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对我而言,唯一的旅程,是走在一条有心的道路上,任何有心的道路上;我走着,而唯一值得接受的挑战是,走完它的全程。于是我走着,欣赏着,寻找着,屏息以待。——唐望 绪论 一九六零年夏天,当我还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人类学的学生时,我时常到西南部收集有关当地印地安人使用药草的资料。我在此所描写的这些事件,始于某一天,我在一个边界小镇的巴士站等待灰狗巴士,正与一位朋友闲谈,他是我的向导兼助手。突然他靠向我,在我身边低声说,坐在窗前的那个白发老印地安人对药草相当有研究,尤其是培药特(peyorte,译注1),我便请朋友把我介绍给那位老人。 我的朋友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们谈了一会儿之后,我的朋友示意我加入他们,但是他立刻就离开了,丢下我单独与那老人在一起,甚至连介绍都没有。老人一点也不感到尴尬。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说他叫望(译注2),愿意听任我的差遣。他是用西班牙式的客套礼节。我先伸手和他相握,然后就沉默了一段时间,不是那种难受的沉默,而是一种自然、轻松的沉默。虽然他的黝黑面孔及颈部上的皱纹显示了他的年纪,但我很惊讶他的身体还是十分灵敏与强壮。 接着我对他说,我想收集有关药草的资料。虽然事实上我对培药特几乎是一窍不通,但我发现自己假装懂得很多,我甚至暗示他,跟我谈话对他会很有好处。当我一径扯下去时,他慢慢点头,凝视着我,但什么都没说。我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们两个就沉默地站在那里。最后,仿佛经过了很久,唐望转身朝窗外看看,巴士来了,他说声再见,离开了巴士站。 我感到不自在,因为我跟他乱扯,也因为被他那双异常的眼睛所看穿。我的朋友回来后试着安慰我,因为我没有从唐望那里得到任何资料。他说那老头总是沉默冷淡,但是这初次见面的困惑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我花了一番功夫找到唐望的住处,开始去拜访他。每次去看他时,我都试着去引导他谈培药特,但是都没有成功。不过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反而将学术调查忘得一干二净,至少跟我原先的打算相去十万八千里远。 当初介绍我认识唐望的朋友后来说,那老头不是亚利桑那州的当地人,而是来自墨西哥索诺拉省(Sonora)的亚基族(Yaqui)印地安人。 最初,我只是把唐望看成一个古怪的人物,对培药特懂得很多,西班牙语说得很好。但是住在他附近的人相信他拥有某种“秘密的知识”,说他是个“巫鲁荷”(brujo)。西班牙文的“巫鲁荷”意味懂医术的人、治疗师、巫士或法师,是指一个拥有力量,通常是邪恶力量的人。 我认识唐望一年之后,他才算是信任了我。有天他解释说,他拥有某种从一位老师那里学来的特殊知识,他把这个老师称为“恩人”,他们之间是一种门徒训练的关系。现在,唐望也把我选为他的门徒,但他警告我说,我必须立下很深的许诺,又说训练时间不但长久,而且很艰苦。 提到他的老师时,唐望使用的字眼是“地阿布罗”(diablero)。后来我才知道只有索诺拉的印地安人才使用这个字眼。它是指一个实施黑巫术的邪恶人物,有能力把自己变成动物——一只鸟、一只狗、一只狼,或其他任何生物。有一次我去索诺拉时,碰上奇特的经历,可以说明印地安人对“地阿布罗”的感受。那时是夜晚,我正在开车,车上有另外两个印地安朋友。我看到一只像是狗的动物横越公路。其中一个朋友说那不是狗,而是一只巨大的土狼。我把车速放慢,开到路边,准备好好看一看那只动物。它停在车灯下数分钟后,就跑进树丛里去了。无疑地,那是一只土狼,但体形却是一般狼的两倍大。我的朋友们都很激动地同意那是一只很不寻常的动物,其中一个还说也许是一个“地阿布罗”。我决定用这次经验来询问当地的印地安人,看看他们是否相信“地阿布罗”的存在。我问了许久,把这个故事告诉他们,也提了许多问题,底下三段谈话可以说明他们的感受。 “你想那是一只土狼吗?邱易?”我问一个年轻人,他刚听完了我的故事。 “谁知道?一只狗,毫无疑问。土狼的体形没那么大。” “你想那可能是‘地阿布罗’吗?” “胡扯,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说,邱易?” “人都会胡思乱想。我打赌,如果你抓住那只动物,会发现那只是一只狗。有一次我到另一个镇上去办事,在天亮之前骑马出发。我在路上碰到一团黑影,看起来像只巨大的动物。我的马仰立了起来,把我摔到地上。我也吓坏了,结果,那黑影只不过是一个走到镇上的妇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邱易,你不相信有地阿布罗这种东西?” “地阿布罗?什么是地阿布罗?告诉说什么是地阿布罗?” “我不知道,邱易。那天晚上在我旁边的曼纽耶说那只土狼也许是个地阿布罗。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地阿布罗是什么?” “人们说地阿布罗是一个巫鲁荷变成一个他想要的形态,但大家都知道那纯粹是胡扯。这里上了年纪的人常提到地阿布罗的故事,但我们年轻人不信那一套。” “你想那是什么动物呢,鲁兹太太?”我问一位中年妇人。 “只有老天才知道,但我认为那不是一只土狼,有些东西看起来像土狼,其实不是。那只土狼是在跑,还是在吃东西?” “它站立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刚看到它的时候,我觉得它在吃东西。” “你确定它不是叼着东西?” “也许是。但这有什么区别呢?” “有区别,如果它的嘴里叼着东西,它就不是一只土狼。” “那么它是什么?” “一个男人或女人。” “你把这种人称为什么,鲁兹太太?” 她没有回答。我又追问了一会儿,但没有用。最后她说她不知道。我问她这些人是否被叫做“地阿布罗”,她说“地阿布罗”只是人们称呼他们的名称之一。 “你知道任何地阿布罗吗?”我问。 “我知道以前有一个女人,”她回答,“她被杀掉了,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人们说那女人常变成一只母狗。有一天晚上,一只狗跑进一个白人家中偷乳酪。白人用猎枪把那只狗打死了,而当那只狗在白人屋内死去的一刻,那个女人也在她住的地方死了,她的亲人聚集起来,跑去找那个白人要求要求赔偿。那个白人因为杀了她而付了很多钱。” “如果他杀的只是一条狗,他们怎么要求赔偿?” “他们说那个白人知道那不是一条狗,因为还有别人跟他在一起,他们看见那只狗像人一样站着去拿乳酪,乳酪是放在由屋顶垂吊下来的盘子里。有人埋伏在那,因为那个白人的乳酪每晚都被偷。因此那个白人杀小偷的时候,知道那不是一只狗。” “这年头还有地阿布罗吗,鲁兹太太?” “这种事神秘得很。人们说已经没有地阿布罗了,但是我很怀疑,因为地阿布罗的一个家人必须学习地阿布罗所知道的秘密。地阿布罗有自己的法则,其中一条法则就是,地阿布罗必须把他的秘密传授给他的一名亲人。” “你想那是什么动物,吉那罗?”我问一个老人。 “一只从当地农场里跑出来的狗罢了,还会是什么?” “可能是个地阿布罗啊!” “地阿布罗?你疯了!没有什么地阿布罗。” “你是说现在没有地阿布罗,还是从来都没有?” “有阵子有,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人们都很畏惧他们,就把他们都赶尽杀绝了。” “谁把他们赶尽杀绝的,吉那罗?” “族里所有的人。我知道的最后一个地阿布罗是一个叫史什么的,他用巫术杀了好几十个人,也许好几百个人。我们受不了,就聚集起来,有天晚上突袭他,把他活活烧死。”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吉那罗?” “一九四二年。” “你亲眼看见了吗?” “没有,但人们还会提到这件事,他们说他们虽然用的是新砍的木柴,但却没有留下任何灰烬,只剩下一大滩油脂。” 5 虽然唐望把他的恩人归为“地阿布罗”,他从来没有提到他是在什么地方学到他的知识,也没说过他的老师的身份。事实上,唐望很少透露自己的个人背景。他只说他是一八九一年出生在墨西哥西南部,几乎一辈子都住在墨西哥;一九零零年时,他的家人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索诺拉印地安人被墨西哥政府驱逐到墨西哥中部;直到一九四零年以前,他都生活在墨西哥中部及南部。由于唐望到过许多地方,他的知识也许是许多影响下的产物。虽然他把自己视为来自索诺拉的印地安人,我不确定是否能把他的知识完全归类于索诺拉印地安人的文化里,但是在这里,我并不想去划分他的文化环境。 我从一九六一年六月开始成为唐望的门徒。在那之前,我去找过他好几次,但都是以人类观察员的身份,我偷偷地把早期的谈话做成笔记,然后靠记忆力重新架构谈话内容,但是当我开始以门徒的身份参与之后,那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就变得相当困难,因为我们的对话包括了许多不同的题目。于是唐望容许我(不过是在他强烈的抗议下)光明正大地把所有对话都纪录下来。我本来也想照相和录音的,但是他不准我这么做。 我刚开始接受门徒训练是在亚利桑那州,后来是在墨西哥的索诺拉,因为唐望在我受训时搬到了墨西哥。我通常每隔几天就会去见他。在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九六三和一九六四年的夏天,我去看他的次数比较频繁,时间也较久。现在回顾起来,我相信是这种学习方式使我无法成功,因为我未能完全承诺自己去学习,而这种承诺是成为巫士的必要条件。但是从我个人的观点来看,这种方式对我有益,它使我保持距离,造成一种严审评估的态度,要是我全天候地参与学习,这种态度就不可能存在。一九六五年的九月,我自己中断了学习。 中断了几个月之后,我开始考虑以一种系统化的方式来整理我的笔记。因为我所收集的资料十分庞杂,包括许多零碎的东西。我开始建立分类的系统,根据相关的观念与步骤,把资料分门别类,再依照主题的重要性排列先后次序,也就是说,依照它们对我产生的冲击力而定。根据这种方式,我得到了下列的分类次序:迷幻植物的使用;巫术的步骤与公式;力量物体的获得与使用;药草的使用;歌曲与传奇故事。 回想我所经过的现象,我明白了我的分类系统什么都没解释,只不过是一张清单罢了;而想要去修正它的企图,只会得到更复杂的清单。这不是我所要的。在我中止学习之后的几个月里,我需要的是去了解我的经验,而我的经验是一套有系统的信仰,以实际及实验性的方式传授出来的,从一开始学习时我就明白,唐望的教诲具有一贯的内涵。一旦他决定了要把他的知识传授给我,他便以有秩序的方式来进行解说;要找出那个秩序,了解那个秩序,是我所面临最困难的一项任务。 我之所以没有能力了解,似乎可以从一下的事实看出:学习了四年,我仍然像个初学者。很明显的,唐望的知识和他传授的方式是来自于他的恩人,因此我在了解他的知识所遭遇的困难一定也与他当初的情况类似。 唐望在闲谈中曾说我们在开始时的情况相似,他在学习期间也没有办法了解他的老师。他的这番话使我相信,任何初学者,不论他是否是印地安人,都会由于他所经验的怪异现象,而无法了解巫术的知识。以我个人而言,身为一个西方人,我觉得这些经验怪异得几乎不可能用日常的言语来解释,我只能下结论说,如果我想以自己的言语公式地把资料分类,将是徒劳无益的。 我很清楚唐望的知识必须以他自己了解的言语方式来研究,只有如此才能使他的知识清楚、令人信服。但是,为了使我的观点与唐望的一致,我发觉每次当他试着解释他的知识时,他使用的都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观念,由于我对那些观念十分陌生,要以当初他了解那些知识的方式去了解他的知识,变成了不可及的目标。 因此,我的首要工作,是去弄清楚他观念上的秩序,在这个方向下,我看出唐望本人特别强调他教诲中的某些部分,尤其是对迷幻植物的使用。了解这一点后,我又重新设定我的分类系统。 唐望在不同的场合,分别采用了三种迷幻植物:培药特(peyote,即Lophophorawilliamsii),魔鬼草(Jimsonweed,即Daturainoxiasyn.D.meteloides),及一种蘑菇(mushroom,可能是Psilocybemexicana)。在美洲印地安人与欧洲人接触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这三种植物的知觉转变特性。因为这种特性,许多人把这些植物用在寻欢作乐、治疗、巫术,以及达到某种高潮体验上。在他的教诲中,唐望把魔鬼草和蘑菇的使用作为获得力量的手段,他把这种力量称为“同盟”(ally)。他把对培药特的使用当作对智慧的追求,这种智慧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对唐望而言,这些植物的重要性,是它们能对一个人造成奇特的知觉状态。因此他带引我经验一连串这种状态,来认识与证实他的知识。我把这些状态称为“非寻常现实状态”,意思是指与日常现实相对的特殊现实,其中的区别是根据非寻常现实状态的内在意义。在唐望的知识中,它们被视为真实,虽然它们的现实与正常现实有区别。 唐望相信非寻常现实状态是实际学习的唯一形式,以及得到力量的唯一方法。他给我的印象是,教诲的其余部分与力量的获得不是十分相关。对所有不直接与非寻常现实状态有关的事物,唐望都抱持着这种态度(在我的笔记中随处可见)。例如在一次谈话中,他提到有些东西本身具有某种程度的力量。虽然他自己并不着重力量之物,但他说较差劲的巫鲁荷常用那些力量之物作为帮助。我常问他关于这方面的事,但他似乎毫无兴趣谈论。不过在另一个场合又提到这个题目时,他曾勉强答应谈他们。 “有些东西本身会散发出力量,”他说,“这样的东西有好几种,有力量的人藉着友善精灵的帮助来培养出这样的东西。这些力量之物是一种工具,不是寻常的工具,而是死亡的工具;但是它们只是工具而已,没有教导的力量。正确地说,它们是用来战斗的作战武器;是用来杀人、投掷用的。” “它们是哪一类的物体呢,唐望?” “它们并不是真的物体,而是各种力量。” “一个人要如何得到那些力量呢,唐望?” “那要看你想要的物体为何来决定。” “有多少种呢?” “就像我说的,有好几种,每一种都可以成为力量之物。” “那么,哪一种最有力量呢?” “一个物体的力量要看它的主人而定,要看他是哪一种人。一个较差劲的巫鲁荷所养出的力量之物几乎是个笑话;相对的,一个强壮、有力量的巫鲁荷可以把他的力量加在他的工具之上。” “哪些力量之物最普遍呢?多数的巫鲁荷偏好什么?” “没有偏好,它们都是有力量的物体,没有分别。” “你自己有没有呢,唐望?”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笑,沉默了许久,我以为我的问题惹恼了他。 “这种力量是有限制的。”他继续说,“但我确定你无法了解这一点。我花了快一辈子的时间才了解,一个“同盟”就足以揭露那些力量所有的秘密,使它们看起来像儿戏。我以前有段时间也有那样的工具,当我还年轻时。” “你拥有哪些力量之物?” “小斑豆、水晶及羽毛。” “小斑豆是什么,唐望?” “那是一种小玉米粒,中间有一条红斑。” “只是一粒玉米吗?” “不是,一个巫鲁荷有四十八颗玉米粒。” “那些玉米粒是干什么用的,唐望?” “每一粒玉米都可以进入人的身体中,把他杀死。” “玉米粒怎么能够进入人的身体呢?” “它是一件力量之物,它的力量之一便是进入人的身体。” “进入身体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它会留在人体中,留在胸口或内脏中,之后,那个人就会生病,除非照顾那个人的巫鲁荷要比施法者的力量更强大,否则三个月之内,那个人就会死去。” “有没有治疗的方法呢?” “唯一的方法是把那颗玉米粒吸出来,但是很少巫鲁荷敢这么做。巫鲁荷也许可以成功地把那颗玉米粒吸出来,但是除非他有足够的力量把它吐掉,否则玉米粒会进入他的身体里,反而把他自己杀死。” “但是一颗玉米粒怎么会进入人的身体里呢?” “为了解释这个,我必须把玉米巫术告诉你,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效力的巫术。这个巫术需要两颗玉米粒,其中一颗放在一朵黄花的新鲜花蕊中,把那朵花放在被害者会接触到的地方:他每天所走的路,或任何他常出现的地方。一旦被害者踏到了那颗玉米,或以任何方式接触到它,巫术就完成了,那颗玉米粒会进入被害者的身体。” “被接触之后,玉米粒会变成什么?” “它的力量会完全进入那人体内,那粒玉米就自由了。它变成只是一粒玉米,也许会被留在巫术的现场,或者被扫开;这都没有关系,最好是把它扫到树丛下面,小鸟会吃了它。” “在那个人接触到玉米粒之前,小鸟会把它吃掉吗?” “不会。没有小鸟会那么笨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小鸟不会先碰它的。” 然后唐望描述一种非常复杂的步骤,用来得到那种有力量的玉米粒。 “你必须要记住,小斑豆只是一个工具,不是一个同盟。”他说,“知道了这个区别,就不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把那些工具看成至高无上的东西,你就是傻瓜。” “那些力量之物跟同盟一样强吗?”我问。 唐望在回答之前轻蔑地笑了笑,他好像是极力按奈住性子对待我。 “小斑豆、水晶和羽毛,跟同盟比较起来,只不过是玩具而已,”他说,“只有当一个人没有同盟时,这些力量之物才有必要。去追求它们是浪费时间,尤其是对你而言。你应该试着去获得一个同盟,等得到之后,你就会明白我现在告诉你的话了。力量之物就像是小孩子的游戏。” “别误解我的意思,唐望,”我抗议。“我想要有个同盟,但我也想要知道我所能知道的一切。你自己说过,知识就是力量。” “不!”他强调道,“力量决定于一个人能拥有什么样的知识。知道那些无用的事物,又有什么意思呢?” 6 第一部身为门徒 我在一九六一年六月成为唐望的门徒,接受他的教诲,唐望允许我光明正大地把所有对话都纪录下来……但是这种学习方式使我无法成功,因为我未能完全承诺自己去学习,而这种承诺是成为巫士的必要条件。 1、 我正式接受唐望指导的第一次谈话纪录,在笔记中记载着是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三日,这是我成为门徒的第一天,在这之前,我已见过他好几次,但都只是以观察者的角色。每一次见面时,我都请求他教我培药特,他每一次都不理会我,但他也从未完全放弃这个主题,因此我觉得他的迟疑不决其实是表示,他可能会在进一步的劝诱下,愿意谈论他的知识。 在这特别的第一课中,他使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对我的请求有清醒的头脑与目标,他或许才会考虑我的请求。我不可能达成他这个条件的,因为我请求他教我培药特,只是为了有一个了解他的植物知识的捷径。然 而他却慎重地看待我的请求,很关心我为什么想要学习培药特。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你愿意教我培药特吗,唐望?” “你为什么想要学习这个呢?” “我真的想知道,单单想知道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吗?” “不!你必须要搜寻你的内心,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想要接受这种学习任务。” “你当初为什么想学习呢,唐望?”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也许我们俩有相同的理由。” “我很怀疑,我是个印地安人,我们的路不同。” “我所能想像到的唯一理由是我想学习,我要了解培药特。我向你保证,唐望,我的动机纯正。” “我相信你,我已经用烟看过了你(Pvesmokedyou)。(译注) “你说什么?” “这不重要,我知道你的动机。” “你是说你看穿我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愿意教我了?” “不!” “因为我不是印地安人?” “不是,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重要的是你必须完全清楚你为什么要涉足这种事。学习‘麦斯卡力陀’(Mescalito)是件最严肃的行为。如果你是印地安人,单单有学习的欲望就足够了,但很少印地安人会有这种欲望。”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天 星期五下午我一直都跟唐望在一起,准备在当晚七点离开。我们坐在他屋前的门廊上,我决定再次请求他教我。这几乎已经是个例行的问题,我猜他一定会再度拒绝的。我问他有没有办法接受我仅有的学习欲望,就把我当成是个印地安人。他花了很久时间考虑。我只好留下来,因为他似乎想做出决定。 终于,他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他出了一个问题来考我。他指出坐在地上使我很累,我应该在地上找个不会使我累的“位置”坐着。我本来的坐姿是双膝抵着胸口,双手围着双脚。他这么一说,我真的发觉我的背部酸痛,实在很累。 我等他解释这个“位置”是什么意思,但他显然不想加以说明。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我该改变姿势,于是我站起来,坐得离他更近些。他责备我的做法,清楚地强调这个位置是可以让一个人自然感到快乐与坚强的位置。 他拍拍他坐的位置,说那是他自己的位置,又说他给了我一个谜题,我必须靠自己去解答这个谜题,不需要更多解释。 他所提出的这个问题的确是个谜。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始,甚至不懂得他的意思。我请求他好几次,希望他给我一个线索,或至少一个暗示,如何去找一个让我感到快乐、坚强的位置。我和他争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不懂他的问题。他建议我应该在空地上绕圈子,指导找到那个位置为止。 我站起来,开始踱方步。我觉得这样很傻,于是又坐到他面前。 他变得十分恼怒,指责我不听他的话,说我也许并不想要学习。过了一会后,他平静下来对我解释,并非每个地方都是适合坐下休息的理想位置,而在屋前的这块空地上,有个独特的位置,这个位置能让我感觉到最佳的状况。我的任务是去把这个位置找出来。做法是,我必须去“感觉”所有可能的位置,直到毫无疑问地决定正确的地方。 我争论着,虽然门前的空地不大(十二尺宽、八尺长),但那可能的位置实在太多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尝试过所有位置,而且他又没有说明那位置多大,可能性就变成无穷多了。我的争辩没有用。他站起来,很严肃地警告我,也许我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到答案,但是如果我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还是回去算了,因为他没话可对我说了。他强调,他知道我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无法骗他;他说这是他可以接受我学习麦斯卡力陀的唯一办法,又说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白送的东西,,无论学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他绕过屋子到树丛里小解,然后从后面直接回到屋内。 我想他要我去找什么快乐的位置,也许只是摆脱我的方式,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天空无云,我可以看见前院和周围的一切。我一定踱了有一个小时之久,但是仍然毫无迹象可寻,我走累了就坐下来;几分钟后我坐到别的地方,然后又换了个地方,直到我以半系统化的方式坐遍了整个区域,我努力去“感觉”每个位置之间的不同,但是没有判断的标准,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还是留下来了。我的理由是,我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只是为了拜访唐望,况且我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我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然后翻过身,把肚子贴在地上,我以这种翻滚的方式躺遍了整个区域。这一次,我觉得我有了模糊的判断标准。当我以背朝地躺着时,我觉得比较温暖。 我又开始翻滚,以相反的方向再度躺遍整个区域,在刚才仰卧的地方现在变成俯卧。依照姿势的不同,我感到相同的温暖和冰凉,在各个位置之间仍没有什么区别。然后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念头:唐望的位置! 我坐在那里,然后躺下去,先面朝地,然后背朝地,但把位置跟其他位置也没什么不同。我站起来,心想:我受够了,我要跟唐望告别,但我不好意思叫醒他。我看看表,凌晨两点!我竟翻滚了六个小时。 这时候,唐望走出来,绕过屋子走到草丛里。他回来后站在门边。我感觉受到排斥,想要对唐望说些不好听的话,然后离开。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选择要做这些荒谬的事。我告诉他,我失败了;我像个白痴般在地上翻滚了整晚,仍然弄不懂他的谜题。 他笑了起来,说他不感到惊讶,因为我的方式不正确,我没有使用我的眼睛。没错,但我很确定他说要去感觉各个位置的不同。我提出了这一点,他辩解说,一个人可以用眼睛去感觉,只是不去直接注视任何事物,他说,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开这个问题,除非使用我所拥有的——我的眼睛,然后,又走回屋子内。 我敢说他刚才一定在观察我,否则他不可能知道我没有使用眼睛。 我又躺了下来,因为这是最舒适的做法。但是这一次,我把下巴靠在手上,观察每一个细节。 过了一会儿,四周的黑暗有了一些变化。当我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一点时,整个视线的周围出现了一层鲜明的黄绿色。这个现象令我吃惊,我继续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的一点,然后开始贴着地侧爬起来,一次移动一尺。 突然间,在靠近空地的中央时,我觉察到另一个色彩的改变。在我右边,仍旧是在我的视觉余光范围内,黄绿色变成了强烈的紫色。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紫色上,紫色褪成淡淡的、但仍很鲜明的颜色,我集中注意力在这个颜色上,它一直没有改变。 我把夹克放在那个位置上做纪录,呼叫唐望。我非常兴奋,我真的看到了颜色的改变。他似乎无动于衷,只叫我坐在那位置上,要我把感觉报告给他听。 我坐下来,然后背朝地躺下来。他站在旁边,不停地问我有什么感觉;但我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约有十五分钟之久,我试着去感觉有什么不同。唐望耐心地站在我旁边。我感到反胃,嘴巴里竟有一种金属的味道。 突然间我的头痛了起来。我要生病了。想到我的荒谬行动,我几乎不高兴到愤怒的地步,我站了起来。 唐望一定是注意到我的挫折感。他没有笑,但很严肃地表示如果我真的想学习,就必须不屈不挠。他说我只有两种选择:放弃然后回家,永远学不到;或是去解开这个谜题。 他又走进屋内。我想要立刻离开,但我太累了不能开车;况且,那种色彩的感觉实在惊人,我相信那一定是一种判断的标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变化有待发现。不管如何,要走已经太迟了。因此我坐下来,跪在地上,重新开始一次。 这次我很快地爬过不同的位置,穿过唐望的位置,到空地的边缘,然后绕完边缘,当我爬到中央时,又觉察到另一种色彩的改变,又是发生在我视线周围。我所看见的一片固定的黄绿色,在右边的一处,变成了锐利的铜锈绿色,过了一会儿,它又突然变成了另一种稳定的色彩,不同于先前那个。我脱下一只鞋子,放在那个位置做记号,然后继续爬行,直到看遍了空地上所有可能的方向,没有其他的色彩变化发生。 我回到以鞋子做记号的地方察看一下。那个位置离我放夹克的地方约五、六尺远,朝向东南方,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我在那里躺了很久,想找出线索,观察每一个细节,但仍没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决定试试另一处位置。我转了个身子,正准备要躺在夹克上时,我感觉到一阵很不寻常的担忧。一种什么东西冲到我肚子上的强烈肉体感觉。我马上跳了起来,后退一步,颈后的毛发竖了起来。我的双腿微弯,身体朝前倾,双手伸在面前,手指像爪子似地勾起来。我注意到自己的奇怪姿势,恐惧不由加深。 我不自主地回到鞋子旁边的大石头处坐下来。我从石头上滑到地上,想要找出使我如此惊吓的原因。我想一定是我的疲劳造成的。天快亮了,我觉得愚蠢又难为情。但我还是无法解释什么使我这么恐惧,也弄不清楚唐望的用意。 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我站起来,慢慢朝我用夹克做记号的位置接近,又感觉到同样的担忧,这次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我坐下来,然后跪着,准备面朝下躺着,但尽管想要躺下,也躺不下来。我把双手撑在面前的地上,呼吸开始急促;我感到反胃,而且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恐慌,但是我努力不让自己跑开。我想唐望也许在观察我。我慢慢地爬到另一个位置,把背靠在石头上。我想休息一会,整理我的思绪,但是我睡着了。 我听见唐望在我头上的说话声和笑声。我醒了过来。 “你已经找到那个位置。”他说。 我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肯定地说,我睡着的这个位置就是我们所谈的那个位置。他又问我躺在那里有什么感觉,我说我实在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同。 他叫我把此刻的感觉与我躺在另一个位置的感觉比较一番。这时我才想到我无法解释前一晚的恐惧。他有点挑战意味地催我坐到另一个位置上。为了某种无法解释的理由,我的确是对另一个位置感到恐惧,不敢坐上去。他强调说,只有一个傻瓜才看不出两者的不同。 我问他,这两个位置是否是有特别的名称,他说那个好位置就叫做sitio(西班牙文“位置”之意);坏位置就叫做“敌位”(theenemy)。他说这两个位置对人的安宁有关键性的影响,尤其是对一个追求知识的人。 单单坐在属于一个人的位置上就可以产生优越的力量;相反的,敌位则会使人衰弱,甚至会造成死亡。他说 我前一晚耗用大量的精力,但在我的位置上睡了一觉后,精力都恢复过来了。他又说,我在个别位置上所看见的颜色也对我有同样的效果,不是增加力量,就是耗损力量。 我问他是否还有其他那样的位置,应该如何去找到它们?他说世界上有许多地方都像那两个位置一样,要找到它们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发觉它们个别的颜色。 我并不清楚我是否解开了这个谜,事实上,我还无法想像曾经有过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办法不感觉这整个经验都是被强迫、不得已的。我确信唐望观察了我一个晚上,然后开玩笑地说,我睡着的位置就是我要找的。 但是我找不出这个做法背后的逻辑理由,而当他挑战我去坐到另一个位置时,我却做不到。在我恐惧“另一个位置”的实际经验,与我对整件事的理性考虑之间存着一条鸿沟。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唐望非常确定我已经成功了,而且,由于我的成功,他要开始教我培药特。 “你请求我教导你麦斯卡力陀,”他说,“我要知道你是否有本事与他面对面。麦斯卡力陀是不能与它开玩笑的,你必须能使用你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可以只接受你想学习的欲望,作为学习的好理由。” “你真的要教我培药特吗?” “我比较喜欢叫它麦斯卡力陀。你也这么称呼吧!” “什么时候要开始教我?” “这没有那么简单,你必须先准备好。” “我想我准备好了。” “这不是开玩笑。你必须要等到毫无疑问的程度,然后你就会见到他。” “我要做什么准备呢?” “不,只需等待。不久之后,你可能就会放弃这整个念头,你很容易厌倦。昨晚一碰上困难,你就准备放弃了。麦斯卡力陀需要一种非常认真的意愿。” 译注:“我已经用烟看过你”(Pvesmokedyou),此话的意义请参见卡斯塔尼达的第五本书《巫士的传承》。 7 2、 一九六一年八月七日星期一 上星期五晚上七点钟左右,我抵达了唐望在亚利桑那州的住处,他和另外五个印地安人坐在屋子的前院中。 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坐下来等待他们开口。经过了一阵很严肃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用西班牙语向我问候“晚安,”我也站起来以西班牙语回答“晚安”,然后其他人全部站起来,我们彼此互道晚安,握了握手,只是碰一下手指,或是握了一下就赶快放掉。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怕羞,说不出话来,虽然他们都会说西班牙语。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朝屋后走去。唐望示意我跟着走,我们坐上停在屋后的一辆老卡车。 我、唐望及两个年轻人坐在后面。车上没有坐垫或凳子,金属板硬得令人发痛,尤其是当我们离开公路,开上一条泥土路的时候。唐望小声地说,我们要去他一个朋友家里,那人有七个麦斯卡力陀要给我。 我问他:“你自己没有吗,唐望?” “我有,但不能把他们给你。你要知道,必须由别人这么做。”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也许你会不适合‘他’,‘他’会不喜欢你,如此一来你永远无法带有感情地认识‘他’,我们的友谊也会破灭。” “为什么他会不喜欢我?我又没对他做出什么事。” “你不必做任何事让他喜欢或不喜欢。他不是接受你,就是拒你于千里之外。” “但是,假如他不喜欢我,我能不能做什么事让他喜欢?” 另外两个人似乎听到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做。”唐望说。 然后他转过半个身子,我无法再跟他说话了。 我们至少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一栋小屋子前,天已经很暗了。司机把车灯关掉之后,我只能辨认出房子的模糊轮廓。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对一只狗吼着,叫它不要再吠,从腔调可知她是墨西哥人,我们下了卡车,经过她身边时,大家说了句“晚安”。她回应后,又继续教训狗,我们直接走进屋内。 房间很大,堆了好多东西。一个昏黄的小灯泡使气氛显得忧郁。墙边靠着好几把缺腿凹陷的椅子,有三个人在一张长沙发坐下来,这是房间最大的一件家具,已经很旧了,座位凹到地上;在暗光中看起来像是红色,脏脏的。其余人坐在椅子上,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 其中的一个人突然站起来,走进另一间房里。他大概五十几岁,黝黑、高而结实。一会儿后,他拿了一个咖啡罐出来,打开盒子,把罐子递给我;里面有七个奇怪形状的东西,大小与形状都不相同,有些几乎是圆的,其他是长条形的,摸起来像是坚果的核心,或软木塞,棕色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干硬的胡桃壳。我花了些时间把玩,摸着它们的外层。 “这是用来嚼的”。唐望低声说。 我没有发觉他坐在我旁边,直到他开了口。我看看其他人,没有人注意我,他们低声交谈着。我感到迟疑、恐惧,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我必须去洗手间”,我对他说,“我要到外面散散步。” 他把咖啡馆递给我,我把培药特核放进去。正要离开房间时,那个把咖啡馆给我的人站起来,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有马桶。 那个马桶就在门边,旁边有一张很大的床,占了房间的大半,那个女人睡在上面。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其他人所在的房间中。 屋主用英语对我说:“唐望说你是从南美洲来的,那里有没有麦斯卡力陀呢?” 我告诉他,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他们似乎对南美洲很感兴趣,我们聊了一会儿印地安人的事,然后其中一个问我为什么要吃培药特。我说我想知道那像什么,他们都害羞地笑了笑。 唐望温和地催促我:“嚼吧,嚼吧!” 我的双手潮湿,胃部紧缩。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就在椅子旁的地板上。我弯下身,随手抓起一个,放入口中,感到一股陈腐的味道,我把它咬成两半,开始咀嚼其中一半,一种强烈的苦涩漫开,一会儿后,我整个嘴巴都麻木了,越嚼味道越苦,唾液开始大量地分泌,我的嘴巴及牙龈感觉好像在吃很咸的肉干,不得不嚼下去。 一会儿后,我开始嚼另外一半,我的嘴巴麻木得感觉不到苦味。培药特核有许多纤维,就像橘子或甘蔗一样,我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这时候屋主站起来,请大家到外面的前院去。 我们走出去,坐在黑暗中,外面十分舒适,主人拿了一瓶铁奇辣烈酒出来。 大家背靠着墙,坐成一排,我坐在最右边,坐在我旁边的唐望把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放在我双脚之间,然后把那瓶酒递给我,叫我喝一点冲掉苦味,再把酒传给别人。 我把纤维吐掉,喝了一口酒。他叫我不要把酒吞下去。只要漱漱口,让唾液不再分泌。唾液并没有减少很多,但确实冲掉了一些苦味。 唐望给了我一个杏子干,或者是个无花果干(在黑暗中,我看不出来,也尝不出来)。他要我慢慢地咀嚼,不要急。我吞不下去,仿佛它不愿被咽下去。 一会后,酒瓶又传了过来,唐望递给我一片肉干,我对他说我不想吃东西。 “这不是吃东西。”他有力地说。 这种形式重复了六次,我记得在嚼第六个培药特时,其他人的交谈变得热烈起来;虽然我听不出大家使用的语言,但内容十分有意思,我尝试仔细倾听,好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是当我想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字眼胡乱地在我脑中打转。 我背靠墙坐着,听他们说话,他们是用意大利语交谈,一再地重复同一句话:“鲨鱼的愚蠢。”我想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题材。我曾经告诉唐望,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河在早期被西班牙人称为“焦木之河”(elriodelostizones);有人误拼或误读了tizones,于是这条河就被称为“鲨鱼之河”(elriodelostiburones)。 我相信他们是在谈论这个故事,但是我一直没想到他们之中并没有人会说意大利话。 我很想呕吐,但我不记得是否吐了出来。我问是否有人可以拿点水给我,我感到极为口渴难忍。 唐望拿来一个大锅子,放在墙边地上,又拿了一个小杯子或罐子,他把小杯子浸入锅中,再递给我,叫我不能喝下去,只能漱漱口。 水很奇异地闪闪发光,像是很浓的透明漆。我想要询问唐望,努力地用英语表达我的思想,然后才记得他不说英语。我经验到非常困惑的片刻,觉察到虽然我的心思很清楚,但却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谈谈水的奇怪特性,但是产生的不是话语;未说出的思想,以一种液体的方式从我的口中流出来。那是一种不需腹部动作、毫不费力的呕吐感觉,言语如液体般畅快地流出。 我喝了水,呕吐的感觉消失了,这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我发觉我的视线很难集中。我寻找唐望,当我转头时,我注意到的视线缩小成一个圆形范围。那种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不舒服;刚好相反,是一种很新奇的现象,我可以把视线集中于一点上,慢慢转头,而看清楚整个区域。当我刚从房子里出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方都市的灯光,但是现在我的视线所看到的圆形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十分清楚。我忘了唐望和其他人,让自己全神贯注地用针眼般的视线来探测地面。 我看到了前院地面与房子墙壁的接合处。我把头慢慢转到右边,看到唐望靠墙坐着,然后我把头转向左边,把视线集中在水上。我看到了锅底;我稍微抬起头来,看见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狗朝我而来。我看着它走向水旁,开始喝起水来。我伸手把它推开;我把视线集中在狗身上,以便去推它,突然间我看见它变成透明的。 水像是闪亮、浓稠的液体,从它的喉流进身体内。我看见水均匀地进入它的全身,然后从每一根毛发中喷出来,我看见闪亮的液体顺着每一根毛发流着,然后从毛发尖端射出来,形成一条条长而白亮的丝鬃。 这时候我感到强烈的震颤,刹那间,我周围出现了一个非常低而窄的隧道,而且奇怪地冷,摸起来像是一座厚重的锡墙。我发现自己坐在隧道的地上,我想要站起来,但我的头碰到金属的隧道顶,然后隧道开始收缩,几乎使我窒息。我记得我朝着隧道远处一端的圆点爬去,当我抵达时(如果我真的抵达,我已经完全忘了那只狗、唐望及我自己),我筋疲力竭,衣服被冰冷、黏稠的液体所浸湿,我翻来覆去,想找个休息的姿势,使心跳不要如此剧烈。在翻滚中,我又看见了那只狗。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脑中,一切又清楚起来了。我转身寻找唐望,但我分辨不出任何事或任何人,我所看到的是那只狗开始发亮,强烈的光芒从它身体射出,我又看到了水从它身体流出来,把它像火炬般点燃起来。我走到锅边,把脸埋入水中,与它一起喝水,这时候,我看见液体流入我的血管中,变成红色、黄色及绿色。我喝了又喝,直到自己也燃烧起来,全身通红。我喝到液体经由每一个毛孔流出来,像丝般射出来,于是我也拥有了长而白亮的丝鬃。我看看那只狗,它的丝鬃就像我的一样。全身充满了一种极度的快乐,我们一起朝向来自于无限遥远之处的某种黄色的温暖跑去。我们在那里玩耍起来,扭成一团,直到我知道了它的愿望,它也知道了我的愿望。我们轮流操纵对方,像玩某种木偶戏般。我可以扭扭我的脚趾,使它的双脚跳动,而每次它点点头时,我也感到克制不住地想跳跃。但是它最顽皮的动作是,让我坐着用脚来挠我的头;它只要左右甩甩耳朵,我就必须这么做。这个动作是如此地滑稽、优雅而又带讽刺;实在是无比的熟练,我想。我感受到的快乐陶醉是无法形容的,我大笑起来,直到几乎无法呼吸。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睁不开眼睛;我透过一层水幕看东西,这是一种长久而痛苦的状态,充满着醒不过来、却又醒着的焦虑。然后,世界慢慢地变得清晰可见,我的视线又变得宽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正常的意识愿望,我想要转身寻找那个美妙的动物,这时我遭遇到最困难的转变过程。之前我从正常状态的转变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我的意识清楚,我的思想与感觉是那种意识的自然产物,转变过程十分平稳清晰。但是第二次的转变,恢复严肃清醒意识的过程,实在是令人震惊。我竟然曾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这种矛盾情况实在是可悲,我哭泣起来。 一九六一年八月五日星期六 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屋主、唐望和我开车回唐望的住处。我累极了,但在卡车中睡不着。只有等屋主离开后,我才在唐望屋子的前廊躺下睡着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唐望在我身上盖了一条毯子。我去找他,但他不在屋里。不久后他带了一锅煎豆及一堆玉粟米饼来,我饿坏了。 我们吃完,正在休息时,他要我把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全告诉他。我尽可能准确地把我的经验详细地描述出来。 我说完后,他点点头说:“我想你没事,我现在很难解释为什么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你的情况还好,你瞧,有时候他会玩耍,像小孩一样;其他时候则很可怕,令人畏惧。他或者嬉戏,或者非常严肃,他对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通常没有办法事先知道。但是当一个人很了解他后,有时候会知道。你昨天晚上跟他玩耍,你是我知道唯一有这种遭遇的人。” “我的经验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你不是印地安人,因此我很难下判断。但是他不是接受某人,就是拒绝某人,不管是不是印地安人。我知道这一点,我看过好多这种人,我也知道他会嬉戏,使有些人发笑,但我从没见过他与人玩耍。” “你能不能告诉我,唐望,培药特如何保护……” 他不让我说完,用力碰我的肩膀,“绝对不要那样称呼他,你见他的时间还不够让你充分了解他。” “麦斯卡力陀如何保护人呢?” “他给人忠告,他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那么麦斯卡力陀是真实的咯?我的意思是,他是你可以看见的事物?” 他似乎被我的问题搞糊涂了,茫然地望着我。 “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是否……” “我听到你的话了,你昨晚不是看见他了吗?” 我想要说我看见的只是一只狗,但我注意到他的困惑眼神,“你认为我昨晚看到的就是他吗?” 他不满意地看着我,摇头笑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以挑战性的口气说:“别告诉我,你以为那是你的——妈妈?”在说“妈妈”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本来要用一个侮辱别人母亲的口头语。“妈妈”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不协调,我们大笑了很久。然后我发觉他睡着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九六一年八月六日星期日 我开车载着唐望到我吃培药特的屋子。在路上他告诉我,那个带我去见麦斯卡力陀的人叫约翰。当我们抵达那房子时,约翰和两个年轻人正坐在前院。他们很快活,自在地谈笑着,三个人英语都很流利。我告诉约翰,我是来感谢他的帮助的。 我想要知道在我的幻觉经验时,他们对我的行为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一直想要回忆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但记不起来。他们笑了,但不愿去谈。他们似乎是因为唐望在场而不便去谈,因为他们都瞄着他,似乎在等一个同意的暗示。唐望一定是给了他们暗示,虽然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因为约翰突然间开始告诉我,我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说当他听到我呕吐的时候,就知道我“被接受”了。他估计我吐了三十次之多。唐望更正他,说只有十次而已。 约翰继续说:“然后我们靠近你,你身体僵直着、痉挛着。你躺在地上,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嘴巴蠕动着,好像在说话。然后你开始用头敲地,唐望把一顶旧帽子戴在你头上,你才停止。你躺在地上颤抖呻吟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候大家都睡着了,不过我在睡眠中听见你的喘息呻吟。然后你的尖叫声把我吵醒,我看见你跳了起来,尖叫着朝水跑过去,把锅子打翻,然后开始在那滩水中游起泳来。 “唐望替你多倒了点水,你安静地坐在锅子前,然后又跳起来,脱掉衣服,你跪在水前,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接着你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空地。我们以为你会永远这样子坐着。差不多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唐望,突然间你又跳起来,呼号着,开始追起狗来,狗害怕了,也呼号着,跑到屋后面,然后每个人都醒过来了。 “我们全站了起来,你从另一边回来,仍然追着狗。那只狗在你前面跑着,又吠又叫。我想你大概绕着房子跑了二十圈,像狗一样吠着,我还担心引起别人的好奇心,虽然附近没有邻居,但你的呼号声太大了,好几里之外都可以听得见。” 其中一个年轻人补充说:“你抓住那只狗,把它抱在怀中带回前院。” 约翰继续说:“然后你开始跟那只狗玩,跟它角力,那只狗跟你咬来咬去,玩耍着,我觉得很有趣。我那只狗通常不跟人玩,但是你和它打成一片。” “你跑到锅子边,那只狗跟你一起喝水,”那个年轻人说:“你跟狗跑来喝水有五、六次。” “这持续了多久?”我问。 “好几个小时,”约翰说,“我们看不见你们俩的踪影,我想你们一定是跑到后面去了,我们听到你们的吠叫及低吼,你的声音真像一只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也许只是那只狗在叫。”我说。 他们笑了起来。约翰说:“是你在吠叫,老天!”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三个人彼此看着,似乎很难决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那个没说过话的年轻人开口了。 “他呛到了。”他说,看着约翰。 “不错,你真的是呛到了,奇怪地哭了起来,然后倒在地上。我们以为你咬住自己的舌头;唐望把你的下颚打开,在你脸上倒了点水。然后你又开始颤抖痉挛,接着你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久。唐望说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候已经是早上,所以我们用毯子盖住你,让你睡在前院中。” 他停下来看看其他人,他们显然都在抑制着不笑出来。他向唐望询问了一些事,唐望微笑地回答他。约翰转向我说:“我们把你留在前院,怕你会在屋里乱撒尿。” 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会做什么?”我问:“我真的……” “你真的?”约翰像在模仿我说话,“我们根本不想提的,但唐望说没关系,你在我的狗身上撒了一身的尿!” “我什么?” “你不会认为狗逃跑是因为怕你吧?那只狗会跑,是因为你对它撒尿。” 这时候大家都在笑,我想要问其中一个年轻人,但他们都在笑,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约翰继续说:“但是我的狗报了仇,它也在你身上撒尿了。” 这句话使他们全都捧腹大笑,包括唐望在内。等他们安静后,我很诚恳地问:“这都是真的吗?真的发生了吗?” 他们仍然在笑。 约翰回答说:“我发誓我的狗真的有对你撒尿。” 开车回唐望家时,我问他:“刚才所说的一切真的都发生过吗,唐望?” “是的,”他说:“但是他们不知道你所看见的。他们并不了解你是在跟‘他’玩,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打扰你。” “但是关于狗和我互相撒尿的事是不是真的?” “那不是一只狗!我必须告诉你多少次?这是去了解这件事的唯一方法,唯一的方法!是‘他’在跟你玩耍。”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不知道。在你告诉我之后,我记得你当时看起来很奇怪,我猜你做得还好,因为你似乎没有被吓到。” “那只狗真的像他们所说的跟我玩吗?” “该死!那不是一只狗!”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七日星期四 我把我对这次经验的感觉告诉唐望。从我个人的研究目标来看,这次经验是一次灾难。我说我不想再跟麦斯卡力陀有类似的“接触”。我同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仅是有趣而已,但所发生的事中没有一件使我想再试一次。我真的不相信我是能承受这种磨练的人。培药特在我身上造成一种事后的反应,一种身体上奇怪的不适感,某种无形的恐惧或不快乐,像是某种忧郁,但我无法确定,而且我完全不觉得那是值得重视的状态。 唐望笑了起来,说:“你开始学习了。” “这种学习方式不适合我,我承受不了,唐望。” “你总是爱夸大其词。” “这不是夸大其词。” “对我来说,并没有好的地方,我只知道这种方式使我恐惧。” “恐惧并没有什么不对,当你恐惧时,你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 “但我不想要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唐望。我想我不要学习麦斯卡力陀了,我应付不了,唐望。这实在是很糟糕的情况。” “当然很糟糕,甚至对我也是如此,困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你为什么会困惑,唐望?” “我一直思索着我在那天晚上看到的。麦斯卡力陀真的陪你玩耍了,这使我困惑,因为这是一个征兆。” “什么样的征兆呢,唐望?” “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了出来。” “为了什么?” “当时我还不清楚,现在我清楚了,他的意思是,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出来,这样做就是告诉我,你被选中了。” “你是说我在其他人当中被选出来,去进行某项任务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告诉我,你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唐望?” “陪你玩就是告诉我,你是我要选的人。” “‘选中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除非我找到选中的人。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跟麦斯卡力陀一起玩,便明白你是那个人,但你不是印地安人。真令人困惑!” “这对我来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唐望?我必须做什么呢?” “我已经下决定,我将要把造就出一个智者的秘密传授给你。” “你是说关于麦斯卡力陀的秘密?” “是的,但我所知道的秘密不只这些,还有其他我想要传授给一个人的。我自己也有一个老师,我的恩人,我也是做了某些事成为他所选中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 我又问他一次,这个新角色需要我去做什么;他说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学习,就像我与他之前所经历的那两次经验类似的学习。 这个发展实在很奇怪,我本来已经决定告诉他,我要放弃学习培药特的念头了,但是在我还没表达态度之前,他说要把他的“知识”教给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这个突然的变化是很严重的。我争辩说我不够资格担当,因为那需要罕有的勇气,而我没有,我告诉过他,我的个性是光谈而不做,我只适合谈他人做过的事。我要听他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意见。我告诉他,如果我能坐下来听他大谈特谈好几天的话,我会非常快乐,对我来说,那就是学习。 他没有打岔地听完我的长篇大论,然后说:“这一切都很容易了解,恐惧是一个人在知识的道路上必须克服的第一个敌人。此外,你很好奇,这弥补了你的缺乏,而且你会去学习,不管你怎么想,这是规矩。” 我又抗议了一会,想要打消他的意图。但是他似乎深信我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的想法并不正确,”他说,“麦斯卡力陀真的跟你玩过了,这才是该想的,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个,而去想你的恐惧呢?” “那很不寻常吗?” “你是我所见过唯一跟他玩耍的人,你不习惯这种生活,因此你没有注意到征兆。你是个认真的人,但是你的认真是用在与你有关的事上,而不是周围的事物,你想自己想得太多了,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会使你疲惫不堪。” “但是一个人能有什么别的做法呢,唐望?” “去寻找与见识你四周的一切的奇妙。光是注意自己会使你疲倦,这种疲倦会使你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说的有道理,唐望,但我要如何改变呢?” “想想麦斯卡力陀跟你玩耍的奇妙,不必想别的;其余的自然会出现。”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昨天晚上唐望开始带引我进入他的知识领域中,我们坐在他的屋前,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他要以第一天他的恩人收他为门徒时所讲的话来开导我。唐望显然背熟了那段话,因为他重复了好几次,确定我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 “一个人寻求知识,就像上战场,完全清醒,带着恐惧及尊敬,而且绝对有把握。以任何其他方式去寻求知识或上战场都是一种错误,不论谁这么做,都会因他的这种做法而终生后悔。”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当一个人达成了这四项先决条件之后,其他的错误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动不能与傻瓜的行为混为一谈。如果这样的人失败,或遭受挫折,他失去的只是一场战役,他不会为此自怜或后悔。 然后,他说他要教我有关“同盟”的知识,就像恩人教他同样的方式。他强调“同样方式”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次。 一个同盟,他说,是一个人能带入生活中的一种力量,能帮助他、给他忠告及必要的力量来处理事情,不管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或错。同盟能够提升一个人的生命,引导他的行动,增进他的知识。事实上,同盟是学习不可少的帮助。唐望以极强的信念传达了这些话,他似乎很谨慎地选择字眼。以下这段话,他重复了四遍: “同盟会使你看见和了解其他人无法让你了解的事物。” “同盟是不是像个守护精灵?” “它不是守护者,也不是精灵,它是一种动力。” “麦斯卡力陀是你的同盟吗?” “不是!麦斯卡力陀是另一种力量,一种独特的力量!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麦斯卡力陀与同盟有什么不同呢?” “他不能像同盟那样被驯服使用。麦斯卡力陀是独立存在于个人之外的。他以各种形式现身于任何到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巫鲁荷或是农家子弟。” 唐望和热切地谈论麦斯卡力陀是正确生活的老师。我问他麦斯卡力陀如何教导“正确的生活方式”,唐望说麦斯卡力陀会“显现”如何生活。 “怎么显现呢?”我问。 “他有许多显现的方式,有时候他显现在他手上,或在石头上、树上,或在你面前。” “是不是像一张照片在你面前?” “不是,那是一种教诲。” “麦斯卡力陀会跟人说话吗?” “是的,但不是使用言语。” “那他怎么说话呢?” “他跟每个人说话的方式都不一样。” 我感觉我的问题在烦扰他,于是不再问了。他继续解释,要认识麦斯卡力陀并没有固定的步骤,因此没有人能教导麦斯卡力陀,除了麦斯卡力陀自己。这个特质使他成为一种独特的力量,他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相对地,唐望说,要获得同盟需要最准确的教导,以及毫无差错地遵循各个步骤与阶段。世界上有许多同盟的力量,他说,但他只熟悉其中两种。他将要引领我去见识它们的秘密,但要由我来选择其中之一,因为我只能选择一个。他的恩人的同盟是一种蔓陀萝植物,西班牙文的意思是魔鬼草(layerbadeldiablo),但他自己不喜欢它,虽然他的恩人把它的秘密教给了他。他说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烟(humito),但他没有解释小烟的性质。 我问他,他保持沉默。 过了一阵子后,我问他:“同盟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一种助力,我应告诉过你了。” “它怎么帮助人呢?” “同盟是一种能使人超越自己界限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同盟能使你了解那些别人无法使你了解的事。” “但是麦斯卡力陀也可以使你超越你自己的界限,这样他不也成为同盟吗?” “不会,麦斯卡力陀带你超越自己来教导你,同盟带你超越自己好给你力量。” 我要他更详细解释,或描述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效果。他看了我许久,笑了。他说经由谈话来学习不仅是浪费,而且愚蠢,因为学习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困难任务。他要我回忆寻找自己休息位置的那一次经验,我如何希望不做什么变把它找出来,因为我希望他告诉我一切答案。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我就永远学不到。但是,后来知道要找到这个位置是多么困难,以及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个位置的确存在,给我一种独特的信心。他说只要我待在我的“好位置”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我的身体,因为有了保证,只要在这位置上,我就处在最佳的状态中,有力量摆脱任何对我有害的事物。但是,如果他告诉我那个位置,我就永远无法拥有把它当成真实知识的必要信心。因此,知识就是力量。 然后唐望说,每次一个人决定去学习时,都必须像我寻找位置时一样地卖力,而学习的极限是由每个人自身的性格决定,因此他觉得谈论知识是不必要的。他说某些知识对我目前而言太强了,谈论它们只会被给我害处。他显然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了,站起来便朝屋子走去。我告诉他这整个情况使我不知所措,这不是我当初想要的。 他说恐惧是很自然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经验恐惧,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不论学习是多么地可怕,更可怕的是,想到一个人没有同盟,或没有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