身起准备午饭了。 这李家的天下,看似安稳广阔,却依旧如同一个走不出的牢笼。 再自由的人,也是其中的囚犯,终生逃不出。 五百年前,有一个人终是忍耐不得,挥棒而起。而那些明明同样身陷囹圄渴望自由之人,却只是一阵踌躇后,站在了他的对面。 以一人,战天下。 “说真的。”青毛狮朦胧睡去,嘴边嘟囔着:“我开始有点明白……当时的齐天了……” 第七十七章 患难与共 吴承恩刚刚才同铜雀交谈完毕,现在满脸喜色——没想到没想到,那麦芒伍竟然如此天恩,托铜雀带来了自己日盼夜等的宝物!想到这里,吴承恩不禁有些小得意,朝着李棠望了一眼:到了明天,李大小姐肯定会追着自己跑了吧? 李棠当然注意到了吴承恩那叫人看不惯的得意眼神。只是,还未等李棠开口,青玄忽然俯身用手掌按住地面。即便反应迅速,青玄却还是晚了半步—— 吴承恩脚下突然一阵虚空,整个人便不见了。离他不过两步远的铜雀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整个天圆地方之中便再也不见吴承恩的身影。地上,只是飘散了几根草芥,飘飘荡荡后落成了一个“请”字。 “铜雀!”青玄已经一个跃身,抓住了铜雀的脖领:“吴承恩在哪!?” 铜雀跟这件事毫无干系,自然是一头雾水。 是啊,吴承恩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当吴承恩自己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天圆地方中,而是在一座被四个人抬着的没有顶的轿子里,一行人正极速奔向李家林子。吴承恩一愣,刚要开口问,却听得自己耳边有人说道:“吴公子,苏公子有难,救命。” 无面之人在来的路上,便已经筹划好了一切。时间紧迫,无面之人只得如此莽撞,而看到吴承恩笔上的羽毛后,便知道他与苏钵剌尼交情匪浅。既然如此,无面之人便不再有任何客气的废话,开门见山。 果然,吴承恩听完这简简单单的十个字,便不再多想,只是点头:“在哪里?带我去!” 一路上,无面之人只能说出个大概;详细情况,他也不大清楚。重点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请吴公子破阵。 吴承恩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心里打鼓:破阵?什么意思?这青玄、李棠又不在身边,没得人商量出个所以然。但是那无面之人说得急切,也容不得人插嘴。 出了李家院子,远远的便看到了一尊仿佛浮在半空、近在眼前的明月——真气壁垒。吴承恩登时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而轿子已经停下了,无面之人恭敬跪在地上,说道:“人命关天,我二位主子都在其中,请公子破阵。” 吴承恩指了指半空的真气壁垒,迟疑说道:“破阵?” 无面之人不再言语,只是重重点头。此刻,无面之人也刚刚亲眼窥到阵势,却也无计可施。且不说这是李家闻名百妖的风水大局,单是这空中的壁垒,对自己来说也是可望不可即的。眼下,他只能寄希望于面前的吴承恩了。 这下,吴承恩算是彻底懵了:先别说破阵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看来,苏公子应该就是被困在其中。但是这个大月亮可是浮在半空的,自己连上去都没有办法,又谈何救人呢? 支支吾吾一番话,吴承恩想表示自己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 “主子说你能破这风水大局,你便能破;眼下境遇,你就算不能破也得破!”无面之人显然不想同吴承恩废话。这种千钧一发的局面,吴承恩却没来由的不自信,恐怕只是不想得罪李家的假意推脱。此刻,无面之人已经是怒气难平……明明今日三雄翻脸都是源自苏钵剌尼将“无”的羽毛送给了这吴承恩,他却想置身事外——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你若上去破阵,也算是苏钵剌尼没有交错你,日后你更是我狮驼国的朋友。但是——刚才无面之人也注意到了,这吴公子似乎和李家的大小姐也关系匪浅——你若是碍于李家宾客的身份而不肯动手,说来倒也有三分道理。 只是,若你不做狮驼国的朋友……无面之人手心里凭空多了一把草芥,随时准备抛洒出去:吴承恩,你左右都要留在这里给我家主子陪葬。 而吴承恩此刻哪里那么多的心思——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人帮忙。最好这人是李晋,之前他的弓法可以送人上天,此刻倒是用得正着。只是,那李晋也是执金吾,到底会不会帮忙…… 如此忐忑地想着,吴承恩便转身,朝着宅邸方向奔去。 说来也巧。林子之中,此刻还真有一个可以帮忙的人;而且,对于苏钵剌尼来说,此人绝不算是外人。 林子里,同样抬头“赏月”的,正是夜不能寐的小白龙。 那小白龙并非是察觉到了什么才来这林子里巡游;他只是被今日水陆大会上的股股争斗之气压得有些喘息不得,这才借着夜色出来散心。好不容易搜集的签名状已经被莫名焚毁,今日的大会上,小白龙自然是难以替海族开腔。 小白龙很想和人聊上几句,以便宽慰自己。但是,他素来为人过于刚正不阿,所以结交甚少。再加上这水陆大会举办期间,众人皆是心怀鬼胎,谁又会同一个海族人交心呢? 说到能和自己借酒消愁的人选,小白龙算也不用算,只得苏钵剌尼一人而已。只不过,自打来了李家,小白龙便一直刻意同这位苏公子保持着距离。无外乎其他:苏公子的两位哥哥,对家里的老三管教颇为严格。对于老三结交的小白龙这种朋友,两位哥哥早就认定属于“玩物丧志”。这种事情吧,没有对与错。青毛狮和白象看重自己家的老三,也是自然。为了防止三兄弟因为自己反目,小白龙便懂事地尽量与苏公子避而不见。 只是没想到,来了林子里,抬头之后就见到袁天罡正与人争斗。虽是难得场面,小白龙却不想惹火上身,正打算回宅邸休息。 刚转身,却见到慌里慌张的吴承恩跌跌撞撞跑过来,他身后还跟着无面之人。见得是小白龙,无面之人觉得运气绝好,急忙上前,他跟吴承恩同小白龙解释了三两句,小白龙才知晓:袁天罡的真气壁垒内,装进去的竟然是苏钵剌尼和那青毛狮!二人眼下是去找人帮忙,一同登天破阵。 “不必找别人了。”小白龙开口,瞥了一眼一直紧跟着吴承恩的无面之人,继续对吴承恩说道:“我送你上去。今日见你手法,想必定有奇策。” 吴承恩自然是不知道小白龙与苏钵剌尼之间的关系,听他此言立时感谢不已,只觉得这白公子倒是个热心肠。 但是,小白龙没有亮出任何法宝,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吴承恩扶住:“务必抓紧。” 不知道对方是何打算,吴承恩迟疑片刻,然后开口道:“白先生……您可能不知道。上面布局之人,听说是那执金吾的二当家——袁天罡。说起来,你同我说过,你这次来是有求于李家……若是这件事把你牵连进去,岂不是误了你的大事?” 言语之中,吴承恩却是难得细心的替对方打算。 这种事,沉稳如小白龙之列,显然早就盘算过了。但是,有人为他着想的感觉也还不错。他没过多解释,只是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吴承恩抓紧扶好:“苏公子朋友本就不多,眼下这境遇,我若是有所顾忌而袖手旁观,恐怕日后他会寒透了心。” 如果说联名状还在手里,小白龙或许为了整个海族的未来还会有所考量;而眼下,苏公子的安危显然已经是不可动摇的第一位。 吴承恩见小白龙坚决,便也不再多说,抬手扶住了小白龙的肩膀——还没等吴承恩手上加把力气,只觉得周边大地“嗖”的一声便不见了——小白龙已经变作龙形进而飞升为一道银色的闪电,盘旋着飞向了袁天罡的真气壁垒。 “你是龙!?”剧烈的风声之中,吴承恩侥幸此刻握住的乃是小白龙的龙犄角,否则早就在半空中被甩飞去不知道哪里。突然的变故之余,吴承恩还注意到,这条银白色的巨龙虽然面容清秀,脸上的须子却少了一根。 小白龙在空中盘旋片刻,随即摇晃着身子朝着那真气壁垒冲了上去。 而半空中的袁天罡,却没有注意到脚下涌上来的这一对奇兵。即便夜空之下那银白色的身影无比耀眼,袁天罡面前却是一片金光——不同于自己真气壁垒的温暖色调,这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刺眼光芒,正是来自于真气壁垒内里的苏钵剌尼—— 袁天罡心中甚至一阵恍惚:莫不是,自己这一次包裹住了那天上的太阳? 苏钵剌尼的双手不断撕扯着,身上的金光虽然越来越少,却是越来越亮。袁天罡并不是太担心:归根结底,这苏钵剌尼毁掉的真气壁,不过分毫,最多百一。而且,四周完好的真气纷纷自然涌了过来,填补着苏钵剌尼造成的浅浅缺口。 有人可以击碎大地,却没有人可以击碎大海。苏钵剌尼再有本事,却胜不过袁天罡真气壁垒凭着巧劲的柔——以柔克刚,素来不会失手。 袁天罡此时心里已经略有考量:倒不如松开青毛狮,再让他们两兄弟互搏?虽说自己并不担心苏钵剌尼能从这真气壁垒之中杀出来,但维持此等规模的壁垒却也绝不是一件轻松事。要不是依仗着李家掌控的山水灵气源源不绝,就是他袁天罡也不可能坚持这么久。 既然如此……袁天罡心里拿定主意,撇开了自己的目光,抬着的手指略微活动,准备收回掌心—— 一道银光突然呼啸着迎面拍来。 袁天罡一愣,已经躲闪不及,只得抬手一挡。巨大的龙尾横舞而至,重重拍在了袁天罡的胳膊上,却没有丝毫效果。原来,凝在袁天罡胳膊上的真气仿佛一张巨大的盾牌,将他完好无损的护在了后面。 偷袭失败,而袁天罡也终于注意到了自下而上逼过来的龙影;问也不用问,能入水陆大会的龙,只有一只而已——袁天罡早已勃然大怒,高声吼道:“海里的爬虫!胆大包天,竟然敢对李家执金吾出手!” 说着,袁天罡顾不上放开真气壁垒内的青毛狮,反而是将手掌一攥——天地间的真气即刻凝聚,汇成一支百丈手掌,一把便将小白龙捏在手里,仿佛只是抓住了一只泥鳅一般轻松。 白色巨龙一声痛苦断吼,袁天罡根本不理不睬,依旧手心用力。片刻后,真气的手掌便将龙影捏得筋骨尽碎。但是,当袁天罡摊开掌心后,里面却只剩一汪清水。碎掉的龙影化作了一片小雨,重归大地。 “袁天罡!”一声带着挑衅的叫喊,令袁天罡不由得心烦意乱——这声音,自己有些印象。果然,抬头望去,真正的小白龙已经飞到了真气壁垒面前。而龙头上,单手握着犄角、另一只手握着毛笔乘龙而来的,正是那个早就该死的书生——吴承恩! 小白龙刚才粗中有细,先以水龙的分身引得袁天罡注意,自己则带着吴承恩无声无息靠近了壁垒。没想到的是,这吴承恩反而先声夺人,高声挑衅——怎得,难道吴承恩不想破这壁垒了? 不。 自打道吴承恩知道苏钵剌尼被困在眼前的真气球里面后,心中便已经拿了主意。所幸,这招自己之前不是没有见过:那金目大仙的百妖蛊,与这真气壁垒倒也有所相似。不同的是,上一次自己被困在里面,束手无策。这一次既然自己在外面,自然是收拾掉布阵的袁天罡便好! 没有多想,吴承恩已经松开了握着犄角的手,在骤风之中甩出宣纸,各自落笔“鸢”字,然后在空中迈着这些悬空台阶,一步一步冲向近在眼前的袁天罡。 小白龙看吴承恩不按套路出牌,没有破阵,反倒去招惹那袁天罡,不禁暗自叫苦。那袁天罡岂是好惹的?仅凭你我二人,怕不是对手。虽说这吴承恩心眼不坏,但脑子糊涂得令人啧啧称奇。小白龙知道耽误不得,随即身子一抖——八条新鲜凝成的水龙分身张牙舞爪,配合着吴承恩的行动率先朝着那袁天罡杀了过去。而吴承恩的身影,也被几只水龙藏于其中,叫那袁天罡寻觅不得。 “这!是!在!李!家!还容不得你们放肆!”袁天罡此时怒火攻心,再也顾忌不得那吴承恩的身份,双手合掌一拍。一瞬间,天亮了。两只真气凝成的巨大手掌,涵盖了天地,一左一右缓缓合并,眼瞅着就要将双掌正中的吴承恩和小白龙连同那些水龙一并拍个粉碎。 以一敌四——哦,不对,其中还有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吴承恩,更像是二打三——总之,乱战之中袁天罡依旧没有落丝毫下风,更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几张宣纸首尾相接,仿佛另一条漏网的巨龙,准确的扎向了袁天罡的心口位置。袁天罡避也不避,只是张口一喝,面前落满字迹的宣纸便支离破碎。一招未完,无数宣纸已经跌撞而至,丝毫不肯留给袁天罡喘息的时机。这些后至的宣纸上,都写着闪着金光的“刀”字。 这一次,袁天罡甚至没有动作,任凭张张宣纸砍在自己身上卸了力气。他浑身上下的真气虽薄却浓,宣纸根本不可能穿得透。 风雨之中,吴承恩终于在宣纸之中杀到了眼前。袁天罡略一抬眼,便注意到了吴承恩已经凝了浑身力气在握着笔的右手上。下一招很关键,吴承恩要么是对袁天罡的杀招,要么就是打算破风水大局。 今天白天,吴承恩侥幸从内破了天圆地方的阵法,袁天罡自然留意。但是,困住苏钵剌尼和青毛狮的真气壁垒,乃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其浑厚程度就连那天圆地方都是望其项背。毕竟“地方”的沙场里所有厮斗还要给别人观看,真气自然是要淡一些的。 如果吴承恩只是依靠白天的侥幸就以为自己能奈何这风水大局,那便只能说是不知天高地厚。 此刻的吴承恩,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打败面前的袁天罡,才是一举两得。这样既为青玄出了口恶气,也能帮苏公子解困。至于他们一直说的破阵,倒是吴承恩一头雾水:破阵?破什么阵?自己哪里来得破阵的本事?白天吴承恩造就的天圆地方裂缝,其实吴承恩自己都未曾有所察觉。 对于吴承恩来说,从始至终,解决风水大局的路有且只有一条,钥匙也仅有一枚:袁天罡。 龙须笔中间的桃木笔杆,渐渐变成了枯萎的黑色。吴承恩摸出了袖口里的最后一张宣纸,横着甩了出去,正面一个“破”字,而背面,则是描下了最不该写出的四个大字: 齐天大圣。 “破”字,照常来说是不能落笔于宣纸之上的,否则破掉的东西就是宣纸。但是,自从新的龙须笔入手后,吴承恩发现自己落笔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五行变化。与那袁天罡近身之后,吴承恩发现他身边的真气极为棘手,但如果想要在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取得优势,便只能赌一赌宣纸的变化了。 只是,这张宣纸被袁天罡随手一挡,便被击飞。吴承恩目瞪口呆,随即惊讶的看着手心里那根发黑的龙须笔——想要泄出去的齐天的妖气,竟然已经被笔杆吸了进去,并没有落在宣纸上。可怜的宣纸随风飘舞片刻,贴在了真气壁垒上不过片刻,便化作了无形。 但是,仅仅是这片刻,真气壁垒外围却产生了“哔啵”声响,仿佛干柴烧裂的动静。 小白龙冷静片刻,登时化作人形,手朝着头上的发绳一摸,随即亮出了一杆锋利银枪。偷袭失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小白龙知道此时只剩下以死相博。看袁天罡双掌合并的速度,最多只留给了大家八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不是那袁天罡死,就是自己这边亡。 “再说一次,破阵!”小白龙高喊着,银枪出洞,直刺袁天罡的眉心。袁天罡双手合十,纵使知道小白龙那杆裹着风雨的银枪绝不简单,却又腾不出手来。眼下,袁天罡只能以退为进,浮在空中的身子略微退后,却是躲进了真气壁垒之中。 不,袁天罡并非是要进入真气壁垒之中直面苏钵剌尼和青毛狮两大枭雄。确切的说,是袁天罡与天地真气浑然一体,自己的肉身已经化作了壁垒的一部分。 眼见目标消失,小白龙刺过去的身影却没有停——应该说,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这一招,是小白龙一直深藏不露、连苏钵剌尼都有所忌惮的绝技——凌云九天。九道不起眼的海浪细流围绕着长枪,一并刺进了真气壁垒之内,却只得入其一寸有余。小小的缺口,霎时间便掀起了难以名状的惊涛骇浪! 只是,这些肆虐的海流,不仅没有扩大缺口,反而被不断的卷入了真气壁垒之中。小白龙握着银枪,一脸苦笑,转过身对身后的吴承恩说道: “吴公子,我要死了。剩下的事情,便交给你一人了。” 吴承恩一时间愣住,不明白小白龙在说什么。 片刻后,只见那一直浑然不动的真气壁垒开始反客为主,吞噬着银枪带来的海浪。真气已经攀爬着摸上了小白龙的胳膊,登时剧烈灼烧。小白龙咬了咬嘴唇,巨大的疼痛倒是其次,关键是他辜负了等着自己伸出援手的朋友。 “破阵破阵,到底如何破阵!?”吴承恩看着即将殒命的小白龙,焦急地大喊——自己是真的不晓得如何破阵啊! “像白天一样,写一个……破……”真气已经蔓延上身,小白龙紧皱眉头,开口说道。 话声未落,吴承恩已经转身,用尽力气握住笔杆,朝着那真气壁垒提笔—— 一个“破”字,仿佛在落笔之前,已经完成。 而融在壁垒之中的袁天罡,只是想笑:这壁垒起码十丈深浅,这一个字想要破阵,简直是痴人说…… 口子。 一道细小的裂缝,依旧只有针眼大小。这针眼大小的口子之所以令人注意到,是因为从这个细小的口子里面,泄出来了一小道金色光芒。 此时的袁天罡,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风水大局,并非什么坚不可破,只能说是牢不可破。其实这真气壁垒并非坚硬,反而非常软;它之所以牢固,是因为任何壁垒缺口,都会被其他方位的真气所填补。 吴承恩能破天圆地方,绝对不是靠什么功力深厚,也并非袁天罡一开始猜测的五行相克。从始至终,吴承恩破阵,靠的只有一个字:快。 吴承恩在壁垒上瞬间造成的缺口,快到令风水大局无法即刻填补。说穿了,只要够快,连一只狗都能做到吴承恩做到的事情。 眼下不能给对方机会,势必要优先拉开双方距离——袁天罡即刻现身,合并的双掌顾不上结果小白龙的性命,即刻分离化作双拳而出。吴承恩只觉得心口一疼,便连同小白龙一起狠狠坠了下去。 好险……袁天罡此时才发觉到自己流了冷汗。看来那吴承恩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端倪,否则他该做的不是奋力一击,而是奋力连击,这样才能不断击穿真气壁垒。索性,刚才那针眼大小的缺口,就连一只蚊子也逃不出来—— 如此想着,袁天罡却注意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刚才泄出去的那一道金光,依旧没有消失,而是缓缓下落。 地上,吴承恩捂着脑袋,发觉自己身子下面不知何时垫上了一根巨大的翠绿草芥,这才保着他安然落地。而吴承恩旁边,奄奄一息的小白龙被一个金光闪闪的身影紧紧抱在怀里…… 苏钵剌尼。 “谢了。”苏钵剌尼冷不丁丢下了一句话,似乎是对吴承恩说的。 只是他那杀气腾腾的样子,令吴承恩不敢相认。 “小白,睡一会儿。”苏钵剌尼温柔地用手向上抱了抱小白龙,以便让他的姿势再舒服一些。小白龙银色的身影,此刻已经被金光和血污盖过了所有光辉。 袁天罡咬了咬牙,真气壁垒之中的青毛狮,能不能算作一枚筹码,他现在也没有了自信。 苏钵剌尼的另一只手微微一抬。刹那间,就连本来蕴含暖色的真气壁垒,也失去了光彩。 生机勃勃的世界,刹那间被夺去了光明,赋予了黑暗。 “天地本无光,唯我独芒。”苏钵剌尼的声响,仿佛来自另一个天地。 “李家的天下,还容不得你们狮驼国放肆!”袁天罡定了定神,高声吼道。 苏钵剌尼却只是冷笑:“把我大哥放出来吧。” “休想!”袁天罡再怎么糊涂,也绝不会此时放出青毛狮,让自己落入以少打多的局面之中。 “不放,便算了。”苏钵剌尼说着,脸上没了表情:“我只是想叫大哥看看,我的两个朋友,虽然弱得离谱,却没有交错。说起来……吴公子,你最近写书,还缺故事吗?” 一番话说着,苏钵剌尼轻轻放下了小白龙,让吴承恩帮着照看。吴承恩不明白刚才的问题是何寓意,却也本能点头:故事,什么时候都缺。 “那好,我送你一个好故事。”苏钵剌尼重新站直了身子,淡淡说道:“天下间,有一个李家。李家呢,有执金吾。而执金吾的二当家,不仅今晚就要死了,而且……” 他,会死得很难看。 第七十八章 天诛(1) 白象表面上沉稳如常,只是在一众执金吾的监视下坐在房间里品着好茶;房间门口,又一个执金吾落下身影,紧接着快步上前,同李靖耳语了几句。 李靖从进了房间后一直紧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看到这番变故,白象的嘴角故意露了一个笑。李靖思来想去,反而是走上前,在白象对面一屁股坐下:“瞒不过你。你家老三已经从我家小矮子的阵法里脱身了。” 窗外,夜色之中除了那近在眼前的巨大圆月,一道耀眼的金光已经划破了夜空。 “早就料到了。”白象不动声色,假意运筹帷幄,实则胸腔里的心脏跳得那叫一个紧。他的手心中,已经多了一根草芥,乃是那无面之人刚刚送来的信号。既然老三已经脱身,那就说明,起码他们避开了兄弟相残的最坏结果。 李靖再也顾不得主客之分,一把夺过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添了一满杯热茶,然后仰头一饮而尽:“这才水陆大会第一天,你兄弟三人就不能忍忍?本以为你们和天蓬勾连一并起事,我这才带人过来……没想到,隔壁的天蓬早就睡下了。我说,你们狮驼国三兄弟到底打得什么算盘,这么迫不及待要跟我们李家撕破脸?你要是说你们想夺这个天下,那我劝你算了……不是说李家一定要坐这个位子,而是这个位子真得不好坐。坐天下,也就是看着威风,其实挺没劲的。” 这番话一出口,身后的执金吾里传来了不止一声生硬咳嗽,提醒老爷子注意言辞。只有那缩在人群中的大器左顾右盼,然后悄悄点头。 白象没有回答——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即便白象掏心窝子,坦诚说他们兄弟三人其实对李家的天下并无觊觎之心,反倒只想过平淡日子打发一世,恐怕李靖也是不会相信的吧。 “大哥发狂而已,这个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当家见谅。”斟酌之后,白象开口说道:“只要不予追究,这件事,我们三兄弟理亏在先,自然是想要尽快作罢。” 见得白象开口,李靖终是叹口气,喊道:“大器!” 躲在人群后面的大器缩了缩脖子,连滚带爬地挤出了人群,不情不愿说道:“老爷子吩咐。” “咱和狮驼国只是误会。你带上两个人,去把二当家请回来。”李靖言语之中,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也是留了一个后招。毕竟现在袁天罡在林子里是以一敌二,斗下去一定会吃大亏。让大器前去助拳,一来可以帮着袁天罡解围,二来也是尽量不要拼到两败俱伤。 而让大器带上人手,也是给袁天罡一个面子;总不能随便去了一个看山看门的大器便把袁天罡绑回来,到底折了他的威严,恐日后袁天罡再不能服众。反正,天蓬似乎并不打算动手,那这里留下这么多人也没有什么用。以后说出去袁天罡是被几个人架回来,也算好听。 毕竟,李家的执金吾再也经不起损兵折将了。天蓬未除,没必要去跟还在摇摆不定的狮驼国大费周章。 大器听到这般安排,忍不住垮下脸来:“小矮子是能劝回来的人?老爷子你别开我玩笑了……他那个狗脾气,又素来瞅我不顺眼。我要是去了,指不定他能心一横,连我一块埋在林子里养花。” 以往一直懒散的李晋反而从屁股后面踹了一脚大器,急忙领命,然后抓着大器出了登天塔——从刚才开始,哮天便一直低声呜呜,似乎是李棠有事。眼下,李晋早就想找个由头离了这登天塔了。 “在下一并去。”人群之中,又多了一个声音。李靖抬头,却看到主动请命的是新加入的执金吾——红孩儿。去个好手,多少也会更让人安心一些;李靖抬抬手,算是准了。红孩儿即刻转身,追着李晋等人的身影而去。 眼下,红孩儿也的确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所以才找个由头离开。有些事情,红孩儿还没来得及与那九尾仙狐说个清楚。刚才,红孩儿引着九尾仙狐去了僻静处,本想着露些手段,以便恐吓一番;毕竟,最近已经有了些谣言,都说牛魔王跟某个妖娆女子走得很近,恐怕是有人要做红孩儿的小妈了。 红孩儿对于自己父亲的一言一行并不关心,却不肯平白无故被搅入这些流言蜚语之中。红孩儿本想着避人耳目之际教训一番这个九尾仙狐,好令她知道些天高地厚。但是……这女子除了外表长得有些勾人魂魄的妖艳,一言一行却极其本分,里里外外实打实一个弱女子形象。 真要对这样的女子下手?红孩儿有些为难了。哪怕绕了远路,眼瞅着也要到那群英岭门口了。幸得在红孩儿左右为难之际,突然传来了一声悠扬鸟鸣。红孩儿知道这是集合的暗号,便找由头给那九尾狐仙指了路,自己前来了这登天塔赴命。 眼下红孩儿脱了身,自然是要去自己刚才走的那条路看一看。刚才瞥见,二当家动手的地方离林子也不远。九尾仙狐若是平安归去,则万事无忧。万一殃及池鱼,自己也该有始有终,救其脱困,给自己父亲一个交代才是。 而李晋和大器出来后,并没有察觉到身后那条“尾巴”,只是分兵行事。大器自然是去找那袁天罡劝和;李晋呢,则是按着哮天的引导,很快便和李棠、青玄碰了面。李棠焦急地说出了吴承恩忽然间不知下落一事,要借哮天闻着味道去寻一寻。李晋看青玄和李棠那焦急的模样,耸耸肩膀,勉强答应。 至于红孩儿,则是绕了一圈路,并没有发现任何意外,这才转了头,向着真气壁垒前行。 此刻的真气壁垒里面,青毛狮又吼又叫,隔着壁垒听起来也是格外怕人。而吴承恩则在地上照顾着小白龙,时不时抬头望一望。天空中,那苏钵剌尼和袁天罡已经打了四五个来回,依旧不分胜负。 “好个苏老三……”袁天罡虽然暂时未落下风,却已经开始喘息连连。每次这苏钵剌尼一出招,自己眼前便是横七竖八令人眼花缭乱的道道金光,叫人防得十分狼狈。所幸,自己脚下便是李家,天地真气源源不绝。就算那苏钵剌尼能伤自己一分,伤口还没来得及扩散便已愈合。 但是,真心没想到,这个苏老三竟然如此棘手。当初李家安排小姐与这小子相亲,本以为是看中苏钵剌尼白嫩嫩的外表,一旦交手没想到他还真有些手段。 虽说自己的风水大局被破掉,但是袁天罡依旧没有丝毫慌乱。只因为,袁天罡坚信,自己依旧胜券在握。 究其根本,只在于对方是妖。 袁天罡的真气,只要遇到妖气,便会剧烈灼烧,效果甚至高于三昧真火。但是对于一般常人,却效果平平。是故,风水大局依旧天下无敌:速度快的妖怪破不了真气;而可以破解真气的人类,速度不够快。 只是没想到,那吴承恩却能误打误撞,将苏钵剌尼从真气壁垒内放了出来。 但是,只要这苏钵剌尼是妖怪,便奈何不得真气。果然,你来我往之中,虽然苏钵剌尼次次得手,却也是要依靠三分妖气才能去破袁天罡的一分真气。仅凭二人本事,袁天罡自然是占不到便宜;但是袁天罡的真气来自于天地间,几乎无穷无尽。 用不了多久,先累到的人反而会是苏钵剌尼。 果然,苏钵剌尼在连绵不绝地展翅厮杀之后,第一次停顿了身影浮在空中。他低头看看肩膀方向,那盛开的金光羽翼,已经损毁过半。每一根光芒凝成的羽毛,都已经被缠绕在袁天罡身边的真气中落得个焚毁下场。 吴承恩待他停下,目光才抓到了他的身影,见得他身上的羽翼狼狈,情不自禁想要拔笔帮忙:“苏公子,引他下来!” 苏钵剌尼听到这句话,低头苦笑,然后摆摆手,大方说道:“不用,私人恩怨而已,吴承恩你看着便是!还有,以后你别总喊我公子公子的,生分了!” 说罢,苏钵剌尼一昂头,本来损毁过半的羽翼便一抖,重新丰满如初,光芒四射。还未等吴承恩来得及反应,一根羽毛倏然飞到了袁天罡的面前,被他用两指夹住。紧接着,苏钵剌尼的身影已经站在了袁天罡的面前,身后的羽翼开始近身刺杀。羽翼庞大得甚至有些臃肿,不似苏钵剌尼平日里的招式那般轻盈。 这双羽翼与其说是来攻击,倒不如说是像一张大网,不肯放过泄出去的真气。 袁天罡接下几招,却终于明白了原委,不由得勃然大怒:好小子!原来你是要护着下面的那个书生和那条龙,才一直没有使出全力。难不成是怕你我搏命,伤到下面的朋友?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有余力一边照顾他们俩,一边与我对招? 一想到后面的猜测,袁天罡的牙都要咬碎了:小瞧咱执金吾,倒也该有个分寸! 苏钵剌尼怎也没想到,那袁天罡忽然第一次主动出招,伸出双手掰扯住了自己的光芒双翼。这个不管不顾的动作,一下子导致了袁天罡中路大开——苏钵剌尼等得就是这种机会,随即用手指凝了妖气朝着袁天罡的心口便是一戳! 一瞬间,苏钵剌尼便失了全部金光,一脸惊讶地从半空中坠了下来。 袁天罡虽然被戳得在半空中一个踉跄,却还是一阵冷笑:算你逃得快。 只见袁天罡的胸口处,铠甲都已经被光芒所吞噬;但是紧贴着他的肉身,却藏着一面护心镜。自然,那绝不是什么普通的防具——刚刚触碰到镜子的一瞬间,苏钵剌尼便用尽毕生绝学,将手指往回收的同时,另一只手死死护住了自己的双眼。 那个铜镜的触感……是托塔天王的法宝之一:照妖镜。 虽然不知那宝物底细,但是二哥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过,只要是妖,便万万不能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吴承恩看到苏钵剌尼忽然从半空中坠下,顾不得其他,忙甩出宣纸去接。没想到,苏钵剌尼却在将要落地之际,重新绽放出了金光双翅,浮于地表三寸之处。苏钵剌尼立稳脚跟,抬手看了看自己的食指。这根修长雪白的手指头,此刻却露出了兽骨。 “妖便是妖。”袁天罡高高在上,朝着下面的苏钵剌尼戏谑说道。 “袁天罡,怪不得你面对我和大哥,还不肯退走。”苏钵剌尼只是笑了笑,似乎并未受到挑衅:“没想到你们家老爷子竟然把照妖镜传给了你。看来,老爷子是真厌倦了李家的打打杀杀,打算让位于你。” 袁天罡不置可否,手心里却已经攥了一股真气。 “但是,老爷子可能还要辛苦一阵,准备另外挑人扛旗了。怎么着,别不服气,你坐这个位置的确不合适。一来,你心狠手辣,拿了这照妖镜恐怕对我妖族要下杀手;二来呢,你本事不够,凭什么坐?这第三……”苏钵剌尼抖抖肩膀,斩钉截铁说道:“你就要死了。死了的人,怎么接任执金吾大当家呢?” 一番言语之后,光芒尽敛。苏钵剌尼摘下一根羽毛,用手指甩出。这根羽毛飘飘荡荡,却即刻膨胀,像是一卷草席,护住了一旁的吴承恩和小白龙。 吴承恩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担心不已,想要从这围墙之中爬出去帮忙。当然了,苏钵剌尼怎么可能让吴承恩轻易爬出去帮倒忙——眼下,他要与那袁天罡全力一战了! 苏钵剌尼深吸一口气,双手绽出耀眼光芒,再也顾不得其他,眼瞅着就要朝着半空中的袁天罡下杀招—— 嗯,怎么回事?苏钵剌尼忽然感觉到肩头一沉,自己并没有一飞冲天。 “年轻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知何时,牛魔王已经到了战场,轻轻按住了苏钵剌尼的肩膀,愁眉苦脸说道。 之前牛魔王一路尾随着红孩儿,越跟越觉得不妙;但是呢,红孩儿却突然又消失了,留得那九尾仙狐一个人在荒郊野地之中。牛魔王心中不禁冷汗直流:莫非这小子是欲擒故纵,弄得自己和仙狐夫人在这没人的地方独处,好捉奸成双? 还未多想什么,袁天罡他们三人便已经打了起来。牛魔王呢,先是目送着那九尾仙狐安全回了群英岭——她倒是乖巧,虽然旁边大战爆发,却视若无睹,选择避开麻烦,绝不惹事。等到九尾仙狐离去,牛魔王百无聊赖,便在旁边偷偷看了好一会儿。 眼瞅着苏老三要玩命了,牛魔王这才暗叫不好,急忙出手,心里其实只是想要做个和事佬。 苏钵剌尼知道自己比不过对方力气,即刻化作一片光海脱了身,离了那牛魔王足有十丈远近才恢复原形。 第七十九章 天诛(2) 牛魔王素来都会避开纷争,眼下露面,也是形势所迫:并非是牛魔王想要逞能多事——只是苏钵剌尼这一招要是顶上了小矮子的照妖镜,谁也无法预料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说不定会把苏老三全力一击的妖力都反弹到地面上。李家的宅邸有风水大局所庇护,还算是有所屏障。但是在群英岭刚刚歇下的那些个宾客,估计八九不离十都逃不过、避不开,不死也是重伤。 唔……恐怕那九尾仙狐刚刚回去睡下,总不能让她——哦不对——总不能让劳累了一天的大家死得不明不白吧? “牛魔王,你想要拉偏架?”苏钵剌尼顿住身影,却丝毫没有退让之势——无非是一打二罢了。区区一个退隐的牛魔王,还不至于让苏钵剌尼望而生畏。 牛魔王一个激灵,急忙抬头朝着袁天罡大吼道:“小矮……不是,李家二当家!你也是!赶紧把人家大哥放出来!有啥事不能聊一聊解决,非要在大半夜打个鸡飞狗跳?这才水陆大会第一天,按老规矩,起码也要五天之后再动手吧?你们看看人家天蓬,深仇大恨不也忍着呢吗?” 一番慷慨陈词,牛魔王小心翼翼地甩了甩自己的尾巴,偷偷瞄了对面的苏钵剌尼一眼,示意对方:你看,我真不是拉偏架,我就是来劝架的。 两个双拳大小的真气球,忽然间在牛魔王左右浮现,继而绕着八卦阵的轨迹盘旋呼啸,困住了其中的牛魔王。牛魔王看到这一幕,抬起头,表情更是忧愁:果然,那小矮子在半空中比出了两根手指,显然也是责怪自己多事。 “牛魔王!你也要反我李家!?”袁天罡在半空中,也是丝毫不让——顶多是一打三罢了,还不至于让袁天罡不战而退。要是今日自己面对着青毛狮、苏老三和牛魔王,三言两语后便怯阵而逃,那李家的天下何来稳固? 牛魔王咽了口吐沫,思来想去准备上前一步开口辩解,却被身边的真气球一而再、再而三逼了回去。这两个真气球虽然不大,却无比厚重,每一个都有一座山脉的斤两。袁天罡知道,如果牛魔王和苏钵剌尼一并而上,自己肯定不是对手。所幸,青毛狮还在自己手中,那苏老三必然有所顾忌;眼下只要控制住了牛魔王,然后自己各个击破,便可以…… “啪!” 牛魔王揉了揉眼睛后定睛细看,猛然抬手便拍掉了其中一个真气球,仿佛打死了一只萦绕耳边的苍蝇。紧接着,牛魔王终于可以开口,便说道:“二当家,我只是劝架,不是谋反!我是觉得大半夜的,别人睡觉,你们在这边毁天灭地,也有点……有点太辛苦不是?哎哟坏了——” 牛魔王忽然一惊——原来是身边的苏钵剌尼趁着袁天罡与自己闲谈分心之际,已经化作一道光芒飞坠而出。这下倒好,牛魔王和苏钵剌尼两人这无意间的一唱一和,反倒像是早有图谋,为的就是对袁天罡攻其不备。 不过,袁天罡从一开始便认定下面的牛魔王和苏老三是一伙儿——不,天下间,这些低劣的妖怪,本来就只是屈服于李家,而并非真心归顺。与牛魔王言语之际,袁天罡自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从刚才苏老三收了光芒起,他便提防着不给那苏老三任何可乘之机。 牛魔王没有了办法,眼睛一转,急忙跑到旁边一把掀开了地上的羽毛。里面的吴承恩迎面看到牛魔王,显然是吓了一跳,护着身后的小白龙挥笔便落了一个“灭”字。但是落笔完成之后,牛魔王已经站在了吴承恩的身后。牛魔王一手抱着奄奄一息的小白龙,一手按着吴承恩的肩膀,朝着上面的苏钵剌尼高声喊道:“苏钵剌尼!你若出招,万一伤了你的两位朋友,又该如何?你脾气古怪,朋友本来就少,是要自己亲手了断这仅存的两个吗?” 牛魔王虽然说得十分情真意切,却没注意到那本来就深受重伤的小白龙都快被他捏死了。 “谁脾气古怪、朋友少了?”不知何时,苏钵剌尼已经面红耳臊地站在了牛魔王眼前,语气也是咄咄逼人。牛魔王低下头,这才看到了面前的苏钵剌尼,急忙笑着说:“不是,我的意思是……” 一道宅门凭空出现,一群身影接二连三的挤入了战场之中。在天上的袁天罡看到前两个身影,心中暗叫一声“来得好!”只因为,先出门的人,乃是大器和红孩儿。看来这是大当家安排人手前来支援,要灭了狮驼国的老大和老三。但是随后而来的,却是不大中用、只能凑数的李晋——袁天罡不免心中犯疑,觉得李晋这种货色都来了,难不成大当家要自己收兵? 紧接着,再出现的人,正是李棠和青玄,还有一旁有些胆怯的哮天。他们一路寻来,推开李家院子大门,却没想到眼前是这样一幕: 天上一轮近在眼前的明月。 明月之中传来狂躁的野兽咆哮声。 咆哮之中那一脸杀气的袁天罡冷然而立。 不远处难得一见的有些狼狈的苏钵剌尼。 以及……被牛魔王控制在手里的吴承恩和白公子。 “嚯,还他娘的说什么让我来劝架……人家这哪里是打架,这他娘的是要大决战啊!”大器扫视了一下眼前情境,忍不住摇头。 青玄看到了牛魔王手中的吴承恩,即刻失了理智,捏紧了念珠便要杀过去——李晋眼明手快,急忙一把拉住:“哎哎哎,青玄,别冲动……” 牛魔王显然注意到了青玄的举动,急忙松开了吴承恩。吴承恩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被捏住的肩膀,外人一看便是没有什么大碍。青玄看到这里,眼神才恢复了正常。 坏了……袁天罡自上而下,看到下面所有人、尤其是李棠之后,便知道这些人是来传令阻拦自己的,并非是要决战到底。否则,凶险战场,怎可能让大小姐出入?无论如何,自己已经伤了那苏钵剌尼,今日是收拾掉狮驼国三雄的绝佳时机!如果等到李棠开了口,要自己罢手的话—— “小矮……不是,二当家!”果然,大器见众人正好僵持,便搔搔头开了口:“大当家说了,要你……” 袁天罡不再多想,只是抬手朝着天空一指,不等任何人开口,自己便率先出招。一柄真气凝成的百丈唐刀,在天空中缓缓浮现。 “天诛?地灭!” 袁天罡高喝一声,随即朝着地面一挥——巨大的唐刀呼啸而下,朝着下面的人群杀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袁天罡匆忙出了杀招,为的就是在听到李靖的命令之前,除掉苏钵剌尼! 眼瞅着真气唐刀坠下,众人皆是慌了手脚:这袁天罡疯了吗?竟然不管不顾,朝着李家宅邸方向用尽真气?? 其实,袁天罡选择这一招乃是深思熟虑,也是顾忌了李棠的安危:唐刀表面厉害,却会随着下坠越来越小,最终会和李棠腰间的兵器一个大小。而这一招用出去,只会寻着妖气,去击杀目前林子里最强的妖怪! 小姐是人,自然不用担心会被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袁天罡心里长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哪怕这苏钵剌尼已经是遍体鳞伤,唐刀却依旧是瞄准了他的身影,笔直刺去! 只是,下面的人并不知道招数内情,只当是袁天罡斗得太狠发了疯!尤其是大器,他可是曾经见过一次这招术,自然知道其威力无穷! 第一个爆发的,正是大器。他手握骰子,身上那浑浊的妖气开始四溢:“小矮子你他娘的真是疯了!” 坏了……忘记了大器也在这里!袁天罡心中忍不住叫苦;果然,这唐刀开始举棋不定,时而略微偏向着苏钵剌尼的方向,时而却又向着大器那边摇摆。 但是,随即唐刀又是转了刀锋;细看之下,乃是红孩儿发威——他护在李棠身边,自然是不容出任何差错,此刻也是准备一战。唐刀仿佛找准了目标,明显开始朝着红孩儿挺进—— “袁天罡!!!”一声怒吼。 别说袁天罡了,就连那柄真气唐刀也是一个激灵——地上的牛魔王没有再说出一个字,却是瞪着上面的唐刀。排山倒海的杀气,顺便弥漫了战场。 随着唐刀转向牛魔王,牛魔王的妖气猛然便弱了。他低着头,招呼着大家不如快跑——哦,原来不是要杀红孩儿啊,自己真是多事了…… 没有了牛魔王的妖气,唐刀似乎又开始举棋不定—— 青玄已经冲到了吴承恩身边,抬头望了望,便抬手搭住了吴承恩的肩膀。吴承恩心领神会,掏出了龙须笔,准备在自己师兄的掩护下,硬解这从天而降的一刀—— “小心。”青玄用尽了力气,小声提醒吴承恩万万不可大意。吴承恩点点头,酝酿了浑身力气,琢磨着到底落笔哪个字才是最好——眼瞅着,那刀就要刺到面前了! 袁天罡不禁一愣:说也奇怪,这“天诛地灭”按道理说只会灭掉妖气;为何地上那身为人类的师兄弟俩一旦接触,唐刀却明显朝着他们刺去呢?莫不是,自己的招式面对这么多大妖,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真有问题的话,自己理应赶紧收招,因为万万不能伤了下面的李棠!只是,这离弦之箭,已经是大势所趋——唐刀似乎终于选定了目标,一阵耀眼光芒闪过之后,轰然而坠!那速度之快,不仅吴承恩根本来不及出招,就连苏钵剌尼也是讶异! 不好!!! 袁天罡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不好……这一招,真的出了问题——因为袁天罡清楚看到,确确实实,唐刀竟然在最后关头调转了方向。如果只是刺了个空那还好。但是……刺下去的位置,不偏不倚,真的正正是李棠!!! 轰裂之声,不绝于耳。 烟消云散后,所有人这才睁开了眼睛。这一招,似乎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掀起了波澜,但是周围的林子却依旧完好无损。 咦? 李棠并没有出事;关键时刻,大器不顾身份,一把搂住了李棠躲在了一旁。虽说此时大器受了一些皮肉伤,好在李棠还是安然无恙。 袁天罡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己这狗脾气,今日竟险些铸成大错! “小姐……小姐没事吧?”一片狼藉之中,传来了一个狼狈的声音。李晋趴在地上,显然是被吓丢了魂一般,说话都是磕磕绊绊。 而更狼狈的是,李晋的肩头上,不偏不倚,横穿过去了那把袁天罡真气所凝成的唐刀。李晋疼得厉害,忍不住叫苦连天:“合着二当家一招什么天诛地灭,最后就我一个人没躲开呗?” 大器扶好了惊魂未定的李棠后,在旁边忍不住踹了李晋一脚,嘟囔道:“丢人不丢人,关键时刻自己撅着屁股躲事儿,还算什么执金吾……赶紧去找找哮天有没有事。刚才还以为劈到了哮天,吓死我了。”说着,大器又抬起头来,高声喊道:“二当家既然最后收了招,那彼此便都有台阶可下了!我说你倒是下来吧!大当家说了,咱是误会,不打了!” 袁天罡在空中没有答话,而是依言抬起了手。真气壁垒渐渐薄弱,待一会儿那青毛狮出来,留给牛魔王和苏老三处理便是。 “李晋……”袁天罡在这个终于回归宁静的夜晚里,默念着这个自己从未正眼瞧过的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第八十章 奈何 一直仿如明月般照耀着李家的真气壁垒终于彻底消失不见;众人抬眼望去,阴沉的天色已经有了微微亮起来的趋势。半空中坠下了一个遍体鳞伤的身影,苏钵剌尼见状后挥动身后的双翅,迎在半途一把将这健硕身影捧在怀里——青毛狮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嘴里面不断涌出鲜血,上颚左前方的獠牙已经咬碎在了嘴中。 “大哥……”苏钵剌尼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一般愤怒,反倒是柔声细语,仿佛在安抚一个刚刚入睡的调皮婴孩。只因为,青毛狮不断传出的熟悉的呼噜声,格外令人平静。 不远处,一直脚踏清风的袁天罡也是收了本事,缓缓落在了一直哀嚎的李晋身边,毫不客气地在他屁股上踏上一脚:“不要叫了!”说着,袁天罡略微用力,双手握住那把贯穿了李晋肩头的唐刀,利落地一把抽出。李晋和大器同时一个哆嗦——确实,这般情景单是旁观,也是疼痛难忍。 “既然知道我在办事,你们怎么能带小姐来这种地方。”袁天罡抬起手,看了看手中真气凝成的唐刀后,随即松开了手掌;这柄唐刀登时便化作了无数气流,四面八方散去。随即,似是不解恨一般,袁天罡朝着还在地上呻吟的李晋屁股又是一脚:“起来回话!” 李晋哎哟一声,揉着屁股站了起来,却又即刻支撑不住,只能探手撑扶着身边的大器保持平衡——这般情景,袁天罡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万个谜团和诧异:刚刚挨了自己一招“天诛地灭”,这小子转眼竟还真能站起来? 大器嘴上不敢明说,却嘀咕着没三没四地数落着袁天罡无缘无故伤了李晋;大器是个粗人,一把便扯掉了李晋身上的执金吾制服——背后的“吾”字被撕成了两半,按道理来说这可是大不敬之罪。袁天罡虽然看在眼里,却没有去纠结。李晋肩头的伤口格外漂亮,直来直往,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单从伤口的结果看,袁天罡刚才的一招堪称杰作。 细看之下,李晋身上隐隐散发着银光。不知何时,哮天已经回到了李晋的身上化作纹身,此刻正在瑟瑟发抖。袁天罡依旧没有说话,而是细细端详揣摩:莫非是因为自己的这一招落在了哮天身上,所以李晋这厮才无大碍吗? 只不过,其他人却并不打算让袁天罡找出答案。一阵争吵声从旁边传出,袁天罡抬头一看,便见到是那该死的吴承恩在同自家小姐争执。李棠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只当是吴承恩再度闯祸,卷入了不该卷入的纷争里。眼下既然大家都要喘口气,倒不如让吴承恩赶紧回去——李棠知道,现在在林子里的这群人,可没有一个好惹的。 但是吴承恩怎可能离开呢?自己在这里,是来帮苏钵剌尼出头的。若那对手是别人可能还有的商量;但是,既然那招人恨的袁天罡自己送上门来,关于青玄的恩怨肯定是要清算的。 “你还要替苏钵……苏公子出头?”李棠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出来还是该气得拔刀——讲大话倒也要分清场合。半空中的苏钵剌尼听到二人争执,直接落在了李棠眼前,点头说道:“是的,吴公子是我找来帮忙的。” 说罢,苏钵剌尼放下怀中的青毛狮,将他与小白龙靠在一起后,抬手洒下一支硕大的温热羽毛,盖在了二人身上遮寒。眼下,对别人来说虽是告一段落,但是对苏钵剌尼来说,只是下一个回合的开始。 “二当家,咱们继续。”苏钵剌尼说着,又浮起了身子,手指直直指着袁天罡。背后金光耀眼,令人不可直视。 李棠听到这句话,便调转了矛头,对苏钵剌尼说道:“苏公子,纵使你对我家的执金吾再有不满,今夜也该作罢了。” 苏钵剌尼惊讶于李棠竟然可以自然而然开口说出这么一段话——要知道,自己大哥此刻就躺在下面!而伤人的袁天罡,就在眼前! “倘若,我不肯作罢呢?”苏钵剌尼知道,胸腔中的愤怒快要一涌而出——到时候,即便李棠与此事无关,恐怕也要牵连其中。 “你怎么和我家小姐说话呢?”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苏钵剌尼耳边轻轻响起。不知何时,大器已经站在了苏钵剌尼身后,同时有意无意地揉着自己的拳头:“小姐让你算了,便算了。再扯下去,咱找个地方,我与你单打独斗。这片林子,毁不得。” 真是难得啊……苏钵剌尼没有回头,心中却是一番感慨:这李大器竟然替那袁天罡出头。手足就是手足,虽然平日里交情浅的可怜,到了袁天罡风水局刚破、元气大损的关键时刻,身为执金吾一员的大器还是站了出来。 手足情深,甚至朝夕共处的感情足以超越血脉,自古都是这个道理。 只是,大器此时的举动,更加让苏钵剌尼不肯作罢:地上被伤的,也是自己的手足朋友。你大器不肯让手足吃亏,我苏钵剌尼也不是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想到这里,一直悬浮于苏钵剌尼身后的金光双翅忽然间蜷缩,继而重新盛开:这一回,他身后的翅膀,已经变作了四支。 这番变化,吴承恩倒只是觉得“好看”。但是纵观他人,就连那袁天罡和牛魔王也不由小心警惕。青玄见状后,亦是先发制人,他已经摘下身后的禅杖立于地面,张开了保护的结界,罩住了李棠和吴承恩。只有那大器,依旧满不在乎,跨过苏钵剌尼的肩头伸出一只手,随即摊开了手掌:里面有三颗骰子,都在滴溜溜打转,眼看着随时就要停下。 三枚骰子……牛魔王瞥了一眼后,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挤出一副笑脸,揉搓着双手上前说道:“算了算了,何必呢……” 一柄火枪,抵住了牛魔王的喉头;红孩儿蹲伏在牛魔王跟前,以兵器架住了牛魔王的要害,嘴中说道:“别动。” 此时此刻,只有敌我,没有父子。牛魔王若是轻举妄动,红孩儿必定不会留情。 “我,啊,少侠,我是去劝架,不是想插手。”牛魔王语无伦次,却又不知道此刻该怎么称呼自己的儿子。红孩儿年轻,见识太少,肯定不知道这四根翅膀对上三枚骰子会是怎么个结局。 而青玄,则是收了结界——他心里清楚,一旦二人发招,自己的结界跟纸糊的没有本质区别。眼下,青玄拉了一把吴承恩,二人反倒是奔向了一旁躺在地上的青毛狮身旁。只见青玄交代几句后,吴承恩也是一头雾水,却还是顺从地用手搭住了青毛狮的肩膀。而青玄则是搭住了吴承恩的肩膀——三人一线,随即青玄握紧了念珠。 片刻后。 “老三……”一声微弱的呻吟,青毛狮勉强睁开了眼:“不要与李家动粗……是我,今晚喝醉了惹祸,二当家出手也是无可奈何……” 短短几句话,青玄已经感觉到了头晕目眩,马上就要晕倒。这是何等的生命力……青毛狮即便只剩下了一口气,那内丹凝成的漩涡却依旧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灵物,求生的本能强大得无以复加。 但是,这一句话,确实有用。 苏钵剌尼恢复了理智;他缓缓落下,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去找二哥白象。再拖延下去,恐怕大哥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君子报仇……”苏钵剌尼瞪了对面的袁天罡一眼,只留下了这么半句话。这才只是第一天,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算账。 一阵金光,众人眼前便没有了苏钵剌尼和青毛狮、小白龙的身影。大器即刻攥紧了手掌,骰子不再示人。落地之后,大器哈哈大笑地拍着吴承恩的肩膀,嘴里说着“恩公啊你能不能别掺和进来,我很难做人啊”。 气氛略微缓和了下来。 红孩儿收起了兵器,再也不看牛魔王一眼,只是守在了李棠的身旁。而此刻,牛魔王深吸一口气,身影也不见了。 他,要去找一个人。 李家宅邸,登天塔。 牛魔王刚落在塔口,登时被里面的一众执金吾堵住。牛魔王忽然抬手朝着虚空一抓——一片本来不存在的草芥,便被牛魔王抓在了手里,化作了粉末。牛魔王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道:“不用给白象通风报信。我来,不是找他。” 没有人答话。 牛魔王站起身,抱拳对里面的执金吾说道:“诸位,借过。” 登天塔里明明驻扎着所有执金吾主力,牛魔王却依旧像是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所有人略微迟疑后,都顺从的让开了入口。 第一点,在于没有人敢去阻拦表情严肃的牛魔王行踪;大家都是明眼人,那牛魔王脾气再好,众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而第二点,在于没有人有把握能够阻拦牛魔王。 李靖站在塔上,也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幕,并未发难。房间里的白象刚刚借故已经离去,此刻,李靖心中所想的,与牛魔王大体相同。 牛魔王要找的人,并非是那刚刚脱身的白象,亦或是那领兵前来压制的李靖。牛魔王的目的很明确,上塔之后,左绕右绕,便在一扇门前驻足,随即抬起二指轻轻敲了敲。 未得里面回应,牛魔王便一脚踹开木门,径自走了进去。 “别动。”一声沉稳招呼,从房间里最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牛魔王迈入门口,一左一右已经有两人瞄准好了他的要害位置。听得这声“别动”后,这两人才各退了一步。 微弱的咳嗽声渐渐被控制,随即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珍珠碰撞的悦耳声响——坐在床榻上的天蓬抬起头,珠帘仿佛替自己的主人开了口。 是的,二虎相争,天蓬却一直没有露脸……这番举动,实在不像是天蓬的脾气。 “天蓬,让你的人退下去……我有话跟你说。”牛魔王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门,示意琥国师和烊国师出去。坐在黑暗之中的天蓬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牛魔王被这个异样笑容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得继续说道:“你看,我要是来动手的,他俩留下也是白搭。” “这句话,朕相信。”良久,天蓬终于开口说话,随即挥了挥袖子。琥国师和烊国师即刻跪在地上领命,一前一后离了房间。牛魔王待二人离开后本打算关上房间门,却发现门已经碎在了地上,这才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后悔自己刚才鲁莽。 “有什么话,与朕但说无妨。”天蓬并不介意,示意牛魔王畅所欲言。 牛魔王也不再客气,拉了一把椅子走到了天蓬面前,大大咧咧地横跨着坐下,开口便说道:“一句话:我不想打仗。” “朕也不想同你打仗。”天蓬向后靠了靠身子,倚着墙壁。 “我以为啊……只是我之前以为,我能抽身于世外,喝口淡茶,然后坐山观虎斗。”牛魔王看到毫无防备的天蓬,倒是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了:“狮驼国十万妖兵,李家也有万数不好惹的亲兵;你呢,又在中原称霸……只是在水陆大会上杀几个人,倒还不算什么大事。你们三方真要是搅合在一起打起来,那天下就乱了。我本想着绝对不插手这件事,但是今晚,我发现我做不到。到时候,我肯定会出手的。” 天蓬笑了笑:“朕很好奇,你是如何发觉自己会出手的?自打你收山之后,那么多人逼着你出手,都未能如愿。” “不能免俗啊……”说到这个节骨眼上,牛魔王倒是轻松了:“袁天罡刚才和狮驼国三兄弟动手,我误以为是要伤红孩儿,结果差点忍不住杀了他。从那一刻起,我就懂了:万一有人要对红孩儿下手,我肯定做不到往日里装出来的豁达。你也知道,我退隐之后,手下那群人都蛰伏在火焰山,忍气吞声跟着我过平淡日子——万一我要是在这里举事,他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赶过来,助我一臂之力。而且吧……” 牛魔王说道这里,十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手也是不断揉搓着自己后脑的皮毛,弱弱地继续说道:“而且,真到了那一步的话,说穿了,整个天下谁是我火焰山的对手?你以为你是猴子啊?而且别说我了,单说我那管家——金睛兽——他单枪匹马就够你们喝上一壶的。别看他现在在我家里被夫人管得跟孙子似的,但你们可别忘了,当年他乃是我手下的第一猛将,脾气简直就是那个袁天罡的翻版。战火一燃,你看着吧,他肯定第一时间带着我手下的‘十二方’杀过来参上一脚。” 一边说着,牛魔王却没有任何自鸣得意,反而脑袋垂得更低:“打起来,情况便会一发不可收拾,结果一定会死很多人。” “所以呢?”天蓬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听着虽不大严重,但是天蓬还是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所以,双方各让一步,彼此给个台阶下,便算了。”牛魔王思来想去,说出了自己想了一晚想出的“好”方法:“你看,你现在已经算是坐拥天下——甭管是谁的天下吧,反正李家不敢小瞧你,你也能同李家分庭抗礼,算是大有作为。何必要弄得大家死去活来呢?倒不如吧,一个字……” “忍?”天蓬再一次笑了,身影随即化作了一片涟漪。牛魔王没有动,他知道天蓬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背后,同时用手搭住了自己的犄角。天蓬的手,很凉,凉得没有一丝生气。 牛魔王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谈崩了……唔,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要不要干脆就在这里,把天蓬这个祸端给…… “若是红孩儿被李家的人杀了,你也要忍吗?还是你依旧会满口的天下苍生,劝自己一句‘算了’?”天蓬不动声色地开口说道。 短短几句话,便让牛魔王身子一怔。 “于你,便是红孩儿。”背后天蓬的身影融化了,继而重新出现在了床榻上:“于朕,便是嫦娥。朕知道,你若是下定决心,朕肯定过不了你这一关。只是感同身受,望君成全。” 说罢,咳嗽声愈演愈烈。 牛魔王站起身来,瞥了一眼床榻上的天蓬,不打算继续这个已经有了答案的话题。牛魔王想了想,说道:“你若真是下定了决心,为何不带朝廷锦衣卫的二十八宿一并前来?他们之中,有几人绝对可以增加两分胜算。别人不说,奎木狼、麦芒伍和那个年轻点的太岁,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手。尤其是……没有麦芒伍在的话,想不通你要如何破袁天罡的风水大局。只是呢,千万别想着硬闯;今晚青毛狮便着了道,所幸还剩下了半条命。” “朕,自有办法。”天蓬干脆答道,显然胜券在握;他抬起手,翻弄了一番旁边的糕点,然后拿起了一块黄花饼塞进了嘴里咀嚼:“而且,朕与李家的恩恩怨怨太多,一次清算,再不想欠旁人的。” 一番话,只有一个含义:天蓬不想欠别人的,是因为这件事过去后,八成是没有机会还了。 咳嗽声响起,床榻上的天蓬只能挥挥衣袖,高高在上地示意牛魔王“退下”。牛魔王不再多说,叹口气,转身出了门。 而身后的房间里,一直按耐的咳嗽声不再压抑,显得那么声嘶力竭。 没有走几步,牛魔王不用抬眼,便知道李靖已经在转角等着自己了。 “放心,我不是去同天蓬勾结,我是劝他收手。”牛魔王觉得被人监视,全身都不自在,便抢先开口以示清白。 李靖这才现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点头说道:“我自然知道。” 说罢,李靖透过窗户,看着将要到达的黎明,缓缓说道:“老实说,我也不想打仗。人老了,只想着怎么全身而退,以后给李家的代代家主看看孩子,回头眼一闭腿一蹬,倒是乐事。只是……” “只是,天不从人愿。”牛魔王似乎颇有感触,耸了耸肩膀。 “今晚伤了青毛狮,狮驼国便算是被架在了刀口上,不反也得反。”李靖说到这里,只是皱眉:“好在袁天罡抢了个先手。我已经禀报了家主,这两三天,便要趁势收了狮驼国剩下的二人。” 牛魔王是个老实人,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这种话你别跟我透底,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李靖捋着胡子,依旧愁眉苦脸:“你不听又有何用?你我注定身在其中,避无可避。” 就像是天注定会亮起来一样,有些事情,是注定逃不开的。 水陆大会第二天,就在天蓬愈演愈烈的咳嗽声中,缓缓拉开了帷幕。 同一时刻,仿佛心照不宣一般——千里之外的京城附近,也有一个人咳嗽了几声,缓缓移身离开了病榻。看样子,此人依旧需要静养,并不适合起身。勉强的原因,只因为病榻旁边,站着一个久候多时的“客人”。 “总算是找到你了。”玖的笑脸,一如当初。他的身后,是一条血路,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首。 而伴随着净通寺传来的阵阵钟声,麦芒伍穿戴整齐,望向了天鼎的方向。 第八十一章 转机 这半个来月里,京城里的文武百官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首先,皇上这些日子依旧没有上朝——自打皇上开始修仙起,就没上过朝,这倒是稀松平常之事;但是,一向代为处理朝政的三位国师也均没有露面,只是交代朝廷的大小事务都由六部各自盯紧,折子也都是交给宫里的统领太监。单是此等怪事倒也可以用捕风捉影来搪塞,但三千营也被调入京城皇宫之内这件事可不假,他们都戴着明晃晃的刀剑,里里外外严密把守着京城。 空气之中,隐隐约约透出一丝不妙的气味。 一时间百姓众说纷纭,话题都涉及到前些日子半夜里的一场对决;有人说呢,那是名气震天的镇邪司两大高手厮杀,差点闹出人命;不过,也有人说,是有人谋心于当今圣上,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举。 民间的闲话,素来都有三分道理。一时间六部的几位尚书也是心有余悸,急于想要见皇上一面。大明江山,总不能像现在这样持续给人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 然而,那把门的三千营统领,显然是国师心腹;无论来者地位高低如何,这些人一概无话可答,只管尽忠职守。但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这些将士便会抽刀。前几日,那吏部尚书带着自己家的亲兵,意图闯宫——但当他看到对方毫不迟疑地手起刀落,自己身边的管家尸首一横,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近在眼前的皇宫仿佛与世隔绝,再无半点消息传出来。 到了晚上,烟柳巷里的女子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事情同往日不大相同:那夜夜笙歌、挥金如土的玖爷,已经好久没有在任何一家青楼里面露脸了。以往入夜,半个京城的纨绔子弟都能与那潇洒的玖打上一个照面。现如今,这个人却仿佛改邪归正一般,在这片纸醉金迷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不错……玖现在确实顾不上再去找什么姑娘。因为眼下,他最最看中的“心上人”,是眼前病榻上刚刚起身的麦芒伍。 半个多月里,玖一边料理着镇邪司里的杂事,一边不断四处搜寻着麦芒伍的下落。直觉告诉玖,麦芒伍不可能离开京城,他八成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蛰伏。于是,镇邪司衙门里被翻了个遍,鬼市里也被玖骚扰了几次,甚至许久之前麦芒伍曾经效命的太医院也没有放过。 只是万没想到,麦芒伍却是被安排在了净通寺的寺院之中,守着天鼎熬日子。 “不吵吗?”玖笑着,听着近在咫尺的辰时钟声,悠扬的嗡鸣感始终挥之不去。对于需要静养的人来说,这钟声大概和炸雷无异。 麦芒伍未做答复,只是看着玖身后的一条血路,皱了皱眉。自己潜伏于此,其实寺院里是没有人知道的。一切都是铜雀的悉心安排,住的房间乃是当朝一品大员平日里来此参拜时用的行宫。至于一日三餐,也是掩人耳目,都是由鬼市的下人负责准备。每日里,单是餐饮便要准备二十份儿,分别送至京城各个眼线处,以此掩护麦芒伍所在。 玖显然注意到了麦芒伍的目光,随即又是笑了笑,侧身指着地上的尸首说道:“你放心,爷不杀普通人。他们都是鬼市的好手,虽然确实都不知情,却依旧执行铜雀掌柜的命令,不让镇邪司的人靠近。难得啊,铜雀都已经离开了京城,他们却日夜警惕,丝毫没有懈怠。好手下,好手下。” 正说着,玖忽然间向后退了一步——地上一人并未断气,他用尽了力气,握着匕首却终是徒劳地刺了个空。他身上已经有了七处致命伤,而伤口也呈现涟漪之势,不断在他的肉身上肆意蔓延。就连嘴里吐出的鲜血,也仿佛绽放的花朵一般有了波纹。 “掌柜的……属下无用啊……”那人已经没了力气,苦笑一声,终是不甘心地彻底倒下。 房间里,再无声响。 “何必。”麦芒伍叹口气,开口后只有两个字。 玖似乎很不解为什么麦芒伍会这么说:“他们拦着爷,爷便下手。这有什么问题?” “不。”麦芒伍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在对玖说话:“我是说,何必以死相博。如果发现情况不对,他们还是有机会逃走的。现在,却白白在这里丢了性命……” 玖愣了一愣,随即仰天大笑——这并非是嘲讽麦芒伍的一番言辞而做出的举动;玖是打心眼里觉得,这番话再好笑不过:“惊天变之后,爷还以为你早就看透了:生与死本就毫无意义。在那齐天眼里,苍生就如同脚下草芥一般,可有可无。世上,只有一个道理,便是弱肉强食。” “玖,始终记住:你我不是齐天。”麦芒伍收拾妥当后,端正坐在了椅子上,抬起手掌罩住了桌子上的茶壶。片刻后,茶壶里的水便被煮开了。麦芒伍对面前的玖说道:“我准备粗茶,你去把本尊叫来。” 桌子上,只有一个茶碗。 “爷便是本尊,有什么遗言,但说无妨。”面前的玖迈了几步,堵住了房间里唯一的门口后从容开口。俊朗的外表下,快要藏不住阵阵杀机。 然而麦芒伍依旧不急不躁,甚至连银针都没有亮出来。 “束手待毙?那便成全你。”见麦芒伍毫无防备,玖却没有任何留手的打算,即刻比出二指,瞄向了麦芒伍的命门。 “真要动手,便快一些。”麦芒伍抬起头,开口催促道:“不然……” 面前的玖摆出姿势半刻,却又只是摇头笑了笑:“瞒不过你。其实爷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分身还是本尊。但是爷身边既然没有子囚和太岁相随,想必爷多半只是一个分身。本尊提到过,杀你,肯定要他亲自动手。爷不能误了自己的好事,对吧?” “若不动手,怕是没有机会了。”麦芒伍叹口气。房门外的树杈上,开始三三两两地落下乌鸦。这些黑色生灵,都是歪着脑袋,怯生生盯着玖的后背出神。 玖还未答话,却听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涌出。回头望去,几只落在地上的乌鸦纷纷垂头呕血,祭出了血潭。而枯黑的血菩萨,已经爬出了半个身子。 “来得好。”玖笑了笑,看来是麦芒伍的援兵到了——不过,自己虽然不能杀麦芒伍,其他人倒是解闷的好对象。想到这里,趁着那血菩萨还未站稳,玖已经朝着对方比出了一根手指—— 嘎巴一声脆响。 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指头已经耷拉下去,指骨被利落折断。而玖的身前,蹲伏的不是别人,正是七子之中身手最快的瘸子。 “得手了。”瘸子低声说道。果然,玖点穴之际,真气都是凝在指尖,指骨却与一般人无异。面对这个可能的破绽,瘸子可以说是拿性命一试究竟。 玖并未慌张,只是居高临下瞥了一眼瘸子,然后掩面窃笑:“怪味,很重。” 殊不知,瘸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周身暗自缠了无数火罐,里面皆是火药与油。如果刚才失手,瘸子便会引燃自己身上的火罐,定要与眼前的敌人一同葬身火海。 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分身。 此刻见自己得手,瘸子便不多思量,腾身而起,摸出一把匕首朝着玖的心口刺了进去。玖的身子微微一怔,第一次和这个下人四目相对。 “还我兄弟的命来!”说话间,瘸子咬牙将手腕一扭,霎时间崩断了玖心口的两根肋骨。 玖抖了抖,颤抖地伸出手,握住了瘸子的手腕——只是,令瘸子诧异的是,对方不仅没有推自己,反而在抓住他的手腕后,向着心口的伤口继续用力。 “还不够,使劲捅。”玖冷笑着,将脸贴在了瘸子的双眼前:“使劲……你主子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爷的心,早就被他折腾空了?” 瘸子顺着伤口位置窥探,果然,胸腔里竟然诡异的空无一物。 未等瘸子回应,玖的手指已经贴在了瘸子的脑门上,随即轻轻一弹——登时,瘸子感觉到自己的脑浆似乎变成了大海,一阵阵不可抵挡的潮起潮落不断在脑腔内回旋。然后,瘸子的身子才离地而起,朝着半空飞去。 此时,血菩萨刚刚唤出肩头的六翅乌鸦。眼见瘸子被击飞,血菩萨只说一声“不好”,便急忙催促自己身边的灵物展开翅膀,旋转着去接住了瘸子。此番旋转,皆是为了卸去玖那诡异的力道。否则,等不到瘸子落地,便会在空中失去性命。 看到旋转而去的乌鸦,玖一边将自己胸口的匕首缓缓抽出,一边赞叹点头:“倒是清楚爷的本事……只不过,你现在救他,倒不如留几只乌鸦等着救自己。” 沾血的匕首被扔在了地上,玖将断掉的手指握住,随即前后用力,重新将指骨接好。再然后,玖只是随意点了自己身上几个穴位,胸口的伤口便止住了血。 看到如此阵势,显然是出乎血菩萨意料之外的——无心之人,世上从来闻所未闻。难不成,玖是不死之身? 瞧着对面血菩萨的表情,玖只是笑着摆手:“不必惊慌。下一次,砍爷的脖子,爷便会一命呜呼。” 血菩萨恢复了冷静,开口喊道:“老伍,不必着急。区区一个分身,还奈何不了我。” 房间里的麦芒伍,却始终没有回应一句什么,好让外面的血菩萨安心。 “知道这几年里你南征北战,本事越发高强。这也算是咱二十八宿的福气。”玖对于血菩萨的话,倒是颇为赞同:“但是,爷并不打算吃这个亏……” 言语之中,另外两个迟到的玖,一左一右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了院子,包围了正中的血菩萨。三个玖互相望了一眼,分别比出了手指,瞄向了血菩萨的三处不同要害。 房间里,麦芒伍一阵轻咳,随即手掌中多了一片血污。这片血污突然一阵波动,涌出来了一只乌鸦的雏鸟。雏鸟抖抖翅膀,落在了麦芒伍的肩头上,轻声说了几句,俨然是血菩萨的声音:“我拖住他,你快走。” 语调之中,丝毫没有退意。血菩萨知道,自己想要拦住这几个二当家的分身,多半是难逃生天的结果。 今天,应该是水陆大会的第二天吧……麦芒伍并未起身,反而是用手边刚煮好的水给自己泡了一碗茶。顺利的话,铜雀应该已经带着东西到了李家,今天便会派上用场。只是铜雀向来利己主义,利益至上,多半会将自己的计划为其所用——好在,这一步自己也已经算到了。三国师带皇上出游一事,既然神机营被秘密调遣,三国师应该也有把握。 而吴承恩……自己半年的悉心教诲,以后只要青玄留在他身边,吴承恩多半不会走向邪路。五年,甚至十年之内,只要铜雀还在鬼市,出于他的利益,吴承恩便会不知不觉地成为朝廷镇邪司新的中流砥柱——这段时间,应该能够等到大当家回来。 细想想,似乎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 整个大局的药引,只欠了最后一道。麦芒伍低头,看了看手边的茶杯。里面涌出的并非一般茶香,反而是那股自己最熟悉的、也是最引以为豪的致命幽香……那是以鹤顶红为铺垫,辅以幽篁等阴草,淬炼出的世间顶级剧毒——七转鬼引散。只要自己喝上一口,便可以在半柱香的时间里,以最痛苦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届时,自己的魂魄受这毒药影响,便会凝成内丹。待到吴承恩回来,只要落笔,便能知道后续安排。 镇邪司,决不能再内斗下去……李家内斗的结果,便是执金吾损毁过半,实力骤减,这才引得天下群雄虎视眈眈,伏下了今日动荡的隐患。如果镇邪司也走上这条路的话,朝廷才真的是危在旦夕。 一个人,换一个衙门;一个衙门,换一个朝廷;一个朝廷,换天下苍生…… 这笔买卖,怎么算也是赚的。 只可惜……麦芒伍捧起了茶碗,心中一阵悲凉:自己即便医得好天下,却医不好面前的玖。究其根本,就在于玖的病灶,便是玉兔。而造成今天这一切结果的罪魁祸首,却是麦芒伍本人。 只希望这一口茶咽下去,玖便再无理由斗下去,只能选择收手。君子以茶代酒,希望玖念及昔日二人的感情了结恩怨,重新真正回归二十八宿,继而为朝廷鞠躬尽瘁。 麦芒伍捧起了茶碗,嗅了嗅那阵引人神往的芳香,眼前浮现的,却是几年前玖因为一点小事与自己争执时的画面…… 其实说到底,那件事太小了,不过是纠缠于玖喜欢左手拿筷子而已。在一旁帮着二人添饭的玉兔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露出羞涩的笑容。镇邪司里,几位前辈正在骂骂咧咧地示意玖和麦芒伍这对儿新手不要骚吵,吃饭便要有吃饭的规矩。大当家当时正在睡觉,管家一个人拿着名册,派发着当月的月钱。七子那时候也都还在,聚在一起商量着晚上要去揍玖一顿给主子出气——当然了,晚上他们七个和玖在青楼附近打了个两败俱伤,第二天还是自己出面,去临街的衙门里费尽力气才把灰头土脸的八个人从牢房里提了出来。路过兵器铺的时候,麦芒伍瞧着一把青龙剑质地不错,便自己出钱,买了回来送给九剑傍身——毕竟这小子实在用不惯鸳鸯刀…… 本以为,这些日子会落笔成生命的唯一回忆,留在人生尽头时慢慢品味。 惊天变,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 麦芒伍一直提醒着已经失去人性的玖:他不是怪物,不是齐天,不该如此堕落。 谁曾想到,惊天变的那一晚造就出的怪物,并非只有一个玖。麦芒伍深知,自己才是坠入黑暗最深的人。 门外,血菩萨抵住了两个玖的袭击,腰间却还是被面前的第三个玖打中一招。随即,血菩萨便站立不稳,本就枯黑脆硬的身躯更是吃不得玖的招式,流出的血仿佛鱼鳞一般片片剥落。本来畏缩在主人身后的六翅乌鸦此刻不管不顾,乌央乌央飞出一片,拼命啄咬着面前的玖。 纵使见惯了生死,却依旧不想看到手足相残。麦芒伍移开了目光,只是盯着茶碗,心中不想让自己的双眸最后定格于眼前的厮斗。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眼下,服下这碗粗茶,便能让自己为故事画下一个句号,以便让世界进入到下一个篇章…… “不,不好了!” 一阵惊呼之声,陡然传来。麦芒伍的手微微一震,抬起眼,望向门口。 几个神色匆匆的身影,似乎丢了魂一般四散而奔,口中只是呼喊着“不好”二字。但是,他们并非是注意到了玖和血菩萨的厮杀,反倒是像被别的东西吓得六神无主。 没多久,外面出现了锦衣卫的身影。几个锦衣卫似乎这才看到了在净通寺出现的血菩萨和玖,急忙上前跪拜,手中捧着的,乃是今天的平安签。事关重大,几名锦衣卫不敢造次,只好请在场的二十八宿定夺。 玖微微皱眉,接过了锦衣卫手中的签子略微看了看,随即摇摇头,示意锦衣卫带着签子入屋。锦衣卫不晓得是何安排,进屋之后,看到那端坐的麦芒伍,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伍大人!您在便好!快看看今天的签子吧……出大事了!”那锦衣卫因为这瞬间的放松,腿已经软了,几乎连滚带爬走到了麦芒伍身前,递上了今天的签子。 麦芒伍略微迟疑,终是放下了茶碗,接过了签子。只是略略一扫,麦芒伍便迈步出门,抬头看了看天色:辰时刚过,千里之外的李家,应该正式迎来了水陆大会的第二天。 而麦芒伍捏在手中的那根写着“大凶”的签子,仿佛千斤之重。 难不成……自己算错了什么?麦芒伍没有说话,表情异常严峻。 冥冥之中,一个老人提起了笔,看着手中刚刚写完“大凶”二字的竹签,朝着未干的墨迹小心地吹了几口气。 “你还不能寻死呢,麦芒伍。”那老人诡笑着,满脸的皱纹仿佛是大地的脉络,而那空洞的双眼又仿佛早已看穿前世今生:“并非袁某纠缠……此乃,天意。” 第八十二章 卑劣 京城千里之外,李家。 天色刚亮,一众执金吾已经梳洗完毕,早早地便奔着那天圆地方的会场去了。 半个时辰前,袁天罡带着半袖子血污回去换衣服时,众人便都知道事情在一夜之间有了变故。果然,一向不急不缓的大当家很快便下了一道死命令: 今日里,除特殊交代外,各个执金吾离了宅邸后需集体行动,切莫落单,以防万一。这个万一防的是谁、是什么,虽然没有明说,大家却也心里有数。看来狮驼国三雄,确实要赶在天蓬之前对李家发难了。 其实李靖这番话,是给袁天罡一个台阶下——唯一要担心的人,只有袁天罡而已。苏钵剌尼已经盯上了袁天罡,李靖却知道袁天罡的脾气,自然不能开口明说“你不能落单”,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众人不知究竟,只当是大当家稳妥。 幸好,昨夜之事,执金吾倒也没有吃什么大亏——当然了,李晋肩头的伤不算轻——不过也幸好伤得只是李晋,着实算不上什么大情况,不用当值留在院子里养伤就好。 “别出去丢人现眼。”袁天罡临出发之前,恶狠狠吩咐道——毕竟千百双眼睛都在盯着执金吾,现在重伤了一个,还是遭了自己人的毒手,传出去了岂不是贻笑大方? 李晋自然是乐于可以偷闲一天,老实点头。 大器忙里偷闲找到了六萬,要她抽空来帮李晋瞅上几眼。以大器和六萬姑娘的交情,这自然是小事。虽然这些天里,六萬姑娘不需要上一线执勤,却也是忙得很——毕竟水陆大会开幕之际,多了一个重伤的万蝗需要照顾。虽然万蝗这人有些心术不正,但毕竟他身上穿着执金吾的制服,六萬姑娘倒是尽心尽力。 凭着六萬姑娘手中的桃枝,那万蝗总算是恢复了心智,元气经得那桃枝照顾也大有精进,算是因祸得福。不出三日,他便能重新披挂上阵了。这万蝗早就打定主意,只要自己重新出山,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那个书生报仇血恨。 只是,这件事,似乎又没有那么着急。 一大清早,宅子里的执金吾便全部随着李靖出发了。万蝗也不管时辰,已然拿出了酒壶,一杯一杯自斟自酌,慢悠悠喝了起来。 隔壁房间里,却吵耳地厉害。一方面是李晋的哭叫,另一方面则是六萬的数落声,嘴里都是责骂李晋不该带坏了大器天天喝酒耍钱。李晋心里苦,但是疼得说不出。与其在这里遭罪,倒还不如拖着伤辛苦辛苦出去执勤呢。 “哮天你让开!”六萬嘱咐道。一阵银光后,哮天缩在了墙角,哆哆嗦嗦不敢睁眼看。只见六萬抬起桃木枝,一把扎进了李晋肩头的伤口。李晋一翻眼,不再吭气了。伤口总算开始愈合,里面袁天罡留下的真气顺从得融进了桃木枝中。 疗伤完毕,六萬擦了擦头上的汗,再将李晋的伤口小心包好,摸了摸哮天的脑袋后,这才起身出去,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好了,还有一个需要照看的,就在隔壁…… 六萬走了几步,转进了隔壁房间。里面的万蝗坐在太师椅上,一脸笑意:“来啦?” 六萬笑了笑,转过身去,将房门关上——这是规矩,毕竟每个执金吾都各自有秘密,有些本事也不想被别人看到,哪怕是同门手足。 六萬照规矩做着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火坑。 万蝗色胆包天,借着酒劲儿从后面一把搂住了毫无防备的六萬柳腰。六萬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开口责骂,万蝗的双肩已经迸出了两根半爪半手的物件,死死捂住了六萬的嘴巴。 “别怕……早就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心意了,嘿嘿。”万蝗说着,将六萬搂在怀中,眼瞅着嘴巴就要凑到六萬的脸蛋上:“我也打听过了……你一个姑娘家,守活寡多年,也是辛苦啊……是不是之前的青梅竹马没什么指望,这才找准我受伤的机会主动凑上来投怀送抱吧……嘿嘿,你是不是也知道,大当家对我另眼相看,知道我未来飞黄腾达?其实,我不介意……这么漂亮的脸蛋,这么诱人的身材,我怎么能不愿意呢……你次次关门,我早就知道你暗示的心意,只是一直都人多眼杂,我才忍耐至今……” 说话间,万蝗搂在六萬腰间的双手开始向上摸索,嘴巴也朝着她的脸蛋凑了上去。 六萬并不擅长于搏斗,尤其是被人近身之后。她本能地摸出了桃木枝,却不知如何发招。眼见万蝗的双手越发不像话,六萬心一横,双手握住了桃木枝,朝着自己的腹部便是一刺。桃木枝贯穿了六萬的肉身,直逼身后的万蝗——万蝗没有料到,这女人竟然第一招便是打算同归于尽,急忙一把将其甩开。 六萬姑娘摔在了墙角,登时便晕了过去。 “妈的,装什么。不想着荣华富贵了吗?我可怜你,你倒是来劲了。”万蝗气不打一处来,随即自己转身锁好了房门,这才一边迈着步子,一边宽衣解带…… 一道银光,从门缝里泄了进来。 哮天一口便死死咬住了万蝗的脚踝,同时死命地向后拽。万蝗哎哟一声,低头见是那只一直不喜欢自己的看门狗,顿时怒从心起,裤腿处涌出了数只巨大的蝗虫,爬上了哮天的后背开始啃咬。这些妖虫与吴承恩收拾掉的不大相同,都是血红色的外骼。哮天吃不住疼,低低呜嗷一声,松开了嘴在地上前后打滚,想要甩掉身后那几只吸血吃肉的虫子。 万蝗看了看腿上的伤口,已经见骨。这份伤痛,令万蝗终究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当即释放妖气,整个人变作一丈高矮,虽然勉强还是人形,却已经是蝗虫模样,四肢变作六肢不算,筋肉也是异常粗壮,嘴巴更是顺势变作四瓣不断咀嚼着。 “咬我!?”万蝗抬起粗壮的腿,朝着哮天最柔软的肚皮便飞起一脚。小腿不仅弹得凶狠,上面也是挂满了细细的倒刺。一踢下去,哮天只是贴着对方的腿部被掀翻,却没有办法飞出去,肚皮上也多了一层层伤口。但是,哮天却没有出声,只是紧盯着眼前的万蝗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呜呜的威胁声响。 万蝗见状,只是冷笑,他俯下巨大的身躯,用两只同样充满了倒刺的前爪一把捏住了哮天的脖子,送到了自己的嘴边:“狗肉入口应该不错吧。看看你到了我的肚子里,是不是还敢这么瞅我!” 是的,万蝗知道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好在今日特殊,宅子里竟然不见任何身影;这样一来,只要吃了这只狗,再把晕在旁边细皮嫩肉的六萬一并吞进肚子,便能死无对证。日后有人追问起来,自己便一问三不知——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名声,以便未来可以顺顺当当走到执金吾大当家的位置…… 脑海之中美梦未醒,万蝗忽然惨叫一声——哮天不管不顾,朝着万蝗挂满倒刺的胳膊用尽力气便是一口,毫不畏惧,嘴里面登时流了很多血。 门外,传来了李晋拍打房门的声响——他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又闻到了血腥味,这才猛然惊醒。只是,李家的门闩并非一般材质,只要上锁,便坚如磐石。 万蝗哪里有哮天的骨气?听得有人敲门,他慌乱地一把甩开了哮天,捂着已经折断的胳膊怒从心起。只见万蝗的双腿渐渐便得细嫩了几分,倒刺虽然不见了,却化作了两把锋利唐刀的形状。万蝗一步一步垫着脚走到哮天面前,猛然抬腿,朝着哮天的肚子下了死手—— 叮的一声。 “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面子,自古是这么个道理吧。”不知何时,被拒在门外的李晋已经蹲在了哮天面前,右手抚摸着哮天的脑袋,脸上都是讪笑——同时,他背着身,抬着左手两指,夹住了万蝗迎面踢来的腿刀。 门闩不知何时断做两截,叮当落在地上。 哮天看到自己的主人后,终于委屈的呜呜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李晋的手心。 唔?看门的那个李什么来着……万蝗看到突然出现的李晋,心下一惊,却又随即平静——只因为他四下扫视一番,确定来这里的人只有看门的一个人,其他执金吾都没有露面。算你倒霉,看来今天自己手上,又要多一条人命了—— 万蝗打定主意,准备收腿回来再次发招,一并将一人一狗同时弄死。但是,万蝗用了力气,却发现被李晋用双指夹住的腿刀一动不动。这小子果然是个下人,力气倒是挺大——万蝗见自己抽身不得,即刻换了思路,原地单腿腾空而起,横着朝着李晋的脖子劈出去了另一条腿—— 但是,一声脆响,李晋的二指已经捏碎了万蝗的腿部外骼。万蝗一声惨叫,被李晋用双指夹着摔在了地上。 “卷帘虽然为人阴险,却也素来不肯犯下这等恶心事。他手底下怎么教出来你这么个玩意……”李晋依旧没有回身,只是蹲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搔搔头。同时,他伸出手,哮天便化作银光,附在了主人身上。银光散尽,李晋站起身来,却有些立不稳,他抚着肩头的伤口,嘴里依旧嘟嘟囔囔:“执金吾真是缺人,连你这种玩意都能进来,至于么。” 身后的万蝗早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一个数落的字,直接张开四瓣大嘴,振着背后的翅膀本能地顺着李晋肩头伤口的血腥味扑了过来。四瓣口器,皆是黑得发亮,看得出里面凝着厚重妖气。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万蝗清清楚楚看到,李晋确实是缓缓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揉了揉了自己的肩膀,然后脸上还露了一个疼的不得了的表情,之后,他才伸出一只手,凭空那么一握——万蝗只觉得一切都是走马灯,画面永远是一幅一幅,慢得让人想要打哈欠。但是一套动作下来后,万蝗又觉得仿佛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一瞬间,万蝗的双翅、六肢和一只眼睛都被什么东西一把捏碎,下半身的脊骨也一并变成了粉末。万蝗那庞大的身躯,却如同别人手中的蛐蛐一般被轻易悬在了空中滴血。 李晋攥着拳头,面无表情,嘴里面的牢骚却没断过:“前几天,那青玄和吴承恩怎么不顺势把你杀了呢,当时也是够拖泥带水的。唔……难不成,他不能杀生吗……” 一边说着,李晋一边缓缓松开了拳头。悬在空中的万蝗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元气大伤,再也反抗不得。李晋急忙跑到晕过去的六萬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 这个时候,万蝗才听到外面有什么人落了下来。 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大器急急忙忙冲了进来,被门槛绊得摔了一跤,简直狼狈。进来之后,却见到李晋怀中抱着的六萬不仅晕了过去,而且衣冠不整。另一旁,则是那倒在地上的动弹不得的万蝗。 “怎么回事!?”大器大声吼道,同时抬起胳膊褪下了身上的外袍,批盖在了六萬的身上。 “你来得正好……”李晋一脸疼痛难忍,开口说道。 “你来得正好……”一旁卧坐在地上的万蝗,也挣扎着开了口:“他,看门的……想要非礼照顾我的六萬姑娘……我伤势未愈,虽然拼死相搏,却没有保得姑娘周全……” “啊?”大器听到这里,眼睛登时瞪得要裂了。 李晋听到这番话,也是一愣:他万没想到,那万蝗会来这么一手。随即,李晋同情地摇头——他明白,失去理智的大器,会做出什么事。 万蝗心中清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要能引得二人动手,自己再悄悄除掉一旁毫无防备的六萬,这件事便算是万全。日后追问起来,想必大当家一定会替自己说话,死无对证之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万蝗脑海中的想法,永远定格了。只因为大器已经一脚踩了过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将万蝗的半个脑袋踏破,一命呜呼。大器脚面不断摩擦,直到万蝗的脑袋连点渣都不剩。 “本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诬赖我兄弟,不打自招!?”大器眼神迷离,嘴角露出疯狂的笑容——李晋即刻抬手,捂住了已经晕过去的六萬双眼——光着膀子的大器蹲下身子,从口器开始不断徒手撕扯,直到万蝗的尸首血肉模糊,才被挖出来了那枚精致内丹。大器抬起手,笑呵呵地将内丹放进嘴里,上下牙齿一并用力,将内丹嚼碎后又吐了出去。地上的残渣不断腾起妖气,大器随即掏出一枚骰子,重重砸在了内丹的残渣之上。登时,所有妖气都被镇住,残渣便消失不见,骰子上的六面花色,略微鲜艳了一些。 事毕,大器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走到了李晋面前,顺势将骰子在腰布之中收好,同时看着李晋身上的纹身,开口说道:“哮天,做得好。” 哮天不解的嗷呜一声,却被李晋示意不要多说。 “你怎么回来了?”李晋问道,对大器突然回到宅子有些不解。 大器蹲下,说道:“二当家说我衣服太脏,让我回来换一身再过去。我心说自己的衣服都拿去当了,肯定不能让二当家知道,这才想让六萬帮我粗洗一下作数。” “人家姑娘凭什么替你洗衣服?”李晋撇撇嘴,觉得大器倒是没把六萬当外人。 “如何?”大器自觉自己粗手笨脚,不敢再靠前了,只是盯着六萬一脸担心。她的腹间一直在流血。 李晋站起身来,捧住了六萬:“不大好,一定得找大夫。” 大夫……大器看着六萬,心中只是叫苦:执金吾之中,已经没有了会医病救人的人选。六萬是上一次执金吾内斗之后,唯一能够担此重任的独苗,所以大当家才如此重视于她。类似于今日这种有可能会恶斗的场面,都会刻意安排六萬避开。 只是万没想到,执金吾里竟然会有此等变故。 大器揉着脑袋,思来想去,看了看时辰后终于下了决心:“水陆大会里,有几位宾客素来都是咱李家的人,负责一些闲杂事务。其中一个叫‘来世仙’的,精通医道。看时辰,今日大会还未开始。我现在便去抓他。” 说罢,大器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是请不是抓,是请人家!”李晋在身后大声提醒道。 是的,天圆地方里面,此时出席的宾客还寥寥无几。家主一会儿会直接走宅子走风水路来此,自然不必担心安危。李靖带着一众执金吾都集中于此,怕的就是有人会被狮驼国三雄偷袭。 昨夜凌晨,自从白象离去,狮驼国三雄便一直没有回登天塔。他们三个,能在哪里落脚呢? 其实,三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通往天圆地方的那一片无尽的海棠花林之中,便是三人落脚的地方。 白象不断朝着青毛狮抛洒着药酒,酒壶已经空了。靠在树上的青毛狮只是苦笑:“别倒了,两百年才攒了这么多,都给我,岂不浪费。留一点,给老三应急。” “闭嘴。”白象不耐烦地说道。青毛狮登时缩了身子,委屈地将尾巴尖含在嘴里,自言自语道“我伤这么重了你还凶我”。 “凶你?我还打你呢你信不信?”说话间,白象用鼻子缠住酒壶,作势就要去砸青毛狮的脑袋。青毛狮本能一挡,却没有东西砸下来,他便得意起来,说就知道老二舍不得打自己。 说真的,要不是舍不得自己的酒葫芦,白象早就真得砸下去了。 一旁站着的苏钵剌尼不发一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双眼始终瞄住那条通向天圆地方的唯一小路。几个身影已经走过去了,苏钵剌尼都是没有反应。 直到另一个身负重盔、背着十几样兵器的身影快步而行。一直张望的苏钵剌尼望了望,开口问道:“二哥,是他吧?” 白象抬起头,随即点了点:“没错,一直帮李家铸造兵器的第五代兵修。” 苏钵剌尼双翅一展,眨眼间便站在了兵修的面前。白象远远望去,只见苏钵剌尼同对方交代了几句,之后那个兵修大怒,双手一抬,背后的兵器呼应着自己的主人一并蓄势待发—— 下一刻,苏钵剌尼已经落在了白象面前,将那兵修的尸首丢在了地上。 苏钵剌尼撒下一枚羽毛,将兵修的尸首托起。白象打开酒壶,顺势将其吸了进去。 “还有谁?”苏钵剌尼打了个哈欠,一宿没睡的他显然有些困乏。 “还有三个人,必须除掉。”白象摇晃着酒壶,里面的颗粒声响渐渐化作水声:“酒壶里的这个是替李家铸造、修复兵器的,三代和四代一时间都来不了;另外要紧的,还有给李家筑城的精工鬼道、负责管理祈雨祈福的大白散人,以及……李家的御用太医,来世仙。除掉他们,咱们便可放手与李家一搏,他们便没有能力再有再起东山的本钱。尤其是这个行医的,医术与那二十八宿的麦芒伍不相上下,一定要除。否则打起来,李家也能慢慢削去你我实力。只要杀了来世仙,整个水陆大会之中,便不再有人能扶救伤兵,你我伤一个,便死一个。” 苏钵剌尼听不进去那么多,只是继续望着那条小路。 而在海棠林子的另一边,客房之内,吴承恩这才刚刚起身。青玄早已经收拾妥当,正准备和吴承恩一起去找李棠——一旁帮着做了早饭的玉兔姑娘,却传来了几声咳嗽,看来是身子抱恙。这也难怪,昨夜里袁天罡发威,空气中原本蕴含的真气大乱,惹得一般人经脉也是不稳。加上玉兔姑娘本来身子就虚弱,此时便感染了风寒。 说来好笑,玉兔明明自己才是冰天雪地的中心,却依旧会染上这等病疾。 而青玄虽然精通于恢复之术,却对一般疾病有些束手无策——青玄只会恢复内外之伤,并非医病。幸好,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得了麦芒伍些许真传的关门弟子在场。 “倒是不碍事……”吴承恩有模有样地替玉兔号了号脉后,揉搓着冻僵的双手不断哈气:“一会儿见了李棠,请她带我出去采几味草药便可。” 只是片刻接触,吴承恩的手指已经结了一层厚重冰霜。 玉兔姑娘自然是推脱,不想麻烦二人为自己操心;言语之中,还是咳了几声。看着吴承恩有样学样的沉稳,倒是让玉兔心情好了不少:这举止,像极了那不喜欢说话的伍太医。 只是,吴承恩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出席那水陆大会。因为李棠昨夜已经告知,今日李家要处理的事务,便是南疆地盘一事。提及于此,吴承恩便一定要去替小杏花讨个公道了——待到一会儿采了草药,自己便…… 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吴承恩急忙奔过去,心说李棠来得倒是挺早。打开门后,门外站着的人,却并非李棠。 “吴公子,得罪了。”铜雀笑脸吟吟,对着毫无防备的吴承恩,伸出了自己没有戴鹿皮手套的手。 第八十三章 师承 天圆地方会场内侧的门口。 李靖和袁天罡分开左右单膝跪在地上,恭候着慵懒的李海缓步而前。主宅到这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而李靖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多时辰。直到那阵和李棠身上所差无几的胭脂香蔓延开来,二人知道,家主总算是姗姗来迟了。 李海却不急于进入那天圆地方,反倒是抚摸着腰间那把唐刀,缓缓开口:“二位,你们说……为什么妖怪明明各有所异,最终却都要朝着人形修炼?两手两脚,高不过丈,怎得想也是不合适。” 李靖没有说话,只是把头放得更低了一些。 “从经脉来说,维持人形,才是万物之中维持体内真气运转的最佳状态。”一旁的袁天罡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血管之中的一股真气便闪烁起光芒,短短一瞬间便在他全身走了一遭,勾勒出了人的完整脉络,最后涌入了心脏里怦然跳动,化作了生命力的一部分。露完这一手后,袁天罡才继续恭敬说道:“若是体格过于巨大,则会耽误体内的真气运转,换做妖气也是相同道理。为了更强,他们才苦苦修炼,不自觉地想要从世间百态化作人……” 一声轻蔑的冷笑。 “你叔叔曾经告诉我……”不知何时,李海已经微微屈下身子,面朝着低着头的袁天罡小声说道:“这并非什么本能,而是一种越界的贪婪;这是下贱的妖种们妄图一步登天成为天地之间最为灵性生物的痴心妄想。简单来说,就是他们以下犯上的原罪。” 李海没有流露出丝毫杀气;但是跪在地上的袁天罡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摩擦着自己的背脊。就连跪在对面的李靖也察觉到了这股异样而又不详的气息:李海的手,已经离了刀身,握在了刀柄上。 “家主……”李靖似乎跪了太久,老腰有些吃不住,身子一抖便开口陪着笑商量道:“时候差不多了……” 李海笑了笑,并没有打算为难身后的李靖。他站直身子,手依旧搭在刀柄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无声无息地,袁天罡看到自己放置于地面上的双手,已经凭空断开,手腕处本该是两道血流成河的伤口,此刻却仿佛已经愈合了数十年之久。 不,李靖清清楚楚知道:李海,确、确、实、实、没、有、出、手。 这伤口并非是被什么快速斩断,也并非是“突然断开”的痛感。仿佛袁天罡眼前的状况,才是自己身体的本质;那双凝了真气的手,一直都是多余的,从一出生本就不属于自己。 袁天罡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嘴里面只是死死咬紧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昨夜,你输了?”李海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 “没有!”袁天罡满头大汗,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这句回答,理直气壮:“身为执金吾,死也不会砸了咱家的招牌!” 李海满意地点点头,语气依旧是轻声细语:“输了,便是输了。真要是赢了,何至于昨夜吵了那么久,天蓬今日却依旧坐在天圆地方之内?” 话声未落,袁天罡已经跌在了地上,门面毫无防备之下撞得皮开肉绽。并非是疼痛让他不再能跪住,而是身子失去了以往惯有的平衡;真气已经无法在他体内如往常一般循环往复;只因为,他的两条腿也如同双手的遭遇一般同出一辙,悄然离开了躯体。伤口,依旧是没有丝毫血迹。 “昨夜,二当家交手的不是天蓬,而是狮驼国三雄中的老大和老三……”李靖深吸了一口气,在后面开口说道:“以一敌二,二当家还得手,伤了狮驼国大当家半条命。传出去了,众人只会畏惧于我李家天威。” “我自然知道。”李海丝毫没有怀疑李靖的话,只是笑脸吟吟:“我,什么都知道。听说昨夜场面很大,甚至有人亮了刀,朝着李棠刺去?” 袁天罡和李靖,都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天诛地灭那一招发出去后,有一个瞬间,确确实实刀锋是朝着李棠的——袁天罡对此毫无辩解之词,知道无论如何对李家人刀刃相向一贯是不争的死罪,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花香的味道,由远及近。与缠绕在李海身上的味道虽然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自然,压过了百花争艳又毫不刻意。 远远的,李棠一边数落着吴承恩,一边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而只听得那吴承恩一路傻笑,心中的得意之情呼之欲出。 “起来,别跪着。”李海转过身,屈尊亲自抬手作势扶了一把地上的李靖,嘴中笑着说道:“好歹,您是妹妹的师父。” 而另一边,那本来蜷缩在地上等死的袁天罡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的,他是用自己的双手完成的这个动作:本已经被砍断的四肢,此时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身上。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被人营造的噩梦。袁天罡微微抬起头,细细望向李海;李海腰间的唐刀上,和李棠腰间的灵感腰坠有几分相似,挂着一枚金红两色锦绳交织编织而成的暗示吉祥如意的“天地结”,其织法纵横交错却又浑然一体。而绳结末梢位置悬着的玉物,平日里都是隐藏在紫袍之下,绝不示人;今日里,那玉物却不经意间露了个端倪,一眼望去仿佛阴阳阵式一般奇异。 “起来吧,好歹您是我师父唯一的血亲。”李海的紫袍在袁天罡的眼前掠过,说的话虽然柔声细语,却又不怒自威:“倘若再有下次……” 话未说完,李海身上的香气已经悄然而去。不远处,本来叽叽喳喳的会场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想必是各位宾客好容易等到了李家家主的现身而停止了寒暄。 袁天罡依旧跪在地上,喘着粗气。这种肉身被什么东西碾压成粉末的感觉,很多年都没有体验过了。李靖苍老的大手扶住了袁天罡的肩头,随即用了一把力气,才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执金吾二当家扶起来站好。同时,李靖望着家主背影消失的方向,脸上涌了不少复杂的表情。 “刚才……”袁天罡整理了一下思绪,脸上又是平日里的冷酷。 “刀未出鞘。”李靖捋了捋自己的花白的胡子,频频点头:“身为下人,倒不该我闲言碎语……只是你家的老头子到底教了家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随即,李靖闭了嘴;只因为,李棠三人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了。李靖思来想去,朝着袁天罡挥了挥手;袁天罡知道这般安排是想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便心领神会,一转眼没了身影。 很快,李棠便现了身,后面紧跟着脚步飘飘的吴承恩,以及他身后一脸困惑的青玄。三人之间还算有说有笑,李棠同站在门口捶腰的李靖打了招呼后,便领着吴承恩与青玄走进了天圆地方。 与前一天的紧张不同,此刻吴承恩坐在那最显眼的位置上,反而有三分悠然自得。这般变化,旁人看在眼里都是惊诧,就连那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也明显觉得这个书生小子和昨日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不同。 吴承恩这份没来头的自信,只因为今日早些时候那铜雀的唐突拜访。不晓得为什么,一向稳重的铜雀这一次却显得无比热情,开门见到他之后,直接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开始攀谈往昔——当然了,话里话外走的层面是鬼市和镇邪司之间的交情,言辞连贯而又缜密,令吴承恩压根推却不得,只得将其让进了屋子里。 铜雀进去之后,青玄和玉兔为了避嫌,也只得从后房里出来,一并待客。铜雀闲聊几句,眼神扫视一圈,确定没有旁人之后,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卷,放在了桌上,示意吴承恩上前细看。 吴承恩略略翻过,脸上的表情如同做了一个世间最好的美梦:既是幸福地难以自已,又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脸防止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 《吴承恩游记》,书卷之上赫然落笔这五个意气风发的大字,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真切。吴承恩将书卷捧在手里,爱不释手,早已经忘乎所以。 虽然昨日里,铜雀已经提及此事,说是京城的李春芳已经赶印了第一批书卷样刊,托着铜雀捎到这里,为的就是能够借此机会广布于天下,替吴承恩扬名;但是昨日经历的事情太多,眼下真的见得自己的宝贝,吴承恩自然是丢了魂一般兴奋。 倒是一旁的青玄依旧冷静如常。他静静地看着铜雀,忽然开口问道:“掌柜的,您不冷吗?” 这句话一出,倒是显得对旁边的玉兔姑娘有三分无礼了。玉兔迟疑片刻,开口说道:“你们慢聊,我去后面为三位煮茶。”说着,便要借故离去——玉兔冰雪聪明,她自然知道青玄不是无礼之人,想必是有些事情要避嫌,自己应该识趣地躲开才是。 “不。”青玄开口,示意玉兔姑娘大可以留下。刚才的问句,青玄并无旁意:“掌柜的,我再问一次,您不冷吗?” 铜雀始终不肯望向青玄,但是他的手,实在是白嫩地显眼。如果说生意人的手平日里躲在账房之中自然是细嫩一些,倒也稀松平常。关键是,铜雀每一次出现,手上都是戴着密不透风的厚重鹿皮手套,即便三伏天也不意外,是故令人印象深刻。偏偏今日,在这阴冷房间里,铜雀却赤裸着双手——这般反差情景,不由得引人深思。 尤其是对于铜雀这种生意人。他的表情再真诚和善,也躲不过商人骨子里的笑里藏刀。 当然了,吴承恩早就不管不顾,翻了几页书卷后,忍不住抱起来就溜了出去——他已经等不及,要去找李棠显摆一番了。 倒是房间里,铜雀回过头,见青玄始终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便叹口气,从腰间摸出了鹿皮手套重新戴好:“这样,大师便满意了?” 青玄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门口,却没有追随自己师弟一并离去,反倒是蹲在地上细细查看。门槛附近,地上一地的冰渣,混着些许金属粉末。 看到这一幕,铜雀反倒是大大方方坐了下来,对那乖巧的玉兔姑娘说道:“姑娘,烦请去后面上茶,水最好要烧得久一些……青玄大师,一定有话要与我说。” 玉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留在这里确实碍事,便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泡茶了。 “你想做什么?”青玄蹲在地上,用两根指头揉搓着地上的粉末,冷冷问道。 “我只摸到了一层厚霜,看你师弟活蹦乱跳的,终究无妨。”铜雀一脸笑意,似乎没有察觉到青玄语气之中蕴藏的怒气:“放心吧,我没有恶意。眼下局势凶险,离了你俩,我也会插翅难逃。咱们说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既然上了同一条船,惊涛骇浪之中,自然是要同舟共济才是。” “掌柜的抬举了。我们师兄弟的身份低微,素来配不上您的大船,还是各走各路比较合适。”青玄言语之中,已是断然拒绝。 “怎么,还想着坐麦芒伍的船?”铜雀忍不住摇了摇头:“伍大人的船虽稳,上面需要载的人却太多太多,你们能不能挤上去暂且不论;更何况,麦芒伍忽然要我把吴承恩的书刊寄送过来,其中深意,我也是到了李家之后才揣度明白。无利不起早,我既然蒙在鼓里替镇邪司跑了这么远的路,又是冒着天大的风险,那么从中取一些利益,想必不过分吧?” 青玄听到这里,不由迟疑。看着青玄眉宇之间的表情变化,铜雀倒是觉得格外有趣:“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麦芒伍的安排,其实已经算透了铜雀的为人。虽然铜雀一直都是一个墙头草,刻意在几大势力之间保持中立,从缝隙之中拼命经营自己的势力。而这一次,麦芒伍深知:为了自保,铜雀一定会被迫做出阵营上的抉择。几股势力之中,最适合铜雀安身立命的,便是独霸天下的李家。 不过,只会赚钱的铜雀……有什么资格留在李家,并且获得一个相对重要的位置呢? 李家的心腹大患,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个。其中之一,便是朝廷苦心经营起来的镇邪司二十八宿。若说是让二十八宿去攻李家,那绝对是痴人说梦;但是,只要二十八宿全员驻守于京城占尽地利,李家的执金吾想要有所动作也是望洋兴叹。双方之间的血海深仇,只因为如此才一直没有得以解决。 与其说这是李家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倒不如说是执金吾和二十八宿之间不断积累的人命私仇。 麦芒伍深知,这个死结断然是解不开的,只要李家在水陆大会上得势,便会集中精力对二十八宿发难;但是,却有一个办法,令李家的目标暂时转移。这一计,可谓虎狼—— 如果让所有人都觉得,与李家交好的吴承恩,便是那招惹了世间苍生、此刻却尚未成型的猴子……那天下群聚的水陆大会,将会是一个什么局面? 或者臣服于斯,大家作鸟兽散,回去守着李家划分的地界继续熬日子;又或者,群起而攻,将天下分而食之。 至于麦芒伍到底想走哪一条路,铜雀自然是心里有数的。只是目前情形,似乎青玄和吴承恩被麦芒伍蒙在鼓里,当成了棋子,在这世间的棋盘上埋下了伏笔。 不过,麦芒伍漏算了一点:铜雀是个商人。商人的本质,只有不要命地追逐更大的利益。当铜雀揣摩出了麦芒伍的合盘算计后,反而有些失望,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三分。平时自己小心谨慎无比惜命,只是因为买卖太小,不值得冒险。 只要有了合适的价码……铜雀心中的算盘劈了啪啦响了一番,嘴角露出了笑意。 “今日。”铜雀说着,等不到玉兔姑娘上茶,便要告退:“今日,青玄大师便知道我的用意了。” 二人的交谈,吴承恩一无所知。他只是尽快找到李棠,得意地将手中书卷递了过去。李棠接过去后翻看几页,也是惊讶:“还真有人出版你的破书啊?明明是胡写瞎写,却还有人愿意花银子读……” 吴承恩正在兴头上,也不在意,只是说这次因为是首印样刊,只带了一百余本前来,书稿的银子钱也没到手;等到自己发了财,便要请李棠去鬼市玩耍一番。到时候,无论喜欢上了什么东西,吴承恩都会慷慨解囊。 说着,吴承恩揉搓着双手,兴奋地望向李棠:“既然第一本书已经出了,那第二本书的故事也得抓紧筹备……所以,今日……” 李棠变了脸色:不是吧,吴承恩你今天还想着去水陆大会? “是啊。”吴承恩理所当然的点头:“去卖书。” 一路上,李棠都是左顾右盼,希望遇到几个拦路的执金吾,自己便能顺势要吴承恩回到客房老实待着;但是今天算是见了鬼,走了一路,连一个放哨的下人都没看到。李棠领着吴承恩和青玄畅通无阻,直到已经进入了天圆地方之内。 而唯一遇到的执金吾,便是一脸忧心忡忡的老爷子。李靖见到李棠后,却问也不问,直接放行——这点,倒连李棠也弄不明白了:明明吴承恩昨日落座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为何今日大家反倒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呢? 只因为,李靖现在胸中蕴藏的思绪,全然还轮不到吴承恩这个小人物加以分心。一个破座位,坐便坐了;更要紧的是眼下…… 见得所有宾客入场,李靖这才清清嗓子,自己只身跟了进去。放眼一扫,李靖却只是皱眉:那狮驼国三雄都在,而且皆是虎视眈眈。想必今日,恐怕要有乱子。 照旧,坐于主位之上的李海低声吩咐几句,今日的水陆大会便是开始。李靖说了一些礼仪上的套路话后,总算是点到了今日乃至本届水陆大会的主题之一: “另有一事,想必大家有所耳闻。镇守南疆的卷帘前些日子死于非命。此乃重地,绝不可乱。所以,关于南疆……” “南疆”二字一出口,下面便是一片窃窃私语,再也没有人去听李靖后面的话。 今日的议题,果然没有逃过众妖的猜测:卷帘一直霸占的南疆地盘,此时正处于无主之际。虽说听闻南疆还有卷帘的得力手下在维持着势力苟延残喘,却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不足以在南疆称霸。按道理来说,南疆既然无主,便应该由李家的执金吾暂为监管;只是李家目前腾不出手,最终果然将这一块肥肉,慷慨地抛给了众人。 看得出,在座的宾客里,已经有七八个人跃跃欲试想要起身去毛遂自荐了。首当其冲的,便是昨日里特意显摆身手的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只要坐镇于南疆,假以时日,二人自信便能成就一番事业,真正成为一方霸主。 由于熬夜,一直不断喝茶提神的牛魔王没有说话。在牛魔王眼里,李家的这番举动,反倒像是大户人家撒骨头喂狗。 地盘大了又怎么样……还不如守好自己的几亩贫瘠,安稳过日子。 而居于高座的李靖没有继续说下去——南疆虽然素来干旱,却是捶打兵器的好地方。私底下,李家其实早有了方案,要将南疆送予兵修世家。兵修一族素来忠诚,交于他们倒也放心。只是——李靖扫看了全场,却唯独不见那五代兵修的身影。 奇怪,他人呢? 一声轻咳,却压过了天圆地方之内所有的声响。 “所言甚是,南疆确不可一日无主。”天蓬低声开口,躲在珠帘后面的容颜无从窥探。他缓缓起身,压抑着咳嗽声说道:“既然如此,便将这里交于朕。” 一时间,席间一片哗然。 宾席上,苏钵剌尼打了个哈欠,然后并没有理会身边说话的天蓬,只是寻觅着那几个早已到场的目标人物。 “你!?”风里雷忍不住拍案而起,碍于李家执金吾,这才没有扑上去一刀杀了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天蓬。他啐了口吐沫,大声喝道:“你何德何能,也配!?” 明里,这风里雷博人眼球;躲在暗处的雨中雳,其实已经借机暗凝妖气,准备随时在众人面前给那天蓬一个下马威。 “还有人选吗?”李靖捋了捋胡子,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雨中雳忍耐下了出手的冲动;登时间,除了风里雷外,又站起来了三四个人。 而其中一人,便是铜雀。 第八十四章 赠书 天圆地方之内,一时间有些沸腾。宾客们仿佛置身戏台下面的观众席里一般、津津有味地等着好戏开场。大家交头接耳,忘乎所以之际,几乎忽略了高高在上的李家家主还在现场。 好在,那李海全然不在意于下面的宾客丢了规矩;他依旧只是慵懒地靠在座位上,摆弄着自己的发辫。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李棠,反倒是往旁边凑了几步,和吴承恩说了几句悄悄话。李海目光迷离地笑了笑,手不自觉地重新搭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南疆是你们家的……地盘?”吴承恩也是有些惊疑,但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自打与卷帘一方交手,他便早已认定那里就是卷帘经营的老巢。之前在京城,吴承恩等人好不容易将卷帘收进了书中,报了小杏花的仇,正说着以后要多去南疆走走,看看那些杏花是否开得漂亮……眼下,李家的一番言辞之中,表达出的却是另外含义:合着李家是一手遮天?那之前,为何贵为大小姐的李棠,拦不住那个卷帘呢? 李棠怕便怕吴承恩误会于此;而且,李棠更担心的,是吴承恩为了日后探望杏花的事情脑子一热,此刻站起身来也要争一争南疆归属——说真的,吴承恩还真干得出来这档子事。与昨日和那风里雷、雨中雳兄弟交手不同,那只是面子问题,双方打起来并没有实际利益。但是眼下可与昨天有着天壤之别;吴承恩要是敢站起来,今天绝对走不出天圆地方。所以,李棠不动声色,只是低声说道:“不要多说话,回来再给你解释。” 不是李棠想要搪塞;整件事情想要说清楚,确实需要几个时辰。这里,肯定不是说这件事的地方。 因为,已经有几个红了眼的人,一个接一个起了身。 南疆虽然贫瘠且偏僻,却也有其优势;避人耳目的沙海,是一块可以安心谋求发展势力的法外之地。再加上南疆历来都有民间研究的蛊术,如果能够在南疆立足,对于个人修炼也是大有好处的。任何有野心的枭雄,都会对其归属垂涎三尺、虎视眈眈。 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的天蓬此刻站出来,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很多人都传言,许久前因为天蓬与李家不合,导致被流放;虽然历届大会他偶有出席,却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实力。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去南疆的机会,天蓬厚着脸皮出来抢一抢,倒也自然。 另外呢,如日中天的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之前一直占山为王——帜下地盘,也不过十几座连绵山头,招兵买马后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余。二人的地盘,距离狮驼国太近,忌惮于三雄,自然是不敢锋芒毕露。现下的机会,纯属天赐良机,二人绝对不肯错失,这才从昨天起便一直刻意表现。虽说昨天与吴承恩一斗并没有太多收获,却也算是先声夺人,自以为给李家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说真的,两兄弟都觉得,李家正是用人之际,这南疆作为筹码来交换两个好手,买卖何其划算,李家舍我其谁? 另一个备受瞩目的人选,便是第三次参加水陆大会的一个新人,唤作炙蜻蜓。此人身世成迷,只听说许久前跟错了主子,导致一直默默无闻。 而坐席另一侧,站起来的乃是那无面之人化作的妖僧大铭——他的举动,显然是经由白象暗示。妖僧大铭拽了拽身后背着的巨大黑棺,也不说话,只是用行动表示了自己也要争一争这块地盘。看到妖僧大铭起了身,不少想要搏一搏的投机之徒都开始犯嘀咕:这老小子和整日里喊打喊杀的风雨两兄弟可是不同,人家是有真本事,而且手段素来不留余地。万一得罪了妖僧大铭,便要做好丧命的准备。 而真正打消了其他人再站起来这个念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从进了天圆地方起便一直喝茶的牛魔王。牛魔王自觉茶水喝得太饱,想要起身去方便一下——但是眼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宜;众宾客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自己却要茅厕,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但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牛魔王似乎有什么准备,起码看那动作神态绝对称得上是“跃跃欲试”。想来倒不唐突,毕竟火焰山巴掌点大的地方,困不住牛魔王此等人物。一下子,其他还没有站起来的人便都蔫了,反口便说“区区一个南疆,有什么值得争的”。 而至于那站起来的铜雀,反而更加令人在意:此人面生,不像是水陆大会的熟客。你何德何能,竟然敢在这个时候站起来?看他外貌,全不像是什么有底子的高手,反倒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众人瞧见铜雀要争南疆,权当是要看一场笑话:小子,细皮嫩肉的来这里讨食,当心小命不保吧。 好不容易瞧见铜雀站着身子——倒不是吴承恩和青玄没有留意铜雀举动,实在是铜雀的凡人之身在一众宾客中太不显眼,即便站起来也是矮人一头——吴承恩随即有点发蒙,还以为铜雀是起了一个大早去探望自己,导致还没睡醒。吴承恩险些大声提醒铜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场合;当然了,全场之中最没有资格说这番话的,便是素来善于惹火上身的吴承恩了。 但是,铜雀却依旧毫不退让,丝毫没有坐下的打算。不远处的炙蜻蜓朝着铜雀瞪了一眼,随即释出了犹如利剑一般的妖气,朝着铜雀的脑袋就轰了过去。铜雀面无惧色——这倒是真的,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命悬一线——杀气腾腾的妖气眼瞅着就要炸穿了铜雀,却忽然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攥住,进而消失不见了。 一时间,众宾客一片哗然。 而坐在铜雀身边的九尾仙狐,也是未曾察觉到刚才杀招已至,只是拉了拉铜雀的袖口,劝他不要开玩笑、出风头。毕竟铜雀是自己干女儿的主子,要是铜雀为了出头而走出一步险招,日后自己的干女儿岂不是也要频频涉险? 在场的大部分宾客,都是看着铜雀取乐。只有苏钵剌尼和几个执金吾抬起头,望向那不断搓手的牛魔王——刚才显然是牛魔王出手,才救了铜雀一命。这倒是新奇了,牛魔王竟然出手救人,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说来也简单。自从昨天晚上九尾仙狐同金角银角说了白天的遭遇,言语之中流露了几分对于牛魔王的好感后,今日铜雀便打算赌上一赌:并非是九尾仙狐无意间坐在铜雀身边,而是铜雀刻意坐在了九尾仙狐身边。铜雀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可能带金角银角进来护身;但是当自己表露出要争夺南疆的决心时,宾客之中一定会有不是善茬的家伙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坐在九尾仙狐身边,铜雀赌的就是牛魔王会爱屋及乌。而只要事情能够按照铜雀的计划发展,下一步便会省下许多力气。 狐假虎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没有人会追寻牛魔王出手的含义,大家看到的,只是牛魔王似乎帮了铜雀一把。 果然,那炙蜻蜓发了一招后,几个为首的大妖,都不再为难铜雀;剩下些许起哄之人,见眼前没了热闹,反倒没了意思。 “小人铜雀,见过家主。”铜雀趁着空当,果断施礼开口,然后因为并不晓得李家规矩,犹豫着要不要跪下——前面的妖怪人高马大,铜雀要是跪下去,恐怕不大能够被人瞅见。 “抬起头来。”对面的李海徐徐开口,似乎对比南疆归属来说,他对铜雀更感兴趣:“然后,说话大声一点。” “小人铜雀,是个生意人,在京城鬼市做一点小买卖。”铜雀几乎扯着嗓子喊道:“眼下南疆无主,又素来贫瘠。小人愿意替家主分忧,把买卖做到南疆去。这笔生意,小人保证稳赚不赔。” 哈?众宾客互相左右看看,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买卖人,做生意?偌大的南疆,被卷帘折腾了这么多年,你现在要把它变成集市? “放你的狗屁!”风里雷忍无可忍,暴跳如雷;那雨中雳还算是冷静,急忙对李海的方向致歉:“家主,我兄长绝无冒犯之意,他骂的是那个铜雀。” 李海并不介意;倒是他身后传来了咬牙声;躲在暗处的袁天罡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将这说话不过脑子的两兄弟就地正法。 风里雷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该插嘴,但是眼下局势,退让便是认输。他如同昨天一般,直接入了场子,朝着铜雀喊道:“咱们兄弟不会别的。你要争南疆,便下来凭本事说话!诸位还有谁想要替家主分忧的,一并下来解决!” 说着,风里雷已经拔出了妖刀,朝着地上啐了口坚决的吐沫,砸进地里足有三寸之深。 “小人是生意人,不擅长打打杀杀。”铜雀说着,反倒是从容了些许——要是自己面对的都是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这种智谋水平的对手,岂不是天下大吉。计划之中最麻烦的,是另外还没有表态的炙蜻蜓、妖僧大铭,以及那深不可测的天蓬。 那风里雷听得这番毫无意义的辩解,气得直叫唤,指着铜雀鼻子便是开骂。 “没看错的话……你是人。”李海挥了挥袖子,早就忍无可忍的袁天罡直接抬手,风里雷的脖子便被人卡住,不再能说出污言秽语。 “家主明鉴,小人只是一介凡人。”铜雀说出这句话,其余众妖瞬间便有些按耐不住。水陆大会何其盛事,为了一张请帖能让百妖搭进去全家老小也死不足惜!眼下,却有一个区区人类,混入了会场之中,实在是欺人太甚。一个做买卖的家伙,自然是没有什么本事,能够在此露脸,难不成是买来的请帖? 雨中雳也落入了场中,替自己不能发声的兄长开口道:“不管你是何身份,来李家,便要靠本事说话。别说我们兄弟欺负你,你下来,咱们亮亮堂堂分个高低才叫他人心服口服!” 宾客席上,传来了排山倒海的认同吼叫。这份狂热,令李靖也有些不安,勒令其余执金吾做好准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万一这个铜雀真的触了众怒…… 要知道,坐在天圆地方最高位置的李海,也是人。 谁知道,那铜雀反倒异常平静,他将戴着鹿皮手套的左手抬起:“小人真的只是生意人,初次参与水陆大会,已经不胜惶恐。好在结交了些许朋友……”说着,铜雀充满感激地看了身边的九尾仙狐一眼。九尾仙狐倒是大方,只是笑笑——萍水相逢的交情,自然也不必说透。铜雀深吸一口气,摘掉了自己的鹿皮手套,继续说道:“只是,小人真的不便出手。万一出手的话,后果可能有些不堪设想……不信,你们大可问问那位贵宾吴承恩,他倒是略知一二。” 一边说着,铜雀一边将自己的左手放在了九尾仙狐身后的石椅上。 叫骂声如同浪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根本没有人把铜雀的一番强词夺理放在心上。只有那牛魔王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吴承恩后,饶有兴趣地垂头对青玄打听道:“说说,他是什么本事,竟然这么自信?” 言语之中,语气仿佛自己和青玄交情颇深一般自然。 “点石成铜……大概如此。”青玄也不知其底细,只晓得一个大概,毕竟今早见过一次铜雀的本领。但是,青玄思来想去,这本事虽然得天独厚,用在与人搏斗上,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听伍大人说,似乎是铜雀的手碰到活物,便会将其化作妖铜。”一旁的吴承恩也是一脸困惑,不自觉插了句嘴。吴承恩怀疑铜雀今天是不是特意来找死的。他可是知道风雨两兄弟是有真本事,铜雀八成挺不到一个回合便要丧命。 点石成铜?牛魔王坐直了身子,看着铜雀搭在九尾仙狐身后的左手,有些不可置信:难不成,这小子是在以那九尾仙狐来威胁自己,让自己替他说几句话? 不会吧……牛魔王抓了抓自己的耳朵,觉得有些不可理喻:这绝对够不上是威胁吧——虽然铜雀距离很近,但是即便铜雀的速度再快上百倍,自己也可以轻而易举在铜雀动手之前摘掉他的脑袋、顺便去一趟茅厕,时间绰绰有余。刚才自己出手,是因为牛魔王太熟悉那炙蜻蜓的招式,知道一招下去,肯定要殃及池鱼。自己只是见不得伤及无辜,才拦下了那一招。 而且退一万步讲……牛魔王更纳闷的是,人家好端端的九尾仙狐,怎么就成了铜雀威胁自己的人质了?想太多了吧……这小子是怎么想的……这个九尾夫人,只是萍水相逢……而且自己有家室的……自己素来老实,万不可能在外面招蜂引蝶……而且吧,这九尾夫人虽然颇有姿色,但是自己也不是那么不正经的人……不对不对,自己想哪里去了……两人的年纪更是不大合适,人家风华正茂,自己都是个老头子了……况且自己连儿子都有了,传出去的话……呃,自己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牛魔王不细琢磨则罢,一旦胡思乱想起来,脑海中的小苗头便开始做鬼,整个思绪一发而不可收拾。虽然肚子里已经蹩涨得有些难忍,但是牛魔王还是不自觉地又添了一杯热茶,一口气吞进肚子里。 “别废话了!下来,动手!”一声来自风里雷的高吼,镇住了骚乱;看来,袁天罡已经松开了手。风里雷继续大声说道:“说得那么玄乎,你下来!” 铜雀眼神飘忽,抬了抬自己放在九尾仙狐身边的左手:“那,在座的各位,真要我动手吗?” 眼神扫过全场,一众人都是出言讥讽,要铜雀赶紧露几手给大家开眼。 “你们让他说!”牛魔王忽然间高声说道,但是后面的话声音却越来越小:“水陆大会水陆大会……整天打打杀杀的,何必呢……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么……” 收尾之际,已经是声若蚊翅。牛魔王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不晓得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段话来。论起来,牛魔王觉得自己除掉铜雀绝对是易如反掌,此刻却被对方深深的心机所震撼:看来,这铜雀早有图谋,也早有准备。 风里雷即便再要面子,却也不好驳了难得开口的牛魔王。一番忍气吞声之后,风里雷总算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开口说道:“行行行,你先不必下来,你说便是!” “小人便当着诸位,斗胆了。”铜雀表面上笑得从容,实则重新戴上鹿皮手套时格外费力,只因为手心里全是冷汗。顿了顿,铜雀招呼一声,金角、银角便入了场,身影迅捷地给在场的每一位宾客发了一本书卷,连落了场的风雨两兄弟也不例外。 众人得了书卷,反而有些不明所以。只有那吴承恩,激动地想要站起来,却被身后的青玄一把按住。 “小人从商许久,什么买卖也做。上至贩卖兵器,下至印文出版……总之,都是小买卖。糊口的营生,大家别见笑。”铜雀笑着,示意大家可以翻看几页:“这本书呢,便是我和那边的吴公子合作出版的。今日,算是给大家做为见面礼……”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风里雷直接将这平平无奇的书卷扔在了地上,越发闹不清铜雀是在耍什么宝:“要送礼,套人情?总不会是每本书里面卷着一百两的银票吧?” 说罢,风里雷一声鄙夷冷笑,先声夺人:在座的人,谁会为了银子而上套呢。 唔,说起来,还真有一人。 牛魔王听完后,即刻便装作闲来无事,特别随手般打开了书卷——没想到,里面还真有一张银票;只是这个面值,令从来没有见过的牛魔王有些吃不准真假:壹萬兩。哎哟?这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银票呢?哇哦,这可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么比起来,自己一直藏在鞋底的那张视为性命、耗了两年才存起来的十两银票,便颇显硌脚了…… 席间,自然是有人瞥到了牛魔王的动作,便也迟疑的打开了书卷——货真价实的银票,仿佛散发着耀眼光芒般熠熠生辉。这些人一边内里感叹铜雀出手阔绰,余下的动作如出一辙——装作没有发现银票一般将其偷偷收好——随即耐着性子翻看几页书,显得只是想瞧瞧书里面写的是什么,而不是在意银票。 自古以来,便是这个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用银子来换取人情,无论妖与人,都是行得通的路数。众妖收好了银子,心中便算是有了点眉目:既然你铜雀如此懂事,那好,一会儿少刁难你几句便是。 不过,铜雀的目的,并非如此而已。 “咦……”席间,有人忽然一声惊疑,随即书卷从手中跌落,略带惊恐地看向铜雀。旁人好奇问道怎么了,那人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想要指指铜雀,却又终究不敢,手指头最后还是落在了书卷上。 这般变故,渐渐在群雄之间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人皱着眉头,翻看几眼手中的书卷,随即都是大惊失色,先是看看铜雀,又是看看那坐在李海身边的吴承恩。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整个天圆地方除了翻书的声响外,鸦雀无声。 铜雀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以及那依旧没有下一步动作的天蓬和李家众人。区区南疆,怎么会满足铜雀的胃口?争这块地盘,只是一个引子……铜雀知道,现在自己的手中,已经牢牢握住了天下走向的命脉。 场子里的风里雷等了许久,却没有人说话,终是按不住好奇,俯身捡起来了那书卷——从其中跌落的银票,倒是没有引得他过多注意。风里雷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了那无人不知的三个大字,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惊,天,变……” 第八十五章 海市蜃楼 “……夜空中凭白落下一道黑影,遮天蔽日地坠向京城,仿若天祸降临一般。看那闪烁着红光的轮廓,规规整整,朦胧中倒也令人察觉似是一件兵器模样。只是,需要有人可以身影壮如泰山,才配得上、耍得起这般兵器。 青玄与镇元二人抬头看看,知道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杀招便至,于是一并上了半空,打算釜底抽薪,先解决那黑暗中的妖影。当二人实打实用脚踩在这根棍子上,才发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脚底难以形容的触感令人十分不适——棍子外面爬满了一层层不知道死去多久的妖尸,妖尸们手脚互相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幕布一般紧凑,死活不肯露出内里兵器的真面目。 这尸棍足有十五里路长短,另一端还藏在云内。青玄也不含糊,指了指云端示意镇元跟上,二人便迈开步子,去寻那将要犯下天条的罪魁祸首。 想必,躲在云端的妖物有所察觉——那棍子本是横着下落,却忽然间被人在一端加了几分力气,仿佛要将天地倾覆一般。破了云层,那妖猴齐天,果然已经蹲坐在顶端,安心地等待着其他人对他发出挑战。 想不到,这齐天身材精炼,高矮只与青玄相仿,竟甩得动这根尸棍。镇元何曾见过此等妖物,自然是心下一慌,忘记了之前青玄的叮嘱,手中已经亮出纸笔,准备与那妖猴一战。青玄却抬手拦住他,再次交代千万不可泄出丝毫杀气,否则二人将劫数难逃。说罢,青玄便只身一人,朝着那齐天又迈了几步。 齐天见到青玄,终是起身,朝着对方伸出了摊开的爪子,云里雾里念叨了一句: 还给我。 凛冽的妖风随即划过夜空,不详的预兆开始笼罩整个世界。 青玄紧了紧身后的禅杖,然后上前,似是与那齐天聊了几句。但是那妖猴又何曾讲过道理,只是痴痴地诡笑,摊在面前的爪子似乎愈发不耐烦,几经抽搐才没有断然握紧。 镇元自然是担心青玄安危,不由得抬头细看——无意间,镇元与那齐天四目相对—— 生而为人,自然是避祸趋福。当镇元看到齐天双眼之际,已经不自觉地握住纸笔,准备下手——这有着祸害苍生嘴脸的妖猴,绝不可留下遗患人间—— 青玄也察觉到了身后的镇元坏了规矩,急忙想要转身—— 尸棍终究是竖着劈开了京城——恐惧比天崩地裂的响动传播得更快,发自灵魂的哭喊声是隔了一刻才哀嚎起来,久久挥之不去。那既非是哀悼于疼痛的悲鸣,也绝不是想要求生的呼救。声响之中蕴含的,只有绝望。 统领着苍生万物的声响,便只剩下了一句话:吾乃齐天大圣。 从那一刻起,镇元便知道,自己的师兄失手了——虽然二人早有完全准备,却还是没有拦住齐天的这一棍子。此刻,镇元却也知道,师兄绝不可能与齐天交涉成功。 此等妖孽,只有收入书中,才是世间解脱……” 如果说风雨二妖被铜雀分发的书卷中那些细致描写吓得丢了魂,倒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毕竟方才其他大妖在看过书卷内容后也都噤若寒蝉。只不过,他俩资历实在是太浅了,未曾与这猴子有过直接接触。“齐天”这个名号更多的只是存在于百妖一直有所避讳的嘴中。说到底,风雨二妖所畏惧更多的则是掌控齐天的李家。 十五里路长短的兵器?风里雷想到这里不禁想笑几声替自己壮胆:这一看便是胡诌乱造,十五里啊,那岂不是比李家的宅子还大?堂堂一个齐天大圣,总不能操着一座大宅子去打架吧?这书生,倒也真是敢想。 然而,风里雷没注意到——在场的那些大妖,却一个个都没有察觉到书中的不自然,仿佛吴承恩写的故事颇为真实。 略略扫了几眼书卷之后,风里雷刻意将书卷收进怀里,然后瞄了几眼一旁的吴承恩——之前与这书生交手,虽然确实有几分本事,但是只要他们兄弟俩认真配合,吴承恩绝不是对手。所以,风里雷才可以断定,书中所说的经过,多半只是这小子的臆想罢了——他要真有收服齐天的本事,自己昨天便会殒命,哪还会有今天的光景? 那雨中雳,显然心思要细致几分,看完书卷之后脸上血色全无,却还是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对铜雀开口道:“铜雀,咱们是来争地盘的,不是来考状元的!你叫一个书生胡乱写了当年惊天变的事情,现在又分赠于众人,到底是何居心?难不成你想暗示天下,这书里说的是事实?李家的齐天被区区一个白面书生封印了吗?呵呵呵,这不要脸的谎话,你吓唬谁呢?” 几句话,雨中雳巧妙的将李家拉入了自己的阵营;思来想去,李家是绝不肯承认齐天不在的;这样一来,只要李家的人开一句口,说齐天其实在李家,那么这本书中的离奇故事,便只能算作天方夜谭,也便可以忽略刚才弥漫在天圆地方之中那股令人抬不得头的威慑力了。 只是,这等耍了小聪明的争辩,与作为生意人的铜雀相比,自然差了数个档次。铜雀依旧笑脸吟吟,说道:“这位英雄误会了。小人只是一个生意人,今日所作所为,只是想与诸位交好。而且,书中故事,并非是想给诸位看第一章。咱们谈的,是南疆归属;书中有一章节中说得明白:那南疆之前的主人卷帘,便是被吴公子所收服。” “放屁!”风里雷高声骂道——自己毕竟没有亲眼目睹过齐天的本事,但是卷帘的手段却是历历在目,绝不可能败于那个书生。听到这里,风里雷才敢断言,这个铜雀只是招摇撞骗,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瞒天过海,想要稀里糊涂便将众人吓退,从而在李家手里获得南疆的统治。 席间一阵骚动。风里雷听得这股风声,心中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看来,众人都是起了疑心。 只是,天圆地方里,众人并非是在听铜雀和风雨二妖吵架——他们都清楚看到,那天蓬已经起了身,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入了正中的沙场。 “家主,小心了。”李靖和袁天罡一左一右,走到了李海身前小心护住,生怕这天蓬有什么动作。而另一旁,大器也悄悄地点了点李棠的刀鞘,示意李棠向后撤一步。 “若争南疆,便下来。”天蓬落场,短短几步路,却引得他咳嗽声些许严重。风里雷开始并未察觉身后多了一人,听到咳嗽声后才像兔子一样猛然回身一跳,上下打量见是天蓬,这才又放宽了心:这老不死的,虽然看起来还是壮年,但听那发自经髓的咳嗽,恐怕已经是时日无多。想来天蓬以命相搏,就是想要在将死之际留下些许关于自己的传说吧。 “朕说……下来。”天蓬见场内没有人有动作,便用脚尖在身下轻轻一点;沙场上的土壤迅速绽开涟漪,众人眼前的景色便开始一并飘忽,抖了几抖,令人头晕眼花。待众人好不容易稳住了视线,却看到沙场内,那炙蜻蜓、铜雀和妖僧大铭都已经落了进去。 主位上,李靖不动声色,而袁天罡的脸憋得有些发紫,仿佛刚才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冲击着他置于沙场正中的真气壁垒。另一边,大器耷拉着袖口,遮住了李棠的双眼。 “天蓬擅水,这招‘海市蜃楼’万不可看,否则便入了他的结界。”大器小声对李棠说道。一边说着,大器一边担心地抬了抬头——要知道,毫无防备的吴承恩离这一招更近。 好在青玄的动作也是如出一辙,抬手垂下袖口,遮住了想要看热闹的吴承恩。 此刻沙场之中,最从容的人仍旧是铜雀。虽然他那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如意算盘已经落空。不过,其他目的倒是都达到了。 那风里雷可不知铜雀所思所想,此刻他已经抽出了腰间的兵器,哇呀呀怪叫一声:“既然都凑齐了,那咱们便来吧!说,哪个不怕死的要做我兄弟俩的对手?” “朕。”天蓬开口,似乎懒得再多说一个字。 那妖僧大铭和炙蜻蜓,却也同时调转了身子,朝着天蓬警惕。只因为,地上如同湖面一般的诡异涟漪,依旧没有消失。 “你们一并上。”天蓬缓缓掀起了半面一直遮面的珠帘,开口说道:“朕……等不及了。” 还未等有人回应,风里雷已经握紧了妖刀,迎面便朝着天蓬砍去。风里雷粗中有细,单是看天蓬座次,心中便猜测他应该有几分本事;再看这天蓬穿着,雍容华贵,明显是靠法术谋得的一席之地。对于这种人,自然要先声夺人,从始至终近身缠住对方,让他没有机会施展本领便能获胜。 雨中雳与自己兄弟心意相通,自然揣摩到了风里雷的意思,他急忙隐了气息,准备在天蓬分心的一刹那间出杀招—— 着实,天蓬似乎确实不擅长于近身的拳脚。但见风里雷杀至面前,他看也不看,咳嗽一声后,巍巍战战说了两个字:“跪下。” 噗通一声,风里雷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间双膝一软,规规矩矩跪在了地上。即便自己此刻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觉得全身的血脉都在和自己作对。 “小心,天蓬擅水。”妖僧大铭并没有去用身后的漆黑鬼棺,反倒是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枯草——毕竟虽然外形上毫无破绽,而大铭内里却是白象身边的无面之人。他知道天蓬绝非一般对手,眼下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且打且退。现在,炙蜻蜓倒也算是一个用得上的帮手。 炙蜻蜓面无表情,双眼早已经闭了起来。他抬起手,天圆地方凭空腾出了几枚星星——细看之下,原来是几只光芒耀眼的灵动蜻蜓。这光色,直叫天圆地方里面漫天的烛台黯然失色。 “没有水,看他如何。”炙蜻蜓悄声说了一句,手指画圈;几只蜻蜓便朝着天蓬冲去。显然,天蓬的底细,炙蜻蜓也是略知一二;那傻乎乎的风里雷入了海市蜃楼,周身血液便如同流动的江河,化作了天蓬手中的傀儡。所以,天蓬要你跪下,你便只能跪下。想要与天蓬一斗,便万万不能着了他的路数。 几只蜻蜓已经近了身,正待要扑向天蓬——谁想到那风里雷身法忽然利落,原地腾空挥刀便砍;妖刀触及到蜻蜓那只有筷子粗细、脆弱的躯干后,发出了脆响。细看之下,原来断掉的竟然是风里雷的兵器。 “蜻蜓?”天蓬冷笑,心中念起的却是这般招式中最显赫的人物——六翅乌鸦,血菩萨。 “唉呀妈呀……”纵使兵器断掉,那风里雷的身法尚存,整个人影一直上蹿下跳地用手中的断刃不断击退袭来的蜻蜓。躲在暗处的雨中雳倒是惊疑不定:一来,是自己兄弟为何竟然替那天蓬出头?二来……自家兄弟的身手自己一直耳闻目染,为何忽然之间变得这么厉害,全然比之前高了三个档次不止!? 思来想去,雨中雳最终面露窃喜:莫非自己兄弟一直隐藏实力,为的就是一鸣惊人? 可惜,事与愿违。风里雷现在不过是天蓬手中的傀儡,自己要做什么全然无法控制。他现在只是化身为一面身手极佳的盾牌,不惜代价护住了身后的天蓬罢了。 确实,是不惜代价。风里雷虽然动弹不得,但是感觉却很清晰——腕骨、脚骨和肩膀的骨头,都已经吃不住与那蜻蜓几个回合的硬碰硬,断的断,裂的裂。肉搏战之中,出招之际总要留有余手,为的是收招和给下一击做足准备。但是天蓬用人,却是超越了风里雷肉身可以承受的极限,招招都是实打实的硬碰硬——那几只蜻蜓的走位招式又异常刁钻,风里雷甚至需要将自己的胳膊扭断,才能挡住死角袭来的蜻蜓。 趁着双方交手空当,炙蜻蜓瞥了一眼旁边的妖僧大铭——或者说是无面之人——他忽然间手指一弹,但见所有蜻蜓忽然间迸发出五彩光芒,令人不得直视。无面之人抓住天蓬移开视线的瞬间机会,抬手吹下了握着的三四枚干枯草芥。 草芥未曾落地,便被妖光摧毁,化作了粉末。偷偷看到这一幕的雨中雳不禁冷笑:看来二人的配合,并不流畅。眼下既然自己兄弟挡住了炙蜻蜓和妖僧,自己的目标,便剩下了那还在观战的天蓬。 想到这里,雨中雳抬起手,正待要唤出妖气,身子却猛然一抽,仿佛移形换影一般到了天蓬的另一边。地上的草芥残渣骤然聚起,化作三个手握长矛的枯萎士兵,朝着雨中雳的胸口便刺了上去。 雨中雳还未等挣扎,胸中的血已经喷洒而出,溅在了那些枯萎的草芥之上,润透了枝叶。染了妖血的尸兵身子一抖,转头越过了天蓬,矛头便朝着后面的炙蜻蜓本人刺去。 炙蜻蜓不慌不忙,再次唤出几只蜻蜓,布着阵法想要阻挡住袭来的长矛。 “躲。”无面之人并不多说,自己率先移开身子。炙蜻蜓听完,也不争强,顺从的一并避开。蜻蜓顶在尸兵身前的血迹上,忽然间挣扎片刻,坠在了地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灵性,化作了枯萎的躯壳。 还未等得炙蜻蜓有所反应,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同时腾空而起,像两只被人操纵的巴掌一般,以肉身拍住了中间悬浮着的几只发光的蜻蜓。二人面贴面,都是血肉模糊,已经没有了神智。 一旁的吴承恩尚未瞧出来内里究竟,只是心中奇怪:撇开铜雀不算,为何没有人对中间最趾高气昂的天蓬下手,反倒是四人之间开始了大乱斗? 而在旁边坐着的牛魔王一脸焦急,看着炙蜻蜓要吃亏,犹豫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能看得懂门道的宾客,心中都知道天蓬已经技惊四座。这番下马威,可比昨日里风雨二妖来得凶猛太多。 只是,似乎此等搏斗,依旧入不得李海的法眼。他只是打了个哈欠,倍感无聊。 而李家的执金吾,趁着沙场内几人僵持,也已经悄悄开始了行动。 站在主座旁边的袁天罡低声吩咐几句,身后几人便一一消失不见;而李靖,则是捋着胡子,朝着宾客席里主管李家气候的大白散人望了一眼。大白散人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后,便点了点头,借故起身离去。 刚出了宾客席,大白散人便已经施起法术。一时间素来万里无云的李家林子登时便乌云密布,天色仿佛跳过了两三个时辰一般,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再也看不到一丝星光。 当然了,天圆地方之内,本来抬头就只有石壁,自然是无人知晓外面的变化。 “要做到这一步吗?”大器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李靖身边,开口问道:“是不是有点……有点太那个了……” “天蓬擅水。”李靖面无表情,捶了捶自己的老腰:“总不能,叫他用出了‘银河’之后再做打算。” 李靖摸出了怀中的宝塔捧在手中,目光盯死了天蓬:没了星光,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翻身。 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整个李家。 林子深处,麓国师把玩着扳指,抬头看着骤暗的天色,缓缓起了身。而他身后,整齐划一地红衣军团,也一并起立。 “暗号来了。”麓国师摸索片刻,转身对一众兵士亮出了腰间的虎符:“神机营,前进。” 第八十六章 私斗 天圆地方之内,那天蓬从容出招,明显占尽优势,甚至可谓戏耍着其他几个敌手;抛开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不算,即便无面之人与炙蜻蜓联手合击,几个回合下来也是讨不到分毫便宜。 一众宾客正在聚精会神的观战,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倒是那离了场的大白散人俯身捏起了一撮芳泥,贴着鼻口嗅了嗅后,便做定了要出去的打算。只是看似随意进出的大门,却蹲守着四个执金吾。 还未等大白散人走到门口,袁天罡已经飘然而至,脸上皱着眉、双手抱拳招呼道:“大白先生,您去哪里?” 执金吾们已经分开把守好了整个天圆地方的各个角落,提防着天蓬是否会有进一步的动作。而对于一众宾客,自然也是大意不得。不过,对于李家有着高功的几位熟络客人,自然也是要区别对待。思及于此,袁天罡才亲自露脸,同那想要离场的大白散人打声招呼。 “云层还是不够厚,不知道是否拦得住天蓬。”大白散人见是袁天罡,也不避讳,略微压低嗓音,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他需要亲自去外面看一看,自己的布局是否妥当。这是前几日李靖交代自己的要紧事项,事关李家安危,大白散人不敢大意。 袁天罡点点头,说道:“先生不愧行事谨慎,我随您去。” 说完,袁天罡便示意守着门口的执金吾把路让开;旁边的几位手下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显然对于放行一事倍感为难:大当家明令禁止今日里执金吾不得落单行事,怕的就是会被敌人抓住机会各个击破,更别提袁天罡此等重要人物了。虽说看似离门口只有三两步距离,但是出了天圆地方之后便是两个世界。要是二当家此刻有个三长两短…… 只是那袁天罡眼睛一瞪,便已经靠着威势镇退了其他人。 那大白散人却没有着急挪步子,反倒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袁天罡:“二当家身兼要职,随我去就不必了吧。” “不必客气。”袁天罡说道:“而且,我去不去,由不得你。” 这句话,倒是让那大白散人有几分不悦了:“怎得,二当家信不过我,一定要监视?看情形,您多半是留在这里比较好吧?” 袁天罡并不多说——其实,大白散人说得对,自己确实是应该留在家主身边的。但是刚才派出去看天色的几个执金吾已经秘密回报,说是找到了那缺席宾客兵修的尸首——听得此信,李靖便知道有人已经开始对李家的几根顶梁柱下毒手。论起来的话,自然大白散人也是其中之一,需要有人保护。 现在去追究是哪方势力,显然属于马后炮。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心思,李靖便指示袁天罡一定要安排好手,眼下务必要保护好李家的其余几位旧友,尤其是大白散人。毕竟,大白散人的风雨天术是击败天蓬不可或缺的一环。虽是好意,但是袁天罡的性子素来如此生硬,举手投足之间都弥漫着一丝不爽快。 其实那大白散人觉得李家人信不过自己才派来了袁天罡,倒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大白散人能坐到水陆大会之中,就表示他不仅仅是靠着变幻天色这种雕虫小技吃饭,身上是有真真本领在的。这袁天罡非要跟着自己一起去,要不然是李家信不过自己的忠心,要不然就是李家信不过自己的本事。 袁天罡自然懒得解释,只是不吭气地尾随着大白散人。临出门之际,他还特意咳嗽了一声。二人出了天圆地方,才察觉到外面比里面暗了太多。漆黑之中,只有空中的滚滚云层不断凝聚,一股接着一股,生怕漏出些许星空。 茫茫天地,倒是令袁天罡的脸上难得露了笑:死多少人都不会被瞧见,倒真是一个决战的好日子。 大白散人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由头甩开身后的袁天罡;毕竟自己一会儿还要施展秘术,不想被人瞧见。意外的是,袁天罡忽然主动开口说道:“大白先生,您自便吧。” “是啊,有多远,滚多远。”另一个声音,毫不客气地开口说道。 大白散人回头,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那苏钵剌尼已经站在了二人身后。无需多说,大白散人已经后撤一步,准备动手。 袁天罡抬手,拦住了大白散人:“您去忙,我与苏公子有些话要聊聊。” “二当家,您说多巧。里面憋得慌,我出来透透气,没想到便能与二位偶遇。”苏钵剌尼倒是大大方方,似乎并无它意。 袁天罡转了身子,挡住背后的大白散人离去,嘴中却念叨一句:“怎得,苏公子的意思是说我李家的宅子风水不好,气流不顺吗?” “不不不,二当家误会了,误会了。”苏钵剌尼笑了笑,摆摆手,随即解释道:“李家的宅子暗合风水天相,走到哪里都顺畅。我呢,不是说天圆地方里面憋得慌,而是这里面憋得慌……” 一边说着,苏钵剌尼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心的位置。 “苏老三,现在只有咱俩在,有话直说。”袁天罡的双手,凝好了厚重真气。他的脾气性子,最不喜欢兜圈子。 “那我便直说了……”苏钵剌尼捂着自己的心口,似乎疼痛难忍:“大哥虽然是个傻子,但是一向宠我惯我。入主狮驼国多年,也懒散了多年,这才势弱于人。二哥说得对,想动李家,先要分步瓦解李家势力。但是呢,昨夜我眼瞅着大哥被人打伤,做兄弟的要是不替他讨回来这口气,恐怕我这辈子都会胸闷难忍。你说对吧,小矮子。” 其实,苏钵剌尼片刻之前,只是想要尾随大白散人,按照二哥的叮嘱借机除掉此人。但是,惊喜总是来得突然:那袁天罡在门口与大白散人闲扯几句后,竟然也跟了出来……如此天赐良机,苏钵剌尼怎么可能错过?趁着众人都瞅着天蓬,苏钵剌尼便假装身子不舒服,瞒着白象前后脚跟了出去。 对付袁天罡一事,自然是不能知会二哥的,否则以二哥的谨慎,自然是会担心外面已经设伏。其实,小矮子怎么可能设伏呢……苏钵剌尼心里清楚,小矮子离场之前那刻意的一声咳嗽,并非暗号,而是邀约。 只因为,袁天罡现在胸中也是憋闷,迫不及待要和自己见上一面。 “彼此彼此。”袁天罡瞪着眼睛,胸膛里翻腾着今日家主施于自己的惩罚;皮肉伤倒是无妨,关键是自己的尊严和脸面被贬低得一钱不值。如果今日不能争这一口气,日后执金吾之中自己又有什么颜面立足? 袁天罡死死盯着苏钵剌尼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万不可让苏钵剌尼获得先手之机,否则自己就只能被动防守。思路至此,后面的决策便简单了:先发制人。 无形的真气猛然腾起,前后左右朝着正中的苏钵剌尼涌去,一个瞬间便将其身影淹没。看似得手的局面,袁天罡却不敢丝毫大意,他抬头看着天上——并非是在捕捉苏钵剌尼的身影——这小子太快了,自己的眼神也不一定能全然跟住。但是袁天罡刚才那一招,留给苏钵剌尼躲避的道路只有向上跃起——只要猜到了他的去路,袁天罡的目光便可以先去等待了。 果然,在袁天罡的目光抬起后不到片刻,那道金光果然“如约”出现在了半空位置,两支巨大的光翅交错覆盖了苏钵剌尼周身,仿佛一枚将要绽放的花苞。袁天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急忙双掌一拍,迸出一声脆响。 天地之间蕴藏着的无穷真气猛然凝练,进而纵横交织,横七竖八贯穿了空中的苏钵剌尼。这一幕,清清楚楚看在了袁天罡的眼中——只是袁天罡没看到,一道凌厉金光已经刺到了自己的胸前。 或者说,是后知后觉。 胸腔猛然一震,袁天罡却咬咬牙,并没有松开合着的双掌。果然,苏钵剌尼这厮太快——明明是自己抢占了先机,却被他的杀招后发先至。袁天罡的强大,在于持久战之中那惊人的恢复能力,足以保证他能战到最后,也站到最后。但是真正与大妖交手时,袁天罡的短板便是屡屡爆发不足。 双方都已下了死手,苏钵剌尼有自信,一招便可以要夺了袁天罡的性命。并非是苏钵剌尼有意从战法上进行针对,他只是担心拖久了,二哥白象会寻出来碍事。 这金光落在袁天罡的胸前,却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所吞噬。空中的苏钵剌尼登时便笑了:“照妖镜这般传奇利器却被你当护心镜,小矮子你倒也是舍得让老爷子的宝贝蒙羞。” 这番话,倒是戳中了袁天罡心中最大的痛处——照妖镜之前在李靖手中,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招。如今自己为了周全,拿照妖镜护住自己的肉身保命……但凡传了出去,百妖岂不是都要笑话自己贪生怕死? 袁天罡心头一乱,再回神之际却瞥到应该架在空中的苏钵剌尼已经不见了。同时,袁天罡只觉脖子一凉,低头瞧见了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捏着一根锋利羽毛,从身后绕了过来,想要切断自己的喉咙。 与其说这简单的招式有什么威力,倒不如说是这个动作之中酝酿的杀气足以令袁天罡心怀畏惧;他果断闭上了双眼,不让自己去看面前的一切,如此才能继续保持心智。敌人似乎就在身后,倒是小瞧了自己三分。 袁天罡浑身的真气骤然爆发,羽毛离着肉身还有一寸位置便被真气吹得支离破碎。对付苏钵剌尼,每逢出招,便一定要做赔本买卖:既然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最好的策略,便是每一招都抱着毁天灭地的心态。 袁天罡现在一招所花费的力气,足以媲美平日里的百招。但是,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那么每一招都会被他逃开,自然更是白费。眼瞅着周边的真气如同骤风一般不管不顾地向四面八方杀去,返回来的触感却依旧没有捕捉到那来去无踪的苏钵剌尼。奇怪了,即便这小子身手再快一倍,眼下只要他还没有离开李家的地盘,断然没理由能够如此完美的避开真气的袭击啊…… 想到这里,袁天罡不禁睁眼看着自己面前合并的双掌:里面蕴含的,便是李家宅邸的缩影。多年经营风水大局,李家的宅子已经如同自己的手心脉络一般无比熟悉。这苏钵剌尼,能逃到哪里去呢? 其实,苏钵剌尼确确实实就在袁天罡身后五寸的位置。如果袁天罡此时以肉眼去辨一辨,倒是可以轻易看到苏钵剌尼背后的翅膀已经盛开成了四支。所有与苏钵剌尼擦身而过的真气,都被这四支裹着金光的翅膀灵巧地四两拨千斤悄然带过,没有产生一丝阻力。 这小矮子,真心是有几分本事——苏钵剌尼心中倒是有几分佩服。怎么说呢,论起身法速度,这小矮子显然是差了几个档次。但是若论起调转肉身经脉之中过的真气运转速度,小矮子无出其右,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调转真气快,外围的真气相应速度也便一并快了起来。假以时日,绝对不可限量。 没有继续想下去,苏钵剌尼背后的翅膀忽然全部撑开,仿佛立起了一道巨大的船帆——近在咫尺的袁天罡哪里料到这种变数,猛然间自己散出去的真气仿佛碰到了什么惊涛骇浪般的触感,竟然又重新吹了回来。好在,这真气对于妖怪而言会无情灼伤,但是对于袁天罡而言,只是一阵难以抵挡的飓风。 袁天罡脚下的真气也在流转,一时间脚下无根,矮小的身影顷刻间便被吹飞了十几丈的距离。 袁天罡落地后,还是吃不住这力气,摔了一个跟头。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苏钵剌尼身后的四翅缓缓飘动。 奇怪,为何这妖怪刚才身处于真气漩涡之中,竟然毫发无损? “我知道只要用上妖气便敌不过你。仿佛五行相生相克一般,天理自然,怨不得别人。但是呢,袁天罡,你的真气也只能对付妖气。”苏钵剌尼看着面露疑色的袁天罡,笑着开口:“身为李家执金吾的二当家,想必你见识过牛魔王夫人的法宝吧?” “芭蕉扇?”袁天罡开了口,却觉得喉头一阵腥甜;抹了抹嘴巴,才看到嘴角流出了一丝血迹。 “没错,芭蕉扇。”苏钵剌尼一拍巴掌,一副“这样便容易解释了”的神情跃然脸上,然后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翅膀轻松说道:“简单来说,你就理解为我背着四支芭蕉扇吧。对你,不需要用妖气。我只要看看,你打算怎么对付我的‘风’便足够了。” 没开玩笑吧……袁天罡重新站直了身子,调转了真气修复肉身,心里却七上八下:怪不得真气伤不到苏老三;原来他是以风作为护壁,一直随着真气流转不断隐藏于其中。这番举动,说起来简单,但是真的想要实现起来的话,如果没有厚重的妖气为底子再加上敏锐而又细腻的身法判断,绝对是异想天开。 袁天罡终于确定了自己对于苏老三一直以来的评价:苏钵剌尼,说强的话倒也比不过那青毛狮、白象;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素来都是最不好对付的一个。 简单来说,青毛狮靠的是不惧生死的搏技而威震世间。 而白象,则是靠着他那酒葫芦里蕴藏的万千法术独步天下。 但是,对于苏钵剌尼这个异类……身法快只是表面,他最强大的地方并非于此。究其根本的话,也并非是有一门招式深藏不露。 苏钵剌尼的强大,是……没有弱点。 没有任何弱点。 “果然啊……”袁天罡不再犹豫,从怀中摸出了那枚一直珍藏的镜子捧在了左手上:“狮驼国,果然迟早都是我李家的大患。之前一切,是我理所当然了,觉得不过区区三只大妖,不过尔尔。” 显然,苏钵剌尼的本事,已经超越了袁天罡对于“妖”这个概念的认知。早知如此,倒是应该遵从李靖的安排,叫大器来与他周旋才是上策。 袁天罡虽然身材矮小,现在手捧照妖镜,朦胧之中倒是有了几分当年顶天立地的托塔天王的架势。 “大器,我有求于你。”袁天罡深吸一口气后,周遭变得格外安静;他缓缓开口的同时,将照妖镜举高了三寸有余。早就潜伏一旁、伺机出手的大器悻悻然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假装自己是刚刚到这里:“哎呀,大当家叫我出来寻你的……有什么吩咐吗二当家?” 刚才真气扫过,袁天罡便已经知道了大器所在。 李靖是在苏钵剌尼消失了大概一炷香之后才察觉到宾客里少了那金色的身影;细看之下,竟然连袁天罡也不在场内,这才大惊失色,急忙调遣大器出来帮手。只是大器虽然顺利的寻到了两人,瞅瞅二人架势,自己实在有些插不上手。 打架和决斗,完全是两码事。大器明白,自己现在出手的话,先不说能不能击退苏钵剌尼,就连那袁天罡也会暴跳如雷,非要杀了自己才算数……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机,直到那袁天罡把照妖镜捧在了手里自动寻他才现身。 袁天罡瞥了一眼苏钵剌尼,似乎是在获得对方的许可。 “但说无妨。”苏钵剌尼倒是轻松——无外乎是以一敌二罢了。 “小姐房间门口,有一片林子。”袁天罡周身的真气飞速运转,经脉已经被摩擦得有些支撑不住:“如果我败了,烦请将我埋在那里。执金吾到死,也该保护李家。” “呸呸呸,怎么说得那么不吉利……”大器看到今日里的袁天罡倒有了三分客气,心中略感不安:“走吧,里面打得可热闹了,苏公子也是;你俩快随我去看看……” “苏老三,别留手,否则就没有下一次了。”袁天罡开口说道,继而将照妖镜握紧。 “自然。”苏钵剌尼点头应承,然后抬起了右手:“不过,你的尸首究竟能找到多少,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本来你个子就矮,到时候万一连渣都不剩,小矮子你别怪我就行。” 二人都已蓄势待发——天圆地方内,传来了一阵喝彩,赞叹着场内的天蓬竟然有如此手段——而场外的二人,则不约而同,冲向了对方。 一阵无声无息的碰撞,光芒四射。 大器紧了紧自己的腰布,百无聊赖地像是看了一场绚丽的烟火;周围一片狼藉,大器上前几步,翻找了一番废墟后,便踱着步子,回了天圆地方。 场内局势,不言而喻。除了铜雀还站在原地外,炙蜻蜓已经血流成河倒在地上;而那妖僧大铭更是断成了两截,一命呜呼。至于那最先入场的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则是失去了神智浮在半空,四肢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显然肉身还未物归原主。 唯一还站着的敌人,只剩下了铜雀。天蓬松开手,风雨二妖坠在了地上,总算是能发出一丝喘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站起来。 如此惊人的招式,一旁看着的吴承恩技痒难耐,恨不得立时掏出纸笔,落下这个故事。 一声轻咳,天蓬转过身子,面朝铜雀。一众宾客皆是兴冲冲观望着:这铜雀刚才做足了戏码,最后一斗,千万别叫人失望才好。 而进了场的大器对场上之事并没有丝毫兴趣,而是慢腾腾地挪到了李靖的背后。 “人呢?”李靖揉着腰,气得巍巍战战,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低了嗓音:“大敌当头,身为二当家竟然还有闲心去挑唆人去私斗,咱执金吾真是……又不是小孩子,昨夜吃了亏,以后讨回来便是嘛……” 大器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了那落满了尘泥的照妖镜,递到了李靖手里。 李靖良久没有吭声,终是按住了心中情绪后,才勉强吐了一个字:“谁。” “苏钵……不。”大器看着还端坐在座位上的青毛狮与白象,眼神之中没有丝毫感情:“狮驼国。” 第八十七章 多少恨 片刻之前。 天圆地方之外。 袁天罡手中的真气不断凝聚,最终化作一把湛着淡红的唐刀;天地间万物有那么一瞬间都被抽干,容于刀锋。 就在袁天罡握紧了刀柄的同时,他感觉到时间仿佛开始变慢:一滴水从开始下落到坠在地上,足足需要百年;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时间,足可以叫人度过苍茫一生。刀柄已经紧紧攥在了手心,当袁天罡想要朝着面前的苏钵剌尼挥出这一刀时,划过的时光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苏钵剌尼就在这一片静止之中,张开了背后的四支翅膀——全部动作,都被袁天罡细细看在眼中——那挥舞着的根根金羽清晰可见,就连羽毛上的脉络纹理也无比清晰。紧接着,四道连接着天地的金光汇成了一股闪电,朝着袁天罡的心口袭去。 静止的世界,刹那间泄洪—— 金光四射,袁天罡一早捧着的照妖镜反射回去了些许光芒的同时也发出了细微的裂响。袁天罡打这一刻起,便知道这金光蕴含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但是,他没有退缩,只是将半张脸藏在照妖镜后面,而右眼依旧死死盯着恍如昼日的苏钵剌尼。苏钵剌尼的身影逼近,光芒愈发强大。袁天罡的瞳孔很快便本能地缩小,直到完全失去了暗色——眼眶之中,仿佛是光芒漾成的水池,除了天地茫茫的亮光,再也瞧不见其他。 “执!金!吾!”袁天罡运气,在被光芒吞噬的同时高吼一声,抬起照妖镜的同时朝着那片金光一刀刺出。看似毫无干系的两招,却是极致之中的极致——照妖镜准确地对准了苏钵剌尼的双眼,而手中的“天诛·地灭”,在分毫不差的时刻,刺向了苏钵剌尼的肉身。 苏钵剌尼抬起手,遮住了自己双眼的同时,感觉到上半身有一股奇怪的触感——那是自己肉身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冰凉之后,换做炙热,进而反复,冬与夏不断在自己的身上轮回交替。 皮肉被兵器贯穿的痛觉,对于苏钵剌尼来说,还是生命之中的第一次经历。 未等苏钵剌尼有所反应,袁天罡已经心满意足的松开了握着唐刀的手——或者说,他暴露在金光之中的整个右半身,已经被光芒吹得支离破碎。 面前的金光,再也不是那苏钵剌尼的身影,不断膨胀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混沌之中,一个兽影不断本能挣扎——两支猛禽的利爪斜着划过大地,落日余晖也不过如此。 “执!金……” 大器最后看到的,并非只有金光——与苏钵剌尼化作的白昼相比,更加耀眼的,反而是袁天罡背后的那个“吾”字。 本将崩坏的光芒骤然凝聚,重新化作了苏钵剌尼的人影;他半蹲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而他身后,两支翅膀被齐根切断,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金光后迅速散尽。不仅如此,一道漂亮的伤口留在了苏钵剌尼没有捂住的半边脸上,渗出透着金光的微红。 大器没有说话,刚向前迈了一步,那苏钵剌尼忽然间一声低鸣,匆忙地化作金光,朝着天边逃去。没多远,他便被那风水大局困住——只可惜,终究因为这风水大局已经没有了主人。苏钵剌尼一阵挣扎后撕破了一个口子,展翅而飞,眨眼间便不见了。 大器上前几步,俯身,从一片废墟之中寻出了照妖镜,又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腰间。抬起头,天空依旧乌云密布,看来那大白散人并没有受到干扰。大器便不再说什么,走回了天圆地方之中。 天圆地方之中,宾客们没有人察觉到刚才一瞬间的交锋,也没有人看到袁天罡凭借一己之力击退了那不可一世的狮驼国三雄之一。他们关注的,只有南疆的归属,以及那站在沙场之中不断轻咳的天蓬。 李靖接过照妖镜,半天都不曾再多说一个字。 “老爷子,不是我说你……”大器揉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满腹牢骚:“我知道你不是胆小,你是担心李家胜算不大,所以才一直想要避而不战,尽可能把牺牲减少到最低。只是……” 大器没有说下去,自顾自紧了紧腰布,一只脚已经踏在了沙场的边缘上,看着里面剩下的天蓬和铜雀,一脸决然。 只是……老爷子啊老爷子,咱执金吾生如手足;死一个人,和死一百个人,都一样叫人心里难受。 天蓬转了身子,面朝铜雀。二人对视片刻后,铜雀便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打算认输。只是,天蓬依旧不依不饶,抬起了手…… 一阵轰鸣。 一个身影,突兀坠入了沙场之中,落地的位置被掀起了一阵尘埃。 “够了吗?够了吧。”众人细看,才瞧清楚落在场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李大器。大器缓缓起身,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他龇着牙咧着嘴,分不出是生气还是痴笑。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器身上的执金吾制服已然破破烂烂,除了背后的“吾”字还能瞧出个大概模样外,简直就是一块裹身的破布。 即便这大器平日里再邋遢,也没有今天这般丢脸过。 全场之中,所有人都紧盯着大器,只有李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身制服的主人,不久之前还是那脾气实在招人厌的执金吾二当家,袁天罡。 天蓬并不搭腔,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一下子,大器本来流转的周身血脉戛然而止,随即开始逆流。 “南疆归哪里,你们有什么资格争??”大器猛然间开始七窍流血,却依旧岿然不动,嘴中难得有如此慷慨之词:“家主在此,给谁,谁便接着。李家的天下,还轮不到你们来抢!” 天蓬咳嗽一声,随即将手握紧——一下子,大器喉头涌上了鲜血,堵住了嘴巴。大器呜咽一声,发现自己不能再出声;但是,他即刻用力一咬,碎掉了喉头的血块,将大股鲜血啐在了地上。 天蓬见自己先手后并没有制住大器,正打算继续出招——没有人看到,大器为何一瞬间已经站在了天蓬面前,一把扼住了天蓬摊开的手腕,昂首挺胸对着天蓬一字一句轻声说道:“我、还、没、说、完,你他娘的就这么想死吗?” 上翻的双唇,外露的牙床,狰狞之中的大器再没有了人样。 片刻,全场的宾客终于都看到了这一幕,立时面露兴奋。而坐在一旁的牛魔王,则是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心说“坏了”的同时,先是不安地寻觅着红孩儿的身影,未果之后,又是担心地看向不远处的九尾仙狐。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大器对着天蓬高声吼道,继而转过头,面朝着狮驼国余下的双雄同样高声吼叫:“我也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 说完,大器环顾一圈近百宾客,咬牙切齿道:“我也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但是,你们别忘了……” 一股漆黑无比的异样妖气,在大器身上逐渐沸腾。对比天蓬,周身血液终于明白了更恐怖的主人究竟是谁,很快便开始通顺流转。大器的身子,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吼道: “齐天在与不在,李家还有咱执金吾!你们想趁虚而入?做梦!!今天谁若是对我李家不服,便下来!!” 天圆地方之内,忽然安静无比,只有大器荡气回肠的吼叫不断盘旋。 “下来……下来,下来!下来!!”慢慢的,有执金吾按不住内心的热血,终是开口喝道;很快,这股星火便已漫天。蛰伏在黑暗之中的执金吾一个接一个站在了灯火之下,握紧了出鞘的兵器,朝着坐在正中的宾客们高声吼道:“不服来战!!来!战!!!” 天圆地方之内,弥漫着剧烈而又刚正不阿的杀气。李棠有些站立不稳,匆忙之中扶住了吴承恩的石椅。 执金吾战天下……局势的发展,远超于任何人想象。 而一向最冷静的李靖,此刻只是闭着双眼,嘴角微微颤抖:见惯了生死,不代表着习惯了生死。难道,是自己的抉择错了吗?多年的经营,却只换得眼前结果……真的要天下再次血流成河,才是保住李家的唯一出路吗? “怎么回事……”就连一向迟钝半分的吴承恩,也隐隐察觉到了眼下局势和刚才天蓬比武时的不同。他转过头,悄悄询问着身边的李棠,想要问个究竟。这回头一看不要紧,吴承恩才注意到李棠的脸色很差。吴承恩也不多想,急忙起身,想让李棠先坐下喘口气。 “吴承恩,你,下来!”沙场内,大器忽然开口喊道;未等吴承恩有所回应,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拦腰攥住了吴承恩,不由分说便要将他拉入沙场。 青玄猛然抬手,朝着大器和吴承恩之间的虚空便是一技利落手刀。无形的牵引被切断,吴承恩一个踉跄跌回了座位。青玄上前一步,死盯着下面的大器,一字一句说道:“你要干什么!?” “你们师兄弟俩,少装蒜了!刚才那书里不是说夺走了我李家的齐天吗!?”大器咬着牙,抬起两个手指分指着青玄和吴承恩二人:“今日,我便名正言顺,替我李家将齐天讨回来!明日,便挥军踏平狮驼国!后日,我倒要看看,咱这水陆大会上,还是不是咱李家说了算!弱肉强食,自古便是这个道理!你们百妖,明面上服的是李家,内里却都只是惧了齐天罢了!今日,我便要给你们这些个墙头草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大器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嘴巴,开口吼道:“我!” 青玄忽然觉得嘴巴发干……你究竟想说什么,大器? “比那……” 青玄听到了自己心脏诡异的跳动声。并非是不安,也并非是激动,反而是期待—— “齐天大圣……” 青玄捂住自己的心口,猛然回头盯住禅杖上面悬挂着寥寥无几的玉环,紧接着醒悟过来,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强!” “我比那齐天大圣强!”大器再次高吼一声,周身迸发的妖气终是肆无忌惮地席卷全场,围绕着沙场内的风水大局被轻易吹散。一身血污的大器从腰间摸出了三个闪烁着妖光的骰子,他松开天蓬之后走到沙场正中一屁股坐下,仿佛开了一个赌档一般从容。三个骰子,被他不断上下抛玩。 “与天一搏,愿赌服输。诸位……”大器自言自语着,眼神迷离:“如果不信的话,来玩一把?” “大器!”李棠这个时候大概猜到了大器的打算,急忙朝着他开口喊道:“别乱来!” 而吴承恩,虽然感觉到了阵阵妖气,却不明白大器此时的举动到底是何意图:他一会儿急了眼,一会儿却又玩着骰子想要赌钱,莫非…… “青玄,别理他。”吴承恩顿了顿,突然朝着青玄低声说道。之所以说这么一句,是因为青玄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沙场边缘的墙壁,似乎跃跃欲试。吴承恩自然不想出这个风头,便抬手去拉青玄——就像麦芒伍说过的,青玄这半年里,似乎好胜心越来越强。眼下这个局势,自然是不去计较比较好…… 唔?吴承恩一愣神,急忙凝神细听。有什么奇怪的动静,近在耳边。 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高地厚…… 一阵细若蚊鸣的喃喃自语声。 吴承恩抬起头,看到青玄的表情后大吃一惊:青玄的五官依旧,却拼凑出了一个吴承恩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一副再也忍耐不住的诡笑,仿佛要撕碎掉世间所有不敬、不从、不惧、不屈—— 青玄右手不自觉地向着身后的禅杖摸去。禅杖伴随着玉环的剧烈抖动,发出了应和的脆响。 “青玄!”吴承恩大声喊道。青玄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然而用尽力气,脸上的肌肉却依旧无法消去诡笑的表情。禅杖其中的一枚玉环上,已经蔓延了越来越多的裂纹,密密麻麻撕裂着本有的完美圆润。 不知何时,李靖已经站在了青玄同李海之间;他俯身对李海说了几句什么后,李海便点点头,随身掀起了自己的绣金紫袍——一片花海蔓延,遮去了他的身影。待到李海消失,李靖又直起身,走到了一旁的李棠身边。 “老爷子!快去拦住大器,他要……”李棠见得李靖现身,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开口说道。 李靖慈祥地笑了笑捋了捋胡子说道:“小姐放心,大器无非是赌气闹脾气,出不了事。倒是小姐得先回去。今日的水陆大会被大器这么一闹,也只能提前结束了……” 李棠还未开口,却猛然看到了李靖藏在胡子后面的宝塔;紧接着一个眨眼的功夫,李棠却看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平日的闺房里。 而天圆地方内,燃着的火把突然间全部熄灭。一众宾客正在奇怪,忽然间火光又亮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周围环境已经与方才不同。除了一并被转移到这里的执金吾外,很少有客人意识到,他们已经移步到了登天塔内。 毕竟移步而来的这些人,都是群英岭的居客;细心查看的话,原本住在登天塔里的宾客,一个都没有在。 正当众人恍惚时,他们面前站着一脸歉意的李靖;他只开口致歉,说是今日执金吾坏了规矩,一番胡说八道扰了大家的兴致,还望诸位海涵切莫见怪—— “诸位好好休息,这才第二日,明日水陆大会还要开下去呢。”李靖捋着胡子,笑着说道。 众宾客这才纷纷抱怨几句,四散而去。李靖使了个眼色,余下的执金吾们便得了指令,随即都奔向群英岭。而李靖的身影一动不动,待到众人都离开后,便向后一靠,随即散去了那花白的胡子,还原化作了登天塔里面的一根柱子。 同时,天圆地方里,火把再一次燃起。李靖依旧站在原地。只是不知何时,他的身上,已经套上了铠甲。 牛魔王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天圆地方,无奈地缩了缩脖子,心中埋怨着李靖为什么不把自己也带出去—— 并非是李靖想让这几个大妖留下;只是他的元气已经不比当年,眼下自然要为后面的活儿留些力气。 唔……李靖放眼一望,到底还是有些粗心了,那铜雀还留在沙场之内……不过,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吴承恩,老朽认真问你一句。”看着拉扯着青玄、想要唤醒他的吴承恩,李靖开口问道:“你,真的封印了齐天吗?” 吴承恩听得此问,却狼狈地顾不上回答;他刚要做出反应,却已经被青玄一把甩在地上。 青玄的眼神涣散,笑容却越来越放肆。自言自语的喃喃声,终究汇成了一句话: “世间,不可不可不可不可不可有人比我强……” 这个嗓音,似曾相识。 尤其是那从今日里一直瘫坐在石椅上昏昏欲睡的青毛狮,听得这声断断续续的话语后,浑身的毛都是一奓,仿佛这才睡醒一般瞠目结舌。旁边的白象强作镇定,一把握住了自己大哥的手,说道:“没事的。是与不是,咱们这么多人……” 场内的大器一把攥住了三枚骰子,转过头看着李靖的方向。一股熟悉的感觉,席卷了场内的天蓬和大器。 玉环,猛然碎掉。 青玄已经蹲上了沙场墙壁,禅杖被他横着握在了手中。一声从梦魇之中苏醒来的呓语,缓缓挣脱了嘴唇,作为开始碾压整个世界的开场白: “吾乃……” “青玄!!”吴承恩大声喊道,挣扎着起身后向前半步,朝着青玄探出了手—— 第八十八章 猴子 蹲在沙场围栏上的青玄一直垂着脸,头皮上渗出一蓬枯黑乱发,逐渐遮住了他的眼睛,唯独留下了保持着邪笑的嘴角。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久病成魔的疯子一般,惊骇吓人。青玄抬着的右手本来横握着禅杖,但没过多久,他似乎清醒了些许,仿佛头一次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那串念珠一样,凝神打量。 这小小的念珠,平时没有感觉,此刻却只叫人觉得很累,很沉,很不舒服。 喃喃自语的青玄忽然间不再出声,而是微微将自己的身子探起些许,然后紧盯自己握在手中的禅杖——禅杖的顶端有些光秃秃,只剩下了最后三枚玉环在瑟瑟发抖,金玉之间那细微的碰撞声叫人听了好不心烦——青玄忽然间毫无征兆的暴怒,张开嘴便去啃那余下的三枚玉环,恨不得登时便含入口中将其嚼碎。 一切行动只是徒劳,那看似脆弱易碎的玉环无比结实,任凭他如何啃咬也是没有瑕疵;青玄终是悻悻然松开了嘴,表情变得好不委屈。 说真的,那天真而又纯粹的表情,瞧着令人格外心疼。 众人的注意力自然是都放到了青玄身上,可以说每个人都警惕万分,面对着种种可能突发的情况,如临大敌。只有吴承恩不管不顾,已经抬手抓住了青玄的袖口,大声呼唤着青玄的名字。 “青玄,你醒醒!”吴承恩的话语,近在耳畔,却又远在天边。 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呼唤,无论如何也是传不到青玄身边的。 那青玄再次垂下头,忽然间呼吸,吞吐的一口气仿佛在叹息;周遭的世界开始不断被榨取,随着气息从青玄的鼻腔内缓缓散出,身边的吴承恩已经被毫无征兆地吹飞——不,并不是简单的强风所致;散出来的气阴柔且缓慢,它们包裹住了吴承恩后,不断地嗅着吴承恩的气味,然后便捆绑住了吴承恩的四肢,将其卷走,朝着不远处的一张石椅重重甩去。 李靖不动声色,暗地里将手中的宝塔转了转方向。吴承恩忽然觉得周身一暖,随即速度减缓了七成,这才勉强调整姿势落座在石椅之上。但是,虽然没被摔伤,但吴承恩仍觉得此刻四肢发麻,仿佛自己的肉身是一团棉花,有什么东西已经渗进全身,令他倍感沉重。 青玄重新笑了,笑得龇牙咧嘴,不稳定的笑容之中不断浮现片刻的大怒模样,却又最终变回诡笑。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模样,李靖不再迟疑,猛然将宝塔抛出——那玲珑宝塔从天而降,化作十来丈高矮大小,险些将天圆地方撑破——随即,这金光四射的宝塔又开始剧烈收缩,将罩住的一切囊括其中,变作了平日手中的尺寸。 地上,已经没有了青玄的身影,只有那宝塔熠熠生辉。 在场的人里面,只有吴承恩和铜雀松了一口气。而其他人,都将目光转到了牛魔王身上。 确切的说,撑着禅杖的青玄已经蹲在了牛魔王身边,此刻正用三根手指抓着茶杯,给自己灌下了那半碗喝剩下的茶水。 “渴,渴……”青玄一边仰头喝着,一边语无伦次;一杯茶水下肚,青玄尽可能小心放好手中瓷器,却依旧歪歪扭扭不得要领。他忽然间失去了耐心,猛然一墩茶盏,碎渣四溢,溅了牛魔王一脸。不过,看得出青玄此刻心满意足,抬手便用袖口抹了抹嘴巴,瞄了几眼一直避讳目光的牛魔王。 李靖心说不好,随即摊开手掌,想要将地上的宝塔召回手中再做打算。只是忽然间自己的宝贝被泰山压顶,无论如何挣扎也离不开那地面。抬眼望去,青玄已经抬起一只脚横踩在宝塔顶端,歪着脑袋朝着李靖傻笑。 “被压着,不好受吧。”青玄笑着,慢慢将手中的禅杖旋了旋,换做双手把持后,将禅杖顶端比向了十丈之外的李靖方向,然后猛然一推——李靖还未反应,眼疾手快的大器已经落在了李靖的面前,准备替老爷子硬吃这一招—— 只是,什么都没发生。 禅杖虚空一刺,再无下文。青玄疑惑地将禅杖拿了回去,仔细端详,终究只是歪着脑袋陷入迷惑;过了些许时间,青玄重新再次试着更加疯狂地用牙齿去啃咬顶端的玉环,旁若无人。 “老爷子……”大器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青玄,嘴里面却小心提醒道:“要不然,您先避一避……” 未等李靖回声,青玄猛然怔住,然后缓缓抬头,盯住了面前的大器上下打量:“耳熟,耳熟……” 说罢,青玄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重新低头沉思;片刻后,他面露喜色,猛然抬头:“是你,看山的!?” 大器眉头一紧,那青玄已经窜到了自己面前,不断亲热地拍打着自己的肩膀,仿佛遇到了儿时的玩伴一样开心:“看山的,看山的,看山的!” 说着,青玄一改往日冷淡作风,竟然张开双臂,激动地和大器拥抱在一起,无比亲切。 “对了……”青玄咧着嘴笑着,在大器耳朵边上念叨着:“你刚才说你比我强比我厉害,对吧?” 话没说完,青玄猛然张开嘴露出獠牙,转脸就要去啃大器的脖子;大器显然早就有所防备,攥着拳头向后撤了一步,一拳便朝着青玄的脸上挥去。青玄来不及反应,整个身子在空中转了好几圈,跌跌撞撞被砸进沙场之中,同时发出了不成人声的厮叫。 大器深吸一口气,摊开手掌——里面,早就悄悄握了一枚骰子在内。但是,看着沙场内滚了几滚后跳起来捂着脸不断蹦跳的青玄,大器懊悔万分:自己还是下手轻了。 李靖没有浪费时间,摊开手即刻唤回宝塔。 沙场内,那青玄又翻又滚,没多久竟然挪腾到了天蓬的脚下。天蓬微微一颤,略微伏下了身子,面朝着青玄半掀开了自己一直用以掩面的珠帘:“猴子,记得朕是谁么?” 天蓬尽量语气平静,内心却已经有了波澜和期待:既然能记得看山的李大器,那猴子对自己应该也有三分印象才对。 青玄终是不高兴地停下了打滚,朝着天蓬望了一眼——随即,青玄嘴角咧开,仿佛开心得不行,嘴里面更是念念有词:“大猫!大猫!” 青玄的目光,早已经越过了天蓬,反而是落到了天蓬身后的青毛狮身上。青毛狮一个冷颤,假装没有听到下面的呼唤,同时急急忙忙把自己的尾巴藏在了手里小心护住。 “一夜没睡,我身子实在扛不住了。”青毛狮小声对身旁的白象说道,语气战战兢兢:“我先回去,一会儿你看到了老三,将他也带回去。咱们塔里见。” 说着,青毛狮朝着白象身后方向匆忙起身,抓紧时间打了一个哈欠后,对着大器和李靖说道:“诸位,请了!明日见!” 说着,青毛狮双膝微屈,准备一个跃身退场——但是,不知何时,那青玄已经斜扛着禅杖,蹲在了青毛狮想要离去的方向,咧着嘴笑。 青毛狮只觉得,自己腿软了,连跃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分毫。青玄随即探直了身子,抬起手便胡乱搓弄青毛狮凌乱的鬓毛。说真的,此刻这些皮毛的触感可以说是世间柔软的极致——只是因为,青毛狮此刻毛都吓软了。 “大胆!”白象再也坐不住了,本来盘算着容李家与这诡异猴子相搏相杀,自己坐山观虎斗,顺便取渔翁之利——而眼下情景,如何再忍?白象终是拍案而起,大声说道:“我大哥乃是堂堂狮驼国三雄,还容不得你……如此……亵……玩……” 后面半句话,白象说得磕磕巴巴。只因为自己那素来不可一世的大哥已经满脸赔笑,尾巴也是在身后一甩一甩,全无了往日尊贵。 确实正如青玄嘴里喊的,青毛狮此刻就像一只体型硕大的猫罢了。一些早该忘却的不可告人的痛苦回忆,不断冲入青毛狮的脑海之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五百多年前,猴子还不是齐天。那时候的青毛狮可谓年少轻狂,心中只有凭着自己的拳脚去吞并天下的野心和自信。狮驼国的扩张速度,远超过其他大妖。只要被青毛狮的野心所蔓延到的地界,便会血流成河,尸骨遍野。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猴子主动找上了门,要和青毛狮“单挑”。 青毛狮的脾气素来不好,听得有人堵着门叫骂挑阵,便喝退了想要代为出阵的诸多手下,自己拎了兵器,大大咧咧前去应架。 那一架,青毛狮被打得鼻青脸肿。 当然,青毛狮输了的消息,并没有被外人所得知;那猴子揍完了青毛狮,也不提任何要求,便心满意足,驾着天边云朵自顾自去了。 青毛狮哪里忍得下这口气!?随即,青毛狮便叫白象推迟了狮驼国的战争计划,自己缩在家里苦练了一年,技艺大涨!大功已成,青毛狮再次拎了兵器,出门去寻那猴子。 “报了仇,再吞天下!”青毛狮临走时,对白象丢下了自信满满的一句狠话。 七天之后,青毛狮奄奄一息地爬回了狮驼国。白象看不下去,就要替自己大哥前去报仇;但是青毛狮却抬手拦住:“再给我一年!老子不信,一年后再见分晓!” 一年后,果然见了分晓。那青毛狮技艺再次突破自我,这一次与猴子交手后,虽说丢盔弃甲,但是他竟然不到三天就爬回了狮驼国,而且伤势只用了一个月便已愈全。 “给我三年,我一定要报仇雪恨……”青毛狮说这句话的时候,青筋暴露,显然容不得别人反对。白象知道自己大哥脾气,素来是有仇必报,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三年后。 早晨青毛狮杀气腾腾杀了出去。午夜时分,门外有人轻叩,白象开了门,外面鼻青脸肿的青毛狮扭扭捏捏,开口商量道:“要不……再给我三年?” 说着,青毛狮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顺带着吐掉了牙槽里那被齐根打断的獠牙。 又是三年,一晃而过。 青毛狮这次准备充分,临行前吃早饭的时候有说有笑,还与白象起誓:此次回来便要带回那猴子的脑袋,为即将夺得的天下祭旗,讨一个好兆头。 白象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此次要是再不成,自己便要带大兵杀过去,解决掉猴子这个麻烦。毕竟青毛狮贵为一国之主,总是私斗——还总是被人揍——传出去了,狮驼国颜面何在? 果然,这一次青毛狮归来后不同于以往,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只是呢,青毛狮素来粗壮的尾巴秃噜了毛。白象追问之下,青毛狮才气得要哭:“他抓住我的尾巴不松开,用棍子敲我……” “要不,再给你三年?”白象看着大哥的模样,一边给他的伤口倒药酒一边忍不住叹气。 “要不,算了吧……”青毛狮想了半天,迟疑开口。 “如何算了!?”白象听到这里,倒是雷霆大怒:“被打了,便要讨回来!这三年,你到我的葫芦里来!我陪着你练!” “啊?”青毛狮听到这里,本能畏惧:“进你那葫芦三年,我,我还不如死了呢我……算了算了。咱们志在天下,何苦纠结一个泼猴……” 一阵恍惚,青毛狮只觉得眼前一黑,便被抽离了世界。 昏天暗地的三年,每天都是度日如年。 只是,这一次闭关之后,青毛狮的本事已经日新月异。出关那天,青毛狮盘膝而坐,难得似有决战前的沉思。 “如何,信心回来了?”白象靠在葫芦口,开口问道。 “我终于明白了……”青毛狮点点头,幽幽开口:“即使那个猴子倒立着只靠尾巴跟我交手,我也打不过他。” 本事越大,越能察觉到自己与敌手之间的差距。曾经以为的相去无几,原来是今日的天壤之别。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白象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青毛狮虽然不去找猴子,那猴子反倒是寻了过来。因为猴子盘算着日子要到了,青毛狮却没有杀过去,令他倍感无聊。 说真的,每三年就送上门让自己解闷的青毛狮,着实令猴子格外欢喜。 人家都堵上门了,自然是没有躲避的道理。白象着手安排了二人交手,回避了众人后独自亲自旁观——他倒要看看,这猴子到底有什么本事。 观战结束。 猴子驾着云朵去了。 白象扶起地上的青毛狮,嘴里面说道:“……确实惹不起,咱还是忍了这口气吧。” 青毛狮眼里含泪,拼命点头。 哎,闲着没事争什么天下第一……咱们争的是天下。青毛狮这么安慰着自己,决定尘封这一段不开心的回忆。 只是,猴子却没有放过这么好玩的狮子。三年后,青毛狮正待整顿人手攻打火焰山,猴子又主动上门了…… “三年了!三年了!”那细瘦的身影,任性的嗓音,不断地拍打着狮驼国皇宫的石门,似乎早就掰着日子等得不耐烦。 攻打火焰山的熊熊壮举忽然毫无征兆地搁浅,世间都传言是因为狮驼国的大妖生了重病。青毛狮躺在床上,心疼地握着自己再一次秃噜毛的尾巴,欲哭无泪。 更让青毛狮欲哭无泪的是,那猴子临走前不再心满意足,反倒是丢下了一句话:“以后,我一年来一次。” 青毛狮打心眼里期待着,这猴子脾气性子素来古怪,希望他不过是说说罢了。 果然,这猴子所谓的“一年来一次”,只坚持了一年。 一年后,猴子已经是一个月来一次了。 这哪里还有什么比武的架势;这分明就是那猴子闲着无聊,来拿青毛狮解闷。 虽说青毛狮不至于单方面挨打,本事也在交手之中不断长进,但是……但是,但是就是打不过那猴子。 终于有一天,青毛狮悄悄收拾好了细软,带着自己的小包裹去找了白象,商量着离开狮驼国,去找个地方开个饭馆度日子,也不失成就另一番霸业,自己的手艺也是精湛,指不定还能名垂千古。 “争什么天下……”青毛狮委屈巴巴,说了自己的心事:“我现在,就想保护好我的尾巴。” 白象面上不说,心底终是忍无可忍——不用大哥开口,白象已经下定决心:下个月那猴子只要露脸,便叫他有去无回。哪怕搭上整个狮驼国的兵力,也定要替大哥出这口恶气。 只是,到了日子,狮驼国上下全部妖物虽然不知道敌手是谁,却都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猴子却忽然间不再登门。 青毛狮提心吊胆地又等了一个月,一年,三年,百年——那猴子都没有再出现过。 同时,世间传言,李家得了一个可以制衡于天下的大妖,名唤“齐天”。 那个时候,青毛狮总算摆脱了这段岁月的阴影,逐渐拾回了昔日的雄心和自信,听得这个传闻后青毛狮不屑一顾:“这名头,听得倒是响亮;他有何本事,敢担上此等名号?倒也不来问过我狮驼国!” 几个近身属下也是愤愤不平:“就是的,听说只是一个干巴瘦的猴头,竟然也敢妄称齐天大……” 话声未落,噗通一声。 几名属下看到自己的大王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翻了过去。 从此,这个名字,这段回忆,都成了青毛狮不可去除的病根。 而眼下,那青玄挡在青毛狮面前,不由得让青毛狮倍感紧张。虽然吧,看他的外貌倒不是那猴子,但是这语气这身段这姿势…… 坐山观虎斗是不可能了。白象明白,自己只能出手。他想到这里,手便摸向了腰间的葫芦。 李靖和大器看到这里,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也跟着各做准备——先擒下这青玄,日后再做其他打算。 而躲在一旁的牛魔王,只是小心翼翼地继续往旁边躲了躲;这细小的动作忽然引得青玄抬头一望,似乎饶有兴趣;牛魔王急忙脸上堆笑,开口说道:“误会了,误会了,我就是路过看热闹的……你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青玄依旧痴笑,忽然间跃入了沙场之中,然后将不大顺手的禅杖往天地间一竖——紧接着,青玄忽然间攀上禅杖,垂着头,从容地耷拉着腿坐了下来。他身子一放松,刚才套在身上的行衣便略显宽松。从缝隙里望过去,青玄的心脏位置,有一颗黑色的内丹顶替了血红,正在缓缓跳动。 “好了。”疯疯癫癫的青玄收了笑容,不再有表情,语气更是冰凉:“该招惹的几位,我都招惹了。事已至此,新仇旧恨,说也说不清。看山的,托塔的,火焰山的,狮驼国的……时间有限,不知道我能出来多久,也不知道他能出来多久。麻烦你们几个,一起上吧。” 天蓬站在青玄身后,低声问道:“看山的,托塔的,火焰山的,狮驼国的……那你是否记得,朕是谁?” “天蓬,你不欠我的。”青玄没有回头,淡淡说道:“你若走,我肯定不拦着。但是你若是留下……嘿嘿……” 一声冷笑,堪比无言的警告。 “以一敌六,你倒是异想天开!”白象开口,言语之中已经对李靖表态,显然是打算先与李家联手。看来,这青玄还并未化作齐天——在场的自己,大哥,李靖,大器,牛魔王和天蓬一并出手,便绝不可能落败! 李靖自然听出了白象的意思,却也不置可否。 “不不不,以一敌五,敌五……”一旁的牛魔王小声说道,只恨自己身子太大,否则真想躲在石椅后面假装不在。 “不。”天蓬咳嗽声愈演愈烈,手心快要挡不住流出的鲜血。他上前一步,站在禅杖旁边,开口说道:“并非什么以一敌六、敌五,而是以二敌四。” 这般话,显然是将牛魔王排除在外。 “你疯了,还是傻了,啊?”青玄歪下身子对天蓬说着,挖着自己的耳朵,似乎自己听错了:“嫦娥就是被我害死的——或者说是被他害死的,你还要帮我?” “闭嘴。”天蓬被这个名字刺激得失去了理智一般,猛然抬手,掀翻了自己脸上的珠帘。段段珠帘落地,碎做银河一般化作一杆九齿钉耙,握在了天蓬手中。 看来,所有人都已经拿捏好了自己的立场,做好了准备。僵持之际,青玄忽然低头,瞅着天蓬身后的铜雀,饶有兴趣:“那,你是谁?” “朕的人。”天蓬压低声音开口说道,随即恍惚,改口道:“我的人。” 青玄点点头,不再追究,目光本来落在青毛狮与白象二人身上,忽然间有些头痛欲裂——吴承恩缓过了一口气,亮出了龙须笔,站在了大器身边,不断喊叫着青玄的名字。 “青玄!你醒醒!难不成你认不出我了吗!”吴承恩心急如焚——什么以一敌五还是以二敌四——这哪里还像是青玄说的话。 “是吴承恩啊……”青玄点点头,表情一阵恍惚:“是啊,怎么可能忘了你呢……” 话声未落,青玄重新垂下脑袋,又变幻成了之前的疯癫:“写书的,吴,吴,吴……封印封印封印封印封印……” “青玄!”吴承恩用尽力气,喊出了声。 青玄?那是谁? 禅杖已经横着挥舞,霎时间出现在了吴承恩的眼前——垂头散发的身影,再无半分熟悉。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那身影诡笑着,迫不及待地说道: “吾乃,齐天大圣。” 第八十九章 银河 挥舞而来的禅杖杀气腾腾,终究是在离吴承恩的双眼还有半寸距离左右停住——大器伸出了左手,横握着禅杖顶端,同时抬起攥着骰子的右手,用握着的大拇指朝着不远处的青玄双眼便是一弹;骰子被揉搓着射了出去,瞬间划出耀眼的光亮轨迹。 那骰子本是立方,有八个棱角;此刻它旋转着呼啸,令人防不胜防。青玄见状二话不说,飞速将禅杖抽回,然后向后一跃给自己争取了些许防御时间。 “恩公,你先退一退。”大器看着自己本来想要夺下对方兵器的左手——现在已经血肉模糊——心中暗自苦恼青玄的力气也忒大了些。只是眼下,已经顾不上太多;吴承恩毫无征兆地被大器一拨弄,摔在了李靖身边。 “老爷子,替我招待一下!”大器说着,同时指了指沙场内的铜雀。李靖自然心知肚明:那铜雀的本事很独特,打起来虽说算不上两边帮手,却也着实碍事。随即,李靖微微掩盖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宝塔,再度掀开——铜雀已经坐在了李靖身旁的座位上。 未等吴承恩和铜雀有所反应,青玄面前已经“叮叮当当”冒出无数火花。细看之下,那青玄竟然将禅杖贴着身子不断抡圆了起舞,而那袭过去的骰子八个棱角不断撞击禅杖,短兵相接之际自然只能靠硬碰硬。骰子虽然已经被禅杖阻隔十余次,却依旧威势不减。这骰子的旋转,并非什么法术,而单纯只是靠大器手上的力气。 大器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手,确定伤势没有大碍,便慢腾腾将另外两枚骰子一前一后各自高高抛出。随即,大器一跃而起,从空中一把攥住了一枚骰子,直扑青玄而去。 先前在青玄面前旋转的骰子终于被泄尽了力道,坠在沙场里;青玄龇牙咧嘴,刚要抬头,大器的拳头已经如约而至,正中青玄面门。那青玄虽然吃了大亏,却即刻将禅杖向着地面一扎,握着禅杖的手加了力气,借以生根稳住自己的身子。 “看山的看山的看山的……”青玄呢喃着,这如同孩童的嗓音,令人背后发寒。 大器的拳头并没有收回来,反倒是摊开手掌,似乎卸了力气。掌心中,那枚骰子还在滴溜溜打转,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四”的血红花色。青玄探了探头,似乎也是好奇大器掌中藏着的到底是什么玩意——但是随即,青玄猛然感觉到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出现在自己刚才挨了拳头的位置——速度快到来不及令人反应,而且力道足有刚才一拳的四倍之多。 青玄瘦弱的身躯连同扎在地表的禅杖一并被击飞——禅杖插入的并非一般土壤,而是地下的花岗岩,此刻也被掀翻飞走了水缸大小的一块。跌出去的青玄在空中便垂下手,令挂在禅杖末端的岩石不断摩擦地面给自己减速,这才没有被一击揍飞,跌跌撞撞在地上滚出去了十几丈的距离,同时嘴里面发出了“嗷嗷”的叫声。 看到青玄被大器打飞,吴承恩握着龙须笔便要下场帮手。李靖揪下了自己的一根白须,随便一抛,那根白花花的胡子便化作了绳索一般,将吴承恩的脚脖子拴在了原地。 “吴承恩,你现在下去也没用。”李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这才开口:“下面级别的打斗,远不是现在的你可以染指。” “放开我!”吴承恩挣扎片刻,才认出自己脚脖子上的“绳索”原来是李靖使的绊子;他转身,朝着李靖摆开了架势:“否则,便对您老人家不客气了!” “对我不客气?”李靖一脸苦笑,捶了捶自己的老腰:“你要知道,刚才青玄可是要杀你的……要不是我家的大器,现在的你早就碎成一片了。怎么?你现在倒要反咬一口了?” “那不是青玄!”吴承恩答得理直气壮:“我知道,那是谁!” “是不是你的师兄无所谓,主要是,你下去了就是白搭一条人命……”李靖依旧没有松口。内心里,李靖不认为大器会败;但是万一的万一,大器真要有个闪失的话……可能李家还真要指望这个穷酸书生再现一次书里面的故事了。 言语之中,李靖的余光却一直落在铜雀身上……他不由得有些奇怪:按道理来说,面对如此失控场面,这谋利的铜雀理应有所惶恐。但是,看他的神态,似乎一点都不慌乱…… 难不成,他坚信着吴承恩一定能够收拾掉这个烂摊子? 而沙场里,大器没有迟疑,手指聚拢后重新搓弄了一下掌中的骰子令其再度旋转,然后便想要去寻捡刚才被青玄击落的另一枚骰子。只是大器窝着腰刚走两步,一只脚便踩在了之前的骰子上面。 天蓬手中的钉耙,已经逼住了大器的脖子。 “朕说过了。”天蓬咳嗽着,手中的钉耙泛出层层星光:“以二敌四。” 话声未落,天蓬猛然抬头——之前被大器抛向空中的第三枚骰子,正朝着自己坠了下来。天蓬动也不动,那骰子笔直贯穿了他的肉身,却只像是透过了一层湖水。天蓬的身影略微波动了片刻,那骰子已经落在地上,并没有伤及他分毫。 大器嘿嘿一笑——这骰子,本来就不是杀招,为的就是引天蓬分心片刻——紧接着,大器一把握住了钉耙的柄部,用力攥紧。 “不是谁都可以从我这里把兵器抽走的。”大器耐心的捡起地上的三枚骰子,重新站直了身子,对面前的天蓬说道:“不信,你试试。” 单纯拼力气的话,大器有着绝对的自信——除了那边坐着的牛魔王外,自己还真是谁也不服。 天蓬似乎也知道自己意图夺回兵器的结果,所以并没有徒劳用力,反倒是抬起另一支手,凭空那么向下一拍。天边传来了一阵异响,却不见有任何事发生。天蓬抬头,看着天圆地方的洞穴顶,略有沉思。 “上回作乱,便吃了你一招‘银河’的大亏。”大器说着,捏着拳头,放在天蓬眼前:“你以为咱执金吾会没有防备?没有了天上的那条河,我倒要看看,你手中的兵器还有什么用。” 看来,那大白散人着实限制住了天蓬。 “好,想要,便赐给你。”天蓬点头,猛然松开了钉耙。霎时间大器察觉到握着钉耙的左手像是进了流沙,本来坚硬的钉耙化作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水迹悬浮于空中,大器一下子握了个空,手指便溶了进去。这钉耙看似平静,实则要吞噬了大器的肉身。 “旁门左道。”大器并不在意,只是吸了口气,然后朝着天蓬的心口便是一拳。天蓬硬吃了一招,身影浮动之际后退半步——而大器,则是不急不缓地摊开了手心。 一、二、四,三个花色,尽在其中。 天蓬的身子似乎是一片湖海,模糊之际并无真实;但是很快的,加在他心口的力道捕捉到了天蓬肉身的变化,随即击穿了海浪——一阵腥甜涌入天蓬的喉咙,半段身子像是泼出去的水一般四溅而散。 咳嗽声,似乎又重了几分。 未等大器继续出击,他已经不得已屈膝半跪——那缠在自己手上的钉耙越发沉重。如果只是添加了重量,那么大器是不至于吃不住的——可以说,即便是一座山,现在的大器也能拎得起来。但是,缠住大器的,是一汪大海;无论大器如何用力气,却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 毕竟,世间没有人可以拎起大海。 钉耙自顾自顺着大器的左臂开始蔓延,但凡肌肤略微有所湿润,带来的触感便如坠深渊。大器不敢用自己的右手擦拭,只是苦笑着甩了甩左臂:“天蓬,这是什么把戏,难不成你想淹死我?” 未等天蓬开口,已经有一个身影迫不及待,抡起了那禅杖便朝着大器的肩头砸去。不用问,来的人自然是那疯癫的青玄,只见他龇牙咧嘴,整个身子半蜷缩着,双手握住禅杖,可见用尽了力气。 大器知道这一招万万不能硬吃,想要移开自己的身子躲避;只是那悬浮在空中的钉耙明明没有任何根基,此刻却如同磐石一般牢不可动。 如此下去,岂不完蛋?大器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知道面对青玄出招不能后发先至,于是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骰子,然后率先摊开手掌;还好,三、二、五的花色。看完骰子大小,大器攥起拳头朝着地面便是一砸。地面并未碎裂,只是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无底洞。大器的手在洞里面撑开,就像是在深海之中摸索到了陆地,整个人终于有了用力气的地方,以大地为施力点,硬生生将自己的左手从钉耙里拔了出来。 只是,拔出来的时机,还是晚了些许——大器也确实没想到,天蓬的兵器力量如此之巨,自己多少失算了。纵然自己脱身,狼狈之余已经连滚带爬想要躲开,那青玄也已近在眼前。 一阵妖风,本来杀到面前的青玄忽然间被什么揪住,然后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被重重地甩了出去,砸在地上。宾客席上,白象的鼻子已经摊开,攥着平日腰间那把白纸扇。而青毛狮,只是躲在白象背后,瑟瑟发抖。 “二对一,算什么本事?”白象说着,摸出了酒葫芦:“我狮驼国,也想讨教讨教。” 说话间,白象又是用鼻子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不仅仅是刚刚落地的青玄,就连天蓬一起,二人都被一阵妖风卷上半空。但见白象握着的酒葫芦越来越大,终是饱和,这白象才猛然间鼓起腮帮子,将腹中的空气汹涌喷出。霎时间,本来向上的气流骤然坠下,仿佛天地反转。 如果这口气的吐纳之间只是强烈骤风,那未免小瞧了能位居狮驼国三雄的白象。天蓬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事不平常——除了周边的阵风满含妖气外,白象的鼻子一直摆弄的白纸扇,已经化作了三丈大小,更像是一副屏风。风势减缓,天蓬重新落在地上,而青玄则是一头摔下。 天蓬抬头,看到那白纸扇上落满灰尘,除此之外,唯有二人的剪影还是雪白。白象没有言语,只是将扇子合起来了两折;天蓬霎时间看到自己的手臂变成了一股细流。而躺在一旁的青玄,左手已经扭曲,骨骼发出碎裂的脆响。 青玄狂叫一声,猛然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瞅了瞅自己的胳膊后,便急红了眼,抄起禅杖朝着白象杀去。白象并无畏惧,只是继续折叠纸扇。半空中跃过去的青玄,身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扭曲,嚎叫声愈发惨烈。 禅杖眼瞅着就要砸中白象,却晚了半步——纸扇已经全然合并,重新化作一般大小,握在了白象手中。青玄的身影连同禅杖一起荡然无存,只剩下天蓬一人站在沙场内。 白象看了看天蓬,继而又看了看手中的白纸扇——扇面内,天蓬的身影已经湿透,没有了人形。五行变化之中,白象最不会应对的便是一个“水”字;看来,自己并没有封住下面的天蓬。 不过,只要封住了齐天,便已经是胜券在握……白象想到这里,便握着白纸扇朝着下面的天蓬一指:“来,咱们继续。” 然而,沙场里的天蓬仰头冷笑,而在白象旁边的牛魔王也是急得说不出话,只能拨浪鼓似的摇头。 是的,牛魔王和天蓬都知道:猴子如果这么容易便能被封住,那便不会让人如此头疼了。 白象不明所以之际,手中握着的白纸扇骤然生变,猛然破了一个大口子。白象惊疑,正待低头细看,那白纸扇猛然爆裂,浓烈的妖气之中重新凭空窜出了青玄的张狂身影。 “完了。”牛魔王小心地瞥了一眼青玄,赶紧重新低下头:“生气了。” 白象正待要去摸自己腰间的葫芦,便听得风声砸了下来。只是,来袭的禅杖,远远快过风声。未等白象招架,那禅杖已经揍在了脸上。霎时间,宾客席碎开一片,将硕大的白象埋进去了半截有余。 之前不久,白象也算是尝过一次禅杖的滋味,被打飞到了天边——但是眼下这一击,看似大同小异,但实际上那青玄还是刻意留了手力气。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不打死白象的同时,将白象困在原地。很快,白象便察觉到了自己是被那青玄故意留了一命——因为他抬头看到,那青玄再一次挥起了禅杖——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青玄说着,一杖挥下,正正命中白象的左胳膊。白象只觉得疼痛难忍,咬紧牙关才不至于惨叫出声——他左臂的筋脉皮骨都被打得碎裂。青玄笑得龇牙咧嘴,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他是在告诉白象,刚才自己中了扇子那招的感受。 白象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合起扇子的时候,要合十八展,中了招的人也要受十八份苦痛;是的,这猴子第一招不杀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好体验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那青玄重新举起了禅杖——白象咬了咬牙,知道下一击要轮到自己的右肩——那诡异滞后的风声照旧在耳边响起—— 当的一声。 青毛狮已经握着一柄虎牙刀,横在了白象面前,替自己的兄弟挡下了这一招。 白象只看到,自己的大哥双腿抖得厉害。 “猴猴猴子,你你你有什么冲我我我来!”青毛狮壮了壮胆子高喝一声的同时,尾巴不自觉地缩了又缩。 “你故意学他结巴气他干什么啊,真是的,又不是小孩斗气!”一旁的牛魔王忍不住摇头,觉得这些家伙生怕事情还不够大似的。 只有白象和青毛狮二人心知肚明:青毛狮哪里是在学那青玄说话,只是单纯吓得口齿不清而已。 青毛狮狠了狠心,大吼一声:“来呀,猴子!咱俩比划比划!” 而被阻挠的青玄本是一怒,但是微微探了探身子,细细瞅了瞅面前的青毛狮,随即将禅杖扛在了肩头,开心地手舞足蹈,毫不避讳地伸出手摸了摸青毛狮的满头鬓毛:“大狮子,大狮子大狮子。” 言语之中,全无杀气。 那青毛狮看到面前的青玄毫无防备,简直天赐良机;但是他犹犹豫豫,还是将虎牙刀收回,勉强点头说道:“对,我是大狮子。” “大哥!动手!”白象攀爬挣扎着,快要脱身之际却见得青毛狮似乎也没了斗气,心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动手……这,你还在这里,我怎么动手?”青毛狮被青玄揉搓着脑袋,只能低着头,小声对白象说道:“而且,我觉得吧,也没必要非得……” 青毛狮猛然觉得自己气息一紧——那是一股自己天灵盖要碎开的疼痛。 “时间不多。”面前的青玄,忽然没有了刚才蹦跳的样子,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不要儿戏。” 说完,青玄自己温顺地点点头,眨眼间又成了那副张牙舞爪的兽相,抓着青毛狮脑袋的右手加了无限力气,明摆着是要夺其性命—— “刚才回神的那个,可是青玄?”铜雀听得刚才青玄的自言自语,皱着眉迟疑问道。 这番疑问,却没有在吴承恩这里得到答案。因为吴承恩也是一脸迷惑:不,那绝不是青玄会说的话。 青玄,齐天……这二个身份,吴承恩都是无比熟悉。而刚才自言自语的,却像是第三个人……一个自己,似乎并不认得的人。 白象来不及多想,直接将鼻子贴上了青毛狮的大腿,然后用力一吸——本来攥在青玄手中的青毛狮霎时间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青玄左顾右盼,想要寻觅出他的踪迹。而白象顺势用力,单凭一只手爬出了陷坑,随即马不停蹄打开了空空如也的酒壶朝着地面倒了倒。很快,一粒黄豆大小的身影坠了出来,落在地上的过程里不断扩大,竟是那头破血流的青毛狮。 “杀杀杀杀杀杀杀……”青玄呢喃着,舞起了禅杖。 而沙场内,天蓬一直警惕着不远处的大器。但是大器似乎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或者说,他并不想与狮驼国的家伙们联手对付敌人。看到青玄和狮驼国二人的厮斗终于算是告一段落,大器这才重新抛玩着手中的三枚骰子,示意那天蓬留心:既然那边无须插手,便是时候开始彼此的第二回合、同时也是最后一回合了。 “临死,有什么遗言吗?”大器问道。 “朕知道,你想尽快先除了朕,再去对付猴子。”看着大器手中的三枚骰子,天蓬摊开了手;那一直固定在原位的九齿钉耙瞬间蒸发,继而在天蓬手中重新凝聚。 大器点点头,倒是承认:“没了银河,你绝不是我对手。实话说,那大白散人已经布了满天乌云,绝不会有星光。虽然确实胜之不武……传出去了,我这脸皮再厚也是丢人。但是这不是比试,而是战争。既然如此,我也只能了结你的性命……大不了日后给你上坟时,多烧点纸钱充数。执金吾的名声,比我一个人的名声来得重要太多。” 说道这里,大器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终是低下了头,小声嘀咕道:“说不定,当年还不如让你入了执金吾,便没有今天这么多的祸事了。” 天蓬笑了笑:“有你这句话,朕便算是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所以……临死,有什么遗言吗?” 大器听到这句话,哑然失笑:“哎哟喂,这不是我问你的嘛,你现在倒是……” 忽然间,大器一愣,然后拍了拍脑门,大声说道:“老爷子,咱们自作聪明了……想不到啊想不到……他竟然精进如此……” 怪不得,即便知道后果,天蓬还是要强迫自己吞下那九九八十一枚红钱……恐怕,眼下最大的麻烦,已经不是青玄,而是天蓬本人了! 乌云漫布的天空,着实没有一丝星光泄下。那大白散人看着自己的杰作,正在洋洋得意。而操纵这一切的李家,也是觉得十拿九稳。 只是,如果今日大白散人没有施法,天空万里无云的话,反倒是能看到另一番别致景象:入夜的李家,明明晴空万里,天上却没有繁星闪烁,反而是漆黑一片。但凡大白散人越过云层上去看一眼,便一定会惊恐万分:星星呢? 沙场内,天蓬碎了手中的九齿钉耙,重新化作了平日里遮面的珠帘。天蓬摊开手,珍珠便一粒一粒滚在了手中。而那一颗一颗璀璨的珍珠,闪烁的光芒各个非同小可。待到珍珠收集完毕,天蓬才一甩袖口,握住重新凝成的九齿钉耙,紧接着向着天空抛洒出全部珍珠。 “星海,早在朕的手中。”天蓬一挥钉耙,珍珠便井然有序地各自归位,罗列出一条银光闪闪的巨流,在石壁顶上浮现出了川流不息的奔腾。 大器咬咬牙,将三枚骰子向上一抛,顶天立地吼道:“与天一搏,愿赌服输。” “放肆,给朕跪下!”天蓬缓缓迈出半步,横握着手中钉耙,开口只言二字: “银河!” 第九十章 咄嗟叱咤 吴承恩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天圆地方的半空正漂浮着一条银光闪闪的溪涧,每一笔无比柔顺的峰回路转都是巧夺天工;水流透彻得可以看清楚每颗水滴都仿如珍珠一般圆润;星星点点的光芒最终连绵不绝地坠下,汇集成一道柔祥瀑布,平和地落进了天蓬手中。 这般景象,吴承恩做梦也未曾见到过,更想不出贴切的辞藻去形容描述,只能说它实在是人间不可觊觎的绝世美景。痴迷之中,吴承恩情不自禁探出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那诱人的绵绵溪流——幸而,旁边的铜雀不动声色的拍了他肩头一把,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失了魂。 别说那看傻了的吴承恩;就连一旁疯疯癫癫的青玄,也被这银河吸引,忍不住转头看着天蓬和大器的二人对峙,他自己则开心地手舞足蹈。 得幸于此,青毛狮才有机会屏住气息,拖着白象悄悄远离了几分。牛魔王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悄悄地朝着狮驼国两兄弟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躲过去。 同时,场内的大器全无平日里的懒散,神色显然比以往谨慎百倍;刚刚他抛出去的三枚骰子,此刻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全部被空中的银河所吞没。 大器仰着头,看着银河一脸纠结:“呃,总不会是扔太高了吧?” 事情当然不是因为如此;大器心中明白,自己出招还是慢了半拍——这银河第一道作用,便是“夺光”——任凭你手中是什么兵器,都会被这滔滔溪流卷走。定睛细看的话,三枚骰子其实就在银河的光芒里不断翻滚,六面花色久久没有定格,最终旋转着卷入了瀑布,进而落进天蓬手中。天蓬略微犹豫,还是抬手,一把握住了那三枚还在转动的骰子。 “你倒是不怕死。”大器耸耸肩膀,想要窥探一眼花色却不能。这句话并非逞强——那骰子迟迟落不定,乃至于越转越急,迸得天蓬满手是血。最要命的是,这骰子的重量,足以叫天蓬站立不住。 天蓬知道,自己如果想要全身而退,就不能让大器的骰子落回他手里。而大器呢,心中也不是太急:无论天蓬本事高低,大器都自信这骰子除了自己之外是没有人可以接得住的,或迟或早总会落下来——只是,天蓬能坚持这么久,倒是让大器意外三分。 天蓬手捧着银河汇聚的瀑布,朝着大器的心口方向横着挥动钉耙。顷刻间,那滚滚银河便分成了九股,安静而又沉重地向大器头顶方向流去。 大器想也不想,脚下用力,人已经跃至天蓬面前,双拳并发便是一阵连续发难。密如骤雨的重拳,频频落在天蓬的肉身之上。这一次,天蓬的身影不再有任何涟漪变化,反倒是空中的银河有了些许波澜。天蓬单手挥舞着钉耙勉强一划,似乎想要对大器下手。 “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刚才吃了亏,现在我怎么会上当?”大器不急不躁向后跳了一丈远近,身法闪烁之际从容避开,绝不肯去碰触那诡异的兵器。虽说那天蓬的动作缓慢,但是大器也没有动任何去夺下兵器的心思,生怕还有什么陷阱等待着自己。 天蓬脸上一笑,而一旁的青玄拍着巴掌,乐得龇牙咧嘴,仿佛看到了一场好戏。 大器皱眉,似乎不懂得二人为何有如此反应;但是随即低头,大器已经看到自己的腹部在渗血;掀开执金吾的制服,肌肤上已经被划出九道深深的伤痕。 奇怪……大器捂住肚子,终究是吃不住重伤带来的眩晕,巍巍战战地半跪在地上——我应该没有中那“银河”啊…… 一旁的铜雀看到这里,心中忍不住感叹:那银河漂浮空中,水面下方却恍如明镜,映进世间的一切倒影。刚才虽然天蓬在现实世界之中钉耙落空,但是在银河的幻象里,随着水面一阵波动,钉耙则是碰触到了大器的腹部。 “真是晦气……”大器垂着头,猛然发了脾气,朝着地面便是一掌砸下;整个大地都为之一颤。天蓬脚下不稳,身子一晃,手中藏着的骰子便迫不及待落向地面。三个花色,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映在天蓬的身上。 “麻烦看一眼,倒是几点大小?”大器开口问道,同时已经站起身来,再一次揉搓着拳头。 那天蓬一脚上前,隔在大器和骰子之间,绝不肯泄露出点数大小。大器咧嘴一笑,抬头细瞧后忍不住表情一紧——天上银河,早就映出了骰子的倒影;只是这个花色,实在叫人害怕! 五、五、六。 “天要杀你,怨不得我。”大器说着,紧了紧自己的腰布,然后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里畅快淋漓——多少个百年,自己都没有见过“六”了。 天蓬似乎知道大事不好,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急忙探出左手——那银河坠成的瀑布便移到了他面前,作为一道屏障。然而还未等天蓬下一步有所行动,大器的拳头已经穿过重重银河,直抵天蓬面门—— 血肉迸裂的声响。 哪怕有银河掩护,天蓬依旧被击飞了几丈之远。大器则是站在原地,看看那三枚落在地上的骰子后,又抬头看了看银河,心里只有苦笑。 地上的骰子,花色分明只有一、四、五。 “你这是诱我诈赌啊,天蓬……”大器此时才明白,定是那天蓬操纵了银河,故意错映出其他花色被自己瞅见,这才引得他破了誓戒。 果不其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忽然从他体内腾起,霎时间便反噬了五脏六腑。大器捂住心口位置,狼狈地向前踉跄几步,他重新攥住地上的骰子。只是,虚弱至此,大器似乎没有力气抛起手中的法宝来再开一局。 而天蓬,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俯身不断咳嗽。 一旁还未参战的李靖暗道大事不好——终究,还是让这天蓬占到了便宜——更严重的,便是大器都有可能命丧于此。眼下已经顾不得太多,李靖一甩盔甲后面的披风,右手握紧宝塔,便要亲自下场。 大器头也不回,只是猛然向后抬起手,示意李靖不要轻举妄动:“老爷子,看着就行。咱执金吾不能以多欺少,传出去了,一方面不好听,倒给他们斗败找了借口……而且,咱们之前说好的……” 一边说着,大器一边紧了紧自己的腰布,想要捂紧腹部的伤口。然后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朝着自己的双手手心吐了口吐沫后不断揉搓,眼神重新落在对面的天蓬身上:“天蓬,由我对付。” “那是在禁锢了‘银河’的情况下!”李靖大声回应道,语气焦急。之前虽然安排了大器对付天蓬,但是眼下局势远远超出预计——李靖心里明白,论起来,这大器至多有三成胜算。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天蓬不可能留给李家喘息的时间。 “坠。”天蓬轻语一声,银河霎时响应——几颗细小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萤火虫一般飞速砸向大器的脑袋。大器忍痛抬手,将手中的骰子一一射出,迎面击落了那袭来的十几枚流星。虽说破解了眼前招式,骰子也已经一一回手,但是面对那一步一步拎着钉耙朝着自己走来的天蓬,大器已然束手无策。 “朕看到了。”天蓬踱着坚定的步伐,微微仰头:“朕在银河中看到了李家的落败,朕看到了你们一个一个死无全尸,朕看到了执金吾化作历史,朕,在银河中看到了清晰可见的一切……” 听得这番言语,李靖不再理会大器的要求,已经祭起了手中的宝塔,准备落场战斗。 “吹什么牛?”大器喘着气,忍不住挖苦道:“妈的头上一片稀里哗啦的银光罢了,糊弄糊弄别人差不多得了,你倒还真能看到一切?” 听到这里,天蓬第一次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你说得对,朕其实并非能看到一切。”天蓬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这银河,映下了古往今来的天地万物……而朕,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嫦娥。” 一番话出口,场内突然安静。 李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开口道:“天蓬,若是说到嫦娥的话……吴承恩他们带来的那个女子,唤作玉兔姑娘……你,可曾见过?” 天蓬没有回应,只是睁开了眼睛,死盯着李靖。 “怎么说呢……”李靖揉了揉自己的腰,反倒是重新坐下,似乎没有了下场的打算:“那姑娘吧,我瞧着都觉得亲切……” “住嘴。”天蓬冷冷说道。 “那姑娘的音容笑貌,八成便是……”李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姑娘,八成便是嫦娥的转世吧……” “不,她不是!”天蓬一吼,整个银河都沸腾了起来,喧嚣的浪音夹杂着无比的愤怒:“没有人是嫦娥的转世!没有!嫦娥还活着,怎可能有什么转世!她只是躲起来了,不愿意见李家,不愿意见我罢了!” 一厢情愿的否定。 是的,没有人可以是嫦娥的转世,即便有人如出一辙也是如此。嫦娥那么善良,她怎么会殒去呢……她一定是躲在一个没有了纷纷扰扰的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罢了。 是的。天蓬情不自禁重重点头。 是的,这才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一定如此。 也必须如此。 “醒醒吧。嫦娥,已经不在了。”李靖叹口气,继续毫无忌惮地戳破天蓬的幻想,然后指了指一旁疯癫的青玄:“其实,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在那边的齐天,更是清楚。” 在一旁的青玄并没有在意李靖的说辞,却是露出牙床,做出一个恐吓的表情——他很不喜欢李靖用手指着自己。 事已至此,李靖倒是有了别的念头——他转过身,招呼了一声前面的吴承恩:“吴公子,老朽有事相求……你……” 说着,李靖压低声音,嘱咐了一番。 吴承恩当即摇头:“不,青玄在哪,我便在哪。” “本想顾忌你的颜面,那我便直说了:你留在这里,实在是帮不上忙,碍于小姐的干系还要拖累于我。”李靖皱着眉,吐出了心声:“青玄现在的本事,一百个你出战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年轻人,听话,去办事吧……青玄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吴承恩听到这里,已经握紧了龙须笔:“想要让我离开青玄,您倒是大可以一试!看看我的本事,是不是真的如此不济!我今天誓要与……” “好,我试试。”吴承恩话还没说完,李靖接口便答,同时用袖子在宝塔前晃过。 吴承恩刚要落笔,却只觉得天旋地转,晃眼间自己已经回到了一直借住的客房之中。而铜雀也被一并送来了这里,在一把椅子上照旧保持着坐姿。 毫无还手之力吗……吴承恩惊疑之后定了心神,看着手中贴着金羽的龙须笔,不免焦急。只是,眼下他已经没有了其他方法,只得定了定魂,心中祈祷着——希望事情能够向李靖交代的那般顺利吧。 “掌柜的,你自便吧,我顾不上了。”吴承恩头也不回丢给铜雀一句话,便跑向了玉兔的房间。 铜雀点点头,已经站起身来推开了门。到了院子,四下看了看后确定自己的所在,便摊开手掌,轻轻敲打了几下手心,通知金角、银角前来接迎。未等自己手下露脸,铜雀身边已经落下了三四个执金吾,警惕地盯着刚刚现身的铜雀。 “鬼市的,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名执金吾开口问道——毕竟所有宾客,现在都应该在登天塔或者群英岭。内宅里突然出现宾客,实在叫人不得不防。 铜雀一愣,自然是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现身于此。三言两语之际,那几个执金吾已经各自摸向腰间的兵器——值此特殊时期,宁可错杀,也绝不可留下祸端。 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吴承恩不顾寒冷,拉着玉兔姑娘夺门而出;看到眼前的几个执金吾,也只是点头示意,便擦身而过。毕竟是李家的人,现在自己替那李靖办事,想必他们不会多管…… “是他么?”其中一个执金吾盯着远去的吴承恩,开口问道。 “是他。和那个青玄一起的,号称写书的,就是他。”另一个执金吾咬牙切齿地答道。 在李家,只要同齐天有所瓜葛,便叫人心杀意。 “似乎是朝着小姐的房间方向去了……”领头的执金吾嘴角一笑:“外人想入闺房,那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追。” 没有人再理会铜雀。这几个执金吾,即刻尾随着吴承恩而去。 说真的,铜雀很想提醒一下吴承恩身后多了追兵……但是眼下,铜雀却也顾不得太多。毕竟,自己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关照处理…… “吴承恩,你自求多福吧。”铜雀耸耸肩,走向院子的出口。 另一边,天圆地方之内。 送走了铜雀和吴承恩的李靖已经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沙场。 “才第二天……”李靖揉着自己的腰,依旧是一脸苦楚:“要是今天不能解决你们,这水陆大会还开不开了。天蓬啊,我一直觉得亏欠于你,本想着给你留一条活路走……你们啊,却蹬鼻子上脸。这是你们自己选的绝路,怨不得老人家我了。” 看到李靖的举动,牛魔王急忙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似乎是想寻一个出口。 “你要去哪儿。”李靖目不斜视,只是喝问一声。那牛魔王停止自己的偷摸动作,回头讪笑:“这个……大当家既然打定主意要动手了,我自然要避讳一下……那个,你那招式太邪门,我可不想被殃及池鱼。总之吧,对吧,我归隐了,您是知道的。现在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们打你们的,别牵连到我就好……” “老牛你别胡扯!”白象在一旁捂着伤口,眼见得牛魔王想要置身事外,嘴中忍不住喝道:“什么上有老下有小,满嘴胡言!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家事,家里哪来的什么老!” “家里一个母老虎,不算是上有一老吗!”牛魔王说道这里,真是委屈万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老实人,我有家室,我不想玩命。出门之前夫人就嘱咐过我,不要惹事……你们斗你们的,我不会碍事。” 说着,牛魔王抬头看了看,借势后退几步,避开了半空中蔓延过来的银河,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倒影映进去。天圆地方之内,似乎没有人打算留下牛魔王——毕竟只要他还在,就不免多一分变数。既然牛魔王执意避战,让他离去,倒像是最好选择。 只可惜,在牛魔王轻闪了身影,逃向唯一的出口时,那青玄不知何时已经握着禅杖,阻住了他的去路。 牛魔王一惊,随即停下步伐。他看着疯癫的青玄,歪了歪自己的牛角,口中说道:“猴子,你不会是想对我出手吧?” “弱,弱,无趣,弱弱弱弱……”青玄开心地指了指一旁的白象和青毛狮,然后一脸兴致盎然地盯着面前的牛魔王,显然是找到了乐子。 “他俩只是伤了元气,并不弱的。”牛魔王耐心地哄着;话一出口,牛魔王又歪着脑袋想了想,继而轻松说道:“而且,你伤了他俩,过几天一定会有一只金色的大鸟找你算账。你啊,和那个苏老三打,可比跟我打有意思。我是个老实人,没劲。” 青玄咧着嘴笑,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神只是盯着牛魔王身后那一扫一扫的尾巴,愈发开心。牛魔王显然注意到了青玄的目光,紧张说道:“别,别别,你别这样……我的尾巴不比青毛狮,毛又少皮又硬。关键是我的尾巴不够壮,回头被你揪断了,我回家了不好交代……” 晚了。 青玄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上前便是一抓,揪住了牛魔王的尾巴。牛魔王也不吭声,尾巴直接一甩,便已经将那青玄甩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十几丈开外。宾客席里的青毛狮看到这一幕,表情何其羡慕。 “诸位,请了!咱们后会有……坏了坏了!”牛魔王刚一抱拳,却看到青玄已经重新起身,急忙转身跑了出去。 青玄哪里肯放,随即舞着禅杖便要追出去。只是他刚冲到天圆地方的门口,便撞到了什么东西,猛然被弹了回来。 “让你出去,便麻烦了。”李靖手中的宝塔,熠熠生辉,发出了轰鸣。他已经跃入沙场之中,毫不避讳自己的倒影映入了银河。天蓬捏紧手中的瀑布,准备迎战。 “我来,不是想插手。”李靖走过大器身边时,低声说道:“绝没有信不过你,我知道你定会赢过天蓬。我来这里,只是给你喘口气。你被内里反噬,总也需要个一炷香才能复原吧。” “哟……老爷子你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大器情不自禁挖苦一句,知道李靖若不是担心自己落败,是断断不会亲自出手的:“万一,我要是败了呢?” “执金吾不可败,尤其是你,更不可。”李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环顾了一圈四周,最终为难说道:“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为了李家的颜面……只能除掉在场的所有人了。” 没有人说话。就连那疯癫的青玄,似乎也想起来了什么一般,面露警惕。 “走了的牛魔王,算他聪明。只是,其他诸位,便不能一走了之了。”李靖说着,随即转动手中宝塔。股股真气,瞬间重新灌注进了天圆地方之内,远比袁天罡的风水大局更为严密。与袁天罡所调动的天地真气不同……眼下包围天圆地方的真气,都是来自于李靖本体。 “天字决——”李靖松开宝塔,退后半步,任凭那宝塔径自浮空,嘴中喃喃道:“天罗地网。” 自己上一次大开杀戒,是多久之前了? 见惯了生死,不代表着习惯了生死。 老人家我一直想要给你们活路走,为何你们偏偏都要往死路上寻呢…… 第九十一章 冥冥之中 即便吴承恩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到了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追踪脚步。眼瞅着绕过最后一个拐角便到了李棠的窗口,吴承恩刚要喘一口气,一道火光猛然在脚下划过,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炙热印记。 吴承恩吓了一跳,抬起头,却见得眼前候着一名早就把守在这路口的执金吾——火尖枪舔舐着喷出的火舌,被主人握在手里,大有一夫当关之势。 此人单腿盘膝,虚坐于无物,左手那杆火尖枪渐渐失了炙热,回归为一般冷兵器。唯一 让吴承恩心中感慨的,是这人的右手里正捧着一本铜雀发放出去的书卷。看他的神情,正读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吴承恩和玉兔到了眼前也未曾抬头理会。地上的火光,映衬着他身后的海棠花丛,竟然也有一番别致滋味。 “有趣。”匆匆翻看了几页后,那人终于抬起头,和面前的吴承恩打了个照面。二人都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却又实在并不相识—— 此人,正是红孩儿。 算起来,之前袁天罡一招“天诛地灭”时,空中的那柄唐刀左摇右摆,引得众人目光相随,才让下面的众人互相有了一面之缘。 “吴……承恩。”红孩儿想了想后,匆忙翻看了一下书卷,才记起了吴承恩的名字。 吴承恩简直大喜过望——这还是第一次被读者认出自己——他刚要上前一步,却见那红孩儿的右手涌起了一股明火,霎时间吞并了书卷;里面藏匿着的银票,也被火焰揉了进去,化作粉末。 “前面是小姐闺房,吴公子,请退下。”红孩儿拍了拍手心里的灰烬,重新虚坐,眼神却落在了吴承恩和玉兔身上。 是的,红孩儿出现在这里,纯属冥冥之中的巧合。 本来李晋转移走执金吾之际,思量着要不要留下红孩儿;但是想到此役实在艰险,犯不着要红孩儿在牛魔王眼前涉险,这才一并将红孩儿也移出了天圆地方。绝想不到的是,在众人各司其职分开忙碌之际,似乎都忘记了红孩儿这个新人;也许,这些老一辈的执金吾,至今依然觉得新招来的毛头小子不堪大用吧。再加上平日里跟随的李晋又不在身边,红孩儿便独自拎了兵器,镇守在李棠的窗外。 他既然是李棠小姐亲自招来的,而眼下李家生乱,自己又没有什么明确差事,那无论如何便也该守护好小姐才是。 至于他手中那本本该是天圆地方中宾客才有的书卷,则是一位不认识的朋友送的——那位朋友,此时已经是满地灰烬。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但是刚才他似乎是想要擅闯李棠的闺房,红孩儿便按了规矩办。至于这本解闷的书卷,算是顺手牵羊。 也难为了这位朋友……既送了一本书,也送了自己的命。纵然,红孩儿明白此刻烧了书卷也不要紧,反正迟早还能夺到。说不定,这吴承恩只要再敢上前半步,还能把原作拿在手里品读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吴承恩这一次却并没有冲动——面前的红孩儿虽然知书达理,而且周身没有一点杀气,却始终在吴承恩的五感内不断敲打着“危险”的信号。本想上前一步说理的吴承恩,收回了自己的脚步。 “换条路走。”吴承恩说着,示意玉兔跟上自己,掉头便想寻别的门进去。 没走几步,那一直尾随的三个握着兵器的执金吾却飘然落下,挡住了吴承恩和玉兔的去路。 “吴公……阿嚏!”领头一人刚要开口,却忍不住冰寒而打了个喷嚏。玉兔知道是缘于自己,本能地上前一步想要致歉,却被另外二人比出兵器架住——玉兔吓了一跳,即刻又退了几步。 “你们干什么!?”吴承恩大惊失色,万没想到对方会动了家伙。 “前面便是小姐的闺房,别动。”那领头的执金吾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吴承恩:“公子你有何贵干,要踏足我李家如此之深?莫不是寻不得客房,走错了方向?” “我是来帮你们大当家的,李靖,那个老爷子!”吴承恩想到李靖嘱托,急忙开口,手里还比划着捋胡子的动作,生怕自己没有说明白。想到自己有着李靖的托付,对方势必会行个方便。 谁知道,这一句话出口,却已经酿成了大错——对于执金吾来说,万万不该提到“帮”这个字眼,尤其还是要去“帮”执金吾的大当家。执金吾的骄傲,丝毫容不得他人冒犯。果然,吴承恩一句无心之言,已经让对面三人表情抽动,强忍着即刻撕碎吴承恩嘴的冲动。 领头的执金吾抬头看看,不远处,乃是红孩儿把守——竟然被这新人听去了如此大的笑话,领头的执金吾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李家用不着你帮忙。”领头的执金吾勉强客气说道,然后挽起了袖子;只见他胳膊上密密麻麻布着十二三道各式兵器留下的不堪伤口:“尤其,用不着你们二十八宿插手。小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来小姐闺房做什么?” 吴承恩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托大失言,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心中惦记着青玄,自然是只能服软:“三位误会了,在下并非帮手,只是打下手。我是来找李棠,去那天圆地……” 吴承恩话没说完,那领头的执金吾脸上已经青筋爆裂,抬起手便刺向了吴承恩的嘴。几乎本能,吴承恩顺势抬笔一挡,不晓得自己又是哪句话有所冒犯。 “竟然敢直呼小姐的名讳……你小子,欺人太甚!”那领头的执金吾被架住了兵器后不依不饶,手上继续用力——吴承恩吃不住对方力道,身子被缓缓压低。而那执金吾身后二人,也是一左一右,朝着吴承恩逼了过来。 吴承恩并不想在此刻起什么冲突,嘴里面朝着近在咫尺的窗口大声喊道:“李棠,李棠!”他只想李棠赶紧现身,然后便能喝退众人,自己也便可以脱身去办正事。 只是,风水大局依旧残存。那窗口看似近在眼前,声音却传不过去。而那红孩儿也是一言不发,面对眼前争斗,只是坐山观虎斗,全无插手的意思。 那领头的执金吾见吴承恩愈发不守规矩,猛然抽回了兵器——吴承恩反应不及,向前一个踉跄,却被那执金吾飞起一脚踢在了心口。一时间吴承恩气门受阻,难以继续发声。 “在下执金吾,东门把守何勇。”那领头的执金吾自报家门,然后再次握紧了兵器:“既然你闯门,我现在便是按规矩办了,小姐也定会见谅。” 吴承恩抬起头,还想辩解几句,却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挣脱不开,八成是骨头碎了。眼前见到的,只有一杆兵器朝着自己双眼刺了过来。幸得一阵凛冽寒风骤起,夹杂着冰碴,硬是将刺过来的硬器裹了一层霜,继而连同那何勇一并冻住。 吴承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背后的玉兔使了手段。 “没来由的出手伤人,未免过分了吧!”玉兔大声说道,语气里却隐隐藏着一丝不安与惶恐。 “别……”吴承恩急忙说道,却吐不出后面的字眼:别动手。说真的,吴承恩知道玉兔并不擅长搏斗,所以并不想让玉兔卷进这般争端。只是吴承恩稍微运气,胸口便疼痛难耐。别说呼喊了,此刻的吴承恩就连呼吸都成了问题。 何况,对面可是三个身负“执金吾”之名的硬手。况且,刨除这三人不算……那边,还有一个自己根本不想招惹的红孩儿。 果然,那何勇虽然被冻成了冰块,身边另外两人神色却都未有丝毫焦急。很快,本来坚如磐石的冰块里里外外出现了无数裂纹,那何勇捏着兵器,一步一步从冰封中踏了出来,简直出浴一般从容。 “倒是有些本事。”何勇揉搓了一下自己的双臂,瞧了瞧那玉兔——这姑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冰锥;与其说那是伤人的兵器,看她紧紧握住的样子,倒更像是打算用其防身。 玉兔自然不可能一走了之;她探出手,搭在了吴承恩的后背上,低声嘱咐道:“千万不要动……我只跟伍大人学过些许皮毛……”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血管在吴承恩的体内走了一遭,似乎魂魄都结了冰。很快,玉兔腾开了自己的玉手,吴承恩这才感觉从心脏位置重新向周身蔓延了暖意。吴承恩揉了揉心口,感觉到了不大一样的触感——断开的骨头,被玉兔用冰固定,勉强接上了。吴承恩试着吸了口气,发觉胸口不再疼痛难忍。 那三人并没有趁机下手,反倒是光明正大,等着吴承恩重新站稳,这才分散了站位,将吴承恩包在正中。 这个时候吴承恩瞧仔细了:眼前三人用的皆是短矛,兵器看似只有手臂长短,棍子中间却有明显的关节痕迹,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吴承恩知道大意不得,一边护住身后的玉兔,一边开口说道:“找我麻烦倒也罢了,总要让她先走吧?她是个姑娘,来找李……李家小姐说几句话,总不至于犯忌吧?” 何勇瞥了几眼那玉兔,忽然开口问道:“刚才听这位姑娘提及了伍大人……那,姑娘可否认识在下一个故友,人称九剑?” 吴承恩和玉兔都是愣了愣,玉兔随即点点头。 “既然如此……”何勇忽然面露感慨,瞧了瞧自己布满伤痕的左臂之后说道:“我便不为难于你。你走得远远的,当咱们之间没有见过。” 这番话只有七分发自肺腑;何勇加入执金吾的时间不算太长,所以并不了解阵营之中几位前辈对于“嫦娥”的执念。只是看到那些自己敬重的前辈都对这位玉兔姑娘客气三分,何勇便不想节外生枝。 玉兔依旧没有离去的打算,反而是下意识的拽紧了吴承恩的衣角,冰霜开始慢慢地攀爬,发出喳喳的结霜声。 “听话,你先走……”吴承恩转过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后继续说道:“他们厉害,我顾不上你……万一姑娘你伤到了,我可怎么交代……” 说罢,吴承恩一阵恍惚:他突然有点明白之前李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感受了。 眼瞅着玉兔依旧摇头,吴承恩随即压低声音嘱咐道:“去、找、李、晋。” 说完,吴承恩悄悄抛出了一张宣纸——龙须笔上下起舞,落笔了一个“言”字,交给了玉兔戴上。玉兔捏住宣纸,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疾步离去。去寻李晋,这便是自己能帮着吴承恩所做的一切了。 而红孩儿见得玉兔离开,倒也未有动作。 吴承恩目送玉兔离开,这才转身,瞅着面前的何勇,尽量心平气和说道:“没想到,你竟然还和九剑是朋友。其实,我和九剑也……” 吴承恩话没说完,那何勇却笑着抬起自己的胳膊,展露着上面的伤痕:“他还在锦衣卫时,有两个前辈死于我手;所以,九剑大成后便理所当然来找我寻仇。算起来,他一共砍了我二十三招,单是我的左臂就被他的‘龙’式斩断了三次。若不是来世仙医好了我,说不定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做执金吾了。现在呢,我想将这笔债讨回来,却惊闻他已经不在了,只能说世事无常。对了……” 何勇说完这段过往,抬起手中的短矛指向吴承恩:“你刚才说,你和九剑怎么了?” “我和九剑,其实不大熟……”吴承恩知道自己最后的退路也被堵住,索性下定决心:“罢了,今天便要向你们李家讨教,总不能被那老爷子一直瞧不起!” 在天圆地方里,吴承恩目睹了另一个层次之间的打斗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境况;此刻的他,除了担心青玄安危之外,心中也有一股想要试试自己深浅的本能冲动。 话声未落,矛头已经刺到了吴承恩眼前。这一次,吴承恩直接提笔,在矛头上飞速落了一个“坠”字。矛尖陡然一沉,险些将何勇一并拽倒;但是何勇即刻踏前半步稳住了身子,同时握着兵器的右手向后一抽——短矛分成了两截,中间由一根哗啦啦作响的铁链拴在一起。随即,何勇借着前半截兵器下坠的速度转化了力道方向,不再以短矛刺杀,反倒是抡了个圆,竖着劈了下来。 两击之间,一竖一横,一次先发制人,一次后发而先至,但是却没有留给对手丝毫的喘息,招式变幻行云流水般流畅。 吴承恩挥笔要挡,笔杆却卡在了铁链位置,眼瞅着那矛尖打了个旋反而加速劈了下来。这般兵器变化,再度超乎吴承恩的预计;他只能抽回龙须笔,甩出宣纸挥笔一个“盾”字。矛尖挥下,发出了刺耳的噪音,幸而宣纸只有划痕,却没有被割裂。 但是攻势还没有结束。何勇右手单卧住后半截兵器的同时探出左手,直接握住前半截兵器,将其化作匕首,用尽力气朝着宣纸刺去。显然承受之前一击已经是宣纸极限,这一击之下,宣纸登时便碎成了数片雪花。 而那何勇,则是左右手朝着中间一合,这兵器便又化作了平常短矛,那声响简直如同宝刀入鞘一般流畅悦耳。 只是一个回合,吴承恩便已经瞧出了大概:看来此人手中的短矛变化很多,刚才便已经露出了矛、刀、鞭、匕的几种兵器的招牌攻势,甚至还有一些双截棍的影子暗藏其中。吴承恩清楚,当前最麻烦的不在于敌人花哨的招式,而在于他每一招、每一式之间的衔接毫无破绽。 “兵器,一把就足够了。”何勇说的话,明显在暗指九剑。他重新拆开短矛,飞速旋转着上半截利刃,令人看不出其攻击范围。 另外两名执金吾,识相地让开了一段距离;吴承恩看到二人举动,猜想到恐怕此二人也在何勇的攻击范围之内,所以才有所忌讳;在加上吴承恩刚刚领教了对方身手,此刻不得不退后几步,和对手保持着一丈半远近。 这距离,总算是安全了吧……看那兵器藏着的铁链长短,断断不会够到自己。吴承恩思忖片刻,随即甩出宣纸,张张落笔一个“箭”字。霎时间,无数箭矢朝着何勇袭去——何勇的脸上,流露出一个惊讶的神色,似乎慌了神,手中舞着的兵器也停了下来。 箭矢射穿肉身的声响,在吴承恩听起来反而较为陌生;他看到何勇的身子一阵摇晃,浑身上下扎了十几张宣纸。随着血渗出来,宣纸回归平常,柔弱地落在了地上。 一招试探罢了,总不会这么简单便得了手吧?吴承恩一时间不知自己该是乘胜追击,还是该去看一看对方伤势。 “你,莫不是在小瞧我?”对面的何勇面无表情,但是声音在颤抖:“想以如此把戏与我对阵……莫非,我还入不得你法眼?” 吴承恩终于咂摸过味儿来了……合着对方是在抱怨自己下手太轻了。那何勇沉默片刻,终是忍无可忍,双手各握住半截兵器朝着地面便是一扎—— 下面的变故,倒是引得红孩儿有了几分兴趣。 一下子,吴承恩只觉得脚下地动山摇。地下扶摇而上轰隆隆冒出了一根一丈方圆的石柱,将吴承恩顶上了半空;待到石柱停顿,吴承恩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云端——而对面,则同样是一根石柱,上面站着何勇——二人之间,只有一条大概几十丈长的粗重铁链勉强构成了桥梁。 吴承恩朝下望了望——地面似乎遥不可及,真叫人头晕眼花;但是,吴承恩也瞧了个大概:看来自己和对方脚下的石柱、以及中间的铁链,便是对手的兵器化作的结界。 着实,这一招是何勇的绝技,名曰“狭路”。技如其名,眼下吴承恩绝没有能力能逃出这个擂台,只有在中间那条铁链做成的狭路上与何勇分个高低。 吴承恩此刻只觉得腿软——并非是对手给自己的压力,也并非是他怕高。只是这悬在天上的狭路,总是令他想起一些自己书中的恐怖回忆——路的尽头,似乎就坐着那个双眼猩红的黑影。 “不行,我得去找青玄……”吴承恩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他抛出一张宣纸,写了一个鸢字,想要借风一路飘下——但是,宣纸刚一出手,便直直坠了下去,半天听不得落地声响。 “劝你不要逃,下面是无底的。”对面的何勇已经踩着铁链,一步一步走来:“想出去的话,你要先越过这三十三丈的铁链,踩到我脚下的这根柱子。事先告诉你,这里没有风;就算是那苏老三入了我的狭路,若是在铁链上一脚踏空,也会跌进无底的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吴承恩注意到,对面的何勇此时竟然是赤手空拳。这也难怪,刚才他那蹊跷的兵器,现在已经化作了石桥铁链……不过,难不成何勇的拳法才是最后杀招? “你没了兵器,难不成要同我摔跤?”吴承恩小心谨慎,生怕还有什么陷阱等待着自己,自然是不敢轻易踏上锁链。 对面的何勇笑了笑,抬起手,摆开和刚才同样的架势,随即离着吴承恩还有二十余丈便空手一挥—— 吴承恩还没瞧得明白,霎时间自己握笔的右手被划开了一大道口子。 “真气!”吴承恩捂住伤口,牢牢握紧龙须笔,生怕丢掉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不错,那何勇手中现在凝着的真气,依旧是刚才那杆短矛。只是看其攻击距离和威力,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更加令人棘手的是……虽然吴承恩进了李家后,碰见的净是使用真气的高手;但是连同那袁天罡在内,他们的真气都是略微带着金光,起码能够瞧得见。 而何勇的真气,虽不如那袁天罡浓烈,却连一丝一毫的形影都叫人捕捉不到。再加上他的兵器、招式本身就变幻莫测,一举一动之间完全无法判断其招式走向。 最为严重的还不止于此……就像何勇事先提醒的,这里完全没有一点风——吴承恩之前没有深想,自打挨了一招后,才猛然发现更大的诡异:那真气劈在自己胳膊上,竟然连撕破空气的惯常风声都没有——怪不得,何勇没有在院子里展露自己的绝技。只有这里,才能将他的招式发挥到极致: 那兵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不仅看不见,而且听不着。 出口远在三十三丈之外,唯一的道路上,却阻着那缓缓逼近的何勇。 “麻烦了……”吴承恩摸了摸袖口之中仅剩的四张宣纸,东张西望寻觅着不存在的退路。远远望去,似乎下面有一片火海。吴承恩吞了一口吐沫,壮着胆子问道:“你我要是坠下去了,是不是只能被烧死?” “烧死?”对面的何勇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问,顺着吴承恩的目光也是望了望—— 风水大局,已经稀薄不堪,甚至能够从李家院子里望到外面。那应该是李家林子的方向,确确实实,仿佛起了山火。原以为是那红孩儿,但是定睛细看的话…… 红衣的神机营,第一次暴露在了执金吾的视线之下。 何勇心中已经慌乱——他能看到对方,也就说明了李家宅邸也在对方的视线之内。 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中,被人安排妥当。 第九十二章 机变 狭路上的吴承恩,此刻正值狼狈不堪之际;对面何勇手中的几道真气已经击中了他三次。并非是吴承恩只能被动挨打,而是他袖中宣纸所剩有限,务必要保证能够一击即中才肯出手。毕竟吴承恩可不想同眼前的敌人打毫无胜算的近身战。 不过,这点心思,自然是逃不过对方的双眼。何勇早已身经百战,吴承恩和他之间的差距不仅仅在实力,经验方面更是天差地别。 虽然吴承恩屡屡尝试,却都被何勇击退,简直寸步难行。 “我真的是赶时间……”吴承恩忍不住说道,似乎是在讨饶。 “你师兄,青玄,对吧。”何勇彼时自然也在天圆地方之中,来去因由也是知道个大概;说到这里,何勇更是冷笑:“说真的,别说你现在进不去天圆地方,即便去了也没用。” 说话间,短矛再一次擦过吴承恩的腿。 “故意让我刺中,是不是觉得我的兵器上可以留下血迹,你便能看见了?”何勇得手之后,故意停了半拍,然后亮出了自己的那柄短矛。吴承恩一时语塞,还未辩解,便已经被何勇瞧出了破绽:果然,兵器上面有着半线血红,不细看真叫人难以察觉。何勇并不在意,用袖口抹去了这好不容易留下的痕迹后,才重新拉开架势,逼近吴承恩。 “别误会。”对面的何勇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即使能够看到我的兵器也难以防得住;擦去血迹,只是不想给你这种得逞的错觉。执金吾,要的就是无懈可击。” 吴承恩眼瞅着自己的小心思被人一一戳破,步步滞后于人,心中的焦急可想而知。 看着何勇舞动着手中的真气,吴承恩依旧没有打算踏上中间的锁链。随着对方再次踏前一步,吴承恩忽然开口道:“说起来,你的兵器看不见、听不着,你又是如何握住的呢?” 着实,如果只是单纯的真气,伤不到自己也是平常。但是眼前执金吾的真气已经凝练颇浓化作利刃,频频贴身挥动之间肯定不会毫无风险。 “手熟而已。”何勇不为所动,左臂便是一展——吴承恩看准方向,急忙侧身,不料对方只是虚招;只见何勇身子回旋右手一甩,吴承恩面前一丈左右的铁链发出了声响,引得吴承恩不由得低头,只顾小心防备。谁知道,那兵器其实弹在地上后,笔直地从吴承恩的头顶坠了下来。 “得手。”何勇心知肚明,自己一招声东击西,足以刺死对面的书生。 果不其然,兵器瞬间贯穿了吴承恩的脑壳;他双腿一抖,浑身没了力气。只是,何勇此时也察觉到了攻击的异样:触感不对,这一击穿得未免太轻松了些。瞬间,那吴承恩的肉身化作无数纸屑,而矛尖贯穿的,只是一张写着吴承恩名字的宣纸。 一道金光化作泼墨,何勇急忙想要拉扯回自己的兵器,但吴承恩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只是,他的动作,颇有些不协调之感。怎么说呢……一般来说,都应该是“人带着兵器飘然而至”这种感觉;而吴承恩的动作,却像是用力一挥龙须笔,自己却拉扯不住兵器,被硬拽着飞到了跟前——而且还想要继续飞远。 难不成,他是想直接从我脑袋上跃过去?何勇抬起头的同时一伸左手,一把握住吴承恩的腰带,嘴中喝道“给老子下来”。话音未落,吴承恩已经被对方甩在了铁链上。还未挣扎,便被何勇一脚踏住。 “狭路相逢,勇者为胜。”何勇右手传来兵器接合的脆响声,看来短矛已经蓄势待发:“你别想着如何逃走,只要想着如何击败我才是正路。” 说也奇怪,那吴承恩明明身入险境,却只是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反抗之举。 “认命了便好。”何勇见怪不怪,双手攥紧短矛,俯身便要朝着吴承恩的心口刺去,准备赶紧了结战斗,下去给其他执金吾报信。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从何勇背后的铁链上响起。何勇猛然一顿,回头一望,竟然看到是那吴承恩撒丫子朝着终点奔去。 原来自己抓住的这个又是障眼法吗……何勇即刻站直身子,朝着那背对自己的吴承恩猛然一挥胳膊——短矛瞬间一分为二,矛尖朝着吴承恩的后心口笔直飞去。 耍小聪明,便要承受其相应的代价。 “得手。” 异口同声的一句感慨,从吴承恩和何勇二人嘴中一并发出。 是的,何勇“再一次”得手了——短矛准确穿透了吴承恩的后脊,弄得他一个踉跄摔在铁链上。但是成果到此为止,依旧是那异样的触感。奔跑着的吴承恩化作了无数纸屑,短矛刺在了一张失去光芒的宣纸上。 何勇一慌:难不成……逃过去的那个,才是障眼法? 是的,正如何勇所料。地上被自己扼制住行动、刚才差一点便丢了性命的这个吴承恩才是本体。此刻,何勇的兵器已经出手,又是背朝着自己,冒了天大风险才赢得这般局面的吴承恩自然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龙须笔在空中甩了个圈,何勇还未转身,便感觉到双腿渐渐凝固。他俯身一看,双腿各个关节处都被写上了一个“石”字。习武之人,发力都是要靠着下盘根基;眼下何勇只觉得身子一麻,威势比刚才减了七八成之多。 而吴承恩完成招式后,忍不住看了看龙须笔上面的那枚金羽,点头赞叹道:“厉害。” 其实之前,吴承恩是断断用不出这般本事的。归其根由,是因为自己落笔之后,那笔尖的力量传递太慢。比方说眼下的局势,若是之前,恐怕何勇的裤腿刚刚变成石头,便会被对方扫去字迹。原来,这枚金羽加速的,不仅仅是笔杆本身,就连招式散出去后也是快得离谱。 何勇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猛然一抽右手,打算收回兵器后顺势斩死身边的吴承恩。只是,短矛在回归手心的途中并不像以往一般利落,反倒发出叮叮当当的摩擦声。何勇心里一紧,猛然意识到是自己双腿血脉不顺,导致气力跟不上,所以收兵器的动作没有一挥而就。 虽然自己也看不到,但是那短矛八成是蹭着铁链,被自己拉过来的。 此刻的何勇,就连转身都做不到了。 而背后的吴承恩此刻刚刚起身,他拍了拍身上被何勇留下的鞋印后双手抱拳:“得罪了。” “旁门左道,你……”何勇气力不济,改了双手去收自己的短矛。 “怎么说呢……你运气不好。”吴承恩小心翼翼,侧着身子绕过了何勇,然后拍了拍自己胸前藏着的书卷:“麦芒伍曾经教过我半年有余,跟我提起过你和九剑交手的事情——顺便一说,我也把这个故事写在了书里,可惜你还没有看到。当时伍大人便提醒我,每个人的招式一精再精,其实只有两个目的:扬长,避短。扬长是为了与人胜,避短是为了己不败。我写故事的时候就琢磨着……这狭路虽然听起来声势浩大,空间却很独特——更像是为了让施法者手中的短矛可以在一条线上以攻代守。不过,今天亲眼所见后,倒是看到了许多之前没有听到的细节。比方说……以前我还以为什么狭路只是一条土路,现在才晓得原来这么高。” 说着,吴承恩已经绕过了何勇,做了一个告辞的姿势后,小心地踏着铁索,朝着自己的终点迈开步子。 自己的招式,这么简单便被化解了?站在原地的何勇看着吴承恩,心中的不解渐渐凝成了屈辱。何勇手心一凉,低头看到掌心里多了一道深深伤痕,原来是走神之际,那短矛的前半截已经被收回手中。何勇咬了牙,随即大吼一声:“姓吴的!” 石块寸寸崩裂的声响传来。 吴承恩顿住了身影,却没有回头:“劝你不要强来……穴位这方面,也是跟伍大人学来的……我落笔有轻重,最迟一个时辰后墨迹便会散去。你若是现在强行挪动身子,恐怕日后会不能走路的。” “执金吾,还容不得你留情!”何勇说着,忍着下半身剧烈的疼痛,依旧打算拉开马步,将手中兵器掷出。 吴承恩急忙挥笔一挡——但是,什么都没有。听声响,那短矛落在了他脚前两三丈距离。显然,这个长度,已经是目前的何勇所能攻击的极限。单是这不成威胁、甚至不成模样的一击,也让何勇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双腿已经吃不住力气,眼瞅着便要崩塌。 “你这……何苦。”吴承恩缓缓落下手中的笔,看着对面的何勇,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别以为你胜过了我,便可得意……”何勇大口喘着气,意识有些模糊不清:“我在执金吾当中,只算是个下人……我连被赐姓的资格都没有……我执金吾,高手如云……你,迟早会被……” 三言两语,已然耗尽了力气。 吴承恩缓了片刻,摸索了一下袖口——宣纸,还有两张。他叹了口气,终究是一跃落在了何勇面前:“别动。” 何勇确实不大能动了;但是他看到吴承恩又回来羞辱自己,拼着最后一口气,双手像是拉着纤绳一般,想要将兵器拽回手中。 吴承恩也不计较,只是甩出一张宣纸,落在了何勇的腿上;只见龙须笔贴在宣纸背面,吴承恩忽然间开始落字,何勇腿上那一个一个“石”字,被素描进了宣纸。随即,吴承恩将宣纸揭开扔在一边。那宣纸毫无轻盈之感,重重落在地上,碎成了一块一块。 而何勇的双腿,虽然有些血肉模糊,却总算是避免了崩碎的下场。最起码,血气通了,何勇大喘一口,意识清醒了些许。 “先告诉你啊,我不是想帮你,更不是可怜你。”吴承恩知道对方性格,急忙开口道:“只是青玄一直告诫我,说我绝不能杀人。我是帮我自己。我怕破了戒,才出此下策。你……” 话没说完,吴承恩只觉得脖子上寒冰冰的——原来何勇已经收回了短矛,此刻矛尖正抵在他喉咙上。 “狭路清净,只有你我二人。”何勇勉强撑着身子,嘴角诡笑:“帮不帮我的……只要你闭了嘴,便也不会再有外人知晓。小子,你终究还是天真了。” “算了吧。要想刺你早就刺下去了。你说你是九剑的朋友,自然不会这么下三滥。”吴承恩毫不慌张,反倒是推了推何勇的手腕:“那个,有点凉……” 何勇不动声色,看着吴承恩的双眼,随即向后一躺,兵器扔在了地上:“妈的。” 见何勇不再有所动作,吴承恩直起身,准备继续出发。 “你要如何走出狭路?”躺在地上的何勇忽然开口问道。 “唔?”吴承恩一时间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你不是说过,只要踏上你那根柱子,就可以出去么?” “这狭路……看似三十三丈长短,其实足有三万三千里。光是靠你的脚,想走出去,岂止半年。”何勇仰面朝天,表情宁静:“我说过,执金吾之中,我着实是个下人。狭路,本来就是给其他执金吾习武的结界之一。若是我在结界之外,倒可以拔掉兵器,破了这局。但是,如果我本人也置身其中,那便必须死掉一个,才能有人出去。” 吴承恩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对面柱子近在眼前,我迈了几步,却感觉没有接近。” 何勇没有说话——其实,他心中此时也是焦急。林子里的红衣大军到底是哪一方势力还没有确定,怕就怕在执金吾只是布防于李家,要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眼下,必须去通风报信,让一众兄弟当心才是。可是眼前这个自己造就的局势,自己干不掉吴承恩,吴承恩又不肯杀自己,真是叫人进退两难…… 不过,其实还是有办法可以解决,而且是最简单的——背枕着铁索的何勇微微偏了偏头,看了看下面的万丈深渊。 而吴承恩则是站起身,四下环顾,时不时还探出手摸索。 “出去后,记得去找其他执金吾,就说林子里有红衣大军逼近。”何勇不经意地絮叨着,似乎是在交代给吴承恩一项重要使命:“本该直接通报老爷子的。但是进来这里之前,我们就感觉到了:老爷子的天罗地网已经张开,任何人都进不得天圆地方之内……哎。” “啊?算了吧。”吴承恩有些莫名其妙地说道:“你们这些人里面,就没有一个能好好说话的。除了那个老爷子之外,个顶个都是急脾气。不过,不是我多嘴;你们执金吾的臭脾气到底招惹了多少人啊,看看,到处都有人要来打你们……” “立于天下,自然树敌无数。”何勇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此生别无他憾……只是以为,最后一场能和九剑较量。” 何勇说完,闭了眼睛,身子一滚——随即,那股失重感包裹了全身。 而铁索上的吴承恩听得响动低头一看,眼见何勇寻死,他却并未阻拦。 好的……这便对了……何勇顿时安心了不少:他只担心,麦芒伍教出来的徒弟有什么妇人之仁。你吴承恩也有急于出去的理由,而我更是如此。死我一个,值。 下去了,找九剑去比划,简直快哉!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何勇大声喊道:“出去了,要告诉其他执金……” 唔? 何勇一愣,看到铁索上的吴承恩掏出最后一张宣纸,然后朝着天地间一铺,随即挥笔——力透纸背,一股无形的力量经由宣纸扩散,飞速朝着远方袭去—— 区区三万三千里。 眨眼功夫,狭路的边缘上传来了一阵嗡鸣——那是何勇自己都没有看到过的狭路的边界——上面被落笔了一个巨大的“破”字。 于袁天罡的风水大局相比,这“狭路”只是大了些许,厚度和硬度则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只见得边缘位置忽然间一阵模糊,继而崩塌殆尽。 未等何勇有所反应,只觉得后背一震,浑身酥麻——回头望,他已经跌在了地上。何勇目瞪口呆,左右看看,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李家的宅子里。而身边站着的,则是那握着龙须笔的吴承恩。 “要报信,你自己去便行,别总指望着使唤别人。”吴承恩皱皱眉,收起龙须笔后,潇洒的一句“后会有期”,转身便跑。过了片刻,他又羞着脸重新跑了回来——刚才的方向,显然是跑错了。 听得声响的其他两名执金吾,很快便寻到了地上的何勇;此时的他除了双腿伤势严重,嘴中更是神志不清地呢喃着:“破了?这便破了?” 其他二人并没有细听何勇的呢喃,只是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双腿,互相望了一眼后拿定了主意,其中一人脱口而出:“得速去请来世仙。” “赢得这么难么?”另一人扶起了何勇,开口问道。 “对了,对了……红衣大军,红衣……”何勇喘了口气,想起了正题。 “红衣大军?什么红衣大军?”一个迟缓的脚步,不经意间蹭了过来:“说起来,咱家的人呢……怎么院子里这么空啊……还有,你们不该是在天圆地方里面么?” 何勇等人抬起头一瞥,随即又都不再去注意了。 来的这个人,哪怕平时也只会碍手碍脚,加上现在重伤在身,定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是的。 听到院子里响动的李晋,一脸茫然,仿佛自己被与世隔绝了好久好久。 第九十三章 吾心归 一众宾客略怀忐忑的回到了群英岭,随着山门一关,醉生梦死的宴席很快便开了起来。大家仿佛置身事外,都是先将铜雀赠送的银票小心收好,然后开始交杯换盏,只求一醉方休。 一股异样的感觉笼罩过来,蔓延到所有人身上每一个毛孔。众人皆是静了一静,却很快又喧哗鼎沸。看来,天圆地方里打得激烈。不过呢,又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倒不如喝个痛快,任由他们狗咬狗。 至于这水陆大会明天还能不能正常进行,众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关心。 今日里酒场上的明星,不是别人,正是那身为李家御医的华佗再世——来世仙。来世仙虽然白头白发,头发却是蓬起来的,里面生长着许多嫩绿枝条,看起来生机勃勃。很多人都抱着一副明天便要散了席的心思,嘴上虽然不说破,却都是围着来世仙敬酒、恭维,言语之中想要讨个一两副药剂回去服用,意图延年益寿。 来世仙呢,看起来便是一个老好人,被挤来挤去仍旧和颜悦色。三言两语推脱不过,来世仙便从袖口里拿出早就备好的只有半寸大小的白色纸包,分发给众人。 “回去了,一百碗露水煎煮成一碗,然后喝下,便能巩固精元。”来世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细心嘱咐道。众宾客一听,多少扫兴,甚至有人都懒得伸手去接——来世仙见此,只是叹气,继续说道:“巩固精元,不仅可以壮阳,还能让妖力大……” 话没说完,身边发自肺腑的赞美之声此起彼伏,来世仙手里的白药包瞬间便被一抢而空。 来世仙总算是脱了身,刚想到一旁休息,忽然间面前又走上来一人。来世仙本能地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才自觉失礼——好重的媚术。 “见过大仙,小女子冒昧,实在有事相求……”一声开场白,听入耳朵里,倒像是千般娇喘,令人拒绝不得。 面前的女子,却是刚才一直躲在一边的九尾仙狐。看得出,她也是有求于来世仙。好在来世仙也算是见过世面,他静了静心后抬起头,看了看九尾仙狐的那双桃花眼,嘴里面说道:“姑娘,这药包,是给他们男人用的……” “不,大仙误会了……”九尾仙狐一下子羞红了脸,低下头将书中那枚银票悄悄递了过去:“小女子,是想请一副能治愈疤痕的灵药,如果方便,还望大仙不吝。” “哦?”听到这里,来世仙忽然正色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九尾仙狐,目光甚至透过了她遮体的薄衫,直盯得那九尾仙狐羞的抬不起眼。来世仙捋了捋胡子,问道:“看姑娘皮肤犹如细雪,为何却要求此药?” “一个朋友……他……”九尾仙狐刚想开口,却又觉得自己说牛魔王是自己的朋友未免有些过于强拉硬套,便住了嘴。总之,牛魔王拦下的那股真气,绝非平常。因为事后,虽然牛魔王一直攥着拳头没有让九尾仙狐看出破绽,但是皮肉灼伤的气味,却是藏不住的。九尾仙狐不再多想,只是施礼,对来世仙说道:“朋友有伤在身,小女子别无所求,只想尽力弥补。” 来世仙听到这里,也不再多问,抬手从自己头发里的嫩芽上折下一截,再用九尾仙狐递过来的银票包好,重新递给了九尾仙狐:“拿回去,交给你朋友亲自嚼碎,再把它们涂抹在疤痕上,便能长出新皮。” “这……”接过银票,九尾仙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来世仙摆摆手:“医者仁心,姑娘想太多了。倒是姑娘你身上的媚术……不似刻意而为,反倒是浑然天成。如果日后修炼,应该克制媚术发展,否则不日便会惹火上身。你看看这屋子里的老爷们,没有一个不盯着你扫上几眼的……” 九尾仙狐即刻俯身,施了大礼。然后,她将讨来的灵药小心收好,转身去了。 “倒是你们几个……该怎么办呢……”来世仙目送九尾仙狐离开后,坐在座位上,盯着其他角落里的几个身影,有些迟疑。 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是被执金吾抬进来的。二人都是皮肉伤居多,来世仙管与不管,都不大会伤及性命,假以时日他们定能复原。 而另一个身影,便是那刚刚与天蓬交手过的炙蜻蜓。他正在闭目养神,略微细看的话,便能瞧得出他周身的妖气运转极为不顺。内伤,而且伤得颇重。虽然他与妖僧大铭一起出手,但是那妖僧大铭此刻却是依旧如常。 还有一个,便是从昨日起便已经剩了半条命的小白龙。他垂着头,坐在角落之中,强忍着剧痛,不肯露给别人一丝破绽。但是看他周身,零星的妖气如同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灭。除了外伤、内伤之外,似乎还被真气震伤了内丹,这才导致他无法自我复原。这种诡异伤势,来世仙见过数次,料定是那袁天罡所为。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思来想去,来世仙终是站起身来,先是朝着那炙蜻蜓战战巍巍走了过去。路过风雨二妖的时候,来世仙松松袖口,洒下了些许粉末。那风雨二妖身上的伤口便即刻止住了血。炙蜻蜓听得脚步接近,抬眼看到来人是来世仙,忍不住朝着地上啐了一口:“离我远点,李家的狗。” “李家的恩怨是李家的恩怨,与我无关。”来世仙倒也不生气,只是从袖口中掏出了一枚红色药包,摊开后将里面的粉末倒入自己手心,然后照旧从头发里折下一枚嫩芽,两指一挤榨出汁水,溶了那药末。霎时间手心之中的汤水闪烁着点点光芒,却又几近透明。来世仙捧着手中灵药,示意炙蜻蜓张开嘴。 炙蜻蜓没说话,反倒是抬起手,一只金光蜻蜓便腾了起来。 “……我与你家的牛魔王,倒也算是朋友。”来世仙丝毫不惧,只是想着办法,如何劝服对方。 “我与牛魔王毫无关系,这层情谊你不提也罢。”炙蜻蜓略微一愣,嘴上虽然依旧犟着,那蜻蜓却已经落回了膝盖上,不再杀气腾腾:“牛魔王不思进取,俺们十二方早就垮了。那么久的事情,早就忘光了。而且,他一心归隐,你也不必提及往事,省得让李家猜测他是否另有所图。事先声明,俺们十二方早就与牛魔王毫无瓜葛:他不再是我们的老大。这个废物既然想过安生日子,便让他过安生日子罢了。” 来世仙呢,没听他废话,趁他开口絮叨,猛地朝着心一吹——一股微甜,在炙蜻蜓嘴中蔓延开来,味道甜美,叫人不自觉便咽了下去。霎时间,炙蜻蜓便觉得周身通畅了大半。很快,炙蜻蜓觉出端倪,急忙去扣自己的嗓子眼,想要吐出来。 “我不会欠你的!”炙蜻蜓一边说着,一边作呕。只是刚刚服下了灵丹妙药,此刻炙蜻蜓身体极为健康,气息也是流畅,导致连呕吐都是难上加难。努力了半天,炙蜻蜓眼角都累出了眼泪,嘴里面终于服软:“算你厉害,快给我一副催吐的药。” 来世仙掏出一个药包递过去。炙蜻蜓抢过,急忙囫囵吞下,刚要继续说什么,却直接摔在地上,昏昏睡去。这治愈失眠的灵药,以往都是给那鬼市的龙老板所准备的;巨大的龙影都是一副药便要睡到天亮,更何况炙蜻蜓的身板? “好了,便只剩下……”来世仙说着,转了身子,望向了那一直目不斜视的小白龙。看到小白龙对面的座位空着,来世仙便上前几步,安静地想要落座攀谈。 “大仙。”小白龙喘了口气,开口说道:“别来无恙。” “你那‘死去了’的叔叔给我写了信,叫我看好你。”来世仙耸耸肩膀,捋了捋胡子,嘴里面提及的自然是那名义上应该早就入土的龙老板:“他个老头子,显然对你放心不下,说你太过耿直,来水陆大会一定会吃亏。” 小白龙没有还嘴辩解,只是绷直身子,不肯露出疲态:“大仙费心了。” 桌子上,来世仙用手指藏着一枚金色药包,不动神色地顺着桌面推了过来。小白龙看到纸包颜色,不禁惊讶地抬头,看着对面的来世仙。 金色药包……莫非是那“吾心归”? “看来你也知道,这类药包是执金吾专用的,一般不可给外人。”来世仙见小白龙神色异常,便知道瞒不住。 “略有耳闻。”小白龙回答道。 “恕我直言,贤侄你伤及根本,想要复原,起码两百年。”来世仙一语道破小白龙的伤势惨重,不留情面:“而且,那是在你能活得下去的情况下。你现在的状态,实在危险,就连老头子我给你一掌,你也会立时一命呜呼。而只要服下这枚药包……” “便能瞬间痊愈。”小白龙点点头,明显是听鬼市老板谈及过这等灵药:“但是,要付出一倍的阳寿作为代价,没错吧。” “你叔叔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来世仙叹口气,捋了捋胡子:“这可是李家的秘密,他也不怕连累了你一并被李家灭口。不过幸好,你叔叔也只是略知一二,说得大错特错,竟然把我的这份药包说得跟毒药似的……” 说罢,来世仙面无表情,亮出了三根手指:“代价,是养伤所需的三倍阳寿。因为药剂调养的是内丹,届时,虽然你的肉体未到苍老,内丹却已经未老先衰,便活不下去了。” 着实,这并非什么毒药;只因为,这药包可谓剧毒之毒。 小白龙听完,只是咽了一口口水。 “我说了,你养伤,大概需要两百年……唔,甚至三百年……”来世仙细细瞧了瞧小白龙后,改了措辞:“而依我估计,你大概能活千岁有余。所以这副药剂,用与不用,在你。” 说完,来世仙自己也不禁看着那副金色药剂摇头:哎,祸害啊。 这副药剂本是来世仙无意间偶得,副作用过于强盛,自然算不得药物,初始之际也根本不叫什么“吾心归”。药剂很快便被李家用作拷问;无论对方断手断脚,只要服下药剂,便会恢复如初,进而再遭受一遍五花八门的刑罚。但是,渐渐的,李家的人开发出了这药剂的新的用法——便是给执金吾服用,短时间内便能恢复战力。 以此,才得名“吾心归”。 来世仙一世救人,只是没想到……哎,说起来,都怪那该死的卷帘百年前自作聪明……说真的,若不是这副药剂所致,之前执金吾内斗未必会减数半员这么惨烈。 一错再错的尘尘往事,不提也罢。 来世仙留下金色药包,便起了身。刚刚到群英岭时察觉到的那股感觉再次蔓延全身,来世仙倍感熟悉。果然,自己没走几步,那负责给李家建筑宅子的精工鬼道,早已经收拾妥当。 “天罗地网?”来世仙小声猜测着刚才的感觉,断定是李靖动手了。精工鬼道也是点头,喃喃道:“没想到,大当家都要被逼着出手。看来,情况不乐观。” 二人皆是李家世交,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呢,群英岭现在被执金吾层层把守,想要出去乃是难上加难;执金吾断然是不能给二人行方便的——只因为,一旦放走了来世仙和精工鬼道,其他宾客便有了口实,万一有人带头起哄,他们便会一个跟一个要出去“转转”。闹起来,情况自然不稳。 不过,虽然大门不能走,但是李家的宅子可是那精工鬼道一手承办。其中各个地点连接的密道,都在精工鬼道的手心里。想要在宅子里来去无踪,自然是难不倒那精工鬼道。 “连‘天字诀’都用了出来,你我得尽快了……”来世仙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装,示意精工鬼道带路。二人便在宴席之中穿插而行,不大一会便到了大帐内的一个角落。这里除了一根木桩,别无他物,明明是个死胡同却有两个执金吾在看守。精工鬼道同二人打了个招呼,那两名执金吾便避了出去,帮忙看守。精工鬼道待到二人出去,便踢了一脚木桩,那木桩瞬间重新长出了腰粗的枝干,渐渐成了一个拱门。 只是,来世仙和精工鬼道都没有急于入内。 只因为,身后的脚步声多了一个。 “你先走。”精工鬼道开口说道。来世仙点头,头也不回,入了拱门。精工鬼道随即再踢了一脚木桩,枝干便瞬间枯萎,散在了地上。 而精工鬼道身后,不急不缓追过来的人,正是那化作妖僧大铭的无面之人。 “你是来追我朋友的吧。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求灵药,却又不便当着众人细说?不管如何……”精工鬼道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妖僧大铭:“晚了。” 远远望去,刚才负责在外看守的两个执金吾,各自脖子上横插着一根草芥,都已经无声无息倒在了地上。 “不晚。”那妖僧大铭扔下了背后的鬼棺,身影渐渐变化,化作了无面之人的本尊:“只要伤了你,他便不得不回来。” “果然不是那妖僧……”精工鬼道看到对方变化,却也不大吃惊:“虽然你扮的很像,几乎瞒过了所有人,但是我总记得那妖僧大铭的棺材,是靠左斜背,而你为了出手方便,反而是将鬼棺靠右。” 无面之人手心里已经凝了妖气:“刚才应该是天字诀——李靖的天罗地网……以我的本事,要是来世仙进去了,我便再无机会。所以,我得让他出来。” “竟然知道李家的天字诀……”精工鬼道摸索片刻,手里多了一把看似平常的木工槌:“想必你也有些来历。只是不知道,你是何人?” “无名无姓。”无面之人冷冷说道:“主子有令,来世仙不得不杀。既然主子没有机会下手,那我便替主子分忧。” 是的,来世仙医者仁心,人缘颇广,众妖对他十分敬重。没有人会蠢到在众人眼前杀害来世仙,否则便会引了百妖众怒——好不容易等到对方落单的机会,却又被这精工鬼道送走…… 好在精工鬼道是个小人物,平日里更是不善言辞,朋友都没几个。在这里即便打得天翻地覆,也不会有执金吾察觉到精工鬼道不在群英岭,更不会有人来寻。只要别让那来世仙跑到天罗地网之内,一切便都在掌握之中…… 唔? 无面之人竖起了耳朵,清清楚楚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着这边前来。三个人……不对,是两个。其中一个应该是四脚着地,忽左忽右。而另一个,似乎有伤在身,行动不大顺畅。脚步交错,方向却是直逼这里。 “快点快点,哮天你好好闻闻……”自言自语的说话声,已经近在咫尺。 无面之人并不慌张,头也不回甩出了两根草芥——然后,无面之人继续对面前的精工鬼道说道:“那么,大师,我得罪了……” 唔? 无面之人话没说完,却听得外面的脚步声虽然一顿,却依旧没有停下,反而是找准了方向一般奔了过来。 这一次,无面之人转过身,用心掷出了两枚草芥。嗖嗖两声过去,无面之人这才转回身来,重新说道:“大师,我……” 唔…… 无面之人再次一顿,有些忍无可忍,终是回了身,瞄向这个死胡同的入口位置。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啊呀怎么死人了……”门口处,一阵惊呼,随即一人一犬两个身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那狗子刚一看到无面之人的身影,便呜咽一声,躲在了自己主人身后。而它的主人,肩膀上缠着重重的绷带,甚至还在渗血。 狼狈不堪的李晋,手心里却攥着四枚草芥。 李晋看到精工鬼道后,急忙开口道:“大师,我想问问有没有路可以出了宅子?外面好像有事,但是家里规矩又不让人开门,所以我……呃……什么?” 哮天对着李晋呜咽几声,李晋这才发现了暗处还站着一个没有见过的无面之人。李晋尴尬地搔搔头:“你是哪位?” “别碍事。”无面之人认出了看门的李晋,随手一挥——李晋手心里的草芥瞬时枯萎,化作漫天粉末,霎时间将李晋和哮天埋了进去,他俩连挣扎和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便已经被灌进了坟包,就连嘴里面都被填满了草芥的碎末。 “好了,现在安静了……”终于无人打扰,无面之人深吸一口气,准备和面前的精工鬼道动手——然而,他的肩头却被重重一拍—— “喂……” 李晋贴在无面之人身后,身上的纹身散发着阵阵杀气,眼神则依旧是那么无所事事: “别碍事。” 第九十四章 天字诀 群英岭内,歌舞升平。 李晋歪了头,吐了吐嘴里残存的草末,示意那无面之人最好能让条路出来。肩头的伤口依旧像是个漩涡,不断侵扰着李晋周身的真气运转,但他却浑不在意似的。 而无面之人并未回头,只是由衷感叹一声:“以如此身手,竟然甘心在李家一直默默无闻,可想而知阁下的胸襟气魄有多大。” 言语之中,倒是包含着几分惺惺相惜之感。然而这份亲切,却令那身后的李晋格外不自在:“我说,你让开。” 无面之人明明是背对着李晋,忽然间腰间一挺——李晋惊讶发现,此人的正脸和后背从内里调转了方向,左手变右手,左肩变右肩。 趁着李晋走神的瞬间,无面之人张开五指,朝着他的胸口按了上去。招式不重,非常轻盈,却在李晋心口留下了一个异常明显的浅黄色巴掌印。 李晋吃不准对方意图,又碍于那精工鬼道就在一旁,只得一把推开了无面之人,保持了一个自己认为安全的距离。 “我且问一句……”无面之人已经布局妥当,料想精工鬼道走不了,便集中了精神瞄住了李晋肩头的旧伤:“阁下身手,在执金吾之中行排第几?” 李晋皱了皱眉,认真想了想执金吾现在还有多少人后,才开口答道:“一百多位……吧?” 无面之人笑了一声,猛然拍了个巴掌。李晋只觉心口一阵瘙痒,低头一望,刚才的巴掌印竟然冒出了无数疯狂生长的嫩绿野草。哮天一阵呜咽,银色光芒也是渐弱,看来被那些野草榨取了不少妖气。 李晋并没有在意,反而横举左手然后右臂后弯,赤手空拳,凭空做出了一个拉弓的姿势。看到这个架势,无面之人频频点头:“想起来了,有一个用弓箭的,也是天字诀之一,听说一招便能吞得日月无光——天地一色。闻名不如见面,原来就是阁下。” “不,不是我。”李晋急忙辩解,然后小声自言自语道:“这招呢,严格来说,是哮天的……不过,你竟然知道李家的‘天字诀’,看来真不是什么小人物啊。” 无面之人不置可否。倒是李晋的这番猜测,和刚才精工鬼道的不安如出一辙。 “天字诀”,乃是执金吾各自深藏不露的绝技,需要经过李家认可后,才能获得无上的典赐,而且每一招都是以“天”为名。哮天的“天地一色”、袁天罡的“天诛地灭”、李靖的“天罗地网”等等扬名绝技,尽在此列。 按道理来说,除了执金吾自己人对于神秘的天字诀略知一二外,大部分见过天字诀的敌手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而眼下这个无面之人却一语道破,显然来路相当不一般。 无面之人并不还口,静等李晋胸口的野草长出三寸有余,忽然间连根断落,化作了一根一根失去了生命的枯萎草芥。随着无面之人手指一卷,那些草芥便飞回到了他的手心里。 “得罪了。”话一出口,无面之人顺势捏碎了手中的草芥;一阵烟雾散去,李晋不由愣住——面前的无面之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身着执金吾大袍的李晋。无论肩膀上诡异的伤势,还是那胡子拉碴的下巴,都一模一样,简直是在照镜子。唯一的区别,便在于无面之人化作的李晋,身上没有哮天纹身。 哮天也是一惊,急忙嗅了嗅,然后扭头看着自己的主人——分不出来,一点也分不出来。对面的无面之人,现在连气味都是一模一样。 “这倒是稀奇了。”李晋顿了顿,终是感叹一句。 那无面之人自己抬起手左右看看,随即捏了捏拳头,试了试新肉身的力道。 “大师……你赶紧跑吧。”李晋心知事情不妙,隔着无面之人对那精工鬼道吆喝道:“看来他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精工鬼道点点头,刚要抡起手里的木工槌,李晋却已经被无面之人一拳揍在脸上。他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连大地都发出了一阵颤抖。 “厉害。”无面之人看着对面左脸肿胀起来的李晋,情不自禁说道;他不断抚摸着新的肉身,尤其是双臂,简直是在抚摸一件自己爱不释手的兵器:“这个级别的躯体,用起来真顺手。如果有了这个力道的话,那天圆地方……” 无面之人抬起头,带着些许欣喜的表情望向了天圆地方的方向——有了这个力道的话,再加上这个执金吾的天地一色——想必,对付老爷子的那招天罗地网也不在话下。 主子,没想到转机来得这么突然。 未等精工鬼道和李晋有所反应,无面之人再次甩出草芥捏碎,漫天的草絮叫人无法直视。再睁眼,地上除了草末,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哮天,下来……”李晋挣扎了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力气,只是感觉附在自己身上的哮天仿佛重达千斤。哮天很听话,刹那间便已经落地,然后舔舐着李晋脸上的新伤。精工鬼道急忙凑上前,想要搭把手。 “大师,外面有红衣大军,我要出去。”李晋念念不忘刚才的任务,对于离去的无面之人即将采取的举动,反而丝毫无感。 “他冒充了你,你就不怕……”精工鬼道慌乱的摸索着身上每一个口袋;精工鬼道记得,应该还有一包来世仙送给自己防身的药留在身边。 “没听他最后念叨么,他要去天圆地方凑热闹。”李晋喘口气,扶着哮天坐直了身子:“去送死的人,有什么值得惦记的。眼下,摸到眼前的红衣大军才是重点,天圆地方里那群家伙打架有什么热闹可看……” “你不知道么?”精工鬼道倒是吃惊——毕竟天圆地方里可是疑似猴子现身的大事,任何人都不该如此平静。 李晋,确实对天圆地方里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他已经从其他执金吾口中得知了里面发生的一切,无非就是天蓬反了——又不是猴子的事儿,自己干嘛要去狗拿耗子。这种小麻烦,交给大器和老爷子足矣。 精工鬼道终于找到了药包,急忙递给了李晋。谁知道李晋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吃:“还请大师行个方便,我要出去看看。” 精工鬼道略一思忖,急忙起身,拿着木工槌对着一面石墙有节奏的敲敲打打。猛然间,石壁裂开,出现了一条小路。 “出去后,便是李家林子正中。”精工鬼道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李晋费尽力气才站起来,勉强的身影不像是能够继续执行任务。李晋却一往直前,跌跌撞撞便进了石门。哮天跟在李晋身后,正欲跟进去,李晋却挥挥手,说道:“哮天,留下照顾大师。” 哮天似乎非常担心,轻轻吠了几声。李晋听完后忍不住笑了,转过身摸了哮天毛茸茸的脑袋:“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说罢,李晋不再迟疑,直直进了那黑洞洞的小路。身后的石门,在他迈出二十步后触发机关,轰隆隆便关上了。这里,只剩下了狭隘而又无边的黑暗。李晋忍不住双脚一软,跌坐在原地。 “妈的……”李晋揉着肩头的伤,万没想到袁天罡的遗招会是如此厉害。且不说自己现在行动不便,单是周身运转的真气也非常不听使唤,这才叫那无面之人轻易得手。看来,平日里自己倒真是小瞧了那窝里横的小矮子。眼下新伤旧伤一并发难,李晋真觉得头晕眼花。 整齐划一的红衣大军……听起何勇的描述,李晋猜测那多半应该是神机营。别的执金吾并不晓得他们的火器厉害,只是自信满满的严阵以待。如此部署,反而是让神机营有机可乘——一旦李家宅邸进入了射程之内,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吴承恩和青玄还在李家,那便不能任由他们炮轰。否则,他二人若是死了…… 李晋心中焦急,身子却始终不大听话;即便挣扎着站起来,迈不了几步,便会跌倒。黑暗中,李晋情不自禁一阵苦笑: “猴子啊猴子,想见你一面,怎么就这么难呢……” 此时此刻,天圆地方之中。 李靖的入场,显然是超乎了天蓬的意料。他抬头四望,那纵横交织的天罗地网已经切断了自己的海市蜃楼,就连银河也被掐断了一部分。 本还以为,一向护犊子的李靖为了大器的颜面,会一直任由大器斗到死才会插手…… 沙场正中的宝塔,显然是天罗地网的正中;无数真气如同触须一般,有着不轻不重的生命波动。李靖只是挡在大器身前,不说攻,却也不说退。 天蓬微微抬头,看到银河之中已经有了宝塔倒影——他即刻探出手,朝着镜花水月之中的宝塔做了一个拨动的手势。 银河一阵涟漪,镜像中的宝塔逆了天地,开始将李靖的真气倒转着吸了进去。 “老爷子……他要破阵了。”大器蹲坐在地上,开口说道。听着嗓音,大器仿佛还略带窃喜。 “让他吸。”李靖显然早就注意到了这一幕,却依旧没有行动:“我倒要看看,天蓬小儿怎么破阵。” 地上的宝塔丝毫没有变化,反倒是银河中的倒影涨得越来越大,几乎已经不成塔形,反倒是像一个即将炸裂的葫芦。 天蓬看到这般变化,急忙挥手——银河之中,便不再有宝塔的倒影。 “算你聪明……”李靖捋了捋胡子,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海:“再多一刻,连你的银河也要一起炸了。” 说话间,天蓬难得的挥舞着钉耙,向着银河之中李靖的倒影杀去。地上的李靖捋了捋胡子,然后将照妖镜抬起来些许,照向银河中的幻象。幻象猛然间碎成了无数星光,重归天际。天蓬扑了个空,钉耙穿过银河,也只是激起了片片涟漪。 重新落地后,天蓬周身已经被层层真气剥了一层皮。原来之前他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被真气不断灼伤。 果然,在天罗地网之内,自己断然是毫无胜算的……即便抢了先机,赢了大器半手;但是李家的高墙,一道比一道更牢不可破。 天蓬并没有急于再攻过来,反倒是将钉耙垂下,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手心里的血红越来越多,周身围绕的妖气也是紊乱不堪。终于,胸口中的躁动再也无法压抑,天蓬半跪在地上,从口出吐出了几枚久违的红钱。那几枚铜币落在地上,挣扎着闪烁了一下妖红,便散尽了光芒。 还是太勉强了吗……天蓬心中,略有苦笑。将满天星海藏在身边,本身就是一件异想天开的诡事,对身体的负担自然是极大的。但是,也只有如此出人意料,才能破解李家布好的杀局,为自己去多博得一分胜算。 就在天蓬准备重新起身之际,他愕然发现那大器不知何时已经近在自己眼前——此等变故,即便稳如天蓬也是心里一慌,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但是那大器却并未出招,只是不断刨掘着地面,一心想要寻出那几枚铜钱。很快,那几枚掺杂着脏土的铜钱被大器攥在了手里,然后脑袋一仰,张口吞下。坚硬的铜币不消片刻,便被李大器嚼碎,咽进了肚子里。 “不大好吃啊……”大器咂摸了一下嘴巴,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其实,红钱妖力被天蓬耗尽,大器倒是毫不意外。他只是担心这几枚落在地上的钱币是否暗藏杀招,生怕老爷子吃了大亏。 毕竟,从五行来说,老爷子最怕的便是“土”。 看到大器重新身手利落,天蓬不得不重新警惕:“看山的,你不要逼人太甚,眼下重伤在身,别一而再、再而三前来送死。” “执金吾什么时候需要你的同情了?”大器擦了擦嘴巴,已经能够站起身来。这等变故,引得一旁的青玄直拍手,脸上也是惊喜异常,仿佛看了一场好戏。 “你别得意。”大器抬起头,朝着他指了指:“我收拾了他,下一个,就是你。” 眼神对上的瞬间,青玄几乎没有思索,手里的禅杖便已经砸了过来——大器深吸一口气,然后抬手硬碰硬的一挡——双脚踩着的地面,陷下去了几寸有余。先不说大器,就连青玄看到交手结果,也是停了身子,歪着脑袋打量着自己手中的禅杖,一脸生疑。 这一招,不仅轻了许多,而且慢了许多……大器心里有数,知道是因为天罗地网的存在,限制住了青玄的举动。老爷子明里说自己不干涉胜负,暗地里却给大器的胜局不断铺路。自打刚才,一阵一阵真气便悄无声息地替大器不断疗伤,大器只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恢复,却并没有多想。但是现在看来,多半是老爷子的真气功效。 老爷子……这么下去,大器我胜之不武啊。 大器心中的懊恼十分矛盾——李靖的安排已经昭然若揭:老爷子是要让大器以一敌二,成就出一个新的让百妖闻风丧胆的执金吾传说。 哪怕这个传说,是建立在不公与谎言之上的。 “我老了。”李靖听得出大器的气息之中那份不安和焦虑,自顾自开口:“本想着交差给二当家,自己便能归隐。但是眼下,却也只能如此了。想统领执金吾,想保护好李家,想照顾好咱们家小姐——有些委屈,自打你穿上了执金吾的制服,你就必须承担下来。” “嗯。”大器垂着头不再多说,抬起手,唤回了那几枚落在地上的骰子。这个行动,简直顺风顺水,毫不费力。真气几乎是托举着骰子,按照大器的意愿,返还手中。 而反观天蓬,只是想要站起来,就仿佛逆流而上,需要费上不少气力。看到大器已经开始重新抛玩着手中的三枚骰子,天蓬明白,刚才投机取巧的一招已经不可能故技重施了。 “许久没有见过你认真了。”天蓬说着,横握钉耙,第一次进入了防御的姿态:“朕想知道,到底是你自不量力的手下留情呢,还是因为真的没有必要动真格。说起来……” 朕,还没有见过你的“天字诀”。 大器听到这里,抛玩的骰子猛然一攥:“找死是么?” 大器声名在外的招式,广为流传的也只有一招“与天一搏”。以大器的实力,真说这便是他的最后绝招,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天蓬心里清楚自己拖延不得:这个邋里邋遢的李大器,肯定还藏着其他秘密。 握住骰子的大器冷静了片刻,搔搔头,忍不住朝着李靖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他知道的还真多……怎么办,老爷子?” “自己拿主意。”李靖别无他言,倒是捋了捋胡子。 “若是我动手,能否请你收了天罗地网?”大器迟疑再三,还是开口——他实在是不想在占尽便宜的情况下出手。 只是,李靖没有搭腔。这个沉默,已是最终回答。 大器抖了抖自己的脑袋,扶着肩膀站起了身子——平日里邋遢的模样看不出个头,真的站直了双腿后,大器竟然比李靖还要高半头有余——他摇摇晃晃地如同醉汉,嘴里面不情不愿念叨着:“其实,我是真不想用的……你说的所谓‘天字诀’呢,确有此事。但是呢,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天字诀,每一招都是李家的军师袁守诚所拟定名称。一想到要和那个老不死的有所牵连,我就觉得来气。” “嘴巴干净点。”李靖忍不住提醒道,同时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似乎是在担心看不到的角落:“军师便是军师,又是家主的师父,什么老不死的。被那老混蛋听到了,岂不是要拿你是问……” 说罢,脱口而出的李靖也自觉失言,只得三缄其口。 大器倒是满不在乎,他侧让一步,避开身边的青玄,嘴里面嘟囔道:“别急,一个一个来。” 青玄笑得龇牙咧嘴,拼命点头。 只有天蓬,做好了一切准备。天空中的银河,也是熠熠生辉。 “与天一搏,其实是我最得意的招式。”大器说着,揉搓着手里的骰子,直面天蓬:“因为,我一直看老天不大顺眼。所以呢,天字诀我一向是不肯示人的,感觉是自己低了头丢了面子。而且呢,我之所以不想用天字诀,还有一层原因:你之前已经见过小矮子的天诛地灭,和眼前的天罗地网了,你觉得这两个天字诀如何?” 大器问得诚恳。 天蓬思忖片刻,点点头:“都是天成之势,虽各有千秋,却都是叫人防不胜防的绝技。” “没错,一般人都这么想。”大器说着,已经站在了李靖的面前:“但是,和我的招式比,他们都算个屁。所以呢,老不……不是,是我家的袁军师,才赐了我这么一个天字诀——今天呢,就让你见识见识。” 三枚骰子,一枚直击银河,一枚坠入黄土。最后一枚骰子悬浮在空中不断转动,被大器一口吞下。 凛冽的妖气,就连一旁的青玄也不得不抬起手遮住了双眼。 “让你见识见识……天字诀,”大器的声音,含糊不清,仿如发自深渊: “天·壤·之·别。” 近在咫尺的天蓬,虽然依靠着银河消去了不少冲击,却还是不得不退后一步才能立稳脚跟。面对如此局势,天蓬迟疑片刻,还是弹了一个响指。银河之中,顿时消失了一枚星星,化作了流星,朝着天边闪去。 “执金吾,不会败。”大器冷笑着,嘟囔着,神志不清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不要搞那些小伎俩了,天蓬。上前来,上前来杀我。” 天蓬没有动——确切的说,天蓬反倒迟疑着,似乎想退后几许。 但是很快,天蓬一咬牙,定住了心绪:不,自己怎么能后退呢……面对李家的强大,自己早已经有了赴死的不归决心。在这里,只要自己后退半步,便是玷污了曾经对嫦娥的一片情谊。 “麻烦了。”一旁明明开心地手舞足蹈的青玄,忽然间镇定了下来,挪步站到了天蓬身边,同时抬起头,似乎是想要探究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 见得青玄清醒,天蓬反倒是更加沉住了气。但是,看青玄的面相,似乎并不乐观。 “害怕了?”大器见天蓬迟迟不攻,冷笑依旧:“只是看了这一招,先别急着绝望……猴子可是知道的……” 什么意思? 天蓬听到这里,转头望向了青玄。 青玄将禅杖扛在了背后,低声说道:“嗯……看山的,他……有三个天字决。而且,后两招,比现在还……” 银河在颤抖。飞入天际的骰子不断转动,似乎是要将银河搅浑。 青玄耸耸肩膀,握了握禅杖,对天蓬说道:“青玄的肉身,在天罗地网内吃不住的。时间也不多了……这样,你来拖住大器……” 话没说完,青玄忽然席地而坐,一阵困意袭来,仿佛就要在这大战之中就地睡过去。 “我呢……”梦境之中,青玄喃喃自语着说道:“来破天罗地网。” 说完,青玄身子一软,吐出了一口气。片刻后,青玄猛然醒来,看到这附近的狼藉战场,嘴里面脱口而出:“吴承恩,吴承恩呢?” 内心中的强烈不安,冲击着青玄的心口。 同一时间,正在寻找李棠闺房的吴承恩,胸口位置也是一阵躁动。吴承恩停下了脚步,摸索了一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震动。 藏在心口的书卷,内里的文字已经化作一片荒芜和混沌。 在这一片不分天地的骤暗之中,一个刚刚被人唤醒的身影,不安而又迫不及待地蹲伏于虚空。 第九十五章 它 胸口的声音依旧在喃喃自语,但是却没有影响一心向前的吴承恩。 吴承恩在李家巨大的宅邸奔跑着,时不时停下脚步用鼻子嗅一嗅味道——百花再香浓,也压不过那股轻轻的海棠花香。 七拐八拐之后,一扇清秀的木门已经近在眼前。吴承恩定了定神,便奔了过去——因太心急,他没有注意走廊里悬着一根透明的银线,上面绑着一支涂满了黑漆的铃铛。 吴承恩的身子略微一蹭,银线便利落而断。悬在空中的铃铛直直坠了下来——吴承恩惊觉不好,急忙旋身一躲,随后朝着那铃铛探出了手——只是那铃铛虽然看起来触手可得,实际上却丝毫无法接近。 不,并非是自己没有移动,而是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倒退、流逝。很快,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远去的光束,吴承恩所在的世界没有丁点残留,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虚空。 仿佛片刻光景,又仿佛过了百年,总之周围竟然什么都不在了——吴承恩惊讶地停下脚步,忍不住四下张望——莫非这是哪个执金吾的手段? “吴公子,留步。” 之前似乎从胸口散发出的细微声音渐渐清晰,终于引起了吴承恩的注意。他左右看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猛然间,他心口的书卷唐突飞出,落在面前自然展开,一页一页故事不断翻过,发出的声音汇成了刚才那个人的话语。 “吴公子,留步。” 略微熟悉的声音,一直一直重复着。吴承恩看着面前的书卷,情不自禁搭腔道:“青……玄?是你吗?” 但是很快,吴承恩摇了摇头:不,不是青玄。 书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翻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一股黑色的液状烟雾腾空而起,渐渐凝固成了一个充满了杀气与不安的鬼魅身影。那个身影挣扎着,撕扯着,仿佛被什么东西所禁锢,让它无比愤怒。 “吴公子,在下想借你的肉身一用。”书卷里的声音不急不缓,娓娓道来——虽然语气平常,但是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别人不能去拒绝的威压感。 这种压力,就仿佛是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野兽爪子,轻轻按在了吴承恩的头上,但凡一个“不”字脱口,便会被它按成肉泥。 吴承恩感觉口干舌燥,心中不断安慰着自己:是梦,一定是梦。一定是某个执金吾的法术令自己神志不清,才看到了眼前虚假的一切。 又或者,这里就是…… “这并不是梦境,而是在你书卷的笔墨之中。”那个声音仿佛知晓着吴承恩心中的所有,哑然失笑:“莫非,你忘记我是谁了?” 随着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个黑色的鬼魅身影也越发明确了轮廓;看它迫不及待、抓耳挠腮的样子,明明就是一只猴子的动作。只是,它虽然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仿佛不可一世,却依旧躲得离地上的书卷远远的。并非是这只猴子没有注意到虚空之中唯一闪闪发光的书卷,但它只能怒目而视,却不敢靠过来哪怕半步。 书卷胡乱翻了几页,那嗓音继续开口道:“齐天,过来。怕什么……你我,本就是一体。” 语毕,远处黑色的猴子身影依旧不为所动,反倒是又躲远了几步。 “原来是你!”吴承恩惊呼一声,心中登时便涌起了无限懊悔——果然,自己不该背着青玄,一直滥用“齐天大圣”这四个字来增加宣纸的威力。看来,眼下已然是最坏的结果。不过,吴承恩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急忙抽出了龙须笔,然后顺势一摸袖口——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宣纸了。吴承恩顿了顿动作,壮着胆子开口道: “世间已有青玄,不再需要你或者齐天。你理应在书中化作故事,安心于笔墨之中。现在的世界,甚至已经没有人再记得你的名字,就连我也不例外……” 书卷停住了翻动,渐渐平静。 “没有人记得我了?”那个声音,说得轻松无比:“无所谓的。只是,青玄也是我,我也是青玄……现在我老老实实呆在书里,你又如何保证,青玄不会作乱?” “青玄不可能变成你!”吴承恩大声说道,同时一挥龙须笔,朝着书卷跃了上去—— 书卷在地上轻轻翻过一页,远处虚空的猴子登时捂住了脑袋——一股骤风猛然击退吴承恩,将他摔在了虚空之中。 “青玄快要不行了,你我都知道。”那个声音并没有杀意,似乎只是想与吴承恩继续交谈:“禅杖上的玉环,本来有九个。眼下,经由那李大器挑拨,青玄心中争强好胜的一面便被激发出来,轻易便碎了一个玉环。剩下的寥寥三枚玉环,又能坚持多久?迟早,青玄会破掉所有戒律,沦为新的齐天……” 说罢,仿佛要应和这个嗓音的诉说,远处的猴子怪叫着不断点头。 “当然了,一切与我无关。”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似乎失去了耐心:“这次想借你的肉身,无非是我不想看到昔日的朋友枉死。所以,麻烦吴公子,尽快解除书卷封印——作为交换,我愿意继续在书中沉睡百年。” 吴承恩没有说话,他默默站起身,然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将龙须笔沾染上鲜血。 “当然了,如果吴公子不愿意的话……”那个声音似乎有几分无奈,却又斩钉截铁吩咐道:“齐天,打到他愿意为止。” 吴承恩猛然一挥龙须笔,速度之快,就连自己都没有料到——但是,他的手腕却被人利落抓住,力道相冲,吴承恩的胳膊霎时间便发出了折断的声响。吴承恩一愣,忍着痛回头一望,那刚才还远在对面的猴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而爪子已经攥住了他握笔的手腕。 “惊、惊、惊、天、天……”那猴子看了看吴承恩手中的笔,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即刻恼羞成怒,目露凶光;它用力一拽,便将吴承恩甩飞到了半空。吴承恩自己没想到会被对方用这种方式拉开距离,却也晓得机不可失,急忙左手抓过龙须笔,朝着下面的齐天甩出了一个“山”字。 轰然巨响。 虚无的世界之中,猴子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击中,继而被泯灭于这座看不见的高山。但是没等吴承恩喘口气,整个世界一阵抖动——吴承恩只看到下面的那个“山”字渐渐不成字形,硬是被那猴子单手托了起来。 不可能吧……吴承恩暗自吞了一口吐沫,心中已是不安:虽然从未妄想着可以以这一招便击倒猴子,但是总应该能困住它半刻有余。没想到,自己的全力一击,竟然被人如此轻松的化解——看来,左手落笔终究还是比不上右手。 来不及细想,吴承恩的第二个“破”字,已然落笔而出——但是下面的猴子瞄了瞄准,单手将那个“山”字朝着吴承恩扔了过来——吴承恩本能抬笔,刚要再写下一个字,自己的后脑勺却已经被一只爪子按住,然后强压着自己的脸朝着那个“山”对撞而去。 轰隆一声。 “山”字被撞了个粉碎。 猴子落地,单手抓着吴承恩的后颈。 吴承恩脸上已经是伤痕累累,心口也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的左手,依旧握紧了龙须笔,不肯松开。 猴子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吴承恩,发觉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便将爪子扎进了吴承恩的血肉之中——一瞬间,疼痛令吴承恩倒吸一口凉气,反倒恢复了神智,继而拼命挣扎—— “别怕。”地上的书卷继续说道:“它只是给你注入一些妖气,防止你死得太简单。” 话音未落,抓着吴承恩的猴子又是一甩手,将吴承恩高高抛起——吴承恩感觉到了,那股异样的妖气已经走遍了他的全身,伤势竟然全部愈合——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右手,发现灵便如初。既然如此,倒是可以再奋力一搏——吴承恩想到这里,急忙将龙须笔换手。 只是,这个间隔,对于地上一直仰着脖子的猴子来说,实在是太久了。它显然注意到了吴承恩的举动,便鼓起了腮帮子用力一吹——吴承恩瞬间感觉到,不仅仅是龙须笔脱了手,就连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被吹飞了。 “杀杀杀杀杀杀……”地上的猴子歪了歪脑袋,咧嘴一笑,双膝一屈,眼瞅着就要扑上来。吴承恩本能地抬手一挡,谁知道猴子却没有动,只是摇晃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给吴承恩得意地比划着。 那是一根被齐根切断的手臂,伤口处流着鲜血。 吴承恩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肩膀一凉——他扭头一望,左边的袖管空空荡荡。随之而来的剧痛,令他不得不抬起手,捂住了这可怖的伤口。明明是在虚无的空中,吴承恩却满头大汗的蹲了下来。 一声痛苦的呻吟,终究是从吴承恩咬着牙的嘴里泄了出来。 “被人切开,不好受吧。”书卷饶有兴趣地说道:“我被人分成两份的时候,周身每一个毛孔都经历过这个感觉。” 吴承恩蹲着,身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龙须笔跌跌撞撞地被气流吹得故意落在他手边,对方仿佛期待着他再次出招。 “我知道,我打不过齐天……”吴承恩却对手边的龙须笔视而不见,他盘膝而坐,眼神开始涣散:“不用耽误时间了……下手吧。只要我死在这里,书卷便再也解不开,青玄便不用再苦恼了。” “为了青玄,甘愿赴死。”书卷继续喃喃自语,语气感慨:“我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你是你,齐天是齐天,青玄是青玄。”吴承恩抬起头,忍不住说道:“你,不是青玄。” “一个善,一个恶,一个我。说到底,有什么区别?”书卷中的声音叹息一句,似乎无比痛苦:“恶的素来随性子,不愿意被管教;善的又不肯目睹生灵涂炭——最后,仿佛错的是我,他们两个都纷纷离我而去……” 算了,不说也罢。 “不过,吴承恩。”书卷顿了顿,语速变慢了:“如果真想保护青玄,便要面对一个现实:你在这个世界上,太弱了。你连这个世界都打不过,又能奈我何呢……好了,借我半个时辰。 日后,还你。” 书卷猛然合并,终止了谈话。随即,吴承恩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书卷的封面上,不知何时被落笔了一个“破”字! ——原来,这便是刚才吴承恩刚才匆忙落笔的第二个字。这一刻,吴承恩才惊觉对方是故意留下机会让自己写下了这么一个要命的字。 “中计了!”吴承恩情不自禁捏了龙须笔站起来,想要将那个字迹抹去—— 然而脚下一个踉跄,吴承恩猛然感觉到漫无边际的虚无开始退散,周围的一切开始重新流转。房梁、天花板、墙壁,以及那淡淡的海棠花香,又全部都成为了现实。 他只觉得身子一疼,人却是横着窜落在了地上,探出去的右手恰巧接住了刚才坠下的那枚漆黑铃铛,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紧接着,吴承恩抬手探向自己的左臂——完好如初。 一切的一切,都和刚才无缝衔接一般。 仿佛刚才发生的都只是梦境里面毫无意义的幻觉而已。 吴承恩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方才大概失心疯了。但是,他坐起来后才看到,眼前只有一幕和刚才的虚无有所重叠:自己的书卷,跌落在了三丈之外不断翻动。 吴承恩一愣,最后一个动作却是将自己手中的铃铛猛然甩出——书卷之中猛然腾起一股黑色的妖气,不偏不倚,窜进了吴承恩的嘴里。铃铛落地,依旧没有丝毫叮铃声响,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宅邸的阵阵嗡鸣。 “我在这里!快来抓……”吴承恩用尽了力气大声喊道,话没说完却闭了嘴,然后垂下脑袋,闭上了眼睛。 李家宅邸,防范何其严密。片刻不到,已经有两个执金吾一左一右落在了吴承恩的身后,兵器也都是出鞘状态—— 不远处的房门打开,李棠走了出来,朝着这边空无一人的走廊望了望——奇怪,刚才明明听到了吴承恩的声音啊,怎么这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两名执金吾,眨眼之前确确实实还在走廊——只是一瞬间,二人已经被吴承恩掐住了脖子,没能发出一丁点声响便昏厥了过去,进而被吴承恩随手甩出——二人的身躯碰断了其他隐藏的银线,机关瞬间发动。当吴承恩再抬起头时,已经是在院子之中了。 如同刚才天圆地方之中疯疯癫癫的青玄一般模样,吴承恩披头散发,蹲在了地上,不情不愿地四下寻找着什么,然后用力嗅了嗅——之后,他的一脸惊讶渐渐转化成了惊喜,然后双膝用力一登—— 天圆地方门口。 半刻之前到达这里的李晋,正凝了周身功力,手中无物比划出了一个射箭的姿势,正准备要去攻击那天圆地方的石门。一束黑影坠下,落在了李晋身后。李晋听得声音,这才转身,看到面前原本熟悉的身影已然疯疯癫癫,杀气腾腾。 “杨、杨、杨、杨……”黑影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语气兴奋异常。 “你是谁?”李晋皱皱眉,不禁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人的身段,看着明明是那个吴承恩啊。这小子招式一向另辟蹊径,不得不防。 “杨……”黑影张开嘴巴,委屈渐渐化成了愤怒:“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李家的疯子么。”李晋不再啰嗦,松开了捏着虚空的手——一道混杂着妖气的真气利箭射出,正中黑影胸怀。黑影一阵吼叫,身躯跪了下去。 李晋注视着那黑影渐渐消散,继而转了身,再一次比出了射箭的姿势,自言自语道:“天地一色……究竟是什么招式来着……” 还未研究明白,李晋猛然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人按住,然后生生地压向了天圆地方的石门——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身后兴奋的喃喃自语声,依旧那么疯疯癫癫。 石门瞬间便碎成了粉末,面前空无一物的二人却依旧不得入其内——究其根本,最大的困难并非石门,而是石门背后那浓重真气所形成的天罗地网。 “放……开!”李晋大喝一声,脸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被真气灼伤;无奈之下,他松开左手,撒下了三枚草芥。 妖风顿起,三枚草芥随风起舞,分别刺向身后黑影的三处要害。 黑影的身后垂下了一根灵活的妖气绳索,瞬间轻易卷住了三根草芥。不,那并非是什么绳索,而是一根妖气凝成的尾巴——三枚草芥不偏不倚,全部被尾巴卷着,刺进了李晋的后肩。 异样的剧痛袭来,李晋咬紧了牙关,不肯叫出声——只是他的后脑勺正落在黑影手里,被那黑影略一用力,李晋的脑袋便像是门栓一样,不断重重敲击在天罗地网上面。 不行不行不行……李晋强打着精神,才不至于晕过去。但是他心里清楚,最多不过十几下,自己就真得要一命呜呼了——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向远处再一次甩出了一枚草芥。这枚草芥落在土里,登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果实裂开,李晋猛然从里面跌了出来,嘴里面涌出一大口鲜血。 而那黑影手里,此刻握着的李晋瞬间枯萎,化作了无数的草末。黑影歪着脑袋,瞧了瞧手心里的草末,忍不住仰天长啸—— 跌坐在地上的李晋,情不自禁后退了些许。这些许的声响,让黑影一个激灵,猛然转过身,脸上重新挂满了兴奋。 “杨杨杨杨杨杨杨……”黑影比划着,似乎忘记了什么一般异常焦急,最终自顾自恼羞成怒,似乎就要扑上来。但是,黑影猛然一顿,然后喃喃自语道:“说好半个时辰,没时间了。” 黑影随即缩了缩脖子,不情愿地点点头,然后朝着李晋凭空横挥了一下右手。 李晋本能地想要避开。只是,这一招似乎无需去避,也避无可避。因为,那黑影并非攻了过来,反倒是自己抖了抖,身影便开始不断扩大,扩大,扩大—— 天地,都不再是界限一般。 地上的李晋,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反倒是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小事。 朝廷的那场惊天变之初,众说纷纭,但是很快便没有了动静。究其根本,是因为很多人都念叨着,一根百里长的棍子,横劈了整个京城。 百里长的兵器?呵呵,且不说这兵器怎么来的,却怎么可能有人拿得起、舞得动?这个传说,流传了这么多年,反倒是像一个惹人不齿的酒后笑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李晋抬起头,看着那与天比肩的黑色身影,苦笑着念叨道:“原来……是真的……” 第九十六章 看山的 巨大的黑色身影拔地而起,再也不去理会一旁的李晋。那身影四下摸索了片刻,并没有找到自己心爱的兵器;他忍不住仰头嚎叫,然后伸出了左掌。妖气凝练,终于化作了一根巨大的棍子。 黑色身影顿了顿,然后挥起棍子,朝着天圆地方便是用尽全力的一砸—— 天圆地方之内。 大器的其中一枚骰子还在半空盘旋,眼瞅着就要定出点数。忽然间,李靖一个踉跄,急忙抬头去瞧——伴随着一阵轰鸣,整个天罗地网都在颤动。厚重的真气本来无懈可击,此刻明明在其保护下的天花板的岩石却被不断震落。 随着一道夜色透过了屋顶,李靖心中便已经明白:坏了,有人从外面破了天罗地网——到底是谁竟然有这般本事,可以将“天字诀”视若无物…… 还未等李靖细想,一支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猛然探了进来,在天圆地方之内四下摸索。未等片刻,那爪子捏到了天蓬,小心地用两根拇指摸了摸天蓬的脸确认了身份后,巨爪便一用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天蓬带出了天圆地方! 至于天蓬,他不仅没有反抗——相反,他倒是十分配合爪子的行动,仿佛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在进行一般从容。很快,天蓬的气息便不再能够被人追寻,而天圆地方内的银河也消散殆尽。但是,这个巨大的黑影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将一只眼睛贴了过来,从窟窿眼里瞧了瞧天圆地方之内的情况。 或许,李靖是因为自己的天字决猛然被破而走了神;但是,大器却是一直处于高警惕的战斗状态;他不可能因为愣神而犯下这种错误。 大器之所以没有任何行动的原因,只在于他认出了这根爪子。一瞬间,大器便知道了自己更要紧的对手是谁。 “老爷子,快收了天罗地网。”大器吐出嘴里的骰子,对身后的李靖说道:“眼下,顾不上那天蓬了。” 李靖点头,将宝塔倒着转了一圈。霎时间周围凝聚的真气便纷纷涌回了李靖体内。这个节骨眼上,大器瞥了一眼旁边的青玄——也是有点怪,刚才齐天不是在这里显灵了么,怎么突然又去了外面?按道理来说,没有东西能逃得出天罗地网啊…… 看到毛茸茸的爪子后,一旁的青毛狮已经双腿颤抖。倒是重伤的白象瞥了一眼破开的房顶,随即横着甩飞自己的扇子。扇子顺利地越了出去,白象这才缓声说道:“大哥……不像是诡计诱你我自投罗网……李靖的天罗地网看来是真破了……顾不上我了……你快走……” 青毛狮哪里肯走,只是抖着身子,准备与那巨大的爪子放手一搏。而一旁的青玄虽然担心吴承恩会不会出了意外,眼下却也只能是背好禅杖,捏紧念珠,准备应战。 李靖背着手,站在了刚刚恢复神智的青玄身边,仰着头感叹:“想必,书里的惊天变那天,京城也是这副光景吧。” “不。”青玄直答:“远比现在糟上百倍。” “你们都让开,别碍事。”大器忽然间用力说道,这个声音虽然不重,却让青玄和青毛狮都不自觉停了手。 李靖也是一样——明明大敌当前,却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怎么对付猴子,倒不如全权交给看了五百年山的大器——他才是专家。否则,万一自己画蛇添足,惹怒了那猴子,后果恐怕更是棘手。 “对付野兽形态,就要像是驯服野兽一样……”大器说着,猛然横着一挥右手。 难怪大器要李靖即刻收了天罗地网——只见大器周身的妖气猛然膨胀,身形霎时间便也成了可以跨足天地的巨人! 眼下,虽然那外面的黑影几乎与天同高,却依旧是矮了大器半头。 “野兽呢,只会攻击比自己体型小的。”大器对着对面的黑影,徐徐说道:“但是,一旦遇到比自己体型还要大的兽类,你会怎么办?” 黑影似乎并不能听懂大器的话,却是仔细端详着大器巨大化后的身影。没多久,那黑影终是蜷缩了一下身子,高吼一声,却没有攻过来——是的,黑影释放出了更多的妖气,身影开始进一步扩大。 “猴子就是猴子。”大器嘴角露了笑,看着对方毫无意义地浪费着妖气,大器非常清楚对方的心思:它只是本能地想要变得比自己更大。 大器不动声色,也是暗自运气,保持着自己的体态始终高了那黑影半头——只要他不是那完整的猴子,论起妖气,大器有十足胜算。 着实,外人看来只是二人在比个头大小,其实这对于妖气的凝练要求甚高无比,否则体型越大,妖气散得便会越快。而且看起来,这黑影的杀气明显淡了不少,仿佛眼下的比赛非常有趣。 老天保佑,倒不如这么轻轻松松比下去,直到对方妖气耗尽为止。 有人会问,这李大器为何突然如此软弱,竟然用计和那黑影周旋,却不肯真刀真枪拼上去?其实,大器心中有说不出的苦衷。究其根本,便在于这是在李家宅邸作战,大器不能肆无忌惮。之前在天圆地方之内,有袁天罡的风水大局,大器动起手来也是投鼠忌器。直到老爷子用出了天罗地网,大器才敢使出一招“天壤之别”对付天蓬。 眼下,老爷子既然收了法术,大器便只能吐出骰子,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导致发生亲手毁了李家的最坏结局。 宅邸毁了,还能让那精工鬼道过来重建;伤了李家人或者其他执金吾兄弟,也能让来世仙过来大显神通;独独让大器过不去的,便是担心万一自己伤了李棠,那岂不是罪该万死? 一旦有这种可能性,大器便放不开手脚。 好在,这五百年间,大器对猴子可谓是最了解的人。他深知一件事:猴子这家伙本身虽然没有弱点,但是它作为齐天的时候,弱点却很多。此刻只要稍微加以利用,便应该可以不战而胜。 双方的身影,终于漫过天际,甚至突破了厚厚的云层——大器抬头,看了看夜色中的繁星,惊叹于自己竟然真能变这么大,不过有些吃力。既然自己都有些吃力了,想必对方也快要到达极限。 只要别刺激到这个黑影,自己也不要走神,便能…… 怕什么,便会来什么。 大器忽然一个激灵,在下面一片狼藉之中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晋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刚才在天罗地网之内的人可能没有感觉,但是妖气凝成的棒子落在真气上的一瞬间,飞沙走石仿佛崩坏了整个世界。李晋当时便被吹飞,最后重重摔在地上而失去了意识。 就是这么一个走神的档口,就连李靖也发觉到了不对劲:那黑影的身高,已然追平了大器。 大器猛然回神,即刻释放妖气,但还是晚了半步——那黑影的身高,终于高过了他;只见黑影兴奋难耐,又或是压抑已久,猛然间原地跳起,左手在后右手在前,双臂并举朝着大器的天灵盖竖着抡出了妖棍—— 大器想也不想,抬起左手便在半空拦住了妖棍,而自己的右手反倒是向下一挡——大器知道,这一棍子只是虚招,马上这黑影便要左手向下右手向上颠倒发力,棍子会从下面竖着劈上来——这一击,才是杀招所在。 果然,那妖棍碰触到大器手的一瞬间,丝毫力气也不肯浪费,便以黑影的双手之间为轴心,仿佛转了天地一般,以成倍的速度自下而上袭了过来。 一声闷雷掠过。 大器的右手里攥着三枚骰子,点数是一、一、二,合起来只有区区四点。一拳砸在那妖棍上硬碰硬后,大器便觉得自己右手的妖气已然散尽,险些连骰子都要掉在地上。不过,好在对面的猴子实力也是大打折扣,这一招的攻势总算是被消去了。那妖棍挨了一记狠的,也被大器震得烟消云散不见了踪影。 但是黑影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却并不慌张,他朝着手心吐了口气。很快,新的妖棍渐渐成型。 “我且问你……下面那人,是你伤的么?”大器趁着双方都要喘口气的档口,指了指地上的李晋。那黑影歪了歪头,嘴里面说得含糊不清。大器耸耸肩,自言自语道:“看来,多半是齐天干的,问了也白问。不过,你伤我朋友,这笔账怎么也不能这么算了……” 一边说着,大器一边如法炮制,也是朝着手心里吹了一口气。他的妖气显然凝练地更快。片刻不到,一个新的红色骰子便已经现出形状。大器略一抛玩,紧接着朝黑影喊了一声,顺势将骰子扔过去:“喂,接着!好玩的!” 对面的黑影毫无提防,猛然抬手一抓,握住了那枚红光闪闪的骰子,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这枚骰子并不旋转,但是朝上的一面不断闪现出各个点数,一会儿是一,一会儿是六,甚至还会变成空白。霎时间,本来已经颇具模样的妖棍内里紊乱,妖气凝不住又散不开,实在叫人火大。 见手中的妖棍不大听话,那黑影竟然不管不顾,开始撕扯妖棍;妖棍本是黑影自身衍生,没多久,黑影终究是开始与自己撕扯,仿佛非要分出一个高低。而对于那攥在手中的罪魁祸首,黑影反倒是没有留意。 “齐天就是齐天。”大器已经调息地差不大多,右手总算是恢复了七七八八:“就是容不得有人比自己强。你说你,也不长进。同样的招式,次次都管用。” 一边说着,大器一边重新抛玩了一下三枚骰子,并且确认了一下点数——说真的,大器都不相信自己这一把的运气——竟然是四、四、五! 但是,大器反而有些为难了——这一招出去的话,别说李家受得了受不了,面前的黑影定会死无全尸——虽说他是打算为李晋报个仇,但是思来想去仇好像也没有这么大。再加上,他是利用了对方贪玩的弱点,这么胜之不武,是不是有些太下流了…… 但是,天意如此,又能如何?与天一搏,向来都是愿赌服输。大器感觉到了手中骰子的催促,终究是捏紧了骰子,毫不留情地朝着黑影的脑袋挥出一拳。 拳头碰触到黑影,黑影却泛出一阵涟漪——大器一惊,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打到。猛然间,他悟出了一个最坏的结果,匆忙四下一望—— 果然,不远处的云层上,站着一个被所有人当做逃窜离去而不再提防的身影。再加上黑影的出现,更是让人忽略了他那必死的复仇决心。 漫天的星光,远比在天圆地方之中更要完整。 天蓬抬着手——天空中的银河本体微微荡漾,早已经将地上的黑影映在其中。虚实交替,大器本该击中的本体,此刻却反而成了镜花水月。黑影被罩入了银河,却并不知晓天蓬的好意,正在苦苦挣扎。 倒是大器,被逼上了绝路。 “同样的招式,次次都管用。”天蓬淡然说道,已然做好了退避准备。 骰子虽然没有即刻做反,却已经开始按耐不住。大器这一拳如果不按照约定抡出去的话,注定要再一次被自己的力量反噬。被这么大的点数反噬,绝不是开玩笑的……可是……眼下,黑影躲进了银河,而天蓬也自然游刃有余可以轻易避开。 天地之间,去哪里找一个倒霉鬼,来接下自己这一拳呢?这一拳,必须要找到足够厉害的敌手才能放出去,若是打在一般的杂兵身上,就仿佛巨象踩到了蚂蚁,根本没有感觉……白象,或者青毛狮?他俩倒是应该够资格……但是他俩现在的位置是在李家,大器一拳下去,很可能会伤了小姐,自然是没办法出拳的。时间有限,看来天蓬算得周全,大器已经束手无策。 “自然,是有办法的。”天蓬笑着,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是的。 “确实有。”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大器背后响起。大器转过头,看到李靖也已经化身为巨人,站在了自己身后。 李靖在下面早已经看到了一切。他自然知道大器现在进退维谷,毫不迟疑便释放了真气,变成了大器同样一般大小。如此这般的举动,原因自然是被大器一眼看破。 “老爷子你别开玩笑。”大器捏着骰子的拳头已经开始不断抖动,看得出他是握紧了骰子不让它们跳落出来:“一般点数也就算了。我这一拳下去您多半会死。” “区区一个看山的,怎么这么大的口气?”李靖掀了一下自己的披风,露出铠甲;背后那个金光闪闪的“吾”字,格外耀眼:“我可是执金吾的大当家。不用犹豫,你动手便是,真若能打死了我,这位置便留给你坐。” 大器笑了,攥着骰子的手已经开始流血:“老爷子,您别激我,也别想把交代后事这么严肃的话装作玩笑……大当家这种差事,我可干不来。” 筋骨碎裂的声响,格外悦耳。大器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嘴角快要坚持不住。 天蓬啊天蓬……原来,你是要看着我们一个一个自相残杀,心中的恨意才会消除吗……别扯淡了……无论老爷子撑得住还是撑不住,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跟老爷子动手的。既然没有别的路走,我不如…… 看着大器面如死灰,天蓬满意的点点头。天色已经快要亮起来了,天蓬不再耽搁,挥一挥袖子,潜入了银河,真正的离开了战场。是的,天蓬知道大器不会动手;但是天蓬也知道,李靖会让大器动手的。一切,到此,便都足够了。 大器死盯着李靖,知道如果老爷子用了手段寻死,自己便真要当这个千古罪人了。 等,等等…… 大器忽然间萌生了一个念头,却又随即摇了摇头:办法,还有一个,只是也并非什么妥善保险之举。所幸在于,这个办法,是不为人知的,恐怕就连天蓬都没有算到这一点。是的,在场的人里面,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挨得住这一拳。 大器垂下眼睛,瞅了瞅地上被吹飞了跌躺在地的李晋。这个混日子的懒蛋,这个偷吃哮天羊腿的馋鬼,这个赢了自己足足十二两银子的伪君子,这个喝酒时爱吹牛的小人,这个深藏不漏的家伙…… 能行么? 大器没有把握。 即便是完好的李晋,四四五这个点数,也会要了他半条命吧……更何况现在的李晋只剩下了半条命,连运气防御都做不到,只能生吃这么一拳。 算下来的话,李晋能活下来的机会,最多两成不到。 而自己如果被反噬的话……大器略一推算,只能苦笑:最多半成?对了,半成的半成该怎么说来着? 如此看来,选择倒是简单了。 大器终于拿定主意,心态一下子轻松了。他对李靖说道:“老爷子,我走了以后,您要对李晋多加培养。他虽然来咱李家晚,而且整个人的过去都是空白,但是绝对担得起如此重任。如果还是信不过他,不如把我的箍传给他……他,有这个价值。还有,我外面一共欠了五百多两银子,都在我床底下的账本上记着呢,到时候,您……” “别瞎说。”李靖已经祭起了宝塔,根本不让大器啰嗦:“你的位置,任何人都取代不了。干得多,月钱少。你这种看山的,谁能顶替……” 李靖没有说下去。他只是心中懊恼——没想到一个不小心,竟然让天蓬将执金吾逼到了如此绝境——老了,自己真的是老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只有青玄注意到了,感觉到了——空中的黑影,已经不再挣扎,反而蹲坐在原地。 黑影在聆听,在聆听一个无比精彩的故事。 “后来呢?”吴承恩坐在一片虚无之中,握着书卷和龙须笔,饶有兴趣地问道,全然没有了小半个时辰之前的惊慌失措。 对面那个身影,平静地搔搔头,语气之中没有任何悲喜:“后来,我的一部分就变成了你认识的青玄。善念所致,却也让他一生都要背缚着赎罪的枷锁。只是呢,善恶本没有界限——齐天有可能会变成青玄,青玄也有可能会变成齐天。只是,他俩之中任何一个消失,我都会不再完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怎么会这么快?”吴承恩惊讶无比。 “你在这里,可能觉得过了三年……”那身影比出了三根手指:“其实,只有半个时辰不到。没想到吧……想想一年之前你还是见了我便要杀我的。眼下,我提早将你还给你,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呢,需要你出手。总归,大器也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想眼瞅着事情这么发展……说不定,时间还来得及。这一届水陆大会,必须要开下去的。” “我?”吴承恩一愣,终于回忆起了水陆大会——那已经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一瞬间,他的情绪重新低落:“跟他们比……苏公子,李靖,还有那天蓬……我实在是,太弱了。” “弱与强,在心。”身影站了起来,似乎是准备离去。 吴承恩点点头,忽然醒悟了什么,焦急的问:“对了,你到底是谁?没有名字,这般好故事可叫我如何落笔……” “无所谓,出去之后,这里的回忆大概你都不会记得。”身影笑着摆摆手:“而且,我和我和我,都是被你封印进了书里。名字什么的,迟早你会知道的。好了,就这样吧,代我问青玄一声好……” 虚无的世界开始崩塌,双眼之中的景色,渐渐映成了李家。 吴承恩的身影和神智,逐渐被抽离——耳畔之中,除了寂静的轰塌,便只剩下了一句痛快的告别: ——俺老孙,去也。 第九十七章 顺理成章 在青玄眼中,银河中的黑影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但冥冥之中,青玄似乎听到了吴承恩近在耳畔的呢喃声: “青玄,帮我。” 他凝神环顾四周——没有,没有,没有! 然而吴承恩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声音更近,仿佛是从自己心中发出一般——青玄,帮我。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青玄忽然间浑身抖动,继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上的黑影:难不成,齐天的邪念所占据的并非别人,而是吴承恩? 当青玄掠过这个念头的瞬间,他清楚看到黑影在微微点头——黑影本就是妖气所凝结,此刻周身的妖气却开始不稳定地沸腾,妖型眼看着便要不成规则,似乎内里有什么东西破茧待出。 “引他出去……”吴承恩的声音,细细碎碎却又清楚无比:“引他,出去。” 此刻,青玄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黑影,真的就是吴承恩。但是,听他的语气倒是没有多么慌乱……难不成,吴承恩已经有了什么办法? 没有多想,青玄双脚一点猛然跃起。等到再现身之际,他已经落在了巨大化的大器肩头。大器周身的妖气也是极不稳定,不断灼烧着青玄的脚底。 忽然间被人踩住肩头,大器攥紧了拳头,耐着性子提醒道:“青玄大师,赶紧滚——不然,你会死。” 这倒是真的……大器不想连累别人,被自己的骰子一并吞噬。 青玄无视大器的提醒,他仰头盯着银河,随后将身后的禅杖取下,握在手里,却并未挥舞迎战,单单只是将这根禅杖举起—— “多事。”大器抬起空着的手,不再多说。他打算像弹飞一只苍蝇一般,先将青玄弹走。 银河中的黑影登时止住了无尽变化,随即暴跳如雷,发出一声凌厉的尖锐吼叫:“还给我!” 夜色泛起一阵涟漪,进而涌起惊涛骇浪。层层星光中,传来了破冰的脆响。夜幕仿佛是一面铜镜,被黑影的爪子轻易撕破后片片坠下,露出了日出东方的肚白。 一旁的李靖看到这里,毫不迟疑,直接将手中宝塔抛起,想要碰碰运气;果然,那银河已经有了实体,宝塔轻易在上面又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眼。眼见自己得手,李靖急忙收了身段落回地上,猛然一喝。七彩真气在银河内部开始旋转、割裂。 碎裂的银河,终究是再也承受不住内里的黑影,瞬间瓦解——那黑影没了落脚的地点,却并不挣扎,反倒借力用力,硬是直直地朝着大器扑了过来。 眼下,大器简直大喜过望,说是喜极而泣也不过分——他猛然吸气,然后微吐,勉强调节了一下周身妖气的运转后,朝着那黑影挥出了酝酿许久的一拳—— 巨大的拳头,在袭来的途中不断缩小——但是看拳头上凝练的妖气,反倒是只增不减。黑影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但即便如此——黑影仍然没有打算避开,也攥紧了拳头,吼叫着迎了上来。 “杀杀杀杀杀!”黑影的嘴里,已经没有了完整的句子。 “这就对了。”大器一声冷笑:“不这么做,你就不是猴子了——” 一声天地撕裂的闷响声。黎明的光芒瞬间被吞噬,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骤暗——但至少片刻,天地很快重新亮了起来。 大器和黑影,两个巨大化的身躯都不见了。青玄一脚踏空,笔直地朝着地面坠去。同时迸飞的,还有黑影和大器二人。那黑影正在空中乱叫,飞向了正西。而大器呢,已经闭上了双眼,七窍也是流血不止,横着落向了东边。 李靖在地上略一注视,随即摊开了手掌。宝塔登时重新出现,李靖死死抓住自己的兵器,刻意不再去看黑影的方向。他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朝着大器坠落的方向跃了过去。 不远处,有一个人,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关注着这场厮斗。看到大局已定,这人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朝着青玄的方向挥了一下手。快要摔在地上的青玄猛然感觉到自己被人托了一把,抓住机会调整了身姿,勉强安然落在了地上。青玄还未站定,便已经顺着刚才气流来的方向,定睛一望—— “坏了。”出手的,正是那一直不肯见人的牛魔王;他看到青玄的目光后急忙趴在了地上,想要继续躲藏起来;只是,他的两根犄角突兀地支棱在那里,上面的金环正在随风发出脆响。 青玄面露感激,看到牛魔王刻意隐藏,便假装没有看到;他捏紧念珠,正准备去救同样深受重伤的黑影——但是,那黑已然化作平常人大小,被轰到了地面上,翻滚着飞出去了足有两里地。未等青玄担心其伤势,那黑影早已经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四下寻觅着大器的身影。 “吴……承恩?”青玄停住自己冲过去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 “青玄……”那黑影幽幽地说道:“快跑……” 熟悉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了一阵诡笑。 黑影的身躯,从右臂开始,已经残缺不全,半个右身都被轰飞。本该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却不断渗透着一股股令人胆寒的恶意;仿佛从伤口之中,要爬出一个比黑影恶上百倍的不祥之兆。 当大器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是倒在了李靖的怀里。 “老爷子……”大器微微喘息一声,右手尽力摸索了一下,最终吐了一句:“快跑……” 大器的右手伤得很重,根根指头都是血肉模糊,而且骨头和筋肉就没有一块完整的。但是呢,李靖却觉得大器赢了:肉眼看来,明显大器伤得比黑影轻了不少——那黑影少了半个身子,而大器却基本完好。但是随着大器的呢喃,李靖才注意到了让大器深深不安的原因:大器手中三枚标志性的骰子,此刻只剩下了两枚。 李靖急忙抬眼——果然,那黑影摇摇晃晃,甚至保持不了平衡,但是他残余的左手,此刻正在模仿着大器平常的姿势,不断抛玩着一颗鲜血淋漓的骰子。 大器知道,因为刚才拖延太久,骰子的力道已经开始反噬,这才落了下风。但是这一拳互殴,输了便是输了。最麻烦的在于,这一拳定然还惹怒了那黑影。 李靖宽慰几句,示意大器静养,然后站起身,准备亲自迎战。 “他不会讲道理的……”大器勉强支撑着身体,拉住了李靖的裤管:“别去。” 这番话,很快便得到了解释——他不会跟李靖打,而是只会盯紧大器一人。 果然,那黑影抛玩了几下骰子,目光来回扫视,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大器,然后黑影呲牙一乐—— “你该回去了。”黑影忽然停了动作,垂着头自言自语说道;但是很快,黑影拼命摇头,顺势吼叫了一声。余震散去,那黑影脸上照旧是疯癫的笑容。 “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黑影一把攥住骰子,之后却也不瞧手心里的点数,而是将骰子轻轻放在了地上,让花色“六”面朝苍天。一道天雷瞬间从天而降,劈在了黑影的身上;他一阵厮叫,不仅没有倒下,反倒是收住了癫狂,进而冷笑。 一股刺骨的冰寒,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霎时间,一股妖气纵横于天地之间。新的妖棍凝练在了黑影手中,明显比刚才强上百倍。 李靖没有行动;而站在地上的青玄,也没有行动。并非是二人怕了惧了,而是他俩此刻脑子之中都是一片空白:就仿佛自己是一只强大的蚂蚁,现在却在丛林之中看到了一只露出了獠牙的猛虎。 杀招将至,这是每一个人都没有说出口的默契。 青玄猛然将禅杖横在了手里。 很快,李靖也落在了青玄身旁。 “有对策么。”李靖看到青玄的举动后,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之前试过一次。”青玄松了松禅杖,在裤腿位置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惊天变的时候。不过……当时是我和吴承恩一起,而且还额外有人援手。” “天蓬。”李靖即刻猜出了答案,随即散出无数真气——凛冽的风暴,丝毫不会逊色于对面黑影的妖气。 青玄未置可否,只是继续说道:“我用禅杖引他过来,之后他会不择手段上我的身。再然后,我会将他压制在我体内……剩下的,交给吴承恩做就好。” “那么,吴承恩呢?”李靖将宝塔微微举高:“你那个师弟,现在在哪里?” “近在眼前。”青玄说道,那黑影手中的妖棍,越来越紧致。 李靖向前望了那黑影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青玄:“怎么一个两个都是齐天……” “放心。”青玄听到这里,倒是笑了笑:“为祸众生的齐天,过了今日,便会只剩下一个。因为,我会……” 李靖抬起手,制止了青玄继续说下去。只因为,对面的黑影有了些许不对劲的变化:他手中的妖棍明明已经成型,却不断再缩小。渐渐的,妖雾散开,黑影手中,只剩下了一根笔杆子—— 那黑影也是不可置信,端看着手中的异变——渐渐的,黑影不再残缺,逐渐化成了人形——那人影倒手一握,金光闪闪的龙须笔猛然一挥;无数黑色的妖气便凝在了笔尖,不断渗入了那人的心口。片刻不到,黑色的妖气便一丝不剩;还在战场上屹立的,只剩下了疲倦不堪的吴承恩。而他心口位置跌落了那本书卷,其中的字迹不断翻动、挣扎。 本该天崩地裂的战场,此刻却鸦雀无声。 “结束了?”李靖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得放低了宝塔,疑惑地看着身边的青玄。 吴承恩微微抬头,勉强一笑,嘴里面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什么——青玄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吴承恩。 “成功了……”吴承恩喘息着,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精力:“青玄……我做到了……齐天被我……你……是不是不会走了……” 说罢,吴承恩终于闭上了眼睛,昏昏睡去。 青玄一怔,猛然想起来了之前自己和吴承恩之间那个根本不可能的约定:如果吴承恩可以在水陆大会上封印一个大妖的话…… 其实,在青玄眼里,这个约定怎么可能实现呢?除非—— 看着地上渐渐平静的书卷,青玄不由得皱眉,自言自语说道:“是你帮了他?” 随后而来的李靖不发一言,俯身捡起了那枚属于大器的骰子——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书卷,心中一动,继而也将书卷捡了起来。 “别碰。”背对着李靖的青玄斩钉截铁地开口:“拿走了,李家不仅无用,而且还会招致祸端。” 李靖的动作微微一怔,紧接着拍打了几下书卷沾染的脏土,将书卷小心地塞进了吴承恩怀里。 “今日的事……”李靖还未说完,青玄已经背好了禅杖、抱起了吴承恩,朝着客房的方向走去。 青玄头也不回,自顾自说道:“今日,李家执金吾大器一招击溃齐天,在场各位有目共睹。明日水陆大会,便可以昭告天下:你们李家,赢了。从此以后,我们师兄弟,便与李家再无瓜葛。” 李靖抬起头看了看躲在云层后面的初升日头,自言自语道:“其实,已经是今日了。” ——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突然而来的结局,令李靖感觉到了强烈的不真实。但是,青玄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李靖自然理解其中的意思:既然大器胜了齐天,那么只要大器还在李家,对于百妖来说便是新的威慑力;既然如此,吴承恩即便带走了书卷,对李家来说也不会再有任何损失。至于那只剩下半条命的天蓬,明显已经无力再战逃了命——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只要青玄和吴承恩不说出去…… 李靖顿了顿思绪,握住宝塔抬眼四处望了望,同时杀气四泄——很快,李靖又重新恢复了冷静:周遭,确定是没有其他人了。 林子外,牛魔王落地后四下端望一番,然后才松开手,将肩头上扛着的李晋放在了地上。看着他蜷缩在执金吾的制服之内,牛魔王也不多说,只是在掌心凝了一股妖气然后朝着李晋胸口一拍——登时李晋便一阵咳嗽,睁开了眼。 “妈的几百年了,老头子还是这么死心眼,动不动就打算灭口。执金吾明明就没剩下多少,他倒也下得去手……”牛魔王开口唠叨着,同时转头盯着李家宅子的方向,视线故意避开李晋:“你也不用谢我,我只是一个路过的闲人;我听红孩儿提起过几嘴,说你是他的前辈。这几天,小犬还望您多多照顾,希望他能在这次水陆大会保个平安……” 噗呲一声。 牛魔王心里一凉,急忙甩手,将李晋扔了出去。同时,牛魔王的后腰位置,被不声不响插上了一枚草芥。 “别管闲事……”李晋喘息着,开口说道。 牛魔王苦着脸,说道:“不不不,我不是……” “天罗地网已破,主子已经脱身……本来,李家和齐天拼得两败俱伤才是最好……”李晋咳嗽着,眼皮也不断坠下,显然刚才一招偷袭已经耗尽他的精力:“既然已经李家赢了……杀了你……倒也是将功补过,算是拆掉了主子君临天下的一块绊脚石……” 听到这里,牛魔王的耳朵卷了卷,似乎终于恍然大悟:“哦……狮驼国的卧底啊……” 随着牛魔王身子一抖,锋利的草芥已经落在了地上。李晋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拼力一击只是刺破了牛魔王的铠甲,却没有伤到他的皮肉。 或者说,牛魔王自己的皮肉,远比套在外面的金属铠甲要结实太多。 牛魔王搔了骚自己的耳朵,迟疑说道:“既然是狮驼国的人……你家白象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不要伤了我?伤了我的话,有什么后果,他真的没有告诉过你吗?” 说着,牛魔王再次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轻轻弹了一下犄角上的金环。悦耳动听的声响蔓延开来,李晋听到之后再也控制不住内息,心跳只能随着音符变化此起彼伏。 “转告你家白象,我是真的归隐了……他要是想和李家争天下,不怕死就去嘛,老招惹我干什么。”牛魔王苦着脸,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絮絮叨叨一番,直到李晋昏头倒去。临末了,牛魔王重新站起身,远眺天边,脸上,依旧是散不尽的忧心忡忡:“而且,谁告诉你说,李家赢了?” 他们李家,还有最后一劫没有过呢。 李家宅子外三十里,一处僻静的山林。周遭,净是些狮驼国士兵扎寨的痕迹;只是,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妖兵,现在各个都是身首异处。连成一片的红衣大军,就在此静默着围成了一圈,保护着阵型正中的大连珠炮。 麓国师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尽量保持着自己脸上的平静——乌云密布,天色依旧很暗,叫人分不清时辰。一道流星划过,落在麓国师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血战归来的天蓬。银河已散,珠帘又重新遮盖住了天蓬的脸。 看到天蓬降临,麓国师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见到朕,还不下跪?”天蓬咳嗽一声,随即轻声说道。 麓国师身后,整片神机营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整齐划一地跪在了地上。但是,只有那领头的麓国师,上下打量着天蓬。 “肉身,完好无损。”天蓬知道对方的盘算,便掀起了脸上的珠帘。麓国师与天蓬一个对视,这才跪在了地上。 “要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麓国师低着头,咬着牙说道。 天蓬看也不看,径自越过了跪在地上的麓国师,走向神机营的阵型正中。他抚摸着大连珠炮的炮身,忍不住一阵咳嗽。喉咙涌出来的鲜血已经一次比一次多了。 时不久矣吗…… 今天,是水陆大会的第三天吧……应该没有问题的。自己应该能撑得住。再等等——嫦娥,再等一等…… 天蓬在笑,忍不住地笑。咳嗽声愈演愈烈,却挡不住天蓬的癫狂——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猛然间,天蓬转身,朝着李家宅子的方向开口说道:“你来晚了,铜雀。朕还以为,你怕朕与猴子斗不过李家;朕还以为,你记不得咱们之间的交……” 天蓬,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只因为,来的人,并非铜雀。更要紧的是,来的人身上,穿的可是执金吾的制服。 “哈?”李晋跌跌撞撞,刚刚从密道奔波而至,身后流下了一路血迹。能走到这里似乎已经是极限,他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轻轻喘息着。 看李晋的神色,周身的精气神似乎都被抽走,命也仿佛只剩下了半条。但是,他似乎全然无视了天蓬身后大片的神机营,也无视了一旁已经起身的麓国师,只是自顾自的双眼放光:“你刚才说……猴子?” 天蓬并不理会,面无表情地冷冷说道:“跪下。” 李晋毫无防备,只觉得周身的血脉被控制了,噗通一声便是双膝着地。 天蓬略微皱眉,却没有要继续动手——自己依稀记得此人面貌——想起来了,原来是麦芒伍手下的杨晋啊。对了,确实几年前麦芒伍安插了一名二十八宿来李家卧底,差点都忘记了这件事。看他匆忙身影,多半是身份败露,前来通风报信的吧。 只是眼下,并不需要其他人来节外生枝了。 天蓬转了身,专心等待自己真正要等的客人;麓国师立刻心领神会,捏紧了手里的扳指。身后的神机营即刻亮出火铳,瞄准了李晋的周身。随着麓国师略微一搓弄手中扳指,无声的火光一片闪烁。 地上,只残留着那件被打成了筛子的执金吾披风。 “我是问你……”一阵叫人猝不及防的风,擦过了天蓬的肩膀。当天蓬察觉到什么的时候,李晋已然用胳膊搭住了他的肩膀;对方贴着他的耳朵,喘息着、却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见了死猴子……” 那压抑了百年的斗气,终于决堤,再没有任何人可以…… 一个巴掌声忽然从天地间掠过。 时光仿佛倒流一般…… 李晋正拖着重伤的身体,在密道之中奔波;他时不时地停下喘一口气,只觉得周身的力量不断流逝。 “见鬼……这密道怎么这么长……”李晋喘息着,嘴里面不断发着牢骚:“感觉早就该到了啊……” 大地忽然一阵抖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这阵震动让李晋略微清醒,他终于看到了一直徘徊着亮光的出口,原来此时他与出口的距离已经不足百丈。李晋抖擞了一下精神,继续上路。只是,他此刻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一个枯瘦的老人正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次出去后,你便遇不到天蓬了。毕竟,还不该到这个时候……起码,这届水陆大会还不行……”老人微微笑着,似乎看了一场好戏;同时,他张开双手,左手写着一个“因”,右手写着一个“果”。只见老人巍巍战战,再一次费尽了力气,双手一拍巴掌—— 李晋终于到了林子之中,疲惫地靠在一棵树上喘息——奇怪了,之前何勇说的什么红衣大军呢?怎么连个鬼影都不见? 一阵虚脱感袭来,李晋终于吃不住疲倦,跌坐在了地上。 第九十八章 现身 群英岭的众人还在纸醉金迷之中沉沦,外面的执金吾却忽然间集合在了一起。很快,身为执金吾大当家的李靖出现在了群英岭内。 “时辰差不多了,诸位。”李靖双手抱拳,高声说道:“该去今日的水陆大会了。” 哦? 众人听完之后,不免一片哗然——且不说外面乌云密布分不清现在是日是夜,起码大家都觉得这水陆大会多半应当是开不下去的。昨日几个大妖为了争夺南疆忽然间起了争执,想要收拾这个烂摊子,怎么着也得半年有余吧? 没想到,李家竟然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别人不说,带头闹事的大妖里,可是有那狮驼国三雄啊…… 众人你瞅我、我瞅你,终是将信将疑放下了杯盏,然后依次迈着步子,前往天圆地方。 一路上,周边所见皆是一片狼藉。除了那李家的主宅依旧完好无损外,这里简直是变了一番天地。众人看着这一路景色,不断啧啧称奇,揣测着昨夜厮斗究竟有多惨烈。 当众人到了天圆地方之内,才真正开始胆寒——唔,连天圆地方都被砸穿了,可想而知几个大妖真真身手不凡,想必让李家吃尽了苦头——等等,奇怪了;怎么狮驼国的青毛狮和白象都不在此?还有,牛魔王也不见了踪影……再别说那天蓬了…… 似乎和李家作对的那些家伙,一夜之间都失踪了……而在李家的统领之下,失踪,往往就代表着…… 众妖登时都醒了酒,一个一个大气都不敢出,纷纷规矩坐好。 今日的水陆大会,格外简单——甚至于李家家主都没有出席,只有李靖站在沙场正中,算是替李海传话。平日里,肯定有人会跳出来指责如此做不合规矩;但是眼下,一片迟疑之中却没有人胆敢做这个出头鸟。 李靖捋了捋胡子,宣报给了众人一个意外的消息:“南疆所属,家主已有决策。此地素来贫瘠,家主决定放于鬼市铜雀,休养生息……” 什么?那南疆偌大的一片江山沙海,竟然真的赐给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生意人?不……不仅仅如此……略微细想一下,众人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这个结果最可怕的并不在于铜雀拿到了南疆,而是在于其他人没有拿到南疆! 别人暂且不提;但那一向目中无人的狮驼国,不达目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怎么可能乖乖让出南疆的地盘?除非是他们已经败了…… 而且一定是败得彻彻底底! “那么,有人对咱李家的安排有意见么?” 李靖宣告完毕,咳嗽一声后问了一嘴,又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之后才抬眼扫视了一圈满场的宾客。 这一次,没有人说话,甚至也没有人再敢与之对视。 是的……李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这番情景,才是百年间的常态。李家的威望,本就该沉重如斯,直压得天下苍生都不敢抬头妄言。 “好了,今日我们还得打扫一下天圆地方,诸位,明日再来吧。”李靖指了指天圆地方上的窟窿眼,突兀地宣布了今日水陆大会的结束——众人一下子愣住,并没有像前两天一般懒散起身散去,反倒开始交头接耳。 铜雀取走了南疆,其实倒也没什么值得争执——穷山恶水的破地方,又养着一群擅长南苗秘术的刁民,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此刻有人盯住了天圆地方的残缺,起身委婉问道:“大当家,那铜雀送来的银……不,那书卷,你可曾看过?” 李靖捋了捋胡子,抬头答道:“未曾。怎么,阁下想看下半部?”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人有些懊恼自己为何站起身来,扭捏一番后,迟疑问道:“我只是看到这天圆地方的窟窿眼,才想起书卷之中的章节。你我都知道,这天圆地方几乎牢不可摧,只有五百年前的齐……齐天,他破过一次这里。今日旧景重现,再加上那书生说自己掌握着齐天……机缘巧合的……我就是问问……是不是说,昨夜里,是那齐……齐天他……” 支支吾吾,断断续续,遮遮掩掩。 就连念出“齐天”的名字,都要鼓足莫大的勇气。 “五百年前的陈年旧事,提这个做什么。”李靖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紧张。但是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显然不肯被李靖打一个哈哈便糊弄过去。看着众人的眼神,李靖只得继续说道:“看来,诸位想必都有这个猜测吧……那老朽不妨直接告知:天圆地方,乃是我家的李大器所破。昨夜呢,我家执金吾与几位贵客有所摩擦。拳脚无眼,大器千不该万不该下手轰走了他们。而至于那口称封印了齐天的书生……” 宾客席上,众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等着李靖后面一句话—— “那个书生,不过尔尔。”李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江湖写书的骗子罢了。凭他,如何能降服得住我家齐天?没错,齐天久未露面,诸位才有诸多猜测,甚至觉得齐天不在我李家了……只是呢,我李家即便不靠齐天,还有执金吾效命。昨日一役,结果尽在诸位眼里。”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却依旧没有回答出刚才的问题。 李靖看着众人饱含怀疑的目光,捋了捋胡子:“我懂了,大家还是信不过我。那好,我这便把齐天牵出来,给大家打个招呼……” “信信信!信得过信得过信得过!”一声声情不自禁的呼喊此起彼伏;宾客席上的众人争前恐后起身离去,嘴里寒暄着喊着“大当家何必说那么见外的话”。 还有什么希望可以去怀疑呢?齐天若是在李家,那他一旦现身,不招惹几条人命断然是收不回去的——退一万步讲,即便齐天真的不在李家了,又能怎么样呢? 昨夜,李大器不也是击退了那几个大妖么?即便他比不上那齐天,但是对付其他人的话,却也不过是多碾死几只蚂蚁罢了…… 那股子历届水陆大会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无形畏惧,渐渐重新爬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人潮散得很快。 李靖捋了捋胡子,头也不回低声说道:“这么说,你满意了?” “谢过老爷子了。只是,你把这功劳放在我头上,日后被人戳穿了,我可如何有脸面做人啊……”李海的座位后面,大器蹲在阴影之中,百无聊赖地抛玩着三枚骰子解闷。 李靖转过身,面无表情冷冷说道:“那怎么办?要我说出齐天现在就在青玄和你那恩公吴承恩的身上?” “不必,自然不必。”大器急忙一把攥住了骰子,收回到自己的腰布之中,疲惫地站了起来——大器心知肚明,那齐天手上握着多少血债……一旦叫人发觉到吴承恩的秘密,恐怕水陆大会还未开完,便会有人对这个“虽无威力,但是齐天”的书生发泄出所有怨恨。 李靖一番话,虽然明里数落了一番吴承恩是个江湖骗子,实则保护了吴承恩与青玄的安全。要知道,这番话说得并不容易;毕竟李家的至宝在二人手中。若是平时,李靖断然是不会放过吴承恩和青玄的。 能叫大当家让出这么一步,大器心中已是感恩戴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其他谈判的资本。 其实,从始至终,自己都没有任何能够跟李家谈判的资本——连自己这条命都是李家的,又何来筹码,去和李家玩上一局呢? “能保二人周全,便是对猴子的交代了……”大器摇晃着身子,准备离开。 李靖看了看浑身是伤的大器,猛然说道:“你去哪里?” “去找李晋,喝酒。”大器说着,语气不无担心:“战场最后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这小子莫不是偷了月钱跑了吧。” “李晋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倒是先回主宅。”李靖说得斩钉截铁,容不得大器争辩:“来世仙已经坐镇主宅了。万幸,这次家主和小姐都没有事。倒是你,要叫他老人家好好替你疗伤。” 大器听完,不情不愿嘟了嘟嘴,只说了一句“领命”,便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走向了李家主宅。 路过大门之际,大器与那出来打水的青玄无意间打了一个照面。大器看了看青玄身后的客房,不由得说道:“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走了。” “吴承恩还没有睡醒。他一醒,我们便走。”青玄不无提防,手不自觉地朝着身后的禅杖摸去的同时,也捏紧了念珠。 “早点走,省得再惹出是非。”大器却毫无敌意,只是点头说道:“老爷子眼下容得你们,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因为家主的一句话就变卦。说起来……” 大器瞥了一眼青玄禅杖上的玉环;这玉环只剩下了三枚。大器数了数,然后搔搔头:“对不住,当时我也是火大,不该念叨一句话激怒齐天,害得你破了一个环。哎,你这环越少,我恩公越危险啊……” 青玄听到这里,满脸生疑:“你……你是如何知道玉环的事情的?按道理,除了我与吴承恩,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知晓这个秘密……” “就是你告诉我的啊。”大器满不在乎说道,却又揉了揉头,似乎自己也觉得复杂:“哦,严格来说,是猴子告诉我的。他之前困在山上无聊,便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哎,也是个惨,五行山上什么都没有,屁大点事也被他当做唯一的乐子,能翻来覆去念叨几百年……” 青玄不再言语,思来想去,终是松了松手握的念珠:“多谢帮忙。” “我不是帮你,也不是帮齐天。”大器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朝着正宅走去:“要真说到底,我无非是想帮猴子一把,还他几分人情。哦对了,至于玉环的事情……” “哪怕再破一个,我便离开吴承恩,老死不再相见。”青玄心领神会,开口答道。 “那便好。毕竟我恩公估计也不知晓玉环全破了是什么鬼结局……”大器耸耸肩膀,自顾自说道:“说真的,我也不想看到玉环全破,我也想有朝一日,再见猴子一面。只是眼下,我连猴子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邋遢而又伤痕累累的背影,第一次展现出了寂寞的姿态。 青玄目送着大器的身影消失在了宅子里,这才又急忙走向水井,拿起水桶抛了进去。很快,清泉注满,青玄重新拎上来水桶,准备带回去给吴承恩服用。看情形,吴承恩最多再有一天便能恢复元气……虽然不知道玉兔姑娘去了哪里,但是眼下,青玄再也顾不上其他—— 玉环越破越多了……之前还没有人记得自己,再然后是三天便会忘记……而眼下,说不定已经开始有人记起来关于自己的事情。 青玄明白,自己要优先带着吴承恩,远离李家这个是非之地。 离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忙绿而又心事重重的青玄并不知道,他身后的宅子里,正有一双目光缠绕在他的身上。 主宅正厅之内,李海脸上照旧是一副阴柔的笑意,手却在不断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如果青玄在窗外抬头,八成也只会疑惑自己看到了李棠的幻影。李海穿着那浮夸而又宽大的金丝紫袍,靠在窗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下眺望着青玄。而房间正中,正坐着一个半睡不醒的老人,嘴里面念念有词说着天下道理,时不时还会喘一声呼噜。 “时辰不早,今日的课程就到此为止,老师回去休息吧。”李海忽然开口,虽然口称尊师,语气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老人猛然一个激灵,随即站起身来,俯身告退。 “说起来,老师刚刚痛失了唯一的侄子,却像个没事人一般。这等胸怀,倒是令我意外。”李海依旧摩挲着刀柄,不动声色。 “新的袁天罡最迟三日便能做好。”老人听到这句话,似乎早就猜测道了对方心意,语气依旧平常:“很快,家里的风水大局便能重新运转。” “好,早点归来,便能早日养好院子里的海棠花。”李海点点头,笑得越发阴晦:“希望新的袁天罡,能比之前好。起码别再输,丢尽老师的脸面。” “自然,袁天罡素来是一个比一个强的。”老人点点头,转身重新告退。 李海没有任何动作。那老人忽然间胸口渗红一片,被一柄唐刀准确贯穿了心脏。只是,老人看也不看,只是径自离开。 “没用的,家主。”老人巍巍战战,扶着墙保持着平衡:“一切都是天注定。老朽还死不了。如果听腻了老朽的嘀咕,那这几日,老朽便去给你的师弟上课好了,也好让家主清净几天……” 声音渐渐远去。 是啊,没用的……李海垂头,笑得无力。他右手略一动作,唐刀重新回到了刀鞘之中。 “天佑李家。”李海转了身,闭上眼,闻了闻弥漫在宅子之中的海棠花香,自言自语道:“天佑李棠……” 李家林子里,几滴泉水,落在了李晋干涸的嘴唇上。他皱了皱眉,猛然睁开了双眼,四下巡视。周围并没有身影,李晋摸了摸自己湿润的嘴唇,迟疑说道:“哮天?是你吗?” 一声噶叫,从树顶传来。李晋猛然抬头,却看到一只六翅乌鸦歪着脑袋,嘴里面渗出了几滴泉水。 “李晋,带路。”那六翅乌鸦见李晋醒来,忽然间落在了李晋的肩头,不再是那畜生鸣叫,反倒念叨出了一个李晋倍感熟悉的嗓音。随即,那乌鸦低下头,开始呕出鲜血汇成血池。 一个身影,渐渐从血池之中浮现。 李晋猛地一个哆嗦,不可置信道:“不会吧……怎么是你亲自来了……那血菩萨竟然也同意……你敢在这里露面!?你真不怕执金吾借这个由头,一路杀到京城么?哎哟,你赶紧走,我……” 身影终究踏出了血池,六翅乌鸦随即展翅而去,仿佛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倒是那漫天乌云再也坚持不住,终究散去。昏暗之中,今日最后的一道阳光,洒在了麦芒伍的衣袍上。 李晋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李晋,带路。”麦芒伍说着,没有丝毫胆怯和不安:“我想与李靖谈一谈。” 第九十九章 相济 不知不觉的,水陆大会第四天已经结束。 这一日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那毫发无伤的牛魔王悄悄地端着茶杯出现在了会场,而且温顺得像一只嗷嗷待宰的绵羊。那再一次露脸的李海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平时一直站在他身后作为贴身护卫的李靖,今日反而站得格外远,似乎对牛魔王根本不加提防。 此情此景,更是让百妖心下生疑万分:莫不是这一直号称隐退的牛魔王早也被李家悄悄收服了? 而今日大会,几乎言之无物。众人回群英岭的路上,执金吾轮值,却是那红孩儿负责监管相送。这红孩儿一旦抛头露面,百妖之中自然有人认得他是牛魔王家的公子,霎时间百妖们口耳相传,一个擅自编织好的缜密故事呼之欲出:完了,那个牛魔王真的向李家投诚了!怪不得执金吾轻易战胜了狮驼国等其他大妖……肯定是这牛魔王阴险狡诈,背后捅了人家的刀子! 牛魔王纵使将耳朵闭起来,孤零零地站在登天塔里,也能听到其他人戳自己后脊梁。愁眉苦脸的牛魔王垂头丧气,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安排了一切的李靖捋了捋胡子:工于心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有了大器和牛魔王的威慑,且不说这届大会已经十拿九稳,再往后推算起码两百年,李家都可稳如泰山。不仅如此,只要百妖忠心于李家,那么待李家休养个三五年,便是去收拾了狮驼国的最好机会。 李靖心中明白:这届水陆大会,李家才是最大的赢家。 今日水陆大会草草收场后,李靖先是小心翼翼送走了那笑容阴郁的李海,然后便急忙转身在主宅里奔走,最终停在一间卧室门前。推开门,顿时传来一阵海棠花香——李靖皱皱眉,看到眼圈红红的李棠卧坐在大器跟前,一脸担心。而大器呢,正闭着双眼,呼呼打鼾,睡得正香。 来世仙则是在一旁挥着扇子,正在小心煎药。看到李靖进来,来世仙刚要行礼,被李靖摆摆手示意免了。李靖上前几步,站在李棠身后,小心地对来世仙问道:“大仙,我家大器如何了?” 话声未落,那李棠也急忙抬起头来,注视着来世仙。看李棠脸上表情,竟是一副鲜有的将要哭哭啼啼的少女模样——那一向雷厉风行的李棠,何曾露出过这等神色? 来世仙刚要开口,却瞥到了李棠背后的李靖一个暗示的眼神。来世仙一顿,随即和颜悦色:“并无大碍,药已经服下,只要再过几天,他便会完好如初。” 听到这里,李靖点点头,说道:“大仙真是李家贵人,辛苦辛苦。”而李棠,也终是破“涕”为笑,换上了平日里令百花失色的淡淡笑意。 来世仙又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李靖便送来世仙回去休息。只是呢,这一次来世仙要踏足的并非是群英岭,而是那登天塔。一路上,二人有说有笑;直到入了塔内,李靖才一关大门,匆忙问道:“怎样?” “右手。”来世仙叹口气,愁眉不展:“别的伤势还好,没有触及根本。就算放任伤势自然愈合,只要假以时日便能无恙。但是……那右手,经脉尽碎不说,困在里面的股股妖气更是未来大患。小仙医道疏浅,恐怕大器的右手,保不住了。而且,依照小仙估计,倒不如早日将大器的右手切下,以免日后生变,祸及更多部位。” 李靖听完,神色一愣后紧紧皱眉:“这么严重……” “你我都知道……”来世仙只是摇头,一脸束手无策:“就连那最后的希望‘吾心归’,对大器也是没用的。他素来喜欢和人赌阳寿,周身的妖气对这种同样‘赌阳寿’的药物本能抗拒。眼下,考虑考虑如何跟大器说出此事吧。” 李靖捋了捋胡子——大器本人的话,倒还好。待他醒来,李靖亲自去说,料想大器为了李家牺牲一只手也不在话下。但是……小姐那边该如何交代呢? 自打李海、李棠还是孩提时期,那大器就经常背着小姐在后山攀玩;也不晓得一个破败的五指山有什么好转悠的,二人常常一天一宿地流连忘返。大器那蓬头乱发,便是方便于小姐的小手紧紧抓住。 李棠九岁那年,央不住小姐撒娇,大器擅自带着小姐出了李家去外面游山玩水。谁知道刚出去第一天,小姐便在一个吃早点的铺子被人绑走。事情闹得很大,当李靖带人赶到时,大器已经将小姐救了回来——只是那绑匪,已经四分五裂。 李靖有些苦恼没有拿到口供——带兵回去后,才知道大器已经在这绑匪死前挖出了所有信息:这绑匪乃是一个大妖的手下,对方并不知道李棠身份,只是绑票勒索,想要取一些银子。那大妖,乃是清泉道人,一招“流连忘”叫人防不胜防,实乃狮驼国的座上宾。但是大器丝毫不讲理,已经杀奔那大妖的洞府,灭了人家满门,最后更是将那清泉道人生吞活剥才算作罢——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回去之后,大器挨了响雷鞭,足足被李靖亲自抽打了三天三夜,直到浑身血肉模糊,人也只剩了半口气。但是才三个月,他又不管不顾,驮着李棠漫山遍野去游玩——只是,这一次大器有了分寸,再也不敢出李家地盘。 再后来,当执金吾不得不为了李家未来而展开内斗之际,大器思忖再三,终是站在了那曾经打得自己死去活来的李靖一边。这样才算是奠定了李海、李棠两兄妹的胜利。 有功之臣,难道最后的结局,便是要失去右手么…… 李靖忍不住一个踉跄,右手慌忙扶了一把,头疼得几乎跌倒。他揉了揉额头,抱着一线希望开口对来世仙问道:“大仙,就真没有一点办法吗?” “……论起医术的话,你我也都知道,这世上有一人,高于小仙。”来世仙略微思索,小心翼翼地开口:“但是,那人的身份,怎么可能出手救执金吾呢?况且,即便他心慈手软医者仁心,咱执金吾也……” “不可能让他救。”李靖自然知道来世仙说得是谁,大手一挥,断然拒绝:“执金吾怎可能求救于二十八宿。算了,这几日烦劳大仙照看好大器,我再去想别的办法。” 来世仙俯身施礼,打着哈欠随便进了一个房间休息。而站在登天塔里的李靖,始终迈不开步子——该去哪里想办法,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李靖心中知道,自己亏欠大器太多——包括清泉道人一事。在大器带着小李棠出门之前,李靖便早已经接到袁天罡的暗报。不过,李靖知道大器这人是拦不住的——除非他吃了大亏让他害怕才行。于是,李靖才暗地里联系了清泉道人,将大器的一举一动全部通禀,让清泉道人安排手下轻易绑走了李棠。本来说呢,这就是给大器一点教训,让他不要仗着身手高就如此自傲;待到李靖带人去找那清泉道人,对方交人,事情便算有惊无险的圆满。谁知道李靖前脚出发,那大器便失心疯,直接手段残忍地拷问了那绑票的手下,之后顺势杀了人家清泉道人全家——李靖万没想到事态如此发展,回来之后动了气,响雷鞭挥舞得鞭鞭入骨……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眼下更重要的是:大器,究竟该怎么救。 另一边,群英岭内。 宾客之间的气氛,再也没有几日前的疯狂与不羁。大家似乎都小心翼翼的,就连喝酒也是只醉个三五分,生怕耽误了什么大事或者失了礼数。正如李靖所设想的一样:群英岭内的众妖,再也没有任何人敢做出头鸟。 惶惶不安的气氛中,小白龙依旧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前,握着手中的“吾心归”,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赌上将近一千年的阳寿吗……代价,未免太大了一些。小白龙并不怕死,只是担心海族大业未成,自己便一命呜呼——此等悔恨,如何承受? 想到这里,小白龙略微调匀气息稳住伤势,终是下定决心将那药丸放进了怀里。倒不如,等水陆大会结束后,回了深海再想办法。伤势虽重,但是撑上个把月应该问题不大。只要离了李家,去找自己的叔父龙老板,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朦胧之中,小白龙深深出了口气——一根金色的羽毛突然莫名翩翩而落,害得小白龙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伤势太重而出现了幻觉。但是,那根羽毛确确实实落在了小白龙手中;翻开一看,小白龙登时便站了起来。 这根羽毛的主人,自然是小白龙再熟悉不过的——但是上面的字迹,却无比潦草,而且格外令人震惊。上面只有几个小字:“小白,救我。” “苏钵剌尼……”小白龙感觉心口快要炸开了——“救”这个字,不仅显得沉重万分,而且何时从那苏钵剌尼的口中说出过?未加思索,小白龙刚要迈开步子,身子却不断反抗,惹得他一阵咳嗽,呕出了鲜血。 身体早已经是极限,别说是腾云驾雾,就算跑几步也已经吃不消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小白龙思忖片刻,终是懊恼地叹口气,摸出了怀里的“吾心归”,仰头服下。 一刻过后,群英岭门口。两名执金吾忽然警惕起来,转头看着从群英岭上走下来的小白龙。只是因为,此时不得不防:那小白龙虽然平日老实,此刻他手中却握着那杆银枪,似乎来者不善。 “两位大人,借过。”这小白龙依旧彬彬有礼,见到执金吾后只是施礼:“我要出去。” 两名执金吾面面相觑——自打昨日开始,这群表面放荡的百妖,已经对执金吾言听计从。这小白龙呢,倒是昨日变化之后,第一个胆敢要破了李家规矩的人。而且,这小白龙因为意图依靠李家主持大局,素来都是最配合李家的一员。今日这般突兀,倒是格外令人意外。 二人各自拔出了兵器,嘴中客气道:“白公子,请回吧。不要让我们难做。” 然而,那小白龙不仅没有再说话,反倒是将银枪抬了起来。双方对峙片刻,便已经各自出手。 只是一个回合——不,半个回合——那道银色的龙影已经不再纠缠,破了天边而去。两名执金吾被打倒在地,待到回神,却已经晚了。 金色的羽毛飘得飞快,指引着身后银白色的身影。不知道走了多远,那金色的羽毛忽然坠下,落在了一棵苍古大树后面。小白龙顷刻收了龙影化作人形,也是一并落下。 粗粗的树干后面,传来了一阵得意的笑声:“小白,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是苏钵剌尼的声音。小白龙心中忍不住一股火:听得这苏钵剌尼的嗓音,似乎全无什么大碍,也并非什么紧张气氛——难不成,是在逗自己解闷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朋友,不做也罢! 小白龙刚要上前,猛然一阵风阻挡住了自己——同时,还有那躲在树后的人传来的慌忙阻止:“别过来!” 小白龙止住了脚步,疑惑抬头张望:“怎么了?” 树后,终于显出了那金光闪闪的身影——不,并非平日的苏钵剌尼。他,只有左半身还是人形;而右半身,则是金翅大鹏的模样! 看到这等变化,小白龙似乎倒是见怪不怪:“怎会弄成这样。” “不小心看到了照妖镜里的自己……”苏钵剌尼似乎异常不安,很快又躲在了树后面,声音委屈:“要不是我跑得快,恐怕此刻已经被打回了原型。” “只是打回原型罢了,躲什么?”小白龙有些疑虑,不晓得苏钵剌尼在避讳什么:“我也经常在你面前化作龙形,你何必遮遮掩掩?况且,你我为妖,怎可因为原型而感到什么羞耻?” 对面的声音,一阵扭捏:“即便全身都没了人形,我倒也不觉得丢人。我只是担心,一旦我真的回到了之前的形态……那,你我就不能相见了。” “有什么不能相见的?”小白龙听到这里,皱着眉便要上前——又是一阵风,拦住了小白龙。 “别过来……”那树后的身影,几乎是哀求:“你忘了我的原型是什么了吗?我是金翅大鹏……是日啖神龙五百只的金·翅·大·鹏……” 小白龙的脚步,猛然停下。 似乎过了太久太久,小白龙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如何与苏钵剌尼相识。他只记得对这人有印象时,是在几百年前的一天,为了龙族出头的他,拦住了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苏钵剌尼——他还记得对苏钵剌尼说第一句话之前,喘了好久。没办法,想要追上这个苏钵剌尼,他足足来回来去飞了五天五夜才抓到了对方落脚的空当。 再后来,二人渐渐交好。虽说是交好,但是多半只是那苏钵剌尼缠着小白龙罢了;这苏钵剌尼素来脸皮厚,速度又快得离谱,即便躲进深海,那苏钵剌尼也会不请自来。打呢,又打不过……躲呢,又躲不掉…… 一来二去,不知何时,二人已经是推心置腹。 而小白龙却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定要“苏钵剌尼血债血偿”的誓约。至于苏钵剌尼呢,虽然从未谈起,但是自打成为了小白龙的朋友后,便安心地开始只吃大哥做的饭菜了,再没吃过一只龙。 而眼下,苏钵剌尼非常担心自己随时会失了神智,任凭本性行事。即便是现在,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小白龙,苏钵剌尼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小白龙一如既往英俊潇洒,看起来便让人掉口水,很可口…… 是真的非常可口吧。 苏钵剌尼不敢回狮驼国。因为只要回去了,二哥一定会借势先将妖变的自己打回原型再做商议。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在自己恢复理智之前,小白龙便迟早要被他吞进肚子里。 单是想到那一幕,苏钵剌尼便已经流下了口水;他猛然一惊,随即勒令自己控制住思绪;妖变的半身渐渐收敛,却又像是即将膨开的羽翼,随时都会挣脱开人形的束缚。 “小白,救我……”苏钵剌尼喘息着,迷迷糊糊开口说道。 一只手,扶起了地上的苏钵剌尼。苏钵剌尼抬眼一望,却看到是小白龙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他大惊失色,正准备将小白龙吹飞;未想到,小白龙已经紧紧地搭住了他的肩膀,丝毫没有去防备的意思。 “我先带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小白龙说着,用尽了力气——那半身已经是金翅大鹏形态的苏钵剌尼,身子竟然如此之沉。 苏钵剌尼本以为自己会登时变化一口吃掉自己的朋友——没想到,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种感觉: 安心。 就像是大哥、二哥在身边时一样的安心。不,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钵剌尼不再反抗,任由小白龙将自己背在了背上。在小白龙用他那条无尽的头绳将二人捆稳之前,苏钵剌尼忍不住说道:“你若带我躲了,先不说我会不会吃了你……水陆大会怎么办?海族声誉,可是你毕生的心血啊。” 小白龙一怔,随即轻松说道:“反正联名状都毁了。来日方长,下次水陆大会,我准备妥当,再来请李家主持公道便是。” 苏钵剌尼靠在了小白龙的后背上,眨巴眨巴眼睛:“嗯,下次,我虽然不会签名,但是会让大哥二哥帮你。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向李家低头,所以……” “是啊,下次……”小白龙笑着点头,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口:且不说今日自己擅闯群英岭,得罪了李家的执金吾;单说下次水陆大会,自己还有机会赶上么…… 身体中的吾心归,促使着内丹不断抽搐,仿佛已经告诉了小白龙最后的答案。 没有再多的交谈。小白龙纵身一跃,那金银两道身影,便已经漫入天际。 第一百章 先礼后兵 李晋醒来的时候,不自觉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本来在伤口盘踞不散的淤血已经全部被人清除,浑身的经脉总算是被重新打通。李晋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摸索着遍布全身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了下去。抬头看看,这里是一口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 脚步声渐渐接近,李晋不用张望,也知道来者是谁。 “今日是水陆大会第几日?”麦芒伍扶着洞穴的石壁,步子很慢,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李晋搔搔头,然后揉了揉肚子,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饥饿程度后说道:“大概是第五日了……” 李晋猜得不错,今日正是水陆大会的第五日。 麦芒伍已经照顾了李晋一天一夜之久——本想着借由偶遇的李晋引路,赶紧奔赴李家,却没想到李晋已经是奄奄一息的状态。撕开他的制服,麦芒伍一眼便瞧出了伤口诡异——这绝不是一般的刀伤。说真的,李晋中了这么一刀还能走路,简直不可思议。 麦芒伍本不想耽误时间,奈何凭借现在的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李家宅邸的。唯一通往希望的钥匙,便是晕在自己面前的李晋。 如今,李晋好歹是醒了。但是麦芒伍还未开口,李晋却面无表情地说出了最后答案:“死心吧,我是不可能带你进李家的。不是我怕死——而是你去了也没意义。没等你见到执金吾大当家,你就会……” 没等李晋说完,麦芒伍已经咳嗽起来——李晋皱皱眉,不再冷言冷语。第一眼看到麦芒伍,李晋便看出他的身子今时不比往日,明显内伤颇重,只剩下了一口气在硬撑。 看来,不止李家遇到了麻烦,京城里也不大太平。 无所谓麦芒伍到底为什么受伤……一个将死之人,即便进了李家又有什么用? 麦芒伍瞥了一眼,看到李晋不断躲闪的眼神,便不再多说。他走出洞穴,深深吸了一口气,担忧着自己来到李家林子后的另一个问题。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微弱的异味;如果是其他人,肯定会忽略。但是,麦芒伍本是太医出身,久在药房行走,对于味道自然格外敏感——是的,别人或许闻不出个究竟,但是现在的李家林子里,确实有一股冲鼻的火药味。 这个味道,对于麦芒伍来说再熟悉不过——京城的神机营操练时,自己闻到过不下百次。难不成,那规模庞大的神机营,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了李家的地盘? 麦芒伍不禁心头一紧,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神机营威力无穷,炮火诡异,名义上虽是皇上的直属部队,但是真正直接指挥这支军队的,却是那一向老谋深算的麓国师。三国师这一次跟随皇上一起来水陆大会微服私访,恐怕别有私心,甚至是要借机行刺皇上也尤未可知。 天鼎赐下的“大凶”签子,按照以往经验来看,多半预示着皇上将要遇到危险。水陆大会之际,危机的来源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深不可测的李家;要么,便是三国师谋反篡位。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朝廷所不可承受之伤重。 虽然执金吾同二十八宿乃是世仇,但是皇上本人与此无关,李家应该不会刁难。想见那李靖说个清楚,便是麦芒伍的本意。至于三国师那边…… 麦芒伍咳嗽几声,集中了精神,却也分辨不出火药味道的来源方向。 “李晋,我不为难于你。”麦芒伍说着,摊开了手心。被李晋扔在地上的银针尽数收到吸引,纷纷回到了麦芒伍身边:“不过,水陆大会期间,你有否见过三国师?” 李晋摇摇头——他确实没有留心到朝廷的三国师。其实他要真是有那个闲心,倒不如多多注意下牛魔王的动向…… “那么……李家林子里,是否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一支大军不被人发觉?”麦芒伍继续问道——三国师的本事,麦芒伍略知一二,并没有什么可以将神机营藏起来的法术。如果神机营真的在此,多半他们的行动已经被执金吾全盘掌握。 眼下既然进不了李家,能够找到三国师的下落也算是下策。 李晋略微思忖,然后自言自语道:“倒是李家宅子那边有一座山头,虽说看起来只有几十丈高矮,但是上去后却是别有洞天,而且视野极好,可以俯览几百里的整个林子——” 李晋所说的,便是酷似嫦娥的玉兔现身之时,执金吾们所攀登的那座山崖。 麦芒伍心中一动——居高临下的山峰,近在咫尺的李家……如果趁着皇上在李家的档口从山峰上以大连珠炮轰灭一切—— 看来,神机营的下落,已经不言而喻。 “不过,那里有专门的人看守,一般人绝不可能登上去。”李晋看着麦芒伍的表情变化,猜测着他是不是又要去山峰上惹事:“你可别想着什么碰碰运气——这座山和宅子里的五行山,都是大器专职看守。” 一向负责看山的李大器亲自镇守?麦芒伍听到这里,心中不免生疑:如果是偷袭自然另当别论;三国师加上神机营,如果与大器正面冲突的话,也不可能有胜算吧。 只要大器还在,神机营断断是没有机会登上去的……难不成,三国师的神机营其实另有所图? 未等麦芒伍细问,他与洞穴中的李晋皆是神色一变。一股强大的气息忽然在附近现身,丝毫没有任何想要掩饰的意思。不远处,这股气息略微徘徊,即刻便准确地朝着洞穴走了过来。 李晋站起来身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躲在了阴暗之中屏息而望,打算见机行事。但是,一阵熟悉的犬吠后,银光般的身影直接越过了守在洞门口的麦芒伍,扑在了李晋身上,然后不断亲昵地舔舐着李晋。 “哮天?”李晋一边摸着哮天的头,一边示意它先冷静一下。 只因为,随着哮天准确找到这里的“客人”,紧随其后。只不过,那人走到了挡在门口的麦芒伍面前后,即刻止住步伐,俯身单手施礼,一脸文质彬彬:“如果没猜错,您就是伍先生吧。在下新任李家执金吾,红孩儿。虽然在下年长百年有余,但是按照人类的辈分,我应该喊您一声叔父。” 洞口的红孩儿,虽然语气温和自然,但是他的右手可是捏握着那杆火尖枪;枪尖位置,熊熊而又透明的三昧真火正在肆无忌惮地吐露着火舌。 麦芒伍本来藏在手心攥紧的银针,几乎本能地松了些许——这并不是胆怯的表现——世上有些东西,是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的教训后,作为常识存在于世间的。比如说老虎尾巴不能摸,比如说不要在柴房中玩火…… 比如说,那退隐了的牛魔王千万不要招惹。 李晋心说不好,急忙令哮天上身,之后自己故意一瘸一拐,走到了洞门口,朝着红孩儿招呼道:“红孩儿啊,你怎么来了。啊,这位大夫,并不是什么伍太医,你认错了。他是……” 李晋一时语塞,没来得及去想谎话要怎么编。 “哦,前辈竟然在这里。”红孩儿见到李晋,语气里倒是实打实地宽心:“大当家说前辈你失踪了,正在宅子里着急呢。” 李晋听到这里,心底倒是一惊:怎么,自己在李家一直都是一个看大门的下人罢了,原来那李靖如此看重自己? “大当家令我们细细清点了一遍宅子里的细软,担心你趁乱卷包袱给跑了。”红孩儿继续说道,随即坚定摇头:“我就跟其他前辈说,前辈您绝不是这种人。” 李晋听到这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强颜欢笑:“那自然,老爷子想多了。” “其他前辈跟我说,我还年轻,说世事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说前辈您一贯如此下作。”红孩儿继续坦诚说道,丝毫不去顾忌李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呢,我还是信得过前辈的……” 说着,火尖枪猛然一横,逼在了麦芒伍的喉结旁边;看到李晋不假思索上前半步却又匆忙止住身子,红孩儿继续笑道:“我,信得过前辈。就算您现在是和名震天下的二十八宿麦芒伍私自会面,我呢……依旧信得过您。毕竟,咱们都是执金吾。” 未等麦芒伍开口,一枚药包已经被红孩儿甩了过来;麦芒伍抬手一接,鼻子略微一耸,便大概猜到了药包里是哪路灵丹妙药。而李晋看到那药包,即刻瞪大了眼睛:“你疯了?人手一份的‘吾心归’不可给外人!” 表面上,李晋是在呵斥红孩儿;私底下,李晋是在提醒麦芒伍那药包的险恶。不到走投无路,断不可服用。 “伍先生见多识广,想必知道这药什么效果,我便无需多言。”红孩儿抬眼,示意李晋不要再靠近:“我前辈虽然傻,但是人不坏。想必是智动天下的伍先生花言巧语,这才骗得我前辈与您在这里碰面私会。既然如此,我便要替前辈讨回清白……” 只是,我对将死之人没有兴趣;伍先生,请服药。 然后,咱们堂堂正正交手,杀个你死我活。 红孩儿的眼神,既有坚定,也闪烁着期待。 麦芒伍握住药包,略微思忖,还是将其藏进了袖口之中,抬手答谢:“英雄少年,对在下过誉了。只是,在下这一趟有要务在身,实在不便私斗。至于和您前辈,只是于这林子间偶遇。其时李先生已经奄奄一息,在下身为医者,总归不能坐视不理。如果引发了执金吾之间的猜疑,那么在下在此赔罪。” 红孩儿看了看麦芒伍平静的双眼,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汪洋大海——眼神的深邃,深不可测。 火尖枪猛然被收了回去。红孩儿没有多说,便同麦芒伍擦肩而过入了洞穴。洞穴深处,确实一股子药味弥漫,而顺着李晋来的方向,地上也确实有人形的血迹和汗渍,看来躺着的人刚刚起来没有多久。红孩儿眼睛一眯,细细看了看李晋周身脉络,点点滴滴确有被修复的痕迹。 “如此,倒是我枉加猜疑了。”红孩儿低头笑了笑,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丝毫没有避讳:“时候还早,前辈倒是可以细细和我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日后大当家问起,我也好问心无愧。” 听到这里,李晋便开了口,叙述着自己晕倒前的离奇故事—— 麦芒伍在一旁,只是听,一个字也没有说。 “如此,倒像是实话。”红孩儿听完,感叹道:“没想到李家大战之际,前辈却在外面为了精工鬼道只身涉险……说穿了,倒也合情合理。” “大战?”李晋一脸迷惑:“什么大战?” 红孩儿没有理会,只是一脸失望:“本以为,终于有了由头与伍先生交手。眼下看,恐怕伍先生是不会与我认真了。” “你为何会认得我?”麦芒伍终是开口,却不明白为什么红孩儿一直盯紧了自己不放。 红孩儿笑得单纯,随手在面前一挥——一张火焰形成的账簿浮现在了三人眼前。上面没有其他,只有一些火焰化作的名字不断闪动:“伍先生请看,这是我希望交手的名单。虽然你我素未谋面,但是家父却一直对您赞赏有加。您的名字,不仅如雷贯耳,而且排位非常靠前。” 洞穴漆黑,更显得那名簿显眼。麦芒伍和李晋各自抬眼——除了那麦芒伍的名字排在第五之外,另外的名字也大多都是江湖上个顶个的高手。有点令人意外的是,排在首位的,却是那“牛魔王”三个字;而且名簿上,李晋看到了自己和大器的名字竟然也赫然在列。 看到李晋的神色有变,红孩儿急忙收了名册,解释道:“前辈不必生气——本来,您的名字是在大器之前的。但是这一次大器与齐天交手,我远远旁观,深觉大器前辈他……” “猴子现身了?”李晋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不自觉地喊了出来。一瞬间,红孩儿怀中抱着的火尖枪枪口跳动的火苗,熄灭了。 洞穴之中陷入了片刻的黑暗与寂静。 “好大的杀气,竟然能吹灭火尖枪。”红孩儿似乎见怪不怪,只是朝着枪尖吹了口气,火苗便又重新燃了起来。洞穴恢复了光明,但是身影却只剩下了两人。 麦芒伍和红孩儿对视而坐,而李晋却已经不知去向。 这次,红孩儿不禁面露惊疑,没反应过来刚才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在红孩儿眼里,甚至于李晋的影子还在地上,他人却不见了——速度快到了令他无法理解的地步。 “唔。”红孩儿若有所思,重新唤出名册,默默将李晋的名字重新与大器调换。完事之后,红孩儿起了身,对着麦芒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今日水陆大会想必结束了。伍先生,随我来。大当家,想要见您。” 麦芒伍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去见李靖,倒是暗合自己心意。但是,如果红孩儿此话当真,那么自己的行程似乎早就暴露了。看来,并非是红孩儿带着哮天前来寻找李晋而偶遇自己;结合红孩儿之前对李晋那句“前辈竟然在这里”来看,真正的形势该是红孩儿是领命来寻自己,偏巧偶遇了李晋。 事实就是如此。 半个时辰前,红孩儿被传到了李靖身边;李靖呢,身边蹲着一只疲倦的信鸽,似乎是从远方而来。李靖正在阅读着密文书写的字条,看到红孩儿后便将哮天交给了他,令其去请一位客人。 “谁呢?”红孩儿不晓得为什么请人还要带一只狗。 “二十八宿的麦芒伍。”李靖捋着胡子,捶着自己的腰:“他应该是躲起来了。你带哮天去寻一寻,将他请回来喝茶。记住,虽然二十八宿和咱执金吾水火不容,但是麦芒伍是个特例;所以,我才选派你去。总之,先礼后兵,客气一点。” 听到这个名字后,红孩儿嘴角微微一笑:“若他不肯来呢?” 李靖听到这里,皱了皱眉,终是叹道:“说过了……先礼,后兵。” 说罢,李靖继续看着字条,不再多言。 得了这句话,红孩儿才领命而去。未曾想到,当他看到麦芒伍的第一眼,便已经是心怀失落:怎么回事,那名动天下的麦芒伍,竟然只剩下了半条命?如此一来,自己真是提不起半分兴趣。 而眼下,在自己提出要带麦芒伍回李家后,这个二十八宿竟然点头便跟着走——算了算了,红孩儿心中的失落,一言难尽。 倒不如将麦芒伍带回去,交差了事。 还以为李靖亲自安排给自己的任务,怎么也能杀个过瘾……看来,大家一口一个“老爷子、老爷子”得叫着,那李靖是真的老了。和眼前的麦芒伍一样,红孩儿总觉得名单上的期许,见面不如闻名。来李家之前,一直听闻那李靖支撑了几代执金吾立于天下顶端,为人如何如何厉害。但是真等见了面,却只是看到了一个还算精神的糟老头。等到在李家过了十天左右,红孩儿便悄悄掏出了自己的火焰名册,默默划去了李靖的名字。 红孩儿在前面徐徐带路,照顾着身后麦芒伍缓慢的脚程。麦芒伍走在林子里,鼻子之中依旧能够嗅到火药的味道——而且,似乎越发接近。 只是眼下,麦芒伍顾不上太多了。他专心整理着心智,准备去见那执金吾的大当家——李靖。虽然分心不得,但是麦芒伍还是不由得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段嘱咐—— “小伍啊,你要记得……迟早,你会取代我,去直面李靖那个糟老头子。别看他现在慈眉善目……李家的执金吾凝如铁刃,之所以几百年都不曾被人击溃,便是由他一手支撑。他这个人,心慈手软是真的;但是,只要是为了李家,心狠手辣也是真的。就因为什么都是真的,这个人才特别不好算计……而且吧……” 后面的嘱咐,麦芒伍不大想得起来了。 李家宅子内,李靖攥着信鸽传来的字条,捋了捋胡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靖自言自语着,缓缓起身,走到了门口。两名看守的执金吾即刻俯身待命。 “去把在偏房‘歇息’的玉兔姑娘请过来。记住,请人家的时候客气一点。”李靖说着,又想了想:“算了,你们还是带上六萬一起去。男女有别,怕你们失了礼数。总之……先礼,后兵。” 第一百零一章 畜生 麦芒伍随着红孩儿一路前行;只见那红孩儿走到一处不起眼的林海边缘,然后左七右八迈了几步后,李家宅邸大门赫然就在眼前。麦芒伍微微运气,整理好了自己穿戴,双眼如往日一般深不可测。 就在麦芒伍迈过门槛的一刹那,三四个执金吾已经飘然而落,紧密有序地将麦芒伍围在了正中。麦芒伍瞥眼一扫,并无熟识。虽说麦芒伍是被红孩儿领着进来,绝说不上什么擅闯;但是周围的执金吾们还是警惕万分,不自觉地耸着鼻子:臭味,一股子京城特有的臭味。 京城能是什么好地方,那群二十八宿的老巢。 红孩儿倒也不慌,对着众人抱拳示意,解释说自己身后的先生是大当家邀请来的贵客。众人一听,这才纷纷退后几步,随后消失在原地。 再往前走了没多远,却见到了身背大刀的李征正斜靠着墙壁,守在一间房门口。李征与麦芒伍各自抬眼,打了个照面。 “你还真敢进来。”李征自然认出了这位二十八宿管事,语气里不免三分讥讽:“我去京城时,也未去你们镇邪司叨扰啊。” 一边说着,李征一边抬手去摸身后的坠梦监;被二十八宿在李家宅邸行走,这件事可大可小。万一被这麦芒伍探了虚实,岂不是对执金吾大大不利? “是客。”红孩儿简单说道,同时手心里虚空攥握着一股明火:“管事儿的,别让我一个后辈难做。” 听到这里,那李征倒也不再为难:既然红孩儿这么说了,那么请来麦芒伍的人,自然应该是老爷子。 倒是麦芒伍听出了话里玄机,却没有点破:这红孩儿说话故意含糊,一句“是客”,明显是给了对方动手的机会。表面上冷冰冰的红孩儿,内心里却一直杀机腾腾,想要寻一些他名单上的高手以命切磋。 不过……眼前李征守候的大门,令麦芒伍有些在意。李征在执金吾里的位置,麦芒伍自然知晓。能让李征出面的地方,想必里面坐镇的应该就是那托塔天王了吧—— 麦芒伍正不动声色地盘算,门忽然被推开了。 “走了,青玄!”照旧一身黑衣的吴承恩,大大咧咧从门里走了出来。待到那吴承恩迈了几步,同麦芒伍打了个照面后,两人皆是一惊。 吴承恩惊讶的原因自然是在李家见到了本该在京城的麦芒伍。 而麦芒伍呢,即便再沉得住气,却在看到吴承恩插在腰间的龙须笔时微微色变。龙须笔熠熠生辉——那根金光闪闪的羽毛——不会吧,名震天下的苏钵剌尼最心爱的法宝,怎么会在吴承恩身上…… 这短短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快,青玄也出现在了门口。未等三人交谈寒暄,李征却站直了身子,示意青玄和吴承恩跟上。 走了几步,两伙人顿时心知肚明:大家方向一致,看来都是被那李靖请去的。 不错,吴承恩今早才醒。 醒来后的吴承恩已经活蹦乱跳,全然不像大伤初愈的样子。青玄也是惊讶三分,摸了摸吴承恩的脉象却得不出个所以然。 说来吴承恩能恢复得这么快,其实是由两层毫不相干的缘由互相交织所致:一来,便是那袁天罡的风水大局被破,李家酝酿数百年的无限真气肆意游走,任何人——哪怕是普通百姓——来了这里只要鼻孔一张,便能纳入不少天地灵气;二来,则是之前龙老板传授于吴承恩的“潮汐吐纳”建了奇功——这吴承恩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身子反倒忘记了“呼吸”本能,鼻腔里贪婪得几乎只入不出。 青玄虽然不清楚吴承恩快速伤愈缘由,却只求眼前的好结果;他简单对吴承恩说了水陆大会第五日已经落幕,呆在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倒不如拜别李棠离开李家。没想到吴承恩竟毫无异议地点了头。 其实吴承恩已经注意到了青玄的禅杖,那上面仅剩三个环,李家这水陆大会实在是是非之地,再不离开,怕将会置青玄于万劫不复之地…… 青玄与吴承恩商议之后,决定去寻玉兔,然后结伴拜别李家——不然回了京城,终究是难以给麦芒伍和朝廷一个交代。 只是这远在千里之外的麦芒伍如此经不住念叨,到了傍晚,本尊竟然现身于此。 随着李征引路,几人七绕八绕,很快便到了一间幽静的偏房。几人迈步而入,只见得房间摆设虽略有陈旧,却是一尘不染。 “来了啊?随便坐。”李靖用毛巾擦拭着双手,从后堂走了出来,神态倒是平常。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去注意他手里那条粗布毛巾——上面沾染着斑斑血迹。 看李征神态,倒像是司空见惯。 李靖亲自抓了一把茶叶,泡上热水,随即落座。之后,他挥挥手,示意除了客人,其他人可以走了。 李征有些沉不住气,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身后的大刀:“老爷子,我留下吧。”这番话并无他意,但是留下李靖一个人,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小事,你们退下吧。”李靖摆摆手,示意李征不必在意。这声吩咐后,李征便同红孩儿一并离了房间。 “说起来,还要对你们二人说一声谢谢。”李靖对吴承恩和青玄说道。二人对视一眼,刚要开口,却被李靖打断。 “来,说说吧。”李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示意坐在旁边的麦芒伍可以随意:“早就想见你了。话头很多,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叫他俩来的意思,也是替你旁听。” 这番话出口,麦芒伍似乎心领神会,却令吴承恩脸上的疑云更深:听?听什么? “既然前辈开门见山,那,晚辈便先说要紧的。”麦芒伍也不承让,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微微一抿,便正襟危坐:“二十八宿里,谁是李家眼线?” 麦芒伍只身一人突然造访李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只是六翅乌鸦太快,一般信鸽追不上,这才让麦芒伍多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来照顾李晋。算算红孩儿找上门的日子,多半是京城飞来的信鸽刚刚到达。 “一下子就抓到了要害,不愧是你们大当家另眼相看之人。”李靖略微为难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腰,嘴里面支支吾吾了一番:“我还以为,你第一句话是要问你们家的那个寒冰玉兔呢。” 玉兔的名字一脱口,吴承恩和青玄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倒是那麦芒伍低声说了一个“坐下”,脸上见不到任何风吹草动。毕竟麦芒伍精于话术,明显听出李靖仿佛“无意间”的提及,却是将话题转到他处的最好说辞。 但是,即便麦芒伍脸上没有表情,心中的波澜却被悄悄掀起。 “其实今天,我是想跟你说说其他的事情。”李靖见麦芒伍一时间没有言语,便捋了捋胡子自顾自说道:“我想想啊……五百多年前?差不多这么久吧。那个时候吧,我的胡子还没有这么白,李家呢,也没有这么冷清……” 五百年前。 天地之间,出来了一只肆意妄为的猴子。 有一天,李家的大门被人扣响,看门人心中满怀疑惑——李家的宅子深藏于山林之中,鲜有外来的客人上门。开门之后,进来的人倒也痛快,只说是想加入执金吾。 来应招执金吾的人,需要经过三十六重考验,这是不变的规矩,就连那身世显赫的红孩儿也不例外——但是,只有两人没有经过这个流程,便由李靖点头,直接加入了执金吾。 第一个,便是邋里邋遢的大器;他当时输光了身家,欠了一屁股债,想要来李家谋一份差事,顺带着躲账。听闻还要有什么“三十六重考验”后,大器明显觉得麻烦,嘴里嘟嘟囔囔转身就要走——招待他的执金吾觉得受了侮辱,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最后,还是李靖出面,留下了这个打伤了七个执金吾的赌鬼。 而另一个,就是五百年前擅自敲响李家大门之人。要知道,能够在遍布李家眼线、执金吾全力监防的情境下毫发未损便寻得李家的宅门,远比三十六重考验难上几倍。听得有这么一个奇才上门应招,那一天的李靖连脸都没有洗,匆忙便赶了出来:据说最近世间有一只野猴子,本领极大,甚至获得了那盘踞一方的牛魔王点头认可——莫不是,来的人就是他? 只可惜,门口的人,一点猴子的影子都没有。他体态微胖,笑得格外憨厚老实:“我叫天蓬……老人家,贵姓?” 天蓬人很老实,只是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究其关键,便在于此人的长相实在丑陋不堪。虽是人形,但是却生得肥头大耳,五官看起来简直还是牲畜模样。不过,这倒是不碍大事——李靖爱才,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打算留下天蓬。 虽然天蓬外表难看吓人,但是只要安排一个院子外的差事,便能叫他不必冲撞到李家的人。而他的样貌,估计是内丹修炼不纯,只要在李家假以时日,定能修整。 李靖的算盘打得没错;但当时负责带着天蓬的大器,对此颇有微词。 “平白无故多招一个人干嘛?”大器不敢明面抱怨,只得假装无意时跟李靖发发牢骚:“是不是嫌我巡山时偷懒在山上睡觉?老爷子,我是您招来的,您可不能叫我散伙滚蛋啊。要不我俩现在打一架,赢的留下,你看可以不?” 听到这番话,李靖不断点头:“他能让你肯出手打架,看来,我没看错人。” 大器听到这里,似乎被戳破了什么心事,便不再多说。 其实不止大器一个人不爽,其他执金吾也是对这个新来的天蓬颇有微词:人呢,蠢笨不说,长相也是有辱“执金吾”这三个字。当发给了天蓬制服那一天,众人打着庆贺的名号,连夜灌醉了天蓬,令他还没有机会试穿制服,便偷偷将衣服收走。 李靖呢,倒也从不在意——甚至说,当时的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能够网罗到两个世间奇才,执金吾便能保证百年间的威望。 转眼,天蓬留在李家已经有些日子了。李靖见得他悉心学习了李家规矩,便找了一晚寻到在巡山的天蓬和大器,打算着手教他如何调养内丹。 谁知道,木讷的天蓬一脸纳闷:“内丹?什么内丹?” 大器呢,也是歪着脑袋纳闷:“老爷子,你不会没看出来吧……天蓬,是个人啊。” 李靖着实没有想到这一层面——天蓬那丑陋不堪的长相,令李靖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经潜意识觉得对方是妖。万没想到,天蓬竟然并非妖物。 也就是说,他的长相,一辈子就是如此了。 当时的李靖,难掩失望神色:虽说是在李家,但是普通人的寿命也不会多于三百五十年。本想着用两百年对大器和天蓬加以调教,日后为李家出力……看来,这笔买卖,自己算错了。 除了李靖之外,天蓬与其他执金吾的关系倒是日渐改善。天蓬老实,吃得多,干得多,而且从来谦卑得很,手脚又勤快,任何人都能使唤得动。渐渐的,大家习惯了天蓬的长相,倒也慢慢亲密起来。只是呢,即便如此,天蓬仍然是自觉蹲在门口独自吃饭,别的执金吾也未曾招呼过他进屋。因为他进食的样子,太过粗鲁。 像是啃食着食槽的畜生。 大器素来没心没肺,一日巡山时,便毫不避讳地提到了天蓬的脸:“太丑,你不如遮一遮,大家一桌吃饭时便能舒坦些。” 天蓬木讷,听完这句话后一语不发,只是俯身抓了一把树叶,挡在了自己脸上,只留下两个小孔透光。 晚上,二人回李家吃饭,众人看到蒙面的天蓬皆是一惊,却又彼此默契没有吭声。那一晚,天蓬捧着碗筷刚要出去,执金吾们腾了一个座位,喊着天蓬一起坐下吃。 脸上遮挡着树叶的天蓬,吃得小心翼翼,格外费力,连咀嚼几口饭菜都要慢慢吞吞,生怕树叶掉落。看着天蓬的举动,坐在天蓬对面的一名执金吾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揭掉了天蓬的“面具”。 天蓬吓了一跳,本能抬起双手,想要遮住自己的脸。 “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不能示人?”对面的执金吾轻声说道,却是一个女子声音。那声音说完,随即环视一周,继续言语:“你们也是,不要欺负他一个老实人。” 天蓬一僵,缓缓移开胳膊——对面的女子,身着执金吾制服,却掩盖不住那从内而外的俊美,仿如天仙。 晚饭结束后,天蓬随着大器去柴房休息,一路上犹豫几次,终于鼓起胆子问了问刚才替自己出头的姑娘的姓名。 “你说嫦娥啊?”大器搔着头,回想了一番后说道:“那姑娘脾气性子大,你别招惹。” 长饿……多好听的名字啊。天蓬想着,默念着,尤其是那个“饿”字,嘴角便不自觉流了口水。 大器看到天蓬表情,急忙拍了拍天蓬脸面:“哎你可别胡思乱想!人家可是咱李家的掌上明珠!是天上的月亮一样的存在!你要是色胆包天,小心大当家把你给阉了!” 天蓬猛然回神,捂着自己的裤裆,拼命摇头:“不敢不敢,怎么可能,非份之想……不敢不敢。” 是啊,怎么可能有那种想法呢?天蓬独自到井口,俯身想要喝口水,却看到了圆月皎洁的倒影——以及,自己那张丑陋不堪的脸。 一声野兽般不甘心的嚎叫,在水井之中蔓延。 小半年后。 碧波潭的龙老板托人给李家捎来了口信,说自己被人给抢了,掠走了家里的神针,希望李家能派出执金吾主持公道。这般小事,实在稀松平常。唯一的不同,在于这一次李靖选了天蓬出战,大概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立功上位。 临出发那一天,几名执金吾喝了点酒,满脸羞愧地交出了一直藏着的执金吾制服。天蓬呢,倒是毫不在意,喜滋滋地第一次穿上了那个本该是金色的“吾”字——里面的金线,已经被大器不声不响偷走了。 出发之前的一顿饭,大家倒是轻松:此战肩负着执金吾名誉,又是天蓬首战,只求天蓬胜得轻松漂亮。在李家,实力就是一切。大家盘算着,说不定天蓬出人头地的日子不远了,今日便提前庆功,大家喝个痛快。 天蓬就只是点头,只是喝酒。 只有嫦娥,一如平常,嘱咐的话更是叫人泄气:“出门在外,平安归来才是真的。莫不要为了一口气搏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杯酒,等你回来。” 天蓬依旧无言,依旧只是拼命点头,拼命喝酒。 第二天,天还未亮,天蓬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戴上面具迈出了李家的大门。 早去早回,早去早回。毕竟这天地世间,第一次有了一个地方,有人在等自己回来。 李家的执金吾,一直都是碾压世间一切的存在。身为李家的代言人,身为执金吾本身,都有着无数不能落败的理由。 本该是李靖一手安排的一次简单任务,本该是自己功成名就的第一步,本该是浴血沙场、衣锦还乡的老套情节—— 只是这一次,一切,都不大一样。 那个慵懒的身影躺在树杈上,不耐烦地挖着自己的耳朵,对站在树下的天蓬问道:“啊?你是谁?” “执金吾,天蓬。”天蓬老老实实地回答,然后也不提防对方会出手偷袭,反而是小心地将行李放好,继而拿了兵器,傻乎乎地等对方从树上下来。 慵懒的身影起了身:“干嘛还不动手?” “等你去拿兵器。”天蓬照旧老老实实,还侧身让开了路。 “有点意思。”那身影忽然来了兴致一般,开心地拍打着自己大腿:“再问一次,你叫什么来着?” “天蓬。”天蓬说道。 那身影,在耳朵边摸索一番,然后跳到了地上。 小半个时辰后,奄奄一息的天蓬鼻青脸肿倒在了地上。那身影走过来,随手将他面具揭开,打算补上致命一击—— 天蓬几乎本能地抬手,却并非是护住要害,反倒是遮住了自己的脸。 身影停了手,继而扫兴地转身离去:“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何不能示人?” “死猴子……”天蓬爬了起来,却又很快跌倒在地:“你现在不杀我的话……” “等你再来。”一声算不上告别的话语,悠然而去。 天蓬爬回了李家。李靖当即着手安排了救援,然后心事重重,回到了内阁。 房间里,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身影,双手躲在屏风后面上下而动:“既然知道对方来头,为何不派出李大器,或你亲自上阵?” “大器是个苗子,自然要好生栽培。而且他心性未定,怕他出去就不回来。”李靖直言不讳:“我呢,又得留守本家……” “你的意思是说,走了初代执金吾后,你无人可用了?”老态龙钟的身影冷笑着,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搁置:“不着急。很快,我便会给你一个人……” 李靖注视着老人手中愈来愈浓烈的真气,不置可否。 五百年前。 天蓬第一次遇到了死猴子。 一切微小的变故,终究化作了不可逆转的齿轮,推动着光阴层层递进。 第一百零二章 呆子 依旧是五百年前—— 清晨,李家宅邸。 天蓬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模仿着身边其他人咀嚼的力度,咽下了碗里的米粥。嫦娥抬起头,询问了一句要不要添饭。天蓬只是摇头,擦了擦嘴巴后起了身,对众人抱拳告别:“去了。” 一众执金吾见怪不怪,也只是各自抱拳,示意珍重。 距离天蓬那场不为人知的厮斗,已经过去了一年。 执金吾首败的阴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自打天蓬爬回了李家,三个月不到便又生龙活虎。他没有和别人打招呼,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揣上了有去无回的干粮,便又去找猴子算账。 当然,结果上来说,几乎同上一次交手一模一样。 一切照旧。爬回了李家的天蓬又是歇息了三个月,准备妥当后再一次上路——这一次,天蓬没能够自己爬回来,是大器借故出去寻了一圈,才将昏死的天蓬背回了李家。 从天蓬的伤势便看得出,这一次对方出手相当重。大器嘴上没说,心里却明白这是因为天蓬实力上了一个档次,才逼得对方不得不下重手。 回来,养伤,过日子。三个月后,天蓬再一次没打招呼便离开了李家。这一次出征,天蓬毫发无损地回了宅邸。众人皆以为是天蓬赢了厮斗,却不想天蓬垂头丧气:原来他这次并没有寻找到目标。那猴子似乎怕了,躲了,累了。 同一时间内,狮驼国的探子传来密报,说是青毛狮被人给揍了。 而今天,又忍了三个月的天蓬,即将背负着执金吾的名号再次出征。 生死一线的任务,在执金吾的眼中都是稀松平常。除了大器多送了天蓬几步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没有留意。只有宅邸门口的一名翩翩少年,比划着手中的木剑,挡住了二人去路。 “大器,天蓬,你们去哪?”那少年没有停下手里的剑势,一边劈砍一边问道。 “跟你说了,要喊我俩叔叔。”大器撇撇嘴,语气不满。 “你们何德何能,敢与我叔叔齐辈?”那少年停下了动作,皱着眉认真问道:“况且,别看我现在年幼你们几年。在这祥天福地,用不了多久,咱们的年纪便能相仿。” 听得这少年这么说,大器也只能唯唯诺诺,拉着低眉顺眼的天蓬出了院子。四下无人,那大器才抱怨一句:“袁家的人都这个德行,一个一个拽得上天,我实在不喜欢。本以为这袁天罡是个远房亲戚,眉清目秀的和军师为人不大一样……现在看来,我讨厌得很。” 天蓬并没有理会大器的牢骚,只是鞠躬,准备离去。 “对了,你是不是喜欢嫦娥啊?”大器瞥了一眼憨厚的天蓬,语气轻浮。一副“过来人”的表情,跃然于大器脸上。 天蓬脸色蓦地通红,想要摇头,却发现自己的脖子死撑着不肯动。 大器点头,一脸莫名的兴奋拍了拍天蓬的肩膀:“今次出门,寻几个市集,买点稀罕物回来。想讨姑娘欢心,不花银子怎么行。” 说着,大器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了仅存的几个铜板,塞进了天蓬怀里。 天蓬迟疑片刻,还是打算还回去:“万一我有去无回,这钱岂不是……”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我去跟大当家聊聊,和你同去。”大器满不在乎地说道:“三个月的月钱,我包你打得他满地找牙。” 天蓬摇头,再次道谢。 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 几天之后,那树上慵懒的身影,正在摘食手边的花果解饿。天色渐暗,天蓬照旧走到树下,小心摊开了自己的行李,取出里面的干粮席地而坐。二人各吃各的,似乎都不着急。 “这次怎么来得这么迟。”树上的身影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哈欠没话找话:“你上次说的那个姑娘,如何啦?” 天蓬笑了一下,却又急忙低头:“临走前,她还问我要不要添饭。这次的干粮也是她亲手备的。” 树上的身影瞥了一眼,果然见得天蓬捧着干粮小心翼翼,连一点点残渣都不肯落在地上。 “哦,那你一会儿小心可别死了。”树上的身影听到这里,频频点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然。”天蓬老老实实地点头回应:“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赢了你,我便能昂首挺胸地回李家,便能去向大当家讨要一个李家名分,其他执金吾便能容下我……” 树上的身影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顺势坐直了身子,却依旧笑得死去活来。 “怎得。”天蓬听着笑声,却只是心虚地低头,不敢抬眼对视:“赢你,有这么好笑吗?” “哈哈哈,我是笑……哈哈……”树上的身影揉着自己心口,缓缓止住了笑声:“我是笑你,喜欢人家姑娘,便去告诉她啊。听你絮絮叨叨了半天,什么昂首挺胸,什么李家名分……从头到尾,你都不敢跟人家姑娘说你的心意。我就不懂了,你连找我打架这种事都敢做,世间怎得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天蓬的嘴巴没有停下,脑海里乱糟糟,刻意控制的啃食动作不再标准,愈发兽化。最后一抹夕阳,缓缓沉了下去。 “丑八怪,你就是个呆子!”树上的身影不耐烦地一跃而下,落在了天蓬面前。天蓬未有防备,便被那身影一脚踢翻了身边的行李。里面藏着的几块天蓬路上没舍得吃的干粮,杂七杂八散落一地。 天蓬仰头,将手里的干粮一把塞进嘴里,然后站直了身子。 “不是找我打架吗?来呀!”那瘦小却又灵活的身影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趁着没人为你守寡,今天就让你有来无……” 话没说完,身影飞了出去,撞断了几棵树之后落在了一里之外。身影的脸上,是一道充满了愤怒的拳印。 天蓬攥着拳头,周身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又像是真气,又像是妖气。 “死猴子,闭嘴!”天蓬的眼神,不断扫视着地上的几块干粮;而他的身体,也正因为愤怒而不断颤抖着:“今天,我便要取了你的……” 棍子蓦然扫在天蓬的脸上,风声被兵器的速度抛在了后面。 夜色蔓延,漫天星海不断闪烁,倒影出天地万物。世间的一切,既真实,却又虚无。 天蓬仅仅感觉到脸上一丝异样的冰凉,人便被揍得飞向了天边。躯体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半空中便已经开始四分五裂。 “下次投胎,生得好看点——”远处,那弓着腰的身影大声呼喊着,似是告别。但是天蓬并没有飞出去多远,反倒是坠入了星海,溅出点点星光。他身上那本要崩开的伤势,连同整个夜色泛起一阵涟漪,最终归作平静。星海也是此起彼伏地明灭闪烁,仿如昼夜交替。 地上的身影收回了棍子,拄在地上,歪着脑袋仰头凝视:怪不得今次要在晚上来找自己,看来这肥头大耳的丑八怪倒是动了点脑子。 妈的,既然有这等本事,早点使出来才是嘛…… 星海开始骤降,天地开始翻转。地上的身影明明脚踏无尽疆土,此刻却被渲染上了浓稠的夜色。 仿佛整片黑暗,都化作了天蓬他那令人不堪直视的丑陋面孔。黑夜由上至下撒落一片星光,嚎叫着朝着地上的身影扑了过来。 地上的身影迎天而立,认真地将棍子横握在手中——说不清是光明或黑暗,亦或者是两者不断交替——面对着倾天而来的天蓬,那身影嗅了嗅空中的味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困了……”那身影打着哈欠自言自语道。 银河吞噬了一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混沌。 远处的云朵上,大器攥紧了手中的骰子,盯着前方的死斗一语不发。刚才他脸上轻佻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显然也是明白局势并不乐观。身旁的李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之后拍了拍大器的肩膀。 “老爷子……”大器咬着牙,眼神有些迷离:“我想……” “不必下去。他是执金吾,执金吾的事儿,就要靠自己解决。”李靖背着手,嘴上虽然拦着想要助拳的大器,他身后的宝塔却不声不响、不断泄出乌云一般的真气。这些真气不断累积,聚集在云端,无形之中化作了天蓬的一部分。 胜算应该有六……不;起码七成……李靖也没有丝毫轻敌——喝止住大器的原因,也是因为天蓬的表现远远超乎了李靖的想象。如此看来,地上的猴子定是吃不住这天地冲撞般的一击—— 惊涛骇浪般的星海,重重拍在了苍茫大地上。 一刻之后,银河消散——天蓬晕倒在一旁。只是,他身边站着的身影,如同野兽一般扭曲着四肢,全然没有了刚才交手过的风范。 “杀杀杀杀杀……”那黑影狞笑着,握紧了手中的棒子,眼瞅着就要朝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天蓬脑袋砸去。 猛然间,黑影旋了棍子,迸出火花——四五枚袭来的骰子被悉数击落。黑影咧嘴一笑,抬头朝着天空望了望,然后比划着爪子,挑衅着示意上面的人下来。 李靖不再阻拦已经撸起袖子的大器,放任他一跃而下——执金吾不可败,这是李家的信条。既然天蓬没办法搞定眼前的敌人,倒不如就让大器收拾这个烂摊子,了结这场恩怨。 大器落地,俯身捡起了所有骰子。而那黑影窜上了树,贪婪摘食着野果。 “猴妖!你他娘的给老子下来!”大器双手攥拳,调转了周身的妖气——一个比天蓬更为壮硕的毛茸茸野兽身影渐渐成型。看其双臂粗壮,足以撼动天地。 李靖一并落下,查看着天蓬的伤势;还好,虽然伤得重,但是不足以致命。待会那大器收拾了猴妖,将天蓬带回李家便能万全。 想到这里,李靖从容地回头,打算目睹一下全力而出的大器究竟能到一个什么级别—— 那一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大器身为执金吾后首战的光辉,被一个不知来路的黑影碾压。 而“齐天”这个名号,便是在这一刻,将无尽的恐惧散播于世间万物。 再后来…… “再后来,李家便看中了齐天。”李靖喝着茶水,对麦芒伍慢悠悠说道。 一旁的吴承恩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身边的青玄,似乎是在用眼神询问这一段过往。青玄只是紧了紧身后的禅杖,脸上没有透露出任何表情。 麦芒伍细心听完,抬起双眼:“五百年前的事情……大当家为何会提及于此?” “来龙去脉,不得不说个清楚。”李靖捋着花白的胡子,语调倍感沧桑:“李家看中了齐天,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本事,更是因为他心智未开,只是一个野妖。齐天并非于猴妖本体,只是猴妖入睡时的一面罢了。不过,用来碾压世间想要对抗李家的百妖,已经足够。对比于当时李家最为器重的牛魔王来说,齐天更容易被控制。只要放在李家圈养起来,便能做一只最合格的看门狗。李家用妖,天经地义。只是……” 只是,那私心而又自信的念头,便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李靖又喝了一口茶,脸上满是懊悔:“有些东西,你是锁不住的。齐天虽然被‘请’到了李家,但是不到三年,最终还是闹了起来,逃了出去。执金吾几乎全部参与到追击之中……损失惨重便不说了,甚至于要屈尊求助于百妖。说来惭愧……天地之间,似乎所有人都与齐天为敌,恨不得立时便拿了他的性命。而当时,李家内唯一对这件事提出质疑的,便是大器和天蓬。” 麦芒伍听完后,似乎颇为认可:“李大器确实一直都是如此性格,做人讲究一个光明磊落。” “是的。以多打少,大器觉得丢了执金吾三个字的脸。”李靖叹口气,抚摸着手边的茶杯:“但是,一旦涉及到李家根本,执金吾便应该豁出性命,脸面又值几个钱?” “后来呢?”吴承恩脱口而出,不自觉问道。 “后来?”李靖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后来,齐天还是被拿下了——他怎么可能有什么胜算。虽然当时他挣脱了我们的包围,逃得无影无踪——但是不晓得为什么,齐天最后被人发现倒在了山涧里,腿上伤势很重。大战之中,我未曾记得,有人伤过他的腿……” “那,所谓天蓬……”麦芒伍继续追问。 “哦,对。”李靖点点头:“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但是呢,李家执金吾被伤了个七七八八,而且是在百妖目睹之下。齐天作乱,天下民不聊生……那个时候,世间动荡,简直就是李家的最大危机。所以呢……嫦娥。” 李靖说着,闭上了眼睛。 “谁?”吴承恩似乎没有听清。 “嫦娥……”李靖说着,仰着头,似乎不肯再看如今的世间万物:“她也是执金吾中的一员。本身她并不会战斗……她唯一的作用,便是以性命祭天——以此,平息世间的纷乱。执金吾里,有人当场便撕掉了身上的制服,拎起了钉耙,开始造反。只是,风波平息得很快——我于心不忍,还是放了他一马。他只是一个人,并非妖物,离了李家后终究不过百岁寿命。留下的几十年,让他在悲愤与不甘之中离世,也算不得什么不妥……只是……没想到,五百年后,他又杀了回来。” “这是五百年前的事情?”吴承恩听到这里,脑子似乎有些跟不上了。一个人类,竟然跨越了五百年的历史长河? 李靖点点头:眼下局势,似乎不经意的与五百年前重叠。这一切,似乎都是天蓬有意为之。 “说了这么多,便是有一事相求。”李靖说到这里,恭敬起身,站在了麦芒伍面前:“我家的大器,此时不可或缺。知道伍先生医术精湛,还望不计前嫌,能够去后房看一眼大器。” 一番话,转得相当突兀。但是看麦芒伍表情,似乎早已了然于心。 “如果医得好……”李靖见麦芒伍始终没有应承,嘴中加了筹码:“我便可保李家不会为难你这个徒弟,还有青玄。当然了,伍先生,你是不可能走得出去的。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听到这番话,吴承恩当即一愣。 麦芒伍依旧没有说话——治病救人,倒是本分。只是,如果躺在床上等待着自己妙手回春的,乃是杀害了好几个二十八宿的血海死仇之人…… 李靖说完,重新坐下:“而且……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你一点……大器不保,天蓬不除,遭殃的并非只是李家。” “你是说……”青玄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人,是会变的。”李靖说道这里,终于望了麦芒伍一眼:“仇恨萦绕着不肯离去,人便会越来越极端。开始时,天蓬只是想除掉我——毕竟嫦娥祭天一事,是我布置的命令。但是渐渐的,天蓬明白,我的背后,是李家主使一切。这笔血债,理应由李家负责。但是……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天蓬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行动。看着由嫦娥交换而来的世间万物,天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 是的。 李靖从头到尾都知道,那离开的天蓬,定然不会满足于搅乱水陆大会便会作罢。 他的敌人,远远不只是李家而已。 李家宅邸门口,那座不起眼的山峰上。 整片山脉都已经被神机营层层布阵把守。大连珠炮已经被拉上了山顶,毫无阻拦地瞄准了天圆地方的方向。 三国师跪在地上,而当今皇上正襟危坐,咳嗽声越来越重。 “不急,不急……”看着想要上前的三国师,皇上猛然抬手,示意三人继续跪好:“朕,就要死了。到时候,你们的真命天子自会安然无恙。” 珍珠垂帘面纱背后,天蓬的五官挤在一起,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一次呼吸所带来的剧痛。他站起身,朝着悬崖迈出一步——世间万物生机勃勃,尽收眼底。 只是,越发美好的一切,越是令天蓬咬紧了牙——心中的痛楚,远胜于肉体折磨的百倍、千倍、万倍。 自己终究是没有时间了……不过,无妨。 水陆大会还有不到五天。最后一日,李家诸人必须要出席于此——只要届时用这秘密研制的大连珠炮对天圆地方进行炮轰—— 李家不会亡。百妖不会亡。朝廷,更不会亡。 但是,很快他们便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个称霸天下的机会。神机营藏不住,李家不得不集结剩余的所有执金吾反攻京城。牛魔王无论死了或者伤了,血气方刚、嗜杀如命的十二方也会倾巢出动。狮驼国群龙无首,便会开始为害四方。而百妖呢,更是会趁机起事,互为敌手—— 只要在合适的时机,点上一把火——这个世界,便会轻易坠向战火的深渊,走向毁灭。 天蓬的双眼愈发猩红,世间在他眼中,早就没有了其他色彩。 “一切都是错的。一切,都沾染了嫦娥的鲜血。一切,一切。”天蓬自言自语着,转头瞥了一眼李家的方向:“我要这个世界——为我嫦娥,血债血偿。” 第一百零三章 桎梏 清晨,李家宅邸之中紫气萦绕,俨然一副福泰安康的气象。 一直闭着眼的大器喃喃自语着叫人听不懂的梦话,不断在炕上扑腾着四肢,就像是一只不安分的脏兮兮的野狗。六萬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了一块贴在头上的毛巾,但是大器嘴里面偶尔泄出的几声呻吟,还是叫人觉得心疼。 自打来世仙开始医治大器后,他已经陷入了昏睡三四天之久。伤势与疲惫,终究是击垮了李家这个一向生龙活虎的“看山的”。 李棠这几天已经来看过大器不下十次。但是李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小姐不要再来下人的房间。大器的状态,随时都可能走火入魔,李棠再这么近距离接触大器实在是危险。 其实,在这一点上来说,李靖着实多虑了。每每李棠到了房间里,大器嗅到海棠花香,都会安心几分,打呼的声音也会平静不少。倒是期间李家家主李海亲自来了一趟,躺在炕上的大器仿佛噩梦连连,嘴里发出不自觉的嚎叫声。 这一日的早上,大器微微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周围的景色,然后脑子里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哦,看来自己还没睡醒——明明是在李家,自己身旁除了小姐之外,却还坐着那二十八宿的麦芒伍。这个梦倒是离奇有趣…… 想着想着,大器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手还大大咧咧地伸到自己的裤裆里挠了挠。没想到的是,梦境里的小姐脸一红,转过了头去。 啊哟这个梦好真实啊……真实到简直不像是梦了—— 大器心里一紧,猛然坐了起来,盯着自己另一只扎满了银针的手端详片刻。一旁那本以为是梦境之中的麦芒伍,此刻不慌不乱,与他对视了一眼。 李棠听到响动,却依旧扭着头,嘴里面担心问了一句:“没事了吗?” “醒了便好。”麦芒伍语气平静,面罩之下看不出喜怒哀乐。而麦芒伍的身旁,坐着的是那来世仙,和披着一条毯子睡在椅子上的六萬。 “还真他娘的不是梦啊。”大器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觉得发麻;确定了胳膊的情况后,他第一时间用左手在腰布里摸索一番,翻出了一个骰子,然后盯着麦芒伍咧嘴一笑,开始抛玩:“伍先生,咱们玩一把——与天一搏,愿……” 大器威胁的话语还未说完,后脑勺便被李棠用刀鞘狠狠敲了一下。那素来不可一世的大器,捂着自己的脑袋“哎哟”连天,手里的骰子也落在了炕上。骰子转了转,竟然是个六的花色。 “你没完了是吗?”李棠气不打一处来:“成天就知道赌赌赌,连命都不要了?” 大器低着头捂着脑袋,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李棠,嘴里面嘟囔道:“小姐,他是二十八宿……按规矩,他进了咱李家看了虚实,就得死在这儿。” “规矩什么规矩!”李棠听到这里更生气了:“那按照咱家规矩,你刚才在我面前……唔,那个,行为不点……老爷子知道了,按规矩岂不是应该扒了你的皮……” 李棠怒气冲冲说完,随手捡起了炕上的骰子交还给大器,勒令他收好。 倒是麦芒伍,看到李棠轻易便拿起了骰子,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惊讶。 “你瞅啥你,我家小姐,自然拿得动!”大器没好气地对麦芒伍喝了一句——后脑勺登时便又挨了李棠的一记刀鞘。不过李棠这几下呵斥确实有用,那大器耷拉着脑袋,不再有什么脾气。 几个人的响动,吵醒了一旁休息的六萬。看到重新满嘴牢骚的大器,六萬眼睛里不禁湿润了起来。她急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说去外面准备新的毛巾。李棠听到这里,也一并起身,说是陪六萬一起准备。 两位姑娘出了门,大器即刻又恢复了自己大大咧咧的样子,不遮不挡地掀开了胸膛抓痒。 而这一次抓痒,大器本能地用了自己的右手。 看到这一幕,麦芒伍转身对来世仙说道:“内阻淤血散尽。大仙您加以调养,半年后便可复原。” 说着,二人眼神交流一番。麦芒伍当然知道,来世仙和六萬留在这里自然是李靖的安排。明面上是替麦芒伍打打下手,实则只是监视——要谨防麦芒伍借着行医的机会害了大器性命。只是,六萬不提也罢,即便是来世仙,面对医术精湛的麦芒伍也是输人一头。看着麦芒伍不断在大器周身所有经脉行针走穴,可谓神乎其技,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 麦芒伍有没有施用什么手段,来世仙不好说;但是大器的神色,明显是一日好过一日。最明显的就是那已经被自身妖气憋得发黑的右手,今天已经恢复了肉色。 说真的,来世仙心中不免羞愧:自己同为医者,此刻帮不上忙不论,竟然还要对麦芒伍严加监视——医者父母心,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到这里,来世仙起了身,嘴里面说着客套话,准备离开。 “今日是第八日大会,时辰差不多了,我便先行告退。”来世仙说着,从头发里摸索了一枚药包递给了麦芒伍。麦芒伍接到手里闻了闻,便与来世仙商量药包其中的鬼灵芝用量是否可以减少三钱。二人各有言辞,很快达成了一致。 来世仙出了门,没走几步,便看到站在拐角仰天远眺的李靖。来世仙没有说话,对着李靖摇摇头又点点头,便擦肩而过。 没走几步,来世仙迎面又撞上了另一位执金吾。这人即刻俯身施礼,然后抬起头来。来世仙看到此人面孔,急忙还礼:“二当家您客气。” 面前之人,正是前不久被苏钵剌尼击败到魂飞魄散的小矮子袁天罡。只见他神色之中依旧酝酿着怒意,直直奔着李靖而去。 “大当家。”袁天罡走到了李靖身旁,杀气腾腾地俯身说道。 李靖见怪不怪,只是摇头:“不行。” “大器已好,留着他有什么用?”袁天罡眉头一皱,站直了身子,眼瞅着越过了李靖,迈步前往麦芒伍所在的房间。 李靖也不阻拦,只是伸出手,转了一下自己的宝塔。已经走出十丈远近的袁天罡,猛然重新出现在了刚刚和来世仙相遇的位置。袁天罡四下看看,知道自己是被大当家移回来的,顿时有些气馁。倘若大当家要拦他,凭他怎样,都是无法靠近那个房间半步。他心下思忖良久,终是硬着头皮,重新走到了李靖身旁。 “先把你的风水大局修好。”李靖淡淡说道,他收起手中宝塔,照旧仰天远眺,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天蓬还会杀回来的,咱们要早做准备。” 说着,李靖摸索了一下怀中,重新将那锦布包裹好的照妖镜递到了袁天罡手中。袁天罡也不客气,接过宝贝藏于胸前,他望了一眼麦芒伍所在的房间,终是转了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没多久,天空之中飞来了一只疲惫的信鸽,笔直地落向了地上的李靖。李靖抬手迎下,拆开了信鸽脚上的字条,细细品读一番后频频点头,之后摊开了手掌。字条登时化作了灰烬。李靖挥挥手,令信鸽去鸽笼休息,自己则是朝客房方向行去。 第八日了……李靖心中有一种没来由的不安,只觉得这次水陆大会远比往年凶险。好在,还有三天,便能度过此劫。 客房内,吴承恩洗了一把脸,而青玄还未起身,依旧在地上打坐休息。虽然还是没有见到玉兔姑娘,但是既然麦芒伍已经亲自来了李家,想必这件事不用操心。而且看那李靖言谈举止,倒是没来由地对玉兔姑娘客气三分。 之前,青玄本来只想尽早带吴承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眼下,青玄却又有了几分犹豫,甚至主动对吴承恩开口,说是可以再留几天。之后,青玄便一直合眼打坐,似乎不愿意再与周围的人说话。 吴承恩洗漱完毕,却看到一直休息的青玄站了起来,而且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令人有些意外的是,青玄自顾自开始收拾行囊,并没有招呼吴承恩一起。 “留下等我回来。”青玄头也不抬说道;眼下,李家应该还是最安全的地方。 吴承恩自然是感觉到了他的思绪波动:“怎得,听完了天蓬的事情,你觉得不能一走了之?” “倒是与我无关。”青玄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当年的这些事情爆发之际,我还未来到这个世上。只是那天蓬想要毁天灭地,我总觉得就算眼下你我躲了清闲,也迟早会被波及其中。倒不如留下来看看,万一有变数,你也能尽一份力。毕竟你的本事,无人能及。” 得到青玄的肯定,吴承恩脸上欣欣喜色遮盖不住,不过他还是谦虚推让道:“李家有本事的人这么多,我又算得上什么重要。反正,如果你打算留下的话,我便……” 青玄摇了摇头:“留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我倒有个想法……” 说着,青玄与吴承恩耳语了一番。吴承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讶,临末了,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你要只身去找天蓬?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看在另外一个我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为难于我。”青玄思忖再三,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李靖虽然说得并不都是真话,但是如果说五百年前的事情皆是因猴子而起,那我有必要替另外的自己……” 话声未落,一个声音不断在青玄脑海之中盘旋:替我扛?你区区一个行者,扛得起吗? 青玄很快摇了摇头,定了定自己的神智。 而吴承恩则是跑了几步,率先堵住了门口。显然,他不会答应青玄如此乱来的要求:“和你无关的事情便是和你无关,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青玄笑了笑,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神色。在吴承恩眼里,仿佛世间一花一木、一草一树的盛开与衰败,都是青玄背缚的枷锁,永远挣脱不开。 赎罪和善良,并不是一码事。 看着青玄的表情,吴承恩便知道自己没有说到青玄的心里去;他咬咬牙,继续争辩道:“况且,你去哪里寻找天蓬?李家的人要找他都找不到……” “不一样的。李家的人没了大器,自然寻不到天蓬。”青玄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但是,我知道他依旧虎视眈眈,定然就在附近屏息蛰伏,伺机下手。我,了解他。” 吴承恩还要说什么,却被青玄捏了念珠悄悄在肋下一点,霎时间吴承恩只觉得脚下生根,动也不能动了。 “一个时辰以后,这‘木’便会化解。”青玄低声说着,和焦急的吴承恩对视了一眼:“如果能挺过这关,你我师兄弟,便可以继续浪迹天涯。如果我走了没有回来……你即刻把书卷交给李靖,不然书里的他迟早寻得到你。吴承恩,对不起……” 说完,吴承恩身后的门被青玄推开。脚步声渐离渐远,而吴承恩哑着嗓子,说不出一句话。 所幸,不过片刻后,便有了接近这里的脚步声。要知道,李家的人素来都是过往而不入,到底如何才能引起外面的人注意?吴承恩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但是外面的人竟然破天荒推开了虚掩的门,径自走了进来。 “吴承恩你别跟我装糊涂!”李晋入了门,直接坐到了吴承恩面前,说话声音非常大,还顺势一拍桌子:“猴子的事儿,你瞒了我这么久,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如何面对我!” 吴承恩动也不动,直愣愣看着李晋,使劲眨巴着眼睛。 李晋看到吴承恩的反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继续捶着桌子:“我可告诉你,我是仁至义尽了!当初回了李家,老爷子安排人审问了我三天,我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去!别的不提,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你之前和我们家小姐眉来眼去的,你试试你能活着走出这个房子不!” 吴承恩只是更加用力的眨眼。 李晋看到这里,终于点点头,似乎心领神会:“懂了,你现在贵为李家上宾,瞧不起我这个看门的了是吧?我都听说了,惊天变嘛!收了齐天嘛!身边还有青玄罩着你嘛!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你?但是你算个屁啊!你知道不知道齐天、青玄跟猴子比起来算个屁!我可告诉你,你这是在玩火!赶紧把猴子交出来,省得日后你们师兄弟俩飞来横祸!” 一连串的抱怨,没有丝毫停歇。骂了半天,李晋终于左右看了看:“说起来,你那形影不离、死也要死在一块的师兄呢?” 吴承恩眨巴了一下眼睛,李晋看了看,恍然大悟,走上前去摸了摸吴承恩的肩膀:“被点穴了怎么不早说!?就知道耽误事。” 说着,李晋使劲在吴承恩肩头一戳——吴承恩一个踉跄,几乎喘不上气来。李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不依不饶地摊开手:“把猴子交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吴承恩喘着气,抬眼小声问道。 “废话,点穴没点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李晋瞪了眼,示意吴承恩不要转移话题。 “不……”吴承恩摇摇头,第一次对李晋这个人如此警惕:“我是问,你是怎么知道青玄、齐天和猴子三个人的事情?” 李晋一愣,伸出的手缩了缩,嘴里面含糊道:“你管那么多……跟你有什么关系……说起来,你被谁袭击了,青玄呢?” 吴承恩一顿——李晋皱了皱眉,想要喝止对方继续装糊涂;但是紧接着,李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窗外一只飞鸟,竟然悬停在空中。 一双无形的手,从虚空之中暗暗接近了李晋。只见这双苍老地、布满皱纹的大手微微张开,瞄准了李晋的双腕,登时就要攥住—— 银光一闪——附在李晋身上的哮天猛然落地,溅出一片闪电。双手猛然消散,窗外的飞鸟受了惊,扑腾着翅膀飞走。而吴承恩则还在喘息。刚才时间停顿,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奇了怪了。”李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什么:“自打前几天离了李家,就觉得怪怪的。算了,我且问你,青玄呢?” 哮天不知为何自己离了李晋的手臂,也在奇怪。听到这个问题,本能以为主人是在喝问自己,于是低下鼻子仔细嗅了嗅,然后对李晋说道:“汪!” 李晋顺着哮天爪子比划的方向望了望:“哎?青玄要出去?难不成,他是要去找……” 李晋来这里的路上,也偶遇了一个身影;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李晋并没有惊动对方,而是远远躲开。难不成,青玄便是去找那身影了? 只是,这两人之间能有什么交集? 李家院子外,空无一人。 大部分执金吾都在天圆地方之内。青玄一路上可谓畅通无阻。 推开李家偏门,青玄刚刚踏入院子,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海棠花香。只是,这股味道并非李棠身上那般淡雅,反倒是格外妖娆、狂热,仿佛要占据天地。 林子里,手握唐刀的李海,照旧一身浮夸的紫金绣袍;衣袍的下摆均匀而散,恍如孔雀开屏,覆盖了周围的花草。而他的身边,竟然连一个侍卫都没有。慵懒的李海光是抬一抬眼都似乎费尽了力气。 青玄略一沉思,微微施礼,然后挪了步子,想要绕开李海。 “别动。”李海垂着头,低声说道:“再动一步……扰了我周边的气息,李靖和袁天罡便会赶来。” 青玄听到这里,皱皱眉,止住了自己的步子。 李海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缓缓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唐刀——青玄本能地握住了手中的念珠,正打算迎下这不知虚实的一招—— 李海只是将手中唐刀高高举起,嘴里面不断喃喃自语,脸上神色更是困倦:“天佑李家,天佑李棠;天佑李家,天佑李棠……” 呢喃的自语,不知何时融入了病态的冷笑。只是这份祈愿,似乎感染了天地,整个李家林子都在嗡鸣着应和。 猛然间,李海睁圆了眼睛,情绪却没有丝毫波动:“找到了。” 随即,李海握紧了唐刀,朝着面前便是一刺——刀身消散在虚空之中,进而绽放出了一片血红。 李海满意地收刀入鞘,然后看也不看,便和青玄擦肩而过。 同一时间。 坐镇于神机营大寨之中的天蓬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一贯扰人不堪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你……出卖我……”空无一人的帐篷内,天蓬捂住了自己的嘴,喘息着说道:“只剩三天而已……全天下,都会是你的……” 帐篷内,回应天蓬的,只有一阵他自己发出的冷笑。 “朕,等不及了。” 第一百零四章 如泣 天圆地方之内,第八日的水陆大会歌舞升平。 虽然依旧没有几位大妖的消息,但是所在宾客的耳目纷纷传来了线报:四面八方驻扎在林子里的狮驼国军队,已经逐一撤走——而且走得非常狼狈,说是丢盔弃甲也不为过。 这不是今早的消息,而是这几天内所发生的骤变。宾客的探子们早就想要报上来,无奈李家近日设防严密,实在不好与自家主子接触。眼下,李家似乎是刻意开了口子,放了一架酒车入了群英岭。各个密报的字条,全部都写好了暗号,塞进了酒罐之中。 众宾客读完,彼此互相试探几眼,便都低头屏息,小心翼翼前往天圆地方。唯一露脸的大妖牛魔王,照旧是捧着一杯热茶,喝水的姿势更是无比低眉顺眼,如同李家的小媳妇儿般一脸的言听计从。 众宾客皆是瞧了瞧牛魔王,一些人又忍不住瞥了几眼刚要落座的炙蜻蜓,然后止不住摇头、叹气:完了完了……李家,赢了。 是的。 无论如何看,这届水陆大会虽然诸多变数,但最终还是李家赢了。众人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沮丧之中忍不住四下看了看——奇怪了,那同为此次水陆大会最大赢家的铜雀,怎么此刻竟然不在? 林子里,俯览李家宅邸的山坡之上。 三国师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身后是同样忠心耿耿的大片神机营将士。麓国师的脸上,更是布满了喜极而泣的泪痕。 大帐之中,稳坐于龙椅正中的,正是大明朝的当今皇上。而帐中唯一与皇上近身之人,却是那站得笔直的铜雀。 “天蓬死与不死,全然是两回事。”皇上淡淡说道,仿佛提及的只是一场梦境:“他若是不死,搅了李家大局,伤了李家根本,李家再去找他寻仇,倒是最好。但是他既然阳寿已尽……真要是搅得天下大乱,人死债消,李家八成会将这笔账算在神机营身上,进而威胁到神机营背后的朝廷。既然如此,朕便由不得天蓬乱来了。这个消息,你报得及时,该赏。” “皇上当机立断,令人钦佩。”铜雀开口,语气谦卑:“小人不过是顺手牵羊,将李家的消息转呈皇上。” “说起来……”皇上不急不缓,语气随和:“李家已将南疆赐给你了。既然李家如此看重于你,那你为何还要向朕投诚?” 铜雀摆摆手,只是敷衍几句:“买卖而已,皇上不必多心。区区南疆,人寡地薄,不成气候……” 皇上笑了笑,斜靠在了龙椅上——那慵懒的模样,倒是令铜雀有几分胆寒的眼熟;要不是皇上身着龙袍,恍惚间铜雀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位年轻的李家家主。 铜雀顿了顿,终是闭了嘴。 “和朕联手,也不过只是买卖而已吧。”皇上见铜雀不再吭气,笑着问道。 铜雀一慌,急忙跪下,嘴里面说得都是令人动容的尽忠之言,语气更是诚恳万分。 “起来。”皇上转了目光,看也不看:“朕说过的,你有功,准你不跪。” 铜雀迟疑再三,终究还是唯唯诺诺站了起来。 “朕和天蓬联手,已经五、六年了。”皇上漫不经心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不断打量:“毕竟李家强势……我那师兄李海,更是得天独厚。想要与李家争锋,保下朕的江山,朕需要天蓬。只是,他应允给朕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实现。红钱,附身……朕都准许他做了。但是朕的筋肉骨血,还是会随着时间衰老。” 铜雀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发觉皇上的指甲略微有些长。 “好在,麓国师小心周全。”皇上说着,放下了自己的手,朝着大帐外面瞥了一眼:“这些年的黄花饼,倒是令天蓬时不时睡熟。而朕便有了机会,戳破他的谎言……” 说着说着,皇上忽然间猛拍龙椅,语气也是激烈了几分:“哪里来的永生不老!欺君之罪,就该立时碎尸万段!” 呵斥声传出了大帐,跪在地上的三国师,头压得更低了。 铜雀屏住了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皇上顿了顿,这才重新和颜悦色:“算了,他的事情不提也罢。倒是你……朕,想听你说真话。” 铜雀神色慌忙,只说自己句句皆发自肺腑。 “真话。”皇上不耐烦地打断了铜雀的表演:“李家向你示好,你没理由拒绝。但是你既然选择了朕,那就代表着你有什么朕不知道的考量。说吧,让朕知道一下,你投诚的真正缘由。否则……” 铜雀听到这里,转头看一眼大帐门口的方向。皇上心领神会,抬了抬手。外面即刻有人挂上了幕帘。幕帘上,贴着两张琥国师写的符纸,上面都是“隐”字。 “现在只有朕,但说无妨。”皇上再一次示意道。 铜雀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再也没有紧张。他反倒是大胆妄为地径自寻了一把椅子坐下。但是看皇上反应,却也并无责怪。 “皇上说的对……”铜雀清了清喉咙后,开了口:“生意人,哪里来的什么忠心报国……与皇上联手,唯一的原因,在于朝廷谋得天下的胜算更大。而且,在下的作用也会更加不可或缺。” 说着,铜雀刻意地伸出了自己戴着鹿皮手套的双手不断打量:“点石成铜,这一招倒是被我自己小瞧了。” 皇上冷笑一声:“说下去。” “不怕皇上责怪……哪怕在前几日,我也是一心打算投靠如日中天的李家。”铜雀放下手,继续开口:“但是,自打我听闻了牛魔王在海棠花林以耳环杀人一事,总算是猜出了神机营的手段。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神机营明明只是一般的火器,却能伤得妖物无可遁形。” 因为,神机营靠的并非是火药爆炸的威力,而是声音。 “声音?”皇上皱了皱眉,似乎没有理解铜雀所言。 铜雀重新端起了自己的双手:“惊天变之后,我入住京城。为了坐稳鬼市,我一直在帮朝廷做事。事情很多,也很杂,什么偷送黄花饼、窃取二十八宿动向、监视文武百官……有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便一度被我忽略。那就是,朝廷会隔三差五送来奄奄一息的犯人,令我点石成铜。举手之劳,我从未留心,只当是哪位要员想要贪几个小钱而已……细想想,神机营崛起的时机,便与我点化犯人的那个档口巧妙重叠。至于手法……” 铜雀顿了顿。他并非刻意卖关子,而是这种手法,简直闻所未闻,罪孽滔天—— 天蓬是令工匠在活人身上刻下满满经文后,再施以剥皮之刑——只是,皮囊并不会被彻底褪去,反倒仍然与肉体藕断丝连。之后,衙役们便会给这些奄奄一息之人套上囚服、装进麻袋,转交给铜雀化作黄铜。 连着人身那层刻满经文的薄薄一层肉皮,便会化作铜纸,轻轻一揭,便能取下。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这些铜纸会在神机营铸炮的过程中贴在炮身内壁。弹丸经由内壁经文摩擦,炸裂之时,便会有经文的效果。 也难怪半年前麦芒伍察觉到众人伤势不大对劲,还特意收集了弹丸研究,但却依旧徒劳无功——真正的谜底,在于炮身。 其雕刻做工之精准,远远超过了当今的工艺水平。而这一切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铜雀的双手。 “你是说……”皇上听了一个大概,眉头皱了起来:“朕,能够依靠神机营来夺取天下?” “不用倚仗名震天下的二十八宿。”铜雀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只要有神机营,只要有我,假以时日……不;确切说,不出三年……” 天蓬营运的神机营,远远说不上完美。来的路上铜雀便已经悄悄检查过了那两百门大连珠炮——镶嵌了刻有经文铜纸内壁的,只有区区四十余门。毕竟天蓬为了掩盖消息,不敢大刀阔斧地做这件事。如果神机营的运作可以交由铜雀亲手打理……他自信,不出三年,朝廷的实力便能独步天下。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最重要的,便是他绝不会被背叛。 皇上注视着铜雀脸上表情的变化,忽然一笑:“朕且问你……若是朕砍掉你的双手为我所用,再把你养成人彘,点石成铜是否还能奏效?” 这句没由头的话,令铜雀骤然浑身一凉。 “开玩笑的,莫要在意。”皇上重新斜靠在了龙椅上,示意铜雀不必多虑;然后,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三年啊……李家就在脚下,你却想让朕再等三年……” 铜雀听得皇上似乎在犹豫,脑海里盘算着该如何劝说皇上不要激进。 大帐之外,传来了禀报声。皇上喊了一声进来,有人便入内跪下,口称罪该万死。 “看来,你们没有追上天蓬。”皇上并不在意,示意来人退下:“无妨。几个时辰之内,必有定数。 朕,从来不急于一时……” 此刻,皇上不急,有人却心急火燎。 吴承恩手中握着龙须笔,向着青玄离开的方向紧紧追赶。他已经晚了太久,万一青玄遭遇了什么不测,那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只是,令吴承恩意外的是,悲痛和不安还未酝酿妥当,他刚出李家大门,便远远看到了青玄的身影。 青玄并没有走远——虽然李海已经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阵阵花香,反倒像是勒令生灵不准挪步的杀气。与一般的杀意不大相同,李海那慵懒的脸上,始终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恨意——青玄品不出这层恨意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缘由。 看着愣在原地的青玄,吴承恩只当是他还在为刚才出手点穴一事纠结;说真的,吴承恩来的路上还是怒气冲冲,但是看到青玄仍在眼前,并未一意孤行,便松了口气。他走到青玄身后,一搭肩膀,故意埋怨了一句:“你怎么能抛下我呢!是生是死,咱们也得一起。” 青玄晃了晃,没有回头地问道:“谁帮你解开的。” “李晋。”吴承恩听到这里,略微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酥麻感还未退尽,他依旧觉得行动不便。 “他人呢?”青玄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愣了愣;本以为,李家之中只有李靖能有本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化解自己的手段……这李晋,到底是什么本事? “被其他执金吾拽走了,说是天圆地方有大事。” 有大事发生?青玄不解,猜测不出这已经到第八日的水陆大会,还能有什么大事。 吴承恩对天圆地方那边的事不感兴趣,他正要劝青玄几句,忽然神色一变,警惕道:“有血腥味。” 空气之中,确实弥漫来一股愈来愈重的血腥味。 青玄知道,此刻自己没有机会再劝走吴承恩;而且要单独留他在林子里,反倒不大安全。思来想去,青玄不再多说,同吴承恩一并朝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前行。 没走多远,便是一处不起眼的山坡。青玄本想绕过去,但又忽然抬手,示意吴承恩停下。 山坡上,踉踉跄跄奔下来了一个身影;他用一块破布蒙住五官,只留下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露在外面。看他行动,俨然身负重伤。 那弥漫于天地间的浓烈血腥味,便是从此人身上散发的。 远远看到山脚下的吴承恩和青玄后,他警惕地抬手,却支撑不住般摔倒在地。 鲜血渗在地上,周围的花花草草尽数腐坏枯萎。 他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呕出的鲜血染透了蒙面用的破布。而那块遮挡面容的破布似乎再也受不住血液的浸染,猛地散出一阵青烟,随后化作湿漉漉的灰烬。微风划过,那人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急忙抬手胡乱地朝自己脸上摸索,然后绝望地抬起头—— 吴承恩忍不住眉头一皱,脚步微顿。 那人五官虽在,却极尽丑陋;肥头大耳不说,嘴巴里的牙齿横七竖八,顶在宽厚的鼻梁下面;皮肤呢,更像是一只被油炸过的癞蛤蟆一般凹凸不平。 山脚下很安静。 吴承恩微顿的脚步显然已被那人察觉。但是,那人只是深深地将头低下,贴在地上,仿佛自己也知道这丑陋不堪的面孔羞于示人。 没多久,那伏在地上的身影,竟然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哭声不大,却令人倍感绝望与悲凉。 吴承恩小心地跟在青玄背后,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那个,是不是李家派来守路的癞蛤蟆精?” 青玄一时无语,却笃定摇头。此人虽然素未谋面,但是声音却是耳熟——那是惊天变时,自己在京城里遇到过的那位从容洒脱的“朋友”。 甚至于,五百年前,便与另外一个自己结交。 天蓬……怎么会是你…… 地上啜泣之人,确确实实,便是那前几天还不可一世的天蓬。 他哭泣了一会儿,便抹了一把鼻子站起身来,昂首挺胸与青玄对视了一眼,继续跌跌撞撞地朝着李家宅邸奔去。 时间有限,耽误不得……既然神机营已经失控,那么眼下便只能靠着自身仅存的寿命去李家放手一搏。 天蓬心中主意已定,再也顾不上其他。奔到青玄和吴承恩身边之际,却突然被青玄一把拉住:“你要去哪儿?” “天圆地方。”天蓬一甩胳膊,用力将青玄弹开了一丈远近。而天蓬看也不看,只顾着继续赶路。吴承恩登时来了脾气,朝着天蓬背影大声呵斥道:“不会好好说人话吗?” 地面一阵抖动,吴承恩误以为是对方出招,正要招架;谁想到,天蓬面前立起来了数尊泥佛,拦住了他的去路。这招式眼熟;吴承恩侧头一看,正是青玄用手抚在了地面上。 “原来天圆地方的大事,便是你……”青玄抬头看看天色,静静说道:“一切都在李靖算计之内。虽不晓得对方手段,但是今日的重头戏,便是将你引到百妖面前,由执金吾杀之。既然败局已定,又何苦飞蛾扑火?” 是的,天蓬在白昼时前去,绝技银河的效力会大打折扣;此行,与送死无异。 天蓬推了推面前的泥墙,转过了身,瞪视着对面的青玄:“别装作很熟的样子,你不是猴子。你若是他,便会抄起你的兵器,与我一并杀过去。” “啊?”吴承恩听到天蓬言语,尤其是提到了猴子,倒是有些意外:“青玄,你与他认识?” “你也认识。”青玄说着,看向吴承恩怀中露出一截的三眼火铳:“当年在京城,还记得是谁送给你的这把火铳么?” 听到这里,吴承恩大惊失色,细细瞧了瞧天蓬面容,却忍不住摇头——不可能。 未等吴承恩多想,天蓬抬起沾满了鲜血的手,朝着泥墙猛然一拍——泥墙却没有崩塌。 天蓬擅水。 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土克水。 这是众人皆知的常识。 青玄手握念珠,心中此起彼伏。 天蓬再一次转过身,捂着自己的心口,咬牙切齿道:“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最后问一次,让不让开?” “你有多少血,可以染尽李家?”青玄说着,上前一步:“非要拼到魂飞魄散才肯罢休吗?” 天蓬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只见他双手分开,上天下地分别一指——天空之中,只汇聚了寥寥星光,青玄深知,这与之前在李家呈现的星海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青玄……”吴承恩面露慌张,示意青玄二人脚下有些不对劲。 青玄这才低头,也是惊讶万分。 地界之上,蔓延的是夕阳般的光泽。波光粼粼,宛如深海—— 吴承恩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朦胧听到,书卷之中传出了一个吼声:“拦住他!” “这一招,本想着留给猴子一个人试试,让他刮目相看的……”天蓬喘息着,咬牙切齿的怒意仿佛海啸:“是你们逼我的……” 天蓬,擅水。 “上有银河……”天蓬将高抬的手缓缓落下,一并指向地上奔腾的溪流: “下有黄泉。” 野兽那悲凉的嚎叫,再也没有人去安抚。 第一百零五章 如诉 天圆地方内,原本歌舞升平的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李家的阵仗也在众妖未曾注意的情况下发生了改变——大当家李靖一身戎甲,威风凛凛站在李海身后;那速来脾气不好的二当家竟然蹲坐在沙场之中,杀气腾腾,俨然一副今日定要与谁动手的样子。宾客身后,照旧暗藏着一众严阵以待的执金吾。 灯火缥缈,这本是用来龙争虎斗的沙场,突然给人一种用于公开处决犯人的刑台的既视感。 宾客之间忍不住交头接耳:这是要干掉谁? 议论之中,大家免不了都会偷偷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牛魔王被众人瞅得实在不自在,忍不住又端了一下手中杯子——里面的茶水,早就喝光了。换做平时,牛魔王定然是会招呼身后的李家人帮着添水;只是今日,偏偏是红孩儿站在他旁边。牛魔王屡屡回头,讪笑着想要示意什么,红孩儿却都回避了目光。 这倒也是;牛魔王心知肚明:自己身份特殊,再加上红孩儿目前是执金吾一员……众目睽睽之下,两父子要是私语那么几句,难保李家人不会多想。尤其是李靖,断然不会相信二人耳语只是围绕着茶水一事。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牛魔王思忖着,不自觉地又抬了抬空空如也的茶杯。 不少人看出了牛魔王脸上的心事重重,一下子更加肯定刚才的猜测:李家这么兴师动众,自然要处决之人有一定地位。思来想去,这天圆地方配得上这个阵势的人物,屈指可数。再加上牛魔王“表情”的不打自招……李家的目标,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火焰山的霸主。 这么猜测,倒也自然。李家这次大会收回了南疆,击退了狮驼国,考虑一下火焰山的确不为过。 坐在人群中的炙蜻蜓一语不发,只是死盯着牛魔王的一举一动。旁边有好事之人往前凑了凑,轻语道:“炙蜻蜓,你家主子多半要出事了。” “他不是我主子。”炙蜻蜓听完,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假装毫不在意。 五百年前大家恩怨义绝,从此便各走各路。那老牛明明一身本事却频频示弱,现在被李家盯上,也是咎由自取。 炙蜻蜓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现场之中却有一人愈发坐立不安。九尾仙狐本是躲在人群之中一语不发,尽量不引人注意防止惹祸上身。但是,她听着周围人窃声议论,口中描述逐渐露骨,俨然都在说牛魔王躲不过今天。九尾仙狐按捺不住,不断抬起自己的媚眼,担心地瞟向那老实巴交的牛魔王。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李家会跟这个老实人过不去。 虽然自己知道那牛大哥颇有本事……但是当局者迷,看他神色,似乎对当前局势浑然不觉,全无防范之意—— 九尾仙狐打定了主意,悄悄甩了一下自己的尾巴——一只银色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狐狸落在裙底,之后身影闪动,小心避开宾客们的脚,贴着地面奔向了牛魔王。 牛魔王端着茶杯苦着脸,犹豫再三,刚要与红孩儿开口——茶杯里传来了一声轻微响动。牛魔王听得似乎有人在叫自己,低头一看——那茶杯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白色的虫子。略一打量这渐渐化作了人影的白色毛虫后,牛魔王迟疑地转头,望向了那九尾仙狐——九尾仙狐已然灵魂出窍,人坐在那里,却没有一丝生气。 “哎哟……你来我这儿作甚?”牛魔王语气紧张,小心捂住了茶杯口,同时抬起眼想看看周围是否有人留意到了这一幕。 这水陆大会可眼瞅着要散了,自己也要回火焰山了。要是这个时候被人看到自己跟这么漂亮妖娆的女子勾勾搭搭,难免不会有闲话传出去……好在,这九尾仙狐行动小心,而众人依旧顾着交头接耳,就连那李靖也是巧合地面朝着另外方向。 茶杯中的九尾仙狐声若蚊鸣;牛魔王不得不又一次装腔作势举起茶杯,才能听清楚她那焦急不安的嗓音:“快走,李家的人要对付你。” 对付我?牛魔王皱着眉苦着脸,显然并不相信。 “是真的!”九尾仙狐冒着天大的风险前来通风报信,眼下急得跳脚:“快走吧!” “多谢夫人好心提醒……”牛魔王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但是,今日主角并非是我……而是……” 沙场之中的袁天罡似乎等得不大耐烦,站起身子瞄向天圆地方的入口,然后用眼神望向大当家,暗含询问。李靖没有说话,只是偷偷瞄了一眼身边慵懒的李海,随后才示意袁天罡加点耐心。 怎么回事……以天蓬的脾气,早该杀到了啊……总不会是最后一刻怕了、逃了,甚至家主下手过重,天蓬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定论。李靖知道,再这么等下去,宾客之间无端的猜测会愈演愈烈。思及于此,李靖小声对李海说了什么。李海点点头,似乎允诺。随后李靖对身后的执金吾吩咐几句,自己挺直腰板退入黑暗,亮出了手中宝塔。 眨眼间,李靖已经出现在了院门口。不多迟疑,李靖匆忙迈步,推开李家宅邸大门,想要去外面一探究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天蓬一事,今日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只是刚刚迈入林子里,李靖就明白,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此刻天地间竟没有了界限,上下一片混沌,仿佛天地万物都化作了同一股没有规则的溪流。脚下没有可以站立的大地,天上也没有了日月星辰。 李靖忙松开宝塔,宝塔落地,即刻以登天之势托举着李靖变大。而李靖面上平静,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这……这是谁的本事?竟悄无声息地已经杀到了李家眼前? 不用问,李家林子里的突兀变故,自然是十几里之外天蓬的手段。 青玄手持禅杖,牢牢将其插进了地面,同时捏紧念珠做法;周边大地,只剩下了他脚下这几尺方圆还能站人。而其他的位置——别说那些草树已化作无形,就连那绵延的石山,也变得波光粼粼。 天蓬一动不动,毅然站在青玄面前十几丈的距离之处。看他的双脚,已然被地面的阵阵涟漪淹没。丑陋不堪的脸上,只有决绝和不甘。 无声无息的风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守下去,显然是坐以待毙。吴承恩和青玄自然知道这一点。 从刚才开始,吴承恩就已经甩出了四五张袖中宣纸,但宣纸每每落地后只能供自己踩踏片刻,很快便会化作漩涡,周边不断涌起暗黄色的惊涛骇浪,像是要将万物吞噬。越是靠近天蓬方向,黄泉的威力便越大——宣纸甚至刚刚脱手,便被黄泉捕捉到。湿漉漉的泥浆染透宣纸,吴承恩前行不果,终究是跳回了青玄身边。 “这到底是什么招式……”吴承恩此刻颇有些焦头烂额,俯下身子,用手指点了点地面——那黄泉即刻裹住了吴承恩的指尖,单单沾染一丁点便有千斤力气想要拖拽着吴承恩入葬。吴承恩急忙后撤,却哪里挣脱得掉——幸好,青玄在背后拍了他一掌。吴承恩的身子泛起一阵涟漪,化作清水,这才得以脱身。 后退了好几步,吴承恩靠在青玄的腿上喘息;看着青玄生气的目光,吴承恩自然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不要命的冒失。吴承恩故意轻松笑笑:“幸好有你,不然咱们别说交手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说着,吴承恩站了起来,望着天蓬用力跺脚,大声说着:“我们就在这儿等你!有本事你过来啊!” 太过显眼的激将法……果然,天蓬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 青玄抬抬头,没有说话。眼下维持着结界,并没有消耗他太多精力——或者说,仿佛脚下的土地,是天蓬故意留给他二人落脚的。看起来,这里是一座可以躲避黄泉的荒岛……真正令人担心的,其实是那逐渐化作黄泉一部分的天际—— 天上的银河,映照出了大地,这不奇怪。但是,银河渐渐被侵蚀,同样变作了黄泉颜色。整个天幕都有了无尽质感,缓缓下沉。 所谓黄泉,便是水与土的相融相生相克——天地都化作了没有方向的无边沼泽。至于被这黄泉拖进去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再这么耗下去,绝对避无可避。青玄咬咬牙,拔出了原本插在地上的禅杖,想要再做打算。 看到青玄的举动,天蓬恍惚间回了神——地上的黄泉,仿佛沼泽一般,已经吞没了天蓬的小腿。天蓬费尽力气拔出下肢,重新踏上黄泉,幽幽开口:“现在逃,还来得及。我不想拉着你们和他陪葬……我要找来陪葬的人,在你们身后。” 几张写着刀剑的宣纸迎面飞来,重重砍在了天蓬肩头。天蓬一个踉跄,显然站立不稳;而对面出手的吴承恩也是惊讶不已:“竟然……这么简单,便中了?” 早知如此,刚才便不用浪费那么多宣纸拼了命去近身了。 鲜血,从天蓬肩头渗出。天蓬低头,看了看右肩新增的伤口,似乎并无感受。同时,吴承恩猛然向后飞去——对面的天蓬仿佛镜子,映衬着吴承恩的肩头多了一道见骨的刀伤,只是左右相反,吴承恩伤在了左肩。因为太过突然,吴承恩被这反弹之力击飞,,俨然要被击落于黄泉之中。 青玄飞快抓住他的脚脖子,进而加了力气——只是,吴承恩的衣袍上沾染了不少泥点,黄泉登时寻到了饵食,无数溪流瞬间觅了过来,四面八方地用力拖拽着吴承恩。青玄力气再大,却也只能保住吴承恩不至于立时落入黄泉——但是耽搁下去,吴承恩怕是要被自己和黄泉一并五马分尸。 “脱……”青玄开口,话没说完,将禅杖重新插入地面,以便更好的用力。吴承恩登时心领神会,急忙脱去自己的外袍。那黑色的衣衫登时卷入黄泉,再也觅不到了。 趁此机会,青玄猛然一拽吴承恩,将他狼狈地重新拉回了身边。吴承恩落地,宣纸乱飞,连同书卷和火铳也跌落在地上。这些宝贝,自然不能叫黄泉夺去,吴承恩急忙去抓,能多捡一样是一样。 天蓬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趁着青玄分心,他已经从后面杀了过来。只是没走几步,天蓬便俯下了身子,不断揉着自己的胸口——已经不是疼痛可以形容他此时的感受了。 同样,天蓬的破绽,吴承恩他们也没有放过——几张宣纸再一次飞来,砍在了天蓬身上。新的冰凉痛感,反倒是让天蓬清醒了些许。他站直身子,心里冷笑对方学不乖——然而,对面并没有再看到吴承恩受伤,只有几尊刚刚立起来的泥佛。天蓬和泥佛一个照面,泥佛周身便出现了天蓬刚才受的新伤,崩裂而开,坠入黄泉。碎块后面,躲着安然无恙的吴承恩。 没有受到反噬……青玄长出一口气,刚才吴承恩的随口提议,没想到真的奏效了。但是,青玄也知道这一招并不长久——因为脚下可以用来化作泥佛的土地十分有限,再有个三、四次,恐怕二人便没有地方落脚了。 玉石俱焚,绝不是青玄的打算。务必要在这三、四次出招里,了结了天蓬才行。 天蓬顿了顿身子,摊开了左手。妖气纵横,渐渐凝出九齿钉耙的形状。吴承恩看得出神,未等他反应过来,天蓬的钉耙已经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好在,青玄即刻以禅杖交手,叮叮当当抵御了两个回合。天蓬后继无力,只得向后跳开,借机调匀呼吸。 “一刻也别大意。他近身后,一招便能取你我性命。”青玄再一次提醒吴承恩;钉耙的可怕,远比看上去锋利。自己这个师弟,到底该说是心态好,还是太没有危机感呢…… “没有大意。”吴承恩嘴硬道,重新握紧了龙须笔:“只是他一直面无表情,判断不好出手时机罢了。” 着实,天蓬五官异于常人,肢端肥硕,喜怒哀乐反应在脸上,都是差不多的动作和神色——在外人看来,只能说出一个不甚礼貌的“丑”字。 好比眼下,那天蓬龇牙咧嘴,眉毛挤在皮肉里,鼻子高耸,谁能看出这是什么表情? 青玄听到这里,却是皱了皱眉,说道:“他……现在很伤心。” 对面的天蓬喘息一阵,突然仰天长啸——痛苦和悲凉,弥漫在黄泉之中,久久挥散不去。 百丈之外,躲在一片混沌之中的李靖缓缓放下了瞄准天蓬后脑勺的手指。脚下的宝塔,也散去了一直萦绕着的七彩杀气。周围的黄泉不断涌起波浪,怕打着宝塔,发出的声响似乎与天蓬的长啸如出一辙:那深深的不甘与愤怒,哀嚎着充斥着所有人的脑海。 黄泉慢慢归于无声。 一阵咳嗽后,天蓬抹了一把脸,凸在外面的牙床咧开,仿佛是一个笑容:“我快死了……把路让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吴承恩更加警惕,他担心对方是进攻无果,想耍什么别的花招。 青玄却将禅杖横在了手里:“你现在跑,还来得及……我们让开,你才是必死无疑。信我,逃吧……猴子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如此,便是没有商量了。”天蓬冷笑一声,猛然将钉耙向下一杵——黄泉一阵抖动,立时在天蓬身边涌起了四个泥人——看那轮廓、举止,俨然都是青玄模样,这四个泥人手中也是横握着一根泥泞禅杖。吴承恩还未瞧得仔细,其中的三个泥人已经散开,朝着青玄本尊杀了过来。 第一个泥人从高空坠下,竖着劈下了手中禅杖。青玄急忙一挡——对方的泥禅杖并未止住,反倒化作泥浆,裹在了青玄的兵器上。同时,青玄脚下猛然探出一个泥人的脑袋,那泥人双手张开后一把抱住了青玄的右腿。最后一个泥人从正面前舞着禅杖杀了过来——好在吴承恩并不糊涂,欺身上前,在泥人身上落笔了一个“破”字。登时,那泥人便四分五裂。 眼前的危机虽然化解,但是青玄却被两个渐渐凝固的泥人限制住了手脚。吴承恩大意不得,急忙在泥人身上垫上一层宣纸,一边警惕着天蓬举动,一边用力掰扯,想要帮着青玄脱身。 ——青玄被泥人所裹,他不敢擅用“破”字招式了。 天蓬没有杀过来。倒是他身后最后一个泥人,向前走了几步。 “青玄你稍等……”吴承恩见得如此,只得先亮出龙须笔准备迎战。但是,泥人并没有进一步接近,反而身形扭曲,模仿出了对面青玄本尊此时的动作——天蓬举起钉耙,朝着泥人的双手一挥—— 咣当一声闷响。 吴承恩回头,却看到青玄大汗淋漓,而且双臂青紫肿胀,他手中的禅杖骤然跌落。 “让开……”天蓬说着,再一次举起了钉耙——这一次,他瞄准了眼前泥人的脑袋。 一道道白光闪电般掠来——宣纸上面落笔的都是“刀”字,准确地砍在了天蓬高举着的、用着力气的右手之上。同时,吴承恩的左臂也开始层层撕裂,鲜血直流。 天蓬后撤半步,手上没了什么力气,只能伏在自己的钉耙上喘息——对面的吴承恩自然也不好过,甚至伤得更重。 “这便对了……”天蓬的语气,不乏赞许:“凭什么想着全身而退?要打要杀,便要以命相搏……” “我想起来了……” 吴承恩喃喃自语,终是没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当年惊天变时,虽然样貌不同,但是应该是你帮了我和青玄。为何今日,你却与我们反目成仇?” 天蓬听到这里,刚要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只有一阵冷嘲:“惊天变,实乃李家派出齐天杀我。既然他要杀我,我帮你们收了他,一切都名正言顺……” “放屁!” 一声仿如幻觉的断喝,盘旋在黄泉之中。 不仅天蓬,就连吴承恩和青玄也是吓了一跳。 天蓬一阵恍惚,不再迟疑,重新握紧了手中钉耙—— 猴子啊猴子,本想着借惊天变,能帮你逃离李家的五行山来还你自由,没想到现在却让你困于书中任人摆布——罢了,罢了。 欠你的,来世再还…… 钉耙扫过,泥人的身躯登时一分为二。 青玄忽然觉得眼皮无比沉重,似乎疲于再去瞧这混沌的天地。 第一百零六章 夙愿 青玄用尽最后力气猛然将禅杖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倾,靠在禅杖边,闭上了眼睛。 “青玄!”吴承恩焦急回头唤道,却没等到青玄的回应。 那泥人果然有蹊跷! 只见那被天蓬斩首的泥人化作了湿润的泥浆,坍塌而尽,重归脚下烂泥。而缠着青玄的泥人也随之一同消散。 “青玄!”吴承恩又唤一声,但是青玄却依旧没有回应。 远处的天蓬握着钉耙,眼神在吴承恩身上扫过,倒是也没再继续出招。 吴承恩快步退至青玄身边,在这过程中,有什么东西,飘飘荡荡,在一片混沌之中,飞舞着坠进了他的心口。 吴承恩惊讶地发现飘来的竟是一个又一个“墨”字。 再看青玄脚下,骤变顿起:青玄的肉身竟然也开始飘裂,一点一滴不断化作字迹,涌向他怀中的书卷!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承恩手足无措,再顾不上手握钉耙的天蓬,急忙从怀中掏出了书卷细看。 这是最坏的情况:青玄的故事,开始不断出现在书卷之中。而世间,将再无青玄这个人。 情急之下,吴承恩本能地合上了书卷,然后紧紧捂住,同时挥手想要轰开那些想要入卷的文字。只是,这些文字穿透了他的肉身和衣物,连绵不绝地朝着书卷飘落。 “青玄!快醒醒!青玄!”吴承恩见自己拦不住文字,急忙上前,扣住青玄的肩膀急切呼唤,试图唤醒他。然而青玄依旧没有回应,贴近了甚至连呼吸声都感觉不到。他被吴承恩抓住的肩头吃不住力气,猛然碎裂,化作了一滩墨迹。墨迹没有落在地上,反倒是翩翩起舞,熬出了一个又一个文字。 天蓬看到如此结局,叹了口气;他将手摊开,手中钉耙开始逐渐透明。麻烦除了,现在,自己也该抓紧时间,去李家报仇雪恨。 天蓬还未收完兵器,猛然觉得一寒,随即本能地抬起手,阻挡着突如其来的杀机——天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吴承恩——但是,此时此刻,那吴承恩已经横立在自己面前,手中的龙须笔化作了利剑一般,柔软的笔尖穿透了他厚重的手掌。而青玄身边的那些漂浮的文字,似乎一时间也不知道吴承恩去了哪里;待到吴承恩站定,那些墨黑的文字才恍然大悟一般,摇晃着朝着这边飞来。 天蓬低了低头,看到了龙须笔上那根苏钵剌尼送的羽毛,明白自己大意了……没想到,自己最后倒是被狮驼国的老三摆了一道。这速度,别说是今时的自己,就算是全盛时期,也不大能够防得住。 “把你的招式!收了!”吴承恩回头,看到青玄还在继续化作文字,随即朝着天蓬恶狠狠地说道:“否则!” “这是你的招式,”天蓬冷笑,地上的黄泉渐渐凝固:“惊天变时,我见过。没必要赖在我的头上。” 吴承恩惊疑未定,却没有撤手的意思。 “李家也是如此……”天蓬看着吴承恩的表情,嘴里面淡淡说道:“明明是他们对于天下的贪念,却赖在了我身上,却赖在了猴子身上,却赖在了嫦娥身上……自己的问题,赖不到别人。” 是的……吴承恩心里其实也凉透了半截:这些飞舞的文字,确确实实是他自己的手段。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将青玄写入书中,定是这天蓬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书卷失控。 吴承恩等待不得,猛然抽回了龙须笔——天蓬摊开的手心里留下了一个血洞,伤口看着很怕人,却没有再怎么流血。 “你给我停下!”吴承恩大喝一声,再一次将龙须笔捅了出去—— 迎面的天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这一次吴承恩的动作,连看都看不清了。 龙须笔准确的贯穿了天蓬的心脏位置,吴承恩见自己得手,猛然抽出怀中书卷,准备作势落笔——谁想到,那龙须笔除了染尽鲜血,却并未给自己的主人带来之前一般的文思泉涌。笔尖凝聚的妖气,也没有化作文章。 只有青玄幻化出的点点滴滴,还再不断涌入书卷。 一瞬间,吴承恩以为自己上了当——莫非,天蓬的内丹并不在心脏位置?但是,看着天蓬那丑陋不堪的凝视,似乎自己又没有猜错—— “想要封我入书?”天蓬呲着牙,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写得出‘天蓬’二字吗?” 天蓬,乃是人。人无内丹,只有魂魄。 吴承恩并未想到这一层,却更加断定,自己的招式被天蓬控制了。是的,只要除掉了天蓬,必能保住青玄平安——吴承恩回头,看着靠在禅杖上的青玄,心中的杀意越来越重。 “知道青玄为什么一直护着你吗?”天蓬一把攥住了吴承恩的手腕,捏紧,然后缓缓将龙须笔拔出了自己的身子:“只因为,他担心猴子迟早会出来,而世间只有你能替他封印猴子。” “有本事,你便松手!”吴承恩毫不退让,用尽力气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不得所求:“我能封印齐天,便能封印你——” 天蓬听到这里一愣,忍不住摇头一阵冷笑:“到了今天,你还以为你能封印猴子……事已至此,我便说了吧……” 说着,天蓬猛然一推,将吴承恩推回了青玄身旁,故意留下了一块干涸的地面让他落脚。天蓬捂住了自己的脸,小声说道:“惊天变时你能封印猴子,并不是因为你厉害;当然了,更不是因为我和青玄帮忙。之所以你能将猴子锁入书中,只是因为……” 天蓬顿了顿,叹了一声才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猴子为什么会甘愿入书……归根结底,只是因为猴子自己愿意去书中罢了。 否则,这世间怎可能有什么笼子能够困住他? 天蓬说完,半转了身子,不再理会那愣在原地的吴承恩,只是继续朝着李家前行。 背后,可与日月争辉的光芒忽然间挣破了混沌,闪烁不止。 龙须笔在空中挥舞着圆,鲜嫩的龙须笔尖沾满了笔杆羽毛上的金色光辉,在虚无之中留下了条条金银交错的斑斑墨迹,堪称龙飞凤舞。在光芒正中,吴承恩左手收了书卷,搂住了还在不断化作文字的青玄,眼神里燃烧着不可能再熄灭的杀机。 只是,不远处的天蓬依旧无动于衷,捂着自己的胸口,疲惫地挪着步子。背后留出的破绽本是刻意为之,天蓬丝毫没有担心过那个瘦弱书生有什么能力再战一城。 天地渐渐重新成型,说不出是天蓬收了黄泉的本事,还是已经体力不支。万千泥泞之中,探出了无数双手,不断拉扯、撕拽着天蓬的脚腕。阴沉的哀嚎声漫山遍野,啜泣着自己曾经的悲惨遭遇。 天蓬不闻不问,坚定地向着李家宅邸的方向迈步。步子挪得很慢,滴下了一路血迹。钉耙似乎太沉,举握不住,拖拽着在地上不断摩擦。 “破!” 一声断喝,龙须笔散尽了光芒——早已凝聚的力道肆无忌惮地泼了出去,袭在了天蓬的后脊上。筋肉剥裂的哔啵声清脆彻耳,天蓬缓了缓自己的气息,虽然没有转身,却终是收住了步伐。 血溅四方,天蓬一个踉跄,半跪着蹲在了地上。咳嗽声,已经是愈演愈烈。 吴承恩眼见自己得手,登时便再深吸一口气,凝了毕生功力于笔尖,想要追上一击杀招。只是未等他能挥笔,几个泥做的粗糙身影拔地而起,横七竖八掰扯住了他的右手,阻住了他的行动。泥人的轮廓渐渐清晰,一个一个都是面目狰狞的吴承恩。 黄泉映出的泥人,自然是反应了本体的喜怒哀乐。 而天蓬身旁,也同样立起了一个吴承恩模样的泥人。这泥人虽然表情也是杀意腾腾,却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地上的天蓬。 天蓬喘息着,粗暴推开了想要搀扶自己的泥人,嘴里面一阵喃喃自语。 “留你一命,赶紧滚。”吴承恩周身的泥人一并开口,沙哑着替那天蓬传了话。 只是,吴承恩已经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想让他此时收手,绝对不可能。泥人纵使用尽力气,却还是阻不住吴承恩的胳膊微微挪动。天蓬已经站直了身子,抬手朝着身后随意一挥。泥人被下了死命令,不再只是拉扯阻碍吴承恩,反倒左右各自用力,意图要将吴承恩的胳膊掰断。 吴承恩终究只是血肉之躯,抗不了泥人力气,忽听清脆一声,泥人便顺势散开,左右而立,不再阻挠。只见吴承恩的右手虽然还攥紧了龙须笔,右臂却如同垂柳一般悬着打晃。几处关节都是筋骨错位,剧痛难忍的吴承恩满头大汗。 吴承恩的左手用了用力气,搂紧了青玄。 “留你一命,赶紧滚。”周边的泥人重复着口齿不清的喃喃自语——看得出,天蓬已然是处处留手,即便分筋错骨,却也卡着分寸——如果想要彻底废掉吴承恩这支用来写字的胳膊,手段只要粗糙些许,那便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料想那书生应该知难而退,带着青玄的尸首尽早离去。 天蓬撑起自己病弱的身子,行进越发艰难。 吴承恩略微试探,咬紧牙关猛然将肩膀一甩——垂着的胳膊化作了笔杆的一部分,牵扯着龙须笔横着甩出去了一横,却终究没有办法画下其他笔画。 见得此招不成,吴承恩松开了搂着青玄的左手,小心将青玄扶稳。 “吴承恩,走吧。”吴承恩心口位置,那冥冥之中的声响越来越大声。吴承恩却充耳未闻,将龙须笔换了手。不用天蓬吩咐,周围本来素手而立的泥人登时一哄而上,如法炮制,要将吴承恩的左手也当场废掉—— 几道不起眼的七彩真气猛然穿越混沌,击穿了几个泥人的脑袋。趁着这个瞬间,吴承恩的左手已经在天地之间写下了三个大字—— 天蓬脚下挣扎的无数双泥手,几乎顷刻间便化作了泥浆——是的,有什么东西从天而至,将这些冤魂碾平、踏碎。 哪怕小白龙的龙须蕴含着大海之力,此刻却也被什么东西烧得卷了笔尖。黑色的火焰凝在了龙须笔的尽头,远不是四海可以浇灭的温度。不仅仅是龙须笔,就连天地间也是为之一颤,似乎都在对这四个字感到恐惧。 青玄身边的禅杖,正在叮当作响;仅存的三枚玉环,似乎在以这最后的挣扎,劝阻着吴承恩不要乱来。 混沌的天和地止住了万般变化,褪去了黄泉的颜色。天蓬止住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静得令人发毛的世界,仿佛止住了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吴承恩站在原地,将龙须笔叼在嘴中,然后腾出左手缓缓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宝贝书卷,继而摊开。书中的一页,已经被黑色的火焰吞噬,发出了诡异的漆黑光芒。 “我答应过青玄三件事……”吴承恩看着手中的书卷,一字一句平静说道:“第一,我不能死。第二,我不能杀生。第三,要护好我写的这本书。青玄狡猾,要求我这么多,却只答应了我一件事,那就是在我有生之年,不会离我而去。不过,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既然他毁约在先……” 随着纸页快要被烧尽,扬在空中的三个大字没有依附,漂浮了片刻后,终是朝着地面上的吴承恩坠了下去—— 天蓬看着眼前一幕,却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一片纸页终究燃烧殆尽;吴承恩猛然被天上坠下的三个大字砸中,之后从容合上了书卷,熄灭了其中的黑色火焰。飞散的灰烬,散播开来——在这世间的所有人,都被什么东西所击中,脑海里被尘封的过往,终究是被揭开。 “我想起来了……”天蓬嗅了嗅空中纸页烧尽的味道,眯上了眼睛:“猴子,我想起来你的名字了……” 吴承恩没有反应,自顾自看了看,然后不耐烦地抬起左手,将右臂错位的关节眨眼间接了回去。之后,他猛然抬手,将要散开的灰烬一把抓住;接着,他歪着头看了一眼靠在禅杖旁边、只剩下了大半个身子的青玄。思来想去,吴承恩猛然将手中的粉末朝着青玄扔去。 很快,尘埃落定。 模糊之中,青玄的身子已经恢复了正常,就连玉环上的裂纹也消失不见。吴承恩伸出手指,朝着青玄的心口一点——青玄猛然跌倒,鼻腔中涌出了两股鲜血。 做完这件事之后,吴承恩心满意足,似乎这才看到了远远瞅着自己的天蓬。天蓬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呆子。”吴承恩忍不住笑了笑,双眼却是猩红——他随手一抬,摸了摸身边已经死去的泥人,然后猛然摘下了其中一个泥人的脑袋。紧接着,吴承恩捏了几把手中的泥丸,将其攥了个结实,然后一不做二不休,猛然将这泥丸朝着天蓬甩了出去—— 天蓬动也未动,泥丸贴着天蓬的鬓角飞了出去,划下了一道血痕。远远的,泥丸似乎击中了什么,传来了一身低吟。 “瞎看什么热闹!”吴承恩大声朝着天蓬身后骂了一句。 近百丈外,李靖捂着自己的手腕,蹲伏在地上;而他旁边,则是那颗碎开的泥丸。周边的七彩真气运转不稳,不断充斥着李靖的五感。 “死乞白赖地要我出来——真是,想在书中躲一躲清闲都不成。”吴承恩笑着,踢了一脚扎在旁边的禅杖。禅杖在空中打了一个转,乖巧地落在了吴承恩手里:“我刚才听到了:自己的事情,赖不到别人头上。这倒也是……当年,你若是能打过我,岂不是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来,来,来。今天,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死在我的棍下,总好过被李家拿了魂魄,再也没有来世的强些。刚才我偷偷见识到了,黄泉,好招式,像是动了些心思。来,让我看看,你想怎么对付我——” 天蓬依旧没有说话——看他表情,仿佛了却掉什么夙愿,眼中一片模糊。 “要来就快些来,我给你一招的时间。”吴承恩瞅了瞅天蓬,随即打开了书卷放在了地上,抬脚踩住:“一招之后,我还要回去的。” 听到这里,天蓬的身子微微一震,随即用尽了力气,握紧了钉耙—— “不让他死,也不让他杀生,更不会毁了他的书卷。”吴承恩自言自语着,仿佛在与人交谈。躺在吴承恩身后的青玄已经有了呼吸,脉搏虽然微弱,却也开始恢复跳动。 吴承恩将禅杖反着握紧,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微微卷曲。 “来。”吴承恩说道:“我赢了,你便老老实实——” “你若是输了,又怎样?”天蓬咳嗽几声后,用力问道。 “哈。”吴承恩忍不住一脸开心,歪着头问道:“我?会输吗?” 天蓬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不会。” “去了那边,记得替我给嫦娥带好。”吴承恩见天蓬表情变化,语气轻松地说道。 漫天的杀气瞬间沸腾——对面的兽影,挥舞着钉耙扑了上来。 第一百零七章 手足 天崩地裂般的海啸扑面而来——这不尽是幻象,天与地真的已经融化,归于模糊的混沌,继而在天蓬的钉耙后呼啸着涌起无数尖锐的惊涛骇浪。稀落的银河与零散的黄泉同时发动,骤变的范围已经开始不规则地蔓延—— 李靖急忙撑起宝塔,却奈何手腕一软——李家宅邸外裹瓤着的层层真气,开始一并被天蓬的招式舔舐、吞没。好在这是袁天罡这几日才新建起的风水大局,浑厚得很,总也能扛个一时三刻。 “吴承恩”依旧是脚踏书卷,面对近在咫尺、转瞬即至的杀招,一动也不动。甚至于,面对袭来的杀机,他还打了个哈欠,微微闭上了眼睛。 漆黑之中,只有一片混沌。 吴承恩木讷地把玩着龙须笔,坐在原地,低着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一个脚步声,渐渐接近。 “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 语气之中,充满了责怪之意。 吴承恩坐在书卷里,周围除了无尽混沌,便只剩下了那个曾经与自己交谈过的身影。 然而,吴承恩似乎并不想有所交谈,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猩红,嘴里面只剩下了一句话:“杀了他!杀了他!” 那蹲伏在吴承恩身边的身影看了此情此景,皱眉歪了歪脑袋,忽然抬手给了吴承恩一个嘴巴,恶狠狠道:“出去!” 杀气腾腾的吴承恩忽然间萎靡了精神,背后冒出了一股黑雾。黑雾落在一旁渐渐凝聚,却是一只不大成型的奓毛野猴。 吴承恩眨了眨眼,忽然之间泪崩,最终喃喃地不断重复着青玄的名字。说真的,吴承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悲痛的声音,在无尽的虚空中肆意蔓延。 “青玄没有死。”身影看到渐渐恢复常态的吴承恩,嘴里面念叨着:“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否则,你迟早会被齐天吞噬。到时候……青玄定然下不了手杀你,但是齐天对他可不会手软的。” 听到这里,吴承恩将信将疑地止住了哭泣,缓缓抬头盯着眼前的身影:“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亦是青玄,亦是齐天。”身影搔了搔头,站起身朝着身后远方望了望:“好在,刚才青玄入书,现在我是青玄多一些。” 入书——吴承恩猛然忆起了刚刚的经历,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书卷之中,他急忙站起身,似乎想要寻觅青玄的下落。 “你要记得一件事。”身影拦住了如同没头苍蝇的吴承恩,斩钉截铁说道:“这一次,是你运气好——否则书卷破了,这世间也就完了。” “书卷破了,世间便完了?”吴承恩重复道,想起很久之前,青玄似乎也这样对他嘱托过,却没有说原因。 身影耸耸肩,扭捏一句:“算了,你不知道也罢,说来是丢人的事儿。总之,这次我肯帮你,也是因为我的私事。下不为例。以后,断断不许再写这三个字了……” 身影不再多说,转身离去的步伐已经有些匆忙。 吴承恩似懂非懂,但是还是点了点头:好。 哈欠打完,“吴承恩”重新睁开了眼—— 杀到面前的钉耙被高高举起,然后自上而下带着繁星与大地重重挥下;“吴承恩”右手转了一圈禅杖,却抬起左手,避开钉耙前端的锋利,一把擎住了天蓬的兵器。 手心里,传来了冰寒的触感——钉耙像是凝固了的水。“吴承恩”手心用力一攥,钉耙骤然碎成粉末。但是,天蓬的攻势却未曾有丝毫停止的迹象。 “原来如……”看清楚钉耙现在的状态后,“吴承恩”恍然大悟——与钉耙相连的银河与黄泉,此刻早已经是兵器的一部分。这股力量纵使没了钉耙实体,依旧呼啸而至。 “吴承恩”脚下的大地开始崩裂;对面天蓬的一击并没有什么其他手段,单纯只是凝聚在钉耙上融合了天地的重量。这股重量,囊括了天地山河。 但是,“吴承恩”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屈身,然后猛然以左手向上一举——银河和黄泉凝聚的混沌溪流,便止住了前进的趋势,开始在空中逆流。 “想当年,连五指山都压不住我——”“吴承恩”笑着,左手继续抬高,身子渐渐重新站直:“呆子,若这就是你的绝招——” 天蓬没有答话,只是仿照着“吴承恩”的动作,也抬起了手,轻轻点触了一下空中的溪流。巨大的涟漪开始缓慢扩散,经由天地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一阵一阵愈发强劲的力道不断冲击着世间—— 不仅仅是“吴承恩”察觉到了异变,就连李家宅邸之中的执金吾,也有几人察觉到了似有似无的杀气。远在百丈之外的李靖猛地回头,看向李家宅邸外层的风水大局——真气被不断挤压,已经仿如决堤一般裂开了数个残口。很明显,风水大局俨然吃不住这股力道。李靖捋了捋胡子,即刻将手中宝塔向天空一甩,随即做法—— 李靖心中明白,眼下单凭自己之力护住这么大的李家宅邸,自然是不可能了。要紧的,只有李家家主的安危,以及千万不要惊动了人心刚稳的天下宾客。宝塔重新出现的地方,正是天圆地方正上空。一座无形的真气宝塔,层层笼罩住了整个天圆地方。 而死斗之中,那刚刚才站直的“吴承恩”,身影又逐渐矮了下去。经由天蓬袭来的绵绵力道,与平日里那些对手的刚硬打法大相径庭。没想到这五行变化,单单只是融了水土,便叫自己如此“水土不服”。 这呆子……百些年,倒是真用心了。 看着“吴承恩”脸上表情变化,站在不远处的天蓬捂着胸口,喘息着说道:“怎得,这肉身用不出本事?用不用我帮你一把……” 话音未落,混沌的涟漪不再只是瞄准“吴承恩”的左手,反倒是向着他周身扩散而去—— “值我一招。” 一字一句,一声赞叹。 有什么东西擦过了天蓬的右肩,之后穿云破雾,笔直延伸。定睛细看,只见“吴承恩”已经抬起了手里的禅杖,那禅杖越来越长,直接捅破了苍穹。再然后,“吴承恩”也并不攻过来,反倒是将禅杖朝着天地间一竖—— 混沌中的天空和大地,同时被捅穿了窟窿。银河开始不受控制,向着天空返还;黄泉也开始借着这个豁口不断渗回大地。混沌开始逐渐消散,留在世间的,仿佛只剩下了天蓬和吴承恩。 今日的第一缕阳光,从混沌的缝隙之中洒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天蓬身上,似是以无言宣告了胜负。 天蓬抬起头,忍不住用手挡了挡——曾几何时,这普照大地的光芒竟是如此刺眼? “好本事。”“吴承恩”略微疲惫地斜靠在贯穿天地的禅杖旁,掀开衣袖端详着自己皮开肉绽的左手:“你刚才那招,足有认真起来的老牛八分。” 天蓬没有动。 黄泉逐渐消散不假,但是天蓬脚下的地面却层层涌动,似乎酝酿着什么新的令人不安的诡道。 “猴子,我要死了。”天蓬缓缓收回了望向天边的目光,忽然间移开了一直捂着胸口的右手,坦然笑了。 “我自然是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来见你一面。”“吴承恩”放下衣袖,俯下身将一直踩在脚下的书卷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泥尘后,转头看了看旁边面色逐渐有了生气的青玄。 “此生于此……”天蓬说着,叹了口气,顺从天意一般闭上了眼睛。而他的脚下,那片一直躁动的土壤,猛然钻出了无数栩栩如生的泥人——确实,他们都是人形,但是外表却格外瘆人,仿佛没有丝毫皮肉,筋骨都暴露在外面。这些冤魂哭喊着,嚎叫着,不断拉扯着天蓬,想要将他拽入无尽深渊。 天蓬的气息,已经没有了吐纳往复,只有向外泄出的微弱声响。听得这有出无进的呼吸,冤魂们更加张狂—— “吴承恩”靠在禅杖上认真想了想——青玄手上的那串念珠,仿如有着呼吸一般,闪烁着忽强忽弱的光芒。 一只脚,猛然落在了天蓬身边。周围的冤魂被惊扰,本是掉头想要一并将来人拽入深渊,却瞥到了那双令人丧胆的眼睛。冤魂逐一散去,却没有离开,而是潜伏在了天蓬周围,等待新的机会。 “吴承恩”拍了拍天蓬那丑陋不堪的脸颊,见天蓬没有什么反应,便用自己的肩膀撑住了天蓬,同时用手扶了一把,继而开始挪动步子。 二人身后,单单留下了那撑着天地的禅杖。 天蓬眼睛微微张开,低声问道:“去哪里……” “咱俩的事儿完了,你也不用急着去死。”“吴承恩”说着,感觉到手心里一阵温热;他抬起手,看到手心里也全是浓稠血迹;他在自己身上蹭了蹭,然后不急不缓说道:“现在,该去找李家算账了。” “我就知道……”天蓬说着,龇牙咧嘴地笑着,只是身体里的鲜血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蔓延:“我就知道,你会抄起兵器,与我一同杀进去……我跟好多人都说过,世间,只有你……” 几声心满意足的咳嗽响起。 我知道……猴子,你不让我去李家搏命,是为我好……你是怕李靖收了我的魂魄,叫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被囚于李家百年,你知道那滋味生不如死…… “闭嘴。”“吴承恩”拖着天蓬,目不斜视,方向直逼李家宅邸。 只是,猴子……你多虑了……我作孽太深、太深、太深……擅用红钱,降于世间无限疾苦灾祸……魂魄早已被罪孽充斥、本就该消散殆尽……我已非人非妖……只有我对天地的怨气、对嫦娥的执念,化作了不成形的内丹…… “闭嘴。”“吴承恩”再一次重重说道;天蓬拖拉着的脚下,那些探头探脑还想伺机而动的冤魂听得这声怒喝,又纷纷恐惧着潜伏于幽冥。 为了击败李家……为了报仇……天地间纵容我这么一个怪物活了这么久……而我不知感激……却只想着毁掉嫦娥换回来的一切……我……不后悔背负了这么多的罪孽……杀人偿命……理应如此……我该死……这世间万物,也…… 天蓬说得累了,将头第一次靠在了“吴承恩”的肩膀上。 “猴子,他们都说,嫦娥是因你而死。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因为这件事而不敢再见我。今日我便告诉你一句心里话:你与此事无关,我从没有恨过你。” 天蓬说完,笑了笑。 一路沉默,不再有言。 不远处,李靖身后站着赶来的大器;二人虎视眈眈,盯着“吴承恩”背着天蓬一瘸一拐、步伐蹒跚地走到了宅邸跟前。 “醒醒,天蓬。咱们杀到李家了,抄家伙吧。”“吴承恩”侧头呼唤天蓬,却对面前二人视而不见。 大器看了看“吴承恩”,先是面露惊疑,揉了揉自己眼睛后,看到了“吴承恩”迎面投来的猩红目光。李靖自然也瞥到了对方投来的敌意,险些出于畏惧的本能后撤半步。 “哟,你啊。”大器说着,从腰布里摸出了骰子攥在手中:“我就说,恩公怎么可能跟天蓬搞在一起嘛。” 说着,大伤初愈的大器还是上前一步,将李靖隔在了身后:“老爷子你没带兵器,今儿这事儿交给我吧。” “慢。”李靖却抬起手,搭住了大器的肩膀,示意大器住手:“他们不会再往前走了。” “吴承恩”听到这里,没有说话。 背后的天蓬,留下了一路连绵不绝的血迹,这参差不齐的血痕终究断在了背后三丈开外。 “吴承恩”放下天蓬,令他在地上坐稳;之后,掏出怀中的书卷,自己也一并蹲在地上,在地上翻了几页后摊开。 李靖难掩自己的情绪,就连身边的大器都能听到李靖那激烈的心跳声。 “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李靖忽然高吼一声,右手一抬——远处,青玄的念珠手串像是听到了久违的召唤,猛然脱了手飞来。但见念珠绕成一圈,化作碾盘大小,每一颗珠子都闪烁着五行变化的光芒。 看到这般变化,大器默不作声,只是紧了紧自己的腰布,向后撤了一步。 “给我戴上!”李靖暗喝一声:“你是李家的!当年若不是你一己私欲不顾天下,怎会来得这五百年的是非恩怨!” 言语间,李靖比出二指,自上而下猛然划落。 这圆环定了定,骤然朝着“吴承恩”的脑袋坠下—— 不偏不倚,那串念珠正好卡在了“吴承恩”的脑袋上;但是,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反倒是书卷自己翻动了起来,泛出一阵光芒后颓然合闭。 李靖的手指一阵哆嗦,气息不调,显然精力耗尽。 “老爷子。”大器搔搔头,小心翼翼抬手将李靖的手指抚下,嘴里说道:“晚了。” 念珠一阵躁动,在空中悬了片刻,然后直奔着青玄的手腕飞了回去。 蹲在地上的吴承恩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而那破损了一页的书卷,已经恢复如初。天地之间,混沌散尽,抬头看看,大概才是午时而已。 片刻后,吴承恩重新坐直了身子,醒来后第一句话却是点着头自言自语:“好,我答应你试一试。” 话刚说完,吴承恩才仿佛彻底清醒,很快注意到了自己身边那丑陋的天蓬,随即厌恶地起身离了一段距离。方才还是你死我活的敌人,现在却…… 吴承恩暂时顾不上别的,只四下张望:“青玄,青玄呢?” 他的面前,此时除了天蓬,再无他人。 李家宅邸里,大器已经跟着李靖一言不发地走向了天圆地方。刚才还在空中悬浮的宝塔已经恢复了平常大小,打着转乖巧落在了李靖手中。 “水陆大会这是第几日了……”李靖走在前面,忽然间捋了捋胡子开口问道。 “老爷子你怎么比我还糊涂。”大器在身后赶紧搭腔,然后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已然是第八天了。” “已经八天了……看来,这届水陆大会,咱李家赢了。”李靖说着,却丝毫没有任何喜悦之情。走了没几步,李靖猛然扶在了墙上,强忍着咳嗽了两声。 大器似乎见怪不怪,伸手帮着李靖顺了顺气:“我去找来世仙给您赶紧看看……李家之外的人竟然敢调用紧箍,老爷子你也真是不要命了。” “机会难得……不得不试……”李靖喘息着,语气之中满是懊恼:“老了……若是年轻个一百来岁,今日豁了命便能抓住那……那……哎,他进了书,名字又是记不起来了。” 说着,李靖重新站直了身子。大器见李靖好转些许,正打算抽身去请大夫,却被李靖喝止——水陆大会结束了再说吧。眼下要是来世仙来探望自己,万一传出风声,难免那些个“宾客”又会无端起什么猜疑。 “对了……那,天蓬的尸首……”大器假装无意间想起了什么,顺嘴说道:“一直放在门口回头被人看到了也不大像话……自然,应该千刀万剐剁了喂狗。但是吧,他的肉,哮天不一定吃得惯……而且,他身上也没有内丹,留下来除了生蛆招虫也没有别用……倒不如……” “不用瞒,我知道你俩素有交情。”李靖说着,将宝塔收起:“尸首无用,入土吧。” 李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器听到这里,愣了片刻,终究是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对李靖的背影行了一个大礼。 两只蜻蜓从大器身旁飞过;大器猛然出手,攥死了其中一只。之后,他站起身来,朝着李靖前往的相反方向离去。 同一时间,李家林子边界。 三国师簇拥着当今圣上,在神机营的严密保护下,班师回朝。至此,水陆大会再无威胁,可以断言:李家,赢了。 铜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而他的膝下,并没有任何生疼之感。只因为,膝盖下面,垫着厚厚一叠万两银票。 “两百门大连珠炮怎么能够呢……”皇上临行前,将银票放在了铜雀跟前:“这人皮大炮,起码要给朕备上一千门。只有攥在朕手里的武器,才是武器。至于什么镇邪司……” 军队已经远去。 而铜雀始终没有站起来。 即将到来的、涉及天下苍生的连绵战火即将燃起——而攥着火把的,正是自己藏在鹿皮手套下面“点石成金”的十指…… “小本买卖,难做啊。”铜雀摇了摇头,站起了身子。 第一百零八章 终乱 水陆大会,第十天。 今日午时之后,群英岭和登天塔便会一同关闭。 一众宾客走在前往天圆地方的路上,脸上早就没有了初日到达李家时的桀骜与顽烈。李家的深不可测,通过这十天似有似无的展露,早就让某些心怀鬼胎的宾客心灰意冷:来之前一直摩拳擦掌、嘴里面说着改朝换代的狮驼国三雄,竟然在水陆大会最后一日连个露脸的都没有留下。 没人愿意去猜测他们的去向;大家宁可相信,他们已经落败,甚至已经尸骨无存。多少人派出了探子在周边搜索着答案,而回报的信息都似有似无地证明了这一点:狮驼国三雄依旧没有音讯,但是狮驼国部署在李家周边的重兵,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也全部悄无声息地撤出了李家地界。 恐怕,最坏的结果离他们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这已然是水陆大会的最后一天——众人也都不大在乎齐天的下落。因为看到那些个手握兵器、威风凛凛的执金吾,他们便已然死心。 整个天圆地方之中,弥漫着一种充满了仪式感的诡异安静。偶尔有人咳嗽一声,这动静都能惊动所有人。 宾客已经落座了七七八八,牛魔王照旧躲在角落里捧着一杯热茶,小媳妇儿似的不敢抬头多望。他知道,人群之中有一个窈窕身影,也是迟疑着不敢抬头——此届水陆大会之后,大家便要重新天各一方上百年。如果今天不能留下哪怕只是一个互寄书信的许愿,恐怕最终只能形同陌路。 九尾仙狐着急,牛魔王不是不知道。但是连着三天,牛魔王都在刻意避讳对方投来的目光。且不说现在几个大妖都不在李家,众人的视线自然而然便集中在了一直躲在影子里的牛魔王身上;就算别人不看,那神出鬼没的红孩儿也在看着自己。 千万不要给人留下什么话柄……牛魔王对自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牛魔王此时此刻眉头紧蹙,心中全然没有任何天下大局,他忌惮的是自己要连夜赶路回火焰山——若是迟了哪怕半个时辰,自己的膝盖便要做好跪上个三天三夜的准备。 与世无争的生活,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牛魔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心中只求在走之前能够和红孩儿再多说几句心里话。 天意难料,平时都在牛魔王近身执勤的红孩儿,今日却偏偏被调走;取而代之走到自己身旁、甚至落座于宾客席之中的,却是那花白了胡子的李靖。 “散会之后,不忙着回去。”李靖捋着自己的胡子,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旁人如果有心还是能够窥听到个一二:“这几日招待不周,留下来小酌几杯。” 牛魔王的小耳朵抖了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犄角上的耳环,发出了风铃般的响动。他可不想在这么敏感的节骨眼上同李家再近一步——归隐了就是归隐。 “狮驼国短时间内不足为敌,余下能够称得上咱李家心腹大患的……”李靖对于牛魔王的拒绝并不意外,依旧侃侃而谈。 “二十八宿,一定是二十八宿。”牛魔王自然不能引火上身,硬是掐了李靖的话头,想要转移目标。 李靖却是笑了笑:“没了麦芒伍,二十八宿迟早是一盘散沙,何惧之有?咱李家想要稳了天下,最后一道难关,便是眼前的你了。” 牛魔王听到这里,急忙低下头,小声说道:“你也说了,群龙无首便是一盘散沙……十二方早已脱离我的掌控,早已散得不能再散。我在火焰山过得挺好,您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我真心已经归隐山林……虽然我那山上没几棵树吧。” 说完,牛魔王自以为幽默地讪笑了几声,意图调节一下气氛。 李靖笑了笑,同时抬了抬手。周边,迅速聚集起了七八名执金吾,对着牛魔王的背影虎视眈眈。 李靖又是捋了捋胡子,开口说道:“天下,是咱李家的天下。你说你归隐了,但也总不能以归隐为由明目张胆地违令不尊吧?李家现在就使唤不动你的话,便是你有反叛之心的最好证据。要晓得,在齐天之前,你可一直都是李家的第一打手。虽然我也看好入了执金吾的红孩儿,但是他的本事还是需要个百年磨练才能大成。这期间内,是否应该父偿子债,你也重操旧业替他扛起李家执金吾的这一片天?” 牛魔王听到这里,第一次抬起了头,壮着胆子提高了一些嗓门:“我和李家的事儿咱们单说便可,你不要拿我儿子说道。” 这带着几分不敬的语气,已经产生了连锁反应——他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了不止一把兵器铮然出鞘的声响。 牛魔王没有任何下一步的动作;但宾客席之中,却已经站起来了两个人影:其一,便是一脸焦急,看神色想要高声提醒一嗓子的九尾仙狐;而另一个,则是手中祭起了三五只金光飞虫的炙蜻蜓。 两人都紧盯着他们这个杀机四伏的角落。 李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抬手拍了拍牛魔王的肩膀,不再多说,只是使了个眼色,令一众执金吾收起家伙,随着自己一并离开。 牛魔王终于转了头,同九尾仙狐和炙蜻蜓分别对视了一眼,随即他又耷拉了脑袋,委屈地看着手中已经喝干的茶杯:“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以往李家不来刁难牛魔王,便是因为树大招风的狮驼国挡在了最前面。眼下,狮驼国三雄刚刚势弱,李家便掉准矛头——那老头子的言语之中,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显然是对牛魔王放心不下。 李家的手段,牛魔王最为知晓:要么让李家放心,要么死。 五百年前,自己便是替李家做这种事的人。 要说以往,牛魔王虽然也是心烦于此,却又不甚担心:他想不出李家能够派出来谁去火焰山对付自己。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红孩儿手中的火尖枪,已经不是第一次逼住自己的要害了。 说真的,牛魔王一生征战,实在想不出自己在教育儿子这方面哪里出了偏差,硬生生教出来了这么一个目无生父的怪胎——当然了,最能同自己一起发发牢骚的,便是那老来得子的李靖。不过,看来以后还是尽量避开这个老头才是最好。 烦心事一并涌起,牛魔王靠在了石椅上,心中倍感疲倦:他倒真是想找个人一起好好喝一杯,解解心中的清苦。 眼见一场恶战悄无声息的结束,屏息的宾客们终于都松了口气。不少人都注意到,那铜雀今日依旧没有现身,倒是金角银角两个丫鬟被执金吾放进了天圆地方,站在座位旁素手而立,仿佛是等着自己的主子前来登基一般的架势。这情景,不由得引人猜测。 其实,铜雀就在李家宅邸之中。 但是铜雀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依旧戴着那副鹿皮手套,手却被两个执金吾按在了案板上。铜雀吞了口吐沫,抬了抬眼——那李征手握着出了刀鞘的坠梦监,站在了自己眼前。 “掌柜的得罪了,这是李家规矩。”李征也不多说,晃了晃手中明晃晃的刀刃。给铜雀留下一刀,才方便日后监视。对于这种第一次出席水陆大会便获得重用的买卖人,李家信不过也属正常。 “我只听说,挨先生一刀,是执金吾的规矩。”铜雀挣扎着,嘴里面说道:“缘何我一个买卖人,却也获得如此荣幸?” “掌柜的,家主赐你殊荣,这才恰恰说明,李家打算重用你。”李征轻声说着冠冕堂皇之词,显然口是心非。 南疆毕竟幅员辽阔,如果铜雀经营之中怀有二心,李家岂不是被动? “要切,请切左手。”铜雀面无惧色,冷冷说道:“右手我要留着记账。” “不是要砍掉你的手,只是留下一刀。”李征觉得铜雀似乎误会了什么,开口解释了一番。 铜雀依旧冷笑,坚持要求换了左手。李征也不纠结,应允了铜雀的要求,然后捏住刀刃,在铜雀的手腕处轻轻一划—— 一道带有奴隶气味的血痕,留在了铜雀身上。 “好了。”李征收起刀刃,示意其他执金吾放人:“接下来,还有一人要受此仪式……” 宅邸隔壁的隔壁,来世仙正在手脚勤快地替麦芒伍依次取出药材;而坐在桌前替麦芒伍亲手捣药的却不是别人,正是那玉兔姑娘。看她动作娴熟,与麦芒伍配合默契,倒像是久经此道。 至于麦芒伍,则是站在吴承恩身边,不断下针。吴承恩眨巴着眼睛,嘴里面只是抱怨:“我真的没有事……” 着实,大战之后,青玄倒像是比吴承恩伤得重。好在青玄手中念珠一直绽放木色,很快他便没有了大碍。但是,吴承恩回到李家后,便被送到了麦芒伍身前。麦芒伍嘴上不说,眼里面却看出吴承恩的经脉走向已经异于常人。 连着两天,麦芒伍都在李家人的监视下不断行针,意图将吴承恩的脉络掰回正轨。吴承恩不自觉周身变化,因为他一直在房间里没有注意到:他其实已经两天两夜未睡,却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困怠之意。 此时,吴承恩的宝贝书卷不在手边,反倒被青玄拿去了。青玄坐在门口,借着日光,翻看抚摸着每一页的每一个字,似乎像是寻找什么。 “不要躲了……出来见我。”青玄喃喃自语着,语气似乎越发焦躁:“你与我之间的事情,不要再牵扯到吴承恩!否则……” 书卷之中,似乎传来了一声不以为然的冷笑。 而此时,李家宅邸大门,正坐着两个百无聊赖的身影。邋里邋遢的大器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摸出了一壶烈酒,递给对面愁眉不展的李晋。哮天蹲在李晋身旁,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自己主人的掌心,似乎是想安慰一下愁眉苦脸的主人。 “你怎么了,咱家赢了,你倒是这副神情。小心被小矮子看到了,又拿你的不是。”大器见李晋没有理会自己,便自斟自饮痛快喝了起来。 “你是说……你真的见到了一眼曾经的猴子?”李晋叹息了片刻,抬起头来,似乎不死心地问道。 “那自然。”大器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擦了擦嘴巴喊了一声舒服,这才继续同李晋攀谈:“我看山这么多年,齐天我自然认得;那小娘们似的青玄,我也不会认错。当时除了猴子本尊,还有谁能有如此气魄?只可惜啊,老爷子还是慢了片刻,让他躲进了恩公的书中……哎呀都给你讲了十遍八遍了,你也不腻。想不想听点更有意思的事情?我跟你说哈,老牛这次来水陆大会,多半要出事——不是咱李家招惹,是他跟一个风骚女子颇有些眉来眼去……” 李晋听完,脑袋再一次垂了下去。 大器见李晋提不起兴致,有些意外:“你这人倒也怪了,那老牛和风骚小娘子的事情你不听,偏偏对猴子感兴趣。” “我不瞒你……”李晋听到这里,抬起了头,小心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没有人后,才压低了嗓门:“我特别、特别想要再见猴子一面。” “天下百妖,无不想要面睹猴子凛冽风采,但是活着回来的屈指可数。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兄弟,我知道你有本事,但是还是别招惹猴子了吧。”大器不以为然地打了个酒嗝,觉得李晋的想法也是正常——毕竟猴子一直活在传说之中,故事越说越离谱,不知天高地厚、想见猴子一面的家伙大有人在。执金吾又是争强好胜的一群人,有这个心思,再正常不过。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几丈之外。袁天罡捂住自己的鼻子,抬手挥着袖子,想要驱散院子里的酒气。大器急忙将酒壶收入怀中,连同李晋一起站直身子假装正在看门,却已经被袁天罡窥到;果然,咒骂声随即而起,言语里骂的难听,勒令大器滚过去。 “留你在这里,一会儿天圆地方散场,倒是要你这个酒鬼给我李家丢人!”袁天罡说话,依旧毫不客气。大器便缩了缩脖子,溜达着小步子,尾随袁天罡而去。 走了没几步,大器忽然愣了愣站在原地,然后缓缓回头,朝着那重新蹲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李晋望了一眼。 “唔……”大器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李晋他刚才说的,好像是“再见猴子一面”? 没等大器细想,袁天罡一脚踹在了大器的屁股上,这一脚很重,大器直接跌了一个狗啃泥。骂骂咧咧的声音,带着弱弱的求饶,两个声音交织着,朝着天圆地方走去。二人路过李棠的闺房之际,袁天罡细心地勒令大器闭嘴,别想借着喊几嗓子让小姐出来说情。 闺房之中,李棠确实还未动身。只见今日的她格外漂亮,脸上难得施了胭脂。身边,那金鼻白毛鼠正在帮着李棠打理着妆容。 按规矩,最后一日,李家的人必须出席水陆大会。以往历届,都是家主一人现身便可。而这一届,李海却提早告知了李棠,今日要她坐在自己身边。李棠心中虽然不悦,却不敢违抗于自己那阴晴不定的兄长。 看得出,李棠并不是很开心——坐在这里一时三刻,李棠的眼睛已经瞥了那可以逃走的窗户好几次。金鼻白毛鼠自然不知道内里缘由,只是一边替李棠梳头,一边念叨着这几天水陆大会的见闻——这是她经历的第一届水陆大会,自然觉得什么都新鲜。自己呢,又是跟李棠一起长大,自然情分颇深,一时间便忘记了身份有别,只当如同闺蜜之间的闲话,说得天花乱坠。 倒是李棠,虽然水陆大会开幕之前也是期待万分,却没想到自己的兄长以危险为由,一直将自己禁锢在闺房之中。热闹的水陆大会,李棠明明身在其中,却只能道听途说。好在,李棠手边多了一本吴承恩刚刚出版的书卷,读起来倒是解闷。 可再解闷也有读完的一天,李棠又变得无聊起来,其实,思来想去,家里似乎一直如此无聊—— 怎么说呢……纵使这里有天下群雄,比起来,倒是半年前在外面游山玩水更加有趣。 金鼻白毛鼠正说道天蓬的事情,李棠忽然间转过身,一把握住了金鼻白毛鼠的双手。金鼻白毛鼠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 “妹妹,我求你一件事……”李棠打定了主意,悄声开口。 巳时刚过,天圆地方之内忽然间一片喧哗。 不仅仅是因为身着金丝紫袍的李海握着唐刀走入了天圆地方,更重要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步伐蹒跚的巍巍老者。 宾客席之中,那些颇有资历的老妖们纷纷互相对望,眼神之中透露着不可思议。这老东西,竟然还活着……他到底要活多久啊…… 一旁的李靖也是大感意外,急忙撇下其他人,亲自迎了上去,护住了李海和老者。李海呢,只是视而不见,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到了自己的正席之位,斜靠着坐了下去。而老者,被李靖扶着,躲入了李海背后的黑暗之中。 宾客席终于安静,天圆地方连接着整个世界,等待着李家在这水陆大会最后一天的发言。 “天佑李家……”李海站起了身,缓缓开口:“天佑李……” 第一百零九章 来啊,看招!(1) 夜色逐渐弥漫了李家的天空,阴郁的黄昏被剥夺了最后的暖黄。 天圆地方之内,已经没有了宾客的身影,也没有了在这十天之中不断持续的杀气腾腾。而一众执金吾却都没有离开各自的岗位——身为李家之中身份最重要的家主李海,正颓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眼神迷离地打量着空荡荡的大厅。紫袍之中的绣金没有了光芒映衬,此刻连同他的神情一并显得有几分黯淡。他那只垂下的右手,正有气无力地拎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唐刀;刀刃似有似无地露出半寸,驱赶走了周边的最后一丝生气。 穿戴一新的李棠正小心翼翼地坐在自己的兄长旁边,双手攥着拳头,局促地摩擦着自己的膝盖,连扭头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而李棠身后,那胡子花白的李靖则一脸苦相,脑海里飞速盘算着眼下自己最好的选择。 李海抬了抬头,微微朝后面探了一眼,嘴里面轻声念叨一句:“师父回去休息了?” “袁军师受不住累,我便派天罡送他回宅邸了。”李靖急忙单膝跪下,语气更是毕恭毕敬。 李海不自觉地哼笑一声,然后抬起左手的食指,不断揉玩着自己的发鬓:“李靖。” “在。”李靖急忙回应,头也扎得更低。 “不要那么多心眼。”李海微微起身,向前探了探身子,对面前的李靖附耳道:“你故意支走袁天罡,是怕他执行家法吧。” 李靖心中一震,沉默片刻之后,厉声喝道:“家主早已洞悉,你这个孽畜还不跪下!” 呵斥声在天圆地方内不断徘徊,一众执金吾皆是偷眼望了过来;而一旁的李棠听到这里,急忙起身,左右手分别伸出两根手指在眼睛上横着一抹,随即绽开一团薄雾——花粉散尽后,她仿佛脱了一层人影,不再是刚才李棠模样。 众人定睛一瞧,才看到眼前瑟瑟发抖的人竟是那身穿执金吾制服的金鼻白毛鼠。 她面带惧色,缩了缩身子,跪在了李靖身后。 李海并没有任何刁难,只是用左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显然,刚才的花粉味道对李海来说太重了。 “家主在上,小的该死……”金鼻白毛鼠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李靖用后脚尖点了点地面后,她这才急忙认罪。 李海听完,似乎并不计较,只是起了身;跪下的二人,只能看到垂在李海手中的唐刀划过了视野。 “家主……”李靖素来摸不透李海脾气,咬了咬牙开了口:“是属下教导无方,才惹出这般乱子。属下愿意领罚,是杀是剐,我都……” “不必说得冠冕堂皇。我知道,这老鼠是你的干女儿。”李海慵懒的身影,已经越过了金鼻白毛鼠,走向了更深的沙场方向:“放心……她和李棠的关系匪浅,我怎么可能为难她。” 这番话一说,李靖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着实,自打小李棠便是李家唯一一个小女孩,身边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这金鼻白毛鼠本是一只买来给李棠解闷的仓鼠,随着李家天精地华,仓鼠在李棠身边不断沾染灵气,这才成了精。虽说这金姑娘天真烂漫,不明世故,但好歹也算满足了李棠的愿想——它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贴身丫鬟。因此两人关系虽为主仆,却情比姐妹。 而小姐的要求对于金鼻白毛鼠来说,自然是高于一切的。所以,在李棠梳妆之际,突然要金鼻白毛鼠扮成自己拖延两三个时辰,金姑娘想了片刻,便哆嗦着答应了李棠的要求。 金鼻白毛鼠的手段说来简单,那便是化身成李棠模样——殊不知,这番变化虽然单调,却完美无瑕。从“李棠”入了天圆地方开始,所见之人都被她骗过去,就连大当家李靖都没有怀疑过真假。 毕竟,将金鼻白毛鼠纳入执金吾的缘由之一,便是这小仓鼠乃是李家千金的“影舞者”。 当初,李棠离家之际,李家封锁消息的手段,便是依靠金鼻白毛鼠的变化来控制“小姐失踪”的传言。 或许是血浓于水,或许是有其他缘由——自打这“李棠”迈入天圆地方的第一步起,李海的眉毛便一直微微皱在一起,拎着唐刀的手也是一并发颤。正是因为察觉到李海隐约的杀气,李靖这才发现事件端倪。 眼下,李海已经踱着步子,走到了沙场正中;他抬头仰望着满天星色,嘴中失落说道:“那么说,李棠又走了?” 没有人回答。只因为李海手中的唐刀,已经出鞘了三寸。泄出来的毫无情绪波动的杀气,几乎冲破了层层夜色。 李靖叩头如捣蒜,脑门重重砸在地上,直道罪该万死。身后的金鼻白毛鼠彻底被吓住了,急忙也跟着不断叩头。 李海闻也不闻,看也不看,脸上绽出一股诡笑;良久,他挪了步子,在一片低沉的“咚咚”声中,朝着宅邸方向转驾而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后,李征这才一个跃身到李靖身旁,硬硬伸手拦住了还在叩头的李靖;此时的老爷子不仅脑袋上全是血迹,就连本是花白的胡子也似进过了染缸一样。李征看到老爷子的惨状,忍不住眉毛倒竖,扭头望向李海消失的方向——他身后落下的几个执金吾也是一并举动。 “小姐那边,派人跟上了吗?”李靖突然开口,眼睛被血迹沾染,只能微微睁开。 李征急忙说道:“派别人去,怕小姐耍性子硬来。大器身子未痊愈,已经派了哮天去追小姐,由李晋跟着。其他人,刚才我也吩咐了下去……” “那便好。”李靖点点头,轻轻推开扶着自己的李征,重新站起身来。鲜血不断滴答在地上,身后的金鼻白毛鼠照旧跪在原处,甚至连抬头都不敢。 “起来吧。小姐的吩咐,没人怪你。”李靖看了看那瑟瑟发抖的纤瘦身影,忍不住爱怜地说道。 金鼻白毛鼠听到这里,这才泪汪汪地抬起头,看着浑身是血的李靖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抽噎着道歉,说自己给李靖惹了大麻烦。 “算了算了,不是大事。”李靖探出了手,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揉了揉金鼻白毛鼠的小脑袋:“毕竟是我的干女儿嘛……你那几个哥哥,惹的桩桩祸事都比你大得多。” 发自心底的哭泣声,总算是令这寸草不生的天圆地方之中,有了一丝人情味。 李家林海,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正在悄无声息地前行。 这二人,自然便是那吴承恩和青玄。 与之前不同的一点,在于这一次领路的竟然是那健步如飞的吴承恩;相反,紧随其后的青玄,倒是觉得自己的脚程多少有些跟不上自己的师弟了。 青玄自己也没料到,他们竟然要在水陆大会的第十天才从李家踏上归途。 第十天,百妖俱散,归途路上难免会出什么幺蛾子;所以从迈出李家院门开始,青玄的精神便高度紧张——他已经露了一些身份,保不齐会有人前来寻仇、滋事。 每每想到这里,青玄便会不自觉地捏紧禅杖——上面的玉环只剩了三枚。他是真的不想再让玉环消失了…… 倒是吴承恩,此时心情极好——你若是细问他这十天发生了什么,吴承恩只会一脸茫然,他的记忆似乎并没有那么清晰——但是,此时出了李家,吴承恩才觉得天地之间终于有了自己喘息的地方,之前的压抑感已经全部消失。 最要紧的是,此时此刻,青玄还在自己身后,一切便是足够。 而要说为什么吴承恩心情好…… 夜色下,不远处的大路正中站着一个等待的身影。还未能瞅得对方面目,那随风飘来的淡淡海棠花香,便已经透露了此人身份。 吴承恩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朝着半空甩出一张写着“灯”字的宣纸,照亮了一片林子。果不其然,面前的女子,正是一身红衣白衫、腰间挎着唐刀的李棠。看她表情,略微带了几分不耐。 吴承恩确认李棠的身份后,这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说道:“不是我晚了,是你来早了。你看,约好的是未时初刻,眼下这才……” 原来,刚刚在李家宅邸内,李棠便已经偷偷找到了吴承恩和青玄,说明了自己也要一并“逃走”的计划。 吴承恩呢,早就对李棠的想一出是一出习以为常,自然也没多问。倒是他心里,还惦记着玉兔姑娘是否一并离开;毕竟,人是他带到李家的,走时不能带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不过当他找到麦芒伍,说出自己的顾虑时,麦芒伍并不吃惊,甚至连他此番去处不是京城都算到了。 “玉兔这边我来照拂便可,你不用顾虑,快些离去吧!你还有你的事要做。” 麦芒伍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只是面对着青玄和吴承恩,着实没有必要说透罢了。 一切安排妥当,吴承恩这才和青玄按照李棠之前的指引寻到了那离开李家宅邸的密道——墙角处,有一扇专门供哮天进出的“小门”……吴承恩当时还嘟嘟囔囔,觉得李棠是故意刁难他,一会儿汇合后一定不会轻饶。 现在,李棠就站在他面前,吴承恩却仿佛矮了一头,丝毫不敢造次。 李棠撇撇嘴,难得没有数落吴承恩。她只是催促道:“快点吧,执金吾马上就要追过来了。” 吴承恩点头,重新拿出一张宣纸,让李棠拿好;随即,在宣纸上写下李棠的名字。 霎时间,宣纸绽放出了阵阵花香。吴承恩将宣纸接过来,然后朝着三人目的地的反方向一把将宣纸甩了出去。最后又攥紧龙须笔横着一挥——一股轻风,便驮着那张宣纸,远远飘了出去。 “多少能拖住哮天一段时间。”李棠看着宣纸消失不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她腰间的金鱼玉坠翩翩游荡,拽着拴着自己的玉绳向来时的方向游曳,似乎对即将离开的李家依依不舍。 “怎么了灵感?”李棠注意到了腰坠变化,便用手轻轻安抚了一番。金鱼玉坠说不出话,只是游动的动作更大了一些。李棠只当它是舍不得,最后望了一眼家的方向,然后便收起心来,带着青玄、吴承恩,朝着李家林子的出口奔去。 不过,这次,吴承恩要去的地方,与李棠所想不同——并非京城——而是一个小地方。 “高老庄?”李棠一边引路,一边反问道:“没听说过的地方啊……而且你去那里做什么?” “离京城不远,到了附近寻一寻便是。”吴承恩摸了摸怀中的书卷,语气异常坚定:“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去那里落笔试一试。” “试什么?”李棠听到这里,倒是来了兴趣。 “封印一个大妖……啊,不对,好像是人。”吴承恩说得语无伦次,自己也有些闹不明白。 “你书都出了,怎么还要封印别人啊。”李棠不解。 吴承恩先是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青玄,然后得意说道:“因为来你们家之前,有人答应过我……如果这次水陆大会我能封印一个大妖,他便认可我的实力,不会再因为担心我的安危而弃我而去了……” 青玄听到这里,一时间目瞪口呆抬起头:没想到,吴承恩到此还记得二人之前的说辞。 “这么无聊的约定……莫不是李晋挤兑你才说的吧。”李棠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察觉腰间的玉坠挣扯的力道似乎又大了一些;她再也不能忽视灵感,随手捂住后,打断了方才的话题:“还是先走吧……灵感似乎很着急,要么是散了的宾客赶上来了,要么就是追兵快要到了……” 吴承恩听到这里,急忙点头,步伐更快了。青玄也不多言,紧紧跟随着前面的两人。 金鱼玉坠的不安、以及想要拦住李棠的缘由,就连青玄也没有察觉到。就在李棠身边的林子后面,树顶上已经站着二十几个潜伏屏息的身影,丝毫气息都没有泄露出去。 哪怕风吹过,这些人也如同树叶一般的动作频频晃动,和夜色融为了一体。单凭他们隐藏气息的功夫,便知道这些人都是高手。 所幸,这些人放任吴承恩三人越过了脚下,似乎目的并不在此。待到吴承恩等人走远,这才从树上落下了一个身影,蹲伏在路边,细细查看着吴承恩和青玄来时的脚印。 “李家,这个方向。”那身影站起身来,指了指前方。 树顶上的一众身影得了答案,各自亮出了手中兵器。其中一人,只是抖了抖肩头,上面布满了六翅乌鸦。借着月光,能看到此人正是血菩萨。 地上的身影完成使命,随即化作一股青烟飘回了树顶。 血菩萨朝着自己身边的玖瞥了一眼,眼神之中,全然是猜忌和不信。 “人肯定要抢回来,他是二十八宿的管事,怎么着也不能让执金吾拿他做文章。天下,都在看着咱们呢。”玖显然注意到了同僚的目光,淡笑着摆手:“毕竟,杀他,是我的事儿……” 其余八个玖一并点头,却又各自迟疑,仿佛在质疑自己说的这番话。八个玖的身影紧盯着站在血菩萨身边的自己;身为本尊的玖,目光之中,却有着一丝迷离。最终,九个身影一并垂头,最终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不经意的叹息: “玉兔……” 第一百一十章 来啊,看招!(2) 李家宅邸之中,客人三三两两的散去之后难得又恢复了之前近乎无聊的宁静。麦芒伍得了大器的招呼,不卑不亢地走向内宅——李靖传话,说是要见他。 房间里,李靖的伤势并不重,一旁的六萬正在帮忙小心料理。而站在一旁还在哭的,是那赶也不赶不走的金鼻白毛鼠。麦芒伍入了房间,李靖头也不抬,只是示意麦芒伍坐下。而李靖手边的桌案上,正放着两封刚刚由信鸽传来的密报。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李靖等了一会儿后,见麦芒伍不说话,便主动开了口:“虽然我也知道不可能。” “是的。玉兔走与不走,结果都一样。”麦芒伍点点头,似是早已看破一切:“你想以她的性命要挟我加入执金吾。我是镇邪司的管事,儿女情长,终究是要排在效忠朝廷之后。” 李靖听到这里,倒是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伍太医”,然后咧嘴笑了笑:“说得你自己还真跟香馍馍一样抢手……其实啊,我执金吾有六萬,有来世仙,便已足够。我与你们大当家素有交情,知道你和玖都算是他的关门弟子。招纳你,是看你在二十八宿活得憋屈。你不用自视甚高,执金吾有没有你,都一样。” 麦芒伍点点头,淡然说道:“吴承恩他们已经走了吗?” 李靖冷笑一声:“我说过,李家不会为难他们。怎得,信不过我?” 麦芒伍听到这里,便站起了身:“既然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玉兔,她只是前身在太医院为我捣药的宫女,后来被皇上看中纳了嫔妃。让她入二十八宿,无非是作为镇邪司耳目监视朝局,并非什么重要人物。不过,若大当家可以高抬贵手,在下感激不尽。” “多杀一个二十八宿这么赚的事儿,我凭什么放过她?就凭你一句话?你算什么身份?”李靖捋了捋胡子,语气之中毫无感情。 “这位姑娘在京城时,我们也没有刁难于她。”麦芒伍看向李靖身边的金鼻白毛鼠,淡然说道。听到这里,金鼻白毛鼠吓了一跳,不晓得仇家为什么突然提到自己。这番话,倒是令李靖神色一变,愤而拍案:“怎得,要我执金吾对你们感恩戴德?” “祸不及妻儿家眷,自古都是这个道理。”麦芒伍有理有据,继续说道:“这位姑娘手脚纤细,听闻呼吸吐纳也不像是善斗之身;她加入执金吾,多半是同玉兔加入二十八宿差不多的缘由。既然她们入了阵营只是为了有一个栖身之所,何苦以咱们两家的血海世仇待之?有仇报仇,我一人担着便是。” 旁边的金鼻白毛鼠愣了愣,似乎这才听出了个大概。李靖捋了捋胡子,没有接话。 一旁的六萬退了一步,打量着李靖头上包扎好的伤口,忍不住说道:“老爷子……有些话,听起来倒也不无几分道理……” “别多事。”李靖呵斥一句,继而沉默了片刻;他再一次看了看桌案上那两封密报,终究拿了一个主意:“去,把大器给我叫进来。” 话声未落,不用六萬传话,早就站在门口的大器连滚带爬进了房间,隔在了李靖和麦芒伍正中:“在这儿呢!大当家有何吩咐?” 大器想要护住麦芒伍的用心格外明显。 李靖看到这一幕,知道大器这人有恩必报——他的胳膊欠了对方一笔债,才有此举动。 “把玉兔姑娘……请来,送走。”李靖迟疑些许,还是说出了口。 大器急忙领命,却没有离去,似乎再等更重要的安排:“那……伍先生,是由我送走,还是由我送·走?” 李靖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多久,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李靖一人静养。有人敲了敲门,走进的却是李征。李征向着窗外望了望,嘴中说道:“这么安排,真的好吗?” 李靖没有说话。 “就算李家留不下麦芒伍,也断然不该放虎归山……”李征说着,手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身后的大刀:“现在改变主意斩草除根,让我追出去还来得及。麦芒伍和那个宫女,我会做得漂亮。” “两封密报。”李靖睁开了眼,指了指桌子上的信纸:“一封是从二十八宿里面的细作发来的,提醒我二十八宿已经倾巢出动来李家要人。这些家伙屈身于镇邪司衙门,一直听命于朝廷;现在忽然违背了皇命杀到这里,定然是打算拼个有来无回。算上信鸽的脚程,他们多半已经到李家了。” “怎得,你因为这个便放了麦芒伍?”李征听到这里,眼睛瞪得布满血线:“他娘的,来得好!我这就去召集人手,正好将这几世恩仇做个了断!” 说着,李征转身便要召集人马。 “慢。”李靖随手一挥,门口的木门紧闭,拦住了想要离开的李征:“他们来这里,我也气,我也恨,我也想大开杀戒一了百了。区区几个二十八宿,在咱李家地盘上,我还不至于被掣肘。关键的,是这第二封密报……不,这不是密报,而是我的一个故人写给我的一封信。” “谁?”杀气腾腾的李征听到这里,才积攒了几分耐性;他深知老爷子近百年深入浅出,能让老爷子称一句“朋友”的人,掰着指头算,也不会超过三个。李靖没有回答,只是面露难色,再一次拿起了那第二张字条细细端看。 看到李靖神色,李征登时一愣:“莫非是……” “没错。”李靖点头:“正是他们的大当家,写信求我放麦芒伍一马。若是平时,我便假装没有看到便作罢……但是,今日水陆大会刚刚结束,百妖都未走远……一旦打起来……” 说着,李靖摇头苦笑:“我怕的,并非是他们二十八宿。你也知道,那家伙与牛魔王关系匪浅。只要动手,保不齐牛魔王真的会掺上一脚;到时候,咱李家好不容易在这十天挽回的天下局面,恐怕便要拱手相让,落得个满盘皆输了。” 李征没有说话;但是他心里,知道李靖的担忧并非小题大做。 “反正麦芒伍时日无多……顺水人情,做了便做了。”李靖站起身来,一脸苦笑:“这件事,不要让袁天罡知道。不然他的脾气,肯定要杀过去的,到时候……” “明白。”李征点头,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李靖捏着手中字条,猛然间一股真气腾起,将字条烧成了灰烬:“便卖你一个人情。五年之后……不;三年之后,待我李家喘过这口气来,咱们一并算账。” 灰烬四散,仿佛带着无尽的不甘。 李靖捋着胡子,站在了窗口:自己见惯了生死,不代表自己习惯了生死。生与死的一念之间,容下一个只想着治病救人医天下的大夫,恐怕也不是什么大错吧。 李家宅邸门口,麦芒伍带着简单的行李,身后跟着玉兔,在与那邋里邋遢的大器告别。大器满脸倔强,硬是不肯看麦芒伍一眼,便啐了口吐沫然后关上大门,嘴里面冷言冷语说着自己要好好洗洗门口的地,都被人踩臭了。 门外,蹒跚的脚步声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咳嗽远去。大器靠在门上等了一会儿,嘴里自言自语道:“姓伍的,咱们两清了。下一次碰面,你便只是二十八宿,我便只是执金吾。到时候,就算老爷子心软……” 正在恍惚间,一只金色的蜻蜓开始在大器面前打转。大器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说道:“出来。我心情不好,一不留神杀了你,大家都不好看。” 金色的蜻蜓在空中上下横走,列出法阵。很快,它的主人炙蜻蜓出现在了大器面前。 “你怎么还不走?”大器言语之中颇不耐烦,粗暴地拉开大门指了指林子的方向:“你大哥都走了,而且是跟着那个挺漂亮的小妖精一起离的这里,你还赖在我李家做什么?告诉你,水陆大会结束了,我们李家不管这顿饭!” “牛魔王已不是我大哥了!”炙蜻蜓语调激烈得纠正道,然后猛然一愣:“啊?大哥是和那个……呸呸呸,牛魔王是和九尾仙狐一起离开的?”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大器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再一次指了指门口。他已经是最大程度地客客气气请对方离开了。 “前几天,你故意放了我的一支眼线……”炙蜻蜓急忙转回正题,咳嗽了一声说道:“两只蜻蜓,你只抓走了一只。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特意前来一问。” “留着一只,就是给你提个醒。我知道你在十二方里是负责搞情报的,专长不是打架,这才留你几分面子。”大器说得格外坦荡,虽然言辞令人不悦:“况且,你虽看到了,还能记得起来吗?” 说到这里,炙蜻蜓倒是真的一阵含糊:着实,待到那吴承恩挥笔之后,似乎很多东西都被封印进了书里。炙蜻蜓确确实实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人物,却死活想不起来那人到底是谁。 问题,算是解决了。炙蜻蜓并不想招惹此刻暴脾气的大器,最后选择拱手告别,迈出了大门。大器毫不客气,在他身后将大门重重关上,震得天地都一阵摇晃。 “恩公……”大器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路上,一定替我照顾好小姐。还有……一定小心啊。” 说完,大器依旧是满腹牢骚,嘴里面骂骂咧咧地朝着内宅复命去了。 有些祈愿,注定是没有用的。 吴承恩此时已经掏出了龙须笔,而青玄也已经捏紧了手里的念珠。李棠则是皱着眉,环顾着周围。 他们三人,才刚刚走出了李家林子不到五里地,便被十几名水陆大会的宾客杀气腾腾地团团围住。 看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这些人没有立刻扑上来的原因,或多或少,是忌惮于站在吴承恩、青玄身边的李家小姐。 “你们要干什么?”吴承恩大声问道,换回来的却只是一阵夹杂着愤怒与冷笑。青玄屏住了呼吸——面前这些人倒是有几分依稀印象,或多或少都与“齐天”有着血海深仇;区别,只在于或是死了手足,或是被灭了满门。 每一个在场的宾客,都有十足的理由动手。 奇怪……按说这些人不会寻上门的啊…… 青玄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心中却是疑虑重重:这些人应该记不起关于吴承恩写入书中的事情,记不清那些新仇旧恨;除非这些人认定了自己与齐天有所瓜葛,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反倒更应该知难而退…… 难道,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 一股不祥的兆意化作了冷汗,弥漫在青玄的后背。 “李家,不会为难吴承恩他们。咱李家,一字千金。他又是小姐的朋友……”同一时间,李靖坐在袁天罡身边,一并对深坐在黑暗中的巍巍老者复命:“但是,也不能任由猴子在外面失去掌控。” 袁天罡听着这番前后矛盾的话,迟疑地看着身边一脸正气的李靖。 “不过……若是李家的宾客擅自动手,便与李家无干了。”李靖说着,脸上的正气,似乎从未有过动摇:“说好的,是李家不会为难吴承恩。但是,如果是其他人听信了什么谣言而去寻仇……” “做得好。”一声苍老的赞许,从黑暗之中徐徐传来。两只枯瘦苍老的手臂从黑暗之中探出摊开了手心,左手一个“因”字,右手一个“果”字。双手略微挥了挥,示意二人可以退下。 而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被这双摊开的手紧紧握住。 袁天罡跟在李靖身后走出来,小心地关上后面的门,然后他一把抓住李靖的衣领:“百妖有人去找吴承恩了?” “放开。”李靖心不在焉说道。 “你大胆!小姐明摆着是去追赶吴承恩那厮,此刻说不定已经聚在了一起!要是百妖出手无眼伤了小姐,我非得把你……”袁天罡并未退缩,说得越发咬牙切齿—— 走在院子里的大器猛然抬头,看到那素来不可一世的袁天罡正青头乌脸地从空中飞了过去——虽然不知道是谁下得黑手,大器还是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嘴里叫了一句“好”。 林子里,十几名宾客亮出了兵器,最后一次耐着性子对李棠说道:“小姐让开,别让我们难做。” 吴承恩听到这里,断定对方并非是看中李棠身份而来找麻烦,嘴里即刻小声说道:“赶紧让开,我和青玄应对即可。” 然而,此时的李棠已经抽出了猩红的锦绣蝉翼刀握在手中,紧紧围靠在吴承恩身旁——她没有说话,一半是因为不想就此离开,另一半原因…… 是因为,李棠第一次觉得紧张。 面前的一众宾客,有两三个是李棠看着眼熟的;这两三个人,都曾经在以往的日子里来过李家到访。那个时候,李棠还并未懂事;她只是依稀记得自己被李靖抱在怀中,而李靖捧着她的小手,指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嘱咐道:“小姐,以后遇到他们要客气一些。他们……厉害。” 能让李靖说出这番评价的人,绝非一般身手。 李棠心中唯一的执念,便是对方会顾忌到自己身份而有所退让;自己若是一走了之,恐怕吴承恩和青玄难逃此关。只是眼下,对面的这些人似乎都急红了眼,面对着李棠不仅没有退后,反倒是愈发逼上前了几步。 怎么办……李棠心中,第一次有了些许“逃”的念头——不,也并非是逃。自己只要转身往回奔走不远,便能喊来执金吾解决这场争端。 是的,眼下不仅实力是对方占优,就连人数也是对方有着压倒性优势……自己去找帮手,哪怕只是去找来一个执金吾,说不定也能…… “我就说嘛……”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忽然从吴承恩等人的背后传来。很快,一道银色的闪电落在了李棠身前,化作猛兽,龇牙咧嘴地朝着面前的宾客发出威胁的“呜呜”声。身后的身影停了脚步,然后一阵令人格外耳熟的抱怨跟着响起:“这次老爷子这么轻易就让我混出了李家,我就知道里面有猫腻……” 李棠听到这个声响,先是一喜,却又随即转忧——是来人了,但是……你来也帮不上忙啊! 李晋背着大弓,满头大汗地倚着一棵树。 吴承恩回过头,刚要提醒李晋情势危急,却没想到李晋从怀里掏出来了那张写着“李棠”名字的宣纸,整个人都是气急败坏:“好你个吴承恩,骗了我家小姐私奔不说,还敢耍这种小手段自作聪明!咱执金吾都是身经百战、经验老道的硬手,你觉得能有几个上你的鬼当!?” 说完,吴承恩盯着宣纸没有开口,李晋自己也愣了愣:这举动说明,他已经上当了。 “总之……”李晋大手一挥,急忙掩盖了自己的尴尬,他走到青玄身边看着对面的那些个兵器在手的宾客:“看来,我来得正好啊。水陆大会结束的时候,听说都会有人下黑手、了私仇。我还正愁没看到这般热闹呢,没想到在这里赶上了。” “滚开。”为首的宾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晋的俏皮话——他们对李棠还能客气三分,对于这个小小的执金吾,自然是不用留什么情面。 “哟呵,你敢这么和李家的人说话,你……”李晋听到这里,正要上前争辩,却被青玄一把拽住。 “他们是来找我的……”青玄心中自然知道大事不妙;他拦住李晋后,一把将李晋拉近,然后轻声说道:“带上吴承恩和李棠,赶紧走……血债血偿,这是我应得的下场。本来我就该孤身一人,能让吴承恩陪我这么久,我已经知足。只要吴承恩能护好书卷,那么……” 宾客之中有一人呼扇了一下耳朵,随即大声说道:“没错,闲杂人等赶紧让开!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找的,是那个白衣行者!” 青玄听到这里,倒是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将身后的禅杖取下放在地上,顺手将念珠也挂了起来——谁都看得出,他似乎并不打算战斗。 李晋猛然攥住了青玄的手腕,略微用力,生生将青玄的手掰开。青玄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 “谁要杀他,来。”李晋重新转过身,摘下了身后的大弓,然后吹了个口哨。哮天即刻化作闪电,落在了弓弦之上。 “对,你们来!”李棠听到这里,也横舞着锦绣蝉翼刀,挡在了青玄身前。 至于吴承恩,早就握紧了龙须笔,站在了最前面。 “你们知道那个行者是谁么?你们知道,全天下几乎所有的人与妖,都想杀了他么!?”为首的一个宾客皱着眉,上前一步凄厉地喝道:“你们真想以三人之力来敌天下吗!?” 金光一闪,挥舞着龙须笔的黑衣身影,已经第一时间向天下给出了答案—— “来啊,看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