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吾家有女初长成 五月是风景极美的时月,绵绵阴雨洗刷过的天空,蕴蓝通透,碧玺晴空之下,一眼望去山川巍峨夏木繁盛,晨间露水慢慢汇聚成滴,落在宽大的灌木叶上,时不时发出啪的轻响声,清脆悦耳,越发显得山林里宁静清幽。 若有心赏玩,这苍翠的密林山野,也算是一副人间盛境了。 甘棠无心去看,连带她身后跟着的四人,十日来都太知晓荒野密林间暗藏着多少危险杀机了。 微风轻轻滑过树枝草丛,甘棠没漏过夹杂在沙沙声中那丝若隐若现低微的响动。 甘棠心神一紧,抬手快速又无声的划过一个手势:四方戒备! 浑身脏污的四人都紧绷起来,前进的脚步一转,迅速背靠背环成一圈,秉着呼吸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警觉戒备。 “是山虎!” 平七稚嫩的声音发抖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脸色发白,“是山虎!” 低低的虎啸声陡然清晰起来,成人高的桅草陡然两边拨开,迎面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山虎壮硕的身体青黄相间,头上白额吊睛,利爪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过来,百米不过一瞬。 平七虽双手握剑,但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喊逃跑都忘了,只站在原地抖如筛糠,当真是等死了! “让开!”甘棠侧身将平七撞跌到了一旁,握着长剑不避不让直直迎击了上去,力道又准又狠,噗地一声扎进青黄虎的厚舌利齿,一时间虎声嘶鸣凄厉尖锐,响彻了整个山林。 青黄虎受了疼,腰腹狂掀,挣扎咆哮间爆出无穷大力,将甘棠甩出了两丈有余,撞得百年古木都跟着颤了一颤,若非她里头穿了硬甲,这一击非得要掉命不可。 五脏六腑移位了一般,疼得她头晕目眩,连喘气都不会了。 “圣巫女!” 耳侧尽是平七等人的惊呼声。 这时候失去意识,可真是要交代在这了。 甘棠勉力抬手在肩头的血口子上狠命抓了一把,呼吸起伏之余,混黑的眼前倒当真清明了许多。 甘棠喘息道,“无碍,莫慌了手脚。” 平七等人正狼狈地躲避攻击,甘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味,沉声道,“结阵!上弓,放箭!” 接连十日在密林里应对生死,五人之间有了些默契,甘棠无事,几人顿时心神大定,立刻各司其职起来。 “攻其目!” 四人分两队,平七与水丁罩盾,一面快速移动身形抵御猛虎的冲击,一面护着武三往后撤,小六驾弓上箭,十箭倒也有两箭射入了虎眼。 淬在剑上的毒[药渐渐起了效用,青黄虎神志不清,攻击也没了章法准头,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甘棠吩咐道,“武三!左侧,攻腹部!” 山虎腹部柔软,最易致命,武三长矛找准机会刺入猛虎肚皮,又猛力拔出后撤,倒刺带出山虎的皮肉肠肚,血溅了三尺高。 青黄虎连续受了重击,身下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嘭’地一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几人都受了伤,却不致命,没却胳膊少腿,动作迅速熟练地剥了虎皮,装到竹篓里,迅速集结在甘棠面前。 鲜血会引来其他野兽,此地不能久留,甘棠当即分发了伤药,几人无声又快速地处理完毕,打起精神重新上路了。 这是一场斗猎,由五个方国的使臣带队,任务是入山寻宝,比谁夺到的宝物猎物谁最多,今日是进入林子的第十日,离最后时限还有三天,但甘棠这一队已经完成了目标任务,今日便可以出林了。 参与斗猎的都是些半大孩子,连带甘棠在内,平均不超过十岁。 接连十日都紧绷着心神,这些半大孩子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眼下个个都疲惫不堪,站着都能睡着。 甘棠见他们精神疲乏,便温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再有半日便可出林了,最后关头丢了性命划不来。” 几人都是精神一振,平七年级最小,性子最为跳脱,当即便抱着装满战利品的竹篓抖了抖,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要出林了!真好!阿父定是猜不到圣巫女会这么厉害,不但拿到了所有的宝物,猎得这么多猛兽,还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出来!” 甘棠莞尔,温声道,“回去以后多练习骑射武艺,能防身也是好的。” 都是些孩子,在族里没什么地位,自小就这么被放养着长大,不识字,不懂骑射武艺,也看不懂舆图,进来后完全都是听她指挥,能全须全尾的出林,甘棠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嗯!我听圣巫女的!”平七重重点头,十日的时间不算长,却都是在刀尖荆棘上走路,光是能活着出来这一件事,就足够他们信服,信服甘棠是大殷的圣巫女,是大殷的守护神了。 一行人正往北走,百丈开外的山坳里陡然飞窜出一群鸟,扑棱棱盘旋惊叫,紧接着是清晰的虎啸声,吼声交叠,听起来还不止一只。 甘棠心下微沉,压低声音吩咐道,“后撤,绕行走另外一边。” 平七点头,只还未等几人迈开步子,那头便传来了尖历渗人的惨叫声。 平七听得当即变了脸,又急又慌,“是大王子那一队的孔七!” 斗猎只是夷族使臣提出来的一场小游戏,过程却依然血腥残酷,非生即死。 平七几人还是小孩,心性善良,见甘棠未立刻言语,都急急拜倒,求圣巫女出手相救。 先去看看再说,能救自然最好。 甘棠领着人往下走了一段路,在一处高地停了下来,山下怪石嶙峋,枝叶稀疏,山坳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三只半大青黄虎将微子启几人围在中间,旁边不远处有一人已经被老虎撕成了碎片,五脏六腑撒了一地,死状十分凄惨。 五人只剩了三人,皆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估计先前便遭了不少罪,整体看来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可救,眼下他们在外围,又占据了有利地势,总体来说有八分成算罢。 甘棠沉声吩咐道,“散开,上弓,四对一,尽量避免近身搏斗,能救方救,看我旗令行事,得手后于此地集结。” 平七等人大声应是,解了身上的行囊背篓,飞快地往下头的山坳里奔去了。 甘棠站在最高处,手里长弓缓缓拉至最满,待平七几人基本就位,弓箭瞄准相对壮实的那一只,箭矢破空而去,立时没入了虎眼。 “放箭!” 山坳里登时箭如密雨,他们这一队用光所有的箭矢射倒两只,这么多人在,解决余下那只不成问题。 下面微子启三人一听来了救兵,顿时欢呼激动起来,“求圣巫女救命!” 七人合围,很快就解决了剩下那只青黄虎,成功脱险了。 微子启领着人来见甘棠,目光自地上的竹篓滑过,朝甘棠笑了笑,温声行礼道,“微子启见过圣巫女,多谢圣巫女出手相救。” 甘棠抬手,亦温声道,“不必多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罢。” 队伍与队伍之间都是分头行动各管各的,甘棠后一句话是对这平七几人说的。 小六正要去收拾搁在青石板上的竹篓,岂料微子启一队的唐亦突然发难,二话不说劈手便来抢夺,抢到手便兴奋地翻看里面的宝物和战利品,口里还喊道,“小六把东西留下,你敢不听话,回去让你阿父揍扁你!” 一来小六在四人中身手最差,二来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当朝令尹之子动手,装着战利品的竹篓就这么被夺了过去,小六连反抗都不能,气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若非微子启授意,唐亦不敢放肆,甘棠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声音平静地道,“年轻人,东西还回来。” 2.没一刻曾消停过 微子启温声道,“圣巫女切莫怪子启恩将仇报,实在这一局,子启也盼赢。” 微子启说话时,手掌不经意放在剑柄上,是打算索要不成明抢了。 这个时代野蛮血腥的时代不比甘棠生活的后世,也不比后来的礼仪之邦,比赛不讲究点到为止,活着算本事算神明庇佑,死了叫无能叫神明降祸,说来说去都归在一个命字上头。 微子启冒险来她这里抢东西,倘若抢到了,一,赢了这场比赛,年少扬名,为他的夺储之争添砖加瓦,二,让她这个大殷圣巫女落败后名声扫地,全了商王的心中所想,讨得商王的欢欣。 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温声一笑道,“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终是握紧拳头,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再看向甘棠,就带了些探究之色,“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便静声道,“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旁边唐亦见微子启脸色不好,忙接过话头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三儿你别叨叨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圣巫女拿了第一,我们再往里走也没意思,不如一道回去罢。” 深林里危险重重,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再往里走不但难有收获,还会有性命之忧,和命比起来,其余自然不算什么,微子启未再言语,几人追着甘棠的方向,一道出林了。 3.人生如戏靠演技 天降玄鸟,降而生商。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站在了宗教神权的顶端。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时代,在这里求神问卜解梦祭祀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祭祀祖先神明能保天下太平五谷丰收,能除灾免祸降妖驱魔,在子民甚至王公贵族们心里,根深蒂固。 殷商王室掌握祭祀权,负责祭祀占卜的贞人们,则通过占卜来影响商王的一言一行,贞人的地位可想而知。 相对的,掌握着占卜兆数解释权、发展壮大了几百年,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贞人们,在商王眼里十分可恨了,除掉贞人势力,就成了商王统一集[权,拜托桎梏的必经之路。 甘棠身为神权势力的顶端人物,从一出生,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威仪逼人,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舞乐也虚虚而入,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立在甘棠身后的女奚得了指示,回去拿工具了。 甘棠心里估摸着夷方的目的,温声道,“使臣但说无妨。” 夷方一笑,“小臣昨夜得一怪梦,牙间粘有山韭,拔除不尽,何解?” 甘棠自会说话时便跟着养父甘源学占卜学解梦,十年来学得甘源叫苦不迭捶胸顿足,她的玄学技术可想而知,甘源想将烂泥硬抹上强,在占卜这件事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只每每越教越跳脚,连连问她是不是故意不学好的。 对此甘棠是真冤枉。 她在后世接受了近二十年的正统教育,实在难以将这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变化上升到玄学范畴,在她烧出好几副花纹兆数基本雷同的龟甲之后,甘源直接拿她当怪物看了。 总之,一个不会卜卦的圣巫女,被普通人知道要笑掉大牙,被商王知道要做梦笑醒。 可在这个时代,占卜又是极其神圣严肃的事,甘棠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占卜是再所难免的,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端。 甘棠手里烧着龟壳,飞快地将夷族以及夷方此人的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等时候差不多,看了眼上头的纹路,朝夷方温声问,“使臣近日来可是有些烦心事?” 甘棠懂医,夷方眼里布满血丝,眼下带了青痕,再加上夷族输了场必嬴的比赛,夷方堵心是正常的,甘棠说他有烦心事,中规中矩。 夷方只看着甘棠不说话,目带探究,甘棠笑了笑,接着道,“雾里看山难看清,使臣若是心有犹豫猜度,摇摆不定难于论断,不妨先静一静,继续观望试探便可。” 夷族此次田猎有备而来,未尝没有刺探殷商实力的意思在里头,再加上夷族今年的纳贡还没有上,甘棠猜测此次托病不来的南夷王,大概正在反水与不反水,纳贡与不纳贡之间摇摆不定着。 另外作为一名考古学学者,甘棠确实知道些这个方国的事迹。 一个不太有节操的南方小国,三日称臣两日称雄,这时候见殷商势微,想脱离殷商的控制,不是没有可能。 多方佐证之下,甘棠觉得这大概是她作为神棍解梦最准的一次了。 夷方果然变了脸,勉强压下去又是一笑,朝商王行礼道,“圣巫女学识过人,身手了得,小臣实在敬慕,吾国愿以万金之物,万人之众,千人美女敬献商王,恳请圣巫女为吾国王子师,若能得圣巫女指点,我夷族感激不尽,还请商王恩泽…………” 甘棠正刻录龟甲的手一顿,圣巫女三个字代表着所有神明的祭祀权,在哪里都会有子民投奔拥护,像她的封地竹方一样,因为挂在了她名下,没几年的工夫,便富庶繁华起来,想把她留在夷方,夷族确实是在求存图强了。 夷方说着看向甘棠这边,语气诚挚地接着道,“圣巫女有慈悲之心,亦有教化民众之德,夷方诚心求教,真心相请,这点要求不算过分罢。” 这是非得要将她留在这里了。 甘棠与商王对视了一眼,见他神色恼怒又发作不得,知晓他心里不好受,毕竟殷商原本泱泱大国,若非这些年日渐衰弱,连连天灾四方不平,岂会任由夷方这样的小国之人要三要四。 甘棠朝商王点点头,示意他放心,搁下手里的笔刀,起身朗笑道,“使臣严重了,这有何难,吾王体恤民众,大商邑早已开有学舍,本圣女为师,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使臣若诚心求学,将王子们送于商邑,本圣女悉心教导……” “如此不但有利你我两国随时走动相交,还可成就一段师生佳话,岂非妙哉!” 甘棠声音清亮从容,话音一落,商王便抚掌大笑道,“正该如此!夷方你当真与朕想到了一处,朕亦有两子,一子微子衍,一子殷受,原本便打算让他二人拜于圣巫女门下,夷方你不日便把王子送来阳地,往后让他们在一处受学,你此次东来,也不算是白走一遭。” 来了便是夷族留在殷商的质子,对殷商来说此举有利无害,甘源等人纷纷称是,营帐里气氛热烈,包括其余小国的使臣在内,似乎都在为两国交好庆贺高兴着。 夷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骑虎难下,讪讪笑道,“此事事干重大,待小臣回去与吾王商议一番,再做决断。” 商王骤然冷肃了神色,冷笑道,“怎么,与朕的两位王子一道上学,辱没南夷王了不成,此处离夷邑甚近,夷方你快马加鞭去将南夷王的儿子接过来,后日现一现身手,让朕看看小儿何等风姿,比之我儿又如何。” 商王性子平和,寻常不爱生气,国宴之上说出这等重话,是当真动怒了。 除非夷族想开战,否则送好送歹,这次夷方非得要送两个王子过来不可。 商王铁了心要削南夷王的脸,叫夷方回去接人,也好后日一同比斗骑射武功。 甘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外不能一味忍让,就算不想兵戈相向,这时候也非得要挺起脊梁骨不可。 殷商眼下是不比从前,却还没到人人都能上前踩一脚的地步。 4.就不是个正常人 宴席散后甘源与甘棠一齐回了营帐,商议后日武斗之事。 甘源视线自她肩头上划过,目带担忧,“棠梨你可还好,后日这一场必须要胜,那南夷王儿子众多,估计只会送两个废人过来,不足为惧,关键是王子仲和殷受也会上场比斗,殷受自来张扬,身手不错难对付,你一出来就被架上王子师的名头上,不赢不行。”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不管她是真王子师,还是假王子师,光是顶着圣巫女这一个名头,也非得要胜这一筹不可。 甘源看着甘棠,给她递了瓶药,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5.谢谢王子的关心 武斗的场地是临时开辟出来的,比拼的是骑射箭术,最远端四柱上头栓着三只鸟,柱身上有活扣,准头不够会触碰活扣机关,三鸟得了自由便会立即惊飞,倘若能将三只鸟都射下来,便是神箭手无疑了。 场中还设有一些障碍,三丈一倒刺,五丈一深沟,隔一段距离专门搁置了木桩栏杆,倘若骑术不精,参赛的人不但到不了射程范围以内,连自保都成问题。 清晨的阳光甚好,清新宜人,甘棠到了没多一会儿,陆陆续续也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群,百人之敌也。 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 甘棠见到殷受的时候,脑子里就浮出了这么两句话。 前一句出自《荀子·非相篇》。 后一句出自《史记·殷本纪》。 殷受策马奔近,御马在甘棠面前停了下来,黑马慢慢踱步,少年人的面容身形落在晨光里,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近看越发精致了,她在后世见过的俊男美女也多,但还没有一个有殷受这般出众的。 小小年纪天庭饱满,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目光纯粹又深邃,不笑亦有股说不出的神采飞扬,不怒却含渊亭岳峙之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致纯正,整个人一种夺目到了极致的俊美。 不看年纪,光比气势身形,说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一点都不为过。 五年的时间他这变化也太大了些,完全看不出先前糯米丸子的模样了。 殷受背上背着把长弓,圣水牛角,腭内皮鱼胶,非大力发挥不出此弓的效力。 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甘棠勒马驻足,她是圣巫女,照礼并不需要朝商王行礼,更别说是这些王子了。 殷受远远看见了甘棠,就御马跟过来了。 斗猎的事在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殷受特意让人打听过,此刻见了真人,便勒马走近了,看着甘棠道,“殷受见过圣巫女。”瘦弱,身形矮小,足足低了他一个头,看不出她武力有多好,斗猎时却能手擒猛虎。 殷受比起微子启就显得张扬很多,遇见她连行礼都省了,甘棠并不在意这些,只温声回道,“久仰王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脾性温吞,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圣巫女,和其他贞人人完全不同,殷受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看着甘棠笑道,“那棠梨,以后我们一道习文习武可好,等会儿武斗结束了,我带你去玩,我知阳地有个好去处。” 甘棠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殷受态度太奇怪了,她和商王是政敌,通常来说,像微子启那般心下嫌恶面上毕恭毕敬才是标准姿势。 关键是她没在殷受心里感受出一丝恶意,他的情绪表里如一,十分的平常,带着淡淡的善意,虽然不多,但已经够稀奇的了。 “武斗快开始了,我们进去罢。”大概天才的脑子都和别人长得不一样,甘棠理会不了,勒了勒缰绳,骑着她自小养到大的坐骑闪电,打算先进去了。 殷受来是有正事要与甘棠说,见甘棠独自走了,便策马追了上去,与她并驾齐驱,边走边道,“棠梨,你今日便是输了,我也能保得你性命,你重伤未愈,武斗上莫要逞强。” 真是奇怪的人,知道的还不少,他的话就更有意思了,显然他很清楚圣巫女和商王之间的嫌隙,并且也知道她落败的后果,以他八九岁的年纪,无人指点,那真是聪慧得天怒人怨了。 甘棠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便只道,“谢谢王子关心,我还好,没什么大碍。” 谢谢王子的关心。 这就是不听劝了。 殷受没再往前追,劝不动,便也只好作罢。 后头微子启追上来,不解道,“小弟何必劝她,父王要她带伤参加,又叫了你来,目的就是要她输,你提醒她,岂不是要坏事了。” 殷受不以为意,回道,“大兄莫要与棠梨为难,棠梨只是甘源他们手里的一把剑,没了她也会有别的人,大兄你和父王有工夫对付她,还不如多在国策上想办法……” 殷受说着往商王的营帐看了看,接着道,“我去同父王说,甘棠她确有其才,亦明事理晓大义,诚心结交招揽才是上策。” 微子启听得哑然,看着与他同高的殷受,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却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我们走罢!我也去斗场看着点,免得她使小计。” “她不会!”殷受爽朗一笑,打马往那边追过去了。 6.小弟,你可还好 商王此次田猎收获颇丰,除了日前带领士兵猎得许多肉禽外,许多摇摆不定态度暧昧的小方国纷纷送上好物,虽还未明了臣属关系,但对如今四方属国不断叛出的殷商来说,算是顶好的现象了。 商王心情不错,与臣同乐共饮,赐民美酒佳肴。 武场最外圈被前来给商王献食的村民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总角小孩熙熙攘攘地兴奋欢乐,整个斗场很是热闹。 官员贵族子弟,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兴奋激动,且招揽同伙,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从外围传进来的喊声震彻天际。 圣巫女是天下人崇敬的神明,再加上甘棠斗猎上的出色表现被传得人尽皆知,眼下能亲眼目睹圣巫女的骑射武艺,百姓们就更激动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人人崇武尚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只待商王一声令下,各骑便要各显神威,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鼓声雷动,商王立在高台之上,张箭拉弓,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虽比不得受伤前,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甘棠一看便抬手将挂在马脖子上的彩绸扯下来,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微子衍愤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使诈!卑鄙无耻!” 马蹄声渐近,年纪稍小的夷风跟上前来,冷哼道,“武斗斗生死,没谁规定不能使计罢。” 甘棠充耳不闻,跃马扬鞭,提缰绳与闪电一道越过面前的沟壑,立住脚这才回头看向沟那边,果然见殷受正蹙眉拉扯着缰绳,只那马被地上密密麻麻的马食吸引住了目光,吃得浑然忘我,哪里还听主人的调令。 殷受辨不出马食,耽搁了时机,想学甘棠也来不及了。 夷武夷风是有备而来,马嘴上套着马辔头,挣扎两下就乖乖随着主人跑上前了。 殷受见甘棠看过来,索性撒了手任由黑马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拿下背上的长弓,拉至最满,显然是想在河对岸便拉弓放箭了。 “别白费力气了,过了河才到射程之内,你拿着长弓又如何,可有那等臂力!” 殷受未理会夷风嘲弄的言语,立于马上,神色渐肃,弓开如秋月行天,发矢如流星飞电,箭矢破空而去,‘喯’地一声稳稳射中立柱上最为肥美的那只,他力道大极,撼得立柱发出嗡的铮鸣声,余下两只鸟得了自由,齐齐惊飞了。 夷风微微变了脸,甘棠心里赞叹,史书记载殷受有力挽九牛,托梁换柱的神力,至少也有五分真了。 “告!受王子射中一鸟!” 殷受这一箭惊艳之极,高台之上欢呼声一片,殷受看向甘棠,目光灼灼,“棠梨,该你了!” 他这一手着实漂亮,有天分,又肯勤学苦练,不出众就没天理了。 可惜她也不差,在这上头只会更出彩。 甘棠自箭篓里抽出四支箭,目光紧紧盯着为她排布的那根立柱,弓拉至最满,箭矢方出,随后立刻搭上三箭,此次弓弦更满,三箭并发,第一支箭射入柱身,入木三分,三鸟方及惊飞,立刻便被后三箭射中,齐齐哀鸣落地了。 有仆官跑上前查看,兴奋地大喊道,“告!圣巫女三箭齐发,三鸟齐齐毙命!此乃神箭!” “圣巫女一甲!” 甘棠立于马上,看着那三鸟从树上掉落下来,听着周围越发欢腾的惊叫赞服,缓缓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一箭三雕确实有炫技的嫌疑,不过甘棠是故意的。 万民之目下,她做得越好,威名越盛,以后像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才会越来越少。 甘棠想造势,不单单是要避开商王的迫害,还因为她必须得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在其余贞人势力面前有话语权,好让日子过得舒坦自如些。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过活,背后就传来了惊马的嘶鸣声,还有微子衍又惊又怒的喊声。 “小弟小心!” 甘棠回身去看,立马调转了马头,河对面殷受的黑马不知为何发起狂来,在沟壑边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十分凶险。 殷受极力控马,朝呆滞尖叫的夷风沉声道,“闪开!” 殷受扯着缰绳想将马匹扳倒在地,岂料旁边夷风的马受了惊,也跟着乱冲乱撞了起来,二马顿时乱做一团,相互踩踏,推攘间两人竟是齐齐往沟壑边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在坑里去了! 这沟壑原本便是攸国护城河,河水下头还设有尖刺,殷受当真掉下去,十之八九要被穿成血窟窿了。 “闪电!救人!”甘棠双腿用力,闪电立刻便扬蹄往河岸跨了过去,甘棠一手挥出马鞭将夷风卷到了马背上,一手臂拎住正极力控制住不下坠的殷受,见他还拉着缰绳企图力挽狂澜,便蹙眉喝斥道,“快放手!” 殷受撒了手,算是解了几人的困局。 掉下来的夷风年仅八岁,身体比较轻,落在马背上跟没有一样,倒是她左边手臂擒起来的殷受,沉得她肩膀快断脱了一般,闪电亦被坠得身形不稳,若非踩踏在黑马上垫了垫脚,要上岸只怕还需费些力气。 闪电堪堪停在了沟壑边上,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黑马坠落沟壑,‘砰’地落水声过后,鲜血立时染红了河流。 微子衍急忙上前来探查,围住殷受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没急得哭出来,“小弟,你可还好?” 方才这变故来得太快,殷受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导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还被甘棠像拎犬崽子一样的拎在手里,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来了头上,满面胀红,七窍生烟。 殷受挣扎道:“放我下来!”被她这样拎过,他殷商三王子,未来商王的脸面何存? 7.二兄你莫要担心 外头的喊声嘹亮整齐,欢腾热烈,入耳皆是圣巫女三个字。 甘棠从善如流,把殷受放在地上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万岁!”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8.哈哈哈乐了起来 甘棠用的药有后遗症,再来几场这样费心又费力的斗猎,她肯定吃不消。 好在商王这次田猎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贞人占卜确认好归期,商王设宴送行来朝的方国使臣,举行完惯常的田猎祭祀,便告令臣子和士兵们收拾东西,整军拔营,启程回大商邑了。 马车颠簸什么也做不成,甘棠偶尔得了空,便将一些没见过的动植物先画下来,打算回去刻在金器上,算是她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调剂。 甘棠这些年习惯了独处,拒了微子启殷受等人的拜见,一个人坐马车也不无聊,只她本身有伤,再加上颠簸劳累,到了大商邑时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来郊野接她的两位兄长当即变了脸,拉着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伤,懊恼不已,“让你跟我跑你不跑,这下吃苦头了罢!”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甘棠听得可乐,甘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杵着膝盖在前头弯下腰来,扭头道,“上来,别逞强,你脸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 甘棠连连摆手,“说了多少遍了,我灵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 甘玉就纳闷道,“这话为兄自小听到大,不用你重复,不过你再是神明,现在就是十岁大,上来,别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 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甘棠无奈,神权迷信的社会即简单又粗暴,真是不必想太多,她不足两月开口说话这件事,不但没被当妖怪烧死,反倒佐证了她非凡人,这是一个生产力极其低下,人们愚昧,野蛮,血腥,迷信到了极点的时代。 甘阳单手拎着甘棠的后脖颈一提,就把她提起来放在甘玉背上了,“走罢,叫了小疾臣,回府先看看伤。” 甘棠嗯了一声,四处看了看见没人,便没脸没皮的趴在了甘玉背上,她自小被背了无数次,这时候还当真没觉得有啥好害羞的。 甘玉扯过大袍子往甘棠头上一罩,嘿嘿笑道,“知道你顾及圣巫女的名声,这样句没人能认识你了,快睡罢。” 甘棠莞尔,将脸上的布扒拉开,趴在甘玉背上,没一会儿当真就睡了过去。 9.棠梨你尝尝看看 圣女府的水池占地不小,放眼望去大概有近十亩,虽说比商王室里的金湖小了一圈,可在整个大商邑,规模景致也是头一份了。 六七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湖边两层的阁楼小筑,就成了个消暑养伤的好地方。 放眼望去,水波粼粼,荷花绽放,再清凉舒爽不过。 窗边搁置了一张小榻,上头放了张小矮几,笔墨丝帛龟甲笔刀应有尽有,方便甘棠随时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边刻了一会儿龟甲,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眼睛还未睁开,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过来的手臂,午后的阳光正好,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问,“怎么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将她身上的骨刀拿下来,不曾想她睡梦中都敏锐成这样,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劲,反正整个殷商不兴这样的打法,还挺新奇的。 殷受手臂一撑坐上了窗檐,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温声问,“你脸色很不好,好像也瘦了,圣巫女都这样么?” 甘棠不知殷受想做什么,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温声回道,“受了伤,在养伤。” 殷受点头,“看你脸色就知道伤得不轻。” 甘棠点点头,心里真是觉得怪异,甘源和商王为了争夺占卜结果的解释权,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却坐在这袒心露肺的聊天了。 微风自湖面上吹过来,带起一室清凉,甘棠精神不济,坐了一会儿又靠了回去,也不管殷受,径自拿过笔,开始在丝帛上作画,今日恰好画到了大熊猫,她自幼练得一手好画技,将国宝画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很是可爱。 殷受在旁边看她画得认真专注,配着外头碧叶清波的美景,便觉得整个人都沉浸了下来,待她笔下行云流水的画完了一副,心里赞叹不已,“棠梨你喜欢白貔么,喜欢的话我现在去抓一只来给你养着玩。” 甘棠抬头差点没撞到殷受的下颌,看着少年诚挚的目光,心里有些无奈,隐隐也分析出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过聪慧的人幼时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骄子,且自身本事过硬,这世上自然难有能入他眼的人。 圣巫女名声在外,殷受慕名而来,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彻了不可,为此兴致勃勃且乐此不疲。 可惜扒开内里她就是个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时间会缩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时候她也就没什么值得殷受关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圣巫女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会失去兴致。 甘棠这么想着,全当他小孩心性,听他说要送东西,便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把它们画下来。” 甘棠精神不济,殷受想了想便把腰间挂着的金壶拿下来,递给她道,“棠梨你喝点酒罢,这清酿可消疾,试试罢。” 甘棠看他献宝一样拿给她,心里微微一动,这里的人对酒有很强的依赖性,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很多都拿酒当饭吃,当水解渴,贵族更是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都是聚众饮酒的。 殷受亦是个好酒的,但他现在年纪小,引导引导说不定还能同甘阳甘玉一样,把酒戒了,毕竟她是殷商的圣巫女,殷商当真亡了,她下场难说。 甘棠想清楚,便搁下手里的笔,开口道,“酒在某些情况下确实可以治病,对身体有一些好处,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时候还是疾病的祸端,尽量少喝酒罢。”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细的金壶,眉目纠结,往前递了递道,“味道不错,棠梨你尝尝看。” 甘棠摇摇头拒绝了,她对酒犯怵,前世同学聚会,喝了酒,闹出些笑话后,精神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 医生说是一种名为钟情型妄想症的精神疾病,起因是患者本身自我认知和接收他们反馈信息有障碍导致的精神病变,吃药能好,但很难根治,能接收他人的情绪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困扰了她许多年。 这种病疯起来压根没有逻辑性可言,所幸她当时情况不算太严重,还有些理智在,及时去看了医生,吃了药才没有为害四方。 甘棠一睁眼发现这鸡肋的功能还在,就知道她这病大概也一并带过来了,她花时间费精力拿出神农尝百草的精神摸索着学医,大部分还是想给自己治病,虽说不一定能成功,但也是要尽力试一试的。 不喝酒当真是奇怪无趣极了,殷受就想和甘棠一起分享,拨了塞子又往前递了递,“酒能解渴,棠梨你为何不喜欢。” 甘棠看他不死心,索性开口道,“酒确实能生疾,有些人是喝了身体不好,我有次喝了,直接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 甘棠点头,有了考古这一项喜好之后,心境平和有了寄托,便很少犯病了,“犯起病来会莫名其妙爱慕旁人,或者以为对方爱慕自己,很奇怪就是了。” “啊?”殷受听得吃惊又想笑,“真是无奇不有,还有这等病,听也未听过,我阿母经常说整个大商邑的女孩都想嫁给我,没想到棠梨你更厉害,全天下……棠梨你以为你是朋贝和黍米么?” 朋贝是海贝之类的,相当于现在的货币,黍米是一种粘性的粮食作物,很珍贵的贵族食品。 真要比起来,性质差不多罢。 殷受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俊美的脸奕奕生辉,甘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她饱受这种情绪不正常反馈带来的压力和困扰,这是她这里之后非得要学医的原因之一。 殷受半点没放在心上,甘棠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向劝道,“我是说认真的,你既然想恢复殷商盛世,那就得让你自己,还有殷商上下的贵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们,都精神起来,沉迷嗜酒带来的恶果,你随便去军营、去庭市看看便可。” 殷受看着甘棠半响不语,旁的不说,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甘棠说了一,索性趁机全说了,“更何况,大家都喜欢喝酒,有点余粮都拿来酿酒了,当真出了事,拿什么来填饱肚子……你是殷商的储君,未来的商王,目光便应该更长远,给臣民们好好做个表率才是……” 甘棠说得认真郑重,殷受看着手里的金壶沉默半响,爽快应了一声,扬手将金壶扔进了湖水里,朝甘棠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 殷受凑到甘棠面前,笑得舒心爽朗,“棠梨你对我真好,甘源想让你把我教成废物,棠梨你却事事替我着想。” 连这也知道,甘棠在心里摇摇头,果然江山基业才是他的心头好,拿这个说事能劝得动他。 那边有人急匆匆跑过来,殷受看见了,摇头道,“是甘玉,他防着我和大兄,跟防狼一样,生怕一个不注意,我和大兄就能把你叼走了。” 10.未来的,大暴君 甘玉急匆匆奔上前来,却不是来捉殷受的。 甘府里来了商王的传令,说北边已方近来常常侵袭竹方,竹侯来了使臣,请商王做定夺。 竹方是殷商的臣属国,也是甘棠的封地,叫她去,合情合理。 甘玉急得团团转,“棠梨你正养伤呢,阿父怎么会答应让你去的,推掉不就好了么?” 甘棠忙拉过他,温声安抚道,“兄长不必担心,王上便是要启程,也不在这几日,十天半月后,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那也不成啊,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穿衣打扮,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很高兴,看着气哼哼的甘玉心里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甘棠对着甘玉温言软语,浅浅笑起来的模样殷受见都没见过。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是好脑子,甘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玉看商王室的人都不顺眼,想让殷受一道走,殷受说不走。 他是商王嫡子,未来的商王,甘玉也拿他没奈何,只不要肖想他妹妹之类的叮嘱一番,去给甘棠准备路上的衣食住行了,留下笑得阳光灿烂的未来大暴君。 甘棠开始削制龟甲,殷受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看她削完一整副,便轻声问,“你消瘦得厉害,是吃不下饭么?我听甘玉也这么说,想来是真的了。”看她一脸干瘦的模样,殷受有些技痒,想给她做饭吃。 甘棠摇摇头道,“无碍,重伤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 殷受点头,“那我做饭给你吃,你等着。”她是真瘦,脸上没肉,难以想象武场上有那么好的身手和那么大臂力的。 殷受说完也不等甘棠回话,自己往后头的小厨去了。 “…………”甘棠脑子有点懵,觉得殷受若当真只是想拉拢她,也太下得去本钱了。 甘棠不得不从床榻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 火是现成闷好的,火星子还在,加点柴就能烧起来,甘棠站在门口,心说这么个尊师重道热忱的好少年,真是崩人设……不忍直视。 甘棠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砍刀,无奈道,“你究竟想干嘛。” 倘若真应了甘源的话,殷受想把她娶进门当雕塑,那很明显殷受的段位很高了,回大商邑的途中,微子启就想上前献殷勤,方式也极其老套。 十三四岁的少年温文儒雅,长身玉立,已经有了让女孩芳心大动的资本在,至少大她三岁的绿丫就很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女孩绝对会喜欢的贵重精巧的礼物,送些长相可爱的萌宠,适量却不过量的关心,想色[诱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她能感知到对方真实的情绪,所以一面感受着来自他心底的恶意,一面听着他满面温柔的关心,感受可想而知,胃里面没翻江倒海那是她意志力强大。 拉拢人这一套,殷受该是掌握了核心科技,炉火纯青了。 殷受瞧着甘棠蜡黄的脸,朝她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瓜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好,我手艺不错,你尝了要是喜欢,养好伤之前,我变着花样给你做饭食吃罢。” 甘棠一怔,她刚来时压根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两位兄长硬生生用花椒、姜、盐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十年来甘阳甘玉基本包圆了她的饭食,她大概是殷商上下伙食最好的人了,花样有时候比商王还繁多。 殷商厨子虽然已经有了单独的分工和行业,但还没有男子不下厨的讲究,反之因为开国时出了伊尹这么一位精通厨艺的先圣,会做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烹饪在左学里也是一门课程,学子们不一定多精通,但了解是必须的,是以殷受会厨艺,甘棠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她真是有点受不住有人给她做饭这件事。 甘棠看进殷受真诚明亮的俊目里,忍不住开口道,“阿受你不要忙活了,我兄长手艺好,我大兄二兄会给我做好吃的送过来,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点。” 好哇,眼里除了她兄长就没别人了。 殷受挑挑眉,刀下有神,将一把芸蒿切成半寸长,根根等长,剖了条鲟鱼片,厚薄均匀,做完才道,“他们总不能跟着你一道去竹国罢,不过你对甘玉真是好,他那么蠢,你也愿意纵着他,在我看来,甘玉只知吃喝玩乐宠妹妹,真是白长了十六年。” 做起饭来也有模有样的,甘棠回道,“宠妹妹怎么了,我很喜欢。” 殷受听得一乐,笑道,“要不是当初我父王没抢过甘源,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待你肯定能比甘阳甘玉待你好!” 陶沙锅烧热了,肥瘦相间的肉片搁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炼油声,这时候没有炒菜,殷受这一手可以说很惊艳了,他做得专注认真,像手底下勾画的是江山舆图,行云流水,好看又熟稔。 只是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帝辛,甘棠索性道,“殷受,如果你是和微子启一样,那你打错主意了,做再多也是没用的。” 陶罐里的水沸滚起来,殷受将鱼片放进去,再加入翠绿的水芹和特质的酱料,等着酱料一点点晕染开,整个菜光是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了,殷受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给她吃,便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一样什么?” 甘棠把盖子递给他,回道,“就是想娶我。” 娶她? 殷受扭头看了看干瘪蜡黄惨不忍睹的甘棠,觉得眼睛疼,扭回头道,“我虽然不大懂父王母后之间的事,但还是有眼睛分辨美丑的。” 这就是说她长得丑了,甘棠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心说正好,免得麻烦。 11.如此过了十几日 蒸肉、青菜、还有鲜香可口的鱼肉。 装在陶碗里,在这个茹毛饮血的年代,显得格外精致,纵是还不到甘棠的饭点,她的肚子也被香气诱得咕咕叫了一下。 殷受听见了,给甘棠递了一双铜箸,嗯了一声道,“放心吃罢,权当感谢棠梨你先前的救命之恩。” 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甘棠看他说得坦荡,没有丝毫隐瞒,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最好的办法。” 殷受一笑,回得漫不经心,“其一,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 这时候的金器多数时候指的是青铜。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青铜除了被制成祭祀礼器和用品外,最大的用处在兵器上,倘若掌握了青铜矿,相当于有了兵权,还有什么比手握兵权暴力统治来得痛快,手里有了刀枪,神明都得让道,又何必在国策上花心思。 漂亮,并且一针见血。 甘棠语塞,不知道她这个被屠宰对象为何要坐在这里听他说这些。 殷受接着道, “其二,倘若只有商王室可拥有军队士兵,许多诸侯王国压根不必担心。” 甘棠心里有些紧绷,为他的想法和野心,这时候的兵制和后世有些不一样,除了王室能拥有军队外,一些宗亲贵族和方国首领也可登人招兵。 虽说名誉上都需听从商王调遣,但大家倘若都这么听话守约,商王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转个弯就到正路上了,甘棠停在了菱门前。 殷受走了两步,心里实在不甘,又回身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小小年纪成日琢磨的是殷商的江山基业,在他心里大概什么也大不过江山基业去,为此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在所不惜。 他即是想着要掌握兵权,血腥兵震,就真不是表面这么纯良端正,和他作对绝不会有好下场。 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 12.他都不需费心猜 启程这一日甘棠只在祭祀礼上匆匆露了一面,并没有多待。 回府后甘源看着她唉声叹气,嘱咐道,“占卜之术要好好练习,阿父让甘阳陪你一道去,照这么看来,殷受并不是空有武力的傻大个愣头青,不好对付,你和他相处时得更加小心了……” 甘棠点头应了,甘源接着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手再了得也横不过千军万马,当真打起来,你别往跟前凑。” “还有两个侍从跟着你,他们身手好脚程快,出了什么事立刻送信回来给为父,知道了么?” 甘棠点头,甘源又愁道,“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甘棠点点头,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却也没拒绝,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甘阳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棠梨你其它方面都很好,就是胆子还得再练练,今晚商王在许地留宿,那里有我们的牢圉,今日便开始练习罢。” 牢圉是养马养牛的地方,是甘家的买卖生意,甘棠点点头应了,她明白甘源的意思,毕竟一个拿不起刀杀祭品的圣巫女,实在不合格,此次征伐己方,无论胜与败,她都得应付这样的场面,倘若当众出了丑,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好,甘棠与商王见过礼,殷受和微子启也在,众人奇怪的目光让甘棠很快想起甘阳说的流言来。 甘棠只做没看见,微微落后商王,上了自己的马车。 微子启驱马上前,目带关切,“圣巫女近来可还好,送去的白犬可还喜欢?” 商人尚白,白色的动物在他们看来都带有祥瑞之气,经常拿来当宠物,微子启给她送了一只,不过给甘玉扔出去了,微子启未必不知,只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要上前来凑热闹。 甘棠还未说话,甘阳上前来挡了,冷着脸没给半分面子,直接说她正休息,不便相扰。 微子启也不生气,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好脾气的驱马走远了。 接着殷受要与她一道乘马车,也给甘阳挡在了外头,殷受便说她先好好休息,晚上他再来寻她玩,又往商王的车架去了。 甘棠总算清净了,在脑子里翻过无数的血腥画面,连斗猎那日被老虎掏烂肠子的尸体也强迫自己回想了好几遍,用来练自己的胆子。 甘棠给自己下心里暗示,两三个时辰过后,觉得精神力足够强大,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行人到了许地,商王住进驿馆,士兵们安营扎寨地安顿下来,甘棠没有睡,一直等着周围都安静下来,这才换了一身黑衣常服,和甘阳一道去甘家的庄园了。 只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事到临头一样犯怂,跟着甘阳越是走得越远,心跳便越来越快,脚步也不若先前那般爽快利落了。 发软的腿告诉甘棠她做再多心里暗示都没用,害怕就是害怕,她真的不想干这样的事,排斥得她真的想跟甘阳说回去罢,下次再练习好了。 甘阳知道妹妹的脾性,见她脚步渐渐慢下来,心里即无奈又疼惜,拉下脸上的面巾,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就快到了。” 甘阳即困惑又心疼,这是他全家人都想不通的事,羌人、戎人、俘虏,人众,奴隶这些品类甚至不如牛羊珍贵,不过是让甘棠杀羊宰牛,她为何就怕成这样了,她若是寻常人,不想见这些场景,不见也罢,可她是圣巫女,承接天下人祭祀的圣巫女,适应这些事、甚至亲自做这些事,都是必须的。 甘阳看着目光慌乱的妹妹,心里叹了口气,开始想着实在不行的话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解这个死结,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小棠梨,放轻松。” 甘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跟在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都是事先安排过的,牢圉很大,看门人出来给甘阳行礼,甘阳交代两句,很快也离开了。 夜里很静,凉风吹过,甘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越是走到里面她越是脚软,脑子也跟着浑浑噩噩的东想西想,越是给自己加油打气,越是浑身发冷,等耳边听见哼哼的声音,这才发现两人停在了一个宽大的栅栏前,里头躺着几十只白白胖胖的活物,白的在夜里清晰可见,不是猪是什么。 甘棠脑子一清,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甘阳,结巴问,“猪?” “嗯?” 甘棠忙换了个词,“豕,大兄让我来,是让我杀豕么?” 甘阳伸手在甘棠头顶大力揉了一把,给她递了把刀,低低应了一声,“慢慢来罢,先把这些全杀了再说,那些羌人、俘虏,祭品,和牛羊是一样的,棠梨你慢慢来,总会习惯的。” 杀这些对现在的甘棠来说没什么难的,虽说可能没用,但总要努力试一试才成。 甘棠几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接了剑,进去提刀就砍,凄厉的叫声惊动了四周的飞禽走兽,甘棠杀得浑身是血,手臂麻木,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将栅栏里三十几头猪全放倒在地上了。 浓郁的血腥味在夜空里蔓延开来,甘棠浑身是血的走出来,朝甘阳喘气道,“大兄,我全杀完了。” 甘阳看她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拉过她道,“走罢。” 不远处靠在树干边的殷受听着耳边畜生的惨叫声,再看着在牢圈里屠宰的甘棠,嘴里叼着的甜草掉在地上好半天,他的嘴巴都没能合上,等甘棠从圈牢里出来,这才下意思矮身藏在了树林里,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心说难怪压根不喜欢神明,也甚少在大祭祀礼上露面,一个对人的品类有认知错误的圣巫女,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了。 选择甘棠做圣巫女,大概是甘源等人一生中最大的败笔,殷受想。 13.两朋贝是大价钱 这时候的人被分很多种类,卜辞中的人,或者人众,通常来说指的是最底层的非自由人,地位只比羌人好一些,但都是比牛、羊、犬、豕等上乘的祭品。 祭祀越重要,祭祀的规模越大,祭品的数量也就越多。 有时候没有那么多奴隶,一些还算自由的民众,也会用来充当祭品,献给各类各样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名目繁多。 云,雨,雷,河水山川,甚至是一些特别的树木、石头和土地,都会收到凡人们献上的孝敬。 献祭的方法也很多,活埋,对半砍,割头断肢,沉河等等各式各样。 最多的时候是用火烧,因为这里的人相信浓烟会将祭品带给先祖神明。 殷墟发掘时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白骨按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少的数俱,多的数百俱上千俱,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甘棠明白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一,但当真身临其境,就完全不是在旁边看着追忆感慨历史那么一回事了。 征伐它国战前战后的祭祀规模都很大,使用的人畜祭品最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哪怕以殷商如今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多‘人祭’来源,也要硬给它凑上了。 这一任商王此前甚少对外征战,寻常祭祀用不着甘棠出马,她乐得窝在府里修习文武艺,这次却是不同了,她的封地在竹方,再加上此行占卜祭祀商王点她负责,是非得要面对这些事不可了。 甘棠被甘阳拉着往里面走,越走越是心慌意乱,手心里都是湿汗,她宁愿当个屠夫,再杀上几百头猪几千头羊…… 甘阳紧了紧握着甘棠的手,无奈道,“甘棠你胆子怎生这样小,这些年祭祀的名目少了很多,七八年前那会儿祭祀社神,羌人还是十人十人的杀,现在是没这么多人可杀了……” “听阿父说,当年先祖们出战,少则上百,多则上千,都是献给先祖们,以求战事顺遂的……” 社神是各处的土地神,只是一介小神,重要但不拔尖,甘棠知道到了帝乙帝辛这两代,人祭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烧死一个活人,和烧死一百个,一样是不能接受的事,这不合法,也不合情理……也与她的思想想违背。 甘棠没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想说放弃,沉默地跟着甘阳到了一个栅栏前。 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许多人,衣衫褴褛,火把光线微弱,看不出样貌,但男男女女皆有,还有两个身量瘦小的,看样子还没有她高。 甘棠连呼吸都不会了,屏声问,“死了么?” “没有,只下了昏睡药,先试试这个罢。” 甘阳摇头,见甘棠不动,侧身握住甘棠的肩膀,俊目里是不常见的厉色,“甘棠,打起精神来,他们是奴隶,和我们不一样,比牛羊还不如,你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习惯了就好了。” 甘棠握着剑的手发颤,连脚步都迈不动,僵持了半响,甘阳递了个火把给她,泄气道,“好罢,棠梨你把这个丢进去就行了,一了百了。”栅栏里铺满了干草,一扔进去立马能烧起来。 竹方是圣巫女的封地,火燎祭祀时她势必要放这么一把火,将祭品烧成骨灰,以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甘棠看着火把身体晃了晃,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也觉得那火光会吃人一般,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往后踉跄了一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不住摇头,她做不来,做不来。 甘阳见甘棠满脸泪痕,心里又好笑又无奈,给她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好罢,一步步来,为兄放火,你在旁边看着,先练练胆子。” 甘阳说着就要将手里的火把扔进去,甘棠一把接住了,见甘阳微怒地看着她,寡白着脸不说话了。 甘阳头疼,知道今日是不成了,僵站了半天,探口气拉过甘棠往外走,走出老大一节,离那圈牢远了,见甘棠越走越快,好笑道,“白费了那三十几只豕,为兄总算知道阿父为何不让甘玉跟着一道来了,他来见你这样,还练习什么……” 甘棠听着甘阳数落,紧紧拽着他的手,没回答,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摸了两把眼睛,心里丧气得不行。 甘阳看妹妹这样,灭了火把,将只到他半截高的妹妹一把抱了起来,拍着她的背不住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杀便不杀罢,咱们下次再杀,离竹方还有些路程,慢慢来,实在不行,大兄想办法先支应过去,以后便以后再说了。” 能有什么办法,不能献祭神明,是对神明不敬,在殷商是重罪。 甘棠眼泪流得更凶,很快就将甘阳的前胸润湿了一大块。 甘阳哭笑不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边走边笑道,“棠梨你真是顶奇怪的,十年都没怎么哭过,杀羊宰牛都没眨过眼睛,怎么就过不去这个砍呢,甘玉六岁就提着刀砍人祭祀了。” 因为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先被灌输了一套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并且她明明白白知道杀人祭祀是没用的,这是一种由于社会发展不充分和生产力不足导致的错误认知,终有一日会被时间淘汰,虽然这个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千百年后还有人祭和殉葬。 离那圈牢远了,甘棠听甘阳说着些甘玉的趣事想让她转移注意力,听了好一会儿,便忍不住轻声道,“大兄,其实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明,不管杀什么祭祀哪一位先祖都是没用的,像这几代商王越来越少祭祀自然神一样,这样血腥的祭祖也会有消失殆尽的一天。” 甘棠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山林里清晰无比,甘阳重重拍了下她的额头,肃声道,“这话为兄听听便过,以后不要再对人说起了,商王是不怎么祭祀那些神明,但民众们不一样,来时路过的禾村,说抓了个泳女,燎于云,问能不能下雨的。” 对着一片云,烧一个泳族的女子祭祀,乞求云神降雨,这实在是荒唐透顶了。 甘棠听得默然,知道说这些都是没用的,便不在纠缠这个世纪难题,只朝甘阳轻声道,“害大兄白跑了一趟,下次……” 甘阳就笑出了声,“棠梨你别说下次,大兄看你下次下下下次也难,许是你年纪太小了,再长大些看看罢,不过练习也不能放,明晚上还是再出来试试罢。” 甘棠闷闷地点点头,甘阳拍了拍她,安抚道,“好在你自小沉得住气,外人看不出异样,就是以后当心殷受那小子,别给他捏到把柄,否则他当真设了局,当真是能要命了。” 夜里寂静,殷受有心藏,不远不近的坐在树上,恰好将甘棠和甘阳的话听在了耳朵里。 甘阳说的没错,甘棠是一个不信神明不喜祭祀,不敬畏先祖,无法献祭的圣巫女,一个完全站在殷商对面的圣巫女,他光明正大要她的命,实在是太简单了。 今夜发生的事当真是匪夷所思,与这些毛病比起来,不喜欢占卜,不喜欢饮酒之流,倒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 殷受静静坐在树干上没动,等甘棠与甘阳走远了,又将手里一把甜草全吃干净,这才从树上跃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往驿馆去了。 殷受回去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甘棠掉泪,还有她在奴人面前提不起刀剑的怂样,简直大失所望。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厉害坚韧的甘棠,她分明连寻常人都不如,他有个妹妹,四岁大,不如何聪慧,提刀砍了羌人给阿母治疾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眨,甘棠与之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殷受即失落又挫败,失落没有可相处的玩伴,挫败他看走了眼,过后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不去寻甘棠,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 殷受心情不好,脸上不见了寻常张扬爽朗的笑,连商王都察觉出他心情不好,召他去问怎么了。 殷受没理会,自埋头赶路,只晚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不甘心,留心发现甘棠与甘阳一道出去了,想了想又偷摸跟了上去,心说再等等罢,今晚她若能干脆利落些,他还待她像以前一样好,他都想好路上给她做什么好吃的了。 结果还是一样铩羽而归,她杀猪的手法倒是越来越干脆利落了。 殷受上当受骗的感觉更深刻,接连几日没个笑脸,白日板着脸往甘棠面前晃,怎奈甘棠这个弱夫压根就没多理会他,看她青黑的眼圈憔悴的脸就能看出她平静沉着的神色下是如何的方寸大乱了。 这样屠宰牛羊的事持续了一旬,直至甘棠彻底放弃,连牛羊也不杀了。 殷受实在忍无可忍,觉得甘阳太宠她也太没用,到了竹方这一日,乘着商王与竹侯商量政事,便将甘棠拉走了,“走,带你去个地方。” 甘棠接连十几日没得好眠,又饱受精神折磨,她克服不了心理障碍,情绪正低落着,被殷受扯上马,心里就很烦躁,可殷受对她确实不错,两人早晚一处待了一月多,他天天变着花样做饭给她吃,她伤能好得这么快,他有一半功劳,她又怎么能将负面情绪带到她身上。 甘棠勉强提了提精神,温声问,“我们去哪儿?晚上还得参加宴会,要提前准备。” 殷受坐在后头,手臂扯着缰绳,见她一小个又干又廋的,坐在马上头顶还不到他下颌,忍不住单手提着她的后衣领拎了拎,掂量了两下,蹙眉道,“你平日那么多黍米都吃去哪里了,分明比我长两岁,怎么才这点身量,太弱了!”殷受想她估计就是身形太小太单薄,才镇不住血气,这么怕杀人的。 甘棠无力道,“我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宗师,殷受你对我能不能恭敬些。” 殷受心里不屑,直接道,“你哪里配当我殷商王子的宗师。”她身上毛病太多,样样都和殷商作对,怪物一般,质疑先祖和拒绝献祭这两样,足够他讨厌她了。 殷受这几日来是很怪,只甘棠因着自己的事,自顾不暇,便没怎么上心,这时候听他说不配,以为他是指她不爱占卜心里无神明那些事,知他说得是事实,无处辩驳,便沉默下来,算是默认他的话了。 殷受没听见反驳,见她受气包一样低着头精神萎靡,心里越发气闷,缰绳一抖快马扬鞭,直接往郊外奔去了。 甘棠也不再问他,马出了竹邑,下了宽道直接往小路去了,如此又跑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看得见炊烟,马这才慢慢停下来。 殷受拉着甘棠下了马,拿出面巾给甘棠带上,拉着她往村子里头走。 远远就能听见孩子的啼哭声,殷受拉着甘棠往里走,边走边道,“眼下是十月,村落里没有粮食吃,再加上被已方抢掠过,众人难以渡日,我带你来瞧瞧。” 殷受心里憋了劲要让甘棠改了她身上的怪毛病,地方也是留心挑好的,干干脆脆杀个人她下不了手,那是在甘府里窝久了,被甘源甘阳甘玉宠坏了,没见过阵仗。 甘棠因着这几日对‘人’犯怵,这时候听殷受这么说,虽不知他想做什么,心里却有些不安,被拉进去看见村头的情形,就如遭雷击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房屋破败,门前的木盆里放着半截身子,没有头,手臂和大腿都不在了,鲜血淋染得到处都是,旁边放着口石锅,下头烧着柴,锅边围了不少人,皆是难民模样,死死盯着锅,目光贪婪垂涎,那断臂残肢拿出来,不管烫不烫,提出来五六个人就围在一边啃食起来。 甘棠浑身僵直,三魂七魄散了个干净,胃里面翻江倒海,鼻尖似是有焦肉的味道,耳侧婴儿孩童的哭声更甚,催命符一样又尖又细,抢食不均的争吵咒骂声越来越大,打起来的也有,夺食而逃的也有,连血也有人够着要喝了去。 又恶心,又渗人,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她不要在这里待着,快离开这里! 甘棠吐得浑身冷汗气若游丝,精神恍惚慌乱,目光游离四处找来时的路,却如何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殷受冷眼看着甘棠快哭出来的模样,一把将浑浑噩噩要走的人逮了回来,厉声道,“去哪里!往里面走!”她这毛病很糟糕,害人害己,得早日掰正了才行! 甘棠拼命挣扎,却因为精神恍惚混乱,连身手武功都忘了,被拉着往里面走,不小心瞧见锅里还睁着眼睛的孩童时,顿时崩溃的大哭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你自己去,你这个吃人的恶魔!” 初见那会儿她高高在上沉静如神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殷受看着跟野兽一样没理智拼命挣扎踢打他的甘棠,心里即失望又生气,捉了她的手制住她,半携半抱扯着她往里走,“你到底是什么毛病,这就受不了了!”殷受有和甘阳一样的困惑,岁末草木枯萎,猎物少,没吃的再正常不过,从别处抢不来吃的,自然只有吃人这一条路了,偏生她当真受不得,看看现在这副样子,简直要把他气乐了! 殷受吓退了一些想上前打劫的人众,越往里走越是破败的房屋,黄土地上横横竖竖躺着人,路边一个稍稍年壮一些的男子手里拿着石刀,正戒备地看着家里的锅,旁边妇人正要把个裹着焦叶的孩子扔进沸水里。 殷受拖着甘棠往里走,却不想一个不注意,甘棠疯了一样大叫一声咬了他的手臂,他不防备吃痛松了手,甘棠就立马冲了出去,往那锅跃去了! 甘棠的痛叫声和婴孩的哭声胶着在一处,在这村落里却没激起半点水花。 甘棠抱着孩子塞到凉水里,一边哭一边给孩子检查,好在那焦叶厚实嫩绿,挡了些沸水,她又抄起来的及时,没烫到多少,只孩子受不得痛,被水烫到便哇哇大哭起来,甘棠看它的模样,崩溃不已泪流不止。 这不是人待的年代,她受够了,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甘棠一双手红肿起泡,却不知疼一样只哄孩子,偏生她自己还精神恍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殷受看得无话可说,她真的像怪物一样,处处都格格不入! 殷受在旁边看着,那家主和女人以为他们是来抢食的,又见他们穿着富贵,迟疑着没敢动手,只到底不被饿死的渴望更深,还是道,“把粮食还回来。” 殷受朝甘棠道,“快把孩子还给他们,他活着也养不活长不大,还不若当粮食早死的好。” 这是人说的话么? 甘棠看向殷受,嘴唇蠕动,这是人说的话么? 殷受目光落在甘棠红肿蜕皮的手上,心里一滞,半响有些泄气无力,朝那男子扔了两个朋贝,道,“这孩子我们带走了!” 两个朋贝是大价钱了,那男子和女子高兴得不行,连连朝殷受行礼,殷受上前,避开甘棠的手,拦腰将人扛起来,出了村落便将甘棠放在了地上,负手道,“你救得了一个,还能救得了全天下的婴孩么,荒年易子而食的事再正常不过,你管得过来么?” 甘棠愤怒恐惧难过恶心各式各样的情绪全部混在一起,四处冲撞,无处发泄,听了殷受的话,彻底失去了理智,赤红着眼睛盯着殷受,又哭又笑地痛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这都是你们造的孽,你是商王子,你还有脸说,百姓们过不好,都要吃人了!你还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厚脸皮!厚脸皮!又无能又懦弱,百姓们都吃孩子了,竟不以为耻,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活该!活该要亡国了!” 14.恭喜,王上大胜 脸皮厚,厚颜无耻,懦弱无能,甚至诅咒殷商亡国。 哪一句听起来能让殷受直接提剑要了面前这个疯女人的命,只不知是她骂得又怒又恨跟当真如此一般,殷受一时间被噎在了原地,九年来不知脸热为何物,这时候莫名其妙就没说出反驳的话来了,也当真觉得这些事和他有些什么关系了。 原因大概是她说了几个字,说他是商王王子,未来的殷商王。 只是吃人怎么了。 人和牲合起来称为人牲,和猎物没什么区别,既然猎物可为食,人牲为何不可。 为这样的事急红了眼,她还是太弱了,本来就丑,哭起来就更丑了。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待说话,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刚生没多久,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脱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轻声问,“还活着么?” 甘棠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看那些……” 甘棠声音嘶哑,殷受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法献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猎场上威武英勇的模样,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这些事上想不开。” 甘棠摇摇头,这件事是说不通的,正如他们理解不了她一样,她也理解不来他们。 殷受头疼,这样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长进,便是因为甘阳太过心软了,不逼一逼,她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殷受把头盖骨塞到甘棠怀里,压住她不给她动,强硬道,“抱着睡,睡一觉起来也就没什么了!” 头盖骨哪里能吓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恶心得趴在床榻边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动弹不得,甘棠也不与殷受解释说话,翻了个身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往复,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殷受跟着一夜没合眼,清晨起来眼下青黑了两团。 殷受阴沉着脸走了,留下个新鲜出炉的头盖骨,权当没来过。 殷受满脸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没半点反应,外头女奚过来说竹侯单独给她办了接风宴,她也摆摆手给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来,圆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脆生生道“午间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传开后,驿馆外头就被围起来了,一圈又一圈,上万人都是来朝见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们高兴激动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围还摆满了瓜果食物,都是献上来给你的,还有其它邑的民众陆陆续续赶过来,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欢您。” 天下的子民都喜欢圣巫女,就像武斗那日她小露一手,他们便欢欣鼓舞给她唱颂歌一样,她亲自跟来竹方,随军攻打己方,和她亲自来保护自己的子民是一个道理。 她来,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们便会觉得他们受神明保佑,神明没有抛弃他们。 女奚说得兴高采烈,甘棠却觉得越发喘不过气来,商王来请她,甘棠去的时候商王心情不错,说因为她来的缘故,士气大增,今日便派王师攻打己邑,动身的时辰昨日贞人都已经占卜好了。 甘棠没发表意见,只出来去寻了甘阳。 她这十年靠观察和记录分开了二十四节气,加上她上辈子所学各类格式庞杂艰涩的知识,现在能理解一些先辈们预测降雨的征兆,近来三五天的天气,她预测十次大概有七次能准,但因为不是全准,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气,外人也不知她有这个能力了。 只这次是要打仗,干系重大,甘阳身为多射卫,手底下有一小队人马,也是要上场的,甘棠私底下与他说了,第三日会下雨,让他视情况而定,提前有个预警。 甘阳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我师兵多,己方内里饿殍满地,自顾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来报说己方已自己先乱了阵脚,此一战,殷商必赢。” 商王行事素来谨慎小心,不赢便不会轻易出兵,甘棠心里的担心去了不少,将甘阳送出郊野,说等着他得胜归来。 殷受身着铠甲头盔,骑着高头大马自后头赶上来,认出甘棠,起先没理会她,出去两步又勒马折回来,低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让自己正常起来,那日那点阵仗你受不住,后头还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要如何?”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的甘棠,明白她压根改不了,心说她实在太弱,是真的弱,从里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里头那点不甘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会儿,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 这听起来像是要割袍断义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甘棠想笑又笑不出来,便点点头道,“我算不太准,后日下午有七成会下雨,当心些。” 她真是即可怜又可笑。 殷受摇摇头,将这些无谓的事情赶出脑海,跃马扬鞭,追着王师去了。 甘棠一个人回了竹邑,在府里呆坐了半响,自己牵了闪电,背着弓箭出了郊野四处乱逛,遇到村落前她总是望而怯步,想转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进去了。 三两天的工夫,总共二十一个村落,无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罢了。 离繁华的竹邑越远的村落,就越是贫穷。 土地贫瘠,耕地荒芜,干旱水涝,外族入侵劫掠,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太平年。 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许多连房屋洞穴都住不起,风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没什么分别。 甘棠一个个看下来,待回到竹邑,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三两日的工夫便消瘦得没了人样,行动迟缓形如老媪,自大商邑追过来的武三几人吓了一跳,甘棠让他们自去忙他们的,不必管她。 微子启上前来寻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甘棠却连猜测他心思目的的兴头都没有,只想一个人待着,脑袋空空的,像是在想什么,又什么都没想。 第三日果然下了雨,一场雨整整下到第四日下午才停歇,甘棠邪风入体,恍恍惚惚发起了高热,只意识还很清醒,看着火炉给自己熬药时,听外头女奚来报说甘阳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倒是彻底放心了。 殷商王师大捷,王师执己方国王而归,连带着八百己方俘虏,大获全胜。 捷报传回来没多久,整个竹方都沸腾了! 武三几人没赶上上阵杀敌,艳羡不已,四处打听攻伐己方的事情,回来还叽里呱啦地讨论着,平七说得兴高采烈,往甘棠这边看了看,即敬畏又兴奋,“听说圣巫女占卜天象,卜辞说昨日会下雨,结果当真下雨了,王师里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说圣巫女是大殷的保护神!” 甘棠听得摇了摇头,预测这些在战争中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但未知的自然对人们来说是神秘不可莫测的,倘若能窥得天机一二,便也成各种翘楚,受人尊敬被人惧怕了。 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彷如她真的是天降神明一般,可惜她不是。 午宴的时候商王派人来请她赴宴。 甘棠知道会发生什么,神情麻木,穿了一身圣巫女服,她大概是来的最晚的。 甘棠进去的时候领兵攻伐的将领们,竹侯与其家眷王子王女都纷纷起来与她行礼,甘棠示意他们都起来,朝商王行过礼,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来了。 殷受看见甘棠时吃惊不小,不明白缘何三日不见她又瘦了这么多,黑色的圣巫女穿在身上显得越发宽大,瘦骨如柴,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股死气沉沉。 宴会设在宗庙前的庭堂里,宽阔广袤,中间的祭坑十丈宽十丈长,两丈深,周围黑红的黏土翻出来堆到两边,里头男女披头散发,皆被捆缚成跪坐的姿势,口里塞着灰布,目光里皆是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的羔羊。 商王心情不错,挽弓射出一箭之后,士兵臣子们爆出了欢呼声,在商王的示意下又候地停止,全都静默屏息地看着这一场对祖先的献祭,以示尊敬。 一旁候着的贞臣得了令,熟练地将这一百人全部削首砍死,拿走头埋到旁边的小坑,肢解四肢,再将掳掠来的战利品放进去,连同十头白牛,十头豕对半剖开,一齐推入坑里,埋好,合祭给了大示六位先祖先王。 甘棠喉间泛起血腥味,又硬咽了下去,她觉得她大概是灵魂出窍了,耳边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听不清楚旁人在说什么,眼前忽而混黑忽而清晰。 甘棠直直站在上首看着,看着土慢慢往上填平,最后将一池血腥埋在了地底下。 欢呼声又起,对先祖的献祭完成以后,剩余的时间是战胜者的狂欢。 殷受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甘棠,见她直直站着,目光一直未曾从祭坑里挪开,心里发紧,别开眼不去看她,瞧见下首甘阳忧急的目光,又去看甘棠,知道这弱夫是被吓傻了,心里烦闷不已,闷头灌了一壶水,朝旁边微子启低声道,“大兄,我不耐闻酒味,去那边和圣巫女一道坐。” 殷受走过去挡了甘棠的视线,发现她两眼发直空洞,神志不清,心里真是觉得她病得不轻,拉住她的手死命一握,直至将她未长好的伤口都撮破了皮,才见她眼睛动了动。 她这样还不如哭出来呢,哭出来还有个人样,只她大概也清楚,眼下是决不能哭出来的。 殷受拉着甘棠坐下来,低声道,“你好歹醒醒神,你大兄快担心疯了,今日这祭祀很不合常理,人数和规格都减了一半,用的不是火烧和活埋,你大兄定是废了不少劲,你这样,岂不是要辜负他一番好意了。” 甘棠脑子反应迟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掀翻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些让人作呕的画面。 甘棠的手冷得跟冰一样,僵直得弯在一起,殷受包着她的手给她暖和揉搓,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放轻松些,棠梨,你做得很好,坚持下来了,放松些。”她没跳起来说明她还有理智在,倘若她在这样的宴会上阻止父王给先祖献祭,那她和甘府五十几口人的脑袋,即刻便可落地了。 是啊。她做得很好。 甘棠喉间腥甜四溢,脑袋嗡嗡嗡的发胀发疼,喉咙实在太痒了,抬袖一挡便吐出半口血来,好在她衣衫是黑的,宽袍广袖,再加上这宴席上血腥味挥之不去,倒也不怎么明显。 甘棠喘了口气,心说她得好好想想,她从哪一步开始做起,这定然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但她得试一试。 她上辈子听过这么一句话,人一旦有了嗜好,并且执着于嗜好,变会成为这一件嗜好上的暴君。 以后灭除这些野蛮就是她的嗜好,她花上她毕生的精力,若成则成,若不成,也总好过孬种过完一生,看着这些画面恶心痛恨又无能为力。 不想死,不想疯,她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毋庸置疑。 甘棠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这几日过得有几辈子那么长,她已经受够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才不会让日子这么压抑难捱。 三个卫兵抬上来一方铜鼎,肉香四溢,有多臣捧着一方头首上来献给商王。 那头盖骨被削制过,色为灰白,骨质润滑。 灌顶刻有纪年月日,伐己方,得己王的字样。 里头装有殷商烈酒,是个精美的酒器,用己方国王的脑袋制成的,战争胜利的纪念品。 “恭喜王上大胜!” “恭喜大王获胜!” 臣子们纷纷起身称颂,歌功颂德。 商王王心大悦,当即道,“己方来犯,我等当食其肉,饮其血,铭记他的罪过,警示他的臣民!来!请罢!” 臣子们皆是谢王上恩,似是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一般。 下人将肉分到各个臣子们面前,宴会上言笑晏晏,酒香四溢,像是这盘中物,不是人肉一般。 殷受从不知自己有多管闲事的爱好,还未待那国王肉端来甘棠面前,便哎呀了一声,将甘棠自地上拉了起来,从仆人手里抢了两盘托在掌中,大笑道,“走!棠梨你那枣红大马还未吃过这上等珍品,咱们喂给它吃,也算报答它对本王子的救命之恩!走!”殷受拽着甘棠往外走,心说懦夫棠连看别人吃都不行,真让她吃,估计得要她的命了。 殷受素来张扬惯了,再加上他此次随军参战,在擒拿己方国王这件事立有头等功,这般恣意妄为,商王不但没怪罪,反倒大笑道,“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吾儿是好男儿,自去罢!” 殷受一笑,三两步就甘棠拉出了宗庙,出了宗庙门这才懊恼地叹了口气,心说孽障,不是说好再不找她了么! 殷受拉着甘棠去了趟马厩,当真把肉扔到了圈牢里,只里头的闪电刚被喂过食,对这样天生自带咸味的肉食不怎么感兴趣,眼皮都没抬一下,走到一边散步去了。 “你的马也跟你一样。” 殷受乐了一声,拉着甘棠晃晃悠悠回了寝房,进去关上了门,让甘棠坐下来,叹气道,“现在没外人了,想哭便哭罢。”她是被吓坏了,在外晃了这么几圈,僵直的手脚才自如起来,手上也有了些温度。 甘棠看着殷受,心里有些暖意,不管怎么样,殷受把她拉出来,都是一片好意,那宗庙里面连空气都泛着让人作呕的味道,让她吃人肉,她当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控制住不发疯。 甘棠道谢道,“阿受,谢谢你,我还好。”她确实还好,那些血腥的事情越是野蛮恶心,她的决心越坚定。 她现在就像一个想过河的人,就算这条河太深太宽,她可能永远过不去,但她在努力造船,坚持不懈的造,造着船的时候,便觉得早晚有一日能过去,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了。 殷受微微一怔,觉得面前瘦弱的玩伴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脸色依然青白无血色,但平日一双温吞的眼睛里像有火燃烧着一样,明亮得驱散了她身周身的颓然和死气,她甚至连坐姿都没变,但殷受就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似乎有什么正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欲长成参天大树。 殷受在甘棠对面坐了下来,凝视着她的脸,低声问,“不怕了么?” 甘棠摇摇头,“怕,但应该不会受不住了。” 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她虽说是怪异了些,但能一步步改正也好。 殷受松了口气,替她也替自己高兴,好兄弟地揽了揽她的肩膀,余光看见她手上的伤,便自她袖子里把她随身带着的药包拿出来了。 先前两人一处待了好几旬,殷受便知道了她许多脾性和爱好,比如旁人总是随身装着能随时拿出来占卜的小石块,她装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药瓶药包。 殷受打开布袋子把药瓶全倒出来,就着架子上的木盆洗了手,问道,“要用哪个?” 甘棠愣了愣,想要自己擦,殷受摇头,“你手不能沾水,我来罢。” 甘棠只好作罢,指了指绿色的小瓶,让他给擦了。 甘棠不同寻常的平静和镇定,无疑给自己渡上了一层金光,殷受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即困惑又有些欣悦,见她分明疼得手指发颤,却面色平静一声不吭,想着她在宴会上气血攻心都没让外人看出一丝异样,心里生了佩服,不自觉又开始盘点起她身上的优点来。 首先能吃苦这一条,便比寻常人好太多,其次脾气好,从未见她对谁生过气,便是对着曾经设计过她的大兄,她说放一放,便当真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殷受给她抹药,发现她手掌实在太小了,又软又小,只有他一半大,想捏一捏见她有伤只好作罢,闲聊问,“棠梨你都没生气过么?” 她当然生过气了,像那日莫名其妙被他拉着去看吃人,她就很生气,没跳起来实在是因为连生气的精神力气都没有了,但她寻常确实很少生气,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考古的职业和她的疾病,两样都要求心平气和,静心养气,时间日久,什么都看淡了,自然少能让她生气的事了。 眼下她满脑子都在想如何祛除历史糟粕,其它的事便越发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圣巫女的名头很好用,在民众们心里有一定的地位,但绝对不够她用来推翻这些野蛮血腥的恶习,她倘若贸贸然站出来搞这些,就站在了子民的对立面,适得其反。 她得从根本上入手。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放在哪里都适用,这里的百姓温饱不齐,便没法提教化的事,饿极了一样还会吃人,所以想办法让他们先填饱肚子,才是最紧要的事。 改造的范围也不能太大,先放在自己能控制的封地上比较好,竹方还属于殷商的四土之地,快马加鞭连夜赶路,一个来回也不过四五日的工夫,京都里什么情况她随时能收到消息。 如果可以,她还得把学舍开到竹方来,毕竟她要做的事困难得仿佛搬动一座泰山,靠她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也要开始招兵买马,蓄养军队。 当然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回大商邑说服甘源,倘若不能说服甘源,那么她必须先解除和甘府的关系,改革和走钢丝没什么分别,一个不好便要粉身碎骨,倘若甘源不同意这么做,她不能牵连他们。 眼下虽然还没有个系统的章程,但心里想着这些事,让她觉得生活有了新的盼头。 农、商、政这些方面她不是行家,但上辈子学的是考古学,这专业需要很强很广的历史知识,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厉害一点的考古学家脑子都是一个巨型书库,这些知识能帮助考古专家们正确辨别文物的年代、出处,形成来由、发展进化过程、价值和背后代表的社会文明。 甘棠虽不是专家,但学校系统教授的知识足够广,加上她沉浸其中,也热爱这个行业,比起其他人,多多少少就了解得全面一些。 有关社会生产的方方面面,她不一定精通,但知道通向哪里才是正确的路,只要有心,总会做出一点业绩来,像她这十年来钻研的医术,不也初见成效了么。 尽力去做罢,成与不成,总比孬种一样浑噩渡日强。 药抹上来清凉凉的,甘棠朝殷受道,“阿受,回去后我打算正式在学舍里讲学,你是我的学子,也过来一道听讲罢。” 殷受讶然,“你先前对这件事不是一点不上心么,怎么好为人师起来了。” 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殷受拿她当挚友,虽说思想和办法让人难以接受,但近来确实为她费心不少,甘棠有种想将自己的念想和盘托出,与他分享的冲动,但这对殷受来说不但是天方夜谭,还是对他祖先神明的冒犯,他绝不可能支持她,甘棠亦不想和他嘴上说说这件事,行动和成果才是最好的证明。 甘棠便将那股会害事的冲动压回去了,朝殷受笑了笑道,“阿受,你现在年纪还小,是该在学舍里多学东西的年纪,多读点书,多学点东西总没错,你还是来听一听罢,我说真的。” 殷受看着甘棠脸上明亮的笑,猜她似乎在谋划什么,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也郑重下来,认真问,“棠梨,你想做什么,别做傻事。”她这模样和那些要去刺杀商王的罪人极其相似,他也知道她眼里明亮的火光是什么了,狂热,死不畏惧。 甘棠挑选了一部分可说的,看着殷受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想看见人吃人这样的事,我要改变这个操蛋的世界,变成实至名归的圣巫女!你等着罢,阿受。” “啥?哈哈哈……”殷受看着面前信誓旦旦的甘棠,觉得她像一根燃烧着的小火炬,看着实在是可乐[透了,兀自笑了半响,忍不住就把人提起来放到了矮几上,揉了揉她的脸,乐出了声,“棠梨你可真神奇,你大概是本王子这辈子见过最神奇的物种了!唉,可爱又可怜……”可爱她天真不谙世事,可怜她脑子被吓坏了。 被嘲笑了甘棠也不气,只自己从案几上跳下来,走了两步又转身朝殷受道,“等着罢,阿受,得天下靠武力是不错,但单靠武力征伐显然是很愚蠢的行为,我们拭目以待。” 甘棠说完便推门出去了,脚步坚定,再没了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样。 单靠武力征伐天下自然是很蠢,殷受看着甘棠离开的背影,渐渐笑不出来,因为小疯子可能真疯了,她哪里是在和他说笑,分明是认真了。 15.你现在年纪还小 甘棠出了房门没多久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善的情绪,走了几步拐过弯,见到是微子启,也不甚意外了。 甘棠原本便不耐与他周旋,眼下就更没兴致了。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甘棠想清楚,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便应该知礼些,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旋即道,“子启知晓了,只子启不明白,子启诚心相交,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却弃子启于不顾,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狼烟滚滚,黑云压城。 甘棠目光看向远处,“怕,所以将己国国主剁成肉酱,剔其骨,啖其肉,有利么?无害么?” 不是说不屠杀俘虏两国之间便没有仇怨,但这般血腥无人道的野蛮行为,只会激化这样的仇恨和矛盾,直至至死方休。 “殷受,你是很优秀,但有些方面思想太弱,回去还是来学舍,跟着我多学点东西罢。” 殷受哑然,只觉无话可说,“…………”天道变了,人也黑白不分,颠倒是非了,弱夫棠还堂而皇之说别人弱了,还要当人师长,可见病得不轻。 “开城门!”竹侯大声下令,厚重的城门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里头歌舞升平,外面血流成河。 甘棠心神紧绷,背后和掌心都沁出了一身的汗,外头一里远的地方胜负已分,羊邑已不足百人,陷在敌军里,誓死抗敌,听见救兵出城,皆是高声大喊道,“兄弟们!援兵到了!冲!杀!” “是圣巫女!圣巫女亲自来救我们了!兄弟们!冲啊!” “圣巫女万岁!杀!” 喊声激动兴奋,震彻天际,浓厚的血腥味,逼到眼前的刀矛,甘棠骑马跃过,手起刀落,狠绝干脆。 殷受原本护在她身旁,见她如此心中激起千层浪,只战场上无暇多想,他便暂且将疑惑搁下了,专心御敌,两人一来一回间得了些默契,前后左右相互配合照应,事半功倍。 “左边!小心!” 殷受话音未落,甘棠已避身闪过,长剑如灵蛇,立时将偷袭的士兵挑翻在了地上,顺手帮他解决了一个小兵,蹙眉道,“顾好你自己!莫要三心二意!” “…………”殷受好心全喂给了白眼狼,见她游刃有余,便专心御敌,不再分心照顾她。 殷受杀敌威猛,杀人如切菜,不一会儿两人脚下堆起了一座小尸山,浑身染血。 己莫亦看出他两个半大孩子才是这八百军士里的杀人翘楚,当下便领着亲兵围堵了过来。 “撤!” 殷受压低了声音,并未再往漩涡里钻,与甘棠且杀且退,八百军士死伤过半,若非他们为诱饵不可恋战,殷受当真想与甘棠一道在战场上杀个痛快, 甘棠亦勒马回身,大声命令道,“撤!撤回城!关城门!” 己莫身形威武,一脸络腮胡看不出年纪,听了甘棠的命令,提缰奔了过来,恨声道,“众将士听令,此二人一人为大殷圣巫女,一人为大殷三王子,杀死二人中一人,赏绢布两百缎,朋贝一百!封官赏爵,荣华富贵!都给我上!” 这对身为农奴的士兵来说,无疑是登天厚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霎时士气大振,许多军士围着甘棠殷受这边冲过来了。 正怕你不来! 殷受冷笑一声,并不言语,交锋间身下马匹被敌军砍伤奔走,手掌一撑便翻来了甘棠后头,扬鞭道,“走!” 殷受乘势伏在甘棠耳边,低声道,“别太快,也别太慢。” 甘棠会意,马速不紧不慢,拉着缰绳驮着殷受往城门处赶,前头竹邑的士兵落荒而逃,纷纷往城门奔去,丢盔弃甲,推攘相争,逃命的速度反倒慢了很多。 行至百丈外,甘棠忽地心神一凝,手下提着缰绳往旁边躲闪,张口便欲让殷受小心,只话还未出口,就听背后的殷受闷哼了一声,后头敌军的欢呼疯叫,惊得身下的闪电立马长嘶,甘棠心生紧张,问道,“你怎样?” 按力道和声响,该是射在了左肩以下。 殷受察觉到了甘棠的紧张,伸手一把将她要回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看什么,看路,等会儿不小心踩到士兵,你又哭唧!”殷受有些懊恼,他反应不比她差,本是察觉到了有箭矢,要闪开时脑子里闪过她方才替他杀人的情形,一时间反应就慢了那么一眨眼,再后头木已成舟,硬生生给她当了回肉盾。 他要死了么? 真是孽障,他还有许多事没做,还未踏平天下,中兴殷商,就要命陨于此了么? 胸前冒出鲜血,殷受听着后头的欢呼声,心里又怅然又不甘,天妒英才,没想到他竟是为这么个干瘪豆苗丢掉了性命。 殷受意识有点模糊,失去意识前顺手在甘棠干瘪的脸上掐了一把道,“棠梨你这个祸害,我这一箭是替你挡的,你得记着一辈子,我死了,你祭祀时多献些贡品给我,以后我罩着你……” 甘棠:“…………” 16.终是拔剑自刎了 后头的喊杀声更甚,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野兽们,发疯似的全都往这边扑了过来。 箭矢密密麻麻,甘棠给殷受背了个盾甲,驮着人往城门里夺路而逃,形容狼狈。 己莫大喜,扬鞭紧随其后,“都给我追!得二人首级,本王重重有赏!” 己莫亲自上前砍了两个守城门的士兵,领着余下四千多人冲进了竹邑,正是走进死路也不知。 孔驱待己方的士兵完全入了城,令士兵放了把火,阻了己莫的回头路。 己莫脸色大变,勒马停住,大喝道,“中计了!有埋伏!后撤!都后撤!” 己方士兵顿时乱了手脚,哗然慌张,纷纷想往后撤,只城门口铺满干草畜肉,一点即着,熊熊大火筑出一道墙,将四千士兵瓮在了里面,弓箭手得了令,箭如密雨,敌军一个接一个倒下,死伤过半。 竹侯下令活捉己莫,先前埋伏的士兵倾巢而出,己族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己莫见大势已去,悲愤怒骂,终是拔剑自刎了。 敌军入城后的事都是安排好的,竹侯好歹一国之主,应对这点事绰绰有余,甘棠驮着殷受入了城,快马加鞭飞快地往驿馆赶去,半途听后头厮杀声越来越小逐渐消弭,便吩咐武三平七几人道,“你们去寻竹侯,让他点五百军士,去城外将受了伤但未死的士兵先捡回来,搁到驿馆。” 武三三人武艺比寻常士兵好上一些,这次随甘棠一道出城杀敌,虽是受了不少伤,却并不致命,听了甘棠吩咐,立刻便应声去了。 殷受已经失去了意识,箭上有毒,他现在整个脸都是青的。 甘棠把殷受抱进驿馆,吩咐女奚妇青准备开水和火盆,毒不算难解,关键是取箭和术后感染,好在这是个神奇的年代,有着许多稀奇的动植物,杀菌消毒防感染的药物她也实验出了好几种,虽不尽如人意,但勉强够用了。 纱布、银针、匕首和古刀、高纯度酒精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甘源给她的两个随也被安排了事,让他们去将全城的巫医都请来这里待命。 女奚飞快地把热水和火盆抬进来,甘棠净了手开始给殷受治伤。 箭尖带倒刺,直接拔出、来容易伤及血脉,甘棠示意女奚净了手上前,指点她按压住伤口周围的血脉,“三寸力,我说放你再放。” 这些年甘棠研究医术,女奚耳濡目染,再加上甘棠有心指点,懂了些医理,便常常给甘棠打下手,做起这些事来很是娴熟。 甘棠切开伤口,看准位置快准狠地将箭拔了出来,殷受昏迷中身体紧绷,浑身是汗,许是疼痛太过剧烈的缘故。 未见动脉破裂性出血,甘棠也未敢大意,仔细将合在肉里的细刺渣滓挑干净,这比拔剑还疼,和刮骨疗伤是一个道理。 她拿来当麻醉的草药汁有迷醉致幻作用,各人情况不同,甘棠亦不敢一次下太多,如此甘棠只能尽量准确认真又迅速,做好做快,做好能减少二次手术的概率,做快是让殷受少痛些。 殷受是活生生被疼醒的,睁眼见甘棠就在面前,怔了半响才想起先前的事来,恍恍惚惚问,“我死了么?” 甘棠见他人醒了,手下速度更快,碎渣滓取不出来的,只好连肉一道挖去了,“活得好好的,别说话,节约体力。” 殷受疼得两眼冒星,想大叫又碍于是在弱棠面前,咬着牙硬生生将要出口的叫声压了回去,四处看了看想转移下注意力,瞧见自己身上四开的口子坑,又差点没昏过去,“棠梨你,你这是干什么,把我肉都挖出来了!” 他大惊小怪地一副快昏倒的模样,甘棠仔细检查过,确认没留下残渣,这才有空与他搭话,“放心罢,死不了,这时候开颅手术都有了。” 虽说只是特例,但确确实实出土了那么一枚头盖骨,刮削痕迹和骨组织修复痕迹都十分明显,考证表明患者在进行开颅手术之后存活多年,除却一些历史糟粕不说,大中华真是个神奇的过度,多数时候还是让人惊叹和喜爱的。 殷受疼得咬着后牙槽就放不开,就这么看着甘棠一双手在他胸膛上忙活,等见甘棠手里骨针穿针引线地在他胸口上缝缝补补,惊呼道,“棠梨你,你这又是干什么,把我当布缝起来了!” 他这没见识大惊小怪的模样瞧在甘棠眼里就有点蠢,大概是麻药带有的神经毒导致的。 甘棠心里莞尔,给他缝合好伤口,敷上药,拿过干净的纱布,稍稍抬起些他的身体,给他包扎好了,“这段时间你不好下床,想去哪儿,我抱你去。” 殷受:“……”要抱也是他抱她。 甘棠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见他一脸汗湿,想着他全程一声不吭,倒真挺佩服,“阿受你真厉害,竟是不怕疼。”眼睁睁看着别人给自己做手术是挺奇怪的,有些人可能会直接被吓晕过去,更不用说‘殷受’这样的千年古人了,惊奇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殷受还沉浸在甘棠对自己身体的改造中,甘棠说完净了手,收拾好东西道,“你可以睡会儿,放心罢,死不了。” 首先她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其次殷受可是帝辛,不大可能现在就挂掉,他幼时有没有这一劫她也不清楚,毕竟流传到后世的资料太少了。 这伤大概像他说的那样,是替她挡了一下,甘棠这么想着,心里不由软了两分,朝殷受道,“你帮我当肉盾的事,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这个人平素说话做事便温温吞吞的,活像带着一个没特别情绪的面具,除却在甘阳甘玉面前,少有能看见她轻松真诚的一面,殷受听她这么说,再加上自己性命还在,就觉得那一瞬间的犹豫就值了。 殷受心里高兴,身上的疼也清减了许多,笑了起来,“权当还你上次救命之恩。” 他笑得明亮耀眼,甘棠听得莞尔,问道,“疼不疼?” 疼自然是疼,谁不疼谁来试试。 殷受摇头道,“不疼。” 都浑身湿汗了还不疼,甘棠想笑,给他掖了掖被子道,“疼也忍耐一下,过几天伤口结痂会好些。” 殷受就笑应了。 妇青端了药上来,甘棠喂给殷受喝了,试了试他的体温。 殷受脑袋有点昏,偏头想避开她的手,“棠梨你为什么老爱摸我的脑袋,你别摸了,热,重。” “是给你量体温,烧起来就不好了。”甘棠耐心解释了一句,看他困顿,外头又还有一大批伤兵等着她,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细细盖好,收拾了东西,嘱咐外头候着的女奚进去守着,一发现有异立马来报。 外头躺了几百伤兵,甘棠挑着几个能治且重伤的先处理了,五六个巫医随在旁边看着,甘棠得了空,捡着一些伤势简单的教授他们快速处理的办法,又让武三等人帮着分发伤药,不够的写了方子现让人去采去做,十几号人就这么一直忙到第二日下午,才慢慢轻松下来。 这时候受了伤,严重到不能自行愈合,很多时候就是丧命的事,尤其是战场上受重伤的士兵,能活下来的当真不多,甘棠这一手医术让人震惊骇然。 别人如何还不得而知,那六个竹方巫医,是彻底将甘棠当神明一样崇拜了。 这里的人把灾病看成是鬼神作祟,生病了时时求神问卜祭祀神明,花在实践医术上的时间就少了,虽也总结出一些治病的经验,但对比起闷头走正道又见多识广的甘棠来说,就差远了。 两个年长些的巫医上前拜求甘棠,问可否将今日所学的巫术用到别的地方,甘棠欣然答应了,“伤口的情况不同,用药也定然不同,这里头门道很多,你们若感兴趣,它日可以来大商邑左学,有开设这一门学科,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研究。” 甘棠是圣巫女,言出如山,几个巫医皆是大喜,当即便说收拾了东西,随她一同前往大商邑。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现在的甘棠来说,走一步,心情便好上一分。 直至甘阳拿下己方,大捷归来,这一场竹邑之战,甘阳与殷受,四海扬名。 这就是年纪小又身居高位的好处,做一点事,也许并没有那么厉害,亦会被传得神乎其神。 殷受此次为殷商立了大功,且重伤卧病,商王体惜儿子,让他不必随军启程,暂且留在竹方养病,微子启也留下照看他,甘棠则是殷受要求留下的。 这伤和她有那么点关系,不彻底养好又容易留有暗伤,甘棠虽是着急回大商邑,但还是答应留下了。 甘棠应得爽快,殷受心情十分美丽,养伤也养得乐和,成日拉着甘棠让她说那日治伤的事,甘棠有心掰正他的迷信思想,便也拿出了十分之百的耐心,从简单的数理化现象开始讲起,偶尔也做一做实验演示,殷受除了在某些事情上有点迷信这一点难以根治外,其余方面尤其是军政上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是个聪慧非常的好学生。 日子这么过着也不算难捱,殷受的伤养得得当,好得很快。 微子启也会来询问巫术的问题,甘棠直接见也未见,让女奚把人打发走了。 马车走得咣当咣当,殷受见甘棠对着外人连眼皮都懒得抬,就乐个得不行,“棠梨你对我可真好,肯不眠不休与我说上几夜话,也不肯搭理一下大兄。” 那是自然的了。 甘棠听得点头,殷受是未来的商王,拿下他,改变这些思想糟粕野蛮恶习会容易很多,她当然有耐心了。 17.收拾剩下的烂摊 竹方这一行虽是因为醉酒误事,但殷商上下完全没有怪罪酒水的意思,照饮不误。 这里的人自有一套宗教理念,认为生老病死,外族入侵都是祖先神明降祸为害,在许多人眼里这些祸患都是必然的,神明的意志不为谁转移,只能战战兢兢的占卜揣测着,献上祭品请求先祖息怒。 商王醒来后,活祭一百牛牢,却没打算戒酒或是适当禁酒就是证明。 越是繁华的商邑,越是富贵的人家,酒越是必备的生活品,代替水来解渴都是常有的事。 越是名贵稀有的佳酿,也越是富贵权势的象征。 甘棠本以为竹方的事过后,殷商上下会有所警戒收敛,等回去见商王还如同以往一般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因为归在了她门下,知道她的习惯,自觉不再饮酒了,他们几个年纪不大,以往在家地位不高,对酒没什么瘾头,终日忙着练武,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这个时代等级森严,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要做的事就很多,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招惹她做什么。 只是甘棠也太凶了些。 殷受将微子启扶了起来,沉着脸朝两侧还站着的人道,“都下去,回去都备好厚礼,与我一道去圣巫女府请罪。” 她连王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几人忙称是,在这的都是微子启微子衍的酒肉朋友,方才的阵仗也见识过了,连王子都要去,他们去就更没话可说了。 “把大王子扶回去,请小疾臣来看看。” 一行人唯唯诺诺应了,退下后回廊边便只剩了殷受一个人。 殷受靠着廊柱,心情也不大好,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池里,脑子里便闪过甘棠方才的模样,又有点想去找她,她不是不能饮酒么,在酒池子里泡了这一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殷受察觉自己又在担心她,心情越发不好了,知晓一会儿父王定要大怒,只得往前堂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18.她究竟想做什么 殷受指派了两个宫里的小疾臣来给平七小六治伤,又说要领着甘棠去换身衣衫,甘棠拒绝了,让平七小六看好病再回府复命,自己领着甘玉打算先回去。 甘棠走得很快,甘玉跟在旁边,又激动又崇拜,叽叽喳喳地说了方才的事,末了又有些担心发愁,“棠梨我们是不是要跑路了,微子启那小子在王上那里很得宠,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甘棠头有点晕,这些年她为了昭示酒确实不是好东西,人前人后滴酒不沾,今日在酒池子里游了这么一圈,到现在还有意识已经算不错了,只是头晕得厉害,脚下也开始轻飘飘的,想来是酒劲发作了。 甘棠晃晃脑袋醒醒神,回着甘玉的话,“别担心,商王还不算糊涂,不敢拿我怎么样。”退让并没有让她安生,那她又何必小心翼翼,左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说话的权利,她现在有威望,竹方就是她强有力的后盾,商王眼下确实没有能力正面怼她,微子启,打了也就打了。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解了身上的袍子,把甘玉裹了个严实,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呛得人头晕,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殷受明白父王的意思,甘棠若是揪着不放处置了几个世家弟子,这几族人仇恨的也是圣巫女,和商王室没有半点干系,倘若是以前,殷受必定要提醒甘棠,但现在已经开不出口了。 以前圣巫女只是甘源等人手里的一把剑,不足为惧,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现在她成了握剑的人,便不是以前能倾心相交的小棠梨了,她这两日踩着商王室的脸面立威,足可见她的野心和立场。 他不该再与她来往过密,像昨晚那般夜探湖心小筑,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酒醉生病这样的事,以后是再不能有了。 殷受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不在甘棠无血色的脸上打转了,朝微子启道,“大兄,向圣巫女道歉。” 微子启咬牙,垂着眼上前与甘棠行礼,拜道,“是子启莽撞,冲撞了圣巫女,还请圣巫女降罪。” 恶意满满。 甘棠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抬手让他起来,朝旁边另外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实在不成器,以后随二王子三王子一道来学舍上学,修习文武艺,免得成日斗鸡走狗,为害四方。” 对比起掉性命吃板子,上学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几人先是呆愣住,随后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大喜之色,拜了又拜,“谢过圣巫女!谢过圣巫女!” 甘棠点头,想着过几日她要去竹方做春耕祭祀,接着道,“近日正值春祭,你们回去准备一下行囊,明日一早随我去竹方。”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学,混混度渡日,殷商后继无人,这才慢慢亡国的。 殷受听得心里诧异,看了甘棠一眼,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甘棠亦看了看神色难辨的殷受,吩咐道,“你既是我的学子,明日也是要一道去的,带着他们回去准备行囊罢。” 殷受压住想问甘棠话的念头,转身领着几人一道出去了,算是默认了甘棠的提议,他也很想知道,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19.便不与你多计较 单靠教育来改变殷商几百年的风俗习惯,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但没有教育也是绝对不行的,必须多管齐下。 甘棠带着人编辑教材,先从文字记录整理开始,接着是她比较熟悉擅长的医术和天象观测。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心存畏惧,进而附之以鬼神,一旦摸到些认识自然的规律,改造自然的方法,不用她刻意去提,鬼神之说自然不攻而破。 贵族弟子们生活优越,不用担心衣食住行,最具备改造和进步条件,甘棠只要把他们拘在学堂里,一拘三五年,时间日久总能看见些成效。 甘棠自竹方带来的几个巫医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甘棠把医书交给他们,让他们仔细钻研。 这是甘棠研究十年的心血,融汇了许多这个时代没有的医学理念,对这些巫医们来说,内容既新奇又震撼,甘棠愿意倾囊相授,几人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明日便要启程去竹方,再加上春祭,一来一回需要月余的时间,甘棠交代完,让他们下去后,先去见了甘源。 甘源见甘棠进来就问道,“阿父问了神明,这件事不吉,棠梨你找这么多铸金师,农人做什么。” 甘源还是免不了事事要占卜的脾性,办起事来速度就很慢,找个人也要占卜一番,不占卜就心慌意乱,甘棠解释半天,反要落得个不敬神明的下场,暂时也就随他去了。 甘棠快步进去,收了甘源的龟甲,无奈道,“当然是为了让竹方的百姓吃饱饭,等我春祭的时候具体看一看,可以的话,我想推广牛耕。”她脑子里都是些理论知识,不经实践和实验直接拿出来,不一定合用,得具体看了各方条件才行。 配合牛耕技术的还有一系列耕种工具的制造,眼下青铜器稀有珍贵,青铜农具比较稀少,若是石制,骨制的工具不合用,她就得把铁质农具搞出来,锻造出硬度更大,产量更高,使用更方便的耕种工具。 甘棠觉得这件事可行,是居于这时候青铜冶炼技术成熟,并且已经出现‘铁’的条件上的。 如果说殷墟出土的流星铁铁刃兵器只能说明商人对‘铁’有一定的认知和了解,那么甘肃临潭出土的两块铁条,很能说明殷商这时候已经具备一定的冶铁技术和锻造能力了。 有这样的技术存在,冶铁技术却奇怪的没有推广开,人们还沉浸在青铜器的魅力里,至使冶铁技术停滞了几百年。 像是一条淤积了的河流,可能只差一点就能来个石破天惊,却不知为何拐向了其它地方,直至春秋战国,这才又拐回正路上来。 甘棠要做的是把会这种人工技术的大师找出来,并且将冶铁术发扬光大,或者利用一些她已经知道的知识和技术,反复实验研究,打通人工炼铁这项技术的任督二脉。 只要做成功了这一件事,青铜时代说不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结果如何甘棠不得而知,但为何不试一试呢,比起研究考古文化,眼下利用自己的知识改变这个带着原始气息的社会,让她觉得更有意义。 她有信心,也想这么做,因为她见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看见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未开化的百姓,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能干预历史进程能一笔带过的。 她身处高位,有这样的能力,并且想这么做,便要这么做,而且要做成功,用上她毕生的精力也在所不惜。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不断尝试,总有一次会成功。 甘棠直接朝甘源道,“阿父,你速度太慢了,限定你一个月以内,把我需要的五十名农人,五十名铸金师,五十名巫师都准备好,送来竹方,这是圣巫女下达的命令,即刻执行。” 甘源自从头脑一热答应甘棠的游说,一直有上了贼船的受骗感,实在是她不走正道,让他办的事都诡异之极,甘源苦笑道,“时间哪里够,棠梨你到底想干什么。” “找矿山。”她的封地在竹方,这是让她最惊喜的地方了。 竹方地望在后世的河北一带。 地球人都知道河北矿石资源丰富,号称中国乃至世界钢铁第一大省,省内有许多露天矿石和浅表矿石,容易开采不说,矿石质量也高,她算是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只等着她扛锄头去挖了。 甘棠一边拿着舆图圈地点,一边给甘源出主意,“你把占卜涵盖的时限拉长,不要占卜三两天的,一口气占卜一个月,所有事一起合并占卜,就能省下很多时间。” 甘源无语,占卜这么神圣的事,也只有圣巫女能说得这么随意了。 “第一遍占卜兆数不吉利,你就再占卜一次,这是个概率问题,多试试总会露出吉兆的。” 甘源苦笑,“你这是对祖先神明不敬,糊弄神明,我跟着你,以后要吃苦头的。” 再这么下去才是要吃苦头,甘源绝对做不出叛逃殷商的事,殷商一旦灭亡,和圣巫女挂钩的这些人,能不能活当真是个问题。 就算能保命,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甘棠知道他担心,就道,“要不改天我教你,如何把龟甲都烧成吉兆,行不行。” “还是算了,你放心去罢,阿父做好你安排的事便可。”甘源连连摆手,抱着自己占卜的工具,急匆匆出去了。 甘棠嗯了一声,埋头在舆图上勾画,仔细将自己知道矿山聚居地大概画出个东西南北来,这样找的时候也好有个目标。 外头平七急匆匆抢进门来,见到甘棠就重重跪了下去,满头大汗地求道,“圣巫女,去救救水丁罢,他要被家里献给卫候当祭品用,要被烧死烧死了。” 当初跟着她一道入山斗猎的有四人,除了武三平七小六外,还有一个就是水丁了。 甘棠听说是烧人献祭,就想起那些恶心的画面来,胃里面都有些翻江倒海,先斟酌了一番,起身道,“在哪里,你起来说。”卫侯身份不一般,和比干一样,是商王的亲兄弟,又是朝中重臣,分量不是微子启能比的,要管这件事,便得想好了。 平七见甘棠肯过问,心神大定,飞快地爬起来道,“在先公宗庙,卫侯生了疾,已经昏睡两天了,宫里的小疾臣看了没用,昨日贞人占卜是先王降祸,献祭了十牢十犬,今日没醒,就说要五人小童,一会儿中日就要开祭了!” 烧死五个孩童,甘棠想诅咒占卜出这样结果的贞人断子绝孙。 甘棠看了看天色,让下人快去牵马来,中日是吉时,也不知她现在过去赶不赶得上。 平七见甘棠脸色不好,跟在她身边,小声道,“圣巫女巫术高超,平七觉得压根不需要杀这么多人,就能把人治好,要是能把卫侯治好,水丁就不用——” 平七说完稚嫩的脸上有了些懊恼惶恐之色,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害怕神明降罪。 这么小就已经受到迷信思想的荼毒了。 甘棠看着脸色发白的平七,只觉任重道远,边往外走边问道,“知道卫侯是什么症状么?” 平七慌忙摇头,“我不清楚,只知道是昏迷不醒,下不来床了。” 只要不是气绝了,她先下点猛药吊着人性命,下针让人清醒过来,过后再慢慢养着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希望卫侯患的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立刻毙命的绝症了。 甘棠上了马,快马加鞭往王宫赶,到了宗庙前,还未进去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火已经烧起来了。 甘棠脸色发白,拨开人群跃上了高台,见柴火刚刚烧起来还没蔓延到最里面,五个孩子暂且没事,抬脚三两下便把下面的火堆踢散了,好在是赶上了,再来迟一些,当真是要悔恨终身。 烧着的火棍散落在诸人脚边,许多女眷被吓得惊呼着往后退。 殷受自甘棠出现起,心就沉到了谷底,这时候看着站在高台上放肆的人,目光都跟着森寒了起来,甘棠这般行径,和叛出殷商的诸侯方国有何区别,甚至更严重,只她要动殷商的立国根本,也要看看他们商王室同不同意。 下面候着的男男女女回过神来,一片哗然,当先两人勃然变色,气得脸色胀红,指着甘棠厉声道,“圣巫女竟敢扰乱祭祀,害我阿父性命,失恪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宗室的人在圣巫女面前胆子总是要肥一些,甘棠沉声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甘棠朝平七吩咐道,“灭火。” 平七虽是脸色发白,但他这条命是甘棠给的,当下也不犹豫,立刻去拎了水来,三两下就把火剿灭了。 殷受脸色冰寒,拔剑挡在甘棠面前,一扬手,外头守卫的士兵便疾步围了进来,将宗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执意要与王室为敌,他也不能留她。 刀剑齐齐对着甘棠,剑拔弩张,殷受冷声道,“神明转世,也可是煞神转世,何况你只是甘源与妾私生的小女,假冒伪造圣巫女的身份,其心可诛,今次在先祖面前造次,此时若以死谢罪,我可留你全尸!” 左侧放了一张矮榻,上面躺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面色潮红,鼻息急促,看得出来还没死,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 国之大事,一个是祭祀,一个是战争。 这个时代有它本身的特殊性,来之前甘棠便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只不想殷受就在这里,两人当面杠上,这段不长不短的友谊,也就此终结了。 甘棠朝殷受道,“我念你是因为担心比目,出言不逊,便不与你计较,让开!” 她是当他当真舍不得把她怎么样了,殷受怒极反笑,一挥手,王室亲兵便围了上来,只他们哪里是甘棠的对手,三五下十几人就被甘棠料理在地,没费什么功夫。 殷受脸色铁青,拔剑就要上前,甘棠一挥袖,殷受来不及怒骂,立时便倒在了地上,总算消停了。 甘棠也不管他,让平七把药箱拿过来,下来榻边去给卫侯检查身体,万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绝症,甘棠下了猛针,一个轮回下来,卫侯咳出两口血后,悠悠醒过来了。 方才怒目而视的两个男子大喜过望,连滚带爬的冲过来,不住问,“阿父,阿父你怎样?”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不过眨眼的工夫,小榻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甘棠写了张方子,递给旁边候着的一仆人,叫平七把孩子带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上头中了毒还昏迷不醒的殷受,上去把人抱走了。 20.还朝他笑得出来 圣巫女掀翻祭台的消息在大商邑引起了轩然大波, 义愤填膺痛骂厉嗤的也有之, 怀疑不信的也有之, 众说纷纭。 消息传得比脚程还快, 甘棠刚拎着殷受回了府, 甘源甘阳都急匆匆赶来了。 甘源急得满嘴燎泡,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指着甘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甘阳亦是面色凝重, “棠梨, 你知道你是在干什么么, 你这是与天下人为敌, 与殷商王室为敌, 为了一个水丁,闹出这么大动静,值得么?” 站出来公开反对这件事,对甘棠来说是一个仪式,她必须要迈出这一步, 在她提不起刀杀人献祭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条路非走不可,便也没什么莽不莽撞的。 外面并没有追兵,许是没到,但甘棠猜测商王是不会派人来了。 甘棠坐在上首, 平心静气道, “除非商王能暗中处死未侯, 否则这件事就是个死结,商王非得要吃下这个闷亏不可。” 卫侯比目和比干一样,都是朝中重臣,商王想动他,还得掂量三分,祭祀的目的是为了活命,眼下能活,再加上她身份特殊,卫侯和商王都不敢轻举妄动。 她回家的脚程不急不缓,这会儿商王还没有动静,只怕也不会派兵来了。 甘棠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了两圈,吩咐道,“大兄你清点下我们各地庄上的牛都有多少,介时听我令行事,准备好调往竹方。”先祖王亥发明牛驾车之后,商人们驯化牛样的技术也越来越纯熟,完全具备牛耕的条件,她从竹方开始,试用可行后,再往周边推广扩散蔓延。 甘棠镇定如斯,甘源叹着气,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也只得随她去了,“原先你说一步动一步,对外面的事漠不关心为父嫌你没有野心,今岁突然变成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甘棠就笑了笑,“放心罢,出不了乱子。”他们是她的亲人,跟着她,她必定是要护他们周全的,若无计划,她轻易也不会出手,她是在做事,动辄关乎性命,不是赌博。 甘棠也不急着给殷受解毒,只坐在上首等着,半个时辰后宫里的侍人求见,说有王令到。 甘源急忙忙出去把人引了进来,脸色比方才好了很多。 侍人态度恭敬地给甘棠行了礼,传达了商王的旨意。 赠与圣巫女五十牛五十羊,百缎绢布,十件青铜礼器,说是负责给卫侯占卜的巫人贞人胡言乱语错测神意,兆数上出了差,这才险些酿成大错,涉事三人已伏首认罪,卫侯已无大碍,多谢圣巫女救命之恩。 甘棠道了谢,让甘阳把人送出了府,甘源就道,“这件事推来贞人身上,吃亏的还是我们。” 甘棠并不在意这些,贞人越不靠谱,人们越不会胡乱祭祀。 甘棠提笔写了一卷文书,递给甘源道,“阿父,你拿着我的旨意去囚牢,把那三人提出来,就说我要亲自审问教导。”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识字的人当真不多,她提出来看看,能用便用,不能用放了也无妨。 甘源以为她是护着贞人,没想太多,径直去囚牢了。 甘棠把殷受带回房间,临走前与甘阳交代了,说一会儿倘若有人来找她,无论是什么人,都带进来,治好卫侯是一个契机,她等着更多的病人。 殷受中了毒,现在还在昏迷不醒,甘棠想着殷受先前看着她如看死人的目光,是真有些头疼,正如她没法认同他迷信血腥又暴力的脾性,他也不可能懂她,更看不见她这么做的利益在哪里了。 好在她地位高,身份特殊到连商王都得礼让三分,否则当真要和那些反对神学的殉道者一般,被教会烧死在十字架上了。 可她一点都不想和殷受为敌,商王的这几个儿子里,微子启太过阴险狡诈,微子衍冲动鲁莽情绪化,两人才干和眼界都一般,唯有殷受是未来商王最合适的人选,两人若当真成了敌人,将来她只怕要寸步难行。 甘棠把殷受扶到床榻上,喂他吃了解药,估摸着他还有一会儿才会醒,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想着一会儿要怎么与他说,他这样的人最不会听旁人的意见,想强迫他做什么比登天都难,所以必须要让他自己看见成果,从内到外震住他,那样还有让他改变观念想法的可能…… 殷受睁开眼就见甘棠正杵着下颌看着他发呆,一时间愣了愣,看到她身上的圣巫女服,想起昏睡前甘棠做的事,盯着甘棠目光森寒道,“你好大的胆子!” 外头天色昏黑,甘棠却还好好在这站着,说明卫侯活了下来,并且父王心慈手软,留了卫侯的性命。 父王竟是白白放过这么个清除圣巫女的好时机,她今日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出,名声大噪是其次,往后子民们带着祭品找圣巫女求安康,先祖和王室该置于何地? 养虎为患。 殷受即失望又无力,几乎可以预见将来会出现什么情形。 甘棠感知着殷受心里传过来的情绪,觉得两人之间还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殷受脸色虽是冷得像三九寒冬,但心底传过来的情绪和微子启不同,没有波澜没有波动,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 这么想着甘棠便暂且压下了想先暴力制服他的念头,抓住他的手,眨了眨眼睛温声道,“阿受,你先前不还说当我是好兄弟么,怎么今日刀兵相见,想置我于死地呢。” 殷受不为所动,抬手就去擒她的脖颈,“遇到你,算我殷受倒了大霉。”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他,也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温温软软的模样,但自她毫无顾忌打了殷商大王子,毁坏祭祀礼,救走人牲之后,他们是真正的敌人了。 骂人的时候心里没有恶意这件事实在太古怪了。 甘棠挡开殷受的攻击,两人便在床榻间过起招来,甘棠并不想和殷受打架,说实话殷受进步特别快,有些招式很眼熟,分明是从她这里学去的,百招之后他才慢慢吃力起来,待他再年长些,只怕她制不住他了。 甘棠不想底被掏空,卖个破绽给殷受,想彻底制住他,岂料殷受是真想置她于死地,任由她脑袋在廊柱上撞起了一个老大的包,还毫不手软趁机给了她一掌,力道十足十。 像微子启面善心恶可怕,殷受这样内里粉白出手干脆利落的更可怕。 甘棠心里简直要喷出气来,再不手软,顶着一头包将殷受摔到了地上,压着他道,“有一点你说错了,能遇到我,是你殷受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打不过她。 殷受袖间的手慢慢握紧,听了甘棠的话,回过头看她,牙疼得很,“你不会是先前在酒池里泡了一圈,犯病了罢。” 甘棠脸色一僵,接着撒了手站起来,“我便是犯了病,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想打架,练练再来,你走罢。” 友谊的轮船说翻就翻,甘棠叹了口气,心说等着罢,她会拿事实说话,究竟她会不会害他。 殷受起身,不再看甘棠,寒着脸大步离去了。 “明日与微子衍几人一道去竹方参加春祭,这是我和商王共同的命令。” 殷受脚步未停,心说便是父王不说,他也会跟过去的。 必须得手握兵权。 数量足够多,且足够忠诚的军队,否则这天下,迟早要变成甘家的天下。 甘棠头疼地看着殷受离开的背影,当初一个劲的说她对他有多好,记着她的恩,找她玩,做饭给她吃,要做好兄弟,这会儿一旦当真政治对立,立马不是那么回事了。 头疼。 甘棠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暂且先丢到了一边,让女奚进来收拾屋子,自己去前头厅堂里等着了。 等待的过程很是漫长,直至晚食了,甘阳才说东土伯求见。 终于来了。 甘棠让人进来,一夫一妻衣着华丽,中间牵着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身体瘦弱脸色发青,正无精打采地捂着肚子。 妇人进来见了甘棠,抢上前就拉着小男孩拜倒在地,哭求道,“请圣巫女救救我儿,救救我儿……” 旁边东土伯亦不住拜求,甘棠示意他们起来,招手让小孩过来。 小孩捂着腹部,甘棠伸手碰了碰,一边轻按一边温声询问他,肚脐周围按压的越厉害,疼痛越剧烈,舌苔厚白。 眼睛、脸部、指甲盖上都有些细小分散的白斑。 甘棠仔细检查完,朝妇人问道,“腹泻,腹痛程度如何,可有恶心呕吐,平日饮食用量、夜里入眠可有异常……” 甘棠声音温和,妇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抹着眼泪回道,“有的,有的,夜里总惊醒,磨牙,流涎不止,有时候吃很多,常常呕吐,捂着肚子心口说疼,有时候又没事人一样,得了这怪病时好时坏,生生将我儿折磨得没了人样,吓坏了婢妾,还请圣巫女救命,婢妾愿意给圣巫女做牛做马……” 旁边东土伯亦虎目通红,上前拜道,“请圣巫女相救小儿,给圣巫女献上五十牛五十牢十羌,五小童,全在外候着了。” 这是以为她喜欢小童,‘献祭’也照着她的喜好来了,甘棠让他们不必多礼,比起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她这个圣巫女,‘祭祀’起来就方便许多。 东土伯是土方的首领,这些年在商王面前领了职,算是殷商的臣属国,地点就在竹方旁边,能拿出这么多祭品不奇怪。 甘棠让两人起来在旁边等着,净了手让小童躺下来,施针探了探,九分确定是蛔虫,便写了张方子,让女奚去煎了药来,让小童喝下。 小男孩一直安静又好奇地看着她,药味难闻也听话乖顺地喝下去了。 甘棠和小男孩闲聊,问他些平时吃食玩乐的习惯,末了叮嘱道,“以后不能吃生食了,瓜果蔬菜用卤水洗过,肉煮透煮烂了才能吃,知道了么?” 小男孩重重点头,随身掏出了个小绢布,染了干墨记下来了,甘棠看得可乐,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笑道,“乖孩子。” 坐了一会儿小朋友通红着脸说想去圊房,甘棠知道是药效起了用,让女奚带着他去,交代她看着点,女奚回禀说确实有虫,甘棠将方子递给那妇人,嘱咐道,“他暂时不会再疼了,拿着这个去学舍里找巫医,按上面的嘱咐用药,明日我要去竹方春祭,回来再给他看一回。” 妇人疾步上前拉住孩子,见孩子果然站直了许多,喜极而泣,不住问,“付名,还疼不疼。” 小男孩在腹部按了按,摇摇头,“好像是不疼了,阿母不要担心,圣巫女很厉害……” 妇人大喜,当即拉着付名不住朝甘棠道谢,小心翼翼装好了方子,连连说圣巫女万岁。 甘棠摆手道,“我不喜欢人,下次看病送些牛即可。” 夫妇两人连连称是是,看出甘棠还有事,也不敢多扰,感恩戴德的拉着付名走了。 东土伯出去后,甘棠叫来女奚和妇青,让她们想办法将今晚东土伯一家的事传出去,传得越快越好。 大商邑多得是富贵人家,总有些人有陈年旧疾头疼脑热,死亡的恐惧和疾病的威胁,会让人们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以前是神明,有了卫侯和东土伯的事以后,就变成她了。 她可比那些神明靠谱得多。 甘源办完事回来,看着庭院里关押着的数百头牛羊,二十几个人牲小童,彻底没话可说了。 “明日一道全部送往竹方。”甘棠忙碌了一夜,总共看了六个人,因着光线不好,全部留到天亮复查过,确定没问题才把人交代给了她手底下那些医师,启程往竹邑去了。 她手底下所有的学生都在,总共十几个,都是半大少年,包括夷族的两位王子夷武和夷风,微子衍一副臭脸,殷受是没表情。 甘棠没理会他们,在前头快马加鞭往竹方赶,到了地方也不歇息,乔装打扮一番便去了村落,带着几个老农买了间房住下来,她隐瞒了身份,大家不当她是圣巫女,行事起来就方便许多。 地是先前就准备好的,一块旱地种栗米,一块水地种稻米。 这时候的北方稻米虽然不多,但也是粮食作物的一种,只是收成比栗米还不好,种的人就更少了。 把牛驯养到能耕种的程度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甘棠给甘源提供了阉割公牛和给牛鼻穿绳的办法,让他尽快先训出一批来。 派出去寻矿山的练金师还没回来,卡着她许多事情都不能做,但现有的青铜农具,还有些硬度极大的石具,调整调整也还算合用。 这时候的农业生产水平相对后世来说就实在太落后了,落后得甘棠没眼看,她就算还没造出铁器,种地的方式也引起了民众的围观和讨论。 首先很多人都还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对土地的处理方式就很原始,甘棠播种前先做了深耕细锄,播种的时候将原始的撒播改成了条播,分沟分垄,行间空隙里再种上大豆,水稻也不像他们一样撒种随便种,改成育秧移栽,成行成列。 这些事解释起原理来子民们是听不懂的,但他们富有经验,在发现甘棠的地连幼苗都长得比别家好以后,胆子小的开始试探着来与甘棠身边的老农接触攀谈,胆子大的直接开始效仿了。 育秧移栽能让稻苗在生长初期就分出优胜劣汰来,移栽过后更容易吸收地力肥料,剔除杂草和收割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抗病能力最强,在一片黄斑育苗中,这一片碧绿就显得十分耀眼瞩目,饱满的颗粒,整齐茁壮的稻苗,日日都会吸引很多人去看。 甘棠还没拿出趁手的工具,这么简简单单种了两块地,也让这些世代与饥饿抗争的村民们欣喜若狂了。 连带着她在水井边安置的桔槔和辘轳都迅速扩散开来。 桔槔提浅井水,辘轳提深井水,两种简单的木质工具,很快在这个小村落掀起了一股热潮。 甘棠要走完种粮的一整个过程,包括粮食收割和加工,怎么也要到十一二月份了,她索性就在村子里安心驻扎下来,除了管地里的粮食外,其余时间都闷在作坊里面和老农们研究工具。 考古这个行业要学的东西很多,见识也广,大部分文物出土后都会被专家学者们轮番剖析,外貌,内核,原理,历史演变,所代表的文化意义等等,总之只要条件成熟,立马能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复杂的那些工具甘棠可能需要反复试验研究,但一些简单的种地工具,她勾勾画画,好好与农人匠人沟通,做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改造过的石犁更为轻便省力,甩连杆和风扇车提高了去谷壳的速度和效力,栽植一些绿植可以增加土地肥力,用石碾和磨盘能将粒粮磨成粉末…… 简单易造的工具一件接着一件,生产过程中能用的甘棠都用上了。 石碾和磨盘刚刚制好,甘棠就迫不及待地领着甘阳去看了。 甘棠亲自将一箩小麦和大豆磨成了粉末状,虽还不是特别细腻,但已经能达到面食的要求了,甘棠高兴得不行,当即就说要给甘阳试试吃面片,煮豆浆之类的。 甘阳不懂农事,但田地里茂盛茁壮的稻米让他相信甘棠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 甘阳看不明白,殷受却很清楚甘棠在做什么,自知道她要在农事上下功夫后,他十个月以来什么也没做,心神专门用来盯着她了,她忙得脚不沾地,他也越来越心惊,绘制的图册每每第二日都会誊抄到他手中,他知道改进农具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这两样能将谷类磨成粉的石具会带来什么。 有了这两样东西,再加上她的种植技术,菽和麦这两种禾物,很快便会在竹方蔓延开来,倘若风调雨顺,大概很多人都愿意吃这种粉末麦了。 将近十月的时间,殷受手底下除了士兵外,亦收拢了许多农人和匠人,却没有一个有甘棠这样才干的。 他所得的耕种术、工具工艺也全部誊抄整理送往了大商邑,这几日有消息传回来,商邑附近的郊野田地,已经开始使用新的农具,耕种新的粮食了。 甘棠忙得脚不沾地,终日奔波,认真又专注,这时候又在田埂边与农人商量事情,也不知又要出什么新东西。 殷受拿着手里的绢布情绪翻腾,心说世上竟有这样的疯子和怪胎,因为看不惯人吃人,便想方设法要让子民们吃饱肚子,因为不满意祭祀杀生,便硬要改变殷商几百年来人牲祭祀的习俗,做尽做绝,想从根本上摧毁它…… 这样荒诞的想法和念头,听起来比登天摘月还困难,她却当真了,说做就做,绞尽脑汁花光所有的力气也在所不惜,遇山搬山,遇神杀神。 十足十的疯子。 让人敬佩又忌惮。 殷受立在窗边,看着远处田地里不断与农人讨论的甘棠,深吸口气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她倘若不罢手,毫无疑问天下将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甘棠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见远处农舍二楼的窗边站了一个人,知道是殷受,便挥了挥手,跟他打了招呼。 远得看不见她的表情,殷受却知道她必定是精神奕奕笑容满面的,心里方才压下去的情绪又翻腾起来,她真是泥一样,知道他拿了她的东西,还朝他笑得出来。 甘棠是真不在意。 甘源竹方大商邑两头来回跑,这么大的事哪里会不知,因着卫侯祭祀那日殷受想杀了她,甘源甘阳几人对殷受是彻底恨上了,眼下她手里的图册和种地技术被抄录,甘源怒火中烧是必然的。 甘源这时候正陪着她走在田埂上,抬头见是殷受,顿时没好气起来,“棠梨你是泥捏的不成?殷受那么对你,你还任由他拿走那些绢布,以前也不管了,现在身边的奸宄之人,也该清理清理了。”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她的目的又不是搞独[立。 甘棠摇头道,“他是未来的商王,像其他几个只知看热闹才是要命,竹方并不是多强大,以后要拿出来的东西更多,要做的事也更多,不将这些东西扩散出去,是想让人领兵踏平竹方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这些还不算什么,等铁质农具、兵器和牛耕一出来,那才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再者她做这些为的不单单是竹方,殷受这么做,两人是互利互惠。 他能这么及时的做出反应,是他身为储君应该有的目光和眼界。 甘棠只是心惊他的手腕和心态。 殷受心智坚韧,对她,和对自己,一切都以殷商基业为先,为此心硬如铁,就算与她为敌违背了他的真实心意,就算背地里安插人拿走她的成果违背了他的品性,做起来也半点犹豫都无,实在是冷静到冷酷的地步了。 和这样的人做敌人,无疑是最恐怖的。 所幸她从来不是殷受的敌人,他们的最终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21.实在没话好说了 殷商这时候不流行庆祝生辰这些事, 只是在固定的这一日记一记今年几岁了, 甘玉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给甘棠弄好吃好玩的, 到了每年的这个日子, 花样就特别多, 见她这几月成日和炼金师混在一起,就给她送了把铜钺来。 成人巴掌那么大的铜钺,一头穿了孔,方便人手拿捏, 看起来精致小巧, 可以做个袖间利器。 甘棠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研究, 心里惊叹不已。 甘玉见她这样, 顿时骄傲得不行, “喜欢罢,这是为兄废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精贵得很,那老侯死活不肯卖,我拿金子砸, 才砸回来的。” 甘棠见他尾巴快翘到天上,有些忍俊不禁,指尖在刀刃上滑了滑,心里赞叹,估计甘玉都不知道这小铜钺到底精贵在什么地方。 刀刃和鉞身之间有分界, 上面是青铜无疑, 下边刀刃明显是另外一种材质, 面有珠光,薄刃刃口锋利刚硬,肉眼一看厚度还不足两毫米,两种材料先凹出了卡槽,再用青铜灌注衔接。 杂质少,色泽均匀,她看外形材质大概能猜到这是流星铁打造的,也就是天上掉落的陨石,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甘棠看重的是这种锻造工艺,陨石铁因为含有很高的镍,并且各部分含镍不均匀,锻造起来比普通的钢还要困难。 祖先们技术高超,能造出这样一把铜钺,这时候的锻造水平成就已经很高了,至少比欧洲早先了将近两千年,或者更久。 多一些这样的锻造师,她开发起冶铁技术会事半功倍。 甘棠朝甘玉道,“二兄,能想办法把锻造这把铜钺的炼金师找来么?” 甘玉一听有任务就来了精神,忙不迭应了,口里还道,“那我是不是也在帮圣巫女做事了,看阿父以后还敢说我只知吃喝玩乐不!” 甘棠莞尔,“阿父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去罢,我也去工坊看看。” 甘玉兴匆匆往外走,走了几步,啊呀一声又折了回来,凑到甘棠面前,嘿笑问,“棠梨,那个馥虞他父母不是想请你帮他看病么,你怎么不帮他治病,还连面也没见,现在馥虞都在竹邑住下来了,每日吹乐,引了许多人驻足聆听。” 说的是甘棠‘心动’的那个乐痴馥虞,他爱乐成痴,常常废寝忘食,又不通人情世故,他家人觉得他这是痴症,就想治好他。 大概也是婚期将近,怕他去了羊方吃苦受累,见她巫术高超,便卯足了劲往上使,非得要甘棠出面治好馥虞的‘毛病’。 能入赘直接入赘来圣巫女府就不错,往后馥虞想研究音乐就专心研究音乐,不通人情世故又有什么,她能护得他周全,也不会受欺负…… 又想茬了。 馥虞和羊族王女羊羚那是两情相悦,羊羚看中的估计也是馥虞这心性,当真去了羊方,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甘棠按了按额头,无奈道,“我已经派人跟他们说过了,馥虞没病,他们若是不听,让竹侯出面把人请走。”在这是扰乱她的视线,留不得。 甘玉纳闷地挠挠头,哦了一声道,“看棠梨你路过他家门外都要停下来听一听,为兄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我还跟大兄商量过,那小子乖巧听话不会欺负人,要棠梨你真喜欢,就绑来给你做夫君……” “棠梨你真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甘棠咬牙,“不喜欢,我才几岁,才十三,你跟大兄脑子里在想什么,还绑来,野人呐还是……” 甘棠自当家做主后,很有些气势,甘玉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棠梨,虚岁十四,十四已经不小了,再说绑人怎么了,不还有许多人家这么干的么,哪里就是野人了。” 甘玉辩驳得条条是道,甘棠彻底不想说话了,起身推着他往门外走,“快去办正经事,我也要去工坊了。” “那好罢,听话乖巧的小子哪里都有,不差这一个,咱们以后再找罢。”甘玉哈哈乐得眉飞色舞,终日一副没烦恼的模样,甘棠把他送出门,自己拐个弯往工坊去了。 山上有赭,地下有铁。 这时候地广人稀,哪里哪里都还欠开发,只要找对地方,许多赤铁矿石耕地都能耕出来,连井都不必挖。 派出去的炼金师从这个小村落往北走,在一座山地上发现了这种矿石,送回来确定是甘棠要的东西,陆陆续续用牛车运回来了好几车。 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了鼓风用的特制大皮囊,再加上能锻造大型青铜器的基本技术和设备,开发冶铁技术的基础很成熟,冶金师多半一点即通。 甘棠要的块炼炉建起来没费什么力气,她做的是竖炉,炉高近两米,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小了。 竖炉内壁糊了一尺厚的高岭土,外壁用红黏土和铁矿粉夯筑而成,总共得有两尺那么厚,制造是粗糙了些,但初试的效果很不错,可以融铜温度至少也有一千一百多度,铁的熔点虽高,但只要不断渗入碳量,熔点便会逐一降低,从铁矿石里冶炼出铁,完全不是问题。 炼金师照甘棠的吩咐,将碎铁矿和木炭分层分量全部堆进竖炉里,炉内加热。 四五个人持续不断的朝竖炉里鼓风送气,练出海绵铁后,又反复回炉加热吸碳,高温锻打,炼金师听甘棠的吩咐将铸铁保温一段时间后再慢慢冷却,进行脱碳退火处理。 脱碳退火后,质地脆硬的白口铁也变得有韧性起来,耗费了好几车的赤铁矿和木炭,工坊里十几个炼金师没日没夜的尝试和实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甘棠总算是看到些‘钢’的影子了。 她一大早过来,是来验收成果的。 甘棠才进去,一个炼金师就满面激动地冲了上来,激动得语无伦次,“真成了,当真神了!棠梨你快来看!” 四十几岁的汉子光着臂膀,蓬头垢面,眼里都是红血丝,一夜没睡,黝黑的脸上却还能看出点红光来,想来是真成了。 另几人正围在一矮几前,破烂的木板上搁着一大块红绸,上头摆着一把短剑,成人小臂这么长,剑柄铜铸,剑身光滑匀称,两侧薄刃还不足一毫米,看起来晶莹光泽,闪着锋利的寒光,漂亮极了。 甘棠看了十年青铜器和石器,乍一看钢铁剑,又是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制成的,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和炼金师一样激动。 甘棠朝几个匠人道,“额外的酬劳我一会儿让下人送来,你们还得接着实验,最好能确定出各种配比用量、锻造次数下出产的不同品质,我们一步步来,技术纯熟了以后会换成更大的熔炉,这些工具也会有新的改制,大家一起努力。”目前这些方法和设备,铸铁的产量太低,成本比青铜还贵,想让它扩展开,必须再接着改进技术和设备,这才是刚刚开始。 甘棠上辈子本就是搞研究的,讲技术的时候就只讲技术,几个炼金师都很乐意同她相处交流,这时候听她这么说,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吩咐大声应了是,又开始干活去了。 师傅们技术好,木质的剑鞘上还雕刻了花纹,看上去就是一件精致的成品了。 甘棠拿着短剑挥舞了两下,剑剑生风,对比起青铜器,明显趁手了不少,至少捅个老虎不至于要捅几刀才会死了。 甘棠拿着短剑爱不释手,很想当纪念品私藏起来,玩了一会儿还是拿着短剑去寻殷受了。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刚从武场回来,他驻扎在竹方也没闲着,一年的时间,他手底下聚集了八千人众,都是逃难至此的难民或是无家可归的浪人,他给饭吃,也就不愁没有人来。 他平日一半时间在山上练兵,剩下一半都盯着甘棠,是以甘棠还没进门,他就知道她过来了。 甘棠这一次的春祭和秋祭是殷受见过最成功的,因为她的到来,这一个小村落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丰收年,粮食依然短缺,子民们也依然吃不饱,但他不瞎,能看得出这些村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却干劲十足,和两年前麻木仓皇、无神又贪婪模样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是因为有了希望,有了能变好,甚至会越来越好的希望,这种希望是甘棠带给他们的。 甘棠没有认真祭祀,但殷受有时候又觉得她这才是真正的祭祀,历任的商王亦看重关心农事,祭祀多半都只是撒一些种子,杀一些牛羊人牲,和她比起来,确实不怎么样,谁在真正关心农事,一目了然。 当年甘棠因子民食不果腹痛骂了他和父王一顿,他觉得是无妄之灾,在竹方待了这一年,他也没法义正言辞的说是无妄之灾了。 抱有诸多复杂的因素在里面,殷受不与甘棠来往,却也没法对她横眉冷对。 甘棠进去见殷受一身铠甲,知道他一直忙着练兵,就笑道,“阿受,你猜猜我今年拿到了什么。”他是勤奋得让人发指,她敢肯定,她和竹侯当真有异动,他能立刻率兵铲平了他们。 这几个月下来殷受的脸色也越来越冷,先前好好一个爽朗张扬的小少年,现在变得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连微子衍都不爱在他身边多待了。 殷受嗯了一声,定是她炼出什么东西来了,铸造韧器这么大的事,他岂会不知。 还开始惜字如金。 甘棠咂舌,自背后拿出这一柄短剑,递给他,眉开眼笑道,“阿受,拔[出来看看喜不喜欢,送给你的。”这是一柄百炼钢短剑,在这个时代,有钱也不定能买着,可以说非常惊艳了。 她这人素来不分场合不分敌友,而且今日似乎很高兴。 殷受也不奇怪,接过来看了,拔[出来一看心里便翻起了惊涛骇浪,呼吸都要不稳了,“为什么要送给我?”能见的锋利和刚硬,刃如秋霜,吹毛断发,千金难求。 虽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喜欢喜欢的情绪压也没压住,一包一包朝这边丢了过来,感染得甘棠也跟着高兴起来,甘棠忍俊不禁道,“这是锻造出来的第一把,意义非常,自然是要送给你的。” 原先有一点铁都是天降的流星陨石,商人会认为是上天和神明的恩赐,这种迷信思想破除得越多,鬼神先祖那一套理论就会崩塌得更快,她得让殷受见识到科学的力量,锻造出这样的成品,自然是迫不及待想第一个让他看见的。 绝世珍品。好在她这工具难得,几月才出了这么一柄,否则她握着这样的利器,竹方压根不必怕他手里这八千军士了。 殷受收了剑,看着甘棠眉开眼笑的模样,心神晃了晃,挣扎道,“棠梨,我和你立场不同,终有一日会为敌,你不要老是借故亲近我,也不要老是对着我这般笑。”他近来肺腑先祖的次数都多起来了,这不是好事。 甘棠听得失笑,察觉他有软化的倾向,趁热打铁道,“阿受,我怎么会和你为敌,你看你安插的人,我都当亲信带在身边,做什么都不避讳,有些我自己画的手稿,都主动送给你了,我呢,是殷商的福气,不是祸害,阿受你就相信我罢。” “……”殷受实在没话好说了。 22.彻底失去了意识 派出去点矿的炼金师说在旁边的土方发现了很多赤铁矿石。 消息带回来的时候甘棠正给殷受展示她刚刚打造出来的铁犁。 甘棠也没想一口吃成胖子, 先造了几个简单适用的。 是一架直辕犁。 犁铧大概有一尺那么宽, 配套着连犁把手这些都做好了, 拉出去就可以用, 整个犁身构造上和青铜犁没什么差别, 只是把犁铧犁铲换成了更为刚硬耐磨的铁质,翻起土来能事半功倍,大批量深耕细锄不成问题。 殷受看甘棠摆弄得兴致勃勃,就道, “且不说你能不能供上这么多赭石赭土, 便是能找到, 挖采和运送都需要大量的人、牛、马、车, 你一月才得这么一把, 用来耕种并不合适,对农事作用不大。” 甘棠听得心里高兴,殷受这一年半载惜字如金,能和她说这么长一句话算是有进步了,不枉她三天两头就来寻他说话, 拉着他看研究成果,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并且明白她真的不是想害他和大殷,“所以我改进了炉子, 等技术稳定下来, 就不会窝在这里了, 要搬去适合冶炼的地方。” 这个地方得离矿场很近,缩短运输距离和成本,最好是临河或者在半山坡,方便以后利用水力鼓风和自然风,以后技术精进工具完备了,还需要对原矿做分拣处理,窝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 一整套的流水作业跟上来,产量提高是迟早的事。 殷受说的有道理,目前的块炼工艺还不算精良,两吨赤铁矿七吨木炭还不定能得半吨钢,用料很是浪费,造出来的铁器比青铜还精贵,是不可能大面积推广的。 甘棠想起晨间下人来报她要的炉子和五百坩埚都制好了,这两天正在试用,打算现在就过去看看进度如何。 再给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能量产出第一批铁犁,配套甘源驯化好的耕牛,等到今年开春,这个村落每家每户都可以再开垦出一倍的土地来耕种了。 没有比看得见成功的进展更让人高兴的了。 甘棠兴致勃勃地朝殷受问,“阿受,你政务处理完了没,今日还要回兵营么?” 殷受摇头,他晨间起得早,练完武时天都还未亮,接着便是处理军务和政务,事情虽多,但不难,早食前他就已经处理好了。 甘棠听了就高兴起来,在犁上拍了拍,“那阿受,下午我从工坊回来,你和我一道去田地,我让你见识下牛耕的威力。” 殷受点点头,两年来所有的工艺都全部整理记录送来他这里,没有半点藏私避讳,这一手铸造工艺在大商邑翻起了涛浪,贵族世家们自有工坊的,扎堆的开炉冶炼,但凡有些成品出来,无一不是价值千金。 拥有一件趁手的铁利器,成了富有和权贵的象征。 这个小村落跟着一点点往外延扩,颇具规模,子民的房屋越建越好,田地里禾苗旺盛,春秋皆有能种的粮食,炉子里倒出来的废渣石铺在土路上,暴雨天也翻不出泥泞来,整个村子看起来十分的干净整洁,店铺酒肆一家接着一家,整条街上都是可见的热闹。 村民们还不知甘棠是殷商圣巫女,对她已然尊敬之极。 所过之地一年成邑,两年成富邑,用这句话来说甘棠一点都不为过。 她今年虚岁十四,不过比他大一岁零几个月,身形瘦小成日吃不饱饭的模样,却已经做出这么大动静了。 殷受立在窗边,看着甘棠急匆匆往工坊去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间的短剑,心里复杂难言。 外头唐定进来禀报说大王子微子启来了,请他酒肆小聚,殷受吩咐道,“说我去工坊有事,改日再聚。” 唐定应了声是,退下去了,殷受想着左右无事,便当真往工坊去了。 甘棠每一项工艺进程殷受都知晓,对工坊也不陌生,一路径直往甘棠新盖的大工坊去了,只连屋角都没看见,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都跟着颤了颤,远处烟尘滚滚,正是甘棠新盖的大工坊。 殷受心头一跳,立马朝那边奔了过去,远远瞧见烧红的矿渣溅得四处都是,心里念了棠梨两个字,无意识便屏住了呼吸。 棠梨。 殷受目光在工坊里搜寻,见见到人,只听得见有人在惨叫,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没有,没有。 殷受立马冲了进去,“棠梨!棠梨!” 甘棠离高炉最近,察觉炉内有异样的响动时已经来不及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爆炸产生的冲击和破坏力是出事前难以想象的。 甘棠眼前一时清醒一时模糊,耳朵里轰轰轰的根本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忽快忽慢的心跳和呼吸声,脑子是木的也不知哪里疼…… 沸腾的铁水溅得四处都是,通红的矿石和碳条冒着烟,顶上的横梁直接掉了下来,破开一个大洞,工具散落各处,新盖起来的工坊眨眼间就成了断壁残垣,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我的腿!我的腿!” 痛苦疯狂的哭喊声将甘棠混沌的神志拉回了现实,甘棠猛地晃了晃头,强忍住恶心想吐的欲望,寻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三个炼金师躺在地上,两个一动不动,一个正拖着血流如注的腿不住喊叫,身下已经有好大一滩血了。 出人命了,这样的认知让甘棠慌乱失措,这时候却是最该冷静的时候。 甘棠甘棠重重拍了下脑袋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往炼金师那边奔过去了。 是飞溅的矿料切到了大腿上的动脉,必须得尽快治疗。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爆炸事故,明明已经经过无数次反复实验……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医药箱,她现在需要的是她的医药箱…… 医药箱,柜子里有备用的,有备用的…… 甘棠冲去角落里的柜子里拿了东西,回来跌坐在炼金师身边,撕开布料给他做紧急止血,扎了绳后甘棠一边给他按压止血,一边不住喘息道,“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的腿不会有事,别担心,不要乱动,疼也先忍着……” 殷受听见声音,进去瞧见甘棠的模样呼吸都跟着凝滞了。 她整个人从炉子里出来一样,浑身的血污,手臂上还插着些碎渣子,从耳朵里溢出赖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流,和泥污混在一起,触目惊心,脸上都是血口子,整个人糟糕透了。 她整个人却毫无知觉一样,还蹲在那管别人的死活,能不能先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情况。 殷受心里生了莫名的怒气,几步跨上前,看她浑然不觉还在喋喋不休的和地上的死人废话,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扯了起来,捏到一手血污黏腻,心里越发怒不可遏,“你受伤了!七窍流血,浑身没一块是好的,还在这混什么,跟我去找小疾臣!” 甘棠一手按压着穴位不敢放开,一边挣扎道,“快放开,我没事,他有事,不立马治疗,他马上就会死!” 她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地上这样的人牲死了就死了,死了再找一个来就是! 殷受对上甘棠着急的目光,心说她就是脑子有病,非得要在这件事上和他对着干。 “快放手!”甘棠着急无法,知道跟他说不通,就想动手。 殷受即无力又暴躁,撒了手想不管她了,脚步却定在原地挪不动半分。 甘棠身上的口子还滴着血,殷受觉得很是刺目,就想掰开她的脑子看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又想她受了这通罪,心里定然后悔不迭,以后就肯安分了。 也好,就该让她吃吃苦头。 这么想着也没能平复心里的暴躁,殷受自她的伤口上移开了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原先砌筑炉子的基台被炸成了一个大坑,但还有残留的底座在,殷受一看便觉得炉子的尺寸比他看过的图大了一些,土壁厚度也不对…… 殷受围着高炉转了两圈,再看向那边躺着的几人眼里就带了寒意,若真是因为随意改变尺寸生了这件事,那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以恕罪了。 是偶然巧合还是其它,还得好好查查,殷受懒得看甘棠,出了工坊想使唤人去叫唐定来,工坊周围却一个人烟也无…… 这么大动静不见人,村落里的人定然以为是天神降罪,哪里还敢靠近…… 殷受走不开,只好又进去了。 旁边躺着的两人虽是胸膛起伏还有呼吸,但一直昏迷不醒不知是什么情况,她这里要尽快才行,甘棠心里着急,见殷受进来了,就唤道,“阿受,阿受……来帮我一下。” 定是要帮她治那羌人。 殷受下意识想拒绝,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声音话硬是堵回了喉咙里,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心里憋闷不已,“要做什么。” 甘棠道,“他的伤口还需要持续按压,直到草药起效彻底止了血才行,你替我一下,我去看看另外两个。” 渣滓已经被她清理掉了,止血止的及时,只要后头不感染,基本不会有大问题了,养伤大半年,总也能养好。 甘棠指点殷受压好了,撑着膝盖站起来,她头晕目眩,起来身体就晃了晃,被殷受一把接住才没有栽倒在地上。 甘棠脑袋跟要炸了一般,难受得不行,站直了道,“阿受你别松手,两只手按着他的穴位,一成力。” “你管管你自己罢。”殷受实在很想从袖间抽出他的短剑,三两下了结这些人,他们死透,甘棠自然有精力看看自己的伤了。 这种事当着甘棠是绝不能做的,否则小疯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殷受见她耳朵里还有没干涸的血迹,忍不住道,“你快些,你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脸上好多口子。” 后面一句话殷受刻意加重了语气,脸毁了,有得她哭的时候。 “嗯,我还撑得住。”她离火炉最近,虽是靠着武功本能撤离得快,却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身上的伤口没伤到要害过后再治疗也没有关碍,只是头晕恶心得厉害,脑震荡了。 好在她因着本身有病的缘故,十年前一睁眼就花心思钻研了医术,否则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年代,只怕早死过一百回了。 好在剩下的两人离得远,只是被爆炸产生的冲击震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甘棠给他们检查完,确定没事后又精疲力尽地挪回去,见炼金师伤口上的血凝固得差不多,从药箱里拿出干净的布条消了毒,给他包扎伤口。 殷受见甘棠还只顾着别人的事没半点反应,勉强压下去的怒气又翻了上来,也不再废话,女子的容貌何等重要,她现在漠不关心,将来有得后悔的时候。 炼金师眼睛闭上了又强自撑着不想昏睡过去,看着甘棠不住问,恐惧绝望,“我是不是要死了,棠梨,我是不是要死了……” 甘棠摇头,“不会,放心睡罢。” “腿,我的腿是不是废了,不会动了……” 绳扎着辅助止血,拿掉之后有一段时间腿会麻木,动不了正常。 这是担心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昏睡有时候是人体系统本身的一种自我保护,他刚才受了很大的惊吓,这么硬撑着对身体和伤口都非常不好,甘棠摇摇头,便朝他安抚道,“你放心,我是大殷圣巫女甘棠,我说你没事,你就没事,放心睡罢,你这样硬扛,对伤口不好。”圣巫女的名头很大,希望会有用罢。 炼金师一呆,随后眼里都是激动和希望,一改先前的绝望哀泣,腿伤了还挣扎了想给她行礼叩拜,激动得语无伦次,“难怪,难怪棠……您这么厉害……” 这里的人真是,甘棠看他这样是真的有些想笑,只是身体实在难受,头疼欲裂,笑不出来。 殷受忍无可忍,一把将甘棠抱走了,心说她真是蠢透了。 甘棠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了,挣扎着想下来,“叫人来照看他们。”总不能丢在这里不管,三人都没醒着,来了个蛇鼠虫蚁,她不是要白费功夫。 殷受按住她的手,低喝道,“叫什么人,外头的人都以为是天罚,谁敢靠近,早远远的跑了!” 甘棠意识模糊,“那怎么办?我太困了,估计撑不了多久了,阿受回去后你请个巫医来给我治伤……” 她哪里是困,分明是撑不住了。 殷受脚下步伐更快,乘着她彻底闭上眼睛,还是开口道,“放心,我让唐宁找人来看着,死不了。” 身上疼得厉害,昏过去也好,甘棠昏昏沉沉听殷受这么说,唔了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殷受脚步一顿,看着怀里浑身血污的人,心绪复杂,今日的事是一个好机会,他该趁机让圣巫女死于天罚,永绝后患的。 前提是她与他为敌,但很明显,她不是。 殷受紧了紧手臂,抱着人快速往住处去了。 23.他得让她看一看 殷受身边的巫医是甘棠的弟子, 去年上日甘棠硬塞来他这里的, 他在军营里, 偶尔出兵征伐周边滋事的小国, 他都会随行在侧。 她身上到处都是伤, 有被铁水烫伤的,有被矿渣切出口子来的,整个人糟糕透了,脸也被包了起来, 只剩下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露在外面。 现在正躺在床榻上, 昏睡不醒, 许是伤口疼, 太难受, 昏迷中也不安稳,时不时就哼哼,殷受听得烦闷,把候在外头的唐定给叫进来了,“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唐定回道, “属下问过了,当真没人指使,就是那个牛二的炼金师贪功,把炉子建得大了两尺,说这样建不打紧, 先前熔金器的时候这么做, 一直也没出过事, 人抓起来拷问了两日,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那几个炼金师想以死谢罪,属下听令拦着了……” 殷受听得蹙眉,这意思就是说是偶然意外了,这村落方圆百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若当真有人想暗害她,该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殷受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唐定踌躇迟疑,还是回禀道,“外面跪着的那些村民,是不是先让他们回去,许多人跪了一天一夜,献给圣巫女的祭品也越来越多,好几条路都被堵起来了。” 甘棠是圣巫女的消息传开后,整个村邑都炸开了锅,家家户户都拿出了最好的祭品,献给圣巫女,盼望圣巫女早日苏醒康复,有些被她救治过的人家,知晓救人的是圣巫女后,祭祀也越发的虔诚,每日晨昏两次,唱诵那乐,跳起万舞,为圣巫女向神明祈福。 唱那乐的人绵延不绝,跳起万舞的人也越来越多,比当年武斗时的万人舞庄重虔诚百倍不止,她寻常要收的那些草药,村民们自发进山采来,一篓一篓的码在外面,一夜堆如山高,除却祭祀时声振天际,寻常都是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去,没弄出半点声响。 无论是商王,还是他,亦或是其余的王室子弟,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没有一个人能容忍殷商存在这样一个人。 殷受看向床榻上躺着的人,情绪复杂,朝唐定吩咐道,“随他们去,你带着五百人马,把竹方周围的方国探查清楚,地域城邑,地势地貌,绘成图送回来。” 唐定素来听吩咐做事,当下便领命去了。 甘棠中途醒来过一次,睁眼见殷受正守着她,便朝他笑了笑,声音嘶哑,“阿受,谢谢你……” 谢什么。 旁边矮几上放着温水和镜,还有待换的伤药,殷受先倒了杯水,喂给她喝了,解了她脸上的布,露出上头的伤口来。 因着浓黑的伤药,还有渗出来的血丝,伤口又渗人又恶心。 殷受压下心里的烦躁,把镜子举到她面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我问过巫医了,他说以前你就治过烫伤,好了也会留下疤痕,连你自己也消不了。” 伤口狰狞,被滚烫的矿渣伤到,伤很深,难看如恶鬼。 甘棠当时浑身都疼,脸上这点疼并不突出,她没注意,也没工夫注意,这时候看着铜镜里能把自己吓死的脸,眼泪刷地就汹涌而出了,她这模样和鬼也没什么差别了,能把小孩吓哭。 甘棠伸手飞快地抹干眼泪,不敢再看了。 她分明没出声,他却暴躁得想提剑杀人,心里跟插了跟针一般,她流一点泪,那根针就跟着晃一晃。 殷受烦闷不已,将镜子搁回案几上,硬声道,“我也查了,没人指使,倒是那几个炼金师私自加大了高炉,我去把他们抓来给你泄愤。”他没让他们死,是死太轻松,犯下这样的事,千刀万剐剁成肉酱还嫌轻了。 镜子拿开就好了很多。 好罢,哪个成功的男人脸上没点疤。 好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个茹毛饮血的年代,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她本身就有病,也不能和人恋爱结婚,有没有容貌对她来说根本就没分别。 这么大的爆炸事故,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脸和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些。 可是恋不恋爱结不结婚,和有没有一张正常的脸压根就没什么关系。 甘棠泪下如倾盆,胸膛起伏捂着眼睛有些脑袋充血喘不上气来,又极力想克制,说话即带着哭腔鼻音又哽咽不止,“我当时看过了——改了尺寸不是发生爆炸的原因,是因为温度受热不均匀,上面的悬料没下来,炉子下面好大一段炉料烧空熔化了,汇集的铁水太多,上面的材料突然掉下来,高炉压力太大,就爆炸了……那时候我听见了上层炉料下落的动静,只是爆炸来的太快,我没躲开。” 这是连撒气的地都没有了,殷受见她一边哭一边努力想平静下来接受现实,心里那根针晃得更厉害了。 想气,又想笑,笑她这模样,又笑不出,想想伸手碰碰她,又无从下手,只问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嗯。”甘棠闷闷嗯了一声,做实验,做研究,而且还是没有理论支持全凭反复实验积累经验的研究,一年多的时间没出事,算是他们运气好,她早有心理准备,设计时也很保守谨慎。 只是事情没发生,便永远不觉得有多真实,爆炸之后,她从未离死亡那么近过。 这是明知道会被活埋,还是硬要往坑里跳了,殷受气乐了,觉得他心中所想大概是不能实现了。 殷受目光复杂,将镜子拿回她面前,问道,“后悔么?”他既希望她后悔,又担心她当真后悔,希望她后悔,是因为后悔后她会放弃折腾做个安分的普通人,担心她当真后悔,是因为她安分后,她脑子里那些让人惊艳惊叹的才学埋没之后,便只是个普通人了。 他为她的才学所折服,大概是后者多一些罢,如此大才之人,实在难得,这也是他冒险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甘棠一愣,随后摇摇头,那些吃人、烧人,杀人碎尸祭祀,拿人不当人的画面在脑子里一帧一帧的放过,一遍一遍的重播,不研究,不改进技术,百姓们就永远吃不饱肚子,永远得不到教化,永远在和饥饿寒冷抗争,野蛮无人性,脸上永远是麻木贪婪的表情,无亲情,无友情,不会笑,也不懂笑。 她想改变他们的样子,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精神和灵魂。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这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就没什么后悔的,她也不会后悔。 甘棠看着镜子里的丑脸,摸了下眼角,却没有流泪了。 躺着的人一脸惨相,看着镜子的目光却渐渐坚定明亮起来,像是雨后的阳光驱散了雾霾,透过镜子她看到的是另外一番世界,她想要的那一种,她理想中的那一种。 如同得了天地精华日光雨水的禾苗,一寸一寸往上涨,有着无形又强大的力量,像燃烧着的火炬,永不熄灭。 殷受就在旁边看着,看到了她眼里每一丝变化,看得喉咙发干,胸腔里血液翻腾起伏,难以挪开目光。 甘棠吸了吸鼻子,朝殷受灿然一笑道,“对不起阿受,害你担心了,以后肯定会小心再小心的,等我创造出一些简单的机器,尽量能替换人力鼓风,伤到人的概率就会更低了。” 她一张丑脸笑起来真是惨不忍睹,殷受竟看出一点点好看来,顿时觉得自己疯了,有些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咳了一声道,“往后你教百姓们种地便成,这些事不要做了,危险。” 都知道劝她远离危险了,看来殷受是打算跟她冰释前嫌了,甘棠心里高兴,便道,“放心罢,阿受,以后会越来越好,我和子民们,阿受你以后也高兴些,别成日板着脸了,我绝不会害你。” 绝不会害他。 殷受未言语,净了手,给她换药,“你别笑了,笑起来难看。”笑还会扯动伤口,好的就慢。 甘棠脑袋一动就会头晕,除却上厕所,基本都不动,她醒来这一会儿情绪波动太大,这会儿安安静静让殷受给她换药,不一会儿困意就上来了,迷迷糊糊想睡过去,外头有鼓乐声传来,接着是熟悉的那乐,从远处传来的,却响彻天际,万人唱诵,空旷、辽远、肃穆,虔诚和崇敬。 甘棠听得有些失神,喃喃问,“这是什么。” 殷受指尖一顿,神色复杂,“是你最不屑的祭祀,他们献给你和神明的那乐和万舞,向神明乞求,让你免灾避祸,早日好起来,自你昏睡那日就开始了。” 祭祀…… 甘棠听得怔住,撑着手臂就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脑袋发晕,没起成,就这么怔怔的听着,好一会儿才问,“那么大的爆炸,他们不怕么,不会以为是神明降罪么……” 真正的天罚不会留人性命,再者有清清楚楚的缘由,和天扯不上关系,圣巫女是他们的希望,没人会蠢到掐断自己的希望,殷受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他们也没那么不知感恩。”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甘棠嗯了一声,唇角弯了弯,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了。 殷受还未换完药,甘棠就睡了过去,眼睑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殷受伸手碰了碰,又落在她的脖颈上。 纤细脆弱得他一捏就断,杀了她无疑是避免祸端最好的办法。 但她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人,鲜活,奇特,重要的是,博学多才,是以一抵百的大才之人,难能可贵。 杀了她,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甘棠了。 殷受掌心握着她的脖颈,久久未动,半响撤了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了。 她不会与殷商为敌,是她保命的本钱,现在本钱还在,他不想杀她了,他想要她活着。 甘棠给他讲过一些炼铁的事。 说赭土里的铁是很难熔化的,但不断往里面加木炭,木炭里的炭就会一点点渗透到铁里面,一点点改变铁的性质,最后变成更合适锻造工具的铸材。 道理都是一样的。 这也是他放任外面那些子民献祭和祭祀的原因之一。 他也得让她看一看,对神明和祖先的祭祀,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不堪,自有它存在的道理和用处,他也很好奇,她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能做到哪一步。 唐定领了军务,外头守着的人换成了唐泽,殷受换完药出了房门,唐泽便上来禀报说大王子求见。 这两日微子启来了许多次,殷受猜到他的目的,因自己未下定决心,便一直没理会,“你在这里守着,别让人扰了她。” 唐泽领命,殷受去厅堂见了微子启,开口问,“大兄所来为何事?” 殷受与圣巫女有杀身之仇是众所周知的事,微子启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圣巫女昏迷不醒,是个好机会,让她彻底死于天罚,我殷商便少了个大麻烦,反正她手里的冶炼工艺我们也拿到手了。” 殷受打断道,“以后她是我的人,大兄对她还是尊敬些。”他现在和甘棠一样,越发不耐应付他了。 殷受说完,不去看微子启不敢置信愤怒不解的模样,想回房看着甘棠,起身打算走了,临走又回身,盯着微子启平声道,“另外,以前的事我不想追究,往后大兄若是在她身上耍心机计谋,就是和我殷受作对,你好自为之。” “你——”微子启大怒,“你也同外面那些蠢人一样,被妖女妖化了不成,你也不怕父王降罪!” 殷受懒得理会他,权当耳旁风,过了便罢,他说了要护着她,父王那里自然有的是办法处理周全。 24.阿受,厉害罢! 甘源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 甘棠已经当了一个月的木乃伊, 能下地了。 只是没有特效药, 五分治五分养, 伤口就好得很慢, 红肿消下去很多,但看起来还是很糟糕。 甘棠情绪还好,且事已成定局,甘源叹息几声, 便也不再说这件事了, 只是看她还在拿笔勾勾画画, 半响就劝道, “棠梨, 别做这些事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安心窝在竹方这里,商王也没法拿我们怎么样,你做得越多,商王越是忌惮你, 南边危方侵扰,商王没想还击,反倒派人来这里盯你了……” 不是商王不想还击,是有心无力。 他虽是王,但直接统治的王畿之地还不足天下之土的百分之一, 以往分封臣服的诸侯越见势大, 已不怎么听商王调令, 直接叛离的也不在少数,殷商四土之地不得安宁,粮草短缺。 再加上上层内斗得厉害,意见也不统一,打,怎么打,打得过谁。 她能在这活动自如,一方面是因为以商王眼下的实力很难铲平她,另一方面是殷受手底下聚集起来的八千士兵给商王吃了定心丸。 她遭忌惮很正常,殷受接纳她,算殷受胆子大有魄力了。 甘棠搁下笔道,“他忌惮也没法,先王文丁杀了姬昌父,与西周结下世仇,商王但凡有办法,就不会封西伯侯当牧师,把平定狄族戎族的重任交给他了。” 野蛮时代的族居人对复仇这件事非常执着,像当初的己莫一样,残兵败将也硬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商王让周族人替殷商守门户,就好比让贼看家护院,偷不偷,端看贼的心情了。 甘棠不怎么担心,她有了竹方,就等于有了自保能力,只要殷受不是非得要整死她,她还是很安全的,甘棠见甘源发愁,便安抚道,“阿父莫要担心,就算有殷受这八千兵士在,商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派来的就不是微子启了。”晚商这几代君王里,除了帝辛,其余几个对外征伐很少,不是不想掠夺财物奴隶扬国威了,而是殷商中庭衰弱,没有那个实力精力了。 “你心里有底就成。”甘源心里放心不少,看着她的脸又叹起气来,“阿父还是担心你的脸,这次侥幸留着命在,下次呢,你到底是个女孩子,脸不好看,以后可难了。” 甘源眼里满满都是关心,甘棠心里发暖,温声道,“阿父莫要担心了,我很好,而且我现在治不好,不代表以后治不好,只要不断学习,医术和冶铁术一样,都会精进的。” 甘棠过于看得开的态度彻底把甘源逗乐了,好气好笑道,“看你没烦恼的模样,倒是我们在旁边替你干着急,你这话留着跟甘玉说去,他明天就到,你自己招架他,为父今日便启程去土方,问问赭土的事。” 赭土指的就是炼铁的赤铁矿石。 土方和鸣方就在竹方隔壁,是后世的山西那一带,和竹方所在的河北一样,都是产钢铁的地主大户。 山海经中有记载的白马之山、维龙之山、倭山、柘山等十几处皆‘其阴多铁’,都是品质良好的大矿山,基本在土方和鸣方境内,甘源去,是找这些方国的首领谈合作的。 甘棠自案几下拿出她写好的信来,递给甘源道,“阿父带上这个,我先前医治过东土伯的儿子付名,有点恩情在,你拿着这个信去,关键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是他……”甘源也想起来,立时拂须笑道,“再加上棠梨你造的农具,如此就成一大半了,顺利的话我再去一趟旁边的鸣方,一齐办成了也好。” “好,辛苦阿父了!”小方国零零散散的,有时候几个加起来也没有后世一个省会大,要跑的地方很多。 甘源摇头,目光炯炯,“有什么辛苦的,和先前在大商邑和王上斗来斗相比,为父反倒觉得现在爽快舒坦多了!呵呵,为父这就去了。” 甘棠失笑地摇头,甘源在朝里斗这几十年也不是全无收获,他心眼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强,对各个方国的情况也很了解,又是神职人员,做外交官很吃香。 甘阳在竹侯底下领兵,走不脱身,回来查明原因,又见甘棠还好,陪了她两日就回去了,甘玉不行,见面了定要炸毛。 甘棠想着明天小兄长就快马加鞭过来了,觉得既暖心又头疼。 伤口要透气,包起来也是掩耳盗铃,甘棠索性就晾着,甘玉风尘仆仆的冲进来,一见她的模样果然红了眼,又惊又怒又心痛,甩着马鞭就要去找人算账,甘棠一把扯住了,无奈道,“兄长兄长,别冲动,这事不赖人家,你快坐下,陪我说说话,这么久不见,我想你啦!” 甘棠呲呲装疼,甘玉不敢乱动,手忙脚乱地让她坐下别乱动,看着她的脸,看着看着就痛哭了起来,“伤成这样,得多疼啊,原先瘦归瘦,五官眉眼还有点美人坯子的兆头,现在伤成了这样,真是全都毁了,为兄还等着棠梨你变成美人呢……” 算起来甘玉也是二十的年纪了,偏生面貌清秀娃娃脸,性子活泼跳脱,又是甘阳甘源宠着长大的,这时候抹眼泪哭得伤心,当真是一点违和感都无,跟一个巨形的嘤嘤怪一般,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甘棠心里想笑,拍了拍兄长的背,愁道,“我本来还觉得没什么,见兄长这样,心里倒跟着难过起来了。” 甘玉一听赶忙收了声,擦干净眼泪,破涕为笑,“为兄错了,是想妹妹了才难过的,这有什么,脸坏了就坏了,棠梨什么样子都好,都可爱漂亮。” 哈哈哈,他真是太可乐了,甘棠心里乐翻了天,嗯嗯点头,“所以这件事算是翻过一页去了,以后不许再提了。” “嗯,提它做什么。”甘玉仔细看了她的伤口,唉唉道, “只是以后别再做那些事了,太危险了。” 劝他的话甘棠是早先就想好的,甘棠摇头道,“当然要做了,兄长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地和山,却没人开荒种地么?” 甘玉这段时间天南地北到处找炼金师,许多挨近大商邑的村落都用上了甘棠改进的农具,所过之处的百姓子民,无不称道,他心里自豪骄傲,连带着农事也上心了许多,听妹妹问起,就飞快答道,“开不出来,开出来也种不过来。” 甘棠赞许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一旦能推广铁具,子民们就能翻出更多的土地,同样的人力,同样的时间,就能种出更多的地,有更好的收成啦!” 这里的青铜实际上是铜、铅和锡的合金体,矿材来源有限不说,冶炼起来的工艺也很复杂,所以青铜多数时候用来铸成祭祀礼器和兵器,再加上青铜本身质脆,不耐磨,做成农具并不合用,殷商这时候的青铜农具就非常少,对农业的发展没起到多大的推动作用。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工具又是衡量生产力的重要标志,铁质农具可以将工具的机械性能提高好几个纬度,发展到一定程度甚至能引起生产关系的变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甘棠想象得到,也清楚的明白‘铁质农具’这四个字,在大中华这个‘农业大国’的历史进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便越发期望这一天的到来了。 甘棠看着甘玉笑眯眯地问道,“兄长,这是棠梨想要并且喜欢做的事,兄长会支持棠梨的,对罢!”原谅她要道德绑架亲情绑架了,哈哈,实在是甘玉太可乐了。 甘玉噎住,见妹妹目光明亮对容颜不在这件事毫不在意,知道这件事在她心里比容貌更重要,扛不住妹妹期待的目光,脱口应道,“当然了,以后为兄给你找更多的炼金师!” 哈,笨蛋兄长啊笨蛋兄长,这就被忽悠住了!甘棠没脸没皮地抱住甘玉,乐得见牙不见眼,频频点头,“兄长你真好!” 甘棠甚少这般粘人,偶尔来这么一次,甘玉就受用得很,三两下就被哄得东南西北分不清了,乐呵呵道,“棠梨你别怕,就是脸不好,我们也能给你找个好夫君。” 甘棠心里发囧,自从她十四岁的生辰一过,成亲这件事就提上了甘家的日程,三两天就要拿出来说一说,她有那工夫成亲,还不如省下点时间研究下医术,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后世已经灭绝了的动植物,能有奇效也说不一定。 甘棠忙,甘玉也被她哄得斗志昂扬精神奕奕的走了,走之前嘱咐她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下人去做,养好了再忙,不要累着了。 甘棠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等甘玉人一走,就派人去请殷受,把脑袋遮得严严实实,让武三和平七扛着炼金师和工匠们造好的犁和耙,牵了训好的耕牛来,往田地里去了。 牛耕小面积使用于春秋战国,广泛推行于汉代,是农业发展史上可以称之为‘革[命’的重大改[革事件。 正是春耕前需要翻地的时候,甘棠选择了一处未开坑的荒地,自己在后头扶着犁梢,准备就绪,远远看见殷受在田地那边过来了,就招手道,“阿受!阿受!这里,快过来!” 殷受大多时候都理会不到甘棠脑子里在想什么,正如他不知她为何迫不及待兴奋成这样,过去后见她一张脸包得严严实实,却能从眼睛里看出兴奋和笑意来,蹙眉道,“你伤还没好,现在就跑出来做什么,要做什么让下人做便好。” 这是她参与完成的一个作品,跟自己的儿女差不多,不亲自来看看怎么成,再说她是医者,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会乱来,甘棠没听他的,拍拍犁把手,笑道,“阿受,你去前面牵着牛,我耕地给你看哈!” 这一套东西殷受先前便见过了,这时候也不惊奇。 只一个是大殷圣巫女,一个是未来的商王,两人在田地里吆五喝六的搞这些,实在怪异至极,殷受走上前拉住缰绳,心说也罢,他今日无事,她兴致勃勃,随她高兴也无妨。 尖利薄削的犁铧和犁壁将硬实的土地铲起来,翻起来的土因为犁壁自动分沟分垄的翻向两边。 牛也压根不用殷受怎么拉,撒了手听着甘棠的口令一样走得笔直、 六丈长的一块地,很快就走到了头,纵是殷受先前便猜到了这铁犁的用处,这时候亲眼见到,也有些震惊,见甘棠在后头扶得吃力,便走回来把她拎起来放在耙子上,低声道,“你站好,我来扶。” 增加了配重犁出来的更深了,殷受力大,速度又比她快了很多,提高粮食产量指日可待,甘棠扭头看向殷受,语带兴奋,“怎么样,阿受,厉害罢。” 自然是厉害。 尖锐细密的耙钉把土块搅碎,土地平整松散得超乎想象,按照寻常人力,这一块地至少需要两个人翻锄两天才能完成,还不定能有现在这副模样,眼下不过半个时辰,就轻轻松松搞定了。 殷受可以想象这会带来什么,倘若她当真能大量地锻造出铁具,势必是一场农耕民众的狂欢,这一项工艺,又将在天下掀起一股浪潮…… 甘棠见震住了殷受,就眨了眨眼乐呵呵问道,“怎么样,阿受,那么多牛宰杀了埋在地底下,是不是太可惜了!”她非得要让殷受感受到科学技术的力量不可! 殷受:“…………” 25.你还敢上前问问 派出去的炼金师铁一照着甘棠给的提示, 在离这个小村落二十里的杨山发现了一处赤铁矿源。 关键这矿眼还依山傍水, 有大片的栗木林, 水势湍急有落差, 是炼铁的好地方。 栗木是一种上好的木炭炭材, 再加上铁一禀报说河水下游并无村落聚集,杨山无疑就是一块完美的冶炼宝地了。 选好了地点,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上一次爆炸事故以后,甘棠乘着养病, 给他们开了几节课, 尽量简洁的讲解了一下为何高炉底部会产生空洞, 上面的材料又为何会悬而不下, 解释爆炸的原因, 和冶炼过程中的技巧和注意事项。 讲起来很困难,但好在他们经验十足,以往积累的经验配合着甘棠的讲解,倒也有两个先开了些窍,过了两天就有两个炼金师提出来, 将圆形的炉子底面改成了椭圆,吹风口开在短轴的两端,并且将炉子内壁做厚,夹层里头自下而上开暖道,高炉内壁往上内收变细, 整个炉腔就变成了上小下大的锥形体了。 这么做能让炉腔里的炉料受热更均匀, 且不会堆积阻塞燃道, 毫无疑问这是对炼金师们针对爆炸这件事,对高炉做出的合理改进。 炼金师连说带比划,甘棠听明白后惊讶又佩服,当即便赞道,“这些都是好想法,牛二你去叫上其他匠人,议定完具体的尺寸再报来我这里,可以的话往后的高炉就照着这个来做。” 来自圣巫女的赞扬无疑是最好的报酬,黝黑高壮的汉子当家激动得黑里透红,甘棠见他实在太过激动,为避免骄傲过了头,便敲打道,“你这次就做得很好,有什么新想法先拿出来和大家商议,确认可行后方可付诸行动,人命关天,万事马虎不得。” 上次把炉子尺寸改大虽不是爆炸的主要原因,但也有一定的影响,他们几个在炼金上都是很有经验的老人,吃过一次亏,倒是成长得更快了。 牛二既羞愧又感动,揪了揪身上的粗麻衣,拘束道,“下奴知道的,只有圣巫女将奴人当人看,肯救奴人性命,下奴们一定好好炼金,给圣巫女献上最好的金器。” “回去罢。”甘棠摇头,这样的事她常常在这个时代遇到,多数是底层人,救一命就会对圣巫女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和感激,像微子启那般以怨报德的,是社会上层里的特殊种类了。 殷受若有所思,等牛二下去,便在案几上的羊皮上点了点道,“改进高炉的事你既然已经有图了,何须多此一举,直接给他们,让他们照做便是。” 因着出了事故,甘棠也想过原因和改进的办法,对高炉的结构做了一些调整。 除了高岭土和草拌泥之外,还专门添了白沙和红纱两种耐火材料,外加用石灰石做助溶剂,在现有的冶炼技术下,效率会更高,也更安全,牛二不来说,她今日也是要把新图送过去的。 甘棠听殷受问起,就摇头道,“他们这样很好,会自己思考问题并找出解决的办法,很不错,以后就可以分派各处独当一面。” 这想法可谓用心良苦,殷受失笑,这么些年他也看得明白,甘棠对人与人牲的划分有障碍,她拿人牲当弟子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殷受也不纠结这些,只问道,“你打算派上杨山的这一千人,会冶金术的还不足百分之一,你打算怎么做?” 甘棠就嘿笑了一声,自案几下的小木箱里抱出一卷文书来,推到殷受面前,眼睛亮亮的,“阿受你看看这个……” 殷受拿过去看了,甘棠在旁边解说道,“就跟你分化祭祀程序是一个道理,每一队人只负责流程里的一件事,集中训练他们做这一件事,一日的工夫足够了。” 改进后的高炉,配合匠人们制造出来的卧轮式水排,很快可以将冶铁扩大成大规模的流水线作业,再加上甘棠提供了炒钢和灌钢技术,减少了百炼钢铁的难度和用时,大批量生产已不是难事。 她养病期间也没闲着,做了一个系统的可行性实施方案,等她一会儿回竹邑一趟,和竹侯商量农具的分配方式和第一批冶炼的数量,杨山这个大型冶炼厂,就要开始动工了。 殷受接过来看了,越看越是控制不住的心生佩服。 世人做事前总要卜天问卦,甘棠却从来不做这些,她的心思都花在探查和计划上,每一步都有考量,从木炭的烧制,铁矿石的开采,工具作坊,范模、熟铁、生铁,铸造工具,再到农具、牛耕、人力分配,图册里有一整套的流程计划,所有的一切都考虑周全了。 惊艳之极。 殷受翻看完,深深看了甘棠一眼,问道,“你还差多少人?” 甘棠听殷受问起,心头一动,哇了一声就笑了起来,满是期盼,“至少也得一千人,阿受,你愿意把兵借给我么?”殷受手底下养着八千士兵,若是肯抽调一些给她用一用,缓一缓她眼下要人没人捉襟见肘的困局,那就再好不过了。 甘棠目光里尽是信任和热切,看得殷受觉得有些脸热,轻咳了一声,爽快应道,“可以。”只她是不是把他想得太简单了,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来与他交换,用她铸造出来的铁兵器。 甘棠是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听他应得爽快,就乐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给殷受发好人卡,发了好半天,见殷受只目光炯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皮就跳了一下,猜到他可能是有条件,哈哈的笑声慢慢就变成嘿嘿嘿了,握着他的手不住赞道,“阿受,你真是好人,好朋友,够仗义!为了好朋友的理想和事业,两肋插刀义不容辞,阿受,你的好,我甘棠记在心里了!” 不是她小气,实在她的首要目的是让子民填饱肚子,也不希望他拿着钢铁利器四处征伐。 一来殷商是联邦制,目前还没有君主集权的思想和条件,征伐其它方国,一定程度上可以转移殷商的内部矛盾,但治标不治本,若有用,殷商就不会灭亡了,还是得先让殷商国富民强起来,战国时候吴楚之地多有铁质兵器,不也照样被手握青铜的秦皇一锅端了,更强的战争利器是要造,但不是现在。 万般心思也是在脑子里,甘棠面上只管感激涕零,“阿受,你真好,啥时候把人点给我,我立马让他们上课去。”她这么感谢他,好兄弟讲条件这样的话就不要这么说出来了罢,说出来她再拒绝,得多尴尬。 好啊,一口一个好兄弟,她倒是聪明,先来堵他的口了,可这是一件大事,非做不可。 殷受看着面前眼睛亮得像星星的人,心里失笑,退了一步道,“也不是要你现在就给士兵锻造利器,只先要你一个口信,殷商有退敌战事,你再锻造兵器不迟……” 他也没想一口气要到位。 殷受接着温声道,“估计阿梨你也看得明白,中庭势弱,父王不会轻易用兵,眼下你只管做农具便可,有外族侵扰竹方,或是打你的主意的,我都给你挡了,我要的数量也不多,八千士兵里两千人,一人一副轻甲,一千长剑,一千砍刀,如何?” 甘棠被一眼看破心中所想,脸上侯地卷起一层热浪,她这么算计个未成年人,还想白拿劳动力,确实不坦荡不仁义…… 甘棠脸上的假笑挂不住,听他说不是立马要,只要两千,还帮她挡灾,立马点头应了,挽尊笑道,“哈哈,阿受你在说什么,原来是锻造兵器呀,我记下了,记下了。” 殷受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嗯了一声道,“阿梨你是好兄弟,够仗义。” 甘棠听好兄弟三个字,脸上更热,干笑着打哈哈,她以后再不说好兄弟三个字了。 殷受看她脸色通红极力想掩盖的模样,实在是想笑,又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便找了些其他事来与她闲聊,随意指了指绢布上一条细则问,“棠梨,你这是干什么。” 甘棠忙凑过去看了,回道,“就是木炭作坊,要砍树来烧炭,让他们砍一棵,种三棵。” 殷受听得蹙眉,“这么麻烦做什么,栗木不够,用别的木也可,你自己种,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长多少。” 甘棠摇头,“以后是大规模冶铁,耗材多,砍光了后世子孙用什么,得养成个好习惯,我还指定了监工专门监管这一条,做不到要受刑。” 炼铁技术只要广泛的扩展开,伐木的数量就很了不得了。 说实话要不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砍这么多树破坏森林当真让她有种负罪感,再者这时候的生态环境原始又完整,她顺手就能做的事,还是尽可能不造成太大的损害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殷受看着面前这张小丑脸,实在有些啼笑皆非,“你有空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你的脸,唐泽带了些药回来,说能腐肉生肌,你一会儿拿回去看看。”虽说她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女子总是爱惜容貌,她定然也希望能恢复如初,他让唐泽去寻药,几个月下来昨日才有了些音讯,带回来的药材能用上自然最好,不能用,接着找便是。 甘棠听了连连道谢,“要真能治好,我得记你一大功。” 殷受看她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接着看手里的绢帛,遇到不懂的,就问她,偶尔也提一些建议,待平七来请,天色已经晚了。 甘棠要回竹邑,殷受派人保护她,甘棠拒绝了。 她自己武艺就挺高,现在虽然打不过殷受了,但比护卫什么的还是高出一大截,他们跟着她也是浪费,这一段路她来回跑熟悉得很,也用不上。 殷受没再说什么,“早去早回,明日点兵随你一道去杨山。” 甘棠走后,殷受便在书房里翻看唐定带回来的舆图,上头记录了一些诸侯首领、子民、士兵的战力情况,这件事做起来费时费力,三千人分处各地,大半年的时间,也只有旁边土方、鸣方、羊方三地的情况还算详细些,有了这些东西,周边什么情况她心里也有个底,不至于两眼摸黑,一无所知。 殷受在住处等着甘棠,人没等到,倒等来了甘棠被打的消息,问明原因,听属下说是因为男色之后,简直是没话好说了。 甘棠是没想到两年过去馥虞居然还在竹邑出没,这里离羊方可是有些距离,也不知是还没结婚,还是离婚了,或者是分手了…… 这几个想法都让人蠢蠢欲动。 甘棠见乐师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上,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远远尾随了一段,挣扎又挣扎,脑子都精分成了两个人,正常的那个就这么看着不正常的自己跑上去搭了讪,大概意思就是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云云。 然后被乐痴大人果断直接的拒绝了,倒不是因为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满是诚意的眼睛…… 乐痴馥虞直愣愣地说他有心上人了,就是羊羚。 那好罢。 甘棠又一次尝到了情场失意的痛苦,情绪越发不稳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没过分纠缠,往回走的时候走得艰难无比,等看不见馥虞,她头疼欲裂,浑身都被汗浸湿了…… 冤孽,竹邑又不是音乐之都,去哪不好非得来竹邑,莫不是以后她出门,得先派人打探打探馥虞在哪儿才成么。 好在这次没惹出什么大祸来,馥虞这样的奇葩在这样的年代几百年估计也只得这一个,否则她真是很难出门了。 甘棠暗自庆幸,只她是高兴得太早,气还没喘匀,拐过巷子脚就被人逮住了。 来人一把将她扯到了巷子里,怒目而视,“带个面纱算什么,化成灰我都认得出你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红衣艳丽如火,眉目灵动英气十足,此刻俏目瞪得圆溜,一手叉腰一手扯了甘棠的面纱,看见甘棠的脸愣了一下,随后就更怒了,扔了手里的马鞭上前就来打,“我管你丑不丑!敢纠缠我夫君!看我不揍死你!这么丑还敢听馥虞吹乐!装什么深情!” 甘棠立马便知道这杏眼姑娘是谁了,十之八[九就是馥虞的未婚妻。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甘棠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揍扁她,只反驳道,“我就是见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失魂落魄的,以为你们分开了!这才上前问一问的吗,又没有拿他怎么样!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再说丑怎么了!我治好病比你漂亮!你等着!” ……疯了…… 甘棠听着自己精分的言行,简直要疯了,抬脚就要走,岂料羊羚也不是吃素的,听了她嚣张的话呀地尖叫了一声,撕扯得更厉害了,“你竟敢诅咒我和馥虞分开!我打死你!你还敢上前问问,问什么!你问什么了!” 这一场现任打小三的情形,放在后世估计要上头条了。 甘棠心里苦大仇深,抬手堪堪护着脸,又因为理亏在先,连还手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只感知到那头有两人朝这边过来了,听说话声是馥虞,心都被苦水淹没了,这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命中有此一劫了,她不过上去问问而已,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呢。 虽说馥虞看到羊羚打她两人也不一定会生什么嫌隙,但为以防万一,甘棠只能先委屈一下这位小姑娘了,甘棠瞅着馥虞转过来,手里使了点巧劲,把羊羚摔飞出去了。 然后女子单打就变成夫妻混合双打。 别看馥虞平时不通事物,护起妻子来那就是头愤怒的小豹子,甘棠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挺齐心协力的,放心地抱头跑了,她发誓,她一定要让竹侯把这两人请出竹邑去。 这里是她的地盘,她有权决定谁能进来,谁不能进来,两人成亲要真有困难,她还得在后头推一把,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免得她再见还要心思浮动…… 这真是犯太岁的一天,甘棠派人送信请竹侯到村落商议政务,自己闷头跑回去了。 26.我们即是好兄弟 唐泽去查了, 说馥虞就是个普通的世家弟子, 除了吹乐没有其它过人之处, 样貌一般, 也不是什么有才之士, 又说圣巫女每每路过他家门前,都要驻足聆听,曲罢方才离去。 无才,文武艺一样不通, 样貌也不怎么样, 三十几岁, 也太老了些。 甘棠的眼光可想而知。 下人来报圣巫女回来后谁也没见, 自己待在寝房里, 一直没出来,晚食也没用。 殷受本打算将馥虞掳回来给甘棠,赶去竹邑见到馥虞真人以后,是半点兴致都没有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折回了住处。 痴痴傻傻平凡无奇,身体瘦弱不像个男子,这样的男子,如何能让甘棠青眼有加。 殷受回去寻甘棠,仆女女奚正守在外头, 见他来了, 上前行礼, “见过王子。” 殷受让她起来,沉声问,“圣女怎样了。”甘棠一身武艺难有敌手,十个羊族女都不是她的对手,被打了也实在稀奇。 这些年圣巫女与三王子常常来往,女奚知道两人交好,也就没隐瞒,回禀道,“回来让婢子把门窗都锁死,说无论如何都不要给她开门,好一会儿没动静了,看着精神不大好,婢子也不知是什么事……” 殷受眉头微蹙,让女奚开了锁,自己进去了。 甘棠正抱着个坛子坐在矮榻上浑浑噩噩的,面前摊着一块绢布,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些字和符号,殷受看了半天一个不认识,“这是什么,新添的文字么,看起来倒简洁不少。” 甘棠精神不大好,却不想把自己的情绪和烦心事带给殷受,晃了晃脑袋不再想馥虞的事,回道,“是一种心经,教人戒色的。”她需要佛经,上辈子她就常常背诵来着,能让人凝心静气。 戒色。 殷受失笑,看她眼眶还有些红,心说到底是女子,眼睛里有那么多眼泪,大事小事都要嚎上一嚎,“你看得上馥虞,是他的福气,你说一声,他父母绑也得把人绑来给你,你坐在这伤神什么。”他实在想不通,甘棠才学丰富非常人能及,为何会看得上馥虞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这野蛮人。 甘棠无语地看了殷受一眼,抱着怀里的酒坛子喝了一小口,心里发闷,“强扭的瓜不甜,不是两情相悦,我要他干什么。” 两情相悦。 殷受不懂,拿过她怀里的酒坛子,本是不打算让她喝了,闻了闻就乐了一声,这酒一闻就知道兑了不少水,还不如洗酒罐子水来得浓,淡得都不能叫酒了。 殷受索性也不管她了,手臂枕在脑后,仰躺在她床榻上,看着她嘲笑道,“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 甘棠心里本就堵得慌,被嘲笑就更难受了,只这种难受又没法对外人言,对旁人造成了困扰,馥虞没跳起来算他脾性好,甘棠看了眼眼里都是笑意的殷受,郁闷道,“我在很认真的难过行不行,你知道做出这种事有多尴尬么?” 难过还有认真不认真的,殷受单纯就是觉得高兴,至少初初听圣巫女因一男子大打出手时的烦躁尽数散尽了,殷受心情不错,被推了也不生气,只看着甘棠眼里皆是笑意,眉目俊朗,“尴尬是什么意思?” 甘棠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拿过酒坛子又闷了一口,“和你这个史前人类说不上话,你这个人,连成语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平常和你说话多累么,说成语你都听不懂。” 这么生气,生气了就絮絮叨叨说胡话。 殷受越发乐了,“我不懂,你说给我听便是,你看你这两年来所作所为,又有几样是我懂的,我也没再强拉着你去看杀人吃人了不是。” 提起这个甘棠越加的悲从中来,抱着坛子一口接着一口喝,说话也开始口没遮拦了,“阿受你就吹罢,你这么好,就不会在竹方养这么多兵了,你防着我呢,我知道的……” 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甘棠情绪更不稳定,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以为我头一天认识你,当初因为我阻挠献祭就要杀了我,我要是敢有贰心,肯定要被你拧下脑袋来。” 那是以前,眼下她有大才,加之她忠于王室,对他也不错,比起她的才干,祭祀不祭祀,信不信神明,往后退一退也无妨。 “我和阿父常常担心被你和你父王杀,很累了,今日更是丢脸丢大了,一辈子的阴影没得说。” 殷受即好笑又心疼,自床榻上坐起来,给她拿了块擦鼻涕的绢布,笑道,“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哭什么,你是大殷圣巫女,才能武艺比之男儿还胜出数倍,喜欢谁自管抢来便是,喜欢一个就抢一个,喜欢一双就抢一双,哭成这样倒是挺稀奇。” 这什么话,甘棠被他逗乐了,“跟你是说不通的。”甘阳甘玉也这么想,甘棠就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惆怅感,在某些方面,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谁会理解她。 殷受有点不乐意听甘棠这么说,就道,“馥虞才貌皆无,无权无财,还文弱,你看上他什么了,眼光差成这样。” ‘心上人’被贬低,甘棠心里不乐意了,当即反驳道,“要貌我也没貌了,配他还是他吃亏,擅吹乐就是有才,我权势滔天,富可敌国,又武艺超群,不需要馥虞锦上添花,反倒是他十分痴情,对羊羚忠贞不二,二话没说就拒绝了我,往后还一心一意只要羊羚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难能可贵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殷受心里一怔,将这句话来回在心里念了几遍,觉得她脑子坏得更彻底了,看着她比他小上两圈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按了按,“我看你也未有多喜欢馥虞,不过闲暇消遣,自怨自艾罢了。” 甘棠一愣,拉下殷受作怪的手,怔怔问,“我自然是很喜欢他的,阿受你怎么会这么想。” 殷受顺势握着她的手,唇角也跟着弯了弯,气定神闲道,“我拿父王的妾和你对比了一番,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实在虚情假意,你寻常也没见多惦念馥虞,不过问不打听,他顶多就是有些特殊罢了,在你心里,只怕还没工坊里的高炉重要。” 也没他重要. 殷受有些愉悦地想,馥虞家里也有庄园田地,甘棠却从未想过要把铁犁和耕牛送去,还有送他的宝剑,阿母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父王,相比起来,甘棠就差远了。 甘棠听得呆住,半响心里竟是认同了殷受的话。 毕竟这种病本来就源自一种幻想,上辈子她几乎没犯过病,是靠药物。 来这里虽然认识了馥虞,但认识馥虞的时候她从竹邑刚回王都,心态已经改变了。 将近两年的时间,她确实很少想起馥虞这个人来,除非是听到熟悉的乐曲,或者见到他这个人,那些复刻的爱恋才会从心底翻出来。 并且她没有完全沉浸在疾病的幻想中,而是很克制,还有足够的理智在,没有对馥虞过分纠缠,也没有对羊羚造成伤害,甚至对她和馥虞之间的关系还有正确的定位。 理智得她都不像一个钟情型妄想症患者了。 甘棠想着想着便有些坐不住,是激动和高兴的。 这原本就是一种精神疾病,能找到替代药物自然是好,硬是找不到,她也可以靠其它调节自己的心理机制,直到完全痊愈为止。 尤其是她现在有目标有计划,殷商势弱,朝堂腐朽,百姓们民不聊生食不果腹,她还期盼着解放奴隶的那一天,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又何必纠结这些莺莺燕燕之事,浪费时间。 这种事和她要做的事比起来,压根不值一提,她又何必费心! 甘棠精神抖擞起来,收了床榻上打算当日常做的心经,朝殷受笑道,“阿受,你真是聪明,确实,我忙着这些事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想过馥虞,以后加倍努力做这些事,说不定我的病就好啦!而且好不好,也没什么关系了,我心里已经不在意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只是她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算不上巨浪滔天,她又何必在意,外头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去闯一闯,照着她喜欢的样子,勾画出一副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来。 甘棠把酒坛子搬到一边,坐到案几边,把她写好的计划书拿出来,朝殷受招手道,“阿受,你过来看,我把分配牛耕的计划书弄好了。” 甘棠这么快就好了,而且压根没有朝着殷受希望的走向。 殷受有种美酒喝到半截噎到脖子的错觉,坐过去后头一次不想看她写的东西,只漫不经心地问,“棠梨,你觉得你的病麻烦,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办法。” 甘棠闻言看了殷受一眼,见他是真想帮她治病,心里倒是微微一动。 这时候精神异样或者痴傻的人,会被认为是神明降罪的恶源,通常一经发现就会被立刻烧死,殷受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说明他心里可能和她一样,对神明那一套未必有多虔诚。 否则他哪里能容忍她存活于世,早在知晓她不信神明时就弄死她了。 甘棠朝殷受轻声问,“那日高炉爆炸,阿受你怎么不和微子启一样,以为是神明降罪呢。”他维护祭祀和迷信思想,大概只维护对殷商有利的那些。 到底如何,只怕殷受心里清清楚楚,能接纳她的存在,就是证明。 殷受看了甘棠一眼,避而不答,只道,“棠梨,你犯起病来会同时看上两个男子么?” 甘棠摇头道,“那肯定不会了,心悦两个人,那就不是真正的心悦。”她的一切感觉和情绪皆来自于幻想,幻想完美圆满的恋情,一心二用显然不符合完美的标准。 这想法倒是很稀奇,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殷受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道,“那棠梨你可以考虑看上一些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也不会让你尴尬的人。” 甘棠一愣,问道,“谁?” “我。”殷受爽朗一笑,“我们即是好兄弟,也这么熟了,相识四年之久,这点小忙,帮一帮也无妨。” 甘棠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接着哈哈乐了起来,笑得肩膀耸动,所以说殷受这个人,只要不触及他的原则底线,还是挺好的,这都把自己给祭出来了。 殷受被她笑得耳根发热,却没有挪开目光,反而四平八稳坦坦荡荡道,“阿梨你可以拿牛耕和铁犁,和兵器来换。”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甘棠连连摆手,乐道,“阿受你不必如此,兵器暂时没有,牛耕和铁犁我已经给你和商王的庄园田地都规划了一批,商王第一,你的排在竹方后头,不出半年,一定能给你运过去。” 她真是没眼色透了,相比起对着那些莫名其妙的男子发痴,他觉得还是对着他比较好一些,一来不想她的病漏给外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她哭唧唧的模样实在难看,她就算犯起病来纠缠于他,他也不会打她,殷受就道,“兵器暂且不要也罢,阿梨,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还真是为殷商中兴费尽心思了,同时也说明殷受认同了她的所作所为,并且会支持她了,这是一件好事。 甘棠摇头道,“我这病古怪得很,不是说犯就犯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缺,而且我也不在意这件事了,阿受,我想废除公田,全改成上贡。” 上贡是税收的意思。 这时候的土地制度是井田制,九块地里有一块公田,由庶民们集体耕种,所得上缴商王和领主,另外八块私田也要上缴一定比例的收成。 公田和集体耕种这种形式,过于乌托邦和理想化,不利于提高粮食产量,还不如一道废除了。 殷受对农事也上心,公田的事他心里清楚,早已名存实亡,废除了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 乘着推行牛耕,一并剔除了也好。 殷受点头应了,看过甘棠定的贡粮数,沉吟道,“这个数太低了,你刚刚下手做这些事,不可太急,上贡的粮食不能比先前的少,否则朝中那群老顽固不答应,闹起来,你什么事也做不成。” 贵族世家的利益哪里是那么好动的,甘棠听了殷受的话,想想觉得有道理,便重新定了个量,心说这一两年,只能尽量想办法提高耕种效率,还有粮食产量了。 27.一脸的乐见其成 甘棠在开采冶炼前做过系统的可行性调研, 再加上有殷受点来的一千士兵, 杨山冶炼工坊很快便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了。 规模大, 工艺纯熟, 人力足, 产量也很可观,六个月的时间,第一批质量过关的铁犁就出炉了。 第一批铁犁总共四千件,一半留给竹方, 一半分给商王的田地。 当然甘棠也不是白给, 她配备五百头驯化好的耕牛送过去, 又朝商王要了五百牛牢, 这么一来, 牛除却祭祀以外有了新的用途,并且是大用,慢慢地会先一步从一众祭品中脱离出来。 甘棠没想到她还接得到生意,毕竟所有的工艺商王室都有,除了偶尔锻造一些价值千金的绝世宝剑, 甘棠并不打算做冶铁的生意。 只没想到一来就来了两个大单子。 来的是殷受的王叔箕子,还有殷商的重臣商容,两人亦是要铁犁,动辄千百朋贝,甘棠接了这笔单子, 得来的钱又投入新的工坊中, 冶铁工艺滚雪球一样, 越做越大,如火如荼。 甘棠落脚的村落如今已经变成城邑了,开垦耕种的土地每家每户都比三年前翻出两倍有余,赋税虽然重,但比先前春秋绝粮食子的情形好上太多。 甘棠还教他们识别山上能食用的野菜,采了种栽种在闲置的田地里,又割草回来捂成粪池,耕种前浇在土地里,增肥地力,田边建盖蓄水池,雨天蓄水,干天灌溉,收成比往年好,是眼睛看得见的事。 来竹邑探查消息的人多,慕名前来学习观看的更多,整个竹方欣欣向荣。 除了生意上的单子,甘棠还收到了两份诸侯国的臣服和效忠,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甘源一从土方回来就赶过来寻甘棠,自见面起一直红光满面的,脸上的笑就没有消停过,“棠梨,土方和鸣方的使臣来竹邑看过后,就一直拿阿父当座上宾,土方的王侯对铁农具和牛耕震惊不已,东土伯和鸣侯都愿意臣服于竹侯,其实就是臣服于你了。” 甘棠有些吃惊和意外,“这只怕不妥,直接用农具和他们交换矿山开采权就成。” 甘源志得意满地拂拂须,乐道,“这有什么,向来都是大族统领小族,竹方有威望是一件好事,你还忠于商王,商王便也拿不出什么错处,殷受即是信任你,鸣方和土方归附是一件好事,总比归附给旁边的西伯昌强罢。” 甘棠想到了更多。 商王拿到冶炼图册后并没有公开,否则箕子和商容两位朝中重臣就不会来她这里做生意了,这和她的初衷是想违背的,她把东西送给商王,只是表意效忠,并不是想将冶铁变成敛财的工具。 广泛推广铁具很关键的一条就是开放冶炼,她收纳的地盘越多,代表受惠的子民越多,接受两方诸侯的臣服,是一件互利互惠的好事,甘棠思量再三,便问道,“可允许进驻军队,多少人马?” “五千!”甘源立即回道,“这等事阿父自然是要问清楚,两位族长都没什么意见。” 五千,鸣方和土方地望和竹方相差不多,手底下有四千军师还算了得,答应放五千士兵进去,鸣侯和东土伯也太放心了。 大概是占了‘圣巫女’三个字的便宜。 有了鸣方和土方,不但有更多的矿源,也有了更多的子民和百姓…… 这真是人心跳加速的好消息了,难怪甘源和竹侯一直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眼睛看得见的好事,甘棠如何会拒绝。 胖墩墩的竹侯在旁边附和道,“对对,棠梨,献给圣巫女的贡品已经带来了,两方各有五百牢,五百羌人,百缎绢帛,百服龟甲兽骨,都已经计入在册,并且各送了两位王子入学舍,拜圣巫女为师。” 以鸣方和土方眼下的实力,确实已经够诚意了。 甘棠斟酌了一会儿,便点头应了,“可以,我写两封信给你,替我送去给鸣侯和东土伯,祭祀商王先祖后,正式缔结盟约。” 几族之间缔结盟约是一件大事,甘棠把信写好,索性唤了平七进来,让他把信送去工坊,打在方鼎上,三份一式,一份自己留底,两份分别送往两个诸侯国,既正式,也便于留存。 甘源拂须和竹侯对视一眼,待平七出去后才笑道,“棠梨,还有一件好事。” 甘源和竹侯都很高兴,看着她那种高兴跟捡到金子似的,甘棠看着也不由莞尔,“阿父你又说服了一个方国了么?” 甘源好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简单的事,鸣方和土方,阿父也废了不少力气,棠梨你也帮了大忙。” 甘棠给甘源和竹侯都倒了杯茶,这时候茶不是用来清泡的,只甘棠爱这么喝,竹邑便也慢慢流行起来,甘棠见甘源和竹侯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很特别,无奈问,”究竟什么事。”竹侯脾气温吞,这几年和甘源来往的多,倒成一对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连胖胖的身形都越来越相近了。 甘源清咳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道,“东土伯说为稳固盟约,愿以嫡次子付名许之,阿父想着下月就是棠梨你的及笄礼了,又见付名听话乖巧,对你又似有爱慕之心,为父就答应了。” 甘棠听得呆住,“阿父你就这样把我卖了!”虽说联姻是稳固两国关系的惯常手法,但当真落在她身上,她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尤其付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实在是…… 甘源重重咳咳咳两声,不悦道,“什么叫把你卖了,是付名入圣巫女府,不是他娶你,是你娶他,怎么能叫卖了你,再说付名文才武艺都不错,脾气好,心思单纯,配你最是合适。” 若甘棠当真是土生土长的圣巫女,权衡利弊大概也就答应了,经了馥虞一事,她心中已无那些莺燕,联不联姻没什么关碍,对付名是极其不公平,几年前乖顺听话的小男孩她还有点印象,甘棠忍不住问,“付名当真愿意么,圣巫女容颜有异的事天下人皆知,你事先与我说,我画副画像给你拿着去,就没这事了。” 甘源看甘棠神色,见她不是太排斥,就乐呵呵摆手道,“放心罢,阿父岂会强人所难,阿父都没说棠梨你的脸慢慢好转了,付名就说圣巫女是为天下民生,才毁的脸,他心里只有敬之爱之,绝不会轻之辱之。” 那是年纪小还处于英雄崇拜的年纪,甘棠摇头,心说也罢,他日年纪渐长,两族关系稳当,她再想办法解除这段关系便可,只愿他皆是有两情相悦之人,也免得因着圣巫女的名头,没人敢再嫁他。 甘棠左思右想刚刚接受了这个事实,就见竹侯自甘源背后探出个胖墩墩的大头来,嘿笑道,“还有鸣方的儿子陶邗也不介意,嘿。” 甘棠脑子有点懵,“二选一,他们是希望被选上,还是希望不被选上,无论怎么选,首鼠两端都是个得罪人的活计,阿父……” 甘源和竹侯都笑得有些不自然,拂须拂得胡子都揪掉了一大把,笑道,“阿父岂是这么拎不清的人,自然是协商好了,两个都愿意入圣巫女府,否则在这件事上摇摆不定,是要出大乱子的,婚期阿父和鸣侯东土伯商议过,占卜定了吉时,正是下月初,先祖和上天都同意这么做,完婚后立马能进驻鸣方土方……” 娶两个,这简直荒唐。 甘棠从地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吩咐道,“阿父你再跑一趟,与东土伯和鸣侯说,就说圣巫女诚心结盟,联姻的事就此作罢。” 甘棠不应允,甘源收了笑,神色严肃起来,“当初把馥虞绑来给你,棠梨你是怎么说的,说你不在意这些事了,让人把馥虞送回去,还去信与羊族族长说馥虞没有病,让羊族族长同意这门婚事,棠梨你不是普通人,何必拿寻常女子的行径束缚自己,圣巫女当真能嫁人生子么?你现在做着的事干系重大,正是需要稳固收拢人心的时候,任性不得。” “儿女婚事,父母做主,他两个脾性温和心思单纯,正好合你。” 她能联姻,但也不是连两个,而且是一口气联两个,甘棠实在是风中凌乱,见甘源还要劝,苦笑问,“阿父你到底跟他们怎么说的,他们好端端的,如何会应这等事,莫不是阿父你使了阴谋诡计,阿父,他们愿意信我,我带他们一起便是,暂时不信,我们可以选择其它地方,到时候眼见为实,他们总会信的。” 甘源不悦道,“选哪里都是这样的,娶异族人是殷商历来的惯例,季历不还得娶太任么?” 竹侯也探出个脑袋来跟着劝道,“棠梨你对圣巫女的身份似乎不怎么在意,但子民们真的对您崇敬万分,再加上你这些年做的事,子民诸侯都看在眼里,将你奉若至高无上的神明,甭说一两个,再来两个,也没人觉得奇怪的。” 竹侯胖墩墩的脸笑起来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线,一脸乐见其成,甘棠无话可说。 “就是个联婚,你瞎琢磨什么。”甘源拍板道,“这件事为父做主了,你兄长们也很赞同,议婚后告于大室,竹侯会帮忙筹备迎亲之礼,你早早成亲了也好,收了心,也免得再闹出馥虞那等笑话来……” 有句话甘源没说出口,殷受与甘棠越走越近,他也看得明白,殷受此人心机深沉,又多刚硬冷血,也不是专一之人,与甘棠实在不是良配,甘棠落入他手中,是绝没有翻身之地了,还是早早给她寻好伴才好,圣巫女是与商王比肩的存在,便该自由自在的。 甘源想着神色亦坚定下来,信誓旦旦道,“放心,付名擅吹乐,两个孩子样貌也好,你会喜欢的。” 喜欢什么,她又不是变态,甘棠脑子里一团糟,就算她过几年解除关系把人清清白白放了,他们身上也有圣巫女三个字,这件事完全就是耽误人,决计不成,她得找个两全的办法,这件事真是糟糕透了。 28.亲事就算是成了 甘源是铁了心要让她成亲, 速度快得甘棠来不及反应, 睡一觉起来, 未婚夫们就站在她面前了。 人是早就送来竹邑的, 房舍也是新准备好的, 甘源态度强硬,把一切都坐实了,甘棠都不能说个不字。 两个十五岁的王侯子弟,和甘棠在大商邑见到的那些很是不同。 纯正谦和, 尤其是付名, 人未走近, 心里的善意一波一波往她这边送, 被她看一眼, 清俊的脸上竟还飘起了一层薄红。 甘棠:“…………” 她心里很明白付名眼里的爱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二十好几的成年人,被硬塞进了个嫩壳子里,再加上地位特殊,这个古老的年代又太过落后, 她脑子里装着华夏子民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史,各行各业她提点两句都可能带来风潮和巨变。 像现在时人爱喝的清茶,渐渐成为招待客人的必备品,茶的种类也多了起来,甘棠叫不上名号, 但各有创新各有风味。 还有风靡起来的面食, 让旱地小麦在一众五谷杂粮里脱颖而出, 种植的面积更广了,吃法也丰富多变了起来。 面饼,面汤,面块,除了面条外应有尽有,甚至加了烤肉做成可口好卖的小吃。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只要领导者给他们开一条路,他们能走得又好又快。 农具上也有许多改进和创新,甘棠先前遗漏了的铁搭,还有各式各样更容易翻地开垦的工具,也一一被创造出来,百姓们甚至懂得了将打猎捕获来的牛圈养起来踏粪,这样比起种植绿草,增肥土地的效用更高,也渐渐摸索兽骨熬汤搅拌种子,种出来的禾苗又茁壮又饱满。 农闲时种在地里的野菜养得好的,就背到远一些的城镇售卖。 在山上见到些什么稀奇的物种,野树野果,必定弄回来给圣巫女辨别。 如今甘棠有一整间屋子来摆放栽种这些植物,但凡发现有用的,或是可入药,或是入食,她都会奖励来人一枚海贝。 群众的力量非常强大,没有几个月,甘棠便发现可食用的葱、水荸荠、燕尾草等等,还有些甘棠叫不出名字,但实验过后能食用的野菜和草药,餐桌上的蔬菜水果也多了起来,总体来说收获颇丰。 人饿起来大概连土都想吃,什么变质的,长得怪异的,第一反应都是能不能吃,不确定的都送来了甘棠这里。 甘棠在收到一小桶豆芽菜之后,觉得子民的思路越来越开阔了,提笔写了点豆芽的成因和注意事项,让平七送去给竹侯,豆饭的味道不怎么样,多开发几样吃法,也是好的。 很多时候她只是起一个引导思路的作用,但子民们总会将这些功劳都归在她身上,付名大概就是这样了,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当年她又救过他一命,把她当成救苦救难的大英雄了。 甘玉把付名送来草药花圃里,给了付名一个鼓励的眼神,自己就溜之大吉了。 十五岁的少年人再没了当年瘦弱的模样,个子不高也不矮,面庞清秀白皙,腰间悬挂了一把短剑,是甘棠当初甘源带去土方鸣方的其中一柄,想来东土伯夫妇将他保护得很好,像个涉世未深的读书人。 因着与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差别有点大,甘棠就多打量了两眼,眼见付名在她的注视下脸上飘起一层绯红,接收到的情绪越发浓烈,不由尴尬地挪开了目光,心说孩纸你年纪还太小,等再长大些,就不会再崇拜英雄了。 付名上前一步,与甘棠行礼,声音也温温软软的,“付名见过圣巫女,当年多谢圣巫女救命之恩。” 甘棠摆手,温声道,“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早忘了。” 甘棠话说完,付名也不与她辩解,朝她一笑,转而问,“那棠梨你在做什么,我识字,这两年也跟着大商邑的巫医们学医,棠梨你编写的医书我都学会了,能帮你什么么?” 他态度温和,是真正的让人如沐春风,传递过来的善意是除了甘玉之外最浓烈的一个,让甘棠也不由跟着放松下来,“那付名你来帮我登记这些草药,一会儿要给村民们发放奖励。” “哎!”付名解了身上的佩剑搁在了干净的石桌上,提笔记了起来,等记到那一桶豆芽,拿了一根起来闻了又闻,好奇问,“棠梨,这是什么?” “是豆芽。”甘棠把插了竹片的草盆子都搬过来,回道,“能吃的,清甜可口,恰好,晚上让厨房煮豆芽汤给你喝。” 付名高高兴兴应了,甘棠见他放松不拘束,自己也松了口气,少年人被送来异国他乡联姻,再加上要和旁的男子一起成亲,她还担心他过得不自在,情绪不好,能开开心心的,总比郁郁度日的强。 甘棠看着少年明朗的神色,温声道,“你就把圣巫女府当自己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其实年长你很多,以后你就是我弟弟,我罩着你。” 付名正提笔的手一顿,竹简上便多了一团墨渍,偏头看着甘棠,抿唇道,“付名不想当棠梨的弟弟,不过喜欢棠梨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像现在这般,站在你背后就好。” 少年的目光诚挚,甘棠听得失笑,年少慕艾之年的心动,谁又分得清楚是爱恋还是崇拜,长大就好了,谁年少时还没崇拜过英雄,这种事,年纪越大越能懂,甘棠索性不再提这件事,转而道,“我还新编了些医书,正要送回大商邑的学舍,你喜欢的话,我让平七拿一份来给你。” “好,喜欢,棠梨给的都喜欢。”付名就乐开来,笑起来跟雨后的晴空一般,轻快明亮的情绪一堆堆传染给了甘棠。 甘棠转身吩咐平七去府里边取医书,心说造孽了,这么纯粹的少年人。 平七出了花圃就遇上正站外头的三王子,被那周身散出来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寒颤,忙行礼,“见过三王子。” 殷受没理他,本是想转身就走,又快步进去了,脚下生风,再不肯再多听里面的人多说一句,听说圣巫女的亲事后生出来的烦躁和不悦在见到花圃里这一幕后滋生到了极点。 殷受进去后见甘棠朝他招手,并且神色如常,就更烦躁了,进去目光看向石桌上的短剑,心里越发暴躁,盯着付名问,“棠梨,棠梨两个字也是你叫的么?” 他这么明显的敌意,甘棠都吃惊不已,更勿论付名了。 付名脸色霎时有些发白,搁了笔站起来,回道,“殷受你是殷商三子,我亦是东土伯的王子,再者我和圣巫女定了亲,叫棠梨再自然不过,倒是王子你,待我和圣巫女完婚,就不好叫她私名了。” “放肆!”殷受听得发怒,付名这是挑战,一个男人朝他发出的挑战! 甘棠看着毫不相让的两人,竟十分荒谬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羊羚对峙的情形,顿时打了个寒颤,赶忙上前把殷受拔[出来的剑压了回去,莫名道,“阿受你怎么了,心情不好么,发这么大火,付名与我有婚约,不是外人。” 他会不知道付名是谁么,殷受心里的火滋滋往外冒,烧得他五脏烦闷,还有那个陶邗,如今也在驿馆里养着了。 两方诚心要与圣巫女联盟,可以说是完全没把商王室放在眼里了,有了竹方和鸣方,说圣巫女三分天下占其一,一点也不为过,还有这个付名,往后成了她的夫君,她最亲密的人么? 甘棠又朝付名道,“阿名,阿受是我的好友,他人很好,你们以前没见过,以后就认识了。” 付名点头道,“我知道的,三王子殷受与圣巫女自小相伴,情谊颇深,我都知晓的。” 甘棠只觉自己给双方介绍完,气氛更僵硬了,尤其是殷受,心底的敌意一层盖过一层,不用想都知道,这殷商三王子是在忧心她和土方鸣方结盟会对殷商不利。 甘棠想着抽空再表表忠心,眼下也不说什么,只问道,“听说盂方侵扰西边,商王派你和商容一道出征,出征的日子定了么?” 殷受听甘棠询问关心,心里翻腾的情绪也没好多少,朝旁边站着的付名道,“你下去,我和圣巫女有正事要谈。” 付名朝甘棠点点头,温声道,“那棠梨,我先下去了,下晚来寻你一道用晚食。” 用晚食,是不是还得一道同床共枕。 殷受见付名拿起的剑样式和甘棠送给他的如出一辙,起了杀心,十分希望付名自此能消失在他面前。 甘棠等付名走远了,这才无奈问,“阿受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对大殷的忠诚,我发誓,绝对没有贰心。”以当下的时局,联姻带来的好处可想而知,毕竟她是大殷的圣巫女,对外和商王同属一个阵营。 殷受不是怀疑她,联姻是眼下最有利的办法,在四土之国蠢蠢欲动、西方诸侯皆以西伯昌为首的情形下,土方和鸣方归顺圣巫女,总比纳入西伯昌的口袋强,只这不能否认甘棠的势力范围变大了,且照这样的趋势下去,还会越来越大,她值得信任,可她的夫君们、甚至以后的子嗣、乃至于甘源甘阳等人,就未必了。 且这件事是给其它诸侯做了个示范,投靠圣巫女能富国强兵,谁也不傻,对圣巫女俯首称臣是想象得到的事,事关社稷邦交,也不是他信任她便能放任不管的。 虽是不太有可能,殷受还是开口问,“棠梨,可以放弃结盟联姻么?”他亦不待见付名此人,不乐意甘棠娶旁的人,于公于私,这件事都不是他想看见的,况且现在就已经显示出亲疏来了,以往甘棠有了新东西,新想法,无一不是先来找他,这时候一股脑都给了付名。 盟约已定,不能随意反悔,且甘棠不想反悔,对她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土方和鸣方都是矿石大户,她蜗居在竹方,迟早坐吃山空,甘棠便摇头道,“不能,我待你好,你当看得出来,鸣方和土方看样子并不打算跟着商王室,我收了他们,总比西伯昌收了强,阿受,我们是互利互惠,且事情已成定局,想反悔是绝对没可能的了。” 殷受沉默不语,知晓甘棠这里行不通,便暂且不再提这件事了,转而道,“我也不乐意付名跟着你,不乐意看他与你亲近。” 这都几岁了,三岁小孩才会为朋友有了其它伙伴不高兴,甘棠哭笑不得,“山茅野菜,这个做起来方便,以后会更多。” 那也不成,他就是希望她像以往一样,有了什么东西,什么想法,好的不好的,都第一个与他说,三五年来他们不都这么过来的么,为什么要改变,殷受看着甘棠轻松愉悦的神色,半响问,“棠梨你对这一场联姻似乎很满意,得利是其一,付名和陶邗也是中上之人,你好似挺开心的。” 无端端多了两个竹方的地盘,她事业的推进速度翻了好几翻,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甘棠就道,“我也想通了,世上联姻的这么多,不也好好过么,我得了好处,又年长很多,亏欠他们,自然是想让他们过得开心些,以后等付名他们年纪大了,喜欢上别的女子,放出去就好。” 听甘棠这么说,殷受心情好一些,也蹲下来想帮她分拣草药,“你想茬了,他们定不会离开你的,我看付名对你,有点像我阿母对待父王。”付名生性不是要强的,但方才因为甘棠,分明很强势了,敢对着他说出那些话,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甘棠被逗乐了,连连摇头,“你还是太小了,我脸能不能好全还是个未知数,男子现在崇拜带了刀疤的英雄,长大知道颜色好,就未必了,我现在这副模样,做首领做英雄做神明都成,却没人愿意娶回家做妻子的。” 殷受听了便想,她是美而不自知,究竟哪里美,他也说不上来。 脸上伤痕还在,但似乎也没什么打紧的,他同她相处这些年,除了一直帮她找药外,他也不在意她脸上有无疤痕,能不能好了,似乎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殷受看够了也没挪开视线,只道,“你也不差,现在这样也挺好,再说你才学胆识过人,脸好不好,倒在其次了。” 帝辛竟还会安慰人了,甘棠想乐,她这辈子的容貌和上辈子一模一样,长大了自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是个十足十的大美女。 虽然这时候的审美和后世有所不同,但要是没有疤痕的话,她也算中上乘容貌了,在孤儿院里能被收养,样子和身体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甘棠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你明日一早点兵启程么?我拿些备用的药包给你,你自己带着,受伤时也能有个急救。” 殷受听甘棠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心情莫名跟着好起来,神色也缓和不少,开口道,“今晚陪我一道用晚膳罢,就吃那个豆芽汤,你派人去跟付名说,让他不要来烦我们,我不想看见他。” 甘棠哭笑不得,“阿受,你是想幼稚地跟付名置气,还是想把鸣方和土方赶去西伯昌那边。” 也罢,收在她名下,总比去西伯昌那里强,他暂时想不到什么两全的办法,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殷受心情沉郁,忧心王室的同时,又多出些烦躁来,气闷道,“反正今日不行,明日我出征,晚上我有事要同你说,今晚我们一道睡,天不亮我就得启程了,你和付名有说不完的话,日后再说也不迟。” 甘棠想了想,便把平七叫进来,让他去给付名传话了。 这些年两人常常一同用膳,等要说事的时候,甘棠想去书房,殷受就说晚上凉,去被窝里躺着一道说也是一样的。 甘棠被他裹挟着走,边走边无奈道,“你也注意着点,以前我天天去找你,外头就传我心悦于你,后来你天天过圣巫女府来,又传你心悦于我,今次住在一处,明日指不定又有什么谣言了。” 圣巫女的事就是天下事,盯着的人不少,她的婚事一传出去,走在街上脊背都热了不少,被人惦记的。 谣言不谣言的殷受也不关心,他被甘棠我心悦于你几个字说得心神一荡,后头的话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甘棠想着又觉得很不妥当,殷受年纪再小也是男子,以往她单身同食同乐倒也没什么,眼下她是有婚约的人了,哪怕只是名义上,也要注意一些,传出谣言对谁都不好。 甘棠也没上床榻,就只道,“阿受,我现在是有婚约的人了,传出谣言不大好,你要说什么,在这说,说完赶紧回去了,免得惹麻烦。” 殷受心里正开始犯甜,甘棠一句话下来,甜水被煮得发苦,盯着她见她不是玩笑,神色紧绷了起来,也不再说话,转身快步出了圣巫女府,回自己的住处了。 殷受在前面走得虎虎生风,脸色阴沉,唐泽在后头跟得费劲。 他和唐定自小跟着三王子,还从未见三王子心情这般阴晴不定过,进了府给殷受陪练了一场,三百招败下阵来,实在没了力气,汗如雨下,双臂杵着膝盖喘息,大着胆子道,“主上既是心悦圣巫女,何不与王上表明了心意情份,以往王上不就希望圣巫女能嫁入王室么,此事您亲自一说,定然可行。” 殷受听得心里一震,沉声问,“你胡说什么?我不高兴,是因为她地盘越来越大,这件事算是给天下诸侯起了一个头,对王室和父王来说,不是个好兆头。”虽然他相信甘棠不会背叛商王室,但分出去的是殷商的土地,甘棠现在忠于殷商,将来呢,她的夫君们,还有子嗣,像甘棠这样身处高位又没有野心的,天下间有几个。 唐泽年纪比唐定小,又比殷受大三两岁,早开了窍,见自家主上阴沉着脸问,哎哟了一声牙疼道,“朝政上的事属下也不大懂,不过恕属下直言,这么些年麻烦事不止这一桩,当年己方打到家门口了,这次盂方入侵,昨日接到周人大军压境的军报,都没见主上皱一皱眉的,可您自听说圣女联姻之后,就阴晴不定了,站在外面见圣女和名王子详相谈甚欢,脸就黑得彻底了,可冻死属下了!” 殷受听得脑子里受了一击,是啊,就算三方结盟了,过后也可以想其它办法再把土地抢回来,他压根用不着烦躁成这样,毕竟烦躁和怒气解决不了任何事,这也不是他寻常处事的习惯。 唐泽见殷受默然不语,觉得自己猜对了,嘿嘿笑了一声,接着道,“又不高兴圣女喜欢馥虞,也不肯把人抓来给圣女,不待见名王子,可不是心悦人家,想娶人家么?”唐泽在殷受的盯视下声音越来越弱,最后讪讪一笑,抖着发软的腿,行礼退下了。 心悦于她,想娶她。 娶了她便像付名一样,光明正大霸占她的时间精力,名正言顺的告诉别的男子,不得唤她私名了么 ,变成她身边最亲密的人,连甘阳甘玉都得旁边让位。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殷受心跳快了好几分,目光古怪,乃至于神色都有些扭曲了,古怪之余心里还裂开了个口子,从里头渗出一股喜悦和别扭来,起初只一点点,接着扩散蔓延,流遍四肢百骸,让他心头发热,心里跟着就冒出棠梨两个字来,似乎唤一唤她的名字,四周都能甜得发腻了,也很欣喜高兴。 他该是爱惜她的才干罢。 也有可能她当真有巫术神力,他与她相处的时间日久,被她巫化了,当年付名只见过她一面,就被巫化得厉害,他与她相处六年之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不错的了… 唐泽准备好水,来请他去沐浴。 殷受沐浴完完,上了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甘棠的模样。 且一旦接受这个事实,连她古怪的病、时而疯子一样的想法和念头,甚至是脸上的伤疤,都变得可怜可爱起来,当年害怕祭祀时故作镇定很可爱,从锅里捞起小孩很可爱,站在台上教授知识很可爱,认真画图做研究时也很可爱,连哭起来都分外的挠他的心肝…… 他可能是真的疯了。 他被她像碳渗透铁一样的彻底渗透了,一颗心开出来的空隙都被她填满了…… 殷受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想着想着又翻了一遍,最后掀开被子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了,两方结盟的事可以以后慢慢想办法,让她嫁给了旁人,他只怕要悔恨终身,他非得要想办法搅黄这场婚事不可。 那付名该不会当真不知趣,晚上去寻她同塌而眠罢。 殷受心头一跳,飞快地下了床榻,往圣巫女府奔去了! 殷受熟门熟路,自后门翻进去也没惊动旁人,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光,想来已经睡了…… 殷受上了房顶,扒开茅草往下看,见甘棠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心里松了口气,借着透进去的光,能看见甘棠正睡得香甜的脸。 殷受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住了想下去陪她的冲动,克制地回了住处,把靠在门边打瞌睡的唐泽叫醒了。 “圣巫女的迎亲礼是在何时?”甘棠不肯悔婚,直接抢亲是下下策,这件事要做,便要做德滴水不漏,一击必中,让鸣方和土方吃完这个闷亏,还说不出话来。 听主上问起圣巫女的婚事,唐泽被瞌睡虫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精神抖擞地回禀道,“下个月己末,离今日还有五旬的时间,主上,要属下们毁了这门亲事么?付名和陶邗死了,这亲也就结不成了!” 殷受摆手压下唐泽的话头,事关邦交大事,不能胡来,他明日出兵孟方,兴许是个契机,能两全其美的契机。 殷受拿了火把,站在巨大的舆图前,他对孟方、鸣方、土方了如指掌,看了一会儿,心里便有了主意,当下便朝唐泽吩咐道,“去把商容请来,便说有要事相商。” 商容虽掌管礼乐,但当年也跟着祖父南征北战过,唐定唐泽虽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但都没经历过什么大阵仗,他要做的事要确保万无一失,商容眼下在竹邑,对殷商忠心耿耿,是领兵打仗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唐泽领着商容急匆匆进来,见了殷受便躬身行礼,“见过受王子。” 殷受快步迎了出来,将商容扶了起来,”今次急匆匆将世伯请来,是有要事相商。” 商容回道,“可是明日行军伐盂方的事,老臣愿意随行。” “非也。”殷受坦然道,“晚辈溶了一千铁犁铸造了利器,对付盂方四千人足矣,请世伯来,是想让世伯另领余下四千将士,潜入土方,拿下土方城邑,再由若河东进,攻下鸣方,擒拿鸣侯与东土伯。” 商容面上有震惊之色,慢慢神色亦严肃起来,“你要搅了两族与圣巫女的联盟?” “这只是其一。”殷受未曾隐瞒,道,“如今我殷商四土不稳,周人压境饥国,诸侯离心,正是需要一场胜利来威服四方的时候。” 殷受说着眼底光华大盛,沉吟道,“眼下两族沉浸在与圣巫女联盟的喜悦里,绝不会有警惕戒备之心,正是征伐的大好时机。”殷受请商容来,自是有把握他能同意,土方和鸣方臣服于圣巫女,比不得直接归顺与商王室,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商容眼里皆是赞赏之色,“一举攻下三方,倘若成了,我殷商名声震服,想必夷族鬼方也能安分一段时间,再不敢轻易来犯。” 殷受见说成了,朝商容重重拜了一拜,“还请世叔助我一臂之力。”五十日的光景,足够他把一切事情办妥了。 “老臣亦是商人,义不容辞,为免惊动两族王子,明日老臣便点兵随你一道启程。”商容侧身避开一礼,看着殷受又问道,“坊间传言王子心悦于圣巫女,可是真的?” 原来世人早先便看出来。 只他一人当局者迷,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殷受长长吐了口气,朝商容坦然回道,“晚辈明白得迟,让世伯笑话了。” 商容看着少年人火光下有些微微泛红的脸,摇头失笑,“即是如此,你可想好了,你这么做,事情一旦败露,圣巫女的怒火,你可受得住。” 殷受点头,一来甘棠就是怒极气极了想揍他,也比嫁给旁的男子强,二来这是一个中兴王室,稳定四土的好时机,把殷商的兴衰压在甘棠一个人的品性上,实在太冒险了。 殷受斟酌道,“请世伯约束士兵,不俘虏人牲,不毁坏庄田,尽量不伤人性命,围困国邑将其降服便可。”如此他不伤人性命,甘棠的怒气会小些。 “这倒是难。”商容笑道,“不过老臣会尽力的,圣巫女有大才,想收为己用,没有比婚嫁更妥当的办法了,老臣也乐见其成。” 殷受大喜,拜道,“子受谢过世伯!” 两人点着火把商议了一夜,直至天天际泛白,便穿了铠甲,领兵启程了。 女奚早早候在外头,见殷受出来,便把偌大一个包袱奉了上来,回禀道,“是圣巫女让准备的,都是些救急的药,让王子带上,以防万一。” 殷受接过来,问道,“她怎生没来。”走之前,他很想再见她一面,自昨晚起,他都是这么想见她的,到今日了还没有消停的迹象,可见是真的恋慕上她了。 女奚回道,“同名王子一道去杨山了,天不亮就出发了。” 殷受薄唇微抿,又想着正事要紧,便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收了包袱,勒马转身,启程了。 甘棠不知殷受背地里正盘算的事。 她依然很忙,除了管理矿山生产,盯着牛二他们培训新的炼金师和匠人外,还抽空研究了油灯。 用麻子油和桐油做脂膏,灯纤草和麻秸做灯柱,再加上青铜浅盘,高柄木座,活动门的灯罩,组合起来就解决了晚间照明的问题。 效果也很好,将能利用的夜间时间也用起来了,她在村落广场边铸造了一株百盘灯树,每晚点到月上梢头,一来给上山打猎晚归的人指路,一方面能利用晚上漫长的时间做活。 几日过去后,便有聪明的农人农妇去广场上聚众做活了,有缝补衣衫兽皮的,也有打理谷物粮食的,效果很好,甘棠便打算推行油灯,主要先做成精致的高端品,卖给贵族们,敛财后再来开矿冶铁,扩大牛耕范围。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很快,除却偶尔听一听对盂方征伐反击的战事消息,其余的时间甘棠大多都在各处矿山间巡视。 甘棠对成亲这件事不讨厌也不上心,直至婚期将近,被甘玉捉回去试穿了结婚用的正服,这才有了点要成亲的感觉。 昏礼不用乐,昏礼不用贺,但竹方的百姓们都很高兴,载歌载舞,街道上也热闹起来,一派喜气洋洋。 29.少年人锐意风发 甘棠对两个联姻对象的态度没多大分别。 聘礼一式两份, 除却惯常的礼器, 海贝, 绢帛之外, 还有一批质量上乘数量可观的农具和油灯。 新茶也有不少, 总之鸣方和东土伯的使臣都很高兴,其乐融融。 陶邗年十六,甘棠虽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善意,但不多。 不似付名一样, 成亲这一日似是全天下人的高兴都汇集在他这里了一般, 心里眼里的喜悦欢欣虽是极力想克制, 却还是在不经意间传染给了每一个上前道贺的友人官员, 为这一场冷冰冰的政治交换增添了许多暖意。 昏礼不贺, 但圣巫女身份特殊,告祭殷商先祖过后,大宴宾客自然是少不了的,除却商王派来参加婚宴的微子启微子衍、箕子外,还有周边各个方国的首领或是使臣总共百余人, 连西伯昌都派了儿子姬旦过来。 西伯昌便是后世的周文王,生有十子,除去伯邑考和周武王姬发外,十子当中最出名的人无疑是四子姬旦了。 姬旦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后世人有不知帝辛的, 却没有人不知周公的。 周公姬旦是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 军事家, 教育家,思想家,教育家,被后人尊为元圣,儒学的鼻祖先驱,由他一手统领的国家,是孔子心里的理想圣地。 姬旦在政治、经济、教育、礼乐、军事上的才华和贡献,影响了中国后世几千年,他是孔子孟子荀子眼中的古圣之一。 ‘文王有大德而大功未成,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功大德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唯周公一人也。' 贾谊这么一句话,很能说明周公在历史进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了。 姬旦年纪三十上下,面貌俊朗,身形修长,光华内敛,话不多,却风仪不凡。 许是有伟人的光环在着,甘棠在上首看着一众人,只觉论风采气度,万人之众里独显姬旦了。 微子启被孔子称为三贤之一,在殷商臣子间也素有贤名,此时和姬旦比起来,当真是相形见绌,跳梁小丑无疑了。 许是察觉到了甘棠的目光,姬旦抬着茶尊遥遥朝甘棠敬献一盏,甘棠起身回了半礼,虽是地位立场不同,但甘棠并不想怠慢圣人。 吉时都是征定好的,到什么时辰走什么路数事先占卜安排过。 观礼人喝茶赏舞,陪甘棠等着吉时祭天地拜鬼神。 有小国时辰战战兢兢地上前献茶,甘棠正待起身,外头就传来了喧哗声。 “你站住!不能进去!” 甘玉气急败坏的阻挠声由远而近,紧接着殷受一身铠甲裹着寒风从外面大步跨进来,风尘仆仆浑身的血气,后头跟着千百士兵,黑煞神一样闯进来,立马将庭堂里搅得一团糟,有认出殷受的小国使臣们纷纷开始行礼。 “见过三王子!” “见过三王子!” 带兵带血上宴不吉,殷受这般行为分明来者不善,甘棠也没工夫分辨殷受为何对她还是没有恶意,缓缓自席位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淡了许多。 殷受带兵硬闯进来,打断她的婚礼是什么意思,就不放心到这个份上了么? 殷受看着一身白衣正服的甘棠,心里有思念有紧绷,也松了口气,毕竟是赶上了,哪怕甘棠对付名陶邗没有感情,他也不想她的名字和他们绑在一起,这是他战事完毕后没日没夜往回赶的原因。 也不知他接下来的所言所行,她会气成什么样。 殷受大步走近,一抬手,后面便跌出两个使臣来,殷受沉声道,“说罢。” 因着筹备婚事的缘故,两个使臣常常来往于两国之间,甘棠也熟悉。 鸣方的脸色铁青,土方的脸色发白,均拿出了一卷帛书,朝甘棠僵硬地行礼道,“吾王来意,圣巫女神圣高华,吾儿平庸无奇,不敢轻慢圣巫女,婚事自此作罢。” 付名脸色发白,自甘棠后头跨一步上前,强自镇定道,”还请王叔把王旨呈上来,付名看一看。” 厅堂里哗然四起,议论纷纷,付名接了王旨看过,脸色越发惨白,“这怎么可能……” 甘棠拿过来看了,是东土伯的手书,大意便是土方自癸卯日起,臣服大殷,逢岁纳贡,献礼三千云云,与竹方的联盟就此作罢。” 当初送去两方的青铜方鼎也送回来了,搁在厅堂中央,让这一场因为联姻变成很可笑,势必要惨淡收场了。 甘棠强忍着怒气,朝殷受静声问,“为什么?” 癸卯日,是十几日前。 那时候殷受该是在和盂方交锋。 她想不通为什么,土方和鸣方压根就不怕他殷受,甚至对上商王室也没有说怕字。鸣侯和东土伯起先想极力促成这一场婚事不似作假,再加上这两人是被抓来的,她眼睛不瞎,看得出土方和鸣方出了事。 十之八[九就是殷受出兵攻伐,把东土伯和鸣侯打怕了,打得屈服了,两国结盟这样的事,也说翻脸就翻脸了。 甘棠脸色也跟着冰寒了起来。 殷受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利用她和两族联姻的空隙,把人家的巢穴给搅了,她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似乎很重要。 毕竟当初东土伯和鸣侯答应可进驻五千士兵,她的冶炼厂里也有他借给她的一千士兵,当真想混进土方和鸣方简直易如反掌,好,好得很! 甘棠浑身的气血全往上涌,冲得她头脑发晕,来了殷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深切的尝到了农夫养毒蛇是什么滋味! 她全心全意哪一样不是为了殷商的子民,就算有私心,也从未有害他们的念头,这七年也真心拿他当朋友,可这就是商王室给她的回报了! 正如当年她救了微子启一命,微子启反过来算计她。 她助帝乙退夷方扬国威,帝乙转头就想让她死在武场上一样…… 殷受也是一样的,一丘之貉,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他更高明,做着这样的事,还对她心存善意,也不知是演技太高骗人先骗过了他自己,还是觉得她可怜,同情不已。 那边鸣方使臣把绢帛送了上来,陶邗看得涨红了脸,看看殷受,又看看甘棠,气怒不止,“圣巫女好谋算,不愧是圣女!表面上说要联姻结盟,背地里派兵擒拿我父侯,灭了我鸣方和土方,好谋算!当真是好谋算!陶邗佩服之极!佩服!实在佩服!” 陶邗摘了头上的红笄,狠命摔在了地上,甩袖离去了。 殷受一战三方,得胜归来,意气风发,震服内外,场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有人本是想随陶邗一道离去,迈出去的脚步一顿,收回来都垂着头不敢再动了。 不得不说殷受这一手真是漂亮,露在圣巫女百国来朝的婚宴上,即震服了外族,还一举名扬天下,谁人不服,往后提起殷受两个字,出兵侵扰只怕都要掂量三分…… 背叛利用的砝码是够重,够诱人的…… 可七年,他们是认识七年,且她真心待他,没有半点作假,七年,不是七个月七小时,甘棠虽是明白了缘由,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不能坐看竹方势大,也不能给天下的诸侯开这样一个头。”殷受大步走近了,走到甘棠面前,接着开口道,“并且我心悦于甘棠,不想甘棠嫁给其他人。” 殷受后面这一句话在大庭里激起了千层浪,起先只有一点起哄声,随后附和声越来越大。 微子衍带头成亲成亲的叫唤,它国的使臣不知出于什么心里,跟着起哄叫唤,口哨声和欢腾声似乎想将房顶掀翻了去,比起先前的歌舞宴会,现在倒是更像一场婚礼了。 这真是甘棠听过最好听的笑话了,甘棠气血翻涌,胸膛起伏,猛地抬脚便将殷受踹飞了出去! 甘棠心中怒极恨极,亦不想再和他有半毛钱关系,下脚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纵是殷受比她高出两个头,无防备之下也被她踹中了,跌落在地撞散了一地的瓜果酒水,“喜欢我?我谢谢你的喜欢!” 她是对他有三分敬意,但也别欺人太甚!天下方国这么多,算起来谁谁都是她的祖先,她没必要非得是殷商的子民,甘棠转头怒喝了一声,“来人!近卫营!” 甘源甘阳等人在外领兵待命,听甘棠吩咐,外头严阵以待的士兵迅速围了过来,将庭堂围了个严严实实,里头殷受带着的士兵抽剑对峙,剑拔弩张。 只殷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下面士兵论数量和体力都不是近卫营的对手,又不肯丢了兵器投降,都站在原地僵持着了。 甘棠立在上首,神色冰冷,朝站在下首神色各异的各国使臣道,“今日的婚宴到此为止,想留下参详牛耕冶铁的,自去驿馆住好,想走的,饿了渴了吃饱喝足便各自散了,都下去罢。” 殷受蜷在地上,昏迷中重重咳了一声,嘴角就溢出血来。 众人并不敢多看,唯唯诺诺的垂着头上前来行礼告辞,微子衍哈哈笑着出来圆场道,“哈哈,都走罢都走罢,剩下圣巫女和与小弟处理家事,都走罢——啊——” 微子衍话未说完,被甘玉一茶尊扔过去砸出血来,话没说话就捂着脑门惨叫不止了。 甘玉气红了眼,上前揪着微子衍就打,“你龟儿子!闭上你的烂嘴!家事你老母,谁跟你是一家!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你敢打我!”微子衍暴喝一声,两人就揪着打了起来,场上闹成一团,不堪入目。 使臣们不敢再多干,急忙忙行礼告退了出去,很快庭堂里便空旷了下来。 姬旦上前来与甘棠行礼,目光温和,“竹方离岐山不算太远,来回两月的工夫,途中也极其安全,他日若有缘,还请圣巫女到岐山走一走,看一看,岐山脚下,周民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积善累德,想必圣巫女会喜欢。” 甘棠点头道,“若有缘,它日定当登门拜访。” 相传虞、芮两国之君相争田地,久久不能平论,两国之君便相约于周都,想请西伯公论,入城后却见大周子民们谦让有礼,勤劳淳朴,遂惭愧而去,诸侯闻之,来投大周的有三四十国。 岐山是周礼的发祥地,又加之周族几代君王的励精图治,和眼下的殷商相比,定然是两个模样了。 姬旦颔首,来去不声不响,亦不像当年夷方那般活络地周旋于各小国之间,外头却能见恭敬候着的诸国使臣和族长,西伯昌的影响力和威信力可想而知。 西周逐渐强大,而大殷在做什么,忙于内斗,看不清增强国力真正的根本是什么,末本倒置,打仗有用,那也是国富民强的时候,商王室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甘棠目光落在这千百士兵手里的兵器上。 是铁剑,且钢材上等。 要么是殷受背着她自己开矿炼了铁,要么是融了她给的一千铁犁,锻造成兵器,否则短短几月,别处纵是有解图,一时之间也造不出这么多钢兵利器来。 难怪兵分三路还能以少胜多。 殷受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甘棠懒得再看他一眼,吩咐同样气得脸色发青的竹侯道,“把殷商三个王子都‘送出竹方’,没有我的允许,往后不得再踏入竹方一步,商容和箕子,他们愿意留下便留下,愿意走便走,若硬要留下,便派人监管起来,自此不得自由出入竹方,不得随意与人接触。” 商容和箕子对殷商忠心耿耿,是殷商两位有见地有能力的朝中重臣,识趣的话她并不想为难他们。 竹侯立马应了,甘阳领着六千士兵将,手里拿着一样的兵器,胁迫微子启与微子衍,连带着他们的随从,士兵,当下便要把人驱逐出去。 唐泽忍不住上前行礼求道,“主上原本便受了重伤,马不停歇地往回赶,伤势越发严重,如今又昏迷不醒,路上颠簸不得……主上是当真心悦于圣巫女,若有疑虑圣巫女待主上醒来一同商议便是,何必……” 唐泽这话可把甘棠恶心透了,殷受做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找了个为美色冲冠一怒的由头,纵是耍些阴谋诡计,天下人知晓了,也只赞他一句英雄少年有血性。 退一万步讲,若当真是心悦于她,就更恶心了,若他的心悦是陷对方于不义,利用对方兴起刀戈,甚至想剪除对方的羽翼让其无路可走,最后圈入后宫,那她谢谢了,他还是找喜欢他这样的人去,别来恶心她了! 殷受躺在地上,面容盖在钢铁的盔甲里,显得越发刚毅俊美,因太过耀眼,反倒让人泛出恶心来,皮相再好又如何,心思如此歹毒,六亲不认,再俊美又有何用。 甘棠失望透顶,厌恶透顶,摆摆手让唐泽赶快滚,“回去告诉商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逼人太甚!” 谁不想要个好名声,她坐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为了对得起这个名号,十几年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一道败得干干净净,一个面上虚伪内里背信弃义的首领,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定这一战还得载入史册遗臭万年,便如引狼入室的微子启一般。 她有多厌恶微子启,有多厌恶做了相同事情的自己,如今就有多厌恶殷受。 甘阳甘玉领兵把微子衍‘送’出去,甘源脸色铁青,“殷受这一手实在歹毒,往后诸侯方国摄于殷受手底的铁骑,谁还敢与我们结盟,且圣巫女的名声受了牵连影响,如今我们到成阴奉阳违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甘棠脸色发白,勉强提了提精神道,“阿父,你派人去问问,鸣方和土方的情况如何了,可有伤到王室中人。” 甘源点头,“棠梨莫要担心,阿父方才便查问过两国使臣了,没伤到什么重要的人,鸣侯和东土伯受了些惊扰,没什么大碍。” 旁边的付名松了神,长长吐了口气,甘棠扶住他,苦笑了一声,“好在没成杀父仇人。阿名,你父侯没事,莫要担心。” 付名摇头,甘棠朝甘源道,“答应给鸣方和土方的东西准备好后如约送过去,便说它日圣巫女亲自登门至歉。” 事已至此,能挽回自然要尽量挽回,甘源点头道,“阿父这就去准备,殷受那小子什么脾性,棠梨你总该看清了,以后警醒些,他们这些人,自小在王宫里泡黑了,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他是殷商未来的王,有一两分純善,也只是没用的时候。” 这一击够重,她要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那真是蠢得没救了。 甘棠点头,甘源当即便去准备了。 偌大的庭堂里就只剩了甘棠和付名两人,甘棠张了张口道,“阿名,我从没想过要背弃盟约,入侵盟国。” 付名摇头,“不是棠梨干的,我相信棠梨,陶邗只是一时气愤,过后他会想通的。” 付名是当真相信她,甘棠嘴里泛起苦味,她与付名相处两月,付名愿意相信她,她和殷受在一处七年,却也不过尔尔。 甘棠神色灰败,付名知道她难过,便轻声道,“三王子没说假话,那天我就知道了,他心里有你,只是他是商王嫡子,往后必定是要继承王位的,心里一切以殷商为重是必然的,他想要你,除却这一条路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也有真心在里头,棠梨你别难过了。” 倒反过来安慰她了,甘棠不愿再说殷受的事,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朝他笑了笑道,“阿名你很聪明嘛。”不但聪明,而且通透,豁达,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心情好起来,因为真诚。 付名就笑,学她在旁边坐下来。 两人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付名偏头看着甘棠,话没出口浓浓的难过汇成水汽,很快就凝聚成水珠,挂在眼睑上努力没让它掉下来,声音却带着重重的鼻音,“棠梨,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嫁给你了么?” 话问出来,他早已知道了结果,待看见甘棠点了头,付名呼吸急剧地起伏了两下,又硬将眼泪憋了回去,男子汉并不轻易掉泪,重重点头表示知道了,“付名知道了,做不成棠梨的夫君,以后就当棠梨的弟子好了。” 付名和甘玉一样可爱。 甘棠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狠命揉了一下,道,“殷受不知拿着你父侯什么错处要挟他,成亲肯定是不成了,付名品性这么好,长大后定是个顶天立地风靡天下的好男儿,会遇到心仪的姑娘,完完整整过好一生,所以咱们都高兴些,感情的事,等你再长大些,再说不迟。” 他不小了,他心仪的姑娘,早在好些年前,就存在他心里了。 付名点点头,“我先去见过王叔,再回族里和父侯解释清楚,回来跟着棠梨一起学医。” “好。”甘棠应了,“去罢。” 付名出去后,甘棠自己坐了一会儿,唤了平七进来,吩咐道,“小七你叫两个人暗中护着陶邗,你亲自去跟着付名,暗中保护便可,不要惊扰他们,若遇上不长眼的上前挑衅侮辱,不必留情,只管动手教训便是。” 平七应了,“属下知道了。” 甘棠独自在庭丈里待了好一会儿,拿出舆图来想理一理周边方国的情况,心里却烦乱无比,实在没心思处理政务,便起身回了住处。 甘棠换了这一身厚重的正服,打算好好睡一觉,收拾好心情,想想接下来该做的事。 只这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甘棠闭着眼睛脑子里都是这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睁着眼睛就是数屋顶上的横梁,殷受说喜欢她,真是好笑,若是他喜欢人的方式是这样,那妲己也够惨的。 微子启使些心机计谋小打小闹没翻出什么涛浪,殷受就不一样了,面白心黑,是一条至毒的太攀蛇,咬一口一击必中。 昏礼昏礼,擦黑举办的仪式,混这么一会儿天已经灰黑起来,沉闷得很。 甘棠躺了一会儿,正打算摸点助眠的草药来用用,就听屋子外远远有埙声传来…… 曲子悠扬婉转,清灵开阔,不悲不喜,如同夏日的泉水一般,涓涓细流,涤荡了夜幕降临前闷热灰黑的气氛,带得人思绪也一并跟着走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山林间,泉水叮咚,清澈宁静,什么烦恼都能忘记了。 吹得可真好,余音绕梁,让人置身世外,一曲忘忧。 甘棠静静听完,心情也跟着开阔了许多,整个人都跟着宁静了下来,心里气顺了许多,唤了人进来,想问问谁在吹乐。 平七进来,面露不忍,轻声回禀道,“是名王子,属下一直跟着他,他先是去了驿馆,与鸣王叔解释今天的事,被说和圣巫女合谋欺骗族人也没退缩,不惜以性命起誓……” “……这边解释清楚后,又寻了陶邗,费了好大的口舌,途中遇到说三道四的,必定要上前为您理论一番,回了府见您这边灯还亮着,回去拿了陶埙,寻了棵榆钱书,上去坐下就吹了起来……” “……属下以往听过这曲子,叫忘忧。” 甘棠手掌盖上额头,揉了揉酸涩的眉眼,嘱咐平七道,“他明日一早要启程回土方,以后你和武三跟着他一道去,护他到加冠为止,他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很重要,你和武三定要护得他周全,他在哪儿你们在哪儿,小心些不要给他发现了,去罢。”他经此一遭,回去后的日子能过得如何,实在难料。 平七应声去了,甘棠起身去了书房,把送往土方的册子又加厚了两叠。 除却多出来的一千铁犁外,还有一千朋贝两千缎丝帛,两把百炼钢匕首,五卷医术,两卷农书,全部记在付名的名下,有财力傍身,希望他在族里的日子能好过些。 旁边陶邗的,甘棠亦酌情加了一些。 甘棠理完,在甘阳甘玉披星戴月回来前,她已经把殷受安插在她身边的奸宄之人也一并清理另外出来,再加上借用的那些,一并抽调完,交给甘阳押送回大商邑去。 甘棠不是在置气,是确实不想留这些人了,喂不熟的白眼狼们跟水蛭一样,不知感恩。 以后想要新的东西,花钱来买便是,别说天下铁器她这里的最精良,她脑子里装着的知识没有用完的一天,就会一直有新东西。 陶瓷,丝绸,水利灌溉,医药学,修路建桥,总有他们求到她的时候。 壮大自己的实力,才是硬拳头。 她得加快自己的步伐,直至能翻云覆雨,手掌天下的那天。 第二日天亮甘棠去送付名,付名很是高兴,“棠梨,你在竹邑好好的,等我回来,再教我些医术罢。” 甘棠点头,“好,你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付名见她答应了,高兴得眼睛发亮,听见马车里重重的咳嗽声,也不理会,只笑问道,“棠梨,昨晚我在外头吹陶埙给你听,你听见了么?” 他心情轻快,甘棠被感染得也笑了起来,“听见了,婉转动人,一曲忘忧,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乐曲了。”他技艺确实很高,比之当年的馥虞,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就好。”付名眼睛越发的明亮,笑起来温温润润的,上了马车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笛朝甘棠摇了摇,“一来一回路上学会这个,回来就又会一样技艺了。” 艺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甘棠亦朝他挥挥手,“阿名等你回来,我也有新东西给你看。” 这一场风波,某些程度上改变了殷商的局势,原先羸弱的中庭王室,又积攒了些余威,殷受可谓一举多得,甘棠没理会这些,心思只专注在她的事业上。 因着先前接了些冶铁单子,赚了不少钱,甘棠便打算把这些钱用起来。 第一笔肯定是用在招兵买马扩大势力上了,如今与殷商王室桥归桥路归路,自然要提前准备些,以免大军来犯,措手不及。 她舍得下本钱,不愁招不到兵。 甘棠写了张告示,登人招兵,和殷商其它半奴隶半自由人的兵制不同,她养的这些兵,都是带口粮俸禄的。 参军五年以上可脱奴籍,且一名军士可带一个学舍名额。 学舍免费提供食宿,十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童,在家里算不上什么劳动力,免吃免喝可住宿这一条,便足够吸引人来募兵了。 普通的士兵亦兵亦民,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练兵,有战争时上战场。 特殊种类的士兵需要长时间集训训练,练兵之外便给甘阳带着四处剿匪平乱。 步卒,车兵、起兵、多射兵,攻城器械营,后勤粮草,随行军医队,甘棠接连熬了几夜,弄出一个系统的兵制来,把钱拨给甘阳,让他去办了。 工作带来的忙碌和成就感,能治好很多病,再是不好的心情和情绪,搁在甘棠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也就散个干净了。 商容与殷受一道回去,四五十日一同并肩作战,商容对殷受大有改观。 爽朗性子里的果断,狠厉完全暴露了出来,当下手时便下手,丝毫不会手软犹豫,治军之严堪称殷商之最,但相应的,眼高于顶,极有主意,听不进劝告,此次一战成名,只怕往后会越发的自恃才高。 若能乘势兴兵一口气端了竹方,那才是绝了后患,不曾想圣巫女下手更狠,说围兵就围兵,下了杀手一脚就将重伤未愈的殷受踢得昏迷不醒,再加上跟在身边的巫医宁死也不愿医治殷受,乘夜逃回了竹邑,导致殷受醒来时已经是三五日以后了,九死一生。 原先留在竹邑的人也一并被清理了出来,圣巫女关系断得彻底。 这些事几日来都是商容在处理,他很是明白圣巫女要断交的决心,心知殷受若当真对圣巫女有几分意思,醒来只怕更难受。 殷受自醒来以后便有些精神不济,心情不佳是一,身体不行是二,眼下他卧病在床榻上连起身都不能,旧伤添新伤,心口上一块淤青,扯着呼吸一起疼,可见甘棠当时用了多大力。 商容见他神色不好,心说到底还是少年人,便问道,“后悔了么?” 殷受摇头,抿唇不语,没什么好后悔的。 商容放心不少,拂须道,“先前老臣实在很不放心,担心王子拎不清状况,怕王子因为与圣巫女私交甚笃,且又心仪于她,便白白放过这么好的时机,这次大败三方的好处绝不止眼前这些,绝不能让圣巫女开了这样的头,否则其余诸侯争相效仿,我大殷离分崩也不远了,也正有了这一次的大败三方,周人压境饥国的士兵才退了回去。” 商容说着一顿,瞧着殷受寡白无色的脸,接着道,“你若因圣巫女的怒气便想后悔,是万万不可的。” 殷受默然不语,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件事,商容说,他就听。 棠梨没有嫁给旁的人,也杜绝了危机殷商的后患,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棠梨要的是矿山和子民,待他来日将天下收入囊中,她尽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做她想做的任何事,但不是现在,以殷商现在的形势,当真让联盟成了,一旦她或是她的亲人有了野心,是再难控制住了。 快些让四土安定罢,安定了,便没有这些挡在他和甘棠之间的沟壑了。 殷受如此想,便不再提先前的事,养伤之余就看看甘棠给的耕种术,冶炼术,和医书,时间过得快,他心里也没那么堵得慌。 30.那你,吃好住好 马车一路往南行, 与竹方越走越远, 因着殷受有伤, 走得便十分缓慢。 到大商邑时, 已经是月余以后了。 商王亲至郊野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士们, 祭祀完毕又要饮酒作乐一番,殷受作为领军的将领,又是此次征伐的第一将领,自然是万人恭贺的对象。 君王赐宴, 亦是联络君臣关系的一种手腕, 殷受心情沉郁, 没心思在这些事情上耗神, 径自回宫了。 崇明见了, 抽了个空起身着跟了过去。 崇明的母亲与殷受的母亲是同母的亲姐妹,感情深厚,又加之他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幼时常常来往,崇明算是除了甘棠以外, 殷受身边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崇明进来见殷受正枕着后脑勺出神,将手中的佩剑搁在了案几上,沉声道,“你精神不大好,出什么事了, 铲平盂方, 土方和鸣方俯首帖耳, 解决了后顾之忧,该高兴才是。” 是解决了一些隐患,可心里也空落落的,满脑子都是甘棠,想暂且放一放这件事,脑子里又一团糟,不得其法。 看样子她是气极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尤其是心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想起甘棠的时候,就闷得越发厉害。 殷受自床榻上坐起来,扯动伤口忍不住闷咳了好几声,低声道,“是该高兴的事,解决了殷商后顾之忧是好事,但我心里也高兴不起来,棠梨下了令,我进不去竹方不说,我的人也被一并赶出来了……” 殷受说着闷咳了两声,“……崇明你收拾东西,去一趟竹方。” 崇明年长三五岁,素来以兄长自居,闻言便蹙紧了眉头,“待风声过后,你自己去见她便可,我从未与圣女见过面,知晓她,不过因为你信里常常提及。” 殷受摇头,他倒不是为了去见她,他不去竹方,在别的地方见她也是一样的,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窝在竹方不出来。 殷受撑着床沿坐起来一些,“她现在恨我利用她,气极了,不肯与我见面了。” 崇明不解问,“圣女发火,不是作假给天下人看的么?你们来真的?” “不是!”殷受闻言越发的气闷,“谁传的谣言,不想活了么?”给甘棠听见,指不定又要多厌恶上他几分。 崇明愕然,蹙眉道,“这还用得着谁传,世人皆在议论,圣巫女这一招走得不漂亮,还不若大大方方与商王室站在一边,也省得背个伪善小人的名声,把你们赶出竹方,倒像是做贼心虚。” 崇明说着亦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一切都是为了殷商,此番圣巫女是大功臣,子民们会记她的功,她缘何要走得这样极端的一步棋,两方谁都没好处。” 他当初亦是这么想的,结果出人意料,心存侥幸,加之这个契机来得太诱人,他下了黑手,表了心意被暴打了一顿。 殷受瞥了眼崇明,精神不济,“她最是讨厌耍阴谋诡计的人,尤其是我们平日关系要好,踢我一脚,算她心存仁厚了。” 崇明沉声道,“旁的事我无从知晓,只阿受你当明白眼下的时势,天下三分,我殷商占一分,西伯昌占一分,圣巫女剩下一分,绝不可姑息其坐大,你是殷商储君,若当真为了她头脑不清,殷商危矣。” 崇明说着神色亦凝重下来,“我此次来,是因为西伯昌有对黎国、饥国用兵的计划,北边盂、土、鸣来了这么一出,西伯昌心生忌讳,摸不透我们的实力,迈出的脚暂且缩了回去,否则接连兵事,我们难以招架了。” 殷受缓缓吐了口浊气,“总之,我想娶她是很难了。” 崇明想了想便点头道,“好罢,竹方离崇国不远不近,我亦是要过去探探底,只你需要我做什么么,你们当真闹到这个地步,只怕你说你死了,她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殷受摸着袖间的短剑,沉吟道,“冶炼术和耕种术我这里都有,你先派人送一份回去给你父侯,崇国是大殷的门户,兵器须得要最尖锐的,粮食也该是最富足的,西伯昌之心,世人皆知,我们不得不防,崇国暂且有你父侯坐镇,无需担忧,你以使臣的身份去崇国,跟着圣巫女学习。” 圣巫女的冶铁术、耕种术天下闻名,能窥得个中一二都能受惠无穷,更别说是一整套了,于国于民都是大利之事,崇明点头应了,听闻还要去,蹙眉问,“眼下当务之急是抵御外族,何必还要去。” 殷受想着远在竹方的甘棠,神色复杂,“她博学多才,博学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手里出来的每一样东西,你我皆是闻所未闻,绝不止现在这些。”下人们自竹方带回来的小油灯,让漫长漆黑的夜有了稳定的亮光,多少人晚间也能做事了。 崇明点头,“即是如此,我明日一早便启程,不过你我的关系天下人皆知,圣巫女知道后,只怕越发不待见你我,她还愿意教我什么么?” 殷受摇头,想起过往的时日,心里越发想念,“那倒不会,你诚心求学,她就愿意教你,我也不要你干什么,你帮我看着点,别让其他男子和她走得太近便可,其余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还当真是为情所困了!”崇明难以理解的摇摇头,“你看上谁不好,偏要看上她,踢你一脚还不够你受的,这样的女子,只适合敬而远之。” 那是因为你没和她相处过,殷受这么想着,看了眼面前的崇明,忽地想起他家规甚严,加冠前还未成亲,再加上他本身文武兼修,容貌俊挺,心里便是一跳,虽觉不可能,还是叮嘱了一句,“还有,她是我的女人,崇明你不得对她动心。” 崇明哑然,旋即不以为意道,“你还是多想想你的储君之位罢,别老是把心思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微子启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娶了三公之女,地位水涨船高,他谦和有礼的名声传之甚远,在崇国很得民心,王上夸他贤德,今日这样的国宴,你心情再不悦,都得撑一撑,至少面子上过得去,做做样子都成,这般走了,难免目无尊纪,轻慢先祖。” 再中意又如何,是谁的就是谁的,殷受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正待说话,外头唐泽叩门禀报说,王上的赏赐到了。 通常这些东西都直接堆去库房,唐泽特意回禀,定是有些特殊的,殷受让唐泽进来。 门开了,唐泽后头跟着个粉衣人,进门后唐泽便站到了一边,让出后面的女子来,口里轻声道,“回主上,是盂方献上来的贡品,名为明珠,王上让使臣领过来给您。” 女子绝色,美得让人失神。 明眸善睐,周身似有烟霞轻笼,肌肤胜雪,容颜绝丽,顾盼之际,眼波流转之间,勾魂夺魄,花树堆雪,柔情绰态,美艳不可方物,竟是个绝色女子。 唐泽垂着头,语气不自觉都轻了很多,崇明微微晃神,殷受脑子里却闪过甘棠的容貌来,心说她要是脸好好的,定比这女子还美上几分,光是气韵上就不是能比的。 崇明回过神,见殷受在出神,便提点道,“你是殷商储君,早日留下子嗣是好事,但长子必定是正妻所生,这女子绝色,给你开荤正好,玩玩可以,但不可玩过了,免得留有祸患。” 人送到,唐泽知趣地轻轻退下了,关了门,屋子里光线昏黑下来,越发显得这女子如绝世宝玉一般,柔美惊人,只怕天下的男子没有一个会不动心的。 一个能拿出来炫耀的藏品。 和他少时眼中的女子相合,可他心里竟没起什么波澜,脑子里都是棠梨棠梨,犹豫再三,也不想收这个藏品了。 殷受制止了娉娉婷婷行完礼便开始解衣衫的女子,复又唤了唐泽进来,吩咐道,“莜侯今日也在,把人给他送去。” 女子脸色霎时寡白,身形摇摇欲坠,看着殷受美目里泪光点点,眉染轻愁,楚楚可怜,声音柔软动听,“可是妾做错了什么……” 唐泽啊了一声,崇明亦是有些诧异,“你不要么?莜侯,送给那个老淫[魔?” 殷受摆手道,“送礼自是要投其所好,快些把人领走,不要让她在我房里多待。” 唐泽摸不着头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听令领着美人出去了。 崇明纳闷问,“阿受,这么个美人不要,你在想什么。” 人送走后烦闷的心情好了一些,殷受回道,“你想要,带回去玩也成。”他看着这女子时,脑子里便闪过甘棠的事来。 当初甘棠喜欢馥虞,宁愿被馥虞羊羚暴揍一顿,都不愿意道明身份横叉一脚,想都没想过要和羊羚供侍一君,又说馥虞一心只要羊羚,往后也不要旁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十分难能可贵云云。 可见她有多不喜欢这件事,且她身份非比寻常,都是能娶几个男子的圣巫女,大概是不会容忍自己的夫君有其它妻妾的。 尤其她现在恨透了他,他再做出点什么事,那可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这女子不但不能要,旁的女子也不能碰,以后这样的事,他也要很注意才行。 殷受摸了摸袖间的短剑,下定了决心之后,方才那女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明白自己这是在为心上人守身,不但不觉得难受,心里起了层甜意,连月来萎靡的精神都好了很多,不甚在意地朝崇明道,“崇明你想要的话,现在便找唐泽去。” “加冠之日,娶正妻之前,我家不允有滕妾,拿回去也是送人,麻烦。”崇明摇头,拿了案几上的佩剑,起身道,“美色误人,送人了也好,你好生养伤,我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启程去竹方。” 殷受点头,待崇明出去后,就躺回了床榻上,半响又觉得心里空落得厉害,压根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甘棠怒极气极的模样,起身把床头的剑拿上来,摸着上面熟悉的纹路,又摸摸心口上的淤青,心说她当时是手里没刀,要是有刀,会不会一刀把他砍死了…… 甘棠听下人禀报说崇明求见之后,真是有些惊讶了。 崇明,十六七岁,嫡长子,该是下一任的崇侯虎没错了。 看过封神演义的人,对这么一个人都不会陌生,许多人以为崇侯虎是人名,其实只是一种特定的官职罢了。 崇国是殷商王室最信任的诸侯国之一。 真实的历史事实往往和演绎小说有很大的差别,晚商两任的崇侯虎都是不可多得的明主良将,治下严格,墙桓坚固,子民君臣一心,且对殷商王室忠心耿耿,宁死不肯屈服投降,尤其是崇明,率领崇国士兵誓死守卫,周人反复攻城之下,国在人在,国破人亡,战死沙场了。 崇家人世世代代替殷商守着国门,最迟自武丁时候起,崇侯虎便一直钳制着周人向东向南扩张的脚步,直至最后一位战死沙场,一家人专出忠烈之士,在甘棠眼里,崇家人和民族英雄没什么分别,让人肃然起敬。 甘源甘阳等人亦是如此,虽是知晓殷受和崇明的关系,却也没口出恶言,甘源亲自将崇明迎进来了。 面容刚硬棱角分明的将军,身穿铠甲,腰悬长剑,龙行虎步,有如岩上青松,苍翠挺拔,面色肃穆不苟言笑,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十分稳重老成。 崇明只身前来,行礼过后说是想拜她为师,跟着她学习技艺,当真是让甘棠呆愣了一会儿,摸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殷受想干什么。 就像大秦的函谷关,崇国是殷商最为重要的一道门户,世世代代挡着周人的征伐和脚步,用的是军人的鲜血和汗水,崇家人,世世代代死在战场上的,不计其数。 甘棠思量半响,开口应承了,“可以,这么些年,崇侯虎挡着外族征伐,我与子民一样受惠,感恩崇国的流血和付出,好的兵器,好的农具,本也应该先一步送往崇国,崇明你来了更好,可领百名匠人过来竹方,跟着学些技艺,崇侯虎治国有方,想必能物尽其用。” 崇明心头一震,终是抬头往上看了圣巫女一眼。 上头的女子一身黑衣,面容精致秀美,身形不大,瞳眸清凌,眉如墨画,不点朱唇,颜色浑然天成,就那么端坐上首,不怒自威,气韵风华,绝色却不张扬,内敛清透,磊落大气,毕竟是璨若神明尊贵无比的圣巫女,又岂是寻常人能比的。 难怪,难怪殷受对那等绝色女子弃之不顾…… 传言圣巫女面容有异,想来是已经治好了。 崇明定了定神,拜谢道,“崇明多谢圣女。” 甘棠点头,旁边甘源得了示意,领着崇明退下了。 甘棠得了启发,摊开舆图,把和崇国性质相同的黎国,饥国给圈上了,排上计划日程,免得过后忘了。 崇明说自己想出去走走,甘源请他自便,自顾自忙自己的去了。 十年前竹方刚被划为圣巫女封地的时候,崇明跟着父侯来过这里,如今走在竹邑的街道上,他就有种置身幻境的错觉…… 干净整洁的街道,井井有条的商铺食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偶尔街角有几个乞人,碗里都有点吃食豆米,甚至连乞儿都少有,就算是百姓富足的西岐,这也是不可能的。 街道中央的旷地上,竖着的木牌上挂着许多布帛,总共有十余张,有教授耕地的,有提醒子民耕种或翻地的,各式各样的作物应该注意些什么,应有尽有,旁边有两个八岁小童,坐在矮几旁,正提笔抄写着什么。 见崇明上前来,其中便上前行了一礼,脆生生问,“壮士可是来入军的?” 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大人照看,也敢随意出门了,路上的行人见怪不怪,偶尔有农人上前询问,小童皆是口齿清晰有条有理地答了。 旁边另外一个小童赶忙去拉木牌旁边的绳,摇了一会儿露出里头被压住的一张榜来,上头写着征兵的告示。 这小童该是专门给人念字的,熟门熟路的把内容背诵了一遍,简单直白,“壮士若是有意,请来这边登记入册。” 入军发粮,且免奴籍,免一半岁贡,带学舍名额。 这一道告示,连同这些榜上的耕种之法,让崇明震惊不已。 崇明朝两个小孩问,“我已经是士兵了,你们这么小就出来做事了么?不怕走丢么?”眼下世道混乱,吃人不消说,连祭祀祖先神明的贡品都有人偷窃,在崇地,哪怕是贵族家的小孩,也不敢这么随意在街上乱晃,走失后免不了要被人卖成奴人,或是煮着吃。 小孩摇摇头,骄傲地抬了抬小胸脯,“我们是对面学舍的学子,自愿来帮忙的,每日有一个朋贝,同学们都争着抢着要来,只有优秀的人才能来,我们竹邑很安全,跟以前不一样了!” 街面上来来回回有士兵巡查,行人们脚步匆匆,各自有事要忙,没有懒汉和闲散人。 崇明道了谢,随农人一道去往城郊。 正值春耕,地里面到处都是吆喝声,热火朝天,牢牛牵着铁犁来回翻土,看样子一头牛每日就能耕地四亩,再加上其他新式的农具,耕地的速度和质量让他心惊之余,又觉得来晚了,他该早些过来看看的。 回程的途中路过村舍,养豕养牛,养羊栽树,筑巢养蜂,鸡、鸭、鹅、犬吠相交,村舍周围都栽满了果树,桑树,榆树,连木材都有不少,或大或小,郁郁葱葱…… 再外一些是些阡陌小地,里头种着他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菜,茁壮厚实,一派生机勃勃,焕然一新的气象。 遇上的农人对他这样的外来人见怪不怪,有说有笑,偶尔还有人上前热情的招待他,多是见他武人装扮,要给他引路往招兵处的。 所见所闻,无不让人惊叹震动。 甚至先前圣巫女背弃盟约的事,在这里没掀起丝毫波澜,崇明能看得见这些子民眼里的崇敬和爱戴,也能听得他们言语间对圣巫女的忠臣和信服。 他甚至没问起,农人便抢着跟他解答,“像贵人你这样来探查的外族我们见多了,我们圣巫女绝不是背信弃义的神明!” “就是就是!就算圣巫女真的这么做了,也有她这么做的道理!” “英雄你不要听信坏人的谗言!” 崇明被围在中间,农人七嘴八舌的解说,他从未见过这般狂热的子民,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开口道,“我相信圣巫女的品性。”她是真的治下有方,得子民拥护爱戴,让他不得不佩服。 他的话似乎让子民们很高兴,热情更甚,“壮士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刚刚摘的鲜菜!刚宰杀好的羊!” “去我家罢,我家有豆芽!” “去我家,我家近!” 如此热情好客的子民,当真是头一次见,崇明当真饱餐了一顿,拿着一罐蜂蜜回道圣巫女府,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内心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父侯励精图治,重视农耕,崇地在各国里面算得上富庶之地,但和竹邑比起来,差得实在太远了。 听说在竹方,比同竹邑的城邑还有四五个,十地尽去五六,再过一些年,圣巫女便是不与它国结盟,也能凭竹方雄踞一方了。 以往殷商先祖成汤七十二里地而得天下,圣巫女亦能。 惊才绝艳。 难怪殷受自小便喜欢缠着她,喜欢又忌惮。 崇明回了住处,提笔写了信,唤了随从进来,吩咐道,“你连夜赶路,快马加鞭将信送至父侯手中。” 随从收了信,应声去了。 外头甘玉手里捧着个木盒进来,难得规规矩矩的朝崇明行了礼,“这是圣女送给王子的见面礼,宝剑配英雄,还请王子笑纳。” 崇明接了剑,当下便打开盒子将剑取了出来,剑身刚硬薄削,出鞘即有金石之音,削铁如泥,剑身上隐有光华流转,削金切玉不在话下。 崇明心中喜爱,当即赞道,“好一把利器!” 圣巫女出手的宝剑,殷受手里就有一把,他眼馋也无法,如今得了把更好的,价值连城,心里的异样可想而知,崇明暗自吸了口气,道谢道,“明日崇明亲自上门,拜谢圣女。” 甘玉见他喜欢,自己便也高兴起来,嘱咐道,“我过来还有一事,我知你和殷受是亲戚兼好友,但我们甘家人与殷受有深仇,我妹妹敬佩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让我们对你以礼相待,但你莫要在她面前提起殷受那小子,免得她伤心。” 英雄二字想来是因为阿父和先祖们,崇明知道,心里却不可避免的起了些波澜,哪怕是殷商王室,亦只有殷受对他们崇家多有照拂,守卫殷商王室是他崇家世世代代的职责和家训,义不容辞,但能得人感恩,毕竟是一件心神熨帖亲近的事。 她真是了不得,他原以为自己进不来竹方,不曾想还能得真心相待。 崇明回道,“崇明知晓了。” “那你吃好住好,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甘玉长长呼了口气,轻轻松松走了。 甘玉走后,崇明拿着手里的宝剑耍完一整套剑法,心中越发喜爱,想起白日见过的容颜,心说阿受让他看管着些,不要让旁的男子接近圣女,只怕是很难,想娶圣巫女,更是难上加难。 31.可真是笑死我了 学舍和书舍基本是并生的。 学舍里的学子也不是单纯的埋头读书, 他们各有分类, 但都需要与实践相结合。 学冶炼的势必要下场去矿山。 学医的要做巫医的学徒, 跟着老师上山采药, 出城治病。 学农事的隔几日便会被派往各个村落, 修习农事的同时,还负责教授子民们种地的常识,使用新的耕种农具。 学武的必定要入军营,上山剿匪。 甘棠在竹邑的城中央开了个大广场, 沿着广场边栽了将近五十棵油灯树, 点亮后明如白昼, 每隔两日便指派一名成绩优异的学子在广场上教受百姓们识文断字, 她也会去, 基本一月一次。 起初只有几人,渐渐的人满为患,孩童,学子,农人, 甚至是一些未及笄的女子,到时到点都会过来听讲,这样一个年代,字少,且复杂, 识字的人并不多, 普及起来就十分困难, 所幸甘棠起步得早,三年下来,也颇具成效。 有很大一部分人,在温饱问题不是那么窘迫紧张之后,也愿意再往上攀爬一个台阶了。 能识文断字的奴人,先一步脱颖而出,成为第一批受人尊敬的底层人。 字是在使用过程中、还有新事物产生时被创造出来的,有学舍和官府共同整理在册,再口口相传,约定成俗,使用得久了,也就变成真正的文字了。 甘棠去广场的时候,多是讲一些劝农桑劳作,勤劳有饭吃的神明事迹,她脑子里东西多,讲起这些鸡汤来,就十分绘声绘色。 再加上有越来越好的生活当佐证,在子民们面前画出一张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的大饼并不难。 “天下子民共为一家,选择贤能的人为我们办事,人人友爱互助,家家安居乐业,每个人都讲信用,讲和睦,勤劳致富,老人们就能终享天年,中年人就能为家人创收,幼童就能安心长大,老弱病残能得赡养,只要我们捡起地上的财物为的不是私利,干活的时候不是为了偷奸耍滑,刻苦学习勤耕苦作,必定有国富民强,安居乐业,能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甘棠言语间描绘的是世界大同,这是每一个子民心中渴望憧憬的太平盛世和理想国度。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甘棠同样期待着这一天。 崇明和无数的子民一道坐在下首,纵是知晓圣巫女长长的一段话实际是为了规劝农桑,却不免和旁边将圣巫女每一句话都当成王旨的子民一样,听得心潮起伏热切沸腾。 只为了她话里面形容的那一天,太平盛世,无疾苦,无血腥,无战乱,老有所依,安居乐业,国富民强。 子民们群情激动,似是想欢呼呐喊,却又努力克制住不发出一点声响,全场寂静无声,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的看台上,生怕错过圣女的哪一句话。 家里有栽种果树的民众被示意往前挪,圣巫女要教他们一种栽种果树的连理术。 听说可以将一种树木,栽种在另外一颗树上。 甘棠拿出来教授的东西,势必是要自己在府里研究透了,技术纯熟百发九十中之后,才会拿出来教授子民,今晚教的是嫁接术。 比起原生的果木,嫁接的好处良多,嫁接在保持接穗的优良品种同时,还可以改良果木的抗病害性。 接穗都是从成熟的母株上截取下来的,因此嫁接后的果木具有快速开花结果的特性。 只要被嫁接的砧木足够优良,嫁接后的果木成长会非常迅速,产量大幅度提高。 除此之外嫁接还可以研发新型的水果品种,改变果实的口感和品性,技术熟练以后,也算一条发家致富的路了。 适合嫁接的果木也很多,尤其是不产种子,或者是种子难以成苗的果木,甘棠用来实验的砧木是北方梨,接穗是南方梨,她还试过橘子,枣,桃子、桑树、柿子之类的,后期照顾得好,大批量生产的话,成活率还算比较可观,总比养小树苗强多了。 恰逢春日,也是嫁接的好时节。 甘棠一边拿小刀在砧木两边浅浅开了个口子,一寸半深,接穗也削成楔子状,在事先准备好的淡肥水上泡一泡,韧皮和木质各部相对结合起来,插好了再用树皮封口,一边解说道,“品类越相似的果木,越能连理成功,绑扎的时候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扎好后再用牛粪调泥封裹起来,防风,但也不要封得太死,留两个小孔透风,免得新苗被闷死了。” “连理术是个高端的技术活,需要不断试验,技术纯熟后,获利颇多,感兴趣的可以多研究,不感兴趣的了解一下即可。” 甘棠看着下面自发拿出碳条开始记录她言语的学子和农人,心中不由莞尔,她亲力亲为在民众前做这些,其实和其他作秀的帝王没什么分别,目的都是一样的,劝农桑,务积谷。 领头人这么做,总比空发一道劝农桑的文书要强很多。 广场上安安静静,只剩下竹简布帛翻动的声音。 富有的随身携带绢帛,贫穷的用兽皮和竹片。 来这里的学子和农人们,似乎都有随身带本子的习惯。 崇明纵是记忆超群,这时候都有些后悔没带来,无论如何,甘棠都是他见过的一个很高明的君主,很能放得开,抓着牛粪面色如常,做起农活来熟门熟路,半点关爱也无,没有一个君主是这样的,更别说那些身在富贵窝里的贵子贵女们。 这些事圣巫女都做得,子民为何做不得,她这么做,劝诫农桑的效果可想而知。 新嫁接的果木就放在那儿,一年以后才见成效,但只要十天半月它还活着,就足以证明这是一项了不得技术了。 崇明坐在下首,看着上首的女子,真是觉得殷受为她魂不守舍,一点也不过分。 夜色渐浓,甘棠嘱咐了些春耕的注意事项,接着开始回答农人学子们提出的问题,各类格式,养牛养羊,什么都答,天天气也连带着预测了一下,脾气好得不行。 月上柳梢,今日的灯油快燃完了,甘棠见有子民偷偷往油盘里倒油,心中即好笑又有些温暖,温声道,“到点便该歇息了,大家不必着急,我在广场上放了一个信箱,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投来信箱里,我会定时取信查阅,十五日一答复,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署名不署名都随你们的意。” 这个办法对甘棠来说互利互惠。 来自百姓的话让她能准确掌握他们的现状和想法,署名不署名又十分随意,想来作用比巡查御史好上很多。 如此也可调动子民们读书识字的积极性,毕竟不会读不会写,总要请人帮忙,很是麻烦。 崇明来这不过一日,所见所闻仿佛过了好几年,目不暇接,散场后崇明与圣巫女一道回的府,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圣女对他比对旁的学子特殊些。 譬如方才散了讲学,她特意等他一道回府,她的学子里有夷族的两位王子,相比起来,就很不同。 大概是真如她所说,感念他们崇家的流血和牺牲。 甘棠回了府要接着去书房,崇明见天色很晚了,目光落在她的身形上,深以为她身形太瘦,是因为太过劳累的缘故,见她还要处理政务,便道,“事情是做不完的,圣女你一日没得歇息,现在很累了,不若先歇息,明日再处理。” 时间不够啊,再说现在对她还说还不算很晚,甘棠摇头道,“国无九年之蓄是为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国非其国……” “我现在国非其国,风调雨顺还好,但凡老天不给饭吃,有个灾荒,那就难过了,所以乘着能转圜的时候,多找些提高产量的办法,防治灾害,免得介时手忙脚乱,没个应对。”殷商留下的史实不多,但从留下的卜辞来看,天灾很密集,这里干旱,那里水涝没个消停,这大概也是殷受的倒霉之处了。 崇明自小跟着父侯学习理国,明白储粮的重要之处,却没谁会看得她这么严重的,九年之粮,她已经想这么远了。 一个好的君主。 崇明便道,“那棠梨我来帮你罢,我自小随父侯一道理国,一些琐事我可以帮你做。”崇明唤了声棠梨,握着长剑的手不由紧了紧,心跳快了些,没听甘棠有什么异样,心跳又慢慢趋于平缓,心里暗暗道,她品性端良,是可结交的良友,又加上可能会成为阿受的妻子,便是他的弟妹,他照顾弟妹也是应该的。 甘棠被逗乐了,做君主的自是没法事必躬亲,她手底下养着一班人马,专门执行她的决策和命令,甘棠通常只做别人做不来的事,不然她累死不说,效率也很低。 甘棠想了想便道,“我是要搞别的事,你帮不上忙,倒是明日一早我也有新东西给你看,晨间你来这里等我,与我一道去军营。” 崇明只好点头回去了,回去便提笔给殷受写信,将他来竹方的所见所闻,与今日的连理之术一并写清楚了,末尾补充道,“圣巫女惊才绝艳,且品性端良,是为良配。” 崇明写完,想着他二人以往的事,过了这两日,虽找不出其它两全其美的法子,崇明却还是提笔补道,“先前不知原委,但容兄长说句公道话,圣女待人真诚,先前被算计如斯,将你踢成重伤也是情理之中,愿小弟莫要伤心,早日康复。” 崇明写着想着好友会出现的神色,不由失笑,只觉两人情路坎坷,补充道,“圣女博才多学,且容颜清丽,龙章凤姿有王侯之相,阿受先前相托之事,兄长无能为力,望另想它法。” 崇明写完信,叫了随从进来,让他即刻送往大商邑了。 甘棠是想带崇明去看她的军队,其它倒是其次,甘棠主要是想给他看看骑兵。 殷商这时候虽有骑兵,但马具没有后世完备,战斗力不是一个档次。 冶铁量上来以后,打造马镫和铁马掌不是难事,甘棠就给自己的骑兵换了一身装备,除了先前的马镳,马套头外,马鞍,攀胸、马面甲、马轻甲,这一整套全都武装起来,可以短时间内把士兵的手从缰绳里解放出来,双腿用力过大也不至于被摔下马去。 如此大大提高了士兵的战斗力,再加上集中的骑兵训练,以百敌千不是问题。 骑兵是专职军队,无战事也需要不断训练对战,刮风下雨日夜不缀。 是以崇明清晨看见的,便是两支骑兵队马上对战。 两军对战,生死厮杀,没有半点掺假,受重伤撑不住的只管退出战场。 骑兵像是粘黏在马上一样,士兵们可随意在马上变化身形。 长矛大刀,弓箭射手,灵动迅捷,惊人的骑术身手,闪电惊雷一般的速度,彻底将崇明震在了原地,对步卒为主的它族士兵来说,圣巫女手底下的兵,无疑是天兵神将了! 兵贵神速,两队骑兵来去自如,快如闪电,声势滔天。 崇明心里翻起的骇浪可想而知,崇明偏头看向旁边的女子,忽地很能明白殷受为何对她喜爱至此,又忌惮至此,她是这样一个人,手里又有这样的雄兵利器,假以时日,别说天下三分有其一,就是天下三分有其二,又如何。 崇明强自压下心里的震动,单膝半跪在地上,郑重拜道,“阿受先前做了错事,我身为兄长,代他给圣女道歉,请圣女佑我大殷子民,崇明愿生死效忠。” 男儿膝下有黄金,再说这个朝代还没有被那些封建思想腐化,跪拜这样的事是不常有的,崇明却干脆果断舍了膝盖替殷受道歉,不得不说这时候的将军也好,文臣也好,许多都有种她未曾见过的气节和情怀。 国和族的利益总是在个人利益前头,无论是尊严,性命,还是其它。 崇明是,忠君爱国。 甘源是,再怒再气也从未说过自己不是殷商的子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她栖息玄鸟而生,立足的根本便是殷商的神明,叛出殷商和叛国没什么分别,定要遗臭万年,不到迫不得已,甘棠不想做这样的事,也不想和殷商的子民们倒戈相向自相残杀,这是竹方依然给商王室上供的原因之一。 甘棠将崇明扶起来,失笑道,“给你看,不是想吓唬你,是想把这一整套的马具打给你,让你训练骑兵,保护战马和士兵,保卫你的子民,守卫殷商的门户。” “给我……”崇明听着耳畔震彻天际的喊杀声和嘶鸣声,心头具震,喉咙发干,眼眶发热,为她这一份大气和信任,为她的言语间的信任和嘱托。 崇明深深看向面前的女子,随后重重拜道,“崇明代我父侯,待我殷商子民,谢过圣巫女,谢过棠梨……” 甘棠把人扶起来,心说崇明真是不错,殷受能交到这样的朋友,算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你跟我来。” 两人去了后勤坊,专门储备马具的,甘棠让小六去牵了匹马来,取了马具. 甘棠把马鞍拿过来,示意道,“这是马鞍,下面是木块,上面包着皮革,固定在马身上,一来可以防止骑兵从马上摔下来,二来里面填充了一些皮革软物,能减轻长时间骑马带来的疲劳。” 崇明习文习武,行军赶路都在马上,甘棠略略一说,他很快就明白了。 甘棠把马鞍固定在马上,朝崇明笑道,“上去试试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崇明翻身上马,目光自甘棠面容上划过,拉住缰绳,等着她指示。 甘棠把马镫装上去,解说道,“这个是马镫,能支持双腿,有了这两样东西,基本能解决骑兵的弱点,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试试看。” 马镫马鞍这些东西这个朝代是没有的,骑兵们都是骑的裸马,需要通过大量的训练来弥补不足,是以骑兵不是战场的主要兵力,有一支精良的骑兵,是每个诸侯王的梦想,甘棠知道有这些东西,眼下又有了锻造技术,自然是要拿出来武装力量的。 “你再看看马掌,在马掌上加上马蹄铁,能延缓马掌磨损脱落,钉上去以后抓地力更强,也能保护马蹄不受尖物的伤害,崇明你跑一段看看,试试便知道了。” 崇明握紧缰绳,嗯了一声,朝甘棠伸手,“上来罢。” 甘棠噗地乐了一声,朝小六招招手,小六机灵,立马又牵了一匹来了,甘棠上了马,扬了扬马鞭道,“走罢,我听殷受说起过,你武艺超群,你我可以寻个开阔的地,尽力一战!” 崇明脸色侯地红了一片,不由庆幸自己肤色偏深,收回手握住缰绳,轻驾了一声,驱马往前走一步,立即体会到了这些马具的用处,感慨道,“棠梨你怎么懂这么多。” 甘棠御马跟上,摇头道,“这些不是我发明的,都是我的祖先们几千年智慧的积累,我只是恰好知道,又恰好能用上,没有我,再过几年,或是百年千年,它们总会出现的。” 总之很厉害就是了,重要的是半点不藏私。 正如阿受所言,你诚心求教,她便诚心相教。 崇明上前道,“棠梨,阿受太过恃才傲物,未学会信任二字,但它日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殷商未来的王,棠梨你若能与他皆为伴侣,定能使殷商中兴,子民富足,我们共同的目标都是殷商,棠梨你原谅他罢。” 甘棠不欲谈论此事,只拔剑道,“你想把这些东西给殷受么?” 崇明一愣,旋即摇头,“棠梨你不同意,我便不给。” 甘棠便道,“你若想给,就别再说殷受的事了,他背后捅我一刀,我没回捅两刀,是因为他殷商嫡长子的名号。” 甘棠神色淡淡。 崇明摇头,“他说喜欢你的时候,并不是想打着美色的名义出兵,是真的喜欢你,当时没考虑后果罢了。” 甘棠听了是真觉得挺乐的,不想再掰扯这些,拔了剑道,“出剑罢。” 崇明便也抽了剑,接住了甘棠的横劈,他毕竟是武将,不一会儿就适应了新马具,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很快游刃有余起来。 崇明招式间大开大合,甘棠心下激赏,专心应敌,她胜在得心应手熟悉马战,再加上见过后世许多武功路数,招式奇特,多有借力打力,三五百回合下崇明渐渐落了下风,被她一掌扫下马了,甘棠朗声笑道,“崇明好身手!它日我定不是你对手了!” 崇明自十三岁以后便甚少输了,眼下输在甘棠手里,尴尬惭愧之余,也只好暗暗警告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了,崇明认输道,“惭愧,不敌棠梨。” 甘棠打了一场,提起殷受升起来的些许郁气也尽数散了,将小六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准备五百套马具,抽调五个专门打造马具的匠人给王子,将东西送去崇国,给崇侯。” 在甘棠身边,常常会接到些外出任务,小六也不惊奇,当即便应下了。 崇明留在军营,说想再看看,甘棠下午还有要务,便也不陪他了,御马回了圣巫女府,见伺候的人是绿丫,便问了一句,“女奚呢。” 两个都是自小跟她一道长大的,只是女奚懂点医术,寻常能给她当个助手,女奚跟在身边的就多一些,绿丫多半管着她的衣服针线。 绿丫性子天真活泼,听甘棠这么问,就笑起来,圆圆的小脸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圣女您忘啦,女奚成亲回乡了,要过几个月才回来。” 甘棠恍然,“是了,我都忙忘了,绿丫,帮我备水沐浴。” 绿丫哎了一声,立马便去了,“要婢女给您按按么?” 两个小姑娘她都教了一手按摩术,舒筋活血,甘棠沐浴后若得空,便会按一按,否则以她的身量,平素不需战斗的生活,当真要酸痛一整天的。 甘棠听绿丫问起,便点头应了,“女奚不在,你一个人可还忙得过来,不行再找个人。” 绿丫就笑道,“以前女奚妹妹在,我偷懒了好些年,又没多少事,哪里就忙不过来了,再来一个人,我又要失宠啦!” 她实在是长得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性子也活泼,甘棠听了也跟着笑,再找人的事便作罢了。 甘棠才沐浴更衣完,外头就有噩耗传来了,说是殷商王室的使臣到了,正在外候着。 又来找事。 甘棠穿好衣衫,让传话的士兵进来问话,“来人是谁?”若是殷受上门来找打,她也不必客气。 小兵跑得气喘吁吁,回禀道,“是三公比干,箕子,太师商容。” 比干和商容出马,再加上箕子,阵容很强大了,也不知是什么事,甘棠吩咐道,“把人迎进来。” 比干是商王的弟弟,王室贵胄外加朝中重臣,想来是路途奔波没得休息,三十几岁的壮年人神色憔悴,见了甘棠便疾步上来见礼,“见过圣巫女,王上病重,请圣巫女回大商邑为王上医治。” 商王生病的事她事先也有听闻,但商王的寿数不在这一年,甘棠便道,“商王身边亦有小疾臣,如何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如今是不得不防。 商容面有忧色,虎目里都是血丝,上前禀告道,“药石无医,请了学舍的医师看,医师不敢下药,实在无法,这才连夜赶来竹方,请圣女出手相救。” 甘棠不语,商容有些难以启齿,埋头道,“为聊表诚意,商王已将鸣方与竹方、年方三地划为圣巫女封地,王室署臣和士兵全部撤出鸣方和土方、年方,三族往后亦不再朝王室岁贡,这是商王亲笔手书,三侯的信印,请圣巫女过目。” 甘棠听得愕然,随后不怎么厚道地笑出声来了,遭到了比干的怒目而视。 商容知晓内情,知道甘棠在笑什么,脸色越发胀得通红,心里对甘棠的畏惧又生了一分。 商王的病来的莫名其妙,就像是得罪了圣巫女遭到神明的诅咒一般,商王夜夜鬼神入梦,难有安眠,没几日就病倒了,卧床不起,连带三王子都受了不少责难…… 只王子年岁尚小,外族虎视眈眈,商王此时病重,于国实在是大难,再觉得难堪丢人,三人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商容浑身通红,豁出去老脸求道,“我商容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对先祖神明起誓,此番若有不轨之心,五雷轰顶。” 甘棠手指头都没抬一下,只懒洋洋道,“本人不信誓言。” 回头草谁吃谁尴尬,旁边箕子开口道,“圣女若不放心,可带两千士兵入进大商邑,如此圣女可相信我等的诚意。” 总归她和殷商这两个字脱不开关系,甘棠没再拿乔,爽快应了,“容我准备一下车马,即刻启程。”她带走两千骑兵,若是有人想来硬的,她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升级版骑兵的威力。 商容大喜,连连拜谢,“圣巫女宽宏大量,多谢圣巫女。” 甘棠带了绿丫和崇明,两千士兵均是骑兵,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都是精兵。 半数以上都天南地北的在山匪窝里染血过,大刀金马地立在商容几人的车马前,有千军万马之势,商容比干几人脸色微变,亦没说什么,将甘棠请上了马车。 甘玉非得要跟着甘棠一道去,上了马车就乐得前俯后仰,“哎哟,可真是笑死我了,棠梨你说殷受那小子的脸得有多绿啊!哈哈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担心他要被自己气死,活不到我嘲笑他的那一天了!天道自有报应,我们还没怎么着呢,这么快就求到我们身上了!” 迷信害死人,殷受不迷信了,他爸爸还迷信着,人只要迷信,又加之怕死,真是什么荒唐事都能干出来,商王寻常是个精明的人,这时候被吓一吓,割地赔款都出来了。 甘玉说着又啊地一声拍了下案几,懊恼道,“棠梨你就该趁机把殷受要来,让他好好当几日奴隶不可!” 甘棠无语地看了眼兴奋激动的甘玉,心说殷受受此挫折,只怕意识消沉,死也不想看见她了。 32.也免去来回奔波 微子启在竹方外头候着, 面色憔悴焦急, 见了甘棠恭敬有礼, 半点瞧不出仇恨之意。 微子启一路上前头前头地安排着一行人的吃食住行, 妥帖得当, 就希望甘棠能尽快到大商邑给商王治病。 微子启孝子贤孙的名声越传越广,商容箕子比干几人对微子启都是赞赏有加。 反倒是殷受,因着周人进犯,领兵去西边御敌, 约莫是行军途中得了消息, 派人快马加鞭往大商邑发了封急信, 大概意思就是三方地不能给圣巫女, 可用财物牛牢等献祭圣巫女, 请求圣女治病便可。 商王昏迷的时间越来越多,殷受此言无疑是火上浇油,商王龙庭震怒,还躺在床榻上便发了好大的火,连不孝这样的字都怒骂出来了, 这时候不孝是重罪,没人能担当得起,尤其是储君,若非殷受正领兵御敌,只怕要吃棍棒的。 这些事有些是甘棠手底人探听来的, 有些事崇明说给她听的。 路途中无聊, 甘棠与崇明在马车里下棋。 绿丫把微子启送过来的点心茶果端进来, 都是些消暑消热解除疲劳的好物,有几样还是甘棠惯常吃的,大概是特意找绿丫打听过了。 崇明看得蹙眉,朝甘棠道,“阿受身上的伤未好全,大王子朝王上提议让阿受出兵,他图谋王位,棠梨你小心些。” 甘棠应了一声,微子启对她的厌恶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浓烈了,尤其这些年她和殷受走得近,只他藏得很深,若非她感知得到,当真觉得微子启这是一笑泯恩仇了。 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人,尤其他现在有了些权利,野心和胃口都只会越来越大。 甘棠落下一黑子,蹙眉问,“殷受是怎么回事,他是嫡长子,怎么反倒让微子启在前头跳来跳去,长此以往,迟早出事。” 崇明亦是无奈,“我提醒过阿受许多次了,只他自恃才高,自小就不耐在宫里钻营,微子启得了陶公独女的青睐之后,两人结了亲,贵戚大臣里,微子启的呼声就越来越高,这次王上病重,都透露出些想立大王子为储君的意思了,顾忌九王之乱重蹈覆辙,王上这才暂且没提……” “花这么大代价请你入宫,亦是想快些治好病,免得生事端。” 甘棠点头,商王有多喜欢微子启,从他至如今都不立储君就能看出来了。 殷受这个人,性子里带着后天养成的缺陷,当年看得上她就拼命结交她,看不上她便说不跟她来往,因为她威胁到了殷商的国本想杀了她,后来因为她才干能为殷商所用,又留她性命,种种行为都说明了他在处理事情方面是十分粗暴和情绪化的,至少人心人性的复杂,旁人的心情和感受,都很少会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定程度上来说殷受的情商实在不怎么样,当然他这样的身份地位,能力足够强,通常是不需要和什么人虚与委蛇的,他这样干瘪的为人处世法,迟早要吃大亏,帝辛一生中最大的亏,大概就是在外领兵,反倒让兄弟与外族勾结,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倒,彻底玩完了。 他给商王的信亦没什么错,毕竟商王病重,甘棠再拿乔,也得救人,给点财帛祭品让她消气,有个台阶下,她顺势也就下来了。 殷受在政务上每每一拿一个准,可惜为人处世半点不知拿捏分寸,乃至于在外征战沙场流血流汗,倒比不上在她旁边陪行,在商王床榻边嘘寒问暖的微子启得人欢心。 他有胆量在商王病重的档口去信阻止商王拿地给她,抛开个人恩怨来说,甘棠真是要给他鼓个掌的。 毕竟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商王病重,方寸大乱的有之,暗中观望伺机而动的有之,头脑清醒且一心只为殷商的当真没有几个,清醒又胆敢在这时候站出来说话的,就更少了,好似谁舍不得大价钱,就是不盼商王好似的。 殷受就是这凤毛麟角的各种之一,可惜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外头微子启又来询问绿丫圣巫女的吃食住行,又请绿丫代为转告,禀告商王今日的病情,旁边比干等人纷纷夸赞微子启,连绿丫也说大王子是至孝至贤之人,不似三王子,狼心狗肺。 崇明听得脸色沉了下来,正要说话,被甘棠拦住了,“管他做什么。” 崇明重新坐了回去,“只是替阿受不值,当初得了三方,好几个叛出的诸侯重新臣服纳贡,周人压境的士兵退了回去,臣子们哪个不是喘了口气,分宝物的时候对阿受夸赞不止,直说他年少英雄,这时候出了事,转头就忘了……” 政治不是都这样么,趋利避害,有奶就是娘。 崇明接着道,“殷商上下,除了棠梨你,没人有资格说阿受狼心狗肺。” 这里面的原因就太复杂了,甘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棋盘有磁性,马车颠簸,倒也不至于连棋都下不成,“崇明你对他可是真好,不怕他利用你么?” 崇明摇头,“棠梨你的位置和王上自来都是相互牵制戒备,王上也是真想削你的权,我和你不同,我的目的和商王是一样的,听的就是商王的旨意,上次的事,如果换成是我,我乐意至极。” 各自立场不同罢,甘棠点头,没再言语,崇明沉默半响,开口问,“棠梨,你会支持大王子么?” 甘棠落子的手一顿,无奈道,“不会。”微子启恨她入骨,隔着车门都感受得到随时随地的恶意,让他上位,她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微子衍,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上次被甘玉打了以后怀恨在心,更是要不成了。 说来可笑,所有这些王子中,只有殷受对她没有恶意,背后捅她最惨的也是他。 这件事先放一放再说,殷商断代里帝乙在位年限和时间虽是众说纷纭,但没有一种迹象证明帝辛是在十四岁这年继位的,最早的推测也得到他十九岁,商王可能就是中途大病一场,并不致命。 她这次进京,存粹是商王自乱阵脚。 外头车夫说到宫门外了,马车渐渐停了下来,甘棠扬声唤绿丫,绿丫应声进来收拾案几,小脸绯红,目光游离,让人一看就觉得小姑娘长大了。 甘棠看看身旁俊朗的崇明,心里便感慨了一句年轻姑娘活力无限,大她三岁,也是时候该春心萌动了。 甘棠先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善意,且有越来越浓烈的架势,心里暗自猜测来人是谁,说不定是哪个她救过的病人。 崇明听见外头有行礼声,立马掀了马车帘一看,当即惊喜地唤了一声,“阿受?你回来了!” 崇明喊完想起马车里的甘棠,回头看着甘棠神色就有些尴尬,猜测兄弟等在这里,定是想见甘棠,便坐着没起身,打算过一会儿再下马车,他眼下无需进宫,等等也无妨。 甘棠脚步一顿,随后又神色淡淡地掀帘子下车了。 这么强烈的善意浓烈得甘棠困惑又困扰,困惑殷受难不成是当真对她有意了,困扰因为是这情绪太强烈,强烈得像一个真人复读机一直在她耳边说话一样,层次不已,汇集起来大概就是喜欢你,非常喜欢你这几个字了。 甘棠很是无语。 这奸诈小人当真是一面喜欢她,一面毫不留情地在她背后下黑手,还八百里加急写信回来阻止商王拿三方做医资。 他还有脸来见她。脸皮比城墙厚了。 甘棠极力将这股浓烈的情绪当成太攀蛇的呲呲声,心说下车后殷受若是敢对着她胡言乱语,她也不必留情,眼下她手里有的是砝码,他若是敢让她下不来台,她就让他好看,倘若他再算计她,那她不如也试一试这些阴谋阳谋,以牙还牙!介时便看谁更技高一筹! 马车帘子掀起来,殷受只看见了甘棠的一袭衣脚,心跳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手中的缰绳逐渐收紧,被汗润湿,枣红的坐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紧张复杂的情绪,垂着头安安静静的待着一动不动。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大半年罢。 父王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慌让他所做的一切变成了笑话,也不知她会用什么眼神看他,无所谓了都。 甘棠下了马车,抬头果然见殷受正一身铠甲地骑在马上,神色无绪无波地看着她。 眼里一丝情绪也无,可自他心底传过来的情绪却越发浓烈了。 战场是对一个少年最好的洗礼,尤其打的都是胜仗,连周人都打得后退了五十里,他一身杀伐肃穆,再正常不过了。 个头也窜高了不少,面貌越发俊美,如果不是心思太毒,光凭这一副外貌身形,威仪气度,把天神二字安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单骑挡在路中央,见她后头有两千骑,目光动都没动一下,想来是没把这两千骑放在眼里。 甘棠面色不善,“你来干什么。” 殷受一语不发,目光自甘棠脸上一扫而过,勒马转身,下了马,马鞭扔给宫门口的随从,头也不回大步入宫去了。 那股情绪也未有增减,直至人走远了,才淡出了甘棠的感知,甘棠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挥出一拳却全打在了棉花上的绝世高手,内力发泄不出反弹回来,还伤着了自己。 随时准备好出来说句公道话的崇明下车来,看着殷受离开的背影,亦十分摸不着头脑,“他可能心情不好,还以为他是专程来见你的。” 储君的位置要给人撬了,心情能好么,不过谁管他心情好不好。 甘棠深吸了口气,吩咐两千军马屯驻宫外,快步往宫里去。 微子启先一步进去通报了消息,不一会儿一众皇亲贵胄、朝中重臣都浩浩荡荡的迎了出来。 里头还有些后宫妃妾,皆是眼眶红肿钗饰全无的模样,见了甘棠跟遇见了救星,上前就要哭哭啼啼,被后头赶上来的微子启拦住了。 “还请阿母们安心,先去给王上看病要紧,耽误不得……圣巫女巫术高超,父王定能化险为夷,阿母们莫要担心。” 一众女子纷纷止住了哭声,连同臣子宗亲们,上前与甘棠行礼,“我等拜托圣女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甘棠如今再不是五年前那个空有名头的圣巫女,而是有兵有粮有地盘亦有家财万贯的一方雄主,一众人王室贵胄纷纷给甘棠行礼问好,比之几年前,态度恭敬了百倍有余。 敬畏,且热络。 “都起来。” 甘棠径直去了商王的寝宫。 商王躺在床榻上,旁边跪了两个巫医,都是她的弟子,见了她如蒙大赦,忙上前与甘棠说商王的病情。 基本就是发热,头痛,身体痛,呕吐,昏迷不醒,无法进食,身上还有血疹。 甘棠听了症状,心里有一些猜测,上前给商王检查过,又放了点血,知晓商王这是有事没事泡在酒坛子里腌着腌出来的病,前段时间大约是太开心,喝多了把慢性病激发出来了。 观商王面相和脉搏,肝脏不好,血脉郁堵,明显的富贵病。并不长寿。 这种与炎症类似的慢性病不会立刻让人毙命,时好时坏,和病人的身体和心理机制,甚至是气候变化都有关,他再拖几月,拖到炎热的六七月,可能又没这么明显的表征了。 这一巴掌,怎么看都是老天赐福,帮她糊给商王室的。 甘棠给商王下针,先提他疏通淤血,商王浑身被扎成了个刺猬,方才昏迷中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了许多,拔针还要三个时辰以后,甘棠便打算先出宫。 门外候着的一众人翘首以盼,又不敢质疑圣巫女,欲言又止分明是想问,踌躇不已,微子启便上前行礼,目带焦急忧色,“敢问圣女,父王可好些了?” 甘棠摆手道,“无大碍,明日便能醒了。” 宫妃们自来都是最先发声的,这时候听甘棠这么说,左一个谢天谢地,又一个谢天谢地,谢谢祖先神明,臣子们大部分人面上都松了口气,气氛和乐起来,也不知真心的有几人,毕竟对她有恶感的人又多了几个。 甘棠吩咐道,“三个时辰过后我再来给王上除针,在此之前,不要进去打扰他,若中途出了变故,后果自负。” 微子启忙点头应了,又建议道,“圣巫女府离王宫有些距离,圣女路途奔波,不若现在宫里歇下,小臣已经准备好了宫殿汤池,圣女可稍坐修整,也免去来回奔波,父王的病情若有异,也可及时应变。” 她带来的军将屯驻在宫外,她在宫里歇息也无妨,甘棠便应了,“如此也好,前面带路罢。” 微子启大喜,朝甘棠连连拜谢,前头领着她和绿丫往内里走去了。 33.【第一更】手臂 宫殿的位置离商王的寝宫不远, 是个单独的宫室院落, 墙面平整灰白, 庭院里有石筑引水渠, 水流蜿蜒而下, 穿城而出,泉水清澈,叮咚作响,院子里栽种花草树木, 大概往里走两刻钟, 才到的正院, 很是清幽宜人。 毕竟是百年的王宫, 比起甘棠的圣巫女府, 里面摆放的器物也要讲究很多。 鼎、杯、爵、陶豆,铜栖,没有一样不是雕花刻饰,动辄襄金嵌玉,精美之极, 床榻上铺着厚厚的丝绵,柔软轻透,她们进去后,训练有素的宫人婢女们便行礼退下了。 微子启没有跟进来,只说有什么需要随时遣人来吩咐, 也退下了。 甘棠领着绿丫去后头沐浴, 想着方才微子启与绿丫温言攀谈谦谦君子的模样, 便随口嘱咐了一句,“绿丫,先前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少,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你都不知晓,说来话长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和微子启有仇,微子启此人面上和善,实则阴险狡诈,你不要被他的表象骗到了,殷受狼心狗肺,微子启也不是什么好人。” 甘棠只是随口一说,岂料绿丫听得踌躇迟疑,圆脸上的精气神都变了,手里抱着的巾帕掉地上了都没发现,似是有话要说,被甘棠看了一眼,这才小声辩驳道,“大王子挺好的呀,小时候为讨得您的欢欣,便常常送您东西礼物,这些年对您也恭恭敬敬的,这一路还常常与我打听您的喜好来着,就想让您过得自在,他也没做出什么害您的事来呀,当年被你打了一顿,大王子也没计较……” 害她的事…… 技术不够没把她害死也不好当做没害过她罢,害她落入酒池犯病了算不算。 甘棠本是想和绿丫解释两句,瞧见绿丫提起微子启时眼里的亮光,心里微微挑眉,便也不再说什么,打算处理完商王的事,便还了她自由身,给一笔银钱,打发出府去了。 太过天真的人,留在她身边,只会害人害己。 甘棠下水沐浴,这王宫也建得精巧,里头池水是温泉水,解乏的好去处,绿丫照惯例给甘棠按摩,只许是因为方才提起了微子启的事,甘棠觉得她心不在焉的。 想来那日也不是对着崇明脸红了,女大不中留,甘棠打定主意要把人放出府去,便也没再说些什么。 施针是一件很费神的事,再加上连日来的奔波,沐浴完疲惫上来,甘棠昏昏欲睡时并没察觉出什么不妥。 只她因记着要给商王拔针的事,并不想睡,便晃晃脑袋想起来醒醒神,发觉浑身无力想开口时已经晚了,旁边绿丫先一步摔倒在了地上,没了意识昏睡不醒。 甘棠身体扛不住药物的效力,动弹不得,意识却还清醒着,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招,心里怒极反笑,敢在这个时候害她,是她高估敌人的手段了,三个时辰没有她的消息传出去,外面候着的铁骑就会把王宫围个水泄不通,领兵的是甘阳和甘玉。 这时候绝对不能睡过去。 愤怒和着急充斥着甘棠一整个大脑,大概成了她极力想清醒的动力,她现在便如同砧板上的肉,再失去意识,那真是一辈子的阴影了。 甘棠想爬起来却不能,意识和身体仿佛剥离成了两个部分,谁也别想控制谁。 房间里没有异香,这是她进来前便特意探查过的,饮水或是沐浴的用具都是自己带的,若要出问题,不是在温泉水上,便是出在绿丫身上。 绿丫看样子是和她中了一样的招,不能推断这件事是否有关。 门外有一股浓烈的恶意传来,熟悉之极,不用想都知道是微子启。 甘棠挣扎着想动一动身体,却半点力气使不出,迷药大概是变种类的莨菪子,不是下在吃食饮水里的,否则她入口便能察觉,十之八[九是在绿丫手上,按摩自皮肤渗入血管,发作起来才会这么的‘润物细无声’。 她的包裹里有寻常的解毒剂,但挪不动分毫,有也是白有,枕头底下放着一把她防身用的匕首,使不出力气也是白搭。 这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甘棠心里的愤怒越堆越高,微子启这次若是不弄死她,她一定加倍奉还! “圣女劳累,你们都下去罢。” 门外传来微子启的声音,甘棠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蓄积力气,额头上的汗滴进眼睛里,咸涩火辣。 甘棠不断地让自己呼气吸气,有了点力气后,重重咬了下舌尖,乘着疼痛让身体有了些知觉时,又大力咬了两下,直至口里都是咸腥味,这才大口喘着气停了下来。 逃是暂且逃不出去了,她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不能这么躺着任由人宰割,若是能将计就计,将这头恶心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绿头苍蝇摁死在粪坑里,就再好不过了。 哪怕有了极大的求生欲,意识和身体对抗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甘棠就十分庆幸自己是个神经病,神经病的精神力总和常人有些不同,她还有一些意识在,就算当真无能为力反抗不能,她也要好好看看,看看是谁要害她,牢牢把仇人的模样行径记在心里,活着便加倍奉还! 没有下让她即刻毙命的□□,是想侮辱她,还是她还留有用处…… 她要当真坚持不住昏睡过去,那真是要如对方的愿了。 甘棠浑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手臂一寸一寸握住了匕首,将匕首挪到了薄被底下,藏在了乘手的地方。 甘棠闭上眼睛慢慢平复心里翻腾的情绪,就像当真睡过去了一般。 “莫要扰了圣女,都随我一道下去罢。” 宫娥婢女们低声应是,下去了。 那股恶意也跟着走远了,微子启并没有进来。 甘棠并未舒口气,紧绷着心神等着,困了就咬一咬嘴唇,匕首刺着肉,没多少力道,但足够让她保持清醒了。 甘棠很快就明白了微子启的意思,在一股浓烈灼热的情绪越来越近之后。 “棠梨,你找我什么事。” 殷受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兴奋和哑意,叩了两下门,没人应答,等了一会儿就推门进来了。 甘棠说不出话,也不想废话,若是殷受脑子不好愿意上微子启的钩,亦或是和微子启合谋害她,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棠梨。 殷受心跳快得控制不住,浑身都很热,燥热难耐,越是接近这座宫殿身体越是热得像要爆炸了一般,脑子里就只是甘棠的身影,旁的事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殷受带进来一股甜腻的气息。 甘棠心里翻起铺天盖地的愤怒,这一家子人当真如臭虫一样,恶心透了,连这等下作的办法都想出来了。 加了几位药她不清楚,里头光是淫羊藿的气息就难以掩盖,气味这么浓,剂量这么大,能让人彻底变成失去理智的疯子,她在这躺着动弹不得,微子启恶心的目的可想而知。 甘棠死死咬着牙,握着匕首的手心收紧,努力压住心里的愤怒装成昏迷不醒的样子,殷受敢碰她,她若活着,便要掀了他家的江山,砍了他家的人,如此亦不足以泄她心中的愤恨! “棠梨。” 殷受在寝宫里看了看,看见了地上躺着的绿丫,脚步一顿脑子起了警惕心,但再强的警惕这时候都抵不过体内翻滚的野兽,唤了两声棠梨没得应答,便往里头这边过来了。 殷受绕进来便看见躺在床榻上的人,连那丝仅存的理智都断了线,整个脑子都被见到棠梨的欣喜,想亲近她的渴望覆盖满了,眼里再也瞧不见其它。 殷受心神飘飘荡荡,身体也更难受了。 殷受走近了,她细小幼滑的肩头露在外头,显得莹润剔透,殷受呼吸越发急促,身体热得像爆炸了一样,渴望越来越浓,“棠梨,我很想你,很喜欢你。” 甘棠握紧手心里的匕首,努力平复胸腔翻腾的情绪,若说得出话来,她一定把她听过见过的脏话都骂出来! 殷受脑子发钝,眼眶充血,想探出手去,被甘棠锐利的目光看得一滞,收回去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烦躁地大口喘着气,挪不开目光,“棠梨,我很难受,你起来,起来帮我看看……” 看你大头鬼! 甘棠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一松了口就有血丝流出来,她是想让殷受去柜子里把她的包袱拿过来,里面有一些解药。 殷受混沌的神志被那丝血红惊醒了些,忙凑近了看,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耳膜鼓胀,“棠梨你怎么了。” 殷受猛地晃了晃脑袋,她脸色很苍白,头发被汗沁湿,躺在这看着他,眼里都是愤怒和仇恨,半响也不应他,唇角有血丝很不好。 殷受头疼欲裂,大口喘着气,不去看甘棠,有人设计他们。 “去柜子里把包袱拿过来。”甘棠费力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气若游丝。 凑近了便能闻到了甘棠身上若有似乎的香气,掌心碰到她的肌肤,越发炙热滚烫起来,眼里那丝清明又立刻消失了,殷受恍恍惚惚笑了一声,“棠梨你真美!” 美你妈的蛋! 这白痴! 他知不知道现在有人闯进来会发生什么?! 甘棠又气又怒,那种要从殷受微子启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的愤怒将甘棠要反抗的意识激发到了极点,竟也爆发出了些力量,握着匕首就往殷受的肩膀扎过去,这群尔虞我诈只知道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臭虫和白痴! 臭虫说的是微子启。 白痴说的是殷受,被算计了都不自知,补药伤身,尤其这么大分量,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就算勉强没事,以殷受十五岁还在长身体的年纪,纾解过后也必定伤身,殷受不会蠢到给自己喂屎吃,也不会没脑子到这时候来设计她。 想来有人是探听清楚她和殷受的真实关系,殷受对她有心思,她对殷受恨之入骨,这时候把他们送做堆,一石二鸟不说,还可以趁机恶心恶心她,还有比这种方式更能恶心一个女子了么。 甘棠毕竟力气不足,只扎到了手臂,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流出血来,她怕殷受的惊呼声引得外头人注意,便先开口喝斥道,“清醒点了没?” 看殷受现在这蠢样,十之八[九是和她一样,入了微子启的局。 34.【第二更】麻烦 手臂在流血, 殷受这时候其实是感觉不到疼的, 但甘棠带着怒气和仇恨的目光, 让他脑子清醒了许多。 殷受低低唤了一声, 声音暗哑, “棠梨……”他的目光依然很难从甘棠身上挪开,也很想亲近她,想靠近她,想疯了, 但事情明显不对, 他不能放任自己乱来。 殷受艰难地松了手, 坐在甘棠身边, 主动离远了些, 就这点动作也让他浑身是汗,此刻把目光和思绪从她身上挪开,真是花光他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了,自小到大从未有现在这般艰难的时候。 殷受亦是浑身的汗湿,有了些理智后开始焦急担心起来, 站起来道,“你看起来很不好,我去找巫医。” 甘棠费力地摇头,先不说他现在出不出得去,就算出得去, 他能坚持走多久也不好说。 殷受只要进了这个房间, 暗害圣巫女或是淫乐的罪名就决计跑不了, 一旦出去,那微子启就得逞了。 微子启…… 甘棠心里跑过一千头马,每头上面都背着微子启贱人五个字,她从未这么恶心过一个人,恶心指数严重超过了她的承受范围,是见不得他一点点好了,她若翻了身,第一件事就是把微子启这只绿头苍蝇按到粪坑里去。 眼下当务之急是解毒. 甘棠喘了口气,又说了一遍,“去柜子里把包裹拿来。” 殷受体内翻滚的兽[欲在作祟,目光一放在甘棠身上就很难挪开,她说话气若游丝,他就得盯着她的唇,看着看着思绪便飘远了,很渴,很想掠夺她,压根就没有多余的神志分辨她在说什么,就是想抱她,想亲她…… 可他不能这样,当真这样,和人牲没什么分别了。 殷受平喘了口气,目光艰难地从甘棠唇上挪开了,也不再听她在说什么,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甘棠平日都会自带一个药包,解毒的药瓶几乎是必备的。 她定是要那个东西,不是在袖子里,就是在包裹里。 她没穿衣服…… 殷受呼吸又急促了两分,双目赤红,鼻子温热,两管血就冲破了桎梏汹涌澎湃地流出来了。 殷受赶忙闭上眼睛,爬起来就去柜子里,三两下把她的包裹翻出来了,碰到她惯常穿的衣衫又挪不动脚步,暗骂自己两声禽兽,禽兽不如,棠梨性命垂危等着解药呢。 她现在爬都爬不起来。 这念头多少让他拉回了些理智,殷受把药瓶都拿出来,一个个举给甘棠看,“棠梨,是这个么?” 殷受眼里心里浓烈炙热的渴望让甘棠恶心得想吐,纵是知道他是被药力所控,也没法阻止她产生这样厌恶的情绪,当年微子启暗害她,她就不应该听殷受的,留了这祸患,恶心人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他不就是想当储君么,放心好了,有她在,他当不了,上去她也得把他拉下来。 甘棠心里冒火,微子启是她走向社会主义的绊脚石,趁这个机会一口气清理了也好,省得往后挡着她走康庄大道。 甘棠等殷受拿到绿色的解毒瓶,便点了点头。 殷受想扶起她来喂给她吃,又怕离得近了失态,便只将药塞到她嘴里,她示意喂几颗,他就喂几颗。 莨菪子的解药不是这个,但比没有好太多,甘棠吞了小半瓶,缓缓闭上眼睛,等着起药效。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闭上眼睛的甘棠,渐渐又恍惚了神志,若不是他不想变成被别人控制的野兽,又还记得点床榻上躺着的人是甘棠,只怕他此时可能已经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殷受也不靠近,就这么坐在旁边看着她,看了好半响,察觉到自己有要发作的趋势,便提了提神,哑声道,“阿梨,一会儿我若失去理智控制不住自己,你就揍我,把我揍晕过去。” 白痴,她打得过他么?尤其是这种时候。 甘棠冷冷看了殷受一眼,开口问,“你是不是没脑子,让你来,你就来,你是不是没脑子。” 殷受实在很难不靠近她,又不想在她面前丢脸,脑子里天人交战,身体涨得紧绷发疼,像那个爆炸的炉子一般,似乎下一瞬就要粉身碎骨。 甘棠说什么殷受也听不清了,“阿梨,我很难受,你帮帮我……” 甘棠很想骂他两句,一来实在是词汇匮乏,找不到合适的词眼形容他,二来见他满脸的血,也规规矩矩坐在离她四步的地方,只好住嘴了,闭上眼睛不搭理他了。 殷受心底传递过来的情绪让她很有负担,像精卫叼来的石块,有种填海的决心,络绎不绝越挫越勇,土包有堆成泰山的架势,烦不胜烦,给她造成了忽视不了的负担。 甘棠复又睁开了眼睛道,“你出去自己解决,你是殷商三王子,招招手臂,自有人愿意给你当解药。” 通过施针和药物,按压血脉可以让殷受稍稍缓解一些,但施针就要脱衣服,难免有身体接触,殷受并不值得信任,正常状态下两年前她就打不过殷受了,再加上她毒没解清,连一半体力都没恢复,打起来越发不是殷受的对手了,她不想冒这个险。 殷受先前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现在也明白了,想说让她做他的王子妃,乃至于以后的王后,他只要她一个,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又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表明心意,比先前那一次还不如。 甘棠丢废物一样随便打发他的态度让他有点伤心,仿佛他抗不过这点欲望似的。 就算抗不过,他也不想碰什么旁的女子,他尽力了,自认对殷商对商王没什么亏欠的地方,也不想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死便也死罢。 殷受不想这么做,便即不点头,也不回应,只努力将注意力放在这一场阴谋上,别开眼不敢看她,秉着呼吸道,“应该是大兄,你身边一个随从被他收买了,说你找我商量事情,我当时身体只是有点异样,没太在意,就直接过来了。” 当初只清理了殷受的人,倒忘了微子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甘棠起来穿了衣衫,虽还是提不起力气动武,但比当砧板上的肉强很多。 绿丫中的和她一样的毒,分量轻,只小姑娘没什么烦心事,喂了些解药也没醒,甘棠不能确定是敌是友,也懒得花心思管她。 殷受废了好大的力气才闭上了眼睛,“阿梨,我看了你的身子,自是要对你负责的,嫁给我罢,我会对你好的,一心一意。” 甘棠烦躁地看了一脸蠢像的殷受一眼,握紧手里的匕首,想了想便斟酌道,“过来。”殷受只要一出去,必然要被人拿捏,这就是微子启想要的目的,她现在是见不得微子启有一丁点好。 殷受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整个人都泛出一股不正常的红来,兴奋得有些头晕,“阿梨,你愿意帮我了么?” 甘棠是医者,自然知道殷受这药的厉害,发作起来能让人彻底失去理智,跟畜生都没什么分别,他现在还有理智没乱来,算他有点意志力。 甘棠拿出一套银针,示意殷受躺好了,“你出去有两个后果,一,商王病重,你胡乱淫乐,是为不孝,重罪;第二,碰了我,酿成大祸,耽误了商王的治疗,罪加一等,若是商王丢了性命,正好,大逆不道的弑父之罪,第三,玷污圣巫女,乃至于不小心弄死了圣巫女,亵渎神明,你整个人玩完了。” 殷受只痴痴看着甘棠发傻,甘棠忍无可忍,给他灌了两瓶能抑制神经兴奋的药,扯了块巾帕兜头罩着他的脑袋,眼不见心不烦,也再不跟他废话,专门往痛处下针,扎完就坐在一边,等着他恢复理智。 这对甘棠来说是没什么用的,毕竟她很能直接的感受到他的情绪,他那连续不断的喜欢和爱慕,强烈得有如实质,对甘棠来说跟骚扰也没什么分别了。 甘棠心情阴郁,往重处扎了一针,不耐道,“你能不能安静些!” 殷受能感觉得到胸腔里的翻腾的血脉慢慢消停了一些,像那头失控的野兽慢慢被安抚,然后关进了笼子里,只他心里多少还是期盼心爱的人能帮帮他的,殷受郁闷地拿下脑袋上的巾帕,看着她精致的侧脸道,“我都没说话,棠梨你有如发脾气,不如跟我说说可能给你下毒的人,我好拿到证据,微子启如今正得宠,若口说无凭,不但适得其反,反倒惹来杀身之祸。” 甘棠不想再将自己的秘密暴露给谁了,见他暴涨的经脉稍稍平复了些,稍稍松了口气,过了一刻钟,便给他除了针,把他的衣服扔在他身上,示意他快些起来,“他不是想当储君么,我让他彻底当不成。” 殷受眼里都是阴霾,这件事甘棠不说,殷受也是要做的,今日的仇不共戴天,“把你身边的人都交给我,我来查,拿到证据,铁证如山,父王和朝臣也不能再护着他。” 殷受说着蹙了蹙眉,“只是微子启向来有些心机,大概不会留下什么证据了,查起来会很难,他现在手握大权,背后有三公,很难对付。” “何必那么麻烦。”甘棠心里冷笑,她这次非得要把微子启拔下一层皮不可,“只要圣巫女愿意嫁给你,我和崇明再给商王施压,让他当即立你为储君,微子启,也就不算什么了。” 以微子启睚眦必报的脾性,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可能一动不动,不管是逼宫造反,还是行刺刺杀,亦或是提前叛逃往西周,都是拿住他脉门的时机,她烦透了他四处蹦跶的模样,早日清理了,也好它日留下更大的祸患,有这么一个恨你的人天天想着如何算计你,难以安眠。 殷受有丝欢喜之余,看着不怒自威的甘棠,心里难免复杂和心惊,这么些年过去,她是真的很不一样了,有时候比之商王,还要有些气势。 外头脚步声还未到,现有一股急切的恶意和幸灾乐祸传过来,不一会儿便有了密集的脚步声,浩浩荡荡的,时间也差不多是她该给商王除针了,来的很准时,又理由充分。 “来了。”甘棠沉声道。 35.果然不是好事情 殷受一身狼狈, 稍稍整理了一下, 门被推开前, 甘棠与殷受正坐在案几前, 什么也没做。 甘棠体内的毒没解清, 坐着都能浑身冒汗,殷受亦好不到哪里去,施针只能让他缓解一些药效,要完全消退, 至少也得明天罢, 前提是有她给他再施两次针, “你最好不要出声, 你现在的身体最忌动怒, 一会儿微子启说什么,你全当没听见。” 殷受点头,他现在比先前好很多,但坐了这么一会儿又开始难受起来,蚂蚁啃噬骨头一样, 身体发热,难受一点点堆积,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殷受静气凝神,微子启母位卑,这些年却一直很得宠爱, 这么些年宫里也再没新添子嗣, 殷受不知这件事是否和这母子两个有关系, 但微子启下药害人,当年武斗场上在马上做手脚就是前例,弄出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他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圣女若在王宫出了事,势必引起兵祸,微子启为了同他争夺储君之位,已经没把殷商的安危放在心上了,殷受目光阴鸷,这次若父王还要保他,他也留不得他性命。 甘棠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短剑,微子启进来看他们好端端坐在这,脸上的表情定然会很好看,她很期待。 来的人数超乎想象的多。 事实也正是如此。 微子启是直接推门闯进来的,后头跟着的人里有商容,崇明,一些叫得上名号的朝中大臣,余下有一些近卫,身着铠甲,带兵器,将近五十人。 甘棠握着袖间的短剑把玩得心不在焉,懒洋洋问,“大王子领兵闯入我的寝殿,是想干什么。” 微子启大概是当真没想到他们能逃脱,眼里摘取胜利果实的兴奋没能及时退下去,整个人就硬生生僵在了原地,脸色铁青,目光里的阴毒之色藏也藏不住,一张温润的俊面就显得有些狰狞扭曲,对上甘棠似笑非笑的目光,又强自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温言道,“柳疾臣那里说丹药被盗,有宫婢禀报说歹人把药下在了阿受的饭食了里,唐泽又说阿受来了圣女这里,子启忧心圣女安慰,这才失了分寸,闯进宫来,圣巫女无事便好。” 后头跟着的人乌压压一片,全都拜倒行礼,纷纷告罪,“还请圣女恕罪。” 甘棠不言不语,只让他们都起来,也没赶人,等着看微子启表演。 他一手导演了这一场大戏,如何肯空手而归,不会这么就简简单单结束了。 果然微子启很快将目光转向了殷受,忧心问,“我听下人说,丹药被下在了小弟的饭食里,小弟你看起来很不好,是中药了么,那药本是大补之物,一整瓶的话能要人性命,小弟你是不是被人害了,瞧着圣女面色亦不大好……” 微子启目光一转,瞧见地上躺着的绿丫,言语间就带了心痛薄怒之色,“小弟你伤了绿丫,唐突圣女了么?” 这段话看似关心,其实话里藏刀,清清楚楚的说明白了药是什么药。 大补之物说的很委婉,在场的都是男子,大家都懂的。 殷受虽还有理智,但身体面色一看就不正常,佐证了微子启的话,因此魏子启话音刚落,商容比干比目几人脸色就难看起来,看着殷受目光责难,看着甘棠目光古怪。 殷受脸色霎时铁青,心里怒海翻天,起身寒声道,“你哪里来这么废话,还带人急匆匆闯进来,同当年柳妾领人捉奸滕妾允氏倒很相似,大兄你虽惯常混迹后宫,在父王母后跟前尽孝,也莫要尽学些下做手段,你在这挑拨离间,可知我殷商王室一旦与圣女兵刀相向,外族大军立马能趁虚而入,危及殷商的后果,大兄你可担当得起。” 甘棠旁听不语,打蛇打七寸,殷受嘴巴还是很毒的,尤其柳妾指的是微子启的生母。 这件事的内情如何甘棠不清楚,但看商容几人神色有异,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了。 微子启也当即变了脸,正待说话,甘棠抬手制止了,看着微子启笑道,“多谢子启关心,只是我与阿受两情相悦,他总是用了些补物,也无妨。” 甘棠的话无疑是丢下了一道惊雷,惊得众人当即色变,也惊得殷受心里酥酥麻麻的起了好几层甜意,纵然知晓她所言不过权宜之计,没有半分真心。 商容眼里皆是震惊之色,半响方问,“圣女此言可当真?” “那是自然。”甘棠便温温软软笑起来,开心不已,毕竟微子启脸唰地一下就寡白起来,实在好看。 “只眼下商王重病,我们哪里有心思玩乐,这次子启真是误会了,是王上病重难治,需要至亲之人的心头之血入药,与王上服下,王上才会药到病除,阿受自愿说用他的,大补之物能使药血纯正,我这才吩咐了唐泽去寻些大补之物来,服下之后所得鲜血,正治王上这一种病。” “此药需得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次次需血。” 甘棠把玩着手里的短剑,短剑是上品百炼钢铸造,薄削锋利,寒光幽冷,一把上等的利器。 甘棠说着忽地朝微子启一笑,“阿受是我的心上人,我自是舍不得他吃这样的苦,听闻大王子至贤至孝,可愿为王上尽一尽孝心。” 甘棠兵不血刃,殷受听得发寒,连因为她笑颜生起来的那点迤逦心思都散了一干二净,他先前算计她,只被她踢一脚,算是先祖保佑了。 微子启脸色大变,眼睛似是被定在那把利器上似的,挪不开分毫,他知计谋败露,这是圣巫女整治他的手段,却想不出能反驳的理由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被她剖心而食的画面了…… 微子启后背汗湿了一片,难以定神,方寸大乱,胸膛不住起伏,喊道,“你胡说,当真如此,晨间你为何说父王明日便能醒。” 没立刻开口应承,已经预示着这一场战斗,是甘棠胜利了,殷受想,如果换做甘棠是嫡长子,在他的位子上,必定不会如他,混得一塌糊涂。 甘棠心里哈哈乐了一声,面色却冷了下来,“你质疑我的话我不跟你计较,我说会醒,没说能好,你耳朵有毛病么?还是说你不想献心头血,非要硬说王上好了?” 微子启神志一清,连连否认,看了眼旁边的殷受,勉强定了定神色,“今日父王可需用药。” 甘棠就笑了笑,意味深长,“自然是要用的,本是想着去给王上复诊时一并带上,不想子启闯了进来,正巧给子启看看,省得明日没有心里准备。” 人血馒头能治病这样的事,搁在其它年代可能信的人比较少,但在这里不一样,知识水平落后之极,生产力低下,人文意识形态极其不完备。 人们迷信,野蛮,愚昧。 包括眼前这一群站在权利顶端的大地主们在内。 谁掌握了新东西,谁手里有武器,谁就有话语权,她说这样能治,便没人会质疑反驳。 甘棠朝殷受笑了笑,点了点案几上放着的白玉碗,示意他过来躺好。 这是当真要给他剖心了。 难说她记恨先前的仇,借机一刀了结他。 但许是体内的药效,还是对她蠢蠢欲动的爱慕在作祟,他竟是当真站了起来,朝她身边走去的时候,心里平静之极。 甘棠没打算用这样的办法弄死微子启,更别说殷受了。 甘棠见殷受连一丝犹豫也无就过来,甚至连心里传递过来的情绪都没有丝毫变化,心里倒是有些诧异了,甘棠也没二话,指尖覆上他前胸,估量过,匕首刺进去,血流够半碗,□□,上药止血。 殷受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疼也疼,但因着面前的人是她,好像也不是很疼了,她真是好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又很奇特,有时候很心善,有时候又非常毒辣,简直看不透她了。 吃人肉喝人血是常有的事,甘棠的话合情合理,没人质疑,仆人捧着白玉碗下去的时候,众人看着殷受的目光都变了,敬畏且复杂。 微子启有如丧家之犬,神色灰败,甘棠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都下去罢,我给王上准备针剂,莫要相扰。” 商容等人给甘棠行礼,又给殷受行礼,一一退下了。 微子启勉勉强强行了礼,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走了。 甘棠给殷受施过一次针,药力退下一些后,殷受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殷受闷咳了一声坐起来,穿好衣服,见甘棠收拾完药箱便杵着下颌发呆,心说她定是被气得不清,否则以她先前拼着手被烫伤也要把小孩从锅里捞出来,殚精竭力就想让子民吃饱饭的脾性,哪里会想到这样的办法,殷受想着心里便也跟着发闷,她并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以后还是让她做她喜欢事罢,这些本该是他自己要处理的事,反倒带害她进来…… 殷受便觉得自己先前实在愚蠢,他心有天下,一心为殷商中兴,可后巢不稳,他在外做再多,也是白费,动辄还有性命之忧,纵是嫌烦,往后也得在这上头多用用心。 殷受扶着床榻坐起来,就与甘棠闲谈道,“棠梨,你的办法好歹毒,哪里学来的,大兄他担心被你借机戳死,明日必定装病不来,孝顺的名声是决计装不下去了。” 甘棠是累的,闻言便看了殷受一眼,好笑道,“我跟你学的,传说你为了给妲己治病,非得要比干的心头肉,比干剖心而死。”虽说历史记载比干是因死谏而亡,但演义里确实有这么一出,甘棠还记得。 殷受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觉得妻子又开始神神道道起来了,“妲己是谁?是你么,棠梨。” 自然不是她,苏妲己确有其人,是殷受征伐有苏氏带回来的俘虏,眼下估计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没出生。 甘棠懒得管这些,便也不说话了,斜靠在床榻边闭目养神,喘口气便要去给商王复诊了。 殷受凝视着她的容颜,妻子妻子的念了几声,心里雀跃不已,忍不住轻声问,“棠梨,我们真的成亲么?”成了亲,不管如何,名份上她也是他的人了,再也不会出现付名之流了。 甘棠眼皮也没抬,心意阑珊地回道,“不知道,看情况而定,两情相悦也未必要成亲。”看商王的态度。毕竟殷受才十四岁,尚未成年加冠,成亲尚早。 殷受心脏忽上忽下,看着她无半点情谊的模样,心里泄气不已。 甘棠嫌他烦,伸手推了他一下,“这次我们互利互惠,剔除微子启,我也算帮了你大忙,我赠送一千铁犁给你当酬劳,我也不求你感谢,只有一个要求。” 殷受直觉不是好事,便没有立刻应下,“棠梨你说,能做到的我定然做到。” “很简单,对殷受你来说一点都不难。”甘棠就是一笑,指了指门外道,“以后除非必要,请记得随时与我保持十五步开外的距离。” 果然不是好事,殷受脸黑沉了下来,默不作声,不打算应她这个无理的要求。 36.人不犯我不犯人 天下人好闻宫中趣事, 殷受舍身救父这件事, 以想象不到的速度传得人尽皆知。 崇明目睹了一整个过程, 去探望殷受时见他面色失血苍白, 心里即宽慰又同情, 安慰道,“倘若能将王上治好,你流这七七四十九日的血,也不亏。” 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心头血, 专程是甘棠想来惩治微子启的法子, 就是这七七四十九日, 真是让殷受控制不住地怀疑甘棠是在为先前的事报仇雪恨了。 哪怕她是他心爱的女子。 七七四十九日, 每日一碗, 他的血都得流干。 他的妻子可真是不能随便得罪的,平日里性子多软和,真正刚起来,绝对不是好惹的,他大兄这几日装病在家, 听说夜夜惊惧难眠,就说他被圣女诅咒了。 殷受摇摇头,不再想这些,转而问起那些马具和冶铁术耕种术来,“崇明, 你将东西送去给世伯, 世伯怎么说。” “父侯高兴得差点没疯癫, 很是将棠梨夸赞了一番,又说圣女此人,若不能除之,须得诚心结交。” 除肯定是除不了,他也不想做那样的事。 崇明说着刚硬的脸上微微一红,看着殷受吞吞吐吐道,“若非阿受你心仪棠梨,棠梨与商王室立场又不对,父侯都有意将我送入圣女府了,父侯说竹方与崇国不算远,我两头跑也不难。” 殷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当真看上她了么!” 崇明看得发笑,在殷受肩上重重拍了两下,有些怅然若失,“我敬重她,当她是弟妹,她很好,是个好首领,也是个值得结交的友人,若非阿受你捷足先登,兄弟我当真很难不对她动心……” 崇明说着又笑了起来,叹气道,“阿受你心仪她,很幸运,又很惨,她可不是寻常女子,心里装着天下,想来是很难分出心思在男女情爱之上的……” “……从她当初为了结盟同意联姻,今日为扳倒大王子,便说与你两情相悦这些事上就能看出来,夫君于她可能就是个摆设……” 加之兄弟分明一颗心都落在了人家身上,可以想见以后日子会有多难过了,崇明同情不已,在殷受的肩膀上拍了又拍,感慨万千。 殷受听得郁闷,说摆设还是抬举了,若是父王还有个其它稍微成器点的儿子,甘棠都不会选择与他结盟。 她嘴巴里没明说,实际上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了。 殷受正待与崇明说训练骑兵的事,外头传来了沉重的钟鸣声,鸣五下,是商王召集宗亲群臣。 大商邑里但凡有爵位的都要参加,这样的庭会一岁也就一两次,殷受沉声道,“父王醒了。” 崇明应了一声,与殷受一道换了正服,往大殿去了。 患难见真情,这五个字放在什么时候都很适用。 微子启先前做得千般好,又如何能抵得上殷受舍命相救的情分在。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道德绑架,微子启但凡有犹豫,也是在商王和臣子心里扎根针,往后他无论做再多的事,再如何关怀体贴,旁人都只会当他虚情假意了。 微子启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坐立难安。 这是甘棠第一次直接参与庭会。 这也是百年来女子第一次出现在偌大的庭议会上。 甘棠坐在商王略下第一位,再下才是殷受、比干、箕子、九侯、鬼侯等人。 甘棠位居上首,诸侯伯爵,三公重臣们,无人敢有异议。 商王虽面色发黄,但精神不错,朝甘棠道谢,“此番多谢圣女出手相帮,子羡铭感五心。” 商王态度温和,甘棠亦温声道,“是太[祖托梦显灵,赐予我良方,这才能解了王上疾患。” 太[祖指的是商朝的开国之君成汤,在子民心里地位非凡,管朝事兵灾,还管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总之,几百年以来,太[祖很忙就是了。 诸侯臣子们免不了要跟着唱和一番,“吾等铭记先祖之恩……” 甘棠抬手一压,下头立刻安静了。 甘棠平声道,“太[祖托梦与我,言我王继天立极,抚御四土,但内廷不稳,外土不臣,当早日册立储君,稳固山河社稷,夯明国本,中兴殷室,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王上早做定夺。” 立储是大事,加之昨日晨间有了那么一出,下首的臣子侯爵们都明白甘棠这是要支持三王子殷受了,众人面面相觑,厅堂里一丝响动也无,不是各自思量,就是等着商王发话。 这两代的规矩都是传位嫡长子,只商王若是想传位于殷受,就不会拖到现在还犹豫不决。 半响商王才开口道,“太[祖之训我等垂耳倾听,储君当立,吾有三子,诸卿以为立谁最为适当?” 甘棠心里发沉,到现在还在纠结该立谁,可见微子启寻常有多受宠爱了。 历史记载商王本欲传位给微子启,最后却碍于宗法制度将王位传给了殷受,微子启的地位可见一斑。 野兽的胃口都是一步步被喂大的,微子启勾结外族覆灭殷商的祸患,早在帝乙这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商王看着下头素来心爱的长子,目光犹豫迟疑。 下头的臣子有眼尖的,立马闻出了味道,当下便有人起身,出列禀报道,“圣女所言极是,储位关乎江山国本,王上当早日立储才是,大王子素来贤德,文武皆修,正有储君之风,小臣荐大王子。” 是莜公,微子启的老丈人,他一说话,后头一串的都是党羽,出列附和,声势还挺浩大的。 商王神色复杂,不知是喜还是不喜,未出言应承,也未制止反驳。 崇明欲出列,甘棠抬手制止了,朝这位面白体胖的莜公似笑非笑道,“莜侯这话我听着奇怪,敢问大王子贤德之处在哪方,文,有为我大殷献上几条良策;武,可有为我朝拿下寸土寸功,是否忠君爱国,大王子尚且没表现出来,至纯至孝这一点,只怕大王子自己,如今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莜公便不要再昧着良心为他说话了……” 甘棠话说得直白,微子启与莜公当即胀红了脸,连拳头都捏起来了,若非是在庭议之上,只怕早已暴跳如雷。 甘棠也不管他们如何,接着道,“反倒是三子殷受,这些年重视农桑,奖励耕种,为此殷商岁贡增添不少,又养兵蓄锐,为殷商抵御外族,夺得己、土、鸣、孟四方,他年岁虽小,却已武震天下,我同太[祖,意见都是一致的,立三王子为储,即与宗法礼制相合,又能安江山社稷。” 这样的场合,殷受是不好发话的,这时候便只看着甘棠与群臣力争,听她义正言辞的夸奖他,心里即奇特又古怪。 其实她身为天下人信仰爱戴的圣巫女,一句太[祖所言,一句宗法礼制,就足够微子启变脸,堵得这庭上任何人的口了。 什么太[祖不太[祖的,殷受知道甘棠在扯谎。 她不信神明,也不信祖先,扯起这些谎来,真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殷受看着对面泰然自若光华夺目的女子,挪不开眼视线,自高宗之后,廷议中便几乎没有女子入朝的例子了,眼下她坐在上首,三公九侯却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言行举止间恭敬之极,自她摆明了要支持他以后,为微子启摇旗呐喊的,连亲信朋党都少了很多。 甘棠提起宗法礼制,下面太师、少师、内史、外史、商容几人,皆出列行礼,请立三王子为储君。 “宗法礼制毁不得,请王上立三王子为储君,稳固国本!” “太[祖托梦,必当遵从,请王上三思,立三王子为储君!” 立殷受为储君的请命声此起彼伏,商王目光自脸色惨白正死盯着甘棠的微子启身上滑过,又落在身旁的三子身上,一片孝心尚在其次,只三子为嫡出王子,又实在没有能挑剔的大过错,如今又有圣巫女支持,不立他,立谁? 也罢,他心里纵有偏好,也不能置殷商基业于不顾,好在这些年他心里虽是摇摆不定,却也还未酿成祸端,趁此机会早日定下也好。 商王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说话,下面莜公先一步截住了话头,看着甘棠怒声道,“圣女荐立三王子,只怕存有私心罢,圣女即是与三王子两情相悦,不偏帮他帮谁?” 莜公背后又有正是正是的附和声,甘棠略一挑眉,朗笑道,“是又如何,我甘棠看得上的男子,方可为殷商王,有何不可?我若看上些奸诈无能之辈,岂不是我甘棠眼瘸!” 甘棠话说得狂妄,吞天地,纳万物,嚣张之极。 崇明心里惊叹,看向旁边的兄弟,越发觉得他凄惨了。 若非殷受是一样惊才绝艳顶天立地的男子,便是成了亲,也只会沦为圣巫女背后的男人,要比她更夺目,实在很难。 崇明心里摇头,起身出列,亦朝商王荐道,“臣附议圣女。” 微子启见大势已去,垂首拜道,“小弟乃嫡出长子,嫡介有别,理当为储君,子启并无相争之心,还请父王明鉴。” “然。”商王喟叹一声,着商容筑鼎立旨,着贞人卜定吉日,择日告祭宗庙,册封储君。 自微子启心底传来的恶意简直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了。 甘棠静静看着他,心说人不犯她,她不犯人,若定要犯她,那她也不会手下留情,等着罢。 37.不是真的很喜欢 立储的事一定, 大王子一派纵是想翻出水花来, 一时间也拿殷受没奈何。 因为有甘棠站在他后头, 只甘棠没想到提出成亲这件事的人会是微子启。 微子启直视着甘棠, 目光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之色, 神情间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和期盼,似乎这一场斗败,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现在是在真正为大殷册立储君这件事高兴着, “可喜可贺, 上一次圣女的婚礼不幸毁了, 只不知这一次, 我们何时能喝上圣女和小弟的喜酒。” 这是笃定了她不喜欢甚至是厌恶殷受, 微子启似乎以为她不想嫁,也不愿嫁. 可惜他想错了。 甘棠便也笑了笑,温声回道,“这个得看阿受喜欢,他喜欢什么时候成亲, 便什么时候成亲。” 若是待殷受二十加冠成亲,期间还有五六年的光景,介时殷受兴许已站稳脚跟,不需要维系这段虚假的婚姻了,若是现在立马成亲, 于她和殷受皆没什么关碍不说, 反倒能免去诸多麻烦, 至少商王对她能少些戒心。 有殷受这个储君的名头在,她做起很多事情来,会少去许多束缚和顾忌,利大于弊。 随便殷受怎么选,怎么选都没什么关碍。 甘棠连眼波都没动一下,殷受看她漫不经心的模样,连得偿所愿的那丝喜悦都渐渐淡了下去,脑子亦清醒了许多。 在甘棠眼里,这只是一场互利互惠的交易罢了,有用的时候,她留着,等哪一日没用了,他也就被丢开了。 可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等着罢,他也不是那么好甩掉的。 殷受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本欲立即回微子启的话,却也起身朝坐在上首的商王行礼,回道,“听凭父王吩咐。”亲自然是越早结越好,父王是聪明人,该明白夜长梦多的道理,毕竟成了亲,往后再请圣女看病,孝这一字压上来,便也不必再用土地来换了。 殷受素来我行我素,是几个王子里最没眼色的一个,寻常做事,甚少与商王回禀,常常为所欲为,先斩后奏,眼下突然规矩起来,商王暗暗点头,他心中宽慰,当下便笑起来,“圣女今年十五及笄,再等年岁就大了,亲事自是越早越好,圣女意下如何?” 甘棠点头应承,言简意赅,“好。” 商王朗声一笑,朝下面的臣子吩咐道,“着太师、少师、内史筹备婚礼,卜卦吉时,祭祀先祖,定要风光隆重。” “恭喜王上,恭喜圣女。” “恭喜王上,恭喜圣女!” 甘棠受着下首的恭贺,道了谢,抬手一压,瞧着下面的臣子目光灼灼道,“我治下竹、鸣、土、年四方,允诺明年多上贡两成,铁犁两千件,轻甲三千,绢布万缎,献于大殷,后日便着人运来一成,献于王上,聊表心意。”这些东西都是库房里存的,都是她的私库,拿出来做了‘聘礼’,也不算因公费私,如此巨大的一笔供奉,足够势微的商王室动心的了。 商王愣了一愣,下头的臣子们哗然出声,可见的兴奋不已,甘棠不动声色地看着,等着他们高兴够。 甘棠话一出口,殷受眼皮都跟着跳了一跳,可他先前不聚财,封地的产出全归到了殷商的存库,能拿出的东西还不及甘棠的十分之一。 殷受看着对面光华夺目的女子,目光暗沉,心里即有些着恼又有些好笑,若他猜的没错,甘棠是不想‘嫁’来大商邑,反倒是想馥虞送去羊方成亲一般,让他入赘了。 她胆子正不是一般的大,想法也不是一般的离奇。 甘棠等一众人都想明白了,便开口道,“婚礼繁复,祭祀礼仪颇多,我寻常政务繁忙,不好在大商邑久留,祭拜殷商先祖后,便要返回竹方,迎亲之礼便选在孔方如何,若方便,便请王上着令贞人,在孔方占卜一个吉利的地方,一个吉利的时辰,以结姻亲之好。” 孔方处于大商邑与竹方之间,是个小方国,地域小,但确确实实是个独立的臣属国,她选择这地方也是有考量的,毕竟她出再大的利益,也不可能让商王拉下脸来把殷受送来竹方成亲,她也不需要那样,选择一个折中的地段,成算便很大了。 殷受方欲起身说话,岂料商王已经哈哈笑了起来,略一思量便十分爽快地应下了,“政务丢不得,即是如此,依圣女之言便是。” 殷受心里有些不敢置信,又十分无话可说,甘棠给的利益太诱人,相当于拿钱买了一个成亲用的场地,钱财足够丰厚,要求亦不是很过分,父王自然会动心,只这么一来,不像男女成亲,反倒像两个男子成亲,且双方实力相当了。 有进项代表着有粮食可分,臣子们难得意见统一的高兴起来,一片欢腾,比自己成亲了还高兴。 崇明摇摇头,握了握好兄弟的肩膀,有些同情,又有些想笑,感慨道,“她真是厉害,看起来你们倒像是两方的君长,彼此相爱,又谁都不肯妥协相让,只好在两方的交界处划分出一块地来,偶尔聚一聚……哈……唉……” “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姓氏如何定,族谱如何定,还真难说……噗,棠梨是不是在故意欺负你逗你……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趣闻……” 崇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殷受看着应对自如的妻子,心中有困惑,亦有明悟,见崇明寻常一张木头脸眼下有笑得崩裂的趋势,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口道,“她是认真的,父王应下她这个要求,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崇明一愣,“如何说?” 殷受神色复杂,缓缓道,“她这么做,以后无论是在子民们心中,还是在家里,她的地位和我是平等的,她是女子,做了这么一件事,天下女子但凡有些条件,只怕也要效仿她,学文习武,有钱有权,不仰任何人的鼻息生存。” 崇明听得骇然心惊,看着下面依然沉浸在喜悦中的臣子们,半响说不出话来。 甘棠倒没想这么多,单纯就是习惯性便决定这么做了,她是想早点回自己的地盘去。 商王的病来的快去的快,微子启顺利被踢下台,接下来几乎都是闭门不出,没再四处蹦跶,甘棠周身都清净不少,大商邑的事情一定,甘棠手里多出了土、鸣、年三方,许多事都等着她回去定夺。 商王的病一好,甘棠便想去与商王说回竹邑的事,被殷受拦住了。 “你我即是两情相悦,表面功夫也要做一做的,你这么急匆匆回去,有心人一看,露出端倪,岂不是要坏事。” 主要是圣巫女扯谎,对名声不好,与王子合谋,又显得不够德高望重,这亲事势必要有真情在里头,才合情合理、 甘棠想着急务都送来了她这里,其余的事搁置一日也无妨,便让崇明领着兵原地驻扎,再等几日。 在宫里秀恩爱秀了也没观众,两人便打算什么都不做,专程在街上晃两天。 两人都换下了正服,殷受一身黑衣宽袍广袖,墨玉横笄,甘棠就一席浅青窄袖直裾裙,裙长至踝,粉鞋翘尖,头上难得带了些钗饰,不似时人那般拼命往上堆高发髻,发髻又简单大方,只稍有钗饰,整个人轻快明亮了许多。 两人站在一处,一人高大俊美,一人温润清透,不打斗,不算计的时候,仿佛神仙眷侣,很是般配。 殷受哪用演,光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便酥酥麻麻的起了层甜意,仿佛这不是一场谋算,而她是他真正的妻子一般。 出了宫门甘棠便上前握住了殷受的手,笑得温温润润的,“阿受,我们一起呀。” 她灵活的五指自如地嵌进他指间,小,纤细,温热,柔软,指尖上带着薄茧,瞬间让殷受半边肩膀连着手臂都酥麻得没了知觉。 殷受自认受不住这美人恩,咳咳了一声便想挣脱出来,被甘棠抓紧了,十指相贴的触感和温度让他浑身发热,殷受便低声道,“棠梨你不必这样,我们挨近些便可。” 甘棠摇头,“要演就给我好好演,别浪费时间。” 一来因着大商邑的事高于段落,过两日便能回竹邑接着搞建设,二来她自小受身份所限,没能力前需要刻苦训练外加深居简出装高深莫测,后头长大些又很忙,大大方方在大商邑的街面上玩乐还是头一次,是以甘棠心情就很不错,嫌殷受走得慢,在前头拽着他,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又恩爱又可人么? 先前两人便是为友人,偶尔勾肩搭背,也没这么亲昵自如的。 殷受被她勾走了三魂七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挪不开,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实在殷受这一副样貌太有欺骗性,瞧着人的时候俊目又深又遂,甘棠倒没啥,沿途遇上的宫女,已经好几个脸带红晕不知所云了。 他心里传递过来的欢喜和爱慕也一重盖过一重,甘棠乘着旁人不注意,暗中拧了他一下,实在是他心里太吵了,好在这一去只消来信去信,偶尔见面便可,否则她真是难受了。 殷受被她拧得腰眼发麻,挣扎道,“棠梨你能不能规矩点,别动手动脚。” 甘棠感受着他心底的情绪,斜看他道,“假正经,心里不定多高兴。” 殷受无法,就这么神魂颠倒的被她拉出宫去了,路过街边的商肆,见里头摆满了磬、篴、陶埙,心里微微一动,反手握住甘棠,拉着她进去了,“阿梨你最喜欢听什么,我学了吹给你听。” 甘棠立马便看穿了殷受的目的,四处看了看周围没什么客人,便好笑道,“你该不是想学馥虞吹乐,引我犯病,好看上你罢。” 殷受淡淡回道,“有何不可。” 殷受自案台上拿了个陶玉埙搁在手里把玩,这些事还难不倒他,不过花些功夫罢了。 甘棠听了就笑,“你就不是我能看上的那一款,你想试,你就试,不过这是没用的,就算当真看上了,也只是病了,不是真的喜欢。” 喜欢着喜欢成习惯,未必不会成真喜欢,殷受见甘棠看笑话似的乐个不停,便也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路虽难,不行不至,你自管做你的事便是。” 甘棠就不信这个邪,殷受乐意折腾便折腾,反正浪费的不是她的时间。 甘棠想着都进来了,在乐器店里转了一圈,乐了一声,索性朝殷受道,“那我挑选一个陶埙给你。哈哈……希望你在这上头有天赋,事半功倍。” 殷受亦失笑,点头道,“你挑罢,便当送我的礼物了。” 38.都是个老姑娘了 两人情投意合的流言就这么散播了出去, 世人称颂艳羡, 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般配之极。 启程这一日殷受将甘棠送出郊野十余里, 后头浩浩荡荡的跟着殷商的臣子们, 商容箕子,两个王子,还有一些侯爵也在。 甘阳神色不好,甘玉一直黑着脸, 两人对甘棠擅做主张很不高兴, 又因已成了定局, 不能反悔, 过了这些时日也没能顺过气来, 舍不得对甘棠怎么样,气便都撒在了殷受身上。 全当殷受是个蛊惑人心的妖怪,两人见了他嘴巴都闭得跟着蚌壳似的,轻易不肯吐出一个字,完全拿他当仇人看了。 没有政事, 不需要表演的时候,甘棠亦不爱和殷受在一处,实在这厮近来不知抽什么疯,见了她,心里的善意和欢喜一日浓过一日, 让她即觉得心惊又十分有负担。 这样的情形最是可怕, 因为倘若他硬心肠违背心意要谋算她, 这股永远是善意的情绪就成了干扰她视线的大雾和绊脚石,让人防不胜防。 况且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她还真怕自己心志不坚,被他上等的皮相,真诚浓厚的感情给蛊惑了,她处在这么一个位置上,恋上他,只怕当真要被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甘棠垂着眼皮,坐在慢吞吞晃悠悠的马车里,手里握着一卷文书,懒洋洋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甘棠斜靠在那儿闲适淡然,不像甘玉甘阳那般没好脸,但殷受觉得甘棠才是对他最疏离的那一个,这几日来时时与他同处一室,亦能当他完全不存在一般,半点眼色也不肯给他。 殷受目光在甘棠精致漂亮的脸上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马车停下后甘棠便与殷受一道出来了。 后头跟着的臣子们和仪仗待在一处,离得比较远。 微子启和微子衍作为‘亲人’,自是要上前来话别的。 此时没有其它外人在,微子启寻常微微弓着的腰挺直了,也不若往常那般垂着眼不敢直视她,见甘棠下来,声音死寂没有起伏,“我祝圣女与小弟百年好合,希望你们的‘情投意合’,能装得像一些,久一些。” 他一身青布衣衫,干净整洁,身上却没什么值钱的配饰,和先前精致考量的衣着打扮完全不同,不笑的时候眉间带了些沉郁之色。 大商邑的人惯会看眉高眼低,树倒猢狲散,微子启当不成太子,又在商王那失了宠爱,短短月余,日子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理所当然的事,甘棠看在眼里,心里十分平静,各人选各路,有果必有因,只是想来微子启并不甘心。 殷受错身一步,挡在甘棠面前,平声道,“受谢过大兄吉言,大婚当日,大兄定要来饮一樽喜酒同乐。” “同乐……”微子启看着殷受,忽地哈哈哈大笑了一声,抚掌回道,“不得了,连小弟都懂得说些场面话了,只苦了小弟你一片深情,圣女早已心有所属,今次小弟你甘心当一枚棋子,只怕枕边人恨不能啖你肉试其骨,小弟你要小心些。” 心有所属。 除了馥虞那一段,甘棠不记得自己犯过什么忌讳。 如果真是馥虞,那他安插的人可藏得够生的,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只都是些陈年旧事,在甘棠这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甘棠上前一步握住殷受的手,偏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道,“阿受你要相信我呀,我先前是喜欢过一个男的,不过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呀,你可要相信我。” 寻常不可爱的人,装起可爱来也实在不怎么样,殷受握了握她的手,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嗯了一声道,“走罢,你早些启程,免得错过宿头。” 微子启躬身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殷受将甘棠送到亭子边,甘棠走得很慢,背后微子启盯着她后背的视线如芒在刺。 微子启与他们知根知底,装不装倒没什么,只还有微子衍和商容、箕子、还有送行的仪仗远远的跟着看着,临走前依依不舍那是定然的。 寻常情侣分别时是什么样的,缠绵悱恻,依依不舍。 遥想那些电视剧里的情节,那真是五花八门,可借鉴的手段很多。 甘棠有些发囧,看着殷受唉唉道,“谈恋爱真是累人。” 殷受低头凝视着她的容颜,想伸手抱抱她,又克制地站着没动。 他是真的不舍与她分开,也不觉得累,“待我自崇国回来,便来竹方见你。” 纵观甘棠所知殷受的个人履历来说,他必定是个性情热烈的人,甘棠感受着殷受心底传过来铺天盖地的善意和喜欢,真是觉得所言不虚,心说殷受莫不是起了什么她没注意或是不存在的误会,否则哪里来的这许多喜欢。 不管了……反正不关她的事,正事要紧。 甘棠在心底摇摇头,忍者想撮一撮鸡皮疙瘩的冲动,一伸手便勾在了他脖颈上,拽得殷受头都低了下来。 甘棠朝他眨了眨眼,垫了垫脚尖就亲在了他唇上,心里数了十下,便足足停了十秒,足够那些人惊呼出声的了。 殷受起先是被她柔软的身子扑得散了魂魄,唇上柔软的触感,贴近的鼻息和心跳,让他连呼吸都不会了,整个人僵麻在原地,理智崩塌,想亲她,想拥抱她,又抬不起手臂来,他不是单纯的当这一场婚礼为交易,相处起来便格外吃亏,若他心里坦荡,与她一样,搂着她缱缱绻绻地亲吻一番,又有何不可。 殷受半点反应也无,直愣愣站着,只心跳如鼓,传递过来的情绪有如烟花炸开的那一瞬,明亮欢喜透了,耳根和脖颈还泛出些红来,甘棠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看着他耳根上那抹红,竟十分没道理的生起了一股她正调戏良家妇男,欺负老实人的错觉。 这厮神经病,甘棠心里有些恼怒,借着宽袍广袖的掩盖,在他腰侧掐了一下。 殷受神志一清,瞧着她贴在他怀里的模样,忙低头看她,低低问道,“要我做什么么?阿梨,我不懂。” 说得好似她就是个老司机不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甘棠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咬牙道,“搂着我呀!你心里不是特别想亲近么?这时候又装什么正人君子了!” 殷受脸齁地红了一片,伸手搂住她,心里真是要沁出水来了,搂着她一动不动,整个人甜蜜欢喜,手臂忍不住紧了又紧,想着她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实在不放心,便开口低声道,“棠梨,我不碰旁的女子,你也不要这么对其他人,好不好,哪怕是为了结盟,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以后你想要在哪里扩张,先来与我商量,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他的目的是权掌天下,她要的是子民和乐,两人并非需要兵刀相向,他简直不能想象,她这般伏在其他男子怀中的模样。 他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甘棠等着他遇到妲己自打嘴巴的一天,不过她也没想过要与他捆绑一生。 甘棠爽快应道,“五年,五年之内你我都安分些,给对方脸上抹黑,对谁都没有好处。” 五年,他其实要的是一辈子。 暂且要不到也无妨,五年,若五年后她依然不肯爱他,介时再想办法。 殷受便点头道,“好。” 那边甘玉快步过来,一张清秀的脸黑得能冒烟,“棠梨,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甘棠朝殷受点点头,自他怀里站直了,嗯了一声道,“那阿受,我走啦!你领兵打仗要小心,记得常常给我写信报平安。” 殷受低低嗯了一声。 甘玉脸色更黑,又不敢对殷受如何,只拉着甘棠快步走了。 甘棠回去便见微子启目光更毒,商容几人面色微红,心知效果还不错,朝几人点点头,便上了马车,重新启程了。 甘玉和甘阳跟了上来,甘玉臭着一张脸抱着手臂不说话,甘阳神色凝重,看着甘棠道,“棠梨你何必要这样,殷受压根就不是良配,也根本不适合你,他现在是对你有心意,可就算他有心意在,这心意在他们眼里,也是最不值当的东西,你和他起于算计,往后当真生活在一处,只会更累,付名虽比不上殷受有才能,比不得他样貌好,但心思单纯,与你没有国恨家仇,给你做个伴,你以后也不孤单……” 甘玉亦看着甘棠,又气又忧道,“殷受不好惹,等他变成商王,后宫人多,棠梨你……” 两人眼里都是浓浓的忧心,甘棠心里发暖,温声道,“兄长莫要担心,只是一场交易罢了,微子启实在恶心,把他搞下来,我睡觉也安稳些,五年,五年后我和殷受便各走各的路了。” 给她五年的时间,殷商必不是眼前这副模样。 她的王冠带稳了,殷受想摘也摘不下来,“到时候我想做什么,他也拦不了。” 甘阳听她不是存心要和殷受在一起,脸色好了很多,甘玉跟个老父亲似的,又愁又担忧,“五年,五年以后棠梨你二十岁了,都是老姑娘了,旁的女孩都是好几个孩子的阿母了,还能找到好男人么……” 甘棠听了就哈哈乐了起来,别说她没想过当真的嫁人生子,就算要生,至少也得二十几岁以后,甘棠就是觉得甘玉这忧心的模样可乐,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言不惭地宽慰道,“二兄你担心什么,以我的地位,人品,相貌,害怕没人喜欢么?” 甘玉听了放松不少,重新高兴起来,附和道,“那倒也是,哈哈,天下这么大,不会找不出个比殷受更优秀的男子来。” 39.听她提起好几次 崇国是殷商的门户, 殷受领兵在此田猎, 一来是商议开矿冶铁, 推行牛耕一事, 二来因周族趁商王重病对饥国用兵, 崇侯虎听旨领兵支援,但崇国亦是大殷的门户,若军士调动过大,周人难免趁虚而入, 是以派了殷受来, 领了五千精兵, 驰援饥国。 殷受领着五千精兵, 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到城外时并未立刻入城,先派了斥候打探了消息,知晓两军正在酣战,崇侯虎领兵抗敌,兵虽少不足两千, 但战术卓绝,已经熬战一天一夜了。 敌军由散宜生领军,此人允文允武,是西伯昌好友,与崇侯虎多次交兵, 势均力敌, 不分上下, 倘若能捉得此人,一则为周族除去一能臣,二来若能归大殷所用,那便再好不过了。 且他们因着全套马具的原因,硬将日程缩短了一半,料想西伯昌再擅长卜算,也想不到他们能这么快赶到饥国,可打周人一个措手不及。 殷受看过舆图,沉吟半响,在舆图上一处峡谷点了点,朝商容吩咐道,“兵分两路,右师你领三千轻骑,连夜绕到后山,备箭埋伏,待周军退至此处,活捉散宜生。” 商容亦在心里估量过,点头道,“此计可行,只驰援崇侯虎,得出城厮杀,刀剑无眼,储君身份尊崇,容不得半点闪失,还是老臣统领左师罢。” “我去,则事半功倍。”殷受不再多说,吩咐两侧候着的唐泽唐定去点兵,他是殷商储君,身份放在这,亲临战场,士气大盛,此一战,必赢。 商容见他坚持,略一思量便也应承了,“君长这一列骑兵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强兵,漫说还有马具和利器,便是用着以前的钝器,也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臣这边领兵埋伏,捉了散宜生来。” 殷受是手里缺人,想用散宜生,临行前便嘱咐了一句,“尽量莫伤了人,带着一名巫医去,以礼待之。” 商容一愣,“便是捉了他,他也是我大殷的俘虏,杀了亦或是让西伯昌来赎便是。” 殷受摇头,“我留有大用。” 军情紧急,商容没再说什么,两人兵分两路,殷受领兵入了城门,里头顿时鼓声雷动,援军已到的喜讯一层层往里头传递,殷受冲到城北前,在城上观战的崇侯虎先一步听到了鼓声,回望遥遥看见殷商大旗,似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令旗当中偌大一个受字迎风招展,确定是殷受领军驰援,不由大喜,着令士兵鸣鼓,守城士兵齐齐大喊,声震天际,“援军到了!受王子领兵驰援!援军已到!” 城下厮杀的士兵精神大震,城门大开,殷受一马当先,手提长刀,领着两千轻骑冲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便到了阵战面前,铁骑利刀,这三千铁骑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饥国的士兵推到了后头,骇然既振奋地看着这一场屠杀,周军仓皇逃窜,再没了先前的骁勇之势。 散宜生神色大变,却很快收了震惊之色,当机立断,喝令道,“撤退!” 殷受目光落在敌军簇拥着的散宜生身上,沉声吩咐立在两侧的士兵,“活捉散宜生,本君留他有用!” 身侧的士兵大声应是,眼里都是兴奋狂热之色,殷受军令一下,当即便策马迎了上去,散宜生逃脱不得,虽是调令有度,沉着应战,但手底下士兵被殷人神兵利器骇破了胆子,慌乱逃窜,长叹一声,拔剑便欲自刎,被唐泽阻止了,捆绑了送来殷受跟前。 “收拾战场,回城!” 崇侯虎自城楼上快步迎下来,面上都是狂喜之色,连连道,“我大殷有如此神兵,何惧他周人!” 殷受亲领了这一支骑兵,心里亦是骇然心惊,崇明将马具和马具锻造图送来他这里,到现在还不足三月,时间尚短,训练不足,便已经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力,连商容的伏兵都没用上,便打得周人溃不成军,他不能想象甘棠手里的那一支,能强悍到什么地步。 亏得那日微子启的阴计没能得逞,否则当真惹怒了甘棠,不知要惹出多大祸端来。 殷受面色发沉,下了马快步往里面走,遇见崇侯虎便拜了一拜,“子受见过崇侯。” 崇侯虎侧身避让,将殷受扶起,来不及行礼,先大步走向那一列骑兵,朗声大笑,“真乃神兵也!” 因着冶炼术的缘故,崇国想制马具和铁器并非易事,两个月的时间万万不够,这时候见了这一只骑兵,眼馋不已,“阿受,倘若我殷商士兵都有这等装束,也不会枉死在马蹄之下,也不必惧周人大军压境了!” 崇侯虎受了伤却浑然不觉,抚着战马感慨万千,殷受吩咐军医上来给他医治,“是圣巫女的功劳。”若非是她给的马具和铁兵器,这一场熬战,只怕还要费些时日。 崇侯虎哈哈笑起来,“圣巫女是我殷商之福,阿受你好福气。” 殷受一笑,与崇侯虎和饥侯一道入城,“想用骑兵,必须得有大批优良的战马,这件事得早作打算。” 饥侯方从死里逃生,听殷受这么说,忙上前拜了一拜,回禀道,“饥国上下三处大马场,今岁可提供五千匹良马。” 五千匹,足够崇、饥两国组上一支骑兵,马具从其它地方运过来,一月的时间先配齐一支不成问题,便是周人率军反扑,介时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饥侯说着微微迟疑,又朝殷受拜了一拜,踌躇道,“只里头半数都是今岁要献与王上的祭品,小臣……” 殷受听弦闻意,当下应承道,“牛、牢、马,这三样牲畜往后不在祭品之列,你自管练兵便是,这件事我去与父王说,你听令行事便可。” 饥侯大喜,忙应下了。 “如此便是周人率领大军前来复仇,也能抵挡一阵了。”崇侯虎说着看向身旁的殷受,复又道,“你婚期将近,随我去崇国走一遭,田猎完,便早日回大商邑,准备与圣女的婚事罢,说起来圣女的婚事,和国事一样重要,耽误不得。” 殷受点头,着人送消息给商容,自己先回营帐了。 殷受提笔写信,给妻子报平安,想写的话很多,卷起来一大捆,知道她心烦他,握了握袖间她赠与的陶埙,最后也只得战事胜,大败周人,勿忧,短短几个字了。 想起她时间就过得很慢,殷受独自在营帐里坐了一会儿,叫了唐泽进来,把信送出去了。 也不知她挂心战事的时候会不会挂心他受伤与否。 甘棠忙着政务,对这一次的战事不是很上心,这一年对周的战事领兵的是谁甘棠不清楚,但甲骨卜辞上确实记载周人大败,紧接着周土受了天灾,因饥饿而死的子民成千上万,西伯昌为此复又对殷商称臣,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养兵蓄锐,对殷商来说,就是老天帮忙,得了个喘息的机会。 只这件事给甘棠提了个醒,竹、鸣、土、年四方里有汾河、漳水、石河、滦河等三十余条水流,分属黄河水系和淮河水系,雨年涝灾,干年旱灾,这两年风调雨顺算是给她钻了空子,但若她记得没错的话,殷受接手江山之前,已经是遍地天灾一团乱麻了。 眼下她手里有些余粮,她手里有点积蓄,商王室送来的聘礼也不少,未雨绸缪,兴修水利需要花费庞大的人力物力,且周期长,不得不早作打算。 甘棠下定了决心,手头的农事交给了甘源,冶炼铁矿的事交给竹侯,腾出手带着一小队治水官在四方土地上山南地北的跑,勘探地形地貌,先摸清楚两河流域的田地村落分布的情况,耗能因地制宜,节省人力物力。 婚礼有朝中的臣子筹备,临近婚期后,孔方就热闹起来,人满为患,前来恭贺观礼的臣民很多,早早便寻了店舍住下来,因着圣女将迎亲的地址选在了孔方,孔方就成了一片吉祥地,孔侯每日都乐得合不拢嘴,迎亲之前,早早便来竹邑等着了,接甘棠去成亲。 殷受从大商邑来,两人成亲之前没见过面,只频频有书信来往,这是甘棠第二次成亲,只和上一次有些不同,她非得要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来不可,等应付完一竿子宾客,和殷受携手入了新房,真是整个脸都要笑僵了。 殷受给她解下头上沉重的发饰,看她揉着脸唉唉叹气,给她递了个温热的帕子,笑道,“你今日可笑得真灿烂了。” 婚礼仪式繁复,全程都在与各国使臣寒暄应酬,身体倒还行,她是心累的,今日两人是主角,又是成亲这样的大事,每个人针对她的情绪否非常强烈,人心各异,层次不一,想忽视都难。 甘棠抹了脸,有力无气地低声回道,“你没见你大兄把馥虞和羊羚都请来了么,羊羚看着我一脸不敢置信,想来是认出我来了,你大兄干的好事,来试探我呢,我不笑,还真恶心不到他。”猜忌不定的大有人在,外头窝着的人不知是敌是友,但分明是听墙角来了。 殷受偏头看了眼窗外,心里亦有些着恼,沉吟道,“眼下我刚坐上储君之位,动了他难免惹世人诟病,还让父王下不来台,明日我请父王给他一块地,遣他去封地待着,不得召见不能回朝便可。”不安分的人在哪都不安分,活着便能蹦跶。 甘棠听殷受这么说,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乐道,“不曾想阿受你去打仗了一回,倒懂得在意世人的眼光了,长进了。” 这是在说他以前实在不成样了,殷受不辩解,只起身道,“你今日累了一整天,沐浴完早些歇息,你睡床榻,我睡地下。” 甘棠没跟他废话,沐浴回来见殷受当真卷了个铺盖在榻边,气乐了,“你这人真是稀奇,先前非得要与我促膝长谈,现在反倒装模作样当正人君子了。” 殷受不防备看了她一眼,就忙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却都是她一身丝白中衣,钗饰全无的样子,清丽动人,眼睛更是闭得死死的了,这怎么能一样,先前是当她兄弟毫无芥蒂,眼下身份有别,他心中有她,她对他无意,自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也看不清,但在她喜欢上他之前,他不想对她失礼一个手指头。 殷受打定主意不看她,也不想和她多说话,闭着眼睛装睡。 油灯微弱,映衬得殷受耳根红得滴血,甘棠看他躺在这装死不回她的话,叉腰在旁边转了两圈,忽地咧嘴一乐,弯腰一手绕到殷受臂弯下,一手放进他腿弯,一使劲就想把人抱起来,被殷受反压住了,“棠梨你干什么。” 甘棠乐道,“把你抱到床榻上呀,你瞎紧张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抱过!” 殷受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搂住她,看进她眼睛里问,“棠梨,你是不是打算勾引我,把我勾得神魂颠倒,然后对你言听计从,你好对殷商为所欲为的,若当真如此,那你打错主意了!”外面又没人,不需要表演给谁看,她这么对他,他不想歪都难。 甘棠听得心里喷气,察觉到门外那股探究的情绪越来越近,也不和他废话,手脚并用将人缠得死死的,低声回道,“那倒是个好主意,毕竟你对妲己,就是这么神魂颠倒言听计从的。”快进来了,两个人,脚步很轻,不刻意听是听不到的。 妲己妲己。 听她提起好几次了。 殷受被她缠得呼吸不稳神志不清,想挣扎着坐起来却不能,反倒被她裹挟着往门那边滚了两圈。 门咣当一声开了,两个仆人慌手慌脚的抢进来,瞧见里头衣衫不整滚成一团的人,忙又退回了门外,讪讪请罪道,“婢子是看外头身影跌倒在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闯进来,圣女恕罪,储君恕罪。” 殷受整个人僵成了一根松木,朝那两个不住请罪的仆人沉声道,“关好门滚出去!再敢扰了本君之事,剁了你的脑袋!” 两人忙不迭退下去了,甘棠闷笑不止,撒了手起身,见殷受脸色僵硬铁青,自己爬到里面躺好了,打了个哈切,朝他眉开眼笑道,“你快些上来,我不勾引你就是了,不过你扪心自问一下,你还需要我勾引么?哈哈哈……” 殷受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无力,深深觉得她是在报复他,报复他那日算计之仇。 40.就算苟延残喘了 甘棠趴在床榻上, 支着脑袋听外头的动静, 等那两股情绪走远了, 院子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人围观后, 长长舒了口气, 把被褥拉到被褥底下,躺好了。 床榻很大,两人各盖各的被褥,泾渭分明。 甘棠很累, 却一点睡意都无, 闭着眼睛数羊也没用, 实在旁边躺着的殷受跟个噪音发生器一般, 浓烈又炙热的情绪强行惯来她心底, 吵得她没办法入眠。 对殷受来说,今日就是个很高兴的日子,毕竟成了甘棠半边床榻的主人,心爱的女子就躺在旁边,他脑子里想的事情很多, 想什么时候殷商能重新变成泱泱大国,想什么时候甘棠能好好对他笑一笑,什么时候心里能有他,想她现在就在他身边,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她的睡颜, 想明日一睁眼就能看见她…… 这混蛋。 甘棠心口起伏了两下, 又躺了一会儿, 开始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烧烙饼,淡定淡定,等殷受睡着就好了,他总不会连梦里都想着她罢。 甘棠翻来覆去睡不着,殷受自我检讨了一番,觉得他连呼吸都很轻,没扰到她,见她实在睡不着,便低低唤了一声,“棠梨,睡不着么?” 他还好意思说。 甘棠心里喷气,尽量不要发脾气,睡觉的时候必须少说话,否则只会越说越兴奋,“你快睡,你睡着了,我就能睡着了。” 这是防着他呢,她还有这么胆小的时候啊。 殷受低低一笑,偏头看了看闭着眼睛的甘棠,温声道,“放心睡罢,棠梨,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强人所难,就躺在这一动不动,不会乱来。” 甘棠拉过被子盖上头顶,整个人闷在里头,心中肺腑不已,殷受确实犯不着强迫别人,鬼侯之女不想侍奉他,他直接把人全家五马分尸了,甘棠晃了晃脑袋,往下挪了两分,快睡罢,失眠是种病,不能养成习惯。 被子被拱得乱七八糟,和她在大殿上威仪赫赫大为不同,殷受知晓她不安心,睡不着不想睡也开始假装睡熟,免得她跟着不得好眠,近来左右无事,可以在竹方多留几日,明日早起给她做饭吃,陪她一道去汾河边勘测地形,跟她说崇国牛耕和冶铁的事…… 自殷受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浓烈得像黄河之水,有绵延不绝的架势,甘棠窝在被褥里苦大仇深,熬到月上中天,心里越来越堵,猛地自床榻上坐起来,动静大得殷受一个不防备就睁开眼睛了。 果然是装睡! 甘棠喷气道,“你不要在心里偷偷想我!吵得我睡不着!” 殷受一愣,见她一头乱发对他怒目而视,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棠梨,你怎么蛮不讲理,我好好躺着一动没动,你自己睡不着,倒来怪我了。” 殷受似敌非敌,是友非友,甘棠不打算把秘密暴露给他,也怕说了这家伙变本加厉加以利用,是真的有苦说不出,郁闷地在头上抓了两把,又倒头在了床榻上,好声好气道,“你是不是失眠,要不要帮你一把,把你敲晕。” 殷受摇头,“我这就睡了,你也快些睡,明日还得接见各国的使臣。” 新婚虽不需要做什么,但身份放在这,应酬就少不了,甘棠裹着被子靠着墙,心里背着金刚经,希望自己能早日得道成仙,目下无尘,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的情绪干扰了。 夜很深了,殷受想着想着当真沉沉睡了过去,只似乎没睡多久就被人拍醒了,殷受一睁眼,就对上了甘棠怒得发亮的眼睛,“怎么了,棠梨!”他睡觉素来规矩,也不会出声,不可能吵到她。 夜深人静,睡不着睁眼看天是一件非常磨人的事,这一切都是殷受害的,甘棠心里无力,问道,“你刚刚梦见了什么,是不是梦见我了。” 殷受一愣,想气又想想,想了想还是回了她无理取闹的问话,“没有。”他没做梦。 好,做了梦醒来确实有记不得的可能,甘棠无话可说,只有力无气道,“做梦也不许想我,听见了么?” 这真是强人所难无理无脑了,殷受不应,闭上眼睛由得她折腾去了,甘棠没听见应答,喂了一声就伸手想推他,两人要共处一室十来天,他再这样,她就得找一间大卧室了,否则夜夜如此,她白天哪里有精神做事。 殷受见她不依不饶,心里有些发恼,握住她探过来的手一拽,就把人拽来怀里了,恼怒道,“你怎么这么不老实,不碰你你不甘心不是,还说没勾引我!” 他身体结实,硬邦邦的,甘棠前胸正出于发育且未发育完全的状态,疼了也没好意思叫出来,心有尴尬地想坐直了,“你胡说什么,我没跟你开玩笑,你不要老是想我,在心里想也不行!” 殷受气乐了,腿上使劲就把人压在了身下,困着她,沉声道,“我亦没跟你开玩笑,你虽是圣女,也别太霸道了些,我才是你夫君!你若现在就想变成我的女人,就直说,无需折腾来折腾去。” 甘棠脸色爆红,实在想翻两个大白眼给他,被他压得动弹不得,想动手,又想起自己打不过他,便只好换了策略,好声好气道,“阿受,其实是我想修一些水渠工事,想朝你借一些年轻力壮的士兵,想跟你商量,我脑子里有了个大概的路线,我点了灯拿了舆图来,一起看看好不好。” 殷受失笑,看着她发丝凌乱脸色通红地躺在他臂弯间,心里情意翻涌,气散了许多,心里叹了口气,用额头贴了贴她。 两人鼻息相贴,近得就在咫尺之间,殷受心里软了一角,低声道,“棠梨我心里很喜欢你,你别闹我好么,西伯昌十三有子,我快十五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男孩了,你别一直闹我,你就算不勾我,我已经神魂颠倒了,否则如何会同意来孔方结亲,沐休也随你去竹方。” 这时候虽然没有渡蜜月这样的说法,但新婚有十几二十日不必做事,只要不是战乱的年头,都有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假期,甘棠忙着修水渠的事,没空待在大商邑,殷受便要随她一道去竹邑。 按正常夫妇的模式来看,殷受确实有点亏,再加上甘棠自己解释不清,实在站不了上风,只得拍拍他的胸膛郁闷道,“我勾引你干什么,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啊,你先放我起来。” 殷受盯着她粉润的唇,想亲亲她,但克制地挪开了视线,只低低问,“现在肯好好睡觉了么?” 甘棠挠挠头,点点头,待得了自由,便拥着被子床榻上坐起来,朝殷受嘿笑道,“阿受,你睡罢,我心里被伟大的梦想和事业填满了,睡不着,要起来工作了,你自己睡,我去那边点一小盏灯就行,不扰你。” 只有全情投入到工作里,她才不会受殷受想心底情绪的干扰,总比躺在床榻上数绵羊强,甘棠精神奕奕,当真起身要下床榻去,正巧她近来时间不够,也罢,权当加班了,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加起班来也很快乐。 殷受看了看开头的天色,又看了看当真坐去案几旁的新婚妻子,觉得这一夜够他铭记终生的了,他一生独一无二的新婚之夜,连觉都睡不着了。 他的妻子不是一般的稀奇。 殷受见甘棠当真抱出了一大卷锦布,跟那些穿骨针的老妇人一般凑在豆灯下想看清上面的字,心里的无力一阵高过一阵,掀被下了床榻,又给她点亮了好几盏,无奈道,“现在又不怕人瞧见了。” 都这个时候了,且外头院子里没人,甘棠见殷受起来了,便也没客气,把自己勾画的渠道指给他看,“阿受,地势走向我都派人探查清楚了,先疏通了汾河,汾河与漳水之间距离远,两河的汛期不一样,倘若能打通,中间这一大块广袤的平原就能成腹地粮仓,只要引流得当,能解决汾河泛滥涝灾的问题。” 甘棠整理了近百年来残存的龟甲,又派人走访了两河周边居住的子民百姓,了解清楚情况,多方斟酌,走了一遍开挖的路线,觉得可行才最终定下来的初步方案,待做完预算,不影响子民正常的生存生活,就要动工了。 殷受想着直接把人抱起来扔到床榻上算了,见甘棠说得认真,无奈道,“阿梨,你非得要这么对我么,今晚可是新婚之夜。”纵然是假的,他也不想和政务为伍。 甘棠见他万般不愿,碳条在案几上点了点,莞尔道,“那你能保证躺着的时候不想我,做梦能不梦见我么?” 甘棠说完见殷受语塞,乐道,“那不就成了,阿受你想,让殷商强大是我们共同的抱负和理想,不坚持不付出怎么能达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尽情燃烧,哈,来罢……” “……”新婚之夜,他就想搂着妻子好好睡一觉,怎么就算苟延残喘了。 41.我们来走走程序 殷受先前少见这么完备的水渠工事, 甘棠准备得很充分, 讲解细致, 他听得入了迷, 直至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才发现两人当真说了一夜的政务。 “天亮了。” 甘棠吹灭了油灯,伸了个懒腰道,“打通汾河和漳水,河堤两岸铺上路, 也算开了一条交通要塞, 繁华是迟早的事。” 殷受目光落在舆图上, 沉吟道, “借你四千兵丁, 每年再补给你两千奴人羌人,棠梨你可否将水渠一直修往崇国,打通漳水与石河?” 甘棠瞥了殷受一眼,立马看出了个中关窍。 殷受这是防着她一家独大呢。 崇侯虎对商王室忠心耿耿,崇明虽是对她有些好感, 两人亦是好友,但让他在她和殷受两人中间选一个,崇明必定是选择殷受无疑。 四方连通了崇国,不说交通对经济发展有什么促进作用,对外听起来都不一样了, 毕竟连成一体, 对稳固殷商很有好处。 甘棠见殷受正等着她答复, 悠悠问,“殷受,你当真喜欢我么?” 殷受凝视着她的容颜,点头道,“喜欢。” 甘棠乐了一声,指尖在舆图上点了点,道,“所以说,你们这些人的喜欢不值钱,比起江山社稷,理想抱负,一文不值,你当真喜欢我,又怎么会防着我,你就自己骗自己罢。” 一文不值什么意思殷受不用猜都知道,见甘棠似笑非笑看着他,无奈道,“国之大事,岂能儿戏,将来有一日,我殷商四方来朝,处处皆在我权掌之下,棠梨你便可以随心做你想做的事了,现在不能放你在一国独大,否则四土必然不稳。” 话是这么说没错了,但这么一份浓烈浓厚的喜欢,也只到目前这个程度,甘棠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可爱美人不爱江山这件事,大概只活在传说里了。 感慨两句便也罢了,连通到崇国也没什么,且他是拿人力物力来换,公平交易,甘棠想了想便答应了,“成交。” 甘棠答应得爽快利落,殷受心情亦不错,她的博学多才自来都让他吃惊,将来当真捧出个粮仓,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惊讶的。 殷受看甘棠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伸懒腰,心情更好,忍不住笑道,“棠梨,将来我们生的孩子,定然是世上最聪慧的人。” 甘棠无语,见殷受一张俊脸因笑意越发的熠熠生辉,懒得理他,起身道,“我去沐浴了,你自便了。” 殷受也不恼,随她一道去浴池,沐浴完时候差不多,两人便一道去了庭堂,甘棠甘玉已经在招待使臣了,酒水茶水,瓜果美食,歌舞音乐,样样俱全。 两人一进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甘棠看见姬旦时目光一顿,周人很是能屈能伸,这次主动挑起事端,战败后又爽爽快快地臣服纳贡。 战事方歇,姬旦敢一个人来朝贺婚礼了,实在是胆识过人。 姬旦察觉了甘棠的目光,遥遥举了举酒樽,甘棠点点头,坐下后便朝殷受问,“阿受,听说你捉了散宜生,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殷受看见了姬旦,蹙了蹙眉未多停留,听甘棠问起,便回道,“原是想用他,散宜生倒是个忠仆,不肯为我效力,我思前想后,把人放了。”殷受本是想杀了了事,但一来他想招揽天下有才之士,必定要个名声,二来散宜生在西伯昌手底下也不算顶尖出众之人,杀不杀无妨,他便给散宜生准备了路费,放他回西周了。 甘棠听殷受说放了,倒看了他一眼,为君为主的,需要的是名声。 散宜生是西伯昌手底下十能人之一,有奇谋,杀了散宜生,可以折损西伯昌一条臂膀,但自己的名声和胸襟也没了,往后谁还肯来投奔他。 甘棠点头赞道,“我还担心你太野蛮,胡乱杀人了事,下次再捉了人,也这般以礼待之,以后总有人会投奔你的。” 殷受很少在甘棠口里听见夸赞,这时候就被她夸得心花怒放,整个人看起来就越发的俊美如神光华夺目了。 羊羚与馥虞一道上来献礼,羊羚看着甘棠神色纠结,两人不知是什么目的,馥虞说要为圣女献上一曲。 甘棠神色淡淡地点头应了,馥虞还是当年的馥虞,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寻常话很少,都是羊羚在说,一拿起乐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发光发亮。 曲子宛转悠扬,技术比当年又精进不少。 甘棠听完,抚掌赞了两句,心里真是半点波澜也无,微子启想从这些事上做文章,是打错算盘了。 殷受坐在甘棠旁边,察觉到她心情有些不好,目光微微一动,摸了摸袖间的陶埙凑过去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也有一个会吹乐的夫君,你夫君技术也不差,回去便试一试。” 他一口一个夫君,演得跟真的似的。 甘棠被逗乐了,朝看着这边一脸纠结的羊羚道,“羊羚,你们族里有没有绵羊,多不多,毛密厚实的那种。” “有。”许是甘棠态度温和,羊羚看着她目光也大胆了很多,眼里的后怕也淡了许多。 羊方产羊,多用来祭祀和肉食,她是想要羊毛,拿来做纺织品。 甘棠想着以后和羊方难免有合作来往的时候,先前的事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便看着羊羚坦然道,“我先前欣赏馥虞的乐技,想将馥虞纳入府中收为己用,后头知晓你们婚约依然有效,就作罢了,被你们忠贞不渝感动,修书一封,令你们两族的族长同意了你们的婚事,不曾想今日你们一道来了,当真是缘分。”想合作,便不能结仇,这些事便非得要说清楚不可,好在她当时没做下蠢事,帮他们的这把,算是利人利己了。 “原来是圣女帮的忙。”羊羚即吃惊又欣喜,忙恭恭敬敬行了一次大礼,目光中带着些敬意和感激,“当年父王只说有神明的旨意降临,贵人相助,原来是圣女……” “羊羚谢过圣女!” 馥虞也一并上前拜谢,“馥虞谢过圣女。” 甘棠点头,温声道,“举手之劳,利人利己。” 羊羚大大松了口气,看见旁边的殷受,又摇摇头道,“大王子一说我就不信,不是我对馥虞不自信,实在是三王子人中龙凤,样貌如天人,且能力非凡,圣女有三王子相伴,哪里能看得上馥虞,再者当真看上,又如何会帮我们,两人顶般配的一对,大王子是胡说八道了……” 殷受听得看了看旁边的甘棠,见她不为所动,就觉得她实在眼瘸得厉害,摸了摸袖间的陶埙,见敬酒敬得差不多,与甘阳甘源说了一声,便拉着甘棠要回去歇息了。 甘源老辣,甘阳沉稳,在外头两人该演的还得演,对着殷受场面上还过得去。 甘玉就不一样了,见甘棠眼下有了青痕,狠狠瞪了殷受一眼,目带警告。 殷受不以为意,与甘棠一道回了房,见甘棠回来便把工事图拿出来要处理政务,强行给她收了,“累了一整夜,你先歇息歇息。” 甘棠打了个哈切,朝殷受摆摆手道,“今晚我们去东屋住,你睡床榻,我睡窗边的小榻便成。”那里屋子大,进深大概一二十步,离殷受远些,她才能有个好眠。 殷受没应,只让她坐好了,“棠梨,你坐好,我吹埙乐给你听。” 甘棠见他当真摸出个陶埙来,乐道,“你还真学了,引我上勾啊!” 殷受放在唇边试了试,含笑道,“言出如山,我学了两月,请棠梨品鉴。” 她要喜欢上他,除非天崩地裂。 甘棠好笑道,“那你吹,不过我眼下不比当年,意志力坚定,你恐怕要白费力气。” 殷受也不跟她废话,垂了眼睑当真专注地吹了起来。 和当年馥虞吹的一样的曲子,梨花落。 甘棠倒也静静听起来。 他的长相很犯规,五官俊挺得天独厚,身形挺拔如松,手指修长好看,拿着埙认真专注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副绝品的画。 甘棠和他相识多年,还是常常为他这一幅皮相走神,只不知他寻常是怎么练习的,原本悠扬婉转、清新动人的梨花落,硬是给他吹了一股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萧条广袤,待到音高处,又如铁骑绕城侄旌旗猎动,完全是另外一番风味了。 甘棠思绪被带远了,不知曲音何时回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殷受见甘棠走神,心中有些欢喜,也不扰她,在旁边看着她等她回神,只唇角的弧度越来越高,心说她要这么看上他,也不错,至少以后再不会记得什么馥虞了,他往后得了空,便常常给她吹乐听。 甘棠好半响回过神,见殷受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回想起方才的曲音,心里咂舌不已。 陶埙分明是她送的那只,他沿途还得领兵征战,两个月的时间学成这样,实在是很让人吃惊了,天才学什么都快,羡煞人也。 殷受凑上前,仔细看着甘棠的神色,问道,“怎样,棠梨,你现在对我,有欢喜了么?” 他俊目里都是期待,看起来就傻的很。 甘棠心里想乐,本是想摇头,想了想便眨了眨眼含羞带怯地看了看殷受,见他眼里果然有狂喜之色,绷不住笑出了声,“殷受啊殷受,刚跟你说了是白费力气,你不信,这种事你还当真,你真是……笑死我了。” 甘棠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受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掐了掐眉心,目光在卧房里转了一圈,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两坛酒来。 殷受将酒坛子摆在案几上,看住甘棠道,“我不信我还不如馥虞,你说你饮酒了才会犯病,你既是斩钉截铁的觉得不会看上我,就先喝了酒再让我试,否则棠梨你便是心里发虚,怕当真恋上我,怕抵不住我的诱惑。” 激将法?没用。 甘棠摇摇头,“唉,阿受你闹什么,我们不都是夫妻了,折腾这些干什么。”他就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 这怎么能一样,他也想让她亲近他。 殷受倒了酒,推到了甘棠面前,唔了一声道,“放心,棠梨,我虽不是正人君子,但你若当真犯了病,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喜欢,所以我对先祖神明发誓,就算棠梨你勾引我,我也言辞拒绝以礼待之,绝不越距,如何?” 甘棠哑然,“不要我亲近你,那你在这折腾什么劲,喜欢我,不甘心么?” 当然不是了,感情的事如何说得清。 比如说他们,虽是应酬着成亲,但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多了,又有先前的感情在,没有冲突的时候自然而然便亲近了许多,两人都忙,就更需要亲近相处的时间了,殷受回道,“只是想多跟你相处罢了,怎么样,敢试试么?” “没意思。”甘棠不打算陪他玩这等无聊的游戏,把案几那头的锦布搬过来,分配人手,和计算工期。 殷受看她不为所动,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开口道,“丙方境内有很多赭土矿石,且有两个羊场,半数都是绵羊,丙侯近来不怎么安分,和崇国争地,领兵踏平它是迟早的事,丙方就在年方旁边,棠梨你若答应试一试,介时我便把矿山和羊场给你。” 丙方? 甘棠心脏狠狠一动,看向案几上的酒坛子,目光挣扎。 殷受把妻子的反应看在眼里,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接着诱惑道,“怎么样,就这两坛酒,不过试一试罢了,于你我没什么损失,丙方的矿山,不比竹方的差。” 那是当然了,这个国那个国,加起来没有一个河北大,哪里有矿,她早就摸清楚了…… 甘棠看了看舆图,再看看大尾巴狼殷受,心说心是她的,她意志坚定了,不给就是不给,他能怎么样,再说他压根就不是她喜欢的那款…… 她有十分的把握,不会对他动心。 就算动心了又如何,犯病了也会好,正如她对馥虞。 怎么算都是个划算买卖。 白捡的土地,不要白不要。 甘棠爽快应了,“成交!” 果然只有矿山能引诱她,殷受便道,“成交。” 嘿,多了一方,便多了无数的子民和财富,甘棠也很高兴,觉得殷受此人不可信,便取了笔来,飞快地写了一张盟约,“阿受,我们走走程序。” 殷受:“…………” 42.多半是手到擒来 除了甘棠特意蒸馏出来医用的烈酒, 这时候的酒精度数普遍不高, 时人一口气喝下这么大的两坛酒, 照样下地干活, 甘棠酒量不行, 喝了一碗就上脸,喝完殷受就给她满上。 “怎么样,棠梨你晕了么?” 甘棠看了眼正目光灼灼看着她的殷受,抬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在心里估量了一番, 首先她身份地位放在这, 殷受又是足够清醒的人, 昏睡过后殷受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其次盟约里只写了她喝完一坛酒,殷受就把丙方给她用,没说她非得要听完他吹曲子,虽然听了也不一定有事…… 殷受见差不多,拿着陶埙就开始演奏了, 甘棠按住他的手,晃晃脑袋摇头,劝道,“阿受,你我是夫妻, 我若能心悦你, 相处起来便自如得多, 也不用演得辛苦,你等等,等我把酒喝完,你再吹乐,效果会更好些。” 甘棠说得情真意切,目光真诚,殷受被她看得心里软得能沁出水来,哪有能不应的。 甘棠脑袋发晕,早就想昏睡过去,却强撑着喝完最后一滴,喝完朝殷受亮了亮底,嘿笑了两声,脑袋发钝,“阿受,你看,你看……喝完了不?” 她眸光润湿,瓷白的脸上带了一层绯红,神态不似寻常,看起来反倒憨憨的,殷受看着她这模样,心里跟羽毛刷过一般,接过酒碗搁在一边,笑应道,“喝完了,这就晕了,阿梨你酒量真差。” 甘棠昏昏沉沉听不清殷受说什么,只知道大事已成,扬了扬手里的盟约,撑不住趴在案几上,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了。 殷受唤了两声没应答,伸手推了推她,人没醒,瞧见她脸下压着的盟约,反应过来顿时好气又好笑,她是打定主意不听他诱惑,小口小口等着酒劲上来,喝完直接到头就睡了。 被耍了。 殷受知道她这一睡是不打算起来了,心里无奈,又生不起气来,见她姿势别扭睡得不舒坦,起身走到她身旁,把人轻轻抱起来。 殷受本意只是想让她睡得舒坦些,抱着她走了两步,见她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反倒希望这里离床榻有千万步了。 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身形娇小,睡着后看不出武场上的凌厉,庭堂上的大气,反倒异常柔软,殷受抱着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不想放手,又想着她昨夜没得睡,这才把人放到了床榻上,给她除了鞋袜,盖好被子,也不耐出去与人应酬,自己拿了水渠的工事图,靠在床榻边看了起来,间或提笔批注两句,把她没完成的人力和工事期限都安排好了。 处理完政务便有些百无聊赖,殷受收了锦布搁在一边,偏头见甘棠在身边睡得香,便觉一室安宁,不一会儿困意上来,躺在她旁边沉睡了过去。 殷受这一觉睡得沉,醒来见甘棠还没醒,看了看天色,便起身下了床榻,去厨房给做了些清粥饭食来。 两人都是一日未进食,殷受回来见甘棠还未醒,便把人叫醒了,“棠梨,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甘棠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我睡了多久了,今日还得回竹邑,上山呢。” 殷受看她迷迷糊糊的觉得可乐,把粥碗端过来,试了试温度,递给她,温声道,“外面天都要黑了,上什么山。” 甘棠睁眼见外头天色果然已经暗了下来,拍拍脑袋道,“酒误人,一天就这么混过来了。” “先吃点东西罢。” 甘棠接了粥碗,一尝便知道是殷受的手笔,她熟悉这些味道,只两人渐渐长大,先前又关系决裂,她就很久没吃到了,温热细润的米粥落进腹中,她空落落的胃也跟着暖洋洋的,甘棠见殷受只看着她,目光里都是暖意,传递过来的情绪都是爱慕和善意,心里到底有些复杂难言,便问了一句,“你用过了么?” 殷受听她关心,心情愉悦,点点头,又给她倒了杯水,“还困么,困的话接着睡。” 甘棠摇头,搁下碗,感受着殷受心底直接又浓厚的善意,半响还是决定与他说清楚,“阿受,我有话跟你说。” 甘棠神色认真,殷受目光一动,点头道,“棠梨你说。” 甘棠直言道,“阿受,你真的不必做这些,我们就是纯粹的合作伙伴,哪怕我当真爱上你,也不能完全为你所用,你的观念和做法,和我截然相反,两个思想不合,立场相对的人,怎么能在一起,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 殷受搁在膝盖上手收紧,看着甘棠未言语,他没看出他们哪里不适合,在他看来,他们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没有之一,殷受心里发闷刺痛,又有些难堪,却还开口问道,“棠梨,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跟我说说看。” 他这样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纠扯来揪扯去,都是浪费时间,甘棠势必要让殷受死心,便开口问道,“当初你利用我谋算两方,可曾后悔过。”他谋算她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她了,又哪里来的后悔,就算对她有歉意。 殷受果然沉默下来,甘棠就笑了笑,“这就是了,我不需要感情这种东西,若要,就要一份纯粹的,在我这里,掺杂了算计的喜欢就不算喜欢了,阿受你做再多,都是无用功。”给她做饭吃,学她喜欢的乐曲吹给她听,帮她处理政务,都挺好,却改变不了遇到类似的事他会毫不犹豫舍弃她的事实,这样的喜欢算不算喜欢,她不了解,也不想花心思琢磨。 殷受想开口,被甘棠抬手制止了,“你需要的是一位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爱你,且思想观念和你站在同一高度的女子,阿受,我是先知,有这么个女子在的,她会为你出谋划策,也能与你同生共死,而你也深爱她。” 她不想要他,瞧不上他也不必将他推给其他人。 殷受听得心里发僵,盯着她心里怒气翻涌,目光暗沉,“你又要说什么妲己么,我根本不认识,你强加来我身上,是否太无礼了些。” 甘棠见殷受生气,默然不语,把晨间那张锦布拿过来,毁了,“早上就是个玩笑,权当没这回事,总之,我们两人各人有各命,以后是合作的生意人,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对大家都好。” 她是心硬如铁,变脸如变天,说变就变,殷受看她波澜不兴的模样,胸口堵着一口气,问道,“你说的妲己是谁,哪里人,我们相识多年,告诉我心爱之人是谁,这要求不过分罢。”他若爱上其他女子也好,多半手到擒来,也免得这诸多心痛和难堪。 甘棠一愣,回道,“我只知她是有苏氏的女子,名为己旦或是妲己,美若天仙,其它就不知道了。” 殷受哪有心思记她什么谁叫什么名字,只盯着甘棠,问道,“你即是先知,知我大殷可千世万世么?我寿数如何?” 甘棠斟酌良久,开口道,“没有百世千世,你比平常人活得久一些。”说了他也不信,反倒徒增烦恼。 殷受就冷笑了一声,盯着甘棠的表情,问道,“你夫君是谁?你不肯应我,是在等他?” 甘棠本是想摇头表示没有,后又想着一口气了结了此事也好,便点头道,“有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我不能告诉你。” 她的夫君,她等的人。 殷受气血翻上头顶,心里的怒气和闷痛绞裹在一起,再在这呆不下去,猛地就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他亦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须要在这受这一份辱,天下女子何其多,他何必在她这耗费心思。 自认识这么多年以来,甘棠这还是第一次在殷受心底感知到恶意,和善意胶着在一起,浓烈得她在他转身的时候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不由自主便握向了袖间的短剑。 殷受大步走回来,瞧见她的动作,心里一滞一痛,嘲讽道,“想和我动手,你打得过我么?” 甘棠神色一僵,心里倒有些释然,说清楚总比不清不楚搅合在一处的好,今日丙方的事,虽是玩闹中不经意的结果,但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两人不清不楚的,她消费了他的感情,她可以通过别的办法拿到这些东西,不想这么做,也不需要。 殷受转身看到她的动作便后悔了,但他清楚他一旦踏出这个门,先前融融温馨的情形就没有了,他没机会与她彻夜不眠,也不能看着她入睡,等着她醒来了。 殷受在甘棠面前站定,挽留的话在她冷清的目光下堵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一时间手足无措狼狈之极。 殷受猛地踏上前一步,制住她的手揽着她的脖颈把人推到了后头的立柱上,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碰到她柔软的唇心里又怒又痛,心里发狠,重重咬了一下,直至出血了,这才松开道,“这是先前你非礼我的代价,扯平了。”她很甜,可心硬得跟石头一样,不要也罢。 殷受说完转身大步走了,不一会儿唐泽便过来禀报说,崇国有紧急军务,王子不能陪她一道回竹邑,领兵连夜走了。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两人成日黏在一起,今日她白天也没出过房门一步,外头风言风语指不定传成什么样,殷受这么急匆匆走了,哪怕是怒火冲天,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就这样最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别夹杂不清。 甘棠自胸腔里缓缓吐出口浊气,拿过铜镜看了伤口,上了药,去洗漱沐浴过,上床睡觉了。 43.亦不纠缠那过去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心存畏惧,进而附之以鬼神, 一旦摸到些认识自然的规律,改造自然的方法,不用她刻意去提, 鬼神之说自然不攻而破。 贵族弟子们生活优越, 不用担心衣食住行, 最具备改造和进步条件,甘棠只要把他们拘在学堂里, 一拘三五年,时间日久总能看见些成效。 甘棠自竹方带来的几个巫医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甘棠把医书交给他们,让他们仔细钻研。 这是甘棠研究十年的心血,融汇了许多这个时代没有的医学理念,对这些巫医们来说, 内容既新奇又震撼,甘棠愿意倾囊相授, 几人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明日便要启程去竹方,再加上春祭, 一来一回需要月余的时间,甘棠交代完, 让他们下去后, 先去见了甘源。 甘源见甘棠进来就问道, “阿父问了神明, 这件事不吉, 棠梨你找这么多铸金师,农人做什么。” 甘源还是免不了事事要占卜的脾性,办起事来速度就很慢,找个人也要占卜一番,不占卜就心慌意乱,甘棠解释半天,反要落得个不敬神明的下场,暂时也就随他去了。 甘棠快步进去,收了甘源的龟甲,无奈道,“当然是为了让竹方的百姓吃饱饭,等我春祭的时候具体看一看,可以的话,我想推广牛耕。”她脑子里都是些理论知识,不经实践和实验直接拿出来,不一定合用,得具体看了各方条件才行。 配合牛耕技术的还有一系列耕种工具的制造,眼下青铜器稀有珍贵,青铜农具比较稀少,若是石制,骨制的工具不合用,她就得把铁质农具搞出来,锻造出硬度更大,产量更高,使用更方便的耕种工具。 甘棠觉得这件事可行,是居于这时候青铜冶炼技术成熟,并且已经出现‘铁’的条件上的。 如果说殷墟出土的流星铁铁刃兵器只能说明商人对‘铁’有一定的认知和了解,那么甘肃临潭出土的两块铁条,很能说明殷商这时候已经具备一定的冶铁技术和锻造能力了。 有这样的技术存在,冶铁技术却奇怪的没有推广开,人们还沉浸在青铜器的魅力里,至使冶铁技术停滞了几百年。 像是一条淤积了的河流,可能只差一点就能来个石破天惊,却不知为何拐向了其它地方,直至春秋战国,这才又拐回正路上来。 甘棠要做的是把会这种人工技术的大师找出来,并且将冶铁术发扬光大,或者利用一些她已经知道的知识和技术,反复实验研究,打通人工炼铁这项技术的任督二脉。 只要做成功了这一件事,青铜时代说不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结果如何甘棠不得而知,但为何不试一试呢,比起研究考古文化,眼下利用自己的知识改变这个带着原始气息的社会,让她觉得更有意义。 她有信心,也想这么做,因为她见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看见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未开化的百姓,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能干预历史进程能一笔带过的。 她身处高位,有这样的能力,并且想这么做,便要这么做,而且要做成功,用上她毕生的精力也在所不惜。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不断尝试,总有一次会成功。 甘棠直接朝甘源道,“阿父,你速度太慢了,限定你一个月以内,把我需要的五十名农人,五十名铸金师,五十名巫师都准备好,送来竹方,这是圣巫女下达的命令,即刻执行。” 甘源自从头脑一热答应甘棠的游说,一直有上了贼船的受骗感,实在是她不走正道,让他办的事都诡异之极,甘源苦笑道,“时间哪里够,棠梨你到底想干什么。” “找矿山。”她的封地在竹方,这是让她最惊喜的地方了。 竹方地望在后世的河北一带。 地球人都知道河北矿石资源丰富,号称中国乃至世界钢铁第一大省,省内有许多露天矿石和浅表矿石,容易开采不说,矿石质量也高,她算是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只等着她扛锄头去挖了。 甘棠一边拿着舆图圈地点,一边给甘源出主意,“你把占卜涵盖的时限拉长,不要占卜三两天的,一口气占卜一个月,所有事一起合并占卜,就能省下很多时间。” 甘源无语,占卜这么神圣的事,也只有圣巫女能说得这么随意了。 “第一遍占卜兆数不吉利,你就再占卜一次,这是个概率问题,多试试总会露出吉兆的。” 甘源苦笑,“你这是对祖先神明不敬,糊弄神明,我跟着你,以后要吃苦头的。” 再这么下去才是要吃苦头,甘源绝对做不出叛逃殷商的事,殷商一旦灭亡,和圣巫女挂钩的这些人,能不能活当真是个问题。 就算能保命,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甘棠知道他担心,就道,“要不改天我教你,如何把龟甲都烧成吉兆,行不行。” “还是算了,你放心去罢,阿父做好你安排的事便可。”甘源连连摆手,抱着自己占卜的工具,急匆匆出去了。 甘棠嗯了一声,埋头在舆图上勾画,仔细将自己知道矿山聚居地大概画出个东西南北来,这样找的时候也好有个目标。 外头平七急匆匆抢进门来,见到甘棠就重重跪了下去,满头大汗地求道,“圣巫女,去救救水丁罢,他要被家里献给卫候当祭品用,要被烧死烧死了。” 当初跟着她一道入山斗猎的有四人,除了武三平七小六外,还有一个就是水丁了。 甘棠听说是烧人献祭,就想起那些恶心的画面来,胃里面都有些翻江倒海,先斟酌了一番,起身道,“在哪里,你起来说。”卫侯身份不一般,和比干一样,是商王的亲兄弟,又是朝中重臣,分量不是微子启能比的,要管这件事,便得想好了。 平七见甘棠肯过问,心神大定,飞快地爬起来道,“在先公宗庙,卫侯生了疾,已经昏睡两天了,宫里的小疾臣看了没用,昨日贞人占卜是先王降祸,献祭了十牢十犬,今日没醒,就说要五人小童,一会儿中日就要开祭了!” 烧死五个孩童,甘棠想诅咒占卜出这样结果的贞人断子绝孙。 甘棠看了看天色,让下人快去牵马来,中日是吉时,也不知她现在过去赶不赶得上。 平七见甘棠脸色不好,跟在她身边,小声道,“圣巫女巫术高超,平七觉得压根不需要杀这么多人,就能把人治好,要是能把卫侯治好,水丁就不用——” 平七说完稚嫩的脸上有了些懊恼惶恐之色,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害怕神明降罪。 这么小就已经受到迷信思想的荼毒了。 甘棠看着脸色发白的平七,只觉任重道远,边往外走边问道,“知道卫侯是什么症状么?” 平七慌忙摇头,“我不清楚,只知道是昏迷不醒,下不来床了。” 只要不是气绝了,她先下点猛药吊着人性命,下针让人清醒过来,过后再慢慢养着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希望卫侯患的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立刻毙命的绝症了。 甘棠上了马,快马加鞭往王宫赶,到了宗庙前,还未进去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火已经烧起来了。 甘棠脸色发白,拨开人群跃上了高台,见柴火刚刚烧起来还没蔓延到最里面,五个孩子暂且没事,抬脚三两下便把下面的火堆踢散了,好在是赶上了,再来迟一些,当真是要悔恨终身。 烧着的火棍散落在诸人脚边,许多女眷被吓得惊呼着往后退。 殷受自甘棠出现起,心就沉到了谷底,这时候看着站在高台上放肆的人,目光都跟着森寒了起来,甘棠这般行径,和叛出殷商的诸侯方国有何区别,甚至更严重,只她要动殷商的立国根本,也要看看他们商王室同不同意。 下面候着的男男女女回过神来,一片哗然,当先两人勃然变色,气得脸色胀红,指着甘棠厉声道,“圣巫女竟敢扰乱祭祀,害我阿父性命,失恪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宗室的人在圣巫女面前胆子总是要肥一些,甘棠沉声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甘棠朝平七吩咐道,“灭火。” 平七虽是脸色发白,但他这条命是甘棠给的,当下也不犹豫,立刻去拎了水来,三两下就把火剿灭了。 殷受脸色冰寒,拔剑挡在甘棠面前,一扬手,外头守卫的士兵便疾步围了进来,将宗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执意要与王室为敌,他也不能留她。 刀剑齐齐对着甘棠,剑拔弩张,殷受冷声道,“神明转世,也可是煞神转世,何况你只是甘源与妾私生的小女,假冒伪造圣巫女的身份,其心可诛,今次在先祖面前造次,此时若以死谢罪,我可留你全尸!” 左侧放了一张矮榻,上面躺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面色潮红,鼻息急促,看得出来还没死,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 国之大事,一个是祭祀,一个是战争。 这个时代有它本身的特殊性,来之前甘棠便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只不想殷受就在这里,两人当面杠上,这段不长不短的友谊,也就此终结了。 甘棠朝殷受道,“我念你是因为担心比目,出言不逊,便不与你计较,让开!” 她是当他当真舍不得把她怎么样了,殷受怒极反笑,一挥手,王室亲兵便围了上来,只他们哪里是甘棠的对手,三五下十几人就被甘棠料理在地,没费什么功夫。 殷受脸色铁青,拔剑就要上前,甘棠一挥袖,殷受来不及怒骂,立时便倒在了地上,总算消停了。 甘棠也不管他,让平七把药箱拿过来,下来榻边去给卫侯检查身体,万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绝症,甘棠下了猛针,一个轮回下来,卫侯咳出两口血后,悠悠醒过来了。 方才怒目而视的两个男子大喜过望,连滚带爬的冲过来,不住问,“阿父,阿父你怎样?”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不过眨眼的工夫,小榻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甘棠写了张方子,递给旁边候着的一仆人,叫平七把孩子带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上头中了毒还昏迷不醒的殷受,上去把人抱走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甘棠想清楚,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便应该知礼些,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旋即道,“子启知晓了,只子启不明白,子启诚心相交,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却弃子启于不顾,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44.抛开男女之情外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怎么算, 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 “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 温声一笑道,“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 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 将东西留下, 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 终是握紧拳头, 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 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 再看向甘棠, 就带了些探究之色, “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 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 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 便静声道, “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 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 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旁边唐亦见微子启脸色不好,忙接过话头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三儿你别叨叨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圣巫女拿了第一,我们再往里走也没意思,不如一道回去罢。” 深林里危险重重,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再往里走不但难有收获,还会有性命之忧,和命比起来,其余自然不算什么,微子启未再言语,几人追着甘棠的方向,一道出林了。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待说话,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刚生没多久,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脱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轻声问,“还活着么?” 甘棠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看那些……” 甘棠声音嘶哑,殷受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法献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猎场上威武英勇的模样,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这些事上想不开。” 甘棠摇摇头,这件事是说不通的,正如他们理解不了她一样,她也理解不来他们。 殷受头疼,这样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长进,便是因为甘阳太过心软了,不逼一逼,她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殷受把头盖骨塞到甘棠怀里,压住她不给她动,强硬道,“抱着睡,睡一觉起来也就没什么了!” 头盖骨哪里能吓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恶心得趴在床榻边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动弹不得,甘棠也不与殷受解释说话,翻了个身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往复,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殷受跟着一夜没合眼,清晨起来眼下青黑了两团。 殷受阴沉着脸走了,留下个新鲜出炉的头盖骨,权当没来过。 殷受满脸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没半点反应,外头女奚过来说竹侯单独给她办了接风宴,她也摆摆手给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来,圆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脆生生道“午间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传开后,驿馆外头就被围起来了,一圈又一圈,上万人都是来朝见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们高兴激动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围还摆满了瓜果食物,都是献上来给你的,还有其它邑的民众陆陆续续赶过来,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欢您。” 45.不知她身边如何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贵族弟子们生活优越,不用担心衣食住行,最具备改造和进步条件, 甘棠只要把他们拘在学堂里,一拘三五年, 时间日久总能看见些成效。 甘棠自竹方带来的几个巫医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甘棠把医书交给他们, 让他们仔细钻研。 这是甘棠研究十年的心血,融汇了许多这个时代没有的医学理念, 对这些巫医们来说, 内容既新奇又震撼, 甘棠愿意倾囊相授, 几人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明日便要启程去竹方,再加上春祭, 一来一回需要月余的时间, 甘棠交代完, 让他们下去后,先去见了甘源。 甘源见甘棠进来就问道,“阿父问了神明, 这件事不吉, 棠梨你找这么多铸金师,农人做什么。” 甘源还是免不了事事要占卜的脾性,办起事来速度就很慢, 找个人也要占卜一番, 不占卜就心慌意乱, 甘棠解释半天,反要落得个不敬神明的下场,暂时也就随他去了。 甘棠快步进去,收了甘源的龟甲,无奈道,“当然是为了让竹方的百姓吃饱饭,等我春祭的时候具体看一看,可以的话,我想推广牛耕。”她脑子里都是些理论知识,不经实践和实验直接拿出来,不一定合用,得具体看了各方条件才行。 配合牛耕技术的还有一系列耕种工具的制造,眼下青铜器稀有珍贵,青铜农具比较稀少,若是石制,骨制的工具不合用,她就得把铁质农具搞出来,锻造出硬度更大,产量更高,使用更方便的耕种工具。 甘棠觉得这件事可行,是居于这时候青铜冶炼技术成熟,并且已经出现‘铁’的条件上的。 如果说殷墟出土的流星铁铁刃兵器只能说明商人对‘铁’有一定的认知和了解,那么甘肃临潭出土的两块铁条,很能说明殷商这时候已经具备一定的冶铁技术和锻造能力了。 有这样的技术存在,冶铁技术却奇怪的没有推广开,人们还沉浸在青铜器的魅力里,至使冶铁技术停滞了几百年。 像是一条淤积了的河流,可能只差一点就能来个石破天惊,却不知为何拐向了其它地方,直至春秋战国,这才又拐回正路上来。 甘棠要做的是把会这种人工技术的大师找出来,并且将冶铁术发扬光大,或者利用一些她已经知道的知识和技术,反复实验研究,打通人工炼铁这项技术的任督二脉。 只要做成功了这一件事,青铜时代说不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结果如何甘棠不得而知,但为何不试一试呢,比起研究考古文化,眼下利用自己的知识改变这个带着原始气息的社会,让她觉得更有意义。 她有信心,也想这么做,因为她见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看见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未开化的百姓,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能干预历史进程能一笔带过的。 她身处高位,有这样的能力,并且想这么做,便要这么做,而且要做成功,用上她毕生的精力也在所不惜。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不断尝试,总有一次会成功。 甘棠直接朝甘源道,“阿父,你速度太慢了,限定你一个月以内,把我需要的五十名农人,五十名铸金师,五十名巫师都准备好,送来竹方,这是圣巫女下达的命令,即刻执行。” 甘源自从头脑一热答应甘棠的游说,一直有上了贼船的受骗感,实在是她不走正道,让他办的事都诡异之极,甘源苦笑道,“时间哪里够,棠梨你到底想干什么。” “找矿山。”她的封地在竹方,这是让她最惊喜的地方了。 竹方地望在后世的河北一带。 地球人都知道河北矿石资源丰富,号称中国乃至世界钢铁第一大省,省内有许多露天矿石和浅表矿石,容易开采不说,矿石质量也高,她算是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只等着她扛锄头去挖了。 甘棠一边拿着舆图圈地点,一边给甘源出主意,“你把占卜涵盖的时限拉长,不要占卜三两天的,一口气占卜一个月,所有事一起合并占卜,就能省下很多时间。” 甘源无语,占卜这么神圣的事,也只有圣巫女能说得这么随意了。 “第一遍占卜兆数不吉利,你就再占卜一次,这是个概率问题,多试试总会露出吉兆的。” 甘源苦笑,“你这是对祖先神明不敬,糊弄神明,我跟着你,以后要吃苦头的。” 再这么下去才是要吃苦头,甘源绝对做不出叛逃殷商的事,殷商一旦灭亡,和圣巫女挂钩的这些人,能不能活当真是个问题。 就算能保命,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甘棠知道他担心,就道,“要不改天我教你,如何把龟甲都烧成吉兆,行不行。” “还是算了,你放心去罢,阿父做好你安排的事便可。”甘源连连摆手,抱着自己占卜的工具,急匆匆出去了。 甘棠嗯了一声,埋头在舆图上勾画,仔细将自己知道矿山聚居地大概画出个东西南北来,这样找的时候也好有个目标。 外头平七急匆匆抢进门来,见到甘棠就重重跪了下去,满头大汗地求道,“圣巫女,去救救水丁罢,他要被家里献给卫候当祭品用,要被烧死烧死了。” 当初跟着她一道入山斗猎的有四人,除了武三平七小六外,还有一个就是水丁了。 甘棠听说是烧人献祭,就想起那些恶心的画面来,胃里面都有些翻江倒海,先斟酌了一番,起身道,“在哪里,你起来说。”卫侯身份不一般,和比干一样,是商王的亲兄弟,又是朝中重臣,分量不是微子启能比的,要管这件事,便得想好了。 平七见甘棠肯过问,心神大定,飞快地爬起来道,“在先公宗庙,卫侯生了疾,已经昏睡两天了,宫里的小疾臣看了没用,昨日贞人占卜是先王降祸,献祭了十牢十犬,今日没醒,就说要五人小童,一会儿中日就要开祭了!” 烧死五个孩童,甘棠想诅咒占卜出这样结果的贞人断子绝孙。 甘棠看了看天色,让下人快去牵马来,中日是吉时,也不知她现在过去赶不赶得上。 平七见甘棠脸色不好,跟在她身边,小声道,“圣巫女巫术高超,平七觉得压根不需要杀这么多人,就能把人治好,要是能把卫侯治好,水丁就不用——” 平七说完稚嫩的脸上有了些懊恼惶恐之色,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害怕神明降罪。 这么小就已经受到迷信思想的荼毒了。 甘棠看着脸色发白的平七,只觉任重道远,边往外走边问道,“知道卫侯是什么症状么?” 平七慌忙摇头,“我不清楚,只知道是昏迷不醒,下不来床了。” 只要不是气绝了,她先下点猛药吊着人性命,下针让人清醒过来,过后再慢慢养着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希望卫侯患的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立刻毙命的绝症了。 甘棠上了马,快马加鞭往王宫赶,到了宗庙前,还未进去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火已经烧起来了。 甘棠脸色发白,拨开人群跃上了高台,见柴火刚刚烧起来还没蔓延到最里面,五个孩子暂且没事,抬脚三两下便把下面的火堆踢散了,好在是赶上了,再来迟一些,当真是要悔恨终身。 烧着的火棍散落在诸人脚边,许多女眷被吓得惊呼着往后退。 殷受自甘棠出现起,心就沉到了谷底,这时候看着站在高台上放肆的人,目光都跟着森寒了起来,甘棠这般行径,和叛出殷商的诸侯方国有何区别,甚至更严重,只她要动殷商的立国根本,也要看看他们商王室同不同意。 下面候着的男男女女回过神来,一片哗然,当先两人勃然变色,气得脸色胀红,指着甘棠厉声道,“圣巫女竟敢扰乱祭祀,害我阿父性命,失恪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宗室的人在圣巫女面前胆子总是要肥一些,甘棠沉声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甘棠朝平七吩咐道,“灭火。” 平七虽是脸色发白,但他这条命是甘棠给的,当下也不犹豫,立刻去拎了水来,三两下就把火剿灭了。 殷受脸色冰寒,拔剑挡在甘棠面前,一扬手,外头守卫的士兵便疾步围了进来,将宗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执意要与王室为敌,他也不能留她。 刀剑齐齐对着甘棠,剑拔弩张,殷受冷声道,“神明转世,也可是煞神转世,何况你只是甘源与妾私生的小女,假冒伪造圣巫女的身份,其心可诛,今次在先祖面前造次,此时若以死谢罪,我可留你全尸!” 左侧放了一张矮榻,上面躺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面色潮红,鼻息急促,看得出来还没死,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 国之大事,一个是祭祀,一个是战争。 这个时代有它本身的特殊性,来之前甘棠便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只不想殷受就在这里,两人当面杠上,这段不长不短的友谊,也就此终结了。 甘棠朝殷受道,“我念你是因为担心比目,出言不逊,便不与你计较,让开!” 她是当他当真舍不得把她怎么样了,殷受怒极反笑,一挥手,王室亲兵便围了上来,只他们哪里是甘棠的对手,三五下十几人就被甘棠料理在地,没费什么功夫。 殷受脸色铁青,拔剑就要上前,甘棠一挥袖,殷受来不及怒骂,立时便倒在了地上,总算消停了。 甘棠也不管他,让平七把药箱拿过来,下来榻边去给卫侯检查身体,万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绝症,甘棠下了猛针,一个轮回下来,卫侯咳出两口血后,悠悠醒过来了。 方才怒目而视的两个男子大喜过望,连滚带爬的冲过来,不住问,“阿父,阿父你怎样?”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不过眨眼的工夫,小榻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甘棠写了张方子,递给旁边候着的一仆人,叫平七把孩子带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上头中了毒还昏迷不醒的殷受,上去把人抱走了。 有时候没有那么多奴隶,一些还算自由的民众,也会用来充当祭品,献给各类各样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名目繁多。 云,雨,雷,河水山川,甚至是一些特别的树木、石头和土地,都会收到凡人们献上的孝敬。 献祭的方法也很多,活埋,对半砍,割头断肢,沉河等等各式各样。 最多的时候是用火烧,因为这里的人相信浓烟会将祭品带给先祖神明。 殷墟发掘时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白骨按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少的数俱,多的数百俱上千俱,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甘棠明白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一,但当真身临其境,就完全不是在旁边看着追忆感慨历史那么一回事了。 征伐它国战前战后的祭祀规模都很大,使用的人畜祭品最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哪怕以殷商如今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多‘人祭’来源,也要硬给它凑上了。 这一任商王此前甚少对外征战,寻常祭祀用不着甘棠出马,她乐得窝在府里修习文武艺,这次却是不同了,她的封地在竹方,再加上此行占卜祭祀商王点她负责,是非得要面对这些事不可了。 46.自己变成了废物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 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 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 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 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甘棠想清楚,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 便应该知礼些, 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旋即道,“子启知晓了, 只子启不明白,子启诚心相交,亦不比小弟差, 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却弃子启于不顾, 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 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 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 情绪层层递进, 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狼烟滚滚,黑云压城。 甘棠目光看向远处,“怕,所以将己国国主剁成肉酱,剔其骨,啖其肉,有利么?无害么?” 不是说不屠杀俘虏两国之间便没有仇怨,但这般血腥无人道的野蛮行为,只会激化这样的仇恨和矛盾,直至至死方休。 “殷受,你是很优秀,但有些方面思想太弱,回去还是来学舍,跟着我多学点东西罢。” 殷受哑然,只觉无话可说,“…………”天道变了,人也黑白不分,颠倒是非了,弱夫棠还堂而皇之说别人弱了,还要当人师长,可见病得不轻。 “开城门!”竹侯大声下令,厚重的城门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里头歌舞升平,外面血流成河。 甘棠心神紧绷,背后和掌心都沁出了一身的汗,外头一里远的地方胜负已分,羊邑已不足百人,陷在敌军里,誓死抗敌,听见救兵出城,皆是高声大喊道,“兄弟们!援兵到了!冲!杀!” “是圣巫女!圣巫女亲自来救我们了!兄弟们!冲啊!” “圣巫女万岁!杀!” 喊声激动兴奋,震彻天际,浓厚的血腥味,逼到眼前的刀矛,甘棠骑马跃过,手起刀落,狠绝干脆。 殷受原本护在她身旁,见她如此心中激起千层浪,只战场上无暇多想,他便暂且将疑惑搁下了,专心御敌,两人一来一回间得了些默契,前后左右相互配合照应,事半功倍。 “左边!小心!” 殷受话音未落,甘棠已避身闪过,长剑如灵蛇,立时将偷袭的士兵挑翻在了地上,顺手帮他解决了一个小兵,蹙眉道,“顾好你自己!莫要三心二意!” “…………”殷受好心全喂给了白眼狼,见她游刃有余,便专心御敌,不再分心照顾她。 殷受杀敌威猛,杀人如切菜,不一会儿两人脚下堆起了一座小尸山,浑身染血。 己莫亦看出他两个半大孩子才是这八百军士里的杀人翘楚,当下便领着亲兵围堵了过来。 “撤!” 殷受压低了声音,并未再往漩涡里钻,与甘棠且杀且退,八百军士死伤过半,若非他们为诱饵不可恋战,殷受当真想与甘棠一道在战场上杀个痛快, 甘棠亦勒马回身,大声命令道,“撤!撤回城!关城门!” 己莫身形威武,一脸络腮胡看不出年纪,听了甘棠的命令,提缰奔了过来,恨声道,“众将士听令,此二人一人为大殷圣巫女,一人为大殷三王子,杀死二人中一人,赏绢布两百缎,朋贝一百!封官赏爵,荣华富贵!都给我上!” 这对身为农奴的士兵来说,无疑是登天厚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霎时士气大振,许多军士围着甘棠殷受这边冲过来了。 正怕你不来! 殷受冷笑一声,并不言语,交锋间身下马匹被敌军砍伤奔走,手掌一撑便翻来了甘棠后头,扬鞭道,“走!” 殷受乘势伏在甘棠耳边,低声道,“别太快,也别太慢。” 甘棠会意,马速不紧不慢,拉着缰绳驮着殷受往城门处赶,前头竹邑的士兵落荒而逃,纷纷往城门奔去,丢盔弃甲,推攘相争,逃命的速度反倒慢了很多。 行至百丈外,甘棠忽地心神一凝,手下提着缰绳往旁边躲闪,张口便欲让殷受小心,只话还未出口,就听背后的殷受闷哼了一声,后头敌军的欢呼疯叫,惊得身下的闪电立马长嘶,甘棠心生紧张,问道,“你怎样?” 按力道和声响,该是射在了左肩以下。 殷受察觉到了甘棠的紧张,伸手一把将她要回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看什么,看路,等会儿不小心踩到士兵,你又哭唧!”殷受有些懊恼,他反应不比她差,本是察觉到了有箭矢,要闪开时脑子里闪过她方才替他杀人的情形,一时间反应就慢了那么一眨眼,再后头木已成舟,硬生生给她当了回肉盾。 他要死了么? 真是孽障,他还有许多事没做,还未踏平天下,中兴殷商,就要命陨于此了么? 胸前冒出鲜血,殷受听着后头的欢呼声,心里又怅然又不甘,天妒英才,没想到他竟是为这么个干瘪豆苗丢掉了性命。 殷受意识有点模糊,失去意识前顺手在甘棠干瘪的脸上掐了一把道,“棠梨你这个祸害,我这一箭是替你挡的,你得记着一辈子,我死了,你祭祀时多献些贡品给我,以后我罩着你……” 甘棠:“…………” 甘源视线自她肩头上划过,目带担忧,“棠梨你可还好,后日这一场必须要胜,那南夷王儿子众多,估计只会送两个废人过来,不足为惧,关键是王子仲和殷受也会上场比斗,殷受自来张扬,身手不错难对付,你一出来就被架上王子师的名头上,不赢不行。”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不管她是真王子师,还是假王子师,光是顶着圣巫女这一个名头,也非得要胜这一筹不可。 甘源看着甘棠,给她递了瓶药,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解了身上的袍子,把甘玉裹了个严实,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呛得人头晕,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殷受明白父王的意思,甘棠若是揪着不放处置了几个世家弟子,这几族人仇恨的也是圣巫女,和商王室没有半点干系,倘若是以前,殷受必定要提醒甘棠,但现在已经开不出口了。 以前圣巫女只是甘源等人手里的一把剑,不足为惧,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现在她成了握剑的人,便不是以前能倾心相交的小棠梨了,她这两日踩着商王室的脸面立威,足可见她的野心和立场。 47.睡觉【第二更】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还有两个侍从跟着你, 他们身手好脚程快, 出了什么事立刻送信回来给为父, 知道了么?” 甘棠点头,甘源又愁道, “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 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 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 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甘棠点点头, 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 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却也没拒绝, 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 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 面露不忍, 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 你深居简出便可, 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 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48.大概是不可能的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本以为竹方的事过后, 殷商上下会有所警戒收敛,等回去见商王还如同以往一般五日一大宴, 三日一小宴,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 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因为归在了她门下, 知道她的习惯, 自觉不再饮酒了, 他们几个年纪不大, 以往在家地位不高, 对酒没什么瘾头, 终日忙着练武, 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 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这个时代等级森严, 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 “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 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 咱们去教训他, 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要做的事就很多,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招惹她做什么。 只是甘棠也太凶了些。 殷受将微子启扶了起来,沉着脸朝两侧还站着的人道,“都下去,回去都备好厚礼,与我一道去圣巫女府请罪。” 她连王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几人忙称是,在这的都是微子启微子衍的酒肉朋友,方才的阵仗也见识过了,连王子都要去,他们去就更没话可说了。 “把大王子扶回去,请小疾臣来看看。” 一行人唯唯诺诺应了,退下后回廊边便只剩了殷受一个人。 殷受靠着廊柱,心情也不大好,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池里,脑子里便闪过甘棠方才的模样,又有点想去找她,她不是不能饮酒么,在酒池子里泡了这一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殷受察觉自己又在担心她,心情越发不好了,知晓一会儿父王定要大怒,只得往前堂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窗边搁置了一张小榻,上头放了张小矮几,笔墨丝帛龟甲笔刀应有尽有,方便甘棠随时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边刻了一会儿龟甲,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眼睛还未睁开,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过来的手臂。 午后的阳光正好,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问,“怎么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将她身上的骨刀拿下来,不曾想她睡梦中都敏锐成这样,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劲,整个殷商不兴这样的打法。 殷受手臂一撑坐上了窗檐,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温声问,“你脸色很不好,好像也瘦了,圣巫女都这样么?” 甘棠不知殷受想做什么,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受了伤,在养伤。” 这真是怪异,甘源和商王为了争夺占卜结果的解释权,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却坐在这袒心露肺的聊天了。 微风自湖面上吹过来,带起一室清凉,甘棠精神不济,坐了一会儿又靠了回去,也不管殷受,径自拿过笔,开始在丝帛上作画,今日恰好画到了大熊猫。 甘棠自幼练得一手好画技,将国宝画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很是可爱。 殷受在旁边看她画得认真专注,配着外头碧叶清波的美景,便觉得整个人都沉浸了下来,待她笔下行云流水的画完了一副,便问道,“棠梨你喜欢白貔么,喜欢的话我现在去抓一只来给你养着玩。” 甘棠抬头差点没撞到殷受的下颌,看着少年诚挚的目光,心里有些无奈,隐隐也猜到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过聪慧的人幼时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骄子,且自身本事过硬,这世上自然难有能入他眼的人。 圣巫女名声在外,殷受慕名而来,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彻了不可,为此兴致勃勃且乐此不疲。 可惜扒开内里她就是个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时间会缩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时候她也就没什么值得殷受关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圣巫女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会失去兴致。 甘棠这么想着,全当他小孩心性,听他说要送东西,便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把它们画下来。” 甘棠精神不济,殷受想了想便把腰间挂着的金壶拿下来,递给她道,“棠梨你喝点酒罢,这清酿可消疾,试试罢。” 甘棠看他献宝一样拿给她,心里微微一动,搁下手里的笔,开口道,“酒在某些情况下确实可以治病,对身体有一些好处,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时候还是疾病的祸端,尽量少喝酒罢。”嗜酒成性是殷商的风俗习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酒都拿酒当水喝,殷受更是个中翘楚,甘棠圣巫女的身份放在这,商亡了她下场难说,提起这件事,就想劝一劝他,劝得动自然是好。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细的金壶,眉目纠结,往前递了递道,“味道不错,棠梨你尝尝看。” 甘棠摇摇头拒绝了,她就更不喜欢酒了,她对酒犯怵,前世同学聚会,喝了酒,被人设计后朝喜欢的男生表了白,被拒绝后精神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 医生说是一种名为钟情型妄想症的精神疾病,能接收他人针对她的情绪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困扰了她许多年。 甘棠一睁眼发现这鸡肋的功能还在,就知道她的病大概也一并带过来了,她花时间费精力拿出神农尝百草的精神摸索着学医,大部分还是想给自己治病,虽说不一定能成功,但也是要尽力试一试的。 不喝酒当真是奇怪无趣极了,殷受没应反而问道,“棠梨你是不是因酒生过什么事端,所以才不敢喝酒了的。” 甘棠听他问,顿了顿,便回道,“先前喝了酒,得了种怪病,犯起病来会爱慕旁人,又或者以为对方爱慕自己,很奇怪就是了。”事无不可对人言,自她入了考古这个行业以后,心态平和了许多,至少能正视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殷受听得吃惊又想笑,“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阿母经常说整个大商邑的女孩都想嫁给我,没想到棠梨你更厉害,全天下……棠梨你以为你是朋贝和黍米么?” 朋贝是海贝之类的,相当于现在的货币,黍米是一种粘性的粮食作物,很珍贵的贵族食品。 真要比起来,性质差不多罢。 殷受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俊美的脸奕奕生辉,甘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见他半点没放在心上,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向劝道,“我是说认真的,你既然想恢复殷商盛世,那就得让你自己,还有殷商上下的贵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们,都精神起来,沉迷嗜酒带来的恶果,你随便去军营、去庭市看看便可。” 殷受看着甘棠半响不语,旁的不说,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更何况,大家都喜欢喝酒,有点余粮都拿来酿酒了,当真出了事,拿什么来填饱肚子……你是殷商的储君,未来的商王,目光便应该更长远,给臣民们好好做个表率才是……” 甘棠说得认真郑重,殷受看着手里的金壶沉默半响,爽快应了一声,扬手将金壶扔进了湖水里,朝甘棠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 殷受凑到甘棠面前,笑得舒心爽朗,“棠梨你对我真好,甘源想让你把我教成废物,棠梨你却事事替我着想。” 连这也知道,甘棠在心里摇摇头,果然江山基业才是他的心头好,拿这个说事能劝得动他。 那边有人急匆匆跑过来,殷受看见了,摇头道,“是甘玉,他防着我和大兄,跟防狼一样,生怕一个不注意,我和大兄就能把你叼走了。” 甘棠走得很快,甘玉跟在旁边,又激动又崇拜,叽叽喳喳地说了方才的事,末了又有些担心发愁,“棠梨我们是不是要跑路了,微子启那小子在王上那里很得宠,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甘棠头有点晕,这些年她为了昭示酒确实不是好东西,人前人后滴酒不沾,今日在酒池子里游了这么一圈,到现在还有意识已经算不错了,只是头晕得厉害,脚下也开始轻飘飘的,想来是酒劲发作了。 甘棠晃晃脑袋醒醒神,回着甘玉的话,“别担心,商王还不算糊涂,不敢拿我怎么样。”退让并没有让她安生,那她又何必小心翼翼,左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说话的权利,她现在有威望,竹方就是她强有力的后盾,商王眼下确实没有能力正面怼她,微子启,打了也就打了。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解了身上的袍子,把甘玉裹了个严实,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呛得人头晕,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49.那岂不成了笑话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猗与那与, 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 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 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 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 显得即嘹亮又高远, 回音缭绕,走兽四散, 鸟禽盘旋腾飞, 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 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 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 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 是在感谢先祖神明, 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 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 保佑福到安康, 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威仪逼人,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舞乐也虚虚而入,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立在甘棠身后的女奚得了指示,回去拿工具了。 甘棠心里估摸着夷方的目的,温声道,“使臣但说无妨。” 夷方一笑,“小臣昨夜得一怪梦,牙间粘有山韭,拔除不尽,何解?” 甘棠自会说话时便跟着养父甘源学占卜学解梦,十年来学得甘源叫苦不迭捶胸顿足,她的玄学技术可想而知,甘源想将烂泥硬抹上强,在占卜这件事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只每每越教越跳脚,连连问她是不是故意不学好的。 对此甘棠是真冤枉。 她在后世接受了近二十年的正统教育,实在难以将这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变化上升到玄学范畴,在她烧出好几副花纹兆数基本雷同的龟甲之后,甘源直接拿她当怪物看了。 总之,一个不会卜卦的圣巫女,被普通人知道要笑掉大牙,被商王知道要做梦笑醒,所以甘棠轻易不给人占卜,一旦占卜,必定要绞尽脑汁。 甘棠手里烧着龟壳,飞快地将夷族以及夷方此人的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等时候差不多,看了眼上头的纹路,朝夷方温声问,“使臣近日来可是有些烦心事?” 甘棠懂医,夷方眼里布满血丝,眼下带了青痕,再加上夷族输了场必嬴的比赛,夷方堵心是正常的,甘棠说他有烦心事,中规中矩。 夷方只看着甘棠不说话,目带探究,甘棠笑了笑,接着道,“雾里看山难看清,使臣若是心有犹豫猜度,摇摆不定难于论断,不妨先静一静,继续观望试探便可。” 夷族此次田猎有备而来,未尝没有刺探殷商实力的意思在里头,再加上夷族今年的纳贡还没有上,甘棠猜测此次托病不来的南夷王,大概正在反水与不反水,纳贡与不纳贡之间摇摆不定着。 另外作为一名考古学学者,甘棠确实知道些这个方国的事迹。 一个不太有节操的南方小国,三日称臣两日称雄,这时候见殷商势微,想脱离殷商的控制,不是没有可能。 多方佐证之下,甘棠觉得这大概是她作为神棍解梦最准的一次了。 夷方果然变了脸,勉强压下去又是一笑,朝商王行礼道,“圣巫女学识过人,身手了得,小臣实在敬慕,吾国愿以万金之物,万人之众,千人美女敬献商王,恳请圣巫女为吾国王子师,若能得圣巫女指点,我夷族感激不尽,还请商王恩泽…………” 甘棠正刻录龟甲的手一顿,圣巫女三个字代表着所有神明的祭祀权,在哪里都会有子民投奔拥护,像她的封地竹方一样,因为挂在了她名下,没几年的工夫,便富庶繁华起来,想把她留在夷方,夷族确实是在求存图强了。 夷方说着看向甘棠这边,语气诚挚地接着道,“圣巫女有慈悲之心,亦有教化民众之德,夷方诚心求教,真心相请,这点要求不算过分罢。” 这是非得要将她留在这里了。 甘棠与商王对视了一眼,见他神色恼怒又发作不得,知晓他心里不好受,毕竟殷商原本泱泱大国,若非这些年日渐衰弱,连连天灾四方不平,岂会任由夷方这样的小国之人要三要四。 甘棠朝商王点点头,示意他放心,搁下手里的笔刀,起身朗笑道,“使臣严重了,这有何难,吾王体恤民众,大商邑早已开有学舍,本圣女为师,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使臣若诚心求学,将王子们送于商邑,本圣女悉心教导……” “如此不但有利你我两国随时走动相交,还可成就一段师生佳话,岂非妙哉!” 甘棠声音清亮从容,话音一落,商王便抚掌大笑道,“正该如此!夷方你当真与朕想到了一处,朕亦有两子,一子微子衍,一子殷受,原本便打算让他二人拜于圣巫女门下,夷方你不日便把王子送来阳地,往后让他们在一处受学,你此次东来,也不算是白走一遭。” 来了便是夷族留在殷商的质子,对殷商来说此举有利无害,甘源等人纷纷称是,营帐里气氛热烈,包括其余小国的使臣在内,似乎都在为两国交好庆贺高兴着。 夷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骑虎难下,讪讪笑道,“此事事干重大,待小臣回去与吾王商议一番,再做决断。” 商王骤然冷肃了神色,冷笑道,“怎么,与朕的两位王子一道上学,辱没南夷王了不成,此处离夷邑甚近,夷方你快马加鞭去将南夷王的儿子接过来,后日现一现身手,让朕看看小儿何等风姿,比之我儿又如何。” 50.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 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身为神权的代表人物,商王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 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 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 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 威仪逼人, 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 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 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 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 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 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 舞乐也虚虚而入, 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立在甘棠身后的女奚得了指示,回去拿工具了。 甘棠心里估摸着夷方的目的,温声道,“使臣但说无妨。” 夷方一笑,“小臣昨夜得一怪梦,牙间粘有山韭,拔除不尽,何解?” 甘棠自会说话时便跟着养父甘源学占卜学解梦,十年来学得甘源叫苦不迭捶胸顿足,她的玄学技术可想而知,甘源想将烂泥硬抹上强,在占卜这件事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只每每越教越跳脚,连连问她是不是故意不学好的。 对此甘棠是真冤枉。 她在后世接受了近二十年的正统教育,实在难以将这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变化上升到玄学范畴,在她烧出好几副花纹兆数基本雷同的龟甲之后,甘源直接拿她当怪物看了。 总之,一个不会卜卦的圣巫女,被普通人知道要笑掉大牙,被商王知道要做梦笑醒,所以甘棠轻易不给人占卜,一旦占卜,必定要绞尽脑汁。 甘棠手里烧着龟壳,飞快地将夷族以及夷方此人的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等时候差不多,看了眼上头的纹路,朝夷方温声问,“使臣近日来可是有些烦心事?” 甘棠懂医,夷方眼里布满血丝,眼下带了青痕,再加上夷族输了场必嬴的比赛,夷方堵心是正常的,甘棠说他有烦心事,中规中矩。 夷方只看着甘棠不说话,目带探究,甘棠笑了笑,接着道,“雾里看山难看清,使臣若是心有犹豫猜度,摇摆不定难于论断,不妨先静一静,继续观望试探便可。” 夷族此次田猎有备而来,未尝没有刺探殷商实力的意思在里头,再加上夷族今年的纳贡还没有上,甘棠猜测此次托病不来的南夷王,大概正在反水与不反水,纳贡与不纳贡之间摇摆不定着。 另外作为一名考古学学者,甘棠确实知道些这个方国的事迹。 一个不太有节操的南方小国,三日称臣两日称雄,这时候见殷商势微,想脱离殷商的控制,不是没有可能。 多方佐证之下,甘棠觉得这大概是她作为神棍解梦最准的一次了。 夷方果然变了脸,勉强压下去又是一笑,朝商王行礼道,“圣巫女学识过人,身手了得,小臣实在敬慕,吾国愿以万金之物,万人之众,千人美女敬献商王,恳请圣巫女为吾国王子师,若能得圣巫女指点,我夷族感激不尽,还请商王恩泽…………” 甘棠正刻录龟甲的手一顿,圣巫女三个字代表着所有神明的祭祀权,在哪里都会有子民投奔拥护,像她的封地竹方一样,因为挂在了她名下,没几年的工夫,便富庶繁华起来,想把她留在夷方,夷族确实是在求存图强了。 夷方说着看向甘棠这边,语气诚挚地接着道,“圣巫女有慈悲之心,亦有教化民众之德,夷方诚心求教,真心相请,这点要求不算过分罢。” 这是非得要将她留在这里了。 甘棠与商王对视了一眼,见他神色恼怒又发作不得,知晓他心里不好受,毕竟殷商原本泱泱大国,若非这些年日渐衰弱,连连天灾四方不平,岂会任由夷方这样的小国之人要三要四。 甘棠朝商王点点头,示意他放心,搁下手里的笔刀,起身朗笑道,“使臣严重了,这有何难,吾王体恤民众,大商邑早已开有学舍,本圣女为师,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使臣若诚心求学,将王子们送于商邑,本圣女悉心教导……” “如此不但有利你我两国随时走动相交,还可成就一段师生佳话,岂非妙哉!” 甘棠声音清亮从容,话音一落,商王便抚掌大笑道,“正该如此!夷方你当真与朕想到了一处,朕亦有两子,一子微子衍,一子殷受,原本便打算让他二人拜于圣巫女门下,夷方你不日便把王子送来阳地,往后让他们在一处受学,你此次东来,也不算是白走一遭。” 来了便是夷族留在殷商的质子,对殷商来说此举有利无害,甘源等人纷纷称是,营帐里气氛热烈,包括其余小国的使臣在内,似乎都在为两国交好庆贺高兴着。 夷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骑虎难下,讪讪笑道,“此事事干重大,待小臣回去与吾王商议一番,再做决断。” 商王骤然冷肃了神色,冷笑道,“怎么,与朕的两位王子一道上学,辱没南夷王了不成,此处离夷邑甚近,夷方你快马加鞭去将南夷王的儿子接过来,后日现一现身手,让朕看看小儿何等风姿,比之我儿又如何。” 商王性子平和,寻常不爱生气,国宴之上说出这等重话,是当真动怒了。 除非夷族想开战,否则送好送歹,这次夷方非得要送两个王子过来不可。 商王铁了心要削南夷王的脸,叫夷方回去接人,也好后日一同比斗骑射武功。 甘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外不能一味忍让,就算不想兵戈相向,这时候也非得要挺起脊梁骨不可。 殷商眼下是不比从前,却还没到人人都能上前踩一脚的地步。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那也不成啊,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穿衣打扮,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心中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51.近日来会有大雨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长巨姣美, 天下之杰也;筋力超群, 百人之敌也。 资辨捷疾, 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 甘棠见到殷受的时候,脑子里就浮出了这么两句话。 前一句出自《荀子·非相篇》。 后一句出自《史记·殷本纪》。 殷受策马奔近,御马在甘棠面前停了下来, 黑马慢慢踱步, 少年人的面容身形落在晨光里,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近看越发精致了,她在后世见过的俊男美女也多,但还没有一个有殷受这般出众的。 小小年纪天庭饱满,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 唇不厚不薄恰到好处, 目光纯粹又深邃, 不笑亦有股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不怒却含渊亭岳峙之势,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致纯正,整个人一种夺目到了极致的俊美。 不看年纪,光比气势身形, 说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一点都不为过。 五年的时间他这变化也太大了些, 完全看不出先前糯米丸子的模样了。 殷受背上背着把长弓, 圣水牛角, 腭内皮鱼胶,非大力发挥不出此弓的效力。 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甘棠勒马驻足,她是圣巫女,照礼并不需要朝商王行礼,更别说是这些王子了。 殷受远远看见了甘棠,就御马跟过来了。 斗猎的事在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殷受特意让人打听过,此刻见了真人,便勒马走近了,看着甘棠道,“殷受见过圣巫女。”瘦弱,身形矮小,足足低了他一个头,看不出她武力有多好,斗猎时却能手擒猛虎。 殷受比起微子启就显得张扬很多,遇见她连行礼都省了,甘棠并不在意这些,只温声回道,“久仰王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脾性温吞,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圣巫女,和其他贞人人完全不同,殷受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看着甘棠笑道,“那棠梨,以后我们一道习文习武可好,等会儿武斗结束了,我带你去玩,我知阳地有个好去处。” 甘棠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殷受态度太奇怪了,她和商王是政敌,通常来说,像微子启那般心下嫌恶面上毕恭毕敬才是标准姿势。 关键是她没在殷受心里感受出一丝恶意,他的情绪表里如一,十分的平常,带着淡淡的善意,虽然不多,但已经够稀奇的了。 “武斗快开始了,我们进去罢。”大概天才的脑子都和别人长得不一样,甘棠理会不了,勒了勒缰绳,骑着她自小养到大的坐骑闪电,打算先进去了。 殷受来是有正事要与甘棠说,见甘棠独自走了,便策马追了上去,与她并驾齐驱,边走边道,“棠梨,你今日便是输了,我也能保得你性命,你重伤未愈,武斗上莫要逞强。” 真是奇怪的人,知道的还不少,他的话就更有意思了,显然他很清楚圣巫女和商王之间的嫌隙,并且也知道她落败的后果,以他八九岁的年纪,无人指点,那真是聪慧得天怒人怨了。 甘棠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便只道,“谢谢王子关心,我还好,没什么大碍。” 谢谢王子的关心。 这就是不听劝了。 殷受没再往前追,劝不动,便也只好作罢。 后头微子启追上来,不解道,“小弟何必劝她,父王要她带伤参加,又叫了你来,目的就是要她输,你提醒她,岂不是要坏事了。” 殷受不以为意,回道,“大兄莫要与棠梨为难,棠梨只是甘源他们手里的一把剑,没了她也会有别的人,大兄你和父王有工夫对付她,还不如多在国策上想办法……” 殷受说着往商王的营帐看了看,接着道,“我去同父王说,甘棠她确有其才,亦明事理晓大义,诚心结交招揽才是上策。” 微子启听得哑然,看着与他同高的殷受,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却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我们走罢!我也去斗场看着点,免得她使小计。” “她不会!”殷受爽朗一笑,打马往那边追过去了。 甘棠无心去看,连带她身后跟着的四人,十日来都太知晓荒野密林间暗藏着多少危险杀机了。 微风轻轻滑过树枝草丛,甘棠没漏过夹杂在沙沙声中那丝若隐若现低微的响动。 甘棠心神一紧,抬手快速又无声的划过一个手势:四方戒备! 浑身脏污的四人都紧绷起来,前进的脚步一转,迅速背靠背环成一圈,秉着呼吸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警觉戒备。 “是山虎!” 平七稚嫩的声音发抖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脸色发白,“是山虎!” 低低的虎啸声陡然清晰起来,成人高的桅草两边拨开,迎面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山虎壮硕的身体青黄相间,头上白额吊睛,利爪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过来,百米不过一瞬。 平七虽双手握剑,但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喊逃跑都忘了,只站在原地抖如筛糠,当真是等死了! “让开!”甘棠侧身将平七撞跌到了一旁,握着长剑不避不让直直迎击了上去,力道又准又狠,噗地一声扎进青黄虎的厚舌利齿,一时间虎声嘶鸣凄厉尖锐,响彻了整个山林。 青黄虎受了疼,腰腹狂掀,挣扎咆哮间爆出无穷大力,将甘棠甩出了两丈有余,撞得百年古木都跟着颤了一颤,若非她里头穿了硬甲,这一击非得要掉命不可。 五脏六腑移位了一般,疼得她头晕目眩,连喘气都不会了。 “圣巫女!” 耳侧尽是平七等人的惊呼声。 这时候失去意识,可真是要交代在这了。 甘棠勉力抬手在肩头的血口子上狠命抓了一把,呼吸起伏之余,混黑的眼前倒当真清明了许多。 甘棠喘息道,“无碍,莫慌了手脚。” 平七等人正狼狈地躲避攻击,甘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味,沉声道,“结阵!上弓,放箭!” 接连十日在密林里应对生死,五人之间有了些默契,甘棠无事,几人顿时心神大定,立刻各司其职起来。 “攻其目!” 四人分两队,平七与水丁罩盾,一面快速移动身形抵御猛虎的冲击,一面护着武三往后撤,小六驾弓上箭,十箭倒也有两箭射入了虎眼。 淬在剑上的毒[药渐渐起了效用,青黄虎神志不清,攻击也没了章法准头,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甘棠吩咐道,“武三!左侧,攻腹部!” 山虎腹部柔软,最易致命,武三长矛找准机会刺入猛虎肚皮,又猛力拔出后撤,倒刺带出山虎的皮肉肠肚,血溅了三尺高。 青黄虎连续受了重击,身下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嘭’地一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几人都受了伤,却不致命,没却胳膊少腿,动作迅速熟练地剥了虎皮,装到竹篓里,迅速集结在甘棠面前。 鲜血会引来其他野兽,此地不能久留,甘棠当即分发了伤药,几人无声又快速地处理完毕,打起精神重新上路了。 这是一场斗猎,由五个方国的使臣带队,任务是入山寻宝,比谁夺到的宝物猎物谁最多,今日是进入林子的第十日,离最后时限还有三天,但甘棠这一队已经完成了目标任务,今日便可以出林了。 参与斗猎的都是些半大孩子,连带甘棠在内,平均不超过十岁。 接连十日都紧绷着心神,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眼下个个都疲惫不堪,站着都能睡着。 甘棠见他们精神疲乏,便温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再有半日便可出林了,最后关头丢了性命划不来。” 几人都是精神一振,平七年级最小,性子最为跳脱,当即便抱着装满战利品的竹篓抖了抖,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要出林了!真好!阿父定是猜不到圣巫女会这么厉害,不但拿到了所有的宝物,猎得这么多猛兽,还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出来!” 甘棠莞尔,温声道,“回去以后多练习骑射武艺,能防身也是好的。” 都是些孩子,在族里没什么地位,自小就这么被放养着长大,不识字,不懂骑射武艺,也看不懂舆图,进来后完全都是听她指挥,能全须全尾的出林,甘棠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嗯!我听圣巫女的!”平七重重点头,十日的时间不算长,却都是在刀尖荆棘上走路,光是能活着出来这一件事,就足够他们信服,信服甘棠是大殷的圣巫女,是大殷的守护神了。 一行人正往北走,百丈开外的山坳里陡然飞窜出一群鸟,扑棱棱盘旋惊叫,紧接着是清晰的虎啸声,吼声交叠,听起来还不止一只。 甘棠心下微沉,压低声音吩咐道,“后撤,绕行走另外一边。” 平七点头,只还未等几人迈开步子,那头便传来了尖历渗人的惨叫声。 平七听得当即变了脸,又急又慌,“是大王子那一队的孔七!” 斗猎只是夷族使臣提出来的一场小游戏,过程却依然血腥残酷,非生即死。 平七几人还是小孩,心性善良,见甘棠未立刻言语,都急急拜倒,求圣巫女出手相救。 先去看看再说,能救自然最好。 甘棠领着人往下走了一段路,在一处高地停了下来,山下怪石嶙峋,枝叶稀疏,山坳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三只半大青黄虎将微子启几人围在中间,旁边不远处有一人已经被老虎撕成了碎片,五脏六腑撒了一地,死状十分凄惨。 五人只剩了三人,皆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估计先前便遭了不少罪,整体看来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可救,眼下他们在外围,又占据了有利地势,总体来说有八分成算罢。 甘棠沉声吩咐道,“散开,上弓,四对一,尽量避免近身搏斗,能救方救,看我旗令行事,得手后于此地集结。” 平七等人大声应是,解了身上的行囊背篓,飞快地往下头的山坳里奔去了。 甘棠站在最高处,手里长弓缓缓拉至最满,待平七几人基本就位,弓箭瞄准相对壮实的那一只,箭矢破空而去,立时没入了虎眼。 “放箭!” 山坳里登时箭如密雨,他们这一队用光所有的箭矢射倒两只,这么多人在,解决余下那只不成问题。 下面微子启三人一听来了救兵,顿时欢呼激动起来,“求圣巫女救命!” 七人合围,很快就解决了剩下那只青黄虎,成功脱险了。 微子启领着人来见甘棠,目光自地上的竹篓滑过,朝甘棠笑了笑,温声行礼道,“微子启见过圣巫女,多谢圣巫女出手相救。” 甘棠抬手,亦温声道,“不必多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罢。” 队伍与队伍之间都是分头行动各管各的,甘棠后一句话是对这平七几人说的。 小六正要去收拾搁在青石板上的竹篓,岂料微子启一队的唐亦突然发难,二话不说劈手便来抢夺,抢到手便兴奋地翻看里面的宝物和战利品,口里还喊道,“小六把东西留下,你敢不听话,回去让你阿父揍扁你!” 一来小六在四人中身手最差,二来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当朝令尹之子动手,装着战利品的竹篓就这么被夺了过去,小六连反抗都不能,气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若非微子启授意,唐亦不敢放肆,甘棠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声音平静地道,“年轻人,东西还回来。” 甘棠从善如流,把殷受放在地上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万岁!”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52.一把火全烧干净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府里来了商王的传令,说北边已方近来常常侵袭竹方, 竹侯来了使臣,请商王做定夺。 竹方是殷商的臣属国,也是甘棠的封地, 叫她去,合情合理。 甘玉急得团团转, “棠梨你正养伤呢,阿父怎么会答应让你去的, 推掉不就好了么?” 甘棠忙拉过他,温声安抚道,“兄长不必担心, 王上便是要启程,也不在这几日,十天半月后,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 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 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 “那也不成啊,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 高高兴兴的, 穿衣打扮, 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心中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是好脑子,甘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玉看商王室的人都不顺眼,想让殷受一道走,殷受说不走。 他是商王嫡子,未来的商王,甘玉也拿他没奈何,只不要肖想他妹妹之类的叮嘱一番,去给甘棠准备路上的衣食住行了。 甘棠开始削制龟甲,殷受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看她削完一整副,便轻声问,“我听甘玉说你吃不下饭食,当真么?”看她一脸干瘦,殷受有些技痒,想给她做饭吃。 甘棠摇摇头道,“无碍,重伤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 殷受点头,“那我做饭给你吃,你等着。” 殷受说完也不等甘棠回话,自己往后头的小厨去了。 “…………”甘棠脑子有点懵,觉得殷受若当真只是想拉拢她,也太下得去本钱了。 甘棠不得不从床榻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 火是现成闷好的,火星子还在,加点柴就能烧起来,甘棠站在门口,心说这么个尊师重道热忱的好少年,真是崩人设……不忍直视。 甘棠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砍刀,无奈道,“你究竟想干嘛。” 倘若真应了甘源的话,殷受想把她娶进门当雕塑,那可是比微子启高明多了,回程的途中微子启便常常上前搭讪,十三四岁的少年温文儒雅,长身玉立,已经有了让女孩芳心大动的资本在,至少大她三岁的绿丫就很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女孩绝对会喜欢的贵重精巧的礼物,长相可爱的萌宠,适量却不过量的关心,微子启什么目的不要太明显。 可她能感知到对方真实的情绪,看着他表里严重不符的表演,胃里面没翻江倒海那是她意志力强大。 假如殷受也抱着同样的目的,那段位是真很高了,冲着他心底传过来的善意。 殷受瞧着甘棠蜡黄的脸,朝她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瓜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好,我手艺不错,你尝了要是喜欢,养好伤之前,我变着花样给你做饭食吃罢。” 甘棠一怔,倒不是惊讶殷受会做饭这件事,殷商厨子虽然已经有了单独的分工和行业,但还没有男子不下厨的讲究,反之因为开国时出了伊尹这么一位精通厨艺的先圣,会做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烹饪在左学里也是一门课程,学子们不一定多精通,但了解是必须的,是以殷受会厨艺,甘棠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她真是有点受不住有人给她做饭这件事。 甘棠看进殷受真诚明亮的俊目里,忍不住开口道,“阿受你不要忙活了,我兄长手艺好,我大兄二兄会给我做好吃的送过来,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点。” 好哇,眼里除了她兄长就没别人了。 殷受挑挑眉,刀下有神,将一把芸蒿切成半寸长,根根等长,剖了条鲟鱼片,厚薄均匀,做完才道,“他们总不能跟着你一道去竹国罢,不过你对甘玉真是好,他那么蠢,你也愿意纵着他,在我看来,甘玉只知吃喝玩乐宠妹妹,真是白长了十六年。” 做起饭来也有模有样的,甘棠回道,“宠妹妹怎么了,我很喜欢。” 殷受听得一乐,笑道,“要不是当初我父王没抢过甘源,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待你肯定能比甘阳甘玉待你好!” 陶沙锅烧热了,肥瘦相间的肉片搁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炼油声,这时候没有炒菜,殷受这一手可以说很惊艳了,他做得专注认真,像手底下勾画的是江山舆图,行云流水,好看又熟稔。 只是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帝辛,甘棠索性道,“殷受,如果你是和微子启一样,那你打错主意了,做再多也是没用的。” 陶罐里的水沸滚起来,殷受将鱼片放进去,再加入翠绿的水芹和特质的酱料,等着酱料一点点晕染开,整个菜光是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了,殷受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给她吃,便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一样什么?” 甘棠把盖子递给他,回道,“就是想娶我。” 娶她? 殷受扭头看了看干瘪蜡黄惨不忍睹的甘棠,觉得眼睛疼,扭回头道,“我虽然不大懂父王母后之间的事,但还是有眼睛分辨美丑的。” 这就是说她长得丑了,甘棠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心说正好,免得麻烦。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不管她是真王子师,还是假王子师,光是顶着圣巫女这一个名头,也非得要胜这一筹不可。 甘源看着甘棠,给她递了瓶药,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为这样的事急红了眼,她还是太弱了,本来就丑,哭起来就更丑了。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待说话,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刚生没多久,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脱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轻声问,“还活着么?” 甘棠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看那些……” 甘棠声音嘶哑,殷受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法献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猎场上威武英勇的模样,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这些事上想不开。” 甘棠摇摇头,这件事是说不通的,正如他们理解不了她一样,她也理解不来他们。 殷受头疼,这样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长进,便是因为甘阳太过心软了,不逼一逼,她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殷受把头盖骨塞到甘棠怀里,压住她不给她动,强硬道,“抱着睡,睡一觉起来也就没什么了!” 头盖骨哪里能吓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恶心得趴在床榻边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动弹不得,甘棠也不与殷受解释说话,翻了个身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往复,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殷受跟着一夜没合眼,清晨起来眼下青黑了两团。 殷受阴沉着脸走了,留下个新鲜出炉的头盖骨,权当没来过。 殷受满脸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没半点反应,外头女奚过来说竹侯单独给她办了接风宴,她也摆摆手给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来,圆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脆生生道“午间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传开后,驿馆外头就被围起来了,一圈又一圈,上万人都是来朝见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们高兴激动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围还摆满了瓜果食物,都是献上来给你的,还有其它邑的民众陆陆续续赶过来,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欢您。” 天下的子民都喜欢圣巫女,就像武斗那日她小露一手,他们便欢欣鼓舞给她唱颂歌一样,她亲自跟来竹方,随军攻打己方,和她亲自来保护自己的子民是一个道理。 她来,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们便会觉得他们受神明保佑,神明没有抛弃他们。 女奚说得兴高采烈,甘棠却觉得越发喘不过气来,商王来请她,甘棠去的时候商王心情不错,说因为她来的缘故,士气大增,今日便派王师攻打己邑,动身的时辰昨日贞人都已经占卜好了。 甘棠没发表意见,只出来去寻了甘阳。 她这十年靠观察和记录分开了二十四节气,加上她上辈子所学各类格式庞杂艰涩的知识,现在能理解一些先辈们预测降雨的征兆,近来三五天的天气,她预测十次大概有七次能准,但因为不是全准,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气,外人也不知她有这个能力了。 只这次是要打仗,干系重大,甘阳身为多射卫,手底下有一小队人马,也是要上场的,甘棠私底下与他说了,第三日会下雨,让他视情况而定,提前有个预警。 甘阳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我师兵多,己方内里饿殍满地,自顾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来报说己方已自己先乱了阵脚,此一战,殷商必赢。” 商王行事素来谨慎小心,不赢便不会轻易出兵,甘棠心里的担心去了不少,将甘阳送出郊野,说等着他得胜归来。 殷受身着铠甲头盔,骑着高头大马自后头赶上来,认出甘棠,起先没理会她,出去两步又勒马折回来,低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让自己正常起来,那日那点阵仗你受不住,后头还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要如何?”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的甘棠,明白她压根改不了,心说她实在太弱,是真的弱,从里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里头那点不甘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会儿,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 这听起来像是要割袍断义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甘棠想笑又笑不出来,便点点头道,“我算不太准,后日下午有七成会下雨,当心些。” 她真是即可怜又可笑。 殷受摇摇头,将这些无谓的事情赶出脑海,跃马扬鞭,追着王师去了。 甘棠一个人回了竹邑,在府里呆坐了半响,自己牵了闪电,背着弓箭出了郊野四处乱逛,遇到村落前她总是望而怯步,想转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进去了。 三两天的工夫,总共二十一个村落,无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罢了。 离繁华的竹邑越远的村落,就越是贫穷。 土地贫瘠,耕地荒芜,干旱水涝,外族入侵劫掠,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太平年。 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许多连房屋洞穴都住不起,风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没什么分别。 53.我先过去看看她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六七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 湖边两层的阁楼小筑,就成了个消暑养伤的好地方。 窗边搁置了一张小榻,上头放了张小矮几, 笔墨丝帛龟甲笔刀应有尽有,方便甘棠随时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边刻了一会儿龟甲,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 眼睛还未睁开, 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过来的手臂。 午后的阳光正好,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问, “怎么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将她身上的骨刀拿下来, 不曾想她睡梦中都敏锐成这样,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劲,整个殷商不兴这样的打法。 殷受手臂一撑坐上了窗檐,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 温声问, “你脸色很不好, 好像也瘦了,圣巫女都这样么?” 甘棠不知殷受想做什么, 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受了伤, 在养伤。” 这真是怪异,甘源和商王为了争夺占卜结果的解释权,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却坐在这袒心露肺的聊天了。 微风自湖面上吹过来,带起一室清凉,甘棠精神不济,坐了一会儿又靠了回去,也不管殷受,径自拿过笔,开始在丝帛上作画,今日恰好画到了大熊猫。 甘棠自幼练得一手好画技,将国宝画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很是可爱。 殷受在旁边看她画得认真专注,配着外头碧叶清波的美景,便觉得整个人都沉浸了下来,待她笔下行云流水的画完了一副,便问道,“棠梨你喜欢白貔么,喜欢的话我现在去抓一只来给你养着玩。” 甘棠抬头差点没撞到殷受的下颌,看着少年诚挚的目光,心里有些无奈,隐隐也猜到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过聪慧的人幼时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骄子,且自身本事过硬,这世上自然难有能入他眼的人。 圣巫女名声在外,殷受慕名而来,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彻了不可,为此兴致勃勃且乐此不疲。 可惜扒开内里她就是个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时间会缩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时候她也就没什么值得殷受关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圣巫女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会失去兴致。 甘棠这么想着,全当他小孩心性,听他说要送东西,便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把它们画下来。” 甘棠精神不济,殷受想了想便把腰间挂着的金壶拿下来,递给她道,“棠梨你喝点酒罢,这清酿可消疾,试试罢。” 甘棠看他献宝一样拿给她,心里微微一动,搁下手里的笔,开口道,“酒在某些情况下确实可以治病,对身体有一些好处,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时候还是疾病的祸端,尽量少喝酒罢。”嗜酒成性是殷商的风俗习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酒都拿酒当水喝,殷受更是个中翘楚,甘棠圣巫女的身份放在这,商亡了她下场难说,提起这件事,就想劝一劝他,劝得动自然是好。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细的金壶,眉目纠结,往前递了递道,“味道不错,棠梨你尝尝看。” 甘棠摇摇头拒绝了,她就更不喜欢酒了,她对酒犯怵,前世同学聚会,喝了酒,被人设计后朝喜欢的男生表了白,被拒绝后精神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 医生说是一种名为钟情型妄想症的精神疾病,能接收他人针对她的情绪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困扰了她许多年。 甘棠一睁眼发现这鸡肋的功能还在,就知道她的病大概也一并带过来了,她花时间费精力拿出神农尝百草的精神摸索着学医,大部分还是想给自己治病,虽说不一定能成功,但也是要尽力试一试的。 不喝酒当真是奇怪无趣极了,殷受没应反而问道,“棠梨你是不是因酒生过什么事端,所以才不敢喝酒了的。” 甘棠听他问,顿了顿,便回道,“先前喝了酒,得了种怪病,犯起病来会爱慕旁人,又或者以为对方爱慕自己,很奇怪就是了。”事无不可对人言,自她入了考古这个行业以后,心态平和了许多,至少能正视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殷受听得吃惊又想笑,“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阿母经常说整个大商邑的女孩都想嫁给我,没想到棠梨你更厉害,全天下……棠梨你以为你是朋贝和黍米么?” 朋贝是海贝之类的,相当于现在的货币,黍米是一种粘性的粮食作物,很珍贵的贵族食品。 真要比起来,性质差不多罢。 殷受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俊美的脸奕奕生辉,甘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见他半点没放在心上,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向劝道,“我是说认真的,你既然想恢复殷商盛世,那就得让你自己,还有殷商上下的贵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们,都精神起来,沉迷嗜酒带来的恶果,你随便去军营、去庭市看看便可。” 殷受看着甘棠半响不语,旁的不说,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更何况,大家都喜欢喝酒,有点余粮都拿来酿酒了,当真出了事,拿什么来填饱肚子……你是殷商的储君,未来的商王,目光便应该更长远,给臣民们好好做个表率才是……” 甘棠说得认真郑重,殷受看着手里的金壶沉默半响,爽快应了一声,扬手将金壶扔进了湖水里,朝甘棠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 54.千万珍重四个字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人和牲合起来称为人牲,和猎物没什么区别,既然猎物可为食,人牲为何不可。 为这样的事急红了眼,她还是太弱了,本来就丑,哭起来就更丑了。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 正待说话,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 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 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 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 刚生没多久, 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 她心痛窒息, 呼吸困难, 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脱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轻声问,“还活着么?” 甘棠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看那些……” 甘棠声音嘶哑,殷受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法献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猎场上威武英勇的模样,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这些事上想不开。” 甘棠摇摇头,这件事是说不通的,正如他们理解不了她一样,她也理解不来他们。 殷受头疼,这样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长进,便是因为甘阳太过心软了,不逼一逼,她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殷受把头盖骨塞到甘棠怀里,压住她不给她动,强硬道,“抱着睡,睡一觉起来也就没什么了!” 头盖骨哪里能吓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恶心得趴在床榻边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动弹不得,甘棠也不与殷受解释说话,翻了个身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往复,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殷受跟着一夜没合眼,清晨起来眼下青黑了两团。 殷受阴沉着脸走了,留下个新鲜出炉的头盖骨,权当没来过。 殷受满脸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没半点反应,外头女奚过来说竹侯单独给她办了接风宴,她也摆摆手给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来,圆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脆生生道“午间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传开后,驿馆外头就被围起来了,一圈又一圈,上万人都是来朝见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们高兴激动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围还摆满了瓜果食物,都是献上来给你的,还有其它邑的民众陆陆续续赶过来,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欢您。” 天下的子民都喜欢圣巫女,就像武斗那日她小露一手,他们便欢欣鼓舞给她唱颂歌一样,她亲自跟来竹方,随军攻打己方,和她亲自来保护自己的子民是一个道理。 她来,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们便会觉得他们受神明保佑,神明没有抛弃他们。 女奚说得兴高采烈,甘棠却觉得越发喘不过气来,商王来请她,甘棠去的时候商王心情不错,说因为她来的缘故,士气大增,今日便派王师攻打己邑,动身的时辰昨日贞人都已经占卜好了。 甘棠没发表意见,只出来去寻了甘阳。 她这十年靠观察和记录分开了二十四节气,加上她上辈子所学各类格式庞杂艰涩的知识,现在能理解一些先辈们预测降雨的征兆,近来三五天的天气,她预测十次大概有七次能准,但因为不是全准,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气,外人也不知她有这个能力了。 只这次是要打仗,干系重大,甘阳身为多射卫,手底下有一小队人马,也是要上场的,甘棠私底下与他说了,第三日会下雨,让他视情况而定,提前有个预警。 甘阳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我师兵多,己方内里饿殍满地,自顾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来报说己方已自己先乱了阵脚,此一战,殷商必赢。” 商王行事素来谨慎小心,不赢便不会轻易出兵,甘棠心里的担心去了不少,将甘阳送出郊野,说等着他得胜归来。 殷受身着铠甲头盔,骑着高头大马自后头赶上来,认出甘棠,起先没理会她,出去两步又勒马折回来,低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让自己正常起来,那日那点阵仗你受不住,后头还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要如何?”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的甘棠,明白她压根改不了,心说她实在太弱,是真的弱,从里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里头那点不甘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会儿,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 这听起来像是要割袍断义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甘棠想笑又笑不出来,便点点头道,“我算不太准,后日下午有七成会下雨,当心些。” 她真是即可怜又可笑。 殷受摇摇头,将这些无谓的事情赶出脑海,跃马扬鞭,追着王师去了。 甘棠一个人回了竹邑,在府里呆坐了半响,自己牵了闪电,背着弓箭出了郊野四处乱逛,遇到村落前她总是望而怯步,想转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进去了。 三两天的工夫,总共二十一个村落,无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罢了。 离繁华的竹邑越远的村落,就越是贫穷。 土地贫瘠,耕地荒芜,干旱水涝,外族入侵劫掠,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太平年。 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许多连房屋洞穴都住不起,风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没什么分别。 甘棠一个个看下来,待回到竹邑,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三两日的工夫便消瘦得没了人样,行动迟缓形如老媪,自大商邑追过来的武三几人吓了一跳,甘棠让他们自去忙他们的,不必管她。 微子启上前来寻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甘棠却连猜测他心思目的的兴头都没有,只想一个人待着,脑袋空空的,像是在想什么,又什么都没想。 第三日果然下了雨,一场雨整整下到第四日下午才停歇,甘棠邪风入体,恍恍惚惚发起了高热,只意识还很清醒,看着火炉给自己熬药时,听外头女奚来报说甘阳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倒是彻底放心了。 殷商王师大捷,王师执己方国王而归,连带着八百己方俘虏,大获全胜。 捷报传回来没多久,整个竹方都沸腾了! 武三几人没赶上上阵杀敌,艳羡不已,四处打听攻伐己方的事情,回来还叽里呱啦地讨论着,平七说得兴高采烈,往甘棠这边看了看,即敬畏又兴奋,“听说圣巫女占卜天象,卜辞说昨日会下雨,结果当真下雨了,王师里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说圣巫女是大殷的保护神!” 甘棠听得摇了摇头,预测这些在战争中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但未知的自然对人们来说是神秘不可莫测的,倘若能窥得天机一二,便也成各种翘楚,受人尊敬被人惧怕了。 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彷如她真的是天降神明一般,可惜她不是。 午宴的时候商王派人来请她赴宴。 甘棠知道会发生什么,神情麻木,穿了一身圣巫女服,她大概是来的最晚的。 甘棠进去的时候领兵攻伐的将领们,竹侯与其家眷王子王女都纷纷起来与她行礼,甘棠示意他们都起来,朝商王行过礼,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来了。 殷受看见甘棠时吃惊不小,不明白缘何三日不见她又瘦了这么多,黑色的圣巫女穿在身上显得越发宽大,瘦骨如柴,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股死气沉沉。 宴会设在宗庙前的庭堂里,宽阔广袤,中间的祭坑十丈宽十丈长,两丈深,周围黑红的黏土翻出来堆到两边,里头男女披头散发,皆被捆缚成跪坐的姿势,口里塞着灰布,目光里皆是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的羔羊。 商王心情不错,挽弓射出一箭之后,士兵臣子们爆出了欢呼声,在商王的示意下又候地停止,全都静默屏息地看着这一场对祖先的献祭,以示尊敬。 一旁候着的贞臣得了令,熟练地将这一百人全部削首砍死,拿走头埋到旁边的小坑,肢解四肢,再将掳掠来的战利品放进去,连同十头白牛,十头豕对半剖开,一齐推入坑里,埋好,合祭给了大示六位先祖先王。 甘棠喉间泛起血腥味,又硬咽了下去,她觉得她大概是灵魂出窍了,耳边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听不清楚旁人在说什么,眼前忽而混黑忽而清晰。 甘棠直直站在上首看着,看着土慢慢往上填平,最后将一池血腥埋在了地底下。 欢呼声又起,对先祖的献祭完成以后,剩余的时间是战胜者的狂欢。 殷受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甘棠,见她直直站着,目光一直未曾从祭坑里挪开,心里发紧,别开眼不去看她,瞧见下首甘阳忧急的目光,又去看甘棠,知道这弱夫是被吓傻了,心里烦闷不已,闷头灌了一壶水,朝旁边微子启低声道,“大兄,我不耐闻酒味,去那边和圣巫女一道坐。” 55.天彻底昏暗下来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回府后甘源看着她唉声叹气, 嘱咐道,“占卜之术要好好练习, 阿父让甘阳陪你一道去, 照这么看来,殷受并不是空有武力的傻大个愣头青,不好对付,你和他相处时得更加小心了……” 甘棠点头应了, 甘源接着道, “……战场上刀剑无眼, 你身手再了得也横不过千军万马, 当真打起来, 你别往跟前凑。” “还有两个侍从跟着你,他们身手好脚程快, 出了什么事立刻送信回来给为父,知道了么?” 甘棠点头, 甘源又愁道, “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 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 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甘棠点点头, 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 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 却也没拒绝,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甘阳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棠梨你其它方面都很好,就是胆子还得再练练,今晚商王在许地留宿,那里有我们的牢圉,今日便开始练习罢。” 牢圉是养马养牛的地方,是甘家的买卖生意,甘棠点点头应了,她明白甘源的意思,毕竟一个拿不起刀杀祭品的圣巫女,实在不合格,此次征伐己方,无论胜与败,她都得应付这样的场面,倘若当众出了丑,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好,甘棠与商王见过礼,殷受和微子启也在,众人奇怪的目光让甘棠很快想起甘阳说的流言来。 甘棠只做没看见,微微落后商王,上了自己的马车。 微子启驱马上前,目带关切,“圣巫女近来可还好,送去的白犬可还喜欢?” 商人尚白,白色的动物在他们看来都带有祥瑞之气,经常拿来当宠物,微子启给她送了一只,不过给甘玉扔出去了,微子启未必不知,只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要上前来凑热闹。 甘棠还未说话,甘阳上前来挡了,冷着脸没给半分面子,直接说她正休息,不便相扰。 微子启也不生气,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好脾气的驱马走远了。 接着殷受要与她一道乘马车,也给甘阳挡在了外头,殷受便说她先好好休息,晚上他再来寻她玩,又往商王的车架去了。 甘棠总算清净了,在脑子里翻过无数的血腥画面,连斗猎那日被老虎掏烂肠子的尸体也强迫自己回想了好几遍,用来练自己的胆子。 甘棠给自己下心里暗示,两三个时辰过后,觉得精神力足够强大,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行人到了许地,商王住进驿馆,士兵们安营扎寨地安顿下来,甘棠没有睡,一直等着周围都安静下来,这才换了一身黑衣常服,和甘阳一道去甘家的庄园了。 只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事到临头一样犯怂,跟着甘阳越是走得越远,心跳便越来越快,脚步也不若先前那般爽快利落了。 发软的腿告诉甘棠她做再多心里暗示都没用,害怕就是害怕,她真的不想干这样的事,排斥得她真的想跟甘阳说回去罢,下次再练习好了。 甘阳知道妹妹的脾性,见她脚步渐渐慢下来,心里即无奈又疼惜,拉下脸上的面巾,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就快到了。” 甘阳即困惑又心疼,这是他全家人都想不通的事,羌人、戎人、俘虏,人众,奴隶这些品类甚至不如牛羊珍贵,不过是让甘棠杀羊宰牛,她为何就怕成这样了,她若是寻常人,不想见这些场景,不见也罢,可她是圣巫女,承接天下人祭祀的圣巫女,适应这些事、甚至亲自做这些事,都是必须的。 甘阳看着目光慌乱的妹妹,心里叹了口气,开始想着实在不行的话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解这个死结,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小棠梨,放轻松。” 甘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跟在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都是事先安排过的,牢圉很大,看门人出来给甘阳行礼,甘阳交代两句,很快也离开了。 夜里很静,凉风吹过,甘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越是走到里面她越是脚软,脑子也跟着浑浑噩噩的东想西想,越是给自己加油打气,越是浑身发冷,等耳边听见哼哼的声音,这才发现两人停在了一个宽大的栅栏前,里头躺着几十只白白胖胖的活物,白的在夜里清晰可见,不是猪是什么。 甘棠脑子一清,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甘阳,结巴问,“猪?” “嗯?” 甘棠忙换了个词,“豕,大兄让我来,是让我杀豕么?” 甘阳伸手在甘棠头顶大力揉了一把,给她递了把刀,低低应了一声,“慢慢来罢,先把这些全杀了再说,那些羌人、俘虏,祭品,和牛羊是一样的,棠梨你慢慢来,总会习惯的。” 56.怒火【第一更】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出了房门没多久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善的情绪, 走了几步拐过弯, 见到是微子启, 也不甚意外了。 甘棠原本便不耐与他周旋, 眼下就更没兴致了。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 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 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 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 甘棠想清楚, 便直接开口道, “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便应该知礼些,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 旋即道, “子启知晓了, 只子启不明白, 子启诚心相交, 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 与小弟能结成至交, 却弃子启于不顾, 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狼烟滚滚,黑云压城。 甘棠目光看向远处,“怕,所以将己国国主剁成肉酱,剔其骨,啖其肉,有利么?无害么?” 不是说不屠杀俘虏两国之间便没有仇怨,但这般血腥无人道的野蛮行为,只会激化这样的仇恨和矛盾,直至至死方休。 “殷受,你是很优秀,但有些方面思想太弱,回去还是来学舍,跟着我多学点东西罢。” 殷受哑然,只觉无话可说,“…………”天道变了,人也黑白不分,颠倒是非了,弱夫棠还堂而皇之说别人弱了,还要当人师长,可见病得不轻。 “开城门!”竹侯大声下令,厚重的城门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里头歌舞升平,外面血流成河。 甘棠心神紧绷,背后和掌心都沁出了一身的汗,外头一里远的地方胜负已分,羊邑已不足百人,陷在敌军里,誓死抗敌,听见救兵出城,皆是高声大喊道,“兄弟们!援兵到了!冲!杀!” “是圣巫女!圣巫女亲自来救我们了!兄弟们!冲啊!” “圣巫女万岁!杀!” 喊声激动兴奋,震彻天际,浓厚的血腥味,逼到眼前的刀矛,甘棠骑马跃过,手起刀落,狠绝干脆。 殷受原本护在她身旁,见她如此心中激起千层浪,只战场上无暇多想,他便暂且将疑惑搁下了,专心御敌,两人一来一回间得了些默契,前后左右相互配合照应,事半功倍。 “左边!小心!” 殷受话音未落,甘棠已避身闪过,长剑如灵蛇,立时将偷袭的士兵挑翻在了地上,顺手帮他解决了一个小兵,蹙眉道,“顾好你自己!莫要三心二意!” “…………”殷受好心全喂给了白眼狼,见她游刃有余,便专心御敌,不再分心照顾她。 殷受杀敌威猛,杀人如切菜,不一会儿两人脚下堆起了一座小尸山,浑身染血。 己莫亦看出他两个半大孩子才是这八百军士里的杀人翘楚,当下便领着亲兵围堵了过来。 “撤!” 殷受压低了声音,并未再往漩涡里钻,与甘棠且杀且退,八百军士死伤过半,若非他们为诱饵不可恋战,殷受当真想与甘棠一道在战场上杀个痛快, 甘棠亦勒马回身,大声命令道,“撤!撤回城!关城门!” 己莫身形威武,一脸络腮胡看不出年纪,听了甘棠的命令,提缰奔了过来,恨声道,“众将士听令,此二人一人为大殷圣巫女,一人为大殷三王子,杀死二人中一人,赏绢布两百缎,朋贝一百!封官赏爵,荣华富贵!都给我上!” 这对身为农奴的士兵来说,无疑是登天厚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霎时士气大振,许多军士围着甘棠殷受这边冲过来了。 正怕你不来! 殷受冷笑一声,并不言语,交锋间身下马匹被敌军砍伤奔走,手掌一撑便翻来了甘棠后头,扬鞭道,“走!” 殷受乘势伏在甘棠耳边,低声道,“别太快,也别太慢。” 甘棠会意,马速不紧不慢,拉着缰绳驮着殷受往城门处赶,前头竹邑的士兵落荒而逃,纷纷往城门奔去,丢盔弃甲,推攘相争,逃命的速度反倒慢了很多。 行至百丈外,甘棠忽地心神一凝,手下提着缰绳往旁边躲闪,张口便欲让殷受小心,只话还未出口,就听背后的殷受闷哼了一声,后头敌军的欢呼疯叫,惊得身下的闪电立马长嘶,甘棠心生紧张,问道,“你怎样?” 按力道和声响,该是射在了左肩以下。 殷受察觉到了甘棠的紧张,伸手一把将她要回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看什么,看路,等会儿不小心踩到士兵,你又哭唧!”殷受有些懊恼,他反应不比她差,本是察觉到了有箭矢,要闪开时脑子里闪过她方才替他杀人的情形,一时间反应就慢了那么一眨眼,再后头木已成舟,硬生生给她当了回肉盾。 57.以后【第二更】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源看着甘棠,给她递了瓶药,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 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 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 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 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 我只是个挂名老师, 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 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 怎么不教, 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 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人和牲合起来称为人牲,和猎物没什么区别,既然猎物可为食,人牲为何不可。 为这样的事急红了眼,她还是太弱了,本来就丑,哭起来就更丑了。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待说话,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刚生没多久,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58.【第一更】治病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六七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 湖边两层的阁楼小筑,就成了个消暑养伤的好地方。 窗边搁置了一张小榻,上头放了张小矮几,笔墨丝帛龟甲笔刀应有尽有,方便甘棠随时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边刻了一会儿龟甲, 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 眼睛还未睁开,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过来的手臂。 午后的阳光正好, 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问,“怎么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将她身上的骨刀拿下来,不曾想她睡梦中都敏锐成这样,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劲, 整个殷商不兴这样的打法。 殷受手臂一撑坐上了窗檐, 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温声问,“你脸色很不好, 好像也瘦了,圣巫女都这样么?” 甘棠不知殷受想做什么, 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受了伤, 在养伤。” 这真是怪异,甘源和商王为了争夺占卜结果的解释权,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却坐在这袒心露肺的聊天了。 微风自湖面上吹过来,带起一室清凉,甘棠精神不济,坐了一会儿又靠了回去,也不管殷受,径自拿过笔,开始在丝帛上作画,今日恰好画到了大熊猫。 甘棠自幼练得一手好画技,将国宝画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很是可爱。 殷受在旁边看她画得认真专注,配着外头碧叶清波的美景,便觉得整个人都沉浸了下来,待她笔下行云流水的画完了一副,便问道,“棠梨你喜欢白貔么,喜欢的话我现在去抓一只来给你养着玩。” 甘棠抬头差点没撞到殷受的下颌,看着少年诚挚的目光,心里有些无奈,隐隐也猜到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过聪慧的人幼时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骄子,且自身本事过硬,这世上自然难有能入他眼的人。 圣巫女名声在外,殷受慕名而来,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彻了不可,为此兴致勃勃且乐此不疲。 可惜扒开内里她就是个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时间会缩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时候她也就没什么值得殷受关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圣巫女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会失去兴致。 甘棠这么想着,全当他小孩心性,听他说要送东西,便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把它们画下来。” 甘棠精神不济,殷受想了想便把腰间挂着的金壶拿下来,递给她道,“棠梨你喝点酒罢,这清酿可消疾,试试罢。” 甘棠看他献宝一样拿给她,心里微微一动,搁下手里的笔,开口道,“酒在某些情况下确实可以治病,对身体有一些好处,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时候还是疾病的祸端,尽量少喝酒罢。”嗜酒成性是殷商的风俗习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酒都拿酒当水喝,殷受更是个中翘楚,甘棠圣巫女的身份放在这,商亡了她下场难说,提起这件事,就想劝一劝他,劝得动自然是好。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细的金壶,眉目纠结,往前递了递道,“味道不错,棠梨你尝尝看。” 甘棠摇摇头拒绝了,她就更不喜欢酒了,她对酒犯怵,前世同学聚会,喝了酒,被人设计后朝喜欢的男生表了白,被拒绝后精神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 医生说是一种名为钟情型妄想症的精神疾病,能接收他人针对她的情绪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困扰了她许多年。 甘棠一睁眼发现这鸡肋的功能还在,就知道她的病大概也一并带过来了,她花时间费精力拿出神农尝百草的精神摸索着学医,大部分还是想给自己治病,虽说不一定能成功,但也是要尽力试一试的。 不喝酒当真是奇怪无趣极了,殷受没应反而问道,“棠梨你是不是因酒生过什么事端,所以才不敢喝酒了的。” 甘棠听他问,顿了顿,便回道,“先前喝了酒,得了种怪病,犯起病来会爱慕旁人,又或者以为对方爱慕自己,很奇怪就是了。”事无不可对人言,自她入了考古这个行业以后,心态平和了许多,至少能正视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殷受听得吃惊又想笑,“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阿母经常说整个大商邑的女孩都想嫁给我,没想到棠梨你更厉害,全天下……棠梨你以为你是朋贝和黍米么?” 朋贝是海贝之类的,相当于现在的货币,黍米是一种粘性的粮食作物,很珍贵的贵族食品。 真要比起来,性质差不多罢。 殷受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俊美的脸奕奕生辉,甘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见他半点没放在心上,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向劝道,“我是说认真的,你既然想恢复殷商盛世,那就得让你自己,还有殷商上下的贵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们,都精神起来,沉迷嗜酒带来的恶果,你随便去军营、去庭市看看便可。” 殷受看着甘棠半响不语,旁的不说,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更何况,大家都喜欢喝酒,有点余粮都拿来酿酒了,当真出了事,拿什么来填饱肚子……你是殷商的储君,未来的商王,目光便应该更长远,给臣民们好好做个表率才是……” 甘棠说得认真郑重,殷受看着手里的金壶沉默半响,爽快应了一声,扬手将金壶扔进了湖水里,朝甘棠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 殷受凑到甘棠面前,笑得舒心爽朗,“棠梨你对我真好,甘源想让你把我教成废物,棠梨你却事事替我着想。” 连这也知道,甘棠在心里摇摇头,果然江山基业才是他的心头好,拿这个说事能劝得动他。 那边有人急匆匆跑过来,殷受看见了,摇头道,“是甘玉,他防着我和大兄,跟防狼一样,生怕一个不注意,我和大兄就能把你叼走了。” 好在商王这次田猎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贞人占卜确认好归期,商王设宴送行来朝的方国使臣,举行完惯常的田猎祭祀,便告令臣子和士兵们收拾东西,整军拔营,启程回大商邑了。 马车颠簸什么也做不成,甘棠偶尔得了空,便将一些没见过的动植物先画下来,打算回去刻在金器上,算是她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调剂。 甘棠这些年习惯了独处,拒了微子启殷受等人的拜见,一个人坐马车也不无聊,只她本身有伤,再加上颠簸劳累,到了大商邑时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来郊野接她的两位兄长当即变了脸,拉着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伤,懊恼不已,“让你跟我跑你不跑,这下吃苦头了罢!”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59.【第二更】治病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这个时代野蛮血腥的时代不比甘棠生活的后世, 也不比后来的礼仪之邦, 比赛不讲究点到为止,活着算本事算神明庇佑,死了叫无能叫神明降祸, 说来说去都归在一个命字上头。 微子启冒险来她这里抢东西,倘若抢到了,一, 赢了这场比赛,年少扬名, 为他的夺储之争添砖加瓦,二,让她这个大殷圣巫女落败后名声扫地, 全了商王的心中所想,讨得商王的欢欣。 怎么算, 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 温声一笑道,“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 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 终是握紧拳头, 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再看向甘棠,就带了些探究之色,“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便静声道,“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旁边唐亦见微子启脸色不好,忙接过话头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三儿你别叨叨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圣巫女拿了第一,我们再往里走也没意思,不如一道回去罢。” 深林里危险重重,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再往里走不但难有收获,还会有性命之忧,和命比起来,其余自然不算什么,微子启未再言语,几人追着甘棠的方向,一道出林了。 献祭的方法也很多,活埋,对半砍,割头断肢,沉河等等各式各样。 最多的时候是用火烧,因为这里的人相信浓烟会将祭品带给先祖神明。 殷墟发掘时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白骨按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少的数俱,多的数百俱上千俱,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甘棠明白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一,但当真身临其境,就完全不是在旁边看着追忆感慨历史那么一回事了。 征伐它国战前战后的祭祀规模都很大,使用的人畜祭品最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哪怕以殷商如今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多‘人祭’来源,也要硬给它凑上了。 这一任商王此前甚少对外征战,寻常祭祀用不着甘棠出马,她乐得窝在府里修习文武艺,这次却是不同了,她的封地在竹方,再加上此行占卜祭祀商王点她负责,是非得要面对这些事不可了。 甘棠被甘阳拉着往里面走,越走越是心慌意乱,手心里都是湿汗,她宁愿当个屠夫,再杀上几百头猪几千头羊…… 甘阳紧了紧握着甘棠的手,无奈道,“甘棠你胆子怎生这样小,这些年祭祀的名目少了很多,七八年前那会儿祭祀社神,羌人还是十人十人的杀,现在是没这么多人可杀了……” “听阿父说,当年先祖们出战,少则上百,多则上千,都是献给先祖们,以求战事顺遂的……” 社神是各处的土地神,只是一介小神,重要但不拔尖,甘棠知道到了帝乙帝辛这两代,人祭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烧死一个活人,和烧死一百个,一样是不能接受的事,这不合法,也不合情理……也与她的思想想违背。 甘棠没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想说放弃,沉默地跟着甘阳到了一个栅栏前。 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许多人,衣衫褴褛,火把光线微弱,看不出样貌,但男男女女皆有,还有两个身量瘦小的,看样子还没有她高。 甘棠连呼吸都不会了,屏声问,“死了么?” “没有,只下了昏睡药,先试试这个罢。” 甘阳摇头,见甘棠不动,侧身握住甘棠的肩膀,俊目里是不常见的厉色,“甘棠,打起精神来,他们是奴隶,和我们不一样,比牛羊还不如,你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习惯了就好了。” 甘棠握着剑的手发颤,连脚步都迈不动,僵持了半响,甘阳递了个火把给她,泄气道,“好罢,棠梨你把这个丢进去就行了,一了百了。”栅栏里铺满了干草,一扔进去立马能烧起来。 竹方是圣巫女的封地,火燎祭祀时她势必要放这么一把火,将祭品烧成骨灰,以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甘棠看着火把身体晃了晃,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也觉得那火光会吃人一般,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往后踉跄了一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不住摇头,她做不来,做不来。 甘阳见甘棠满脸泪痕,心里又好笑又无奈,给她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好罢,一步步来,为兄放火,你在旁边看着,先练练胆子。” 甘阳说着就要将手里的火把扔进去,甘棠一把接住了,见甘阳微怒地看着她,寡白着脸不说话了。 甘阳头疼,知道今日是不成了,僵站了半天,探口气拉过甘棠往外走,走出老大一节,离那圈牢远了,见甘棠越走越快,好笑道,“白费了那三十几只豕,为兄总算知道阿父为何不让甘玉跟着一道来了,他来见你这样,还练习什么……” 甘棠听着甘阳数落,紧紧拽着他的手,没回答,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摸了两把眼睛,心里丧气得不行。 甘阳看妹妹这样,灭了火把,将只到他半截高的妹妹一把抱了起来,拍着她的背不住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杀便不杀罢,咱们下次再杀,离竹方还有些路程,慢慢来,实在不行,大兄想办法先支应过去,以后便以后再说了。” 能有什么办法,不能献祭神明,是对神明不敬,在殷商是重罪。 甘棠眼泪流得更凶,很快就将甘阳的前胸润湿了一大块。 甘阳哭笑不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边走边笑道,“棠梨你真是顶奇怪的,十年都没怎么哭过,杀羊宰牛都没眨过眼睛,怎么就过不去这个砍呢,甘玉六岁就提着刀砍人祭祀了。” 因为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先被灌输了一套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并且她明明白白知道杀人祭祀是没用的,这是一种由于社会发展不充分和生产力不足导致的错误认知,终有一日会被时间淘汰,虽然这个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千百年后还有人祭和殉葬。 60.【第一更】担心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武场最外圈被前来给商王献食的村民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总角小孩熙熙攘攘地兴奋欢乐, 整个斗场很是热闹。 官员贵族子弟, 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 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 兴奋激动,且招揽同伙, 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从外围传进来的喊声震彻天际。 圣巫女是天下人崇敬的神明,再加上甘棠斗猎上的出色表现被传得人尽皆知, 眼下能亲眼目睹圣巫女的骑射武艺, 百姓们就更激动了。 “圣巫女, 一甲!” “圣巫女, 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 人人崇武尚勇,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 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只待商王一声令下, 各骑便要各显神威, 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 鼓声雷动, 商王立在高台之上, 张箭拉弓,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虽比不得受伤前,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立马扯了彩绸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微子衍愤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使诈!卑鄙无耻!” 马蹄声渐近,年纪稍小的夷风跟上前来,冷哼道,“武斗斗生死,没谁规定不能使计罢。” 甘棠充耳不闻,跃马扬鞭,提缰绳与闪电一道越过面前的沟壑,立住脚这才回头看向沟那边,果然见殷受正蹙眉拉扯着缰绳,只那马被地上密密麻麻的马食吸引住了目光,吃得浑然忘我,哪里还听主人的调令。 殷受辨不出马食,耽搁了时机,想学甘棠也来不及了。 夷武夷风是有备而来,马嘴上套着马辔头,挣扎两下就乖乖随着主人跑上前了。 殷受见甘棠看过来,索性撒了手任由黑马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拿下背上的长弓,拉至最满,显然是想在河对岸便拉弓放箭了。 “别白费力气了,过了河才到射程之内,你拿着长弓又如何,可有那等臂力!” 殷受未理会夷风嘲弄的言语,立于马上,神色渐肃,弓开如秋月行天,发矢如流星飞电,箭矢破空而去,‘喯’地一声稳稳射中立柱上最为肥美的那只,他力道大极,撼得立柱发出嗡的铮鸣声,余下两只鸟得了自由,齐齐惊飞了。 夷风微微变了脸,甘棠心里赞叹,史书记载殷受有力挽九牛,托梁换柱的神力,至少也有五分真了。 “告!受王子射中一鸟!” 殷受这一箭惊艳之极,高台之上欢呼声一片,殷受看向甘棠,目光灼灼,“棠梨,该你了!” 他这一手着实漂亮,有天分,又肯勤学苦练,不出众就没天理了。 可惜她也不差,在这上头只会更出彩。 甘棠自箭篓里抽出四支箭,目光紧紧盯着为她排布的那根立柱,弓拉至最满,箭矢方出,随后立刻搭上三箭,此次弓弦更满,三箭并发,第一支箭射入柱身,入木三分,三鸟方及惊飞,立刻便被后三箭射中,齐齐哀鸣落地了。 有仆官跑上前查看,兴奋地大喊道,“告!圣巫女三箭齐发,三鸟齐齐毙命!此乃神箭!” “圣巫女一甲!” 甘棠立于马上,看着那三鸟从树上掉落下来,听着周围越发欢腾的惊叫赞服,缓缓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一箭三雕确实有炫技的嫌疑,不过甘棠是故意的。 万民之目下,她做得越好,威名越盛,以后像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才会越来越少。 甘棠想造势,不单单是要避开商王的迫害,还因为她必须得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在其余贞人势力面前有话语权,好让日子过得舒坦自如些。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过活,背后就起了变故的嘈杂声。 “小弟小心!” 河对面殷受的黑马不知为何发起狂来,在沟壑边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十分凶险。 殷受极力控马,朝呆滞尖叫的夷风沉声道,“闪开!” 殷受扯着缰绳想将马匹扳倒在地,岂料旁边夷风的马受了惊,也跟着乱冲乱撞了起来,二马顿时乱做一团,相互踩踏,推攘间两人竟是齐齐往沟壑边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在坑里去了! 这沟壑原本便是攸国护城河,河水下头还设有尖刺,殷受当真掉下去,十之八九要被穿成血窟窿了。 “闪电!救人!”甘棠双腿用力,闪电立刻便扬蹄往河岸跨了过去,甘棠一手挥出马鞭将夷风卷到了马背上,一手臂拎住正极力控制住不下坠的殷受,见他还拉着缰绳企图力挽狂澜,便蹙眉喝斥道,“快放手!” 殷受撒了手,算是解了几人的困局。 掉下来的夷风年仅八岁,身体比较轻,落在马背上跟没有一样,倒是她左边手臂擒起来的殷受,沉得她肩膀快断脱了一般,闪电亦被坠得身形不稳,若非踩踏在黑马上垫了垫脚,要上岸只怕还需费些力气。 闪电堪堪停在了沟壑边上,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黑马坠落沟壑,‘砰’地落水声过后,鲜血立时染红了河流。 微子衍急忙上前来探查,围住殷受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没急得哭出来,“小弟,你可还好?” 方才这变故来得太快,殷受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导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还被甘棠像拎犬崽子一样的拎在手里,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来了头上,满面胀红,七窍生烟。 殷受挣扎道:“放我下来!”被她这样拎过,他殷商三王子,未来商王的脸面何存?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时代,在这里求神问卜解梦祭祀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祭祀祖先神明能保天下太平五谷丰收,能除灾免祸降妖驱魔,在子民甚至王公贵族们心里,根深蒂固。 殷商王室掌握祭祀权,负责祭祀占卜的贞人们,则通过占卜来影响商王的一言一行,贞人的地位可想而知。 相对的,掌握着占卜兆数解释权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贞人们,在商王眼里就显得十分可恨了。 除掉贞人势力,就成了商王统一集[权,拜托桎梏的必经之路。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身为神权的代表人物,商王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威仪逼人,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舞乐也虚虚而入,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立在甘棠身后的女奚得了指示,回去拿工具了。 甘棠心里估摸着夷方的目的,温声道,“使臣但说无妨。” 夷方一笑,“小臣昨夜得一怪梦,牙间粘有山韭,拔除不尽,何解?” 甘棠自会说话时便跟着养父甘源学占卜学解梦,十年来学得甘源叫苦不迭捶胸顿足,她的玄学技术可想而知,甘源想将烂泥硬抹上强,在占卜这件事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只每每越教越跳脚,连连问她是不是故意不学好的。 对此甘棠是真冤枉。 她在后世接受了近二十年的正统教育,实在难以将这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变化上升到玄学范畴,在她烧出好几副花纹兆数基本雷同的龟甲之后,甘源直接拿她当怪物看了。 总之,一个不会卜卦的圣巫女,被普通人知道要笑掉大牙,被商王知道要做梦笑醒,所以甘棠轻易不给人占卜,一旦占卜,必定要绞尽脑汁。 甘棠手里烧着龟壳,飞快地将夷族以及夷方此人的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等时候差不多,看了眼上头的纹路,朝夷方温声问,“使臣近日来可是有些烦心事?” 甘棠懂医,夷方眼里布满血丝,眼下带了青痕,再加上夷族输了场必嬴的比赛,夷方堵心是正常的,甘棠说他有烦心事,中规中矩。 夷方只看着甘棠不说话,目带探究,甘棠笑了笑,接着道,“雾里看山难看清,使臣若是心有犹豫猜度,摇摆不定难于论断,不妨先静一静,继续观望试探便可。” 夷族此次田猎有备而来,未尝没有刺探殷商实力的意思在里头,再加上夷族今年的纳贡还没有上,甘棠猜测此次托病不来的南夷王,大概正在反水与不反水,纳贡与不纳贡之间摇摆不定着。 另外作为一名考古学学者,甘棠确实知道些这个方国的事迹。 一个不太有节操的南方小国,三日称臣两日称雄,这时候见殷商势微,想脱离殷商的控制,不是没有可能。 61.【第二更】两路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回府后甘源看着她唉声叹气,嘱咐道, “占卜之术要好好练习, 阿父让甘阳陪你一道去, 照这么看来,殷受并不是空有武力的傻大个愣头青,不好对付,你和他相处时得更加小心了……” 甘棠点头应了, 甘源接着道,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手再了得也横不过千军万马,当真打起来,你别往跟前凑。” “还有两个侍从跟着你,他们身手好脚程快, 出了什么事立刻送信回来给为父, 知道了么?” 甘棠点头, 甘源又愁道, “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 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 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 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甘棠点点头, 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 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 却也没拒绝,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甘阳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棠梨你其它方面都很好,就是胆子还得再练练,今晚商王在许地留宿,那里有我们的牢圉,今日便开始练习罢。” 牢圉是养马养牛的地方,是甘家的买卖生意,甘棠点点头应了,她明白甘源的意思,毕竟一个拿不起刀杀祭品的圣巫女,实在不合格,此次征伐己方,无论胜与败,她都得应付这样的场面,倘若当众出了丑,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好,甘棠与商王见过礼,殷受和微子启也在,众人奇怪的目光让甘棠很快想起甘阳说的流言来。 甘棠只做没看见,微微落后商王,上了自己的马车。 微子启驱马上前,目带关切,“圣巫女近来可还好,送去的白犬可还喜欢?” 商人尚白,白色的动物在他们看来都带有祥瑞之气,经常拿来当宠物,微子启给她送了一只,不过给甘玉扔出去了,微子启未必不知,只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要上前来凑热闹。 甘棠还未说话,甘阳上前来挡了,冷着脸没给半分面子,直接说她正休息,不便相扰。 微子启也不生气,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好脾气的驱马走远了。 接着殷受要与她一道乘马车,也给甘阳挡在了外头,殷受便说她先好好休息,晚上他再来寻她玩,又往商王的车架去了。 甘棠总算清净了,在脑子里翻过无数的血腥画面,连斗猎那日被老虎掏烂肠子的尸体也强迫自己回想了好几遍,用来练自己的胆子。 甘棠给自己下心里暗示,两三个时辰过后,觉得精神力足够强大,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行人到了许地,商王住进驿馆,士兵们安营扎寨地安顿下来,甘棠没有睡,一直等着周围都安静下来,这才换了一身黑衣常服,和甘阳一道去甘家的庄园了。 只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事到临头一样犯怂,跟着甘阳越是走得越远,心跳便越来越快,脚步也不若先前那般爽快利落了。 发软的腿告诉甘棠她做再多心里暗示都没用,害怕就是害怕,她真的不想干这样的事,排斥得她真的想跟甘阳说回去罢,下次再练习好了。 甘阳知道妹妹的脾性,见她脚步渐渐慢下来,心里即无奈又疼惜,拉下脸上的面巾,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就快到了。” 甘阳即困惑又心疼,这是他全家人都想不通的事,羌人、戎人、俘虏,人众,奴隶这些品类甚至不如牛羊珍贵,不过是让甘棠杀羊宰牛,她为何就怕成这样了,她若是寻常人,不想见这些场景,不见也罢,可她是圣巫女,承接天下人祭祀的圣巫女,适应这些事、甚至亲自做这些事,都是必须的。 甘阳看着目光慌乱的妹妹,心里叹了口气,开始想着实在不行的话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解这个死结,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小棠梨,放轻松。” 甘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跟在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62.惟嫖资尔,无它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 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 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 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 走兽四散, 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 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神色复杂, 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 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 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 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 瞧见地上的马食, 当即便跳了起来, 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甘棠出了房门没多久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善的情绪,走了几步拐过弯,见到是微子启,也不甚意外了。 甘棠原本便不耐与他周旋,眼下就更没兴致了。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甘棠想清楚,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便应该知礼些,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旋即道,“子启知晓了,只子启不明白,子启诚心相交,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却弃子启于不顾,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狼烟滚滚,黑云压城。 甘棠目光看向远处,“怕,所以将己国国主剁成肉酱,剔其骨,啖其肉,有利么?无害么?” 不是说不屠杀俘虏两国之间便没有仇怨,但这般血腥无人道的野蛮行为,只会激化这样的仇恨和矛盾,直至至死方休。 “殷受,你是很优秀,但有些方面思想太弱,回去还是来学舍,跟着我多学点东西罢。” 殷受哑然,只觉无话可说,“…………”天道变了,人也黑白不分,颠倒是非了,弱夫棠还堂而皇之说别人弱了,还要当人师长,可见病得不轻。 “开城门!”竹侯大声下令,厚重的城门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里头歌舞升平,外面血流成河。 甘棠心神紧绷,背后和掌心都沁出了一身的汗,外头一里远的地方胜负已分,羊邑已不足百人,陷在敌军里,誓死抗敌,听见救兵出城,皆是高声大喊道,“兄弟们!援兵到了!冲!杀!” “是圣巫女!圣巫女亲自来救我们了!兄弟们!冲啊!” “圣巫女万岁!杀!” 喊声激动兴奋,震彻天际,浓厚的血腥味,逼到眼前的刀矛,甘棠骑马跃过,手起刀落,狠绝干脆。 殷受原本护在她身旁,见她如此心中激起千层浪,只战场上无暇多想,他便暂且将疑惑搁下了,专心御敌,两人一来一回间得了些默契,前后左右相互配合照应,事半功倍。 “左边!小心!” 殷受话音未落,甘棠已避身闪过,长剑如灵蛇,立时将偷袭的士兵挑翻在了地上,顺手帮他解决了一个小兵,蹙眉道,“顾好你自己!莫要三心二意!” “…………”殷受好心全喂给了白眼狼,见她游刃有余,便专心御敌,不再分心照顾她。 殷受杀敌威猛,杀人如切菜,不一会儿两人脚下堆起了一座小尸山,浑身染血。 己莫亦看出他两个半大孩子才是这八百军士里的杀人翘楚,当下便领着亲兵围堵了过来。 “撤!” 殷受压低了声音,并未再往漩涡里钻,与甘棠且杀且退,八百军士死伤过半,若非他们为诱饵不可恋战,殷受当真想与甘棠一道在战场上杀个痛快, 甘棠亦勒马回身,大声命令道,“撤!撤回城!关城门!” 己莫身形威武,一脸络腮胡看不出年纪,听了甘棠的命令,提缰奔了过来,恨声道,“众将士听令,此二人一人为大殷圣巫女,一人为大殷三王子,杀死二人中一人,赏绢布两百缎,朋贝一百!封官赏爵,荣华富贵!都给我上!” 这对身为农奴的士兵来说,无疑是登天厚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霎时士气大振,许多军士围着甘棠殷受这边冲过来了。 63.便无什么干碍了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 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 陆陆续续跳起舞来, 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 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 显得即嘹亮又高远, 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 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 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 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 神色复杂, 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 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 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 保佑福到安康, 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甘棠忙拉过他,温声安抚道,“兄长不必担心,王上便是要启程,也不在这几日,十天半月后,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那也不成啊,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穿衣打扮,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心中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是好脑子,甘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玉看商王室的人都不顺眼,想让殷受一道走,殷受说不走。 他是商王嫡子,未来的商王,甘玉也拿他没奈何,只不要肖想他妹妹之类的叮嘱一番,去给甘棠准备路上的衣食住行了。 甘棠开始削制龟甲,殷受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看她削完一整副,便轻声问,“我听甘玉说你吃不下饭食,当真么?”看她一脸干瘦,殷受有些技痒,想给她做饭吃。 甘棠摇摇头道,“无碍,重伤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 殷受点头,“那我做饭给你吃,你等着。” 殷受说完也不等甘棠回话,自己往后头的小厨去了。 “…………”甘棠脑子有点懵,觉得殷受若当真只是想拉拢她,也太下得去本钱了。 甘棠不得不从床榻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 火是现成闷好的,火星子还在,加点柴就能烧起来,甘棠站在门口,心说这么个尊师重道热忱的好少年,真是崩人设……不忍直视。 甘棠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砍刀,无奈道,“你究竟想干嘛。” 倘若真应了甘源的话,殷受想把她娶进门当雕塑,那可是比微子启高明多了,回程的途中微子启便常常上前搭讪,十三四岁的少年温文儒雅,长身玉立,已经有了让女孩芳心大动的资本在,至少大她三岁的绿丫就很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女孩绝对会喜欢的贵重精巧的礼物,长相可爱的萌宠,适量却不过量的关心,微子启什么目的不要太明显。 可她能感知到对方真实的情绪,看着他表里严重不符的表演,胃里面没翻江倒海那是她意志力强大。 假如殷受也抱着同样的目的,那段位是真很高了,冲着他心底传过来的善意。 殷受瞧着甘棠蜡黄的脸,朝她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瓜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好,我手艺不错,你尝了要是喜欢,养好伤之前,我变着花样给你做饭食吃罢。” 甘棠一怔,倒不是惊讶殷受会做饭这件事,殷商厨子虽然已经有了单独的分工和行业,但还没有男子不下厨的讲究,反之因为开国时出了伊尹这么一位精通厨艺的先圣,会做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烹饪在左学里也是一门课程,学子们不一定多精通,但了解是必须的,是以殷受会厨艺,甘棠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她真是有点受不住有人给她做饭这件事。 甘棠看进殷受真诚明亮的俊目里,忍不住开口道,“阿受你不要忙活了,我兄长手艺好,我大兄二兄会给我做好吃的送过来,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点。” 好哇,眼里除了她兄长就没别人了。 殷受挑挑眉,刀下有神,将一把芸蒿切成半寸长,根根等长,剖了条鲟鱼片,厚薄均匀,做完才道,“他们总不能跟着你一道去竹国罢,不过你对甘玉真是好,他那么蠢,你也愿意纵着他,在我看来,甘玉只知吃喝玩乐宠妹妹,真是白长了十六年。” 做起饭来也有模有样的,甘棠回道,“宠妹妹怎么了,我很喜欢。” 殷受听得一乐,笑道,“要不是当初我父王没抢过甘源,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待你肯定能比甘阳甘玉待你好!” 陶沙锅烧热了,肥瘦相间的肉片搁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炼油声,这时候没有炒菜,殷受这一手可以说很惊艳了,他做得专注认真,像手底下勾画的是江山舆图,行云流水,好看又熟稔。 只是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帝辛,甘棠索性道,“殷受,如果你是和微子启一样,那你打错主意了,做再多也是没用的。” 陶罐里的水沸滚起来,殷受将鱼片放进去,再加入翠绿的水芹和特质的酱料,等着酱料一点点晕染开,整个菜光是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了,殷受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给她吃,便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一样什么?” 甘棠把盖子递给他,回道,“就是想娶我。” 娶她? 殷受扭头看了看干瘪蜡黄惨不忍睹的甘棠,觉得眼睛疼,扭回头道,“我虽然不大懂父王母后之间的事,但还是有眼睛分辨美丑的。” 这就是说她长得丑了,甘棠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心说正好,免得麻烦。 回府后甘源看着她唉声叹气,嘱咐道,“占卜之术要好好练习,阿父让甘阳陪你一道去,照这么看来,殷受并不是空有武力的傻大个愣头青,不好对付,你和他相处时得更加小心了……” 甘棠点头应了,甘源接着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手再了得也横不过千军万马,当真打起来,你别往跟前凑。” “还有两个侍从跟着你,他们身手好脚程快,出了什么事立刻送信回来给为父,知道了么?” 甘棠点头,甘源又愁道,“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64.难道你不是么?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源视线自她肩头上划过,目带担忧,“棠梨你可还好, 后日这一场必须要胜,那南夷王儿子众多, 估计只会送两个废人过来,不足为惧,关键是王子仲和殷受也会上场比斗, 殷受自来张扬, 身手不错难对付,你一出来就被架上王子师的名头上, 不赢不行。”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不管她是真王子师,还是假王子师,光是顶着圣巫女这一个名头,也非得要胜这一筹不可。 甘源看着甘棠,给她递了瓶药,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势必要把你拉下马, 我们必须要稳赢, 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 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若有心赏玩,这苍翠的密林山野,也算是一副人间盛境了。 甘棠无心去看,连带她身后跟着的四人,十日来都太知晓荒野密林间暗藏着多少危险杀机了。 微风轻轻滑过树枝草丛,甘棠没漏过夹杂在沙沙声中那丝若隐若现低微的响动。 甘棠心神一紧,抬手快速又无声的划过一个手势:四方戒备! 浑身脏污的四人都紧绷起来,前进的脚步一转,迅速背靠背环成一圈,秉着呼吸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警觉戒备。 “是山虎!” 平七稚嫩的声音发抖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脸色发白,“是山虎!” 低低的虎啸声陡然清晰起来,成人高的桅草两边拨开,迎面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山虎壮硕的身体青黄相间,头上白额吊睛,利爪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过来,百米不过一瞬。 平七虽双手握剑,但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喊逃跑都忘了,只站在原地抖如筛糠,当真是等死了! “让开!”甘棠侧身将平七撞跌到了一旁,握着长剑不避不让直直迎击了上去,力道又准又狠,噗地一声扎进青黄虎的厚舌利齿,一时间虎声嘶鸣凄厉尖锐,响彻了整个山林。 青黄虎受了疼,腰腹狂掀,挣扎咆哮间爆出无穷大力,将甘棠甩出了两丈有余,撞得百年古木都跟着颤了一颤,若非她里头穿了硬甲,这一击非得要掉命不可。 五脏六腑移位了一般,疼得她头晕目眩,连喘气都不会了。 “圣巫女!” 耳侧尽是平七等人的惊呼声。 这时候失去意识,可真是要交代在这了。 甘棠勉力抬手在肩头的血口子上狠命抓了一把,呼吸起伏之余,混黑的眼前倒当真清明了许多。 甘棠喘息道,“无碍,莫慌了手脚。” 平七等人正狼狈地躲避攻击,甘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味,沉声道,“结阵!上弓,放箭!” 接连十日在密林里应对生死,五人之间有了些默契,甘棠无事,几人顿时心神大定,立刻各司其职起来。 “攻其目!” 四人分两队,平七与水丁罩盾,一面快速移动身形抵御猛虎的冲击,一面护着武三往后撤,小六驾弓上箭,十箭倒也有两箭射入了虎眼。 淬在剑上的毒[药渐渐起了效用,青黄虎神志不清,攻击也没了章法准头,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甘棠吩咐道,“武三!左侧,攻腹部!” 山虎腹部柔软,最易致命,武三长矛找准机会刺入猛虎肚皮,又猛力拔出后撤,倒刺带出山虎的皮肉肠肚,血溅了三尺高。 青黄虎连续受了重击,身下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嘭’地一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几人都受了伤,却不致命,没却胳膊少腿,动作迅速熟练地剥了虎皮,装到竹篓里,迅速集结在甘棠面前。 鲜血会引来其他野兽,此地不能久留,甘棠当即分发了伤药,几人无声又快速地处理完毕,打起精神重新上路了。 这是一场斗猎,由五个方国的使臣带队,任务是入山寻宝,比谁夺到的宝物猎物谁最多,今日是进入林子的第十日,离最后时限还有三天,但甘棠这一队已经完成了目标任务,今日便可以出林了。 参与斗猎的都是些半大孩子,连带甘棠在内,平均不超过十岁。 接连十日都紧绷着心神,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眼下个个都疲惫不堪,站着都能睡着。 甘棠见他们精神疲乏,便温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再有半日便可出林了,最后关头丢了性命划不来。” 几人都是精神一振,平七年级最小,性子最为跳脱,当即便抱着装满战利品的竹篓抖了抖,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要出林了!真好!阿父定是猜不到圣巫女会这么厉害,不但拿到了所有的宝物,猎得这么多猛兽,还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出来!” 甘棠莞尔,温声道,“回去以后多练习骑射武艺,能防身也是好的。” 都是些孩子,在族里没什么地位,自小就这么被放养着长大,不识字,不懂骑射武艺,也看不懂舆图,进来后完全都是听她指挥,能全须全尾的出林,甘棠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嗯!我听圣巫女的!”平七重重点头,十日的时间不算长,却都是在刀尖荆棘上走路,光是能活着出来这一件事,就足够他们信服,信服甘棠是大殷的圣巫女,是大殷的守护神了。 一行人正往北走,百丈开外的山坳里陡然飞窜出一群鸟,扑棱棱盘旋惊叫,紧接着是清晰的虎啸声,吼声交叠,听起来还不止一只。 甘棠心下微沉,压低声音吩咐道,“后撤,绕行走另外一边。” 平七点头,只还未等几人迈开步子,那头便传来了尖历渗人的惨叫声。 平七听得当即变了脸,又急又慌,“是大王子那一队的孔七!” 斗猎只是夷族使臣提出来的一场小游戏,过程却依然血腥残酷,非生即死。 平七几人还是小孩,心性善良,见甘棠未立刻言语,都急急拜倒,求圣巫女出手相救。 先去看看再说,能救自然最好。 甘棠领着人往下走了一段路,在一处高地停了下来,山下怪石嶙峋,枝叶稀疏,山坳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三只半大青黄虎将微子启几人围在中间,旁边不远处有一人已经被老虎撕成了碎片,五脏六腑撒了一地,死状十分凄惨。 五人只剩了三人,皆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估计先前便遭了不少罪,整体看来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可救,眼下他们在外围,又占据了有利地势,总体来说有八分成算罢。 甘棠沉声吩咐道,“散开,上弓,四对一,尽量避免近身搏斗,能救方救,看我旗令行事,得手后于此地集结。” 平七等人大声应是,解了身上的行囊背篓,飞快地往下头的山坳里奔去了。 甘棠站在最高处,手里长弓缓缓拉至最满,待平七几人基本就位,弓箭瞄准相对壮实的那一只,箭矢破空而去,立时没入了虎眼。 “放箭!” 山坳里登时箭如密雨,他们这一队用光所有的箭矢射倒两只,这么多人在,解决余下那只不成问题。 下面微子启三人一听来了救兵,顿时欢呼激动起来,“求圣巫女救命!” 七人合围,很快就解决了剩下那只青黄虎,成功脱险了。 微子启领着人来见甘棠,目光自地上的竹篓滑过,朝甘棠笑了笑,温声行礼道,“微子启见过圣巫女,多谢圣巫女出手相救。” 甘棠抬手,亦温声道,“不必多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罢。” 队伍与队伍之间都是分头行动各管各的,甘棠后一句话是对这平七几人说的。 小六正要去收拾搁在青石板上的竹篓,岂料微子启一队的唐亦突然发难,二话不说劈手便来抢夺,抢到手便兴奋地翻看里面的宝物和战利品,口里还喊道,“小六把东西留下,你敢不听话,回去让你阿父揍扁你!” 一来小六在四人中身手最差,二来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当朝令尹之子动手,装着战利品的竹篓就这么被夺了过去,小六连反抗都不能,气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若非微子启授意,唐亦不敢放肆,甘棠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声音平静地道,“年轻人,东西还回来。” 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温声一笑道,“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终是握紧拳头,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再看向甘棠,就带了些探究之色,“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便静声道,“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65.一旦自己开了窍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猗与那与, 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 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 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 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 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 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 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 神色复杂, 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 是在感谢先祖神明, 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 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 保佑福到安康, 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66.房间里无人应答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官员贵族子弟, 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 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 兴奋激动,且招揽同伙, 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从外围传进来的喊声震彻天际。 圣巫女是天下人崇敬的神明, 再加上甘棠斗猎上的出色表现被传得人尽皆知, 眼下能亲眼目睹圣巫女的骑射武艺,百姓们就更激动了。 “圣巫女, 一甲!” “圣巫女, 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 人人崇武尚勇,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 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只待商王一声令下, 各骑便要各显神威, 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 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鼓声雷动,商王立在高台之上, 张箭拉弓, 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 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虽比不得受伤前,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立马扯了彩绸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微子衍愤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使诈!卑鄙无耻!” 马蹄声渐近,年纪稍小的夷风跟上前来,冷哼道,“武斗斗生死,没谁规定不能使计罢。” 甘棠充耳不闻,跃马扬鞭,提缰绳与闪电一道越过面前的沟壑,立住脚这才回头看向沟那边,果然见殷受正蹙眉拉扯着缰绳,只那马被地上密密麻麻的马食吸引住了目光,吃得浑然忘我,哪里还听主人的调令。 殷受辨不出马食,耽搁了时机,想学甘棠也来不及了。 夷武夷风是有备而来,马嘴上套着马辔头,挣扎两下就乖乖随着主人跑上前了。 殷受见甘棠看过来,索性撒了手任由黑马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拿下背上的长弓,拉至最满,显然是想在河对岸便拉弓放箭了。 “别白费力气了,过了河才到射程之内,你拿着长弓又如何,可有那等臂力!” 殷受未理会夷风嘲弄的言语,立于马上,神色渐肃,弓开如秋月行天,发矢如流星飞电,箭矢破空而去,‘喯’地一声稳稳射中立柱上最为肥美的那只,他力道大极,撼得立柱发出嗡的铮鸣声,余下两只鸟得了自由,齐齐惊飞了。 夷风微微变了脸,甘棠心里赞叹,史书记载殷受有力挽九牛,托梁换柱的神力,至少也有五分真了。 “告!受王子射中一鸟!” 殷受这一箭惊艳之极,高台之上欢呼声一片,殷受看向甘棠,目光灼灼,“棠梨,该你了!” 他这一手着实漂亮,有天分,又肯勤学苦练,不出众就没天理了。 可惜她也不差,在这上头只会更出彩。 甘棠自箭篓里抽出四支箭,目光紧紧盯着为她排布的那根立柱,弓拉至最满,箭矢方出,随后立刻搭上三箭,此次弓弦更满,三箭并发,第一支箭射入柱身,入木三分,三鸟方及惊飞,立刻便被后三箭射中,齐齐哀鸣落地了。 有仆官跑上前查看,兴奋地大喊道,“告!圣巫女三箭齐发,三鸟齐齐毙命!此乃神箭!” “圣巫女一甲!” 甘棠立于马上,看着那三鸟从树上掉落下来,听着周围越发欢腾的惊叫赞服,缓缓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一箭三雕确实有炫技的嫌疑,不过甘棠是故意的。 万民之目下,她做得越好,威名越盛,以后像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才会越来越少。 甘棠想造势,不单单是要避开商王的迫害,还因为她必须得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在其余贞人势力面前有话语权,好让日子过得舒坦自如些。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过活,背后就起了变故的嘈杂声。 “小弟小心!” 河对面殷受的黑马不知为何发起狂来,在沟壑边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十分凶险。 殷受极力控马,朝呆滞尖叫的夷风沉声道,“闪开!” 殷受扯着缰绳想将马匹扳倒在地,岂料旁边夷风的马受了惊,也跟着乱冲乱撞了起来,二马顿时乱做一团,相互踩踏,推攘间两人竟是齐齐往沟壑边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在坑里去了! 这沟壑原本便是攸国护城河,河水下头还设有尖刺,殷受当真掉下去,十之八九要被穿成血窟窿了。 “闪电!救人!”甘棠双腿用力,闪电立刻便扬蹄往河岸跨了过去,甘棠一手挥出马鞭将夷风卷到了马背上,一手臂拎住正极力控制住不下坠的殷受,见他还拉着缰绳企图力挽狂澜,便蹙眉喝斥道,“快放手!” 殷受撒了手,算是解了几人的困局。 掉下来的夷风年仅八岁,身体比较轻,落在马背上跟没有一样,倒是她左边手臂擒起来的殷受,沉得她肩膀快断脱了一般,闪电亦被坠得身形不稳,若非踩踏在黑马上垫了垫脚,要上岸只怕还需费些力气。 闪电堪堪停在了沟壑边上,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黑马坠落沟壑,‘砰’地落水声过后,鲜血立时染红了河流。 微子衍急忙上前来探查,围住殷受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没急得哭出来,“小弟,你可还好?” 方才这变故来得太快,殷受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导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还被甘棠像拎犬崽子一样的拎在手里,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来了头上,满面胀红,七窍生烟。 殷受挣扎道:“放我下来!”被她这样拎过,他殷商三王子,未来商王的脸面何存? 越是繁华的商邑,越是富贵的人家,酒越是必备的生活品,代替水来解渴都是常有的事。 越是名贵稀有的佳酿,也越是富贵权势的象征。 甘棠本以为竹方的事过后,殷商上下会有所警戒收敛,等回去见商王还如同以往一般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因为归在了她门下,知道她的习惯,自觉不再饮酒了,他们几个年纪不大,以往在家地位不高,对酒没什么瘾头,终日忙着练武,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这个时代等级森严,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要做的事就很多,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67.想别的办法开山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人人崇武尚勇,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 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 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 只待商王一声令下,各骑便要各显神威, 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鼓声雷动, 商王立在高台之上, 张箭拉弓, 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 “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 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 虽比不得受伤前, 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立马扯了彩绸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微子衍愤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使诈!卑鄙无耻!” 马蹄声渐近,年纪稍小的夷风跟上前来,冷哼道,“武斗斗生死,没谁规定不能使计罢。” 甘棠充耳不闻,跃马扬鞭,提缰绳与闪电一道越过面前的沟壑,立住脚这才回头看向沟那边,果然见殷受正蹙眉拉扯着缰绳,只那马被地上密密麻麻的马食吸引住了目光,吃得浑然忘我,哪里还听主人的调令。 殷受辨不出马食,耽搁了时机,想学甘棠也来不及了。 夷武夷风是有备而来,马嘴上套着马辔头,挣扎两下就乖乖随着主人跑上前了。 殷受见甘棠看过来,索性撒了手任由黑马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拿下背上的长弓,拉至最满,显然是想在河对岸便拉弓放箭了。 “别白费力气了,过了河才到射程之内,你拿着长弓又如何,可有那等臂力!” 殷受未理会夷风嘲弄的言语,立于马上,神色渐肃,弓开如秋月行天,发矢如流星飞电,箭矢破空而去,‘喯’地一声稳稳射中立柱上最为肥美的那只,他力道大极,撼得立柱发出嗡的铮鸣声,余下两只鸟得了自由,齐齐惊飞了。 夷风微微变了脸,甘棠心里赞叹,史书记载殷受有力挽九牛,托梁换柱的神力,至少也有五分真了。 “告!受王子射中一鸟!” 殷受这一箭惊艳之极,高台之上欢呼声一片,殷受看向甘棠,目光灼灼,“棠梨,该你了!” 他这一手着实漂亮,有天分,又肯勤学苦练,不出众就没天理了。 可惜她也不差,在这上头只会更出彩。 甘棠自箭篓里抽出四支箭,目光紧紧盯着为她排布的那根立柱,弓拉至最满,箭矢方出,随后立刻搭上三箭,此次弓弦更满,三箭并发,第一支箭射入柱身,入木三分,三鸟方及惊飞,立刻便被后三箭射中,齐齐哀鸣落地了。 有仆官跑上前查看,兴奋地大喊道,“告!圣巫女三箭齐发,三鸟齐齐毙命!此乃神箭!” “圣巫女一甲!” 甘棠立于马上,看着那三鸟从树上掉落下来,听着周围越发欢腾的惊叫赞服,缓缓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一箭三雕确实有炫技的嫌疑,不过甘棠是故意的。 万民之目下,她做得越好,威名越盛,以后像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才会越来越少。 甘棠想造势,不单单是要避开商王的迫害,还因为她必须得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在其余贞人势力面前有话语权,好让日子过得舒坦自如些。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过活,背后就起了变故的嘈杂声。 “小弟小心!” 河对面殷受的黑马不知为何发起狂来,在沟壑边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十分凶险。 殷受极力控马,朝呆滞尖叫的夷风沉声道,“闪开!” 殷受扯着缰绳想将马匹扳倒在地,岂料旁边夷风的马受了惊,也跟着乱冲乱撞了起来,二马顿时乱做一团,相互踩踏,推攘间两人竟是齐齐往沟壑边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在坑里去了! 这沟壑原本便是攸国护城河,河水下头还设有尖刺,殷受当真掉下去,十之八九要被穿成血窟窿了。 “闪电!救人!”甘棠双腿用力,闪电立刻便扬蹄往河岸跨了过去,甘棠一手挥出马鞭将夷风卷到了马背上,一手臂拎住正极力控制住不下坠的殷受,见他还拉着缰绳企图力挽狂澜,便蹙眉喝斥道,“快放手!” 殷受撒了手,算是解了几人的困局。 掉下来的夷风年仅八岁,身体比较轻,落在马背上跟没有一样,倒是她左边手臂擒起来的殷受,沉得她肩膀快断脱了一般,闪电亦被坠得身形不稳,若非踩踏在黑马上垫了垫脚,要上岸只怕还需费些力气。 闪电堪堪停在了沟壑边上,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黑马坠落沟壑,‘砰’地落水声过后,鲜血立时染红了河流。 微子衍急忙上前来探查,围住殷受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没急得哭出来,“小弟,你可还好?” 方才这变故来得太快,殷受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导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还被甘棠像拎犬崽子一样的拎在手里,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来了头上,满面胀红,七窍生烟。 殷受挣扎道:“放我下来!”被她这样拎过,他殷商三王子,未来商王的脸面何存?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待说话,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刚生没多久,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68.再可劲地折腾他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脸皮厚, 厚颜无耻,懦弱无能, 甚至诅咒殷商亡国。 哪一句听起来能让殷受直接提剑要了面前这个疯女人的命,只不知是她骂得又怒又恨跟当真如此一般, 殷受一时间被噎在了原地, 九年来不知脸热为何物,这时候莫名其妙就没说出反驳的话来了, 也当真觉得这些事和他有些什么关系了。 原因大概是她说了几个字, 说他是商王王子, 未来的殷商王。 只是吃人怎么了。 人和牲合起来称为人牲,和猎物没什么区别,既然猎物可为食, 人牲为何不可。 为这样的事急红了眼, 她还是太弱了,本来就丑,哭起来就更丑了。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 正待说话, 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 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 枯瘦如柴,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刚生没多久,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脱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轻声问,“还活着么?” 甘棠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看那些……” 甘棠声音嘶哑,殷受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法献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猎场上威武英勇的模样,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这些事上想不开。” 甘棠摇摇头,这件事是说不通的,正如他们理解不了她一样,她也理解不来他们。 殷受头疼,这样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长进,便是因为甘阳太过心软了,不逼一逼,她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殷受把头盖骨塞到甘棠怀里,压住她不给她动,强硬道,“抱着睡,睡一觉起来也就没什么了!” 头盖骨哪里能吓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恶心得趴在床榻边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动弹不得,甘棠也不与殷受解释说话,翻了个身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往复,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殷受跟着一夜没合眼,清晨起来眼下青黑了两团。 殷受阴沉着脸走了,留下个新鲜出炉的头盖骨,权当没来过。 殷受满脸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没半点反应,外头女奚过来说竹侯单独给她办了接风宴,她也摆摆手给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来,圆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脆生生道“午间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传开后,驿馆外头就被围起来了,一圈又一圈,上万人都是来朝见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们高兴激动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围还摆满了瓜果食物,都是献上来给你的,还有其它邑的民众陆陆续续赶过来,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欢您。” 天下的子民都喜欢圣巫女,就像武斗那日她小露一手,他们便欢欣鼓舞给她唱颂歌一样,她亲自跟来竹方,随军攻打己方,和她亲自来保护自己的子民是一个道理。 她来,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们便会觉得他们受神明保佑,神明没有抛弃他们。 女奚说得兴高采烈,甘棠却觉得越发喘不过气来,商王来请她,甘棠去的时候商王心情不错,说因为她来的缘故,士气大增,今日便派王师攻打己邑,动身的时辰昨日贞人都已经占卜好了。 甘棠没发表意见,只出来去寻了甘阳。 她这十年靠观察和记录分开了二十四节气,加上她上辈子所学各类格式庞杂艰涩的知识,现在能理解一些先辈们预测降雨的征兆,近来三五天的天气,她预测十次大概有七次能准,但因为不是全准,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气,外人也不知她有这个能力了。 只这次是要打仗,干系重大,甘阳身为多射卫,手底下有一小队人马,也是要上场的,甘棠私底下与他说了,第三日会下雨,让他视情况而定,提前有个预警。 甘阳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我师兵多,己方内里饿殍满地,自顾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来报说己方已自己先乱了阵脚,此一战,殷商必赢。” 商王行事素来谨慎小心,不赢便不会轻易出兵,甘棠心里的担心去了不少,将甘阳送出郊野,说等着他得胜归来。 殷受身着铠甲头盔,骑着高头大马自后头赶上来,认出甘棠,起先没理会她,出去两步又勒马折回来,低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让自己正常起来,那日那点阵仗你受不住,后头还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要如何?”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的甘棠,明白她压根改不了,心说她实在太弱,是真的弱,从里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里头那点不甘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会儿,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 这听起来像是要割袍断义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甘棠想笑又笑不出来,便点点头道,“我算不太准,后日下午有七成会下雨,当心些。” 她真是即可怜又可笑。 殷受摇摇头,将这些无谓的事情赶出脑海,跃马扬鞭,追着王师去了。 甘棠一个人回了竹邑,在府里呆坐了半响,自己牵了闪电,背着弓箭出了郊野四处乱逛,遇到村落前她总是望而怯步,想转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进去了。 三两天的工夫,总共二十一个村落,无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罢了。 离繁华的竹邑越远的村落,就越是贫穷。 土地贫瘠,耕地荒芜,干旱水涝,外族入侵劫掠,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太平年。 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许多连房屋洞穴都住不起,风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没什么分别。 甘棠一个个看下来,待回到竹邑,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三两日的工夫便消瘦得没了人样,行动迟缓形如老媪,自大商邑追过来的武三几人吓了一跳,甘棠让他们自去忙他们的,不必管她。 微子启上前来寻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甘棠却连猜测他心思目的的兴头都没有,只想一个人待着,脑袋空空的,像是在想什么,又什么都没想。 第三日果然下了雨,一场雨整整下到第四日下午才停歇,甘棠邪风入体,恍恍惚惚发起了高热,只意识还很清醒,看着火炉给自己熬药时,听外头女奚来报说甘阳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倒是彻底放心了。 69.第 69 章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圣巫女万岁!”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 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 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 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 陆陆续续跳起舞来, 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 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 神色复杂, 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 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 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 保佑福到安康, 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万岁!”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回府后甘源看着她唉声叹气,嘱咐道,“占卜之术要好好练习,阿父让甘阳陪你一道去,照这么看来,殷受并不是空有武力的傻大个愣头青,不好对付,你和他相处时得更加小心了……” 甘棠点头应了,甘源接着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手再了得也横不过千军万马,当真打起来,你别往跟前凑。” “还有两个侍从跟着你,他们身手好脚程快,出了什么事立刻送信回来给为父,知道了么?” 甘棠点头,甘源又愁道,“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甘棠点点头,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却也没拒绝,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甘阳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棠梨你其它方面都很好,就是胆子还得再练练,今晚商王在许地留宿,那里有我们的牢圉,今日便开始练习罢。” 牢圉是养马养牛的地方,是甘家的买卖生意,甘棠点点头应了,她明白甘源的意思,毕竟一个拿不起刀杀祭品的圣巫女,实在不合格,此次征伐己方,无论胜与败,她都得应付这样的场面,倘若当众出了丑,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好,甘棠与商王见过礼,殷受和微子启也在,众人奇怪的目光让甘棠很快想起甘阳说的流言来。 甘棠只做没看见,微微落后商王,上了自己的马车。 70.心满意足闭眼睛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源视线自她肩头上划过, 目带担忧, “棠梨你可还好,后日这一场必须要胜, 那南夷王儿子众多, 估计只会送两个废人过来,不足为惧, 关键是王子仲和殷受也会上场比斗,殷受自来张扬,身手不错难对付,你一出来就被架上王子师的名头上,不赢不行。”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不管她是真王子师, 还是假王子师, 光是顶着圣巫女这一个名头,也非得要胜这一筹不可。 甘源看着甘棠, 给她递了瓶药, 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 这次我们要是输了, 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势必要把你拉下马, 我们必须要稳赢, 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 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心存畏惧,进而附之以鬼神,一旦摸到些认识自然的规律,改造自然的方法,不用她刻意去提,鬼神之说自然不攻而破。 贵族弟子们生活优越,不用担心衣食住行,最具备改造和进步条件,甘棠只要把他们拘在学堂里,一拘三五年,时间日久总能看见些成效。 甘棠自竹方带来的几个巫医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甘棠把医书交给他们,让他们仔细钻研。 这是甘棠研究十年的心血,融汇了许多这个时代没有的医学理念,对这些巫医们来说,内容既新奇又震撼,甘棠愿意倾囊相授,几人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明日便要启程去竹方,再加上春祭,一来一回需要月余的时间,甘棠交代完,让他们下去后,先去见了甘源。 甘源见甘棠进来就问道,“阿父问了神明,这件事不吉,棠梨你找这么多铸金师,农人做什么。” 甘源还是免不了事事要占卜的脾性,办起事来速度就很慢,找个人也要占卜一番,不占卜就心慌意乱,甘棠解释半天,反要落得个不敬神明的下场,暂时也就随他去了。 甘棠快步进去,收了甘源的龟甲,无奈道,“当然是为了让竹方的百姓吃饱饭,等我春祭的时候具体看一看,可以的话,我想推广牛耕。”她脑子里都是些理论知识,不经实践和实验直接拿出来,不一定合用,得具体看了各方条件才行。 配合牛耕技术的还有一系列耕种工具的制造,眼下青铜器稀有珍贵,青铜农具比较稀少,若是石制,骨制的工具不合用,她就得把铁质农具搞出来,锻造出硬度更大,产量更高,使用更方便的耕种工具。 甘棠觉得这件事可行,是居于这时候青铜冶炼技术成熟,并且已经出现‘铁’的条件上的。 如果说殷墟出土的流星铁铁刃兵器只能说明商人对‘铁’有一定的认知和了解,那么甘肃临潭出土的两块铁条,很能说明殷商这时候已经具备一定的冶铁技术和锻造能力了。 有这样的技术存在,冶铁技术却奇怪的没有推广开,人们还沉浸在青铜器的魅力里,至使冶铁技术停滞了几百年。 像是一条淤积了的河流,可能只差一点就能来个石破天惊,却不知为何拐向了其它地方,直至春秋战国,这才又拐回正路上来。 甘棠要做的是把会这种人工技术的大师找出来,并且将冶铁术发扬光大,或者利用一些她已经知道的知识和技术,反复实验研究,打通人工炼铁这项技术的任督二脉。 只要做成功了这一件事,青铜时代说不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结果如何甘棠不得而知,但为何不试一试呢,比起研究考古文化,眼下利用自己的知识改变这个带着原始气息的社会,让她觉得更有意义。 她有信心,也想这么做,因为她见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看见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未开化的百姓,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能干预历史进程能一笔带过的。 她身处高位,有这样的能力,并且想这么做,便要这么做,而且要做成功,用上她毕生的精力也在所不惜。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不断尝试,总有一次会成功。 甘棠直接朝甘源道,“阿父,你速度太慢了,限定你一个月以内,把我需要的五十名农人,五十名铸金师,五十名巫师都准备好,送来竹方,这是圣巫女下达的命令,即刻执行。” 甘源自从头脑一热答应甘棠的游说,一直有上了贼船的受骗感,实在是她不走正道,让他办的事都诡异之极,甘源苦笑道,“时间哪里够,棠梨你到底想干什么。” “找矿山。”她的封地在竹方,这是让她最惊喜的地方了。 竹方地望在后世的河北一带。 地球人都知道河北矿石资源丰富,号称中国乃至世界钢铁第一大省,省内有许多露天矿石和浅表矿石,容易开采不说,矿石质量也高,她算是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只等着她扛锄头去挖了。 甘棠一边拿着舆图圈地点,一边给甘源出主意,“你把占卜涵盖的时限拉长,不要占卜三两天的,一口气占卜一个月,所有事一起合并占卜,就能省下很多时间。” 71.都变得有趣生动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 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 甘棠接了筷子, 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 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 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 “我挺激动的, 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 提醒你一句, 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 半响方道, “我知道, 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好在商王这次田猎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贞人占卜确认好归期,商王设宴送行来朝的方国使臣,举行完惯常的田猎祭祀,便告令臣子和士兵们收拾东西,整军拔营,启程回大商邑了。 马车颠簸什么也做不成,甘棠偶尔得了空,便将一些没见过的动植物先画下来,打算回去刻在金器上,算是她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调剂。 甘棠这些年习惯了独处,拒了微子启殷受等人的拜见,一个人坐马车也不无聊,只她本身有伤,再加上颠簸劳累,到了大商邑时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来郊野接她的两位兄长当即变了脸,拉着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伤,懊恼不已,“让你跟我跑你不跑,这下吃苦头了罢!”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72.立马便可启程了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 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 我身为未来的商王, 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 “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 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 半响方道, “我知道, 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相对的,掌握着占卜兆数解释权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贞人们,在商王眼里就显得十分可恨了。 除掉贞人势力,就成了商王统一集[权,拜托桎梏的必经之路。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身为神权的代表人物,商王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足够容纳百人。 73.找了个好的苗子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商王醒来后, 活祭一百牛牢,却没打算戒酒或是适当禁酒就是证明。 越是繁华的商邑,越是富贵的人家, 酒越是必备的生活品,代替水来解渴都是常有的事。 越是名贵稀有的佳酿,也越是富贵权势的象征。 甘棠本以为竹方的事过后,殷商上下会有所警戒收敛,等回去见商王还如同以往一般五日一大宴, 三日一小宴, 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 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 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 因为归在了她门下, 知道她的习惯, 自觉不再饮酒了, 他们几个年纪不大,以往在家地位不高, 对酒没什么瘾头,终日忙着练武, 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 这个时代等级森严, 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 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要做的事就很多,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招惹她做什么。 只是甘棠也太凶了些。 殷受将微子启扶了起来,沉着脸朝两侧还站着的人道,“都下去,回去都备好厚礼,与我一道去圣巫女府请罪。” 她连王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几人忙称是,在这的都是微子启微子衍的酒肉朋友,方才的阵仗也见识过了,连王子都要去,他们去就更没话可说了。 “把大王子扶回去,请小疾臣来看看。” 一行人唯唯诺诺应了,退下后回廊边便只剩了殷受一个人。 殷受靠着廊柱,心情也不大好,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池里,脑子里便闪过甘棠方才的模样,又有点想去找她,她不是不能饮酒么,在酒池子里泡了这一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殷受察觉自己又在担心她,心情越发不好了,知晓一会儿父王定要大怒,只得往前堂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窗边搁置了一张小榻,上头放了张小矮几,笔墨丝帛龟甲笔刀应有尽有,方便甘棠随时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边刻了一会儿龟甲,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眼睛还未睁开,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过来的手臂。 午后的阳光正好,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问,“怎么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将她身上的骨刀拿下来,不曾想她睡梦中都敏锐成这样,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劲,整个殷商不兴这样的打法。 74.还是规律作息罢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这里的人自有一套宗教理念,认为生老病死, 外族入侵都是祖先神明降祸为害, 在许多人眼里这些祸患都是必然的, 神明的意志不为谁转移,只能战战兢兢的占卜揣测着, 献上祭品请求先祖息怒。 商王醒来后,活祭一百牛牢, 却没打算戒酒或是适当禁酒就是证明。 越是繁华的商邑,越是富贵的人家, 酒越是必备的生活品,代替水来解渴都是常有的事。 越是名贵稀有的佳酿,也越是富贵权势的象征。 甘棠本以为竹方的事过后, 殷商上下会有所警戒收敛,等回去见商王还如同以往一般五日一大宴, 三日一小宴, 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 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 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 因为归在了她门下,知道她的习惯, 自觉不再饮酒了, 他们几个年纪不大, 以往在家地位不高, 对酒没什么瘾头,终日忙着练武,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这个时代等级森严,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要做的事就很多,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75.你就是不良于行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微子启冒险来她这里抢东西,倘若抢到了,一, 赢了这场比赛, 年少扬名,为他的夺储之争添砖加瓦,二, 让她这个大殷圣巫女落败后名声扫地, 全了商王的心中所想,讨得商王的欢欣。 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 “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温声一笑道, “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 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 终是握紧拳头,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 “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 再看向甘棠, 就带了些探究之色, “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便静声道,“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旁边唐亦见微子启脸色不好,忙接过话头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三儿你别叨叨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圣巫女拿了第一,我们再往里走也没意思,不如一道回去罢。” 深林里危险重重,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再往里走不但难有收获,还会有性命之忧,和命比起来,其余自然不算什么,微子启未再言语,几人追着甘棠的方向,一道出林了。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祭祀越重要,祭祀的规模越大,祭品的数量也就越多。 有时候没有那么多奴隶,一些还算自由的民众,也会用来充当祭品,献给各类各样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名目繁多。 云,雨,雷,河水山川,甚至是一些特别的树木、石头和土地,都会收到凡人们献上的孝敬。 献祭的方法也很多,活埋,对半砍,割头断肢,沉河等等各式各样。 最多的时候是用火烧,因为这里的人相信浓烟会将祭品带给先祖神明。 殷墟发掘时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白骨按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少的数俱,多的数百俱上千俱,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甘棠明白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一,但当真身临其境,就完全不是在旁边看着追忆感慨历史那么一回事了。 征伐它国战前战后的祭祀规模都很大,使用的人畜祭品最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哪怕以殷商如今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多‘人祭’来源,也要硬给它凑上了。 这一任商王此前甚少对外征战,寻常祭祀用不着甘棠出马,她乐得窝在府里修习文武艺,这次却是不同了,她的封地在竹方,再加上此行占卜祭祀商王点她负责,是非得要面对这些事不可了。 甘棠被甘阳拉着往里面走,越走越是心慌意乱,手心里都是湿汗,她宁愿当个屠夫,再杀上几百头猪几千头羊…… 甘阳紧了紧握着甘棠的手,无奈道,“甘棠你胆子怎生这样小,这些年祭祀的名目少了很多,七八年前那会儿祭祀社神,羌人还是十人十人的杀,现在是没这么多人可杀了……” “听阿父说,当年先祖们出战,少则上百,多则上千,都是献给先祖们,以求战事顺遂的……” 社神是各处的土地神,只是一介小神,重要但不拔尖,甘棠知道到了帝乙帝辛这两代,人祭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烧死一个活人,和烧死一百个,一样是不能接受的事,这不合法,也不合情理……也与她的思想想违背。 甘棠没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想说放弃,沉默地跟着甘阳到了一个栅栏前。 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许多人,衣衫褴褛,火把光线微弱,看不出样貌,但男男女女皆有,还有两个身量瘦小的,看样子还没有她高。 甘棠连呼吸都不会了,屏声问,“死了么?” “没有,只下了昏睡药,先试试这个罢。” 甘阳摇头,见甘棠不动,侧身握住甘棠的肩膀,俊目里是不常见的厉色,“甘棠,打起精神来,他们是奴隶,和我们不一样,比牛羊还不如,你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习惯了就好了。” 甘棠握着剑的手发颤,连脚步都迈不动,僵持了半响,甘阳递了个火把给她,泄气道,“好罢,棠梨你把这个丢进去就行了,一了百了。”栅栏里铺满了干草,一扔进去立马能烧起来。 竹方是圣巫女的封地,火燎祭祀时她势必要放这么一把火,将祭品烧成骨灰,以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甘棠看着火把身体晃了晃,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也觉得那火光会吃人一般,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往后踉跄了一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不住摇头,她做不来,做不来。 甘阳见甘棠满脸泪痕,心里又好笑又无奈,给她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好罢,一步步来,为兄放火,你在旁边看着,先练练胆子。” 甘阳说着就要将手里的火把扔进去,甘棠一把接住了,见甘阳微怒地看着她,寡白着脸不说话了。 甘阳头疼,知道今日是不成了,僵站了半天,探口气拉过甘棠往外走,走出老大一节,离那圈牢远了,见甘棠越走越快,好笑道,“白费了那三十几只豕,为兄总算知道阿父为何不让甘玉跟着一道来了,他来见你这样,还练习什么……” 76.没什么好遗憾的 得见九尾狐为王, 妲己分明是甘源抬出来与甘棠分庭抗衡的工具, 留在身边只会是祸害,再加上命定之人一说,他便越发不喜了,殷受见妻子心不在焉地不上心,在她唇上重重咬了一下, “她既是和我有些关系,你不担心么, 担心我被抢走。” 甘棠失笑,她还当真没想过这一层, 只是那丫头聪慧非常, 世间难得,她便暂且养一养也无妨。 殷受又重重啃了一口, 啃得她吃痛出声,“还是你巴不得她来抢,这样我就不会再缠着你了么?” “胡思乱想什么。”甘棠无奈,搂了搂他的脖颈, 啼笑皆非道, “她不过三两岁, 能干什么,再者便是长大了, 她聪慧美貌, 我也不算太差, 她也未必能看上你, 没必要紧张成这样罢。” 总之他不想他和她的感情出现一丁点阻碍和变数,殷受低声诱哄道,“可是你年长她二十三岁,十多年后她真是好年华,你却是老了,年老色衰。” 甘棠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掰扯,便只推了推他,懒洋洋道,“对呀,这才是检验男子的最高标准,你若因此离我而去,只能怪我眼瞎,我不会特意给你添堵,也不会防范这些,要防也防不住。” 只毕竟两人是官配,甘棠心里有了他,这么一想心里也不怎么自如了,将来殷受若当真与妲己相爱,也不知算不算是历经千山万险终于走对了正确的路…… 甘棠推了推殷受道,“快到了,起来坐好。” 有关妲己的事,她还没想好,妲己出现时有契机,在神权没有完全解崩之前,她就是个好苗子,前提是没有长歪,以后再看罢,甘棠并不打算对一个小孩出手,倘若是因为殷受,那就更可笑了。 很快殷受便见到了妲己。 二尺高的小孩衣着打扮完全是甘棠小时候的模样,抬着手臂正习字,认真专注,见他们进来了,恭恭敬敬行了礼,看了他一眼,口齿清晰的说了声见过储君,行的是晚辈对长辈的礼仪了。 先拿了块巾帕过来给甘棠擦脸,又跑去浴池放水,甘棠给她探了探脉,小孩便眉眼弯弯笑了起来,“喝了药睡一觉起来,己己已经好了。” 甘棠嗯了一声,“让宫娥带你去用膳罢。” 小孩就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短短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殷受已然知道这豆丁大的丫头有何魅力所在了,比起同龄人,显然要敏慧许多,且分明对甘棠抱有极大的好感和仰慕之情。 且对他疏离防备,不用想便知是甘源教的。 殷受心情烦躁,拉住正要去沐浴的甘棠,“你和她同寝同食?” 甘棠摇头,无奈道,“没有,甘源送进宫来的,我哪有那工夫照料她。” 殷受暴躁得想直接将那丫头片子直接掐死,或者将她的脑袋拧下来,“你让她滚得远远的,免得我发起火来你怪我残忍血腥。” 甘棠不知道他怎么就非得要跟个小孩子过不去了,“你在介意什么,她不过一个三岁小孩,你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殷受脸色铁青,因为她完全不介意,不介意和情敌同吃同住,甚至还悉心照料看护。 妲己的存在无不昭示着她一点都不在乎他,可有可无,比不上她眼里一个可塑之才。 更别说同她这十城之地的子民相比了。 殷受心里发闷,又知道他这是得了她的回应后高兴得过了头,忍不住越要越多,他在她心里还比不上她抱负的百分之一,这是他一早便明白的事,现在不过是露出一点苗头罢了。 她这宫里没有他的用具,不似他的寝宫,用品用具都是两人份的,衣柜里常备着她春秋的衣衫,知道她爱登高远望,他在寝宫外建了一筑高台,上去便能俯瞰整个殷商,父王好几次让他拆了,他都没拆,想着她什么时候来寻他,带她一起上去看,抬头便可摘星辰。 寝宫前后栽满了棠梨,三四月棠梨花开,满园梨花纯白,都等着她什么时候有空了,来看她,就能给她个惊喜了。 这宫里什么都没有,倒是有张小孩用的案几,上头笔墨竹简布帛应有尽有,她有空指导小孩学识,没空给他写信。 殷受只觉呼吸困难,再呆不下去,又有些后悔兴冲冲来寻她,早先该暗中处置了妲己再过来,也不会这么堵心了。 殷受转身想出去透透气,走出门也没见妻子挽留他,心里越发闷得慌,一路出了宫,去了唐泽住的客舍,先把军营里送来的政务处理了。 甘棠看着他大步离开僵硬的步伐,心里因为他无理取闹升起来的烦躁消散了一些,写了个单子,巾帕衣柜、男衫、男鞋,剃须刀,沐浴用具,还有床榻,顺便也换了个大的,顺便添置了一张上好的梨花木案几。 她这些年忙于政务,几乎没动过什么拳脚,武场荒废了,甘棠便吩咐平七在寝殿后头开辟出一块空地来,给殷受晨间练武用。 还想要什么,甘棠暂且想不出,先叫人准备了。 这些年四处开矿,她自己倒是得了不少好玉石,只没工夫打理,全都堆在库房里落灰,甘棠叫了女奚进来,吩咐道,“你去库房挑一些玉石拿过来。” 女奚正要应声,甘棠又摆手道,“算了,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 如此折腾了一个下午,甘棠按按隐隐作痛的胃,先吃了块甜糕垫了垫,叫了平七进来,吩咐道,“你去查查储君去哪里了,寻到了跟他说我正等着他一道用晚膳,让他忙完快些回来。” 原先空旷宽敞的寝宫里塞进来不少东西,书房也是,甘棠看了看外头,见已然夕阳西下,只觉谈恋爱是一件极其浪费时间的事,她一下午什么也没做,时间都用来想如何讨他欢心了。 甘棠摇摇头,拿过炭笔在兽皮上筹算起来,丝绸出来以后,合理的定价她心里得有个数,大批量生产后,倾销的渠道也要有个总体规划,刺绣和印花技术也得跟上,把丝绸织锦推到世人面前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翻过这个年头,明年六月十一是她二十七岁寿辰,介时延请各个方国君长前来参加,一来扬国威,二来将丝绸、铁器农具、粮种进一步推到天下人面前,繁华的贸易从互通有无开始,就她考古时知道的历史知识,商周时期陆上丝绸之路东段其实已经开始了,倘若能通过这条线,不断扩张销往西域诸国,该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只这件事对她来说不简单,也具有非常多的不确定性,她眼下主要的目标,还是放在诸方国对丝绸有极度需求的贵族富人们身上,其它事,等有机会了再说。 殷受心情不虞,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寒意,宫娥婢女们也不敢出气,摆好饭食后全都退下了。 殷受进来先看见了甘棠,再就是她旁边搁了一张新的案几,侧边架子上并排搁着两块巾帕,两副牙具,衣柜也换了个更大的,旁边搁了一大一小两双软鞋,看样式分明是男子的,殷受猜到这些都是妻子安排的,胸腔里堆积的郁气立马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高兴欢快不已,硬生生克制住了想过去翻翻碰碰的冲动,紧紧闭着嘴巴在妻子面前站定了。 殷受还绷着一张俊脸,其实心里早乐开花了,甘棠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俊颜,再感受着他心底的高兴,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后又想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实打实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正是犯二的年纪,便也不奇怪了,只将自己先前准备着的盒子拿出来,往前推了推道,“你这个一生气就往娘家跑的脾性能不能改一改,不要这么冲动。” 殷受便是不知娘家是什么意思,大抵也能猜到一些,咬咬后槽牙盯着甘棠问,“你笑话我?我是怕待下去失手伤了你。”她真是有能把他气得灵魂出窍的本事。 甘棠扑哧一笑,示意他坐下来,把盒子又往前推了推,“知道你喜欢玉石,我平时便搜集了一些,都送给你罢。” 能送到她面前的东西,自然都不会太差,比之先前殷受送给她那些也不差,她不爱这些,搁在她这里也是浪费,“你看看喜欢的话,我还有很多。” 殷受是喜欢她这一份心意,还没打开唇角的弧度便再也压不住,冰山融化得过快,看得甘棠眼花缭乱。 殷受见妻子正目光古怪地看着他,有些不自在地抱着盒子站起来,“我先把东西放起来。” 殷受打开衣柜看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好几套衣衫,寻常客居的,廷议朝服,还有些简单方便的短打衣袍,一副轻甲都是给他准备的。 下首鞋袜一应俱全,旁边搁着她的衣衫,整整齐齐,殷受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背对着妻子咧嘴笑了起来。 这就高兴成这样了,和午间大步离去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甘棠感受着他心底的情绪,开口道,“阿受,过来用饭了。” 殷受应了一声,两人一道用了饭食,见女奚端了药进来给甘棠,便问道,“是什么药,棠梨你哪里不舒服么?” 甘棠摇头,“不是什么大病,体寒。”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麻烦不少,畏寒怕冷,每每到了冰雪天,就越发怕冷了,每一个冬日对这个时代的子民来说都是一场生死较量,她政务也会特别繁多,想窝在暖和的地方不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好想办法将身体尽量调养好一些。 殷受点头,打算回去问问伍云。 用完膳殷受去沐浴,甘棠便拿着图册去隔壁的小工坊里研究机构了,做的是一种小型的纺车,相当于一个高效的卷绕加速机,使用的是绳轮传动,只要在同一个机构上同时安装多个小轮,卷绕的效率可以成倍增加。 敦煌莫高窟壁画上有这么一架纺车,甘棠参观研究过,记忆深刻,现在将这些古文物复原成活物,并且投入生产使用,造福百姓,心情可想而知,甘棠千丝上线,摇动手柄,见大轮带动着小轮高速卷绕,在心里乐了一声,成了! 提高生产效率可以节省必要劳动时间,这些机器一旦投入使用,做同一尺布,她只需花旁人十分之一的时间和人力,价值就是从这中间来的。 小工坊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木器,殷受站在窗户边,目光落在她专注认真的面容上,一面觉得她认真漂亮可爱,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她为子民劳累奔波时,比和他在一块用心多了。 殷受看了好一会儿,见夕阳斜下,光线暗了下来,这才开口道,“天黑了,棠梨,我们回去罢。” 甘棠抬头见是殷受,揉了揉肩颈示意他进来,拿了一段三色锦给他看,见他面露惊讶,便伸了个懒腰笑问道,“怎么样,看看值不值钱。” 这时候是没有真正的‘锦’的,是以甘棠手里这一块黑底红丝玄鸟栖枝图的锦布,虽是图样简单,却色彩艳丽,图案明亮复杂,和印花图案是完全不同的,甘棠上辈子再复杂的图纹都见过,织造出来就不怎么惊奇了,不过云裳她们几个兴奋不已,拿着五色云雷纹的锦帕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又纷纷要学复杂庞大的织锦机,想来锦这种东西,还是很让人喜爱的。 只织锦费时耗力,她不会大批量生产,这次织出来主要是为了明年寿宴可以震慑四方,以后也只做一些这时候流行的云雷纹、兽纹、其余还是把财力物力花在别的地方罢。 要衣衫华丽漂亮,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更能施展想象力,更容易操作的办法,那就是刺绣。 以现在的冶铁锻造水平,绣花针不是难事,丝织品出来以后,刺绣这个行当,也就跟着起来了。 一步步来罢,总之前景大好。 甘棠目光落在这八尺锦布上,美中不足的是她初初实验,织锦技术不怎么样,上头的玄鸟跟吃了三鹿奶粉似的,脑袋胖了好几圈,极其不协调,甘棠咳咳了一声,拍了拍身后的织锦机道,“这次是本君操作失误,总之这个机织机很牛,织造出来的锦布,殷受那些追逐华美的贵族世家们肯定喜欢。” 玄鸟长得和麻雀差不多,黑漆漆的,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美丑便不要计较了。 殷受自然看得出这其中的大利,此锦一出,必定名满天下,看她眉目间都是淡然自如的笑意,心里喟叹了一声,开口问,“你这一生,有没有做过一件对棠地,对子民无用的事。” 成日忙这忙那儿,修水渠,通官道,管耕种,冶铁,还得管军马兵器,遇上冰雪天,或是哪里出了点旱灾涝灾,便没一晚能睡好觉,总要记挂着那些受灾的子民,每日还有数不清的政务要处理,让男子有田可种,女子有傍身之技,老人能吃饱穿暖,孩子能读书上学,空闲了还得编纂医书,教授子弟,为此废寝忘食殚精竭力,时时刻刻紧绷着心神无一日停歇,不累么? 甘棠倒没想太多,思索半天,抬眼看着殷受,乐了一声道,“还没有么,和你谈恋爱就是头一桩。”不但没有用,还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但她乐在其中。 甘棠见殷受正看着她默然不语,绷不住自己乐出了声,坦然道,“但我甘之如饴。” 甘棠从来不说甜言蜜语,一旦开口说了,效果惊天动地,殷受哪里经得住她哄,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惩戒便也罢了,只道,“你陪我在宫里逛一逛罢,消消食。” 甘棠唔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往外走,路上遇到好几个宫娥,看见殷受都慌了手脚,又忍不住远远偷看,粉面敷红,对她的情绪里分明掺杂了不少艳羡,大概是晨间两人在工坊里的事传开了,殷受深情好夫君的人设上又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在棠地姑娘们眼里,大概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了。 殷受走得慢悠悠闲庭信步,想着那锦布上的胖玄鸟,开口道,“这卷布我拿回去裁一身衣衫,我收走了。” 甘棠乐道,“这个不大好,等你临走时,我让制裳坊给你制几身华服,你拿回去多穿一穿,另外制几套赠给商王。”殷受地位尊贵,且样貌身材好,回了大商邑,必定要引起一股风潮,对她来说是好事。 殷受停了脚步,斜斜看着妻子,似笑非笑道,“谢了,不过我和父王都不需要。”他是为储君,本该尚简,穿着千金锦招摇过市,带起一股奢靡之风,是嫌殷商王室落败腐烂得不够快了。 甘棠咂舌,又问道,“你既是看出来这东西有大利,何不现在就来跟我买,我便宜点卖给你。” 和他在一起好好走走路散散步行不行,非得要和他说政务。 殷受气笑了,“天黑后不处理政务,况且你这些纺车织机一旦露面,要藏也藏不住,我手底下好的匠人也不少,晚些时日自然能学会,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她手底下或多或少有不少他的人,不出一月,定能复造出来,况且他目的不在于此,他腾不出手来做这些,但可以帮她把这些华丽的丝织品销往西边的部落方国,他从中牟利便可。 那些戎人对丝织品的崇拜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走这条线,获利更丰。 这是明目张胆要盗用她的研究成果了,甘棠生意没做成,十分气闷,远远又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娥偷看这边,便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开口道,“你在外面少这么笑,招蜂引蝶给我惹麻烦。” 前面是个四方亭,旁边候着的宫娥添了茶,便行礼退下了,殷受搂着她在围栏边坐下来,乐得俊目生辉,“棠梨,我给你在这修一座观星台罢,你心情不好,或是有烦心事时,有个能找乐子的地方。”她这宫里实在太简朴荒凉了,还不如殷商一个世家来得精致华丽,她爱站在高处远望,他不在身边,她也能有个休息的地。 夜里风凉,殷受身形高大,她整个人窝在他怀里,遮风又暖和,甘棠闲闲问,“阿受你怎知道我会喜欢的。” 殷受握着她的手把玩,半响方道,“你不记得了,我们在明川落难,那户人家门口有一颗参天古木,我在院子里常常看得见你上树去。” 殷受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说起来你爬树是真厉害,跟猴子一般,哈哈……” 这偷窥狂。 甘棠无话可说,就这么窝在他怀里,倒也闲适宁静。 殷受想起晨间那聪慧乖巧听话的女娃,心说若是他和棠梨生的孩子,指不定要聪明百倍,手覆上她的小腹,低声道,“棠梨,我们若是有孩子,必定比妲己聪明数百倍。” 他哪里来的自信。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没说话了,两人年纪越来越大,现在他是储君还好,它日登基为王,子嗣便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到时候有够头疼的。 殷受见甘棠不说话,在她耳侧亲了亲,低声道,“棠梨,你不要吃药了,给我生个孩子罢,无论男女,我定对它如珠如宝。” 见到殷受随身带着这些药丸对甘棠来说几乎成了习惯,现在就躺在她袖子里,只现在她心里有了他,听他心里浓厚的诉求,既不能十分肯定决绝得说不生,也开不出口来让他去和别的女子生。 甘棠心里起了些烦躁,她这几年畏寒得超乎想象,例假基本都不准,尤其几年前重病未愈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后来就更糟糕了,避孕的药对身体或多或少都有害,便是想生,怀不怀得上还难说。 她虽不擅妇科,但也知道这些病在她身上会非常难治,原因很简单,光是压力和操劳这两样,就不是她能调解的,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处置妲己的原因之一。 可她和殷受既是货真价实的恋人,就不得不给他个交代。 他也有权知道这些事,好早作打算。 甘棠只得回道,“我身体可能无法受孕,我以后不服用药,有没有孩子端看天意,你要有心理准备。” 妻子愿意要孩子这件事对殷受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殷受高兴得眉目飞扬,把人抱起来转了好圈,不住在她唇上亲吻,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低笑道,“父王身体强健,子嗣于我来说也不急,我并非是为了子嗣而高兴,是真的想要一个你和我的孩子,流着你和我的血,是我们之间的牵绊,并且你愿意,我就很高兴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甘棠不欲打击他,但事关重大,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你记得么,我好几年前就很怕冷了,体寒,医学上来说极难受孕,我喝药也是为了调养身体,按照我的工作强度来说,很难有孩子。” “放心罢。”殷受紧了紧手臂,虽是很艰难,但甘棠不愿生孩子这件事他以前不是没想过,见她神色淡淡身体有些紧绷发凉,脱口道,“实在没有便没有罢,我从二哥大哥的子嗣里挑一个资质好点的便可,你不要太紧张,我不会舍下你不管的。” 殷受心里一阵怅然若失,只见怀里的人稍稍放松了些身体,又觉得值得了,得她真心实意伴在身侧,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余的,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甘棠自是知道子嗣后代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多重要,尤其他的身份放在这。 甘棠心里发酸发软,闷闷道,“我还是好好吃药罢,尽人事,听天命。” 这世上有谁是不想要一个家的,只不过有时候是不合适,没法的事,甘棠既然愿意,又受身体所限,心里定是不开心,殷受见她精神怏怏,便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了,抿抿唇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大声笑道,“走,世事无绝对,这件事还得靠为夫多努力才行!” 他这副心宽体不胖的性子真是羡煞人,饶是甘棠正烦闷,也被他逗乐了,揪了揪他的耳朵,想着明年她事先安排好,待他生辰,便去殷商看他罢。 77.在这也在不安生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 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因为归在了她门下,知道她的习惯,自觉不再饮酒了, 他们几个年纪不大,以往在家地位不高, 对酒没什么瘾头,终日忙着练武, 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 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这个时代等级森严, 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 “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 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 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 起身边走边问, “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 要做的事就很多, 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招惹她做什么。 只是甘棠也太凶了些。 殷受将微子启扶了起来,沉着脸朝两侧还站着的人道,“都下去,回去都备好厚礼,与我一道去圣巫女府请罪。” 她连王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几人忙称是,在这的都是微子启微子衍的酒肉朋友,方才的阵仗也见识过了,连王子都要去,他们去就更没话可说了。 “把大王子扶回去,请小疾臣来看看。” 一行人唯唯诺诺应了,退下后回廊边便只剩了殷受一个人。 殷受靠着廊柱,心情也不大好,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池里,脑子里便闪过甘棠方才的模样,又有点想去找她,她不是不能饮酒么,在酒池子里泡了这一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殷受察觉自己又在担心她,心情越发不好了,知晓一会儿父王定要大怒,只得往前堂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这个时代野蛮血腥的时代不比甘棠生活的后世,也不比后来的礼仪之邦,比赛不讲究点到为止,活着算本事算神明庇佑,死了叫无能叫神明降祸,说来说去都归在一个命字上头。 微子启冒险来她这里抢东西,倘若抢到了,一,赢了这场比赛,年少扬名,为他的夺储之争添砖加瓦,二,让她这个大殷圣巫女落败后名声扫地,全了商王的心中所想,讨得商王的欢欣。 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温声一笑道,“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78.乖乖闭上眼睛了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箭矢密密麻麻, 甘棠给殷受背了个盾甲,驮着人往城门里夺路而逃,形容狼狈。 己莫大喜,扬鞭紧随其后,“都给我追!得二人首级, 本王重重有赏!” 己莫亲自上前砍了两个守城门的士兵,领着余下四千多人冲进了竹邑, 正是走进死路也不知。 孔驱待己方的士兵完全入了城,令士兵放了把火, 阻了己莫的回头路。 己莫脸色大变, 勒马停住,大喝道, “中计了!有埋伏!后撤!都后撤!” 己方士兵顿时乱了手脚,哗然慌张,纷纷想往后撤,只城门口铺满干草畜肉, 一点即着, 熊熊大火筑出一道墙, 将四千士兵瓮在了里面,弓箭手得了令, 箭如密雨, 敌军一个接一个倒下, 死伤过半。 竹侯下令活捉己莫, 先前埋伏的士兵倾巢而出,己族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己莫见大势已去,悲愤怒骂,终是拔剑自刎了。 敌军入城后的事都是安排好的,竹侯好歹一国之主,应对这点事绰绰有余,甘棠驮着殷受入了城,快马加鞭飞快地往驿馆赶去,半途听后头厮杀声越来越小逐渐消弭,便吩咐武三平七几人道,“你们去寻竹侯,让他点五百军士,去城外将受了伤但未死的士兵先捡回来,搁到驿馆。” 武三三人武艺比寻常士兵好上一些,这次随甘棠一道出城杀敌,虽是受了不少伤,却并不致命,听了甘棠吩咐,立刻便应声去了。 殷受已经失去了意识,箭上有毒,他现在整个脸都是青的。 甘棠把殷受抱进驿馆,吩咐女奚妇青准备开水和火盆,毒不算难解,关键是取箭和术后感染,好在这是个神奇的年代,有着许多稀奇的动植物,杀菌消毒防感染的药物她也实验出了好几种,虽不尽如人意,但勉强够用了。 纱布、银针、匕首和古刀、高纯度酒精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甘源给她的两个随也被安排了事,让他们去将全城的巫医都请来这里待命。 女奚飞快地把热水和火盆抬进来,甘棠净了手开始给殷受治伤。 箭尖带倒刺,直接拔出、来容易伤及血脉,甘棠示意女奚净了手上前,指点她按压住伤口周围的血脉,“三寸力,我说放你再放。” 这些年甘棠研究医术,女奚耳濡目染,再加上甘棠有心指点,懂了些医理,便常常给甘棠打下手,做起这些事来很是娴熟。 甘棠切开伤口,看准位置快准狠地将箭拔了出来,殷受昏迷中身体紧绷,浑身是汗,许是疼痛太过剧烈的缘故。 未见动脉破裂性出血,甘棠也未敢大意,仔细将合在肉里的细刺渣滓挑干净,这比拔剑还疼,和刮骨疗伤是一个道理。 她拿来当麻醉的草药汁有迷醉致幻作用,各人情况不同,甘棠亦不敢一次下太多,如此甘棠只能尽量准确认真又迅速,做好做快,做好能减少二次手术的概率,做快是让殷受少痛些。 殷受是活生生被疼醒的,睁眼见甘棠就在面前,怔了半响才想起先前的事来,恍恍惚惚问,“我死了么?” 甘棠见他人醒了,手下速度更快,碎渣滓取不出来的,只好连肉一道挖去了,“活得好好的,别说话,节约体力。” 殷受疼得两眼冒星,想大叫又碍于是在弱棠面前,咬着牙硬生生将要出口的叫声压了回去,四处看了看想转移下注意力,瞧见自己身上四开的口子坑,又差点没昏过去,“棠梨你,你这是干什么,把我肉都挖出来了!” 他大惊小怪地一副快昏倒的模样,甘棠仔细检查过,确认没留下残渣,这才有空与他搭话,“放心罢,死不了,这时候开颅手术都有了。” 虽说只是特例,但确确实实出土了那么一枚头盖骨,刮削痕迹和骨组织修复痕迹都十分明显,考证表明患者在进行开颅手术之后存活多年,除却一些历史糟粕不说,大中华真是个神奇的过度,多数时候还是让人惊叹和喜爱的。 殷受疼得咬着后牙槽就放不开,就这么看着甘棠一双手在他胸膛上忙活,等见甘棠手里骨针穿针引线地在他胸口上缝缝补补,惊呼道,“棠梨你,你这又是干什么,把我当布缝起来了!” 他这没见识大惊小怪的模样瞧在甘棠眼里就有点蠢,大概是麻药带有的神经毒导致的。 甘棠心里莞尔,给他缝合好伤口,敷上药,拿过干净的纱布,稍稍抬起些他的身体,给他包扎好了,“这段时间你不好下床,想去哪儿,我抱你去。” 殷受:“……”要抱也是他抱她。 甘棠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见他一脸汗湿,想着他全程一声不吭,倒真挺佩服,“阿受你真厉害,竟是不怕疼。”眼睁睁看着别人给自己做手术是挺奇怪的,有些人可能会直接被吓晕过去,更不用说‘殷受’这样的千年古人了,惊奇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殷受还沉浸在甘棠对自己身体的改造中,甘棠说完净了手,收拾好东西道,“你可以睡会儿,放心罢,死不了。” 首先她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其次殷受可是帝辛,不大可能现在就挂掉,他幼时有没有这一劫她也不清楚,毕竟流传到后世的资料太少了。 这伤大概像他说的那样,是替她挡了一下,甘棠这么想着,心里不由软了两分,朝殷受道,“你帮我当肉盾的事,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这个人平素说话做事便温温吞吞的,活像带着一个没特别情绪的面具,除却在甘阳甘玉面前,少有能看见她轻松真诚的一面,殷受听她这么说,再加上自己性命还在,就觉得那一瞬间的犹豫就值了。 殷受心里高兴,身上的疼也清减了许多,笑了起来,“权当还你上次救命之恩。” 他笑得明亮耀眼,甘棠听得莞尔,问道,“疼不疼?” 疼自然是疼,谁不疼谁来试试。 殷受摇头道,“不疼。” 都浑身湿汗了还不疼,甘棠想笑,给他掖了掖被子道,“疼也忍耐一下,过几天伤口结痂会好些。” 殷受就笑应了。 妇青端了药上来,甘棠喂给殷受喝了,试了试他的体温。 殷受脑袋有点昏,偏头想避开她的手,“棠梨你为什么老爱摸我的脑袋,你别摸了,热,重。” “是给你量体温,烧起来就不好了。”甘棠耐心解释了一句,看他困顿,外头又还有一大批伤兵等着她,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细细盖好,收拾了东西,嘱咐外头候着的女奚进去守着,一发现有异立马来报。 外头躺了几百伤兵,甘棠挑着几个能治且重伤的先处理了,五六个巫医随在旁边看着,甘棠得了空,捡着一些伤势简单的教授他们快速处理的办法,又让武三等人帮着分发伤药,不够的写了方子现让人去采去做,十几号人就这么一直忙到第二日下午,才慢慢轻松下来。 这时候受了伤,严重到不能自行愈合,很多时候就是丧命的事,尤其是战场上受重伤的士兵,能活下来的当真不多,甘棠这一手医术让人震惊骇然。 别人如何还不得而知,那六个竹方巫医,是彻底将甘棠当神明一样崇拜了。 这里的人把灾病看成是鬼神作祟,生病了时时求神问卜祭祀神明,花在实践医术上的时间就少了,虽也总结出一些治病的经验,但对比起闷头走正道又见多识广的甘棠来说,就差远了。 两个年长些的巫医上前拜求甘棠,问可否将今日所学的巫术用到别的地方,甘棠欣然答应了,“伤口的情况不同,用药也定然不同,这里头门道很多,你们若感兴趣,它日可以来大商邑左学,有开设这一门学科,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研究。” 甘棠是圣巫女,言出如山,几个巫医皆是大喜,当即便说收拾了东西,随她一同前往大商邑。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现在的甘棠来说,走一步,心情便好上一分。 直至甘阳拿下己方,大捷归来,这一场竹邑之战,甘阳与殷受,四海扬名。 这就是年纪小又身居高位的好处,做一点事,也许并没有那么厉害,亦会被传得神乎其神。 殷受此次为殷商立了大功,且重伤卧病,商王体惜儿子,让他不必随军启程,暂且留在竹方养病,微子启也留下照看他,甘棠则是殷受要求留下的。 这伤和她有那么点关系,不彻底养好又容易留有暗伤,甘棠虽是着急回大商邑,但还是答应留下了。 甘棠应得爽快,殷受心情十分美丽,养伤也养得乐和,成日拉着甘棠让她说那日治伤的事,甘棠有心掰正他的迷信思想,便也拿出了十分之百的耐心,从简单的数理化现象开始讲起,偶尔也做一做实验演示,殷受除了在某些事情上有点迷信这一点难以根治外,其余方面尤其是军政上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是个聪慧非常的好学生。 日子这么过着也不算难捱,殷受的伤养得得当,好得很快。 微子启也会来询问巫术的问题,甘棠直接见也未见,让女奚把人打发走了。 马车走得咣当咣当,殷受见甘棠对着外人连眼皮都懒得抬,就乐个得不行,“棠梨你对我可真好,肯不眠不休与我说上几夜话,也不肯搭理一下大兄。” 那是自然的了。 甘棠听得点头,殷受是未来的商王,拿下他,改变这些思想糟粕野蛮恶习会容易很多,她当然有耐心了。 殷商王室掌握祭祀权,负责祭祀占卜的贞人们,则通过占卜来影响商王的一言一行,贞人的地位可想而知。 相对的,掌握着占卜兆数解释权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贞人们,在商王眼里就显得十分可恨了。 除掉贞人势力,就成了商王统一集[权,拜托桎梏的必经之路。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身为神权的代表人物,商王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威仪逼人,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舞乐也虚虚而入,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79.想偷窥也不成了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源看着甘棠, 给她递了瓶药, 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 “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 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 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 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 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 怎么不教, 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 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甘棠头有点晕,这些年她为了昭示酒确实不是好东西,人前人后滴酒不沾,今日在酒池子里游了这么一圈,到现在还有意识已经算不错了,只是头晕得厉害,脚下也开始轻飘飘的,想来是酒劲发作了。 甘棠晃晃脑袋醒醒神,回着甘玉的话,“别担心,商王还不算糊涂,不敢拿我怎么样。”退让并没有让她安生,那她又何必小心翼翼,左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说话的权利,她现在有威望,竹方就是她强有力的后盾,商王眼下确实没有能力正面怼她,微子启,打了也就打了。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解了身上的袍子,把甘玉裹了个严实,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呛得人头晕,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80.扛起人几纵几跃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 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因为归在了她门下,知道她的习惯, 自觉不再饮酒了, 他们几个年纪不大, 以往在家地位不高,对酒没什么瘾头, 终日忙着练武,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这个时代等级森严, 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 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 轻易不肯招惹, 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 “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 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 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 “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 要做的事就很多, 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招惹她做什么。 只是甘棠也太凶了些。 殷受将微子启扶了起来,沉着脸朝两侧还站着的人道,“都下去,回去都备好厚礼,与我一道去圣巫女府请罪。” 她连王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几人忙称是,在这的都是微子启微子衍的酒肉朋友,方才的阵仗也见识过了,连王子都要去,他们去就更没话可说了。 “把大王子扶回去,请小疾臣来看看。” 一行人唯唯诺诺应了,退下后回廊边便只剩了殷受一个人。 殷受靠着廊柱,心情也不大好,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池里,脑子里便闪过甘棠方才的模样,又有点想去找她,她不是不能饮酒么,在酒池子里泡了这一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殷受察觉自己又在担心她,心情越发不好了,知晓一会儿父王定要大怒,只得往前堂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甘源看着甘棠,给她递了瓶药,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甘棠忙拉过他,温声安抚道,“兄长不必担心,王上便是要启程,也不在这几日,十天半月后,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那也不成啊,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穿衣打扮,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心中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是好脑子,甘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玉看商王室的人都不顺眼,想让殷受一道走,殷受说不走。 他是商王嫡子,未来的商王,甘玉也拿他没奈何,只不要肖想他妹妹之类的叮嘱一番,去给甘棠准备路上的衣食住行了。 甘棠开始削制龟甲,殷受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看她削完一整副,便轻声问,“我听甘玉说你吃不下饭食,当真么?”看她一脸干瘦,殷受有些技痒,想给她做饭吃。 甘棠摇摇头道,“无碍,重伤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 殷受点头,“那我做饭给你吃,你等着。” 殷受说完也不等甘棠回话,自己往后头的小厨去了。 “…………”甘棠脑子有点懵,觉得殷受若当真只是想拉拢她,也太下得去本钱了。 甘棠不得不从床榻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 火是现成闷好的,火星子还在,加点柴就能烧起来,甘棠站在门口,心说这么个尊师重道热忱的好少年,真是崩人设……不忍直视。 甘棠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砍刀,无奈道,“你究竟想干嘛。” 倘若真应了甘源的话,殷受想把她娶进门当雕塑,那可是比微子启高明多了,回程的途中微子启便常常上前搭讪,十三四岁的少年温文儒雅,长身玉立,已经有了让女孩芳心大动的资本在,至少大她三岁的绿丫就很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女孩绝对会喜欢的贵重精巧的礼物,长相可爱的萌宠,适量却不过量的关心,微子启什么目的不要太明显。 可她能感知到对方真实的情绪,看着他表里严重不符的表演,胃里面没翻江倒海那是她意志力强大。 假如殷受也抱着同样的目的,那段位是真很高了,冲着他心底传过来的善意。 殷受瞧着甘棠蜡黄的脸,朝她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瓜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好,我手艺不错,你尝了要是喜欢,养好伤之前,我变着花样给你做饭食吃罢。” 甘棠一怔,倒不是惊讶殷受会做饭这件事,殷商厨子虽然已经有了单独的分工和行业,但还没有男子不下厨的讲究,反之因为开国时出了伊尹这么一位精通厨艺的先圣,会做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81.暂且不要多说话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从善如流, 把殷受放在地上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万岁!”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 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 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 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 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 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 神色复杂, 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 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 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 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商王心情不错,与臣同乐共饮,赐民美酒佳肴。 武场最外圈被前来给商王献食的村民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总角小孩熙熙攘攘地兴奋欢乐,整个斗场很是热闹。 官员贵族子弟,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兴奋激动,且招揽同伙,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从外围传进来的喊声震彻天际。 圣巫女是天下人崇敬的神明,再加上甘棠斗猎上的出色表现被传得人尽皆知,眼下能亲眼目睹圣巫女的骑射武艺,百姓们就更激动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人人崇武尚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只待商王一声令下,各骑便要各显神威,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鼓声雷动,商王立在高台之上,张箭拉弓,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虽比不得受伤前,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立马扯了彩绸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82.棠地就是新希望 丝绸带来的利润甚至影响了政治格局,雇佣劳动制度自棠地往外蔓延, 逐渐为其它方国所知。 十七年间棠四城之地人口数翻了一倍, 另六城纵是起步晚,也增加了将近百分之二十, 子民的寿数平均延长了四到五岁, 正常寿数内的死亡率对半砍, 大部分得归功于农耕生产力和医疗水平的相对提高, 也有五分之一的人口是因着各类工事从其它方国迁居棠地的。 就目前自然资源人均占有量来说, 棠地依然缺乏劳动力, 欠开发,人口依然是经济成果里的重要指标,甘棠不是鼓励多生,是想让生下来的那些孩子都能吃饱穿暖的活下来。 只要有一颗勤劳苦作的心,在棠有的是活干, 按时按量上缴赋税后,冰雪天绝粮也能领到救济粮,对还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穷苦人来说,棠地就是希望。 尤其织造城名声越来越大之后,越来越多的子民和商贾往竹邑迁居, 光是竹邑这一城,人口和占地面积都堪比一个小方国。 十月腊祭前发生了一件事, 天下哗然。 陶方君长陶允上缴了兵权和税务, 领着子民们举族投诚。 天气凉寒, 朝堂之上群臣说得热火朝天, 陶方原是殷商的臣属国,就在竹邑和孔方的边界上,因着没什么别的支柱产业,整个方国不温不火没什么特别,陶允在位期间勤于政务,如今放得下手中的权势和利益,赶在冰雪天前将子民交在她手里,算是一位目光长远且真正爱民如子的君长了。 陶允的这一举动引得天下人谈论不休,有褒有贬,陆陆续续又有两个方国自主纳入了棠地的版图,甘棠把三方方国的君长提起来做内务官,封侯封爵,手底下的官员也各有分拣任用,她手底下事情多,百废待兴,不愁没有事情可做。 家逢巨变,妲己在一夜之间成长不少,功课武艺上越发用功,常常跟在甘棠身边,甚至带着她一同上朝,时间日久,臣子们也回味过来,此女许是下一任女帝,看待甘棠的目光都变了。 殷受来竹邑的半途中收到了线报,当真觉得甘棠是疯了,很显然甘棠一开始护着妲己的时候就打着这样的主意,不然不会甘源出了这么个幺蛾子,她还顺水推舟的接下了。 两人一年多没见,连西线合作的事都是商容来谈的,殷受在书房寻到的甘棠,见她整个人比前年瘦了一大圈,话到嗓子眼硬堵在喉咙里发不出,见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女子给他行礼,握着剑掌心紧了紧,碍于甘棠在场才压制住心中翻腾的杀意。 甘棠看殷受神色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朝旁边的妲己温声道,“你先下去罢。” 妲己点点头,收拾好东西,便出去了。 甘棠自案几后头站起来,绕到殷受面前,拉住他的手在旁边坐下来,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圈,温言笑道,“阿受,好久不见,你是不是连夜赶路了。” 殷受进门之前心里都是怒气,这时候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咽不下去,堵的难受,只任由她牵着,不言不语。 甘棠笑了笑,殷受哪里舍得骂她呀,在一起年岁久了,她把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甘棠也不提妲己的事,只看着他戏谑道,“我听说你在大商邑女眷里的名声糟糕透了,说你是黑煞神没风度,女子见了你必定得绕行,免得不小心脚滑摔在你面前,不但要背着个勾引储君浪□□的名声,还有性命之忧。” 殷受对着一张日思夜想的笑颜,有脾气也发不出,只把人松松揽进怀里,心里发闷,“不能跟你比,女帝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有求教必相教,女帝权势地位样貌皆不差,手底下门生无数,多少男男女女倾慕的对象。” 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甘棠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回道,“可是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对旁的男子,政务之外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的,你不信,可以去问你埋在宫里的那些暗钉。” 殷受听得高兴了一些,都不知道他这一年有多思念她,恨不得会飞,能时时刻刻同她见面,殷受低声问,“你真的要把王位传给妲己么?” “不一定。”甘棠也没掩藏,直接回道,“她现在年纪还太小,长大后如何还当真不知,是否爱民如子,是否有政治野心压得住朝堂政局,思想路数是否端正严明……要考虑的因素太多,若不成,棠地得交到一位贤者手里。” 殷受素来知道甘棠心思异于常人,但从未想过会疯狂到这个地步,辛辛苦苦费尽心血得来的江山天下,说让给旁人就让给旁人了。 殷受看住她的眼睛,问道,“不留给我们的儿女么?” 在这个时代甘棠这样的做法大概没人能理解,就算是甘源,最近每次见面都神色狐疑,心里嘀咕她是不是疯了,可对甘棠来说,这还真没什么稀奇的。 棠地根基浅,接手的人资质不好,亡起国来大概和泰山崩塌没什么分别,马虎不得,“漫说我们没有子女,便是有,资质不好,能力品德不让我满意,我也不会把江山交给他们。” 交给殷商王室或是殷受的儿子也是不现实的,这想法,她一旦提了,堂地的贵族官员们,只怕立马便要起兵造反,再者两国国体和政体,治国理念皆不相同,冒然为之,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殷受道,“你想好了,介时你我二人殡天,你的江山旁人接手了,我儿子定会挥师踏平棠地。” “若啃的动,自管来便是。”甘棠温声问,“你父王身体如何?” 殷受摇头,低头道,“棠梨,我们合手灭了西伯昌如何?”灭了西伯昌是父王继位以来的夙愿,只如今的殷商虽比十年前强盛,却还不足以能将西伯昌的脑袋端下来,若甘棠肯出兵出粮,胜算便有多上几分。 甘棠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放弃罢,一,这两年西伯昌老老实实给殷商纳贡,侍奉商王绝无越轨之处,且他贤名远播,若师出无名,反倒惹得其它方国诸侯不满,得不偿失;其二,殷商这几年才刚刚有了些起色,你冒然发动战争,折损民力国力,岂不是让子民们失望,大周不是那些小方国;其三,没有必胜的把握,冒然出手,不是智举。” 东夷未定,灭西伯,不是易事,殷受何尝不知,只英雄迟暮,夙愿未了,他想让父王高兴些,“罢了,是我想茬了。” 甘棠唔了一声,“我与你去一趟大商邑,后日启程罢。”虽说她一点都不想见殷子羡,也不想见微子启,但感念感谢殷子羡养育出了殷受。 殷受一怔,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眼里有亮光,心里的情绪都是欢愉,甘棠把人拉起来,“先随我沐浴去,今日咱们好好歇息一番。” 商王身体不大好,殷受为此心情不佳,沐浴完连欢爱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拥着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甘棠稍稍支起些脑袋,低声道,“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世上大概没有谁会想知道自己和亲人的寿数,因为过一日少一日,越临近日期,便越难捱,她有些后悔了,帝乙年纪不轻,身体器官的衰弱老龄化,寻常的小病也变成要命的大病了。 殷受摇头,“人固有一死,迟早要面对,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甘棠看他心情不佳,开口道,“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罢,政务我路上处理也是一样的。” 甘棠穿好衣衫,叫了女奚进来,通知臣子书房议事,妲己也叫去嘱咐了。 看一看多一分希望也好。 事关重大,殷受也没推拒,第二日天一亮便与甘棠一道启程了,妲己是下一任的圣女,留在竹邑监国,由竹侯、鸣侯、南宫适监国辅政。 说是监国,大事军务还是送来甘棠这里,妲己只是占个名,甘棠给她留了一屋子的图册布帛和竹简,除却正常课业外,还有一部分是瓷器烧制法,里头很详细的讲解了烧制各色瓷器的办法,这是继丝绸、航运之后的第二个大项目,妲己学会后,可借此在臣子中间树立威信,稳固地位。 甘棠赶到的时候,商王时日无多,大概也就是三五日的工夫了,美酒、女色,还有操劳的国事家务,掏空了他高大强健的身体,此时已油尽灯枯。 甘棠要给他探脉,商王微微抬手拒绝了,“朕昨夜看见了先祖,便知朕的寿数到了……不必费劲,你能来,朕心里高兴……朕有话同你说……殷受你先出去。” 帝乙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君王,和帝辛一样,殷商虽积弱,但他们都企图挽救殷商衰败的气数,恢复殷商中兴。 只壮志未酬,英雄迟暮,任凭谁也敌不过岁月和疾病的摧残,甘棠看得出他眼里的志向未尽的惆怅和遗憾,心中亦跟着发闷,握了握他的手,语气郑重,“我甘棠对天起誓,它日西伯昌若敢来犯殷商之地,定挥师西进,踏平西岐,与殷受一起,守护殷商的寸土寸山。” 商王起先是愕然,随后眼里爆发出了灿烈的光,大笑了两声,喘息道,“知我者,圣女也。” 了解他的不是她,是殷受。 甘棠给他顺着气,心思复杂,她并不希望商王故去,因为他算是殷受唯一的亲人了,并且殷受很看重亲人,商王似是连抬一抬眼睑都费力,浑浊满是血丝的眼里皆是复杂之色,嘴唇开合蠕动,甘棠心中一动,看出他是想说子嗣的事,心里陡然闷痛,点头应声道,“子嗣的事父亲也放心,我如何舍得阿受孤独一生。” 殷受年二十九,至今无嗣,已是天下第一人,他为她守到今岁,她很高兴,也很感动,但亦舍不得,舍不得将来他一人孤独终老,毕竟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也是对她最好的人,且为她付出良多。 “你纵是说谎,这朕也心满意足了……”商王眼睛里的光聚聚散散,几不可觉的点点头,叹息道,“朕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未争过甘源,把你养在身边。” 甘棠点头,苦笑一声,“我和父亲如今的想法是一样的。” “好孩子,能得你唤一声父亲,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商王抬了抬枯栲的手,示意道,“……让殷受进来,朕有话交代……” 甘棠嗯了一声,将他发凉的手放回被褥里,出去外面候着。 台阶下跪了一地的臣子疾臣,商容等人都看着甘棠,见甘棠摇了头,便知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殷受出来后双目通红,声音发哑,“父王殡天了。” 宫里敲响了钟声,群臣哀嚎,甘棠立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暗沉压抑的天色,不管有多少权势财富,在疾病和死亡面前,谁也没有特权,无力反抗。 83.下次再过来陪你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他邀功邀得坦然, 甘棠听得想笑, 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 作为回报, 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 提醒你一句, 我与你, 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 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 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 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 “很简单, 让父王出一套模子, 祭祀时多增一些人, 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甘棠这些年习惯了独处,拒了微子启殷受等人的拜见,一个人坐马车也不无聊,只她本身有伤,再加上颠簸劳累,到了大商邑时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来郊野接她的两位兄长当即变了脸,拉着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伤,懊恼不已,“让你跟我跑你不跑,这下吃苦头了罢!”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甘棠听得可乐,甘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杵着膝盖在前头弯下腰来,扭头道,“上来,别逞强,你脸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 甘棠连连摆手,“说了多少遍了,我灵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 甘玉就纳闷道,“这话为兄自小听到大,不用你重复,不过你再是神明,现在就是十岁大,上来,别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 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甘棠无奈,神权迷信的社会即简单又粗暴,真是不必想太多,她不足两月开口说话这件事,不但没被当妖怪烧死,反倒佐证了她非凡人,这是一个生产力极其低下,人们愚昧,野蛮,血腥,迷信到了极点的时代。 甘阳单手拎着甘棠的后脖颈一提,就把她提起来放在甘玉背上了,“走罢,叫了小疾臣,回府先看看伤。” 甘棠嗯了一声,四处看了看见没人,便没脸没皮的趴在了甘玉背上,她自小被背了无数次,这时候还当真没觉得有啥好害羞的。 甘棠点点头,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却也没拒绝,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84.让储君来陪着您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商王醒来后,活祭一百牛牢,却没打算戒酒或是适当禁酒就是证明。 越是繁华的商邑, 越是富贵的人家, 酒越是必备的生活品, 代替水来解渴都是常有的事。 越是名贵稀有的佳酿, 也越是富贵权势的象征。 甘棠本以为竹方的事过后, 殷商上下会有所警戒收敛, 等回去见商王还如同以往一般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 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因为归在了她门下, 知道她的习惯, 自觉不再饮酒了, 他们几个年纪不大,以往在家地位不高, 对酒没什么瘾头,终日忙着练武, 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 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 这个时代等级森严, 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 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要做的事就很多,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招惹她做什么。 只是甘棠也太凶了些。 殷受将微子启扶了起来,沉着脸朝两侧还站着的人道,“都下去,回去都备好厚礼,与我一道去圣巫女府请罪。” 她连王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几人忙称是,在这的都是微子启微子衍的酒肉朋友,方才的阵仗也见识过了,连王子都要去,他们去就更没话可说了。 “把大王子扶回去,请小疾臣来看看。” 一行人唯唯诺诺应了,退下后回廊边便只剩了殷受一个人。 殷受靠着廊柱,心情也不大好,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池里,脑子里便闪过甘棠方才的模样,又有点想去找她,她不是不能饮酒么,在酒池子里泡了这一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殷受察觉自己又在担心她,心情越发不好了,知晓一会儿父王定要大怒,只得往前堂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己莫大喜,扬鞭紧随其后,“都给我追!得二人首级,本王重重有赏!” 己莫亲自上前砍了两个守城门的士兵,领着余下四千多人冲进了竹邑,正是走进死路也不知。 孔驱待己方的士兵完全入了城,令士兵放了把火,阻了己莫的回头路。 己莫脸色大变,勒马停住,大喝道,“中计了!有埋伏!后撤!都后撤!” 己方士兵顿时乱了手脚,哗然慌张,纷纷想往后撤,只城门口铺满干草畜肉,一点即着,熊熊大火筑出一道墙,将四千士兵瓮在了里面,弓箭手得了令,箭如密雨,敌军一个接一个倒下,死伤过半。 85.经年累月的研究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府里来了商王的传令, 说北边已方近来常常侵袭竹方,竹侯来了使臣,请商王做定夺。 竹方是殷商的臣属国, 也是甘棠的封地,叫她去, 合情合理。 甘玉急得团团转,“棠梨你正养伤呢,阿父怎么会答应让你去的,推掉不就好了么?” 甘棠忙拉过他, 温声安抚道, “兄长不必担心,王上便是要启程, 也不在这几日,十天半月后, 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 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那也不成啊, 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 高高兴兴的, 穿衣打扮, 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心中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是好脑子,甘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玉看商王室的人都不顺眼,想让殷受一道走,殷受说不走。 他是商王嫡子,未来的商王,甘玉也拿他没奈何,只不要肖想他妹妹之类的叮嘱一番,去给甘棠准备路上的衣食住行了。 甘棠开始削制龟甲,殷受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看她削完一整副,便轻声问,“我听甘玉说你吃不下饭食,当真么?”看她一脸干瘦,殷受有些技痒,想给她做饭吃。 甘棠摇摇头道,“无碍,重伤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 殷受点头,“那我做饭给你吃,你等着。” 殷受说完也不等甘棠回话,自己往后头的小厨去了。 “…………”甘棠脑子有点懵,觉得殷受若当真只是想拉拢她,也太下得去本钱了。 甘棠不得不从床榻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 火是现成闷好的,火星子还在,加点柴就能烧起来,甘棠站在门口,心说这么个尊师重道热忱的好少年,真是崩人设……不忍直视。 甘棠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砍刀,无奈道,“你究竟想干嘛。” 倘若真应了甘源的话,殷受想把她娶进门当雕塑,那可是比微子启高明多了,回程的途中微子启便常常上前搭讪,十三四岁的少年温文儒雅,长身玉立,已经有了让女孩芳心大动的资本在,至少大她三岁的绿丫就很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女孩绝对会喜欢的贵重精巧的礼物,长相可爱的萌宠,适量却不过量的关心,微子启什么目的不要太明显。 可她能感知到对方真实的情绪,看着他表里严重不符的表演,胃里面没翻江倒海那是她意志力强大。 假如殷受也抱着同样的目的,那段位是真很高了,冲着他心底传过来的善意。 殷受瞧着甘棠蜡黄的脸,朝她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瓜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好,我手艺不错,你尝了要是喜欢,养好伤之前,我变着花样给你做饭食吃罢。” 甘棠一怔,倒不是惊讶殷受会做饭这件事,殷商厨子虽然已经有了单独的分工和行业,但还没有男子不下厨的讲究,反之因为开国时出了伊尹这么一位精通厨艺的先圣,会做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烹饪在左学里也是一门课程,学子们不一定多精通,但了解是必须的,是以殷受会厨艺,甘棠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她真是有点受不住有人给她做饭这件事。 甘棠看进殷受真诚明亮的俊目里,忍不住开口道,“阿受你不要忙活了,我兄长手艺好,我大兄二兄会给我做好吃的送过来,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点。” 好哇,眼里除了她兄长就没别人了。 殷受挑挑眉,刀下有神,将一把芸蒿切成半寸长,根根等长,剖了条鲟鱼片,厚薄均匀,做完才道,“他们总不能跟着你一道去竹国罢,不过你对甘玉真是好,他那么蠢,你也愿意纵着他,在我看来,甘玉只知吃喝玩乐宠妹妹,真是白长了十六年。” 做起饭来也有模有样的,甘棠回道,“宠妹妹怎么了,我很喜欢。” 殷受听得一乐,笑道,“要不是当初我父王没抢过甘源,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待你肯定能比甘阳甘玉待你好!” 陶沙锅烧热了,肥瘦相间的肉片搁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炼油声,这时候没有炒菜,殷受这一手可以说很惊艳了,他做得专注认真,像手底下勾画的是江山舆图,行云流水,好看又熟稔。 只是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帝辛,甘棠索性道,“殷受,如果你是和微子启一样,那你打错主意了,做再多也是没用的。” 陶罐里的水沸滚起来,殷受将鱼片放进去,再加入翠绿的水芹和特质的酱料,等着酱料一点点晕染开,整个菜光是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了,殷受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给她吃,便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一样什么?” 甘棠把盖子递给他,回道,“就是想娶我。” 娶她? 殷受扭头看了看干瘪蜡黄惨不忍睹的甘棠,觉得眼睛疼,扭回头道,“我虽然不大懂父王母后之间的事,但还是有眼睛分辨美丑的。” 这就是说她长得丑了,甘棠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心说正好,免得麻烦。 若有心赏玩,这苍翠的密林山野,也算是一副人间盛境了。 甘棠无心去看,连带她身后跟着的四人,十日来都太知晓荒野密林间暗藏着多少危险杀机了。 微风轻轻滑过树枝草丛,甘棠没漏过夹杂在沙沙声中那丝若隐若现低微的响动。 甘棠心神一紧,抬手快速又无声的划过一个手势:四方戒备! 浑身脏污的四人都紧绷起来,前进的脚步一转,迅速背靠背环成一圈,秉着呼吸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警觉戒备。 “是山虎!” 平七稚嫩的声音发抖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脸色发白,“是山虎!” 低低的虎啸声陡然清晰起来,成人高的桅草两边拨开,迎面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山虎壮硕的身体青黄相间,头上白额吊睛,利爪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过来,百米不过一瞬。 平七虽双手握剑,但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喊逃跑都忘了,只站在原地抖如筛糠,当真是等死了! “让开!”甘棠侧身将平七撞跌到了一旁,握着长剑不避不让直直迎击了上去,力道又准又狠,噗地一声扎进青黄虎的厚舌利齿,一时间虎声嘶鸣凄厉尖锐,响彻了整个山林。 青黄虎受了疼,腰腹狂掀,挣扎咆哮间爆出无穷大力,将甘棠甩出了两丈有余,撞得百年古木都跟着颤了一颤,若非她里头穿了硬甲,这一击非得要掉命不可。 五脏六腑移位了一般,疼得她头晕目眩,连喘气都不会了。 “圣巫女!” 耳侧尽是平七等人的惊呼声。 这时候失去意识,可真是要交代在这了。 甘棠勉力抬手在肩头的血口子上狠命抓了一把,呼吸起伏之余,混黑的眼前倒当真清明了许多。 甘棠喘息道,“无碍,莫慌了手脚。” 平七等人正狼狈地躲避攻击,甘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味,沉声道,“结阵!上弓,放箭!” 接连十日在密林里应对生死,五人之间有了些默契,甘棠无事,几人顿时心神大定,立刻各司其职起来。 “攻其目!” 四人分两队,平七与水丁罩盾,一面快速移动身形抵御猛虎的冲击,一面护着武三往后撤,小六驾弓上箭,十箭倒也有两箭射入了虎眼。 淬在剑上的毒[药渐渐起了效用,青黄虎神志不清,攻击也没了章法准头,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甘棠吩咐道,“武三!左侧,攻腹部!” 山虎腹部柔软,最易致命,武三长矛找准机会刺入猛虎肚皮,又猛力拔出后撤,倒刺带出山虎的皮肉肠肚,血溅了三尺高。 青黄虎连续受了重击,身下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嘭’地一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几人都受了伤,却不致命,没却胳膊少腿,动作迅速熟练地剥了虎皮,装到竹篓里,迅速集结在甘棠面前。 86.往棠宫奔去了!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微子启温声道, “圣巫女切莫怪子启恩将仇报, 实在这一局,子启也盼赢。” 微子启说话时, 手掌不经意放在剑柄上,是打算索要不成明抢了。 这个时代野蛮血腥的时代不比甘棠生活的后世,也不比后来的礼仪之邦, 比赛不讲究点到为止,活着算本事算神明庇佑,死了叫无能叫神明降祸, 说来说去都归在一个命字上头。 微子启冒险来她这里抢东西,倘若抢到了, 一,赢了这场比赛, 年少扬名,为他的夺储之争添砖加瓦, 二,让她这个大殷圣巫女落败后名声扫地,全了商王的心中所想, 讨得商王的欢欣。 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 “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 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 温声一笑道, “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终是握紧拳头,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再看向甘棠,就带了些探究之色,“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便静声道,“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旁边唐亦见微子启脸色不好,忙接过话头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三儿你别叨叨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圣巫女拿了第一,我们再往里走也没意思,不如一道回去罢。” 深林里危险重重,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再往里走不但难有收获,还会有性命之忧,和命比起来,其余自然不算什么,微子启未再言语,几人追着甘棠的方向,一道出林了。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87.很快就睡了过去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武场最外圈被前来给商王献食的村民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总角小孩熙熙攘攘地兴奋欢乐,整个斗场很是热闹。 官员贵族子弟,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 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 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兴奋激动,且招揽同伙, 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从外围传进来的喊声震彻天际。 圣巫女是天下人崇敬的神明, 再加上甘棠斗猎上的出色表现被传得人尽皆知,眼下能亲眼目睹圣巫女的骑射武艺, 百姓们就更激动了。 “圣巫女, 一甲!” “圣巫女,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人人崇武尚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 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只待商王一声令下,各骑便要各显神威, 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 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 鼓声雷动, 商王立在高台之上, 张箭拉弓,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虽比不得受伤前,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立马扯了彩绸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微子衍愤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使诈!卑鄙无耻!” 马蹄声渐近,年纪稍小的夷风跟上前来,冷哼道,“武斗斗生死,没谁规定不能使计罢。” 甘棠充耳不闻,跃马扬鞭,提缰绳与闪电一道越过面前的沟壑,立住脚这才回头看向沟那边,果然见殷受正蹙眉拉扯着缰绳,只那马被地上密密麻麻的马食吸引住了目光,吃得浑然忘我,哪里还听主人的调令。 殷受辨不出马食,耽搁了时机,想学甘棠也来不及了。 夷武夷风是有备而来,马嘴上套着马辔头,挣扎两下就乖乖随着主人跑上前了。 殷受见甘棠看过来,索性撒了手任由黑马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拿下背上的长弓,拉至最满,显然是想在河对岸便拉弓放箭了。 “别白费力气了,过了河才到射程之内,你拿着长弓又如何,可有那等臂力!” 殷受未理会夷风嘲弄的言语,立于马上,神色渐肃,弓开如秋月行天,发矢如流星飞电,箭矢破空而去,‘喯’地一声稳稳射中立柱上最为肥美的那只,他力道大极,撼得立柱发出嗡的铮鸣声,余下两只鸟得了自由,齐齐惊飞了。 夷风微微变了脸,甘棠心里赞叹,史书记载殷受有力挽九牛,托梁换柱的神力,至少也有五分真了。 “告!受王子射中一鸟!” 殷受这一箭惊艳之极,高台之上欢呼声一片,殷受看向甘棠,目光灼灼,“棠梨,该你了!” 他这一手着实漂亮,有天分,又肯勤学苦练,不出众就没天理了。 可惜她也不差,在这上头只会更出彩。 甘棠自箭篓里抽出四支箭,目光紧紧盯着为她排布的那根立柱,弓拉至最满,箭矢方出,随后立刻搭上三箭,此次弓弦更满,三箭并发,第一支箭射入柱身,入木三分,三鸟方及惊飞,立刻便被后三箭射中,齐齐哀鸣落地了。 有仆官跑上前查看,兴奋地大喊道,“告!圣巫女三箭齐发,三鸟齐齐毙命!此乃神箭!” “圣巫女一甲!” 甘棠立于马上,看着那三鸟从树上掉落下来,听着周围越发欢腾的惊叫赞服,缓缓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一箭三雕确实有炫技的嫌疑,不过甘棠是故意的。 万民之目下,她做得越好,威名越盛,以后像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才会越来越少。 甘棠想造势,不单单是要避开商王的迫害,还因为她必须得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在其余贞人势力面前有话语权,好让日子过得舒坦自如些。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过活,背后就起了变故的嘈杂声。 “小弟小心!” 河对面殷受的黑马不知为何发起狂来,在沟壑边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十分凶险。 殷受极力控马,朝呆滞尖叫的夷风沉声道,“闪开!” 殷受扯着缰绳想将马匹扳倒在地,岂料旁边夷风的马受了惊,也跟着乱冲乱撞了起来,二马顿时乱做一团,相互踩踏,推攘间两人竟是齐齐往沟壑边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在坑里去了! 这沟壑原本便是攸国护城河,河水下头还设有尖刺,殷受当真掉下去,十之八九要被穿成血窟窿了。 “闪电!救人!”甘棠双腿用力,闪电立刻便扬蹄往河岸跨了过去,甘棠一手挥出马鞭将夷风卷到了马背上,一手臂拎住正极力控制住不下坠的殷受,见他还拉着缰绳企图力挽狂澜,便蹙眉喝斥道,“快放手!” 殷受撒了手,算是解了几人的困局。 掉下来的夷风年仅八岁,身体比较轻,落在马背上跟没有一样,倒是她左边手臂擒起来的殷受,沉得她肩膀快断脱了一般,闪电亦被坠得身形不稳,若非踩踏在黑马上垫了垫脚,要上岸只怕还需费些力气。 闪电堪堪停在了沟壑边上,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黑马坠落沟壑,‘砰’地落水声过后,鲜血立时染红了河流。 微子衍急忙上前来探查,围住殷受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没急得哭出来,“小弟,你可还好?” 方才这变故来得太快,殷受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导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还被甘棠像拎犬崽子一样的拎在手里,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来了头上,满面胀红,七窍生烟。 殷受挣扎道:“放我下来!”被她这样拎过,他殷商三王子,未来商王的脸面何存? 殷受听见了,给甘棠递了一双铜箸,嗯了一声道,“放心吃罢,权当感谢棠梨你先前的救命之恩。” 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88.攻伐【第一更】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原本便不耐与他周旋, 眼下就更没兴致了。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 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 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 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 甘棠想清楚, 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 便应该知礼些, 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 旋即道, “子启知晓了,只子启不明白, 子启诚心相交, 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 却弃子启于不顾,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 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 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 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89.万一【第二更】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头有点晕, 这些年她为了昭示酒确实不是好东西, 人前人后滴酒不沾, 今日在酒池子里游了这么一圈,到现在还有意识已经算不错了, 只是头晕得厉害, 脚下也开始轻飘飘的,想来是酒劲发作了。 甘棠晃晃脑袋醒醒神, 回着甘玉的话, “别担心,商王还不算糊涂, 不敢拿我怎么样。”退让并没有让她安生, 那她又何必小心翼翼, 左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 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说话的权利, 她现在有威望, 竹方就是她强有力的后盾,商王眼下确实没有能力正面怼她,微子启, 打了也就打了。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 解了身上的袍子, 把甘玉裹了个严实, 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呛得人头晕,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殷受明白父王的意思,甘棠若是揪着不放处置了几个世家弟子,这几族人仇恨的也是圣巫女,和商王室没有半点干系,倘若是以前,殷受必定要提醒甘棠,但现在已经开不出口了。 以前圣巫女只是甘源等人手里的一把剑,不足为惧,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现在她成了握剑的人,便不是以前能倾心相交的小棠梨了,她这两日踩着商王室的脸面立威,足可见她的野心和立场。 他不该再与她来往过密,像昨晚那般夜探湖心小筑,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酒醉生病这样的事,以后是再不能有了。 殷受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不在甘棠无血色的脸上打转了,朝微子启道,“大兄,向圣巫女道歉。” 微子启咬牙,垂着眼上前与甘棠行礼,拜道,“是子启莽撞,冲撞了圣巫女,还请圣巫女降罪。” 恶意满满。 甘棠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抬手让他起来,朝旁边另外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实在不成器,以后随二王子三王子一道来学舍上学,修习文武艺,免得成日斗鸡走狗,为害四方。” 对比起掉性命吃板子,上学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几人先是呆愣住,随后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大喜之色,拜了又拜,“谢过圣巫女!谢过圣巫女!” 甘棠点头,想着过几日她要去竹方做春耕祭祀,接着道,“近日正值春祭,你们回去准备一下行囊,明日一早随我去竹方。”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学,混混度渡日,殷商后继无人,这才慢慢亡国的。 殷受听得心里诧异,看了甘棠一眼,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甘棠亦看了看神色难辨的殷受,吩咐道,“你既是我的学子,明日也是要一道去的,带着他们回去准备行囊罢。” 殷受压住想问甘棠话的念头,转身领着几人一道出去了,算是默认了甘棠的提议,他也很想知道,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甘棠听得可乐,甘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杵着膝盖在前头弯下腰来,扭头道,“上来,别逞强,你脸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 甘棠连连摆手,“说了多少遍了,我灵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 甘玉就纳闷道,“这话为兄自小听到大,不用你重复,不过你再是神明,现在就是十岁大,上来,别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 90.原谅【第三更】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晃晃脑袋醒醒神, 回着甘玉的话, “别担心, 商王还不算糊涂,不敢拿我怎么样。”退让并没有让她安生, 那她又何必小心翼翼, 左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谁的实力强, 谁就有说话的权利, 她现在有威望,竹方就是她强有力的后盾, 商王眼下确实没有能力正面怼她, 微子启, 打了也就打了。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 当下便也不担心了,解了身上的袍子, 把甘玉裹了个严实, 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 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 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 呛得人头晕, 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殷受明白父王的意思,甘棠若是揪着不放处置了几个世家弟子,这几族人仇恨的也是圣巫女,和商王室没有半点干系,倘若是以前,殷受必定要提醒甘棠,但现在已经开不出口了。 以前圣巫女只是甘源等人手里的一把剑,不足为惧,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现在她成了握剑的人,便不是以前能倾心相交的小棠梨了,她这两日踩着商王室的脸面立威,足可见她的野心和立场。 他不该再与她来往过密,像昨晚那般夜探湖心小筑,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酒醉生病这样的事,以后是再不能有了。 殷受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不在甘棠无血色的脸上打转了,朝微子启道,“大兄,向圣巫女道歉。” 微子启咬牙,垂着眼上前与甘棠行礼,拜道,“是子启莽撞,冲撞了圣巫女,还请圣巫女降罪。” 恶意满满。 甘棠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抬手让他起来,朝旁边另外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实在不成器,以后随二王子三王子一道来学舍上学,修习文武艺,免得成日斗鸡走狗,为害四方。” 对比起掉性命吃板子,上学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几人先是呆愣住,随后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大喜之色,拜了又拜,“谢过圣巫女!谢过圣巫女!” 甘棠点头,想着过几日她要去竹方做春耕祭祀,接着道,“近日正值春祭,你们回去准备一下行囊,明日一早随我去竹方。”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学,混混度渡日,殷商后继无人,这才慢慢亡国的。 殷受听得心里诧异,看了甘棠一眼,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甘棠亦看了看神色难辨的殷受,吩咐道,“你既是我的学子,明日也是要一道去的,带着他们回去准备行囊罢。” 殷受压住想问甘棠话的念头,转身领着几人一道出去了,算是默认了甘棠的提议,他也很想知道,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微风轻轻滑过树枝草丛,甘棠没漏过夹杂在沙沙声中那丝若隐若现低微的响动。 甘棠心神一紧,抬手快速又无声的划过一个手势:四方戒备! 浑身脏污的四人都紧绷起来,前进的脚步一转,迅速背靠背环成一圈,秉着呼吸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警觉戒备。 “是山虎!” 平七稚嫩的声音发抖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脸色发白,“是山虎!” 低低的虎啸声陡然清晰起来,成人高的桅草两边拨开,迎面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山虎壮硕的身体青黄相间,头上白额吊睛,利爪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过来,百米不过一瞬。 平七虽双手握剑,但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喊逃跑都忘了,只站在原地抖如筛糠,当真是等死了! 91.慢慢也就淡忘了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甘棠点头,甘源又愁道, “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 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 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甘棠点点头, 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却也没拒绝, 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 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 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 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 你年纪实在太小了, 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 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 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 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 零零碎碎衣食住行, 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甘阳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棠梨你其它方面都很好,就是胆子还得再练练,今晚商王在许地留宿,那里有我们的牢圉,今日便开始练习罢。” 牢圉是养马养牛的地方,是甘家的买卖生意,甘棠点点头应了,她明白甘源的意思,毕竟一个拿不起刀杀祭品的圣巫女,实在不合格,此次征伐己方,无论胜与败,她都得应付这样的场面,倘若当众出了丑,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好,甘棠与商王见过礼,殷受和微子启也在,众人奇怪的目光让甘棠很快想起甘阳说的流言来。 甘棠只做没看见,微微落后商王,上了自己的马车。 微子启驱马上前,目带关切,“圣巫女近来可还好,送去的白犬可还喜欢?” 商人尚白,白色的动物在他们看来都带有祥瑞之气,经常拿来当宠物,微子启给她送了一只,不过给甘玉扔出去了,微子启未必不知,只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要上前来凑热闹。 甘棠还未说话,甘阳上前来挡了,冷着脸没给半分面子,直接说她正休息,不便相扰。 微子启也不生气,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好脾气的驱马走远了。 接着殷受要与她一道乘马车,也给甘阳挡在了外头,殷受便说她先好好休息,晚上他再来寻她玩,又往商王的车架去了。 甘棠总算清净了,在脑子里翻过无数的血腥画面,连斗猎那日被老虎掏烂肠子的尸体也强迫自己回想了好几遍,用来练自己的胆子。 甘棠给自己下心里暗示,两三个时辰过后,觉得精神力足够强大,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行人到了许地,商王住进驿馆,士兵们安营扎寨地安顿下来,甘棠没有睡,一直等着周围都安静下来,这才换了一身黑衣常服,和甘阳一道去甘家的庄园了。 只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事到临头一样犯怂,跟着甘阳越是走得越远,心跳便越来越快,脚步也不若先前那般爽快利落了。 发软的腿告诉甘棠她做再多心里暗示都没用,害怕就是害怕,她真的不想干这样的事,排斥得她真的想跟甘阳说回去罢,下次再练习好了。 甘阳知道妹妹的脾性,见她脚步渐渐慢下来,心里即无奈又疼惜,拉下脸上的面巾,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就快到了。” 甘阳即困惑又心疼,这是他全家人都想不通的事,羌人、戎人、俘虏,人众,奴隶这些品类甚至不如牛羊珍贵,不过是让甘棠杀羊宰牛,她为何就怕成这样了,她若是寻常人,不想见这些场景,不见也罢,可她是圣巫女,承接天下人祭祀的圣巫女,适应这些事、甚至亲自做这些事,都是必须的。 甘阳看着目光慌乱的妹妹,心里叹了口气,开始想着实在不行的话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解这个死结,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小棠梨,放轻松。” 92.又没法探知原委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解了身上的袍子, 把甘玉裹了个严实, 牵着她边走边道, “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 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 呛得人头晕, 实在难闻, 甘棠应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 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 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 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 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 便遮了脸, 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 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殷受明白父王的意思,甘棠若是揪着不放处置了几个世家弟子,这几族人仇恨的也是圣巫女,和商王室没有半点干系,倘若是以前,殷受必定要提醒甘棠,但现在已经开不出口了。 以前圣巫女只是甘源等人手里的一把剑,不足为惧,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现在她成了握剑的人,便不是以前能倾心相交的小棠梨了,她这两日踩着商王室的脸面立威,足可见她的野心和立场。 他不该再与她来往过密,像昨晚那般夜探湖心小筑,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酒醉生病这样的事,以后是再不能有了。 殷受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不在甘棠无血色的脸上打转了,朝微子启道,“大兄,向圣巫女道歉。” 微子启咬牙,垂着眼上前与甘棠行礼,拜道,“是子启莽撞,冲撞了圣巫女,还请圣巫女降罪。” 恶意满满。 甘棠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抬手让他起来,朝旁边另外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实在不成器,以后随二王子三王子一道来学舍上学,修习文武艺,免得成日斗鸡走狗,为害四方。” 对比起掉性命吃板子,上学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几人先是呆愣住,随后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大喜之色,拜了又拜,“谢过圣巫女!谢过圣巫女!” 甘棠点头,想着过几日她要去竹方做春耕祭祀,接着道,“近日正值春祭,你们回去准备一下行囊,明日一早随我去竹方。”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学,混混度渡日,殷商后继无人,这才慢慢亡国的。 殷受听得心里诧异,看了甘棠一眼,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甘棠亦看了看神色难辨的殷受,吩咐道,“你既是我的学子,明日也是要一道去的,带着他们回去准备行囊罢。” 殷受压住想问甘棠话的念头,转身领着几人一道出去了,算是默认了甘棠的提议,他也很想知道,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官员贵族子弟,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兴奋激动,且招揽同伙,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93.【第一更】期盼 看见防盗章的宝宝们莫要惊慌, 24小时以后就能见面啦~~ 殷受听见了, 给甘棠递了一双铜箸, 嗯了一声道, “放心吃罢, 权当感谢棠梨你先前的救命之恩。” 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 “很好吃, 谢谢。” 殷受颔首, 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 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 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 点点头道, “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 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 提醒你一句, 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相对的,掌握着占卜兆数解释权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贞人们,在商王眼里就显得十分可恨了。 除掉贞人势力,就成了商王统一集[权,拜托桎梏的必经之路。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身为神权的代表人物,商王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威仪逼人,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舞乐也虚虚而入,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立在甘棠身后的女奚得了指示,回去拿工具了。 甘棠心里估摸着夷方的目的,温声道,“使臣但说无妨。” 夷方一笑,“小臣昨夜得一怪梦,牙间粘有山韭,拔除不尽,何解?” 甘棠自会说话时便跟着养父甘源学占卜学解梦,十年来学得甘源叫苦不迭捶胸顿足,她的玄学技术可想而知,甘源想将烂泥硬抹上强,在占卜这件事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只每每越教越跳脚,连连问她是不是故意不学好的。 对此甘棠是真冤枉。 她在后世接受了近二十年的正统教育,实在难以将这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变化上升到玄学范畴,在她烧出好几副花纹兆数基本雷同的龟甲之后,甘源直接拿她当怪物看了。 总之,一个不会卜卦的圣巫女,被普通人知道要笑掉大牙,被商王知道要做梦笑醒,所以甘棠轻易不给人占卜,一旦占卜,必定要绞尽脑汁。 甘棠手里烧着龟壳,飞快地将夷族以及夷方此人的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等时候差不多,看了眼上头的纹路,朝夷方温声问,“使臣近日来可是有些烦心事?” 甘棠懂医,夷方眼里布满血丝,眼下带了青痕,再加上夷族输了场必嬴的比赛,夷方堵心是正常的,甘棠说他有烦心事,中规中矩。 夷方只看着甘棠不说话,目带探究,甘棠笑了笑,接着道,“雾里看山难看清,使臣若是心有犹豫猜度,摇摆不定难于论断,不妨先静一静,继续观望试探便可。” 夷族此次田猎有备而来,未尝没有刺探殷商实力的意思在里头,再加上夷族今年的纳贡还没有上,甘棠猜测此次托病不来的南夷王,大概正在反水与不反水,纳贡与不纳贡之间摇摆不定着。 另外作为一名考古学学者,甘棠确实知道些这个方国的事迹。 一个不太有节操的南方小国,三日称臣两日称雄,这时候见殷商势微,想脱离殷商的控制,不是没有可能。 多方佐证之下,甘棠觉得这大概是她作为神棍解梦最准的一次了。 夷方果然变了脸,勉强压下去又是一笑,朝商王行礼道,“圣巫女学识过人,身手了得,小臣实在敬慕,吾国愿以万金之物,万人之众,千人美女敬献商王,恳请圣巫女为吾国王子师,若能得圣巫女指点,我夷族感激不尽,还请商王恩泽…………” 甘棠正刻录龟甲的手一顿,圣巫女三个字代表着所有神明的祭祀权,在哪里都会有子民投奔拥护,像她的封地竹方一样,因为挂在了她名下,没几年的工夫,便富庶繁华起来,想把她留在夷方,夷族确实是在求存图强了。 夷方说着看向甘棠这边,语气诚挚地接着道,“圣巫女有慈悲之心,亦有教化民众之德,夷方诚心求教,真心相请,这点要求不算过分罢。” 这是非得要将她留在这里了。 94.【第二更】这里 殷受并不想去, 看着眼眶有些红肿明显哭过的武庚,神色冷淡, “不去。”甘棠是个恶毒的女人, 骗了他的感情, 说什么爱他,又哪里敌得过天下子民在她心里重要,临死前为了不让他妨碍她的大计大业,硬生生把他给哄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甭说是去找她,便是她主动来寻他,原不原谅她, 他也得掂量掂量……再者世上本无神鬼之事, 十之八[九是巧合, 武庚高高兴兴去, 失魂落魄回来, 空欢喜一场。 殷受近几年在武庚面前就是黑煞神一般的存在,除了教授他功课政务外,其它多余的话一概没有,武庚红了眼眶, 摇头道,“棠祖是武庚的母亲, 武庚理应去拜见她, 父王不去, 武庚自己去了。” 殷受神色冷厉, 手上的竹简啪地搁在了案几上,冷声道,“那个女人抛弃了你,你还管她干什么,她就算显灵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来看你,你是殷商未来的王,莫要为了一个女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武庚懂事,就这么懵懵懂懂地看着口是心非的殷受,殷受有些狼狈地转开目光,沉声道,“出去,无事不要来找我。” 甘棠正躺在梨花木上充电,这棵树已然成神树了,枝叶繁盛华盖亭亭,足足有旁边其他梨木的两倍大,宫里的人啧啧称奇,时常有人过来敬拜。 因着正对着窗户口,树荫遮盖了阳光,七八月份的时候,最是凉爽,妲己自小就爱对着这棵树絮絮叨叨,说些烦恼,说些想念,感慨颇多。 甘棠每回都认真听,小姑娘实在太寂寞了,哪怕她现在已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帝,十个伴读里有八[九个心系痴迷于她,她还是不常常与人交心的,在外是个勤勉冷淡的帝王,回了寝宫,对着这棵棠梨木,一说能说上一个多时辰。 妲己说了会儿武庚的事,甘棠在脑海里描绘出了一个小大人般的小家伙,他长得精致,身体好,举止得体有礼貌,穿着素色锦衣,腰间挂着小佩剑,仙童一样的小家伙。 甘棠听得心满意足,月悬高空妲己睡去后,她还在棠梨木上待了好一会儿,天大亮后,便飘出了皇宫,往山上去了。 殷受领着武庚进了棠地,他们是便衣微服,坐的马车,马车两侧开了透亮的窗,街边两旁的景象尽收眼底。 哪怕不一定真的能见到母亲,但光是能来武庚便很高兴了,因为这里是母亲待过的地方,是母亲一手创建的国家,他自出生到现在,也没有一日是像现在这样,能整日同父亲待在一处的,这让他一路上抑制不住的开心。 街道两旁都种着桑树,青石板铺的路,下雨天也干净整洁,房屋建的都很好,小孩在各家各户门前玩耍嬉闹,许多子民看见他们这般华贵的马车,不惊慌也不好奇,安居乐业的,街上偶尔有几个乞丐,但这乞丐穿着和装束,比一些他见过的贫民还要好一些,武庚感慨不已,“母亲真厉害,棠地的子民过得比我们殷商的好。” 国制不一样,殷商的子民除却要给商王上税外,还得给地方方国的封君上税,封君的赋税商王很难控制,再者棠地是天下富庶的商贸中心,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再加上锦、瓷、学舍、农桑、冶铁冶铜、连麻布葛衣棠地都比其它地方价钱便宜质量上乘,子民们哪怕就是开个食舍赚个过路人的饭食钱,也能翻身做个富户人家。 养蚕的,在家织布织锦的,给工坊码头卖工的,殷商虽是紧随其后,但到底比不上棠地富强得快,她先前一些让人费解的诏令,如今也一项一项被验证,哪个臣子不得感慨一番,棠祖是一个明君。 她是明君,却不是一个好妻子,更别说是一个好母亲,他和儿子,在她心里,只怕占了不到百分之一,毕竟她显灵是替妲己安身固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一动手,免去了棠地一场动乱。 殷受想着脸色就又冷了下来,见傻儿子还絮絮叨叨满面都是崇敬和孺慕之情,完全没了寻常的沉稳样,“你没见过你母亲,佩服什么,过来坐好。” 武庚哦了一声回去坐好了,如今他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有关母亲的事,父亲都比较口是心非,他嘴巴里话有多不好听,实际上就有多喜欢母亲,否则枕头底下缘何随时放着一柄短剑,一枚玉埙的,听唐泽说,还有一个小瓷瓶,是他母亲的东西,他父王连夜游的时候都要带着。 马车里便安静下来,殷受正走神,武庚也不扰他,他的父王就是这么别扭了,明明心不在焉偏要故作冷淡,一旦遇上母亲的事,父王便不再是那个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父王了。 武庚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听闻母亲喜乐,他已经学了好几首了,希望能在母亲的灵前吹奏给她听,武庚摸了摸袖子间的陶埙,有点忍不住,朝正闭目养神双手却有些无处安放的自家父王问,“父王,武庚吹乐给母亲听,母亲会喜欢么?” 殷受没答,越临近竹邑,他越没心思答。 半途殷受便收到了兴九的线报,说是宫里有一株棠梨木惹得人津津乐道,参天大树他在宫外就能看得到,棠梨木里的帝王木了。 因着偶然听妲己说殷受和武庚会来,甘棠怕错过,妲己回来后她一直都窝在棠梨木里养神,哪里也没去了。 一大一小站在棠梨木前,甘棠激动不已,压根就忘了世人听不见她说话,也触摸不到她,扑过去就从殷受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两人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存在,还在看着这棵生长异常的华盖之木。 妲己说殷受依然爱她,但甘棠完全感觉不出,因为武庚心里都是针对她的喜爱之情,亲近之意,但殷受不是,他心里淡然得很,压根没什么波动,也不知是不再喜欢她了,还是看见棠宫里这些旧物,也想不起她来了。 可妲己说殷受相思成疾,都患上梦游症了,一直在梨园等她。 甘棠打算弄出点动静来给他看看,证明她还在。 武庚四处看了看,爬上了旁边一个假山石,仰头大声问,“母亲,是您么?” 小孩往后仰着脑袋,努力想望到树木的最高处,模样同她想象中一样可爱。 甘棠心中羽毛划过一样柔软异常,飘到半空中巡视了一圈,见所有人都被妲己使唤出去了,宫里空空如也,便扑簌簌抖落下了许多花瓣来,眼下七[八月,正是结果的时月,花早败了。 武庚惊喜不已,哇的一声就扑过来抱住了粗壮的树干,激动兴奋,“母亲,母亲!真的是母亲!” 甘棠腕间的印记近来长大了不少,许是魂识变强了,偶尔一些很强的棠梨木上,也能汲取生命力,哪怕很少,但也是不小的进步了。 殷受面无表情喜怒不定,甘棠却在他的情绪里捕捉到了那一阵席卷而过的狂喜激动,虽然转瞬即逝,他现在也只波澜不惊地站着。 甘棠想道歉,不知如何表达,想着这个月殷受和武庚回大商邑,她也跟过去看看,大商邑偌大一个梨园,定能找出她合适的栖身地。 武庚高兴,抱着粗壮的树干不撒手,蹭了又蹭,甘棠都怕他把自己蹭掉一层皮,她现在模样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实体了,但世人还是看不见她。 武庚大着胆子拉了拉殷受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父王,我们把这棵树,挪去兴云宫外栽着罢,那里宽敞明亮,母亲定然能生长得更好。” 殷受拒绝了,径直往外走,“不行。” 武庚看着自家父王大步离开的背影,摇摇头,围着棠梨木转了一圈,轻轻拉了拉枝丫,朝甘棠解释道,“父王是担心伤到这棵木,能寻到母亲,父王定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很想念您。” 甘棠被这孩子逗乐了,有很多话想说,却都不便表达,这棵树根系繁杂,以现在的运输手段,基本是挪不走的,好在她大概是成年了,能离开挺久的,兴许再过几个月,就能常住大商邑了。 殷受走出去很远,出了院门拐过弯又顺着回廊快步走出了好远,这才扶着栏杆站定了,心跳很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心里掀起的狂喜能毁天灭地,七年了,他没有一日像现在这般欢悦过,头晕目眩,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手心里都是汗,握着栏杆的手都有些发抖。 哪怕看不见她的模样,听不见她的声音,但她还在。 还在就好,只要她还在就好,无论是什么模样,他一点不介意。 殷受摸了摸袖间的小瓷瓶,尽量平复着胸腔里翻腾得他想欢呼的喜悦,也不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他…… 甘棠站在殷受对面,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最后握拳到唇边,对着夜空笑成了一个摘星得月的傻子,心中柔软塌陷,她真的是欠他太多了,许多许多。 甘棠大声喊了一声,“阿受,对不起!” 可惜殷受听不见,但甘棠还是很开心,站在他对面,看着他眉目飞扬心花怒放的模样,亦笑了起来,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见殷受毫无所觉,兀自在那想平复实在太过发散的情绪却不能,唇角压下去又裂开,最后四处看看见无人,索性傻笑出了声。 甘棠亦觉得心花怒放,叉腰对着他又大喊了一句,“阿受,谢谢你!” 她发誓,余生她定然让殷受每日都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绝不食言! 95.【第三更】如命 殷受是不知道甘棠能移动, 且跟了出来,否则估计得伸手把甘棠掐死了。 甘棠就这么跟在殷受身边, 见证了他走回那颗梨树旁的心路历程, 总之他连心里的喜悦都收拾得不露一丝痕迹, 变得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情绪了。 专门刻意防着她的读心术的。 七年的时间让殷受从一个热烈直接的人变成了现在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若非她跟出去看见他欢喜的模样,当真要伤心的。 武庚正围着棠梨木拔草,甘棠让那些新鲜的花瓣变枯变黄,那边平七过来行礼,“寝殿已经准备好了,请王上与储君随小臣来。” 棠宫妲己住着自然不合适腾出来给他们, 是另外一座新的宫殿, 平七在前面领路, 他不怎么想回去, 但也知这件事不能让其它人知晓, 所以强忍着想去棠梨木下睡的冲动,跟着进了寝殿,平七退下后才想说话,便瞧见面前飘下了一片梨花瓣, 顿时眉开眼笑的接住了,跑过去关了门, 轻轻唤了一声, “母亲……” 甘棠又落了一片, 算是回应武庚。 武庚笑得露出一口小米牙, 捧着花瓣跑去了案几上,抽出一卷黑色的绢布来,兴匆匆问道,“母亲是因为走不开,才不来大商邑看武庚和父王的么?” 武庚说着唔了一声道,“是的话母亲落一片,不是的话落两片。” 聪明的孩子,甘棠乐了一声,摇下了一片花瓣来,随后看了看腕间的印记,也不必他问,控制着花瓣在黑锦上摆出字来,‘大概再过两个月,我就能去大商邑了。' 武庚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前面的空气,瓷白的小脸红了红,稍稍坐直了些,问道,“母亲您喜欢武庚么?” “武庚很喜欢您,常常做梦梦见母亲。” 小眼神期盼得不行,跟山林里刚出生的小鹿一般,甘棠心软,就想抱抱他,可惜不能,‘喜欢。' 武庚高兴地站起来走了好几圈,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坐下问,“那母亲喜欢武庚多一点,还是妲己多一点。” 甘棠哈哈乐了起来,写道,‘两个都喜欢,但武庚宝宝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母亲以后专门喜欢武庚宝宝了如何?’ 话很长,一个字一个字的,但武庚看得咯咯咯眉开眼笑的很是欢乐,有说不完的话,语妲己描述给她的那个沉稳沉默的小男孩一点都不同。 殷受在隔间里沐浴梳洗,离得远远的,竖直了耳朵也没听见甘棠出声,想来是出不了声用写的,他想看她到底写了什么,却实在又不想这么快原谅她,只好强忍着了,待沐浴完出来,便朝武庚沉声道,“还不去沐浴。” 宫娥们都被支使出去了,甘棠怕小孩自己沐浴出事,便跟了进去,倒是武庚反应过来,脸红红道,“寻常武庚都是自己沐浴的,母亲不要担心,也不许偷看。” 是个小男子汉了。 甘棠应了一下,只站在外头,听着里面的动静,待武庚洗漱沐浴完出来,这才又跟着折回来了。 武庚还想去案几旁说话,不过案几已经被自家父王霸占了,收到父王严厉的目光,只好乖乖上了床榻,躺下后拉过被褥盖好自己,连续奔波好几日,方才又兴奋过了头,武庚本是想听父王说什么,睁着眼睛不想睡,但敌不过睡意,沾了枕头很快便睡了过去。 殷受坐在案几前,随手翻着些图册,都是些地州志之流,放在这给人打发时间的。 虽然殷受根本没有时间精力看,因为他的精力都用来掩盖自己的情绪上了,哪怕他也很想同她说话,同她聊天。 甘棠从他左边挪到右边,最后索性坐去了他怀里,反正她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只是在她看来,殷受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有点别扭罢。 甘棠在这案几上摆出一排字,‘阿受,对不起。' 他是要她一句对不起么? 殷受面色更冷,七年前他就发过誓,绝不轻易原谅她。 甘棠又写了一句,‘阿受,我爱你。’ 殷受有些绷不住面皮,勉力将心头那股热意压了回去,问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有无什么困难,需要我做什么。’说爱他,他也不能太放在心上,否则又要给她骗一次。 他能开口说话就不错了,甘棠伏在他面前眉眼弯弯,见案几上有笔墨,便从他身上下来,坐去了一边,试着操控它,殷受神色虽冷,但拿过砚台给她研磨,她废了张绢布,他默不作声铺开第二张。 甘棠就是想亲他啊,莫名就是觉得他长得俊美,一如既往。 甘棠写道,‘阿受,好想亲你这么办。' 字还不够娴熟,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殷受唇角几不可觉的弯了弯,没说话了,想亲他,她自管亲便是,他还拦得住她么?倒是他,想抱一抱她都不能,甚至只能通过她写字的方向手法,判断她在他的左手边,角度很奇怪,像是穿过他一部分的身体了一般。 她为何不直接坐来他怀里,他想抱抱她。 殷受在脑子里勾画她的模样,心里防御低了,漏了陷,甘棠接受到了,在他唇上吻了吻,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写到,‘我亲过好几次了。’ 殷受走了神,回过神后懊恼不已,肃了神色道,“我同你说正事,你可有困难。” 甘棠想了想摇摇头,反应过来殷受看不见,遂写道,‘没有,世间像我这样的独独我一人,再加上大家看不见我,我几乎是无敌了。只是以后去了大商邑,可能时不时需要回棠宫来栖息一下这棵树王,但是我是阿飘,速度很快,大约三五个时辰便可一个来回,不打紧的,若是以后在大商邑能找到合适的树,以后便不用奔波了。’ 甘棠写着问了一句,‘听说你把王宫里的树都砍了,梨园的还在么?’ 殷受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在的。’以后他在大商邑栽满棠梨木,不愁找不到好树种。 甘棠听到了他心底的想法,忙写道,‘不得扰民。’ 殷受察觉自己一不小心便溃不成军,心里既无奈又气恼,他凭什么听她的,往后他得拿出做夫君的威严来,先前都是太宠她,宠得她没心没肺,才会被她毫不留恋的丢在一边,只是今日久别重逢,不适合摆脸色,还是改日再说罢,殷受便问道,“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成了游魂飘荡事件,不能与人说话,也没有同伴,该是吃了不少苦了。 甘棠嘿笑了一声,在绢布上飞快地写道,‘四处游历,看看子民们的生活如何,我很高兴,至少在棠地,没再发生易子而食的事情了,实在穷得揭不开锅的,能去各地官府手下做个匠人,干活填饱肚子,孩子实在养不起,送去孤舍便可……也没有人杀人祭祀了,便是祭祀我,也只是捏个泥像拜一拜,顶多摘点棠梨叶棠梨果孝敬一下,没有多大动静了。” 殷受并不想听这些,但看她笔下如有神,写得飞速,能想象得到她眉飞色舞高兴得模样,又觉得该感谢她这样的喜好目标,许是她对棠地子民的挂念感动上天,才让她存留到了现在,也因着这样的挂念和担忧,让她在这七年里有事可做,不至于孤单寂寞得发疯。 不能吃东西不能触摸实物不能与旁人交流,只能四处游荡。 她该是也吃了不少苦,便原谅她罢。 殷受往她身边靠了靠,想象着两人挨得极近,该是交叠在一处,心里便熨帖满足,比起她永远消失在他生命里,现在的情况接受起来就容易很多,人不能贪心太多,得她相伴,足以。 甘棠还在写,‘而且我打算写一本书,叫《寻找夏朝》,整理我发现的遗迹和遗物,以供后人传阅,免得千百年以后,有人置疑夏朝不存在。’ 做什么都好,只要在他身边,殷受低声问道,“你寻常都吃些什么,在哪里睡觉,饿不饿,冷不冷?” 她现在的魂体是不大能感受得到温度的,也不需要吃东西,只有生命力消耗到最低点的时候,会非常难受,不过自从腕间的印记开始稳定后,已经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甘棠写道,‘不会,别担心,再说以后我就与你睡一个被窝了,太晚了,阿受我们上床榻去说罢。’ 殷受点头,把武庚抱到最里侧,自己躺在外侧,床榻很大,四五人一道睡都嫌宽敞。 殷受斜靠着,问道,“妲己知道你的存在么?” 甘棠写道,‘不知道。’妲己要独立掌握在这个国家,遇到困难妲己得自己处理,不能依赖她,先前身世的事是她在世时留下的弊端,也是她不允许祭祀和随葬的后遗症,出生上带出来的缺陷无法更改,这件事妲己解决不了,她才出手的。 殷受唇角弯了弯,“以后你都住在我的王宫么?” ‘嗯。一直住在王宫,陪着你和儿子。’ 这大概是世上最好听的情话了,是他这辈子最想听的话了,殷受心里悸动发麻,若无其事地把这张绢布收了起来,塞到了怀里,把笔墨,淡声道,“睡罢。” 殷受呢,就是这么个性子,甘棠凑上前看了看他有些发红的耳根,亲了亲又退了回来,看他躺着有趣,想了想便摇出一大堆的梨花瓣来,在床榻上堆出个和她等大身形的轮廓模样来,见殷受伸手来碰,哗啦啦又落下好大一阵,淋得他一头一脸浑身都是,完得不亦乐乎。 殷受乐了一声,翻身一扑便把这一堆梨花都压在了身下,自己也乐出了声,他好些年没这般舒心过了,她当年一走,便把他的心一并挖走了,现在才又重新开始跳动了,他感谢老天爷,感谢她还在。 甘棠被他吓了一跳,不过两人的身体在她看来是当真融在一起了,甘棠待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脸红,想起个笑话,便想说给他听,在床榻上扒拉出一片空地来,再靛蓝的床布上写道,‘幸亏阿受你没有对花粉过敏,哈哈……' 殷受支起些身体,又翻身躺好了,懒洋洋问,‘什么过敏?’ 以后有的是时间,她可以多给他说一些趣事,尤其是后世现代的那些,让殷受这个古人,也见识见识科学技术的力量罢,‘就是碰到花就生病,然后就生出了一个故事,有个王和一朵花相爱了,但是这个王对花粉过敏,只能对对方说,对不起,我对花粉过敏不能和你在一起。’ 殷受并不觉得好笑,但知道她这些年是憋坏了,也喜欢看她絮絮叨叨话痨一般没完没了,便只偶尔应一应,脸上时刻都有抑制不住的笑,倒也十分捧场了。 甘棠不想让他熬夜,便想让他睡,只殷受眼睛闭上一会儿,又会睁开,要唤她,过一会儿就唤她,问她在不在,知道他是怕是梦,也怕她走丢,每每都应他,最后实在不能睡,只好又把笔墨搬过来,与他天南地北的聊天了。 ‘听说你嗜酒如命,变成酒鬼了?' 殷受一笑,低声回道,“以后我不喝了,也没什么好喝的,无趣得很。” 96.在树上窝了起来 两人胡闹了一晚上, 床榻上都是花瓣,撒得到处都是, 武庚睡醒后一下就纵了起来, 欢呼了一声便唤道, “母亲,您在么?” 甘棠忙应了一声,武庚接住飘落的花瓣,光着脚在床榻上纵跃,兴奋不已,“真的是母亲,醒了也还在, 武庚不是做梦!” 殷受基因强大, 武庚现在的模样与殷受七八岁时一模一样, 虽说没有遗传到殷受的天生神力, 但个头样貌头脑一样不差, 性格脾气甚至比殷受还讨喜很多,殷受小时候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看不上的人连话都懒得答一句。 武庚就不一样啦,小可爱贴心的很, 先下床榻找了个盒子把床榻上的花瓣扫干净装好收起来,穿衣叠被褥什么的做得有模有样, 小大人一个。 甘棠看了, 就跑去殷受身边, 提笔写道, “阿受,这些年你是不是对武庚不好?” 殷受看了眼那边的小孩,有吃有穿,在宫里也无什么人敢欺负他,文武艺自有旁的人教,哪里就吃什么苦了。 殷受摇头,提笔写道,“没有。”只不过他每日连处理政务的时候都想着如何能忘了她,哪里有工夫管别的。 ‘阿受你说话就行,不用写字,我听得见。’甘棠抢过笔,接着问道,‘那阿受你有没有教他骑马射箭?’ 殷受觉得用笔同她交流很有趣,便拿了另外一只笔,写在了同一张绢布上,“以后教。” 甘棠看着倒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乐了一声就巴拉巴拉写道,‘阿受你知道么,我上上辈子生活的地方,人与人可以隔着千万里远这么聊天,神不神。' 不神,还有比她现在的状况更神的了么,殷受轻轻闻着这股梨花香,昨夜他就发现了,她如果高兴或者激动,香气就会稍稍浓一些,虽说比较难分辨,但他喜欢这么时时刻刻感知她的存在,沉溺其中。 棠地乃至整个殷商,都把甘棠当做真正的神明,供奉给其它山神社神甚至是殷商先祖的贡品祭品会被偷,但献给圣巫女的不会。 子民是当真拿她当神明信仰来看,她于他,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过去的七年,过得有多漫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大概也是不好受的,毕竟她夙愿未成,壮志未酬,身陨了。 殷受就十分想抱抱她,看看她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到底好不好。 甘棠听到了殷受心底的话,笔尖就顿了顿,印下了一大团墨渍。 壮志未筹,半途身死,她还有许多能改善民生的事没有做,还有很多提高社会生产力的政策没有实施。 梦想还没完成,她却就这么死了,心中自然有许多的不如意不甘心,但当时她连不如意不甘心的时间都没有,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她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 妲己毕竟根基浅,没有她有威信力,便是能站稳脚跟,推行起政令来也没有她来得容易,棠地发展很平稳,可她留下的新技术发展的非常缓慢。 七年过去,纸张还未被创造出来,盐、糖、油依然不是寻常百姓能随便消耗的必须品。 她有时候去工坊看着就很着急,恨不得能亲自上手来做,出去巡游看见好的固然高兴,偶尔看见些不好的,难免又要后悔在位时做得不够多,不够好,甘棠清楚这就是个死循环,她若一直纠结在里头,想不疯也难。 所幸她还有别的爱好,有事可做,这七年,过得倒也没有多艰难。 许多事,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能强求的不可抗力,便也罢了,甘棠从来都不是会和自己拧劲的人,在棠梨木上蹲了几年,看遍人生百态,有什么想不开的,也都想开了。 甘棠提笔写道,‘阿受,我很好,不要担心,这几年除了思念你们,其它都挺好,再说我寻找夏朝了的蛛丝马迹,不也是在给社会,给后人做贡献么?' 后头坠着个调皮的简笔画,殷受失笑,写道,“后人并不需要你,至少没有本王的需要来得迫切,你不如多为为夫做些贡献,为夫感激不尽。” 当然是殷受和儿子更重要了,甘棠也跟着笑起来,写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反驳不能,只好遵命啦!' 殷受心中熨帖,又写道,‘以后你不许离开我半步,我叫你,你便要应我知道么?’ 甘棠嗯嗯点头,好说话得不行,殷受笑得眉目熠熠生辉,见武庚去练武了,索性扔了手里的笔,杵着额头笑问道,“这么听话,为夫都要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甘棠了。” 甘棠被噎了一下,嘿笑了一声,乐呵呵写道,‘你屁股上有一颗红志,当年在明川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哈……’ 不用看都知道她定是一副促狭的神情,殷受磨牙,实在想将她揪来怀里好好惩罚一番。 甘棠在旁边乐不可支,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花枝乱颤,花瓣掉得扑簌簌的,香气也跟着浓郁了很多。 殷受想象着她高兴的模样,不自觉便也跟着高兴起来。 甘棠催促道,‘阿受你怎么不锻炼了,快去锻炼。’当年她若是勤于锻炼规律作息,便是重病,也能再多撑一段时间的,殷受现在年近四十,不小了,养身的事,早该提上日程了。 殷受被她推着走,叮嘱道,‘你既是要破除鬼神之说,在外便要少露行迹,时令不对莫要乱撒梨花,免得招来祸患。’她在一个他不熟悉的世界,是真的担忧她会消失不见了。 甘棠嗯嗯应了,见他腰间挂着个小瓷瓶她以前没见过,钻进去看了看见是些白色的粉末,略想一想就囧得不行,又推着他往回走,“阿受,先过来一下。” 殷受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唇角的弧度就没下去过,“要说什么?” 甘棠写道,“你把我的骨灰偷出来了?” 殷受咳了一声,没法解释这件事,“没有,这是我养的斗犬,留个念想罢了。” 那你心里倒是不要忐忑啊,不要下意识就想藏啊。 甘棠哭笑不得,‘我怎么不知你还养过狗了,带着这东西,你不害怕我都害怕了,现在就给我埋了。’ 殷受不答应,‘你一个梨花精还怕什么。’他还想过把她的所有都拿回来,待有一日他走了,能葬在一个坑里,生生世世在一起,况且这是棠梨,是他的妻子,哪里可怕了。 甘棠听到他的想法,就有些语塞,又想他是凡人,有一日老去了,她何去何从,甘棠摇了摇头,她不能想那么久远的事,过好当下才是正事,且敦促他长命百岁,‘我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呐,有意识的时候差点没把自己吓死了,倒是你和武庚胆子大,这么容易就接受我了,哪日唐泽看见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指不定要吓晕了过去。’ 殷受不理她,见她不再盯着瓷瓶,倒是松了口气,甘棠要过几个月才能去大商邑,他也不着急,先让唐泽派兵将武庚送回去,自己要留在棠宫。 甘棠不同意,却争执不过他,又知他是不放心要亲自盯着她,想着他晚上睡觉不安稳时常醒过来要找她,想吵架便也吵不起来了,只好成日窝在梨树上,想着能早日充好电,也能早日启程回家去。 妲己一直未出面,却派人来把东西搬到新建的宫殿里去了,那里离廷议更近,再摆上新的寝具,殷受也没住进去,只在窗户边那个矮榻上将就睡个觉,开着窗户,这棵树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知晓。 甘棠窝在树上,听殷受呼吸均匀,便凑过去落了两片花瓣,检查殷受是不是真睡着了,殷受晚上不好好睡觉这件事,真是愁得她头发都白了。 ‘进去睡!!’ 殷受本就是装睡让她安心,闻到香气一个不注意就睁开了眼睛,待甘棠愤怒得掉棠梨果,忙爬起来告饶道,“好了好了棠梨,我进去睡便是了,你安心的。” 甘棠强忍着跟进去的欲望,窝在梨树上心里发涩,殷受必须得习惯两人这样的状态,不然夜夜不得好眠,身体迟早要被她拖垮,她与他相认,不是为了害他,甘棠跟进去写道,‘阿受,你安心,我一直都在,我会遵守承诺,好好守着你陪着你,将来生死与共,你得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我才能高兴,知道么?’ 生死与共…… 殷受心中泛起潮意,就是想抱她,亲她,想见她,想听她说话,想看她的眉眼,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安心,我这就睡了。” 甘棠出去了,好生在树上窝了起来。 他若与她一样的死法,是不是就能见到她了…… 殷受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殷商的基业,还没有完全攻下的东夷,南边滨海的夷族,西边的西伯昌一一在脑子里闪过,又慢慢沉淀下来,只要除去了西伯昌,其余边陲小方不足为惧。 殷受心中有了计划,再想着外面窝着的甘棠,唇角起了些笑意,扬声道,“棠梨,我真的睡了。” 这混蛋。 甘棠无奈,只好又飘进来,落个果子轻砸了下他的手,这才又出去了。 殷受心情甚好,捡起来扔在嘴里咯嘣咯嘣吃了,笑道,“好甜的棠梨。” 再不睡,又熬夜了。 甘棠喷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径直飘出去了。 97.和蔼可亲起来了 甘棠随殷受一道回大商邑, 恰逢开春,武庚代替殷受去优方田猎, 甘棠得知消息后着急担忧, 半途进了驿馆就写道, ‘阿受,武庚这么小,去田猎合适么?\' 房间里唐泽早准备好了沐浴的水,只是在浴桶里洗漱沐浴一番,解解乏,出门在外,便不比在宫里舒服方便了。 殷受一边解了铠甲, 一边低声道, “八岁也不小了, 当年我这么大, 不也在军营里混迹了么?” 那怎么能一样, 甘棠急道,‘武庚没有你的神力呢,让他去,也太危险了些。’ 殷受有点不悦, 问道,“当年我还没武庚招人喜欢呢, 怎么不见你担心我。” 他这是无理取闹了, 甘棠无语, ‘那能一样么, 武庚是儿子。’再说当初两人刚认识,各怀鬼胎,谁管他每日都做了什么。 殷受抓住了她话里头的话柄,追问道,“那是儿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真是世纪难题,超纲了,甘棠懒得理他,只在浴桶里扑簌簌下了一层梨花瓣,乐道,‘棠梨花清热解毒,给你来个花瓣浴,哈哈,为妻对你好罢。’ 殷受想着先前的争执,自己亦觉得可乐,眉目飞扬地叮嘱道,“以后我在你心里,最重要,知道了么?” ‘知道啦。’甘棠嗯嗯了两下,见他解了铠甲又解中衣,嘿嘿笑问道,‘嘿嘿,阿受你要沐浴,那我回避了,我之前可从没偷看过,我用人品保证。’甘棠说的可是真的,她是个透明隐形人,平时四处晃荡,这个时代又很有些放得开的人,有时候大白天的山林里草垛上,也能遇到些嗯嗯啊啊的,她自认是个顶正经的人,有慎独意识,多半都自动避远些,很是自觉。 殷受手一顿,耳根发红,亲咳了一声,又淡定自若的开始解衣衫,淡然道,“我们是夫妻,你回避什么,坐下。” 甘棠便是个魂体,也不由脸热了热,忙在旁边的小案几上写道,‘还好这里的酒度数低,你还勤加锻炼,否则现在定然是又肥又胖有大肚子了,呵呵,嘿嘿。’ “本王身体好得很。”殷受手痒牙痒,就想把人揪出来啃两口,跨进浴桶后沾染了一身的梨花瓣,花瓣细小洁白,带着淡淡的清香,殷受只要一想到甘棠是由这小东西幻化而成,就觉身上有羽毛轻轻刷过,酥酥麻麻的钻进心底,让他身体发热,呼吸都跟着局促起来。 几年前同她缠绵床榻的情形就这么翻进脑海,殷受身体起了反应,紧绷滚烫,声音发哑,“棠梨,坐来我对面。” 殷受脑子里自导自演的小黄片全部传来了甘棠心底,总之她在他心里被翻过来这样又被翻过去那样了,全部传来了她心底,甘棠脸色爆红,心说真是连上帝没办法阻止人们寻找快乐。 哪怕他们一人一鬼阴阳相隔,甘棠是觉得对不起他,但现在这气氛,也不适合说对不起,只好想办法帮他了。 掉落的梨花堆满了整个浴桶,殷受目光又深又暗,声音沙哑低沉,又含着无尽的兴奋和渴望,“棠梨,你亲亲我。” 甘棠得一边控制着自己让梨花飘起来,大概契合她的身形轮廓,一边写字道,‘正亲着呢,贴着你的唇,亲你的身体。’她比鬼还惨点,恩爱全靠想象了。 殷受所作所为皆掩盖在了水底下,只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口里还问道,‘棠梨,你这些年想不想我?我很想你,想疯了。’ 现在再说让殷受碰别的女子,就矫情了。 对他们来说,身体上的欢愉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他们要的是相伴相守,许多棠梨果落在殷受心口上,殷受这些年并没有碰过其它女人。 甘棠在前面写道,“想。想着你什么时候原谅我,什么时候不生我的气了,能来棠地看我。” 寻常不怎么说情话的人说起来最为动听,殷受最爱听甘棠说这些,她如果能把她爱他这句话说上一百遍,该是世界上最美的事了。 人只要想荒唐,真是什么招都能使出来,甘棠是开了眼界,只殷受没完没了,上了床榻还要她在那写小黄片,被她言辞拒绝了。 殷受是不想睡觉,就想缠着她玩,甘棠觉得殷受再这么不听话,睡不好觉精神不济,当真像被鬼吸干阳气了。 明日还要奔波赶路呢。 甘棠想哄他睡觉,便想控制花瓣飘起来在空中堆成人形,上次堆过一次,只是这次肯定会更精致,甘棠发动了自己并不怎么丰富的想象力,想堆得逼真一些,还得控制着要写字,难度系数不是一般的高,“怎么样?” 殷受方才便一直忍笑忍得双肩抖动,这时候看她问得一本正经,顿时忍不住破了功,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之极,蹬腿蹬得床榻都摇晃了起来,实在是她太搞笑了。 甘棠气恼,丢了两个梨子砸了他两下,有这么恐怖么?房间里油灯点的多,她才敢这么玩,否则她还当真怕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殷受不住摇头,指指她的眼睛,忍笑忍得辛苦,“哈,咳,你这模样实在太新鲜了,本王实在没见过,这才让你见笑了。” 殷受说的是真的,泛着粉红的花瓣做了唇,深绿色的树叶堆成头发和眉毛,其余都是白色的花瓣,看起来倒还同画一般美,只是两颗豆梨做的眼睛,深褐色的,豆子一样大,看起来实在是很搞笑,“棠梨你还是别乱搞一气了,免得破坏你在我心里仙女一般的模样,你不是画技很好么?回去给我画一幅画像罢。” 甘棠自己飘去铜盆里照着水看了看,自己也觉挺好笑,乐了一声,也不在做这些耗费生命力的无用功了,回了床榻写道,‘你好好睡觉,来日方长。’ 殷受捂了一声,含了片花瓣搁在口里,嚼了两下笑道,“还挺好吃,你也睡罢。” 甘棠眉眼弯弯笑起来,抖了两个甜梨子给他吃,殷受在有关她的事情上说起胡话来是完全没有下限的,丑的能说得美的,苦的能当成甜的,关键他不是撒谎,是表里如一的觉得美,觉得甜,甘棠免不了常常要被他逗得乐呵呵,躺下来睡觉这件事,也是殷受带的。 毕竟她七年来都没睡过觉,没有困意也不知如何睡,现在一是担心她晚上离开他醒来找不到她着急,而是也不想出去了,就想躺在他身旁陪他。 床榻上照例是堆着的花瓣,她若不在,花瓣就会全瘫平在床榻上,殷受看见花瓣堆好好的,自然就安心了,躺在他身边也很安心,有困意,不一会儿甘棠就沉沉睡过去了。 殷受闭上眼睛又睁开,唇角勾起些笑意,也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她睡着会梦见些什么。 胡闹过后是有后遗症的,甘棠控制着一颗棠梨果躺在殷受怀里,出门就看见了面色古怪的唐泽。 这老熟人似乎是很纠结,犹豫再犹豫才跟在殷受后头询问道,“主上,昨夜屋内可有什么动静?” 殷受看了他一眼,接过唐泽递来的马鞭,问道,“什么动静。” 唐泽有点激动,“昨夜不知是不是属下眼花了,竟在窗户上看见了个会飘的人影……”事实上他还听到了主上爽朗的大笑声,还有低低的喁喁私语,实在太诡异了。 那是甘棠了。 殷受回道,“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累的话晚间换兴六他们几个。” 意思就是他当真眼花了,甘棠见这位老朋友在听了殷受的话后在怀疑和自我怀疑的漩涡中挣扎,既觉得想笑又觉得歉然,世间独有她一人存在,她不能坐实这件事,否则天下必定要掀起一潮鬼神之风,那真是要出大乱子的。 封建迷信不但会让科学技术和社会生产进程缓慢甚至停滞不前,严重的时候还会倒退几十年几百年,所以她不会轻举妄动,上次妲己的事是非出手不可,显然妲己也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在先前的事上做过多渲染,而是把精神专注在朝堂政务上、 甘棠欣慰,除了在屋子里同殷受闹一闹,在其它地方基本都很注意。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只要殷受寻常言行举止正常,唐泽困惑几日,也就丢开不管了,毕竟有好有坏,现在殷受的夜游症也已经治好了。 回了大商邑,晚间也没有再出去过,可把唐泽几个乐坏了。 甘棠早上都是跟殷受一起去上朝,午间殷受处理政务,她就坐在旁边写写画画,这次是要给自己画画像,她可费了不少脑子,务必要将自己最美的一面画出来。 甘棠坐在殷受的正对面,案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原料,确保甘棠能画得形象逼真。 甘棠埋头作画,专注认真,画到一半听见有刀削木头的声音,好奇抬头看,见殷受正拆裁着什么东西,心里惊讶,搁下笔飘去了他旁边,写道,‘阿受,你在干嘛?’ “等着,一下就好了。”殷受将手里的碳条安进木槽里,再把另一半拿过来盖上,合拢卡嵌在一处,在绢布上划拉了两下,满意地点点头,先搁在了一边。 又把下首一沓工坊里新做的‘纸’拿出来,都裁成巴掌大小,在齐边的地方打了眼,用细线串绕起来,想了想又拆下来,在外皮前后各封了一块竹片,再穿起来。 这是他做给甘棠专门写字用的小册子,以后他随身把这两样东西挂在身上,棠梨想和他说话,就方便了很多。 甘棠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真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飘起张纸来看了看,简直高兴得不行,这个应该是丝絮制成的,颜色泛黄,纸张相对粗糙,但比麻皮纤维造的细滑,用炭笔写字没问题。 册子和炭笔两头都打了孔,丝线传过去合在一起就能挂在勾带上,殷受挂上去,往后靠了靠,双手枕在脑后,悠闲舒适,他的妻子就是个技术痴,留下那么些书,匠人们若是能参透一二,她能在旁边拍手拍破了,还常常要他传话指点。 他去了几次,世人倒觉得他沾了些圣巫女的仙气,和蔼可亲起来了。 甘棠果然忙写道,‘阿受,再给我看看。’ 殷受压下心底的笑意,闲闲笑道,“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你看。” 甘棠失笑,凑过去亲了亲他,觉得他真是幼稚极了,这本来就是造给她的,甘棠就写道,‘我基本一个时辰都要亲你好几次,要是我实际存在,早把你的脑袋给亲秃了。’ 殷受抚了抚唇,笑了一声,见外头唐泽探进脑袋来,又立马收了笑意,问道,“有何事?” 唐泽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揉揉眼睛,又缩回去了,嘀咕道,“算了算了,现在这般比先前喜怒无常好太多了。” 甘棠耳力好,听得乐不可支,可怜这孩子了,大半年以来被折磨个够呛,大概以为殷受自从去棠宫住了一段时间后,就疯了。 98.不吃午饭了么? 甘棠常常随殷受去上朝, 庭堂是很严肃的地方,甘棠除了偶尔落下一两颗果子给殷受证明一下她一直都在之外, 通常都是挺正经地坐在他旁边,下首除却与棠地往来多的比干商容等人外, 还有两个老熟人, 微子衍和微子启, 这两个是殷受的兄弟, 位置自然不会低。 今日启奏的大事有两件,一是西伯昌入大商邑叶王事, 不日便能到大商邑了, 二是女帝妲己大婚, 按惯例殷商这边就得派一到两个宗亲大臣去贺礼,朝臣商议后定了两个人,一个是王叔比干,一个是王兄微子启。 棠地狱殷商两地交好,妲己大婚这样的事,礼数上自然马虎不得, 让比干与微子启一道去, 分量重,诚意也足。 甘棠有些不乐意, 毕竟是妲己的终身大事。 帝乙临终前嘱托殷受不得伤微子启性命, 殷受答应了, 这些年也奉守承诺, 起先是把人搁在小籍臣的位置上, 未多加照拂,却也不曾为难于他,只微子启此人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特质,似乎十分不计前嫌,做了农官后便勤学棠地先进的耕种术,埋头做了几年,倒也做出了些成绩,且他且言行举止如春雨润物,礼贤下士,亲近子民,逢人便都称他一声贤王。 比起殷受,显然微子启更会收买人心。 再加上宗亲近臣的身份,他安分守己,殷受也不是会苛责兄弟族亲的人,地位水涨船高是自然的事。 只是哪怕微子启做得再好,甘棠也不大信任他,不喜欢他去参加妲己的婚礼。 妲己娶的是那十个玩伴中的一个,一听名字甘棠就记起来了,对妲己很是痴迷情深,不是政治联姻,妲己选了他,定然是不讨厌的。 微子启恨不能啖了甘棠的肉,世人皆知妲己同她亲近,妲己的婚姻大事,甘棠不希望出现任何一丝不顺利不舒心的可能。 甘棠本打算回去再同殷受讲,岂料殷受开口了,“此去棠地还有农桑要政与棠帝相商,便由王叔比干,宋公辛甲一同前往,东乡侯领骑兵五千,亲赴南夷田猎,正我殷商之威。”东乡侯指的便是微子启了。 殷受是有别的考量,微子启与甘棠有仇,现在棠宫里有甘棠安身立命的家当在,殷受便不欲微子启掺和其中,哪怕微子启并不知晓甘棠的事,这些年也十分安分守己。 两门差事说不上谁好谁差,微子启毕恭毕敬领了差事后,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下朝后甘棠有话想跟殷受说,只殷受似乎很忙,回了书房连茶都没喝上一口,崇明、商容几个亲信就来求见了。 甘棠猜测与西伯昌有关,西伯昌受诏多年,多托病相辞,这次大概是推脱不过,亦或是有旁的考量,西伯昌应诏前来,朝野震动是必然的。 崇明提议待西伯昌一入大商邑,便趁机将人先囚禁起来,西伯昌有大才,死了,西周必然元气大伤。 为王者人人皆有野心,自西伯昌父季历借殷商的名头狐假虎威收拢自己的地盘势力开始,殷商和大周就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不是你生,就是我亡。 西周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让人抓不出错处,却是韬光养晦寻求时机,周人花大价钱从殷商买技术买匠人,方方面面想尽办法紧紧跟在棠地和殷商的后头,西伯昌近二十个儿子里头,如今还有三个在棠地为官,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却人人兢兢业业未曾有过一丝怠慢,这是一个强大的家族,而殷受遇到的,是整个西周史上最强的一代。 其中以西伯昌为最,西伯昌身为西周的奠基人,对西周的贡献不可估量,除去西伯昌,是除去了一只山中之王,比出兵攻下西周大半江山还有用。 站在殷受、崇明、诸位真心为殷商考虑的大臣们的立场上,西伯昌此番入朝,对殷商来说都是个绝佳的机会。 甘棠曾为上位者,这件事的利弊她心里很清楚,也知道无论杀不杀西伯昌,殷商与西周之间迟早有对战对阵的时候,不是殷受灭了大周,就是大周灭了殷受,生死存亡,当这般大规模的战争露出苗头时,难免会堵心。 想要铲除异己一统江山,暴力血腥的战争无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殷商如今有钱有粮有骑兵,东夷已不成气候,背后还有棠地做后盾,殷受有这样的野心不足为奇。 辛甲、商容、比干显然都很清楚将来的形势政局,并没有出言反对。 此事须得暗中布置,不得漏了行迹,几人又商量了些其它赋税徭役的杂事,各自领了王令,回去了。 战争的残酷不是亲眼见到根本想象不到,尤其是这等两大国间的纷争,介时多少士兵战死沙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死尸遍野遍地残骇,大规模战争对经济发展的破坏是致命性的,介时俘虏和奴人数以万计。 无论胜败,大规模的伤亡不可避免。 甘棠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见臣子们都退了下去,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也没有提笔写下一字一句,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置喙什么。 甘棠要回一趟棠地,回去充电,顺便看看妲己的婚礼,只不过一说殷受便改了主意要亲自前往棠宫给妲己贺寿,甘棠哪里会折腾他,拒绝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以后要去的次数还多呢,总不能阿受你每次都要陪我去,妲己虽说已经搬到了新殿,但毕竟还是在棠宫,你老往那里跑,天下人要以为你们有什么了。’ 殷受就想挥师踏平棠地,至少攻下竹邑,把那棵树护在地盘之内,“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充电再加上观礼,怎么也得两三日罢,甘棠写道,‘三日,三日后我就一回来了。’ 殷受摇头,拒绝得十分彻底,‘一日半,给你一日半的时间。’他看不见她,他手底下的人也看不见她,一旦离开,他便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一个时辰他都难以忍受,一日半,已然是极限了。 一日半,只够她在树上窝一窝,压根就没有给她观礼的时间,甘棠本是想反驳,察觉到殷受心中有翻腾的暴躁,便也没争执了,点头写道,‘那好罢。’ 殷受心中的烦闷消散了些,想着方才商量政务的时候甘棠也在,便又问道,“棠梨,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我知你对姬昌姬发姬旦几人素来敬重,你是不是因为西伯昌的事不高兴了?”甘棠与他治国理念素来不同,甘棠手里有精兵铁骑,却只是保护子民的盾牌,不是征伐天下的利器,她有能力保证棠地日渐强大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引来其它方国投诚,非不义,不出兵,对他这样的行径,不赞同,殷受想得通。 甘棠摇头,提笔写道,“我敬重他们是因为我来自几年前以后,那时候天下早已大一统,你们对我、对后世千千万万的后人来说,都是我们的祖先,你和西伯昌打,对我来说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哪一国子民的伤亡对我来说都是中国人,可我真实地存在于这个时代,是这个时代中的一份子,殷商与西周的仇早在季历被杀的时候就结下了,西伯昌盘踞西边虎视眈眈,你弱他强,一旦让他抓住时机,必然来攻。” 棠地圣女殡天的消息散开以后,西伯昌曾在西岐号令过西方部落和诸侯,虽未明说,但什么目睹不言而喻,西伯昌底下门客谋士多如牛毛,十多个儿子遍地结友,殷商朝中亲周的公侯大臣大有人在,西伯昌是一头猛虎,野心和能力一样不缺。 甘棠提笔接着写道,‘我尊敬他们,是因为尊敬先贤,尊敬他们为我们后人创造出来的精神财富,为社会的发展做出过贡献,但我活在这里,要对当下殷商和棠地的子民负责,要忧心你和武庚的生死,我的子民、夫君和儿子在这里,那些后世多少年的事,我管不到了,又怎么会因为你做这样的决定不高兴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两地的子民变成亡国奴阶下囚,看着你和武庚坐着被打,然后死于非命么?’西伯昌是不是个伟人,周易是不是会出另外一个演算推论的版本,在她心里被挤到了那后头,是不能考虑的范畴了。 她是都懂他的,也很重视他的,殷受听得心中泛起异样,“年后我亲征东夷,你也陪同我一道去么?” 甘棠点头,‘东夷是自己生事找上门来讨打,自然是要教训的,还有西伯昌,做事一气做绝,抓了就不要放,放了就是放虎归山,反倒酿成大祸。’ 殷受就是想见她,想得心潮起伏,指尖在袖间的瓷瓶上摩挲着,慢慢平息胸腔里翻腾的思念,又不欲甘棠为这些事费神,便温声道,“这些事棠梨你不要费心,我自会处理,你只需陪着我便好了,你给我画的画呢,画好了么?” 甘棠只是给他提个醒,知他在这些事上心里明镜一样比谁都清楚,也就丢开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不管了,听他问起,就写道,‘画好了,在案几下头放着呢,你拿出来看看,喜不喜欢。’ 画的是甘棠自己的自画像。 是个栩栩如生笑颜如花的大美人了,一身青衣,发髻大方简单,只斜斜插了根白玉红石簪,是他很多年前送给她的那一根,眉目精致,眼里笑意盈盈,很是漂亮,殷受凝视着画像,指尖摩挲过她的每一处眉眼,心潮起伏,要是她能同这画一般,呈在他面前就好了,或者他能去她的世界,与她团聚。 他实在太想她了,他已经这么久没见她了。 她同他一样死法,死后一样火葬,是不是就能与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了。 同她见面,同她说话笑闹,同她亲近拥抱,触碰她的眉眼了…… 殷受的念头如此强烈,强烈得甘棠差点没直接弹起三米高,绷着心跳飞快地写道,“赶紧打消你脑子里的念头,你在想什么,你与我不同,冒这样的险,十分之十直接丧命,到时候你要留我一人飘在这世上么?”她是带着记忆投身过的人,变成现在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殷受是正常人,就算有那万分之一的奇迹,她也不想他冒这万分之一的险。 殷受回过神,紧抿着唇,他知道他与她始终不同,可他真的很想她。 殷受在她面前压根藏不了心思,很快他那些神神鬼鬼想要找巫祝想要找神仙药的念头就全落在了一直注意着他的甘棠心底,还觉得西伯昌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气质,逮住人以后得先逼问一通,俨然有变成昏君的架势。 甘棠几乎能想象后续的发展了。 殷受前后的异样很快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尤其是西伯昌和微子启,若知道殷受的想法,必定投其所好,弄些动静出来迷惑殷受的眼睛,殷受沉迷此道,不但放了西伯昌,还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修炼穷兵黩武,毕竟他都想过要踏平棠地,就为了那颗树王…… 走着与历史记载不同,却同样会让殷商灭亡的道路。 甘棠既心疼无奈又着急,昏君与明君之间不过一道线,思想上走偏一步,决策和行为能偏上十万八千里,甘棠围着殷受转了几圈,接着写道,“放弃你心里危险的想法,我不同意,你若做了昏君,来世投胎到别家,我就忘了你。” 甘棠操控着的笔尖在纸上哗啦哗啦的响,殷受知道她生气了,便摇摇头道,“我就是这么一想,不会这么做的。” 甘棠看他还算有些理智,心里倒是安心了些,心说她原本便是混混沌沌的一团意识,一步步修炼到了现在的模样,说不定有一日当真能随意幻化,甘棠见殷受目光落在画上挪不开视线,便试着一点点变化身形往里面躺,意识一点点贴合着画上的一笔一划,一点点感受着,她若是能从画里出来,殷受和武庚,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了。 甘棠想着那情形,搁在一侧的指尖先是摸了摸,愣了愣,随后又摸了摸,眨了眨眼见不是错觉,指尖下确实是有硬硬的触感,心跳跳得很快,几乎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了,她是不是能碰到东西了。 能触碰到东西,说明她离实体化已经不远了,甘棠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也没敢乱动,闭着眼睛一点点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殷受喃喃道,“阿梨,我定是想你想疯了,竟是看见这副画上的你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我是不是疯了……” 甘棠就很想回殷受一句,不是他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但她不敢动,怕一动以后前功尽弃。 甘棠待了足足有一刻钟那么久,久到每一个身体的细胞都能感受到纸张的质感,这才秉着呼吸慢慢抬起身体来,等发现自己竟当真从案几上坐了起来,抬手看了看确实是一身青衣,哇了一声就扑去了对面秉着呼吸一动不敢动的殷受身上,因着冲力过大,殷受直接被扑到在了地上,后头架子上的书籍竹简一卷卷落下来,哗啦啦的乱成一团,甘棠一点也不觉得疼,只傻笑着看着还看着如坠梦中还在发傻发愣的殷受,挠了挠他的脸,又在他唇上亲了亲,笑道,“阿受!你看得见我么” 软软的触感落在唇上,殷受秉着不敢呼吸,怕一口气就把这梦吹没了,只看着身上眉眼生动的人,如痴如梦。 甘棠趴在他身上不起来,指尖伸进他的衣衫里,敲了敲他的心口,眉开眼笑地大声喊道,“阿受,是我!我是棠梨!你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 棠梨,她眉眼确实是棠梨,棠梨年轻时候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模一样。 殷受手脚僵硬,没动,他甚至怀疑是哪个不怕死又多事属下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讨他欢心,像九侯献女一般。 若当真如此,此人就算再像,也不是棠梨,上天会对他这么好么? 殷受喉咙发干,莫大的期许让他一颗心被高高挂起,四处无着落,若这件事是真的,余生他把他的寿命分一半给她,生同寝,死同穴。 “阿梨,你是阿梨么?” “不是我能是谁。”甘棠知道他是太高兴了,不敢置信,指尖用力,当真掉出个豆大的棠梨果来,甘棠哈哈乐了一声,衔着棠梨果喂给殷受吃了,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发现当真还有一片梨花瓣的印记,甘棠把手腕举给殷受看,乐道,“没想到这个印记还在……” 甘棠正趴在殷受身体上,头贴着他的心脏,这样的情形真是太过久远了,久远得殷受这些年只有在梦里才见过,殷受抬手搂住她的腰,真实、温热的触感,熟悉且甜美的气息,殷受抬手搂住甘棠的腰,一手自她发间一寸寸往下,一点点感受她真实的存在,真实的存在他怀里。 “棠梨……” 殷受目光落在她精致的眉眼间,一点点亲吻,衔着她的唇一点点含吻着,甘棠也一点点回应她,亲一亲就离开,再凑上去亲一亲,然后看着对方的视线,忍不住相互笑出了声,“真好啊,阿受。” “棠梨……” 一年多以来甘棠已经彻底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应声器,殷受一唤她就会应声,如今也一样,门外有叩门声,殷受下意识就想将甘棠藏起来,甘棠笑眯眯戳了戳他的胸膛,往外探了探脑袋道,“唐泽大概是见多了你对着空气说话,现在都不带惊讶的了,不过我也不能这么大大咧咧走出去……”她哪怕模样不是甘棠的,这么大变个活人从书房里出去,都要把唐泽他们吓死的。 殷受握着她的指尖在唇边啄吻,压根不想想这些问题,就想搂着她这么躺着,其它什么事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开口完全是为了回她的话,“那怎么办……” 甘棠乐道,“这还不简单么,恰逢春耕,你带着几个士兵上山田猎,顺手把我救下来不就好啦,然后名正言顺带回宫,武庚能一眼将我认出来么。” 是个好主意,就是要和她分开,可他现在一刻一时都不想同她分开,“过几日再去,我们今日不出去。” 殷受心里开花一样,和当初发现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甘棠揪了揪他的耳垂,探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知道快要用午膳了,就问道:“不吃午饭了么?” 殷受摇头,目光里尽贪婪,指尖在她后颈上不住摩挲,“不想吃……” 甘棠亦是想乐,拍了拍他的胸膛,笑道,“那还是得起来,地上凉。”待在屋里便屋里罢,他们是久别重逢,两人这么待着也挺好。 99.终章【四月了】 商王田猎时自山林间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因着长相有一二分与圣女相似,被带回了王宫, 自此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商王出了名的对圣女情深,八年来不近女色, 如今捡了个女子回来, 可是在朝内朝外掀起了好大的波澜。 甘棠一时间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好在她这壳子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模样, 很是年轻粉嫩,倒也无人会往圣巫女三个字上靠。 只殷受深情的名声倒是沾染上了瑕疵, 大商邑里的贵妇贵女们, 多半都要摇头惋惜两句, 毕竟世人不知此女便是甘棠,长得再像也不是那个人了。 甘棠拿这件事说给殷受听的时候,殷受正给她收拾衣物,都是织衣坊新赶制好送进来的,甘棠上前要接过来,“我来罢, 阿受。” 殷受摇头, 他现在很喜欢给她打理这些,“你只要陪着我不好。” 甘棠失笑, “我原先也是个自力更生的女帝, 这几日要被你养成巨婴啦, 哈……” 殷受搂了搂她的腰, 两人挨得极近, 近得他稍稍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额头上,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你上上辈子的事我没参与,上辈子的时间多半都给了其它不相干的人,余生都属于我,自是要照管好你的吃穿住行的。” 莫说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就是搁在十年前,这般得她相伴的时日也不多,上天给了他这样的福泽,他自会好好珍惜。 甘棠趴在这一堆柔软的衣服上,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你都有十日没上朝了,明日一早上朝去罢。”他是真的万事丢开不管,除却那日去田猎,其它时候都窝在寝宫里和她混闹,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搂着她坐在案几前写写画画都能混过去好几日,好似对其他的事完全失去兴趣了一般。 殷受很清醒,他倒不是想做昏君,只是没以前那么急切了罢,“歇息几日也无妨,这八年来我从未歇息过,现在也该歇一歇了。”再者近来也没什么值得上心的大事,倘若歇息几日天下便要乱做一团,他前些年白做工不说,事事都需要他亲自过问,留着这一干臣子吃白饭么? 甘棠想着宫外的议论声,有些乐不可支,“话是这么说,但这十日已经把大臣们吓了个够呛,尤其是把我捡回宫以后,都担心你被美色所惑,以后得荒废政务了。” 殷受待说话,外头唐泽禀报说储君求见。 只唐泽话音未落,门外就抢进来一个五尺高的小小少年,一身铠甲,腰间悬挂着一柄短剑,气喘吁吁显然是一卸了职就赶过来了,进门见了甘棠,就大喊了一声,“母亲!” 后头跟进来唐泽紧绷着脸,赶忙澄清道,“小王子,这位姑娘不是您的母亲,您的母亲是圣女。” 甘棠听得想笑,唐泽崇明这些殷受的亲近之人对她的感情很是复杂,一方面欣慰她给殷受带来了快乐,殷受自此不是孤单的一人,一方面又唾骂她是妖女,霸占了原来圣女的位置,且有要将他们的君王祸害成昏君的架势,碍于殷受,表面上对她是很尊重,心里针对她的情绪就掩藏不住了。 唐泽说完就退下了,武庚奔上前来,在甘棠面前停住脚步站定了,眼里都是亮光,显然十分笃定,甘棠捏了捏少年人的鼻头,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武庚微微仰着头,伸手来握她的手,激动、亲近,兴奋,想念,渴望,喃喃回道,“因为父王深爱着母后,宁愿孤独一生,也不可能把其它女子带回家的……” 真是个小人精了,甘棠亦是想念,低头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见他脸色通红,哈哈乐了起来,手一伸就把这半大孩子举起来了,“武庚好孩子,若是认不出母亲,母亲可要伤心的。” 武庚是个小大人了,但小时候殷受对他不闻不问,他身份又很特殊,谁也不会这么亲近自如的对他,甘棠这样的举动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稍嫌幼稚,但他就是很喜欢……喜欢母亲这么对他,也喜欢母亲。 武庚渐渐红了眼眶,目光落在甘棠身上满是留恋,甘棠自知对不起孩子,亏欠父子两人良多,眼下只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们,甘棠一把将孩子抱进怀中,狠命揉了一下,笑道,“母亲也很喜欢宝宝,错过了宝宝成长的这么多年,母亲很遗憾。” 殷受在旁边看着,轻轻弯了弯唇,哪有什么遗憾的,她现在能陪在他们身边,已然是莫大的惊喜了。 武庚在甘棠怀里摇摇头,搂着她不撒手,好一会儿了才慢慢退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甘棠的白衣,行礼道,“武庚逾越,弄脏了母亲的衣衫。” 甘棠笑道,“衣服哪里有武庚宝宝重要,宝宝先去沐浴更衣,母亲给你做饭吃好不好。” 武庚想再待一会儿,又想干干净净的出现在母亲面前,点头应道,“母亲稍待,武庚去去就回,母亲坐着歇息便可,武庚也会做饭食,一会儿武庚做给父王母后吃。” 懂事可爱的小孩在哪里都讨喜,更何况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甘棠瞧着武庚笔挺的小背影,心中简直软得要沁出水来,她两辈子都没什么正经亲人,也不知该如何同小孩亲近相处,但看着武庚,真是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殷受拉过甘棠的手臂给她揉,甘棠甩了甩手,失笑道,“阿受你近来怎么这么夸张,我这个身体虽然很有些不同,但也不是泥巴捏的那么脆好么,武庚那么点重量,还真不够看的,你忘啦,我十岁的时候一只手把你拎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笑话他了,不过殷受也不介意,继续给她捏着,“无妨,不过借故亲近你罢了。” 这两父子真是好玩得很,甘棠很是欢乐。 甘棠以前是忙,再加上对厨艺不感兴趣,露宿山林能养活自己,弄美味就寒碜了,且殷受厨艺好,她也没有献丑的机会,倒是武庚,别看人小,是真正做事认真的人,无论烧火还是使刀下料,都干净利索得很,看得甘棠在旁咂舌不已。 做点好吃的拿手菜给自己喜欢的人吃,大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甘棠下巴杵在窗户上,看着里头卷着袖子忙活的一大一小,心中有什么一波一波的流淌出来,温暖的,悸动的,天长地久的。 殷受递了个软枕给甘棠,示意她塞到下巴底下,甘棠乐了一声,接过来压好了,看他又净了手去切肉,厚薄适当的肉在架子上炙烤出椒盐的香气,甘棠是当真觉得肚子饿了,拍了拍窗棂乐道,“阿受阿受,武庚武庚,快些做,本公主肚子饿了,等着要投喂。” 殷受知道她就是闹着玩,看了她一眼算是安抚,倒是武庚傻孩子实诚,一边翻炒着锅里香甜的豆芽菜,一边往里面加盐,一边抽空回答她,“母亲稍等一会儿,武庚马上就好了。” 还抽空给她送了一篮子的小糕点过来,问道,“什么是公主啊母亲?” 这时候还没有公主这种称呼呢,甘棠往嘴巴里扔了一块杏仁,吃得欢实,“就是我这样的,过得非常幸福的,就是公主了,吃穿不愁还有人宠着。” 武庚就笑开来,翻炒得更有劲了,“母亲稍等,武庚知母亲喜欢听乐,这些年已经跟着老师学了许多首,老师说武庚吹的比父王还要好了,用完膳,武庚便吹给母亲听。” “嗯嗯,你小心烫,母亲等着。” 唐泽几个守在不远处,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看了看里面忙碌的两位主上,再看一看趴在窗棂上二十岁上下的女子,真是眼睛都要看脱窗了,唐泽伸着脖子张望,心中纳闷,“还以为以小储君对圣女的在意程度,定会让这女人收敛些,没想到她当真不是个简单的,不但把主上迷得晕头转向,还把小储君都哄得服服帖帖了。” 兴六几人也说不简单,“大概是沾了样貌的光,且看起来比当年的圣女还要漂亮上三分。” 几人声音小,不过因着距离不算太远,甘棠耳目比旁人大概好上三两倍,听在心里也没解释的念头,事到如今她的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不然别说棠地,便是殷商,只怕也要跟着动荡一番。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个道理无论搁在哪个时代,都是成立的。 她在殷商,辅佐殷受,教导武庚,甚至云游天下扶强除弱,改善工艺技术,都能达到她的目的,在朝在野,虽说效果不一样,但各有各的好处罢。 “母亲,进来用膳了!” 喷香的饭菜摆上来,三荤三素一汤,总共七个菜,甘棠在这武庚期盼且略带紧张的目光中夹了一筷子青蒿豆芽,喝了口豆芽汤,眉开眼笑地竖起了大拇指,赞道,“鲜香甜美,很好吃。”她可算是体味到了什么叫□□也喝得心甘情愿了,更何况武庚做得当真挺好。 甘棠喜欢也不是敷衍,当真喝了一大碗汤,又吃了些其它的菜,小孩脸上满足的笑就没停下过,眉目飞扬和旁边的殷受有得一拼,武庚见甘棠吃得心满意足,就问道,“母亲可不可以不要回棠地,就留在大商邑陪武庚和父王,武庚和父王都很需要您,且棠地已经有了新帝妲己,您若是回去,棠地必然起乱,您留在大商邑,我们一起让殷商更强大,好不好……” 武庚拿了公筷夹了块烤肉,沾了汁送到了甘棠碗里,脸色微红,无不期盼,“以后武庚顿顿给母亲做好吃的,变着花样做……” 武庚忙又解下腰间的小陶埙,拿出来晃了晃,看着甘棠眼里满是渴盼,“还有乐,武庚日日给母亲吹乐,哄母亲开心哇。” 哇!哇!哇哇哇! 甘棠真是要把这宝贝疙瘩举起来抱一抱亲一亲的,真是太可爱了! 旁边殷受亦看着她,目光又深又邃,面上虽没什么表示,但微抿的唇,还有一错不错的目光,心底的紧张和浓厚的爱意,都表示他很希望听到她的回答,哪怕他理智上定然知道她做的选择。 两个世上她最亲近的人,两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两个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 甘棠凑上前想亲亲自己的两个大宝贝,凑上前想起刚吃了饭,乐了一声,拿过帕子先擦了擦,这才凑上去在武庚脸上吻了吻,笑道,“我这次就没想过回棠地,安心罢,不过你的课业以后我和你父王接手了,我很严厉的,你怕不怕?” 武庚兴奋激动得不行,“武庚不怕,若是武庚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教训武庚,武庚一点都不怕。” 傻孩子…… 甘棠高兴得很,心中暖意融融,察觉到旁边殷受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热辣,让她个精怪都不由脸颊发烫,甘棠轻咳了一声,提议道,“时候还早呢,四月了,梨园里的花肯定好看得很,我们去看看罢,带着武庚一起。” “好。”殷受答道,只要她在,做什么,似乎都挺好。 100.【番外篇】团聚 常人与精怪恋爱总是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 比如说年纪, 容貌,生老病死。 这件事搁在殷受身上就表现得格外明显, 具体的表现是年纪越大越幼稚,尤其是将大周打出了三百里, 彻底灭了东夷以后, 殷受整个人没别的乐趣了一般, 可劲的和她闹腾了起来。 以前那个豁达又张扬的殷受彻底变成了个幼稚又小气的粘人精。 晨间起床看不见她了就盘腿坐在那不肯洗漱上朝, 见她一进去,老远就开始心花怒放, 偏要绷着脸让她说些甜言蜜语, 偏生崩不住, 多半她一开口,他就得败下阵来,败下阵来搂着她卿卿我我,一整日的好心情,就由此开始,十年如一日, 乐此不疲。 朝政也不大管了, 武庚成年后基本全扔给了武庚,偶尔也随甘棠出去游山玩水, 只有次去海南, 途中遇到个眼瞎的小商贩, 错把他们认成了父女, 导致殷受脸臭了好几日, 最后还是甘棠画了幅帅商王御金龙图,这才把人哄高兴了。 除却越洋跨海,十年来两人当真足迹遍布天下,走完大江南北了。 殷受六十五岁这年,两人自塞北回了大商邑,甘棠是医者,也明白这一日总会到来,在殷受有油尽灯枯之相时,五脏六腑依然像被人刮了去一般,难以坦然对之。 看着殷受躺在床榻上,呼吸间深浅不一,她的心也跟着刀割五脏,只恨不得替他受了这病痛,替他接了这死劫,好让他能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活着。 早年殷受本是很介意容貌的事,但甘棠说她爱他所有,而皮囊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依然很爱他,同她游历的这些年,殷受也渐渐放宽了心,早便不在意这些事了,哪怕他现在因病俊面不在,被她看着,心中也十分坦然,只遗憾难过,不能一直陪着她了。 殷受一身丝白的中衣,盘腿坐在床榻上,见妻子正扶在栏杆上看下头的梨花海,好半天也没回头搭理他,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朝妻子招招手道,“阿梨,过来一下。” 梨花园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摘星台还是老样子,正值四月,目穷野下,皆是白花梨海,虫鸣鸟叫,朝阳生辉。 甘棠回头,见殷受容光焕发宛如寻常,知他是回光返照,心中一涩,走上前,自动窝去了他怀里了。 殷受果然搂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笑得俊目飞扬,“我还能抱得动你,不错罢。” 甘棠莞尔,“是不错,不过快些躺下来,都一把老骨头了,再折腾,散架了。” 殷受不服,硬要拉着她去武场,说要和她比武,“我没事,走,去武场练给你看!” 甘棠握着他发颤的指尖,再感受着他手心的汗湿,也没有拒绝,这十年,多半时候她都想依着殷受,总之就是想让他过得高兴开心,喜欢玉石,也变着法的给他寻来挖来了。 人说没吵过架的夫妻大约不是真夫妻,但她和殷受确实没什么可吵的了,要争论多半也是因为政治立场不同,政见不一,游历后殷受也同她一起济世救民,能吵的地方就更少了。 哪怕殷受偶尔强势霸道无理取闹,多半也是为了她着想,便是真生气,也非常好哄。 两人在一起并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着有尽头的岁月一分一秒过,哪里舍得将时间浪费在争吵上呢。 甘棠就要扶着他下床榻,去武场。 殷受自己看见妻子眼里的水汽,倒是动作一滞,不再闹了,拉着她的手在床榻上躺下来,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也不憋着喘气声了,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指尖得纹路,眷恋不舍。 爱恋不舍和痛意就这么顺着指尖的温度传进甘棠心里。 殷受大概是不想让她跟着伤心,心底又想克制着这些情绪不传递给她,导致这些情绪被割得像海潮浪花一般,没有的时候风平浪静,一来就如滔天海浪,她一颗心脏就是岸边的那石块,必定要给冲得千疮百孔,摇摇晃晃的。 这傻瓜,是真傻了。 甘棠有些哭笑不得,反手握了握他的手,笑道,“你跳舞呀,一点一点的,不要费劲了,你这样,我心里更难受。” 殷受心中一痛,目光落在她的容颜上,想将她的模样刻在骨髓里,灵魂上,以便来世他一眼就能认出她,他很抱歉,不能一直陪着她,“以后你要好好的,再遇到喜欢的,你就嫁了。” 见甘棠点了头,殷受这才平平稳稳松了口气,没有失落,只有快乐和高兴,他不要她与他共死,而是要她快快乐乐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高高兴兴活得很幸福,将来遇到许多像他这般爱她的男子,陪她看遍世间盛景,有一日或许能越到大海的另一头,去看不一样的风景,过不一样的生活。 甘棠裹在眼框里的水珠终是受不住,扑簌簌落下来,低头埋在殷受的掌心里,双肩起伏,又很快平静下来,抬起头笑道,“将来你若是转世,要是还记得我,十八岁生辰就来你的坟前,我在这里等你啊。” 殷受乐了一声,心里发甜,握着妻子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示意她再坐近了一些,喘息道,“你不是说你上上辈子是死在我坟里的么,说不定当真有缘,你看,你上辈子,和这辈子,不就是我的妻子了……” 甘棠依言坐过去了一些,亲昵地在他额头上蹭了蹭,“对呀,几十年前你老是在我背后捅刀,我就常常想,是不是因为我动了你的坟,老天不乐意,这才送我回来给你虐的,哈哈……” 殷受听了亦笑起来,这些年她常常说些后世的事与他听,知道对她们那儿的人来说,他已经是作古了几千年的野人了。 殷受任由她在脸上亲着,交颈和鸣,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小瓷瓶,想了想还是低声道,“阿梨,我不杀生祭祀,你的骨灰迁来与我合葬可好,我……” “答应我罢,阿梨,我想要这个……” 他声音很低,低得像是睡梦中的呢喃呓语,却是这几个月以来几次欲言又止的结果了,肝肠寸断不过如此罢,甘棠轻笑道,“好呀,我求之不得,阿受你还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我说了,哪怕要摘天上的星星,我都想满足你。” 殷受是真的高兴了,笑得露出一口好看的牙,张扬恣意的,宛如初见那会儿。 “随葬的东西我都想好了,我想要你的画像,还有你送给我的画像,库房里堆着的宝贝,你送我的玉石,金器,匕首,陶埙,还有你画给我的那些图册竹简布帛,玉石金器三千一百二十件,匕首三柄,外袍一件,内衫中衣五身,小弓弩一张,图册五千六百一十卷,竹简文书六千六百卷,这些都是我的,我一并带走……”她自小到大送给他的东西,他都好生收着,这些都是他的东西,他想一并带走…… 殷受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直至气若游丝,连呼吸和起伏都若有若无了,甘棠一直伏在他身边听着,直至他手里的瓷瓶滚落在了床榻边,怔怔唤了声阿受,无人应答,再回神,已然是泪满衣衫。 走了。 甘棠呆呆坐着,直至日落黄昏,楼下候着的武庚上来了一趟,红着眼眶上前磕过头,不忍扰了母亲,复又下去了,第二日再上来,见她一动也未动过,纵是心痛,也只得上前劝她,“母亲节哀,父王在天有灵,定不愿见母亲这样,父王唯愿母亲好好的。” 甘棠心里木木的,空落落的提不起劲,就想坐在这里看着他,其它什么都不想干。 甘棠把那个装着自己骨灰的青瓷瓶搁到殷受手里,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朝武庚道,“你父王的后事你来料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书房案几下头放了个盒子,你拿出来与你父王葬在一起。” 殷受的离开似乎抽干了她的力气,五脏六腑里像是没东西一般,轻飘飘的,心里茫然,她必须要出去做点其它事,做点其它她很喜欢的事,倘若坐在这里看着他想着他,她大概会疯了。 殷受事先交代了要火葬,地点也选好了,就是这摘星台。 宫人们把一箱一箱的东西抬上来,都是甘棠熟悉的,十多岁的时候送给殷受的冶铁图册,农耕图册,画像,明川时她制造的小工具,甚至是她给他装药的瓶瓶罐罐,一样一样都被保存得很好,含玉是她给他送的一枚纽扣大小的玉玦。 甘棠在旁边看着武庚给殷受做这些,再受不住袭上心尖的锥心之痛,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走。 殉情什么的当真很瘘,不但殷受不想她这么做,甘棠也不想这么做,懦夫才会做殉情这么无聊的事。 甘棠似乎走了很远,出了园子靠在院墙边上大口喘着气,待闻到烟火的味道,心中大恸,回头不过看了一眼,眨眼间已经幻成灵体飘回了高台之上,守在他身边了。 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外头还有很多事她能做,她甚至可以圈出一小块地盘,带出一个社会共产的世外桃源来,也可以接着做考古,考古下朝,甚至考古尧舜禹的上古神话时期,这么多她喜欢且有意义的事可以做。 做点什么事,让自己过得充实起来,过一段时间,这段感情在她心里淡了,也就好了。 ……可她两辈子都是个孤儿,没得到什么真真正正的情意,唯独有殷受这一份了,几辈子独一份,几辈子对她最好的人。 说好要与他同生共死的,她想兑现和他的诺言…… 火势烧上来,甘棠盘腿坐在殷受旁边,缓缓闭上了眼睛,想着过往这十几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唇角不由弯了起来,世事无常,那时候她用匕首捅他,都不带省一点力的,给他解身体算是拿走了他的第一次,也不带一点感情的,现在却这么要好了,要生要死,要生生世世,生同寝,死同穴,死也不想分开的了…… 大概是她也活够了。 火舌卷上来,布帛一触就着,甘棠想了想,还是撕了块布条系在了眼睛上,绑扎实了,又塞了两条布在口鼻里。 殷受这家伙最是要面子,当初长了几根白发,起了些皱纹就生闷气,生闷气的理由也很简单,单纯就是觉得他不够俊美了云云。 总之被烧成灰之前是并不好看的,殷受若知道自己的丑样和臭气被她看见了闻到了,说不定要气得跳脚的,毕竟是提前交代了她不不许在现场的人。 哎,他怎么就想不通呢,她一个搞考古的,什么阵仗没见过…… 甘棠想着自己都觉得乐,乐过后又觉得空落,这大概就是寂寞了。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被一阵飓风般的动静搞得往后仰了一下,开始以为楼要塌了,便没怎么在意,直至低沉浑厚的吟叫声在耳畔穿透火舌燎原的声音震进她心底,这才脑袋发懵地反应过来这不知名野兽的叫声不是她的错觉。 阿受的身体! 甘棠才想往前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裹了起来,带着炙热滚烫的温度。 接下来是一阵过山车一样颠来倒去的盘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啸吟声,甘棠费力的挣脱出手来,扯下脑袋上的布条就懵得僵住了。 金黄色粗壮的身躯,火焰一般的鳞甲,光洁,坚硬,像上等的宝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最让人瞩目的是一双张弛飞展的双翼,遨游在这棠梨花海中,扇得花瓣翻飞,宛如花珠倒落,一时间如同在梦中一般。 震骇已然不足以形容甘棠此刻的心境了,她是个灵体,这时候却挣扎不出,这野兽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 生有双翼,鳞身脊棘,鹿头,似龙非龙,四爪刚硬尖利,动有雷霆之声,浑身上下都透着美丽和力量,色如火焰…… 应龙,火红色的应龙,漂亮又摄人,好看极了。 这个时代雕刻在各类礼器上的兽纹龙,显灵变成真的了! 甘棠觉得自己是疯了。 大概是她已经死了,在做梦罢。 甘棠回头去看,摘星台已经起了熊熊大火,被烧得塌陷了下去,这么一会儿,大概心爱之人的身体,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殷受看见了甘棠眼里的泪,胸腔里看到她坐在火海中被激出来的怒气稍稍散了些,缓了缓速度在梨园里找了一块空旷的地,轻轻把她放下,怒声问,“你不要命了么?”刚才一有意识就见她坐在火海里一动不动,吓得他连呼吸都没了! 龙吟声震得梨花瓣扑簌簌的往下落,殷受这才有工夫看一看自己的模样,只也来不及想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何而来,就见地上的甘棠已经失去意识了。 甘棠受不住刺激昏睡过去了。 殷受放轻了动作,在她身边盘踞下来,看着她的眉眼好一会儿,探出手时已经幻化成了人形,自己倒先呆了一呆,把人搂进怀里,手臂紧了又紧,失而复得。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不愿醒来。 甘棠是被脸上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弄醒的,醒了以后看见了一张殷受四十几岁的脸,乌发如漆,俊美刚毅,看着她的俊目像夏夜的星空,又深又邃,甘棠觉得是自己太伤心,生了幻觉了,方才还看见有一条应龙呢。 应龙之所以会出现在各种礼器上,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个传说。 世上没有龙。 龙是人们幻想出来的精神寄托,呼风唤雨,像她这样告白被拒都会生出精神疾病的精神病患者,幻想出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尤其是那应龙竟是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可能是她潜意识里还不想死,或者怕死。 人谁不怕死,殷受那傻子爱她爱得要她嫁给别人,爱得因为地底下冷就不让她一起去…… 那个大傻子……就算她怕死,他百分之一百的不会笑话她。 可幻觉就是幻觉,她得像克服钟情型妄想症那般克服这些幻觉,对她来说,还真不算难的。 殷受见妻子只是呆呆看着他,没有一丝惊喜,神色漠然,猜她可能是被吓到了,也不着急,只凑去她面前,笑得眉目生辉,低声哄道,“阿梨,亲一亲我。” 方才秉着呼吸等着她醒来,简直度日如年,他兴许是托了她的福罢,毕竟世人都觉得他这几年‘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尤其是棠地的子民们,对他怨念颇深,好几次他们走街串巷,见到有人祭祀甘棠,那些人多半都要暗中念叨他几句。 碎碎念里是棠地先祖圣女在天上太寂寞,还是让她的心爱之人尽快去陪她云云。 甘棠伸手把他的脸推远了,察觉到有温度有实感,心跳倒是漏了好几拍,觉得自己这一次脑补的能力也太强大了,连触感都这么真实。 只是幻化出来的殷受也不是殷受。 甘棠翻了个身,整个人躺在梨花堆里,懒洋洋地闻着鼻尖的花香,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想,就想一直这么躺着。 殷受看着妻子给的后脑勺,心里的喜悦被压回去了一些,凑过去在她后颈上亲吻了一下,纳闷道,“阿梨,我是殷受,刚才的应龙也是我变的,你别怕。” 帝辛和殷受两个名字都只能是那个人的,哪怕是幻想也不能冒充他。 甘棠有些躺不住,坐起来朝他扔了两个棠梨果,见那果子还能弹回来,心中也控制不住的欣喜期待起来,晃了晃脑袋见他还在,忍不住开口道,“你好不好笑,上古传说应龙性别女,是太一神的妃子,你要骗我也要找一些符合逻辑的理由,快快从我的脑子里出去,我不会上当的。” 类似馥虞那些不相干的男子,她都能犯病,像殷受她这么喜欢又对她这么好的人,她病得重些也是应该的……再重也不用怕,时间能战胜一切。 殷受便知晓他的妻子是还没反应过来,看着她眼里有期盼却克制着不期待也不相信的模样,悠悠长长的喟叹了一声,把人揽进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亲,笑道,“笨蛋,你忘了,子民求雨求风时偷偷祭祀你,你和太一神功用相通,子民们祭祀你时多半也是按太一神的规矩来的,且你为女帝,有个妃子什么的,也不算稀奇,毕竟也没说所有应龙都是女子罢,就算是,我既为男子,如今便做了这第一又如何。” 不过上古时候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实际是什么,又有谁知晓。 甘棠尤自不信,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一切的一切。 殷受在她面前露出本形来,示意她上他背上来。 这双龙翼实在漂亮,霸气张扬,火红色的颜色有如烈焰,耀眼如太阳的光辉。 甘棠手触在上头,触感温良,鳞片熠熠生辉,且坚硬得如同世上最好的钢兵利器,长须苒苒随风而动,龙目漆黑,里头似有烈焰在烧,两侧鬓发顺长,是漂亮的纯白色,甘棠忍不住探手在上头摸了摸,有些爱不释手。 她自认自己有脑洞,却也没这么细致的本事,毕竟龙这种东西,一直活在画像和纹饰上,且没有这么逼真的。 带双翼的神龙自宗周之后羽翼已经渐渐幻化成云纹,殷受这个,已经不算是真正意义的上的龙了,应龙能生出麒麟来,可见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龙。 可不管是什么,它都很漂亮。 甘棠抱着他的腿,站在他的爪子上,见它回头看她,忍不住问道,“我踩着你的脚,你疼不疼。”她可真是离疯不远了,居然开始相信他了。 殷受一笑,“你才多大一点,抱稳了,我带你去看看武庚。” 甘棠点点头,“你带我飞一个,我就信你。”管那么多缘由做什么,只要是殷受,两人相伴相依,千年万年,也觉得有趣起来了。 殷受心中欢悦,长长呼啸一声,载着她直直冲入云霄,眨眼间山川云海尽收眼底,只要有她在,上天入地,哪里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