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太史府 “善恶必记,以戒人主。入我太史府,此八字尔等当奉行终身不可懈怠。可知?” 善恶必记,以戒人主……赵高回味着这掷地有声的八字戒训,心中百味杂陈:据实以记,这不正是不少史家身怀的气节与风骨么? 训话的人是左史籍谈,因先祖专司赵国典籍,故曰籍氏。说起来也算是这赵国太史府里的老资历了。但凡在这太史府里来回浸润过的,走出去哪个不是博古通今的人物? 左史和右史上属太史令直接管理,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左右史以下又分管了几十个到上百个打下手做誊抄的文吏。 因太史令连带宫廷典藏一并管理,故太史府设在赵国府库【1】最外围,一则方便藏书打理,二则史官们也能图个清静。 赵高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冠广袖的花发老人,心底生出了浓浓的敬意。 赵高本不叫赵高,他原名谢偃,是个年近三十的工作党,三年前却因意外落水,醒来后就到了两千多年前的赵国,成了十岁的赵高。 前世,他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因行事比同龄人沉稳些,又爱看书打发时间,便有同学说他:原该生在古代。 没想到一朝落水,昔日戏言竟成了谶语。 谢偃平素性子淡归淡,但一开始得知自己和指鹿为马的那个亡秦佞臣赵高同名同姓,就连生长环境也惊人的相似时,他心中也曾久久难平。 只是以他的性格也不喜欢委屈了自己,纠结了两天这才说服自己:一则或许是重名;二则就算是同一人换了个里子也总不至于走上同一条路。想通这些终是放宽了心接受下来。 他这一世的父亲赵文原是赵公室的远亲,现在没了倚仗,只能做一个卑微的文法小吏。 母亲身份则更为低下。孟者,长也。因是家里的长女,眼下又嫁了赵文,取了家中排行和夫家的姓【2】,便唤作了孟嬴。 赵高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大的叫赵成,小的叫赵望。 原本赵文有官职在身,家中虽不算殷实,却还能填饱肚子。谁也不曾想,就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三年也就是上个月,赵文去世了。 还好赵文昔年心善,仗义救了个有些身份的贵人,那贵人见赵文故去他家中孤儿寡母甚是可怜,便托关系在太史府为赵高谋了个洒扫的职,解了他家的困境。 就这样,赵高辞别这一世的母亲兄弟,踏入了赵王宫。 入宫半月,因他一手好字入了籍谈的眼,便再往上提了一提,要他来做这誊抄简牍的小吏。 说起这个,穿越来时他全然是大字不识一个。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他只好求着赵文从头教起。 这一时期,诸侯国各自为政,七国文字从结构到书写风格都不尽相同,单学赵国一国文字对赵高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一个十岁的娃娃左右无事便整天埋头拿树枝在地上苦练。 只是要说真正提笔的机会其实是少之又少的。 战国时期并没有前世随处可见的书写工具,廉价的墨好找,但“纸”就很伤脑筋了。这里用的是木片、竹片、动物骨头……甚至是羊皮一类的金贵物件,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 幸而赵母手巧勤劳,见自家儿子肯用功读书,就自己做起了书写用的竹片、木片,只是精力有限,终究不能完全满足赵高拿来练习的需求。 赵高也不愿母亲日夜辛劳,每日大部分时间只用树枝、小石子在地上练习,末了才肯拿出母亲做的木片正经书写。 就算这样,那些木片也常常是写了又拿铜削【3】刮掉一层。再写再刮。有时候刮木片的铜削用钝了,便拿砥石磨一磨再用,木片也直用到薄的不能再用才敢换新的。 三年一丝不苟地坚持下来,他的字算是练得颇有些气候了。 赵高不卑不亢地站在府库院外听籍谈训话,现下他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勉励之语,赵高头脑里不自觉想起了别的事情。 他两世为人,较上一世更是比同龄人成熟稳重许多,深知要想在乱世中立足,就必须变得强大,否则只能任人宰割。 前三年条件所制,父亲教的东西毕竟有限。不过眼下入了太史府,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他这副身子年纪尚轻,也不用考虑的太多,踏踏实实学些可用的东西才是正道。这份差事虽然对别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他来说却是天赐的良机。 籍谈训完话,他便被人领到住的屋舍去。 “兄长哪里人?” “……” “兄长来这里多久了?” “……” “兄长怎么称呼?” 送他过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不大,却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赵高见他从适才开始就没有什么表情,便找机会与他说说话,谁知连问几次对方都没有回答。 终于,对方不耐地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张先。” 赵高心中好笑:果然惜字如金。青年有这样的反应赵高并不在意,他看得出这张先虽然瞧着冷了些,却是性格使然,并非针对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人。他有心逗逗青年,也学着他的样子回道:“赵高。” 果然对方又一次转过头来看他,表情还有些忡怔,片刻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此时偏巧到了地方,张先推开门,自顾走了进去,赵高也抬腿跟上。 屋子虽然不大,条件也十分简陋,但相比之前洒扫时同十几个人睡在一起,已经是好了太多,赵高也没什么再挑剔的。 “多谢指引,小弟初来……以后请多指教。”说话时赵高语气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然而说完竟是漾起了一个真诚无比的笑容。 那一笑笑得张先愣在当场,头脑里直蹦出“好看”二字。也莫怪张先失态,若论长相,其实赵高只是生得清秀了些,谈不上个“美”字,可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拨云见日一般,直晃得张先一阵眼花。 若论及气度,他既带少年的明秀,又藏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从容。一贯不喜打听人私事的张先也不禁想问:究竟什么样的环境能生养出这样的人? 先前在张先看来,双方初见都还不熟悉,对方却一口一个“兄长”叫得他心中腻歪,所以适才对他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 眼下见他露出这样无害的笑容,不禁有些自责:分明就是小孩子刚来怯生,盼自己能帮衬一二,是自己把少年想得太世故了些。 此刻的张先满心都是歉意,浑然不觉自己今日已经失态了两次,而且论年纪,自己也不过比对方大了四五岁。恍惚间他脱口答道:“自然。” 赵高见他神情缓和,颇觉无奈:从一开始不说话的是张先,他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也只有主动出击,谁知张先是个直性子,那几个“兄长”不但没有拉近二人距离,反而唤得他极不受用,这才改变战略向他示弱。美其名曰“真诚以待”,实则“出卖色相”。 张先把人送到,说是有事就离开了,留下赵高一人整理东西。赵高家中不算殷实,除了一件换洗的衣服和母亲前些天托人送来的几块豆饼,身上再无它物,所以很快就收拾妥当安顿了下来。 (本文注释会放在作者有话要说那里,各位看官记得去看看哦) 第2章 太史府见闻 太史府建在府库外围一个特殊的大院里,大院当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座七层的巨型高阁,名曰:琅环阁。 琅环阁四面环水,主体为木材的黄色,边缘用黑色加以点缀。其因是用五行当中代表水德的黑色来祈祷琅环阁免遭火灾的损毁。 屋顶中央有四条仰头青龙,它们皆口含铜针,屋顶四周则置有铜龙尾,以作避雷之用。 琅环阁虽然不比望天台一般高大宏伟,然放眼赵王宫,这都是数得上名号的精贵建筑。 某任赵王还曾夸口:典藏之博,唯我赵国耳! 一时间,这座高大楼阁俨然成了赵王宫上上下下向往所在,更是太史府官吏们心中的骄傲。 但凡新人进到赵王宫,前辈们谁人不指着这个角落的琅环阁向他们夸耀一番。 然而话虽如此,真正踏入这里翻开那些竹简瞧上一瞧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就连那位夸过口的赵王也不曾亲来过几回。 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竹简静静地躺在阁楼之上,等待着人们前来翻阅。可就算是太史府的文吏们成日成日地进进出出,不少角落里的书籍也慢慢积了灰。 只因他们能翻看的实在有限。 不过要是细瞧就会发现:律典、礼典一类的竹简倒是被磨得光滑锃亮,时时泛着温厚润泽的光。 琅环阁一到六层分别放置: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六大类书籍。 第七层则是藏书的重中之重,主要放置了以赵国建邦之典为首的七国建邦典籍。建邦之典可分六种: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 这一到七层的藏书,小到饮食礼数之微,大到邦国建制之宏;上追华夏之始,下达邦国之乱,尽皆详备。 饶是出入惯了后世图书馆的赵高,由人领着这样一层一层地看上去,也不由在心里连连感叹:老祖宗们果然伟大! 离开了琅环阁,赵高又被领至一旁一个巨大的官室,名曰:载笔署。顾名思义:携带文具以记录君王之事。 其实在这里的文吏绝大多数是没有机会见到赵王的,只有本本分分做上十几年乃至更久的文吏工作,有了一定的经验,成了老资格,再得到了太史令的认可,方才有机会跟随左右史前往赵王跟前。 更多的人,他们的工作是整理誊写君王言行记录和翻抄古旧损坏的书籍。载笔署正是文吏们平时办公的地方。 在张先的指引下,赵高开始了今天的第一份工作——誊抄一卷损毁的简牍。赵高十分珍惜地将誊抄工作当做练习,一丝不苟的动了笔。 一旁张先看他在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好奇地“咦”了一声。接下来又连写了一行终于忍不住叹道:“难怪大人夸你。” 要说赵高的字虽然比起籍谈那些老资历还尚有许多不足,但是同底下那些青年文吏相比却是绰绰有余。 一个十来岁锦绣少年的字,已依稀有了古厚峻拔的风致,这样的功底着实令人大感意外。看他利落抄完第一卷,竟然没有一个错处。 张先拿到这份成卷时再次打心底里赞道:“当真不错。” 不同于别人,赵高闻言没有惺惺作态,而是直言:“家中闲来无事,平时就练得多了些,你要是像我那样练,你也可以。” 张先闻言,也不知哪儿来的想法,随手拿起他的手往平时握笔的地方摸了摸,果然触到一层薄薄的茧,虽然用眼睛瞧不太出来,但却是他实实在在努力的痕迹。 见握着自己手的人许久没有反应,赵高不客气地把手抽回来,拢进素色宽袖里,幽幽道:“眼下你若没事可做,不妨陪我抄。” 掌心骤然失去温热的异样激得张先马上找回了思绪。张先哪里是没事可做,二人坐在一处都有要完成的内容,只是按籍谈的安排检查赵高的完成情况,不想竟一时无状。 初时张先只道自己失礼心中愧疚,当未觉赵高说那话是故意揶揄他,等稍后张先回过味来,赵高已经敛了心神投入了接下来的工作当中,他也不好再多打扰对方了。 他们这一忙就忙到了该用夕食的时间。同样由张先带着,二人一齐进了饭堂。 赵高入了饭堂才知右史手下掌管的文吏们也在,按说平素左史、右史手下的文吏工作地点是隔开的,住的地方一左一右,也是互不干涉的,可没想到每日双方会在这里打照面。 而且是如此剑拔弩张的照面…… 张先属于那种心正身修的君子,不屑对这种事说长道短,故而赵高心里一团雾水。 谁知旁边来了个不认生的青年,见赵高疑惑,眉眼弯弯地主动凑过来搭话:“想知道?”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年。青年并非像寻常文吏一样头戴高冠,身穿宽袍广袖,而是着一身融合了胡风的装束,瞧着较为干练明朗。 打从赵武灵王将胡服骑射推行全国以后,举国上下便兴起了一股拟胡之风,加之赵国以北为大片草原,草原上喝着马奶酒长大的赵人生来就比他国之人豪放爽朗,学那些个胡人的装扮,非但不会显得不伦不类,反而会使人看着更为英气精神。 眼前这青年典型就是这样的一类人。虽然举动轻浮了些,但周身的确散发着那股子英气。虽然配上不正经的表情令人好笑,但其实已经在赵高心中赚得了不少好感。 那挤眉弄眼的表情看得赵高有些哭笑不得,一面垂手拍拍身旁的竹垫示意他坐下来,一面缓缓道:“愿闻其详。” 青年袖子一挥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讲起其中的渊源。 只消片刻赵高就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滋味来:这太史府的左史籍氏和右史范氏两家祖上是世仇,从上几代开始结了怨就没有再消停过,一直暗中较着劲。 不过令青年不明白的是:这两边争斗分明影响到了历代太史令的管理,却很少见太史令们真正干涉过。许多时候闹得厉害了,太史令便出面意思意思,从中调解,也不管双方暗中会否继续较劲,明面上消停一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高在听青年说话之余,也不忘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瞧他说到后面表情越发疑惑,心中了然,便压低声音道: “自古无论为君还是为臣,御下都讲究一个制衡之术,于太史令来讲,两方争斗固然不利管束,但如此一来互相牵制,谁也不会坐大,威胁……” 后面没有说完的话青年已经明白是什么了。先前他听闻新来的这个赵高因写得一手好字,颇得左史大人的器重,从一个卑微的洒扫小童提为执笔文吏,那时还只是好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眼下听了他这番与年龄不符的剖析,还当真有几分佩服了。 青年当下才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告知对方名姓,这便叠手道:“我氏王名宠,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敢问名是哪个字?”赵高微笑着叠手回礼。相处了这么一会儿,这个明朗的青年,赵高同样喜欢了起来。 “宠者,尊居也。” 王宠,好一个……呃……简单粗暴的名字。赵高嘴角隐隐有些抽搐,但面上还是做得滴水不漏,低头全了礼数,道:“王兄。” “小兄弟。” 对于这个称呼赵高其实是有些腻歪的,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小兄弟?可是转念想起自己如今还是小娃娃的身,大老爷们儿的心,怨不得别人,也就随他去了。 倒是张先,从适才王宠过来开始,就一副入定的模样,端正地跪坐在一旁,也不知二人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这么一日相处下来,赵高心中清楚,张先冷性,却并非冷心,念着他是新人,整日不厌其烦地耐心给他讲解太史府中的各项规矩,而且不居功,不摆架子,也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就在这时,夕食由几个宫人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粟饭,配上一点点的醢酱【1】,外加管饱的黍米饼和管够的野菜汤,也就是他们今晚饭菜了,虽然简单却足以填饱肚子。 赵高前世是个南方人,吃惯了水稻,刚来这里的时候难受了很久。是饥饿改变了他的饮食习惯。眼下的他啃着粟米饼喝着野菜汤也同样有滋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简单,但毕竟是宫中的食物,已经比他在家中吃的味道好上太多,而且能吃到一点点醢酱,沾沾荤腥,于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第3章 文吏的嘴炮 正当此时,有一人面如土色地从外面奔进来。还顾不得理顺一口气,便靠扶在门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九鼎入秦了,九鼎……入秦了!” 话音一落,饭堂便如开水一般,顷刻沸腾起来。 九鼎……入秦了? 要问这九鼎入秦干赵国何事,何至以一石投水掀起这样的巨涛,那就要从九鼎的来历说起了。 帝禹之时,曾命九州征鼎献于夏王室。后成汤灭夏,九鼎转入商邑。又逢商纣暴虐失却民心,武王替天行道,伐商功成携鼎西归,传到其子成王时,又把九鼎迁到镐京,行“定鼎”之仪,至此,九鼎俨然成了王权的象征。 如今九鼎归秦,便是表明秦已有了征讨六国的资格。消息一至,便如同巨石入海,说是激起千层浪也不为过。此刻,莫说小小的太史府,就算是赵国的政治权利中心,乃至整个天下的人,都开始感到一种透入骨子里的惊惧彷徨。 那巨浪一旦掀起,便不会再停下来,滚滚浊流从西而来,将席卷何处?虽然轰鸣声未至,但再迟钝的人,此刻也当闻到一点响动了。 所以也难怪众人如此惊慌。 这还是赵高穿越过来,头一回触到自天下涌起的暗流,虽只是缩在小小太史府中向外的一瞥,但他心中已如共鸣般隐隐漾起了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握着长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只是片刻,想起前世爷爷说过的话:宁性为善。便不动声色地按下心底的那份激动,定神定心,专心侧耳倾听已然争吵起来的左右史手下的文吏们。 此时双方的论战已经进入白热化,只听右史那边一个褐衣掌书反驳道:“各国同仇却不同心,周遭虎狼环饲,谁也不愿做出头鸟,如此情形,何谈合纵?要我说赵国不若按兵不动,秦魏同样世仇,荆楚也未必见得秦国的好,届时我赵国坐收渔利不是更妙?” 左史这边的人同样不相让,一撑桌案,站起来个年近不惑的绛衣掌书,不屑斥道:“温吞之论!秦赵世仇,若要东出,定要收拾的就是我赵国,现在还不趁早防备,只知按兵不动,王龁【1】再围邯郸,赵国难道又只能被动等待列国援军相救?将母国的命脉交予别人之手,你就能睡得安稳?为何不该合纵?” 另一方褐衣掌书:“山东列国至今没有动静,你却要让赵国主动促成合纵,这是将我赵国至于出头鸟般的境地!且我问你,合纵之艰你可想过,若是不成,由赵国挑起的这事端,又该如何收拾?” 绛衣掌书又一次轻哼一声,面有愠色道:“若如尔等之意,不主动,不作为,合纵当然难成。但成事在人,我赵国前有撮合三晋合灭智氏解母国之围的张孟谈【2】,时隔今日狼秦觊觎,难道一个个竟都成了缩头乌龟?” “呵,听这口气,你赵交能耐,还真想应了‘交’字,要身先士卒了?”右史那边一人有意挤兑道。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你行你上”么?赵高心中莞尔。 旁边的王宠也戏谑道:“莫说,只要赵国用我,我还真想试一试,挣个王宠,也不算亏。” 张先表面上八风不动自顾低头吃东西,其实那些话全数都入了他的耳,吃饭是真,低头沉思同样也是真,他心里来回转着不少事情,所以人就显得更加沉默了。 若是按那些穿越小说的套路,现下赵高就该站起来高谈阔论一番,然后一举拿下在场所有人。若有幸上达天听,之后便少年扬名可追,封侯拜相可待了。 而赵高生来就比别人冷静,他清醒地知道:眼下他势单力薄,就算是仗着自己空长他人两千多年的智慧,一些对于当下的见识,他也是远不及这些前辈们。 莫说拜相封侯,就算是少年扬名也是不可能的。退一万步讲,他真能在这些博学的文吏面前大出风头,让别人注意到他,难道今后就能青云直上了? 真是好笑!纵观先古,日驰月骤,变动不止;又思今日,邦国攻伐,天下未定。 此时木秀于林,必有风摧。 何苦平白做些招人妒忌不讨好的投机举动。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日后才能比别人认得更清,站得更稳,站得更直。 所以还是那句话,现在的他“年纪还小”,只需要认真看着,听着,吸取些可用的东西打好根基,低调做人,不去引人注目,足以自保,便可。 赵高片刻走神的功夫,双方又战了数十来回。此时相比之前的讨论,则更加激烈了。 饭堂里唾沫横飞,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谁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举箸比划的,手拍案几的,挽袖子的,撩衣摆的,种种景象简直让赵高开了眼。 两千多年前文吏们的嘴炮竟然也能这么的……呃……别开生面。 右史那边这回又出了个黄衣掌书:“古有成汤灭夏,武王伐商,可见天道常在。后有庄王问鼎,周德虽衰,然天命未改,仍存留至今;今秦以虎狼之心强夺九鼎,背离天道,只需少待,上天必替我山东六国惩恶罚秦。” 左史这边站出来个灰衣掌书反驳:“呵,右史掌书此言何其可笑!成汤武王以己之身拨乱反正,你说是天道常在。庄王【3】问鼎,你说‘周德虽衰,天命未改’。而今昭王夺鼎已成定局,何解?难道你承认他秦国乃天命所归?” 灰衣掌书说到酣畅处,大袖一振,看着被自己说得青筋暴起的右史掌书,心中大快,冷笑一声,又将声音拔高了几度继续发问:“再敢问,你口中的天道又是何解?为何秦国频频犯我三晋,上天不罚?更有长平之战坑杀我赵国数十万战俘,如此天良尽丧,非但不罚,他狼秦之势反如日中天,你口中的天道缘何不公至此?” 王宠是典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手支颐,一手握箸揶揄道:“右史那边的掌书都是些老匹夫,若论引经据典,咱们左史这边是比不过。可咱们脑子灵活,要争起来他们也未必讨得了好。” 至此,右史那边的几个被灰衣掌书驳得哑口无言,一个个低头悻悻坐回去,更有几个气不过的,饭也不吃,甩袖离开了。 然而若说适才在论国之时左史这边的灰衣掌书心中是酣畅的话,现下争得了输赢他却有些高兴不起来,甚至开始迷茫。 有些话虽然是那么说,可真放在治国之道上,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如今的赵国,君王不察,臣下巧诈,身处激浪翻滚的浩瀚之海,赵国的出路究竟在何处…… 灰衣左史掌书的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赵高眼中,他自己也不由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眼下他心中也是既清明,又迷茫。 赵高心中清明是因为他知道历史走向知道赵国的命运,赵高迷茫是因为就算知道了历史,若要让他谋一条出路,该何去何从才能让赵国百姓安身立命,他也是拿不出来的。 毕竟古往今来,君臣走在治国道路上,没有谁不是在摸爬滚打中跌撞前行的,什么是好的,什么又是更好的,换一个境况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新难题,谁又能说得准呢? 在那天之后,赵国并未有任何动静,合同其他五国义正辞严地就九鼎入秦一事声讨了一番,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动静。 然而几块小小石子,又如何能阻止海下翻滚的巨流?不知道秦国何时真正动手,所有人心中都藏了一个不安的念头,如同利剑悬顶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难得赵高当晚也是躺在硬床板上左翻右翻睡不着,独自想了许多事情,有的是关于上一世父母亲的,也有关于自己今后何去何从的,虽然经常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但是白天那场论战却是时时浮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4章 琅环阁初遇 论战之后,尽管太史府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饭堂里同样每日都上演着暗地里针锋相对的戏码。 赵高年纪小,镇日埋头做事,战火烧不到他的身上,这一月有余倒也过得安生。 不过赵高也有头疼的时候。从前王宠和张先虽然同在左史手下办事,却少有往来,这回通过赵高才同张先“熟”了起来。 打王宠发现张先是快木头以后,就多了一个新爱好,总要想方设法的引寡言的张先多说几句话。 王宠深知张先君子作风,只要不触但他的底线,就算是当时惹恼了他,他也不会往心里去,所以在试过几回以后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这日誊抄的工作做完,张先便闷头回了自己的房间看书。 而王宠却是个随意的性子,在哪里都一样。不过别看他平日里总是个不着调的样子,肚子里装的墨水也是不少的。 赵高依着前世泡大学图书馆的习惯,则更想待在琅环阁,所以今日赵高左右也没什么事情,辞别了二人后,施施然去了琅环阁。 今日气不错,琅环阁的老守书照常躺在琅环阁外晒太阳。他身下的藤编小榻是遣三个洒扫小童抬过来的。琅环阁建在湖心,四面临水,阁外那点空地倒也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 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老守书,投放鱼食的手渐渐没了动静,正昏昏欲睡。 赵高见老守书闭着眼睛,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还是一丝不苟地向他行了一礼,才转身踏进琅环阁。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转过身后有那么一下,老守书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却满意地弯起了一个弧度。其实人半睡不睡的时候最是敏感,打从赵高走过来,老守书就听到了响动。 他之所以没有睁眼就知道来人是赵高,不过是因为换了别人见他睡着是断断不会停下步子的,只有赵高。 其实琅环阁是没有文吏愿意久待的,他们往往拿了书做好登记就会被守阁的老守书轰出去。且阁中不设坐席,长此以往,也就没人再愿意待在里面了。 而赵高巧不巧成了个中特例,偏要往里钻。历届守书由宫中年老的寺人【1】担任,他们虽然是老资历,却大多地位不高,加上身体残缺,总是被人暗地里瞧不起。 本任徐守书同样如此。这太史府文气颇重,向来也不缺老资历,但凡读书人嘛,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就连文吏间也常常相互瞧不顺眼,更别说文吏对一个书读得不多的寺人。 且撇开书读的多少不谈,仅从孔子曾说:为求卿相之位住在寺人瘠环家中就是违背天命道义,便可窥见寺人在世人眼中的地位。 不少人明里借书时客客气气,转过身去便换了副样子,暗地里轻视甚至讥讽他。年岁久了,他脾气也渐渐上来了,往往借管束之名,没好脸色地赶走长时间留在阁里的文吏。 赵高初来借书,也没有得到过这老守书的好脸色,甚至还被拦过几回。不过日子久了,他见赵高从一而终这般谦逊,又着实喜欢在琅环阁看书,才就没有再生出赶人的想法。 赵高对这个老守书的态度也不是装出来的,一则对方是长辈,二则老头虽然书读的不多,做事却很认真,哪些书在哪一层、哪个架子上他几乎烂熟于胸。就冲这份做事的态度也足以使赵高敬佩。 今日赵高还是像往日一样,在第四层拿了书,又上到第五层放置类似未来理工学科书籍的地方,选了一个阳光好又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这个角落还是他偶然发现的。五层向来久待的人少,这个角落不起眼,周遭的书是全是工巧类,更是几乎不会有人会涉足。 再世为人于赵高的好处就是许多事比别人看得更明白,所以诸子百家的书籍他皆愿染涉,并不拘泥于哪一家。比如近五日他看的就是儒家典籍。 此刻正瞧到孟子评价公孙衍、张仪处,竹卷上却骤然多了一个阴影,下一刻小腿也痛了起来,不及理会自己身上的不适,他眼疾瞧见了面前的身影,忙接下了快要摔个四脚朝天的总角娃娃。 小娃娃显然也是受了惊吓,适才被人追赶,他小心避开高阁外面正在睡觉的守阁人,匆匆爬上这里,正准备查看楼下的情形,瞧瞧那人走没走,却不料生出了这样的变故,踩到一个人,自己也险些被绊倒。 赵高看书的时候精力最是集中,平素看书任周遭敲锣打鼓也影响不了他,这回如非娃娃踩到了他,恐怕他也不会察觉。 若是一个寻常四五岁的娃娃受了这样的惊吓,不是哭了就是吓得不知所措,这娃娃却有些特别,适才那样的情形就连惊吓声也未发出,定住身形后更是开始神色复杂地打量起赵高来,毫无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 眼前的人比自己大了七八岁,模样清秀自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可偏偏他拥有的一双眼睛却是意料之外的好看,一笑起来便有一种周身春阳融融的错觉。此刻他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地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娃娃有那么一瞬愣了神。 被娃娃盯着,赵高自家倒是浑然不在意,微笑着由他打量之余,也瞧着娃娃。谁知这一看却让他不由地蹙了眉。 见他如此反应,孩子如梦初醒,立马扑腾着直起身子准备逃跑。他左手禁锢住孩子的手臂,右手轻抚上他的头顶安抚道:“莫要担心,小君子且安心藏着。”末了收回右手还不忘替他理一理双髻上散落下来的乱发。 换了往日,娃娃定是不会这么顺从的,可眼下被对方深潭一般的眸子定定地瞧着,竟然怎么也挪不动了。 可回过神来转念一想,他却又警觉起来,此刻自己狼狈地样子不仅被这个人看到,他还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一样,忙后退一步,仰头看向赵高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躲人?” 赵高将他适才所有的神情变化收在眼中,不由失笑:小娃娃变脸也变得太快。眼下娃娃嘴角挂着淤青,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誓死守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适才小君子若非背着我查探身后动静,也不会踩到我,所以……”赵高悠悠靠回背后的架子上,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娃娃依然不肯放下戒心。 瞧他分明还是个总角的娃娃,却一副老气横秋小心谨慎的模样,赵高有意逗逗他也不和他客气了:“信与不信小君子心里如何想我并不在意,不过……”说到这里他还有意拉长了尾音,并伸手拂了拂适才被娃娃踩过的衣服。 娃娃被他一系列的动作磨得都有些急了,他才又抬起头与娃娃对视,并悠悠道:“我若想告诉他们小君子在这里只是一句话的事,你逃不掉的,所以现下你只能信我。”说话的语气和样子虽然随意,但娃娃听来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量。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娃娃也无从反驳。的确只要这个人现在大喊一声,就能招来赵迁。 虽然单打独斗他有打赢那大他三岁的赵迁的把握,可是这回赵迁吃了一次亏,定然是不会亲自上了。赵迁身边那侍卫年近二十,个头比他高出一倍还多,被他抓住了是如何也逃不掉一顿打的。 娃娃自顾垂头想着自己的事情,越想越是沮丧,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叫赵高看了心中升起一股罪恶感,也琢磨着巴掌打了这么久,是该给颗糖吃了。于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再次揉揉他毛茸茸的一边发髻,柔声安慰道:“莫要担心。” 那声音飘入娃娃耳中,那眼神落入娃娃眼里,那温热的掌心覆在娃娃头上,这一切就好像有一只幼猫的毛爪子挠在心上,一下一下直挠得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猝然崩塌。 “我真的可以信你?”娃娃眨着水润润的凤眸仰头看着赵高。未及赵高答话,他二人都听到了阁外传来的响动。 “公子,何苦和一个庶孽置气。大王让您速速去见他,您还是快去吧。”听那声音,应该是赵迁的侍从,被人唤作庶孽,娃娃自然不会欢喜。 紧接着答话的是一个娃娃,听着约莫比赵高眼前的这个娃娃大了两三岁:“那庶孽果然和他那贪生怕死的爹一样不要脸!” 听得赵迁嘴巴不干不净,娃娃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待赵高看了打算安慰几句的时候,他却倔强地更加直起了腰背,重新振作起来。只是脸上阴恻恻的神情叫赵高看了心中芜杂。 待骂声渐远,娃娃才回过神来,对上赵高探究的眼神怕他也误会自己是胆小鬼,忙局促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怕他,就算他叫人打我,也是可以挨着的,只是讨厌被人左右,才……” 看着他那挂着淤青的小脸泛起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赵高心道:这娃娃似乎可爱得有些过头了。而且这娃娃早熟的程度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让他看了颇为无奈。 第5章 你你不准摸 “我信你。”赵高含笑道,说着又要抬手抚上娃娃的头顶。这地方有些逼仄,娃娃下意识往后一缩,整个人就完全贴在了书架子上,那摆满竹简厚实的书架子也被他撞得轻轻晃了三晃。 赵高的动作引得他又一次炸毛:“你……你为何老是摸我的头?还在宫外的时候我听……听邻家阿姑说老被摸头以后长不高,你你你不准摸。” 闻言赵高的手僵在原地,半晌没了动作。倒叫娃娃看了以为他觉得自己在排斥他,心里不高兴。娃娃挠挠自己的头,又轻轻拍拍他僵着的手,有点不知所措地解释道:“我也不是讨厌你,就是怕以后长不高。” 其实表面的平静只是假象,赵高早就在心里憋笑了很久,怕一动就漏了馅儿,所以才僵着,要等自己将情绪压下再说话。而之所以喜欢摸他的头其实是因为他的发髻。 这个时代,小儿流行将头发梳成两个发髻,形如两角,故称:总角。 又说今日,眼前的娃娃同样梳了这种发型,他和人打架,两个发髻虽然没有尽数散掉,但不少地方却冒起了发丝,看起来毛茸茸的,很是可爱,摸上去也蓬蓬的,手感格外好。再配上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赵高这才忍不住恶趣味,逮住机会多揉了几回。 等到娃娃误会急着解释,他才喃喃回道:“摸着舒服。”不过那声音很小,娃娃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赵高察觉到自己失态,为了掩饰,默了一默故意换了个话题:“嗯,知道了。不过被摸头说明你受欢迎,是不会影响长高的。” “可是……可是那天邻家阿姑当着阿母的面这样说,阿母也没有否认啊。”赵高觉得有趣,开始进一步面不改色地哄骗小白兔:“那你看我现在和你谁高?” “自然是你。”娃娃老实道。赵高嘴角一勾:“这就对了,我小时候也常被邻家阿姑摸头,不也长这么高了么。” “所以你小时候很受欢迎?”赵高不由失笑,娃娃想得有些跳脱,这重点似乎偏了。不过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上一世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挺多,确实常常被这么“欺负”,而这一世却只有父亲和母亲…… 想起自己穿越的境遇,赵高心里不觉有些落寞。 “原来被骗了啊……那你低头。”前面还是自己呢喃的话,说到后面就成了对赵高简单的命令了。赵高心中想着事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怔怔地忘了要拒绝。 他依言低下头,娃娃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踮起脚也学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头道:“今天的事情谢谢了。” 赵高一个两世加起来有三十多岁的大好青年,竟然被一个年仅四五岁却老气横秋的娃娃拍了头,一时间有些错愕。然而孩子的这一无心举动在此时做来,又被他觉出一股出乎意料的淡淡温暖。 罢罢罢,事已至此,何须再故人思故国!赵高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想通了这些,他又忆起自己还有点事情没问,这才敛尽情绪正色道:“忘了问,小君子是如何惹上公子迁【1】的?” 一提到赵迁娃娃就来气,当下不屑地哼道:“赵迁嚣张跋扈惯了,自然是喜欢欺负人,别人怕他,我可不怕,所以……” 所以被人顺从惯了,遇到个敢反抗的,自然觉得新鲜。 娃娃没有说的是,赵迁时常当着他阿母的面折辱他。他阿母眼睁睁地看着,心疼儿子却不敢阻止,就怕激怒了赵迁。若是赵迁做得过分了,他阿母也只敢低声下气地哀求一番,是断不敢违抗半分的。 他母子二人能活到今日,全然是靠着母家的帮忙和极尽谦卑低调的生活。若是这个时候忍不住,他们母子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起来,这个赵迁是赵王宫的小霸王,仗着赵王的宠爱,向来是恣意妄为的。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出,而且这个庶出是非常令赵国大臣们不齿的,只因他母亲是个倡女。 既是倡女出身,在宫中谦卑恭顺地度日也就是了,可谁知倡姬她十分会讨赵王欢心。月黑风高时床笫间的那点撩人的手段自不必说,青天白日里倡姬抚琴唱曲的本事也是极好的。 更有一样,要说长相,赵王宫里她也不算最好,可就是凭着那股透到骨子里的媚气,一颦一笑就能勾得赵王丢了三魂,去了七魄。 若非眼下倡姬前面杵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赵迁前面还杵着个嫡出的太子嘉,就凭倡姬的那心气,就凭赵迁那性子,母子二人霸了整个赵王宫为所欲为也未尝不可。 娃娃正是被这样一个人欺负着,也莫怪娃娃的阿母要忍气吞声。 而赵高只当娃娃是哪个公子不得宠的姬妾生的,却不知道娃娃的身份另有玄机。 不过娃娃的身份他自家也是曾经听他的阿母和大父【2】说的,究竟作不作数,有时候他也很是怀疑。 据说他的阿翁是秦国来做客的公子,在他两岁的时候因为有事情,就先回了秦国。 可是后来娃娃无意间听到了另一个说法:当年秦将王龁围困邯郸,赵国要拿身在赵国做质子的阿翁出气,阿翁为了活命,在吕不韦的周密安排下,撇下他们孤儿寡母逃回秦国去了,这一去就是至今音讯全无。 所以这些年娃娃和阿母只能借着母家的势力东躲西藏,直到不久前风波平息,娃娃的阿母觉得已经逃过当年那一劫,正打算光明正大地开始新生活,顺便等那个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们母子的男人接他们回秦国。 可谁知上个月那个什么九鼎入秦,彻底打乱了他们母子所有的安排。 九鼎便宜了秦国,赵国君臣心中委实不痛快,早把秦国君臣上下问候了个遍,甚至让邯郸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挂上了“秦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可就算这么折腾了一番,也无非是逞逞口舌之快,到底西面的秦人们照样还是活得有滋有味。 所以,为了发泄郁滞在心中的不痛快,他们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在赵国的娃娃母子,他们便是这样被作为筹码圈禁在赵王宫。虽然只是圈禁,念着他们孤儿寡母不曾施加过虐待,但也不知道为何,娃娃的特殊身份传到赵迁耳朵里,赵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欺负人的机会,所以他们的日子不太好过。 今日赵迁闲逛无聊,又来挑事,娃娃不欲阿母看了难过,就引了赵迁来到外面,二人一对一地斗了一回。结果赵迁不敌,恼羞成怒招来侍卫,娃娃一阵逃跑,这才被赵高撞见,有了今日这一出。 娃娃想完事情,一抬头就注意到了适才被赵高匆忙间放在一旁的竹简,自顾拿在手中,没看多久娃娃就愤愤地将竹简丢回给赵高:“这老头子口气不小。” 这么一来,赵高心中惊奇不已:一个四五岁的娃娃竟能看懂这里面的意思么?“你能看懂?”赵高有些奇怪地问道。 “能……呃……不能全看懂。很多地方不明白,可是这老头说张子、犀首【3】的坏话我看懂了!”说到最后,娃娃将双手抱在胸前,还做了一个不满的“哼”声。 四五岁娃娃的声音最是糯软,再怎么生气装作强硬,听起来也是软软的,再配上那煞有介事的可爱神情,赵高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高今日拿的这一卷是《滕文公下》,娃娃提到的正是孟子对张仪、公孙衍二人的看法。这里孟子说张仪、公孙衍之流扮演的是迎合君王的妇妾角色,都是令人不耻的。正是这一处引得娃娃心中极为不快。 “这两个人你认识?”赵高随口问道,也不指望娃娃真的了解。“嗯,从前虽然在宫外流亡,但是大父说我身份特殊,就找了先生教我识字,那时候先生给我讲过这两人的故事。” “你觉得张子如何?”赵高觉得有些意思,就再往下问了一问。被他这样问娃娃不觉也认真起来,埋头仔细想了想,肯定地说道:“张子自然是顶厉害的人,可是孟子那老头竟然说他的不是,这种书不看也罢。” 小娃娃家爱搞英雄崇拜,立场那是比磐石还坚定的,谁要想撼动都绝不容许,所以越说越是愤愤不平。 见赵高不置可否。娃娃急了:“你不认为是这样么?”瞧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大有:你不赞同我们就绝交的架势。 赵高心中好笑,温言劝解道:“孟夫子这一番说辞诚然有固步自封之嫌,但‘人皆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这是天性,撇开这点不谈,书中有不少地方也是值得称道的,你若仅凭他不同于你的部分见解就否定他的所有,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那好……好罢。这上面的东西我现在也不能全部看懂,等以后都看懂了我再和你说。”娃娃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过话一出口娃娃想起了什么又挠挠头:“不对,现在被带进宫,就没有人教我识字了,不识字就不能完全看懂,这可怎么办……” 娃娃说到后面近乎呢喃,赵高也不怎么听得真切。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向赵高,既真诚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你能不能教教我?”按说以娃娃的性格也并不是这么容易亲近人,可不知为何面对赵高不自觉就会放下所有戒备。 赵高也没有想到这个娃娃竟然这么信任他,毕竟与娃娃来说他只是个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他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信我?” “反正适才你也说了,我只能信你。”娃娃头脑灵活,拿定主意后,为达目的,反拿赵高先前的话将了他一军,惹得他哭笑不得。 对上娃娃那水润润的眸子,拒绝的话赵高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是教他认几个字,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赵高在心里想着。 “好罢,我答应你。” 此时的赵高还不知道娃娃的身份,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决定,竟会彻底影响他今后的人生…… 第6章 打赢不丢人 娃娃辞别赵高前,他还不忘细心嘱咐娃娃:“回去莫忘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敷在淤青处,等不痛了再换成热敷。如此往复几次,伤不出两日就可大好。” 这些年娃娃被他阿母带着东躲西藏,往往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瞧着瘦瘦小小,脸色也不怎么好,虽然还是难掩其可爱之态,但这会儿脸上挂了彩,任谁看了都会不忍心,所以赵高这才出言关心了几句。 “不怕,大父说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不算什么,而且这是和赵迁打架留的,最后我赢了,不丢人。”娃娃越说脸上的神情越是骄傲,还不自觉微微扬起了头。 赵高嘴角一勾沉吟道:“是么……”顿了顿,又作随口一说状道:“哦,原来这伤你阿母瞧了不心疼。”果然这话落到娃娃耳中,彻底让他泄了气:“我……我走了,再不回去阿母该着急了。” 翌日,赵高一早便去了载笔署上工,正拿一卷古籍抄得全神贯注,却被身旁的王宠戳了戳臂膀,他有些疑惑地看向王宠,王宠见他真的全然不知周遭的动静,不由啧啧称奇,揶揄道:“小兄弟,原来张先那木头没损你啊。” 张先在旁侧听到王宠一句话就让自己背了黑锅,也只是淡淡地睨了眼王宠,并不多作解释。 赵高深晓二人脾性,知道此事定是王宠他自家的把戏,便索性将笔往架子上一放,老神在在地看向他笑问:“说吧,王兄你适才损我什么?” 王宠自知自己的把戏被赵高看穿,回睨了眼张先,又摸了摸鼻子“嘿”了一声,并不答话。 “不过是说你做事认真。”赵高、王宠二人齐刷刷地看向张先。只因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一贯寡言的张先。 受王宠感染,张先这木头近来越来越有人情味,虽然话也没有真比往日多出几句,但就是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说上那么一句两句,让看好戏的二人既意外又好笑。 就在三人闲谈之余,好几个文吏众星拱月般拥着籍谈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仔细一听才知道,今早朝会史官们和几个大臣起了冲突。 原因是左史在朝堂上谏言,被君王驳了面子还不算,又被一个连赵王也要礼让三分的世族长老出言讥讽了几句,大抵是堂堂赵国还轮不到靠摇笔杆子为生的小小史官插话。 无疑这话伤害了众史官的感情,偏生对方还是赵王也不轻易招惹的耄耋长者,说不得更骂不得,心里憋着的气这会儿子回到自家底盘上,关起门来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了。 “神气个甚,不就是三家分晋时追随先祖过来乞食的家臣之后么想当年咱们太史府在赵国的地位,可是比他一个摇尾乞食的世族高了不知凡几,巴结咱们的时候那副嘴脸,啧啧……咱还瞧不上他们……” 不过掌书们还仅仅是愤愤不平,可一旁的籍谈,除却气得不轻外,更多的是透入骨髓,浸入肺腑的辛酸。 他出身史官世家,从小就从长辈口中听闻先祖在赵国的风光。还是个稚童的时候就将史官一职看得庄严不可亵渎,并立下“愿为史官”的志向。 那时在他的印象里,史官莫不是宽袍广袖,身具浩浩然的风骨,心怀日月乾坤,进可谋国定天下,退可载笔为后世法的风光霁月之士。 从那时起,他便摒弃所有杂念一门心思扑在读史学史用史之上。 但命运往往就是这么捉弄人。 当有一天他的能力终于可与这个官职相称,而他也确实如愿坐上左史之位后,他却发现,随着时世的变迁,如今史官景况已经和当初憧憬的样子大相径庭了。 籍谈年轻时一心要子承父业的事情赵高从前听王宠讲过,眼下瞧他神情恍惚的样子,知道定是他心里藏着的那根刺又冒出了头来。 这是乱世,格局在变,手执国柄之人的利欲之心在变,所以史官从能指导国事驾驭君王活动,到协助君王处理国事,一步步走到了今时今日,更是沦落到连谏言也不会被重视,甚至遭人耻笑的地步。 蹉跎了整个少年乃至青年的光阴,左史大人换来的是让他始料未及的尴尬境遇。 可即便事实如此无情,这境遇不也正是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一部分?他既已卷入其中,便只能随之沉浮。 赵高心中所想,也正是籍谈眼下所思。正因道理籍谈都明白,所以他只能妥协。至少眼下还能提笔,提笔载史留与后人至少还有意义,意义至少永远不会随时间的流逝消磨,够了。 籍谈瞑目宁心长叹一声,小声自嘲道:如今谋国无门,徒剩一身浩气耳! 赵高在一旁瞧着,遥想一个月前自己被提携时籍谈奕奕然的风采,再同现下一比对,不禁寂然。 中午用昼食的时候,右史那边逮住机会把左史这边冷嘲热讽了一遍,这边提不起一星半点的兴味,连还嘴也还得怏怏的。 最后还是王宠轻飘飘几句:“月前右史大人上书以求整肃吏治,呈了洋洋洒洒万余言,怎不见答复,莫非这整肃吏治的差事私底下交给右史大人,人手不够至今没有动静?莫急莫急,哈哈,我左史这边愿代为效劳”,才熄了对方的嚣张气焰。 出饭堂的时候左史右史两边的掌书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双方谁也没讨到好。倒是王宠几句话说完一扫胸中阴霾,舒舒坦坦地拖着张先那块闷不吭声的木头,撇下赵高回左舍休息了。 其实赵高前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可到了这里誊抄的工作有时候太过繁杂,要想再看看自己喜欢的书便只有挪出午休的时间,若实在困得紧,靠着书架子歇一歇也就是了。王宠、张先知道他的脾性都没有刻意等着他。 不过午休时间紧归紧,赵高吃东西同样还是慢条斯理并不着急,直磨到最后人都走光了才踏出饭堂。 本想着昨日答应那小娃娃要教他识字,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籍谈,急吼吼叫住他:“你等等。”籍谈今日心情不好,此刻面上表情也不怎么和善,打量了他半晌才说:“左右找不到人,记得你的字还算顺眼,就你了。” 经解释赵高才知道,眼下有份东西要立即誊写,籍谈自己不想抄,有资历的掌书们又都回了左舍,再叫回来耽误时间,他眼瞅着赵高还在,便拉来充充数。 “要快而且不能留错,你可知道?”赵高小心捧了东西一一应下,籍谈见他年纪虽小却遇事稳重,心中疑虑放下了不少,又招来传文书的小童候在一旁,要他抄完交给小童将东西送出去。 不过老头子人还算厚道,虽平白丢给他这个烂摊子,但临走前曾吩咐他抄完就可以回去休息,下午不用做工了。 有这么一节,教小娃娃识字是不成了,可眼下赵高脱不开身又不能告诉娃娃,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想归想,籍谈交给他的事情也不敢耽误,当下收回思绪将精力落到手头上的工作中去了。 再说娃娃那边,好不容易趁着老守书睡着,周遭也没人瞧着,一溜烟钻入阁中,又气喘吁吁地迈着小短腿爬上第五层,却不见昨日答应教自己识字的少年身影。 左等右等同样不见人,娃娃有些急了,心里开始转起不少事情,越想越是紧张,小手也越拽越紧,甚至还起了层薄汗。 从前还没有进宫前,他就听说这里是吃人的地方,从赵迁那里看来,邻家阿姑们是没有说错的。所以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又或者生病了? 娃娃想去窗子那里看看底下的情况,却又因为身材矮小够不到高度,试了半晌小脸累得通红才堪堪看清下面的情形。可是除了熟睡的老守书,底下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不过娃娃意外发现,站在此处,可将整个赵王宫收入眼底,颇觉奇妙,忍不住趴在窗上出起神来。 又说赵高,按照籍谈的吩咐忙完出来时已经隐隐有了倦意,本想回去休息,脑海里却不自觉浮印出娃娃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折回了琅环阁。 果然,他穿过重重书架,到了约定的地方便瞧见娃娃坐在地上昏昏欲睡,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瞧着可爱之余,心中又是十分的愧疚。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抚上娃娃的头顶,柔声道:“在这里睡当心着凉。” 娃娃正半睡半醒,被人这么一摸立马警觉起来,幸而赵高又及时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他小嘴一张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看着他小声道:“你来了啊。”赵高点点头,瞧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心中不忍,自责道:“抱歉,临时有事,就来得迟了。” 听他诚心致歉,又见他此刻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娃娃心中放心不少,那点睡意去了个干净,摆摆手道:“好吧,既然有事我就不怪你了。”顿了顿又自顾小声呢喃:没事就好。 赵高不知道他低头在自言自语什么,却留心观察他的嘴角处,果然见昨日留下的淤青处泛起了青黄的颜色,隐隐有了快好的迹象,心中放心了不少。 他再瞧今日时辰已晚,娃娃再不离开老守书醒过来恐怕要被发现,便又温言哄道:“你要识字也不急在这一日,今日太迟,还是回去罢,明日我一定在这里等你。” 娃娃从前也听阿母说过:好事多磨,所以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了。赵高向他伸出一只手,娃娃会意拉着他想要站起来,却不料坐久了腿有些站立不稳,当下一个踉跄便朝赵高扑了过去。 赵高怕伤了他也不敢躲开,忙伸出双臂将他接下,又稳稳地放在地上。想到自己每回见到这个人都会出丑,娃娃有些不好意思,当下拔腿便跑,跑出几步又转过头来向他挥挥手,才彻底绕过书架消失在赵高的视线里。 第7章 做他们的王 翌日赵高去琅环阁前又撞上的籍谈,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却不敢表露分毫,恭恭敬敬地向老前辈行了一礼。幸好这回老前辈只是淡淡瞥了眼赵高要去的地方,见他行礼微不可察地颔了首,将袖子一甩,又顺势把手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高到琅环阁的时候并不急着上五楼,先在四楼寻到了那日没看完的那卷《孟子》,又顺手在不远处选了卷《诗经》拿在手上,这才施施然上了五楼。 眼下正值晚春,阳光格外的好,不失温暖,也不显刺目。赵高在窗前站了片刻才满意地坐下,趁娃娃没有来的闲暇凝神看起书来,谁知一时不觉看入了神,连娃娃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也没有察觉。 娃娃卯足了劲一口气爬上了五楼,不及缓口气便又兴冲冲绕过重重书架,然而走到转角处却停下了脚步,探头往里一看,果然如愿见着一抹白色的身影,心情大好,三两步绕过书架走到了赵高面前。 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并没有发现自己,娃娃想要唤他一声,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不觉有些挫败。不过短暂的挫败之后,娃娃又打起了精神,学着那些大人的模样,假咳几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谁知赵高是个看起书来浑然忘我的主,闹出的这么点响动哪里能将他的注意拉过去。现下正在看书的赵高周身散发着宁淡平和的气息,仿佛能沁心脾,入肺腑一般,娃娃被他这么一感染,周身的浮躁之气也去了大半。 他宁了心,便将一手背在身后,有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赵高的肩膀,活脱脱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这次终于把赵高黏在书上的注意力扒开了来。 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赵高一抬头就对上了娃娃那双精神的凤眸。这孩子,年岁虽小却比同龄人来得老成,但这种老成又不是醇厚抑或是死气沉沉,同龄人该有的活泼,懵懂呆萌他同样也有,只是眉宇间会比别人多出那么一股子英气。 这种英气又与王宠不同,王宠的是清朗飒爽,而这孩子却是浑然天成的锐气,甚至有时不经意间会给人一种霸气的错觉。 按说既有孩童的童真,又带英锐霸气,两者放到同一人身上原该相互矛盾,可赵高看来,两者不仅相融,而且落到娃娃身上还显得十分自然,甚至这种反差有时会让赵高生出一种“娃娃很可爱”的感觉。 “来了?”赵高将手中的书放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娃娃乖乖盘着小短腿在他面前坐下,却不及他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严肃地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顿了顿又觉得不妥,哪儿有学生先问老师叫什么的道理,又忙补充道:“阿母他们都唤我阿政。” 说着拉过赵高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这一写倒是让赵高觉得颇为奇怪,只因娃娃写了两次,第一次是赵字的“政”,第二次则是秦字的“政”。“你如何识得秦字?” 娃娃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还是老老实实说道:“以前逃难的时候阿母和大父给我找的先生是个秦人。先生说他虽身在赵国,但是绝不敢忘记母国之恩,所以要我也跟着他说秦话学秦字。” 这么一说,赵高不禁莞尔,但转念一想又蹙了眉,虽然多学一国文字总是好的,但现在毕竟脚还是踩在赵国这片土地上的,秦赵原就是世仇,长平之战后更是添上了新的血仇…… 想到这里,赵高正色道:“秦字我也可以教你,但只有一点,往后莫要在人前写了,能答应我么?” 娃娃记得从前先生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只是当时并不怎么上心,现在赵高这么一说,他想起自己和阿母入宫的原由突然有些懂了,知道赵高这么说是在关心他,所以郑重地点点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娃娃这回可不受骗,答应完赵高的条件,可还记得自己问过的问题,定定地瞧着他,一副“我知道你在岔开话题,看你说不说”的架势。 果然这娃娃还是不好哄啊,赵高无奈认栽道:“赵高。”其实这两个字他至今说来都还觉得有些怪异,虽然接受了现实,但毕竟这个“赵高”是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人物,不是什么好名字,能不提也就尽量不提了。 眼下被娃娃“逼问”没了奈何才,说着也在他的手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娃娃果然满意了,双手放在膝盖上愉快地决定:“那以后我就叫你小高了。”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被一个实际年龄小了自己二三十岁的娃娃叫了“小高”,赵高自己其实也并不怎么排斥,横竖不是直接叫“赵高”,也就点头随他去了。 将一早放在一旁的那卷《诗经》丢给娃娃道:“子曰:‘不学《诗》,无以言’。我就从《诗》【1】教起罢。” 娃娃一听“子曰”两个字,当下就不乐意了,问道:“怎么要学儒家那老头子推崇的东西?以前先生说,男子汉大丈夫,要习就习经世致用的帝王之学,那些软绵绵的东西我可不看。” 赵高被娃娃这么一问简直哭笑不得。这个年岁的娃娃就好比一棵刚冒出土的苗子,施什么样的肥浇何种的水就会怎么样的生长,一旁有什么样的竿子就顺着怎么样去爬。 先前那个先生是个秦人,娃娃身上也多少沾了些秦人的习气。秦人尚武,娃娃也不是孬种,天不怕地不怕;秦人说话做事慷慨爽利,娃娃也说一是一。秦国民风醇厚剽悍列国闻名,在这乱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 可偏偏秦人身上的那些好品质,有时候也让人头疼。【2】纵观秦国历代君王,他们所信任任用的人,大抵都是三晋的功利之士,法家、纵横家尤甚,因此多年来秦人所染之学大体限于三晋,而于齐鲁之地的儒学却少有染涉,亦无情欣赏。 是以秦国一直走的都是刚劲的路数,甚至是今后秦始皇横扫*用以治国的也都是些王霸之道,“暴秦”的称呼一叫就是两千年,与此大抵也是密不可分的。 刚极易折,好的苗子正值挺拔之余也是需要些韧性的,所以赵高循循哄道:“你在宫外时过得如何?”娃娃埋头一想,老老实实摇头:“不好。” “如何不好?”赵高进而问道。“大父还没有找到我和阿母时,我们常常一饿就是一天。有次阿母把半块豆饼留给我,自己还饿昏了过去。”娃娃越说越心疼。 赵高揉揉他的头发安慰了一句“都过去了”,又问:“别人呢,比你们过得好么?”娃娃摇摇头:“住邯郸城外的小狗儿和他阿母就被活活饿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尸首在土房里放了两天,后来还是张家阿叔看不下去拿草席给裹了背去埋的。” 娃娃说话时平静的语气让赵高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试探着问:“小狗儿是你的朋友么?”娃娃点点头:“嗯。”这回娃娃的神情果然有些恍惚,心里当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赵高又问:“你不难过么?”娃娃再摇摇头:“开始会,可后来见得多了就不难过了。” 可后来见得多了就不难过了……听了这句赵高怔在当场,那平静的神情赵高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忘不了。是娃娃接下来的话将他从忡怔中拉回来的。 “因为我答应了小狗儿,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让那些人不再死掉。小狗儿说我聪明以后一定可以封侯拜相,所以他信我。不过后来我又听先生说,王才是最厉害的,所以我现在不想封侯拜相了,我要做他们的王。” 谁小时候后没个考清华北、当大科学家国家领导人的梦?赵高此时不知娃娃身份,只当他年纪轻懵懂无知才说出这番话,一时并未多想。 但他也不打击娃娃的积极性,进一步引导:“那若要为王,你想找出让他们不再死掉的办法,只学你所谓的经世致用的帝王之学就不够了。” “怎么不够?”娃娃不解地问道。“帝王王霸之学教的是如何为政强国,可是国的根本是民,儒家之学的要义便是如何为民利民,也就是你说的不让他们死掉的法子。” 看娃娃还是十分疑惑不解,赵高也不再往下深入了,教导小孩子靠的是慢慢引导,有些东西只有以后慢慢来,当下急也急不来。“好了,这些以后再说罢,总之‘儒家那老头子’推崇的东西,你要说不喜欢总也得有个缘由,不看怎么知道哪里不好?” “也是。”娃娃觉得有些道理。赵高见拿言语激他果然起了作用,再接再厉改变战术利诱道:“我瞧你似乎对秦国感兴趣,那我就从秦风讲起罢。” 于是赵高摸着娃娃的心思,挑了篇对他胃口的《无衣》教了起来。秦人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之俗自古而然,这首激昂慷慨、同仇敌忾的战歌便是其俗犹存之照,一时间引得娃娃心生向往,竟忘记了要挑刺的初衷。 第8章 风流暗骄阳 这边娃娃只说要识字,并没有要求别的,那边赵高也乐得偷懒,见他有些底子,就只挑重点,把那些不认识的字都单独提出来说,至于文章理解,大多是要娃娃自己去领会的。所以他也有大片的空闲时间看自己的书。 当然他这个老师也不是在一旁做个甩手掌柜乐得清闲,换而言之就是也不是不负责任。娃娃但有疑问他都知无不言,引导他自己去解决问题,娃娃有想法时他也都尽可能地陪着他讨论。 其实别看娃娃年纪小,想法也不尽然就都是稚嫩的,偶有那么一句两句话说出来,赵高的思路也会被他引得开阔不少。更让赵高受打击的是,这个娃娃似乎聪明得有些过头,过目不忘的本领连他也望尘莫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还有一日就到了端午。从明日起,他们这些文吏依例就可以休息几日,也就是说赵高可以回家了。 到那日,赵国上下虽不会像荆人【1】一样为祭祀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屈原忙活,却也有自己的习俗。五月五日,又被他们视作“恶月恶日”,这是不好的日子,在不好的日子里自然是要驱邪除毒的,所以,要用兰草汤沐浴驱毒,小儿要戴艾虎避邪…… 当然也会吃黄米枣棕,不过这条赵人可不承认自己是从楚人那里顺过来的,辛勤劳作一年,来几个黄米枣粽子管饱,嗯,怎么说也是占理的。 这天,娃娃同样像往常一样按时过来“上课”。娃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向他打招呼,叫他“小高”,而是把脸凑过去,盯了他半晌,气鼓鼓地问:“你那天那样算软硬兼施吗?” 赵高被他弄得有些茫然,喃喃问:“那……天?”娃娃退后一步,双手抱在胸前,把脸一扬,一字一顿加重语气提醒道:“刚认识那天。” 原来是那时候“打一巴掌给一颗糖”让娃娃信他的事,赵高恍然。不过他倒是没有哄骗娃娃被拆穿的自觉,承认的那叫一个大方:“哦,被你发现了。” 那一脸无害的表情,那平静的语气,娃娃看了听了竟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当下语塞:“你……” “软硬兼施”这个词是娃娃无意在大人的谈话中听到的,没想到居然被人用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竟然就服服帖帖地听话了。这么想着娃娃心里就老大不服,自己怎么就在这上头栽了跟头。 他突然觉得不能便宜了眼前这个人,于是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情愿地把手里拽着的东西塞进赵高手里,又把手一摊问道:“礼物呢?” 赵高怔怔地低头,凝神一瞧,原来是个粽子。不过这粽子样子有些……呃……奇怪,甚至还有地方没有完全包严实,这一会儿的功夫赵高手上就多了几颗可疑的黄米。 “你……你不准嫌弃,我看阿母在包就自己学着包了一个。”其实娃娃本来是不这么小气想多送几个的,可是……最终能拿出手的只有这一个,其余的做好轻轻一捏,就像那投了汨罗的屈原一样,壮烈牺牲了。 “好,不嫌弃”,赵高暗地忍笑,“认真”答应道。娃娃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差点又被忽悠,跑偏话题,于是再接再厉也想“忽悠”个礼物来玩儿玩儿:“作为欺负人的补偿,沐兰前你是不是要送我个东西?” 赵高见过要礼物的,却没从来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要礼物的。娃娃可不管那一套,又说:“你看你教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送你东西也不要你报我琼琚、琼瑶什么的,那种东西太贵又没意思,我不稀罕,你送我个简单的就行。” 顿了顿,娃娃又想起眼前这人以往忽悠起自己都是一套一套的,所以为确保万无一失,赶紧补充道:“还有啊,你说过老师要言传身教,你教过的《曲礼上》里又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所以不送我东西说不过去,对吧?” 起初赵高本想着把这颗苗子给捋直,但如今怎么瞧都还是觉得这苗子越长越弯了呢?此时他俨然把“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言抛在脑后,自顾埋头苦思,却怎么想也不明白。 最终不敌娃娃一番言语“攻击”和后世卖萌表情包式的无辜眼神“轰炸”,赵高认命。不过他告诉娃娃,自己沐兰节可能要回家一趟,课只能节后上,礼物也只能节后给了。娃娃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磨人,很懂事地答应了。 出宫前赵高和王宠、张先二人约好时间,回家安排妥当第二日一起去逛一逛邯郸城。这边赵高收拾妥当便径直出了赵王宫回了自己家。他家住的地方介于闾左【2】和闾右之间,换而言之就是处在贫民区和富人区间。 比起其他两处这里既不会有人夜夜笙歌,也不会有人食不果腹,和太史府一样算是个清静的地方。此时他站在家门口,抬起右手想要推开门,却突然有些迟疑。 虽说这一世他与家人相处三年早已有了感情,但太史府一去就是几月,再次回来,看着大门,还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推开门见到的会是前世的父母还是这一世的母亲兄弟,所以在推门的那一瞬间,他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每天都吃粟米饼,阿望要吃饴蜜【3】。”三弟赵望的声音在院里响起,赵高这才回神。“饴蜜价贵,阿望别闹。”母亲的声音有些无奈与沧桑。 又听二弟赵成劝解道:“十斤粟米才能换几两饴蜜,阿望不要为难母亲了。”赵高的这个三弟与阿政那娃娃同岁,心智却是远远不及。到底是没有娃娃小小年纪那般经历,也不怪他如此。想到这里,赵高无奈地摇头叹气。 不过此刻若他这样子被人看了去,定会觉得也是个小小年纪成了精的主。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做派却与那三十好几的人如出一辙。也莫怪王宠老爱加重语气“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唤他,就好像这么叫着能多占点便宜去似的。 赵高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适时推门进去,院内的三人见是他回来了都很高兴。赵望拍着手“阿兄阿兄”地叫着,大一点的赵成早已跑到他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又拉着他的手往里拖:“兄长不在的这些日子,母亲可是天天念着你,阿望也盼你回来陪他玩。” “怎么,就你不想我?”赵高瞧着二弟满脸兴奋的样子,有意曲解他的意思。“兄长又打趣弟弟。”说闹间赵高已经来到母亲跟前,他母亲怀里虽抱着年幼的赵望,不方便起身迎他,但也不妨害对他这个长子的关心:“我儿回来啦。”赵高在母亲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道:“让母亲挂念,不孝儿回来了。” 真要说起来,赵高真实的年龄和这个母亲其实差不了多少,初来时还十分别扭,“母亲”二字怎么也叫不出口,可后来见这个母亲为子为家日夜劬劳,且从无怨言,三十出头就风霜满面,但面对孩子时却从来都是平和慈爱的笑脸,赵高的心防也就慢慢打开了。 家人团聚自是其乐融融,赵高放下所有杂念陪家人度过了整个端午。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去先前和王宠、张先约定的地方会合,三人浩浩荡荡开向邯郸城最繁华的街市。 一路上发现好几个妙龄女子看向他们这里,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这一行人,赵高年岁尚小,纵使生得还算过得去也不会有少女动什么歪心思,倒是张先、王宠两个。 先说王宠,这家伙吧,脸算中等,谈不上俊朗,但难得就难得在他人生得英气精神,看着干练刚劲,无疑是不少赵国妙龄少女心目中理想的夫婿。 而再瞧旁边的张先,那就当真值得大表特表一番了。他身长八尺高大挺拔自不必说,更要命的是他有一身连女子也嫉妒的白皙皮肤。适才赵高耳尖,就听到有人拿“洁白如瓠”来感叹张先的面皮。 瓠也就是葫芦的一种,特点是里面白,很白,非常白,特别白。从前赵高看张先也不觉得怎么样,毕竟是个男人,对这些不甚在意也不敏感,经此一节,多瞧了张先几眼,倒真觉得有那么几分少女们说的味道了。 正当此时,有个大胆的黄衣少女走上前来,先怯怯地看看张先,又不确定地瞧瞧王宠,最终打定主意往王宠手里塞了根白茅,一转身眨眼的功夫就钻入人群不见了人。 其实黄衣少女最想送的是张先,但是他神情冷硬,让她生了退缩之心。又这么一瞧张先身旁的王宠,瞧他笑得一脸风流,觉得他也不错,这才把心一横拿给了他,不好意思地跑掉了。 王宠收了少女的白茅,笑得是越发光彩照人,举止也更加儒雅英朗,那模样还当真有那么点风流玉树的唬人味道,引得人群中吸气声此起彼伏。 可让三人始料未及的是,被黄衣少女这么一搅,他们没走出多远,就又被几个女子包围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王宠手中抱了不少白茅、彤管一类的定情雅物,什么白衣姝子的,红衣小妹的,绿衣少女的,甚至还有……呃……蓝衣姐姐的。赵高瞧他那受用的笑容,简直能比暗了天上骄阳。 张先则被围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女子他拉不得,碰不得,倒是自己手里被大胆的少女塞了不少东西。而赵高,沾着二人的光,有些个挤不进去的少女就索性将手中的东西拿给“年纪尚小”的他,算是白捡了几个“香艳”便宜。 王宠享受的同时其实也没少观察张先、赵高这边的情况。他见赵高手里也被塞了点东西,就给了他一个“怎么样,小兄弟跟着我是不是有好福气”的眼神,赵高低头轻咳一声,又以眼神示意他瞧瞧张先。 起初见张先那木头局促不安王宠颇觉好笑,所以有意拖拖时间磨磨他。现在看张先确实不擅应付,处境十分尴尬,也知玩笑有些过了才赶紧各抓住二人的一只手腕,突出重重包围,一阵逃跑。三人连跑了三条街才算甩掉了那些“麻烦”。 赵高前世从书上读到什么“侧帽风流”、“荀令留香”、“掷果盈车”,还觉得夸张了些,如今自己穿回民风剽悍的先秦,更落到举国上下兴起拟胡风气的赵国,自己沾着别人的光身临其境当街体验了一回,总算是彻彻底底服气了。 第9章 真他娘的背 三人脱围之后,一连去了几个地方都是些娱乐场所,乐坊、舞榭、弈馆不是观声色就是行赌博的所在,按王宠的说法,若不是考虑到赵高这个小兄弟在场,怕是要一头扎进倡馆不出来了。 王宠这番调笑其实是为活跃气氛,倒不是真的想去开开荤。不过乐坊、舞榭、弈馆,就连张先那种薄面皮在这些地方进进出出也不觉有何不妥,只因这些原本就是邯郸百姓的日常消遣。赵高“年纪小”是例外,到这里三年,还真是头一回进来开眼。 莫看王宠是个在载笔署当文吏的,其实他出生在商贾之家算是个富二代,不过时代所限,他这个富二代地位比不了后世那些公子哥儿的地位,正因地位不高家里才想尽办法要培养出他这么一个文化人。好在王宠也争气,喜欢看书,人也聪明,没有辜负家中老翁的期望。 张先、赵高二人家境虽远不及他,但是在载笔署做了几个月的工,来这些地方适当消费一下也是不成问题的。谁知王宠这人仗义疏财,尤其是念着赵高年小,从没有让他掏过腰包,甚至连着张先那份也代付了。 这点让他二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王宠人平时看着虽然是个不着调的样子,但是也是个心细如发之人,用一句调侃的话就轻松打消了二人的顾虑:“我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学那吕氏【1】,你们俩位以后可别让我失望啊。” 今日三人一行最先去的是舞榭和乐坊这两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先平日里沉默寡言,对舞乐却是个相当懂行的,尤其是音律这条,不仅懂而且会甚至是精。 先说舞榭,邯郸城的踮屣舞列国闻名,所谓踮屣舞就是一种类似后世芭蕾的舞步,昔年的“邯郸学步”一典的真实版本其实就是讲燕国青年来赵国学习这种踮屣舞。王宠不放过这个好机会,戳着张先讲了不少踮屣舞的由来以及章法,叫二人涨了不少见识。 然而张先讲着讲着三人就一齐被舞台上的美景吸引了过去。少女们穿着柔软无跟的文绣小鞋,足尖轻轻一踮,红底蓝边的舞衣就在曲乐中、轻风间款摆开来,带出华美的弧线。她们时而黛眉微扬,丹唇轻启;时而粉面半仰,纤臂相倚。动时既能飘洒若仙,静时又可风情万种。 座上一干人等皆凝神屏气,看得痴了。柳腰轻,发香散,眉眼含春素颜展。惊鸿翩翩,春情涟涟。如此,真真落得个一舞倾城! 台后闻清乐袅袅,台前见红袖飘飘,直到一舞终了,三人从舞榭出来都还有些神动魂摇。不过他们具是君子,可做到宁神远观,并不会生亵玩之心。 赵高从未料到两千年前的踮屣舞竟是比后世由西方传入的芭蕾还要赏心悦目。 我们国人在艳羡西方传来的文明同时,却不知这些东西我们自己原本也是有过的,甚至诞生得比他们更早更遥远,只是我们从未好好珍惜,才会任它淹没在浩浩历史长河,任它落入河底厚厚的沙石之中,再也无人问津。 “管事的,大爷瞧上边儿上那姑娘了,快给大爷带过来。”舞女舞毕三人就出了舞榭,将舞榭之内的响动抛在了耳后。 “怎么,小兄弟看痴了,莫不是瞧上了哪位姐姐?”赵高心中转着事情,此刻有些失神,被王宠这么一打岔倒是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横竖如今人都穿越了,还想那些作甚,罢罢罢。赵高眸光骤然清明,不答王宠的话反问:“接下来去哪里?” 知道赵高不如张先好“欺负”,王宠摸摸鼻子将话锋一转:“去乐坊看看罢,张木头说他与人约好要去送曲的。嘿嘿,也不知是和哪个姝子【2】对上了眼……”张先飘飘看他一眼抿嘴不言,自顾往乐坊走去。 相比舞榭,乐坊人虽也不少,但就要安静得多了。毕竟有丝竹声绕耳,有情操没情操的都得做做样子装装面子不是? 张先轻车熟路带着二人七绕八绕进到了女乐、乐师们排练休息的内院,不过迎出来的不是个貌美玉姝,而是个年老的乐师。 “可算把先生盼来了,哟,这是先生的朋友吧,快请入内一叙。”张先叠手向老人见了礼,赵高、王宠二人从礼,随张先道:“老前辈客气,先请。” 瞧一老一少熟稔的情形竟是忘年交的样子。而且令赵高、王宠更没有想到的是,先君赵孝成王在位时还曾亲来请过老先生一回,他邀老先生入宫做乐正,老先生托词年老行动不便竟给推了,所以面前这位俨然是乐师里泰山北斗似的人物。 经过一番攀谈才知道,张先是凭借谱曲奇而好的本领入了老先生的眼,老先生盼他来其实就是为了拿他新谱的曲。不过这个时期还有没发明记谱的方法,修习音律往往都是通过口传心授的方法,所以这首新琴曲张先必须亲弹。 张先为人沉稳,不矫揉,不造作,更没有多余的言语,不吊人胃口,只道一句“献丑”就端端在琴前坐下,缓缓抚了起来。 赵高、王宠二人这方面虽造诣不高,却也渐渐被他的琴音吸引,只因这曲《流水》实在是构思机巧。以往的流水莫不是去除流水的形与声,空留神韵,若非伯牙子期那样的知己,琴人不说自己是在弹《流水》,怕是没人真听得出来。 而张先这首,用滚拂加以绰注【3】的手法模拟流水的声与形,小到水滴溪流之微,大到江河湖海之宏,变化多端,形神具存,引人入胜,之于先前传世的《流水》竟又是另一番滋味,直到他拿几个泛音收束全曲,老先生都还沉浸在适才的流水声中不可自拔,默了很久方才拊掌长叹。 而让赵高惊奇的是,只一遍下来,老先生就将全曲记了个周全。这一来二去就连他和王宠两个外行在一旁看着,也颇有滋味,不觉就到了正午。老先生再三挽留,他们不好推辞,用了夕食方才告辞离开往弈馆踱去。 说起弈馆,这便是赵高喜欢的地方了。前世他随着爷爷学了二十多年的围棋,市里、省里,甚至在全国都拿过不少好名次,来到这里三年,条件所限竟是再未下过。 按说弈馆该是个文雅清静的所在,其实不然,赵国的弈馆不仅能切磋棋艺,还能赌棋,更有一种类似赌博的游戏——六博。赌棋、六博的场所设在底层,左棋右博,人可随意走动下注;二层设休息区,可饮酒水,可点小曲;而最清静的要数第三层,那才是单纯切磋棋艺的地方。 不过一般人下棋大抵都会选择去一层的左室,因为只要开局后二十子前有人下注,赢棋的一方就可分得一成收入,输棋的一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当然一旁下注输了钱的人心里不快活私下报复又是另说,但那已经不在弈馆的考虑范围内了。 此时弈馆内人头攒动,喝彩声、唏嘘声此起彼伏,三人进去不多时就走散了。赵高个子矮,淹没在人群里便如石沉大海,他寻了王宠、张先片刻未果,也不着急再找。琢磨着既然来了,就算不去下棋,也得找点事儿做,所以粗粗看了一圈,选了一处定下来,押了一块钱币要试试眼力。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一连换了三桌共押了三次,凭着学棋二十多年,又分析过各种战局的经验,次次下手都是好准头。可就算他极尽低调,此刻他身旁还是有个华服中年男子暗暗注意到了他。 要说中年男子今日也他娘的背得很,从前他只在右室玩六博,管左室这边下个鸟,这种文绉绉又无趣的东西看了就心烦。可偏偏今日,他好不容易哄好主子歇下,打算上街来乐呵乐呵,却又遇着主子的大儿子。 伺候完老子,又得点头哈腰对着他儿子装孙子。算了,出门日子没算对,他认。可最气不过的是他这孙子装到了马屁股上,不仅没得个好脸色,还吃了一嘴的屎。 想到这里,中脸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稍稍找到一点安慰,又不屑地轻哼一声继续腹诽:大儿子身边那马脸管家为迎合他主子,净捡那些个不中听的词朝他身上招呼。他自己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一根搅屎棍,而且还是一根最低俗的搅屎棍。 得,不过是往他老子那里献了个女人,嗯,虽然是个倡馆出身的女人,这点他承认,但是那倡女天生媚骨把他老子伺候得舒舒服服,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这不也是大功一件?没想到到了大儿子这里竟然就成了搅屎棍,还是最低俗最不学无术的搅屎棍,谁听了不觉得糟心? 他今日进了弈馆看着右室的六博,听到一旁看热闹的人那粗声粗气的喝彩声,再想起“不学无术”四字就心烦,鬼使神差地走到左室,想来沾沾雅气,附庸个风雅。 谁知人背了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他连押七回,回回都他娘的输,倒是无意看到身旁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兄弟,换着地方一下手一个准,你说他凄风冷雨地在旁边看着憋不憋屈? 嘿,老子就不信邪,今天还就跟着你押了。 偏偏赵高见好就收,赢了三回收获颇丰,也就停手了。不过眼下王宠、张先还没有找上他,他也不急着走,于是索性留下多看几局。 而中年男子这边,左等右等都不见跟前小兄弟下手,心中狐疑,换了个能看清小兄弟神情的位置这么一看,发现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打算押注了,可是好像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老神在在地踱着步子,挑了一桌,重新站定。 中年男子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耐心,被小兄弟这么磨着,竟然没觉得烦,换作以前,他能让小兄弟的坟头来年长满草。 中年男子没有惊动赵高,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细细揣摩着他的反应,从他看下棋两人的神情以及时间长短来选择押注的地方,这一次还不是很确定,所以只掏了一枚钱币,果然一局下来,钱翻了一番。 就这么一个多时辰过去,中年男子已经是赚了个满钵,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币,先前那点不痛快散了个干净,反正孙子装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次,至于这场子,总有一天他要想办法找回来。现在手里拽着实在的东西,他大爷的心里就是舒坦。 嘿,还别说,从前他玩六博也没这个准头,这个小兄弟当真是个妙人…… 第10章 请你做门客 赵高这么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整个左室人气最旺的棋桌前,这里的规矩是十金起押。赌注越高行棋之人的棋力自然就越好,所以棋桌前的这两位在摆在整个邯郸乃至放眼整个赵国也是拔尖的棋手。就算是适才一瞧一个准的赵高,眼下对这样的棋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并不能确保真的押对人。 新局初起,好几个小厮已经替主子捧了钱财过来下注了。对于这种事情,中年男子是十分不齿的。赌局的精髓就在于自己亲身融入其间,享受当中挥洒千金的豪气、险与利并存的兴奋刺激。而托小厮带钱来押注,绝没有自己将钱拍在赌桌上听到铿锵声来得爽快的。所以早在他进来前就吩咐自家小厮:就缩在廊下,没有命令站着别动。 他将目光转移到那线条纵横交错的盘子上,那些紧密的格子晃得他一阵眼花,心烦不已。但瞧上面贴着的黑白棋子挺值钱,他搓了搓手,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中年男子没忘了正事,他揉揉眉心,转而看向一旁的小兄弟,发现这回小兄弟的目光在方盘子上左右逡巡,许久都没个定数。 人群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和不满声,大抵都是声讨这一局白棋一改风格,落子杂乱无序,子子散漫,是不是私底下收了老板的钱云云。总之棋盘之上的二人仍旧八风不动,周遭却已似沸水一锅了。 先前拿不准输赢不敢下手的人,眼下把心一横押在了黑棋一方;先前替主人押了白棋的小厮此刻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双腿打颤;甚至还有人千金一掷,再往黑棋加注的。 然而这些赵高都没有理会,他的注意力尽数凝在了棋盘的每一次变化之上。此刻黑棋已至第七手,白棋第八手,【1】若黑棋落下第十子前还不能猜出胜负,就过了押注的期限,届时再猜输赢也就没那么有挑战性了。所以他定定神,抽丝剥茧地分析起白棋每一步的用意,以及黑棋的整个布局。 可就算这样,他仍瞧不出其间有什么端倪。白棋自毁的这些功夫,黑棋已将自己的局布得如铁桶一般。或许白棋真的必输?赵高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婆娑着衣服,怔怔地看向手执白棋的棋手,心中大感疑惑。 一旁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的神情也是十二分的犯难,那十金一早就从怀里掏出来,拽在手里迟迟没有下手,这棋他看不懂,就算能看懂也不想费心费神去看懂。他能做的只有捡个漏子看小兄弟如何判断,可是瞧这样子,小兄弟虽然觉得白棋会输,却似乎拿不太准。 当然,中年男子来弈馆玩赌局,要的就是那种在不确定中找确定的刺激,所以一拍大腿:黑棋就黑棋,跟了这一次! 不过,他转而又想了想,万一输了,总不能白搭进去十金,这钱可足够他买那“甄姬”一整个晚上。要是真赔了,嘿嘿,就让人去给这小子坟头种点草留个纪念,要是明年能开出几朵花儿来还能养养眼,供自己乐呵乐呵不是? 此刻的赵高心思在棋局上,全然不知自己的小命就系在那方寸间的输赢上了。当下白棋已至第九手,黑棋第九手也在眨眼间有了着落。却不知为何,处于弱势的白棋一方突然轻笑出声,复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不假思索地贴了上去。 就在白方棋手轻笑的刹那,赵高眸色一亮,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本书:是了,《棋经十三篇》上提过这种类似的路数。那些看似落得漫无边际的白子眼下或许看不出效用,但是再行二十手必能将先前苦心经营的点连成一片,最终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形成合围之势,来个措手不及,绞杀黑棋于中腹。 中年男子在要下注的刹那发觉小兄弟脸上神情有变,暗地将他全家问候了个遍后,突然起了个想法,于是不假思索地从怀里再摸出百金,与原来那十金合在一起,赶在黑棋贴下第十子前一刻改押在了白棋身上。 这一举动引得周围人诧异地看向他,就连赵高也被他这一百一十金拍出来的响动惊了一惊。不少人向他投来讥讽的目光,他也不避讳阴恻恻地回视过去。出门前装孙子已经装得够憋屈,这会儿出来充个大爷,竟连底下孙子也敢给自己脸色看?嘿,孙子们不教训教训怕是弄不懂这邯郸街头谁才是大爷! 横竖已经下完注的中年男子现在也不急了,懒得再看那闹心的方盘子,不如叫人做点有趣的事。想到这里,他朝一个方向做了个手势,那边就赶紧连挤带扒地穿过人群来了个人,低眉顺目地现在一旁听完他的吩咐又抬头确认了一下那些倒霉的长相,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棋盘上又杀了四十来回,人群中开始传出细小的响动,不少人低呼:白棋变招了!往后数十手,果然先前如铁桶一般的黑棋已如烂泥一般,任他白棋搓圆捏扁,丝毫还手不得,直至一盘散沙,兵败如山倒,竟是输了个彻底。 这一精彩绝伦的棋局引得围观之人连连惊呼:奇局,奇局!当然,现下中年男子可没这个闲功夫去管它奇不奇,他正颠颠儿地往自己袋子里塞着钱,那袋子越装越沉,渐渐开始抱不住,他也不愿将其放在地上,更不愿找小厮帮忙。毕竟钱这种东西搁别人手中夜长梦多,揣自己身上才实在。 有此一节,赵高也逛累了,弈馆建得实在大,人又出奇的多,他在里面悠悠转了一个下午,还没找着张先、王宠,正打算好好儿寻上一寻,却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叫住了:“我家主人请小君子二楼一叙。” 他心中微讶,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试探着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对方被他这么一问,面有不耐之色,只催促道:“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快走,主人他等急了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此时赵高张了张口,却瞥见一旁好几个鼻青脸肿的人战战兢兢从门口仓皇逃窜出去,紧接着余光好巧不巧又瞥见小厮身后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两个壮汉。他们虽然没有靠近,但凭他的直觉,那两个人应该是和这个小厮一起的,更与那些人逃窜的原因有关。 既成了人家案板上的鱼肉,那就只好把“我能不能不去”几个字咽回去了。大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赵高道:“劳烦小哥带路。”那小厮见他识趣也不再多说,领着赵高绕过重重人海,再上到二楼。 赵高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发现果然是个隔开了楼下喧嚣繁杂的清静所在。而要找他的人正歪在一方软榻上拥着美人吃着东西。 那美人的样貌赵高瞧着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时听得小厮通报,那人才把埋在美人胸前的脸抬起来看向他。 眼前这个男子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因保养得当,仍显得相当俊秀,只是周身那不学无术的邪气与那张脸容有着极大的反差。你要说他草包一个,他眼中精光却又透亮逼人,明明白白藏着心机;你要说他心中怀日月,袖里揽乾坤,他那地痞流氓的作派却又让人发笑,赞誉是实实在在担不起。 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物赵高还是头一次遇见,现下被他唤来脱不开身,又不知所为何事,觉得着实有些头疼。不料对方倒也直接,没有那些个弯弯道道,开门见山直说:“今日托小兄弟的福,鄙人收获颇丰,请小兄弟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问鄙人已令人将代舍【2】整理出来,小兄弟何时屈就?” 这声音……赵高猛然想起今早出舞榭的时候听见的好像就是这么个声音,当时那人喊了声“管事的,大爷瞧上边儿上那姑娘了”,所以……他怀中的美人是舞榭的领舞女,难怪瞧着眼熟。能泡上舞榭的“领舞”那足可说明此人来历…… 他说话不仅直接而且全然不留商量的余地,爽快是爽快了,可这么一来赵高心中却更是又惊又疑了。代舍是个什么地方?那是权贵们接纳高级门客的地方,凡有能力接纳门客的人本身身份地位就不低,况且还不只是“请你做门客”这么简单,平白一上来就许了个“上客”的地位,那便不得不让赵高心惊了。 这人是谁,究竟看中了自己什么? 赵高努力回想今日之事,却也百思不得其解。而中年男子跟了赵高这么小半日,一直观察他的神情,不知不觉还真养出了些默契,眼下看赵高那神情,竟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不觉那点沾沾自喜的滋味上来,心中颇为得意。 接着他做了个手势,便立马有小厮上前待命,他也不看小厮,只盯着赵高说:“二三,你给小兄弟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说完低头看向怀中娇嗔的美人,道了句“只顾着说事,倒是冷落了你”,顷刻便与那美人缠在了一处。 赵高此刻可没有心情观看现场版活春宫,淡淡地转过身将注意力转移至那名叫“二三”的小厮身上。认真听他一解释,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尾随了小半日。 虽然还是不知这人身份,但将小厮所说之事联系起来,也理清了不少思路,眼下自己不过是被当成了个可赚钱的玩物,将这样的玩物安排在“代舍”亦不过是冲着猜棋赢钱的那点本事,由此可见此人并非什么正道君子。 知道了这些赵高反而一扫阴霾放心了下来。不是被卷入什么争斗,还不算坏。 他瞧准机会,在中年男子和那美人纠缠的间隙,转过身不卑不亢地向他叠手行了一礼,摸着他的性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抬头坦然说道:“适才所说,恕小子不能从命。” 第11章 做个文雅人 竟敢忤逆自己的命令,他当适才自己对他客气是在打商量?中年男子微微蹙了眉,将目光从那美人的脸上挪开,看向巍然而立的少年赵高,一脸玩味地沉吟道:“不能……从命?”此刻他心里早把赵高剐成了千片万片,不过碍着今早的那桩事,他也想随波逐个流,去学学那好脾气好耐性的文雅人。 “是,不能从命。”赵高大方承认。这其实是一次绝好的机会,纵使赵高只是被当作特殊的玩物招揽做了权贵的门客,但是以后未尝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改变这一局面。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在权贵府中做个下客都无门而入,赵高无疑得到了最好的机会。 然而,他从未想过要在赵国为官从政。虽然许多具体的历史细节他都不甚清楚,但是有一条他能确定——赵国必亡。所以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赵国,早在三年前他就将目光瞄准了赵国西边的邻居秦国。 就算他不去折腾,不求为官不求扬名,只安心为中年男子做事,届时他也会失去许多充实自己的机会,因为国中乃至天下发生的大事小事,太史府消息是最灵通的,且藏书之丰别处望尘莫及,他在太史府做个无关痛痒的小文吏,无疑是当下最稳当的选择。 再加上从适才见面开始,赵高就觉得以这中年男子的为人,自己就不可能平平安安留在他身边做事,又况且,谁知道中年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留不留得? “二三,上次那个不听话的人怎么样了?”此时中年男子抚抚美人顺滑的青丝,幽幽问道。小厮会意,拿着腔调附和道:“回主人,听说没走多远就掉到河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那样子,哎呀呀。” 此刻仿佛配合小厮之言一样,窗户边适时吹进来一阵凉风,刮得赵高浑身凉飕飕的。这种时候惧怕固然无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哎,这人出门在外啊,不怕遇着不要脸的,就怕遇着不要脸还横的,更悲催的是,这人若还是个权高位重的,你要去拗,肯定无论如何也拗他不过的。 对付这种人,你首先就不能让他看轻了,所以一定要拒绝,而且内在气质,外在神情一个都不能丢。其次就是拒绝完……呃……该低头还是得低头,必须要记得适当表达一下自己的惧惮。 “小子左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庶民,一想到今番只要应了您的话,那便离死期不远,故才出言相拒。”【1】赵高要做的就是先勾起他的兴趣,留住他的耐性,接下来才能慢慢地忽悠,哦不,慢慢磨。他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在心里转着接下来的对策。 果然,中年男子被他说得满脸疑惑。他虽然还是歪着身子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但这回却微微推开怀中的美人,眯起眼睛往下问:“我要招你做门客,为我办事,又不是要你性命,何出此言?” 有自家主人这样的反应,一旁名叫二三的小厮也不禁为赵高捏了一把冷汗。这么俊秀的小兄弟,怕是要可惜了,哎! 而这边赵高低眉敛眸,面上全然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泰然之色,只听他沉静地解释道:“小子认为,您许上客之位是‘利’,您以生死相逼是‘威’,利诱辅以威逼是您的高明之处,小子的确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不过依小子看来,无论小子选择哪条道路,最终却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既然横竖都是死,小子索性就选择痛快些的死法。” 这说法中年男子倒真觉得新奇,他一直认为自己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这位小兄弟肯来府上做个门客,保他衣食无忧绝没问题,谁知到了小兄弟这里,就他娘的怪,怎么做上了自己的门客就觉得性命不保了? 一旁的小厮听赵高这么一说也若有所思起来:打从服侍了这位不好伺候的主人,自己的确就日日过得提心吊胆。 赵高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着中年男子的神情,见他神色还算平和,觉得可以再往下深入,便接着道:“诚然您诱之以利是上策,但小子因此答应却也只能是趋利而为,不是出于本心对您臣服,时日久了您会怀疑小子的忠诚,届时小子的性命大约也不能再保全了。” “不错,是有点道理。”中年男子点点头,这回把身子坐得直了些,一旁的美人也识趣地不再打扰。 将他的反应收在眼底,赵高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弯起了一个弧度,继续道:“相比诱之以利,您以性命相胁却是下策。只因小子若不答应必然伤及性命,如此您少了一个称心可用之人岂不可惜?可若小子答应,却也仅仅是迫于您的威势,非但不会诚心为您做事,恐怕还会心生不满。留在您身边也只能是徒增个威胁,迟早您还是会杀掉小子。” 瞧着眼前的小兄弟,也不过十三四岁,却能以少年微末之身侃侃而谈,且临危不惧,说辞清楚,条理清晰,中年男子越听越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当然,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兄弟——坦诚!只是光有这些还不够,所以他又接着往下问道:“既是如此,那小兄弟看今日之事该如何解决?” 赵高见他如此配合并没有大意,顿了一顿,一个呼吸之间,飞快地理了遍思路,心里有了计较,方再次叠手恳切地说道:“倘使今日您能放了小子,足见胸襟度量非常人能及,小子当然诚心拜服,往后您但有差遣小子定会竭尽所能。只是入府做门客一条,小子还是不能从命。” 前面说的倒是让中年男子很受用,可是说到后面,那意思不还是不打算入府?中年男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快,敛了笑意沉声问道:“为何?” 赵高长长一段话说下来,便引得中年男子情绪几番起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男子瞧着外干表虚像个草包,其实内里却隐隐透着一股子狠劲与精明,绝对是个在庙堂之上也能游刃有余的狠辣角色。单凭赵高现下就想要将他哄得服服帖帖,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然,放弃说服索性等死一途也是不可取的,他能做的不过是硬着头皮勉力一试,在力保自己的小命不丢之余,若能为自己争取那么一星半点的主动权,就再好不过了。 “小子那点小伎俩皆是从琅环阁藏书里看来的,适才最后一局能侥幸猜中,无非是想起书中所言,表面上看准了,实则已至极限。换作下次,只怕再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不过您若能容小子继续留在太史府多装些墨水,以后但有吩咐,小子有把握定不会让您失望。” “小兄弟莫不是那太史府文吏不成。”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太史府啊……那太史府一向是中年男子最不屑的地方,不过同样也安插了他的眼线,把小兄弟放在那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或许关键时刻还能起些作用也未可知。 嘿,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然不知不觉被小兄弟牵着鼻子考虑起了他的提议,真他娘的窝囊。中年男子想到这里,阴晴不定地看向赵高,却见对方一副无害的神情,顿时心头上的那点火苗子也被兜头浇灭了。也罢,就做一回文雅的好人,便宜了他。 “好罢,小兄弟如此说,我也不想再勉强,可总该知道小兄弟叫什么罢?”此话一出,赵高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尚还准备了好些说服男子的理由,还没等说出来,他竟同意了。 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今日随随便便说了几句话,日后就真的能甩掉这个麻烦,所以如实道:“小子唤名赵高。” 正当此时,王宠、张先谈话的声音自楼道口处响起,赵高闻声下意识看去,与此同时他二人也正看着这边的他。“小兄弟的朋友?”中年男子不咸不淡地问道。赵高点点头,中年男子突然想起被冷落在一旁的美人,心里痒痒,大手一挥道:“去罢。” 被放行的赵高心里虽然松了口气,当下就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面上却似静水一片,不忘一一周全了礼数,等中年男子点头才转身离开。而他进退有度、举止从容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又在中年男子心中添上了一层好感:是个稳重可用之人,不枉费他耽误了这么许久的功夫。 王宠、张先看看中年男子,又看看赵高,继而才道:“我们走。”然而三人一走出中年男子的视线,赵高就被二人急急拉住问明了缘由,适才二人上来发现赵高却瞧着气氛不对,所以故意大声说话吸引那边的注意。 离开的时候因还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一直忍到现在。不想经由赵高解释过后,二人更是觉得心惊。“你就不怕真惹恼了他?”连一贯稳如山岳的张先也不由出言关心道。王宠更是问他:“莫非小兄弟还当真成了精不是?”他的意思是赵高年纪轻轻,竟然修练到如此老练的地步,那种场面居然还能保持镇定自若。 赵高苦笑一声,抬起手在他二人面前晃了晃,又道:“自然是怕的。”其实适才那样的场面赵高活了三十多年也是头一回遇到,小命拽在别人手里说不怕真是假的。对答的那段时间,他将心中的惧意压了又压,此刻他手上的点点水光已足以显示他当时的紧张。 二人安慰了他一番,张先又问起那人的身份:“不过他什么身份,你真的不知?”赵高如实摇头。当下拉着两人的衣袖催促道:“既是想不通,还想它作甚,他总还会来找我,要弄明白有的是机会。走罢,听说卖饴蜜的要提前收摊,去晚就没了。” 方从生死边缘走一遭回来,马上就能想到要买饴蜜的,也当真只有眼前的小兄弟,王宠、张先拿他没办法,只好暂且将此事压下不提。 第12章 要去见家长 在三人走出弈馆前,那名叫二三的小厮又将赵高唤住,给他递了块牌子,赫然就是出入王宫的凭证。“我家主人以后若有事传你,自然会帮你告假,太史府那边不必担心,小兄弟只管安心出宫便是。” 赵高接过东西,道了谢,送走小厮后,只觉手中的牌子重若万钧。这中年男子还当真是不好相与,虽然放了自己,临走前却也不忘拿东西膈应一下自己。这真是个剥了皮的烫手山芋,拿在手里太烫,表面的粘稠却死死黏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中年男子给他牌子还承诺替他告假,不过是要堵死他最后的出路,强行逼他出宫办事。并非真是为了惜才,怕他为难才万事替他考虑周全的。王宠、张先在一旁看着很是替他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还是赵高心放得宽,反而转过去安慰他们不要太担心。 念着饴蜜,赵高催着二人终是赶在收摊前买到了。买饴蜜的时候,赵高想起除了家里两个弟弟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是吃这些零嘴的年纪,于是改变主意一共买了三份。 不过答应要给娃娃的礼物还得另算,眼下没有着落,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便转而问身旁的王宠:“王兄,你说几岁的娃娃喜欢什么?”这种事情,赵高知道指望不上张先,所以问王宠是最好的选择。 王宠只道他是给家中幼弟买的,仔细想了想便道:“小儿喜欢的无非是些吃的玩的,送东西图的就是个心意,你摸着他喜好挑一个便是。” 吃的有饴蜜了,那玩的……赵高正在犯难,一不小心抬头瞥见一旁小摊子的东西,那里躺着几只为端午准备的小艾虎,虽然沐兰节已过,但主人还是不舍得从货摊上撤下来,就盼着有谁瞧上买走。赵高眼瞅着买回去改造改造就能拿出手,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三个。 翌日,临行前,赵高将自制的两个小艾虎和两份饴蜜放在桌上,又将自己的工钱全部留给母亲,便母亲不舍的目光下带着几块粟米饼离开了。等到赵成和赵望睡醒发现桌上两个憨态可掬的小艾虎和两份包好的饴蜜时,赵高已经回到了太史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 “这艾虎的样子真奇怪……呀,阿兄给阿望买了饴蜜!”赵望瞧见那样貌怪异的艾虎本来还有些失望的,但是见着饴蜜,顿时就将艾虎的事忘在了一边,心里乐开了花。而赵成年龄管着,虽然也嘴馋那饴蜜,却没有赵望的情绪外露,那个艾虎纵然他欣赏不来,也总归是兄长的心意,这么一想就仔细收在袖子里留着了。 赵高中午吃完饭就去了琅环阁,娃娃见他已经回来,顿时就乐了,小嘴一咧露出了一排洁白的……咦……怎么缺了一颗。那样子可不和自己昨天连夜改造的艾虎一模一样么。想到这里赵高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看着他头顶两个毛茸茸的发髻,当下就恶趣味地揉了上去。 “阿唔缩唔牙汗完,呃就四真正的男几岸了,泥不尊笑。”其实娃娃想说的是:阿母说乳牙换完,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你不准笑。只是他现在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口齿不清的语句说出来让赵高反应了半晌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么一来,赵高笑意更深,而娃娃则更急了。加上某人的手还搭在娃娃头上吃豆腐,娃娃觉得自己就像只小鸡一样,被他拿来取乐,当即不客气地就要扒掉他的魔爪。赵高趁机递上那个小艾虎,成功吸引了娃娃的注意力。 果然下一刻搭在他手臂上的小手力道一松,立马换了个方向,将拿东西拿在手中端详。“像不像你?”简直连缺门牙的位置都一样……要多傻气有多傻气,可娃娃再多看几眼,又觉得有那么几分讨喜了。 “我瞧着送别的你也不一定喜欢,就试着给你做了一个,虽然沐兰过了,但总归还能戴。”本来也知道自己说话漏风,怕招赵高“耻笑”但现在娃娃还是忍不住狐疑地问道:“小高泥心搜做的?”他想说:小高你亲手做的? 赵高有些心虚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点了头。亲手改造的总归是自己亲自动了手,不算骗人吧? 娃娃点点头,捏着小艾虎上的绳子呆愣愣地反手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套,可套的时候因为手笨,一个不小心缠在了发髻上,怎么弄也弄不下来,头发也被拉得乱蓬蓬的。赵高见状,无奈地抬起手,用指尖捻住绳子朝反方向绕起来。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若是不经意间碰触到了娃娃茸茸的发丝,落在娃娃那头便会觉得头皮一阵酥麻,可那种感觉并非但不会让他讨厌,反而在赵高的手为他整理好缠在头发上的麻线挪开后,会觉得有一点点的遗憾。 赵高仔细把小艾虎给他挂在脖子上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小发髻,往后退一步,满意地瞧着娃娃。 这小艾虎是拿小号的空蛋壳做的,里面塞满艾叶,外面则粘满了绒绒的毛发,下面再坠上些许五彩丝线,最后穿上麻绳就真成了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物件,沐兰的时候小孩子多喜欢戴着驱邪。 赵高凭着想象,将它改造过后,成了卡通版的缺牙虎。躺在娃娃那身精神的黑色短打上,简直出奇的可爱。看娃娃还是有些不放心,赵高捏捏他的脸温言哄道:“好了,很衬你,就这么戴着罢。” 然后又拿出那包饴蜜递给他:“这个也给你,不过你换牙,可要记住不能多吃。”娃娃接过东西,老实地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小高”,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小高,你明天中午先别吃饭,跟我回去好不好,阿母说想见见你。” 娃娃拿水润润的眸子直勾勾瞧着赵高,满脸期待。现在他多说了几句话,先前漏风口齿不清的毛病,在赵高听起来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无需多想,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适才娃娃收了礼物一高兴,差点忘了正事,眼下想起来,赶紧要完成阿母交代的任务。“要……见我?”赵高不过是抽了点时间教娃娃认几个字,没想到还会接到娃娃母亲的邀请。“阿母说她很感激你,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他二人相处这么些时日,与其说是他在付出教娃娃识字,不如说是找了个人陪自己在空荡荡的琅环阁消磨时光,相比从前看书的时候,虽然只是身旁多了个人,但却添了许多独自看书没有的乐趣。 “我也没做什么,你……”话没说完,娃娃就拉着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小高你不准拒绝,就这么决定了,明天用夕食的时候我在太洗虎门口等你。”太史府,太洗虎,娃娃傻傻的说不清。 这是谁家养的霸道小孩啊,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长大了还了得?偏生样貌又生得软糯可爱,赵高哭笑不得却也无从拒绝,学他说话的样子逗他:“好了,明日就在太洗虎门口见面。”娃娃再次炸毛…… 翌日,赵高依照约定跟着孩子回了家。娃娃住的地方是在太史府不远的一个偏僻小院子里,虽然此处亦属于赵王宫,但是却与别处有着天壤之别。 只因就连赵高一个小文吏住的左舍也不会出现外墙朱漆剥落的景况,而这个位处崔巍宫阙间的小院,却外墙斑驳,砖瓦陈旧,年久失修,若非里面还住着人,明显有人气的气息,赵高都要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赵高下意识看向娃娃,却见他面上一派安之若素的神色,并无任何尴尬局促的情绪,眼下只一心拉着他的袖子邀他进去,心里不知不觉便生出了怜意,不由抬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走罢。”娃娃这边不明所以,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小高比平时温柔? 真当此时,娃娃的阿母听到外面的响动迎了出来。赵高怎么也没有想到,娃娃的母亲竟然是这般美艳的人物。纵使她粉黛不施,罗裙不加,一身素淡,却仍难掩其绝代风华,那舞的领榭浓妆艳抹舞女与她相比,犹如泥之于云。 可这样的美妇人为何会被遗忘在这样的地方?赵高想不通,却也不会去刻意打听,这宫闱之中,谁人没点难以启齿的不幸,何苦去揭人伤疤。 “从前听阿政说我还不信,原来教他识字的,真是个小君子。”娃娃的母亲看着赵高只觉得颇为惊奇,心中还是有些疑虑。赵高何尝看不出来,毕竟他这副身体只有十三岁,他人眼中他不过也只是个小儿,却教起一个娃娃识字,说出去换谁也难轻易接受。 不过赵高也不是在意这些小事的人,没有忘记自己身为晚辈的礼数,低眉叠手道:“赵高有礼。”娃娃母亲见他行事稳重,倒是颇为满意。“小君子客气了,你教我儿识字,妇人已经是感激不尽。看你累了半日,定是还没用上夕食,想必饿了,快请进屋。” 娃娃的母亲言谈举止大方得体,竟不似普通下人。赵高进到屋内,发现里面除却最基本的生活陈设,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就连床榻也不过是几片木板拼接而成的。 不过娃娃的阿母似乎是个爱洁之人,将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十分整洁,看着很舒服。他们母子吃的食材都算不好,但经由他母亲的双手,必然就是一番改头换面。面前三个没有纹饰的陶簋,和两个掉色的回纹陶豆【1】,三双竹筷,三把木勺就是他们全部的餐具。 不过吃东西还是看做菜人的手艺,这些娃娃阿母亲精心熬制了半日的粟米粥,火候深浅以及粟米和水的比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鹅黄色的粥静静地盛在陶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黄的色泽,入口即融,粟米的甘香保留完整,咽下去许久都还绕在唇齿间不肯散开。 此时,三人坐在安静的屋子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他们母子身上,赵高隐隐从中嚼出了些其乐融融的味道,很是舒心。而且娃娃的母亲很照顾他,时不时为他布菜,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能享受这样的午餐时光,似乎也很好。 赵高在娃娃的家里过了一段清闲的时光,不觉就快到下午上工的时间,这才辞别了他们母子,回到太史府重新开始新的工作。 这么一过就是半月,其间赵高被宫人传话叫走了两三次,虽然不自在,但中年男子至始至终只是带他猜棋赢钱不谈其他,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堂里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你们听说了么,咱们赵国今日拿下燕国武阳了。”有人立马拍了案几大喜道:“好事啊,武阳人向来以铸造兵器为业,得了是咱们赵国的福分。” 谁知那人叹了口气,道:“哎,可之后又出了一桩事情,那倡姬摸着大王的喜好提出大办宫宴,大王一时高兴夸她懂事,要提她为夫人。王后听了自是不依,搬出国体压着大王,倒是那郭开,哼,为讨大王欢心,竟替颠倒黑白为那倡女说话……” 此人还没说完,一旁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沉声道:“慎言。”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调过此节:“总之最后信平君【2】也看不下去了,他性子最直,又出言无忌,与那郭开争论得不可开交。毕竟战功摆在那里,许多大臣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一番交锋下来,杀得那郭开丢盔卸甲,啧啧,这会儿怕是灰溜溜回去找姬妾败火了。” “那提夫人之事……”有人还记得这一节。“没有成,王后、太子及众大夫都反对,大王哪儿能如愿,自然揭过不好再提,不过听说今日回寝宫的时候那倡姬带着小公子在大王跟前哭得梨花带雨,大王心疼饭也不吃了,竟拥着他们母子大哭一场。” 这赵王当真是……这些赵高听过便罢,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谁知饭没吃完,就被人传话要他出宫。生死当前,饭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收拾好东西拿着牌子跟着就离了宫。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回去的不是弈馆,而是…… 第13章 奸臣的会晤 这还是赵高第一次坐牛车,虽然只有块板子是个敞篷的,虽然有些颠簸,但总归还是体验了一把,毕竟普通人连牛车也没得坐。此刻听小厮解释道:“我家主人临时改了主意要回府,也不敢这就放你回去,等随我进门通报了瞧瞧主人的意思再说。” 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赵高能有什么异议?继续在牛车上晒着太阳,吹着小风,看着风景,慢慢摇着呗。就这么摇着摇着,车缓缓停在了一个地方,当赵高看见大门上鎏了一圈金的牌匾时,呼吸一滞,嘴角一抽,心道:不会这么巧罢? “请随我进来。”宅院大得出奇,这个小厮引他从侧门进去,穿过几个回廊和一个复道,才来到了一处三进的院落。 从正室敞开的房门看去,里面有一方贴金镶玉的落地大屏风。其下左右两端各有一盏做工繁复设计精巧的铜灯,灯身是妙龄少女婀娜的身段,拖盘是少女的纤纤玉手,少女身上半掩不掩的衣服纹饰是错了繁复金丝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尊青铜饕餮纹方鼎,也是错金纹饰的。那风格分明与战国时期古朴厚重的审美截然不同,显示着主人呃……独特的品味。 这些都还只是放在最显眼地方的东西,去除这些,这屋里还陈了不少珍品,诸如青龙形朱漆玄纹边角镶金的楠木剑架、嵌了一十八颗宝石的青铜剑,黑漆红纹的精雕万兽榻,比脸还宽还大的白玉璧……总之大抵都是些或色彩炫目鲜艳,或明晃晃刺眼的东西。琳琅满目的珍宝赵高瞧了着实眼花,索性低下头,不再去看。 小厮在门外通报后,很快二三就从里面出来了。 “我家主人今日心里不痛快,你说话可要注意着些。进去吧。”闻言赵高一个头两个大:自己不过是个能赌棋的玩物,不是为了赌棋,心情不好招自己进来做什么? 他瞑目宁心叹了口气,终是抬腿走了进去。偏巧此刻中年男子也从内室走出来,他身上那件坠了云纹织锦边的轻薄藏青色深衣松松搭在身上,也就堪堪能蔽一蔽体,想必是刚完成某种运动,就出来了。 对比起来,一旁的赵高穿的就太素淡了些。 此刻他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左腿踏在榻沿上,再把左手放在那条腿上支着头,右腿踩在地上,手也正放在大腿处撑着。看这样子,心头的火气还是没泄完。 若放在后世有烟的年代,他少不得还得点一支烟,吞云吐雾装个深沉。赵高这么想着又忆起适才文吏们关于他的那些私语,不觉嘴角又抽了抽。 他行完礼,却发现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走出来似乎也只是为了缓一缓,并不是为了见自己,看来这种时候安安静静当个陪站就好了。好在赵高是个闲得住的主,既然对方不说话,他也乐得自在,站在一旁八风不动,自顾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 比如昨天看到书里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大前天右史向掌书们夸耀当年先祖的风范被籍谈听见讥讽了几句,比如突然发现这屋里也不尽然都是些俗气的物品,眼下赵高身侧的那件落地青铜白虎盏就做得沉厚大方,颇有战国风范…… 总之中年男子不说话,赵高有的是时间陪他熬。 可偏不凑巧,中年男子还是气不过,自顾喃喃道:“我郭开【1】好歹也是堂堂赵国上大夫,他娘的不就是个有点战功的代相【2】?说到底还不是正的,神气个鸟!” 听到“郭开”二字赵高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起来。果然是他…… 这郭开在朝中之名着实的臭,奈何他是赵王从前的伴读,二人一起不学无术整天厮混,关系非比一般,而且很能拿捏赵王的心思,颇讨他欢心。 比如他今天可以陪着赵王研究个御女十八式,明天就能替赵王到哪里去搜集个新的房中阅女术,总之那些个花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绝对可以向赵王保证天天不重样。也因为他们私底下这层默契的关系,他在朝中的地位稳如磐石。 可以说,“郭开”二字在赵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四五岁的孩童都争相传唱:“臭鸡蛋,稀巴烂,抵不上晋阳的馊稷饭!”他是晋阳人,那“晋阳馊稷饭”正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可见此人是个什么货色了。 更有连赵国人都还不知道的,这郭开今后那是大有作为,赵高虽不清楚其中原委,但是大致知道赵国就是亡在他的手上。所以此人俨然是和那真正的赵高齐名的人物。他俩一个亡了秦,一个绝了赵,都干得是极漂亮。 如今这般,二人共处一室,全然是两大奸臣在此“会晤”,就差为“搅乱邦国内政”达成友好共识了。是以想到这些,赵高额头青筋跳了又跳。多年以后赵国亡去,赵高回忆起他二人别开生面的见面场景,都还唏嘘不已。 “你怎么在这里?”郭开看着赵高,神色阴鸷地问道。“是二三小哥传赵高进来的。”赵高如实道。这时候郭开才想起,适才战得正酣二三进来问了句什么话,自己也没有听清,好像是点了个头。 此时屋子里沉默得可怕,那错金侍女铜灯照在人身上,将地上的人影照得老长,偏巧外面有风灌进来,将火苗吹得一明一灭,那气氛就越发沉抑起来,若是换一个人这么在郭开面前杵着,早吓得双腿打颤了。也亏得赵高好心态,微微低着头,镇定地等待着。 “算了,你走罢。”赵高有些意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了?不过面上无波无澜,淡淡道:“是,赵高告退。”谁知没走两步又被叫住:“你等等。”赵高平静地转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问:“大人【3】还有何吩咐?” “适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郭开的语气很平淡,可偏生就能带出那种诡异的效果。赵高一脸茫然,喃喃问道:“适才您说话了么?”那错愕无辜的样子郭开看了也以为自己真的没有说出声。 这时候,好巧不巧从内室传来一声撩人的嘤咛,郭开心里那团火噌地一下又烧了起来,他也懒得再看赵高,急急扯了那原就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服,浩浩荡荡地杀进内室,要再大战它个三百回合。 赵高从里面出来,抬头望了望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心道:好险。之后回太史府瞧着离下午上工还有些时辰,赵高便先去了琅环阁,娃娃中午没等到他来,便安静自觉地在那里看……哦,已经睡着了,原先还觉得“老怀”甚慰的他,顿时无语凝噎。 不过他看着娃娃睡着时退去了一身的精明气,一只小手放在肚子上,一只还不忘拿着书,嘴巴一张一合的模样,像极了肚子长了白毛懒洋洋,毛茸茸的小兽,看起来憨憨的,不觉嘴角漾起了笑意。 赵高随手拿起他以前送给娃娃临时记东西的木片,发现正面都还写的是些正经的反思,比如:“我闻燕王哙效法尧以天下让与许由将国柄交予子之,深以为愚不可及。诚然为政之道亘古不变,但小高曾说过,为政之法须因时而异,用在这里,我觉得很贴切。如今邦国的天下已经异于唐尧时的天下……燕国要变法,当从……” 可赵高无意翻到背面,见上面草草刻着:“孔夫子虽然很迂,但有些时候也很可爱”,“可爱”两个字是赵高无意在他面前说漏嘴的,没想到娃娃竟然捡了去。 赵高接着往下看去:“还是商君【4】好,强国之法比孔、孟两夫子实在”、“墨子这老头很奇怪,不过还是有些才华的,以后再拿他琢磨琢磨”……诸如此类“吐槽”的内容简直让赵高哭笑不得。总之正反两面体现的东西,实实在在有种反差萌。 见他睡着不忍心叫醒他,赵高又怕窗户开着娃娃着凉,便轻手轻脚为他关了窗,在将外袍脱下了披在他身上,又拿起一旁的刻刀在那些吐槽内容的末尾刻上:“回去抄一遍《墨子》”,才悄然离去。 翌日,赵高在饭堂吃饭,突然听人进来大声道:“昭王向关东进军,不过数日秦军就拿下了咱们赵国几个城池,就连韩国、魏国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连失数城。此刻秦军势头锐不可当,三晋【5】都乱作了一团啦。” 这话一出,饭堂顿时哄闹起来。赵高这边若有所思地听完吃完,便去了琅环阁,谁知左等右等,都没见着娃娃。又等了一天,娃娃同样没有出现。 起先还觉得可能是有事给耽误了,第二日等了许久仍没见着人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以娃娃身上的韧性,断不可能为了点小事就不坚持来上课,赵高想要去他家里找找,谁知还没出太史府的门就被籍谈绊住了脚步。 第三日再去娃娃家里寻人,却发现他们母子二人都不见了,而且房屋里有过被人翻找和推攘的痕迹。他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连他们母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又如何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当晚赵高在榻上辗转许久无法入睡,便拉了王宠、张先过来说了此事,问问他们二人的主意。王宠、张先从不知赵高在琅环阁还有这等奇遇,原本还满眼睡意的,须臾也清醒了不少,不过这么一时半刻,他二人也难有什么法子,只好先安慰他:你再等等,许是再等两天就回来了呢? 第四天中午,赵高心里念着他们母子的安危,饭吃得十分恍惚,连周围说什么也没有在意,若非王宠突然拿手肘捅了捅他,怕是一直出神下去了。他有些讷讷地看向王宠,后者示意他听一听周围谈论色内容。 “听说大王四天前下令关押了那秦国庶孽和他的母亲,正等着明日朝会当着众臣宣布杀之以振士气”,有人说道。另一掌书一听却大为恼怒:“堂堂万乘之国,与他国的仇怨,竟然欲报在一对孤苦无依的孤儿寡母身上?呵,说出去岂非让人耻笑!” 当然也有人支持赵王的想法:“假仁假义,他秦国铁骑践踏我国境,杀我将士,伤我无辜百姓,我们不过是动了他们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庶孽,拿他们的血鼓荡军心,祭奠亡魂。如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么就遭列国不齿了?那赵姬和赵政小儿杀就杀了,有个甚讲究?” 等等!适才说……赵政、赵姬、秦国? “阿母他们都唤我阿政”,这是几个月前娃娃对他说过的话。 秦国,赵氏……嬴姓……名政……连起来就是嬴政。 所以自己教了几个月的娃娃其实是被质在赵国的秦始皇嬴政!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赵高被这一消息震得眼皮跳了三跳,原本拿着筷子夹菜的手僵在原地,话哽在喉间神情恍惚,一句也说不出来,之后文吏们的争论他再也听不进去了。 赵高的处变不惊,连王宠和张先都望尘莫及,如今这般情形,他们还当真是头一回见。他们不明白,赵高无非是暗地里教了秦国的质子,缘何失态至此? 从前赵高知道娃娃氏“赵”,唤名“赵政”,也没有与秦始皇联系在一起,只因他来自两千年多年后,两千多年后的人们称呼秦始皇习惯用的都是“嬴政”二字,就连初高中教科书上也如是写着。 而按照先秦的称呼习惯,男子称氏不称姓,所以他彻彻底底忽略了正确叫法应该就是“赵政”。 只因“嬴政”二字那么多年太过深入人心,且他一度以为娃娃是赵国哪个公子不得宠的姬妾生的孩子,更是没有,也不可能平白联系到秦国去。 如今看来,娃娃的大父给他找秦人做先生不是凑巧而是刻意为之,习秦字,说秦话也是他大父对他今后的期望。“我要做他们的王”记得当初娃娃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时,他还一笑置之,现下回想起来,分明…… 赵高打从穿越过来,他的目标就是要去今后能一统四海的秦国做一个“公务员”。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随随意意答应教的一个娃娃,竟然就是自己今后的顶头上司,那位千古一帝——秦始皇。 与历史上威名赫赫的人物相处了这么久,他竟然毫无察觉。现下的转变他始料未及,所以感到震惊,更觉难以消化,是以失态至此。 最近,先是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后是知道了娃娃的身份,消息的份量一次比一次重。偏偏这两人都与他有着切身的关联,如此仿佛是平地炸起的两声惊雷,接二连三震得赵高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他心中乱作一团,浑浑噩噩地走出饭堂,王宠张先不放心,硬要拉着他回左舍,让他清醒清醒再作打算,谁知没走几步赵高就被人传唤了。 第14章 山雨欲来时 这宫里会来传唤赵高的也只有郭开的人,但听那宫人这回的语气,似乎和往常不太相同,张先、王宠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而这边赵高先前心中挂着娃娃,还想推掉今日的传唤,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点头要跟过去,王宠、张先劝了又劝,他却道:“两位兄长不必担忧,赵高自有分寸。” 这回候在宫外的不是牛车,而是一匹马。赵高忧心娃娃,想快点见到郭开不假,可此刻却愣愣地站在马前一动不动了。只因他前世从未骑过马,更不凑巧的是,这个时期还没有马镫,现如今还是矮个子的赵高瞧着那高大的家伙着实犯难,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下脚。 倒是宫人心细,瞧出了他的难处,也不敢耽误了自家主人的事情,索性将他抱了上去,又坐在他身后,扬鞭策马赶着朝郭府去了。 郭府,只听“啪”的一声郭开暴跳如雷地拍着案几道:“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赵高被宫人拉着一阵小跑,连气也没理顺就到了郭开面前,谁知刚一赶到郭开便震怒了,迎头就是这么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训斥。 赵高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状态,又顿了顿才低头叠手问道:“大人何出此言?”郭开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你可知你教的那娃娃是个秦国的庶孽。” 被知道了么?赵高虽然保持着谦卑恭谨的姿势,却没有半点唯唯诺诺的神态,低眉敛眸,一言不发平和宁定。 这么一来倒让满脸愠色的郭开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而又烦闷地问道:“你就不辩一辩?”赵高摇摇头,缓缓道:“大人说的千真万确,赵高辩无可辩。” “嘿!”郭开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刺啦啦地往脸上扇了几扇,气急败坏地问:“奇了怪了,那你总该问老子怎么知道的吧?” “请问大人是 如何知道的。”赵高作恍然大悟状抬头看了看郭开,又微微低下头,一脸平静地问道。 依郭开的脾气,他向来不把事情说完心里就觉得难受,当下啐道:“老子怎么就遇到你这么个……哎,算了,二三你说。” “我家主人放在太史府的人禀报说那天瞧着个娃娃从琅环阁出来,拿着你的衣服。当时也只以为是个普通孩童,有你衣服或许是凑巧。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儿,主人照大王的吩咐去抓娃娃才发现他家有你写过字的那些个木片,再循着蛛丝马迹一查,才知道你竟教了他好几个月。” 二三解释完,郭开拿一脸“老子厉害吧”的表情看着赵高。而那边赵高那边一早就反应过来既然事情败露,必然是因为那些个东西,所以至始至终毫不意外,然而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是白有的。 只是这会儿要是顺着郭开的想法巴巴地夸上一句“大人果然好手段”显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事情可大可小,扯上了郭开,他可不会轻易放过赵高,所以这违心话不如不说。 郭开看他这不温不火的反应当即就想找人捏死他,不过猎物总要慢慢玩才有趣,这才将胸中的怒意压下去,阴恻恻地说道:“我这个人很讲道理,总得让你知道怎么死,再弄死你。那现在你清楚了?” “清楚了,大人是怕赵高与那娃娃的关系牵被人查出连到大人,所以这才想处理掉赵高来藏住这个事情。”赵高一袭洒然白衣,端端地站在堂前,眼下阳光忽然往他背上那么一照,周围便多了一圈柔和圣洁的光晕,仿佛通了灵一般,晃得郭开一阵眼花和心烦。 他不悦地靠在扶手上闭了眼,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额侧的穴位,不耐烦地命令道:“你往前走两步。”赵高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从那束光下走出。 其实叫赵高来也不是因为郭开真的要对他讲道理。事情一出,郭开大可在宫里就找人干净利落地处理掉赵高,绝了事情败露的可能,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要赵高死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少年似乎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在他面前,郭开总觉得自己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畅快,连杀人都杀得没有波澜,那凡事还有个什么兴头? 所以郭开想知道,若这回真正威胁到了少年的性命,少年还会不会宁定如初。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向来从容不迫的少年在临死前能做出惊恐地神情,期待着能享受到那种掌握蝼蚁生死的刺激。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居然…… “你就不怕?”郭开忍不住问道。而赵高却答得简单,悠悠地抬起头瞧了瞧郭开的样子,不惧反笑道:“怕。”看他那样子哪里像怕的,谁他娘的害怕还笑得出来?郭开越想越气,早在心里把赵高剁了百遍喂公狗,煮了千遍喂母彘。 瞧郭开满脸狐疑的神色,赵高默了一默,又接着道:“可也不怕。”这他娘的才算句人话!意识到自己竟觉得他这样才算合理,郭开都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怎么就被这少年牵着鼻子走了呢? 《孟子·尽心下》有言: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1】。深知得其中要义的赵高举止从容大方,悠悠道:“这是因为赵高知道,大人您错了。” “我错了?”这可当真新鲜,呵,这少年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杀他?看着自家主人沉郁的脸色,周围的小厮们都开始觉得气氛压抑起来,不自主地为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捏了一把汗。 “是,大人错了。” 从前赵高只想着碍于这具身体的年龄和对这个时代的不熟悉,自己行事应该尽量低调,平日只管多听多看,积蓄实力便可。如今看来,自己似乎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有些时候不是自己不去招惹是非,是非就不会找上自己的。 头一回虽说他自己成功推掉了入郭府做门客的事情,却是被动至极,而且之后也没有完全置身事外,麻烦甩不掉,更拒绝不了。这一次同样如此。一回两回或许可以性命无虞,可是三次四次,十次百次,谁能保证? 可就在今天,就在适才,娃娃的事情让他想起了一个机会,一个至少今后在郭开面前都能让他不那么被动的机会,同时也可解去娃娃的性命威胁的机会,来时骑在马上他便已经在心中反复推敲了许多次的机会。 不是赌么?要赌就来赌一个大的。所以……赵高这回正了神色,振振衣袖,后退一步重新躬身行礼道:“请大人屏退左右,听赵高一言。” 翌日。 国政殿五声鼓响一声钟鸣之后,众臣进入森严的大殿,迅速站定。听得一声“大王临朝”,便有两列手执戟鉞的精铁甲侍拱卫着身着红蓝底色金线文绣朝服【2】,头戴东海珍珠冕冠的赵王入殿,待赵王走到王座前坐罢,他们便一左一右绕至众臣身后站定。这时大臣们才躬身向他行礼,礼毕方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跪座下来。 近日之事不少人都听到了风声,是以当赵王一直不说话,只拿阴晴不定地目光扫视他们时,他们都觉得大殿内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郭开犹甚。昨日他思前想后熬了一整夜,到了快要行朝会的时候却偏偏来了睡意。 然而那时外面响起了声声闷雷,先前的阴风也刮得更大,将床榻前的帘子掀得“呲喇”作响,看着忙作一团闭门关窗的婢女们,少年说过的话突然又自耳畔响起。 那些言语在他耳边来回绕了几次总算是彻底浇灭了他的那凶凶然的睡意,他喃喃道:“这山雨就要来了。”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当即招来侍女服侍他穿戴整齐,也顾不得是不是顶着两个黑眼框了,匆匆赶上了朝会。 其实之所以他会磨到朝会的前一刻赶到,也是因为那事情至今犹疑未决。可是赵高呈在他面前的那些好处实在太过诱人,自天边响起的几声闷雷仿佛在无形地催促着他,最终那些令人难以割舍的好处还是驱使着他出门了。 他想着:今日做与不做看自家大王的颜色来判断似乎也不迟,所以何不先观察观察再说。然而眼下僵持的情形,却让还在观望的他觉得前所未有的难熬。此刻,外面的雷声还在继续,雨却还未落下。 好在这样的时候总会结束,赵王左手撑在大腿上,一用力身子便微微向右前方侧倾,郭开眼疾发现了这一细节,以他对赵王的了解,他身子向右侧倾斜便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赵王定要死守诛杀秦国质子一事。”这是昨日少年对他说过的话,郭开微微蹙眉,继续往下看去。 赵王右手一抬,朝服一展,沉声道:“秦国区区数日就连夺我赵国数城,视我国中若无人的境地,攻占城池如探囊取物,众卿就没有什么要说的?”这么说完,顿了顿又作恍然想起状接着道:“哦,对了,寡人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霎时若沸水滚成一片,看众臣议论纷纷,赵王发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遂拍了拍手,要人将赵政和赵姬带上来。 此时议论骤停,宽阔的大殿静得出奇,殿前侍卫答“是”的铿锵声绕着朱红的大柱往复游走,顺着在宽绰的殿中层层扩散,充斥在众臣耳中,气氛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很快就有人押了对母子进殿,并扔到地上。那对母子虽不曾被人虐打过,但衣着褴褛,脸上沾了不少脏污,显然也受了不小的苦。 随后,就在他们身旁,赵王又派人以同样的方法将一对黑犬扔到地上,母犬和犬仔惨叫了几声扑腾着站起来,循着赵政母子的气息凶凶然地跑过去,那畜生呲牙狂吠,凶狠嗜血的样子,看样子它们显然是经过训练有意针对他们母子的。 那场景就连不少大臣看了都屏住呼吸,头皮一阵发麻。甚至有几个文官想起畜生不认人,万一随意攀咬起来……怔怔地吞了口口水,以手撑地下意识往后退去,着实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不过也有些个大臣看后满脸兴味,瞧着狼狈趴在地上的赵政母子和一旁朝着他们狂吠的黑犬竟还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又附和道:“大王所言不差,果然精彩。”其间还不乏夹杂有辱骂秦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总之无论是今日大王难以捉摸的态度,还是殿前放出的凶恶黑犬,都似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每个人心头,不少人在心里提醒自己:今日小心为善。 再说一身玄色短打的小赵政,他被人扔在地上,虽然吃痛皱了皱眉,却是一声不吭,白着脸从地上坐起来,念着阿母生病不能躺在地上,想要扶她起来,却被那体型庞大的母犬打扰。 眼下殿外的雷鸣伴着身前的犬吠就萦绕在他耳边,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整个人反而更加精神了起来。他凤眸微一眯,偏头朝那对不友善的黑犬狠狠地瞪过去,并辅以扬手恫吓的动作。说也奇怪,那对黑犬被他那么一瞪便如销了声一般,继而呜咽了几声,当即耷拉下尾巴,怯怯地往后退了几退。 待吓退黑犬,小赵政便转而柔了神色,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坐起来,等母亲安置妥当,他无视那些针对他们母子的哄笑辱骂,以及那些冷漠的人看戏的目光,寒着脸默默环视了周遭一转,随后才微微低下头,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人却是更加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形虽小,脸上的稚气也尚未退去,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姿势配上一身干练黑衣竟能给人一种英挺而沉厚的错觉,甚至是种劲如苍松的好印象。这一举动落入赵王和好些大臣眼中,不由觉得可笑:垂死挣扎罢了。而廉颇、蔺相如、李牧他们几个却因此高看了这娃娃几分。 郭开瞧见这样的娃娃,竟也开始有了松动。不过他不是那假仁假义的老廉颇,可不是赞赏抑或同情这个娃娃。他只是觉得少年昨日所说今日看来当真又多了几分可信的程度。只是眼下还不是下决断的时候,姑且看看再说。 此时,雷声还在继续,风声也尚未停止,可雨仍然没有落下…… 第15章 阴风吹满楼 赵王以恶犬羞辱赵政母子未果,心中忽觉无趣,索性摆了摆手叫人牵走,又随手拿起案上一块色沉纯厚温润的玉虎,一面把玩一面看向臣下朗声问道:“寡人欲以他秦国公族的血祭我百姓亡魂,振我赵军士气,尔等以为如何?” “回大王,臣以为若是诛杀质子,能否振奋士气倒还其次,万一激怒了秦人,他们攀咬得更加凶狠……”谁知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的扈辄打断:“赵国何惧!他秦国真要继续打来,我扈辄敢请第一个领兵迎战。” 扈辄是赵国猛将,【1】素为郭开所用,但今日之请,郭开事先也没有和他通气,此番话全然是他按着郭开从前的吩咐顺着赵王的想法来说的。但是今时今日,情况毕竟不同,他全然不知自己的主张与郭开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情是背道而驰的。 此话一经提出,不少郭开的人就站出来附议了。反对之声与喊打喊杀之言在殿中荡开,横飞的唾沫似剑影刀光,你来我往间虽不见半滴鲜血,却也是招招凌厉逼人,与战场之上生死攸关的厮杀相比也不遑多让。 若换了往日,这些不牢靠的下属擅自行事郭开早就递了眼色,可是今日他没有,自顾垂眸整理自家衣袖,掸掸衣角落在地上沾染的灰尘,再仔细抚平上面的皱褶,总之朝堂之上发生的一切好似与他无关。 太子嘉、李牧那边也稳稳地坐着,默不作声。而另一边,老态龙钟的蔺相如正昏昏欲睡,全然无法集中思绪。不久前才替蔺相如接掌相位做了假相的廉颇,眼下瞧他一副老不中用的样子,思绪飘到了别处。 这文臣武将到老了就是这个区别,现如今他一顿尚还能吃一斗米十斤肉,而这老东西却只能喝点白粥吊着。“哎”廉颇浩叹一声,伸手捅捅蔺相如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朝堂之上莫要失态,这一来二去他二人同样没有发出过一句评论。 赵王今日要做的,本来就是要逼迫众臣决议:杀质子,报血仇,振士气,顺带找回自己失落已久的威信。 现如今,这朝中廉氏蔺氏将相同心,颇有声望,他二人若站出来反对一句,就算是赵王也得无奈妥协,俨然是庙堂上主心骨般的存在。而他那长子太子嘉,在朝中素有贤名,良将李牧又为他所用,也是赵王施政时不小的阻力。 更糟的是,那两股势力常常主张不谋而合,表面行事是为忠义报国之名,实则不把他这个赵王放在眼里,事事与他针锋相对。 只有郭开,从一而终对他忠心耿耿。可是纵使他力排众议将郭开提至上大夫,官拜司寇【2】,还替让他拉拢了不少可用的人,论稳固,郭开在朝中终究还是不敌他们。 对于郭开他们今日的表现,赵王很是满意。而另一边他的好儿子太子嘉、李牧和那两个老东西就实在碍眼了。看他们的眼神赵王就觉得心中莫名窝火:这些人越是故作深沉一言不发,越是表明不把他这个赵王放在眼里,要他们出谋划策的时候,他们却不接话头,这副稳坐泰山的形貌不是轻视他又是什么? 此时,一阵狂风从大殿敞开的大门间凌厉地灌进来,掀起了不少人的衣袖,大殿中的沉闷之气非但没有因此一扫而空,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态势。扈辄他们虽不及老贵族们说话份量重,但鼓荡人心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赵国原多血性男儿,诸如“血战秦人,不做孬种”、“杀质子,励军心”之类的话语提得多了,竟也能动摇得不少人心,反对之论大有被喊打喊杀之言淹没的趋势,朝中也渐有同仇敌忾护国卫家的激昂之气。 此刻赵姬将儿子护在怀中瑟瑟发抖。什么吕不韦,什么异人,在她心里不过是个抛弃他们母子逃跑的懦夫。自身难保还空许什么秦国夫人?真是无耻至极。 事已至此,赵姬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些年若非家中老翁上下打点,他们母子在赵国绝无生存的可能,遑论什么回秦国共享天伦当上夫人。 小赵政没有怯懦地将头埋在母亲怀中,而是偏过头从母亲臂弯间坚毅地看出去,一遍一遍认清那些人的脸,看清他们做的事,无论今日能否活下去,他都会牢牢记住这些人。 他并不怕死,也不怕受罪,但是此时此刻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和害怕的,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和小高道别,他还怕小高找不到自己会担心。想到这里他懊恼地将脸埋在母亲怀里轻轻蹭了蹭。 面对朝堂此种情况郭开微微蹙眉,这些分明与昨日少年所料相同,可朝会前考虑得再周到,临到朝会却仍觉有些不真实,如今情形若再无人站出来反对,便也可能出现另一种失控的可能,届时还有什么可想…… 等等!想到这里,郭开猛然惊觉,原本打算持观望态度的自己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默认了少年的提议甚至在为还未出现的结果感到惋惜。毕竟少年的提议太过大胆,郭开一回神,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当那个眉间一股书卷清气悠然而立的少年猝不及防地浮印在眼前时,郭开先前心中那团浮躁气已不知不觉被驱散,心跟着定下来不少。分明身处虎斗龙争的朝堂,分明在这紧要关头,郭开竟然就这么放松了下来。 赵王见时机成熟,不动声色地将手中握着的那枚玉虎稳稳放在面前的案上,做了个手势,便立刻有殿前侍卫会意,走到赵政母子面前将他们分开,把他们架了起来。接着赵王大袖一展以手撑膝身体微微前倾抗声道:“既然众卿赞成,那……” 从适才起,李牧就将心头的火压了又压,今番赵王所为,全然是小人行径,堂堂赵军的士气何时要一对孤儿寡母的血来鼓动了?虽说两国交恶诛杀质子天经地义,但原本质秦的异人因看守不利已然逃跑,再为难一对孤儿寡母,岂非让列国唾骂? “大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李牧眼下虽保持着躬身行礼的谦卑姿势,但身上仍然不少半分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都是自将门带出来的轩轩昂昂之风,就连此刻自身难保被人死死扣住的小赵政也为他勃发的英姿所折服,不禁多看了几眼。 随着李牧出列,这边郭开的眼睛就跟着亮了起来。“那日立倡姬为夫人一事未果,大王表面虽没有发作,其实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加上平素的积怨,难免要找个地方发作,您说他寻了个不大不小的事端摆到明面上处置为的是什么?” 这是少年昨日说过的话,如今定下心来一看,的确更清楚了:事情不大放大偏生放大了处置,无非是想引人入圈套,借机立威,杀杀他们的锐气。郭开双手一挥,把先前压在手臂下的衣袖展开,整理好仪容再次跪端,嘴角一勾心道:开始了。 相比廉颇这些老资格,不到三十的李牧分量就要轻得多,不过眼下匈奴那边蠢蠢欲动,赵王还指着再调他回代地镇守,盼他能击退那些让人头疼的蛮子,所以朝堂之上少不得也得给他几分面子,是以做了一个虚请的手势道:“请讲。” 李牧再拜,方言:“臣以为诛杀质子不妥。”此话正中赵王下怀,今日要的还就是他的反对。赵王掸了掸衣袖有意沉吟道:“哦?这其中有何说法?” “赵国男儿顶天立地,拒敌迎战退秦护国原就义不容辞,无须靠杀一个女人和一个娃娃振奋士气”,李牧肃然道。赵王面不改色,人却带上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笑问道:“诛杀质子是寡人的意思,这么说来寡人此举倒是小人之德了?” 不给李牧接话的机会,赵王神情一变又拔高了几分话音:“卿可知你口中的女人是秦国公子的发妻,你口中的娃娃更是秦公族的血脉,要他们为我赵国数万将士的偿命,为我赵国数万因秦国征战流离失所的无辜百姓偿命,又何尝不是天经地义?” 赵王这一番话说下来,朝堂寂然无声,知道自己触到了大王的逆鳞,李牧低头告罪:“臣不敢。只是诛杀稚童弱母之事很容易落人口实,秦若借此为由煽动列国伐赵,届时赵国孤立无援岂非得不偿失,纵由诛杀质子激得浩浩士气,也难敌六国同仇。” 见李牧如此不避生死直言相谏,先前持反对意见被打压的大臣们立时又有了精神,和主杀的臣子争作一团,谁也不相让,先前寂然无声平淡无波的朝堂,再次掀起层层波澜。 有人拂袖反驳:“秦国屡次挑衅,我赵国若一再退让,左一个怕受迁连,右一个不仁义,连个质子也不敢诛杀,无疑是在百姓、兵士心中甚至六国君臣黎民心中留下无能的印象,长此以往置赵国于何地?”也有人讥笑说:“赵国的实力难道只靠诛杀质子才能证明?有廉老将军在,秦军何惧!” 虽早有准备,但见此情景赵王心中仍是大为不快。李牧不过一句话,就引得不少人相随附和,眼下更是拉出了老廉颇,好似赵国只能靠廉颇一人撑起了一般,他这个赵王难道就不值得倚重? 更窝囊的是,眼下他虽瞧李牧、廉颇不顺眼,有些事却又不得不用他们,所以有时候给足了他们面子之余,赵王也迫切地想要在他们面前树立君王的威信,这次诛杀秦国庶孽就是一个契机,他要告诫这些人,谁才是赵国之主,谁才是说一不二的王。 此时,骤雨前的阴风仍一刻不停地刮进大殿,雨还是没有落下…… 第16章 赵王的打算 赵王闭上眼睛,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再缓缓睁开眼,转而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笑问道:“老丞相有何高见?”这声老丞相叫的是蔺相如,毕竟是朝中资历最老的长者之一,赵王自然要装装样子。 “那日大王私底下找了右史那边拟定文书。”彼时郭开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谁知少年无奈一笑:“在太史府无意瞧见的。”左史这边素来同廉蔺交好,右史底下的人多偏向大王,私底下找右史商量拟定诏书,少年的意思便清楚了,大王要有大动作,且定是牵涉廉蔺二人的,今日所见果然…… 被大王点名,蔺相如费了很大功夫,才堪堪定住了神。如今身体不再允许,纵然知道今日事情闹大,但他那时瞌睡上来了,头昏眼花无法集中思绪,是以发生了何事,他也一知半解。所以当下微微颔首坦然道:“老臣惭愧,如今年老体衰,无法集中精力,朝堂之事实在是……” 蔺相如的身体如何赵王如何看不明白,如此还故意点他的名,其中意图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蔺相如混迹庙堂数十载如何看不出?可如今他老迈不堪,赵王真要赶人又能如何? 这赵国,眼下朝中只有两股清流:一是太子,不过毕竟年轻羽翼未丰;二是廉颇,虽然他人粗中有细,朝中颇有威望,但擅长的是打仗用兵,要处理朝堂的一些事情,没有蔺相如帮衬提点难免出错。是以拖着病驱,他仍坚持参加朝会到现在,可今日…… “这一礼,是老丞相心系庙堂,赵偃心中感佩,在此代赵国谢老丞相。”说着竟是整理好衣冠站起来,朝着蔺相如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蔺相如心中失落,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头回礼。一旁的廉颇瞧他的脸色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 果然接下来赵王再拜之言让不少人心中发憷:“这一礼,赵偃放着朝中辈出的青年才俊不用,不察老丞相难处,国事终日劳烦老丞相担待,心中实在愧疚,自今日起愿放老丞相归家修养,再拜赔罪。” 这礼赵王行得是一次比一次端正,他举袖时,袖摆上一左一右分别用金丝银线绣着的日月图竟是无比刺目,许多人看了不仅一阵目眩,心中更是芜杂难受,诺诺不敢再抬头。反倒是郭开心中无比畅快,廉蔺二人素来瞧他不起,没少给他脸色,几次三番在朝堂羞辱于他,如今这般下场,怎能不神清气爽? 赵王的言下之意:老丞相以后朝会都不用再来。蔺相如张了张口,赵王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不由分说又吩咐一旁立侍的寺人念了一早拟好的旨意,其中丰厚的赏赐令不少人瞠目结舌,若换了往日少不得大为艳羡一番,然今日,看似给足了殊荣,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其中的深意…… 劲烈的寒意自后背脊梁处涌起,一代贤臣生生白了脸,话卡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廉颇心里早已火冒三丈,想要站起来,无奈手腕被蔺相如死死拿住,怕下手没有轻重伤了年迈体弱的挚友,只好愤愤作罢。 赵王见状,“好心”让人搀着老丞相下去休息,廉颇脾气上来也懒得再理会这些事情,向赵王草草拱手行完礼,亲自扶着人退了出去。郭开看着二人颤颤巍巍的背影,此时恨不得回去拉着小兄弟弹冠相庆……啊呸,从前大王的太傅好像说是……额手称庆,对,回去额手称庆一番。 廉蔺二人出去时,整个殿中鸦雀无声,倒是外面冷风飕飕地刮,惊雷隆隆地劈,瞧着毫无要止息的意思。赵王此时心情甚好,悠悠地坐回王座上,将目光转到赵政母子身上,他们此刻狼狈又弱小的身子被人毫无怜惜地扣着,卑微渺小。 那一刻他竟产生了秦王稷就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错觉,先前因秦国受的气尽数散开了去,胸中豪情万千。赵王洋洋得意地抬手一指,众臣目光紧接着就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娃娃此刻被人钳制着,肩膀处一阵钻心的疼,为了不让别人看轻了去,他愣是着咬牙一声不吭。相比而言,一旁的赵姬便忍不住呻囧吟起来,娃娃忧心他母亲,这才露出与稚童年龄相符的脆弱神情,想要唤一声“阿母”却因嗓子沙哑,半个字也喊不出来,只发出嘤嘤呀呀的响声。 对此赵王视而不见:“那就继续适才所论,秦国庶孽该如何处置?”此举他一早就作好了打算,今次他不是直接与李牧诸人争辩,而是先迂回地卸了蔺相如的职,在朝中起到振慑作用后,再回来与众臣“商量”,商量的底气,之于先前,已是完全的不同,风口浪尖的时候,谁还想和他拗着来,可就要掂量掂量话说出去的后果了。 这次赵王的矛头对准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牧,可惜李牧出生将门世家,为人方正,见赵王如此不计后果,堵上赵国命数一心只为剪除异己,又看一对苦弱母子正因此受苦挣扎,哪里沉默得下去,当即奋袂而起直言相谏:“臣李牧认为当赦稚童弱母,以显示我赵国泱泱大风。” 赵王一听,胸中怒意陡然喷薄而出,化作力量当即一掌拍在面前的黑漆大案上,和着恰巧批下来的一道惊雷,响彻大殿。不少人的心也跟着颤了三颤,一时间大殿中的气氛异常压抑。 说也奇怪,伴随着惊雷声止,少年的话便在郭开耳边一句接着一句地响起,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您附和杀掉质子,风平之后也不过是个大王的宠臣,他提拔您到今天,您为他出力一切理所应当,纵使因此更得信任,充其量只是个他身边的可用之人。 但您别忘了,明日要做之事大王没有与您商议,便足以说明在他心中,任何人都不足以完全取信,说到底您就是个昔年陪他玩乐的伴读,今后行事稍有差池,还能确保他顾念旧情? 退一万步讲,大人同大王从此君臣相得益彰,也别忘了赵国眼下处境,赵高敢断言,不出三十年,这天下必定尽数归秦,届时身为赵王股肱的大人难道甘心随君王赴死? 听说前些天吕不韦已助异人顺利搭上了华阳夫人,现今华阳深得秦国太子宠爱,膝下又无子嗣,正需借扶植异人稳固地位,赵政这孩子又为父质秦多年,一旦得以归秦,有吕不韦和赵姬、异人这层关系,将会是怎样的身份? 大人若竭尽全力让质子脱围,今后您便是他的恩人。质子为人赵高相处数月再清楚不过,今后回到秦国必定感念大人活命及照拂之恩。届时大人莫说想要在秦国占有一席之地,便是封卿拜相也未尝不可,何苦耗在日渐疲敝式微的赵国身上? 郭开人瞧着是一副不可靠的样子,实则人不傻,很多东西只要被人一点便能看得透彻。说也奇怪,眼下再把少年的话回想一遍,脑子的神思比先前更是清明了不止一倍。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少年问道:大人,此时不决,更待何时?是了,从前弈馆豪赌的魄力去哪里了!更何况这是稳赚不亏的局,赌棋小兄弟从没让自己输过,倒是自己何时畏畏缩缩像个娘们儿? 对秦国未来储君的“救命之恩”之于同赵王的“伴读之情”如何抉择?诚然前一个还遥不可及,后者唾手可得,但毕竟前一个太过诱人,一旦得到就是最稳固的关系,而后者虽唾手可得却也容易被随意弃掷,况且如今的秦与赵已是国力悬殊,纵使后者关系稳固,同样难从中长久得利…… 而且在大王盛怒之下自己若还敢强谏却还有个当下就能得到的切实好处。那就是等大王气消想通,回想起自己甘愿昧死劝谏方才是忠心不二的表现,和他的关系未尝不能再进一步。 这是的确是双赢的赌局,既可得大王信任,又能讨好秦国今后的储君,两者兼得,何妨一试? 就信小兄弟一次! 郭开浑然不觉赵高在他心中的称呼又换回了亲近些的“小兄弟”,只一心作了决断,等待赵王发完脾气,再找机会站出来。 “你这是倍主强谏【1】!”赵王怒不可遏,指着李牧高声斥道。众臣见他盛怒,齐刷刷低下头作恭敬状口称:“大王息怒。”李牧虽依礼跪下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却仍不改其辞,更是丝毫不改其色。 赵王猛地拂开面前的笔,一面举起下面的白玉笔枕欲摔往台阶下摔去,一面道:“来人,将这个忤逆寡人的……”郭开向一个方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那边有人会意,不动声色地从侧门退了出去。而郭开自己则找准机会快步站出来,因跪久了腿脚不便步子有些踉跄,反倒把戏作足了,接着只听他“狼狈”高呼:“请大王三思。” 果然一反常态的他成功吸引了赵王的注意,阻止了那白玉笔枕砸向李牧。赵王不耐烦地问道:“何事要禀?”郭开顶住大王施加的压力,调整好神情,控制好语气,方才恳切地说道:“臣郭开也认为诛杀质子不妥。” 此时殿外浓云漫天,狂风怒号…… 第17章 护犊子赵高 赵王脸色一变,郭开的心也跟着一紧,但瞧见自家大王手中那白玉笔枕,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从容不迫的白衣小兄弟,顿时心也定下来不少,这一定下来倒是定中生智想起昔年伴读时和自家大王做过的游戏,于是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危险”手势。 “连你也和寡人过不去!”赵王虽瞧见了手势,但话已出口,玉笔枕也已脱手,却是再拿收回。郭开不动声色地侧身闪避,却也使了些心思让玉笔枕从自己额角擦过,带出一道血痕,虽不严重,但嫣红的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却也有些触目惊心。 此种情况朝臣们已经惊得无法动弹。李牧见郭开站出来为自己解围,同样满脸疑惑,实在想不通其间关节。从前一贯只知趋利避害媚主惑君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识大局,知大体,晓大义了? 但是郭开这样子却让撒气的赵王有些愧疚,不自觉将话转了个弯,语气也弱了些许:“你倒是说说又有何高见。”诚如小兄弟所说,此种情况受伤加出人意料,由自己出面的确一言抵李牧之流十句。 郭开顾不上擦拭自己脸上的粘稠,再接再厉凛然道:“诛杀质子诚然解气,却难保定然可励兵士士气,赵国儿郎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若得知年幼的质子为他们所杀,反倒汗颜无地,此其一。大军出征前大王若肯亲临阵前激励,此事可解。”说到此处,郭开顿了顿,留心观察着赵王的脸色。 他郭开何时变得这般有气节了!这不是和自己一个意思吗?李牧从未想过,往日人人喊打的佞臣有一天竟也会奋不顾身地站出来设身处地为赵国着想。赵王至始至终蹙着眉头,他环视周遭,瞧见众人神情,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点了扈辄问道:“扈卿以为如何?” 扈辄从适才起就被郭开的举动弄得一愣再一愣,这样的情况他也是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年他早已习惯郭开所说“一切顺着大王的意思”,也的确从一而终一丝不苟地照办。 以前郭开的意思就是大王的意思,可今时今日二人对立起来,却要问他的意思,一时情急照着往日的习惯脱口而出:“臣主杀。”扈辄这么一答,往日郭开那边的人也都唯唯诺诺地附和起扈辄来。倒是郭开全然没有遭人背叛恼羞成怒的意思,好整以暇地在地上跪着,连眼皮也没动一动。 赵王微微往后一靠,玩味地瞧着底下一贯主张相同的二人,再看向郭开道:“你继续说。” “赵国眼下除却西边秦国的威胁,还有北方狼族的窥伺,若因杀质子激怒了秦人,北方匈奴又趁机攻打,兵疲粮尽,赵国危矣,此其二。当此之时,不如先发制敌,西请廉老将军拒秦,北用李卿镇守代地,以绝匈奴狼子野心,赵国之危可解。” 郭开说完了李牧之前想要却没能说完的话。可如果当时说出这番话的人是李牧,也不见得对赵王起作用,倒是郭开,这么一提赵王真的拿不定主意了。 不可否认初时郭开之举的确让赵王生气,可是以他对这个昔年伴读的了解,得不到一点好处,且连整治李牧的机会也不要,又如此奋不顾身,必然是真正想到了什么。虽不知道郭开具体的想法如何,可再联系郭开平素可靠的表现,赵王是真的犹豫了。 郭开见大王脸色,觉得事有转机,再一次偷偷比了个“求大王决断,臣还有私事要奏”的手势,真的彻底绝了赵王的念想,横竖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然达到,就算要诛杀质子也不一定非急在这一时,听听郭开要说什么再作决策未尝不可。 况且朝会进行到此时,一直和李牧那些人针锋相对,赵王也早已疲惫异常,眼下他只觉得脑仁生疼,恨不得马上回去将头埋在倡姬柔软的胸脯上睡他个昏天黑地,管他什么赵国,什么李牧。所以松下神情来,他又往后靠了一靠,浩叹一声,不耐烦地道了句:“罢了罢了,此事改日再议。” 说也奇怪,伴随着赵王的那声浩叹,又一声雷鸣劈头而来,大雨似倾盆倒下一般轰然而至,终于痛痛快快地下了起来。滂沱的雨拍打在房顶,砸在殿外的青石砖上,交织成了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大殿被笼罩在这样的轰鸣声中,连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但也不知怎么的,来势凶凶的雨反而洗去了先前殿中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沉闷,不少人都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事后骤雨渐弱,朝会散去,好些大臣脚步虚浮一刻不停地往家里赶去,郭开有家归不得,早在心里将他们的祖宗问候了个遍。问候完还是得老老实实跟着自家大王去他的寝宫。 一旁管事的宫人背着赵王走过来给郭开递了块帕子:“上大夫快给擦擦。”郭开道了句“多谢”,二人心照不宣。他草草用帕子在脸上糊了几把,将最显眼的血迹擦掉又问:“可还有?”那宫人如实道:“还有一些”。郭开“哦”了一声,便将帕子还给了宫人没了下文。那宫人起先还有些迟疑,后来见到郭开莫测高深的笑容,旋即会意,再不提此事。 回到寝宫,赵王便招来倡姬,急不可耐地将她揽在怀里摆弄,那倡姬倒也聪明,看着大王的神情知道氛围不对,影影约约见郭开又在帘外的台阶下端端跪着,于是收了平日里缠弄的本事,紧闭着樱唇,只放柔了身子让赵王可以随心所欲。 “现下都是自己人,你倒是说说为何劝阻。”郭开深吸一口气,稳一稳情绪方道:“适才臣接到紧急密报,蔺府、廉府外皆有异动,据说是乔装的私兵,大王若不信可派人去……”原本还在抚弄倡姬的手骤然僵住,接着赵王猛地掀开帘子站了起来打断郭开的话抗声问道:“什么?” 其实私兵是郭开早在离府前留了一手就找人乔装嫁祸给廉颇的,这事情连赵高都不知道。“大王莫恼,听臣一言。蔺相如素来狼子野心与大王过不去,眼下虽然失权却并未失势,若是再做多余的动作恐他真的鱼死网破。大王已经得偿所愿,再动一个李牧,怕只会得不偿失,反给他们留下借口。” 他看着大王神情缓和了些许再接再厉道:“惩治目无君主的佞臣,却让大王担上‘剪除异己’骂名的风险实在不值。况且眼下一个已经罢了官,若大王之后用‘拒秦军,诛狼族’的借口将一个北派,一个西遣,以他们的假仁假义定会答应。他们一走,朝中无人,要如何还不是大王说了算?” 不知怎么的,赵王今日看脸上仍有血污的郭开无比顺眼。诚如郭开所言,贸然动李牧的确欠妥,然而自己这边独独郭开不计生死一心为自己考虑,这份昔年伴读的情谊没来由令赵王动容。 其实早在赵高提出救赵政那娃娃时,郭开就告诉赵高要找扈辄他们通气。那时赵高断然反对:此事切不可找他人商议。试想大人说一句,您的人就附和一句,那在大王看来,那些人就成了大人为自己笼络的人心,大人为自己培植的党羽,届时他会作何感想? 赵高还说:“劝大人独谏,无非是告诉大王,您这些年披腹心,疏肝胆笼络的是大王的人心,培植的是大王的党羽。须知君王心中的大忠大奸不过如此。所以此事大王越是震怒,越是只有您一人坚持,您的话就越是能让他信服,往后在大王心中的位置也就越是稳固。” 那时郭开听完一身冷汗,它深知自家大王猜忌心甚重,若非小兄弟点醒,今后少不得要和那蔺氏一个下场…… 而今赵高所言果然应验,赵王从前的确以为郭开奉命拉拢扈辄之流必有私心,他有时候甚至拿不准扈辄他们听从的是自己还是郭开,所以要动蔺相如、李牧这样的大事全靠他自己处心积虑来谋划,想要凭一己之力树立威信。由今日所见,他已对郭开放下了戒心,眼下再看郭开时的眼神已经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另一面,朝会一散,小赵政和赵姬就被人放了回来。郭开私底下请来熟识的侍医给赵姬瞧病,待娃娃亲眼看着母亲安顿好睡下,这才乖乖由着赵高拉出去。 “我觉得我做得很好,小高不夸夸我吗?”娃娃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唇瓣好些地方都开裂了,甚至有的地方还有破裂又勉强愈合留下的血痕。赵高眉头一皱,想起郭开昨日的话,心底一阵难受。 犹记郭开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听我的话?”那时他回答说:“因为他只听我的。”那时赵高不过飘飘的一句话,却驳得郭开哑口无言。“所以大人要与他达成协议,非由赵高从中搭线不可。”郭开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愤愤道:“不提还好,提起来就来气。” 接着还不等赵高询问,郭开就坦言:“那娃娃脾气拗得很,是让老子头疼。先前他看赵姬病了非要替赵姬讨水,看守的人不给竟扯着嗓子念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说得嗓子都哑了还不肯停,又想了别的法子弄出响动。若非大王下令朝会之前一定要活的,要整只的,老子当时就想弄死他。最后烦得不行只好给他递了碗水,嘿,不过真是,嗓子都哑成那样,还全喂给了赵姬,虽然手笨洒了大半,不过眉头也不皱一下,愣是一口没喝。” 郭开还说:他怎么也没想到,活了三十多年,有一天竟会折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身上,当时居然会妥协派人给他水。那时候赵高向郭开保证一定会让娃娃对他的印象改观,事情才算是蒙混了过去。 这孩子就是太成熟了些,赵高温柔地想着。此刻娃娃惨白着小脸站在原地,眼睛却极有神韵。分明瞧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夸起自己来却是神采飞扬满脸得意。 虽然替娃娃辛酸,但赵高嘴角还是攒出了柔和的笑意,张开双臂温言问道:“要抱一抱么?”娃娃闻言眼睛一亮,嘴巴一咧立马想要扑过去将他拦腰抱住,却想起自己身上满是脏污,适才回来的路上又淋了雨,会把小高身上的衣服弄脏,所以生生停下了脚步,闷闷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谁知赵高却早已看穿他的想法,眸光一柔,上前一步坚定地将他拥进怀里,并轻轻拍着他的背脊沉声道:“你做得很好。”此刻赵高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气息,娃娃在他怀里蹭了又蹭,迟迟不愿意松开。不过这么蹭着蹭着,先前萦绕周身的寒气似乎退了大半,心里也越来越暖。 其实这还是二人头一回如此亲密地接触。娃娃天生老成警觉,习惯对人有所防备,赵高也鲜少对什么人上心,起初教娃娃就教得十分闲散。便是后来二人相处日久有了感情,也因性格使然,娃娃从没有像这样黏过赵高。这次分开,娃娃方才发现自己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依赖,而赵高教了娃娃这么久,也早生出了护牍之情。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崽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当然疼惜他。 良久,赵高回神方才想起娃娃再不去泡个澡驱驱寒气,怕是要受凉了。他于是扶着娃娃的肩膀将他推开些许,又将一早拿在手上的干净衣物丢给他:“有什么泡完澡再说。”顿了一顿又指向一旁案几上的水道:“等等,喝点水再去。” 第18章 你要多看书 娃娃被赵高拉开发现他白衣上沾染了不少自己身上的脏水,好些地方都湿透了,有的还被他抓得皱巴巴的,不好意思地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谁知越擦越糟糕。赵高瞧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索性主动将他抓过去,亲自把水递到他面前简短地命令道:“喝了。”娃娃眨了眨水润润的眸子看着他,愣愣地接过粗陶碗,轻抿了一口,旋即咕噜咕噜喝了起来,粗陶碗中的水很快就见了底,看样子真的是渴坏了。 娃娃老实洗完澡披着湿答答的头发出来,见赵高正立在门前屋檐下出神。原本下雨时湿气萦绕周身令人极不舒服,娃娃瞧见赵高宁和明朗的侧脸,那潮意也顷刻尽退,他心里又是一暖。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娃娃似乎怕破坏眼下平和安宁的气氛,极是小心地拉了拉赵高的衣袖,将手里的一叠黑色衣物递给赵高道:“听说是我阿翁以前穿过的,阿母本来说要留着改小给我穿,但是没成。小高你午后还要上工也没时间回去换,不嫌弃就换上这个吧。” 娃娃提起他的阿翁,赵高有些错愕,看着娃娃身上也是常年不变的黑衣,料想这父子俩骨子里都是一脉相承的秦公族血脉,生来喜欢沉厚凝练的颜色,且自骨血里带出来的那份质直尚义的气韵、公室所出的气度,有时候当真是盖也盖不掉。 起先赵高还怕知道了娃娃的身份再同娃娃相处会别扭得多,没想到一切表露都还是发自内心的自然,不得不感叹几个月的时光果然还是抹不掉的,所以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不再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看着赵高换上自家阿翁少年时的衣服,娃娃彻底傻了眼。如说平素一身庶人白袍的赵高是一潭深静的清泉,那么现下就是暗夜里耀目的朗星,不过十三四岁,举手投足却已有了一股清华之气。“好看,好看。”娃娃傻傻地呢喃道。 赵高没有理会他,转身拿来一张干布,不客气地往他的湿发上招呼,波澜不惊道:“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罢。” 自那之后,有郭开的暗中保护,娃娃这边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其实他看郭开最不顺眼,但是他也知道如小高所说,眼下他没有能力自保,就必须依靠这个人,所以再瞧郭开时虽不会表现得多亲近,但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当然郭开那边为慎重起见,也鲜少亲自过来打扰,所以更多的是找人借送东西过来,试探娃娃的态度,卖卖人情,一来二去也被娃娃的“顺从”哄得信了赵高的话。时间一长,赵王忘掉了娃娃这个事情,他们母子也比先前自由了不少。 眼下既是得知了娃娃的身份,赵高心中便开始多了一份盘算,对娃娃的教育变得越发上心起来。他不希望眼前的这个娃娃今后建立起的帝国走上二世而亡的道路,所以将上课的内容作了很大的调整。 按说有穿越优势的他就应当像那些穿越男一样,轻而易举地在异世搅弄风云,一步登天拜相封侯,甚至达到天下无敌的境界,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他现下站得比别人更高看得比别人更远不假,但若蝼蚁般的他现下所走的每一步,却都只是没有把握的尝试。 诚然在今后的两千年里,历史学家从未停止过对“秦因何二世而亡”的研究,但积攒了两千多年的智慧终究也只是流于研究的层面,落到现实想要扭转局势,要作出任何决定,都要考虑一步偏差步步偏差的后果,要知道卷入其中后“何人可由心,谁人能掌控”的身不由己。 但“难不难做”与“去不去做”都在一己之念,赵高从来不是怯懦之人,自是不甘此生碌碌,所以他愿意踏出第一步去尝去试。而教育娃娃将成为他迈出的第一步。 两年后 一天中午突然下雨,徐守书上来关窗顺带巡查,赵高自家因为和老人家的那层关系自不用惊慌,大大方方地靠在书架上瞧着自己的书。娃娃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东躲西藏同徐守书打了许久的游击。到头来人终于走了,这才闷闷折回来,见赵高丝毫没担心的样子,娃娃炸毛了。 好不容易将赵高的注意力从书上扒下来,谁知赵高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让娃娃更郁闷了:“我瞧你整天像个小老头子,偶尔能做些小孩子的游戏也是不错的。” 眼下赵高就靠坐在地上,娃娃站着恰好高出了他一个头。想起他平日里是怎么“欺负”自己的,娃娃也学着他的样子按在他头上顺着摸了摸,愤愤提醒道:“小高你也不过比我大了几岁。”赵高总有办法对付他,嘴角一勾笑问道:“昨天让你抄的书抄完了?” 娃娃:“……” 小半个时辰后…… “我如今强调的多非法家之言自有我的道理,不是劝你定要持“薄法厚儒”甚至是“废法从儒”这类的想法,而是让你拓开眼界,莫要将治国之道囿于一家。法之精髓今后回秦自有人授你,现下无需我来多言,不过你遇到感兴趣的提出来同我讨论也是可以的。至于儒墨道这些,料想将来无人与你分说,那便由我来做。” 回……秦?那个地方于娃娃来说既远不可及又仿佛近在咫尺。远是因地域所限,近却是这些年时时听别人提起,他也憧憬了不止一次。怔怔地看着赵高,娃娃在心中茫然问道:还有可能吗? 赵高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还有困惑,突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话,于是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从前有个叫唐的国家,他的君主李隆基在看《老子》时说过一句话:‘取之于真,不崇其学’【1】。此言放在对待百家之论的态度上最为合适。若你能终身铭记,不偏不倚地取用各家要义,也不枉我教了你这么些年。” 娃娃被他哄骗得一愣一愣的,鼓着腮帮子乖巧地点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解:“小高说的道理我好像懂了,以后听你的便是。不过这个人名字真奇怪,还有……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唐王和他的国家?” 时常对娃娃胡言乱语这事,赵高就从来没觉得理亏过,眼下被娃娃一脸狐疑地追问,他显然也不知脸皮为何物,大言不惭道:“书里写的,所以你要多看书。” 赵高那一脸“我没骗你”的笑容看起来当真是十足的真诚,但娃娃“哦”了一声,忍不住又问:“那书名是什么?” “……” 赵高神情不变,却默了一默没有说话,娃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替他解围,“小高你忘了吗?”他好心问道。“嗯……忘了”,这回赵高答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温良无害,娃娃居然傻傻地信了。 莫看娃娃在赵高这里这么好骗,换成郭开来做同一件事娃娃未必买账,所以赵高“不愿辜负”娃娃的这份信任,在这些事情上忽悠起他来一贯很是心安理得。 说起郭开,就不得不提眼下朝中的局势。现如今太子嘉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他在朝中虽因办事持重颇有影响,但毕竟年轻,为人处世少有“知圆守方”的态度,所以也不是人人都看好他。廉颇、李牧在的时候,朝中清流气盛,还可保他无虞,眼下二人在外带兵鞭长莫及,朝中不少墙头草就倒向了他父王那边。 他自许所作所为皆是替赵国考虑,加上被那些“清流之士”夸得久了,也惯出些孤高之气,李牧在的时候还时时提醒着他,眼下没了李牧,便有些收不住了。他虽无心和自家父王闹得水火不容,可他父王的一些作为实实在在令他心寒,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无效,常有针锋相对的情形,父子间的情分也越磨越薄。 细细算起来,除却自身原因,太子嘉几乎可以说是折在了郭开身上。以往所见,但凡大奸大恶之人,都爱将自己的邪性敛了又敛,藏了又藏,生怕别人察觉,不方便日后行大奸之事。可这位仁兄不同,他那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就是个奸臣,既不去敛,也不去藏,日日顶着大奸脸招摇过市,那叫一个坦荡。 不过这样的人却也有一个好处:有时候人们反而容易忽视太过明显的东西,但其实他就大摇大摆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强光之下人眼视物会出现一定的盲区,甚至导致短暂性的失明,难以看到一些东西。 这个好处会让人错误地低估他的破坏能力,从而放松戒备。郭开恰恰正是这样一个处世之道。太子嘉越是对他不屑,越是容易放松戒备,轻易被他一步步引导着,渐渐走向孤立无援的困境。 赵高一手支颐,一手安放在琅环阁窗台上,对着外面错落有致的宫阙想着这些正出神。娃娃一抬头唤了声“小高”他也没有察觉。不得已揉了揉在地上蜷缩麻了的双腿站起来,这两年他虽然长高了不少,但还是这么站着还是无法从这里看出去,于是蹑手蹑脚爬上窗台前土砌的台阶,凑到赵高身旁向外远眺。午后的和风拂在二人面上,舒爽而温馨。 第19章 本固则邦宁 看着高阁下延绵的宫室,娃娃情不自禁张开双臂,豪言道:“终有一天要把这些都变成我的。”赵高偏头看着他,但见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胸中大有睥睨天下的恢弘气度,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期待。不自觉便抬手抚上他的头,轻轻揉了一揉。 娃娃非但没有像往日一般别扭地躲开他的手,反而转头定定地瞧着他,认真问道:“那个时候小高还是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对吧?”那样诚挚的眼神,令他十分错愕,待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赵高忙敛了异样,不客气地将娃娃从台阶上抱下来道:“我信你,但是在这之前你必须要知道一件事情。” 适才娃娃问的问题他有意避开,甚至直到多年后也一直没能回答自有自己的考量,赵高觉得将来他为君,自己为臣,君臣有别,又哪里能再像如今这般相处呢?往后的情形无法预料,能做好的就只有当下。 娃娃不解地看着赵高拾起堆放在地上的一个竹卷,又慢条斯理地抽出固定竹签的绳子,几十甚至上百片细长的竹签没了束缚,随着赵高将手一松顿时就交错着散落到了一起。 “将那片拿出来。”对于赵高指派的奇怪任务娃娃也是大感云里雾里,但是看他神情端肃,不像说笑,这些年也早已经习惯了赵高这些异于常人的授课方式,所以并未发出质疑,小心翼翼地在地上伏好。 赵高指定的这片并未和其余交错的竹签纠结在一起,所以娃娃只需凝神屏息就可稳稳当当地抽出来,接着赵高一连指派了几回皆是如此。正当娃娃觉得简单有所松懈时……赵高却指了一片最不可能的。只要牵一发就会动全身,若将这片拿出来…… 娃娃很是动摇,本欲抬头看他,却听他毫不迟疑地沉声重复:“拿出来。”硬着头皮按着赵高的指示,无论娃娃如何小心谨慎,在触到那竹签时,周围整块交错的细竹签都有了些微的震动,等他下定决心将其拿出,那堆原本堆起来形似小山丘的竹签轰然塌下,散作一地。 “这是民。”赵高捡起其中一个竹签拿在手中正色道。顿了一顿,偏头确认娃娃也认真起来方才接着道:“适才堆成的是邦。《书》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便是这个意思,你若伤害了民,忽视了民的诉求,一回两回或许还于国无害,但是总有一天,民心散去,邦国便会像适才一样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赵高适才说的话娃娃在心里过了三遍,这样形象的比喻却也只能给娃娃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要想他真正明白其中真谛,只有靠今后潜移默化的教导。不过现下娃娃心中已有了最简单的疑惑,小声沉吟道:“诉……求?” 赵高教育他往往善于通过引导让他自己思考,所以当下问道:“从前你随你阿母在宫外居无定所时,最希望的是什么?”这个显然不用多考虑,娃娃直接脱口而出:“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赵高点点头:“不错,这就是万民最根本的诉求。至于别的,那便只有靠你自己去听去看了。” 这个问题让赵高想起了前世学过的马斯诺原理,直接讲给娃娃听却会显得过于生涩,转念一想倒是被他想到了一个法子。“怎样才能看到?”娃娃又问。“再有一月便是岁首,届时出宫我同大人提一提,兴许可以想法子带上你,凡事总需由你亲自瞧上一瞧才行。” 一个月后…… 朗秋的风驱散了经夏的炎热,置身其间舒爽惬意。这还是娃娃这些年第一次踏出王宫,从前虽然在宫外长大,但却饱受流离之苦,从来没有以这样放松的心态出来走过。吹着清风的风娃娃觉得心里十分畅快,当然要是没有那个大苍蝇就更好了。 “小兄弟,你真教了这娃娃快三年?”王宠一向是自来熟,见到个玉雪可爱的娃娃很是好奇,所以一有机会就伸手去吃娃娃的豆腐。但是娃娃向来不怎么喜欢生人碰他,所以干脆抓着赵高的袖子躲在了他身后。 “王兄,你现下欺负他,将来可有你悔的时候。”赵高安抚性地拍拍娃娃的肩,转而好整以暇地瞧着王宠道。王宠一脸“幽怨”:“小兄弟你这护短也互得忒过,竟还拿话吓我。”赵高无视王宠的表情笑得莫测高深:“王兄不信大可试试。”四人这样有说有笑转眼就到了市集。 岁首【1】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虽然这天被视为不祥之日,但毕竟也是个除旧迎新万事翻篇的时候,以各种手段驱邪之余,该庆祝的还是得庆祝一番,所以不少地方都十分热闹。 眼下正是宫中大兴祭祀的时辰,他们这些小文吏无足轻重,留在宫里反而怕人多手杂成了隐患,索性将他们放出来,这才有了三人带着一个娃娃逛街这一节。 这一天街上人山人海,几乎所有人都是往一个方向走的,那是邯郸城外的一片空地。宫内的祭祀寻常百姓触不到,却也有自己的过法。一个时辰后那里将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傩舞表演。 四人走在路上原本十分愉快,可是近旁两个人的谈话内容,生生搅了和谐的气氛。“傩舞有何可看,不如咱兄弟俩去舞榭乐乐,听说甄姬又排了新曲,李兄想必还没看过吧?” “那甄姬算个甚,不瞒淳于兄,昔年兄弟我有幸在燕阁看赵姬舞了一回,自那之后这些庸脂俗粉早入不了眼了。”李慕仗着昔年有幸看过名动邯郸的赵姬跳舞,要在兄弟面前炫耀一回,果然奏效。淳于长心中直犯嘀咕,不服得很,但因自己没机会见过,所以还是装模作样好奇问道:“李兄竟有如此本事进得了燕阁?” 李慕以为淳于长这是捧他,就更是得意了:“那是,淳于兄是不知道,赵姬杏眼柳眉,身轻如燕,容貌舞姿样样独绝,简直天赐尤物,莫说*一度,就算只能压在身下抚囧弄一番也不枉此生了。”他说到此处已是红光满面,目光迷乱,开始想入非非了。 第20章 岁首压马路 听到这里,赵高下意识看向娃娃,果然娃娃抓住他衣袖的手已然握成了拳头,正当此时,他们看到一个小布囊从前面一个剽型大汉身上掉下来,而他还未曾察觉。 娃娃抬头瞧了眼赵高,后者微微颔首,得了眼色娃娃嘴角一勾,趁着众人不注意,假装整理衣摆将那装了布币的布囊收入袖中,又轻手轻脚将东西放入李氏身侧的袋子里,再借着身形矮小的优势避开那两人的视线追上壮汉,在壮汉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壮汉便浩浩荡荡地冲李氏杀了过去。 李氏见壮汉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起先还没有警觉,待自己被壮汉抓着衣襟提了起来,这才大惊失色。身旁的淳于氏见状张了张口,被壮汉鼓着眼杀气腾腾地一瞪,并用拳头一恐吓,顿时不见了人影。 周围的过客看壮汉生得高大威猛,神情凶神恶煞,连热闹也不太敢看,不少人经过此地都是绕道,走出老远才敢回过头来探一探究竟。倒是赵高、王宠、张先三人站在一旁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见娃娃还没过来,赵高向他招招手。先前赵高给娃娃递的眼色王宠没看到,本以为赵高不太赞同娃娃所为想要叫他过来说几句,不想等娃娃走近了才听赵高“好心”建议道:“这里看得清楚些。”王宠嘴角抽了抽,有些语塞,原来是让娃娃站个更好的角度瞧热闹,自己还真把这人想得太正直了些。 身为老师的赵高完全没有教育学生要老实乖巧的自觉,王宠甚至很怀疑这些年赵高究竟教了娃娃些什么,这颗苗子会不会早被他捋歪了。而且少年和稚童这样的师生组合也是怎么瞧怎么怪异,若非王宠这些年早已领教过赵高的能耐,他都要怀疑这两人只是凑一起玩耍罢了。 王宠出神的片刻,壮汉已然在李氏的口袋中翻找起来,果然轻易就找到了东西,拿在他眼前咬牙切齿地问道:“老子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李氏吓得面如土色,连话说话的能力也丢到了九霄云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能解释。 壮汉懒得再动嘴皮子,抡起拳头就往他肚子上招呼。别看他面相狰狞动作粗鲁,其实粗中有细,也怕给自己找麻烦,下手极有分寸,既能让李氏吃痛,又可保证不伤他太过。听到李氏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娃娃先前因母亲受辱涌上来的怒意也消了不少。 壮汉打完人,拿了东西转身便走,路过娃娃身旁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娃娃则笑得很是“谦虚”,摇摇头算作是回礼。王宠见他将赵高的精髓得了个十成,心道这娃娃今后又是个祸害。 偏生王宠伤口上撒盐的本领也是不赖,有此一节玩性大起,走到被扔在地上痛得满地找牙的李氏身旁好心提醒道:“这位兄弟,你这是交友不慎呐,回头小心了。”李氏如何不知他指的是淳于氏撇下自己逃跑一事,心中有苦难言。 “等等。”赵高、王宠见张先冷着个脸正义凛然地扬声唤住壮汉,只当他这方正的性子要坏事,李氏也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以为事有转机有人要替自己讨个说法,谁知叫住壮汉,张先却只是指了指李氏身前散落的一枚布币道:“壮士丢了东西”,并拾起来还给壮汉,就再没后文。 张先这一举动引得李氏情绪大起大落,彻底绝望了,而心里已是咒骂不迭。什么今天出门没算对日子,什么出门前遇上家里婆娘嘴碎让自己沾上厄运……原本心虚的赵高、王宠两人怎么也没算到张先这不动声色磨人的功夫竟也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着实佩服。 解决了此事,四人又往城郊走去。一路上娃娃看什么都新鲜,不时东瞧瞧西看看,所以三人随着娃娃走走停停,赶在傩舞开始的前一刻才姗姗出了城。城外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来得迟,便只有爬上后面的土丘观看。 机灵的小贩早在外围摆起了货摊,兜售各式零嘴和孩童玩具。赵高指了指那些小摊,告诉娃娃:“这就是你该看的东西。”娃娃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只见那些小摊旁已围了好些人。多是稚童少年们拉着自家长辈的手向他们要这样那样的东西。 有的孩子家境不错在岁首这天的愿望轻易就能达成,买到自己心仪的东西欢喜离去;也有家境穷困的孩子在摊前徘徊,家中长辈眼里满是自责、怜惜、挣扎的神色;同时也有不少小贩为了些微的薄利说得口干舌燥仍不愿放弃。种种景象,尽数落入娃娃眼中,娃娃一贯清明的凤眸也开始现出些微的混沌…… 赵高看娃娃沉默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边想着自己的事情,便不再打扰他,由他自己去揣摩。王宠、张先一直好奇赵高平素是怎么教这个娃娃的,眼下亲见,只觉得他这个甩手掌柜当得果然称职,什么都交给娃娃自己去想,当真是好清闲。不过看娃娃眸光忽明忽灭的样子,好似还真学到了些东西,不免又有些佩服。 不多时,傩乐便在人们头顶响起,瞬间盖过了人群的闹嚷声,赵高揉揉娃娃的头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先看傩舞罢。”娃娃点点头,暂时放下心中所想,恢复了些微的童真。 只见一群脸戴面具、手执傩具的傩者冲破人群,进到了中央,领舞者所携傩旗上书:“避邪”二字。身长八尺面如重枣的巫师熟练地挥舞着大刀追赶小鬼。大刀无坚不摧,每每劈下,钟鼓齐响,犹如震石劈山,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众小鬼见状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躲避,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那些滑稽的动作引得一贯好定力的赵高也不禁莞尔,再看娃娃更是凝神屏息看得正入神。如此热闹莫说娃娃,就连赵高也没有想到过,两千年前的赵国城郊竟会有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丝毫不输后世的新年庙会。 看完傩舞,四人又逛了一下午的市集方才分作三面散去。王宠、张先各自有地方去,赵高则带着娃娃回了自己的家。对于小高的家,娃娃一早就感到好奇了,听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兄弟,娃娃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两个小小高。 而且那时候娃娃听说赵高没有了父亲,还将他抱住安慰说:以后真能回秦国,见到阿翁我也让他做小高的阿翁。当时赵高好说歹说才让娃娃明白了为什么不行,却不知他认为的无忌童言,有朝一日会以另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来实现,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暂且揭过不提。 当暮色渐沉,赵高带着娃娃出现在了自家门外。敲开门迎来的是母亲、兄弟惊喜的眼神,和热情地招呼。娃娃见他们一家团聚其乐融融,也替赵高感到高兴。 赵高向母亲行了礼,赵望不由分说拉着赵高的手就往里走,待赵高向门外招了招手,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娃娃,奇怪地“咦”了一声,旋即将赵高的手拉得更紧,生怕自家兄长被人抢走。 赵高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将手里的饴糖递给他,方才引开了他的注意。相比起来,赵成就要稳重得多,见赵高脱不开手招呼娃娃,无须母亲和兄长吩咐便热心地邀他进去。只是谁也没瞧见娃娃一直瞧着赵望拉着赵高的手若有所思。 而赵母见到长相如此惹人怜爱的娃娃心中大为欢喜,慈爱地问道:“我儿,这是哪家的小君子如此招人喜欢?”赵高也不方便透露娃娃的身份,只随口说是受人之托照顾他。 赵高说完,赵母已经忍不住上前亲自牵着娃娃的手引他进去了。娃娃原不喜欢生人触碰,却见赵家阿姑如此慈祥,掌心比小高还要温暖,又想着是小高的母亲,这才压下不适,灿然一笑礼貌回应道:“叨扰阿姑了。” 第21章 奸臣四个光 赵高的家里有个庭院,虽然不大,但是被赵母打扫得井井有条,庭院里种满了花草,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放眼看去满眼青苍蓊蓊郁郁,依旧令人心情愉悦。最抢眼的还是院子正中的那颗老梨树,老梨树占了个“老”字,所以枝干格外遒劲,颇具观赏价值,成了庭院里画龙点睛的一笔。 现下大部分的梨都已被摘下,所以繁茂的枝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点缀其间。赵母将摘下的梨放在了地窖里,取一部分酿成梨酒,一部分做成梨糕。而现下正是季节,所以也留了一小部分鲜梨方便随时摘食。 鲜梨是黄绿色的,窖藏后就变成淡黄。到了冬天,将窖藏的梨拿出来冻成乌黑的冰梨,再放到凉水里泡一泡,待化透后揭开一点皮喝着吃,那味道十分的甘甜,莫说是贪吃的赵望,就连赵高尝过一次以后,也都年年想着。 招呼娃娃坐下,赵母端来了一碗梨糕,又让赵成去摘了几个新鲜的梨。见赵成捧了梨回来,赵高拍了拍他的肩,以兄长的口吻调侃了一句“阿成最近长高了”,赵成不好意思地一笑,忙又抱了梨去洗。 赵望这边见自家阿母将梨糕端出来,一早就巴巴看着了。不过总算大了几岁知道些规矩,满脸堆笑撺掇着娃娃:“你先吃。”平日里怕坏牙,赵母都不许他多吃,也就是今日娃娃做客才能跟着沾些光多吃两块,所以对娃娃就显得格外殷勤。 这盘梨糕长得不如街上小贩做成了各式精巧花样摆出来卖的,每块切得方方正正,淡黄的颜色也没有特别鲜亮,但娃娃取了一块拿在手里咬一口,却发现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正是他喜欢的味道。赵高一贯不喜甜食,但赵母做的梨糕他也很是喜欢。 赵母一早就有准备,所以夕食很快就做好了。岁首菜式稍稍多些,有难得一尝的醢酱、肉汤,也有平日就能吃到的豆类、野菜……赵母不比赵姬从小就由专人教养,从饮食到琴艺舞技样样学得精细,但赵母做的东西贵在细腻,且一家人有说有笑处处透着温馨,所以晚饭娃娃吃得很愉快。 赵高家里房间少,赵望、赵成一直跟着母亲睡,赵高穿越过来想着和年岁相仿的赵母、赵父一个房间总有些别扭,当天就以“长大了”和“要学习”为由占了赵父那间只容得下一榻一案的书房。见房间逼仄,他随意搭了些木板凑合,后来赵父去世,就完完全全自己占了。 晚上,由于没有多余的房间,娃娃只有和赵高睡在一起。家里的木板床搭得简陋,二人躺在一处显得有些拥挤。左右睡不着,娃娃转过身看着赵高小声问道:“小高,你睡了吗?”借着昏暗的月光,娃娃在赵高偏过头来睁开眼睛看他的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小高的眼睛最好看,漾满笑意时,整个人就像三月的春阳,暖人肺腑;凝神思考时,他的眸光明明灭灭就像朗星一般耀目。眼下猝不及防地那么一睁开,就仿佛阳光下清风拂过一潭静水,顷刻间波光潋滟,不可逼视。 娃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覆在赵高的面颊上,痴痴地笑了起来:“小高真好看。”赵高起先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诧异,旋即失笑,看着娃娃“认真”一想,道:“嗯,小包子脸你也不错。”遂不客气地将他的爪子从脸上扒下来。 “包子脸,咦,包子【1】是什么?”赵高原本想着逗一逗他,结果又说漏了嘴,不过他早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所以好心解释道:“就是一种吃的,面皮包着放过调料滚过油锅的彘醢,蒸得热气腾腾的拿出来吃。” “我怎么从来没有吃过?”娃娃坚定地保持好学生的优良品质,满脸疑惑地瞧着老师不耻下问。赵高默了一默答道:“你太小了,没吃过是正常的。”娃娃“噢”了一声,继续追问:“那好吃吗?”赵高点点头:“好吃。” 这回娃娃嘴角一勾,坏笑着沉吟道:“彘醢啊……那肯定很贵了。”赵高无语凝噎,这娃娃学坏了,不好骗啊,居然把自己给绕了进去。不过他毫无被戳穿的自觉,不慌不忙地发动温柔攻势岔开话题低声问:“是不是挤了睡不着?” 赵高这个身体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比往昔沙哑低沉,但却也因此显得更沉更稳,令娃娃愈发心安,当即就放下包子一事点点头。赵高侧过身子将他拥在在怀里,不仅对先前的事情面无怍色,反而能若无其事地温言道:“昨天让你抄书,想来没有休息好,今天早点睡罢。” 说来也奇怪,赵高侧过身抱着娃娃,娃娃反而觉得没有适才拥挤,现下被护在怀里,闻着他怀中宁淡柔和的气息,睡意很快就汹汹袭来,很快二人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个月后…… 这天早上因文吏的事情太过琐碎,赵高到了琅环阁没看多久的书就睡着了。悠悠转醒的时候见到娃娃放大的面容有些错愕:“怎么了?”娃娃一脸严肃,就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般抓住赵高的手臂摇了摇,神秘而郑重地说道:“小高,我以前没有给你束脩【2】。” 说着拿起手中的竹简指了指:“小高你看,孔子那老头就是这样说的。”赵高一瞧原来是《论语·述而》那里。“不过是个形式,何用拘礼。”那时候娃娃点点头没了下文,赵高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道第二天娃娃就带了块玉佩来,双手捧到他面前,一脸期待地等他收下。赵高看到那玉佩的材质和纹饰后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这孩子果然天生行动派,嘴上话不多,但做事果断大方效率高,这样金贵的物件眼睛也不眨随手就送了出来,以后必然败家啊…… “这是你阿翁的东西?”娃娃老实点点头。“这东西我不能要。而且你是背着你阿母拿出来的?”这回娃娃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那样小高你会不高兴,阿母也会责罚我。这真的是阿母让我送给你的。” “你……阿母?”这回赵高也十分疑惑。按说这种东西这么贵重异人会留下来,必是当作了夫妻、父子间的重要信物。赵姬和这娃娃孤儿寡母在异国生活,若是想他拿出来睹物思人再正常不过,这么送出来赵高如何敢收。 “可是阿母也说对恩人当图回报,小高教了我这么久,我现在人小却没能力回报小高什么,肉脯什么的我现在也拿不出来,这玉佩正好是阿翁留给我的,就是我的东西,我可以自己做主。反正阿翁说不准也不记得我了,我没见过他,也不怎么想他。” 娃娃仰着头看着他,凤眸盈满期待和坚持,大有你不收我就一直这么看着你的架势。这娃娃脾气倔,认准的东西绝不回头,所以赵高无奈,只能拿过去收在怀里:“也罢,这东西我就暂且替你收着,等你回秦时再还给你。” 这天。 “公子迁最近是不是又盯上了阿政?”赵高看着郭开问道。最近娃娃脸上常有淤青,问他何人所为,却怕他担心怎么也不肯说,想来想去能让娃娃忍气吞声的就只有赵迁,所以趁着郭开传唤,不放心地问了一问。“赵迁那小祖宗我可是半点也惹不起,小兄弟,这事帮不了你。” “赵高已想到解决之法,就看大人愿不愿帮。”郭开也爽快问道:“小兄弟想要如何?”虽说适才赵高进来郭开就挥退了众人,但谨慎起见,赵高还是压低嗓音道:“给公子找点别的事做。” 郭开被他不疾不徐的性子磨得难受:“小兄弟就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话但讲无妨。”赵高嘴角一勾直言道:“请太傅传授公子‘太子之道’。” 能将“易太子之言”用如此轻巧的语气对郭开讲出来的,只有赵高。这份直白倒是吓得郭开神情大震,赵高看在眼里心中雪亮,有些“无辜”地问道:“今日大人传赵高来想要商议的不正是此事么?” 二人沆瀣……额不对,郭开找赵高出谋划策不是一次两次,二人间早已产生了默契。此事便是赵高不提,郭开也会找上赵高,所以赵高索性化被动为主动,先一步替郭开说出了想法。 这易太子看似与赵高没有关系,拿娃娃被赵迁欺负为由来搪塞似乎更是牵强。但其实赵高有自己的想法:赵嘉虽然年轻气盛和自家父王不对付,但也颇有作为,往后换他即位,由他联合廉颇、李牧,娃娃今后想要处理赵国这边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赵迁不然,赵迁是倡姬所出,从平日里仗着赵王宠爱把宫里闹得人仰马翻就可看出,赵迁这烂泥决计扶不上墙,今后或许比他父王还要荒唐。赵国国柄要是落在这对母子身上,连带着郭开一起,给他们多折腾几回,不成空架子都难。 既然赵高如今身处赵国,又有郭开这层关系,何不从现下起就开始为娃娃铺路,无须等要上阵了再想着磨枪。赵高作为秦国的奸臣,郭开作为赵国的佞幸,二人奸佞联手,沆瀣一气,何愁让赵国不垮,使秦国无利? 套用未来的一段话,赵高想要郭开做的就是: 以搞乱赵国为荣,以背离秦国为耻。坚持“以秦国利益”为一个中心,将“服从赵政的命令”、“听从赵高的安排”作为两个基本点。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赵王雄心基本磨光,赵国能臣基本赶光,赵国府库基本用光,赵国兵力基本败光。坚定不移地贯彻落实赵高指导的战略方针,促进郭、赵两家和谐发展,互惠共利。 当然这其中很多还是后话,当前最紧要任务就是趁着廉颇还未班师回朝先一步扶赵迁上位。之前燕国趁赵国元气大伤前来攻打,赵王派廉颇领兵退敌,廉颇大败燕师,迫使燕王答应割让五座城邑求和,不日班师回朝,等他回来在朝中的地位又要再往上提一提,届时再动赵嘉可就没那么容易了【3】。 第22章 给小兽顺毛 “听说昨日大王重提立倡姬为夫人之事,太子因竭力反对招致大王震怒,大王以不孝为由竟要废太子?”太史府文吏向来不缺谈资,今日出了件动摇国本的大事,这是许多人做一辈子文吏也未必遇上一回的。王宠、张先一进去脑子就被闹得嗡嗡作响,只有赵高八风不动,心宁神定。 “如果只是这事怎么会闹到这般田地,陈兄有所不知,先前太子管的城南护河堤也出了漏子,说是有一段选址不利,筑在了蚁穴上,加上建堤时管理不善,有人中饱私囊,大雨一冲,有一段竟然决口了”,黄衣掌书摆摆手道。 有人不解:“修护城河堤那不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么,这事当时如何没有传出来?”身着藏青色褒衣的掌书摇摇头答道:“听说当时不严重,决堤处又在荒郊上,知道的人不多,一直被太子压着,对外就推说雨季工期延后,找私兵不休不眠地给补上了。还给周围的百姓打了招呼,所以没传出来,近日不知是谁把这事挖出来捅到了大王跟前。” “原本太子及时补救,加上也过去了这么多个月,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偏偏撞在了刀口上,这才一发不可收拾。于国无能,于父无孝。如此……太子果真大势已去。” 左史这边的文吏对太子印象甚好,此时一阵唏嘘。可就连右史那边,他们向来偏向赵王,这回对易太子之举也颇有微词。只因对象是公子迁,那公子迁年纪轻轻净随郭开学些声色犬马之事,将来赵国交予他手,只恐前途堪忧。 王宠、张先盯着面前的黍饭一动不动,神情有些凝重。只有赵高至始至终连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吃得气定神闲。半晌王宠才怔怔抬头看向二人,一扫从前的风发的意气,用怀疑的语气小声问道:“你们说我是不是错了?” 赵高看出了他的想法,赵王接二连三的举动让人心寒,王宠本欲弃商从文从政,却不想面对如此打击,心里自然难受,所以收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变得十分沉郁。张先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来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 “其实以王兄的条件从商或许……”话不用多说,点明就好,赵高知道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十分低下,正是王宠的顾虑,也是他家人支持他从文从政的原因。就大多数情况而言,这时候的商人没有文气缺乏理论,而文人不懂商机缺乏实践,鲜少有能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的者,加上政策不允许,所以一般难有大作为。 以如今赵国朝中的糜烂气象,王宠若要留在太史府死磕,只怕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但他身集商人、文人二者之所长,又避开了二者之所短,若今后能另辟蹊径,或可成就一番事业。赵高是真的把他当作了朋友,所以才实话实说。 王宠惊诧地看着赵高,他虽早知赵高非同常人,却不想他如此大胆。瞧着尚还波澜不惊,却已语出惊人。“小兄弟……”王宠喃喃道。“赵高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今后的路要如何走,还得王兄自己掂量。”不慌不忙地将勺中的黍饭送到嘴里,赵高微微一笑道。 数日后,赵王下诏:废适子【1】嘉,立庶子迁。 赵王雷厉风行,不过数日便完成了易太子之举,原太子被贬至代地,而公子迁新立。其时国中大震,但王命既出,众人皆知再无翻转的余地,所以不出半月,又归为风平浪静。 “小高,那日你让我激赵迁是故意的?”娃娃回过味来,突然觉得赵高那日吩咐自己的事情,并不是阻止赵迁欺负自己那么简单,况且真要阻止,又怎么会用这么迂回的手段。 那日赵高让娃娃私底下对赵迁说:“永远当个庶公子算什么本事,要做就做太子。”果然赵迁回去就向倡姬闹了脾气。原本倡姬受郭开唆使还畏首畏尾拿不定主意,这回儿子一闹就心疼了,当即下定了决心,其后努力配合郭开在赵王跟前吹枕边风,果真没有失望。 “是。”不傻,这么快就开始怀疑了,赵高心想。他不想瞒娃娃什么,虽然娃娃还小,但有些事情也有必要给他透个底。“我这么做自有我的理由,现下却无法和你解释太多。如果你信我,就往下等,等到今后时机成熟再回过头来看,自然会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是不能说吗?”娃娃问他。赵高低头想了想,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言语,摇摇头直言道:“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赵高如此严肃的样子娃娃还是第一次见,但只因为这人是赵高,所以娃娃愿意听他的话,于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我信小高。” 一不注意又被赵高揉了头,这一揉却又揉出一个问题,娃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他当了太子真的就不欺负我了?”赵高嘴角一勾,用让他安心的语气道:“要成为太子哪里有那么容易,接下来单是立太子的仪式就够他忙的,更别说成了太子还有太傅授课,纵使以他那性子听不进去,也不得不按着规矩走一遍。” 说到这里,赵高颇为欣慰地看着自己养出来的娃娃。就像对待毛绒小兽一样,捏捏脸,拍拍脑袋,顺顺毛,怎么看怎么满意,思绪自顾飘得远了。赵高想着今后娃娃也会经历这一套,而且坚信他一定会表现得非常出色…… 娃娃被他这一系列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看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宠溺,本想躲开却怎么也挪不动了,老实巴交地站在原地,眼睛一闭,视死如归地任他“蹂囧躏”。 赵高在他头发上摸着摸着,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手僵顿时在原地。娃娃感受到他的异样,吃了一惊,忙问:“小高……你……你怎么了?”谁知赵高“严肃地”问道:“近来怎么不梳双髻了?” 娃娃被他的话问得一愣,回过神来心里直犯嘀咕:这也算是大事?他相信就算刀剑加身威胁性命小高也不会有如此异状,怎么自己换个发髻就这么吃惊了? 从前娃娃梳双髻的时候,两团头发毛茸茸的,摸起来又柔软又舒服,而且梳起双髻的模样很是蠢萌,他私底下对着赵高时,常常显得又呆又笨。赵高还记得那年郭开说他给他阿母讨水一事:喊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拿到水却手笨洒了大半。虽然赵高无缘亲见那时候的惨痛场景,但后头想来却又有些不厚道地觉得他可爱,忍不住笑了又笑。 当然他该精明的时候比谁都精,既好学又能吃苦,赵高给他授课,许多时候只要一点就透,不用让人劳神费心。与其说是他在教娃娃读书,不如说是娃娃在陪他看书,二人一起讨论书中某处时,赵高也常常会收获自己独自看书所不能收获的意外惊喜。 这些是赵高从前就发现了的问题,但是现下再细细回想,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娃娃不知不觉间在自己心中的份量已经变得如此重要了,这是他从前随口答应教他时从预料到的情况。 “阿母说我已经长大了,得像个男子汉,我喜欢简单的,所以就换了这个。”赵高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拿了一卷书放到他手里幽幽道:“哦,那男子汉今晚回去把这个抄完。” 娃娃端着竹简狐疑地想着:这卷可是他亲眼看小高随手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堆在旁边还未看过……于是忍不住问道:“小高,里面讲的什么你真的知道?”赵高笑容僵在脸上:这孩子,总爱刨根问底,就这点不好。 不过赵高向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尴尬,把自己适才没看完的那卷书一拿,临看前飘飘丢下一句“你抄完我检查就知道里面讲的是什么了”,便已入定,凝神看起书来。娃娃知道他一看书就很难再将他的注意力扒下来,于是有些“嫌弃”地往别处挪了挪,尽量远离这个“不负责任”的老师。 几个月后。 这天,张先受到了乐坊的邀请,赵高、王宠二人听说是斗琴,兴致大起,趁着不用上工也跟了过去,预备凑凑热闹。至于为何要邀请张先,这其中的曲折还要从前些日子有人踢馆说起。 前些日子有个二三十岁的青年来到乐坊,不由分说便要与乐坊里的乐师斗琴,年轻一辈的乐师经不住他言语的激将,挨个与他斗了个遍,但那人的确有几分本事,凡事和他斗过琴的乐师都铩羽而归。 乐坊的老先生愿本在琴技上压他不止一头,但辈分在那里摆着,也不好出来欺负一个后辈,这人就是算准了这点才有恃无恐。老先生想来想去只有忘年交张先可行,于是想法子星夜找人给张先递了消息。 三人从后门进去,待张先换好了乐坊的衣服走到前厅时,发现里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以往乐坊都还算是个清静的所在,多半是些懂音律的进来,就算有那么些个想要花钱附庸个风雅的,也都是极少的情况。这种摩肩接踵站满人的盛况当真还是第一次遇到。 “再无人敢应战,我看你们这乐坊就该拆了招牌关门了罢?”这明显就是竞争对手花钱找人来拆招牌的,偏生乐坊的人有苦难言,自己的确在琴技上略逊一筹,还能怎么办? 张先是个办实事的,能动手的尽量不动口,所以眼下一声不响地上了高台,向那青年行了一礼,便跪坐在设好的其中一方对席上,自顾校起音来。弄得那青年倒是先懵了一懵:“你……你待如何?”张先出于礼貌抬了抬头,言简意赅地答:“斗琴。” 第23章 简单又粗暴 那人闻言嘴角一抽,但见张先做得滴水不漏,该周全礼数的地方都周全了,也挑不出毛病,心想这人也忒嚣张,浑然忘记今日分明是自己主动来乐坊挑衅的,当然,当着众多客人的面,他也不愿掉了身价,所以换上一身谦谦君子的好气度,优雅地向张先做了一个手势道:“先请。”他的意思是让张先择曲,张先没有推辞,想也未想脱口便道:“《神人畅》。” 此话一出,一阵寒风灌进乐坊,挤满看客的楼阁顷刻鸦雀无声,紧接着就有不少人闹嚷起来,甚至有人高声起哄:“我没听错吧,《神人畅》,啊哈哈,斗琴挑《神人畅》?”更有人戏谑:“不会是上个月才习的琴吧?我看你还是再回去练个十年八年再来,斗琴可不是玩耍。” 之所以张先选个《神人畅》会出现这样的效果,是因为懂琴的都知道,这《神人畅》并非什么有难度的曲子,甚至从前听说有那么些有乐理根基的学徒初习琴就可拿《神人畅》开指。是以这时候,众人以为张先不过是个初生的牛犊,无知无畏。 原本听张先选了《神人畅》青年眼中也流过一抹不屑的神色,可是当目光落在他左手大指外侧肉甲相连的地方,却突然警觉了起来,再看其他手指也都……那些地方正是平素揉弦按弦处。只是习琴来玩的人那里都必有异状,更不用说他手上那些地方十分明显,非日积月累的苦练是不可成的。 青年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气势上已然输了一段,他却犹未察觉,再抬头时神情反有些倨傲:“就依阁下的意思,献丑了。”说着青年将调式调至《神人畅》所需的调式上,又确认音准无误后,等周遭安静下来,才缓缓抚了起来。 赵高、王宠对琴曲不熟,但是听周遭议论也大致知道张先选了一首什么样的曲子。不过他们并不替他担心。知道张先的为人,就会清楚他是断然不会拿乐坊的招牌开玩笑。 听说昔年唐尧抚琴,神降其室,故有此弄。琴曲流传两千余年至今,虽不知真假,但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此曲苍古雄健,如江河行地,音节清莹透亮,似日月经天,要想将其间韵味表现出来也并非易事。 有时候曲子越是简单,越是难以弹好。上古传下来的曲子看似只需五弦,但却用到了全部徽【1】位甚至是徽外的泛音,弹泛音【2】时徽位越是靠后越难弹好,乐坊提供的琴都是名家所斫【3】,琴本身质量是过关的,剩下的就看抚琴者的水平了。 诚然青年琴技不差,一首弹下来,看周遭人反应激动也知的确出彩,但他适才看到张先的手,太过刻意地想要在技法上压张先一头,反倒失了从前的灵气,流于技法堆砌,雕刻痕迹颇重,显得轻浮,与此曲原有神韵不符。 轮到张先,他却选择放开束缚。毕竟十多年刻苦所习的经历摆在那里,早已刻入骨血,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揣摩曲子的意境,通过稳扎稳打练来的技巧将其展现,所以当他这一曲弹下来,能轻易将所有人引致他所要展现的画面中,当最后指咽声停以沉稳的一声收束全曲后,众人仍还陷入“天神降临与人同乐的盛典”当中不可自拔。 张先捂了琴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抬手对青年说:“请吧。”那青年原本还有些失神,被他这么一赶,只觉颜面尽失,僵着手指向张先气急败坏地说了个“你”字,便舌头打结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三两步走出了乐坊。 赵高看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挫了青年的锐气,又这样不带拐弯地下逐客令,眼皮跳了跳,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词来形容这个闷葫芦今日的举动——简单粗暴。 先前还啧啧称奇的客人眼见热闹没得瞧了,也一哄而散。赵高、王宠本要随张先进后堂去,却见身旁站了个花须老人。老人褒衣高冠,精神矍铄,眼神睿智,还未开口,单是那身身揽浩浩江河的气韵就已令人折服了。 “后生,你可愿再为老夫抚一曲?”老人点名就要张先抚曲,张先一贯儒士风度,身为后辈哪里敢不从,问当即就向一旁的老先生借地方。那老先生才仗他为乐坊扳回了颜面,心里高兴,哪里会拒绝,加上眼前这个老人也让他心生好感,就招呼得格外殷勤,连赵高、王宠都沾了光。 “适才瞧你抚琴,颇有我一个学生的风范,如今他已回到韩国,一想到此生怕是再难相见,老夫生了些感慨,忍不住想再听一曲聊以慰藉。”老人提到爱徒,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赵高心中好笑,这老头真不客气,不过有情有义倒也有趣。 老人点了首《列子御风》说是他爱徒从前喜欢的。这曲张先练得少,却不忍拂了老人的意,还是注神倾意地从头走了一遍,老人听着听着便陷入了沉思不可自拔,许是想起如今到老孤身一人,不免有些感慨,待他回神,张先才问:“想来高足琴技比张先了得,在老前辈面前献丑了。” “前辈就前辈,何须加个‘老’字?不过你想错了,他琴技远不如你。”老头这真率的性情让赵高在心里失笑,而张先被他这么一说,却有些讷讷的不知该如何接口。老人站起来看着他道了句“多谢“,又说“明日午时过后再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在饭堂吃饭就有议论:“听说今天囧朝堂上有一场论兵?”绛衣掌书激动地敲了敲桌案道:“相当精彩,不愧是才辩纵横的荀祭酒!”有人闻言一下站了起来:“竟是稷下学宫的荀卿!”没有机会去议政殿记录的掌书们全都被勾起了浓浓的兴趣。 先前论兵的内容就已经传了过来,只是同那临武君论兵的是谁,一直众说纷纭,这时候听去过的人一讲是荀卿自然激动得无以复加。荀卿是谁?三任稷下学宫的祭酒,统领学宫百家士子的长官。其言可为天下士子的准则,其行可为天下士子的规范,各国君臣皆仰慕其名。更重要的是,老先生是赵人,若赵王有意招揽,那将是赵国莫大的福气。 “倒是一个渊综广博之士,就是傲气了些。”也有人对他的性格不太赞赏,却也有维护的:“不然不然,大凡渊综广博之士,谁人不带点傲气?今日所论如山之峨,海之渺,针砭时弊,振聋发聩,如此才学,谁不拜服?” 听人提到稷下学宫,赵高也有些向往,那个地方可以说是战国时期最大的一个学府,容纳百家之言,吸收百家之学,先后出了孟子、慎子、申子、荀子等学派宗师,数量相当可观。赵高从前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午时前,张先就拿了郭开送给赵高的牌子出了宫,他说老人既然要他等着,他就不能不去。等张先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昨日的老头竟然就是荀卿,且他已收张先为学生,张先这次回来就是向二人辞行的。 “老师说既然母国不用他,不如就去楚国看看,我既然拜入他门下,自然要随他过去,往后山高水长,两位后会有期了。” 送走张先,赵高、王宠二人都有些感慨,没想到三人当中运气最好的是张先,凭那一手好琴技入了荀卿的眼,竟然做成他的学生,荀卿带出来的学生无论是李斯还是韩非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张先这一入门往后自当前途无量,二人都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王宠突然想起那日自己问过赵高的事,觉得该是要重新思考一次的时候了。赵高经历了这次同挚友的别离,心里也转着不少自己的事情。 当天看着赵高坐在地上心情复杂,连书也没怎么看进去,娃娃瞧在眼里有些着急,主动摇着他的手臂问他:“小高,你怎么了?”赵高木然抬头,回过神来发现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凝眸瞧了娃娃半晌,又捏着他的脸喃喃自语:“不知道小包子脸你还有多久……” 被他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娃娃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看他眼下的样子更是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也无法问,干脆从地上爬起来,笨拙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一副老母鸡哄小鸡仔的架势。只是这老母鸡的身形和小鸡的身形相较着实的怪异。 赵高原本不过是在想今后当如何,顺带想起娃娃如今也有九岁了,很快就要回到秦国去,生出了点感慨,不想,他难得多愁善感一回却让娃娃如此担心,想起他笨拙地回护自己的模样心中不觉失笑。但娃娃这么做却又让一股暖流自他心底涌起并紧紧包裹在心头,既然不愿让它散去,索性闭上眼睛任他抱着了。 “小高睡着了吗?”过了半晌,见赵高没有动静,娃娃不确定地问道。赵高在他怀里摇摇头,娃娃“哦”了一下,又低头看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娃娃又问:“那你好点了吗?”赵高自鼻腔发出一个“嗯”的声音,顿了一顿问他:“你累了么?” “不累不累。”娃娃无视自己有些酸麻的双臂,赶紧解释。赵高抬起头来,挣脱他的怀抱,将他拎起来,放到地上坐好,抬出身份支使道:“小短腿借你老师靠一靠。”娃娃不乐意了,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小高,我的腿不短。”但说完又老实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不过你要靠就借你吧。” 赵高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身子换了个方向一歪,头就靠了过去,顺带连眼睛也享受地闭上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就是:今早在太史府抄书太累…… 第24章 我等你入秦 娃娃为了让赵高躺得更舒服,背靠着书架尽量放松下来,左右没事做索性从近旁随手抄起一本书。他发现里面记载了不少楚地的歌谣,内容多是一些民间故事,写得极有意趣,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早把自己腿上还躺了一个人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赵高睡得沉稳,娃娃书看得认真,又是文吏们午休的时刻,故而周遭一片宁静。四月,正是柳絮漫天的时节,仅仅是一窗之隔,外面的绿柳红花因此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若有微风拂过,不少柳絮便乘风高飞,待清风渐止又似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相比起外面的精彩来,堆满竹简的琅环阁里就要清幽静谧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娃娃看至一处突然诧异地“咦”了一声,当下就想问赵高些什么,却见他睡得正舒适,不忍再打扰。不过娃娃很快就发现他睫毛上恰好沾染了一片飞絮,娃娃鼓起腮帮子轻轻吹了吹,却没有什么效果。 此时赵高熟睡面容沉静,一头乌发只随意用一根木簪松松束了,适才一躺下便有些松散开来。舒缓的眉间隐然藏着一股书卷清气,配上一身素洁的白衣,身上再镀上一层柔和的阳光,直映衬得周遭景物黯然失色,说不出的好看。娃娃看了呼吸一滞,旋即忍不住伸手去拿那片飞絮,不想这一拿反倒惊醒了他。 “怎么了?”赵高堪堪醒来,侧了侧身子从娃娃腿上离开,一贯清湛的眸蒙了一层薄薄的雾色,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嗓音也有些沙哑。随着他起身,那根半掉不掉的发簪彻底落下,乌发顷刻洒下来披在白衣上,不过适才躺下时鬓发被他蹭得有些乱,这时再看,整个人尽显慵懒。 娃娃瞪着水润润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要束发,先一步抬手替他整理凌乱的鬓发。赵高看他理得认真,也怕自己出去形象不佳,索性就任由他作为了。“好了。” 待娃娃整理好,他便又将头发束了回去,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起来,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澄明,正要问娃娃适才出了什么事,娃娃却简短地命令道:“小高,你闭上眼睛。” 赵高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愣了一愣之后还是照做了。娃娃很是小心地将适才未能拿下的飞絮轻轻取了下来,待他睁眼才告诉他:“你看,睫毛上的东西。”赵高淡淡地“嗯”了一声,问出了之前没问的话:“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娃娃懊恼地一挠头,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问正事,于是将那卷书捧到赵高面前,指着一处让他看。赵高仔细一瞧,略一错愕旋即会意,原来娃娃问的是楚地名谣《越人歌》,只因其间讲述的是一段动人的同性故事,所以娃娃才会觉得疑惑。 “小高,你觉得庄辛真的喜欢襄成君吗?”同性恋话题就算是放到两千年后,大人都很难与小孩讲清楚,甚至许多家长非常避讳这个问题,不准小孩问起。但赵高偏偏觉得直言也没有什么大碍,藏着掖着反而容易出现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坦言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说出这样的话,只怕是了。”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娃娃还是十分困惑。赵高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摸了摸他头上柔软的发丝解释道:“其实我也不习惯,但总不过就是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不一样的只是对方恰巧也是男子罢了。左右不是你,倒还替别人操心起来了。”说到最后赵高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娃娃这么一想觉得也对,横竖不是自己,有什么可想,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小短腿,爽快地借给赵高继续枕着,而自己则拿书发奋去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由夏入秋,原本酷暑退去当觉清凉惬意,未料从西边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秦王卒。消息一至,酷暑仿佛退而又至,整个天下都好似被放在大火上炙烤了一般。 只因秦王的废立如今已经紧紧牵动着天下的局,是以四海之内都巴巴望着西边的一举一动,只恐错过了什么。但现下身为储君的安国君还在服丧,除服之后新君方可即位,所以立新王的消息尚未传来。 赵高接到消息时,原本拿着筷子的手一僵,王宠在一旁连唤了他几声他都未曾察觉。“小兄弟你……”王宠原本还想问他怎么了,但脑海里浮印出一个稚童的身影,突然释怀了:“听说异人几年前就娶了华阳夫人长姐之女为正夫人,并诞下了子嗣,如今看来异人太子之位已然稳当,那娃娃有福了。” 此时赵高心里百感交集,一面为娃娃高兴,一面又为他担心,于是摇摇头喃喃道:“只怕未必是福。”王宠一想,心道也是,他们这些小吏尚且身不由己,公室争斗更是惊心动魄,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万丈深渊,何人可称心? 饭后。 娃娃刚一到琅环阁,就见赵高站在那里等着了,见他上来,便主动向他招招手。以往他到的时候赵高几乎都在正坐在地上看书,娃娃只有主动去摇他,才能让他注意到自己,并得到一句:“你来了”。今日怎么……看赵高神情严肃的样子,娃娃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忙三步并作一步跑到他身边仰头看他。 “你近来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赵高顿了一顿,眼见娃娃满脸疑惑,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半晌才又接着道:“从前不是同你提过回秦国的事么,料想近来就有分晓。”赵高猝不及防地提起回秦国,且说归秦之期不远了,这让娃娃始料未及,当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高看他失神的样子,也知道自己今日太严肃了些,但却是无奈之举,因为异人派人来接他们母子尚需要些时日,他要趁着这段时间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也要提早做些准备帮助他们母子安全离开,毕竟赵国手中好不容易握着个秦国公孙,可不会轻易送还。 “这些日子你同阿姑定要处处小心”,赵高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别看娃娃在赵高面前呆头楞脑,但其实是赵高能让他放下所有心防,所以他不用刻意想太多。娃娃本就心思机敏,现下一认真起来,也知道自己和阿母大致是个什么情形。赵国不待见他们母子,若阿翁真的还记得他们母子,派人来接时,难保赵国不会从中作梗,这其中的变数确实难以预料。 赵高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托在掌心里递还给娃娃。“这是你的东西,现下还你,估摸着你今后会用到它。”从前娃娃将玉佩当作束脩送给赵高,赵高说帮他收着还真是帮忙收着了。娃娃没有接,而是想到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小高,你不随我回去?” 赵高低头看了看自己,旋即无奈一笑。他这身子如今未及弱冠,不过是少年模样,若让别人知道他当初十三岁时做了一个五岁懵懂娃娃的老师,别人会怎么想?信,别人或许会说他欺世盗名教坏孩子;不信,他又当如何自处? 况且这孩子这些年磨砺得还不够,要想当上秦王,其间的血路必须由他自己披荆斩棘亲自杀出,若不能独自承受君王必经的血雨腥风,往后如何能再进一步成为天下共主?赵高这五年能教的几乎已经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剩下的真的只有靠他自己。况且张先那事过后赵高也有自己的打算。 “阿政,往后的路必须由你自己来走,我能教的早已教完。”二人相处赵高极少唤他的名字,这一唤娃娃却没有半分惊喜,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这些年自己什么都要依赖小高,却从来没有,也拿不出什么来回报他,既然是自己的路,既然那么危险,又怎么能再累他和自己一起受苦呢?只有自己真正变得强大了,往后才有能力回护他,才有足够的理由留他在身边。想通这些娃娃再次抬起头时,已经不再彷徨。 “那,小高以后会去秦国吗?”娃娃看着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炽热与期待。赵高心念一动,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肯定而干脆地承诺道:“会。”说完话音一转又揶揄道:“届时你兴许已经把我忘了。”赵高这番说笑不仅丝毫没有让气氛轻松起来,反而让娃娃有些懊恼。 这还是娃娃第一次这样生气地瞪着他,连赵高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赵高忡怔之际,娃娃拉起他的手,连带着把那枚玉佩一起握在小手中,神情异常认真,加重语气强调道:“我绝不会忘了小高。”说完觉得不够又闷闷补充道:“所以我会一直等着你,等你入秦的那天。” 直到娃娃将玉佩拿过去郑重地收在怀里,赵高方才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心里被某样东西填充得满满当当。再想到二人分别在即,心中不免生出了些悯悯恻恻的滋味来。 第25章 何时复交会 “秦使入殿。”随着赵王身旁寺人的这声通报,手持旌节【1】的秦国使臣缓步入殿,他行至殿中站定,拄着旌节躬身一礼口称:“秦使荆苏见过赵王。”赵王想要灭灭秦国的威风,有意不答他的话,想看他会如何,朝臣察言观色也配合着自家大王默不作声。 谁知那荆苏说完默了一默,见赵王不答话,便径自直起身子。赵王嘴角一勾,心道果然上钩,并率先发难:“莫非秦国使臣离开秦国前都不学礼?”赵王说完,底下一阵哄笑,不少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顺着自家大王的话讥讽起荆苏来: “虎狼之邦,谈个甚礼?” “哈哈,莫不是你们秦人尚还茹毛饮血未曾开化?” “在下认识一位齐鲁之地的儒士,来使若有心学礼,定竭诚为来使引荐。” 那荆苏身长八尺,国字脸,修美须,此刻瞑目宁心端端立在殿上悠然抚弄着旌节上的旄牛尾。大殿之上被如此讥讽,他伟丈夫慷慨的气度却是半分不少,等群臣自讨了个没趣悻悻闭嘴,方才不紧不慢地抗声讥讽道:“原来这便是赵国风范!” “你什么意思?”有人坐不住了,忿忿然反问。荆苏冷笑一声道:“来使行礼,国君假意不受,此其一;来使未先有言,群臣便冷语相加,此其二。赵国泱泱大风,尽显于此待客之道中,荆苏佩服!”说完又是深深一揖。 赵国诸人被他噎得脸皮一红再红,他也未因此洋洋得意,不愿再纠缠这个问题,遂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缣帛捧在手里道:“新君国书奉上。”赵王不情不愿地勾勾手,便有人走到荆苏跟前将国书取过,再呈与他。待他展开一看,当即就将其拍在了案上:“秦字我赵人看不懂。” 荆苏见状不恼反笑,嘴角一勾自怀中小心翼翼地一掏,又拿出另一张缣帛道:“早料蕞尔小国无人识得秦字,真国书在此,荆苏代念。”赵王也无心再同他打嘴仗,拇指和食指捏住适才拿张缣帛晃了晃问道:“等等,那这封是什么?” 荆苏向前一步,作认真状仔细看了又看,半晌才“恍然”:“赵王恕罪,定是哪位公孙淘气,趁荆苏不注意将自己练字的缣帛藏进了荆苏袖中。”赵王气急败坏指着他:“你……”还未说完便见荆苏正了神色,扬起嗓音念起国书来,他不愿丢了国君的气度,也不敢真得罪秦国使臣,只好强自压下心中怒意。 国书内容多半是些冠冕堂皇之言,不过是走个形式,大家都明白,意思就是告诉你:我秦国新君即位了,以后大家要“友好相处”。待荆苏念完,他还记着临行前太子私底下的托付,于是又道:“鄙国公孙已在赵国为质多载,如今太子念子心切,若大王肯成全慈父之心,太子愿以万金奉上。” “贵国公孙聪慧大方,寡人的王后颇为喜爱舍不得他归秦,就算是有万金,寡人也不忍夺发妻之爱啊。”荆苏提出父子之情,赵王便抬出夫妻之情来搪塞,眼下他也无可奈何,有些为难地沉吟道:“这……就算无法带回公孙,再不济也恳请大王让荆苏见上一见,待到荆苏回秦,也好对太子有所交代。” 这回看荆苏态度好也没有纠缠,赵王省去了找理由的麻烦,爽快答应道:“这却不难,来人,带来使去见见公孙。” 这边荆苏跟着寺人去到地方,却发现那里是有一个娃娃,但不是他们要见的。“真的公孙去了哪里?”荆苏抓着那寺人的衣襟问得义正言辞,寺人想到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恐两边都不好交代吓得瑟瑟发抖,慌忙递眼色着人去通报自家大王。 紧接着赵王忙不迭地下令寻人,众侍卫风风火火将赵王宫翻了个底朝天。见折腾了数个时辰也找不见人,荆苏丢下一句:“贵国好魄力,诛杀年幼的质子也不怕遭列国不齿,荆苏代鄙国太子记下了。”不等赵国这方解释,愤然甩袖而去。 出了王宫,荆苏便回到驿馆同手下汇合,只听手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句:“副使已接到公孙,已派人送他西还。”他便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吩咐道:“你告诉他们务必马不停蹄,入关后自有人接应,我还得留下来慢行装装样子。” 其实这一切原是赵高的计策。那日同娃娃谈完,他便连夜拿着牌子出宫去找了郭开。之后郭开一面赶在赵王还没未想起他们母子前将人带出了王宫,又找来身形样貌相近的人顶着,撑了这么些天;一面打听秦国来使的情况,得知荆苏的确受异人所托,方赶在荆苏入宫递国书前与他通了气。 荆苏临行前如愿见到了刚从城外回来的赵高,先前未见到人的时候荆苏还不怎么相信,待看到本人之后,捻着长须满意得直夸“后生可畏”。此番两方配合得天衣无缝,不仅如赵高、郭开所愿将娃娃母子顺利接出了城,而且还顺了荆苏自己的意,临行前找机会把赵王宫搅得乌烟瘴气。这么一想,少年的这招金蝉脱壳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两个时辰前,邯郸城郊。 渚水岸边,西风瑟瑟,落叶萧萧。娃娃身后跟着四个便衣的兵士,眼看着他已经彻底脱离囚禁了自己近五年的赵王宫就要回到向往了许久的秦国,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因此刻与赵高分别在即,离愁郁滞于胸,心中着实颓丧。 正在他和赵高相对无言的时候,突然有人纵马前来,看方向不是邯郸,而是西面的秦国。“大王崩,新王立,快向荆苏传话,新国书换上。”众人心中都是一片茫然,怎么国书刚刚递进赵王宫,又来一个新国书。只有赵高知道,这任秦王正式在位不过三天就去世了,紧接着就是更名为子楚的异人即位。 等那使者解释完,所有人朝着西方遥遥拜了三拜,再看向尚不知自己做了长公子的娃娃时,目光都有些复杂,公孙……哦不,现在已经要称公子了,公子当真是好福气,未及回国,身份就来了个巨大转变。 等这边找人带新使者入城去找荆苏后,渚水两岸又安静了下来。赵高打心里为娃娃高兴,优雅地抬手替他将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又拍着他的肩温言祝贺:“现下,你已是秦国公子了。”为此娃娃心中却没有半点涟漪,于他来说无论是公孙还是公子眼下都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也不愿意让赵高担心,好不容易才在嘴角攒出个笑意看着他道:“小高你站着别动。”赵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知他此时心里必然不好受,于是一切都顺着他的意思照办,是以垂下手臂,后退一步等着他。 然而娃娃之后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震惊,只见他也后退一步,将衣摆一撩,身子一低,毫不犹豫地在赵高面前稳稳跪下,肃色道:“学生感念老师多年来的授业解惑之恩,今日无以为报,三拜作别。”接着便端端正正地向赵高行了三个稽首大礼。 此刻,周遭除了肃肃入耳的风声,唯余娃娃跪拜时衣料摩擦带出来的响动。 娃娃的举动同样出乎赵高的预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竟是愣在当场,生生受了他三拜。一旁来接的副使反应过来,朝着赵高喝道:“我秦国公子的大礼岂容尔……”还没说完就被娃娃寒着脸冷眼一扫,他虽然年幼但那眼神的确带了几分震慑人心的力量,所以副使剩下的话卡在喉间,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你不用如此……”赵高垂下眼睛,借以遮掩眼中的错愕,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微的不稳。半晌意识到自己失态,才强自压下心中的异样,向娃娃招招手道:“起来罢。”娃娃恭敬地答了声:“唯。”【2】便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踱了两步,再抬头看他。 谁知赵高看了娃娃的样子却突然失笑道:“真丑。”娃娃先前行礼时额头处磕在地上沾上了不少脏污,眼下想要抬手抹掉,却忘了自己的手也是按在地上弄脏了的,赵高眼疾,拉开他的手,嘴角分明已是笑意昭昭。 “你不准笑。”被自家老师如此嘲笑娃娃不乐意了,二人间再没有先前的严肃气氛。“好,我不笑。”谁知赵高敷衍完笑意更深,当然手上的动作也是十分地不客气,拉起娃娃的衣袖就往他脸上糊去,随手擦了那么两下,脸擦红了,却果然干净了。 “公子,该归秦了,再晚被赵国发现恐您难以脱身”,一旁的副使想到打发了娃娃还要回城同荆苏汇合,没了耐性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赵高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塞进娃娃手里道:“那天在街上看到的,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以后留着防身罢。” 娃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匕首不大,精铁制成,拿在手里轻,去了壳子刀身薄,短而锋利,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是贵在心意,藏在身上用以防身的确再适合不过。 娃娃郑重地收在怀里,有些不情不愿地由赵高拉着,一步三回头,须臾才走到赵姬面前。赵高将娃娃的手交予她,随后也向她叠手行了个礼:“阿姑,后会有期。” 等娃娃扶着母亲坐上马车,赵高向他摆摆手以示作别。娃娃回头看了半晌,才坐进马车,但这么一坐下,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敢往马车外看。 此去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娃娃愣了片刻,直到车轮缓缓滚动起来,他方才如梦初醒,“噌”地一下站起来,撩开马车的帘子向后望去。这时赵高的身形已经开始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只见他一身白衣洒然而立,映着秋阳,显得有些不真实。适时有阵清风轻轻带起他的衣摆,有那么一刻娃娃产生了一种要离去的不是自己是他的错觉。直到马车顺着渚水越跑越快,赵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他都还不愿放下车帘。 彼时,渚水之上,孤舟泛泛,空水悠悠。 第26章 归途遇墨者 看着马车外变换的风景娃娃心中百感交集,从今天起,他就是大人了,大人就要独当一面,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万事依赖小高、依赖母亲。 他们的车马换了数次,昼夜不止地奔驰了近三天三夜,赵姬受不住舟车劳顿也吐了三天三夜。护送他们母子的四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但这时候没有任何人敢随便下令让队伍停下来缓一缓,只因进入秦国国境在即,这时候若是被追兵赶上,以他们眼下兵疲粮尽的情形,绝无半分抵抗的能力。 娃娃正靠在马车里休息,有人递进来一个皮囊:“公子,这是属下从河边打来的清水。”赵政听递水进来的这个士兵说话嗓音沙哑,并没有立即接下水囊,那士兵起初还道他嫌弃水囊是自己用过的。谁知他却抬手指指另外三人问道:“他们都喝过了么?”未料他会问这个,那士兵一愣之后,木然摇头。 “你们拿去喝过了,再重新打一囊进来罢。”赵政说着又放下帘子,小小的身子靠了回去,其实此刻他自己的声音也不见得……这年轻的士兵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此番家中为了让他出来历练,不由分说从太子那里给他接下了这个差事。 原本他道只是护送对母子回国,没有什么难度,却不想一路上赵国追兵穷追不舍,身上的重担越发重了起来。 此番着看稚童弱母随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昼夜奔波,却从无抱怨,一切都听从他们的指挥,不摆架子不闹脾气,身子不适白着脸自己忍耐也不会拖他们的后腿。年轻士兵觉得他们母子委实可怜,便离队盛了些清水过来给他们喝,好歹让他们润润喉,没想到却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一时间他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来。 “接着,公子赏的。”众人一愣,得了他的命令,旋即接过水囊轮流喝了起来。那年轻的士兵不多时又重新打了新的水递进马车。接过水囊赵政一面服侍母亲喝下,一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年轻士兵又是一愣,旋即答道:“属下李信。”娃娃冲他点点头道:“记住了,多谢。” 然而,那之后不久,他们却不得不操纵着马车停下来。只因面的路被砍下来的树枝阻断,周遭跳出来十几个身披铠甲手持长剑的赵国士兵将他们拦了下来。“可算让兄弟们抓住了。” 诚然他们四人已经精疲力竭,但是大义当前,他们的职责就是守护马车里的人。重情贵义,忘死轻生不正老秦人的传统?既不能眼睁睁见着受自己保护的娃娃和女人引颈受戮,那便只有殊死一搏。李信做了一个手势,其余三人会意,迅速拔出腰前佩剑挡在马车外。 双方顿时杀作一团。说也奇怪,十几个赵兵原本仗着人数和力量优势并不怎么认真,却见对方红了眼越战越勇,一个不察竟被他们放倒了两个人,于是忙着下令:“都给我打起精神。”毕竟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很快四人节节败退,身上或轻或重都负了伤,眼见再打下去只怕就没命了,赵政不顾母亲阻止,径自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紧接着他朗声道:“等等。”原本对方还道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娃,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此时他安安静静地拔出匕首,波澜不惊地横在自己脖子上,身后的赵姬劝他不住,早吓得浑身瘫软。娃娃又一次重复道:“等等。” 这回真的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怔怔地看着他。身形虽小,但一身黑衣无惧无畏的他笔直地站在那里,也带了几分震慑人心的力量:“我身为秦国质子,若是死在赵国,你们回去必然无法交差,届时两国若因此交战,你们以为赵国还会留你们性命?” “你……”有人原本还想讥讽于他,笑他不敢动手,却不料一注嫣红的液体已经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而他的眼睛竟眨也不眨,那人当即噤声转而又问:“你……你待如何?”说也奇怪,他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现下拿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威胁起人来,却比任何人都还冷静。 赵政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李信四人道:“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将我母子送至此处,又不惜以性命相护,已然仁至义尽,我不愿恩人受累,也不愿母亲受难,只要你们放人,我随你们回去便是。” 李信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生在赵国长在赵国的娃娃,竟也能将秦人的精髓得个十成,如此重义轻生,怎么不令人佩服?“公子……”赵政眼睛一睨,示意李信赶紧带着母亲走。正当李信无可奈何急得握紧双拳时,他们身后却传来一把洪亮的嗓音:“是谁在我墨家地盘上追杀娃娃和女人?” 赵政一听是墨家,眼睛一亮,嘴角一勾,旋即扬声道:“赵政曾听老师说,墨者多是些信奉兼爱非攻之道的侠士,心慕已久,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清亮的嗓音回荡在众人头顶,经久不散。 对方听他这么一捧,不禁啧啧称奇:“小君子,竟也知晓墨家要义?”赵政坦言:“老师研读《墨子》时,曾与赵政提起过。”对方爽朗一笑:“既是如此,那更是不得不救了。” 双方虽未见面,但这么一问一答,完全视十几个赵兵于无形。见此次墨家出动的人数众多,两相比较,早输了阵仗,赵国一方十分不甘,本想遣人去送信,不料被人抢先一步拦了回来。 墨家做事向来干脆,很快围上去将十几个赵军逼退,又主动将路边砍断的树枝清理开来,要李信他们带人先走。赵政将匕首入鞘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对着那头领长长一揖:“恩人可否告知名姓?”那人无所谓地摆摆手:“救你们不过是碰巧顺手,十几个大男人欺负你们几个忒不像样,身为墨者,总不能背了祖师爷的训诫,你们且安心走罢。” 赵政抬头,定定地瞧了他须臾,也释然一笑道了声:“多谢。”适才他握着匕首面不改色地威胁敌人时,尚且还有那么几分苍松劲柏的男儿气概,眼下转身爬上马车却带了些孩童的稚嫩与笨拙,试了好几次方才爬上去。李信他们看在眼里,只觉一阵恍惚。但他们也不敢再耽误时间,匆匆向那群墨者拱拱手,便拥着马车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翌日,天还未亮,他们终于跨过了秦、赵两国的边境,踏入秦国的土地。此时,一队人马已在不远处等候了。原本精神不济的赵姬在掀开帘子见到某人的一刹那,突然热泪盈眶,人也恢复了些神采。 来人是个五十左右身着墨衣高冠的精神男子,赵姬一见到他,就挣扎着下了马车,那男子见状也三两步走上前来,在离赵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二人脉脉相顾,良久无言。 凭直觉赵政知道这个不是自己的阿翁,却不知他是何身份,见他与自己母亲如此对视,心里隐隐有些不悦,只是在未摸清情况之前,他强迫自己将心中的那份不悦压了下去。 “不韦。”还是赵姬先一步开口。吕不韦看着昔年艳冠邯郸的赵姬如今形销骨立满面风霜,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辛酸:“这些年苦了你。”说完又将目光落到一旁一言不发的赵政身上,赵政清楚地看到他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就语无伦次地对赵姬道:“这孩子就是……好好好,像,真像!” 未见到人之前,吕不韦担心这孩子长得不像异人,怕若是之后他还要做些别的打算,就会变得十分棘手。毕竟夫妻分离那么久,这中间……不过眼下这么一看,父子俩眼睛和眼睛,鼻子和鼻子……哪里都像,心中压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以致如此失态。 等回过神来,吕不韦振振衣袖,恭恭敬敬地向赵政一礼:“臣吕不韦见过公子。”从适才见到这个人起,赵政就不怎么高兴,只是面上做得滴水不漏,点点头道:“知道了。”谁知话音刚落,吕不韦神情一肃,重重纠正道:“臣下行礼,公子当称‘免礼’。” 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知道他是在帮自己,所以赵政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改口道:“免礼。”吕不韦满意地看着他,又对赵姬夸赞道:“公子很懂事。”接着吕不韦主动拉住赵政的手,赵政下意识要将手从他粗糙的掌心抽出,却被他握得死紧,一时间也难以脱开。 吕不韦的手又干又凉,十分粗糙,这使得赵政脑子里一时浮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来,也就忘记再反抗。他记忆中的那人嘴角总爱挂着柔和的笑意,他的手光洁而修长,掌心总是很温暖,握住自己时,自己心里就会觉得很安心。眼下与赵高相隔千里,一想起他,赵政心里便十分地怅惘。 此时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两辆一模一样马车,吕不韦引他们坐上了其中一辆,之后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这边的士兵分出一队拱卫着另一辆空马车率先驶向了咸阳,而他们这辆,则选择主动绕远,换了一条路往咸阳开去。 原来到了秦国也有人不待见他们母子。身形小小的赵政看着马车外陌生的景物,思绪自顾飘得远了…… 第27章 宫门前受阻 “公子的脖子……”先前吕不韦只顾着看赵政的样貌,并没有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伤,眼下同赵姬三人坐在一起仔细打量就发现了问题。赵政不愿和他多言,但赵姬却主动说道:“昨日险些被歹人拦下,若非阿政……” 吕不韦被赵姬的话头吸引,往下追问。赵政看见二人如此熟稔,而自己的母亲似乎很倚重这个人,没来由地,心中烦乱不已,索性闭上眼睛,背对着他们靠在车里的软垫上休息。 赵姬娓娓讲着昨日惊心动魄的事情,吕不韦眸光忽明忽暗,听到最后脸上已出现十分赞赏的神情。还一直夸:“公子今后大有作为,定不会让我们失望。”又说:“这伤受得正是时候,稍后同大王父子相见,少不得要赚他些愧疚,对公子往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赵姬听吕不韦这样说,很是欣喜,当下伸出手按住吕不韦的手腕凝眸看他,用恳求的语气道:“不韦,以后阿政这孩子还要指望你……”吕不韦见几根葱白纤细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想起二人从前的种种,突然有些心猿意马,当下反手将其握在掌心婆娑,并且打断道:“说的哪里话,从前离开邯郸我就说过,我是这孩子的假父,从那时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又何须如此客气?” 赵政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如此被吕不韦夸赞却没有半分欢喜,而听到最后,先前还闭着的凤眸缓缓睁开,看着马车的车壁,不觉出起神来,面上完全是一派沉抑。幸而他是背对着母亲和吕不韦的,否则被看到他脸上出现同年龄如此不符的神色,只怕会横生出什么枝节。那一刻他竟生出了一个想法:原来赵国才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 这想法在心里转了一圈,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心中自嘲一笑:自己果真没有小高的那份淡然超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行至泾水、渭水交汇处,忽然听得远处有人敲着枣木梆子高声唱道:“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从前赵政就听秦国的先生提过,这是秦人一种特有的唱腔,其间苦音激越悲壮,而欢音明朗刚健,或可大喜,或可大悲,情由心生,皆率性而发。其间承载着的,是浓厚的老秦遗风。 今日亲耳听闻,赵政只觉先前压在胸中的沉鸷抑郁一扫而空,凉风从帘外挤进来吹在身上,竟也舒爽惬意起来。 “公子对秦腔【1】感兴趣?”吕不韦见他听到歌声便微微撑起身子,也大致猜到了他的喜好。赵政垂下眼眸,再次转身看向吕不韦时,面上的神情已经能保持得滴水不漏了,连语气也没有任何破绽:“嗯。” “来人。”吕不韦唤来侍从,从怀里拿出个物件随手递给他吩咐道:“有赏。”那侍从立马拿着东西,将其赏给了适才的歌者。对于吕不韦的示好,赵政如何看不出来,虽然心中不愿意,但却知道眼下他们母子想要在秦国站稳脚跟,的确需要有人从中周旋,所以强忍着不舒服,恢复了小孩该有的样子向他道谢。 秦地风俗的确与赵国不同。赵国最兴饮酒悲歌,恣意起舞,放浪游侠,斗鸡走狗,也向来是酒烈人狂。而秦地人质直尚义,歌谣慷慨,人多耿介,虽也喜好饮酒,但酒酸苦耐饮。赵政一路所见情景也大抵如此,自觉心中与之殊为相适。 正当赵政望着车外悠然远想之际,有人在车外禀报:“禀上大夫,我们布的疑车被袭,那边已经发现马车中的人是假的了。是否……”吕不韦一听,冷笑一声道:“传令,换马车,加快速度,务必赶在天黑前进咸阳城。” 究竟是谁不愿他们母子进城呢……一坐上新马车,赵政就微微歪着头以手支颐,神思游离起来,所思泰半是关于他那未曾谋面的阿翁,和不待见他们母子的人,许久才浩叹一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小高总说多想无益,既然入城在即,那便拭目以待罢。 当他们的马车终于到达往来人口络绎不绝的咸阳城下,赵政望着城门牌匾上书的“咸阳”二字,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悲。人一多,那些不愿意让他们进城的人也不好再动手,留了一两个眼线便四散离去。这时有人按吕不韦吩咐,递进来两件丧服,吕不韦下车前让他母子二人换好,自己则骑上了侍从牵来的马,并在另一个侍从耳边说了句什么,等那侍从领命离开,才让重新下令启程。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咸阳宫门前,赵政小心翼翼扶着母亲下了马车。而一旁的吕不韦见王宫大门紧闭,遂扬声道:“臣吕不韦奉大王之命迎公子回国,请开城门。”那边却断然拒绝道:“宫中有令,国丧期间提早宵禁,上大夫请回罢。” “他不想见我们?”那个从赵政记事起就从未出现过的男人,会不会早把他们母子忘了?吕不韦眉头一皱,低声道:“什么‘他’,要称父王。”赵政自觉失言,微微颔首。“若非国丧其间你父王不能随意离开,必然在此迎接我们。” 吕不韦说完,将一封书信自袖中拿出托在掌心举过头顶抗声道:“大王手书在此,尔等安敢妄言?”城门上的士兵闻言叠手行了一礼,却仍不松口:“我等奉的是华阳太后的命令。”吕不韦心头道了句:果然。接着便厉声道:“先王有令后宫不得干政,今日我有大王手书,自当以手书为尊。” “上大夫说笑了,不过是宫中宵禁,如何谈得上政事?”吕不韦却冷笑一声,凛然道:“王嗣乃国之根本,吕不韦身负王命,携王嗣入宫,如何不算政事。”对方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却仍然有些犹豫,偏巧这时宫门内出现了异动,十几个寺人婢女簇拥着一个步辇正往宫门处赶来,看样子是…… “快开城门。”宫门外的吕不韦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此时听到门内响动心中一喜,知道交给属下的事情办成了,低叹一声:来得正好。“夏太后亲至,尔等还不速速开门?”那城门上的守卒一个头两个大,今日他们夹在大王和两个太后之间,着实为难,不过眼下是大王和生母夏太后这边占了优势,嫡母华阳太后那边的命令就只好…… 赵政一直静静地站在吕不韦身旁,见他做事如此有手段,对他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并且今日之事,他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计较。随着城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巨响,咸阳宫前又高又长的阶梯缓缓映入他的眼帘,紧接着就是高处恢弘雄伟的宫殿卷轴一般地在他眼中铺排开来。 饶是在赵王宫已经住了五载的他,见到这座壮丽巍峨的宫城也不禁看失了神。咸阳宫和赵王宫相比虽然输了奢华,却比赵王宫更为雄浑壮阔,此刻仅仅是他站在宫门外这么望去,胸中也激荡着万千豪情,更不用说进到里面,他的双手就开始控制不住有些微的颤抖。 “妾见过太后。”赵姬也是个聪明人,当即就拉着儿子向夏太后行礼。“快向祖母王太后问好。”吕不韦见赵政没有动,推了推他,低声提醒道。“孙儿见过祖母王太后。”总算回过神来,赵政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老人,又想起这是他归秦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下跪时就跪得格外郑重了些。 嫡孙成蛟同华阳太后亲近对自己却时常敷衍,一直是夏太后心中的一根刺,眼下看着另一个孙儿乖巧地跪在自己面前,没有敷衍没有勉强,心中着实欢喜,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又亲手把人给搀了起来。 夏太后摸头的举动又让赵政想起了赵高,当即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由夏太后拉着上了凤辇。“你这孩子,生得真好,像你父王,却又比你父王小时候还漂亮,我看了就觉得亲近。”手依旧被夏太后拉着,赵政也不愿拂了老人的兴致,只是听她用“漂亮”来形容自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孙儿见到祖母王太后也很欢喜。”这句话真真假假地说出来,直哄得老人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一路上更是拽着他的手不愿意松开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当赵政在先王父的灵前看到他所谓的“父王”快步向他们母子走来,看到他满目的急切时,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大情绪波动的他,在被父王拥进怀里的一刻,鼻子还是酸了。赵姬在久违的夫君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异人也悲喜交加得放声大哭,一家人抱在一起,伤痛得不能自已,竟是过了许久才堪堪止住。 哭完,异人看向记忆中美艳娇媚的赵姬,丧服虽然宽大,但是也遮挡不住里面原本的粗布衣裳,单单一根木簪就是所有的头饰,连耳洞似乎也封了许久,未用过耳饰。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清雅素淡的样子,再找不到从前的一丝痕迹,当下异人只觉一阵辛酸,直说:“夫人受苦了,往后为夫再也不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赵姬哭得连连啜泣,竟是一个字也无法回答,异人心痛地将她单手揽在怀里,又转而看着赵政。与此同时赵政也正打量着自己的父王,父子俩相视良久,直到异人率先开口才打破沉默:“为父离开你们母子的时候,你才几个月大。那时候不哭不闹,我逗你玩你就笑,我一离开你就哭,当时就那么聪慧,分明只有这点大。”说完揽着赵姬的异人还腾出双手比了比。那一刻,没有秦王,也没有公子,只有久别重逢的父亲和儿子。 异人说的那些虽然都是赵政没有记事时候的事,但用那样宠溺的神情说出来,却也足以在赵政心中掀起不小的涟漪。从前别人家的娃娃都有阿翁,就他没有。小伙伴一起玩耍时他被嘲笑过,被欺负过,被排挤过,起初也会觉得伤心难过,可是时日一久渐渐地就不那么在意了,直到后来阿母提起,他都觉得阿翁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未料现下父王看着他说出那样的话,竟引得他重新正视“阿翁”亦或是“父王”这两个字的含义了。 正当他想得出神,就听异人蹙眉问起:“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他摇摇头想让父王安心,但吕不韦却站出来将前因后果讲了出来,果然他父王直说:“我儿小小年纪,真是好样的,是父王对不住你。”他眼中的的确确是藏也藏不住的内疚自责与心痛。 当晚母子两在先君的灵前磕了头,就被异人安顿在了信陵殿。毕竟是曾经在邯郸共患难的妻儿,异人对他们母子的感情自与他人不同,完完全全是打心底里珍视他们的。之后任王后找尽借口,也坚持要留下来陪他们母子。赵政看到王后离开时的难看脸色,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并告诫自己:今后行事定要处处小心谨慎。 那晚有异人守着他们母子,赵政终于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第28章 赵高的色相 有道是: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此时天色渐晚,浓云密布,是快要落雨的征兆。赵高牵着马站在江边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寻问了最后一个船夫:“老丈,晚辈想要渡江,不知可能行个方便?”适才赵高沿着江边问了几处,所有大船的船夫都已经开始收船,没有人愿意渡他,所以一路问来就还剩这最后一家。 那老翁听口音发现他不是魏人而是北边的赵人,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但见他一身隽气,着广袖长袍悠然而立,全然不似印象中那些个穿胡装饮胡酒的草原蛮子。分明已经问到了最后一家,倒似并不那么着急。 还未及老翁开口,船里突然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微不可查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拉拉她阿翁的衣服,他阿翁看她满脸期待,顿时恍然,于是转而看向赵高道:“后生,算你走运,我家就在对岸,上船罢。”赵高微微颔首道了句“多谢”,方牵着马上了船。 一时无事,看着江水浩浩荡荡地自西向东奔流而去,赵高的眸光渐渐变得浑浊,自顾出起神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少女偷偷打量他的目光。 几天前他教的学生一走,他自己就辞了太史府文吏的职,又将母亲和两个幼弟托付给王宠照顾便纵马从邯郸出来,走到昨日已经是进到了魏国的地盘。说起来这马还是郭开所赠,当时郭开听说他要走,顿时就黑了脸。原本赵高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想了套说辞备着,要等道郭开不肯放他,才拿出来。未料临行前郭开不情不愿地叫人给他牵了匹枣红色的马来,赵高还未说什么,郭开转身便走。 守财奴郭开竟然给他送了匹精贵的马【1】,那时候赵高真的被他的举动惊得愣了再愣,直到郭开离开许久,都还觉得有些恍惚。后来赵高和身旁的马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晌,总算是释然了。其实撇开朝堂上的那些作为不谈,郭开有时候还是很够意思的…… 赵高之所以选择从太史府离开,是他觉得太史府虽然是个藏书丰富、消息灵通的地方,但也待了那么些年,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只怕眼界难以开阔。从前他就教育过那娃娃,凡事总需亲眼看上一看才知道怎么回事,落到自己身上他觉得同样重要。 以前年龄所限无法实现,现下有个十七八岁,在后世也算是个成人了,这一世虽未弱冠,但行事总算要方便很多。况且再过一二十年,这天下都要改姓为“秦”,届时再难看到完整的战国风貌,不如趁现在还有机会,还有时间,在入秦前四处走走看。 琅环阁的书他想要看的基本都已看完,就算还想温习,路上想办法寻来也就是了。至于天下格局、家国大事,虽然离开太史府,消息知道的会迟钝得多,但却可以自己设身处地一点点去了解。加上他时时屈在一处也难受,算来算去,不如放开束缚天南地北的走它一遭。 他把这些年做文吏攒下的钱都留给了家里,而他给郭开猜棋也拿到不少分成,当作路费绰绰有余。临行前就只带了一匹马,一身换洗的衣物,一些黍米饼,几卷书,和最重要的路费。赵高天生就是个不喜欢苦了自己的主,一路上能吃就吃,能喝则喝,能睡则睡。路线也尽量挑有人的地方,保证每日的衣食住行。 眼看已经入秋,冬季转瞬即至,赵高前世身为南方人自然就将过冬的地方瞄准了南边的楚国。今日他原本准备赶在天黑前进入前面的市集,却不想江边找人摆渡耽误了许久的功夫,眼看着天色也暗了下来。 “客人喝水。”身旁少女拉回了神思游离的赵高,他循着声音偏头看去,只见少女手中端着一碗清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也不忍拂了少女的好意,单手接过那碗水,仰头饮尽,末了微微一笑道:“多谢小妹。” 谁知不笑还好,这一笑少女便急急背过身去,再不看他。此时天色昏暗,故而赵高没看到少女面上的红晕,欲递回陶碗的手僵了一僵,旋即波澜不惊地换了个方向,将陶碗放在了身旁。 少女和家人一直以捕鱼和渡人过江为生,从小在江边长大,看阿翁渡过不少客人,少女却从来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男子。她没有读过书,所以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来形容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好看。 邻家阿姑们都说少女长得好看,好些少年私底下也都向她表明过心迹,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只看了一眼就这样动心的。虽然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但只偷偷看他一眼,少女的脸顷刻就会红个通透。 “这位后生,我看天就快要下雨了,你这渡了江怕是也难在近旁找个落脚的地方,下一个市集还得走那么远的路,等天一黑任你骑马也无用,若你不嫌弃,不如去老汉家歇歇脚,明日再动身。老汉家别的没有,房屋倒是宽敞。”老翁也是个热心人,见他只身一人,又天色已晚没个着落,主动邀他回去。 说来也巧,老翁话音刚落,真的就飘起了细碎的雨。赵高抬头一看,果然见乌云满天,无奈一笑,心道:也罢。横竖瞧这老翁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住一晚也无妨。于是他点点头道:“那就叨扰老丈了。” 等到上了岸,雨就开始大了起来,幸好老翁家离此处不远,未走多远就到了。这时自家里迎出来个老妇人,见到赵高有些错愕。此时的赵高外袍几乎已经湿透,适才被江风吹乱的鬓发紧紧贴在脸上,形容十分狼狈,饶是如此,还是掩不住那一身与他人不同的清华气度。 赵高向老妇人叠手行了礼:“晚辈打扰了。”那老妇人仍是满脸疑惑:“这是……”老翁催促道:“妇人家就别问这么多了,客人今晚住在家里,你拾掇一下那空屋。”老妇人得了老翁的话,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喜,忙引着他进去,转而对少女喝道:“白妞,你还愣个甚,快同我一起去收拾。” 少女在一旁看赵高早看得痴了,听阿母这么一喝,回过神来仍觉心跳不已,把头一低,三两步就不见了人影。母女俩手脚利爽,趁赵高进屋换下湿外袍的空档,很快就把给他的房间打理干净了。夕食准备的简单,一家人但见赵高不曾挑剔,吃得斯文有礼,更觉他们没有看走眼。 用完夕食,趁一家人在收拾,赵高借了身蓑衣和镰刀出去给马割青草,等犒劳完马兄弟,回去已经觉得十分疲惫了。老翁、老妇见他回来,眼睛一亮,殷勤地招呼他去休息,他实在疲乏也没有多想,周全了礼数,便进了他们准备好的房间。 等他关上门褪下外袍,转身正要掀开被子,手却生生僵在原地,眉头也紧紧蹙到了一起。适才他进来心里想着些事没注意,眼下正准备要休息,却见木板上躺了个人……这人不是别的,正是老翁的女儿。 此时,少女身上的被子只盖到胸前,从她光洁的肩上看,被子下似乎没有任何衣物。她白皙的脸上满是红晕,精致的锁骨露在外面泛着诱人的色泽,乌黑的秀发散在榻上也给她平添了几分秀色,她看着赵高的眼神既羞怯又期待。 这原本是十足撩人的场面,赵高见后,眸色却顿时清冷了下来,默默转过身,背对着她平静地说道:“你穿上衣服罢,我这就出去。” 男女之事,有前世活的那二三十年,赵高并不陌生,但是他有自己的原则。纵然眼下这个身子已有十七八岁,早到了有欲求的年纪,却并不意味着见到这样的情景他就一定会动念。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才瞧见的时候虽然惊讶过,但是回过神来已经宁定如常了。 说完,他抬腿便走,不想自己的手却被少女拉住:“白妞不好吗?”那声音酥软娇媚,不仅掀不起赵高心里半点涟漪,反而让他眼中出现了些微的愠色,只是想着对方不过也只是个少女,便又缓和了下来,心中苦笑:这身皮相竟是个麻烦。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头,用了些力道将她的手挣脱开来,提了衣服就走了出去,到门前还不忘从容地将门带上。 果然见两位老人没有走远,眼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高平静地问道:“两位这是何意?” 从适才起,老翁就将自家女儿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眼里,所以心头有了这个计较,这才对赵高格外殷勤了些。论年纪,女儿已经及笄,又是这转远近闻名的美人,说媒的也来了不止一次,就连那城南的富商也来求过,可是他至今不愿将女儿嫁出去,只因实在不想让这样美好的闺女被周围那些个腌臜货糟蹋了。 老两口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满意的人,怎么能不动别的心思呢?况且女子自荐枕席,古已有之,不是什么违背伦常的事。他们老两口要求也不高,只盼事成之后客人愿意带走女儿,不说正妻,就算让她做个妾室也是好的。而且他们料定了这样的好事没有客人会拒绝,却不想…… “我家白妞难道入不了你的眼?”赵高灿然一笑,摇摇头道:“小妹的确是个美貌玉姝,是晚辈配不上她。晚辈居无定所,她若跟了,只怕就此误了终身。”赵高无法和他们解释后世的婚恋观,所以只能找别的借口。老两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赵高打断:“两位的好意晚辈心领,可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不过两位放心,今日的事情,晚辈就当从未发生,出去绝不会对外人提起。”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妇人隔着门斥道:“既然后生不愿意,白妞你赶紧穿好衣服出来,莫再丢人了。”不多时少女穿了衣服出来,看她满脸泪光,眼睛也哭红了,赵高向她微微颔首抱歉地说道:“小妹,对不住了。”那少女低着头摇了摇,喃喃道:“是白妞没有福气,不怪君子。被子白妞换了新的,今日太晚,君子莫要走了。”说完揉着眼睛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晚赵高自思无处可去,见这家人虽然对他起了念想,但放在这个时期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到底还是个本分人家,索性放宽心留下来将就了一晚,翌日天未大亮,留了些钱,便悄悄离开了。 第29章 兄控赵成蛟 “等你们见过华阳太后,寡人就带政儿去宗庙拜见先祖。”异人由宫人服侍穿戴好,将他们母子交给吕不韦,便去了国政殿。 临见华阳太后前,吕不韦提醒道:“稍后拜见太后,若无必要一切对答皆由臣来,公子只需周全礼数便可,切记切记。”赵政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母子昨日方才入宫,对宫中情况尚还一无所知,当此之时,言多必失。 华阳宫。 “赵政拜见祖母王太后,见过王后。” “妾拜见太后,见过王后。” “臣吕不韦拜见太后,见过王后。” 赵政和母亲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等了许久却未等到任何回应。高台之上华阳太后和王后正聊着天,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们身旁站了个肉嘟嘟的粉面娃娃,一会儿看看高台下跪着赵政母子,一会儿又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和祖母,过了许久竟主动拉着她们的衣袖提醒道:“王祖母,母后……” 王后见自家儿子如此不懂事,心中颇为不悦,更是佯作未见。而华阳太后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头,却仍未有任何表示。原本赵政自己独自跪着也没有什么,但是想到母亲受舟车之苦还未恢复,深秋天凉,这么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只恐受凉。 于是他微微抬头,但见高台之上的两个妇人正有说有笑,心中替母亲窝着火气,只好又再拜了一拜,朗重复声道:“赵政同母亲拜见祖母王太后,见过王后。”高台上的粉面娃娃见他又拜了一次,仍是不甘心,这回又使劲拉了拉自家祖母和母亲的衣服。 “母后您看……”王后沉吟道。华阳太后冷笑一声,看向赵政道:“你这孩子竟是如此没有规矩,也罢,你同上大夫都起来罢。”赵政心中警觉,注意到了华阳太后说的是“你和上大夫”,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过自己的母亲。这才想起,适才自己有意加重“母亲”二字,只怕是起了反作用。 果然华阳夫人看向赵姬又说:“你是他母亲,他不懂规矩你也不懂?”赵政自己是王嗣,华阳夫人怕遭人唾骂说苛待年幼王嗣,不好为难。但是母亲却不一样了,母亲出身商贾之家身份地位低下,她想拿母亲出气,有的是借口,今日单凭礼仪这条就可将母亲压制得抬不起头。 若非适才自己顾念母亲忘了吕不韦的话,又怎么会……赵政怎么也没有想到,入宫后得到的第一个教训,竟然是以母亲为代价。 “太后息怒,公子只是挂念母亲病情,不忍她长跪在地,绝无顶撞之心。况且这些年夫人只身一人在敌国抚养公子,经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和遭人囚禁之难,纵使有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今日的规矩教得极是,只是您素来宽厚,这……” 吕不韦的意思是:赵姬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这回纵然有错,我们也认了,您该发泄的发泄完了,再抓着不放,是不是有损贤名呐?台阶已经找好了,华阳太后再不顺着下去,只恐闹僵,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果然这时候华阳太后换上一副笑容道:“老妇也不是不讲道理,知错了就好,都起来罢。” 一刻钟后,三人才得以从华阳宫脱身。离开前赵政抬头看向高台时,发现那个粉面娃娃向他笑得颇为灿烂,七八岁的样子,尚还一脸稚嫩,猜到他应该就是自己那异母的弟弟成蛟。那时赵政心中着实烦乱,也没功夫搭理他,所以当即老气横秋地转过头,连看也懒得看他了。 一个时辰后。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黄鸟》一篇所讲殉葬恶习,春秋时代各国皆有,相沿成习,不以为非。……献公时方得废除……” 立在先祖献公灵位前赵政想起了赵高从前说过的话。紧接着便是孝公……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发出此则《求贤令》,敢于直面国耻,历数先君过失,这等胸襟气魄方才是为君者的该有的气量,是以式微的秦国才可能在他手中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赵政想着赵高评点历代先君的那些话,眼下身临其境,一股敬佩之情更是油然而生,是以这么一处一处地拜过去,每一次都没有半点敷衍,俯首贴地长拜方起。直到拜到孝文王处站起来,方觉头昏眼花站立不住,幸而异人在一旁,扶了他一把。 异人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看在眼里,一路上未有表示。但是从宗庙出来,便亲自将他带往频阳殿交给了蔡泽,彼时蔡泽正在给成蛟上课。“先生,从今往后这孩子也交给你了。”异人说着,便拱手像蔡泽行了个礼。 昭王时蔡泽曾做了几个月的秦国国相,后来因有人恶语中伤,便自己交还了相印,昭王感念他于秦国有恩,封他为纲成君。他人还是异人亲自给请过来做了公子成蛟的太傅,眼下又要将公子政托付给他……想到若不是异人,他此时正赋闲在家,昔年秦国待他不薄,他却无以为报,眼下有事可做,蔡泽自然高兴。 “大王折煞臣了。”蔡泽回了礼,转而看向赵政。未及自家父王发话,他便先一步乖巧地站出来,跪在蔡泽面前道:“赵政拜见老师。”昔年赵政就听说过蔡泽的名号,知道这人是个才华横溢的辩士,这样的人他从前从未见过,所以有些好奇。 至始至终,赵政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看到他来早就激动得双眼放光的成蛟。待他父王离去,成蛟就黏了上来:“听说你是我的王兄?”赵政:“……”成蛟再接再厉:“今天早上就看到你了,我还给你说情,可那时候你不理我。”赵政:“……”成蛟腮帮子一鼓,气呼呼地一吹,赵政在一旁冷着个脸,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清静了,然而…… 成蛟吹出那口气,咧开嘴又笑了:“我一看你就觉得高兴,他们都怕我,没有人愿意陪我玩,就你不怕我,我知道你不理我是因为我母后,我也觉得她做得不对……”这是谁家的小孩……哦,不对,好像是自己的异母兄弟,赵政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心中却有些无语凝噎。 蔡泽见成蛟拉着赵政嘀嘀咕咕,敲了敲案几示意开始上课了。成蛟不情不愿地坐回去,却还是忍不住一直拿眼睛瞟他。蔡泽看向赵政问道:“公子识字?”赵政如实点点头,而成蛟却失望地摇摇头,整张小脸都耷拉了下去:怎么他就搭理老师不搭理自己,而且这么专注…… “那好,若接下来讲的公子觉得跟不上,定要提出来。”蔡泽想赵政在赵国颠沛那么多年,又被囚禁那么多载,能识字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不指望他能知道多少。所以才格外照顾了他一些。“我们今天接着讲《商君书》。” 《商君书》其实赵政从前就在太史府看过,那时候他曾和赵高讨论过书中的许多内容,只是眼下再听,他仍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因为他记得赵高曾说过:只有多听听别人的想法,才能拓宽眼界,就算觉得他说得不好,也总要听完才知道哪里不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才永远不会将思想囿于一处。 不过……他记得自己这个新老师的思想是偏向于道家的,怎么今日倒讲起《商君书》来了?这么想着,按照平时他同赵高的习惯,立马就问了出来:“学生曾闻老师深得道家精髓,怎么今日讲起了《商君书》?” 蔡泽被他问得一怔,旋即爽朗一笑,反问:“公子竟也知道臣的主张?”赵政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不是赵高,惊觉自己有些唐突,不过看他倒好似没有生气,便如实言道:“老师说过:‘夫旧时之序,成功者去’,这不正是道家‘功成身退’的思想?”而且当年选择交还相印,也正是一丝不苟奉行此言的写照。 “据公子所知,臣是什么人?”赵政想也未想,答曰:“辩士。”蔡泽点点头道:“不错,蔡泽正是辩士,身为辩士若不能知己知彼,如何能说服他人?”蔡泽这话说得极有底气,依他的意思很直白:只有吃透了别人的东西,才能找出破绽驳倒对方。之所以他如此自信,正是因为他有渊博的学识做底气。 赵政点点头,叠手一礼道:“是学生唐突了。”蔡泽无所谓地抬了抬手。原道他能识字就是万幸,现在看来似乎超过了预期,所以蔡泽也不废话,继续讲道:“商君云:‘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就是说君王采用的治世法则不是一成不变的,要想使国家安适,就不能一味效法古人……” 成蛟原本还有些神思游离,见赵政如此用功,不觉也收了心思。蔡泽见赵政一来,成蛟也开始多了几分认真,心中颇为满意。 下午是骑射和剑术课,身为秦国公子,这两样是绝不能荒废的。课由出生将门世家的蒙武亲自来教。赵政看他生得高大威猛,再看看自己小胳膊小腿,不觉有些艳羡。只是他在骑射剑术上没有任何根基,以前和赵迁打架靠的也只是蛮力,而这个老师说话又带着齐地口音,所以他学起来十分费力。 成蛟眼瞧着他这回犯了难,心里早乐开了花。明明比他年纪还小,举着弓箭时,双手稳稳当当,有心要在他面前秀一秀,所以一连射了三箭,箭箭无虚发,完事回头看着他,盼他能夸两句,谁知他自顾低着头,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 适才成蛟拉弓的时候赵政就认真看了一遍,章法倒是有了,落到手上却是难以掌握,一连拉了几次都觉得艰难。但他天生就是不愿意放弃的主,愣是使上浑身的力气将那张弓给拉开了来,箭一射出去,却险些射到了蒙武身上。蒙武轻巧地拿佩剑将那支箭隔开,面无表情地说道:“今日就练到公子射中箭靶为止。” 因为这一句话,赵政当天拉到了夜里叫人掌灯还不肯停。蒙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拧的娃娃,下午从演武场回去,正用着夕食,听人来报说“公子政还在演武场练射箭”,当下就呛得咳嗽不止,放下碗筷风风火火赶回去,正准备说要放人时候,箭终于上靶了,虽然射在了边上…… 那时赵政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掌心有的地方还隐隐显出可疑的血迹,但他在看向蒙武时,却还是笑了起来。那一刻,蒙武一个大男人心中竟不知道是何滋味。 第30章 赵政很郁闷 赵政当天晚上回去,不欲赵姬看见,一直将手藏在袖子里,直到好几个婢女围上去服侍他更衣,他不习惯有人碰触,双方拉扯间将伤处露了出来,婢女吃惊地“啊”了一声,方才被赵姬发现。“母亲莫要担心,不过是点皮外伤,孩儿不痛。” 赵姬一面拉着他的手检查,一面对宫婢道:“可以麻烦你们去找侍医来么?”初入宫,赵姬秉承尽量低调做人的原则,是以对婢女用的是商量的语气。那些宫婢见赵政的手出了血也不敢耽误,答了声“诺”便匆匆去请侍医了。 一个不小心,赵姬碰到了儿子的伤口,痛得赵政“嘶”了一声。赵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又不敢再去碰他的伤口,只好将他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道:“苦了你了。”赵政不愿母亲伤心,忙岔开话题问道:“今日父王不来?”赵姬摇摇头。在宫中王后才是异人的嫡妻,又有华阳太后撑腰,她如何能时时赖着夫君? 夏太后虽然是异人的生母,但论地位终究还是比不上华阳太后。毕竟异人即位,靠的全是华阳太后背后的势力,所以眼下他即使已经贵为秦王也不敢不给华阳太后面子,王后那边自然要时时照顾着。更有一点,如今她这个夫人的地位,还是昨日异人和吕不韦争取了许久才给她争过来的。 这些道理赵政都知道,他心痛母亲,所以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回抱她,坚定地用只有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母亲再忍忍,孩儿以后定能让你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那时母子相拥,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婢女请来了侍医,赵姬才恋恋不舍地将儿子放开。 几天后。 “公子写的这是什么?”蔡泽见赵政难得出神,走过去他也没有发现,便低头看他究竟在竹简上写什么,这一看却疑惑了,奇奇怪怪的符号他见所未见,故而有此一问。 竹简上写的是小高说的什么“阿拉伯数字”,记载了他离开赵国的天数。赵政回过神来,惊觉竹简上的东西被蔡泽看了去,想起赵高从前反复提醒“切不可外传 ”的话,顿时换上了一副滴水不漏的笑容敷衍道:“不过是随手画的。” 他稳一稳情绪,转而又岔开话题道:“老师适才讲到‘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前刑而法……故以刑治,则民威;民威,则无奸;无奸,则民安其所乐。【1】’赵政认为不尽然如此,诚然时移世易,为政之法不可效法先古,但一味以威刑肃物,物极必反,也未必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昔年商君……” 此时赵政突然明白赵高从前为什么会说:我如今强调的多非法家之言自有我的道理,不是劝你定要持“薄法厚儒”甚至是“废法从儒”这类的想法……倘若按照当初赵政自己的想法,他必然会选择修习法家之学,若真的那样,如今他只怕会对蔡泽所引《商君书》之言偏听偏信了。 如此看,赵高五年来所费的心思,真的潜移默化地在赵政身上发挥了效用……而此时的赵高身在远方,浑然不觉…… 自孝公变法以来,秦公室子弟都需修习商君之言,所以蔡泽原是按照本分教授这必读的《商君书》。他自家虽然百家之学皆有所涉猎,但从本心上讲还是偏向于道家,向来不喜法家的霸道学说,所以教也就教了,并没有报希望能多折腾几下改变这些公子的想法,未想这个十岁的娃娃竟然会有这样的眼界。 “那……公子觉得理当如何?”赵政端正地跪坐在地上,外表看着尚且稚嫩,但已隐隐然有了王者的恢弘气度,那一刻蔡泽甚至产生了面前就是自己长君的错觉,只听他用沉稳的语气说道:“霸道也好王道也罢,但凡儒墨道法,一视同仁,取之于真,不崇其学。” 这样的说法可谓大胆异常,而且让一旁的蔡泽觉得豁然开朗。当今天下,百家士子,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此大势所趋,是以多出骏雄洪辩之士。每朝君王也大抵只采用一两家之言用以治国,几乎没有一人敢说出“但凡儒墨道法一视同仁”的话来,无疑赵政以稚童之身说出这样的话让蔡泽感到十分震惊。 “好一个‘取之于真,不崇其学’,公子有高世之量,将来秦国有福了。”说着蔡泽竟端端正正向赵政行了一礼。此时赵政还只是一个公子,蔡泽说出这话其实是很不合时宜,赵政偏头看向一旁呆愣愣的成蛟。 后者没有想到他会看自己,不由一怔,等到想起要对他笑时,人已经没看自己了,那一刻,成蛟心中十分懊丧,只听他王兄蹙着眉对蔡泽说:“老师慎言。” 蔡泽未料自己一激动竟然忘了这是在王宫,看向一旁忡怔的成蛟,惊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到自己空活几十年,到头来失态却要一个十岁稚童来提醒,心中着实愧疚,忙向赵政致歉:“老臣惭愧,公子教训得是。” 赵政不欲纠缠此事,又岔开话题道:“那句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从前有一个叫‘唐’的国家,他的君王李隆基在看过《老子》之后颇有所触,一时有感而发的。老师博古通今,想必知道这个人?” 这回却把蔡泽问懵了:“老臣从未听过有这么个国家,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老臣自负对自尧舜以来的历代君王之事殊为熟识,却不想还有遗漏,敢问公子,这些都出自何处?” 赵政此刻很郁闷,是的,非常郁闷。这是从前小高告诉他的词,现下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状态。“所以你要多读书……”那时候因为是小高说的这句话,所以他看书越发地用功,可是这看啊看的,很多小高讲过的东西他还是没有找到出处,在自己身上寻了无数次的原因,次次都问:是不是自己还是不够努力? 所以他晚上回去,小高说抄什么,他就抄什么,小高让背什么,他就背什么,就算是小高没有要求的,他也会自己主动找来看。累了就简单歇一歇,困了就想办法提提神。这么多年用功的毛病是惯出来了,可是仍然赶不上小高。小高说的许多东西,他依旧是一处也没见过。 虽然再后来他隐隐觉得不对了,经常找机会噎住小高,可是他大多时候还是觉得兴许是真的忘了呢,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博古通今的老师,怎么能放弃弄清楚的机会?然而这一问之下得到的结果…… “王兄,王兄……老师叫你呢。”被人拉了袖子,赵政木然地转过头,成蛟见他真的转过来了,吸取上一次的教训,这回绝不浪费机会,赶紧冲他咧嘴笑了起来。见赵政讷讷地没说话,也没有立即别开头不看他,他只当自家王兄终于心软了,当下笑得更是灿烂。 下午赵政一到演武场,就发现成蛟已经到了,从前都会磨到蒙武上课的前一刻赶到的人,今日却颇为殷勤,见他一到就黏了上来。“王兄,王兄,上午你终于肯理我了,我很高兴。”赵政有些纳闷,今天早上自己不是在听老师讲课,就是在想小高,几时理会过他? 赵政此刻也无暇顾忌他,一想到自己骑射、剑术尚且有很多不足,就连跟前这个小鬼都比不上,怎么还能浪费时间?所以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开。赵政这一拍,成蛟是放开了,可是他去拿弓箭没有看到,成蛟因此笑得那是比夏天的骄阳还要耀目,而且模样痴痴傻傻的,要多呆有多呆。 也就是这样,一眨眼几个月过去,国丧期过去,所有人除下丧服,异人正式即位。登阼【2】礼那天,异人身着一身白、赤双色丝线绘绣的黑衣,头戴九旒冕,威严肃穆的站在祭台上祭拜天地。他头上是万丈穹庐,脚下是巍巍高山,身后是铺排了十几里的整齐仪仗,而肩负的是秦国万千百姓的命运。 赵政身为正式册封的长公子,同幼弟成蛟站在他十步开外的地方静候,他们的身后所列一片皆是秦国股肱重臣,更有新晋为丞相受封文信侯的吕不韦。成蛟见此场面还有些怯场,低着头不敢动弹。赵政不过比他大了一两岁,却站得轩轩昂昂,苍松劲柏一般,端肃雍然。 登阼礼后,夜间宫中灯火通明,异人在此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其时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殿中舞女长袖飘飘,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当此之时华阳太后含笑看向赵姬处,她一开口,众宾皆不敢有言:“赵国的踮屣舞列国闻名,老妇曾闻邯郸学步之典,却未曾亲见,听闻你昔年曾以一支踮屣舞名动邯郸,料想今日众宾也好奇得紧,不如舞一支给诸位助助兴……”说完顿了顿,又看向异人笑道:“大王想必许久未见,也不会反对罢?” 听华阳太后这么一说,异人也想起昔年在邯郸时因为一支舞同赵姬结缘的事情,彼时他还是个身份卑微的质子,联系现下的境况不觉有些唏嘘,再看国丧期既满,赵姬一打扮起来又重拾绰约风姿,样貌美艳绝伦,身为她的夫婿异人心中颇为自豪,所以也很是期待地点了点头,全然没有留意到今日这种场合要赵姬一个秦王夫人在众臣面前献舞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情。 打从华阳太后说完看向赵姬,赵政的小手就握成了拳:人前献舞,不是将母亲当作用以取乐的艺妓之流又是什么?更令他颓丧的是,这样的侮辱,他现在却无力阻止……那日的教训他还记得。这样的场合,争,他们母子的日子就到头了;不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辱。 所以此时他的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赵姬骑虎难下悲从中来,也并未注意到儿子的异状。只有一旁的成蛟,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小声说道:“王兄,你别难过。”赵政缓缓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虽未说什么,但握成拳的手竟也缓缓松开了来。 王后将这边的情形看得清楚,心中颇为不悦。她嘴角一勾,换上一副国母风范笑意盈盈地环视了众宾客一转,最后将目光落到赵姬身上道:“寡小君【3】也想见识见识昔年艳冠邯郸的赵姬风采。”说完她又看向异人道:“大王可要成全小童【4】的心愿啊。” 之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抵都是让她献舞之话,赵姬觉得一股凉意自后背发出,刺骨的凉意让她浑身颤抖,期待地看向吕不韦,却发现对方虽然也看着她并对她满眼歉意,但态度却非常明显。她在心中冷笑一声,遂款款而起接了华阳太后之命道:“儿妇领命。” 赵女不仅舞姿卓绝,就连平素走路步姿也极其优美。赵姬仅仅是从席间走了几步站到殿中,便已经让不少大臣看直了眼,更不用说乐声一起,那似落花绕树的绝美之景呈现在众人眼前,简直就像有万千把软钩在心头轻抓挠一样,让人不心猿意马都难。 看着母亲眼中隐隐透出的悲伤,再看着那些丑恶的目光,赵政只觉一阵反胃,偷偷在案几下抓着膝盖处的衣服,好半晌才恢复过来。 那日咸阳宫里的灯火绚烂而凄冷,经夜未灭…… 第31章 真的信我么 翌日。 “昨日之事是吕不韦无能对不住夫人。”吕不韦满脸歉疚地看着赵姬,宫宴结束,吕不韦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才能进宫与赵姬一会,二人一见面,首要的自然是安慰赵姬。“不韦,你不用多说,你的苦心,我明白的。我虽然服侍大王,可是这么多年,我的心一直没有变过,你应该知道。” 此时赵姬看着吕不韦眼中含情脉脉。吕不韦到底是个成熟男子,被赵姬这么一凝视,昔年二人有过的鱼水之欢的情景又一一浮印在眼前:妙曼的身躯,勾人的嗓音,绝美的容颜,无一不撩拨着吕不韦的心。想到此时大王朝堂有要事要决,这里又偏僻,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廉耻,吕不韦猛地将她压在身下,三两下去了所有阻碍,酣畅淋漓地发泄起来。 与此同时赵政尚在蒙武处练剑术。“不需要你让,认真些。”今日赵政和成蛟对战明显感觉到他双手无力。可是二人又打了片刻赵政便敏锐地察觉到成蛟的异状了:“你手怎么了?”出于对对手状态的关心,赵政蹙眉下意识问道。 “没……没什么,王兄你别问。”成蛟后退一步,头摇得像拨浪鼓,此时他额头上虽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听到自家王兄关心,心中还是控制不住地一暖。 昨日宫宴回去他就被母后责打了,那时候母后很生气:“你是嫡出公子,将来还要当太子,当大王,荒废学业就为了和一个庶孽搅在一起,成何体统?” 成蛟觉得自己的心思母后从来不懂,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更令他无奈的是母后整天逼着他治学、练武,母子间除了王位,仿佛就再也找不到话题,是以这些年和母后间的情分越来越疏淡,他也越来越觉得宫中的日子孤独难熬。 赵政见平日里笑得最是灿烂的家伙,眼下这副形貌,隐约猜到了点端倪,当下将他的衣袖拉开,果见成蛟细嫩的小臂上布满青紫交错的伤痕,赵政微不可查地皱了眉,旋即转身对一旁伺候成蛟的宫婢道:“你去烧壶热水,再打些凉水来。哦对了,别忘了拿上干净的布。” “公子……您……”那宫婢愿是王后的人,被赵政一个庶公子吩咐,自然有些怠慢。谁知赵政冷眼一扫道:“你要和我谈条件?”那话不过是寻常问句,却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宫婢听后心中一凛,匆匆向他行了个礼,果然照办了。 回去莫忘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敷在淤青处,等不痛了再换成热敷。如此往复几次,伤不出两日就可大好。这是小高从前教他的法子。那时候他被赵迁折辱受伤用过,还挺管用。 “王……王兄?”此时的赵政虽然像往日一样老气横秋地寒着脸,但看样子却是要……某人仿佛忘了手上的伤,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给了赵政一个熊抱,虽然他身小手短把人圈不完,却也是结结实实的抱了一个满怀。赵政任由他抱着没动,却阴恻恻地问:“你手不痛了?我让她回来。” 成蛟一听讪讪罢手,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饶是如此,他脸上也早已漾满了笑容。而蒙武在远处看着这边的情景,至始至终未有一言。 另一边,幽室中春情渐退,赵姬一面穿回衣衫,一面在吕不韦耳边小声说道:“不韦,阿政那孩子……”那细如游丝的声音尚还带了*时未尽退的情致,吕不韦心头的火又被勾了起来,却算准时间差不多了,再留下去恐事情败露,于是正色道:“放心,夫人回去告诉公子,眼下他只需在学业上下足苦功,前朝诸事一律由吕不韦担待。” 得了满意的答案,赵姬也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站起来,等到吕不韦也站起来,再次伏进他的怀里道:“知道了,大王每隔五日才会来信陵殿留宿一次,你若有空我随时等你。”吕不韦托起她的下颔凑到她唇边一吻,旋即点点头:“好了,我先出去,你随后再出来。” 两年后。 有异人的信任,吕不韦自从接掌相印那天起,便开始逐渐在朝中扩张势力,这两年多已从被动挨打,发展到了便是华阳太后也忌惮他三分的地步,而且自从异人上个月卧病到如今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储副之争已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然而,作为前朝后宫争论对象的两个人,却…… “王兄,王兄,这里是什么意思?”赵政随意瞟了瞟成蛟指的那处,又看回自己的书道:“就是说有的人与君主相距遥远,反而受君主亲近;有的人与君主近在咫尺……”赵政解释得颇为耐心,成蛟以手支颐侧身看着自家王兄也听得专注。 其实赵政心知,以成蛟的聪慧,这些何尝需要自己解释,他都明白。之所以愿意费口舌,却是因为他的心意。刚见面那时,成蛟每天总要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同他亲近。开始他也烦过,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成蛟没有来烦他,他反倒不习惯了,主动寻过去时发现他因荒疏学业和同自己说话正被他母后责罚。那时看着他落寞的身影,赵政一言不发的回去,第二天对他就开始耐心了起来。 成蛟本来也是个勤学的孩子,但是他母后和华阳太后因为太子的事将他逼得太紧,反而让他感到厌恶,甚至开始自我放逐。从前他想不通为什么成蛟会黏上同为公子的自己,那天问他,他苦笑一声坦言:父王忙于政务,宫里的人其他人都惧怕我,就算是母后他们……对她们来说,成蛟也不过就是一个可利用的工具罢了,只有王兄至始至终真诚相待。 听完赵政心中着实惭愧,那时候自己没有理会他对他冷淡,居然被认为真诚相待……其实赵政不知道的是,成蛟自小生长环境优渥,虽然极少得到关爱,却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浪,在知道他的境遇后,一直心疼他佩服他。所以身为弟弟,对他格外上心…… 这天上课,蔡泽不小心扭了腰,赵政派自己身边的侍从送他回去,而自己和成蛟看天气好则选择独自走回后宫。路上二人选了条平时不怎么走的路绕远,成蛟原本还在缠他说话,路上却杀出来一个人。宫中守备向来森严,这人能轻而易举地进来,而且左右的人都在此时被遣走,是谁吩咐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成蛟当即站出来挡在自家王兄的面前,那刺客不敢伤他,便绕过他与赵政缠斗起来。虽然赵政这两年骑射剑术样样学得精湛,但对方毕竟是个大人,他只能应付得一时。不过他想只要这边动静闹大了,这人就不敢再这么嚣张,所以他放弃缠斗,尽量以周旋为主。 成蛟见情势对自家王兄不利也上来帮忙,刺客却突然改了主意提刀向成蛟砍去,赵政见势抬手替他挡下,自己的手臂却被划出一条血口子。刺客原本只是试探,怎么也没有想到赵政真地会如此回护成蛟,一时愣在当场。赵政抓住机会,拉着成蛟拔腿便跑。 此间宫室众多,他们一跑入其间,刺客寻他们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好不容易躲进一处安全隐蔽的地方,二人终于歇了舒一口气。 赵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成蛟,成蛟让他褪下外袍和中衣,裁下自己的衣服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包扎完,又帮他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这些都做完,成蛟却突然冷下了脸。这还是成蛟第一次这么生赵政的气:“其实王兄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母后的人,那一下其实不挡也无碍的。” 赵政无所谓地说道:“那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他说完又在心里道:即便要想,也断然不敢意拿你的性命去赌。想起以前赵高怎么摸他的,他也有样学样地摸着成蛟的头安慰道:“你王兄没事,快看看他们追来了没有?” 成蛟见他脸色十分苍白,哪里像没有事的样子,却不敢耽误他的治疗,往外探了探。正当以为外面没了动静,二人预备从这间宫室走出去时,却不料自另一扇门传来一阵响动,他们当即又缩了回去。 然而二人怎么也没有料到,来人竟然是……吕不韦和赵姬。 看到母亲和吕不韦刚把门关好就迫不及待地缠在一处,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是滔天的愤怒与无尽的屈辱。而后他虽然已经把目光移开,没有再看向正忘情打得火热的母亲和那个自称是他“假父”的男人,却还能听到他们纠缠时发出的那令人恶心的响动。 “近来大王身体欠佳都不怎么近我的身,你倒好,龙马精神,嗯……轻……轻些……”二人的情话源源不断地传到赵政耳中,此时他已经涨红了脸,浑身颤抖,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着,半晌找不到说话的能力。 成蛟虽然也被这样的场面吓到,却知道王兄还需要自己安慰,于是忙将浑身颤抖的王兄抱住,并加了点力道求他冷静下来切莫发出响动。二人就这样在漫长难熬的情形下站了良久,久到赵政已经麻木得连赵姬和吕不韦什么时候出去的都没有注意。 又过了须臾,赵政木然问道:“为何阻止我杀他?”成蛟故作轻松一笑,答道:“在成蛟心目中,王兄才是未来的储君,未来储君的心志绝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动摇。”赵政看成蛟的目光早没了焦距,此时他苦笑一声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当储君么?出了这样的事情,只要说出去,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 “可那样我却失去了唯一的王兄。”顿了顿,成蛟又说:“成蛟也不是真的那么大度。只是一想到没了王位,却还有一个王兄,可若得了王位,成蛟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便觉得不划算。而且成蛟自认光明正大地争,决计争不过王兄。再则,这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又得背负万钧重任,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成蛟还是留给王兄来担当好了。” 在赵政心里成蛟不过是个稚童,却不想他心中如此清明,不由挑眉错愕地问道:“你就这么信我?”成蛟拉起他的手问:“王兄的境遇,王兄的为人,王兄的才学,王兄的胸襟和气魄,这些两年来成蛟都看在眼里,为何不信?” “所以王兄,不要去找吕丞相报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看着成蛟满目期待的神情,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嘴角总是挂着柔和的微笑,也对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盼他能肩负起秦国乃至整个天下的重任,若是在此处前功尽弃,今后还有何颜面见他? 浩叹一声,咽下心中无尽的屈辱与愤怒,赵政拍拍成蛟的手平静地说道:“成蛟放开我罢。”成蛟见他虽然脸色还是不好,但至少身子没有再发抖了,猜他一定是想通了,于是强打起精神朝他笑道:“走了走了。” 一路上赵政任由成蛟拉着,破天荒没有挣脱开,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今日若没有成蛟,没有小高,他还能不能撑过去? 然而没走多远,二人又一次遇袭,这一次选在人多的地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偷袭对象却不是赵政,而是成蛟。赵政心里转着事情没有注意,反应过来再阻止,却还是生生让成蛟挨了一剑,只是剑的轨迹偏了一点,不至于重伤,仅仅是让他痛昏了过去。那人一得手,便扔下剑没了踪影。 华阳太后和王后适时赶到,就连异人也在,看着地上的剑,赵政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华阳太后和王后冷笑一声,心道:今日当真热闹。 一刻钟过后,赵政跪在地上,一旁的侍医正在给成蛟医治。王后拉着异人只管哭闹,什么:小小年纪心思歹毒,竟然对自己亲弟弟下手、什么小童与大王这么些年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异人本来就因此震怒,当下被王后这么一哭更是心乱不已,当即爆发口称“逆子”上去就是给赵政一巴掌。那一掌带了十成的力道,连异人自己都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生疼,更别说赵政一个十三岁少年受了那样的毒打,半边脸当下就肿了起来,头昏眼花,耳朵嗡嗡直响。 这一扇,赵政倒在地上,倒下时不动声色地将适才从怀里拿出的东西丢了出去,异人瞧见拾起来一看,却愣住了。那是他昔年离开邯郸时送给他们母子的唯一一样东西,听说他们母子曾经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竟从来没有想到拿去卖了换钱么?异人不由怔怔地看向赵政,这一看终于发现了他手臂上的伤,上面包扎的布料赫然就是成蛟衣服上扯下的。 吕不韦和赵姬姗姗来迟,看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赵政趴在地上,心头更是觉得被刀割蚁噬一般,生疼。其实不是父王对不起自己,而是自己对不起父王。这一巴掌就算是替母亲偿还父王了罢。 “这伤……”异人蹲下去,不确定地问道。“大王息怒,政儿自小是个好孩子,绝不会做出那等天良丧尽之事。”天良……丧尽?吕不韦也说:“公子手臂上的伤也是疑点重重,还请大王明察。”赵政没有看那两个人,却自顾笑了:今日之事何其讽刺。 那日赵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信陵殿的,侍医为他包扎了伤口,又在他的脸上涂抹了消肿的药。他虽然觉得痛,但连半点呻囧吟都没有发出。侍医又说了些要注意的东西便离开了。 “政儿,还痛么?”赵政背过身去,小小的身子突然缩成一团,无助地将头埋在被子里。赵姬见他不肯说话,心里也无可奈,只道他心情不好,便何吩咐婢女看着,自己出去找吕不韦商议今日之事了。 待母亲的脚步声渐远,赵政挥退所有宫人,自顾看着屋顶出起神来,那一夜竟是彻夜未眠…… 第32章 焚书煮个鹤 正值春日,淮水幽幽,清歌泠泠,远处有桃花点水,近处有柳絮沾衣。乘一舟,执二桨,坐三人,顺水而来,乘风而去。 赵高和魏缭悠悠然靠坐在舟上,由船家摇桨顺着淮河水一路向东。忽然清歌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凛然悲壮,亢直阳刚的古曲:“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赵高神情一动,忽然轻笑一声。原本阳光就给他隽秀的脸容染了一层柔和的色泽,这么一笑,眼眸顷刻变得波光潋滟,却是更加秀色逼人。 “慷慨悲壮之曲,缘何引得小友发笑?”魏缭先前还受歌者凛然之音所感,胸中激荡着豪情万丈,正想以声相和,不想被赵高这么一笑,什么情绪都去了个干净。 不过魏缭脸上并无半分愠色,只因以这两年他对赵高的了解,深知这位年岁方至弱冠的小友,必不会如此轻浮。 “呵,想必此间离楚国新都寿春城不远了,前辈。”赵高答非所问,魏缭倒也不急。年长几十岁的长辈对一个晚辈问话,这答案总不会跑了。 果然赵高以手支颐侧耳倾听了片刻又道:“迁都【1】已逾数载,适才又听了一路的柔糜之声,晚辈还道楚人真甘愿缩在寿春城中任它磨光志气,不想入城前竟能闻得如此慷慨悲歌,先前滞在胸中的颓靡随之荡涤一空,故有感而发。” 魏缭拊掌笑道:“哈哈,小友果然妙人。”他顿了一顿又敛了笑意道:“不过这清醒之人毕竟还是少数,不然那屈子也不会写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句子含恨而去了。” 至此,赵高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当下便问:“听闻昔年楚王遣人到洞庭湖畔请过前辈一回,前辈却以魏人愿不事楚为由拒绝了?” 大腹便便的魏缭一面听他说,一面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点点头,要赵高继续往下说。赵高嘴角噙笑接着道:“前辈这话唬骗楚王还可以,要教晚辈相信却是不能。” 魏缭朗声一笑道:“这两年,老夫的脾性还真被你摸了个透,哈哈。”不过这么一说完魏缭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沉了下去。赵高见状,心中雪亮,故也敛了随意的神情沉声道:“晚辈斗胆猜测,此时前辈思虑的该是——若不想同屈子一般境遇,该去何处挥洒这腔热血?” “小友这么问,莫非有答案?”既然赵高提起,必然是有什么计较,所以魏缭并非随口一问。他古稀将至,却迟迟不能入仕,每每念及辗转反侧。这些年他四处游历旁人说得好听是寄情山水淡泊名利,只有他自己知道,周游列国不过是借淡然超脱之名掩饰自己内心求而不得的怯懦罢了。 他二十四岁便学成回到魏国,磨了尽十年母国也未能用他。后来为了逃避,他索性四处游荡。好巧不巧,随着年岁的增长,名气日渐大了起来,就连楚王也慕名而来请他出山。见到使者时,他其实动过出仕的心思,可当冷静下来却又清楚地知道:楚王只是庸才并非明君,就连为君者该有的魄力与器量他都没有,辅佐这样一个人又如何会有结果? “依晚辈看来,前辈要的答案,当在函谷以西。”赵高反手指向身后,清朗的声音打断了魏缭的思绪,他愕然地看向赵高,喃喃问道:“小友说……秦国?”秦国魏缭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论文,现如今吕不韦出任秦相,他于秦王有恩,在秦国如日方中;论武,蒙骜、王翦皆为良将,又深得秦王信任,老夫入秦……” “听说秦王身体每况愈下,现如今只能依靠药石吊着……”说到这里,赵高默了一默,随手捻起一片沾在衣服上的柳絮,轻轻一吹,那片飞絮打了个旋,便重新回到了广博的浩天。那年也是柳絮漫天,他枕在娃娃的短腿上小憩,娃娃将飞絮从他身上拿下,也是这么做的。“秦国若是易主,格局必然是要变的。” “秦王膝下子嗣现今最大也不过十三,倘若当真易主,小友怎知新君可佐?”赵高笑得莫测高深:“昔年在赵国做文吏,见过长公子几回,晚辈敢担保,将来必为明君。”此时魏缭尚不知赵高同那位长公子哪里仅仅是见过几回那么简单,更不会知道今日赵高说了这么多,目的就是为那位“仅仅见过几面”的长公子诓他入秦。 “八字尚无一撇,你口中的长公子总不过是个庶……”话未说完,魏缭自己也愣了,想起适才提到的吕不韦与那长公子的渊源,重新狐疑地看了赵高一眼,旋即凝重地问道:“小友确定?” 赵高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将身子轻轻侧了侧,然后温柔地把手探入江中,清凉的江水径自从他的指缝中钻过,带出一串波纹,波纹映着春阳的光辉,瞬间化作碎金万点绕在他的修洁的指间。只听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前辈静待便知。” 魏缭沉思了片刻,也释然了,不过回头看赵高那一派清远宁淡,魏缭却又糊涂了:“老夫眼拙,至今看不出小友心思。这两年与小友相处,老夫时时感叹你之淡然超脱。可另一面,于天下大势,小友却又时时留心。老夫好奇,出世入世,小友今后当如何抉择?” 从前王宠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抽回探入水中的手,骤然失笑:“山高水长固然清远,入世沉浮更显浩然。赵高……不过是个俗人,从未想过置身事外。” 中午二人用了夕食,便继续向北而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兰陵,所以并未在楚国新都寿春城停留。二人一路跋山涉水,一直走到傍晚,方才见到一点人烟。“在下和……呃……和老师一路走来又饿又乏,眼看天色已暗还没个落脚的地方,不知壮士能否行个方便?” 说到“老师”二字的时候赵高、魏缭都有些古怪,不过二人收敛得极好,故而那猎户没有察觉。那猎户看样子也不过三十出头,着一身兽皮,人瞧着也豪爽干练。 “我说今天好运气能猎到只鹤,原来是山里来了客人,两位先生,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里边请。”猎户将手中提着的鹤往二人眼前一挥,又拍了拍门框,爽快地说道。 赵高、魏缭原想向他行个礼,道一句“多谢”,这样一来倒觉得多余,索性只表达了谢意,免去了虚礼。不过进门前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正要将其放在门口,却听那猎户说:“怕啥,我一个破猎户,还怕两位把我吃了不成?” “哈哈,如此就叨扰了。”魏缭捻着花须腆着肚子先一步踏了进去,赵高无奈一笑,向他微微颔首,也跟了进去。“这家里没别的东西,今日就猎到个这个,我看你们读书人都喜欢穷讲究,就不知二位敢不敢尝一尝了。” 适才赵高就注意到他手中的鹤了,眼下他和魏缭半日没有进食,早就已经又饥又渴,况且他也从没有那些个讲究,当下便跃跃欲试。三人坐在草棚里,正准备生火,却发现家里没柴了,猎户转身就从房顶上揭了些茅草下来。赵高见状悠悠笑道:“看来昨夜看完得正是时候。”接着他想也未想便径直从行囊里拿出几卷书递给猎户:“有这些,烧得久些。” “我还道这些玩意儿是你们读书人的命根子,没想到这位先生如此爽快,哈哈。”魏缭也是性情中人,当即附和道:“今日就来个焚书煮鹤,大煞风景,妙极,妙极!” 是夜,三人围在篝火旁焚书,温酒,煮鹤,端地是酣畅无比。猎户看向二人放在一旁的佩剑忍不住问道:“两位先生竟都会剑术?”赵高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想起这两年前的经历忽然有些恍惚。 两年前他骑马在洞庭一带踏春偏巧遇着魏缭,那时魏缭瞧见他画图找人做的马镫,当即大喜。又说:若是将这东西用在战马上,骑兵战场上双脚有地方借力,在马背上也能放开双手厮杀,届时骑兵的战力又将翻上一番。接着就拉着赵高问怎么想出来的点子。 赵高不能说自己穿越了,也不愿将这种事情无耻地揽在自己身上,就推说一个已经过世的前辈想出来的主意。那时魏缭听完有些遗憾,但又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他离开,当天就要把他拉回家,要他讲讲那位前辈还有无别的新奇想法。碍着对方是个长辈,赵高那时候也不好拒绝。 他们就这样攀谈了一路,渐渐地赵高开始惊奇于魏缭的身手和学识,而魏缭则惊艳于赵高的气度与主张,如此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当即将对方引为高山流水的知己。魏缭素来落拓不羁,连称呼也从“后生”换成了“小友”。 再后来,魏缭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提出了要教他修习剑术一事。别看魏缭年近七十,还大腹便便,但他几岁便拜了列国闻名的剑客为师,后来学成作为任侠又仗剑在列国游走多年,身手十分了得。 赵高想着多一样剑术傍身,日后行走起来也要方便得多,当即答应了下来。只是跟着魏缭习剑之余,赵高发现自己学得太晚,不可能有魏缭他们那样几十年的根基,索性放弃了刚劲的路数,和魏缭一起重新想了些四两拨千斤的法门。纵然遇上强劲的高手那点微末的伎俩仍无济于事,但寻常敌手总还能防上一防。 魏缭不喜欢虚礼,教赵高剑术从不以“师父”自居,至始至终对赵高的称呼都是“小友”,而赵高既不想抚他的逆鳞,也不愿白白受他恩惠,便取了折中的办法坚持唤他“前辈”,所以适才赵高同猎户介绍说魏缭是他“老师”的时候,二人都有些怪异。 这两年,赵高为学剑术在魏缭那里一留再留,直到半月前,他无意提起昔年荀卿在赵国论兵一事,魏缭师出兵家,这一听便有些技痒,撺掇着赵高要到兰陵找荀卿论他一论,赵高想起张先拜了荀卿为师,想必也在兰陵,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是以今日二人才会出现在此处。 “壮士不信?”赵高一面慢条斯理地撕着手中的鹤肉往嘴里送,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猎户反问道。 第33章 兰陵见故人 那日那猎户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良久,还是摇摇头。也莫怪这猎户如此,赵高待人接物向来温和有礼,加上外表清秀,时常给人一种荏弱可欺的错觉。而魏缭年纪身材摆在那里,虽然气势十足,却还是难以说服人。 “罢了,精铁剑贵,我一个破猎户买不起,山野粗人也不懂这些。但弓箭我这里倒是多得很。”说着他站起来,将盖在墙上的一方草席一拉,满墙的弓箭便映入二人的眼中。 “这些……都是壮士自己做的?”赵高看着墙上那些形状各异的弓箭,脸上难得出现了惊奇的神色。猎户得意一笑:“那是,两位先生别看我这些弓打磨得粗糙,有的威力可不比打仗时用的王弓、弧弓弱。”说着,猎户又引赵高看向另一边:“这把是夹弓,射飞禽的时候用的,那鹤能射下来,靠的就是它。”赵高偏头问道:“弋射时所用?” 那猎户粗声咳了一下,又大大咧咧地扬手说道:“射鸟就是射鸟,先生还真是个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意识到自己失言,赵高沉声一笑,当即赔罪:“壮士果然豪爽,说得对极,是在下失言。”他说完便从猎户手中接过那把夹弓,拿在手中凝神翻看起来。 适才他还好奇那鹤是怎么毫发无损地射下来的,这会儿一看方才知道:这种弓箭用的箭镞非常特殊,它的箭头和箭干相接处有一个小孔,用来栓绑丝绳,丝绳的另一端则绑在石磻上,射箭的时候不是射飞禽的要害,而是射在空中,靠绳子束缚飞禽。所以用这样的方法射下来的飞禽大多保存完好,并且还能回收射出去的短箭。 接着赵高又随手挑了把唐弓试了试手。按常理来说,唐弓威力适中,不是特别难拉开,所以是初学者练习时所用的弓种。但这一把赵高拿在手上却不觉得有半分轻松,只空弦拉了一拉,就能感受到弓弦震动时碎金裂石的劲力,果然如猎户所说,威力十足堪比战时用的王弓、弧弓。【1】 “先生要是不嫌弃可以试试。”猎户见他张弓时双手颇稳,有些意外,于是递上了一支箭,要看看他身手究竟如何。赵高也没有推迟,就着些微的亮光,对着远处依稀可见的一处树枝挽弓便射。只听“嗖”的一声,树枝应声而折。 适才他射箭时既有他一贯温润尔雅,又带几分英拔干练,那样子赏心悦目得很,猎户看了目光也从先前的看好他,变成了彻底的欣赏。“此弓难拉,先生这手法却是利落非常,准头也够好,果然先前看轻了先生。” 魏缭将最后一口鹤肉送入口中,拍了拍手,又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轻哼一声道:“也不看是谁教出来的?”赵高闻言顿时失笑,向他叠手行了个礼,故意拿话膈应他道:“是,是,是老师教得好。”魏缭将袖子一撩,伸到赵高面前晃了又晃,然后说道:“小友还是莫叫老师了,瞧瞧这手上的鸡皮。”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便辞别了猎户,三天后,他们终于出现在了兰陵县城。此时已经是傍晚,他们寻了处干净舒适的逆旅住下,天就全黑了。 魏缭看看自己,又看看赵高,突然不甘地发现:“风尘仆仆”这样的词,有时候并不适用在所有行旅者身上。 比如他眼前这位小友,奔波这么些天,该染的风尘半分不染,该丢的气韵照样半分不丢,时时刻刻都是那副悠然从容的姿态。魏缭忍不住问道:“小友,不累?”赵高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点点头:“累。”谁知魏缭转身气鼓鼓地摔了门:“睡觉!” 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站在门外的赵高:“……” 翌日,兰陵令官邸侧门。 “这位小哥,请问里面可有一位叫张先的先生?”赵高一路问到此处还算顺利,可是……小厮抓着头发低头使劲想了想,半晌才不确定地问道:“张……张先?府中没有这样的人啊。”得到这样的答案赵高倒是不急,转而又问:“敢问本任县令可还是荀卿?” 那小厮这回倒是点了头:“先生说得不错。”赵高又道:“在下要找的这个人正是荀卿的学生。”小厮看眼前这个青年不过弱冠之年,举止端方,温和有礼,想到老县令平日里的教诲,也不敢轻慢他,当即耐心道:“我家老县令是有一个氏‘张’的学生,不是张先,而是单名一个‘苍’字。” 赵高微微蹙眉,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只好暂且放下这事,再问:“对不住,再敢问这个人是不是生得面白如瓠?”这回小厮一拍手,笑道:“就是他。”赵高也回以一笑道:“那便错不了了,恐怕得劳烦小哥代为通报一声,就说故人赵高求见。” 不多时,小厮恭恭敬敬地带着许久未见的张先,哦不,此时已经更名为张苍了。小厮带着许久未见的张苍出来,时隔两年多再次重逢他二人心中都十分欣喜,却因一个性子素淡,一个性子沉稳,都只看着对方,并未表现得太过激动。 赵高没有忘记替他带话的小厮,当即向他微微颔首以示谢意。等张苍放走了小厮,他便拉着赵高往里面走,还未先开口就听赵高说:“荀卿御下有方,连府中小厮也如此识大体,当真是兰陵百姓之福。” 张苍闻言不仅没有半分欣喜,反而面有不忿之色:“仅治小小一个兰陵,可惜了老师如此才学。”不过他说完也觉得不妥,二人刚刚见面就说这些不愉快的话题。“抱歉,你我两年未见,我却对你抱怨这些……”赵高摇摇头宽慰道:“兄长如此正说明你诚心拿我当朋友,我又怎么会介意这些。” 张苍不是个黏腻的人,听赵高这么说也释然了,淡淡地“嗯”了一声,此事便揭过不提,转而说起了别的:“你怎地会来兰陵?”想起对魏缭提起荀卿时他那跃跃欲试的模样,赵高无奈一笑道:“我此番前来是有事想麻烦兄长,未料兄长易了名,险些错过了。” “何事?”太史府里相处多年,张苍也比较了解赵高的性子,听他这么说以为他遇到了棘手的麻烦,立时替他担心起来,是以一扫从前的端肃问得有些急。赵高察觉到这点,心中一暖,忙安慰道:“兄长莫急,不是我遇到了什么难处。”不过这么说完,见收效甚微,张苍的面色还是没有缓和,于是当下就赶紧将前因后果一并对张苍说了。 “原来如此,老师也久仰老先生大名,从前就说有机会定要见上一见,不想却是老先生先一步找上了门来,此事我稍后就去禀告老师。”说完张苍缓和了神情道:“先前是我多虑了,竟忘记以你之能都无法解决的事情,万里迢迢来找上我岂不是多此一举。” 张苍为人方正,这话说出来不是为了酸赵高什么,而是就事论事。赵高了解他的为人,所以不会多想,当下便揶揄道:“暌违数载,兄长的性子当真是一点也没变。”说到这里,张苍已经将赵高引到了偏厅,嘱咐一旁的小厮给赵高端来一碗清水,又道:“你在此处等一等,容我去禀明老师。”赵高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兄长了。” 等张苍离开,赵高便端着杯子悠闲地喝起水来。一旁的婢女早在张苍引着赵高进来时就注意到了他。张苍性子冷淡,极少对老县令以外的人上心,府中大小事务一直都是他在打理,所以下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怕他。难得见他对人如此,婢女自然好奇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只是那时候碍着冷面的张苍在,不敢造次,这会儿人一走,目光就完完全全黏到赵高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赵高喝水时不紧不慢的样子很是儒雅,喝完将杯子放在案上,修长的手指却没有急着离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杯身,清湛澄明的眸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上面,那专注的神情竟让婢女产生了此时他正在凝神看书的错觉。 不过最吸引婢女的还是他的样子。其实单看容貌,赵高绝对谈不上姿容绝代,要说俊秀,冷面瓠瓜张苍也可与他平分秋色。所以与其说他胜在长相,莫如说他胜在一种风度。一种绝无仅有,他人却又模仿不来的风度。只因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的气息实在令人难以忽视,所以常常让人觉得十分惊艳。 赵高猝不及防地一抬头,目光便与婢女的目光不期然相遇。那婢女的脸立时红了个透,意识到自己失态,更加局促了:“婢子……婢子不是有意冒犯先生……”赵高抱以安抚一笑,柔声道:“无妨,姝子不必挂怀。”不知怎么地,赵高这么一笑,受他感染,那婢女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这时正巧张苍带着荀卿从里面走出来,赵高见状敛了情绪立即起身见礼。荀子虽然已至古稀之年隐隐有了龙钟之相,但精神尚佳,这样出来走得慢些,却不要张苍扶他,见到赵高劈头就问:“魏缭在哪里?带老夫去。”赵高心中失笑,一面想着:这脾性果然与魏缭相仿,一面也不敢怠慢,免去虚礼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先生跟晚辈来。” 赵高没有按照常理称呼荀子的官职,也没有带上“老”字,却十分合他的胃口。荀子颇为满意地看了赵高一眼,然后把手往身后一背,说道:“你这后生倒也有趣,昔年见你时还未弱冠气度便已胜过常人许多。如今弱了冠更是如易筋洗髓一般,要是哪天修成了仙神,可莫忘照拂我这冷面徒儿一二啊。” “前辈说笑了,这边请。”赵高被荀子这样的人物如此打趣,却依旧能由内而外地保持平常之心,就冲这份从容,也知荀子说的不为过了。荀子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对张苍道:“你吩咐下去,就说今日封篆【1】。” “唯。”张苍接了他的命令,转身对一旁的人吩咐了几句,很快府中就井井有条地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真的收了工。赵高又一次叹道:“适才晚辈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安乐平和之景,眼下先生又能毫无顾忌地封篆,足可见不是虚有其表。先生治县只能,晚辈当真佩服。” 三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走在路上不少百姓见到荀子都会客气地向他打招呼,不过他们都没有因此放下手中的活上来曲意逢迎一番,打完招呼该做什么照样继续做什么。但是今天和往日相比,又有那么些不同。 未料到赵高、张苍两个锦绣青年在荀子身后那么一站,一路徒步行来便开始陆陆续续引来女子的围观。以往张苍陪着老师出来也遇到过指着他窃窃私语的少女,但那些少女大多碍着他严肃的样子不敢接近,今日又多了个赵高,那场面就渐渐变得有些轰动了。 直到三人走到兰陵阁,那些少女不好再跟进去,赵高才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禁苦笑了一声。昔年他和王宠、张苍上街也遇到过这种情形,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尚小”,主角不是他,这回轮到他自己,果然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而另一边,魏缭和荀子二人一见面,便如同多年好友重逢一般,三言两语就熟稔了起来。两人都是才辩纵横的名士,虽然主张不尽相同,但都将敬佩对方的学识,而且兴味相投,所以这一攀谈就是整整一天。赵高、张苍在一旁陪坐,同样收获颇丰。 眼看辩了一天,两位老人仍然争得面红耳赤,赵高突然想起前世在拉萨的色拉寺看过的辩经场面,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记得辩经时僧人们说的都是藏语,他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辩经时僧人拍手、撩僧袍、挥舞念珠、抗声高喝的情形着实生动,也不妨碍他继续往下看。 那天他顶着烈日,选了一个勉强能挡一挡毒辣阳光的地方,耐着性子坐在铺满白色碎石的地上,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辩了一个下午。身后观光的旅客走了一批又一批,坐在身旁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坚持到最后,待僧人散去,辩经场关门,方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而此时荀子和魏缭的这场辩论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每一句话都能理解的透彻,陪坐在一旁就更是甘之如饴。 伴随着夕阳的缓缓落下,荀子和魏缭都觉兴犹未尽,两个老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当晚荀子便亲自安排让魏缭和赵高从逆旅搬到了县令府邸。 此后赵高又在荀子那里叨扰了半月,方才同荀子和荀子不愿放走的魏缭告辞,又辞别了故友张苍,一个人踏上了去往齐国临淄稷下学宫的路…… 第34章 少年为秦王 “公子,陛下召见。” 赵政一连休养了几天,脸上的伤总算是好了大半。关于误会,成蛟醒来便已经解开,只是听说因为此事他被王后禁足,赵政去了几次都没有见着人。眼下看母亲和吕不韦神色凝重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虽然难受,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知道了。”赵政由人服侍着穿戴整齐,淡淡地说道。“等等。”吕不韦见他如此平静,以为他尚不清楚今日召见的意义,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公子可知今日大王为何召见?”赵姬感激地轻唤了一声:“不韦……” 原本背对着吕不韦的赵政闻言微微蹙眉,心中冷笑了一声,再转身便已经敛尽了不该有情绪,作虚心请教状拱手说道:“请吕丞相指点。”吕不韦看他态度不错,遂缓和了神情道:“在臣的努力之下,朝中逾七成的大臣都是站在公子这边的,公子只须知道,之后的对答保持常态便好,太过刻意,反倒惹大王生厌。”赵政虽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但也听懂了吕不韦话中的两层意思。 一则是真的嘱咐他之后该如何对答;二则便是立储在即,吕不韦也在提醒他,让他记住走到今天借助的是谁的力量。他虽然心里恨吕不韦利用他们母子,并且对母亲做出那样的事情,却知道现下自己羽翼未丰,还不是和他闹翻的时候,所以只能忍。 于是他也做足了好学生的戏码,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他生得玉雪可爱,这副乖巧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稚嫩,果然没有让吕不韦起疑心。接着他又对母亲行了一礼说了句:“母亲,孩儿去了。”方才由几个寺人簇拥着走出信陵殿。 空荡荡的寝殿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宫人将他送至门口,便急急转身退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相比起来,反倒是年幼的赵政至始至终没有露出过半分勉强的表情。他走到离异人床榻前三步之遥的地方,一撩衣摆便稳稳地跪了下来:“孩儿见过父王。” 不过几日未见,异人便苍老了不止十岁,赵政低头跪在地上虽然瞧不见,却能听见他此刻苦苦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粗重而又不稳定的呼吸声。一时间寝殿中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但赵政却神情不变,依旧恭谨地跪着。直到异人终于艰难地开口对他说:“是……是我儿来了,快到……快到父王这里来。” 赵政也不敢让父王久等,当即抛开礼数,三两步上前重新在床榻前跪好。异人此时看起来面色蜡黄,脸上没有丝毫光泽,眼中也少了往日杀伐决断时该有的神采,一动不动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儿子,灰败的眸子里才恢复了点光泽。 父子俩相对无言,半晌异人才浩叹一声,缓缓抬起手,试了几次方才抚上赵政指印未褪的小脸,心疼地问道:“我儿,还疼么?”异人粗糙的指腹轻轻在赵政脸上婆娑,却因生病控制不好力道,引得他伤处一阵刺痛,但是赵政知道父王心里愧疚,只能面不改色地强忍着,不动声色地承受下来。 “孩儿不痛,父王莫要自责。”他这话说得并不违心。这两年他父王待他们母子如何他都看在眼里。王后、华阳太后那边三番五次地耍手段,他们母子却至今安然无恙,其间固然有吕不韦暗中让人保护原因,但相比起来,父王对他们的保护却是不计回报默默付出的。 父王一面要顶住华阳太后的压力,一面又要给足王后面子,如此处境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暗中回护他们母子。而事后,却从未在他们母子面前夸耀甚至仅仅是提起过这些。他自己却并不迟钝,父王即便不说,他也一桩一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吕不韦对他们母子安的什么心思,赵政一开始就知道,推他做太子,无非是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而他选择佯作不知,一直倚仗吕不韦,也是完全是顺势而为,公平交易而已。说到底,他们之间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母亲一次次做下如此对不起父王的事,既让他感到耻辱,又让他觉歉疚。所以那时他便觉得受这点伤只怕也难以还清对父王的亏欠。 “我儿……何为君王?”赵政如何不知道父王的意图,于是敛了别的心思,正了神色将身子跪直,思忖了片刻方认真答道:“君道仁也,王道霸也,二者兼持,方为君王。”异人欣慰地点点头,哑着嗓子继续道:“不错,我儿自幼……自幼颠沛流离,亲身所历,君道,父王相信你能自己体会和驾驭。那……你觉得何以为霸?” 赵政想了想这些年所遇又答:“孩儿见如今邦国各自为政,攻伐连连,天下苦乱已久。山东诸国君主昏庸臣下巧诈,正日渐式微,而秦国,自先祖孝公变法强秦起,已积攒了百余年的国力,当此之时,正是我秦人大举东出的好时机。届时天下尽数归秦,使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便可成就秦国千古霸业。” “不做守成之君?”异人眼中隐隐有了笑意。赵政摇摇头,坚定地说道:“孩儿绝不做守成之君。”异人摸了摸他的头夸赞道:“好极,我秦国的子孙就……就当有这样的志气。可惜为父看不到我儿一统天下的英姿了。”异人抛开秦王的身份,只从一个父亲角度说出这番话,令赵政没来由眼眶一热,当下脸上就出现了几分少年的脆弱与稚气,喃喃唤道:“父王……” “为父……为父恐时日无多,心中尚还牵挂着一事,须得由你亲口承诺。”异人虽说此刻说话吐字极为艰难,但还是提着一口气,想要把该吩咐的都吩咐完:“成蛟也是……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为父这些年同嫡母太后、王后较劲,疏远了他。他母亲待他也……咳咳……”说到此处,异人猛咳了起来,赵政忙站起来替他顺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异人又道:“总之,是为父对不起他,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弟弟,以后……” 赵政听懂了父王的意思,不等他说完,当即跪回到榻前,郑重地担保:“父王放心,孩儿绝不会苛待于他。”异人慈爱地看着他,目光却有些浑浊:“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上回……上回父王昏了头,让你受委屈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异人眸光一动接着说道:“还有,为父王一去,国事上你凡事都要多问吕不韦,父王已封他做了你的仲父。” 一听到“吕不韦”三个字,赵政就蹙了眉,心中冷哼道:孩儿之父,只有父王。此时在自家父王面前他也无须多加掩饰,因为有些东西父子俩必须提前说清楚,所以问道:“孩儿敢问,若是吕丞相有异心又当如何?”赵政这话问得直接,异人却也没有觉得吃惊。 此时,他突然觉得头晕,默了一默等到那股眩晕过去,方才答道:“我儿是说……呵,但是你要记住,至少眼下你必须依靠他,若是实在过分……父王已然信守承诺,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再欠他什么。倘使……咳咳……倘使他真的包藏祸心,我儿不必手软。但你要记住,切不可意气用事。” “父王的教诲孩儿谨记。”父子间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赵政这回整肃了仪容,端端正正地朝异人行了三个稽首大礼,一如那日渚水岸边向赵高行礼一般心诚与郑重。异人见他不过是少年之身,稚嫩的小脸上却出了太多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之色,且隐隐有了王者之仪,虽然心痛,却还是放心下来。随后赵政又陪了异人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信陵宫。 三日后,异人驾崩。翌年,丧期服满的赵政有异人的遗诏和吕不韦的周密防范,顺利地继承了秦国的王位。 登阼礼当天,赵政天未亮就被人叫了起来,首先是沐浴。接着便是由人服侍着穿上一早准备好的用白、赤、金三色丝线绘绣的玄色礼服,并戴上九旒冕。等到他穿戴整齐,一旁的婢女再看他时全都愣住了。 身着王服的赵政此刻笔直地站在那里,眉宇间隐然一股清冽的英气,虽未成气候,却也不堕半分君王威严。且尚还稚嫩的脸容已现俊逸之色,此时,年岁小些的宫婢看了他已经不觉心跳起来,假以时日,这副姿容长开,只怕会引得更多少女魂荡神摇。 “公子……哦不,大王生得真好看。”有婢女不自觉地说出了口。他却神情不变,恍若未闻。单看这定力,也知他日绝非等闲。 一个时辰后,年轻的君王站在了三年前异人站过的祭台上,他迎着凛冽的西风,垂手伫立,身形挺拔,面容端肃。他的袖袍衣角被吹得上下翻飞,年纪虽小,却也能巍然不动,给人持重沉稳之感。 此时他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十步开外的地方站着黑压压一片臣子。头顶穹庐万丈,身后高山崔巍,这样的处境果然高处不胜寒。那一刻他想起了赵高,也想起了那日问过赵高的话: 那个时候小高还是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对吧? 突然间年轻的君王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问出那样的问题小高会瞑目宁心寂然不答了,心里不觉有些空荡荡地,所以当下暗自发誓:等二人再次相见,一定要得到答案。 赵政能以庶子的身份继承王位,是不少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当赵王接到这个消息,想起这个年幼的秦王曾经卑微地匍匐在自己脚下,颇为得意。 见此情景廉颇却更加忧心忡忡,如今赵王将朝中大半势力都揽到了自己手中,佞幸郭开如日中天,他已渐渐孤立无援。尚还清醒的公子嘉、同李牧外放代地,挚友蔺相如去世更是雪上加霜,他这个相国完完全全就是个摆设。果不其然,当晚赵王就因为那小小的虚荣心被满足,在宫中大宴群臣。廉颇瞧了心烦,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也几日未上了。 相比起来,郭开就大为得意了,眼下他在朝中恩宠正盛,又成了秦国新王的救命恩人。镇日神清气爽,每天上朝都是红光满面。被赵王瞧见,以为他喜自己所喜,忧自己所忧,更是觉得他是个忠心可用之人,大有要提携他做上卿的意思。 而在齐国临淄的赵高接到这一消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难得失了一次魂,等到回过神来,竟也施施然去酒肆喝了几杯,仿佛在遥遥为娃娃庆贺一般…… 第35章 情愫暗自生 三年后。 “政儿,昌平君的女儿你若是不喜欢,母后替你推掉便是。”赵政此时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向一旁的宫婢递了一个眼色,又回头做了一个手势道:“母后请。”那宫婢还未将软垫拿来,就有一人抢了先。赵政见状微微蹙眉,不过看这人铺好软垫便恭谨地退开,站在母亲身后一步开外的地方随侍左右,不觉又缓和了神色道:“见你伺候母后如此上心,寡人也就放心了……” “嫪毐惶恐。”说话尖声尖气的人正是嫪毐,他是吕不韦引荐的人,三年前以寺人身份入的宫,因伺候人机敏周全被赵姬瞧上,赵政素来孝顺,索性就把他赐给了母亲。 这几年赵姬因保养得当,竟是丝毫未显老态,而吕不韦年过花甲,已然白了双鬓。赵政瞧母亲和他日渐疏远,心中着实欣慰。眼下母亲既然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做好了要和吕不韦周旋的准备,然而此时赵政另有计较,所以找借口推辞了母亲的一番好意:“母后不用担心,听说昌平君的女儿姿容绝代,又是吕相推荐的,孩儿倒是有些期待……” “母后让嫪毐给你物色了更好的女子,政儿难道真地不考虑母后的一片心意?”赵政闻言不咸不淡地看了嫪毐一眼,虽然不带半分感情,却没来由惹得嫪毐心中一凛。“此事吕相既已定下,孩儿也不好再翻悔,母后这边……” 儿子这话说得是一脸平静,赵姬心中不安,挥退所有宫人,才小声提醒道:“政儿,他吕不韦从未对我们母子安过好心,昔年你我母子势单力薄,母后不得已才事事顺着他,眼下你既已为秦王,万事也当学会自己做主了。” 赵姬这话听来全然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关心。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提醒儿子这些,有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当年她们母子被人带到赵国朝会上恣意折辱,她便已经看透了许多事情。后来回到秦国,被人逼着献舞,吕不韦丝毫不为所动,更是让她彻底冷下了心,曲意逢迎那么些年,母子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又怎么甘心受制于他? “吕相所做所为皆是为了秦国社稷,母后不用太过担心。”赵政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愿把母亲卷进来。眼下他见时机成熟,已经打算要着手准备一些事情,但他不想连累母亲,所以至始至终不在母亲面前提前朝种种,只让她安心在后宫修养。赵姬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见儿子神情异常认真,只好压下暂且不提。 赵政回到曲台宫,刚好接到密卫呈上来的奏报。上面不过寥寥数语,赵政看后却一脸阴沉地将那张缣帛紧紧捏入手中,心道:他吕不韦今日敢在禁宫纵马,明日莫不是就想登阼为王?幸而周遭宫人已经被他挥退,否则见到他这副模样,少不得会被吓一跳。 秦王政半个月后大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国,宫人们一刻不停地在为此事忙碌着,倒是赵政,朝会一散叫宫人将奏疏送至曲台宫,自己则随意去演武场转了转。“大王。”蒙武未料他此时过来,忙拉着自家两个崽子向他见礼。“蒙师傅不必多礼,不知蒙老将军近来身体如何?” “多谢大王挂怀,老爷子身体硬朗得很。”赵政点点头将目光落在了他身后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身上,沉吟:“这是……”蒙武大掌朝二人背上一招呼,喝道:“两个小崽子还不快见过大王?”接着又朝赵政嘿嘿一笑道:“大王,这是犬子,大的叫蒙恬,小的叫蒙毅。” 赵政早习惯了这个师傅爽直粗鲁的作风,看他这两个儿子生得都极有精神,心生好感,于是道:“正好寡人练剑少两个对手,蒙师傅若是舍得,以后每日……”话没说完,蒙武又拍了两个少年的头道:“舍得,嘿嘿,舍得。”赵政不由失笑:“蒙师傅你舍得儿子,想来蒙老将军却未必舍得孙儿,寡人也不要他们留在宫里,每日你过来授课让他们一起跟过来便是。” 说也奇怪,蒙毅见眼前这个大王不过和自己一般年岁,却仗着身份轻易决定了他们兄弟的去留,心中是一万个不服气。并且十分好奇他剑术如何,想着一会儿有机会一定要挫挫他的锐气。 谁知真正比试了蒙毅才知道:被挫锐气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倒是兄长蒙恬和这个小大王比剑就像棋逢对手,二人默契地杀作一处,酣畅淋漓。“嘿嘿,真当大王是个虎皮羊?你小子在家睡大觉的时候,人家剑都练了好几轮,让你学学兄长你不听,镇日不思长进。” 从前被父亲教训,蒙毅也极少往心里去,今日还真是头一回觉得如此颓丧。自那之后,蒙毅每日五更便起,练剑练得越发勤勉。被他大父蒙骜知道,还直夸赵政身为君王做了一个好典范。 回到曲台宫,赵政立即洗了个澡,将身上那些黏腻的汗渍洗掉,总算是舒服了,披着件中衣惬意地从浴池里走出来,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一阵吸气声。 此刻他的长发湿嗒嗒地披在肩上,微乱的鬓发有好些贴在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柔和的神采。且褪去了庄重肃穆的一面,面容的俊朗就越发明显了起来。加上他常年习武,身形修长挺拔,身材也结实匀称,婢女们看了,只觉心荡神驰。 “如果能够被大王看上,就算不要名分,婢子也甘愿。”虽然只是窃窃私语,但这话还是落入了赵政耳中,他只淡淡对一旁总领曲台宫事务的寺人说道:“以后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那寺人服侍他多年,知道他如此必是已经动怒,匆忙答“诺”,将人轰了出去。 其实赵政早到了知晓男女之事的年纪,况且宫中还有专人负责教他,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只是昔年亲眼目睹了母亲和吕不韦行苟且之事,落到他自己身上,在这方面就显得尤为慎重,欲囧念上来时招幸个宫婢固然方便,但他却从不屑如此。 “大王,吕丞相求见。”被通报声打断了思绪,赵政听说是那个人,虽然不情愿却还是敛尽了不该有的情绪,尽量做到滴水不漏:“吕相何事急着见寡人?”吕不韦虽是商贾出生,却喜欢文士打扮,这身宽袍广袖,直看得赵政一阵心烦。“臣就是来知会大王,大婚前纳彩用的秋雁,须得由大王亲自猎来,今后方才能保君后和睦长久。” 知会……呵,赵政他堂堂一个秦国之主成个亲,倒需要别人来知会他该如何做了。“吕相这些年劳苦功高,事事为寡人着想,真是费心了。”谁知吕不韦大袖一展,大言不惭地说道:“老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国,为了大王,不觉得费心。” 赵政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默了一默,待宁了心神方才平静地说道:“想是寡人今日练剑练得狠了,此刻身子有些不适……”幸而吕不韦把话带到也没有要停留的意思,当即草草拱手行了一礼道“大王千万保证身体,再有半月就是大婚之期了”,便退了出去。 婚期定在秋天,正是大批的雁南飞的时节,想要猎雁,在筑鸿台附近守着就可以猎到。然而正主此刻拿了一卷书悠闲地靠在筑鸿台凉亭的柱子上,全然没有要拿弓的意思。“大王不是来猎雁么,怎地……”问话的人是婢女沉玉。因她办事稳重利落,人又大方识大体,赵政用她颇为顺心,自然就常把她带上。 “把弓箭拿给他们,告诉他们谁今日猎到雁,寡人赏百金。”沉玉心中虽有疑惑,行动上却半点也不迟缓。“诺。”向他行完礼,便要照做。赵政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告诉他们,此事不得声张”,便又继续看起书来。 大婚当日,赵政由人引着做足了一套虚礼,直到傍晚迎了亲,又应付了群臣方才回到寝殿。合卺酒一喝完,宫人退去,偌大的寝殿只剩他和他刚娶回来的王后,他总算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就自顾靠在一旁养神,迟迟未有动作。 从见到赵政的那一刻起,乐芈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白天远远看着他就觉得他风姿萧肃,这会儿凑得近些看得更为清楚。他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冷肃清俊的样子,实实在在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生得这般出彩,又是一国的君主,能嫁给这样的男人是多少少女做梦都不敢想的? 只是见君王迟迟不动,乐芈有些急了。“听说秋雁是大王亲手为小童猎来的,小童……小童心里真的很欢喜。”她抿唇半晌方才怯怯地开口。谁知君王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仍未有任何表示。 乐芈膝上的衣服已经被她抓得皱成一团,看着赵政的目光也开始幽怨起来。只是赵政看也不看,让她着实着急,咬咬唇,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天色已晚,不如小童……服侍大王歇下……”话音未落,赵政动了:“嗯。”乐芈听到那声“嗯”时,感觉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而赵政与她四目相对时,脑海里却突然浮映出另一个端方素淡的身影来。那人总是穿着一袭素淡白衣,从容宁淡。最好看的还是那双澄明的眸子,时常给人一种神似清水不可亵渎的味道。若是笑起来,整个人便如拨云见日一般,好看得不可方物。 只是不知为何,从前觉得像春阳一般的笑容,此时突然变成了炽热的火焰,灼灼地撩动着他的心。只是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是什么,赵政并不清楚。他没有忘记自己还有该做的事情未做,所以当下也就没有再多想,主动将乐芈压在了身下…… 翌日,赵政依例天不亮就醒了过来。作为新妇的乐芈听到动静慌忙坐起来,只是目光不期然与赵政对上,想起了昨夜的旖旎,又见自己身上不着寸缕,清秀艳丽的脸突然浮起了一层红晕,忙羞怯地将头低下。这副小女儿的情态落入赵政眼中,却让他提不起半分要欣赏的兴味。想起赵高从前提过的“近亲结婚”一事,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只是因他想到了些什么,耐着性子暂时没走,淡淡对她说了句“辛苦你了”,方才抬腿离开。 第36章 成蛟想谋反 “新婚乍御之乐想必妙不可言,王兄可莫要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呐。”散了朝会,成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于是抓紧机会“奚落”赵政。但赵政偏生没有半点窘态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回敬道:“听说陈廷尉家的长女很仰慕你啊。” 市井传言,陈廷尉家有一女,同那陈国的桃花夫人重了称呼,人称小息妫【1】,只是这个“小息妫”正话反说,无非是用来调侃廷尉东施效颦,也不看看自己女儿出落成何样,非要沾一沾人家的桃花夫人的光彩。生得不好看也就罢了,偏偏这陈廷尉镇日将她捧在掌心里惯出了骄横的脾气,从里到外委实一无是处。成蛟整天被她追着,头疼不已。 所以眼下成蛟苦哈哈地看着赵政,视死如归地说道:“从今往后臣弟但凭王兄吩咐,绝无怨言。”赵政连看也不看他,一面拉下一旁的柳枝端详,一面敛了玩笑的心思道:“说罢,今日找来所谓何事?” 成蛟闻言也收了心思,无奈地说道: “成蛟欲反。” 这个“打算谋反”的事主说完,一脸无辜地看着赵政。赵政神情一动,将拉着柳枝的手轻轻松开,那柳枝“唰”地一声就弹了回去,激得周遭枝叶一齐颤动,不少枯黄的树叶应声而落,顷刻肃肃萧萧。他想也未想便道:“是他传的。”这话不是问句,而是在陈述答案。成蛟苦笑道:“不幸中的万幸是——眼下这流言还未大肆传开。” “寡人的这位丞相,为了替寡人巩固地位可真是煞费苦心啊。我不待见你,举国皆知。商贾性狡,他既然拿不准你是否会因此生出祸心威胁到我,索性就直接把你除掉以绝后患。今日朝会我数落了你,他心中想必更觉得实在。只怕接下来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臣弟可是委屈得很,还请王兄救我。”成蛟自小早熟,因为性子压抑得久了,在别人面前一向话少,唯独幼时与赵政亲近。虽然当年对着赵政傻笑真假掺半,但装傻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接近他。好在赵政面上看着冷淡,内里实则是真率性情,也不负他这番好意,肯将自己的处境和盘托出。 这几年异人一去,兄弟二人便一直暗中相互扶持。这份情谊,绝非常人能及。赵政在宫中坐镇,成蛟则替他在宫外四处办事。为了不让吕不韦起疑,他们一直佯作兄弟不和掩人耳目。 赵政嘴角一勾道:“他这么动你,倒是提醒了我。你什么也别管,依样画葫芦便是。”成蛟沉吟道:“王兄是说……他传臣弟的,那臣弟也传他的?可是……这么一来,臣弟传出的流言将他逼急了,他会不会对王兄……” 赵政摇摇头,肯定地说道:“他不会,也不敢。说到底,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外臣,他也清楚,依我老秦人的性子,绝不会容忍他走到那一步。所以他只能借掌控我来把持秦国朝政。眼下这个王后不正是他塞给我的么?他想找个人监视我,顺便让我沉溺于温柔乡无心朝政,我也只好勉为其难顺从一下。不过现在看来这颗棋子似乎……” 说到这里赵政嘴角又是一勾,话锋一转接着道:“况且退一万步讲,我还真的希望他看不清这些,生出什么想法付诸行动。我拿到了借口也好快刀斩乱麻,不用镇日在他面前示弱了。” 成蛟恍然,随后笑道:“还是王兄看得清楚。”明知这些虚话在赵政这里无用,但成蛟就喜欢拿话膈应他。赵政倒是不恼,“好脾气”地说道:“我还清楚一件事。”站在阳光下的成蛟却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下意识问道:“什么事?”他家王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办成这件事后的奖赏,我已经想好了。” 赵政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深得老师赵高的精髓。只不过表现在外,一个是磨人的温柔,一个是逼人的强势。但无论怎样,这损人的本事用在别人身上无往不利,准能叫对方有苦难言。 和吕不韦一起被传“谋逆”,得到的能是奖赏?成蛟赶紧谄媚地冲他家王兄笑了起来,谁知他家王兄连看也不看他,只面无表情地说:“你似乎待得太久了。”他也知道怕人起疑,不宜多留,焉焉儿地走了。原本正午的阳光无限好,只是成蛟的兴致实在不高。 “等等。”得到这句话,成蛟突然觉得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有那么点舒服的。不过赵政说的却还是正事:“王师傅那边你替我告诉他,他于国的一片赤诚赵政心领,只是眼下还不是动吕不韦的时候。”成蛟也知道王兄在担心什么,郑重地说道:“王兄放心,臣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定劝说老将军沉住气。” 其实所有兵权自去年起就已经被赵政不动声色地握在了手中。昔年异人去世也算是为他留了一手,不仅明面上托孤给吕不韦,暗中也下诏把赵政托付给了蒙氏、王氏,兵权蒙氏、和王氏一家掌握一半。 诏书就捏在赵政手中,蒙武是他的启蒙老师,清楚他的能力,所以除了自家带出来的亲兵,其余兵权自去年起就心甘情愿地交还给了他。而王氏这边,老将军忠心谋国,瞧他尊贤重士,亲自上门拜师,又见他不过少年之身,朝堂之上却已隐然有了明君风范,也暗自移了权,只等他亲政以后再挑明。 这些都是吕不韦不知道的。加上这些年匡扶幼主,他为秦国办了几件好事、实事,觉得自己劳苦功高,有些飘飘得不知所以然,双眼时时被蒙蔽,未曾察觉到随着幼主年岁的增长,已经隐隐显出锋芒。更不知道他这个辅佐幼主的仲父若还不收敛气焰,往后同“幼主”锋芒相接,恐怕会不可收拾地烧得更旺,最终祸及自身。 然而吕不韦也有精明的地方,他再嚣张,也不过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就拿禁宫纵马来说,赵政要在这上面借题发挥动他什么,反而会落下口实,让别人以为他这个秦王小小年纪就暴虐无道,不顾仲父多年照拂之恩,一心只想排除异己,揽权敛势。所以赵政迟迟未动,示弱蛰伏,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已求抓住他更大的把柄。 只是此时赵政如何也不会知道,今后他抓住这个时机所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是怎样的惨痛…… 三日后。 “昨日大王主动提起和小童一起回门的事,小童心中着实感动,今日如此劳烦大王,小童真的过意不去。”乐芈由人伺候着穿戴妥当,华服加身,果真清艳绝伦,就连一旁的宫婢都赞叹不已,说她和大王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此刻她同赵政说话丹唇轻启,脸颊微红,面容似春桃带露,说不出的娇羞柔媚。 赵政从小看惯了母亲的容貌,乐芈同她相比还输了点姿色,见此情景心中只是一派平和。不过他内心虽然波澜不惊,面上却还是变了神情,缓缓躬下身子,微微低头,凑到她耳边邪邪地说道:“应该的。”赵政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就扑在她耳侧,温热麻酥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的心神荡漾,再想起夜里的种种,就更觉羞怯难当。 君后和谐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宫。宫婢们无不艳羡乐芈好福气。当然,宫外的吕不韦知道了也十分满意。唯有赵姬完全是忧心忡忡。但她忧心的不是儿子娶了新妇,而是她自己近来呕吐不止…… “太后,您这是?”周遭没了人,嫪毐的嗓音一扫从前的尖细又恢复了正常男子的低沉。华阳太后拿过他递来的方巾,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睨了他一眼,嗔道:“没良心的东西,你以为我不敢叫侍医来是为了什么?肚子有了你的孩子都不知道。” 嫪毐闻言心里又喜又惧,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孩子怎么……可是……可是这是嫪毐和太后的孩子……太后……”赵姬不悦地啐道:“瞧你这点出息,给我沉住气了,慌什么慌?” 嫪毐跪在地上,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说道:“太后,嫪毐虽说是吕不韦送进宫来的,但是现在只想全心全意伺候太后。这事若是被他知道,又或者被大王知道了,那嫪毐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您可要救救嫪毐啊。” 赵姬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面上是一派慈母温柔的神情,半晌才看向嫪毐道:“你为了我和他撕破脸,我都记在心里。适才我也想通了,你是他吕不韦送进宫的,这事所有人都知道。要是我们出了事情,你以为他就能安然无恙?所以这事也不用急,要显出来还有几个月,适才被你摇着我倒是想出了法子……” 与此同时,赵政和乐芈由蒙武亲自护卫着坐在马车上,前往昌平君的府邸。之所以回个门也要动用蒙武护送,是因为赵政有要紧的事情同昌平君熊启商议,有蒙武在,才能让吕不韦布下的细作钻不了空子。且蒙武作为赵政剑术、骑射的老师,可以用爱护学生心切,来为此掩护,能保此事万无一失,让吕不韦无从怀疑。 熊启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带着一家老小候在了门外,见赵政的仪仗过来,慌忙迎了上去。赵政下了马车,又要将乐芈扶下来,乐芈原本还欲推辞,却见他抬起右手,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顿时失了魂,当下就任由他牵了下来。昌平君默默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和吕不韦的约定,心中不觉有些芜杂。 “臣熊启见过大王,见过王后。” “见过大王,见过王后。” 赵政上前一步亲自托起熊启的手,又虚抬了一下,请他夫人起来,并道:“外舅、外姑【2】不必多礼,论辈分,该是赵政向你们行礼才是。”熊启瞧他如此待人,有些愣愣地反应不过来,还是女儿的话将他拉了回了现实。“乐芈见过父亲、母亲。” “瞧臣糊涂的,臣已备下了宴席,大王、王后里边请。”赵政带着乐芈走完一套新妇回门的流程,已经到了正午。用完夕食,蒙武借口说要同熊启叙旧,让熊启找了个清净的地方。而原本觉得身子乏了想要休息的赵政,很快带着乐芈也出现在了此处。 “既然都是一家人,寡人也就开门见山了。”打从熊启被蒙武邀过来,就觉得事有蹊跷,只因他和蒙武是第一次见面,哪里有旧可叙? 这会儿看到赵政气场神情全变,说话嗓音也沉得可怕,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忙向他躬身行礼道:“大王请讲。”赵政这回却没有扶他,一手抓着乐芈,一手背在身后手沉声道:“昨日阿乐已将吕丞相和外舅间的事情告诉了寡人。” “没……”乐芈话未脱口,赵政便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并在宽大衣袖的掩饰下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随后也一直没有放开,只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的掌心婆娑着,乐芈毕竟是个刚及笄的少女,哪里受得了他如此的撩拨,剩下的话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二人这般你来我往,熊启一直保持躬身低头行礼的姿势并未瞧见。眼下他见事情败露也只能惊惧交加地跪在地上口称:“大王恕罪。”相比起父女俩精彩的表现,赵政倒是好整以暇地婆娑着乐芈的手,气定神闲地看着伏罪的熊启。许久,赵政方才叹了一口气,拍拍乐芈的手背,将她放开,走过去把熊启扶了起来。 “昔年寡人和母后被留在异国孤立无援时,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还会被人恣意折辱……”赵政无视熊启父女错愕的神情,自顾平静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往。熊启能明显感觉到,适才他平静中透出的逼人气势,现下已消退了不少。 见熊启不再那么紧张,赵政又继续道:“外舅同赵政的处境相似,这些年想必也与赵政感同身受,吕不韦利用这一点对外舅威逼利诱,外舅难道就真的甘心?” 熊启也不傻,知道这里赵政对自己的称呼发生了变化,意味着事有转机,又想到了些什么,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说到这里,赵政冷笑一声道:“赵政敢许外舅丞相之位,他吕不韦可能?” 熊启摇摇头心道:莫说丞相之位,以吕不韦的谨慎,只怕一点实权也不会交给自己。“赵政眼下既然娶了阿乐,同外舅自然就是一家人了,这其中的利害,想必外舅应当清楚。”熊启下意识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蒙武,旋即躬身郑重地再拜了一拜:“今后大王但有差遣,臣定赴汤蹈火。” 人贵在自知,话不用多说,熊启已经明白了赵政的意思。吕不韦和赵政孰轻孰重,眼下赵政将利害关系点出来,又有蒙氏在侧让熊启看清他的实力,熊启便知道如何抉择了。 “外舅不必多礼,今日也辛苦蒙师傅了。眼下寡人是真的乏了。阿乐,带寡人回房。”此时赵政身上褪去了凌厉与持重之感,脸上现出慵懒的神情。熊启父女俩看在眼里,竟产生了一种适才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己一场梦境的错觉。 回到熊启为他们回门准备的起居室,赵政便将仍有些恍惚的乐芈压在了身下。他的动作虽然显得霸道强势,面上的神情却分外柔和,二人四目相对,他抬手抚上乐芈的脸低声问道:“今日寡人借你欺瞒了外舅,你可会怨寡人?” 赵政俊美的脸在乐芈的眼中放大数倍,温柔的目光更是让她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她当即痴痴傻傻地摇了头:“大王待小童若此,小童又怎么会怨大王。”赵政见出卖色相达到了效果,嘴角一勾,便开始主动拨雨撩云,进一步身体力行地抚慰起她来…… 第37章 拿来我帮你 “我儿昨日带新妇回门可还顺利?”此时赵姬心中虽然着急,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拉拉别的家常。“一切顺利,劳母后挂怀了。”赵姬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孩子也的确有几分姿色,母后见你们君后和睦也就放心了。”说完赵姬突然叹了一口气。 赵政见她精神不好,忙问道:“母后身子不舒服么?”赵姬摇摇头道:“政儿,母后啊怕是老了。深秋清寒,母后近来觉得腿脚越发难受。听说雍县的棫阳宫内汤泉遍布,四季温暖如春,母后想过去住一阵子。况如今宫中诸事母后要管也是力不从心,不如让新妇接手,母后也乐得清闲,你看如何?” “孩儿道是何事,原来是这样,母后若是舍得孩儿,那便去罢。”赵姬失笑,点了点他那同自己形貌相似的鼻尖嗔道:“娶了新妇的人,倒还同母后撒起娇来。”这世上能让赵政卸下所有枷锁的只有两个人——母亲和赵高。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无须掩饰任何情绪。 相依为命多年的母亲因为身体不适要迁宫,他虽不会拒绝,却会感到不舍,所以那“幽怨”的语气并不是装出来的。不过也只是那么片刻,赵政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想起母后不在这边,自己同吕不韦周旋万一出现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也可及时让人带走母后护她周全,心中更是坚定了想法。他拉起母亲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母后早去早回。” 咸阳酒肆。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公子成蛟近来密谋……” “嘘小点声儿。这事我也听说了,只不过这公子成蛟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他还真懂什么谋反?” “我看啊,准是被人利用了,主谋另有他人。对了,你们知道么?吕丞相常在宫中纵马一事倒是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他丝毫不将咱们的小大王放在眼里。而且他这几年他主持编撰一个叫什么……噢对,《吕氏春秋》的书,借此大肆招揽门客。昨日方才大成,今日就将书悬在各个城门口,对各国士子放出了话‘谁能改动一个字,赏千金’。 “千……千金,那有人去吗?” “有,瞧热闹的不少,各个城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不过挂了这么久,竟真的没一个人能看出可以改动的地方。” “此书真有如此神奇,竟找不出一处可删改的?” “我看未必,依吕丞相如今的地位,即便有,又有谁敢说出来?” “这倒是。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另一桩事,这些日子谋反的流言可不止传了一个人。” “你们是说公子成蛟背后是吕……” “嘘,慎言,慎言。” 国政殿。 “寡人近日听到了一些流言。”年轻的君王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扫视了阶下一转,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吕不韦和公子成蛟身上,又继续说道:“这流言似乎与你们二位有关啊。”这段时间吕不韦主持编撰《吕氏春秋》花去了不少精力,是以应付朝中诸事常常力有不逮。 开始流言出来他只当无伤大雅,又觉得既然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别人说长道短,也没有如何分出精力去管这件事情。直到今日朝会前他才听说,这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又听说他“目无长君”引得不少秦人为此感到愤慨。且还有人隐隐将此事同日前他传成蛟的流言联系在了一起…… 而更未想到的是——此事他还未来得及做出的反应,今日朝会赵政就一反常态,如此直接地将这事提出来摆在了明面上。从前在赵政面前游刃有余的吕不韦,第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见成蛟站出来,走到殿中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吕不韦略一犹豫,旋即也慢慢出列跪下。 打从赵政一脸平静地将流言说出来,国政殿中不少大臣就开始蠢蠢欲动,只是碍着吕不韦的面子,一直不敢作声。不过也有不服吕不韦之威的,诸如蒙骜、王翦这些武将。 从吕不韦招揽门客就可看出,他不喜武夫,只爱文士。在朝堂之上就没少和王、蒙二位针锋相对。所以两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默不作声,完全是不同他一般见识。倒是蒙骜之子蒙武,他向来直来直去,不管不顾地重咳了一声。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就显得尤其地意味深长了。 然而吕不韦不为所动,自顾说道:“大王明察,臣近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秦国一统天下大局已定,然则却从无一人想过之后又当何去何从?为找出答案,几年来臣召集门客日夜不缀地编纂一书,以作纲举目张之用。新书昨日方成,这期间臣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又如何还有别的精力……”说到这里,吕不韦凛然抬头。 赵政心中冷笑,便是没有时间,也给自己塞了个女人,也对成蛟下了手,也敢在朝会上恣意打断自己的话,代自己作出一切决定,若是有时间,又当如何? 原本吕不韦以为自己编书大成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年轻的君王,但是,当他的目光同年轻君王相遇的一瞬,他却突然迷茫起来。如今的君王生得高大英挺,一身稚气尽褪,目光威严凌厉,举止端庄沉稳,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事事顺从他的孩童,怎可轻而视之? 是何时出现了这样的变化?这几年他编书昏了头竟没有察觉……如今回想自己掌控他时种种强硬的态度,再看一旁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公子成蛟,吕不韦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政见威慑的效果达到,见好就收,转而缓了神情,平了语气道:“吕相这些年为秦国披肝沥胆,寡人时时记在心里;而成蛟是寡人唯一的兄弟。寡人断不至于听信了那些谗言,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出了这样的传闻想必你们自己行止有亏也有责任,当罚。就罚丞相今后继续为我秦国操劳,至于成蛟……你镇日游手好闲,罚你闭门一月,抄书百卷。两位可有异议?” 赵政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尾音上扬,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吕不韦听了非但不觉得如何轻松,反而心中大石迟迟不能落下,不得不低下头口称:“大王明断。”一旁的成蛟也赶紧回道:“大王明断。”那声音竟带了哭腔,听得吕不韦心中一颤。成蛟这声可不是装出来的,想起自己事成得到的是何“奖赏”,心中当真是凄苦无比。 这次赵政不仅拉上吕不韦解了成蛟的危机,也借此对他起到了一定的提醒甚至是震慑的作用,可谓一石二鸟。朝会一散,赵政便在私底下安抚了成蛟,告诉他值守的士兵都是自己人,就是抄书得他自己抄。成蛟原本苦哈哈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便听他王兄说:“抄不完拿来我帮你。”他顿时就来了精神。 他这个王兄也不知哪里学来模仿人写字的本领,写什么像什么,成蛟这么想着不觉就问了出来。赵政一反常态,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将手探入怀中,摸到那把匕首以后喃喃道:“他教的……”他说的什么成蛟没听真切,但是成蛟看到他说话时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虽然只有那么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赵政一回到曲台宫,桌案上便已摆上了吕不韦主持编撰的那部《吕氏春秋》,书是吕不韦派人送来的,说是颇为成功,赵政应该看看。等送东西的人退下,赵政不悦地问道:“这书真的无一人能删改?”一旁的密卫答道:“臣派人打听了,那书恐怕不是不能改,而是没人敢改。” “没人敢啊……”赵政闷闷地沉吟道,旋即又吩咐道:“拿开,寡人不看。”旁边的宫人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怠慢,慌忙过去将那些竹简抱起,然而还未走远,却又被他蹙眉唤住:“等等,放下罢。” “诺。”赵政这让反复的态度直让一旁的宫们摸不着,不是才赌气说不看么,怎么又让放下了? 其实赵政改主意还是因为赵高从前说过的话: 撇开这点不谈,书中有不少地方也是值得称道的,你若仅凭他不同于你的部分见解就否定他的所有,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你要说不喜欢总也得有个缘由,不看怎么知道哪里不好? 若你能终身铭记,不偏不倚地取用各家要义,也不枉我教了你这么些年…… 从前赵高说过的话,赵高教过的理,他尽数刻在脑海里;同赵高相处的种种,经历的种种,也更是全部印在心底。便是这么多年身边事物如日驰月骤变动不止,那些痕迹也不曾淡去分毫。所以他原本负气吩咐宫人拿走那些东西,想到赵高便立马改了主意。 起初赵政还看得有些漫不经心,越是往后却越是被书中的精要之言吸引,虽然的确如密卫所说不是没有可以删改的地方,但是也不妨碍什么。这一看,赵政就看到了晚上,不仅昼食未进,就连夕食也忘了。 “大王,王后求见。”赵政正看到精彩处,也没听清宫人说的什么,随口“嗯”了一声。不多时耳边便传来一阵聒噪:“小童听说大王看书忘了进食,心中着实担忧,特地给大王做了……”赵政看书时神情格外专注,瞧着竟比平日更加俊朗,眼见他眸光一亮,似乎颇有所得,乐芈一时不察,心也跟着随之一荡。 “放着罢。”赵政依旧没看她。回过神来,乐芈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鼓起勇气上前去将他手中的书抽了出来,细声劝道:“大王,天色已暗,该休息了先用些东西吧。”赵政无意抬头瞧见她手中的粥,又闻到了香气也觉得饿了,也点点头顺了她的意。 吃完后赵政回到寝殿,乐芈主动提出要服侍他宽衣。从前这些事他不喜欢假手他人,今日的确累得有些不想动,便点头让她做了,谁知乐芈无意在他袖中摸到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看,发现竟是一把匕首,当下随手丢弃在一旁道:“大王用来防身之物怎可如此粗陋,不如小童改天……” 谁知原本昏昏欲睡的赵政突然来了精神,躬身将那匕首拾起,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郑重地收在袖中,连看也不再看乐芈,沉声道:“这东西不是你能动的。很晚了,你早些休息罢。”他说完,留下不知所措的乐芈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连赵政也不知道为何,看赵高送他的东西被人弃掷在地,他心里会觉得那般难受…… 第38章 血沥蕲年宫 “大王,太后手书。”一眨眼母亲迁宫已一月有余,赵政听说是母亲送来的书信当即放下手中的奏疏,拿过来细看。前面都是些家长里短,无非是蕲年宫内汤泉只好了腿脚酸痛,今日精神不过云云,赵政看着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可是看到最后他却蹙了眉。 只因赵姬说蕲年宫的宫人见她一介女流,伺候她的时候常常敷衍了事,只有近侍嫪毐起早贪黑细心照料,前日为了救掉下深池的她,被水呛得至今卧病在床。赵姬觉得嫪毐忠心可用,又救了自己,不如封他为候,一方面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另一方面有个有爵位的人在身侧也可震慑宫人,伺候她不敢再不上心。 “嫪毐……”赵政的手指缓缓在案上敲击着沉吟道,半晌才才将揉揉眉心书信收在袖中,偏头问:“什么时辰了?”沉玉拿来外袍给他披上劝道:“回大王,亥时了。”赵政点点头默了一默才说:“把这些都收了罢。” 与此同时吕不韦也接到了赵姬的密函,只是这内容他看后却是怒不可遏,当即将书信拍到书案上:“他不过是老夫府中出去的门客,竟敢连同妇人威胁老夫。”吕不韦突然发现从前为了搪塞索求无度的赵姬,物色来嫪毐送进宫中竟然是大错特错。 翌日。 “念。”朝会上赵政想起了母亲的嘱托,便让一旁的寺人将部分书信内容念了出来。“众卿可有异议?” 一旁陈廷尉听说太后嘱咐的是“长信侯”,不自觉地看向了“文信侯”吕不韦,见吕不韦脸色不好,觉得是个讨好他的机会,便站出来为他出头:“大王,他嫪毐不过是个寺人,照顾太后乃是本分,吕丞相劳苦功高尚且还只是个‘文信侯’,怎么一个寺人靠着伺候人的本事就能做‘长信侯’了?” 赵政闻言脸色一沉,别的话都没有接,独独阴恻恻地重复了一个词:“尚且?”那陈廷尉一心想要为吕不韦说话,却忘了大殿正中还巍然坐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的,正是秦国的王。自觉失言,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赵政可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换上了一副疏云淡月的模样,用商量的语气问:“那廷尉觉得……”话未说完,吕不韦抗声打断道:“大王,臣正好有一事要奏。”赵政被他打断心中虽有不忿,却还是强忍怒意“好脾气”虚抬了抬右手说:“吕相请讲。” “日前臣接到数名御史上报,陈礼身负廷尉之职,却行私重,轻公法,大王令臣严查,已有分晓,还请决断。”说着便让人呈上奏疏,赵政看后冷笑一身,大手一挥将东西丢在陈礼面前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陈礼自知事情败露,面如土色地跪了下来,赵政做了发落,不多时殿前侍卫便出列将他架了出去。 “那封侯之事……”等此时一了,赵政旧事重提。“既是救驾有功,又兼多年苦劳,封个‘长信侯’也不算什么,臣附议。”说来也奇怪,众人皆知嫪毐从前是吕不韦府中的门客,如今讨了这个“长信侯”,明显是有意让他难堪,他却是第一个赞成的,众人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发话了谁还敢质疑? 如此嫪毐的封赏当日就定了下来。消息传到蕲年宫的时候,已是傍晚。是夜他和赵姬…… “太……太后……您还怀着身孕……”嫪毐劝道。赵姬伏在他身上嗔道:“没良心的东西,你心疼你的孩子,我就不心疼我肚子里的这块肉?放心三月孕期一过胎气渐稳,适当动一动没有大碍的。今日你得了封赏,别说那些扫兴的话,轻些就行。” 嫪毐看着她绝美的面容喉结一动,想到自己做了长信侯,心中得意非常,当下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动了起来,赵姬坐在他身上无力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低喝道:“死鬼,轻……些,莫伤了孩子。” 与此同时,赵政批阅完奏疏便在曲台宫看起书来。可是累了一天,眼下曲台宫壁炉的火烧得正旺,身处热气包裹的殿中,他只觉得倦意汹然来袭,随手拢了拢肩上披着的黑裘大衣,竟昏昏沉沉地伏在案上睡了过去。殿外是一片白雪苍茫的凄冷景象…… 翌年。 “你是说母后还不愿意回宫?”赵政说完脸上隐约现出了失望的神情,被他派到蕲年宫递消息的张敬见状想起了他去蕲年宫听到的一些传闻,一时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身为君王,赵政首先就要掌握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以张敬这点心思半点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周遭的宫人向他行了礼,慌忙齐齐退下。“有事不要想着欺瞒寡人,说。”赵政眼睛仍是看着手中的奏疏道。 被他这么一命令,张敬哪里敢再隐瞒,索性深吸一口气,道:“臣在蕲年宫听到一些传闻,是……是关于太后和长信侯的。”听到这里,赵政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将奏疏放下看向张敬,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张敬硬着头皮道:“不知大王可曾听说过昔年长信侯进宫前的一些传闻?”这事赵政的确听过,听说嫪毐的那处异于常人,能以之作轴,滚动桐轮而行。这种奇囧淫轶事他向来过耳即忘,未料今日张敬会拿出来说。 “听说太后早在迁宫前就时常呕吐不止,却不肯招侍医整治,直至迁宫后一月方才渐渐止住,且那段时间太后食欲……”张敬说到这里,赵政猛然想起昔年和成蛟亲历的一幕,满脸惊愕地看着张敬,张敬哪里见过他如此样貌,当即识趣地低头噤声。 此时赵政胸中的滔天怒意叫嚣着要从胸腔喷薄而出。只是他念及赵高昔年之言:“凡事宁性为善”,便一忍再忍,强撑在案上的手已现出苍白的骨节,双目赤红。已然失去焦距的凤眸流露出了太多的东西:愤怒、凄苦甚至是羞耻和惊惧,那模样着实骇人。 母后怎么能! 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甚至是怀上别的……她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会将儿子置于何等境地? 赵政将心中激荡的情绪压了再压,颤抖着左手探入右边的袖中,摸了几次才堪堪碰到那样东西,随后他将其拽入手中,脑海里便浮映出了那人低眉浅笑的样子,受他周身散发出的平和宁淡之气所感染,终是缓缓镇定了下来。 “张敬。”不过片刻,赵政的嗓音便已沙哑得不成样子。“属下在。”赵政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过了许久才继续接道:“往后此事便由你负责,该如何做,你可清楚?”张敬愕然问道:“大王相信属下?” “寡人若不信你,你还有命活这么些年?”这些年跟着赵政,张敬清楚地知道,他虽然外表凌厉霸道,却绝不是一个喜怒无常随意轻贱性命的君王,所以一探听到了这些事,便不计后果默默回宫告诉了他。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对他深深的信服。所以张敬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道:“属下明白。” 那之后母亲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从蕲年宫传来,从她诞下二子,到孩子足月,再到孩子一岁……赵政听完这些曾无数次地说服自己:那是母亲。可是当有一天嫪毐开始借母亲之名大肆招揽门客,就连成蛟也看不下去了。 “随他的意罢。”赵政摆摆手对急得来回踱步的成蛟说道。成蛟哪里听得进去,拉着他的手道:“王兄,你再这么容忍他,只怕那厮终有一日要……”刚开始知道嫪毐和母亲私通赵政的确震惊过,愤怒过,可是震惊愤怒过后却是彻底的冷静,这一冷静他便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看着忧心自己的成蛟,赵政心中一暖,抬手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着急。 “你当我这一年真的是因为母后才没有动他么?”赵政冷笑一声继续道:“我只是觉得拿他来对付吕不韦倒是个不错的注意。”话音未落成蛟便愣住了,这一年他的王兄似乎改变了太多,从前他就一直比同龄人成熟,如今看来更是凝练得更加稳重坚韧,不过让成蛟有些痛心的是,他人也因此看着冷峻了不少。 赵政的话成蛟一想就明白了,对付吕不韦那种伪君子,有时候就不能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他王兄不愿背了这骂名,索性推波助澜暗中扶植嫪毐那种做事不计后果的无赖同他针锋相对,届时等到嫪毐功成,早沾了一身的腥,要转而收拾他就比直接收拾吕不韦容易得多了。 果然不出三个月,吕不韦之势日渐式微,嫪毐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不过他们两相争斗倒是让赵政终于找到了借口免去吕不韦的丞相之职,转而交给了熊启。等到嫪毐处心积虑地扳倒吕不韦以后回过味来,方才知道自己给别人铺了路。 “太后,大王这是阴了咱们一记啊。嫪毐思前想后,觉得大王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情,自古有哪个君王肯容忍自己的母后传出……只怕这些年未见,你们母子间的情谊早就没了。有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横竖有了这两个孩儿,不如……” 曲台宫。 “你说母后真的答应了?”赵政未想到母子之情有一天竟是如此脆弱,苦笑一声,也不用再等张敬回答,摆摆手用极力维持来的平和语气道:“罢了,张敬你将这些年所得的消息都传出去罢。” 张敬得到这样的吩咐哪里敢应,当下失声问道:“可是太后是大王的母亲,这样大王不是也……”谁知赵政却无所谓地摇摇头道:“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彻底传出来是迟早的事,寡人不过是让他提早爆发。”那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无端沉得可怕。 不出数日,赵姬同嫪毐*后宫的消息便传得天下皆知。而此事还没来得及被人议论便又出了一个事情:长信侯反。紧接着昌平君携大王谕令带三千精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仅用三日便彻底血洗嫪毐起事的蕲年宫,平息了这场叛乱。 其后嫪毐车裂,灭三族,其死党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枭首,吕不韦革除一切职务逐出咸阳,吕、嫪二人府中门客罪轻者鬼薪,罪重者流放蜀地,太后则被幽闭雍宫不得王令永不得出。 至此整个秦国乃至天下万民方才幡然醒悟,拥有这般铁血手腕的秦王,又怎么会是藏在深宫多载,万事荏弱可欺的少年?消息传开,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秦国的百姓,忧的是山东列国君王臣民。就连曾经以“秦王匍匐在自己脚下”为荣的赵王,从此也再不敢拿此夸耀了。【1】 而得尝多年心愿的赵政却没有为此感到半分的高兴。只因他从未想过这天的到来,竟会以母亲为代价…… 那日他赶到蕲年宫,母后生下的那两个孩子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上。母后看到他的一瞬,目光已经没了焦距。她随手拿起一旁的棍子,发疯一样地冲上来,一棍接着一棍,毫不留情打在他的身上。相比心中的痛,那是赵政便觉得,落在身上的棍棒早不算什么了。 有些事情他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重来一遭,同样会选择处死嫪毐,杀掉这两个孩子。所以纵使那时他咬牙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母亲下手狠辣的杖责,也甘愿让她发泄这一回。 离开前,赵政停下虚浮的脚步,白着脸吩咐道:“沉玉,传令,蕲年宫内有谁敢因此苛待……苛待母后……杖毙。”赵政惨然一笑,心道:如今要说出“母后”二字,竟会是如此艰难么? 沉玉领命,还未退下又听赵政补充道:“对母后,别说是寡人吩咐的。” 犹记那天他迎着冷冽的西风踏出蕲年宫,身上已无一处完好的地方。就连沉玉小心翼翼地将她手中的狐裘披上来,他也会觉得疼痛难当。那时,他索性扔掉了狐裘,就着浸了血的单衣,决然走上了马车…… 第39章 久别终重逢 自从亲政后,赵政难得在忙中偷得了半日闲,坐在鱼池台的凉亭上,吹着和风沐着春阳,摸着袖中的匕首,思绪自顾飘得远了。沉玉这些年早对他这副样子见怪不怪了,因为她知道,大王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个人。不过沉玉倒是好奇,不知是哪家美貌玉姝,竟得大王如此思念。 赵政少年继位,一度身陷困境,不仅如此,就连他最敬重的母亲也做下让他倍感蒙羞事情,使他的处境雪上加霜。母亲和他断绝了母子关系,还能亲近的人只剩下一个。 这些年只要想着那个人,不管处境如何艰难,他都忍了下来。也因为这样,赵政分别越久他对赵高就越发想念起来。可如今终于荡平了所有阻碍,有能力报答他回护他的时候,人却迟迟不来。 “周武。”站在一旁随侍的侍从听见自家大王传唤自己,忙低头躬身道:“属下在。”谁知等了半晌却不见自家大王有近一步的命令。周武抬头这才发现大王手中婆娑着一把精铁匕首。 要说这东西材质低劣,样貌粗陋,无非是那些卑贱黔首们的玩物,却被大王这么珍而重之地握在手中,周武心里虽有些好奇,但面上异样的神情却更加收敛了起来。 周遭静得可怕,亭外原本微弱的风声好似突然放大了数倍一般,绕在周武耳边,清晰可辨,直吵得他心烦。过了许久,久到他都快以为自家大王适才只是一时兴起随口唤了他一声,并没有打算要说什么的时候,大王说话了。 “昭告列国,寡人痛失儿时珍爱的匕首,若有人能为寡人寻到,赏万金。”如果不是周武平素习惯收敛了所有的表情,此刻脸上怕是写满惊讶和疑惑了。 这东西不就在大王手中么,好端端的怎么会下了这样的命令,周武摸不透,也不敢再摸,只恭敬地答了“诺”,便匆匆传话去了。 谁知自家大王顿了顿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补充道:“找画工照着画一个。”说完东西还拿在手里紧紧拽着,全然没有要交给周武的意思。周武算是明白了,这东西大王宝贝得紧,是断断不愿离身的,唯有请画工到大王跟前来画了。 秦王诏令一出,天下震动,有人称赞他是位念旧的君王,也有人偷偷对此表露出不满。但无论如何,这一诏令在列国掀起了股收集匕首之风。 秦国胆子大些的朝臣差人比着图样做了相似的来献上,赵政对此不置可否,照单全收。也有不少外臣投其所好,尽管没有寻到秦王想要寻找的那个,但还是献上了不少精美的匕首供他把玩。 便是才料最差,设计最粗糙的,其价值一夜间也翻了几翻。 尽管匕首源源不断地从各国送进咸阳宫,但秦王的想法始终令人费解。他拿到之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叫人收下。这就让人很是摸不着头脑了。 时日一久送进宫的东西少了,从初时一日百余个,到后来十个甚至是几日一个。秦王一直不表态,大臣、外臣、甚至是外邦的君主想要讨好的心也识趣地淡了下来。秦王丢失儿时心爱的匕首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似乎逐渐被人遗忘…… 只是听闻秦王政生得俊秀风流,宫中婢女人人思之,传到宫外,更是引得不少少女倾慕。君子们效仿秦王,争先恐后地将腰间的玉质配饰换作了形态各异的匕首。这一风俗一经形成,君子们便以能佩戴精美的匕首为荣,其价值也经年累月的居高不下。 “大王,适才老臣说的,您可听进去了?”魏缭适才不过是提到了马镫的事情,告诉赵政秦国可以开这个先例,先一步将其用在战马上,赵政竟难得出起了神。“赵政敢问,老国尉的这个朋友叫什么?” 魏缭想起从前他和赵高说起这些新奇东西的时候,赵高反复强调绝不可告诉别的是从哪里知道的,所以就随意搪塞了一句:“老臣的这个朋友性子孤僻,再三叮嘱老臣切不可将他的名姓外传。” 性子孤僻啊……那就肯定不是小高了,赵政有些失望地想着。 去年听闻写《魏缭子》【1】的魏缭入了秦,赵政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他留下来当了国尉。当时他以君王同等的吃穿用度之礼款待魏缭,甚至有些事情亲力亲为,魏缭却在私底下说了他的坏话。 从大王当年处理蕲年宫之乱的手腕就可看出,他有求于人时可以虚心诚恳,一但被冒犯就会变得极其残暴毫不手软。那日魏缭说完这话便逃出了王宫。原本入夜已经躺下的赵政知道后,穿着中衣赤着双脚亲自在宫门口前将他堵了回来,并在翌日朝会上封他做了国尉。自那之后君臣二人又磨合了许久方才如今日这般和睦。 其实魏缭……哦不,如今该称尉缭,尉缭一早听了赵高的建议,便坚定了入秦的想法,之所以还要苦相折搓,不过是为了试一试赵政的为人。他这一试之下,方知赵高何以如此看好这位秦王。 当然魏尉缭在兵学上的造诣也的确不枉赵政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他来秦国接掌国尉之职不过一年,秦兵的战力便在他手中便翻了一番,更不用说他还毫无保留地提出了许多作战技巧、鞭辟入里地分析了不少眼下列国的形势,这些于秦国今后的统一实在是大有裨益。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记得第一次听到秦人唱这首歌还是在入秦的时候,那时赵政尚且还只是个坐在吕不韦马车里的庶公子。那时,车里有母亲,有吕不韦,有他自己。如今故地重游,他已是坐在六驾安车上的秦王,不过此时,空荡荡的车箱里仅有他独自一人。 “停车。”赵政自觉在马车里坐得难受,索性让仪仗就地停下,自己仅仅带了十几个密卫就近走走。他出来时变换了常服,此时不过一身普通黑衣,十几个密卫没有他的吩咐也不会靠近,所以并不惹眼。说也奇怪,虽然天色不怎么好,瞧着暴雨将至,但他瞧着沿途的山川风貌,沿着渭水一路前行,渐渐地竟也觉得惬意起来。 不多时他就走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今日偏巧是沐兰,乡里原是十分热闹的,眼见就要落雨,就都散了,小商铺也正在急急收摊。赵政见好些还没来得及收完的货摊上摆放有幼童戴着驱邪的艾虎,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不觉蹙了眉,许久才在心中疑惑地问道:为何小高就连送自己的艾虎都长得那般与众不同? 他心里藏着事情走在路上,不觉就撞到了人,看对方一身褒衣博带的打扮就知道是个儒生。见自己将他手中的竹简撞得掉了一地,赵政难得好耐心,也弯下腰要帮他捡一捡,谁知这么一捡,无意看到了上面的字当即愣在了原地。 “这是哪里来的?”赵政一激动,不觉就死死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那儒生原本还道他只是个身长八尺有余的英武男子,不想他看了竹简上的字,身上逼人气势乍现,双手又死死将自己钳住,是以惊得手足无措。 赵政看儒生不说话,又将他放开,颤抖着双手将那竹简展开,细细看了片刻,口中便开始反复念着“是他,真的是他”这样的话。一旁的密卫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何事,还道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十几个人骤然围上来,将吓得夺路而逃的儒生提了回来,向赵政问道:“大……呃……主人,此人要如何处置?” 密卫的话总算将赵政拉回了现实,他又一次问道:“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的?”那儒生同样不过弱冠之年,见他那样子着实骇人,自己又被人架着,连话也说不周正了:“昨日……有……有位先生在前面把它卖给我的,说……说他默出来不过是为了换点钱,我看此书佚失多年,难得有如此机遇……心里喜欢便……便买下了。”好不容易将话说完,儒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赵政没准备就这么算了:“是个怎样的先生?”看着这人嗫嗫嚅嚅的样子,赵政心中一阵烦闷,还是小高从容宁定看着赏心悦目。也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是……是个一身白衣的先生,长得……长得……面色有些蜡黄……算……算不上多好看,但是他……他脾气很好……”赵政呼吸一滞,想起适才儒生提到的“换钱”又联系到他眼下说的“面色蜡黄”,以为赵高过得不好。 其实他全然会错了意,赵高如今四处行走为防止麻烦,用从一个老翁那里得来的方子简单易了容。就是面上涂了些东西,遮了些脸上的光彩。所以看起来面色蜡黄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赵政听了便以为他过得不好,心中不免隐隐作痛。 儒生一口气说这么多实属不易,原本以为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会放他走,却不料为首的赵政又说:“他在哪里,带我去。”然而儒生带着赵政往昨日赵高停留过的地方向一路找去,却寻不见人。 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往咸阳方向去了,赵政当即命令仪仗掉头,并派人沿路四处找寻。然而不多时就下起了暴雨,阻住了所有人前行的脚步。赵政再心急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冒着骤雨前行,况且想到这么大的雨赵高也不可能继续往前赶路,只好暂时闷闷作罢。 好在大雨当晚便止住了,仪仗继续前行。赵政身旁的近卫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连马车都坐不住了,定要骑在马背上亲自巡视沿途方才放心,心中一直疑惑那个面色蜡黄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禀告大王,前方因昨夜大雨爆发山洪,有巨石被冲下山涧,水泗横流酿成祸患,那巨石大如屋舍,靠人力难以移走,暂时阻住了仪仗的去路。” 赵政闻言,心中一惊,忙问:“可有伤到人?”一连问了两次都得到否定的答案,赵政总算放下了心,暂时将赵高的事情压下,吩咐道:“既已成祸患便不得不治,你们带人问一问此处县令,看他可须帮手。” 不多时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个人已经想出了法子,县里出动了千余人,很快就解决了此事。听说那人的法子简单好使,既然移不走巨石,索性让人在巨石下挖了个一般大的深坑,再让人拉动巨石填入坑中,很快就平息了这场水患【2】。 “倒是有趣,可知是何人想出的法子?”那边道:“听说是县令想出的法子,不过据属下探查,想出这个法子的似乎另有其人。”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赵政心中雪亮,当即冷笑道:“你将那县令找来,来之前让他想清楚,要是有什么欺瞒了寡人,自己掂量后果。” 赵政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风风火火过来见驾的县令身侧竟然还有一人…… 可是……这哪里是面色蜡黄?看得出来这些年他保养得当,面容更加清隽俊秀了。眼下人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分明就是一个身形挺拔端方俊雅的君子,哪里是什么落魄书生? 一身气势逼人的黑衣,一副苍松劲柏般的身姿,加上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度,巍巍然坐在那里,哪里还像那个自己教过的短腿娃娃? 赵政、赵高打量着彼此,却都不说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周遭的气氛开始诡异起来。 “臣吴为见过大王。”偏偏有人就是没有眼色,见赵高不为所动,当即就打算伸手推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却听君王吩咐道:“罢了,你先退下。”吴为以为他说的是赵高,当即低喝道:“还不退下?” 却不料赵政冷下了脸,沉声问道:“你竟敢对老师无礼?” 第40章 短小君之一 “老老老老老……老师?”吴为哪里见过这种怪事,当下一脸茫然地看看自己威逼利诱带过来的书生,又回头瞧瞧一旁的大王。在吴为看来,书生赵高也不过比自家大王大了几岁,却能得大王亲口称一声“老师”,简直是匪夷所思。也莫怪他如此,不知二人间有何缘法,他自然觉得难以消化。 “你不退下,是不是还想要寡人给你一个解释?”可怜吴为活了四十多载,遇到这种事情却还是头一遭,思及一路上他对赵高的态度,吓得不自觉瞟向书生赵高,谁知后者压根没有看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想起大王的问话,哪里敢再留下。 “不不不……不敢……臣告退。”他说完行了个礼便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直到出了赵政暂时停留的驿馆,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将额头上的汗水擦掉。 吴为一走,房间里的气氛便开始诡异起来。突然一只有些颤抖的手伸至赵高眼前,他心中一惊,凭这些年修习剑术带出来的本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赵政见他如此反应,心中隐约有些不悦,便往前逼近了一步,霸道而又温柔地拿下他额前刘海上沾染的一点污泥,往他眼前晃了晃。 难得赵高也会觉得窘迫,旋即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山涧里场面混乱,怕是在那里沾……”谁知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嗯,寡……我听人说了。你和吴为一起过来我就猜到那法子定然是你想出来的,他找你来,不过是要你替他做挡箭牌。”一人一句过后,双方再次沉默了下来。 许久赵政才出声打破沉默问道:“为何不来?”虽然是平静的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他说完想起对方是小高,自觉不妥,又有意缓和语气补充道:“那时明知我在找你,为何不来?” 有那么片刻,赵高好像觉得又回到了从前,娃娃有时候说话嘴笨,又怕他误会,一说完就急着补充。他想得出神,浑然不觉自己的嘴角渐渐漾起了笑意,面容也更加明秀起来。这一笑,让赵政原本有些埋怨他的心顷刻跟着柔了下来,连带着呼吸也是一滞。 多年不见,赵高虽然还是从容温润一如往昔,但身上却还是隐隐现出了些别样的气韵。这样的他,仿佛经过洗炼一般,周身大有一种清水为神,温玉为骨的味道。日思夜想的人会以这样的姿容出现在赵政面前,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赵高原本已经算是身形修长了,未料赵政却比他还高出些许。他人像如今这般沉淀得挺拔威严,在赵高看来分明是情理之中,却还是有点意料之外,所以不自觉地喃喃出声:“变了。” 其实适才赵政的举动让双方都找回了些原来的感觉,二人间相处的氛围也渐渐没有那么尴尬了。赵高虽如此答非所问,但赵政无端就觉得很安心:还是那个小高。 这么想着他微微低下头,将脸凑得近了些主动说道:“小高,给你摸摸看哪里变了?”赵高见状不由失笑:“当了大王的人,还这般孩子气。”赵政还道他不摸,失望地打算重新站直,却不料赵高猝不及防地抬起双手,真地贴上了他的面颊。 温热的触感让赵政没来由心中一荡。赵高不知他心下所思,凝神瞧着他的面容,想要找到些从前的痕迹。用指尖在他的脸容上婆娑了片刻,赵高突然有些惋惜地说道:“小包子脸不见了。”的确,如今的赵政,褪去了一身的稚气,完完全全取代的是男子的阳刚。 “小高嫌我丑了?”赵高闻言嘴角一勾,脸上顷刻变得笑意昭昭:“是。”赵政备受打击:这些年小高直白的脾性是一点没变啊。吃完豆腐,赵高预备将手垂下,落至半道,整个人却骤然被他紧紧拥入怀中。身子僵直不过一瞬,很快赵高便放松下来,回抱了过去。 莫看赵高待人接物时常温和有礼,其实有时候太过客气反而给外人一种冷淡疏离之感,只有完全亲近的人,才能得他如此对待。而赵政从小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时常对人保持着戒心,能对一个人如此地毫无保留,同样极为难得。 其实他们昔年也是磨合了许久,所以对彼此间的情谊才会倍加珍惜。 第41章 我是个男人 赵政一身黑衣,赵高一袭白衫。二人的服色瞧着分明是如此大的反差,不知怎么的,眼下黑衣包裹着白衫,白衫也再自然不过地嵌进黑衣里,竟然是如此的和谐。 闭着眼睛在赵高肩头轻轻蹭了蹭,赵政发现没有想象中的柔软,却有另一种男子特有的矫健之感。他的头在赵高肩上蹭的时候,头发也一下一下扫在赵高的侧脸。 昔年还可以轻易拎起来的毛绒小兽眼下却已长成比赵高还高大的伟岸男子,赵高靠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他这些年的变化,心中竟大觉“老怀”甚慰。 不过赵政的头发扫得脸上一阵麻酥,他觉得有些难受,便忍不住拍了拍赵政的背脊小声提醒道:“大王?”谁知对方听到这个称呼却将他拥得更紧,在他肩头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闷闷,也有些不确定甚至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高这次来了就不要走了罢?” 在众人心中杀伐决断的君王何时有过这么脆弱的一面?赵高知道,这一身身揽日月的气度,必是历经过千锤百炼方才能凝练出的。但那些年该何其孤独!瞧他现下这副样子,赵高不禁在心里问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尽管赵高知道这就是为君为王的必经之路,昔年也毫不犹豫地放他独自离开,可如今细细回味起来,却又隐隐觉得心痛。适才他说话时藏着的不安情绪赵高尽收心底,一早便在赵高深潭一般无波无澜的心底掀起了不小的涟漪,神情也不自觉地跟着一柔再柔。 偏巧这时赵政为了得到答案放开了环在他腰间的双手,转而改为扶着他的肩,只拿眼睛定定地瞧着他,所以赵高这副神情也丝毫不差地落入了赵政眼中。刹那间,先前因为称呼问题有些颓丧的赵政又重新找回了点精神。 赵高轻轻“嗯”了一声,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只要以后大王不嫌弃赵高。”先前他不过是从鼻腔发出了一个单音,就足以令赵政惊喜地不能自持了,谁知后半句却让赵政拉下了脸,当即重重地吐出三个字:“绝不会。” 这个场景何其相似,昔年在琅环阁二人分别在即,赵高曾说过:“届时你兴许已经把我忘了。”那时赵高的说笑不仅丝毫没有让气氛轻松起来,反而让娃娃满脸生气地瞪着他,过了半晌才认真地说:“所以我会一直等着你,等你入秦的那天。” 重活一遭,赵高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在一个人心里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并且始终不因为多年的离别,不因为身份的变化,十年如一日的,有这样一个人,记着自己,念着自己,等着自己。 这便够了。 遇事一贯心宁神定的赵高,立在原地竟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没有焦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喃喃道了一声:“大王。” 他的动容赵政感同身受,心中清楚得很,所以幽幽商量道:“小高若是觉得感动,不如就将这称呼改了罢?”然而赵高神情原本还有些恍惚,被赵政这么一提醒反而霎时恢复了清明。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换上一副老师的口吻提醒道:“礼不可废,大王。” 令赵政感到郁闷的是,“大王”二字,他还是加重了语气的。纵观自己的老师当中,蔡泽持重,蒙武木讷爽直,王翦巍巍然老将风范,早年秦国的先生也是一身浩浩风骨。反观眼前这位,真的是最恶劣的一个。 瞧你还有精神问我,那就把这书抄了。 这书小高真的看了? 看了。 那肯定是等我抄完以后看的。 哦,适才竟是少拿了一卷,这两卷一起抄了明日给我。 诸如此种情况,那些年时时出现。他忽悠、整治起人来从不见脸红和客气,偏生他一脸无害又正经的模样又让人有苦难言却又无从拒绝。赵政从前就深受其“害”,如今大了,许多从前想不明白的事情一弄明白,只觉深受打击。更为不妙的是,每每回忆起来,他竟会觉得甘之如饴…… “大王咸阳送来奏疏。”打从那县令带着个书生进去,又独自战战兢兢地退出去,周武就觉得奇怪了,问那县令话吧,那县令已经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了,等于没说。周武虽然贵为九卿之一的卫尉【1】,但也不好仗着身份太过唐突,好歹人家也是一方之长,传出去不好听。 然而更奇怪的是,周武这左等右等,书生还没出来。那里面有什么动静他不敢偷听,可又怕大王出了什么事情,正急得团团转,眼瞧咸阳来人了,仿佛看到了救星,周武忙揽了自己属官公车令的活亲自上前通报。他想着自家大王政务上向来勤勉,有人递了奏疏断然没有不看的道理,所以找个这个由头打算探探里面的情况。 时隔多年,赵政好不容易见到赵高二人间还未来得及叙旧,却被人打扰,哪里高兴得起来?所以极不耐烦地说道:“先放着。”周武一听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怎么进去了个书生,连奏疏也不看了?听这语气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而赵高瞧他这样忍不住低笑一声道:“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大王先看奏疏罢,我……”赵高话未说完,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来。 “大王没事吧?” 赵高原是背对着门外,未及反应,赵政神情一变已将他牢牢护在怀里,自己则背对着门口,用身体接下了掉落的门板。 他先前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脸就贴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等到门板从赵政身上掉下去,赵高回过神来同样神情一变,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要检查他的情况。幸而此处只是个临时的驿馆,门做得轻薄,周武踹出来的碎屑以及门板落在赵政身上头发上,除了样子狼狈,就只是觉得被人不痛不痒地挠了一下,并无大碍。 只是可怜了门外的周武,一心念着自家大王的安危,一踹开门却发现自己把门踹到了大王身上,而且大王的第一个反应不是他自己,而是去问怀里的书生怎么样。周武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并且他适才没有注意,眼下仔细一看,发现大王怀里紧紧护着的白面书生竟然还有那么几分味道。 莫非大王见到这个书生临时起意……想到这里周武竟还咽了一口口水。男风古已有之,昔年卫灵公和弥子瑕之事更是人尽皆知,莫说列国君王,就算是世族贵胄偶尔有点这方面的癖好大家也心照不宣。只是这种事情毕竟是私密之事,没有谁愿意摆在明面上。想到自己一脚将这事儿踹了出来,周武只觉得脖子发凉。 “现在寡人有事了。”赵政寒着脸转过头去,看着周武沉声道。赵政的话拉回了周武脱缰的思绪,一回神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见自家大王和那书生倒是没有事情被戳破的尴尬,周武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于是稍稍放下心来。但想到自己做了什么还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忙专心为另一桩事情告罪:“大王恕罪,臣……臣念着……” “你该庆幸你伤的不是他。”赵政漫不经心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看着赵高打断了他的话。听自家大王这样说,周武就知道他今日心情极好,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当下又糊涂了:这到底是还是不是? “你知道如何做了罢?”赵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却不怒自威。周武知道自己小命保住了,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期期艾艾地答了一句:“臣知道。”赵政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甚好,不过寡人做事一向很有原则,这次要加倍。”周武哭丧着“沉痛”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想起自己属下手里的奏疏,让递也不是,不让递也不是,还是赵政的一句话让他如获大赦“放下罢”。“那门……”赵政斜眼一扫,周武识趣地噤声。得,不能打扰大王那个…… 等周武和公车令带人将东西拿到内室放好离开,赵政也拉着赵高进了内室。适才周武在,赵高为保赵政的威严,也不好说什么,眼下只有二人,赵高便面无表情地说道:“大王低头。”赵政忙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照做。 赵高一面抬手替他拿下沾在头发上的木屑,一面正色道:“你已经是做大王的人了,秦国安危皆系于你一人之身,若出了事情,如何是好?况且我是个男人,让大王这么护着成什么样子?往后莫要如此了。” 赵政看他如此严肃,将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没有接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直瞧得一贯好涵养的赵高也受不了了,想起他这些年的境遇,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中一软,神情也跟着彻底缓和下来。 其实适才赵政想说的是:在我心中秦国和小高同样重要。 打从二人重逢,赵高便一口一个“大王”,赵政听了心里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他的顾虑所以没有勉强。但是赵政也不甘心放弃,所以他愿意等,等赵高彻底放下顾虑的那天。 适才出事赵政大可以将他拉到一边,无须他用身体去挡,之所以还要如此,不过是在赌,赌赵高会心软。现下果然如他所料。赵政不由地在心中苦笑:打从见了小高,自己的心绪还真是几起几落啊。 “大王不看奏疏?”赵高替他整理好了仪容,后退一步问。“看完那些奏疏不知道要等到何时,那小高做什么?”赵高也知道他不愿意放自己走,索性随手拿起一卷书悠悠说道:“看书。” 第42章 讨厌小白脸 他们眼下坐在一处,各做各的事情,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琅环阁的时候,时隔多年,身旁又有人在了,二人具是感到安心和实在。赵政一旦处理起政务来,便十分专注,而赵高一旦看起书来,同样是八风不动。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除了翻动竹简的窸窣声,再无别的动静。 直到后来赵高先一步看完手中的东西,不自觉地瞧了眼赵政,见他凝神瞧奏疏时面容沉静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匕首的事情。人言:穆穆秦王,有女慕之,有士效之。 从前赵高听人提到他,还总停留在包子脸和小短腿的印象中,并无深切感触,甚至觉得或许以讹传讹,说得夸张了些。眼下人就在自己面前,仔细一端详,却连他自己也愣住了。“岩岩如松,郎朗似月”,怕也不过如此了罢? 回过神来,赵高很快就敛了心中的异样,随手拿起笔在一个空竹简上默起适才看过的东西来。直到许久之后,赵政突然满脸愠色地将书案重重一拍抗声道:“来人,将郑国给寡人带过来。”正在写字的赵高被他吓了一跳,竹简上顿时多了几个墨点。 “大王,出了何事?”赵高见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郑国竟是韩国的细作。他韩国打得好主意,想要拖垮我秦国,哼,痴人说梦!”赵政这么一说赵高隐隐约约是想起了修郑国渠的事情。赵高当即放下笔,轻笑道:“呵,此种疲秦之策倒也好笑,垂死挣扎罢了。” 赵政原先满腔的怒火找不到地方发泄,眼见赵高猝不及防地笑了起来,那些火气虽然去了个干净,却有些“埋怨”地说道:“小高,你还笑。”赵高神情不变拍了拍他的手背悠悠安慰道:“大王莫恼……” 刚围着驿馆负重跑完两百转的周武听说出了事,也顾不得喘一口气,抹一把汗,当即大汗淋漓地往赵政这边跑,堂屋的门已经被他踹掉了,要进去就是一抬腿的事,转到内室却突然见自家大王和书生都正瞧着自己,顿时杵在原地。 见赵高话未说完又被周武打断,赵政阴恻恻地问道:“你还嫌跑得不够?寡人不介意你再多跑一百。”周武闻言忙讪讪笑道:“嘿嘿,大王,臣就是以为出了事,进来看看,进来看看,没事就……” 赵政心烦地摆摆手问道:“把郑国带过来要多久?”周武见他没有心思说笑,也严肃了起来,细细一想道:“回大王,修渠的地方离此处也不远了,明日下午便能到。” 赵政咬牙切齿地说道:“甚好,传令,寡人翌日清晨就要见到郑国。”听到是翌日清晨,周武下意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也不敢耽误,叠手躬身道:“诺。”周武出去做了一番安排,又回来待命,赵政见他进来指了指案上的竹简道:“你把这些收拾好,寡人现下要出去走走,你们就不要跟来了”。 这些事情本不该周武做,但是清楚自己今天做了何事,人灰溜溜的也不敢置喙什么。听大王说要出去走走,眼看就到了用昼食的时辰,这昼食都不用了,还不要人跟,周武气急败坏地看着书生,没想到那书生又是一笑。 适才他进来的时候其实赵高出于礼节还向他微微颔首行了个礼,但他见了赵高的笑容脑子里生生蹦出“以色侍君”四个字,眉头一皱,索性佯作未见。他周武此生最见不得这种没骨气的小白脸了。 从赵政的角度看不到赵高的神情,故而不知道二人有此互动。而赵高虽然瞧见了但也没有往心里去,他见周武飒爽耿直其实很有好感,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自己已经周全了礼数,剩下的就是别人的事情了。 赵政要走他也拦不住,正准备偷偷跟过去瞧的时候,他的属下却叫住了他。“头,这好像不是奏疏吧?”周武拿过来一看,便瞧见了赵高适才默书的那竹简,这一看心里对书生就更觉得不屑了。 这小白脸还真有手段,字写得确实好,不过竟想着靠模仿大王的笔迹来取悦大王,可惜大王的字苍劲雄浑,那神韵岂是他模仿得来的?周武嫌恶地将竹简丢到一旁,顺手点了几个人,带着他们暗中追上了自家大王。 另一面,赵政出去吩咐了一番,拉着赵高便要出行。“此间离栎阳不远,不如我们去看看。”赵高却主动拉住他道:“大王若是一定要出去,那就等等罢。”赵政虽有不解却还是由他拉着。 “大王跟我来。”看着赵高从袖子里拿出个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感受着他温热的指尖不时在自己脸上摆弄的感觉,赵政觉得颇为受用,只是没过多久就完成了。那手指婆娑在脸上的触感消失,赵政有些遗憾,但还是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向铜镜。 只那么几下,自己英武不凡的脸就成了蜡黄无光的“树皮”。“委屈大王了。”赵政琢磨着:自己现在倒是真委屈了,可眼前这人先前有给他机会让他说不答应吗?就在赵政神思游离的时候,赵高也把自己的脸摆弄了一遍。 今日赵政穿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黑衣,而赵高却是一件不显眼的白衣。看着眼前的人,赵政突然有些咬牙切齿:这可不就是那天担心了许久的面色蜡黄么?当时只道他过得不好,却不想是这样过得“不好”的。 赵高不明其中缘由,只当赵政不满意自己的样子,这才问道:“我从一个老大夫那里得来的法子,无非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若是大王不喜欢,便……”赵政怕他误会,这才拉着人一面往外走,一面解释昨日在集市上碰到儒生的事情。 “原来如此,倒是害大王担心了。”赵高听他说完也觉得颇为好笑。今日出门前还在下小雨,淋多了药水容易化开,赵高索性就没涂。是以出现在赵政面前时,是本来的面貌。听赵高这么说,赵政也释然了:以小高的性子,又怎么会委屈了自己,他不委屈别人就算好了。 有道是“芳草茸茸去路遥,八百里地秦川□□早,花木秀芳郊。”栎阳便位处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沐兰昨日刚过,茸茸春草是见不到了,不过城外倒是有不少没膝的绿草,虽少了早春碧草的鲜嫩,却自有种青苍之美。 栎阳乃秦国旧都,虽然距孝公迁都已逾百年,但因此处是陆通三晋的关中枢纽之所在,无论是入秦经商还是秦国对赵国用兵,都要经由此处,所以百余年来繁华丝毫未减。 二人骑着马,沿官道而来,不多时就到了栎阳。算起来这还是二人头一回独自上街。从前岁首好不容易在邯郸城里逛过一次,却还有小高的两个朋友,其中那个叫王宠的赵政印象最深,瞧着就不安好心。 赵政入城的第一件事不是带着赵高直奔什么秦风楼,恰恰只是随意找了个热闹的酒肆。赵高看在眼里,倒是十分欣慰:从前的教导都没忘。说起来这酒肆远不及栎阳老号秦风楼来得华贵,仅仅是个市井阶层的消遣所在。莫说是赵政这样的身份,就连朝中许多九卿以下的大臣也多不屑来这种地方。 可偏偏身为秦王的赵政坐在此处倒是安然得很。他看着赵高询问道:“喝点酒?”赵高上月自蜀入秦,看惯了蜀中秀美的竹林山水,吃惯了精致的稻饭蜀菜,一入秦便看秦人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只觉豪爽非凡,当下被赵政这么一问也愿试试,于是点点头。 赵政不愿意委屈了赵高,吃食点的数量虽不夸张,但都是酒肆最好的,有肉有菜更有酒,足矣。肉是大块的黄牛肉,店家在一旁放了切肉的小刀,菜是秦人最爱的苦菜,酒是秦人最喜的雍县名酒,还有赵政背着赵高特意找店家弄来的稻饭。 “从前就听你说喜欢吃这个,那时候我还办不到,现下蜀郡太守每年要往我这里进贡不少,我没怎么动,以后全给你。”其实赵高前世虽然是南方人,过来的时候吃不惯黍饭、稷饭,但后来一吃那么多年也早惯了。赵高当年不过随口一提,未料时隔这么多年,赵政居然还记着,并且今日…… 那一刻赵高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怔怔地端起碗,夹了一箸放入口中反复咀嚼,只觉得齿间的米香是从未有过的浓厚。“味道还行?”赵高点点头,原想说一句“多谢”,临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赵政必然不乐意听那样的话。 所以赵高索性提起那小坛酒,倒在两个空陶碗里,递一碗给赵政。赵政心照不宣地接过陶碗,二人略略抬手,接着便仰头和着那些不用言说的心思将酒一饮而尽,喝完他们默契地将陶碗倒过来,具是涓滴不剩。 “醇香沉厚,尾净悠长,雍县送来的酒果然不错。”赵高外表清秀,时常给人一种人荏弱可欺的错觉,其实赵政知道,他温柔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不输任何人的男儿气概,并且骨子里的韧劲有时候连自己也望尘莫及。 当年无意听郭府的人讲过,他那一身不卑不亢的气度,就连郭开那样的人也欣赏得很。又说看书,太史府文吏的工作并不轻松,赵高却能每天坚持用午休的时间去琅环阁看书,便是累了困了,也只是随意找个架子靠上一靠。那一手好字,听赵母说同样是他昔年没日没夜苦练得来的。 “我却不知小高酒量也这么好。”赵高悠然一笑。这还是和魏缭那个酒鬼在一起练出来的。想起在楚国的那两年,他和魏缭白天看书练剑,晚上对月共酌,倒也惬意。回过神来赵高随口问了句:“魏缭前辈还好么?” “小高认识老国尉?”赵政奇怪地问道。赵高没有答话,嘴角一勾,笑得高深莫测,赵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一时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将此事压下,答道:“老头子身子硬朗得很,我国府库半数的好酒都入了他的肚子,舒服着呢。”赵政说到这里,恨得有些牙痒痒。 那老头子留在秦国的条件非钱非官,名誉地位也一概不论,唯独就是酒,赵政至今还记得带他去国府库挑酒的时候,那老头子眼中的精光是何等的逼人。赵政虽然心疼那些好酒,但为能留住人,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赵高看赵政气得肉疼的样子心里一阵好笑:前辈脾性倒是一点没变啊…… 第43章 郑国渠之利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给咱们修渠的郑国竟然是韩国派来拖垮我们秦国的奸细!” “竟有这等事,可是拖垮秦国这怎么说?” “这位先生有所不知,韩王胆小,怕我们秦人哪天东出一举杀他个屁滚尿流,所以想了个馊主意,派个奸细过来骗咱们秦国修水渠,借此削弱我秦国国力。” “呸,亏我们大王好吃好喝地待他。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老秦人看他主持修渠和咱们自己的弟兄同吃同住,觉得他人实在,还巴巴送了他些饼子,没曾想,哎,这种骗子就该赶出秦国!” “对,赶出秦国!” 酒肆义愤填膺之声此起彼伏,赵高、赵政身处其间也颇有所感。“这事小高怎么看。”赵高见赵政眼下已经不再像早上刚接到消息时那么激动了,心道:有的事情果然酿一酿就好了。 他也不急着答赵政的话,转头问店家要了一个空陶碗,不疾不徐地在里面倒了点酒水,用食指沾了些随手在案上画起来,一面画着一面缓缓道:“秦国泾水以西渭水以北的大片土地少有河流,这些地方的百姓大多只能靠天吃饭,雨水充足的年份固然是好,可若遇到旱年……” 赵政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关中向来少雨,今年更是正当旱年,上个月他还曾因此下令减赋。赵高看他听了进去,又接着画出了洛水和正在修建的水渠。 “此渠若能建成便能连接泾、洛二水,横贯南北,延绵三百余里。且大王应该知道关中平原西北高东南低,而此渠位置找得极妙,建在平原北缘地势较高处可保渠水能顺利向南引流。届时这大片原本只能靠天施舍土地,便再也不惧凶年了。”说到“大王”二字,赵高有意压低了声音。 赵高说到这里,案上的水迹已经彻底干了。不过赵高知道以赵政过目不忘的本领,定然早已将其印在了脑海里。果然此时琢磨透了赵高的意思,赵政眼中精光一闪。赵高瞧他脸上虽然涂了药水,眼下认真的样子,却还是难掩其光彩。 出神不过片刻,赵高顿了顿又说:“况且若有战事,大王也知道,军备粮食,甚至是人,走陆路太慢,若走水路……此渠未尝不是秦国的一大助力。” 赵高分析到这里,一旁有人的讨论却应景地说出了赵政先前最大的顾虑:“水渠东西长达三百余里,要真的贯通,便要耗费秦国巨大的财货和人力。呸,一心害我秦人啃树皮,这些韩人当真无耻至极。” 打从赵政一亲政,便开始着手部署东出一事,只是修渠这边一直拖着后腿,并且近几年皆是旱年,军备粮草也迟迟未能到位,所以东出之事一拖再拖。就在今天,赵高却告诉了他另一种可能,只需要再等等,水渠已贯通在即,一旦修成,少雨干旱的关中就能变成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到那时,秦国迅速横扫天下的胜算便又能多上几成。 赵高发现,适才一直低头沉思的赵政已经重新抬起了头,先前还有些迷茫的凤眸此时变得清明无比。他知道这其中的利弊得失自己不过轻轻一点,赵政便能尽数看得透澈。下一刻赵政果真用坚毅的语气压低嗓音说道:“便是真的啃树皮,我秦国也定要将此渠修下去!” 放眼天下,拥有这身远见和魄力的君王,只有这个人;放眼将来,可横扫四合吞并八荒君王,也注定只能是他。赵高怔怔地想着,不知不觉,他胸中也因赵政的这番话激荡起了万丈豪情。从前赵政常说遇到自己是此生最大的幸事。然而,于赵高来说,今后能辅佐这样的君王,又何尝不是此生最大的幸事? “大王请。” “小高请。” 无须多余的言语,二人为此痛饮一碗。 从酒肆出来,赵高和赵政又在栎阳城里逛了逛,栎阳不仅是出入秦国的重要枢纽,也是秦国的炼制兵器的军工重地和制陶重地,眼下赵政白龙鱼服也不可能同赵高去军工重地闲逛,而陶器倒是随处可见。 “两位先生何不进来看看,我敢说,这方圆十里,只有我家烧出来的器型最全。”赵高无奈地摇摇头,这商人无论在哪个时代,还真的都是一个样。他们正打算离开,那商贩仍是不愿意放弃,搓了搓手,遂神神秘秘地从一旁拿出一个剑口深腹圜底罐道:“两位看看,东西这方圆十里哪家能烧得出这样光泽的?” 赵政在宫里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这东西拿来哄哄别人还好,哄他就嫩了些。他正打算招呼离开,却不想赵高看着这个东西竟有些忡怔,口中还喃喃道:“这不是瓷器么?”赵政原本还以为赵高没见过这种东西,多以觉得好奇多看了两眼,然而听他喃喃出声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嘿,你这人,不买就不买,还把我的东西说成粗劣的瓦器。瞧瞧这色泽,怎么会是瓦器可……”商贩还未说完,被赵政冷眼一扫,话就卡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经商多年毕竟见惯了世面,单看气质就知道赵政绝非等闲,是以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什么样的人,吓得当即噤声。 赵高原本还在惊叹战国竟然就有了最原始的瓷器【1】,谁知一个不小心说了出来。更为不妙的是,这时的“瓷器”专指“泥土烧制或粗拙的陶器”还不具备后世“瓷器”的意思,并且“瓷”同“瓦”,也难怪商贩不高兴。 “此器左不过就是用白云土一类之物作胎,以草木之灰等物作釉烧成的。”那人原本还在看赵政脸色,却听赵高一句话就道出了烧制此物的玄机,愕然看着着他,谁知二人已经施施然离去了。其实这些都是赵高前世在逛博物馆时了解到的。 而这个商贩从前无意在别处发现了这种烧制方法,又见秦国少有这种东西,便看到了商机,原本还以为秦人个个好骗,没想到撞上个懂行的,碰了一鼻子灰。 “学生有一事不解,还请老师赐教。”赵高偏头一瞧,就见赵政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模样等着自己了。“你老师今日乏了,不如改日再问?”赵高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不是白有的。 赵政闻言果然不问了,不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赵高抬出老师的身份,并且对他用了一个“你”字,让他觉得二人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些。向来喜形不露于色的君王,眼下仅仅因为一个称呼就欣喜地不知所措,传出去别人不知作何感想。 然而高兴不过片刻,赵高却抬手指了指一处,换回了原来的称呼道:“大王你看。”心有不甘的赵政顺着赵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里蹲着个娃娃,那娃娃手里拿着个小树枝正在地上写写画画,可是那些字,泰半都是错的…… 今日赵政心情好,有心逗逗那娃娃,但还没走过去,所以一掌朝人家娃娃的后背招呼过去:“小鬼在练字?”那娃娃被他拍得一惊,但恢复过来却并不怕他,大胆地抬头与他对视:“是又怎么样?” 瞧娃娃这副样子,赵高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阵好笑。赵政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你这些都是错的。”此时他们身旁又多了位瞧热闹的花发老人,看老人精神矍铄的样子颇有风度,二人也不敢怠慢,皆是向他微微颔首以示敬意。 果然那娃娃一听焉儿了半截:“真……真的?”这些年赵政吩咐人成了习惯,眼下转头,把手一摊便简短地命令道:“拿来。”娃娃不情不愿地把树枝递给他,他随手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一面写一面喃喃:“你这小鬼,也不知道谁教的” 娃娃撇撇嘴不乐意了:“没人教,看别人写记下的。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些字,又难认又难写。”娃娃敢顶嘴,赵政难得没有表示,写字的手僵在原地动也未动。而一旁的老人也突然捻着长须道:“这娃娃说的倒是个理,后生,树枝给我。” 长者发话了,便是赵政也不敢怠慢,字未写完也得马上恭恭敬敬地将树枝递过去。一旁的赵高见老人腿脚不便,在他蹲下的时候扶了一把。“多谢。”赵高摇摇头:“前辈客气了。”二人说话的时候赵政已经站了起来,未料看老人随手写了几个字,都愣在了原地。 “好字!”饶是赵高也忍不住低叹了一声。“老夫闲来无事试着琢磨的,两位后生看如何?”老人写的与秦字有那么几分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笔画少,字形流畅,颇有浩浩然的风骨。 “若我秦国文字都改成前辈写的这般,倒真能省去不少功夫。”老人闻言也是欣喜:“看来后生也赞同老夫的想法。”赵政道:“适才眼拙,未能请教老前辈称呼。”老人如实道:“老夫复氏胡毋。” 之后二人又同老人畅聊了许久方才与他辞别,回去的路上,赵政若有所思地问:“小高,你从前说过“删繁就简”,今日又遇到了栎阳的太史令,我便觉得秦国文字的简化势在必行,等到它日一统天下,更要将此推行全国,你看如何?” 赵政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行动派,赵高从来不怀疑他的执行力,一旦决定了的事情马上就会开始着手准备。所以他笑道:“看来今日出来走了一转,大王收获颇丰啊。”赵政看着他却突然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接道:“今日的确收获颇丰。” 二次此时正巧路过一个巷子,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对视了一眼…… 第44章 居然是老师 早在今日赵高进驿馆前手里拿的剑就被赵政的人扣了,后来出门走得急也没有来得及要回来,而赵政只想着同赵高出门走走,也未带任何防身之物。 赵政料想周武就在附近,但是他尚不知道赵高修习了剑术,很怕周武赶来前自己一个人难以护他周全,所以不动声色地落后一步,欲挡在赵高身后。 而赵高难得神情凝重地蹙了眉,虽然他剑术勉强,但若是眼下他只身一人也还不怕什么,可是这些人明显是冲赵政来的,这就不得不让他担心了,所以当下也不动声色地落后一步。 二人未料对方是这样的举动,都是一怔,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表示,对方便开始发起了攻击。赵政、赵高空有一身本领但奈何手无寸铁,近身扭打并不占优势。好在他们都反应迅速,一开始便以夺刀为目的,加上一个下手狠辣,一个下手果决,这才没有落到下风。 赵政惊艳于赵高异于常人的路数,当下就低喝了一身:“好。”只是双手终归难敌四拳,刺客一轮一轮地涌上来,二人渐渐开始感到吃力。动静一大周武必定就会赶过来,这样的关头,他们能撑一刻是一刻,都以保存体力避免受伤为主,并不恋战。 “你们是谁派来的?”赵政问得杀气腾腾,对方却没有被他震慑住。见他们极有组织有纪律,并且有很强的心理素质,二人都觉得有些不妙:照这样的打法,只要他们体力用尽,等待他们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你先走。”二人的声音毫无预兆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本是心系对方的安危,却未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两人都楞了一下。忽而相视一笑,谁也没再提让对方离开的事,满是疲态的脸上隐隐又找回了些光彩。 眼瞧着眼前已是日薄西山的黄昏景象,周武终于赶了过来。他见自己大王没事,舒了一口气,当即带人杀出了一条血路,同二人汇在一起。接着周武的目光不自觉又落在小白脸书生身上,见他手握滴血长刀,走的虽然不是刚劲凌厉的路数,但挥舞起与他身姿不相称的长刀时,竟也有种洒脱悠然之态,且招招干脆得很,不由地“嘿”了一声。 赵高眼下动手虽不随意取人性命但也毫不留情,莫看他此刻如此,从前头一回被魏缭逼着动手的时候,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毕竟前世生长的环境与这一世不同,他能像如今这般放开前世束缚伤人甚至是杀人,也曾挣扎过许久。 点点血迹溅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好似一夜骤雪之后开出的红梅,无端映衬得他的脸容更加清俊。一旁的赵政不经意瞧见他这副姿容,没来由心神一荡。 若说小高笑起来时像融融春阳一般好看,那么现下肃肃然的样子便如苍山冻雪,更是令人心跳。意识到自己竟对小高生出了别样的想法,赵政只觉得自己亵渎了他,忙定了心神将那些旖旎的念头压下,专心应敌。 这边的异样引来了巡视的士兵,闹出的巨大动静甚至连栎阳令也惊动了。那些刺客眼瞧着大势已去,不愿暴露身份,慌忙四散逃去。 赵政带来的人手不够,索性亮出了身份,眼见周围黑压压跪倒一片,他也丝毫不为所动,确认赵高没事,又问过了周武及众兄弟,接着理一理身上沾了血污的衣服平静地说道:“栎阳令,此事出在你的地盘上,知道该如何做了么?” 驿馆。 “小高累了罢?”看着赵政的笑容,赵高便知道他肯定酝酿着事情,所以好笑地问道:“大王想要说什么?”果然……“驿馆房间少,今日这里也不能住了,如此我们若再多占两间,周武他们就不够了,总不能让他们睡外面,所以我们……”此时周武要是在这里,听到自家大王“如此为自己考虑”,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好。”赵政未料赵高答得这么干脆,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没来得及高兴,谁知赵高又道:“那我在堂屋将就一晚。”赵政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是不愿意放弃:“小高,多年未见,你就不想问问我这些年怎么过的?” “大王这些年如何过的?”赵高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赵政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偏生此刻周武、张敬过来了,赵政也不好再说什么,换上一副端肃的神情在案前坐直。周武见这么晚了小白脸书生还在赵政身边黏着,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适才进来前周武就拉着张敬问:“兄弟,你消息灵通,知不知道那小白脸什么来头,怎么打从大王见到他就没让他离过身?”他好不容易见张敬回来,哪儿能放过这个机会。张敬向来是个没有表情的主,眼下冷冷地看着他,他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大王的事轮不到你我来多嘴,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要是被大王知道你对那人不敬,准让你掉层皮。”不说还好,张敬这么一说周武就更好奇了,抓耳挠腮地想尽办法磨张敬把事情说清楚,但张敬就是缄口不言。“大王召见我,再不去你担着?” 此时此刻,“你是说这些人或许都是楚国的?”听完张敬的禀报,赵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书案问道。“属下查探过尸体,从他们的外形来看,南方人的可能性较大,眼下蜀地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异动,所以属下能想到的只有楚国。” 提到楚国赵政便想起了一个人,心中不由冷哼一声道:“此事不用再查,寡人心中有个数了……”张敬叠手行了一礼道:“诺。” 赵政说完也没让周武和张敬退下,突然瞥到手边的一个竹简,随手拿起来瞧,这一瞧却突然笑了起来,也提笔在一旁写了一个字,递给赵高道:“说起来,寡人的字还是幼时承老师多年教导学来的,如今写成这样,不知有没有堕了老师面子?” 话音未落,原本还在给张敬挤眉弄眼的周武突然僵住了。 在别人面前,赵政又恢复了该有的称呼,之所以坚持唤赵高“老师”,就是因为察觉到了周武对赵高的态度,他不愿意让人轻视了赵高,所以要当着周武的面将此事挑明。赵高不知他心里转着这样的心思,只是淡淡接道:“如今大王的字已颇具气候,倒是赵高十年也未有长进。” “哐啷”,这回周武手中的精铁剑掉了。 赵政睨了他一眼,转而看向赵高道:“老师的字哪里是没有长进,不过随手一写便有这样的风骨,若是认真起来,怕是只能让寡人觉得忝列门墙了。” 老老老老老……老师?周武想了千般可能万般或许也没有料到大王和小白脸……啊呸,大王和这位先生竟是这种关系。不过这也太年轻了吧?不对,适才看他打架就觉得仙气飘飘的,或许是高人驻颜有术?其实他已经年过古稀但是样貌还是小白……额,还是俊俏儒生的样貌? 周武突然意识到其实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在给人家脸色看,而适才进来人家又同自己点了个头,虽然没有像第一回那样对自己笑,但是该有的态度都在,反观自己,倒显得器量小了太多。能有这份胸襟,没准还真是驻颜有方的前辈! 周武想得认真,也看得认真,赵高与周武接触不深,还不知道周武想事情的时候思维一贯就像脱缰的野马任它东西。看他满脸狐疑地盯着自己审视了许久,还以为自己适才回来没把脸上的药水洗干净,忍不住笑问道:“卫尉看这么许久,可是赵高脸上有东西?” “啊,没没没没没有,前……先生好得很。”周武本来想唤声“前辈”,可是看人家的脸比自己还年轻十几岁,怎么也叫不出口,又觉得高人前辈必然不喜欢这种称呼,所以赶紧改口换成了“先生”。 这回周武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倒更让赵高觉得周武有意思了,心道: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是个耿介的人。可赵政瞧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往另一个极坏的方向想去了,突然有点怀疑适才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赵政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摆摆手,有些“嫌恶”让张敬赶紧把人带走。 周武和张敬一走,书房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窗外切切的虫鸣声仿佛突然放大数倍一般绕在耳边,赵高看赵政俊朗的侧颜隐隐透出疲惫之色,联系到他适才揉眉心的举动,当即温言劝道:“大王还是早些休息罢。” 赵政没动,只是看着赵高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没理由让老师睡在堂屋,学生自己占着内室的,所以小高今晚就和我一起睡?”看赵政那一脸期待的神情,赵高也不忍拂了他的意,无奈地摇摇头道:“好罢。” 再一次躺在一起,赵高和赵政心中都有些感慨。第一次的时候赵政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娃娃,赵高家的木板榻睡两个人显得有些逼仄,见他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侧过身子,将毛绒小鸡一样的娃娃圈在怀中,让他安心入睡。 眼下驿馆的榻便是躺三个人也绰绰有余,可赵政就更睡不着了。“小高睡了么?”赵高缓缓睁开眼却没有看他,想起白天的事情,嘴角突然漾起了笑意,主动说道:“白天我想起了件关于大王小时候的事情。”赵政看他的笑容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只要赵高说的他都愿意听,所以还是问道:“小高想起了什么?” “大王小时候换牙吐字不清……”话不用说完反倒更显意味深长,赵政窘迫地咳了一声,闷闷道:“你不准笑。”赵高含笑敷衍:“好,我不笑……”话音刚落,他就被霸道地拥入了一个怀抱,不禁错愕地问道:“大王?” 赵政在他怀中深吸一口气,又轻轻蹭了蹭,说话带了浓浓鼻音:“小高,今天我很高兴。”赵高神情一滞,知道赵姬的事情一定伤他极深,所以才会像如今这般患得患失。默了许久他才轻轻“嗯”了一声,接着便轻轻拍了拍赵政的后背,用低沉的嗓音宽慰道:“以后不走了,大王安心睡罢。” 第45章 老师损得很 翌日,赵高醒来,见身旁的赵政正神情专注地瞧着自己,一时觉得有些恍惚,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堪堪醒来,眸子尚还满是混沌之色,迷迷糊糊伸手摸了摸赵政的脸,发现是真的,心中一实,便一脸坦然地唤了声“大王”。 他摸就摸了,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可就苦了一旁的赵政。赵高醒来时的模样最是慵懒,昔年赵政也曾见过不少次这样的他,还次次都是从自己腿上离开坐起来的,那时候就是觉得好看,都没有这一次来得这般难受。 “你不准摸。”赵政心中难耐,索性直接抓住他的手,用吩咐的口吻说道。这样一来,尚且还有些昏昏然的赵高也恢复了清明的神思,瞧他别扭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好笑,爽快答道:“好,不摸。”结果说完拍拍他的脸,还恶趣味地往肉多的地方捏了一把才作罢。 这种劣行换作小时候,赵政也就呆呆地受了,如今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看着一脸毫无所觉的赵高,心里直恨得牙痒痒,当即一个翻身将要起身的人压在了身下紧紧抱住,并邪邪地笑了起来。 果然赵高愣了。身上骤然压了个人还是个男人,任谁心中都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得逞的赵政虽然不舍得放开他,却也怕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所以见好就收。他松开双臂顺势向外一滚,站了起来,拿过一旁的衣服穿上,飘飘丢下一句“老师早”,便抬腿走出了内室。 怔怔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赵高心中难得觉得有些芜杂,不过倒不是赵政那般心思。半晌他才有些可惜地想着:果然当了大王,包子脸小短腿就不好欺负了啊。 周武手下的人效率很高,赵政拉着赵高用完朝食,郑国便真的被带了过来。完成任务的周武站在一旁,总忍不住拿眼睛去瞟赵高,原本郑国要进来见驾,赵高是打算出去避避嫌的,毕竟要比先前见周武他们正式许多。 但未等开口赵政就察觉了他的意图,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老师也留下罢。”赵高闻言也没有再推辞,只端肃了神情,理理衣袖跪坐在下首,等着郑国进来。 郑国人如其名,国字脸,美须浓眉,被人押着进来脸上却不见惧色。赵政抬了抬手,押他进来的士兵便松开架住他的手。没了束缚,郑国站得笔直,连礼也不行,一旁的周武原想呵斥一声,却见赵政又无所谓地抬了抬手。 “郑国,疲秦之事证据确凿,你有何话可说?”赵政也不废话,直接肃色问道。郑国面无怍色凛然道:“诚然郑国当年入秦之心不纯,但是这些年修渠却也敢说是恪尽职守,从未有过丝毫懈怠,水渠一旦修成,也不过为我韩国延寿数载,而于秦国,此举却是惠泽万世之功。” “好一个万世之功,你的意思是,祸乱我秦国的重罪,就因虚无缥缈的四个字可以揭过不提?你觉得,我秦人耿直便真能任你等小国欺瞒?寡人可以告诉你,韩王打的好主意在秦国行不通,你的疲秦之策在秦国无用!”赵政的声音一次高过一次,饶是郑国先前如何准备,此时也为他身上凌人的气势所折。 此时赵政对郑国的态度和昨日二人讨论时的态度截然不同,赵高默默看在眼里,却并不着急。他知赵政深谙帝王之道,若是轻易将郑国放回,反倒让郑国,让他背后的韩王清醒地认识到秦国必须依靠郑国才能将水渠修下去,届时只怕更加有恃无恐,轻慢了修渠之事,所以敲打敲打也好。 郑国身上起了层薄汗,面上却还是强作镇定道:“郑国无话可说,但凭秦王发落。”赵政见他气势上弱了些许,心中冷笑,不过面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寡人也不是不讲道理,这些年你的确修渠有功,秦国不会亏待了你。寡人今日就放你回去,但是你要记住,韩国的命数系于你一人之身,修渠之事若敢怠慢,届时兴兵的由头可就要落在你郑国的身上了。” 赵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你敢对我秦国耍花样,敢在修渠的时候耍花样,我就以你为借口灭了韩国,让你背负千古骂名。赵高听后,心中好笑,这威胁人的本事的确是长进了不少。 郑国还没来得及从惊愕中回神,赵政又说:“韩王那边寡人自会派人和他说道说道,你就不用担心了。”赵政的好心“安慰”不仅没有让郑国放心,反而让他直接白了脸。派使臣入韩就只是为了和自家大王“说道说道”?郑国清楚地知道,此时韩国若不对秦国拿出点表示,秦国怕是不会罢休了。 赵政懒得再和他废话:“行了,你走罢。”他错愕地看着赵政,原本以为赵政会再派个监工盯着自己,但看样子,赵政好像并无此意,不由问道:“秦王就放心这么让郑国回去?” 赵政嘴角一勾道:“寡人既然敢用你,就不怕你会乱来,何必多此一举。你大可以放心,修渠一事仍交由你来调度,你所缺一应财物寡人都会给你送来。再有,不听号令者,生死皆由你定夺。”郑国猛地抬头看向赵政,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今天下,哪位君王有面前这位的这般自信与魄力?想起临行前那位胆怯的韩王拥着美人对他叮嘱再三的情形,突然觉得有些讽刺,若是韩国也有这样的君王,又如何会日渐式微呢? 郑国走后的第二天,咸阳那边就传来消息,好几个朝臣对赵政轻易放还郑国颇有微词。赵政将竹简丢在案上,冷笑一声道:“传寡人之令,速回咸阳。” 咸阳宫。 “好几个朝臣都这么说,想是出自寡人那位外舅的示意的罢?”赵政刚刚回宫,也顾不上修整,便找人来问明了缘由。“而且老师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开了,只怕也是有人推波助澜。” 一回咸阳赵政就听说赵高的事情已经在朝中传开。虽然众人不知道赵高是什么身份,但是听说赵政路上对他礼敬有加,一直以“老师”相称。不仅好几个秦国老世族对此表示不满,就连山东六国入秦在朝中谋职的士子也都有颇有怨言,说什么赵政偏私,轻易就以国士之礼待人,要是名士也就罢了,听说还是个年轻的无名之辈。 其实这些人无非就是怕赵高一来挤了自己的位置。不过任外面流言滔天,赵高却并不在意。眼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政道:“看来大王此次出巡别有深意啊。”周武闻言好奇地问道:“难道先生能猜得出?”这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此前赵政就接到了“昌平君熊启可能与楚国暗中有联系并与好几个朝臣暗中结党”的消息。只是熊启做事还是有那么几分周密,赵政一时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那日刺杀怕是与此事也有关联,赵高说得对么周卫尉?”赵高不紧不慢地答道。周武讷讷地点了点头。赵政顺势说:“不如就请老师猜一猜这其中的关节?” 赵高悠悠道:“听闻楚王染恙恐时日无多,当此之时楚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怕是有人瞧上了昌平君。他虽为秦相却同样是楚王的嫡出公子,若留在秦国,此生也不可能再进一步,可是若回到楚国……” 说到这里,赵高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不过要想被人认可,单凭楚国公子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昌平君就打上了秦国的主意,大王的主意,只要立了功,一切也就好办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大王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有此异心,索性借出巡遍访民情为由试他一试。” 周武愤愤地说道:“哼,这一试果然不假,那日的刺客虽然不是他直接派的,却是他有意引来,可惜抓不到什么明显的把柄。” “有朝中的异动以及那日的刺杀,熊启之心昭然若揭,只是切实的证据,暂时也拿不出来,况且此事还牵涉到秦楚两国的关系,处理稍有不慎,只怕得不偿失。不知此事老师可有对策?”当着周武他们的面赵政有意让赵高介入此事,无非是让他在朝中有一个立足的机会。 赵高如何不知道他的用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赵高认为此事的关键,在楚不在秦。”他缓缓道:“既然是楚国储副之争惹出来的乱子,不如就在楚国解决此事。昌平君这边,大王大可派人扮作他国商贾与他背后的楚国势力做一笔交易,就说昌平君无须打秦国的主意,不如直接回国,这边愿出资助他早日登上王位。” “天底下哪里有花钱让人背叛自己的道理,先生你这不是馊主意吗?”赵政睨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周武识趣闭嘴。 赵高好笑地说道:“卫尉说的不错,这的确是馊主意。”顿了顿他又正色道:“从现下来看,昌平君直接回国并无登上王位的把握,可要在秦国为楚国立功也难如登天,所以迟迟不动,只能弄出点小动静试探大王。既然这样,我们何不助他安了心,让他主动回去?毕竟此人留在秦国始终是个祸患。” “可就这样让他回国岂非白白便宜了他?”周武不解地问道。“自然不是,卫尉你觉得打仗在别人的地盘打好,还是在自己的地盘打好?”这还用问?“当然是在别人的地盘好,打坏的又不是自己的地方。” 赵高道:“那就对了。”周武恍然:“哦,懂了,先生是说不如让他回楚国同那公子悍争去,我秦国管不着,反正损耗的是他楚国的气数。” 赵高点点头:“前一半卫尉猜对了,可是后一半不然,此事我秦国绝不能袖手旁观。公子悍其人胆小绵软,而昌平君的胆识与能力绝对在其之上,若不慎让昌平君登上王位,以他这些年在秦国为相对秦国的了解只怕……” “此事绝不能容忍。”赵政蹙眉道。赵高继续说道:“所以等到昌平君归楚,秦国只需同公子悍做一番交易,稍尽绵力便可解决掉昌平君助他即位。顺带再得楚国的几座城池……” 周武目瞪口呆地看着赵高,从前他瞧赵高总是觉得他软绵绵的,未料他想出来的主意竟损得很,要挑起人家内斗让人家帮自己解决叛逆,还要人家拱手送几座城池做谢礼,并且顺势削弱人家楚国的实力…… “老师的主意……”赵政心里原本也差不多就是这个计较,却没想到他说的这么远,这时听他说完,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常被他“哄骗”的事情,突然意识到从前自己的这个老师还是自己留情了的…… 第46章 当年的罪行 “当年小高让我去激赵迁,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周武他们一走,赵政就直接问起许多年前的事来。那时候赵迁欺负他的事情被赵高知道了,当天赵高就去找了郭开。那时他只知道赵高有意要推赵迁做太子,却不知道为何,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方才知道赵高那时候就在为他铺路了。 赵高微微颔首,直言道:“是。”赵政没有忘记当时赵高的话: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理由,现下却无法和你解释太多。如果你信我,就往下等,等到今后时机成熟再回过头来看,自然会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是不能说吗? 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当年小高为何就笃定我能即位,现下能解释么?”说完赵政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而赵高神情有些忡怔,又忙补充道:“我不是不相信小高,因为相信,这些年很少问你,可是许多事情并非常理可以解释的,我心中着实疑惑。” 赵高微微低头,目光变得有些缥缈,一动不动地瞧着地面,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抬头道:“赵高不想欺瞒大王,可是有些事情的确非常理能够解释,赵高甚至不知道当说不当又或是该如何说。”毕竟穿越这种事情…… 赵政敏感地注意到了赵高称谓的变化,从“我”变成了“赵高”,不过是一个字两个字的差别,这其间的感情却差了太多,心中一沉,突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些:“小高我不是逼你,以你我二人如今的情形,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心中都会有顾虑,我不勉强你,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当年那句话,如今仍是我愿。” 终有一天我要把这些都变成我的,那个时候小高还是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对吧? 的确,从今往后,赵政为君,赵高为臣。若说赵高没有任何顾虑那是自欺欺人,自古帝王之家就没有“永远”这一说,今后二人何去何从,赵高心里并没有底,所以他一直都只是在做好当下。他虽愿意一心一意辅佐赵政,愿意和他共创盛世,却拿不准赵政之心会不会也一直如此,毕竟今后的变数实在是太多。 不过赵高虽然自己心中芜杂,却还是感受到了赵政心中的不安,稳一稳情绪安慰道:“大王让我想想罢,以后做好准备一定告诉大王,眼下的确……”赵政见他为难当即打断道:“小高你不用多说,我等。” 就在此时,二人听殿外有人通报:“大王,老国尉和蒙都卫风风火火地过来说要求见大王。”赵政心中奇怪,眼下没有战事,自己又刚刚回来,怎么尉缭和蒙师傅这么着急。而赵高听说是尉缭来了,想起先前诓他入秦的事情,知道今日必然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不过赵高原本就是个不知道脸红为何物的主,眼下不疾不徐地站起来,面上恢复了一派悠闲的神色等着他。“快请进来。”赵政的话音刚落,尉缭和蒙武就你推我,我推你地走了进来。赵政看着两人这么一起进来,隐隐察觉到他二人的意图,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然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还在和蒙武相互推攘的尉缭见到赵政身旁那抹素淡的身影时,突然脚底一个踉跄。一旁的蒙武也懵了,心道:这老家伙见鬼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个二十出头嘴角噙着微笑的清俊男子站在一旁,看着这边。 赵政见此情景,狐疑地看了一眼赵高,仿佛在问:小高你把人家老国尉怎么了?而赵高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抱以“无害”一笑,惹得赵政嘴角一抽,有些同情地想:老国尉必然是栽了。然而转念想起府库中的那些好酒,又不厚道地觉得解气。 “见过大王。”尉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就连拱手行礼都不忘看着罪魁祸首。蒙武不明所以也跟着看向赵高想要探个究竟。“老国尉、蒙师傅免礼。” 尉缭直起身子,立马看向赵高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真是大王的老师?”赵高如实点点头,尉缭从来没见自己的这位小友这么老实过。赵高这副样子就连赵政都没瞧见过,一时间也是觉得新奇。 尉缭皮笑肉不笑地又问:“就见过几回?”听尉缭四个字四个字的问,蒙武却不知道他二人打的什么哑谜,心中好奇得很。而赵政在一旁却是不急,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果然赵高就不知道脸皮为何物,又一脸无辜地点点头。尉缭黑着脸道:“拿剑。”赵高好笑地点点头,转而看向赵政道:“能借大王的剑一用么?”反应过来二人要比剑,赵政哪里会拒绝,那天赵高出手的时候赵政就没看够,今次听说二人要比剑,怎可错过机会。当即差人取了几把剑来让赵高和尉缭自行挑选。 蒙武这回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今日他和尉缭打赌,要猜自家大王带回来的小白脸老师是何方神圣,为了一探究竟这才相邀而来。谁知尉缭见了人才问两句不相干的,就要和人家动手。并且看样子二人不仅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反而殊为熟稔,有这样的反应就着实奇怪了。 四人走出宫室,就见周武在外面等着了,他身为统领禁军的卫尉,这点风声也是一早就闻到了,所以赶紧过来凑热闹,好在礼数没忘,他还知道要给自家大王行礼,见自家大王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就知道自己得了默许,更是赖着不走了。 而这边赵高不慌不忙地从宫人手中挑了两把剑,一把重剑递给尉缭,轻剑自己留着。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二话不说就和尉缭打在了一起。蒙武傻眼了,周武也傻眼了。这看着斯斯文文,有礼有节的一个人,怎么对上尉缭这样的前辈,连礼数都省了?而尉缭也是越活越回去,竟然和一个后生一般见识。 尉缭自小习剑,根基深厚,走的是刚劲凌厉的路子,招招逼人要害毫不手软。而赵高学了不到十年,可明显感受到他修为不足,但他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四两拨千斤的路数扬长避短,动作潇洒飘逸也还看得过去。 而且最奇怪的是,他和尉缭这样的高手比剑,至始至终都处在劣势,尉缭下手半分不留情,但他似乎次次都能摸准尉缭的路数,想出法子化解,让自己不至于马上落败。分明战局紧张,他脸上从从容容的神情,倒似闲庭信步一般地自在。 那日毕竟要应付刺客,赵政不敢太过分神,今次心无旁骛这么认真看起来,只觉心中躁动不已。赵高在他心里从来都是最特别的存在,如今心中莫名出现了别样的情愫,他也轻易就察觉到了:难道自己将小高当作了女人,竟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 然而再一次看去,正和尉缭比剑的小高既有男子的阳刚,有又带他一贯的从容。整个人看着也隽逸似月,端方若竹,分明是实实在在的男子,哪里有半分女子柔美的样子?赵政心中一片茫然,一时愣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出神,就连二人比剑何时结束的都不知道。 “晚辈输了。”赵高认输认得大大方方,在周武心中赚得不少好感,外形像个小白脸,但确实是个爷们儿。尉缭把嘴一撇不客气地说道:“小友这几年在外行走,功夫是有些长进,总算没有给老夫丢脸。” 小小小小小小友?就是说小白脸不是古稀前辈?周武都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但是年轻成这样,那他究竟是几岁开始做大王老师的?想想两个娃娃凑一起,难道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能学到个啥?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周武竟是愣在当场。 被二人的对话拉回现实,赵政怕人察觉自己的异样,强自敛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稳一稳情绪笑道:“原来老国尉和老师竟是忘年交。”尉缭答道:“大王见笑了。”赵高也说:“赵高的剑术便是承前辈亲授。” 蒙武听赵政当真唤赵高老师,也是十分错愕。原本还道众人所传的小白脸老师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跟着好友尉缭过来一瞧,却发现这人气度神韵的确与常人不同,是有那么几分意思。而且就连尉缭也心甘情愿地称他一声“小友”,也足见这人的本事了。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了解尉缭的性子,对赵高既然师承尉缭,二人却不是师徒关系,反而一个称对方“小友”,一个唤对方“前辈”一事并不感到奇怪。反而是想不明白的是,赵高要不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他的剑术是由尉缭亲自教授的。 “小友习剑太晚,要走刚劲的路数太慢,我们在楚国闲来无事就琢磨些新招试试,好在效果不错,就让他一直用下去了。”这两人……众人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把剑丢给赵高,尉缭没好气地说道:“看你这些年在剑术上没有懈怠,诓老夫入秦的事就这么算了。”赵政总算知道为什么先前老国尉看到小高会脚底一个踉跄了。想到身为前辈的尉缭也是自己小时候的遭遇,赵政心中总算稍觉“安慰”了。 他有些“同情”地看了尉缭一眼,再睨一眼赵高道:“老国尉不过是被老师诓骗了一次,寡人却是自幼受他诓骗,这么来看,老国尉心中是不是好受了些?”眼下这些人都算是赵政心腹,并且前辈居多,所以他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忌讳,丝毫不摆为君者的架子。 赵高的“罪行”被尉缭和赵政这么公之于众,他本人倒是没有半分被拆穿的自觉,笑得那叫一个温良端方。周武再看他的眼神,总算变成了彻底的佩服。 第47章 老师人谦逊 下午,受尉缭主动相邀,赵高辞别赵政暂时住进了国尉府。想起离开前赵政看着自己的眼神,赵高不由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想:哎,这孩子…… 国尉府虽没有高大的台榭,没有精美的宫室,建筑也不及王宫的巍焕,却自有一种古朴清幽之感,赵高瞧着倒是十分喜欢。 “依老夫看,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小友就不必再另寻地方了,以后便是你要把家眷接过来住,老夫这里也是装得下的。”尉缭再怎么落拓不羁,也毕竟年纪摆在那里,一个人住着身边没个说话的人也难受,难得遇到个与他脾性相投的赵高,这才忍不住诚心相邀。 “前辈的好意赵高心领了,不过赵高一个晚辈镇日赖在前辈的地方成什么样子。不过等到晚辈日后有了落脚的地方,前辈不嫌弃大可搬过来一起住。”尉缭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说道:“既然小友这么说了,那老夫就勉为其难过去住一住罢,届时把这宅子退还给大王,免得老夫总受他恩惠。” 翌日。 一身白衣的赵高跟在一名寺人身后缓缓走入国政殿。眼下朝会尚未开始,赵政也还未出现,不少人见他进来,便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对他指指点点地讨论起来。尉缭虽然也在场,但是赵高一早就和他约好,让他不要插手此事。 昌平君熊启掐着时间进来,从赵高面前走过时,突然停下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戏谑道:“什么猫狗也想靠着昔年与大王的情分一步登天,不是痴人说梦吗?”他说完看也不看赵高,便自顾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他之所以如此动怒,是因为听到了赵高要取代他的流言,他觉得自己是大王的外舅,而眼前这个人不过就是个大王的启蒙老师,要取代自己简直是痴心妄想。不过他忘了一点,若是他真地认为赵高不可能取代他,又如何会多此一举来向赵高示威? 早在流言传开的时候,赵高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所以熊启有此举动他并不意外。他还知道,熊启之所以会如此在意这件事情,就是因为自己秦王老师的身份。 这个身份可大可小,偏生回来的时候赵政一路礼敬,这就不得不让熊启担心自己的地位了。毕竟名士入国,君王直接交付相印的例子不在少数,赵高虽不是名士,却占了另一样有利身份,这个身份甚至可能比名士的称号还要管用。 就在国政殿吵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寺人高声通报道:“大王临朝。”接着便有两列手执戟鉞的精铁甲侍拱卫着一身玄色朝服神情庄严肃穆的赵政入殿。走过赵高身边时,二人匆匆作了一个眼神交换,一切心意都在不言中。 不过赵高与他对视之后却难得有些愣神。只因为这还是赵高第一次瞧见赵政身着朝服端肃雍然的样子。这身朝服很衬他的气度,沉稳厚重,又不失英气,好似苍松劲柏一般,和前些日子着常服的他相比,又是另一种令人心折的味道。想起他昔年被人带到朝会上恣意折辱,回来时那副狼狈的形貌,赵高心中不觉有些感慨。 “参见我王。”朝臣的声音汇成一片轰鸣,响彻国政殿。赵政一脸沉静地受完众臣之礼,把双手微抬,大袖一展,朗声道:“免礼。”在最末的赵高便不慌不忙地随众臣跪坐下来,那一刻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赵政身上移开过…… “今日众卿有何事要奏?”赵政按照惯例问的都是场面话。 郎中令卫出向自己的属官递了个眼色,身为大夫的吴江便白着脸站了出来:“回大王,郑国一事,臣认为……认为……”赵政将底下的小动作收在眼底,面上却不露半分破绽,只淡淡反问:“你认为不妥?” 吴江不敢看他,低着头答:“是。” 赵政又问:“有何不妥?” 听自家大王今日语气尚佳,吴江的胆子也大了些,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措着辞:“大王应该知道,修水渠所耗费的人力、财力、物力,足可供我秦国挥师拿下整个韩国。放弃如此条件,却要去修一个费时费力又不讨好的水渠,就连山东六国的臣民也笑我秦人……笑我秦人‘人白好欺’。” 赵政喜形不露于色,平静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秦国修不修水渠,要靠他列国君臣黎民来指点?”吴江哪里不知道这是赵政是有意在曲解自己的意思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可是心中虽然清楚,眼下却也无可奈何,慌忙低头道:“臣不敢。” 如此一说,其实就等同于赵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卫出见自己的这个属官如此无用,不自觉地看向丞相熊启。修水渠一事他们之所以如此反对,其实不是因为其于秦国有无实利,而是因为于自己有无实利。 修渠的事还是从前吕不韦当丞相辅佐大王时定下的,吕不韦原本就是商贾出生,将修渠的财物流转章程制定得如铁桶一般,任何人想要从其中得利都是徒劳。秦国为修水渠耗费如此巨资,熊启、卫出之流原本都想借此大赚一笔,却不想期望落空。 本以为大王赶走吕不韦掌权以后会撤了吕不韦从前定下的所有东西,不想他偏生不按常理,几乎一切照旧,只在部分觉得不妥的地方作出细微调整,所以修渠的事竟是一直得以延续至今。 既然无利可图,索性让它修不成,将钱放在别的地方,再想从中分一杯羹自然才可达成目的。是以好不容易出了个天大的乱子,熊启和卫出怎么能不抓住机会。 得到熊启的眼神示意,卫出凛然站出来道:“诚然秦国国事不应当由他国质疑,但是此事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修渠所耗财物之巨,所费时日之久,秦人皆有目共睹。”说到这里,卫出顿了一顿,抬头看向自家大王,却发现他的脸色晦暗不明,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虽然心中不安,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韩国素来是秦国的腹心之患,昔年派郑国入秦游说,无非想借此损耗秦国国力,其用心昭然若揭,大王千万不能上了他们的当啊。”看卫出说得如此“诚恳”,赵政在心中冷笑一声,也不废话,直接淡淡说道:“寡人前几日已派荆苏使韩,此事的确需要韩国对我秦国有个交代。” 大王的意思是……秦国的损失要韩国拿城来抵?这时好些不清楚内情的文职大臣才反应过来,难怪昨日听说王翦兵陈韩境,既不言打也不言退,动作暧昧异常,搅得韩国心神不宁。 此事就连卫出甚至是丞相熊启也不完全清楚。武事上向来由赵政和他的心腹决定,况且兵权在他手上,王翦、蒙骜祖孙皆是听命于他,国尉又是他请回来的,再加上一些心腹大臣,这些人几乎组成了一个外人不可触及的智囊团。所以秦国用兵迅速果断,加上保密工作做得好,常常一动辄可杀敌人个措手不及。 说着赵政气定神闲地扫视一转又道:“但是,修水渠不可与之混为一谈,昔年郑国游说我秦国之词,想必尔等都还记得,此事究竟于秦国有利还是有弊,相信尔等皆是明白事理之人,不应该糊涂。” 顿了一顿,他大袖一振朗声道:“寡人可以直接告诉你们,这水渠我秦国必修。”继而缓和语气又道:“今日寡人不再追究谁人想从中作梗反对此事,但今后再有类似谏言,也最好想清楚了再说。听说不少地方河丞出缺,寡人正愁没个人选。” 赵政话说到这个份上,朝中谁再敢非议此事,就要做好外放当河丞的准备了。这边熊启计划落空,心头自然是不痛快,但是想到还有小白脸的事情可以扳回一局,于是稍稍缓和了神情。 “众卿还有事要奏么?若是没有,寡人便说一件事情。”赵政理一理衣服,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但他这么一提,众臣的目光立马就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赵高身上。而正主眼下却正气定神闲地跪坐在后面,同样是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发现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赵高不仅没有任何的紧张,反而悠然对看向自己的人报以礼貌性地一笑。 “恕臣直言,有名士入秦,大王想要授予官职无可厚非。但这位自称大王老师的先生似乎……”大夫刘有欲言又止,更显意味深长。 赵政拉长了尾音说道:“自称?”他心中冷哼一声,继而又道:“寡人可以明白告诉你,若非昔年蒙老师教导,寡人绝不会有今日。只是老师为人谦逊,从未居功,这些年寡人一再相求,至前些日子,方才说动老师入秦,如何到了你口中就成了老师一厢情愿?” 这哄人的话张口就来,偏生还说得面不改色,直听得赵高嘴角一勾:也不知道哪里学的。此时,他俨然忘了有句话叫:近墨者黑。而且那墨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事关赵高,赵政如果此时处理得过于绵软,只会让他今后处境艰难,所以眼下他说得真真假假,但是却达到想要震慑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效果。果然刘有听完吓白了脸,意识到自己被人推出来做了出头鸟,心中只怪自己听信别人的谗言,一时冲动自己害了自己。 不过吓倒一个刘有,并没有止住不满之声,卫出和熊启早有准备,郎中令手下负责议论的大夫不下十个,虽然其间不乏忠直耿介之士,却还是有那么几个称他心意的,鲁至行便是其中一个:“臣观这位先生的年岁至多不过二十八囧九,要算起来,当年有机会做大王老师最大也不过十二三岁,如此令人难以置信……” “所以你认为寡人在说假话?”赵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然鲁至行胜便胜在胆色,赵政一番威逼也不曾吓退他分毫:“臣不敢,就算是真的,但大王仅仅因为当年这位先生有恩于大王,就要交给他重权,也的确难以服众。” 赵政一脸好笑地说道:“寡人何时说过要交予老师重权?” 眼瞧着赵政不慌不忙地与群臣周旋,赵高心中只觉得一阵好笑,到现在也不把那封诏书拿出来,分明就是恶趣味地想整治一下人家。 第48章 又是太史府 鲁至行今日是有备而来,昨日他的顶头上司郎中令卫出已经将能够找到的关于赵高的情报都交给了他。据了解,赵高的先祖曾是赵国公室子弟的远亲,后来家道中落,传到他父亲赵文这里,已然只能靠当个卑微的文法小吏勉强拉扯一家人。 等到赵文一去世,十三岁的赵高便入宫做了洒扫小童,其后他的字被左史瞧上,便又在太史府中当了几年文吏。这期间他若想找机会拜入名士门下,无异于是痴人说梦。要说他有机会做大王的老师,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再后来听说是大王回秦,他便立即辞了文吏的职周游列国,也未听他拜谁为师。 说起来真是荒唐,一个是少年,一个是稚儿,当年两个娃娃毛都没有长齐,居然还能是师生关系?就说现下,看这小白脸的模样,说是与大王同岁也必是有人信的,而且看他清清秀秀的模样便觉得绵软得很,哪里有半点君王之师的持重? “臣有一言不知可否请教先生?”鲁至行问的是赵政,冲的却是赵高,赵政心中雪亮,但总不可能不让人家问,所以大大方方地看向赵高,赵高会意,转而看着鲁至行略略颔首,肃色道:“鲁大夫请讲。” 鲁至行心中窃笑,等把你拆穿,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他这么想着面上却是一派方正之色:“请问先生师从何人?” 赵高闻言,心中无奈一笑。虽然有句话说得好,叫“英雄不问出处”。但是古往今来选人用人却都免不了这个俗套。你要是想教书或者入仕,人家必然会问你师承何处。偏偏赵高自己教的还是一国的君王,眼下又打算入仕,自己的出处就更是受人瞩目了。 “赵高没有老师。”这话他波澜不惊地说出来,却激起了朝中一片唏嘘声。赵政不动声色地看向他,他感受到目光也回望过去,顿时明白了赵政的意思。 这些人是算准了赵高没有任何背景,所以想要拿住这个最大的软肋痛踩一番。但此时赵高初入朝堂,便要高调地与人争论,显然不合时宜,更不是他的性子,所以赵政的意思是:小高,这事我来说最妥当,你且安心看着。 “鲁至行,你这么关心老师师承何处,可是在质疑老师没有把寡人教好?”赵政知道,以赵高如今的身份与地位,要想让他少受诘难,就只能将自己和他绑在一处,让那些瞧不惯他的人多多少少有忌惮。 赵高的事情若非熊启这么大张旗鼓地捅出来,也断不会如此棘手。不过既然一个不察让赵高被人推到风口浪尖,赵政也只有表现得强硬些了。 “大王明察,臣不敢。”鲁至行倒是个人才,赵政的铁腕朝中不少人便是没有亲眼见过,也是有所耳闻的,虽然他平素收敛得极好,不会轻易祭出,但却不代表没那个能力,所以好些大臣都不敢如此同赵政唱反调。 “呵,你不敢。便是不敢,这不该问的不也问了?”虽言辞不太客气,但偏生赵政这语气听来倒只是像寻常问句,并无半分责怪的意思。 紧接着只见赵政抬手悠悠往扶手上一靠,手支在下颔处,似是若有所思,片刻垂下手又道:“也罢,寡人知道你们对老师的身份尚有顾虑。然前人有言‘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区别唯有‘贤者识其大体,不贤者识其小者【1】’。既然处处皆有道,老师何处不学?以万民万物为师,又何错之有?” “老师何处不学”这六个字,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在几个提早了解了赵高的人听来,实在是大快人心。就连鲁至行也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大王三言两语让小白脸最大的短处变成了入情入理的长处,甚至比自己执着于师承何处的境界还要高那么几分。他暗自悔恨,自己处心积虑,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纵观历代秦君,可将儒家之言信手拈来者,唯有赵政。按说自孝公起,秦国便视法家为学派正宗,公室子弟皆习法,赵政也该将法家是为正源,少沾别派谬论。然这些年赵政虽不废法,却也时常引用别派之言。 更有一事殊为奇怪,昔年蕲年宫事发,吕不韦牵涉其中,赵政对吕不韦积恨已久,虽以铁血手腕镇压,将其按罪论处,却仍研读《吕氏春秋》日夜不缀,更是常在朝中提起那书,此种态度教人摸不着头脑。然本国朝臣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到了后来,竟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寡人适才想要说的事可以说了么,鲁至行?”赵政问得平静,鲁至行的脸却有些白,向他行了个礼,闷声闷气地说道:“臣无意打断大王,请大王恕罪。”赵政好脾气地回了一句“无妨”,直听得鲁至行一阵毛骨悚然,连眼皮也跟着跳了三跳。 “念。”赵政看向一旁的寺人,简短地吩咐道。那寺人将一早准备好的诏书展开高声念了出来。等诏书念完,不少人只觉得一阵恍惚或不可置信。只因其内容不是什么交给新入秦的老师赵高权柄,而是大王那日在街上偶遇一小儿,与其交谈时深感文字繁复误时误事,欲简化本国文字,着新拜太史令胡毋敬、客卿李斯、新拜客卿赵高三人创制新字,以为秦用【2】。 朝会散后朝臣三三两两从国政殿出来,不少朝堂之上言犹未尽的臣子此时没了约束便忍不住说了起来: “所以,只是给了个客卿?我还道不说给个丞相,少不得也在九卿之列,谁知倒是沾了个“卿”字,却只是个小小的客卿。而且做什么?就做那半死不活的改……” 他话未说完有人打断:“慎言慎言。” 这是赵高和赵政一早商量好的,莫看赵政眼下就让赵高做个客卿,不温不火地和另外两人做简化文字的工作。但是一旦成功,这些经由他手的文字推行全国,届时赵高的名望就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 况且客卿之位可大可小,赵政身为秦王向客卿问个策再平常不过。赵高初入秦国,根基不稳,一步跨得太大并不是好事,所以不大不小的客卿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时机合适,他又渐渐攒够了资格,往上提是迟早的事。 今日朝会几个朝臣有意把赵高的事情高调拿起,而赵政却顶住压力将其低调地放下,这一高一低的起伏荡在心中是何滋味,只有一些揣着别样心思的人才能体会到了,更多的人则是不以为意,渐渐淡忘了此事。 国尉府。 “昨日来不及问,老夫一直好奇,小友和大王是怎么认识的?”换作从前尉缭也不屑这么打听人私事,就算昔年二人处了两年,他也仅仅只是知道赵高在赵国做过几年文吏,别的一无所知。但因赵高为这事儿阴了他,所以尉缭一改性子,全然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赵高也不瞒他,当即大大方方解了他的疑惑。其时二人在一株老槐树下共酌。等尉缭听他娓娓说完,直叹:“也难怪他如此敬你。”赵高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半晌才风轻云淡地道:“又何尝不是我重他。” 翌日。 创制新字的事务由胡毋敬总领,办公的地方在太史府。看着眼前的巍巍宫阙,赵高不由失笑,世事无常,他似乎与太史府十分有缘,无论是在秦国还是赵国,都离不开这个地方。只是相隔十年,易地而居,又换了一个身份,心境到底是有些许不同。 在这里不仅见到那日在栎阳认识的老前辈胡毋敬,还有一个让赵高也万分期待见到的人——李斯。此人已至不惑之年,乍瞧着同张先一样既沉且稳,但仔细一看之下又有许多不同,只因这人身上暗暗藏着着一股执着的狠劲,虽藏得极好,但是赵高瞧他拿出手抄的孝公《求贤令》放在自己案上以作警醒时就感受到了。 听说前几日郑国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少秦臣皆言秦人当驱逐所有客卿,那时赵政还未回来,态度尚不明确,李斯怕自己前途受阻,提前写就了一篇《谏逐客书》准备在侧。要说赵政没有这个意思,这东西就该成废书一卷无甚用处,但偏偏在这之前,这事就悄悄流传了出去,并进了赵政的耳朵【3】。 接着赵政要来一看,见无论是文章还是他的字都让人心驰神往,当下便默默记在了心里。其实这东西是如何传出的,赵政未必没有察觉,但这种小手段无伤大雅,不仅不影响赵政对这个人的赏识,反而让赵政觉得他心思活络可堪重任。所以昨日借着赵高的事情,赵政也不忘提了他一提。 先同长辈胡毋敬见过礼,赵高、李斯二人又看向对方。 “李斯。” “赵高。” 这样简单直白的见面礼令赵高十分自在。李斯不因赵高同赵政的关系,就对他曲意逢迎又或者轻而视之,至始至终态度平和,这点很对他的脾性。加上在赵政那里看过了《谏逐客书》,比起从前看历史书提到他时三言两语地带过对他无甚感觉,现下却是对他由衷地钦佩。 创制新字的活庞杂而精细,虽然听着觉得轻松平淡,但是既要推行全国,就需要些时日,宜早不宜迟,所以是实实在在耗费精力的差事。至那之后的好些日子,赵高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连王宫也甚少出去,弄得国尉府终日只得尉缭一个人住,他入宫见着赵高,还就此抱怨了好几次。 第49章 包子送包子 第一天上工,赵高便发现太史府气氛没怎么对。上任太史令告归,胡毋敬也是刚从栎阳调过来,尚不怎么熟悉环境,只不过他从前在栎阳的时候就颇有名气,虽然是个狱吏,但不管是论人品抑或学识都能镇得住场子。而赵高和李斯,底下那些文吏就不怎么买账了。 太史府别的不多老资历最多,多是不得重用的在此混个日子,年轻的年长的都有。那些年长的文吏单凭年纪给赵高当大父也是使得的,所以这些人多不屑同后辈们争。而年轻的就不然,怀着一腔豪情入仕却被丢在在这太史府几年几年地磨,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这突然进来两个客卿,都是大王亲拜的,做的还是创制新字的活,谁看着不觉得憋屈? 创制新字于前朝诸臣来讲,或许只是个温吞活,无甚意思,不如在朝中为大王分忧共理国政,在战场奋勇杀敌立功进爵。而于太史府文吏们来讲,却是天大的好事。 想想自己创制新字大成以后,那些新字可能会在全国推行并传于后世,甚至以后连王令诏书上的字也都出自自己的手中,那是何等的荣耀?他们在太史府劳碌几年,也未得赏识,而瞧赵高、李斯却轻易得到了大王的重用,怎么能甘心? 所以头一天,文吏们眼见他二人刚来只顾整理翻看前人资料,至多不过动动嘴皮子,真才实学也没曾露过一手,还以为两个不过是外秀草包,还忍不住讥讽了几句。 并且瞧新任太史令忙于交接,暂时没有闲暇管这边的事情,暗地没少给他二人使小绊子,诸如他二人取用的书籍,总有人找借口说昨日借的还未看完,要从他们手中要走,又或吃饭的时候只给他二人留些残羹冷炙。 但说也奇怪,无论他们怎么折腾,这两个人就好像是约好了一般,一应不予回击。年长些的李斯你问他要书他全当没听见,你催得急了,就冷淡地看你一眼,直得盯得人瘆得慌,自己作罢。 而年轻些的这个呢?你问他要书,光说是听不见的,他一看书,目光黏上面扒都扒不下来,必须得拍他一拍。怪就怪在你拍完他也不恼,嘴角噙着笑就那么悠悠闲闲地看着你,你要书他就低头将书快扫一眼,再大大方方递给你。 总之你再无礼,他看你都是一副笑意盈盈好脾气的样子,虽然没有年长那位瘆人,可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处处透着邪门儿。 其实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大王的老师,但是看他那模样就觉得荏弱可欺,料定了他们若是使些小手段他也会顾着面子不会说出去,所以这才敢去找他麻烦。谁知倒是如愿了,可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从中得到一点解气的感觉。 赵高这一天过得简直精彩,从前在赵国当文吏,他一直秉承低调的原则,也没谁拉的下面子来欺负他一个少年,所以一直和其他人相安无事。而来了秦国,却因和赵政绑在一起想低调也低调不成了。 不过他两世为人,身上的淡然绝非常人可比,所以遇着这种事情,索性以退为进,要知道有时候你事事如人愿,反而事事不让人如愿,连使绊子也使得没有激情,他们还有个什么心思继续? 不过赵高也不总是低调,文吏讲究的是什么,他昔年混迹赵国太史府最清楚。左不过就是两样:资历、才学。你要想让别人服你,靠关系靠地位都无用。资历,他刚来就不提了。而才学……他虽喜欢低调做人,但有时候偏生就低调不得。既然他接的是与文字相关的差事,那他就从这个入手。所以当他“随手”写在竹简上备忘的字被人看去以后,找他麻烦的人就越来越少。 只因从前赵政的字就够让文吏们自惭形秽了,如今他们看赵高的字,发现竟比自家大王还要好上三分 。且先前他们还觉得“君王之师”不过传闻,如今看二人的字形似神似,才知道大王的字分明就是眼前这人教出来的。所以无论从才能还是地位考虑,这些人都不敢再轻视他。 这几日除了抽一点时间应付文吏们,赵高更多的时候是和前辈胡毋敬、同事李斯反复对比参看已有文字,拟定新字字形构造的方向。一连忙了数日,总算在第五日将其大致定了下来。 这天碰巧遇着赵政过来巡视。赵高做起事来,便是敲锣打鼓也扰他不得,所以赵政进来并不知道。一旁有几个文吏原本还想看他出丑,未料那李斯从旁经过,竟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 赵高回过神来,只往周遭一看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形,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简单道了句:“多谢。”李斯却当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走开,惹得他忍不住不厚道地想:若是张苍在此,二人站一起兴许还能解个暑。 赵政见他们都忙着起身见礼,忙阻止道:“老前辈、两位不必拘礼,一切照旧,都坐下罢。”他说着快步上前,先扶起了胡毋敬。 几日没有见到赵高,赵政心中时时挂念,却又苦于君臣有别,只好日日忍着,夕食过后常常有意无意“路过”太史府,在外面瞧上一瞧,自知相遇无望,又悻悻而归。今日熬不住,趁着散朝,借四处走走为由把府库逛了一转,终于踏入了太史府。 等到如愿见到那抹白色身影,见他看书又是浑然忘我的样子,先前心中的那点浮躁也去了个干净。但仔细一瞧发现他脸上满是疲惫之色,赵政又觉得有些心痛。若非周遭有人,早就快步过去了。眼下无论他心中如何不舍,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移开目光,先去过问胡毋敬,尽量做到不让在场其他人察觉到他对赵高的特殊感情。 “新地方老太史可还住得惯?” “多谢大王挂怀,老臣甚好。” 他扶完胡毋敬,后退一步,向他拱手一揖道:“那日微服,身份上瞒了老太史,还请勿怪。” 这是胡毋敬第二次见他,第一次见他时,便觉得他不仅字写得好,人英气,对前辈也客客气气,是个难得的青年俊才。而现在知道那日欣赏的青年就是自己的长君,目下他虽然恢复了身份,却仍然没有摆出半分盛气凌人的样子,说没有欣赏是不可能的。 “大王言重了,臣不敢。” 赵政亲自扶他跪坐下来,才自顾走到上位坐定。又看向李斯主动问道:“听说客卿师从荀卿,可有此事?” “惭愧,臣才疏学浅,实在有负老师盛名。”第一次见到君王,要说李斯不激动那是假的,入秦几年一直碌碌无为,好不容易让君王注意到自己,心里又怎么平静得下来?只是他控制得极好,没有让人察觉罢了。 “《谏逐客书》寡人看了,客卿雄辩滔滔,文挟纵横之风,辞具华美之采,堪为奏疏之楷模,不必过谦。” 未料得君王当面称赞,李斯心中高兴,却更加整肃了神情,向他拱手行礼道:“大王谬赞。” 问完了所有人,赵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赵高身上,抓住机会简单问一句:“老师近来可好?”毕竟周围还杵着胡毋敬、李斯和一干文吏,赵政也不好表现得太过亲密,连语气也是淡淡的。以赵高对他的了解,如何看不出来。 “有劳大王挂心,臣很好 。” 等了许久,二人也不过就是止于一问一答而已。赵政不愿给赵高添麻烦,知道自己目下对他越特殊,就越是让他难做,所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换了个话题,说起了文字的简化的正事。 当天赵高回到临时供给他们休息的小院已经是深夜。推开房门的时候,恍惚间听到一旁有奇怪的响动,赵高立马警觉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被人揽着肩推进屋里。顺手合上门,赵政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嘘,小高是我。” 此时屋内一片黑暗,加上外面进来还有些不适应,赵高视物模糊,只能感受到隔着薄薄的夏衣,赵政结实有力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源源不断送过来的热量。稳一稳情绪,赵高小声问道:“大王怎地来了?” “白天看你脸色不好,放心不下,过来看看。”赵高闻言心中一暖,抬头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开,然后拿火石点了灯,待房间亮了起来,又踱回他面前道:“臣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说着,他有肃了神情又说:“倒是大王,若是被人发现这么进来,成什么样子。” 赵政无所谓地说道:“我以前进琅环阁不也时时如此,哪次被发现了?”赵高无奈一笑:“大王真当徐守书老眼昏花什么也不知道啊,那是他刻意放你进去的。”赵政倍受打击,怏怏问道:“真的?”赵高不客气地打击道:“真的。” 不过想起什么,赵政脸上一扫挫败之色,巴巴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里面竟躺着三个白面馍馍,献宝一样捧到赵高面前道:“还是热乎的,小高快尝尝。” 赵高隔着布摸了摸没有接,敛了笑容幽幽问道:“这东西大王藏了多久?”赵政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没多久,小高快快趁热吃了。”赵高叹一口气,拿过布包提在手上,又拉着他的手腕往里拖。 “真的没事,小高你听我说……”赵高冷冷地扫回去,赵政当即噤声。小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衣服拉开臣看看。”赵政猛地抬头,心里不自觉地往某个地方想去了。 赵高可没他心里的那些弯弯道道,蹙眉定定瞧着他。赵政被他瞧得受不了,只好老实把衣服拉开。他突然庆幸自己甩掉了周武,没让他跟过来,不然这副样子被瞧去,只怕威严就此不保。 看了他胸前被烫红的印子,赵高默默转身在陶缸里舀了些水,又拿来帕子浸湿拧干丢给他道:“大王自己敷。”说完不再看他,自顾拿起一旁的白面馍馍优雅地吃了起来,可这一吃他却发现里面另有玄机,错愕地问道:“是包子?” 正“委屈”处理自己胸前烫伤的赵政忙点点头,只拿一脸邀功地神情看着赵高,仿佛在问:味道怎么样?偏生赵高就是不如他的意,缄口不提,过了半晌吃完一个才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实在。” 被自己老师说自己“实在”,赵政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为了找回点生为成年男子的颜面,当即反驳道:“可大臣们都说我威严霸气。”赵高偏头睨他一眼,又拿了一个包子在手中,一面端详一面淡淡道:“两码事。” 赵政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小高,我派成蛟去楚国处理熊启的事情了,毕竟是你出的主意,怎么也要支会你一下。”赵高点点头:“听闻公子贤明在外,这些年又与大王兄弟同心传为美谈,臣心里也为大王高兴。” 二人又聊了片刻,等赵政敷了几回伤口,赵高便要不客气地赶人:“臣洗漱完就要休息了,大王请回。”赵政见他眼眶隐隐泛青,也不忍心继续打扰他,穿好衣服叮嘱他好好儿休息,便自顾回了寝宫。 第50章 一往而渐深 沉玉眼瞧天闷闷的,似乎就快下大雨了,而自家大王还迟迟没有回来,在曲台宫着急得无可奈何。好不容易见周武唠唠叨叨地把他送回来,总算松了一口气,等赵政挥退别的宫人,便气急败坏地说道:“大王还知道回来,瞧瞧这奏疏堆的,指不定又要熬到什么时辰才肯睡了。” 整个王宫只有沉玉敢和他如此说话,赵政佯怒道:“寡人看你是越发没了规矩。”这些年沉玉在他面前越来越大胆,他之所以容得,便是因为别的宫婢对他多多少少都藏了点不该有的心思,独独沉玉识趣没有这些想法,所以闷了就常常找她说话。 说起来,赵政一个大老爷们儿,感情上的事向来是有些迟钝的,他对赵高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自己揣在心里,至今弄不明白。闲来无事他便隐晦地向沉玉打听几句,打听得多了,这君婢二人就成了这般相处状态。 而沉玉这边也渐渐发现,任自家大王在外人面前如何杀伐决断的威严君王,其实私底下遇上感情的事,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并且那些年赵政是如何挣扎着从那样艰难的处境中走过来的,她也桩桩件件看在眼里,暗地里没少心疼他。 “不过,瞧你这样可是王后来过?”赵政最烦应付后宫,昔年吕不韦、嫪毐的事没少恶心他,所以至今只娶了一个王后,谁想因为这个,他和王后君后和谐的传闻竟是传得天下皆知。不过这样也好,总算没人再拿这些来找他的不痛快。 “王后来过一次,大王不在便走了。”赵政看她脸上有异色,虽然极力敛藏,但还是瞒不住他的眼睛,所以当下问道:“她数落你了?”沉玉摇摇头,没答他的话,却说起了另一样:“大王要去找那美貌玉姝,沉玉不敢拦,可就求大王一样,往后找个借口提前支会左右一声,不然沉玉在王后那边不好交代。” 沉玉说完,赵政脸上隐隐现出不悦之色,却不是对沉玉,而是为王后,半晌才浩叹一声道:“昌平君出事的这些日子她夹在寡人和熊启中间确实为难。但寡人一早便向她保证过了,无论熊启今后如何,只要她安分寡人就不会动她,她又何苦日日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些年赵政虽然同王后相敬如宾,但对王后全然不是那般心思,沉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所以忍不住说句真心话:“婢子斗胆,大王只是把王后当作推辞不得一同度日的女人,而王后却当大王是唯一的夫君。” 赵政闻言一笑:“她数落你,你倒是替她说起话来了。”沉玉摇摇头:“王后也是苦命人 。眼下她怀着王嗣,情绪难免容易激动,也更敏感。大王虽然每日都抽空去看她,不曾轻慢,但那个姝子的事她可能察觉到了。” 赵政目光没了焦距喃喃道:“她不容易寡人都知道,可是寡人给不了她想要的,也不想一直敷衍她,别的她想要什么寡人都可以许她。这些……几年前就同她说明白了。如今她怀了身孕,寡人不也过去走动得更勤了?” 沉玉仔细一想,也释然了,昌平君和大王有事她伺候在近旁是听说了的,这事放别的君王身上,王后未必能这么好过,大王念着她天姿笃厚,又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次也没提过废后的事。后来王后怀了身孕却因为一时不慎险些造成小产,大王知道的第一时间问的也不是孩子而是她的安危…… 她想得正入神,却被赵政接下的话拉回了现实:“你说寡人近来与往日不同,真能看出?”沉玉敛了先前的思绪答:“从前大王碍着君后之仪偶尔还允许王后沾身,近来……”赵政恍然,近来自己连人家来碰一碰手,脑子里都会浮映出赵高笑意昭昭的脸容,然后不自觉地就避开了。“你觉得寡人真的喜欢他?”沉玉点点头:“婢子觉得大王是真喜欢她。” 君婢二人口中的他和她其实都是赵高一个人,只是赵政至今没把赵高的事告诉沉玉,每次问她都模模糊糊说一点,沉玉便一直以为赵政说的是那个他惦念了多年的女子,只是眼下他同外舅昌平君关系紧张,又兼王后怀了身孕,不想扩大事态,便暂时压着没往外说。而赵政知道她想岔了,却是有意兜着没说。 其实赵政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师面容是生得俊秀端方,气度也清隽尔雅,好看是好看,但却不是女子的那种柔美。按理说他身材因常年习武结实匀称,加上身形似修竹一般挺拔,身上并没有半分女气,怎么自己看着他就往那上面想去了…… 猛然间,赵政突然忆起昔年看《越人歌》的事情来: 总觉得怪怪的。 其实我也不习惯,但总不过就是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不一样的只是对方恰巧也是男子罢了。左右不是你,倒还替别人操心起来了。 当年师生间的问答如今回想起来,竟又是一番莫名的滋味,赵政不由呼吸一滞,为了不让沉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暂时压下心底涌起的那股躁动摆摆手,等沉玉出去,那躁动的感觉便再难压制,开始在胸腔里乱窜起来。 其实重逢后相处日久,赵政便隐隐察觉到自己对老师赵高的感觉变了。人未入秦的时候,赵政依赖心中所念的那个老师赵高。如今人就在那里,他也同样依赖,只是这种依赖的情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今日被沉玉一点才知道那便是喜欢。 从前赵政只希望老师赵高能陪在他身旁,以便自己可以报答昔日的恩情,并且解自己为君者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现在却想要更多。 开始奢望与他共度一生…… 这样的转变令赵政始料未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间的距离不仅是同为男子那么简单,赵高更是他昔日行过大礼跪过拜过的老师,这是整个秦国乃至天下都知道的身份。如今身在高位,只要出一点点差错,仅仅是世俗的眼光就可将他淹没。若单单是他自己也没什么,偏偏那样可能会直接断送了老师赵高的未来。 况且他那时候说:其实我不习惯。 他今日也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实在。 小高只把他当作学生,而他却在无耻地肖想自己的老师 。 那一夜,赵政听着窗外的凄风冷雨的声音,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这么渴望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就这样放弃了么? 这一想,竟是彻夜未眠…… 一个月后。 这天下午工作好不容易告一个段落,他们便打算修整一日。“李太史,告辞。”前些日子,李斯因向赵政进谏有功,得了个丞相府长史之职,一跃成为丞相属官。不过创制新字的事情也没有放下,如今他两头跑,更是镇日忙得脚不沾地。所以赵高知道他是休息不成了,先一步辞别。 赵高原本还以为李斯会向往日一般点点头转头就走,不想今日却:“你就不着急?”赵高心思何等敏锐,当下便知道他在问自己迟迟没有被授予官职,为何不急的事情。赵高笑得云淡风轻,默了一默半晌才说:“有些事情急也急不来,既然如此,赵高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李斯闻言一怔,定定地瞧着他的眼睛,却见他始终是一副悠然清远的神情,瞧不出什么异状,轻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道:“倒还小瞧了你。” 辞别完李斯,赵高自顾拿着牌子施施然出了王宫。他累了一天,一路走到国尉府已经是十分地疲惫,彼时尉缭正自己同自己下棋,见他回来,还没让他喘口气就抓他坐下:“小友来来来,老夫一个人下无甚意思,正好这残局由你接手。” 说着尉缭放着站在一丈开外伺候的婢女不使唤,自己亲自进屋拿了壶酒和两个铜爵,显然是要拉赵高耗在这里了。赵高天生内敛,他精神不怎么好的时候旁人是瞧不出来的,唯有赵政知他甚深,但有异状必是第一个察觉。所以眼下便是尉缭也不知道他已是倦极。赵高不忍拂了尉缭的兴致,强打起精神含笑接过铜爵,二人便坐竹林前手谈起来。 这酒越喝赵高头越是昏沉,平素难得喝醉一回,今日却因状态不好,喝了几爵便有些撑不住了,因天色渐暗,等他以手支颐了,尉缭这才发现他的异状,错愕地问道:“小友?”赵高轻轻摇了摇示意他没事,谁知这一摇,手一滑头一低就要磕在案上,尉缭还没来得及起身扶人,便瞧有一只手捂在案棱上。 只听“砰”地一声,赵高的额头便撞了上去。赵政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不动声色地抽回发红的手,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大王?”赵高虽然知道自己这么靠在赵政身上不妥当,还念着赵政的手想拉过来检查,奈何身上提不起半分力气,挣扎了几次想要动一动,却没什么效果。 尉缭不客气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态度一转就要将赵高这个麻烦甩掉:“大王的老师大王自己看着办。”赵政巴不得他不管,心里暗自高兴却还是端着面子,等问清赵高的房间在哪里,当下便爽快请他去休息。尉缭怕暴露他的身份,离开前挥退了府中所有下人。 周遭一安静,赵政便低头看向他,关切地问道:“小高还能走?”赵高闻言,睁着微醺的眸费力地仰起头看他,想说他这么出现在这里不妥当让他快些回宫,奈何酒劲汹汹然涌上来,连说话也是艰难,只好点点头,艰难地“嗯”了一声。 他抬头时下颔和脖颈形成了一个优雅的弧度,面上染了层薄薄的绯色,眸也光也变得迷离,回答的时候脖子上的凸起微微滑动了一下,这副醉态虽不似女子妩媚,却有另一种撩人的味道,惹得赵政口干舌燥,喉结也跟着一动。怕被赵高察觉自己的异样,赵政不敢再看他,忙道:“小高我背你。”谁知赵高的头又是一低,已然昏睡了过去。 第51章 今晚很旖旎 赵政将赵高背回房,等细心为他去了鞋袜,才放柔了动作将他安置在床榻上。他知道赵高素来爱洁,若是这么放任他睡过去,明日醒来身上一身酒气必然难受,所以转身出去吩咐近卫打来一盆温水,拿帕子浸了水拧干,便才回到床榻上去。 给赵高擦拭身体的整个过程,赵政都表现得异常细致,甚至因为太过小心和紧张,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这事持续了近一刻钟,赵政一门心思扑在上头,本也不作他想,谁知刚长舒一口气感叹大功告成,赵政满意地查看自己辛苦的“成果”时,突然觉得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饶是他如何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此时心中还是忍不住升起了那些旖旎的念头。赵高的胸膛看上去线条刚毅又不失优雅,颜色是健康的蜜色,虽没有女子婀娜的体态、曼妙的身姿,于赵政来说却是另一种矫健之美。他呼吸时胸前微微震动着,如今随着主人上半身衣衫尽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正□□裸地诱惑着赵政。 他突然庆幸:还好先前没有选择帮他沐浴,仅仅是给他擦了个身子……赵政心神一荡,喉结微动,心中躁动不止。但是对赵高,他珍而重之,敬而爱之,所以半点也不想趁他昏睡的时候唐突了他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勉强将心中那汹然袭来的燥热压下,赵政又从柜子里翻出件干净的衣服要给他换上。 无论先前心绪如何激荡,但当他的目光落到赵高恬静的脸容上时,心中又觉愧疚不已,他再一次慌乱地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压回去,失措地伸过手去为赵高合上衣物,系好腰间的系带。只是因为心虚,系了三回才堪堪松松垮垮地弄好。 做完这一切,赵政终于得以长长呼出一口气。暂且放任他躺在那里,自己转到屏风后面,脱了衣服,扎进近卫一早为他准备好的浴桶里,打算借冰凉的水降降身上的火气。片刻他洗完换好衣服再出来,果然心中平静了不少。见赵高睡得正熟,自己也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只是赵政左翻右翻许久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点起一盏灯借着昏暗的光线,凝神屏息打量起赵高来。明白自己的心意以后,他再这么瞧着赵高,便觉得有些感觉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赵高给他的是安心,而现下却变成了撩人的心动。 他越看越觉得好看,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脸,手伸至半道,却又怕扰他酣梦,所以那手划了一个弧度,转而抚上他散落在床榻上有些凌乱的发丝。就那么摸着摸着,不知不觉睡意袭来,他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赵高朦朦胧胧地醒来,见赵政熟睡的脸容近在咫尺,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昨夜自己似乎是喝醉了,后来他过来接住自己,然后…… 赵高低头想查看他的手,却见他的手放在被子里,什么也瞧不见。想起今日恰逢十日罢朝一天的日子,赵高也知道他难得睡一回懒觉,便没有立即唤醒他。并且赵政睡觉一贯是浅眠,赵高要是就这么起身必然是会吵醒他的,他也索性闭上眼,再睡它一觉。 他二人这一睡自己倒是不要紧,但就苦了跟着赵政过来的近卫。所有人都知道,赵政向来勤政,便是罢朝的日子也极少贪睡,要睡也就多小半个时辰。要算这样过了正午还没起身的日子,连手指头都不用掰,因为压根儿没有过。这究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外面也不知道。 赵政堪堪醒来,便察觉到有人隔着被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下意识想要甩开,但突然想起身旁是何人,匆匆收了念头,忙睁开眼睛去看赵高,却不料几乎是同一时间赵高的眼皮动了动,旋即也睁开了眼。 赵政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借着屋外落进来的阳光仔细看着赵高的动作。四目相对,赵政眸中满是惊喜,赵高却是有些迷茫,谁都没有急着说话。许是赵高一直这么躺着有些不舒服,轻轻动了动,发现自己睡着竟然抓住赵政睡着时无意识伸过来的手腕,赵高难得觉得尴尬。 赵政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跟着手腕上的力道便松了开来。赵高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因宿醉口中干涩异常,只发出喑哑之声。赵政见状便要起身为他倒水,谁知一时心急忘了床榻并不宽敞,“嘭”地一声狼狈滚了下去。 屋外候着的近卫听到异样的响动便要破门而入,幸好他及时喝退,否则秦王的威严怕是从此不保。从地上爬起来,赵政瞧见赵高似笑非笑揶揄的神色,当即觉得颜面有些挂不住,头偏到一边就把水递了过去,谁知对方半晌没有动静,这才狐疑地转过头去。 对上赵高无辜的神色,赵政突然晃了神。被赵高干涩的轻咳声引回现实,见他扶着头坐起来得极为艰难,赵政方才想起赵高宿醉,头恐怕还是昏沉的,于是凭这些年当大王带出来的习惯,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吩咐道:“小高你别动。” 说着他又坐了回去,尽量放柔动作将赵高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把水递过去 。赵高这么借力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穿的里衣似乎换了一件,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润润喉才疑惑地问道:“这衣服是大王换的?” 赵政虽然心虚,面上却是一派淡定的神情,叫赵高也看不出半分破绽,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毕竟换也换了,赵高没往心里去,转而是想起另一遭,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翻看。左手没有,又换右手,赵高果然见上面有淤青,便蹙起了眉,稳一稳情绪,半晌才失神地说道:“大王何以待臣若此。” 赵政打断他的话低声反问:“小高又缘何待我这般?”此时君臣二人仿佛心灵相通,要再多言,反而没了意思,所以都默契地不再言语。 中午二人起来,赵政借“体察民情”之由要诓着赵高同他一起上街,赵高如何不知道他这是黏着不想走,被磨了半晌才终于点头答应不再赶人。出国尉府前,尉缭已经不见了踪影。赵高知道他必然是技痒跑去秦风阁找人下去了,也没管它,给自己和赵政脸上涂了药汁,才相邀出了国尉府。 说起来,赵高还真没有在咸阳城逛过,之前他一来便跟着赵政入了宫,后来出来又直接住进了国尉府,再后来当了客卿,借着太史府的地做创制新字的事情一忙就到了现在。赵政也知道这个,所以自发充当起了免费导游。 “包子,新鲜的包子,十钱一个。” 听到路边商铺的叫卖声,赵高狐疑地看向赵政,后者会意笑得有些……呃……“谄媚”。正好从旁经过一个外地人,瞥了眼蒸笼,不客气地问道:“不就是个白面馍馍么,你家怎的卖这么贵?” 那店家“嘿”了一声道:“听客人口音,是燕国人罢?客初来乍到是不知道,这叫‘包子’,可是咱大王最喜欢吃的东西,外表瞧着只有白面,其实里面包了滚过油锅的彘醢,味道可好了,买一个试试?” 店家见他神情有些松动,更是不遗余力地介绍起来,说到最后,那路过的燕人当真掏了十枚钱币给他买了一个。等咬了几口他便知道这包子没白买,皮又软又薄,里面的彘醢味道不错,而且竟是一次管够。“怎么样?我秦人讲究的就是实在,只要客人花了钱,就决没有让客人后悔的道理。” 等离开包子铺,赵高便忍不住问道:“大王怎的想起让人做这个?”赵政打趣道:“这不是一直盼着老师入秦,老师却迟迟不来么,学生闲来无事的时候,便想起老师从前提过的东西,找人试着做了几次,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宫外。”听他刻意改了称呼,赵高无奈一笑:“原来如此。” 然而赵政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肃了神色问道:“小高成亲了么?”赵高闻言心中失笑:这一时期倡导的适婚年龄其实与后世所想不同。有句话叫“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虽然很多时候人们并不严格遵守这个规定,但赵高非要拖到三十以后再成家立业也不会有人置喙什么。 瞧他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下意识摇摇头道:“没有。”赵政闻言又喜又忧。只因即便是他自己没有娶王后,也没立场让赵高不娶,更何况如今他自己都有妻室,就更不可能拘着赵高了。 赵政试探着问道:“小高就没考虑过么?”赵高摇摇头,无所谓地说道:“臣随缘罢,没瞧见喜欢的,总不能随便娶一个委屈了人家。”听赵高这么说,赵政心中稍觉宽慰,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番心思着实有些令人不齿,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小高些什么呢? 赵高不知道他心里转着这些,见他情绪失落,只当适才的话题勾起了他的心事。他猜许是这些日子因为熊启的事情,赵政在王后那边不顺心。但毕竟是人家家事,赵高也不好劝什么,索性岔开话题道:“大王,前面好像出了事情,去看看?” “哎呀,瞧瞧,这又累死了一头牛,多可惜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头了。” “这位兄弟,你是不知道,每日背这些盐连牛都受不住,更别提人了,前些日子我们那边有个兄弟就因为背盐一连背了半个月,愣是给活活累死了。哎,光靠牛驼人背,这不是办法啊。” “谁说不是,可是咱们要吃盐,就得指着官家找人从盐池弄来,不让人和牛服盐役,咱们吃什么?你说要是准许私人买卖……” “啧,兄弟这话就说得忒可笑,这东西就是人的命根子,官家不拽在手里,万一被人利用,岂不是乱套了?” 因为运盐累死人和牛的事儿赵高从前周游列国就亲眼瞧见过,不想今日又在咸阳城里重演。他和赵政走出老远,心里都还各自想着这个事情,许久没有说话。 盐务牵扯的事大,动辄影响整个秦国,赵政每每接到累死多少人力、多少耕牛的奏报,心中也是犯难得很。朝会上他叫人拿过几回主意,报上来的却都没什么可行的价值。甚至还有没眼色的臣子上奏要他大开盐禁的,那时赵政原本心里就窝着火气,看到那没动脑子写出来的奏疏,当即把人教训了不算完,还直接给贬出了咸阳。 “大王,臣这些年周游列国,曾考察过此事,加上想起一部书上的记载,心中一直有个雏形……”赵高说着,赵政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高问:“小高有法子?”赵高瞧他一副孩童得了玩具的神情,不由含笑点头道:“是。”顿了一顿,他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法子牵扯甚多,要实行起来并不容易。” 赵政一高兴,当即摆摆手道:“不急不急,小高,先跟我回宫。”说着便向一旁做了一个手势,很快就有人前来两匹马。赵高好笑地问道:“臣还没有说什么法子,大王怎地就先高兴了起来。” 赵政翻身骑上马背看着他道:“学生和老师相处那么些年,从没见老师说过、做过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既然老师敢提,必然是有用了,困扰学生许久的事情有了眉目自然高兴。不过老师说的那书怕又是搪塞学生的罢?” 借口被戳穿了,赵高也浑不在意,悠悠一笑没答话,转而看向身旁的马,瞧上面没有马镫,迟疑了一下。只因之前听尉缭说他已经在着手训练骑兵使用马镫了,而赵政用的还是没有马镫的马,原本还有疑惑,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马镫易模仿,若是被人提前知道,回过味来,也模仿秦国做一套来用,届时作战双方都可以在马背上借马镫这个着力点与别人厮杀,无疑秦国就失去了先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那是秦国最大的筹码,必是要用在最后的,所以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不漏痕迹。 路上,赵政问他:“小高适才是在想马镫的事情?”赵高点点头。“秦国能有这样一个筹码,还得谢谢小高。”赵高缓缓摇了摇头道:“真不是臣想出来的,这其间的曲折以后再告诉大王罢。”赵政也不逼他,再没提此事。 周武见赵政亲自带着赵高进宫,这次也不敢再像往日一般甩脸色了,破天荒头一回主动向赵高打了招呼:“先生。”其实论官职,该是赵高这个小小客卿向他行礼才是,但是赵高也知道他的脾性,没有拘着那点身份,也微笑着向他简单打了个招呼:“卫尉。” 沉玉听说大王的老师来了,心中好奇得很。那次赵高来,她去了王后宫里没见着人,遗憾了许久,这次瞧见真人,发现竟是意料之外的年轻俊雅,怔怔看了许久,连赵政让她端些浆水过来也没听见…… 第52章 成蛟你药丸 原本还在出神的沉玉被赵政唤醒,忙向赵高致歉:“一时失态,唐突了先生,还请见谅。”赵高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赵政打趣道:“沉玉,我瞧你对老师可比对寡人恭谨呐。”左右这里没什么外人,赵政说起话来就比平时随意得多。 沉玉在赵政身边服侍多年,深晓他的脾性,当下也没有半分局促,大大方方地说道:“先生是大王的老师,婢子敬先生也是敬大王。”赵高闻言失笑,赵政睨她一眼道:“就你话多,快去。”此时他俨然忘记是谁先拿人家打趣的这个问题了。 沉玉俏皮一笑,向他们微微欠身,三两步便不见了踪影。“小高说说适才你提的是什么法子。”等沉玉一走,赵政敛了玩笑的心思虚心问道。 赵高也不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眼下秦国盐务实行的办法无非是各地盐池官运官销【1】,此种办法虽然能保证对百姓的稳定供应、防止商贾恶意抬价,却必须大肆征调耕牛和人力服役。每每集中转运新盐,累死的百姓与耕牛也不计其数。” 对赵政来说这就是最伤脑筋的地方。为防被有心人利用,盐必须由官方控制,但如此控制却导致许多百姓因此无辜殒命,从前两害相较取其轻,为保秦国一时稳定,他只能选择延续从前的制度。但这事从他亲政以来,就一直是他的心病。 “臣的想法是:官家可制一种引子作为凭证,这种引子可作中间物之用,姑且称为‘盐引’。打个比方,每一引按三百钱作价,商贾每从官家处买回一引,便可到盐池兑盐百斤,兑来的盐允许他们自由贩卖从中赚取差价。” 赵政和赵高单独在一起,行止便随意得多,但先前他还以手支颐,眼下听到这里却神情一动,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逢沉玉按他吩咐端着冰镇过的梅浆轻手轻脚地进来,他偏头刚好瞧见,便不动声色地抬抬手示意她先端给赵高。 话正说至筋节处,赵高瞧她过来不仅没有任何不耐之色,反而停了一停,好脾气地道句:“多谢。”沉玉心道:原来大王的老师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先前沉玉还以为镇得住自家大王的老师必然是个威严肃穆的先生,眼下这般,心中反倒对他生出了好感。 等到沉玉退出去,赵政怕他觉得热,便温言道:“小高喝口梅浆再说。”赵高的话虽没说完却也不急,点点头。先前沉玉端过来的时候他还没注意,眼下低头一瞧竟是有些错愕:这是…… 赵高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杯子,只见它敞口平唇,斜壁圆底,素面无纹,外貌简洁大方,与后世喝水的玻璃杯长得实在是大同小异。半晌他才伸出手将其握在手中,入手是一片冰凉的触感。 “小高怎么了?”赵政见他神情恍惚,如那日在栎阳瞧见那陶罐一般,关切地问道。赵政的话赵高恍若未闻,自顾喃喃道:“竟是……水晶杯【2】么?”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自己回到未来的错觉。 也莫怪赵高如此,只因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见到这样“现代化”的东西,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赵政狐疑,这东西难求,整个王宫也就这一对,便是别的地方还有,也都是贵胄所藏,外人难得一见,而看小高的眼神却好像很熟悉一般。“小高见过?” 赵高回神,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心道:见过玻璃的……他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之色,泰然道:“这杯子让臣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时失态,还请大王见谅。”赵政无所谓地摇摇头道:“无妨。” 端起杯子,赵高发现里面装的液体褐中带红,和水晶杯相得益彰,颇有几分宝石的澄澈之感,瞧着着实诱人。他好奇地轻啜一口,发现里面装的其实就是冰镇的酸梅汤。 只不过这杯酸梅汤用来冰镇的冰是地窖里取出来的,调味的柘糖是从南方送来的,而容器也是整块的水晶雕琢而成的。放在资源相对稀缺的战国,能在炎炎酷暑喝上这样的一杯酸梅汤,其实是非常奢侈的事情。 赵高举杯道:“大王请。” 赵政含笑回应:“小高请。” 二人喝完,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清爽。”他们说完有感于彼此的默契,相视一笑。等喝完身上热气退去,赵高又把适才没说的继续说下去:“如此,一则官家便于总之管控,免除百姓服盐役之苦;二则盐价、课税可合二为一,简便易行,调动商贾积极行销;三则增加国府库收入,充盈……” 尔后赵政越听眸光越亮,中间插着赵高说话的停顿处问了几个问题,赵高也都一一耐心答了。等最后完全说完,他反而沉默了下来。赵高知道他需要消化,所以没有急着催促他表态。 不多时,赵政回过味来,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朗声笑道:“我觉得小高的法子可行,不过得搁一搁。”赵高会意:“昌平君的事料想近来就有分晓,这之前大王是怕臣提出来他会从中作梗?” 赵政点点头道:“不错,成蛟这两日就要回来了。楚国那边的局势已乱,此事刻不容缓,支持熊启的那些人想必比成蛟更着急,眼下怕是已经把消息送到了熊启手中。熊启要作最后决断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说完,赵政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盐引是大事,须得经由朝会廷议决断了再说,届时只能再委屈小高再同他们解释一次了。”赵高知道这是程序,赵政和自己关系再好,也不可能跳过此节独自决定一切,所以波澜不惊地说道:“臣明白。”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别的,赵政看天色估摸着已经到了用夕食的时辰,正想吩咐沉玉取来就在这里用食,却听外面有人通报说:“公子成蛟殿外求见 。”和小高独处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他有些无奈,但人是自己派他出去办事的,这怪谁? “让他进来。” 赵高听说成蛟要来,出于礼数考虑,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赵政本不欲他如此,但因独处的机会没了心中“惨惨戚戚”,一时不察,竟忘了阻止。 得了许可成蛟大大咧咧走了进来,余光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继而转过去定睛看起来,许久才神情暧昧地转过头直言不讳地问道:“王兄何时竟改好这口了?” 适时一阵风从大殿一侧卷进来,又从正对面的一侧吹了出去,周遭的一切声响仿佛都被那阵风带走了一般,殿中寂静无声。 紧接着…… 赵政的脸黑了。 赵高的神情凝滞了。 而成蛟……后悔了。 他发誓,真悔到肠子都青了。 此时赵高自己心中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两世加起来活了几十年,突然有一天被人划到了男宠之列,饶是从前遇事如何处变不惊,眼下还是有些愣愣地反应不过来。 而且……对方不是别人,是自己教了五六年的学生,又是目下的长君。虽然他从不反对同性之恋,也大致能理解,但自己直了这么多年,被这么无意一说,想起来心中还是有那么许多怪异。 还好赵高的宁定不是白有的,很快回过神来,敛下心中的异样,先一步神色自若地向成蛟行礼道:“赵高见过公子。”听到“赵高”两个字,成蛟的脸红了又白,这才想起他离开前听过的传闻,暗骂自己怎么忘了个干净。 他干笑了两声,然后才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站直了一面行礼一面道:“成蛟孟浪,唐突了先生,向先生赔罪。”说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到赵政身上。见自家王兄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他心道:完了! 果然下一刻赵政阴恻恻地说:“我看你是皮痒了,不介意拿上剑出去,我帮你挠挠。” 适才成蛟那么说,赵政其实是没来由觉得有些心虚的,所以不自觉地拿眼睛去瞟赵高,还好赵高很快缓和了神情,他总算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想起小高被成蛟口无遮拦地说成以色侍君的小人,又不禁替他难受。 现在赵政可不像小时候刚来不谙剑术,他二人要是比剑,成蛟必定是要输的。知道自家王兄下手从不留情,成蛟忙不迭地看着他,那悻悻的表情瞧着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赵高心中好笑,悠悠为他开脱:“公子也是无意,大王莫怪。” 果然赵高一句抵成蛟十句,赵政也怕现在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委屈了赵高,便转而说起了别的:“你传来的消息我都收到了,做得不错,原本还打算放你休息几天,现下看来你不喜欢。明日朝会你要来迟了,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自家王兄有言,成蛟敢说个“不”字?不过这些年他也把赵政的脾性摸了个透,知道他其实极易心软,嘿嘿一笑道:“王兄,臣弟为了赶路可是饿了一天……”看他那副馋相,赵政也有些无奈。 偏巧沉玉进来禀告:“大王,夕食已备好。”成蛟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家王兄,赵政被他瞧得头疼,半晌才没好气地说道:“行了,你也留下来。” 第53章 诞下小王嗣 “昌平君叛秦了!” “怎么会?” “兄弟你是不知道,昨□□会昌平君没来,咱们大王还道昌平君生了病起不来,亲自到府上去问候,谁知这一问才知道,人借着前日罢朝的机会就跑了,听说是回去当楚王了。” “我呸!咱们秦国对他还不够地道?竟然如此忘恩负义。那……大王就没派人去追?” “追了,派了不少人沿途去追,可那厮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愣是没见踪影。” “那咱们王后……” 国政殿。 “大王,王后早产,诞下小王嗣。公子平安,只是王后人……人怕是……怕是不好了……”朝会一散,赵政就见人张皇失措地过来通报。 赵政眉头一蹙,目光森然地瞪过去,抓起那人的衣领,怒火滔天地问道:“这么大的事,你们现在才说?” “大……大王在……在朝会……朝会……不敢……”那寺人何时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说话却还是吞吞吐吐。 缘何如此,寺人不敢说,赵政一想就明白了。今日朝会处理的是昌平君的事情,所以王后这边突然出事早产,一个个都拿不准他对王后的心思,是以没有一个人敢提前打断朝会进来通报。 赵政也没心思再理会这些,丢开那寺人快步往回走去 。他虽然对乐芈不是那般心思,但毕竟这么些年也知道自己对她不住,加上眼下她又拼上性命为自己诞下个王嗣,怎么也不愿意她就这么去了。 先前她怀着王嗣的时候侍医就说:要把孩子生下来,大人恐怕会遭罪。那时候他听完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就不生。而她却摇摇头坚定地说:这孩子小童一定要生。他若找人让她喝药,她便以死相逼。拗不过她,赵政只好无奈妥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那时他向她承诺:届时寡人就守在你身旁。谁曾想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宫人竟然敢对她怠慢至此。赵政若说心里说没有歉疚,那完全是自欺欺人。还没进到殿中,赵政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王嗣由一个年老的宫婢抱着,见赵政过来正打算抱给他看看,谁知他瞧也未瞧,径直往里走去。“你们确定禀报了大王?怎的还不来。”沉玉焦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赵政听在耳中,心里不是滋味,不顾侍从的阻拦,他大步转过屏风,但见乐芈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心中一沉:“侍医呢?” 沉玉起来留下一句“大王,侍医们说王后救回来了”,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赵政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看着乐芈温言道:“你且安心养身子,寡人就在这里陪你。”此时乐芈艰难地挣扎了一下,张了张口说了句什么,赵政虽然听不真切但看意思猜她是想看看孩子。 “来人,把孩子抱过来。”话音刚落,那老宫婢就喜滋滋地把孩子抱到他面前,一脸讨好地给他看,他冷眼一扫,那宫婢意识到王后身子尚且不好,自己却因为有机会抱了王嗣就得意忘形,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赵政沉声命令道:“孩子给寡人罢,你出去。”那老宫婢将孩子递过去,瞧他姿势不对硬着头皮道:“婢子斗胆,大王这么抱……会伤了小公子。”还好赵政脸上不仅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还缓和了语气道:“你告诉寡人如何做。” 等到赵政完全接手那孩子,这才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不过这红彤彤皱巴巴的样子可真丑,他心里想归想,连他也不知道,面上神情早已柔得连乐芈瞧了也觉得花了眼。接着他把孩子抱给乐芈看,乐芈又张了张口,他猜是让起个名字,便低头想了想道:“你从前不是喜欢唱那首歌么?就叫扶苏罢。” 乐芈听完点点头,然而想起了什么,神情却突然变得有些凄楚:“大……大王……能放过父亲吗?”赵政垂下眼帘盯着那娃娃,半晌没说话,许久才道:“他是他,你是你,往后你就在秦国好生度日罢,这孩子我今日就下诏封他为太子,你且安心。”咬咬唇,乐芈怕再求下去抚到了他逆鳞,眸光一黯,终是没有再说话。 昌平君逃跑的第二日,秦王喜得王嗣,又在当日册封了太子,待王后始终如一。这消息传得天下皆知,不少人夸他是个念旧情的好君王。然而传到正主耳朵里,他却有些无奈,当即自嘲一笑:不过是觉得歉疚罢了,到底也还是自己自私。 昌平君一走,左丞相王绾便更进一步,做了右丞相,冯去疾升为左丞相【1】,朝中的格局又作了一次调整。好在他两位都算是秦国的老重臣,事情虽做得四平八稳,没什么大举动,但比起熊启在的时候偶尔扯秦国后腿,已是让赵政放心了太多。 又说熊启那边,他逃回楚国,趁楚王弥留之际,与那公子悍斗得不可开交,原想着自己这边稳操胜券,不料中途杀出了个秦国,秦王当着天下人的面,宣布秦国愿尽一切所能助公子悍即位。昌平君尚且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无论是自己这边还是公子悍那边,已全盘由秦国操控。 楚王一死,两方举全国之力攻伐争斗,致使楚国民不聊生。这场祸乱终于在一个月后,以昌平君误死于乱军之下而告终。公子悍即位,为报秦国施以援手之恩,划出十座城池赠与秦国,两国修好 。 而秦国这边,昌平君大势已去,朝中的阻碍彻底荡平,一统天下之事也渐渐提上了日程。近来列国皆察觉到秦国的大动向,主将王翦、次将桓齮、末将杨端和率领三军攻魏国邺邑,其时虽未攻下,却仍连夺魏国九邑,后分兵一路转攻赵国阏与、橑杨,一路留守邺邑,终是大获全胜。 六国尽知,此次秦国出兵不过是投石问路,更大的威胁还在后面。赵王迁丢了阏与、橑杨震恐不已,眼见朝中无一员良将愿领兵夺回失地,心中竟也开始埋怨自家父王当年逼死了廉颇,当即召回外放代地的李牧。 “这事……李相怎么看?”赵王迁为了讨好李牧,封他做了赵国相国,郭开眼见自己这年费那么大劲扶赵迁上位,最后到手的相国之位就这么没了,心中莫名窝火,跪坐在下面连话也不说了。 想起冤死的老将廉颇,李牧便觉得莫名心寒,想起老将军临死前托人传来的那十余字,更是痛心疾首,那封染血的缣帛眼下就在李牧怀中,上书:赵唯余将军耳,万望珍重。想到这里他大袖一振,凛然道:“臣愿领兵退敌。” 秦国曲台宫。 “听闻此次领兵的是李牧,老国尉觉得我秦国可有胜算?”赵政看了奏报,趁几个股肱大臣都在,便问了一问。因诸人当中尉缭经验最足,故而先问的他。 尉缭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即肃色道:“臣说句良心话,桓齮作战经验不如王将军足,对上那李牧,只怕要坏事……” “你这老头,怎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大王,桓小将臣也是见过的,断没你说的那般孬。”王绾听尉缭这么说,心中是有些不服气的,毕竟尉缭入秦不过几年,虽然秦军战力在他手里是翻了一翻,但总觉得此次不仅打了赵国,也打了他的母国,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酸,这才说秦国必败。 “老丞相,李斯倒是认为国尉此言中肯。”按理说李斯眼下是王绾的属官,自当向着王绾说话,但是他了解王绾的脾气,知道事事逢迎反而在他那里讨不了好,而逆着他,只要有理有据,反倒能得他器重,所以当下大着胆子据实而论。 众人又争了数回,赵政好笑地摆摆手道:“罢罢罢,不争了,你们几个都是牛脾气,寡人就不该问。左右眼下要撤军也好,要派援兵也罢都来不及了。王老丞相就着手按战败的可能准备一下,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王绾想想也对,叠手应承了下来。接着赵政目光转向赵高,话锋一转问道:“趁着今日诸位都在,老师就把盐引法拿出来给大家讲讲罢。” 先前听说今日召见是为了盐务的事,众人还奇怪,列国尽皆头痛的事情,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历代君王即位,哪个没想尝试变变,但无论如何折腾,最终还不是只能延续先王之法? 算起来赵高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不过近来议事,赵政总要传唤上尚为小小客卿的赵高。众人原本还觉得不习惯,后来见赵高多数时候都是旁听,偶有言语则必然入筋入骨,也就慢慢习惯了。 且虽然不习惯,但从一开始这里就没人轻慢于他。倒不是因为赵政徇私施压。在赵高的事情上赵政怕给他添麻烦,从未帮衬。而是自从知道了昌平君那边的事是赵高出的主意,不少人都隐隐认同了他。 赵高和赵政对视一眼,微微欠身答了“诺”,重新站好不紧不慢地说道:“赵高德薄能鲜,稍后若是言语有失,还请诸位长辈莫怪。” 第54章 提出盐引法 &nb赵高往众人中间那么一站,便给人一种平和宁淡之感。此时他款款而言,眉间隐隐散发着一股书卷清气,整个人说不出的俊雅。他现下所说无非同那日一样,横竖赵政都还记得,便从一开始认真听他听说,变成了专心看人。 &nb今日赵高说的法子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等他说完办法不少人心中一扫混沌,只是一时间还未消化都有些沉默。然而还是有人觉得不妥,所以御史大夫许由道:“商贾性狡,吕不韦乱我秦国之事犹在昨天,若放手让他们自由贩卖,开了这个先河,岂不是又一次振奋了他们气焰?” &nb重农抑商古已有之,“性狡”二字,俨然就是给商贾们判了刑。赵高深知只言片语难以改变他们的想法,便简单提醒道:“如御史所言虽今有吕氏之乱,但前亦有白圭、陶朱公之利。诚然商贾为利锱铢必较,但这是经商之必然。撇开这点,仍有许多不失本心者为国分忧,若一概而论,未免有失公允。” &nb说到这里,赵高顿了一顿又不慌不忙地说:“寻常商贾之害不外乎两点,一是难以征税、二是难防细作。两点皆因其流动性大,没有固定户籍,无法制定征税数额引起。但盐引法中,他们购买时每一引的定价就已然包含了税额。加上购买盐引前,必须严格按区域记录在册,从何而来,卖往何处,桩桩件件必须写明,变官销为官控,杜绝细作之害。” &nb赵高直接将利害点出,又说了解决的法子,许由虽然不尽然同意,但一时也总算勉强点了头。这时冯去疾又站出来问道:“再敢问客卿,若允许商贾自行买卖,时日久了盐价难保时高时低,商贾若是坐地起价,亦或是为打压对手强行压低盐价,此种情况又当如何控制?” &nb这也是赵高一早考虑过的事情,于是缓缓道:“老丞相问的确是关节所在,赵高的想法是这样:首先,盐引的发放是有定额的。然后,按目下市价来算,若是盐价一斤不到三十钱,就敛而不发,直到盐价上涨;若超过三十五钱,便大发库盐,以抑制商贾谋取暴利。” &nb治粟内史白恒【1】手下有太仓、平准、都内、籍田等令丞属官,其中平准便是掌物价之官,赵高这么一说,他便比冯去疾反应还要快,知道这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所以当下对赵政拱手道:“大王,臣以为客卿之法可行。”赵高向他一礼:“多谢内史。” &nb冯去疾突然笑道:“倒是老臣多虑了,这原是内史执掌的范围,他更清楚,既是他都点头了,那老臣自然无话可说。”旁听了这些天,赵高知道冯去疾待人接物不似王绾庄严持重,是喜欢直来直去不兜圈子的性子,当下也笑道:“冯老丞相也是忠心谋国,多虑些总是好的,不妨事。” &nb那之后诸人商议了许久,反复敲定了其中的细节,等告一段落已经过了饭点,赵政索性在宫内设宴款待。在场不过十余人,却都是秦国的股肱,赵政没有假手他人,酒皆由他手赐。众人有感于他的褒忠优厚,当下没说,也暗暗记在了心里。秦人实在,作为秦臣就更要实在。眼下多言无用,能报答他的只有往后更为尽心地替他分忧。 &nb今日上的都是滤过酒糟的清酒,此种酒最为精贵,宫外很难喝到。尉缭啃着牛肉端着酒爵,自顾想起了昔年怀才不遇投国无门的情形来,对比当下感慨万千。不自觉地看向赵高,赵高瞧他神色有异,猜到了端倪,遥遥向他举杯,和着酒将心中那些事,一饮而尽。 &nb“寡人私库中的清酒大多都入了老国尉的肚子,可惜蒙师傅在外领兵,连这最后的几坛也没能尝到。他回来要是知道寡人今日设宴全用完了,老国尉你猜他和不和你急?”适才尉缭和赵高的小动作可没有逃过赵政的眼睛,怕他又把赵高给灌醉了,赵政只好转移他二人的注意力。 &nb果然话一出口,冯去疾就扬声笑道:“蒙都卫上回‘杀’进国尉府的事臣等都还记着,听说他二人当时喝了大半夜最终打了个平手。下次定要再分个高低的,国尉到时候可要派人知会一声,我等都来凑个热闹呐。” &nb众人就这么放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等到宴会散去,天已是全黑,赵政派人送走几个老臣,剩下年轻的就放他们自行散去。赵高图方便没有跟着尉缭回去,便径直回了太史府的临时住所,谁知走到半道,被赵政轻声唤住:“小高。” &nb赵高下意识回头,见他一身黑衣从阴影下走出,不由问道:“大王怎的还不去休息?”赵政摇摇头:“近来国事繁忙,几次想找机会和你说说话,都不行,今日正好。”此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赵政让周武提前支开了周围的守卫,所以赵政就没有任何顾虑地和赵高并肩走在了一起。 &nb“大王想说什么?”瞧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哪里还有适才与群臣谈笑风生的君王气度,赵高心中有些无奈。“听说小高最近在寻宅子?”赵政这么一问,赵高就知道自己被尉缭卖了,于是淡淡“嗯”了一声。 &nb“要不我……”赵政不用说完赵高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当下摇摇头道:“地方臣已经找到了,是个魏国商贾用过的旧宅子,但因里面出过点事情,许多人觉得不吉利,一直没卖出去,臣倒是无所谓,就低价买了回来,这些日子正请人在收拾。” &nb“既然宅子的事你不要我插手,我派人接阿姑他们入秦你总不能拒绝罢?”眼下赵高也是刚在秦国安定下来,一时也找不到个熟人,若随便雇人去接,念及赵国至秦国沿途流寇盗贼猖狂又不怎么放心,赵政这么一提,赵高想了想,出于安全考虑也没再拒绝:“那臣就多谢大王了。” &nb“小高又同我客气。”赵政有些埋怨地看着赵高,赵高被他那么瞧啊瞧的,总算是心软了,拍拍他的手背宽慰道:“大王待臣的心意臣明白的。届时宅子打理出来,大王也来瞧瞧?”得了赵高主动邀请,他先前什么别扭都去了个干净,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nb翌日,赵政便下诏将盐引法推行全国。作为提出新法的人,赵高也在治粟内史手下做了个令丞,总领全国大小盐务。而先前管理盐务的令丞,则被提到治粟内史左右做了副手。 &nb到任的第一天,赵高没有急着和几个下手商议如何推行新法,而是打算先把官署的大小事务熟悉一遍。眼下他提到从前盐务方面的卷宗,底下几个盐吏便开始吞吞吐吐了。 &nb其中最机灵的是陈白,他先一步接了赵高的话道:“令丞,这……卷宗数量繁多内容庞杂,若是都给您【2】一一过目,只怕得要个十天八天,不如您有什么问题下官直接为您解答。” &nb赵高手里拿了卷官署名录,平静地跪坐在案前许久没有说话。陈白原本看他年纪和面相还以为他年轻温和很好糊弄,所以这才敢站出来,谁知说完许久赵高也只是凝神盯着手里的名单恍若未闻。 &nb眼下已是深秋,官署内虽然烧了炭火,但其实放在往日,还是有些清冷,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就觉得今日的炭火烧得也忒旺,不觉竟是有些热得受不了,反观自己的上司,那一派悠然的神情,怎么瞧怎么都觉得他不是来办公事的,而是来踏青赏花的。这一看之下,他就更难受了,难受到竟产生连时间也慢了下来的错觉。 &nb不知过了多久,赵高放下手中的名录,慢条斯理地将其整理好放在原处,这才抬起头来,肃了神情幽幽问:“你是陈白,掌盐运?”那盐吏见他气质变了,心中一凛,忙道:“下官……下官是。”接着赵高点点头,又看向他下手的另一人问:“你是赵孟,管盐役?” &nb那人被点到名字也不敢怠慢,也叠手道:“回令丞,下官是。”赵高再点点头,如此他按照位次一个一个问过去,连问十几个人也没叫错一个人的名字,记错一个人的职责。那些人终于发现,那名录怕是已经被他全数背了下来,也不敢再怠慢。 &nb兜了一圈,赵高又回归正题道:“我不怕麻烦,半个时辰之后我要看到官署的所有卷宗。”他刻意加重了“所有”两个字的语气,那些人如何听不出来,站起来向他拱手行了礼,纷纷退了出去。 &nb陈白没走几步就被赵孟等人唤住:“陈兄,你瞧这事怎么办?”陈白往屋内看一眼,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怎么办?给他呗。”赵孟等人心中一惊,接着就懵了:“真给啊?”陈白睨他一眼,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肯定不能这么给啊。你们听我说……” 第55章 令丞很磨人 &nb等陈白他们都去取卷宗了,赵高左右没事做,便叫上一旁候命的小厮,让他带着在官署四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这官署是治粟内史府独出来的一个地方,外面一墙之隔就是街市,离赵高新购置的宅子也近,就是离现在住的国尉府远了些,每日打个来回也得小半个时辰。 &nb其实盐务相关的职位一直是个肥缺,所以这边的官署也比治粟内史手所辖其他官署气派得多,赵高走了好半晌也没能把每一个地方走完。不过来之前赵高也有个心理准备,越是肥缺里面的猫腻就越多,今日他要个卷宗底下那些人就那样吞吞吐吐,料想拿来看了也是一团糟。 &nb不过有些东西也不能因为乱就不看,毕竟要很好地推行盐引法,由上至下牵扯甚广,只有把从前的结构弄得清清楚楚,届时真动起来才有方向,也有地方着力。 &nb时间一到,赵高就施施然回了正厅。此时众人已经将东西堆到了那张黑漆大案上。晃眼一瞧,桌上那些卷宗倒是堆放得整整齐齐,赵高道了一句“辛苦诸位了,都坐”,便走到位置上跪坐下来,拿起了右手边的第一卷看了起来,他翻得极快,不多时连看了两三卷,就不再往下翻阅了。 &nb其实这些卷宗表面看摆放的齐整,细看之下便发现,竟是连门类也不分。底下的人妄图将卷宗打乱了蒙混过关,想等他看烦了自己作罢。然而他也奇怪,的确看了两三卷就不看了,但也没说什么,神情也没有异常,只看似漫不经心地理理衣袖,然后从从容容地站起来。 &nb上司突然站起来,谁还敢坐着,盐吏们都忙不迭地从地上起来,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原本官署内供使唤的小厮就在身侧,赵高却没吩咐他,自己缓步走到门前,再亲手把门给合上,然后转身看向众人。 &nb门一关,正厅的光线就暗了下来,赵高的神情越发莫测,众人只能听他好脾气地说道:“自现下起我盐务署封篆,这些东西我们什么时候整理好了,什么时候再开始办公。若是各郡县有东西呈报过来,各位不能及时处理,拖个十天半月的也无妨。反正尽可放心,失职之罪我同各位一起担着就是了。” &nb失职是大事,谁会放心?谁敢放心?盐吏们怎么也没想到看着和和气气的一个人,竟是这般狠角色。他的话外音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你们既然要懒,那就大家一起懒,公务也别办了,出了事我和你们一起担着,反正谁也别想跑。 &nb果然赵高一说完,众人马上赔笑道:“适才堆放的时候就是不小心,令丞莫怪,我等现下就将卷宗整理好。”赵政缓缓走回座位上坐下,面色一派沉静,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半晌才道:“如此,就辛苦各位了。” &nb下午,盐吏们处理完一天的事务,离开盐务署前,路过正厅,见他正端坐在案前翻阅卷宗,那一身素淡的白衣和那漆黑的大案形成强烈的反差,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唤了他几声见他都没有察觉,还是小厮忍不住拍了拍他,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nb“对不住,我瞧东西的时候反应比平素钝些。”赵高神,看着一干盐吏讷讷地看着自己,当即抱歉地说道。盐吏们眼下看着他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若像现在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还好,可偏偏想起适才他威胁人的时候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直叫人有苦难言。 &nb听他说完不少人连忙赔笑:“令丞以身作则,我等惭愧。”无非是些客套话,赵高也不指望他们说得真心,默了一默又问:“你们还有事么?”那些人巴巴地摇摇头,赵高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于是主动放行:“各位累了一天,都回去休息罢,不用管我。” &nb不少人出了盐务署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想想今天这一天,过得比上任令丞在的时候还难熬,这么一比较,突然觉得上一任虽然不好说话,脾气火爆,但相处久了摸着他的性子顺着也就是了,而眼前这位,却是完完全全的捉摸不定。 &nb“哎不提了,不提了,我家那口子还等着我回去用夕食呢,李兄告辞。” &nb晚上,赵高从盐务署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没人了。他突然有些想念郭开送他的那匹马,可惜那马暂时放在了赵国。好在虽然眼下深秋天气清寒,但是风往脸上那么一吹,还是有些提神醒脑的。他在盐务署拘了一天,浑身难受,觉得趁机走走也好。 &nb路上瞧见一人骑着快马从旁经过,看样子是前线有急报送来,再瞧那人焦虑的神情,赵高就知道必然是尉缭那日猜对了。喃喃念出“李牧”两个字,就出起了神来,他这一走便走了整整半个时辰,进了国尉府便被尉缭拉着一顿臭骂。不过尉缭那么骂着骂着,赵高猛然想起两世的亲人,竟也从中嚼出些温情来。 &nb所以他不觉肃了神色,端端正正地向尉缭行了一礼:“有劳前辈挂怀。”尉缭见状一怔,回过神来倒是没有再骂,只不过丢下一句“腻歪,太腻歪了”三两步转过回廊就不见了踪影。那一刻,赵高目送他离去,看着他略显宽大的背影,笑得春阳一般暖人肺腑,直晃了周遭一干婢女的眼。 &nb赵高在咸阳城里购置的那宅子本就是现成的,所以在他担任令丞的第三日就完全打理妥当了。赵高一个大老爷们儿,要搬家其实也没什么东西,除了放在国尉府的衣物,算起来还真没什么。 &nb按说依赵高的性子,宅子是不用买这么大的,可是想到以后要住的人还不少,这个又正好因为是所谓的“凶宅”,地段虽不算好,有些偏,但对他来说无论入宫还在去盐务署都不算远,且价钱压得极低,便没有再犹豫,直接定了下来。 &nb宅子设计奇怪,不是这时期常用的格局。其实就是一个围墙内圈了五个独立的小院子。虽然院子真的都比较小,但住人却是极方便。以后赵高要是接来家眷,他们分住各个院子既能保证独自的**,平日里又可保障彼此间的交流。 &nb小院的外观其实都很朴素,没什么修饰,不过原主人喜欢花草,往里种了不少,加上中间有个十几步宽的小花园,也算给宅子增色许多。 &nb赵高瞧这边离盐务署近,便先一步搬了过来。而尉缭占着偌大的国尉府也不能说搬就搬,还得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所以暂时没动。好在赵高天生淡泊,一个人住个空宅子倒没觉得有什么,安之如素地过了一天。 &nb第二天回去,发现里面已经有个“不速之客”站在院子里等他了。岩岩如松的身姿配上一身干练的黑衣,不是自家大王,又是谁?他下意识唤了一声:“大王?”赵政原本还在打量他宅子里的陈设,没注意他回来了,被他一唤,心念一动,当下便转过头去看他。 &nb“小高又瘦了。”赵政端详了他半晌,有些心痛地说道。不等赵高解释他又说:“明日罢朝,我要不留下来看着你,只怕你又往盐务署钻。”赵高无奈一笑:“臣也是刚接手那边的事情,卷宗看了五六日,还剩一些,总不能放着。” &nb赵政没好气地上前一步拉着他往里拖,一面走一面道:“寡人命令你明日不准看。”二人只要独处,赵政在赵高面前就常常是小孩子脾气,时不时就炸一回毛,闹一次别扭,往往令他好气又好笑。自知拗不过他,赵高也没在挣扎:“好,臣不看。” &nb看着赵高累了一天,回来还要自己做吃的,赵政心里不是滋味,想给他打个下手,又怕自己手笨给他添乱,忍不住埋怨道:“你这家里也不找几个下人,要是没钱雇人,我替你找。” &nb“左右再过几日前辈也要从国尉府搬过来了,届时臣就从他国尉府挑几个顺眼的过来,按月给他们些钱就是了。只是今日不知道大王要过来,家里没准备什么食材,只好委屈大王和臣一起吃碗面条了。” &nb“面条【1】是什么?”赵政不解地问道。赵高这才想起这时候哪里有面条这说法,又简单解释道:“类似于饼,又不全是,总之大王等等,稍后吃了就知道了。”赵高自己在家里图方便就提前准备了一点面和了发酵好赶出来酿干备着。 &nb晚上吃了饭,赵高想起李牧的事,便主动说道:“大王,此次桓齮对上李牧兵败如山倒,让臣有了个想法。”赵国出了个李牧,赵政也正头痛着,听赵高一提当下也敛了其他的心思正色道:“小高你说。” &nb“四个字:离间,招降。”赵高说完赵政却有些犹豫:“李牧那性子,当年我是给小高讲过的,纵使离间可成,他也不会为秦所用,逼到了绝路定然宁死不屈,小高……”赵高摇摇头道:“他虽然忠直耿介不惧生死,却有一样致命的弱点……” &nb就这样,赵高一说就说到了半夜,他和赵政躺在一起,说完李牧,说秦国,直到最后二人都困得不行了,才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翌日,赵政和赵高睡到正午穿戴整齐,又在脸上涂了药水才相邀出门。 第56章 三局三连平 走在路上听人说:“快快快,秦风楼那边开始了。”说起秦风楼,赵高虽没去过,但是也常听尉缭讲,知道那是整个咸阳最大的一个消遣所在。去那里的人,做的全是些听琴下棋品酒的雅事。 赵政也知道他没去过,所以提议:“小高,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赵高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也不忍拂了他的意,点了点头。二人刚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好!”一旁有人感叹:“这四人已经连胜数十战了,你看,现在整个秦风楼的客人都不敢再轻言挑战。” 一旁有人同样刚来不久,不明所以,问道:“不就是对雁么,怎值得这么多人争抢?”适才感叹的人连连摇头:“俗!要知道秋雁难猎,虽然也的确算不得什么贵重的彩头,但客人们来秦风楼图的不就是个雅趣么?” “还有人应战吗?没有我师兄弟四人可就却之不恭了。”那话说得是嚣张无比,只是底下输棋的人实在不少,一个个全都讪讪不敢开口。就在秦风楼的人要将那对秋雁双手献上的时候,人群后面传来底气十足的阻止声:“慢,我来 。” 赵高不知赵政何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但眼瞧着众人已经为他们二人让出了一条路,他只好跟着赵政走上前去。赵政也不废话,惜字如金,只问:“你们谁来?”那四人见他二人模样平平无甚出奇,衣着也朴素得紧,却还敢如此嚣张,生了轻敌之意,便推最小的师弟上前。 赵政看了等在台下的赵高一眼,对方虽然只以微微颔首作为回应,但也足以令他心中一暖。座子既定,执白先行,执黑的赵政落子果断,锋芒外露,子子饱含杀机,直压制得对手喘不过气来。相比四人先前的强势,现下的赵政则更为霸道凌厉。叫好声不绝于耳,尤其是败在四人手下之人,心中端地是解气。 随着最后一子落下,赵政面无表情地说道:“赢了”,便下了高台。另外三人自知不敌,却又不甘心服输,站出来:“等等。”赵政走到赵高面前,闻言转过头去冷笑道:“你待如何?”迫于他的威势,对方心中惴惴,脸色一白,半晌才指了指一旁的赵高:“我要和他下。” 赵政听他要挑战赵高,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更是吓得他说话也不周正了:“你……你们是一起来的,我们师兄弟四人也是一起来的,自然可以……可以……”底下凑热闹的人早已沸腾。先前一直保持着微笑沉默不言的赵高突然看向赵政,为防人多耳杂,改了称呼问道:“你真想要那雁?” 赵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心道:自然是想要的…… “那好。”说完赵高也不迟疑,转身不紧不慢地踱上了高台,又慢条斯理对着那人拱手一揖道:“开始罢。” 同样是惜字如金,但是在底下凑热闹的人看来,现在上台的人却和先前的人不同。有道是庶人着白袍,他一身不起眼的白衣,蜡黄的面色,再加之身上平和的气息,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十足地温良无害。果子当然要捡软的捏,正因如此,适才那人才选择了毫无锋芒的赵高。 二人相互一揖,周全了礼数便跪坐下来。赵高问是否猜先,对方断然拒绝:“不用,你先。”对此他不置可否,悠悠地拿了白棋径自先行。 对方见他每一子下去都绵软得很,和适才他的同伴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更生出了轻敌之意。像这样一局无甚特别的棋局自然不太能激起周遭围观者的热情,因此人们看棋之余也攀谈起了别的事情,所以赵高下棋的时候整个秦风楼闹哄哄的。 任周遭如何,他自己倒是全然不在意,面上一派悠然自得的神色,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棋子,右手落子几乎不见半分停顿。黑子一落,白子旋即贴上,每一子看起来都像是随性而为。不少人摇摇头,只道他输定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赵政却不替他着急,与他相处这么久自然了解他的性子。别看他平素温和谦逊待人有礼,遇事总是镇定悠然,然而这样一个人,稍有眼力些便绝不会觉得他软弱可欺,只因这样的人他的从容绝不是平白生出来的。 然而最终的结果……竟是平局,且白棋平得十分勉强,稍有不慎便会输掉。对方如何肯服,心想:若不是自己一个不留神,怎么让这么个棋力不如自己的人钻空子平了这局。自觉与这样普通的人下成平局有些丢人,他愤愤甩袖起身,底下的人同样为黑棋扼腕叹息,赵政看在眼中只是冷笑。 “我来。”那人身后的紫衣师兄见状,只想为自己的师弟挽回这一遗憾,所以站出来挑战赵高。因赵政要那秋雁,赵高对此也就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自然而然地点点头应承下来。“猜先?”赵高再次问道。紫衣男子想了想便也答应了,但结果还是赵高执白先行。 这第二个人棋力相比第一个好了不少,但赵高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微笑面不改色 。下到最后仍然成了一个平局,不过这回双方却是实实在在的旗鼓相当。紫衣男子怎么也想不通其间的关节,心中不免闷闷,旋即看向自家大师兄问道:“师兄你看……” 他的师兄身着墨绿色衣袍,相比其余三人,明显稳重不少。只见他蹙着眉,神情严肃,半晌才向赵高一揖,客气道:“请指教。”赵高回了一礼,又做了一个手势温言道:“先请。”对方见状心中一凛,不觉打量着他,盯着他深潭一般的眸子看了许久,终是点了头,神情凝重地捻起白棋先行落子。 这回所有人都隐隐察觉到异样,不敢再轻视赵高,先前漫不经心看棋的人收了心思,凝神屏息看着棋盘,不想放过棋盘之上任何一次的变化。然而,或许棋局外不少人还没有看出端倪,但是身着墨绿衣袍的男子却有种时时被赵高引导着走向某处的感觉,攻伐全不由心。 这时因为紧张,他额头上渗出了不少汗珠,然而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只将所有注意力放在棋局之上。相比之下,赵高却风轻云淡得有如落絮沾衣般不着痕迹。整个秦风楼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幽幽凉风从大门灌进来,激得不少人一个战栗。 除去“噼啪”的落子声,众人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唯有赵政,看着此刻大放异彩的赵高,竟比自己赢棋还骄傲。男子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湿,面如土色,心中更是芜杂不堪,心想:此人的路数哪里是绵软,这分明是柔中带韧!只可惜察觉到这点已经太晚了。 其实相比他的同伴,适才那种霸道凌厉的走法至少让人输了个痛快,而眼前男子这样让人无从着力的路数,却是十成十的磨人心志。终于……得到的结果还是平局。棋局结束,墨绿衣袍的男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若说一局两局是和棋倒也罢了,一连三局皆是如此,且形势一局好过一局,这便不能不让人心惊了。三局三连平,在场所有人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少人甚至惊讶得连喝彩也忘了。 适才输棋的紫衣男子觉得他们师兄弟受赵高的羞辱,想要质问,但在看到赵高清湛澄明的眸子和察觉到赵政看着自己迫人的目光后,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 赵高抬手指了指赵政道:“眼下平了三局,又被他嬴了一回,胜负既定。那秋雁我们可以拿走了么?”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看起来素淡平和的男子,在意的竟然只是一对无足轻重的秋雁,心中五味杂陈。“若无人再挑战,自然是可以的。”一旁的赤脚美婢向他细心解释道。 直到赵高悠然下了高台,都无人再来挑战,赵政喜滋滋地从美婢手中接了秋雁,不顾众人的唏嘘感慨,拉着赵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路上,赵政提着秋雁滑稽的模样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也亏得赵高就那么由他拉着,全然不受那些异样目光的影响。 “大王这下满意了?”好不容易走到一处没人的巷子,赵高无奈地问道。赵政可不敢说出自己心里的那些弯弯道道,点点头说道:“这雁就当小高送我了,回头我拿回宫养在筑鸿台。” 赵高狐疑,堂堂秦王宫里什么没有,还缺对雁?不过转念一想突然记起《昏义》里的一句话来:纳采者,谓采择之礼,故昏礼下达,纳采【1】用雁也。难道自己这个学生喜欢上了谁,要拿这对雁去表明心迹? 赵政的私事,赵高不好多问,当下也没有再提。君臣二人站在一起,心里却各自转着事情,都没有再说话。又逛了许久,赵高终于以老师的名义把赵政赶回了宫。 第57章 令丞待如何 &nb翌日。 &nb按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往往新来一个令丞就一定要立些新规矩,改几处以往用过的条例。但是盐务署这位新令丞上来,除了把所有卷宗要过去就再没有别的动静。 &nb不温不火五六日就过去了,赵高每天上工前把盐吏们召集在一起简单说两句勉励之语,就让他们一切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nb而他自己呢?镇日埋首案前。许多人从正厅经过,是看不到他人的,能看到的只能是层层叠叠整齐堆起来的卷宗。换而言之,他人完全淹没在竹简后面,瞧不见。 &nb不过赵高效率也高,人家要看十几天的东西,他在第六天就全看完了。这会儿把黑漆大案上堆的大部分竹简挪开,只留小部分放着,正厅里看着骤然清爽了不少。 &nb今日下午,他终于让一旁待命的小厮把所有人都叫到了正厅,盐吏们忙了一天的公务头,此时头脑已经开始昏沉了,私底下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nb赵高抬手指了指已经分好类的卷宗,对小厮说道:“你把这些拿给他们。”那小厮手脚倒是伶俐,得了命令便抱了东西一个个散给盐吏们。谁知散到一半赵高突然道:“慢。”小厮动作一顿,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悠然抬手往近旁一指道:“那卷是给王掌事的。” &nb小厮自愧记错了顺序,怕他责怪,急着要向他赔罪,他却先一步摆摆手抬手阻止:“继续发。”此时先拿到的卷宗的那几个翻看了卷宗里面的内容已经白了脸,剩下的见状再接的时候,脸色就显得格外难看,样子也格外地凝重。 &nb等窸窸窣窣翻动竹简的声音渐止,全部盐吏都把卷宗看完,正厅变得一片肃寂。若此时使针堕地,只怕犹能作响。 &nb盐务里的水有多深大家心照不宣,所以但凡在盐务署来回浸润的,没谁能保证点滴污泥不沾身,况且就算你再正再直,有时候也不是你想不如何就不如何的。然而秦律的严苛大家也清楚,想想自己的小命,万一出了事…… &nb其中一人名叫白举,他耐不住倒是先一步质问了起来:“令丞此举何意?”白举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与治粟内史白恒沾了亲缘。虽然白恒有言在先:官署之内不谈亲疏。但上任令丞在的时候,也还是有意无意让了他三分。眼下出了事,盐吏们自然相互递眼色,指着他来出头。 &nb他一说赵孟见风使舵,强作镇定站出来问道:“令丞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莫不是打算交给大王,惩办我等?”赵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没说话,陈白给赵孟递了一个眼色道:“不要瞎说。”赵孟知道他们当中陈白心思最是活络,被陈白这么一阻止,就知道自己这张嘴肯定坏事了,忙讪讪地后退了一步,不再言语。 &nb陈白看了看赵高的脸色,见并无异状才放心继续说道:“若是令丞想要将这些东西报上去,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拿给我等一观?”赵高心中好笑,这个陈白是有几分小聪明。 &nb瞧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赵高也没有再兜圈子,肃了神情道:“陈白说得不错,这些卷宗我拿出来不是想威胁谁,抑或借此惩办谁,而是想给诸位提个醒。大王对盐引法极为重视,等到新盐法一推行,少不得会时常躬亲过问。从前的一切便揭过不提,包括你们担心的那人,我都可一并隐去。但是你们要是再不思悔改,可就不是威胁惩办这么简单。记住了么?” &nb赵高说的那人其实是上任令丞,因为从前许多事情即便不是令丞授意也是他默许的,底下的盐吏怕赵高把事情捅出去,牵出了上任令丞。要知道上任令丞现下已是治粟内史的副手,万一没把他给拉下来,届时前令丞要挟私报复,在场的谁也讨不了好。 &nb底下一干人见事情来了个大转机,都松了一口气,再看赵高突然觉得“亲切”了几分,唯唯诺诺地应了。但这新盐法他们大多都已提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到要推行,从前那些油水可能就没了,谁心里不觉得憋屈? &nb不过赵高也是早有准备:“大王答应从往后出售盐引所得利润中抽出一定数额发放给盐务署。往后盐务署实行按月考核,你们若是做好本职工作,待遇断不会比从前差。但我还要强调一次,若行止再有差错,按律论处绝不姑息。” &nb没没没……没听错吧,天底下竟然有这等好事?要知道秦法严苛,尤其是新法初行的时候谁要以身试法,大可想想昔年孝公和商君变法的时候,惠文王和公子虔的下场。所以至少在初行的时候,想都不要想油水的事。 &nb而且即便是从前,他们也是冒着风险行事。而现在新令丞却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好好儿干,将来得到实利不比从前差,并且那笔钱将成为合法收入,谁听着不心动? &nb“令丞此话当真?”有人还是将信将疑。赵高倒是好脾气,耐心道:“百余年来,我秦国为励军心,行激赏之法,何时有假?盐引法便是为活商、利民、强国而行。换言之,往后诸位所做努力,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秦国。古有《无衣》慷慨之吟,今亦当存我报国之志。” &nb赵高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也没有如何地激动,但最后两句却字字铿锵,其声虽然随风散去良久,但其意却犹荡耳边,在场诸人的老秦血气无不被他勾起,当下振奋了精神道:“我等愿为秦国效力。” &nb一天。 &nb郑国那边传来消息,挖渠水挖出了件大事,说是有个大器械一头下去挖到一个大蛇洞,里面一窝的蛇,看得人头皮发麻,最麻烦的是不慎拦腰斩断了条有稚子腰粗的蛇王。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是郑国修渠连天也容不得,并且挖断了龙脉,乃不祥之兆,应当立即停止。 &nb郑国起初没管,下令将那整窝的蛇移开继续修。谁知道后来临近几个族长冒着寒风组织不少民众拦在渠上不让修,两边就这么耗了起来。郑国眼见局势失控也不敢再妄动,只有派人递消息到咸阳,请示赵政。 &nb消息传到曲台宫的时候,已是半夜。赵政批阅完奏疏,洗了个澡,正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下,接到消息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从榻上起来。沉玉见他从内寝殿出来只顾着吩咐待命的寺人请几个朝臣过来,就着了件玄色中衣还赤着脚却浑然不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他不喜让人近身服侍,从一旁摸了件狐裘递过去。 &nb赵政此时心里想着事情,随手接了往身上松松垮垮一披便到了案前,凝神看起奏疏来。赵政属下办事效率极高,不多时王绾等人就被人带着匆忙前来奉召了。在路上他们就简单听了事情的原委,现在赵赵将奏疏亲手递给他们让他们传阅,众人一看完,也知失态有些严重,不满之声以渐渐扩散至全国。 &nb“今日扰众位清梦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莫怪。”莫说王绾和冯去疾他们上了年纪,就连李斯几个中年人这会儿过来气还没理顺,加之路上吹了点凉风正难受着,听他如此诚恳地致歉,胸中顿扫恹恹之气,只觉窝心得很。 &nb他们都了解赵政的脾性所以只简单道一句“大王言重”,便将心力转移到了水渠的事情上来。大王对那条水渠的重视程度在场所有人都是知道的,这些年赵政待民如何他们也有目共睹,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一边是渠,一边是民,顾头不顾尾,也难怪赵政火急火燎。 &nb“此事要在全国传开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届时只怕民怨沸腾。眼看再有三月即可完工,若因此暂时搁置,寡人怎能安卧……寡人的想法是连夜出发亲自去一趟,这些时日朝中诸事就暂由众位担待,不知你们怎么看?” &nb“大王要去,臣周武自然一路贴身护卫。”王绾、冯去疾他们遇事一贯主张稳妥起见,是以赵政的想法说出来,他们虽然觉得是个办法但还是有些犹豫,所以一时无话。而李斯的想法倒是时常与赵政不谋而合:“以大王之尊亲身说服民众的确更为稳妥。” &nb之后众人又商议了半晌,总算把事情定了下来。赵政一刻也没有耽误,命卫尉周武和新任郎中令范成着手准备离宫之事,不足小半个时候,他的车架便从咸阳宫疾驰了出去。 &nb坐在马车上,想起今日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同赵高辞别,自觉有些对他不住,又怕他误会今日没有传召的事情,便有些坐立难安。若非念及明日还有大事要办,强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只怕那一晚赵政都不用睡了。 &nb赵高翌日去了盐务署才听说赵政已经没在咸阳,对于昨晚为何没有被传召,不似赵政担心的那般,赵高除了心系他的安危以外,并没有多想,当天像往日一样办公,忙的时候甚至把什么都忘了。 &nb赵政在第二日就到了地方。赶到的时候,周遭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无论是郑国还是当地的百姓看到他的车驾都有些意外,一时间忘了先前的事情,只顾着接驾,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淡了些。大王的真容难得一见,今日就这么随一辆插着王旗的六驾马车、百来骑组成的仪仗过来,并且走下马车大大方方站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怔了。 &nb早先赵政双脚落地前站在站在马车上环视了一遭,突然将目光落至一处,也没让人扶,洒然跳下了马车,然后缓缓走了过去。他前走时有兵士喊道:“都退后。”赵政却回头摆摆手道:“不用。”说完他又回头看向民众道:“寡人贸然过来扰了诸位的清静,这里向你们赔罪,你们一切照旧。” &nb说着朝一个年近七旬的还坐在地上的老丈走去。适才场面混乱,老丈上了年纪没能挣扎着站起来,已经是违了礼数,周遭民众只当要出事,无不凝神屏息看着这边。谁知……赵政在老丈面前蹲下,看着他手里的酒坛道:“老丈家,赵政赶了两天的路,实在是又渴又饿,厚颜向您讨碗酒水喝,您看还使得?” &nb那老丈好歹也是扛过刀剑上阵杀过敌的老兵,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几十个精甲士站在一身寻常黑衣笑容可亲的大……呃……大王?身后森然而立,大王的气势虽然在,但看样子对人却亲切得很,这么毫无顾忌地随性走过来,仅仅是问自己要了一碗米酒。 &nb多少人打了一辈子仗杀了一辈子的敌就连主将的面都未必能见到,更莫说大王。这会儿这么轻而易举地见了,那老丈都还觉得有些自己大梦未醒。等他回过神来,讷讷提了酒壶,拿了一个陶碗局促地说道:“使得……使得……可这酒……还有里只有这些粗陶碗,都是用过的,贱民怕大王……” &nb赵政不假思索双手从老丈手里接了碗,老丈也没再多说,抖着手揭开盖子,颤颤巍巍给他倒了一碗,还溅了赵政一袖的酒水,赵政浑不在意,端着碗仰头饮尽,再豪气地拿袖子抹去下颔水渍,抗声笑道:“哈哈,还是这浊酒实在,酒糟够多,解饿。” &nb周遭不少前来送酒送饭的妇人女子,瞧了一阵眼花,那以袖抹水的动作邻里乡亲的汉子做起来就是粗俗,赵政做起来却是雍容,加之他眉目如画,简直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殊不知那之后赵政离开,多少少女为他害了相思。 &nb“听说大王们喝的都是清酒,怎的大王也喜欢浊酒?”此时那老丈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了,慈祥地问道。赵政苦笑一声答:“赵政昔年在赵国食不果腹的时候,见人家喝着全是酒糟的浊酒,又馋又饿,可惜最后也没能喝上一口。”他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想起他昔年被质赵国的事,都有些忡怔。 &nb赵政却浑然不觉,眸光没了焦距,自顾喃喃道:“好在后来有个好心阿姑见了,拱手送了个白面馍馍,就和……和母亲分着吃了。呵,那以后还时时惦记着那碗酒,后来有条件了,也时时惦记着当时那碗,想着那时候若能喝一口,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nb赵政说完瞧气氛有些凝重,自觉失言,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总之今日多谢老丈这碗酒,算是补了赵政多年的遗憾,在此谢过。”说到最后他已然站了以来,向老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第58章 赵高的女儿 喝完酒,赵政把郑国和几个管事的老族长叫过来,一起察看了现场,又听双方说明了情况后,心里 大致有了一个数。接着他便不顾周武的阻拦,找一个高些的土丘站上去,周武见拦他不住,只好使眼色让人围在下面,自己则站在他身后聚精会神地看着周遭的动静。 此时,只见赵政身子一低就坐在了地上:“今日寡人和大家说说心里话,都坐罢,不必拘着。”百来精甲士在左右两侧肃然而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轻易坐下,原本闹哄哄的山头便顷刻安静了下来。赵政心知他们有顾虑,便肃了神色沉声道:“这是命令,都坐。” 众人见状也不敢再犹豫,恭顺地坐下来看着他。他虽然坐得随意,不是君王该有的端正跪坐,但腰背挺得笔直,也未让人觉得输了半分气度。只听他扬声道:“可能你们都知道,我秦国十成中有近一成的人力、财力、物力都用在了水渠上。寡人知道你们当中定然有人觉得,这近十成的损耗浪费在一个破水渠上,无异于打了水漂,是不是?” “不敢……不敢……”大多数人忙撇清关系,却还是有人道:“大王说得不错。”谁知那青年说完,家中老翁一掌朝他招呼过去,骂道:“你小子不要命了?”赵政听到动静,好笑地说道:“无妨,这位壮士心里不藏事有话说话,可见男儿本色。”那青年被他这么一夸,反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收回目光赵政继续肃色说道:“可是,寡人为何还要下令修?因为我关中平原大片的土地缺水!近年入夏小旱不断,种的粮食收成好不好,你们应当是最清楚的。试想小旱尚且如此,若是再遇上大旱,大家伙怎么过?” “可不是,这些年时时如此,可是没有办法哇,老天不管,只有自己扛着,粮食不够就省着吃,忍一忍总能过熬过去。”有个抱着四五岁娃娃的年轻人说道。“扛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水渠正是为了解决此事而修。你们可能看到水渠沿途开的那些口子和链接那些口子纵横南北的沟渠?” 众人忙点点头:“能。”赵政见他们听进去了,便继续道:“等到水渠启用,这些沟渠也将灌满水,供沿途灌溉使用。泾水水量大,只要时时管理疏浚,再遇旱年也分流过来的一半可保沿线沟渠不干涸。如此一劳永逸,关中将从贫瘠之地变为沃野千里的富饶平原,你们说这水渠究竟有无用处?” “真……真有这么好?”底下一阵唏嘘声,不少人面露喜色心想:若真如此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赵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绝无半句虚言。”话虽如此,不少人还是没忘记斩断巨蛇的事:“可是挖渠伤了神灵,万一上天降罪如何是好?” 赵政振袖起身,看向一旁询问道:“祭台摆好了么?”原来适才赵政这边说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挖到断蛇的水渠旁摆了个临时的祭台。“回大王,已经准备妥当。”赵政微微颔首,缓步从高台上走下,众人不自觉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祭台上已经简单摆放好了刚杀的彘牛羊和分装八簋的四谷、一碗酒、一把匕首。赵政端正了仪容肃穆了神情在祭台上站定,然后叠手一揖。重新直起身子,又拿起案上的匕首不假思索地往左手手心割去,殷红的血顿时从刀口处涌了出来,赵政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随手把匕首弃掷在一旁,把左手伸到盛了酒的陶碗上方。 伴随着血液滴落的“滴答”声,那碗酒逐渐被染成一片血红。赵政见差不多了便抽回手,接过周武递来的干净白布随手往伤口上缠了几圈,再把那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稳稳端起那碗血酒,轻轻一挥便撒在渠上。 这回,赵政再一次抬起双手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朗声道:“今日赵政沥血以告神灵,修渠乃赵政执意而行,如若降罪,请罚赵政一人,万事与我子民无关。” “大王?” “使不得啊,怎么能让大王……” 底下潮水一般跪倒一片,哀声连连,赵政却丝毫不为所动,等彻底做完一整套的礼仪才转过身去,云淡风轻地说道:“祭礼一切顺利,料想是上苍有灵,怜恤秦国,亦体察寡人之心。没事了,都起来,回家去罢。” 两天后。 周武很郁闷,自家大王就是个不听劝的主,祭礼割手劝不住就不说了,好不容易又赶了两天的路,这才刚入咸阳城,放着好好儿的王宫不回,非要去找什么老师。这不,还把自己打发走了不让跟,眼下命令自己护送个空车回宫,你说憋不憋屈? 相比牢骚满腹的周武,此时站在赵高家门前的赵政就可谓神清气爽了。他上前扣门,半晌没人来开,正打算绕到后门去翻墙的时候,却听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且那脚步声似是…… “你是谁?”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探出个女娃的头。见女娃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赵政愣了,端详着女娃半晌没说话。“你找谁?”那女娃见他不动,又换了一个问法。见赵政还是不答,女娃老气横秋地板起脸教育道:“阿父常教导我说‘不学礼,无以立’,别人问话不回答,就是无礼,往后如何安身立命?” 赵政活了二十年,被一个女娃头头是道地教训一通还是头遭,若换作往常,早回嘴了,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还有什么心思?现下他身上的气势尽敛,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阿父是……”女娃听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了,糯糯地说道:“阿父就是阿父,你来敲门连这里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 女……女儿? 本文为123言情独发,欲知后事,请支持正版。作者写文不易,盗文网请自重。 本文为123言情独发,欲知后事,请支持正版。作者写文不易,盗文网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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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母原本瞧赵政那一身气度,还以为是自家儿子的幕僚,这会儿被儿子这么一提醒,又仔细看了看总算发现了回想起来,这眉眼生得,可不像极昔年来过家里那个软软糯糯的娃娃?一家人这两天刚来秦国,时时面着对周遭的陌生环境,难得见到一个熟人,赵母自是惊喜:“你是那时候的小君子?” 知道赵政往后定然常常会与家人接触,赵高为了让他更自在,便将他的身份含糊了过去。他的心思赵政如何不知,二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见过阿姑,阿姑好记性。”赵母看着他直点头:“你这孩子快别客气,都长这么大了。” 无论是昔年还是现下,赵母瞧了赵政就觉得打心底里喜欢,这孩子眼目英朗自不必说,身上这份雍容的气度更令人心折,儿子能结交这样的青年才俊,赵母怎能不高兴?当下她便“撇下”儿子,上前两步亲切地拉起赵政的手一面往饭堂走一面道:“夕食准备好了你若不嫌弃将就着吃些?” 说完她拉着人绕过“凄凉”地站在原地的赵高往饭厅走去。赵政巴不得多在赵高家里赖一会儿,忙表明态度:“晚辈怎敢嫌弃,那就多谢阿姑款待了。”这和谐的场景要是被外人看到了还以为赵政才是赵母所生。赵政转过头朝赵高得意一笑,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自觉。 赵高见状,好笑又无奈地睨他一眼,全然没有察觉这个表情目下被他做来,那眼中眸光流转、波光潋滟的样子,是多么地摄人心魄。赵政看得心神一荡,怕被他瞧出端倪,忙转回去专心应对赵母。 一干人不多时就到了饭厅,此时邯嬴正在认真地摆放餐具,她年纪虽然小,但是赵高也没惯着她,总要找些简单的活让她做做。赵政从小得赵高教导,十分了解他的习惯。赵高性子温和却不散漫,他虽没有拘着师生之礼,上课的方式也不死板,但为人处世与学习上的一切要求都严格异常。 “小高的二弟、三弟不来?”赵政来的时候就总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这会儿才想起来赵高还有两个弟弟。“三弟和王兄一起经商,没跟来,二弟昨日刚在咸阳找了个差事,这会儿怕是正忙着。你快吃罢,吃完早些回去,莫让他们为难。” 说完,赵高有意无意地看向一个角落,几个藏在暗处的密卫探出头感激地向他颔首。赵政寒着脸一扫,那边几个人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讪讪地将头缩回了阴影中。 原本赵高另外两个兄弟都不在家中,赵母还觉得清冷,今日赵政一来,众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眼瞧着自己儿子说完,赵政那一脸委屈的模样反倒“数落”起自己儿子来:“这就是我儿的不是了,这孩子才来多久,怎么不让他多坐坐?” 赵政忙附和道:“既然阿姑有言,晚辈就却之不恭了。”说完英气的眉一挑,神采飞扬地看着赵高。那“狐假虎威”的形貌,赵高看了好气又好笑,偏生有母亲护着,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便无声说了句:“你呀。” 观眼意,察神色,赵政看懂他了意思,看着那唇瓣微不可查地一开一合,赵政便在想:若是那两个字出了声,尾音微微上翘,又带上他嗓音特有的温润,会是怎样地好听?这么盯着赵高看啊看的,竟在他身上瞧出了一种他人模仿不来的缠绵之态。 此时赵母正在嘱咐邯嬴多吃菜,并未察觉二人这番你来我往。赵政心虚地低下头,扒了口稻饭,平息自己心中的躁动,再抬起头来,落入众人眼中的,又是那副英俊沉稳的样子了。这情景丝毫不差地落入赵高眼中,虽然略微诧异,终究没有往那里想,还道他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再没往心里去过。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三个月过去,水渠修建历时数年终于落成,并且顺利贯通,因其由郑国主持修建,赵政为了表彰其功绩,索性将其命名为“郑国渠”。那些等着看秦国笑话的诸侯国突然发现,修渠的这一番损耗不仅丝毫没有影响秦国的气数,反而成为秦国一大助力。 初春将至,百姓已在着手准备播种的事情。莫说如今还未到收获的季节,便是种子未撒,秧苗没插,看着田间引来的汩汩活水,不少人心中都无比踏实。此时再看,修成的郑国渠一改关中贫瘠,使千里沃野,同蜀地的都江堰南北遥相呼应,犹如张开的双翼,护佑着秦国。 而另一件大事则是赵高推行的盐引法几个月来,也小有成效。一方面官方不再集中运盐,杜绝了累死盐丁、耕牛之害;另一方面,盐引所得之利充作军饷,购置不少冬衣,让窝了一冬的秦兵们觉得这是最暖和的一个冬天,一个个血气正盛,摩拳擦掌,就等着冰雪彻底消融,再和赵国痛快地打他一场。 此时秦国已隐隐现出国力大振之兆。列国皆是闻秦变色,君臣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但是秦国也有头疼的地方。赵国的李牧就好像秦国天生的克星一般,原本秦军打算趁着窝冬前拿下赵国几座城池,却不料半路杀出个李牧,逼得秦军节节败退,铩羽而归。 此时此刻赵政召集心腹大臣在曲台宫中商讨开春以后的对赵策略。十几个人依照主次围坐在一个大炭盆前。这边王、冯两位丞相,年纪大了身子弱,自然坐得近些,而王翦、蒙骜老当益壮,不惧风雪,就离得远些。他们身后还有几个年轻干将,都是血气方刚的好儿郎。 然而李斯、赵高,尤其是赵高这样的年轻文臣身处其间,却仍神情自若,半点不输男儿气度,也不由令人敬佩。赵政今日一反常态换了身白衣和赵高坐在黑压压十几人当中显得尤为惹眼。“今日大王同赵令丞倒是默契,这两身衣服一穿,落在人堆里,说不是师生谁信?” 赵高先前一踏入曲台宫就瞧见了赵政异于往日的装束,觉得穿惯黑衣的他偶尔白袍加身,便立时少了几分威严肃穆,多了几分俊俏风流,这么一想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赵政自己先前还没注意,出来的时候心念着赵国的事情一直心不在焉,沉玉给递了件外袍,他愣了一下,没有多想就随手披上了。当时也没觉得别扭,眼下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不远处的小高,两个白色身影相得益彰,可不就是那回事? 蒙武和尉缭脾性相投,私交甚笃,连带着赵高也时常同蒙武接触,彼此之前殊为熟稔,加上在场的多是赵政时常传召的左膀右臂,关系都还不错,当下赵高也没什么顾忌含笑打趣道:“蒙将军若是喜欢,改天也换身白衣凑凑热闹?” 赵高这么一说,众人还真在脑海里想了想满脸络腮胡的蒙武作那儒生打扮的样子,顿时间曲台宫想起一阵哄笑。“好极好极,可别忘穿来给我等一观啊。”蒙武兀自一想,起皮疙瘩起了一身:“谁敢学你赵令丞,就莫打趣我这个粗人了。” 曲台宫问策不似朝会庄严,秦人豪兴,不是重要场合赵政也很少让这些股肱大臣拘着礼数,多是让大家有什么说什么,所以若非来个什么加急文书急着决议,每每议事前大家总喜欢说上几句旁的活跃气氛,时日一久竟成了习惯。听众人这么谈起他和赵高,他心里暗自受用得很。 待到笑声渐止,一干人方才正了神色,商量起正事来。( 就爱网) 第60章 曲台宫论策 “怕他娘的!在咸阳窝了三个月,嘴里闲得淡出个鸟儿来,不打仗浑身难受,逼急了臣蒙武愿领十万精兵,大不了以命换命。”蒙武人直尚义,见主战、主和两边争得不可开交,便再也忍不住了,当下雄赳赳地站出来请缨。 御史大夫冯劫第一个反对:“不行,现下不过是投石问路,遇着个李牧就祭出我秦国精锐以命换命,往后拿什么对阵六国?”莫看冯劫眼下当的是监察百官的文职,穿上铠甲上阵杀敌,虽不及王翦、蒙骜老辣,却也算得个忠信良将,他说话蒙武也不敢看轻了他。 在秦国,上将军和将军皆为临时职务,有大征伐时才选武将出任,军还随即撤任。无战事期间,这些人都可在朝中为官,王翦、蒙骜包括冯劫他们几乎都是这种情况,所以没战事的时候将军来将军去的,也不过就是个客气些的称呼。 蒙武叹了一口气:“哎,冯御史你也看见了,李牧可不是一般人,这些年我秦国在他手上吃亏的还少?此时不做掉他,你当往后对阵六国就能躲过?王老将军你看……” 王翦常年在赵国征战,对赵国的情况甚为熟悉,加上战绩卓著,蒙武很是倚重他。王翦接过话头凝重地说道:“确实,李牧不除,赵国难破。但若与之正面交战,我秦国必然损失惨重。不知诸位可曾记得老将廉颇是怎么死的?” 闻言赵高便和赵政匆匆对视了一眼,心中了然。那日在赵高家里,赵高曾就此事同赵政讨论过,王翦一提廉颇,赵高就知道这位老将军的想法与自己的不谋而合了。见赵政微不可查的向他眨了眨眼睛,赵高却含笑将头转开,佯作未见。赵政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只好悻悻移开目光。 说起廉颇,在场诸位秦将也不由惋惜,杨端和将腰间的佩剑往地上一拄,冷笑一声道:“还能怎么死的,赵偃那厮和郭开串通逼死的,虽然老子在他手下吃过败仗,但说起来,赵国老子还就服他!” “呸,大王面前也有你自称‘老子’的份?”蒙武是赵政剑术箭法的启蒙师傅,平日里就十分维护赵政,今日杨端和言语粗鄙,在他面前自称老子,哪里看得,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杨端和被他这么一骂,惊觉大王年纪虽轻,但已是弱冠男子之身,平素对大家虽然客气,但是该有的威仪一样不少,今日自己一激动犯了糊涂,竟敢如此无状。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拿眼睛瞟了眼赵政,见他神情冷峻端肃,心中更是忐忑,赶紧改跪坐为跪叠手赔罪。 赵政神情不喜不怒,对此不置一词,转而颇有威仪地抬手向众人道一句“军务重要,继续”,便再无后文。 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细节,赵高见状嘴角却微不可查地一勾,心想:这态度倒是妙极,若给杨端和脸色,恐失了君臣和气,若不给脸色反而无所谓地揭过,则君王威严受损。如今这般给个暧昧不明的态度,既让杨端和心中警醒,也顺带给了他一个台阶。 周围也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忙笑几声活跃气氛,很快就让曲台宫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眼下尉缭也嚼出了王翦的意思问:“王将军是想我秦国帮他赵国故技重施,再来一次?”他一面说,一面用食指沾了些酒水在地上写出“李牧”二字,众人看着那两个字渐渐隐去,目光也开始亮起来。 王翦抬手顺着白须大笑道:“哈哈,知我者,国尉也。” 杨端和心里一惊,挑明了问一句:“杀了李牧?”蒙武看他那神情,白了他一眼:“不然呢?留着给咱将士们添堵?”得,今天自己就不该说话,杨端和识趣地闭嘴。紧接着曲台宫便陷入一片沉寂。 “我军眼下的确不能与之正面交锋,只等李牧一死,赵军必然成散沙一盘,届时便是要一鼓作气长驱直入杀进邯郸,也再无人可阻。”李斯说完,陆续有人点头。 “李长史说得不错,臣也附议。”接着更多的人也加入了附议之列。李斯不动声色地查看周遭情况,发现赵高始终含笑,却一言不发,心中有些不舒服,明面上却无半分表露,只作无意偏头突然看到的样子问道:“赵令丞难道不认同我等之言?” 他这么一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赵高身上。赵高缓缓摇头道:“倒也不是。”赵高给出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不喜欢故作高深,紧接着又道:“王老将军和诸位之言都有道理,李牧的确是秦国大患,但是王老将军和诸位之意是主杀,而赵高却主降……” 赵高还未说完,就被李信打断:“温吞之论!你身为秦国大臣,难道要让我们对敌国主将仁慈?”李信双手抱在胸前挑眉看着赵高,觉得书生误事果然不假,对他有些不屑。 这要是换了旁人这么挤兑赵高,赵政早就动怒了,但昔年就是李信不计生死护送他们母子归国的,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所以眼下还算冷静,知道李信就是心直口快,倒也不是刻意针对赵高,于是心平气静地说道:“急什么,让老师把话说完。” 李信看赵高被自己那么一挤兑,仍是以一副宠辱不惊、气定神闲的模样看着自己,未有半分怨怼,又觉得自己的话是说得重了些,当下短促地抱了个拳道:“打断令丞的话是李信不对,莫怪。” 在场这些个秦将大多都是这脾气,赵高早就习惯了,要是次次都在意,那还不回回给气死?他一面想着,一面坦然回礼:“哪里。”顿了一顿,他又换了副神情正色道:“赵高想问诸位一句,为何要杀李牧?” 适才说了那么半天不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为何还问?李信想不通,但当下还是给面子回答道:“自然是要扫清障碍,为他日秦国一扫天下作准备。” 点点头,赵高又道:“不错,为一扫天下。赵高毫不怀疑我秦国将士的能力。但是,一扫天下之后呢,如何稳定乱局,如何安定民心?秦赵世仇,纵使一举灭国,赵人也难服我秦国管束,难道又再兴兵?六国若都因此反反复复,我秦国如何耗得起!” 赵高语重心长地说到这里,有人沉默了,但有人还是觉得这是无谓的担心。文臣武将的出发点有时候并不一样。武将们大多是着眼当前的战局,求胜而已;文臣少了如何在战中取胜的考量,就更容易考虑到得胜之后收拾残局的问题;而赵高,凭借空长人两千多年的智慧,看到的就更为长远,他要的是统一之后安稳的政局。 有人已经开始意识到秦国的确有实力让六国灭亡,却不能保证一定能安稳六国民心,一味用杀戮来解决,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又能如何?世仇何解? 当然也有人觉得赵高的手段太过绵软,诸如李斯。他信奉的是法家之学,觉得赵高担忧的就不是问题,届时兼并六国只要用秦法严加约束,那些人哪里还敢造次?想归想,他却没忘了赵高的身份,知道要这么和赵高较上劲,以自己眼下的情况决计讨不了好。 “在赵高看来,李牧就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赵政佯作预先不知赵高此想,问得那叫一个好奇与诚恳:“哦?未知如何一个关键,还请老师赐教。”赵高心领神会,见四下的人都还想着公事,没人注意到这边,眼中波光流转,也飘飘回赵政一个“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真诚”眼神。那模样要多温良有多温良,倒搞得赵政像个心怀鬼胎的小人。 不过这样的场合玩笑也有个限度,赵高很快就将心力移到了公事上:“关键在于——赵人尚勇,李牧能使匈奴闻风丧胆,实令军民共仰;赵人尚义,李牧能使北境数载宁宴,治军严谨、与民亲厚,足受百姓爱戴。” “赵令丞的意思是借李牧收买人心?”这当中,李斯反应最快,已经先行知道了他的意图。可仍有武将一头雾水,在同一时间发问:“他李牧非我秦将,受人爱戴与敬仰难道不是我秦国之害?又如何成了我秦国安稳人心的关键?” 两个声音相互缠绕,仿佛“彻悟”与“混沌”的交锋。赵高朝李斯颔首示意“李长史好反应”,没得到回应,不恼不怒,转而向发出质疑之声的人问道:“那就回到赵高先前主降之议,若是让李牧降秦呢?” “嗨,不可能!”这回连蒙武都觉得赵高这提议太不靠谱了,连连摇头。接下来的话说得更为粗俗:“我宁愿相信公彘下崽也不信这李牧会降秦。况且李牧降不降秦,干民心底事?”赵政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蒙武,心想自己老师和师傅的性子还真是相去甚远啊。 “赵高是这么想的:其一,利用郭开先杀赵嘉,绝李牧后路;其二,利用郭开离间李牧君臣,制造内忧;其三,须王老将军出面配合攻打赵国,制造外患;其四,散播流言,使赵王民心尽失,秦国坐收渔利;其五,请大王亲自出面,软硬兼施对其劝降。” 他说话的时候难得有如此肃容,此时面对那么多双质疑的眼睛,他的语调疾徐轻重仍然拿捏得很好,吞吐抑扬的掌控也丝毫不乱。紧接着他便一条一条阐明,桩桩件件说得入情入理,入筋入骨,自然也就容易使人信服,不少人听完一阵恍惚。 “别的倒还入理,可让大王入赵亲自劝降,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赵政一抬手,打断道:“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昔年在赵国,李牧曾救寡人一命,后来他作为赵国使臣入秦,寡人私底下也曾对他表露过此意,只是那时时机尚不成熟,他并未答应,也就不了了之了。凡事心诚则灵,老师让寡人出面自然有一定的道理。至于寡人的安危……寡人相信秦国将士。” 赵政将话往众人跟前这么一撂,高帽子也戴了,情理也讲了,倒让人一时无从劝阻。 尉缭略一思忖,便觉得豁然开朗:“妙啊,令丞此计的关键在于,就算劝降不成,再杀李牧也行,无论如何,此人将不再是秦国的威胁。但若成了,数万民心或许可一朝尽得。如此百利无一害,何妨一试?”( 就爱网) 第61章 你从未信我 “可我就不懂了,秦国要他赵国的民心作甚?等到国破,那些不服的一股脑杀了不是干净?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有武将不以为然。李斯听了,眼中流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但是他明智地选择缄口不言,不得罪人。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虽然赵高在这么多武将面前提《孙子兵法》有些班门弄斧,但却是眼下最好的回答。好在那武将说话直,却讲道理,错就是错,听赵高这么一说,意识到自己有些偏激,当下十分汗颜地向赵高抱了抱拳。 赵高见状立即躬身回了长长一礼:“说到底我这个文臣也只是缩在朝中动动嘴皮子,全靠将士们为秦国出生入死保我等安宁,若再受将军之礼,岂非太不识好歹。” “好了好了,你俩都是秦国臣子,见什么外。”蒙武适时出来打圆场,赵高和那武将也就没有在此纠缠。接下来众人又根据赵高的计策反复推敲了细节,终于定下了对赵策略。 “不过,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了,我们派谁入赵同郭开交涉?” “顿弱,还是姚贾?” “不行,迟则生变,二人眼下外派它国,不知何时才能抽身回来,等不了了。” 眼下尘埃即将落定,赵政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想说什么,但是在说之前看向赵高想给他个准备。刹那间,赵高似有感应,也看向赵政,不过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有些芜杂,连带地,神情也不自觉变得有些不自然。 赵政见状心中一凛,这是他第二次见赵高如此。第一次是他刚提出此计的时候,可那时候毕竟二人都将心思放在了商议之上,赵高多说几句就把异状盖了过去,可眼下群策群力基本已将事情定下,他便在这上面多留了心。只是,还不到说这些私事的时候,赵政能看出他在极力收敛自己的情绪。 在恍惚间,赵高发现赵政正不动声色地用探究的眼神看自己,不过很快就移开目光看向别的大臣笑问道:“此计的关键在郭开,你们可知昔年郭开拿到‘赌圣’之名是谁的手笔?”大王信得过的又在赵国活动如此之久的人,一只手就数过来了——他们的大王和他的老师赵高。 当然,若是大王自己做的,必然不会如此夸耀,剩下的人选只能是赵高,因此,大王的意思是,能打通郭开那边关节的,就只有赵高。 赵高办事,大家有目共睹,所以都没有什么异议,赵政这样一提人就三三两两地附议了,甚至有人见赵高讷讷地没有反应,以为他会推脱,还安慰道:“令丞尽管放心,盐务的事情白内史会帮你盯着。” 好不容易磨到议事完毕,最终秘密使赵的人选落在了赵高身上。他神情恍惚地随众人从曲台宫出来,只是因藏得极好,面色丝毫未改,许多人都没瞧出什么异常。 没走多远,他便被一名寺人唤住。众人只当外派在即大王有事要同老师交代,如此再正常不过,所以三三两两向他道别让他赶紧去。倒是临走前,李斯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刹那间眸光再次清明起来,转过身去回礼赴召。 赵高进去之前,赵政遣散了所有宫人,他二人站在曲台宫里一僵持就是半晌,最终还是赵政先一步开的口:“小高有话要对我说罢?”赵政知道赵高今日如此无非是得了空就去想那些年布局的事。 从一开始,赵高在赵国着手布局的时候就知道会有把话摊开的这一天。他想赵政身为君王,若是突然觉得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自己,还真的能做到全然不在意么? 便是因为这个,他又一次想起赵政问他的话:那个时候小高还是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对吧? 第一次说出这话的时候赵政还是个娃娃,虽然那个娃娃早熟实诚,虽然那娃娃坚强懂事得让人心疼,但那时候说出那样的话,又用那样期待的眼神看着赵高,赵高也只当他是小孩心性,作为大人,又怎么忍心将人性的复杂强加于他? 那些成年人的考量赵高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回绝的话分明是卡在喉间,却化成利刃转而在心头刺得生痛。同样的,他也不想骗那个娃娃,用一副看似温柔宠溺实则道貌岸然的样子摸摸他的头,再不负责任地说出往后可能无法兑现的承诺:好啊。 所以,既然左右都是错,赵高便选择沉默。 后来,娃娃长大了,他们再次相遇,他旧事重提,说这些年他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当年的话依旧作数。那时候他的眼神充满了期待,那是一种期待到患得患失的期待,也是让人看了会心软的期待。 仿佛他在告诉自己:小高,我现在只有你了。仿佛自己接下来要说出一个“不”字,那期待到患得患失的眼神立刻就能变成无尽的绝望。 可赵高还是不能骗他,所以没有底气地说:大王让我想想。 其实,这些年来,赵高的想法同样从来没有变过:只要他需要自己一天,自己就愿意留下来辅佐他一天。当然,这不全是为了他,甚至为他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因素。毕竟赵高是一个冷静的人,他要活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作为谁的附庸为谁而活。 赵高有自己的胸襟和抱负,他希望建立起一个强秦,改变帝国二世而亡的命运。那些五花八门的穿越小说千千万万,里面喜欢折腾的主角估计要占一半。显然,赵高就属于书中所写喜欢折腾的那一半。既然有了这样的条件,便是再自不量力,也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它一改,毕竟有些事情做过了才没有遗憾。 有机会当上赵政的老师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这是计划中出现的巨大变数。这个变数对他来说可能是一条捷径,反之也可能是今后祸源的根本。 起初赵高想了很多,也很谨慎地提醒自己要处处小心,可是当救出那娃娃看他狼狈又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又觉得他们相处起来是那么自然,所以那时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对这个孩子罢赵高,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改变,一切照旧。事实上,后来赵高也那么做了,自那之后一直将对他的戒备深埋于心。 今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可以说赵高的计策在小庭议上通过得很顺利,但因牵连到了昔年在赵国的种种布局,原本深埋于心的戒备又再一次被挖了起来。 人有时候就是那么矛盾,赵高不会为了赵政而活,可是换个角度,比起仕途,他更在意的是他们之间的情分。毕竟仕途没了是自己能力不够,只要尽力了就没什么可惋惜的。赵高从来都是这样豁达的一个人,这点他输得起。可若一个人和最珍视的人之间的情分没了,就像赵政和赵姬母子那样,他真的不敢去想。 所以那戒备从心底挖出的刹那,他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所侵蚀。 赵高木然抬头看着赵政,在他面前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小声问他:“大王会不会觉得臣当年太过处心积虑,会不会觉得臣当年教大王也是有……”预谋的。又会不会觉得你我之间或许从无情分?赵高越说越觉得无力,后半句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果然赵政眼中的怒火以及负气的话就是最好的答案:“我当我们之间早就有了默契,原来默契只是在不触及根本的时候才有,一旦触及了根本,小高就是这么想我的?” 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这个人可能还是一个算计了自己多年的人。这些赵高一直都知道。赵政说得不错,在不触及根本的时候,二人一直很有默契,可这件事……赵高拿不准,而且是从一开始布局的时候他就拿不准,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 但是如果真要重来一遭,那些需要算计的,他同样选择去算计,并不后悔。 直至今日,他仍不愿瞒着赵政,当下喃喃坦言:“臣不知道。”说完,便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赵高给出这样让人失望的回答,令赵政心中怒火难消,手抓着膝盖上的衣料极力克制自己胸中激荡的情绪,半晌才失声问道:“你就从未信我。”无论我有多么努力,你从未想过要相信我…… 他说得极肯定,是那种哀从中来的肯定。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清冷,单是听之也足令人为之黯然。事实上却远不止如此,连带的,那一刻就连他的身影也变得十分颓丧。 他仍死死地盯着赵高,想听他说一句“我信”。 连平素惯用的“小高”这样的称呼也忘了,这孩子该是怎样的绝望?赵高听了,看了,心头某个地方开始发生了变化。从前告诫自己“这时代君臣有别”的话,似乎正在被另一个声音逐渐压下,并一点点吞噬,而且他预感,或许不久的将来会被完全取代。 从前赵高想到这些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心头钝痛。而眼下,真有这么一天,亲眼看着这孩子意料之外地以这副落寞的姿态看着他,尖锐的痛感便在那一刻汹汹然袭来,并且扩散至整个胸腔。 那些思绪像乱麻一样地缠绕在一起,剪不断,欲理更乱。 如此相顾无言,每一分每一秒竟都成了煎熬。 身体里有个声音叫嚣着让赵高收回适才的话,可是身体却偏偏与此相违,想要挣扎着动一动,却丝毫动弹不得,就连张一张口也是困难。 “寡人知道了,老师回去休息罢。” 一声悠长的叹息从赵政喉间溢出,接着他抛下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内殿。赵高跟着神情一松,终于拿回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能力,讷讷向赵政离开的方向行个礼,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了曲台宫。( 就爱网) 第62章 赵国遇流寇 赵高这一离宫,他和赵政便半月不曾再见过面。倒不是二人刻意避开,而是他离秦在即,盐务署的事情必须要提前做好交接,并且去赵国也要提前做些准备。而赵政那边也要为王翦出兵和赵高秘密出使的事做很多安排与调度。 好巧不巧,这段时间乐芈病了,吃了药扎了针,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赵政成天黑着脸,火气也比往日重。众臣只当他为王后的病情忧虑,却不知令他心烦的另有其事。 不过无论如何,这段时间没人敢触他的霉头。沉玉暂时调到乐芈那边守着了,新调来的随侍宫人不像沉玉,全然摸不准他的想法和习性,起初巴不得贴上去服侍,却被赵政以凌厉的眼神逼退,后来就成天杵在原地过得战战兢兢,就连赵政穿的薄了,吃的短了也没发现,倒是赵政在政务上忙起来也顾不上这些。不过数日,宫中朝中怨声载道。 同样的,盐务署的盐吏们也不好过。一则他们令丞要离开些时日,许事情要提前交接,工作量一下就比往日大了许多;二则,他们令丞有古怪,虽然他看着你还像平时那么笑吧,可总觉得笑意不达眼底,有些敷衍。 许多人在想,是不是最近大家工作量大了,顾头不顾尾,哪里做得不对惹他老人家不满意?这可关系到考核成绩与拿俸禄的事儿。有人按捺不住旁敲侧击地探了口风,得到的回答却是:“做得不错,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回头昼食加菜。” 既然大家伙的工作没问题,那令丞来的这是哪一出? 一天早上下了点雪,几个文吏站在正厅等候的时候瞧见自家令丞卷着风雪形单影只地走进来,看着那同雪色相融的身影清清冷冷萧萧瑟瑟的,有人还忍不住想:这要是换副女子姿容,保不齐还颇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 呸!打住打住,大老爷们儿想什么不好,把自家令丞想成个女子,瞧那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的清俊模样和他那手莫说在盐务署,就算在整个治粟内史府也是无人能敌的箭法,谁像也不能是他像啊。 而且听说不止箭法,剑术在老国尉手下也能走上数十招不落败,绝不是个荏弱可欺的书生,更别提往他身上安个女儿态了。诶,什么跟什么,想远了,想远了…… 又过几日,终于迎来了春阳融雪万物复舒的时节,赵高需要比大军先一步出发,便将日子定在了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 虽说他和赵政闹了别扭,但也不能因此耽误国事。赵政早几天就派人传了口信给他,说是要亲自来送他一送并亲口安排点事情的。可临到头了,十几个人围着赵高站在宫门外风里来雨里去的,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见着半点人影,有人就开始腹诽起来。 不应该啊,大王最是尊敬这个老师,便是他委屈些先来宫门前候着,对他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会儿都把人酿了许久……怎么想都不应该啊! 赵高凝视着宫门的方向,半晌终是收回了目光。罢了,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步,再不上路就误了时辰。赵高想到这里暗叹一口气,顿了顿从小厮手举的托盘上端起一碗米酒强打起精神道:“多谢各位相送,客套的话赵高就不多说了,先干为敬。” 等到辞别众人,赵高带着一名密卫背着宫门纵马而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出咸阳城不久之后,城内响起了一阵钟声,那是王后病殁宫中敲响的丧钟。 赵政之所以没有赶过来,是出门前王后乐芈那边出了大事,被生生绊住脚步。事情还要从乐芈生产的时候说起,那时候她难产诞下扶苏,身子落下病根,这次越冬又调理不当,便病得一发不可收拾,连侍医也束手无策。 赵政离开时她恰好处在弥留之际,于情于理赵政都应该守着,王后寝殿里乱成一团,赵政看了心中不是滋味,连自己下没下过给赵高带信的口令都忘了,这一糊涂就糊涂到赵高离开,等他再反应过来后悔不迭,但那已经是当天乐芈的事情办完以后的事了。 这次出来,赵高扮作一名齐国的游学儒生,如此他游历诸国的经历就很能派上用场了。为防人多惹眼引人猜忌,明面上只带了一个小厮。当然,赵政派了十来个密卫暗中保护并供他调遣,平日里没事他也不用去管。而赵政手下的张敬近来在赵国活动,等赵高到了赵国,他也会在那里接应他。 有道是庶人着白袍,赵高同样一身白衣不改,在把脸色涂暗些,敛一敛身上的精神气,让自己显得更加柔和,钻到人堆里看起来果然平淡无奇,合适得很。从咸阳出来,那密卫见他突然换了副气质,也不由好奇多看了几眼。 人虽好办,交通工具就麻烦了。你说要是坐个牛车慢慢摇到赵国,贻误战机赵高也就不用出这趟门了。可要换马,正经的匈奴良种马骑着不像个事儿,换次一些的秦国本地土马,脚力又实在堪忧。最终千挑万选,总算让赵高在土马堆里挑出两匹样子不怎么好但是耐力勉强的出来。人骑在上面,果然还是比较相称的。 他们不敢长时间走陆路,那样马吃不消。所以临行前算来算去,总算想起还可以走水路,顺渭水向东再北上又快又妥当,于是头一天便骑马到了码头一起上船,不过一两天由就秦到韩再入魏国,之后弃船走陆路北上,又过一两天就到达了赵魏边境。 那跟随赵高的密卫名叫李旬,进入赵国的时候二人报了假户籍,但一切顺利,很快就过了关口,接着便直奔邯郸而去。赵高原想这一路走来实在太顺了些,没曾想,到了赵国的地界还是遇到点意外。 “都不许动,谁动就砍了谁。” 这赵国酒烈人狂,流寇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野出现就更是狂妄了。赵高不过是走到一处节点,顺便在一个小酒肆坐下喝了些水,吃了几口东西,就中了彩。 此处是个岔口,休息的人不少,看样子应该是一个商贾带着他的家眷路过,加上酒肆老板和流寇实在是人多眼杂不宜暴露身份。于是赵高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手势,让藏在暗处的密卫不要动手。 不少人被这些流寇吓得魂飞魄散,哀嚎声此起彼伏。“都给老子闭嘴,嚎什么嚎,听了头晕。再嚎就给你们点教训!”那匪首说完,让手底下的兄弟们赶紧绑人,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懒洋洋地说道:“老板,拿酒来。” 赵高蹙眉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李旬压低声音有些期待地询问:“先生不让人动手可是有办法?” 诚然这时代儒生会点剑术再正常不过,但若真要动手,他们一共十二个人,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正规的训练,但是单凭那一身的悍勇和周全的准备,赵高和李旬二人要应付也无异于飞蛾扑火,并且若周遭的人被牵连至受伤乃至丧命不是赵高乐见的。 “没办法。”赵高答得极诚实,看着李旬的眼神颇有几分无辜的味道。李旬急得一口气没顺上来,顷刻胀红了脸。紧接着他们这些人就都被人拿刀指着开绑了。 这些流寇并不是此处常客,那老板显然也是头一回撞见这种事情,战战兢兢地应了,倒酒的时候手抖得不成样子,惹得那匪首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幸好酒是好酒,酒渣子多,饿了一天比较填肚子,匪首这一喝就满意了,也没再为难他。 赵高原本是一群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儒生,劫财劫色暂时都轮不上他,这会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人家,惹得匪首喝酒的时候被他这么瞧着浑身不自在,放下碗就厉色瞪了回去。谁知目光对上,那匪首竟被他笑得头皮一阵发麻:“笑个鸟?” 这下赵高立即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又往脖子上近了几分,顷刻就有血珠子滚下来。伤口其实很浅,但落在白色衣物上触目惊心的样子十分唬人。他自己浑不在意,面不改色始终没有动。 “嘿,问你究竟笑个甚?” “我瞧你英勇不凡,还当是个非烈酒不饮的豪纵之士。”赵高说话的语气平和,语速也不疾不徐,可这内容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这酒他适才喝过,用来解渴填肚子还使得,用来当酒烈度实在太低,要在后世看来,无非就是一碗醪糟水。当然时代所限,酿酒技术不过关,好酒都送到了贵族手中,普通百姓喝的那些所谓的烈酒,在赵高看来确实都不怎么入眼,更不用说这简直就是最普通的醪糟水。 赵高这么做,自己倒是毫无挑衅人的自觉,笑得那叫一个良善。可怜李旬满脸戒备地瞧着匪首,深怕赵高激怒了人。他犹记得大王派自己出来前那番慎之又慎的交代,眼前这人要是磕了碰了,回去大王还不扒了自己的皮? 就在李旬心中煎熬的时候,匪首正满眼不信邪地打量着赵高,瞧他既非奴颜婢膝,又非迂腐读书人负隅顽抗,看着竟莫名有几分顺眼,再想到他说自己当饮烈酒才相衬,忍不住问道:“读书人就喜欢耍嘴皮子,你说大爷我喝的酒淡了,要是我给你找一碗烈酒你又敢不敢喝?” 眼下赵高的手被人用绳子绑着背在身后,他身上却不见半点狼狈,从正面看过去,全然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只听他悠悠吐出几个字:“勉力一试。”说完又看向老板道:“老丈,你就把你那两坛果酒拿来。” 那老板听闻赵高要自己酿的果酒,简直后悔适才同他夸耀自己果酒如何的事情了。不过犹豫不决之际对上赵高那仿佛在说“是酒重要还是人命重要”的眸子,把心一横,终是去抱了来。( 就爱网) 第63章 斗酒的后果 这果酒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酿的,赵高适才同他攀谈的时候听他说得玄乎,就讨了一口来喝,入喉醇厚辛辣,像刀子一样,确实烈。他估摸着普通人极少沾这种酒,这会儿出事便起了心思,左右身体条件不错的时候他那酒量还是能抵一抵事的。 果然盖子一掀开,酒香四溢,周遭的流寇闻着香味都兴奋了起来。匪首喝了一口五官顿时皱在一起,却觉得这是从未有过的实在,再喝第二口已经适应了,看向赵高没好气地说道:“废话少说,你也喝!” 赵高欲言又止地向周遭环视一圈,那匪首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就见兄弟们都十分激动地盯着酒坛。“嘿,都想喝?”这话一出口,他的那些兄弟立马激动得嗷嗷叫。“不过……”匪首看着满地的人,有些犹豫。 “这些人无非是壮士的阶下囚,壮士让兄弟们把人绑牢些,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赵高等的就是这个,“好心”建议道。那匪首想这里山高路远,没什么人管,耽误些时候也不妨事便道:“好罢,兄弟们把人绑牢些,都过来喝酒。” 到底还是熟手,他手下的那些人也不傻,包括赵高身上一切尖锐的东西都被搜出来放到流寇自己人的手中。人绑得很牢靠,无论是想自己解开,还是让别人解开都只是徒劳。 赵高的手同样被绑着,只是不再背在身后,换到了身前来。他自己倒是浑不在意,本该是一副狼狈模样,束手束脚地端着酒碗往嘴里送的时候,却偏生给他喝出了豪气中又带点优雅的气度。 原本那些人是想看斯斯文文的赵高出丑,却不想他酒量不错,人又爽快,只要你给他满上,让喝他就喝。已至后来酒过三巡,流寇们都不服气就成了斗酒,一群人轮番灌着赵高,赵高却总有办法不着痕迹地哄上所有人一起喝下。 这一来二去别人的脸是越喝越红,酒越喝越急,赵高的脸却越喝越白,酒越喝越从容。他仰头的时候,多余的酒从唇边溢出,顺着脖颈流下,阳光往他脸上脖子上那么一照,透过薄薄的水膜看去,他的皮肤竟有种透明到不真实的感觉。 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就像是一枚璞玉被一点点凿开洗净,露出温润的色泽。那色泽含蓄内敛,虽不艳丽也不奢华,此刻却有种静水流深的味道,那些深藏的美好,在某个不经意间露出了端倪,让人得以刹那窥见深水之下蕴藏着的博大恢弘,一瞥惊鸿。 李旬怔怔地看着这样的赵高,他突然有些明白大王如此重视这个老师的原因了,也就是在这一刻才开始真正相信,年不过十三就做了君王之师,并且凭借过人的才学与非凡的气度与胆色让君王敬重有加,这个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本事。 就在李旬出神的片刻,赵高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发现这些流寇已经被他灌得醉成一摊烂泥。他见赵高神情不变,精神不错,正想赞一声“先生好酒量”却不想赵高看了一眼流寇扔在地上的刀悠悠道:“我动不了了。” 那语气七分认真里带着三分无辜,李旬听了嘴角一抽,忍不住腹诽:分明是您老人家三下五除二把人都放翻了,这会儿无辜地看着我算怎么回事?当然这话李旬想想也就烂到肚子里去了,可不敢对赵高说出来。 他手脚都被绑着,站不起来,在地上蹭了许久才蹭到赵高身旁,对上赵高似笑非笑的眉眼,认命地拾起地上的刀勉强坐起来,因为手不灵便,割了很久才堪堪把赵高手上的绳子割开。抬头一看,赵高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他嘴角又是一抽,认栽继续割。 等到束缚完全解去,他把刀递给赵高,赵高也没说什么,慢条斯理地动起手来。要不是动不了,李旬被他磨得简直想要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割断了李旬手上的绳子,赵高神情一松,整个人都脱了力往下栽去。李旬原以为他说动不了是哄人的,这会儿来了这么一出吓得忙不跌把人扶住。 李旬把他暂时安放在案上伏好,解去自己身上的其他束缚,便赶紧把流寇绑起来,紧接着才是放掉客商及家眷。那些人目睹了整个过程,自然对他们感恩戴德,这会儿见赵高蹙着眉伏在案上,忍不住关心道:“先生还好吗?” 赵高已然没了意识,安静地一动不动,李旬不敢再耽误,匆匆交待一番让老板去报官,又向客商借了辆牛车把赵高扶上去。牛车原是女眷用的,车上坐着一名少女和一个老妇,少女听说是赵高要用车,把头探出帘子往他脸上一看,红着脸就答应了。 李旬顺着少女的目光一看,心里直犯嘀咕:这就觉得好看了,要是他把脸上的药水都擦了,你还指不定迷成什么样。赵令丞的容貌可是闻名咸阳,他和大王都是咸阳乃至整个秦国女子的梦中情郎,师徒二人皆有此等好容貌,更是传为一段佳话。 赵高醉酒以后很安静,闭眼躺在牛车里一动不动,若非一呼一吸带出浓烈的酒气,牛车上的人都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这样的他并不令人生厌,少女总也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他酒后在车上受了颠簸,胃里翻江倒海难受至极,眼睛猝不及防地睁开,已然恢复几分清明。少女被他那么一看,总有种在他目光之下无处遁形的感觉,顿时羞得脸颊绯红。赵高也顾不上这么许多,被李旬扶着下车,立即吐了个昏天黑地,感觉心肺肝肠都搅在了一起。 李旬见他难受的样子心里焦急得很,想起他适才那么不要命地喝,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真以为他是海量,眼下总算是看清了,他就是强撑着没发作,这么折腾换谁也受不住啊。而且要是被大王知道了……想到这里,李旬浑身打了个寒战。 “密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所以主动受些罪是最快的法子,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赵高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李旬闻言有些错愕,然而就在错愕之际,赵高身子一软又要往下滑,他忙把人给捞住扶稳。分明已经虚弱成这样,这人却还是能轻易看穿自己的心思,并且反过来安慰自己,时时掌控着一切…… 好不容易止了吐,赵高让李旬扶着在就近的溪边整理了一下。他素来爱洁,漱口漱了一次又一次,便耽误得久些。好在少女和老妇人未有不耐烦,就连客商催促了几次,都被母女连连挡下。坐回车上的时候赵高看见李旬暧昧的目光,无奈一笑,又在车上养了片刻的神,便在少女不舍的目光下坚持与车队分开了。 这种事情赵高见得多了,便觉得有些麻木,多年下来这些再也不能掀起他心里半点涟漪。这些年成家立业的事情母亲催促了几次,都被他以游历、公务繁忙为由挡了下来。倒不是刻意回避,只是没遇着合适的,随便娶一个回家不仅不负责任,也不是他的性格。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自嘲地想,前世好歹还有过女朋友,没想到到了这里,女朋友成了双手,简直越活越回去了。不过他也看得开,既然总遇不见喜欢的,那就不娶了罢。 想到这里赵高脑子里突然浮映出赵政的模样来,不觉心念一动,半晌才好笑地想:还当真是对不住那孩子,心虚到这种时候竟也能想起他来。 不过事到如今赵高也总算释然了,无论将来如何,至少眼下这孩子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总这么在他面前较真,除了让他一次次心寒还能有什么好处?况且他难过自己同样感同身受。 说到底,赵高觉得这事就是自己的不对,那孩子说得不错,自己打心底一直都对他有所防范,所以有时候就会显得太过小心,让他轻易看穿。赵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缣帛,这是适才暗中保护他的密卫经李旬之手递过来的条子,上书:王后病殁,上染恙。 病了……么? 赵高看来,赵政从小就活得苦,当了大王更是落得亲离众叛的下场,如今他身边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偏偏此时王后病殁……赵政和王后的关系赵高也是由传闻而知的,按理说依赵政的性子遇着好姑娘应该会同他提一提,可是赵政似乎从不在他面前提后宫之事。 但是赵高转念一想,毕竟是人家私事,也没道理非要告诉他。况且当初昌平君事发也没能让赵政动摇心意,王后的位置稳稳当当,君后和谐的传言更是从未有变,料想夫妻应该感情深厚,莫怪此番王后病殁他身体就染了恙。 这么看来,他的身边真不剩什么人了,赵高啊赵高,你真的连这点信任也没勇气给他? 于此同时,曲台宫。 王后依国礼下葬后,赵政就一病不起,沉玉知道他虽然心里愧疚,但这病却不是为王后得的。早些时日他同老师闹了矛盾精神就一直恹恹的,那样子蕲年宫之乱以后沉玉就再没见过。 沉玉估计赵高临走前二人因故也没能见上一面,心病少了心药医,加上一面操持葬礼,一面忙于政务,半个多月没有好好儿休息,再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就成了这副模样。 沉玉看赵政带病还在批阅奏疏,自知劝不住,就让人将小公子抱过来。果然赵政见到儿子目光一柔就放下了奏疏,亲自抱在怀里逗弄。 赵政这儿子也不过几个月大,生在君王之家本就孤寂,小小年纪还没了母亲,更是雪上加霜,想起自己的遭遇,赵政心里对这孩子就越发怜惜,便直接下令以后孩子由他亲自抚养。 自从赵政即位以来,后宫除了王后连一个姬妾也没有,从前许多人数次劝谏都被他挡了回来。如今在王后病殁的当口,更没人敢劝他续弦。不过大家都觉得男人么,没有哪个不好色的,过了丧期,肯定就会有新的美人进宫,所以不少世族臣子都动起了这方面的心思。 等到儿子饿了被抱去喂奶,赵政看着空落落的宫室,突然又想起赵高来。其实在赵高离开的前一天赵政想了一夜就想通了。 当初下决心愿意等下去的是他,后来沉不住气逼赵高的也是他,这事说到底是他的不对,还是太心急了些。他是个什么身份?赵高防他再正常不过。重聚之后相处也不过半载,真正见面的又有几天?是他一厢情愿喜欢别人,哪里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一定回报些什么呢? 可惜想通归想通,最终在赵高离秦前赵政也没能找到机会将话说开。等到人已经走远,他从百忙中回过神来,才知道后悔。( 网) 第64章 我做你男宠 重回邯郸,看着城中那些喧闹嘈杂的舞榭歌台,透过高高宫墙凝视宏阔壮丽的宫室楼阁,赵高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里是他来到异世最先看到的地方。算起来最平静的几年便是在这里度过的,虽然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但每日只思沉下心来勤学苦练,无须考虑太多,倒也平静安稳。 这里有过家,有过重要的人,有过许多或许不够美好但也异常珍贵的回忆。他隐隐觉得,这里其实还是有那么几分归属感存在的。 从前在太史府,他虽被困囿于宫墙之内,却没有闭目塞听,所以那些年,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个王城,默默感受着它的变化。 正因如此,他发现这里无论是市井平民之徒,还是达官显贵之士,终日只知斗鸡走狗纵情声色这一条,是一点也没有改变。然而无论再怎么放纵,用歌舞升平粉饰的,也不过是它日渐衰落的事实。 若说当初赵高刚来时,这里还沾着点胡服骑射之后极一时之盛的余辉,那么现下,连那一星半点的光芒也不复存在了。可是朝里朝外真正清醒的又有几人? 赵高很庆幸,自己如今是秦国的臣子,虽然那个国家在许多看不见的地方也藏着令人不齿的阴私,可是至少现在,无论是君王还是臣下,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并且正为着这个目标不遗余力。 深吸一口气,赵高回神。李旬留意着赵高神情的细微变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似乎走过了一段沧海桑田,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到这里,赵高下了第一个命令:“先找个逆旅住下等着罢。” “先生是要等张……”此处人多耳杂,李旬有意拉长尾音,恰到好处地不把话说完,却能让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赵高悠悠摇头,只是笑着说:“也等清醒之人。”他笑得莫测高深,李旬有些疑惑,除了张敬还要等谁?但他知道轻重,也不敢在此处多问。 接下来李旬彻底懵了。同张敬接上头以后,赵高只问了郭开近来的作息规律,就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事,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甚至该乐的也乐。 按说办事的是赵高,李旬只是奉命护他周全,在他有需要的时候搭把手,绝不该多嘴。但赵高脾性温和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对于李旬这种身份的人也从未有过半分轻视,同他相处就像和风拂面,流水绕指一般地自然。 时日一久混得熟了,李旬的话不知不觉多起来,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现下就忍不住问出了这两天的疑惑:“先生,您不准备去他府上‘拜访’么?”这个“他”自然指的是郭开。 人是赵政派的,若是信不过也绝不会往自己跟前塞,赵高就是早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防李旬什么。眼下看他疑惑还忍不住“好心”道:“想知道?解你疑惑,你替我赌棋。” 赌棋?李旬崩溃了,感情您老还要去赌?究竟办不办正事了?他下意识看向张敬,结果可想而知,张敬性子向来冷,连卫尉周武那种躁脾性遇着他都没主意,更不用说李旬想要在他嘴里听出点什么。 满心的疑问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向来逢赌必输的李旬嘴上没把门,不小心给张口答应了。 “且问你,郭开是怎样的人?”赵高看着他的样子,好笑地将皮球踢了回去。郭开名声之臭,李旬无须多想:“此人终日不学无术,只知撺掇赵王厮混。” “然则,我现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儒生。”赵高向来惜字,现下话也不用说完,只需点出关键,果然李旬彻悟。 是了,先生现在是儒生的身份,若要与其接触便只能以门客之名投帖。但是郭开府中门客数以百计,本人又是个终日只知斗鸡走狗揽权敛才之人,一个儒生于他有何用处?即便郭开为了充充门面,让先生进去,传、幸、代三舍,顶多也就住得幸舍,要想见到郭开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贸然上门绝不是好主意。 李旬不知道的是,赵高同郭开私底下沆瀣一……额不,交情不错,真想进去大可托人递个信物。 只是赵高考虑到眼下郭开做了代相,在朝中势大,巴结他的人不少,相府门前往来的人络绎不绝,都是非富即贵,郭开喜欢炫耀,常常招许多狐朋狗友入府,一个儒生在他府中与他见面并不是万全之策,就算递信物进去邀他出来,也要经过几道人手,同样不妥当。 “所以……”李旬疑惑地看着他。赵高看了看张敬,对方向他微微颔首,于是赵高淡淡接话:“所以多想无益,午睡过后你同我去弈馆瞧瞧。”李旬不淡定了:“真赌?”赵高也没废话,明明白白告诉他:“真赌。” 对赵高来说,既然直接找郭开不妥,不如就等他自己找来。眼下他已经成了弈馆的东家,弈馆有事,不可能不报。到时候见面郭开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定会主动安排周全,无须赵高为此劳神费心,少了自己人走动的麻烦,也少了自己暴露的风险。 赵大人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是噼啪响,可就苦了不明真相的李旬了。这种情况从前赵政深受其害有着切身体会,李旬没尝过滋味,于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下午。 “先生,属下逢赌必输,你真的……” “有我。” “可是……” “你且安心。” “……” 半晌,李旬还是有些顾虑。 “可是先生……” 这时赵高突然不走了,凝神看着一个地方久久不动,李旬也不自觉随他停下了脚步,抬头往上一看,牌匾上书三字“今日醉”,低头往里一看,里面布置得花红柳绿,来来往往都是各色男子,离门口最近处有个……额……妖艳男子正伏在另一个男子胸前……李旬看了当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木然回头看赵高,发现他正在观察什么,脸上倒是没有半分轻浮的色彩,似乎只是单单在想什么事。果然,赵高很快回神,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笑道:“走罢。” 不多时二人便走到了弈馆。赵高十余年没来,这里许多地方经过修葺变了样子,但赌棋的规矩一切如旧。李旬密卫出身,长于武技,对下棋却是一窍不通,眼下只能巴巴看着赵高就等他发落。 赵高也不为难他,当下就和他对好了暗语,然后随手指了一处让他去下注。李旬按他的提示压了白棋,再回头发现赵高已经悠悠闲闲地踱到别的棋桌旁瞧热闹去了。潜伏等待是密卫的必要技能,李旬虽不懂棋,但是在棋桌旁站定了就可以保持这样的状态,静静等待结果,不急不躁。 开始赵高只让李旬下小注,后来利用赢来的钱滚钱,竟是越赌越大。渐渐有人发现李旬次次的准头都极好,开始对他上心起来。赵高见他逐渐被越来越多探究的目光所淹没,人却越发能沉住气,不由佩服赵政选人的眼光。 赌至百金一局后,为防止有人模仿他下注,坏了规矩,便改为下暗注,棋局结束再公布下注结果。眼下赵高也没有随意走动了,越是往后胜负越难猜测,需仔细推敲,步步为营。而且看的人越多,他夹杂在其间也越不显眼,不担心暴露什么。 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赵高知道郭开作为弈馆的幕后老板一准已经闻到了风声。果然,没多久人就找了来。郭开其人虽然额……太那什么了些,但是办起事来绝不含糊,很快就妥妥当当地将见面的地方安排在一个僻静之处。李旬跟着赵高轻车熟路地走进去,自然得就像这里是自己家开的一样,不由在心里啧啧称奇。 “小兄弟别来无恙。” 李旬正要抬腿跨过门槛,就被“小兄弟”三个字惊得绊了一下。待看到赵高颇为熟稔地笑着欠身回礼,嘴角又忍不住抽了一下。接着他看向郭开,却发现这人竟是意料之外的丰神俊朗,虽然身上那气质实在不能恭维,可是天命之年保养得当,说三十出头也是有人信的。 “那软椅用得可还称心?” “我说小兄弟,你是怎么想出的主意,那玩意儿比软榻靠着要舒服多了,老子在宫里坐来坐去膝盖都硌在地上,回来往里一趟,舒服得叫老子去做神仙老子也不干。” 郭开说的其实是赵高摸着他的喜好给他画了张图,让他照着做出来的沙发。做好之后,他靠着舒服得直哼哼。 “书上看来的东西,还真不是我想的。”赵高说完,突然觉得自己家里似乎也可以做做这些东西用着,便暗自记在心里,打算回去就找人动手。 这会儿子郭开瞧着赵高的脸突然“哟”了一声:“我说小兄弟,你这当了官,怎么越混越回去了?瞧这面黄肌瘦的,还不如来我府上,我给你腾个代舍出来,天天把你供着。”他看着赵高的脸是真觉得可惜,好好儿的一张脸怎么整得蜡黄蜡黄的,让他这个看人喜欢先看脸的人瞧着,多不亲切。 起初郭开是看上赵高是因为他会猜棋,并且那张脸入眼,没污他眼睛。后来发现赵高画策的功夫也比府中养的那些废物强,又因为赵高,他得以和眼下最强的秦国搭上线,做了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再后来还发现了赵高一个好处,那就是他脑子里新奇的玩意儿多,而且都那个实在,那个舒服啊。他自认将享乐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却不想赵高总能给他更多惊喜。 这些年赵高虽然四处游历,但偶尔回来,总也会托人递来个新奇的主意,他只要让人照着描述和草图做出来,用着总能合意。所以二人关系是越来越好,赵高从前一口一个“大人”的他听着不是滋味,也让他趁早省了,大家处着都自在。 这会儿李旬看着二人见面这氛围,脑子里不由蹦出了一个词儿来——蛇鼠一窝。回过神来又暗骂自己怎么能将端方尔雅的先生想得那般“不堪”,竟将他同眼前这人划在了一处。然而事实证明,这一点上,他当真高看了赵高…… 赵高对郭开所说笑而不答,转而低头拂拂衣服上的褶皱,再抬头“一本正经”地问他:“你瞧我做你男宠够不够格?” 第65章 大爷很憋屈 之前看到有人提那时候的书写工具问题。这个貌似没有写过注释,现在也懒得翻回去写了,作者君就在这里讲一下,那时候没纸,所以竹简木片什么的用的多,有钱的可以用缣帛一类的。而书写工具有毛笔和刀,也写也刻,并不是那个小天使所认为的只能刻。在竹简上书写用毛笔这个可以参照当时出土的竹简(睡虎地云梦简),刀刻就不说了,这个不稀奇。那时候已经对字迹有要求了,而且是高要求,李斯、赵高就是当时非常有名的书法家,李斯的字是有传世的,最出名的是泰山刻石,我记得西安碑林也收了一个峄山刻石,看照片那个字真的给跪了,写得太漂亮了,后世很多的人都去临摹李斯的字,因为实在是太牛了。 【看盗文的盆友们抱歉了,65章被作者君吃了,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这文对历史的改动很大,看盗文的话所有注释你们都看不到,很容易被误导,或者觉得作者君不负责任,作者君表示很担心orz。】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欲知65章后续,请关注囧晋囧江囧正版。 作者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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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是说要动李牧?”这事儿郭开想啊,做梦都想,二人结下梁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有李牧在,朝会他就没舒坦过,就算不为地位和名分,不帮秦国这个忙,他也想整治整治李牧那厮,所以咬牙切齿地问道:“要杀还是要剐?” 赵高摇摇头,肯定地告诉他:“不,我要逼他降秦,所以一定要活的。” 郭开不知道赵高有什么打算,但很识趣地没有追根究底,只进一步试探赵高对李牧的态度:“但是那厮要是无论如何也不降呢?” 这回赵高毫不犹豫地说道:“杀。” 得了回答郭开笑了:“那好说。” 赵高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当下换上一副凝重的神情提醒道:“你莫要图省事故意把人给弄死了,他活着对我来说可比死了有用。” “得,不杀就不杀,我忍着,小兄弟你就说怎么做吧。”郭开说完遗憾地拍拍衣服。 “李牧和公子嘉走得近,为防他走投无路联合公子嘉在代郡起事,所以要先诛杀公子嘉,绝了李牧在赵国的后路,别的暂时不急。”赵高那一脸我看好你的神情,看得郭开嘴角一撇。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他喜欢啊,因为当年结下梁子的也包括这个公子嘉。 而且赵高肯放手让他做,没指指点点对他说你该怎么杀这个人,在他看来就是对他能力最大的信任,他嘴上没说,这会儿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得意的:“就这么定了,小兄弟等我好消息。” “等等,这事你且准备着,暂时不要动手,等时机成熟了我再支会你。”顿一顿,赵高又道:“这回是大事,要是办得漂亮,就是秦国的一大助力,事成之后,大王便亲自拜你为上卿【1】。” 郭开看似不学无术,其实比谁都精,眼下赵高这么一说,他马上就抓到了其中的关键——秦王只许了他爵位,但只字不提实权。就是说事成之后,秦国愿意养着他,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享乐不尽,却不会让他继续做官。 赵高没有把价码吹得天花乱坠,而是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地告诉郭开:大王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做与不做你自己拿主意。这其实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胸襟——赵高的态度,赵政的胸襟。 给这次的交易明码标价,总好过先骗得你的信任,让你为我卖命,而事后我却一脚把你踢开,或者给你的却不是你的预期要好得多。 当然郭开若不答应,赵高也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逼迫他,但那必须是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毕竟,只有彼此都心甘情愿,事情做起来才能更有成效,也更为稳妥。 赵高见他陷入沉默没有立即作答,并不着急,郭开在想什么他很清楚,而且他非常肯定,这一次郭开绝对会答应。毕竟谈崩了秦国大不了把事情抖出来,拍拍手走人就是,但郭开在赵国将会彻底玩儿完。所以当下赵高还有闲心端详庭院里的树,静静地等他。 许久…… “好,一言为定。” 等郭开离开,李旬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先生怎么肯定他一定会答应?”郭开眼下在赵国已经是上卿,手中还握有总领一国之政的实权,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为秦国所用,到头来秦国能许他的却仅仅只是现在的一半。 李旬是赵政的人,受命成日跟在赵高身旁,赵高做什么都瞒不过他,所以既然如此,他有疑惑赵高不妨给个人情,于是反问:“他是什么身份?” “赵国的相国。”郭开的名声多大啊,放在列国那都是响当当的,虽然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这个问题李旬想也不用想就可以回答。 这个回答赵高显然并不满意,于是继续问:“不,我是问他从前是什么出身。”这回李旬模模糊糊抓到了些关键,于是不确定地说:“先王伴读?” 赵高点点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腿边敲击着,这个动作李旬觉得有些眼熟,因为大王也喜欢这样。只是他还未细想便听赵高说:“他其实讨厌为政,他极力揽权所求的不过是钱与地位。” “那他为何……”李旬还是有些绕不过来。 赵高向来好耐性,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在赵国若无实权,他想要的那些从何而来?” 是了,金和地位往往伴随权利而生。一个小小伴读若不借赵王敛权,又怎么可能得到他想要的?因此他必须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一旦入了局,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爬到所有人之上,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才能有机会享受金钱带来的乐趣。 然而,这谈何容易。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门阀士族随时都可能成为让他不安稳的因素,失去赵王宠信也可能让他一败涂地,这并不是一条长久的路。且郭开应该很清楚,从现今天下的局势来看,赵国已是强弩之末,他是聪明人,当然要为自己提前找好退路。 秦国许他的正是他最想要的两样,纵然没有实权,他也可因于秦国有恩、于秦王有恩这两条受封上卿,往后自是终身受用不尽,无须为政事烦忧,为朝堂争斗烦忧。他算准了也相信大王会保他,所以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条件。 有赵高的提示,李旬很快就想通了这些。他发现赵高其实很擅长引导,他提出的问题看似简单却往往都是关键所在,他不会直接告诉你结果,但是你一定能顺着他的问题找到最终的答案。 长此以往……难怪先王还在的时候,大王时常因思维活络被纲成君称赞,难怪大王的目光总能先一步达到别人难以企及的地方。远的不说,郑国渠的决策便如是。 想完这些,他再看赵高的目光又多出了几分钦佩。然而正主眼下丢下一句“你自便”,就已经歪在榻上闲散地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端宁的身影迅速与之融为一色,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 李旬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又目瞪口呆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不由地腹诽:要同郭开联络的方式有很多,您老非选“做人男宠”这种方式,是不是就等在这里了? 这话他不敢问,而且他知道,就算问了,他得到的必然也是对方满脸心安理得的神情,外加:哦,被你发现了。认识到这个“残酷”事实的李旬不禁以手扶额,无语望天。 这边赵高在赵国过得滋滋润润,远隔千里之外的赵政却没这么轻松了。他大病初愈,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就收到密卫传给他的消息,一看差点又气得一病不起。 他要求密卫跟着赵高除了保护安全之外,也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倒不是为了监视,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他在做什么,若是知道他过得好,自己也会高兴。 赵政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下是确定赵高过得舒坦了,自己却因此满心满肚子火气乱窜,怎么压也压不住。他真恨不得立即领兵杀入邯郸,把人给带回来。 当然,他自己的老师他是舍不得动的,但是郭开,如果可以,就算亲手把人给大卸八块丢到铜鼎里煮了吃,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早知道他这个老师放得开,人也比较损,甚至在任何时候都损得理所当然,但是……赵政回忆着二人相处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发现还真的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人恨得牙痒痒,而且让他产生想把人咬上几口解气的冲动。 别人不清楚,但赵政几乎可以肯定,他老师用这样的法子留在郭府,安的绝不是什么大义凛然为家国天下牺牲的心思,多半就只是觉得住着舒服,办事省心。 也是,他原本就是云淡风轻的性子,便是那时候成蛟不知情将他当作男宠,他也只是错愕,误会解开后他根本就没有如何往心里去,有如今这样的举动那就该是意料之中。 赵政突然“悲哀”地发现,一旦喜欢上这个老师,今后的他那将会是完完全全地自找麻烦,更严重的是,即便知道在自找麻烦,偏偏还甘之如饴。 不过,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有这件事的教训,赵政总觉得自己该想点法子早些把人骗到手,以便早日“回本”,毕竟自己这边再怎么苦恼,他那边却无知无觉全然不当回事,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啊。 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过程却不可急,徐徐图之方为上策。想通这些,赵政总算觉得好过一些了,但那也只是稍稍好过一点而已。现在的他很……额,按赵高以前告诉他的话来说就是——心塞,他觉得自己现在真的非常心塞。 此时他坐立难安地捏着写有赵高近况的缣帛在寝殿里来回打转,虽然觉得郁闷,却又十分宝贝地把那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心里一遍一遍描绘着他做那些事情的样子,这么一来更是越发想念他,心道:要是真有小高说的飞机就好了。 第67章 你个狐狸精 赵国,郭府小院。 在郭府的日子,赵高虽然看着闲散,但其实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早上起来先练一个时辰的剑,朝食端来吃完就听听张敬带来的情报,然后开始看书,等到郭开空了,就过来同他一起推敲推敲如何对付李牧。 若是当天有太阳,等到庭院里的温度升起来,他就找李旬帮忙,二人合力把藤编小榻搬到院子里,他在上面铺上柔软的毛皮毯子,再拿一卷书半躺在藤编小榻上享受春阳的温暖慢慢看。 而小小的一个院子看似宁静平和,其实里面藏着十几个密卫,善于隐藏也是密卫最基本的素养,所以他们总能藏得毫无痕迹。 后来赵高怕他们辛苦,也觉得在郭开的地盘上着实用不着,便下令让他们轮流换岗,没在哨上的兄弟自己找地方休息,在哨上的兄弟就辛苦些,如有风吹草动,立即发出讯号就是了。 这么一过几天都没什么事情,大家渐渐放松戒备,谁曾想,正当赵高看书看得入神之际,李旬伸手推了推他。他茫然抬头,只见先前还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密卫们已经全部齐刷刷地看着他,等他示下了。 李旬这几天也总算摸准了他的习惯,知道他看书比较认真,所以周遭动静很难影响到他,于是主动弯下腰,压低声音对他说:“来人是郭开的一个妾室,应该不是细作,来找您是……”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尴尬,赵高一回神,脑子里就很配合地蹦出了两个字——捉奸。 饶是赵高如何好心态,面对这种事情也不禁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这点小事儿要真看不开他就不是赵大人了,这时候一哭不得,二笑不得,赵大人索性就懒得去浪费这个表情和这个心思。 这院子除了自己的人,保险起见郭开也派了几个远远守在通道上,既然那么多人没把人拦住,就说明有人乐见其成。究竟是谁,安的什么心思,赵高虽暂时无从得知,却也不着急。 院子里的密卫不方便暴露身份,出面拦她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所以赵高迅速做出判断,摆一摆手,让他们立刻四散藏起来。 等到人都藏好,赵高便拿起书,继续旁若无人地看起来,要不是怕这会儿一心看书看沉了忘回神冷落来人,他怕是连半点心神都不会分在院门前。很快郭开的那妾室就带着两个婢女气势汹汹地杀进院子。 李旬看赵高低头看书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怎么靠得住,万一真看忘了……这么一想他警觉地又朝赵高身旁挪动了一点,如临大敌地看着那骂骂咧咧的年轻妇人。 “女君【1】说这院子里住了个不男不女的狐媚子,我今天倒要看看长什么样。”若这等言语就能在赵高心里激起涟漪,那他还真不用混这些年,所以他恍若未闻,连眼皮也没能配合着抬一下。 倒是李旬,看着盈盈走来的美妇,不由惊叹郭开的眼光果然不错。美妇生得艳若桃李灼若芙蕖,身段窈窕。他脸上浓妆艳抹,衬得美目樱唇格外瑰丽,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看惯了赵高的素淡,李旬看着这样的美人没来由觉得有些腻味。 目下赵高穿的衣服用料虽然华贵,但仍然是款式最淡雅的白衣。而头上,就连平日里常用檀木簪也省了,一半头发就用一根与衣服同色的带子松松系了,一半就披在后背。整个人瞧着比以往束发还要清隽,也更显慵懒随意。 不过李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拿赵高与这样艳俗的女子相提并论,心虚地瞟了眼赵高,发现他依旧泰然自若地在看书,心里自责得无以复加。 郭开的那妾室从一进来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赵高的身上,看他身上穿的,身下垫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嫉妒得无以复加,原想用言语占一番便宜,不想对方连抬头看她一看的功夫都没浪费,心里更是火冒三丈,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冲过来扬起手就要往赵高脸上招呼。 有李旬在,这一巴掌自然落不到赵高身上,连衣服的边角都没让她沾上,她的手就被人极有技巧地架住了。当然就算李旬不在,只要像现下这般看书没全神贯注,以赵高的身手,这一巴掌同样不会落在他身上。 手被束缚住了,美妇还想用脚踢,李旬故意在腿上灌了些力道,挡在赵高身前。美妇这一脚下得阴狠,用了十成的力气,不过就这么踢在一个大男人结实紧绷的腿上,还是震得她狼狈得连退□□,亏得身边的婢女及时扶住才没有跌在地上。 赵高素来喜静,瞧那两个婢女想替她们的女主人出头,觉得让她们这么吵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况且算算时辰,估摸着郭开下朝快回家了,便缓缓抬头看向美妇好心提醒道:“来找我,并不是个好主意。” 适才赵高微低着头,美妇没把他的样貌看真切,这会儿正对上他清湛的眸子,便觉得失了底气,樱桃小口不自觉张成一个小圆形,半晌都没能合拢。 其实脸好看的人,无论男女她都见过不少,真要算,这人的脸甚至只能算那些人里中等略略偏上的,但是给她的印象却是最具震撼的,只因双眸如此澄明有□□的人,她是真的从未见过。 这么一来,想起自家男君近日的表现,她心里完全乱了方寸,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气急败坏地指着赵高逞强道:“你当你是谁?入府这么多天不去拜见女君,现在还敢用这种……” “选在这时辰找我,更不是个好主意。”赵高脾气极好,虽然没答她的话,却再一次大大方方地提醒道。 但是美妇显然不领情:“真不要脸,你这个狐狸精!” 赵高面不改色,笑得坦然自适,用先前从美妇话语中抓到的关键,一条一条地帮她分析:“听你意思,女君分明也对我不满,可为何她不亲自过来?再有,她为何劝你选在这个时辰?而且你可想过,一路上分明有不少人守着,却任你畅通无阻地进来,又是为何?” 美妇今日来原本是来赶人的,不想这人连发三问,问得她愣在当场。正想继续发作,可是偏偏这人问的句句都在点子上,她便突然意识到:这或许真的是女君借以整治自己的圈套。这么想着,一股寒意不可抑制地自她的脊梁处窜起。 可是现在离开无异于承认她在这个人面前输了,而且是输得一败涂地,她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个人,于是不甘心地强辩道:“你……你……这个狐狸精,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赵高这下竟破天荒显得有些为难,拉长尾音略带迟疑地沉吟道:“可是……”美妇见了听了以为自己连连骂他“狐狸精”,他终于觉得羞耻了,心里十分高兴,下巴一扬,趾高气昂地问:“可是什么?” “郑重地”放下手中的书,赵高微微撑起身子问:“我是男子,就算属狐狸不也该是狐妖么?”此时他看人的目光那叫一个疑惑,问人的样子那叫一个真诚。面皮如此之厚的话随口脱出,偏偏人还是一副静水平和的温良模样,直噎得美妇张了几回口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李旬站在一旁看着听着,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如此再也不敢去看美妇的脸色了。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趁男君没回来,你走罢。”赵高该说的都已经说尽,慵慵懒懒地往回一靠,本不打算再言语,却无意瞥见郭开挂着一脸瞧热闹的神情靠在院门上看他笑话。 他嘴角一勾施施然站起来,郭开被他笑得头皮发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缓步踱向自己,然后在离自己一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温言唤一声:“男君。”还没有从恶寒当中苏醒过来的郭开,恍恍惚惚间又听他接了一句:“可要为我做主。” 赵高的语调分明没有半点矫揉造作,听起来也是平平静静一切正常,可郭开听完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从脚跟直麻到头皮,紧接着身形微震,鸡皮疙瘩顿时抖落一地,然后苦不堪言地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无声控诉:大爷的,小兄弟,咱能别闹了吗? 赵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也以眼神示意:好啊,那这是你的家务事,你来处理,若还继续看好戏可别怪我。于是二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在沉默中达成了共识。 这几日郭开忙着撺掇赵王迁对付公子嘉,君臣二人对这种整治人的机会来得非常珍惜,加上空了郭开还得到赵高这里同他商量李牧的事情,一个不小心就冷落了美人,美人只当他有了这个不一样的新欢就忘了旧爱,这心里哪里还能平静? 更糟糕的是,这事就连家里的夫人都惊动了,于是他夫人顺水推舟引房姬过来胡闹一番探探自家夫君的态度,若房姬冲动犯错那就更好,她还可以借机惩治房姬。 郭开觉得今日房姬行事确实欠妥,家里夫人更是不该,但毕竟房姬是他平日里最宠爱的姬妾,也不忍心责罚于她。幸而瞧赵高的态度不错,摆明一直在刻意避嫌没想插手,郭开也乐得息事宁人。 于是他将房姬揽在怀里哄道:“爱姬不要胡闹,回去吧。”房姬听他说完似乎心有不甘,站着没动。郭开见自己说的话没有起作用,不忍心责骂她,索性杀鸡儆猴,沉下面色对她身后的两个婢女厉声道:“你们回去替我转告夫人:好生管束内院,往后再有此种情况发生,休要怪我。” 房姬瞧他变了脸色,虽然不是对自己,却也知道轻重了,又听郭开软语安慰了几声,终是哀怨地看了赵高最后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院子。 这插曲很快就被淡忘,翌日。 “先生,我们粮草辎重已经备妥,王老将军明日发兵。”张敬刚得到消息,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报给了赵高。此时赵高正拉着李旬在陪他过招,听完只对张敬说了句“你辛苦了,先去休息罢”,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万事都能沉住气的人毕竟是少数,赵高显然还是“少数”中的佼佼者,此时他不急,自有人急:“先生还不让动手吗?” 赵高接下李旬的招式,趁着下一招未至的间隙道:“不急,再等等。”李旬心里着急,手上便乱了些章法。本来赵高的剑术不及他好,这会儿抓住机会便把他赢了。 “你瞧,许多时候等的就是个机会。” 赵高剑术底子不好,比不上李旬这类自小习剑的,但是他的招式很稳,出手干净,招式巧妙,还多是些以柔克刚的法子,所以比剑的时候往往能拖住对手好一会儿,使自己不至太早落败。甚至对手若稍有分神,他还有机会力挽狂澜赢了对方。 “属下惭愧,跟先生这么些时日,在这上面竟没能得先生十中之二。”赵高缓缓摇头:“你潜伏的时候能沉得住气,这就很好。”赵高就事论事,毫不吝惜地夸道。 人很温柔,常常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这是一开始李旬对赵高的印象。但是很奇怪,相处久了,李旬又觉得这样的他却不自觉给人一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因为他似乎对谁都温和,但在你觉得离他很近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还差了那么一段距离。 这种距离会让你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第68章 赵国大地震 这天,秦国举兵的消息传至邯郸,此时,赵高却正与郭开在街上闲逛,尚不知这事。 有个外地新来的商贩不认识郭开,上来便要向他推荐手中的玉料。郭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想那商贩胆子大,又一次黏了上来。 就在郭开正准备命令小厮赶人的时候,赵高却接过了那商贩手里的东西拿在手上翻看,半晌又递给郭开,压低嗓音在郭开耳边道:“这东西你比我懂些,帮我瞧瞧。” 今日赵高做的仍然是那日的男宠装扮,所以他和郭开说话的时候一直比较小心,别人见他们如此挨着说话还以为是夫夫二人间的情趣,光天化日里咬耳朵。 “这成色至多中等偏上,你买来作甚,要是喜欢,我那里多得是比这好的。”赵高想起他那满屋子雕成少女模样的玉器,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道:“不用,我就瞧这东西看着还算通透,买来做个章子。” 郭开对那商贩道:“你若还有更好的,只管拿出来,钱大爷有的是。”原本那商贩就是看他二人衣着华丽才冒险拦他们的,这会儿听郭开发话更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应了,小心翼翼地从身上摸出一个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给郭开和赵高看。 赵高戴了个大帽兜站在一旁瞧不真切,等郭开帮忙掌了眼淡淡“嗯”了一声之后接过来拿在手中端详,这一看发现不仅非常通透而且颜色润泽,握在手中的感觉的的确确一下就不一样了。而且大小形状都合适,只需把底面切平,印身再磨润些就能刻。 “男君做主。”既然要做样子嘛,赵高就没忘自己身份,在外面肯定要给足某人面子的。郭开在一旁听得起鸡皮,嫌弃地把嘴一撇,这才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对赵高比了个五十。 赵高会意,转身对商贩道:“三十金。” 那商贩摇头比了个六,又见他浑身上下捂得严实,怕他看不见,于是道:“六十金。” 赵高笑道:“二十金。”如此不按常理出价,那商贩愣了,狠了狠心又道:“五十金。” 但是显然赵高并不接他的话,价钱还是越压越低:“十金。” “这位……额……这不是开玩笑么?”商贩一早就看清这两人的关系了,此时显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尴尬跳过,见二人作势要走,再狠了狠心道:“这样,三十金不能再少了!” “男君……”赵高拉了拉郭开的袖子,示意他给钱,郭开恶寒眼不见为净,转身让小厮把钱付了,抬腿就走。 买下玉料,二人没走出多远,郭开就接到赵王的传召,二人便在此处匆匆分开。 秦兵来犯,举国震惊,赵王迁在临时举办的朝会上下诏,亲拜李牧为大将军【1】,命他整顿大军即刻开赴战场。 晚上郭开回来,赵高把准备好的三十金递给他,郭开显然有些不屑:“小兄弟同我客气什么。” 赵高也知道,郭开这上面其实挺大方,但此事一码归一码,于是道:“我这是要送人的,你若不收,当是你送还是我送?” 既然如此,郭开也没道理和钱过不去,这便让人收下了。话锋一转神神秘秘地问道:“小兄弟分得这般清楚,莫不是要拿去送相好?” 若是这时候在郭开面前分辨说不是,那这个话题一定结束不了,所以赵高索性顺着他的话答道:“是啊。”他承认得如此快,郭开果然觉得无趣,当真没有再往下纠缠,想起了什么又提醒道:“小兄弟,两边可是都快打起来了,你还不让动手?” 赵高摇摇头道:“急什么,等我刻完章子再动不迟。”赵高说要刻还真是没骗人,接下来的这几天书也没看了,出去找好的工匠帮忙把底面切平,学了点打磨玉料的法子,回来就一门心思扑在上头。 刻章子他是会的,只是以往用的都是做好的料子,这次买回来的是还没动过的,就麻烦了些。好在赵高对外形要求也不高,没想着刻什么纹饰,将就现在的样子亲手磨润了就算。 即便如此,这么做也花了他好一番功夫。有时候做得兴起,连饭也忘了吃。要不是有李旬提醒,只怕是要废寝忘食了。 不过磨起来虽慢,但刻起来就快了,赵高做得颇为熟练,即便是做得再细致,刻完也就一两个时辰的功夫。等到彻底完工,他拿在手中却有些不确定,心道:不知那孩子喜不喜欢。 这印章,上刻“带砺山河”四字,边款为“臣赵高顿首”,用的字是经胡毋敬、李斯还有他整理出的新字,他们称之为“秦篆”,虽然还未推行全国,但已经将稿子拿给赵政过目了。 不过想到有时候送的就是个心意,就没再犹豫。他将东西包好放在怀里随身带着,终于找来郭开,告诉他再过三天就可以动手,又认真交代了许多别的事情这才作罢。 先前赵高只让郭开做准备,却悠着一直不动公子嘉等的就是个时机。李牧若还在代地,他们想要动公子嘉太过冒险,万一打草惊蛇赵高的计划便可能全盘崩溃,眼下掐着时间选在李牧领兵在外鞭长莫及的时候动手,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邯郸这边已经安排妥当,我也该动身了。”李旬发现,赵高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这些天赵高做什么都没有瞒着李旬,反而李旬有问题都耐心为他解答,原来那些时候就有留他在邯郸策应的意思。 “先生不是都安排妥当了么?怎么还……而且大王让属下来是保护先生的,怎么能违了王令……”李旬这辈子还没做过有违王令的事情。 赵高却道:“我需要你留下来,帮我在邯郸盯着,万一事情生变,我便及时调整计划传给你。至于安全,我虽要去和大军汇合,却不上战场,带十个密卫足够了。” “可是……而且属下……属下担心……担心……”看李旬如此反应,赵高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你担心坏了我的事?这点大可放心,我留你在此只是应对万一,真要你做什么的可能性很小,况且我信你。” 最终李旬没能拗过赵高,苦哈哈留在了郭府。 秦国将和李牧交战的主战场选在井陉,由王翦任主将,赵政还另派杨端和分兵突围邯郸,以作虚张声势之用。王翦亲率的大军从秦赵边境开到井陉尚需时日,但赵高也不敢耽误打算提前北上与他先一步汇合。 偏巧,出发前赵高接到三弟赵望递来的消息,他和王宠近日将回邯郸。这些年,王宠独辟蹊径跑到北边和戎人做起了生意,没想到后来越做越大,竟搭上了一位戎王。 王宠把在南边收购来的各式奇异之物和丝织之品献给戎王,戎王便以十倍于所献之物的牛马偿还与他。 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赵国当权者进行的,其中有赵高的主意,是赵高告诉他,不出十年天下必起风云,届时这些牲畜便很能派上场了。这回如果有时间,赵高是希望见王宠一面的,可眼下却只能留书了。 赵高出了邯郸一路北上都还算太平,过了井陉想再往北走一段以便早日与大军接上,行至一半却出了事。准确地说不止是他出了事,几乎是整个赵国都出了事。 这天,赵高找到逆旅住下,才刚入睡,在梦里就感觉一阵晕眩,他昏昏沉沉地坐起来,紧接着便注意到脚下的震动,听到房里的东西噼噼啪啪滚落一地,房顶还不断有灰尘掉落。 赵高定一定神,意识到梦境中天旋地转的感觉原来是真的。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大地震!他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前世学过的地震知识,并迅速对眼下的情况做出判断,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居然正处在震中【2】。此时地震产生的纵波已过,横波正摧枯拉朽地来袭。 对赵高来说,从醒来到现在不过三四秒,通过震天的响声已知周遭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再是深夜也会有微弱的亮光,现下落石飞沙将那仅有的亮光也遮挡了起来,赵高几乎无法视物。 房屋随时可能会倒塌,他只能凭借记忆在黑暗中选择一条最有效的路线避开所有房梁,在那之前逃出去。他一面拿起放在床榻旁的外套,一面回想房中的布局,脑子里迅速勾勒出一条线路,一刻也没有耽误地向外跑去。 此时地面几乎已经不能站人,为了防止摔倒,他的脚步尽量去顺从地面的震动。可是震动渐大,整个大地都被笼罩在一片巨大而可怕的轰鸣声当中,先前还能听到的惊恐呼救声、绝望哀嚎声,此时也被彻底淹没在了轰鸣中。 电光火石间,震动幅度又加大了。赵高根本无法站立,更不可能再像之前那么跑,在这样强烈的震动之下,只要房屋倒塌躲在任何地方都是徒劳。原本赵高无法视物,只能凭借记忆往外跑,然而现下许多东西都在地震中移了位,就是说现在没有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跑不出去就只能听天由命。 模模糊糊他似乎听见门口处有声音传来,好像有人在唤:“先生快走。”可是在大地的狂怒面前,那声音显得太过渺小,甚至听起来不太真切。赵高护住头部,循着那声音弓着身子艰难地往那里移动,其间好几次差点被东西砸中,亏得他条件反射式地避开了。 可这回好运气也没用了,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之后,整个逆旅的房屋发出极其诡异的吱呀声,这分明是房屋快倒塌的征兆!从床榻到门前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如今却走得艰难而漫长。 就在他险些被一次剧烈的摇晃甩出去的刹那,有人将他扶住,然而下一刻,又一次剧烈震动袭来,二人被轻而易举地甩在地上,紧接着被掉落的房梁砸中。 赵高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后背袭来,但是他没有忘记有人进来救他也同样被困住了,忍着痛楚,他强打起精神问道:“你还好么?”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也没有得到一点缓冲的时间,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又有东西砸在他的背上。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很多人焦急地在呼喊:先生。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萧萧肃肃的身影,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甚至还有些遗憾,不禁问自己:当初怎么就非去钻那牛角尖呢? 此时他想把手放在胸前摸一摸那枚印章,却发现连抬抬手都是困难。他暗叹一口气,无奈地想: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真对不住那孩子啊。 紧接着,一声轰鸣之后,外面的密卫眼睁睁看着整个逆旅的房屋就此塌了下去…… 第69章 九十方为半 “先生能听到么?” 没有人应。所有密卫都知道,若是里面那个人出了事,他们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地动发生的时候他们还在外面巡查,虽然因此躲过了一劫,但是他们保护的人却被困在了里面,等他们反应过来这是地动,房屋已经开始变形,门再不能正常打开,他们只能砸开一个口子,派个人钻进去营救,没想到,最终还是晚了。 此时此刻,哀声遍地,被埋在废墟里意识尚存的人拼命呼救,放声哭喊。没有被埋的看他们人多势众赶紧跑过来求他们帮忙。但此时密卫们面沉如水,根本顾不得那么许多。 他们只听命于赵政,现下暂时听命于赵高,别人的安危不是他们的任务。所以当务之急是救赵高,其他事情他们管不了,也没有精力去管。 他们一面派人去找工具,一面直奔赵高被埋的方位而去。虽然点了火把,但毕视物还是有些模糊,密卫们小心翼翼地将压在那里的东西一点点抬开,仔细翻找。 小规模的地动在那之后还在不断地发生,但所有人都不敢停下来,冒着房屋二次倒塌的风险也要赶紧把人救出。 凝重的氛围让人压抑地透不过气来。地动之后接踵而至的雨水给他们的搜救带来了更大的难度,连火把也不能用了。 人力有限,他们忙了整整一夜,这一夜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周围的那些哭喊声、求救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一旁寻找他们的亲人越挖越无力,越挖越无力,直至最后跪在地上绝望地嘶喊。 天亮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都很苍白。谁不经意往周遭扫了一眼,顿时不寒而栗。 只因先前雨水流进倒塌的废墟,再流出时已经染上了浓浓的血色,周围全是蜿蜒刺目的赤色痕迹,在满目疮痍的废墟旁,这样的景象尤其地触目惊心,就算是经历惯杀伐的密卫们看了也莫名难受。 毕竟这些都是最无辜的百姓…… 好在一个时辰以后,他们终于找到了赵高以及那个钻进去救他的兄弟,并将他们成功救了出来。在知道赵高虽然受了重伤但是暂时无性命之虞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救人的兄弟有些幸运,只是被一个什么东西砸晕了,身上有些轻微划伤,房梁刚好在他所处的位置架空,成了极好的庇护,所以身上没什么大伤口,下雨倒是让他受了点风寒,但不多时人就醒了。 赵高后背被房梁砸中有些麻烦,身上的皮肉还有不少地方被木刺划破,比那救人的兄弟严重得多,加上受寒高烧不退,若不及时救治,只怕难以撑下去。 目下看来,整个代郡受灾都十分严重,他们一时很难找到大夫,只好用从前训练过的简单办法暂时为赵高处理伤口,然后赶紧带他到邻近受灾不严重的郡县医治。 条件所限,伤口处理只能救急,地动后房屋大面积倒塌,密卫们能找到的烈酒不多,所以用得很节省。清理伤口的过程漫长得有些过头,其间赵高痛醒了几回,几乎回回忍得汗流浃背,饶是如此,他仍趁短暂清醒的时间,向密卫们下了一道又一道冷静而清晰的命令,直至再没什么可交代的,才放任自己陷入彻底的昏迷。 密卫们默默将这些看在眼里,也不由地佩服起他来。 秦国,曲台宫。 “什么?你再说一遍!” 早在赵高被救出的那一刻,密卫就找人向赵政递了消息,送消息的人从未见过气势如此迫人的赵政,一时间也拿不准后半句该不该说:“令丞他……他重伤昏迷,高烧不退,生死难料,他们说正在找人医治。” 赵政将那根写着“赵地大动,先生重伤”的竹简紧紧握在手中,用力之大,连什么时候折断划破了掌心都不知道,此时他虽然神情骇人,但哑着嗓子问得却有些无力:“什么叫生死难料?” 那人默默看了一眼赵政指缝间渗出的血水,心跳一滞,呼吸一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对大王来说如此重要,但也知眼下若不想惹恼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措辞为妙:“此次地动赵国灾情严重,听说……一时很难在近处找到大夫,而令丞受的伤又重,这……” 赵政暂时按捺下心中的那份牵挂与担忧,念着赵高的心血,还是勉强问了句:“那边的布局乱了么?” “无碍,令丞几次醒来都下过命令,据说下令改动以后布局还比以往更周密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赵政点点头,听他受伤也还念着国事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等人一走,立马吩咐沉玉传令将几个重臣召来议事。 赵国。 “大王,快到了。”这三天,周武一直随他家大王不休不眠地长途奔波,虽然他家大王尽力敛藏脸上的异样情绪,但是有那么几次,周武竟还是能在他眼中瞧见君王最不可能出现的脆弱神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惧与彷徨。 看到这样的大王,周武几次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下意识在上面摸了摸,谁知大王根本一次也没有看他,更别提同他计较此事。 大王大多时候都是自顾陷入一片他所未知的思绪中不可自拔,正如这次,他说的什么恐怕大王都没听到,这才让他舒了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他万一问起来,打死也不能承认。 人说心有牵挂的时候,百步之行九十方为半,赵政发现此话当真不假。离赵高临时休养的地方越近,赵政反而觉得时间流逝得越慢。 据消息来报,赵高陷入彻底的昏迷之后,这么多天一次也未醒来过。这一生,他当真从未体会过如此心急如焚的感觉。 当傍晚的时候,好不容易走到地方,见到赵高,赵政只觉脑子里“嗡”了一声。 在充斥着刺鼻药味的屋子里,赵高披散着头发,紧闭着眼睛,苍白着脸,就那么无力地趴在榻上,被子只盖到腰际,上身完全赤囧裸着,分明可见背上可怖的淤青、纵横交错的伤口。 眼下一个老大夫正在给他换药,看到双目赤红的赵政气势汹汹地大踏步闯进来,下意识问他:“你是谁?” 赵政面沉如水,不怒自威,只顾盯着榻上的人往里走,走到近前更是心绪翻涌,想伸手去碰一碰赵高,但又总有种无论碰哪里他都会痛的错觉,所以又讪讪把手缩了回去。 赵政肯让赵高带出来的是最好的密卫,每一个人都经专人训练精通赵语,这次出来他自己带的密卫也都如此。算来算去,就周武不会,他怕老大夫起疑,一直不敢说话,这会儿只能重重咳一声,盼大王回神。 听到咳嗽声,赵政才终于注意到一旁的老大夫,有些歉意地向老大夫拱手行了个礼,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依然能保持冷静的思考,记得换上赵语问:“他怎么样?” 左右对这个人的态度、周身浑然天成的霸气,邯郸口音,无一不显示着这个人身份的出众,老大夫知道他不简单,不敢瞒他,当下便坦言:“现下看来脏器震伤和背上的外伤都在好转,高热也退了,我只能给他开点药方敷点药,什么时候醒来就看他自己了。” 大夫这么说,自然应该是没有大碍,可赵政还是心痛得不行,道一句“多谢”柔了神色又看向赵高,这么一来,他立也不是坐也不是,那手要碰不碰的样子老大夫瞧了都有些诧异,听说近来邯郸的贵胄们喜欢找男……额……这两人究竟什么关系他不敢猜,不过看这样子,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老大夫觉得眼不见为净,于是道:“老夫给这位先生上过药了,这天气不适合用绷带,也不要给他穿衣服或盖被子。不过他失血过多,毕竟体虚,你叫人烧些炭火来暖着,屋子里注意通风,他要没醒也偶尔给他翻翻身,仔细别压着伤口就是。下次换药老夫再来,告辞。” 赵政点头一一记下,再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态度十分诚恳,倒让老大夫有些不好意思。回来见密卫已经把炭火烧起来抬到榻前放好了,又问:“药?” “回大王,东西和药先生都吃过了。” 赵政摆摆手,打发屋子里的人出去,让他们该吃东西的吃东西,该休息的休息,这里他看着,有事了再唤他们。 哪里有让大王陪病人,属下休息的道理?原本大家都不敢离开,但瞧他一门心思扑在赵高身上也知道这么留下确实没什么用。周武做主留下两碗热粥,又嘱咐一通,才带人默默退到了院子里。 人一走屋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此时他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可言,跪在榻前凝神屏息地瞧着人。可能因为难受赵高的神情并不算平和,但只要看他这么安静的趴着,赵政也仿佛被他感染了一般,烦躁不安的心很快就跟着沉静了下来。 不过看着人毫无生气地趴在榻上,赵政还是觉得难受,小心翼翼地抬手,替他顺着凌乱的鬓发,手指在划过他脸侧地时候,刻意轻轻触了触,摸到是有温度的,总算没那么担心了。 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令赵政十分贪恋,不满足于这样蜻蜓点水的碰触,赵政将整个掌心覆在了他的脸颊上,指尖轻轻婆娑着。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赵高,现在什么都想开了,抛开以往的顾虑,心安理得地在能占便宜的地方占占便宜,这样一来,一旦发现触感还不错更是食髓知味,能欺负的赶紧趁人没防备的时候欺负够。 比如学他捏自己的样子也捏捏他,又比如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描摹,感受他五官优雅的轮廓,再比如揉揉他的头发。甚至摸着摸着,指间忍不住开始下移,越过伤处摸到了他劲窄的腰际,并顺着肌理的线条一点点游移,最后堪堪停在被子遮挡处。 再往下就真的有些过了,纵使眼下赵高没意识,要如何都是赵政说了算,但赵政也不想这样亵渎了他。于是强自按捺住手指继续下移的冲动,悻悻罢手。 要是现下有人闯进来看到他这副越活越回去的样子,只怕也得立即吓出去。并且用怀疑人生的态度开始怀疑:他们的大王怎么是这个样子? 赵高身子虚,屋里温度对他来说刚好。可赵政待久了,便觉得炭火烤得有些热,索性将外套脱掉。没想到脱了外套赵政还是忍得难受,浑身衣服不多时就被汗水浸湿了,要他这么离开又舍不得,便叫人抬了桶凉水进来,洗个凉水澡总算好受些了。 换上身干净的衣服回到赵高身旁,他便觉得有些困了,赶了那么多天的路,他一直没能好好儿休息,加上屋里暖暖和和的,在赵高身边心也安了,这么一来就不太能抵挡睡意的侵蚀,连灯也未灭,看着赵高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70章 妖孽有天收 赵高一醒来,入眼的就是赵政趴在榻沿上熟睡的情形,当下便是呼吸一窒,惊诧了许久才平静下来,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不知是屋里炭火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赵高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三月的融融春阳之下,从身到心都是暖的。 心头的某个地方有种异常奇妙的感觉,像被毛团滚过酥酥麻麻的,又像炽火烤过灼灼的,胸腔内激荡的情绪也始终无法平静。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像一团棉絮,软到不能再软,一戳一个凹痕,揉一揉又恢复原样,然后再戳,再一个凹痕。 连带的,神情也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赵高没有动,也不舍得动,总怕自己一动,这孩子就变成幻境消失了。所以他就这么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正在熟睡的人,发现极度的忧虑加上几天不舍昼夜的长途跋涉让他看起来异常疲惫。 但他低头伏在榻沿上沉睡的时候,背脊恰好弯出一道矫健而有力的弧度,透过紧绷的黑衣,隐约还能分辨出肌肉的形状。英朗俊逸的脸虽被挡住,人却仍带着松柏的苍劲之感。 这样的他,就像一头熟睡的豹子,即便是睡着了身上也蕴藏着某种危险的气息,你若贸然靠近,他一旦清醒过来,随时都可扑上来将你撕咬并吞噬殆尽。 这大约是那些年他孤身走过腥风血雨时带出的习惯,精神不济的时候在赵高面前也没能藏住,一切都是习惯,甚至是本能。 看着他这个样子,赵高又心疼又喜欢,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这么瞧啊瞧的,后来便不自觉地用手指隔空描着他背脊的弧度。不仅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这样,心里竟还隐隐骄傲地想着:这包子脸小短腿从小就是个坚韧孩子,而且从小就生得好看啊。 过了一会儿又想: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再过一会儿,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心想:难道和郭开待久了,也染上了他看人爱看长相的毛病? 本来若只是想想也就罢了,某人却从来都是欺负小包子欺负得理所当然的人,喜欢了还得摸摸,顺顺毛,要是可以,能吃点豆腐捏捏肉就更好了。 谁知他老人家也有失策的时候,这手一抬,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当即痛得惨不忍睹,狼狈地“嘶”了一声,赵政也被他惊醒了。趁人没防备,也没能把豆腐没吃上,赵高心里的惋惜表现在脸上的神情就是——无辜。 原本赵政看他的样子想问一句:小高还好吗?但转念一想,又生生忍住没动,就这样板着脸沉默了半晌。 赵政抬起头后,赵高也在打量他,发现这张脸不是预想中的样子,满面风霜有些憔悴,觉没睡好两眼通红,几天没顾打理胡茬凌乱。他看了心里极难受,嘴上却说:“真难看。”但是嗓子太干涩,只勉强发出了一个单音。 谁知,赵政一改从前听话好学生的态度,眉梢一挑,横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就这么盯着他。破天荒的,那目光还真把赵高给唬住了,当即收起玩笑的心思等候他家大王示下。果然赵政看他也认真起来才幽幽道:“那时候我很生气,你总不信我,真的很生气。” 一晚上滴水未进,赵政的嗓音同样低沉而沙哑,赵高竟不厚道地觉得有些好听,进到耳朵里就像一捧沙子轻轻从指缝间流出的那种感觉,很舒服。半晌他才想起来要有所表示,淡淡“嗯”了一声。 赵政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总觉得自己的话他没有认真听进去,便用目光牢牢将他锁住,确认他在仔细听才继续道:“我承认,以前有那么一刻我是往坏处想过,可就为那一刻我也难受了很久,我就想着,如果连我都那么想你了,那还有什么资格要求你信我?” 赵高虽然没说话,却忍着牵扯伤处的痛楚,白着脸主动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拍一拍,拍完不知是脱力了还是怎么的,也没立即拿开。 “你别乱动。”看他如此不顾惜身子,赵政的脸黑了。 二人手掌和手背相贴,竟产生一种血脉相连的错觉,无关血缘,却有种比血缘更难能可贵的牵绊。是啊,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其实早已经算是血脉相连了。 赵高的掌心微凉,可被他触碰,赵政其实觉得很暖,只是想到这种时候要是松了下来,他一定又不当回事,所以还是板着脸:“一想到这个我就很害怕。我以为蕲年宫之乱以后,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害怕什么了,可是那时候才发现,原来还是会的。那种感觉……有一次就够了。” 这回赵高改放为握,牢牢将他的手握住,并与他对视:“对不住。”赵高说话有些艰难,声音不大,嗓子同样哑得不成样子,但赵政听着竟觉得带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赵政叹了一口气,适才一直绷着脸,一下子换不回来,心里存了点不厚道的心思,也有真实情绪感染的原因,壮了胆子避开赵高的伤口,从脖子绕过去将他牢牢拥住,然后冷着脸慢慢将头低下,在赵高鬓发处亲昵地蹭了蹭。 原本已经做好赵高会避开他的准备,谁知赵高没动,他再添一把火,摸着赵高的心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贴在他耳畔轻喃:“小高,你还活着,真好。” 毕竟是自己养出来的崽,这么一来赵高果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先前面对赵政如此亲密的举动还不太适应,身体一直僵着,赵政说话的时候呵在他耳边的热气让他酥囧痒难耐,不自觉动了动,但听赵政说完,感受到他心里浓烈的后怕情绪,便真的没再抵抗,放松了下来。 好巧不巧,赵高先前那一动竟像主动迎合一般,让赵政心跳得很快,但清醒过来也知道赵高这么做虽是因为二人间的情谊,却无关情爱,并不是自己的那般心思,不觉黯然,情绪十分低落。 而赵高这边,赵政给他的这种感觉,他其实并不讨厌,不仅不会讨厌,脑子里反而还会无端端想起一个不着边际的词——耳鬓厮磨。这么一想,他不知所措得就连自己心跳快了半拍也没发现。 当然,那么想也只是一瞬,他只当赵政真的因为心系自己的安危吓坏了,才有此举动,而自己也仅仅是因为心疼他才会觉得有异样,总之,那些心思就像石沉大海很快被他尽数抛至脑后,再没半点踪迹。只可怜了赵政有苦难言。 赵高放松下来,嘴角噙笑,漆黑的瞳仁里漾满柔和的光泽,像阳光下的水,波光荡漾,潋滟生辉,顷刻晃了赵政的心神。又听他小声对赵政说:“你会来,真好。” 此时,赵政怕被他察觉到异样不太敢看他,只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才把他放开,改为跪在榻前拉着他的手,轻咳一声又变了神情,蹙着英气的眉,一副我们得好好儿算算账的模样道:“小高,这事是你不对,让我难受了,你承认吧?” 这孩子,变脸变得可真快啊。赵高无奈地点点头。 “那你是不是该补偿我?”某人明显就是在耍无赖。 赵高疑惑地看着他,偏生那疑惑的神情里竟隐隐藏着几分柔弱的意味,倒叫赵政觉得自己欺负了人一样。但他也知道这是某人惯用的伎俩,强按下心里的不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所以,以后换你听我的,你不准拒绝。” “臣不是一直都听大王的么?”说也奇怪,眼下赵高分明脸色苍白,精神不好,但这么好笑地看着赵政小声反问时,眼睛却亮得出奇。 “那不一样,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就罢了,私底下你也得真听我的,以后不准再胡思乱想了。”这人的态度总是恶劣得令人发指,你说什么他都总有办法岔开话题,但是赵政现在再也不受骗了,把某人的手抓得死紧,神情专注地看着他,大有你不听我的我就这么一直看着你的架势。 被赵政看啊看的,赵高一颗心再也抵挡不住火力强大的攻势,被他专注的目光轰击得粉碎,散落在地上,清风一扬,又飘了起来,那种飘起来的感觉奇妙得不像话,鬼使神差地,赵高竟然就张口答应了:“嗯。” 赵政又道:“有件事,你以后不准蓄须,谁敢为这事说你什么,寡人先砍了他。”赵政语气强硬,说得那叫一个不容置疑,为了增强气势,连“寡人”都蹦出来了。换来赵高疑惑的眼神,他指指赵高下巴上的胡茬:“你自己都难看,先前还说我。” 以往看惯了赵高不蓄须的样子,赵政现在看着他因为受伤几天没有刮胡子的模样,还真觉得有些别扭。倒不是真有多丑,其实他这样自有一番成熟稳重的味道,身上原有的气韵也未减分毫,但赵政看了会无端端觉得害怕——小高总有一天会比我先老。 赵高有些受伤,没有镜子,还真好奇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但心里受伤归受伤,他也没忘了扳回点颜面,柔声道:“还有学生嫌弃自己老师模样的。” 谁知赵政根本没有理会他,又睨了他一眼。赵高这回是真觉得世道变了,以往这孩子不是这样的啊,怎么现在这么凶,这么霸道?不对,小时候也凶也霸道,后来大了内敛了,情绪极少外现,在人前滴水不漏,就成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冷峻样。 可那都是对别人。 如今赵大人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待遇怎么比那些所谓的“别人”还不如了?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彼此还不熟悉的时候。 “突然觉得……我好像养了头白眼儿狼。”赵大人有什么说什么,这种事情上从不客气。 然而,某人眉毛邪邪一挑,下巴微微一抬,厚颜接道:“不错,老师有这个觉悟最好。” 事实证明,妖孽自有天收。 一贯都是他噎人,从没有人噎他的赵大人,这回反轮到自己被噎住了:完了,赵高啊赵高,你也有今天! 赵大人为了转移注意力,试图岔开话题:“对了,有样东西……”还没说完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身没穿衣服……这就更尴尬了。 赵政将他的反应收在眼里,这回终于换他用“戏谑”的目光看人了:“老师才发现啊。”“老师”二字他故意咬得极重。 赵高干咳一声,到底脸皮厚,远没尴尬到无地自容的程度,试着动一动手,但是发现身上力气都在适才握赵政手的时候用完了,现在精力实在有限,翻找东西比较困难,也不再折腾,继续转移话题指挥道:“多半在枕头下面,大王替臣找找。” 第71章 你果然知我 赵政生怕赵高再乱动,赶紧站起来,弯下腰首先在外侧摸了摸,没有,又用一只手撑在榻上,一只手跨过赵高的身子去枕头下的另一边翻找。 谁也没料到,这样简单而又无心的动作,在一明一灭的残灯下,竟显得异常暧昧,鬼使神差地,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墙上,并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对方的影子投在那里。通过清晰的轮廓可以看到赵政正将人圈在榻上正欲行不轨,下面的人无力反抗,一动不动的画面。那场面,简直旖旎得很。 而且赵政低下头去翻找时,离赵高的身子很近,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下面这副躯体传来的热气,鼻子还能闻到他身体染上的微苦药味。 而赵高,他趴在榻上,赵政灼热的鼻息就毫无阻碍地喷在他光囧裸的后背,那处有一种滚烫的灼烧感,不知是牵拉到伤口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灼烧感大有迅速蔓延至全身的趋势。 不知不觉间,二人都乱了呼吸。 赵政突然问:“这样像不像夫妻?” 这句话听起来像个轻松的玩笑,赵高也的确就是这个感受。可他不知道的是,问出这样的话,赵政用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并且,为了让它听起来尽可能地轻松,又花费了多大的精力去控制自己的情绪。 “哪有这样的夫妻?” 赵高给出这样的答案本该在意料之中,可赵政听到,还是不可抑制地失落了。 他在心里默默回答:你若答应,我们就可以是。 赵政知道,以赵高心思的细腻,自己若再纠缠下去,他就该察觉了,虽然这是迟早的事,可绝不能是现在。 所以,他选择在局势还能掌控的时候,拿了东西及时抽身,并把东西及时往赵高面前递,这才打了茬。 先前赵政自己做贼心虚,自然一直不太敢看赵高,不想却错过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慌乱神情,那神情半明半昧。似风过烛【1】火,烛光因之动摇不止。 对赵高来说,一切发生得太快,异样来得太突然,那种感觉他也不太抓得住,只当是他这个既为老师又为臣子的人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赵政面前不太得体,加上赵政开了点玩笑,所以会觉得尴尬。 二人心思各异,却都藏得极好。赵高不动声色地定一定神,便又恢复了从容的样子,对他说:“不是要补偿么?打开瞧瞧。” 赵政听他说是送自己的,心中又稍觉慰藉,珍而重之地把东西托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打开外面包裹的绢帛,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枚玉印。 玉印洁白中微泛着青色,温润均腻,如膏似脂,光华虽不外露,放在光下却有莹润之感。 “这四字可有什么说法?” “《史记》云:‘使河【2】如带,泰山若砺’。” 赵政闻言心绪激荡,正色道:“好一个‘带砺山河【3】’!天下归一,山河永固,老师的心意正是学生所求,学生谨记。”他说到最后,站起身来震袖一揖。 看他这么认真,赵高反不适应:“好久没有听大王这么郑重地唤‘老师’,臣倒不习惯了。”以往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赵政肯唤他老师,多半都有些意味深长,没个正形。突然这么郑重地来一下,着实让赵高惊了一惊。 嘴角一勾,赵政直直看着赵高:“老师都顿首了,学生不也得客气些?” 赵高这才恍然,原来是那边款内容惹的祸,某人就是在刻意报复。 赵政端详着手中的印,越看越是爱不释手,送礼原本送的就是个心意,而从这方印上就可以看出,赵高做得非常用心。 就算别的不提,单说赵高的字,笔势古厚之余,却又能做到笔画清劲,圆转宛通,非日积月累的苦练不可得,也是极好。 他为人谦逊低调,并没有将此四处张扬,故而知道的人很少。其实真算起来,放眼天下,能与之比肩者不过数人。便是要与李斯、胡毋敬齐名那也是实至名归。能得他亲刻一方玉印,荣幸之至。所以这东西的确送到赵政心坎里去了。 “哎,当真忝列门墙!”赵政看着赵高的字,深受打击,幽幽道。 某人那怨念的眼神让赵高看得好笑,不过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给他,只简单干净,理所当然地吐出三个字:“那就练。” 从小赵高对他的要求就十分严格,毫不留情。虽然赵政早就习惯了,但此刻还是觉得有点“受伤”,只好从别的地方找回点底气:“学生有一事不解,老师求老师解惑。” 每回赵政这么问,那定然是没好事,不过赵高还是点点头:“大王请讲。” “《史记》是什么?”赵政问得那叫一个好奇与认真。 赵高答得倒是爽快:“一个名叫司马迁的人写的记传体史书。” 但某人似乎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所以继续追问道:“那司马迁是何人?” 赵高一怔,半晌没说话。要是换了往常,赵政这么问他,少不得就面不改色地岔开话题。 比如,首先关心一下赵政近来的学业,再以老师的身份表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学生的本分,然后以此为理由布置个十天八天的作业,最后甩手走人。今日却当真有些反常,一直凝神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外面虫鸣声清晰可闻。赵政尊重他的想法,也没有急着催促,耐着性子等他仔细想好。 “臣若说……是后世之人,大王信么?”赵高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很清晰,语调也是淡淡的,可心里其实并不太平。 说也奇怪,得到答案的赵政反而显得意料之外地平静,他专注地看着他,肯定地说道:“你说的,我都信。” “大王就不问些什么?”赵高这回真的有些诧异。 赵政释然一笑:“其实现在回想,小高从前也不算瞒我。倘若你真打算什么也不让我知道,必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时至今日我大抵也能从那些线索中猜到一些缘由。之所以没往下问,便是想着或许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向我解释,这样的潜移默化,反倒是让我接受的最好的法子。” “你果然知我。”赵高动容。 这个话题有些沉,赵高如今受了伤身体不好,赵政也不想他劳神费心,便转而问起了别的:“司马迁很厉害?” 赵高点点头,半晌想到什么,神情一变又摇摇头:“说来有些好笑,现下臣私心不想他再有机会出现。” 看着赵高苍白的脸色,赵政发现还是没有绕开这个话题,于是摆摆手道:“算了,不提这个,我明知你身子不好,还引你说这么多话,是我不对。” “无碍的,很久没有这样和大王说话了,臣觉得很好。”顿一顿,他又说:“估摸着这些天大王也受累……”赵高说着便要往里挪,想腾出点位置给赵政,却发现身上没什么力气,这一动还痛得浑身发抖,无奈道:“劳烦大王……” 想起老大夫说要适当帮赵高翻一翻身,赵政怕他乱动伤了自己,没让他把话说完,就把他扶住了。 赵高趁此机会松了松筋骨,重新趴好,便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赵政也可以躺下:“再睡一会儿罢。” 很奇怪,先前赵政是有些睡意,但是现下灭了灯二人躺在一处,又不怎么睡得着了。他放轻动作转过身面对着赵高,想借窗外昏暗的光线看看他的模样。 却不想赵高也没睡着。“大王睡不着么?” 赵政眸光闪闪,突然兴起,便问他:“小高,那你也是后世之人?” “臣便不能未卜先知么?”赵高听他这么问,遂好笑地反问。 赵政却摇摇头:“若能未卜先知,这次地动你该知道的。” 果然小包子长大了,人也没以前老实了,不会说什么信什么,或者装作信什么,赵高苦笑:“大王猜得不错。” 不知道史书上有没有记载,赵高其实也好奇,当然,还有些惋惜:以前若是把史书认真瞧一遍就好了。 赵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多少年以后?” “……”赵高许久没答。 赵政有些失望,却还是表示理解:“不能说吗?” 赵高摇摇头:“不是。”又是一阵沉迷,在赵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想要劝他好好儿休息的时候,突然听他飘飘道:“两千年。” “啊?”饶是如何做好心理准备,赵政还是忍不住一惊,顿一顿又觉得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一百年两百年和一千年两千年说到底也就是时间长短的差异,无论如何,是与不是,他都是与众不同的,于是又降下调子“哦”了一声。 赵政如此反应让赵高哭笑不得,却又觉得他这样有些莫名的可爱,就像小时候,那时候的包子脸小短腿就是这样呆萌呆萌的。 “可是阿姑他们……”赵政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赵高的家人都很普通。 赵高道:“我在那边落水了,醒来就成了你阿姑的儿子。” “那……那小高落水前……”赵政凌乱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他也染上了周武胡思乱想的毛病,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任它东西。男子、女子,小孩、老翁……这些词一直在头脑里打转,越想眼睛睁得就越大,神情就越奇怪。 赵高与他近在咫尺,也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赶紧纠正:“臣落水前也是男子,差不多与现在同岁,有父母朋友,模样也挺像的。” “成亲了?”其实先前那些都不重要,就算再离谱赵政也认了,可是这个他还是十分关心。 赵高如实道:“没有。” 赵政十分惊喜,可是激动高兴不过片刻,赵高接下来的话直接让他心里打翻了个大醯壶,不,是大醯缸子。 “但是,先前有一个女朋友,就是……”赵高试图解释“女朋友”的含义:“在成亲前,会先试着做一做夫妻,若觉得合适了再考虑要不要成亲的伴侣,臣与她原本是要考虑成亲的,可因为臣工作临时调动,她觉得受不了,便在落水前两天分开了。” “……” “大王?”赵高听他彻底没了反应,连动也没有动弹,赶紧自我反省了一下,可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怎么他人突然就不出声儿了? 要说这时代民风剽悍,未嫁女子也并没有那么严格地守什么清白,甚至野合成风……呃……那什么,总之这个试着做夫妻在这往的时代也不算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怎么这孩子就…… 难道是今日告诉他的东西太多,他表面看起来理解了,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有疙瘩?赵高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都没有抓住其中的关键。 赵政无意识地抠着被褥,用力之大,时间之久,差点没给抠出一个洞来,许久才闷声闷气地说道:“小高快睡罢,别累着了。” 他一说赵高还真觉得累了,虽然还是对他的态度不明所以,但实在没想通索性也就懒得去想了。不多时就撇下还在无比纠结的赵政,沉沉地睡着了。 第72章 你这样不好 周武这么多天紧跟着他家大王,丝毫不敢懈怠,就怕路上出个什么意外,到了地方基本已是身心俱疲。 原本他想着到了地方换个班,有满院子的锐士守着,自己便可以安心休息,谁知他家大王就不让人省心。 探完病还得亲自守着人,你说人又不是铁打的,那么多天的不休不眠,到头来还不消停,怎么受得了? 所以,周武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会出现他家大王累垮身体的场景。况且大王醒着,他睡着,于情于理都不合,这一晚连睡也睡得不踏实。 谁知更惊魂的事情还在后头,到了天蒙蒙昧昧的时候,周武正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却被身下一阵晃动摇走了全部睡意,“地动”二字刚在脑子里成形,人便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到了隔壁。 他这一咋呼,昨日跟着过来的锐士也跟着紧张起来,当即全数在院子里现身待命,倒是跟着赵高来的那批一早熟悉情况的兄弟们看着这“人仰马翻”的状况,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 此时赵高、赵政正在熟睡,听到周武破门而入的巨大响动,具是惊醒。赵政见赵高白着脸挣扎着要动,赶紧半坐起来将人往下按,一面按一面道:“你别动。” 说也奇怪,原是命令的口吻,在周武听来,却带了几分低沉柔和的缠绵意味。 先前刚绕过堂屋站在内室门口时地动已止,他扶着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形,无意抬眼往里一瞥,便见大王紧张而关切地按住卧榻之侧的人,并说了这句话。 人刚醒来,嗓音本来就柔于平素,加上周武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大王的动作似乎极尽温存,刚转过来看他时眉眼间尚余一息未消的怜意,下一刻他再仔细一看,发现大王的神情已似寒冬冻雪,凛冽刺骨,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先前那怜意竟是错觉? 其实两个人都那么出众,要真是那种关系倒也…… 呸,什么跟什么! 被大王一记眼刀劈得魂飞魄散,周武脑子里冒出的那些不着调的东西顷刻去了个干净。今日大王气场太过强大,若换往日他赔个笑脸也就是了,可这回显然没有那么轻松,顶不住压力,周武连话也说不周正了:“地……地……动了……” 周武进来的时候,赵政已经不动声色地侧身将赵高了挡住,是以他只看到赵政按住赵高的动作,却看不到赵高的人。 春日犹如酷暑,周武惊出了一身的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大王似乎突然偏头往身侧看了一眼,再转回来,便阴晴不定地摆了摆手放人了。 其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为了替他解围,赵高暗暗拍了拍赵政的手背,又拿安抚性的眼神瞧了半晌,才把赵政的火气给灭了的。 事不过三,周武发誓,下次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万万不敢再来一次了。 由于赵政这回又带了五六人过来,小院日常物资需求数量太大,加上院子小,不适合藏这么多人,实在不适合久留下去,所以在听医者说适度的走动无妨之后,他们一行人在两日后就撤离了。 他们虽带了十几个锐士,但是明面上还是三人一行,到井陉治所找到个较大的逆旅住下,已是傍晚将至。 逆旅前院是个热闹的酒肆,赵政亲自扶着赵高去前院用夕食。 周武不会赵语,赵政没让他出来,吩咐锐士把夕食给他送过去便罢。周武不能亲自守着他家大王,自己在房里担心得不行。 这边赵高被赵政扶着坐下,便听他问:“小高你想吃什么?” 赵高看着他的树皮脸好笑地说道:“都行。” 赵政哪里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眼睛一眯竟带几分“威胁”的意味,不过目光没有多作停留,转而又落到一旁的伙计身上。 伙计哪里见过这般人物,早先隔了老远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眼下看他睨人的样子更是觉得慑栗。看他身旁的赵高面上一派清远平和之色,丝毫不怕他,不由佩服。 其实伙计所料有误,赵高心里其实是有些“委屈”的,他至今想不明白这孩子对他的态度怎么说变就变了,原想着人可能真是生气,等发泄完就没事了,毕竟尊师重道很重要。 谁知一连几天他这待遇都没有任何改善。 赵高开始愁了。 虽然他在自己面前这样气场全开,实在英俊得过分,有些养眼。 虽然小包……哦不,大包子这些日子照顾他这伤号都是事事躬亲不假人手。 虽然知道那眼神就是唬人的。 但是赵高受不了啊!一看他如此,就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些劣行,小人之心地想着:这孩子现下是不是真在报复?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确实是他自己理亏啊,他一想到是自己理亏,这心就跟着往下软,等软得一塌糊涂了,自然就开始没有原则地妥协,包子说什么是什么,完全被吃得死死的。 等赵政摸着他的喜好点完东西,转过来看他,一向镇定自若,沉稳持重的赵令丞也终于忍不住了,摆出一副开坛授课的架势,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现在人多耳杂,“臣”、“大王”这样的称呼不能再用,“你”啊“我”的一出口,这味道就像极了当年。 不同的是风水轮流转,当年“我觉得你怎么样”这样的语句,基本都是赵政被某人忽悠或者“折磨”时委委屈屈说的,现下位置来个颠倒,这个某人话出口前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话出口后才知道不对劲。 不过,悔之晚矣。 对此赵政恍若未见,唇线平直,神情冷冷硬硬,飘飘回敬一句:“那就习惯。” 看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赵高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心想:这话怎么如此耳熟? 此时,端方宁淡的赵令丞全然没有意识到“上梁不正下梁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至理名言如今真实地应在了自己身上,而自己已经自食恶果,还不明所以地低头找着各种不靠谱的原因。 而赵政这边,其实他对二人恢复称呼的相处模式很满意,一高兴嘴角险些就要上翘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但转念想起某人的“昭昭恶行”,就觉得真要让他事事顺遂反倒助长他的恶劣气焰,这样的歪风邪气如今断不可倡。 就在这时,二人突然听周围在议论些什么,听清其中内容后,齐齐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们猜兄弟我那日在白石岭遇到了什么。” 果然这话成功勾起周围人的兴趣:“什么?” 那人道:“一伙秦兵!各个轻装,鬼鬼祟祟像是探路的。” 此话一出,立马引来一阵不满:“这群龟孙王八羔子,趁我举国受灾的时候出手,真它爷爷的不要脸。” 听到这里,赵高嘴角一抽,下意识看向赵政,果然见他神情有异,只是控制得好,别人虽瞧不出,但赵高能从他微挑的眉尾上瞧出端倪。 “壮士怎么不杀两个秦兵立功?”这话是赵高替赵政问的,眼下秦军左军扎营的地方就在附近,位置却仍属绝密。将士领兵在外,赵政一贯不作干涉,虽然他人也在赵国,但并没有着意询问,也就是说,这一队人马,连他也不知道在何处。 现下有人说在白石岭瞧见了秦兵的踪迹,赵高知道赵政挑眉是担心他们暴露踪迹,所以动了点心思,开口替他套话的。 “哪儿能啊,那群龟孙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兄弟我要冲上去,立功连个边儿都捞不着就得交代。”那人连连摇头。 赵高继续用闲聊的语气说道:“此事或许关系到我赵国安危,壮士就没想点别的办法?” 那人一拍胸脯道:“肯定不能放着不管,我跟了他们一路,总感觉他们发现了在兜圈子,后来趁他们停下来修整,立马去找人,谁知那群王八羔子贼精,我带人回去的时候人都走光了。” 赵高:“没循着踪迹探探他们离开的方向?” “找了,兄弟们十几个人,把地皮翻过来也愣是没有发现半点痕迹,八成是有人抹掉了。” 赵高作惋惜状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问到这里,确定没有问题,二人总算放下心来。谁知赵高刚才的举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经引起了一个人的警觉。 “伍……伍长,我觉得那两人细作……赵狗……像赵狗的细作。”一个看上去身长九尺有余面相狰狞的威武汉子,谁知向他长官报告敌情竟然带着几分憨傻味,话说得颠三倒四,含含糊糊,与外貌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他的伍长极不耐烦地摆摆手,对他说:“嘿,你小子,我告诉你,这里是赵狗的地盘,别生事。” “不行!”汉子上前一步,这种时候身形上占优势就是方便,他一个人就拦住了三个人的去路。一伍的人被他挡住了四个,谁也别想走。 事实证明憨傻之人拧起来,“精明人”根本拗不过,配上他那一脸狰狞相,就连那伍长看了都觉得心戚戚,又把他说过的话重新考虑了一遍:“你是说他们脸上像刻意涂了东西的?” “对……看过药水……涂……我高人,高人那里见过那种东西,涂在脸上跟树皮似的,特唬人。没说话的那个……也……也涂了,说话的那个……感觉刻意……是刻意套话的……可疑!” “……”听完他的介绍,伍长思绪还有些混乱,把他的话理一理后,发现是有些问题,但毕竟是在赵国的地盘上,不敢生事,眼珠子一转,看向汉子笑道:“来来来,不如这样,你觉得有问题那你把他们弄回去,我让大伙儿帮你望风。” 第73章 往刀口上撞 眼下汉子横眉倒竖气鼓鼓地瞪着赵政,赵政感受到他的目光,又沉静地挑眉回看向汉子。 二人的目光皆似刀锋一样的锐利,不过是短暂的交锋,已使周围误伤了一片。在某个方向,几个望风的便衣士兵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汉子身上的气息稍显刻急,显然不太成熟,而赵政却沉稳厚重得惊人。一来二去慢慢地,就连汉子也有些受不了了,终是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 二人如此,让赵高既无奈又好笑,看着赵政以眼神告诉他:你跟人家较什么劲。 赵政下巴一抬,眉眼间满是邪气,显得有些嘚瑟,意思是:只许他瞪我,不许我瞪他啊。 这举动更是让赵高摇摇头口型示意:你这孩子。 早先若不是赵高提前知道了这汉子的脾性,这会儿怕是真不敢把赵政也一起交待在他面前。 其实早在汉子出现在酒肆的时候,赵政的人就注意到牛高马大的汉子了,他人一离开,锐士就将情况报告给了赵政。赵政听了觉得有些意思,吩咐锐士不要插手,自个儿巴巴往刀口上撞了过去,给汉子制造个抓住自己的机会。 听人禀报的时候赵政就觉得稀奇,身长九尺有余的这么一号人藏在军中,居然无人知晓,还以为锐士说得夸张了些。 谁知这会儿真见着了,发现人又高又壮,皮肤黝黑,身上没丁点儿赘肉,往那一站,结结实实,稳稳当当,犹如泰山一尊。 其实这还不算,令人叫绝的还在后面,他那张脸更是了不得,浓眉大眼厚唇,十分粗犷,天生自带凶恶面相,只他要不说话,止个小儿夜啼那简直不在话下。 时至当下,赵政才敢相信,今日或许还真是捡到宝,来对了。按捺下心中的高兴,他稳一稳情绪,刻意将咸阳话隐而不用,改流利的赵语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呼救你必然暴露。” 汉子虽然憨傻,但是这不畏生死的男儿义气却是半分不减,死死盯着赵政辩道:“那……那能……也把你们抓回去……死不怕。”那眼神犀利得似乎不把赵政身上看出个洞来,他便誓不罢休。 不过这招显然对赵政没什么杀伤力。赵政不放心地看了眼赵高,念着他重伤未愈,今日本没打算让他一起跟着受累,但是赵高先下手为强,把自己给光荣暴露了,这下谁也跑不掉,自然没得商量。赵政抬手虚指了指汉子身后的地方道:“你就不怕连累自己兄弟么?” 成功捕捉到汉子脸上的惧意之后,赵政又“好心”建议:“这样,我兄长重伤未愈,若再受皮肉之苦恐怕……我也知道你身手不错,抓我们势在必得,不如都退一步,我们可以安安静静让你绑了,但你要答应我决不伤他。” 说完,他顿一顿,好整以暇地把手背在身后,又正了神色补一句:“男儿重诺,你若答应,我这就扔掉长剑。” “万一……是暗号……长剑是暗号可咋整?”汉子原本觉得这是笔划算的买卖,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但是转念想到以前有个老兵说过,赵狗狡猾,当下又犹豫起来。 赵高见赵政为自己和汉子讨价还价,原本心里还有些感动和过意不去,一直没说话,没想到这汉子实在是有些“可爱”,便也跟着笑了:“剑也随你处置不就行了?” 赵政横他一眼,意思是你这伤患非要跟着来,又伤着了怎么办?还好意思笑。 赵高那眼神无比纯良委屈,连汉子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还忍不住同情他:这当哥的咋混成这样? 同情完赵高,汉子又想:虽然两人都是细作,但瞧当哥的这个柔柔弱弱,文文静静的,比那布料还轻,没准风一吹就倒了,他也确实不怎么下得了黑手,所以最终决定,一会儿还是得对人家好点,动作轻些,大不了看牢些就是了。 路上,赵政身上气势太足,就算是被蒙了眼睛,绑了手脚,扔在装饰好的推车上,一尺之内也是生人勿近,除了汉子,那一伍的人包括伍长,没人敢去惹他,当然汉子忠厚老实也不会无端端滋事。 赵高虽然也蒙了眼睛,但是有汉子的承诺,待遇要好些,没赵政绑得那般严实,躺着的地方加铺了两层稻草,又加盖了两层稻草。不同于赵政,他那安之若素的样子显得柔弱很多,但因为这样,那些人怕手重提前把他给弄死,白白失去活捉的价值,也不敢动他。 不过,伍长越看这两人,越是暗自高兴,心道这回估计抓了两个大的,于是一面将押解工作全权交给实心眼儿的汉子,一面盘算着回去该如何邀功。 就这样,一路相安无事,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出现在了军营里。 左军扎营的位置原就很偏僻,赵政他们现下所在军帐的位置也很偏僻,偏僻中的偏僻,便造就了这里相对清静的环境。 伍长匆匆吩咐汉子看好人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其余的兄弟,说不上对汉子是个什么态度,虽然知道他痴傻,但是看着他那身形和那张脸也有些无法招架,于是找了个借口都出去了。 不过这些汉子根本没有注意。眼下他所有的心思都已经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他正掰着指头算身旁这两人到底值多少人头,这回能不能破格从公士【1】升到上造。 “壮士原来还是个公士。”赵高看他的样子,觉得有种强烈的反差萌,就忍不住逗逗他。其实他和赵政一来到这里就已经明白为什么军中出了这号人物却一直没有人知道了。 他们大约可以猜到,这个公士执行的都是最外围的探查任务,被分到这种地方,还有一个不靠谱的长官,欺上瞒下的,能赚个公士,指不定就是伍长串通上面手指头缝里给他漏了点残羹冷炙,大部分功劳都让他们那些上峰自己捞着了。 “那是,你们……加上,我抓了五六个赵狗奸细。”公士单手叉腰,说得那个得意。 谁知说完,他却见赵高一脸惋惜地摇摇头,还听他说“可惜了”。 他正疑惑着,还没来得及问赵高可惜什么,就听他的“冷脸兄弟”问:“想不想真的上阵杀敌?” 公士听到“上阵杀敌”四个字,立马两眼放光,可是转念一想,头又丧气地耷拉了下来:“想……你又不能帮我。” 赵政不着痕迹地同赵高交换了一个眼神,受赵高感染,他再看汉子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地缓和了神情,嘴角的线条总算没有先前那么平直犀利了:“若我说可以呢?” “真的?嗨!差点着道……差点着你这赵狗的道了,我是秦人……放你们不可能,也不做孬种降赵狗!”他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惊喜变成后来的义正言辞,配上那横眉倒竖怒目而视的神情,竟是更显憨厚。 别看这公士痴傻,赵高看得出,赵政对他是真的有几分欣赏的。他师徒二人的口味其实差不多,赵高对这样的人也十分有好感,所以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有没有人告诉壮士,你不说话瞪着人的时候其实很威武。” “说……还真说过。”对于赵高的揶揄,公士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很奇怪,同样的话,那些军中兄弟们说出来,他觉得没什么感觉,被眼前这书生说出来,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因他眉眼含笑时,眸子会熠熠生辉,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赵高又问:“壮士有没有想过,眼下李将军正派人探查左军扎营的位置,你既认定我们是细作还带我们来此,岂非遂了我们的意?” 公士闻言变色,瞪大眼睛看着赵高:“你……”说完赶紧想了想来的路上有没有人跟踪,他们一路上留下的痕迹有没有抹干净,想完一转确定没有破绽之后又往二人身旁挪了挪,务求把这两人看严实了。 此时赵高只顾着拿公士开玩笑,全然没注意赵政在看他,而且俊脸已经黑了一半。 脸黑都是因为被话憋的。 说也奇怪,见赵高对别人笑,赵政会不受控制地泛酸,虽然知道那只是习惯性的笑容,坦坦荡荡,并不含什么暧昧成分,但他就觉得不舒服。 赵政不想赵高如此美好的样子别人瞧见,因为春阳般暖人肺腑的笑容是他珍藏在心头多年最美好的记忆。这样的记忆让别人看了去,总会不愿不舍。 他很想说“小高,你以后不要对人这么笑”,可他们如今有的不过是师徒君臣的名分,这种话如何说得出口? 赵高隐隐约约觉得身旁的赵政情绪有异,转过头看他时,却又见一切正常,还暗道自己多虑了,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他这个微小的举动,却让赵政当了真,为了掩饰内心的波澜,转而看向公士问道:“有水么?我兄长身子本来就不好,被你们抓来这么久,至今滴水未进。” 正当此时,有个兵蛋子给公士送饭来了:“翁仲,那边听说你们大晚上外出巡查没来得及咥【2】饭,让给你们端过来,其他人都咥过了,就剩你。” 赵政怎么也没有想到,好端端的,赵高咳得更厉害了。想要帮他顺顺气,奈何手脚被人束缚着,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等公士讷讷接了饭菜连声道谢送走了那兵蛋子,赵高勉强稳一稳气息,神色古怪地问道:“壮士当真唤名‘翁仲’?” 第74章 糟糕的主意 这一问,换来在场二人奇怪的眼神。 “怎么了,不好吗?粗人没读过书,你们读书人讲究多,有忌讳……什么的,你别见怪。”汉子急了。 赵政更好奇了。 要问赵高为何听了“翁仲【1】”二字就如此奇怪,那还要从他前世所见陵墓神道旁杵着的那些石人说起。 那些镇守在陵墓前高大的石人正是翁仲石像。赵高一想到这个仁兄今后被那些王侯将相比着或者想象着样子做成雕像杵在自己灵前,就有些滋味莫名,还有些不厚道地想知道,若是眼前的这位翁仲兄得知这事,将如何作想。 “不……不见怪。”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赵高说话竟也染上了翁仲兄的毛病,心虚地看了一眼赵政,果然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好像在说:老师也有今天。 “咥饭。”翁仲兄窘迫归窘迫,也没忘了先前赵政说过的话,豪气地将自己的口粮往伤号赵高跟前递。 可赵高看他的目光总不自觉地追着这些半冷的饭菜跑,知道他其实不舍得很。摇摇头,道:“多谢,不过不用了,壮士自己吃罢。” 翁仲没想到他会拒绝,咽了一口口水,显然是有些高兴,可是无意瞥见赵政也在看他,想起适才自己答应人家的,便坚持道:“毒……没毒……只管咥。” 赵高怕他为难,看向一旁陶制的小口瓶道:“我信你。那是酒罢?我喝一口解解渴就好。” “你真不咥?”翁仲想不明居然有人会跟吃的过不去。 赵高莞尔,斯斯文文地说道:“我适才吃过了。” 翁仲这才想起先前不就是在酒肆把这两人盯上的么。其实这么些东西也不够自己咥,但有总聊胜于无,赵高说不咥,他觉得是个意外的惊喜。 喂赵高喝了一口酒,正准备端着东西蹲到一旁狼吞虎咽,他却听赵政说:“不给我喝一口?我也渴了。” 他这回可不买账,说话也变利索了:“你没伤。”说完果断蹲下,再没看赵政。 这回轮到赵政委委屈屈地看着赵高无声控诉了。 但是赵高根本就没看他,正瞧着人家吃饭的样子出神,心想:这家伙属饕餮的? 赵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翁仲,如果眼神能杀人,那赵政现下锋锐的目光估计可以把翁仲戳成一个马蜂窝。 好景不长,翁仲吃到一半,似想起了什么,果断放下手中的豆饼,绷起脸对赵高道:“我这么做……是看你身体不好,但你别误会,你是奸细,我不欺负你,但是……如果上面有令要杀你,也不会……我也不会留情,还有你。”最后一句是对赵政说的。 人其实不傻,就是实在了些,在大是大非上拿捏得很准。赵政不动声色地做完评价,神情总算缓和了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两军交战,原该如此。” 赵高也说:“这是自然。” 交代完这些,翁仲又抓着头发仔细想了想,确定没有什么遗漏才放放心心地咥起饭来,只见他一番风卷残云,几个呼吸的功夫,壶碗尽空。 翁仲吃完不久,帐外变得嘈杂起来,一群人无视蹲在地上的翁仲,掀开帐帘自顾交谈着,赵高将人看清,发现是先前离开的伍长带着人过来。 只听“哗啦”的一声,赵高和赵政脸上都被人不客气地泼了一盆水,衣服、头发瞬间打得透湿。他们脸上、头发上残余的水顺着脖子、头发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让他二人显得尤为狼狈。 回过神来,赵高自嘲一笑,心道:糟糕的主意。 赵政无暇顾及自己,关切地看向赵高,想确定他是不是还好。然而对方并没有给他机会,拿着块粗布抓着他的头发开始在他脸上用力擦起来。 而赵高,他的头发只用了一根木簪子固定,被人这么一抓,簪子落地,头发也尽数散开了去。发根处好像有数不清的针在扎,脸上的皮肉也被粗布料磨得火辣辣的生疼,冰冷湿透的衣服收紧贴在身上,让他周身难受异常。 赵政虽然不能动弹,但目光凌厉,身上骤盛的巍然之气,令对方擦完他脸上的药水打量他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地跟着一紧,后退一步之后仍觉心有余悸,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偏巧此时他转过头去,目光与赵高不期然对上,分明只是个简单的眼神交换,形容狼狈的二人眼中却都瞬间多了几分神采,下一刻,便直接默契地瞑目宁心寂然不言了。 赵高脸上被人擦出的红痕非但没能盖住他面容的隽秀,还让百将看出了一种别样缠绵的意味,那百将情不自禁地舔了舔下唇,忍不住在赵高的脸上,湿透的衣衫上流连再三。 如此露骨的反应赵高如何可能没有察觉?不过转瞬,他身上的宁淡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雪覆苍山的清冷肃雍,向来极少情绪外露的他,此时满脸厌恶之色,竟是藏也不藏。 眼睁睁看着赵高被如此恶心的小人觊觎,赵政身上透出浓烈的杀意,若非赵高看出了他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向他轻轻摇了摇头,只怕已经当场爆发了。 百将尚不知道自己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回过神来看他二人有如此样貌和气度,意识到这回可能是真的抓了两个大人物,面露惊喜之色,向左右问道:“既是细作,可曾搜过身?” 伍长忙奉承道:“这二人可能身份非同小可,就等着百将来主持公道了。万一搜出什么重要物件却漏了消息,小的可就百口莫辩了。” 赵政阴沉地扫了一眼伍长和百将,戏谑地想:原来是百将。不得了,才多久的功夫,这消息就上到百将了。 那伍长无意间对上赵政冷峻的目光,突然觉得后背发凉,顷刻缩了回去。 百将虽然也觉得有些心惊,到底知道要藏一藏,没让下属们看出来。赵高、赵政淡淡瞥了一眼他微微振动的衣袖,心下了然。 这时候,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百将有些不耐烦地对左右喝道:“站着干什么,赶紧搜。” 话音刚落,帐内一片寂然。左右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委起来,彼此间的目光打得火热,就是没人敢抬头正眼看着赵政,更别提上前动手。 有人看赵高荏弱可欺,想钻个空子从他下手,奈何赵政的目光立即追到,吓得他浑身寒毛直竖,悻悻收手。 其实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谁都知道打起仗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比赵政凶狠一百倍的敌人比比皆是,要讲杀敌拼命,他们也能豁得出去,因为他们是老秦人,老秦人没有孬种! 可是很奇怪,现在这个人落魄狼狈,无非也就是一言不发沉静地看着他们,他手上没有能够致人死命的刀剑,甚至连行动都被限制,可是看着他,所有人还是感受到了巨大压力。 其间固然有这不是战场,人还没有逼到绝路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身上的压迫感太过浓烈,不同于他们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人,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恢弘的气度,甚至无需刻意张扬,就能轻而易举地笼罩在他们身上,形成重若万钧的力量,压制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样的人,他们本能地感到害怕。 “你去。”百将虽然并不是特别惧怕赵政,却不想堕了长官的威仪。而赵高,若是可以,他想亲自上前去搜赵高的身,可是身份如此,自己动手那样就太明显了。他看向那伍长,那伍长又把任务转嫁到翁仲身上:“去搜身,这是命令。” 翁仲原本欲言又止,听到“命令”二字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动手。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的错觉,翁仲过去,赵政的气息就变得弱了很多,他们心想:果然遇到横的,你找个比他还横的就不愁收拾不了他,别说,这傻子的相貌骇人归骇人,其实这种时候挺管用。 只有赵高知道,先前赵政不让人动,一是不想让这些人随随便便近身,二是考虑到他的身体没恢复,怕人下手没轻没重。 当然,赵高也有不知道的。其实如果这种情形下只是赵政自己让人近身,他也不会如此抗拒,他不愿的是赵高让人随随便便碰了。现下愿意收回气场,无非是换了个他比较欣赏的老实人,虽然还是会有不甘,但毕竟可以放心许多。 赵高身上也就带了一小瓶抹脸的药水,倒是赵政身上,一把精铁匕首,一枚玉印,很快就被搜了出来。好巧不巧,这两样东西还都是赵高送的,并且都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身上。 看着翁仲把这两样东西从赵政怀里搜出,并呈给百将,赵高神情古怪地瞧了一眼赵政,那目光里有着太多东西,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心里是何感觉,总之百味杂陈。 而赵政,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宝贝的东西被人搜了出来,哪里肯答应,死死盯着东西就恰巧忽略了赵高的目光,但是只要他此时回头,就一定能看清赵高漆黑的眸子里漾着怎样柔和的光泽。 抹脸的药水并不稀罕,百将连看也未曾多看一眼,只惊喜地将玉印拿在手中翻看,虽然不是如何懂,但凭直觉,这应该价值不菲。 一旁有人没眼色,这种时候提的竟是别的物件:“那匕首上的纹饰是赵国的,或许是信物。” 百将胡乱地点点头,这匕首普通得紧他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玉:“那玉呢?”他问的时候便是拿玉示人手也没伸出去,足可见对这东西的占有欲是何等地强。 “属下也不识字,不过看样子可能是什么重要信物。” 百将将东西放到自己怀里,扫了一眼赵高和赵政,又道:“你们都出去,我要问话。”没头没脑的命令让左右不解,反是那伍长机灵,拉着自己的人往外走。百将阴沉地对这些不省心的左右喝道:“军中机密也是尔等可以探听的?” 等人都走光了,赵政艰难地向后挪了挪,靠在木桩子上借些力,然后沉沉抑抑地看着百将问:“你想说什么?” 百将低下头盛气凌人地看着他,嗤笑一声,抬腿使劲踩在赵政肩上,然后弯下腰看着他问:“不要忘了你是阶下囚,敢在老子面前横,找死?” 第75章 动他是找死 赵政被人绑着使不上力,只觉得肩头一重,生生让百将踩了个正着,后背的骨肉磨在木桩子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虽不尖锐,却让人十分难受。 看赵政被人如此对待赵高哪里看得,心中早已怒意横生,面上担忧地看着他。然而他发现被人踩在脚底下如此轻贱,赵政面上却没有任何的激烈反应,只戏谑地看着百将,幽幽吐出两个字:“所以?” 百将只道他迫于自己的威视不敢反抗,只有赵高知道,这种情况下赵政表现得越是平静,胸中的怒火就越盛。难得脸上时常挂着笑意的赵高冷下脸,并用冰冷的语调说道:“你不是想求我们么?可以说了。” 果然他的话成功地转移了百将的注意力,百将暂时放开赵政,向一步步向他走过去,玩味地说道:“哟,光顾着说话,倒是冷落了美人儿,别急嘛。别说,瞧这面白无须清清秀秀的模样,还真有些勾人啊……” 赵政知道赵高在为自己解围,心里却没有丝毫欢喜,只因听了百将的话后怒火中烧。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顷刻笼罩在军帐内,他凤眸一眯,接下来的说出的话威胁意味十足:“有什么冲我来你或许还能活命,动他找死。”说到最后他满脸煞气地冷笑一声,直把百将看得毛骨悚然。 赵高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定定瞧着赵政,想告诉他没事的。 冷静下来,百将觉得无非是逞口舌之利,于是又回来在赵政身上踹了一脚:“嘴硬?没用!你这样儿的老子没兴趣,但他么……”他的目光在赵高脸上不怀好意地逡巡着,话却是冲赵政说的。 说完他见赵高目光凛冽地看着自己,突然敛了笑意,走过去捏着他的下颔强行让他把头抬起来:“看清楚,这是老子的军营,你们是老子的阶下囚,这里都是老子做主!”说着他的手竟还在赵高脸上、胸前猥琐地占着便宜。 被这么个恶心的中年男子当女人一样地羞辱着,赵高只觉得一阵反胃。他的手又脏又糙,许多地方因为常年不洗净而结了一层黑黄污垢,指甲缝里泛黑的颜色同样令人作呕。被这样一双手摸在脸上、身上可想而知,赵高有多难受。 然而,最令他在意的还不是这些,他更在意的是这一切毫无遮挡地发生在赵政面前。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很怕这样,别人面前他都能做到足够洒脱,谁都可以,独独不能在赵政面前。 想着这些,赵高心中本难受至极,却仍然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准确地从百将的话里抓住了关键,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的心绪平和下来,然后不以为然地一笑,缓缓吐两个字:“你的?”那语调悠然中又透着几分清冷。 百将原以为赵高性子荏弱,不想此时冷漠而泰然地看着自己,竟也生生多出一段气势,无端让他心惊,可不知为什么,伴随着心惊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耐,那种感觉在心头疯狂地滋长,钳制着赵高的手松了几分力道,动作和目光却越发暧昧起来,拇指摩挲在赵高沾着水渍的唇瓣上,显然还想有进一步的动作。 见他没说话,变本加厉地对自己动手动脚,赵高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所求的,不就是让我们承认是被你俘虏的么?我们可以答应,但有一个要求……”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赵高有些累,缓一缓才接道:“你不能动我们。” 虽然知道赵政此时很愤怒,知道他带过来的贴身锐士就守在帐外,只要他们出事,立马可以冲进来救人,但谨慎起见,为赵政安全着想,非到万不得已,赵高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赵政的特殊。 赵高所提正是百将所需,但他也打着自己的算盘,所以暂时停下动作道:“那可不一定,看样子你们身份并不一般,一旦把你们上交,谁能保证上面为了逼供会不会对你们用刑。” 原本赵政已经打算行动,看赵高要谈条件,估摸着他又有什么想法了,只好作罢,压下胸中激荡的杀意配合着赵高,用戏谑的语气说道:“那也轮不到你。” “你……”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果然,百将看着他二人开始犹豫起来。 赵高突然收起厌恶的神情,换回温润的模样道:“若答应,你怀里那玉印我们招供时也可以隐去不提,如何?” 他眸中流转的波光仿佛带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晃得百将一阵眼花下意识脱口问道:“凭什么信你?” “留你在秦*中,是赵国之幸,把你供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况且要审我们,以你的身份却是不够,你若现下就动我们,我们也不愿受辱,万一不小心咬个舌,这功劳可就……”赵高神色肃然,说话语调却是有些意味深长,而且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戏谑。 “你!”百将捏着他下颔的手猛然收紧,痛得赵高倒吸一口凉气,也看得赵政气红了眼,被束缚的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成了拳,不觉捏得骨头“咔咔”作响。 不过听赵高如此说,百将当真信了几分,心道:这些个赵国贵族,就他爷爷的死要面子。对赵高,他是存了非分的念想,可是比起那枚玉印以及到手的军功,又觉得不值一提,毕竟升官拿钱以后什么样的人得不到,何必在这时候沉不住气?于是他把手一甩放开赵高道:“就按你说的办。” “既然如此,那玉的事我二人也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赵高说完悠悠一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百将心中一喜,那东西少说也得值个几十金,足够买个大宅子了。他支开属下,原本也就是想威胁他们不让把这事说出去。谁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不知不觉间威胁变妥协,已让赵高掌握了主动。 不过他此时只想着怎么拿那玉印换更多的钱,对此根本无所察觉。 这事情,按规则是该从伍长开始层层上报的,但是伍长私底下同这百将有勾结,直接就越级报了过来。 当然,百将也有自己的盘算,同样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抓到细作的消息报上去,眼下拿完好处,这才终于记起正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额,不对,应该是人算还是不如人算,百将一走,赵政趁人不注意,暗语吩咐贴身锐士跟着他找机会动些手脚。 “千人被左将军留在大帐商议要事,还没有回来。” 得到这样的答复,百将眼珠子一动,心道:这是个在左将军面前露脸的好机会,于是锲而不舍地问道:“这位小兄弟,我们抓到两个身份不低的赵国细作,正要将此事禀告千人,这眼看就要开战了,万一这两个细作关系到重要军情,又因此延误……” 听百将说得这么严重,那小兄弟想起千人吩咐过的,也不敢怠慢,于是道:“这样,我带你到大帐外去通报,能不能进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秦国左军大帐内,杨端和正在同几个中级将官商议要事,听得帐外一阵嘈杂,当下问明了缘由直接让人带百将进帐问话,同时又派人去提两个细作,打算亲自审问。 锐士找机会混进人群里,在百将行礼的时候故意做了点手脚,那玉印便在他抬手的时候从袖子里滚落了出来。 看着玉印在新长出来的春草上翻了几翻,百将心头滴血: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哪里有机会见到主将,今日这么好运气,原本可以好生表现一番,难道就这样搞砸了? 看着那印章最终停在了杨端和面前,他便知道再无挽回的余地:“是从其中一名细作身上搜到的,多半是赵军的印信,正打算呈给左将军,对了,还有一把匕首。”百将到底心思活络,察言观色赶紧改口。 杨端和蹙眉看了百将一眼没说什么,等近卫将东西捡起便接过去查看,而匕首呈的时候,迟了印章一步,暂时就没顾上。他那目光虽不带什么感□□彩,但是没来由地让百将不安。 这些年时时同赵国“打交道”,赵字杨端和是熟悉的,就算不认识,从外形上也能分辨是不是,这一看,发现上面的刻款不像赵字,反而有那么几分像秦字,虽不完全,但他隐隐记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且若要仔细辨认,边款上的字似乎像:臣赵……顿…… 缺的那两个字杨端和想不明白,递到左右面前问:“你们瞧瞧这个字像什么?” 他将东西捏在手中,左右也不敢从他手里拿过去,只能歪着头认,认了半晌犹犹豫豫地说道:“像……回禀左将军……上面这个有点像……像……‘高’字?” 杨端和眼皮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东西收入袖中。左右没注意到他的神情,本还在努力辨认,这下着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收走玉印前,他曾无意扫到左右手中那把没来得及让他过目的匕首,不用再细想,就已经可以肯定那边款最后一个字是“首”字了。 连起来就是“臣赵高顿首”。 想到一种可能,他才赶紧把东西捏住,背在身后,见左右还在疑惑便搪塞道:“罢了,不用认了。”顿一顿,他抓过匕首,扫了百将一眼,左右马上会意。 看自己的主帅如此着急地往外走,百将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慌了神,可没人给他喘息的机会,当下便被人绑了起来。他心惊胆战地回想今日是不是太激动了,哪里出了破绽?可是想了许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战战兢兢地僵在原地。 另一边,杨端和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帐外传来铿锵有力的通报声:“将军,属下已将两个细作带到。”这下好了,还没来得及去谢罪,人就给抓过来了,杨端和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深吸一口气,他对帐内所有人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不解,还以为这回当真抓了个敌军的大人物,众人只好留下被绑的百将散去。原本他的近卫都没动,听他将音咬得很重,又重复一句:“所有人。”这下还没来得及走出营帐的将官们都听到了,心里好奇为何连个近卫都不留,这细作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这般重要? 如此好奇着,自然每个人走出营帐都想要看看这两个细作的样子。可惜天色已晚,外面光线昏暗,又有人护着,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等人都走光了,杨端和赶紧迎出去。虽然二人的身上的绳索都被解开了,可是他看到二人狼狈至极的模样,当即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下去,这一跪用力之猛,幅度之大,一身铠甲随着他的动作抖得哐啷作响:“杨端和死罪。” 第76章 赵高的打算 如此一来,杨端和这般诚惶诚恐的样子令百将面如土色。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政和赵高,却发现他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分给自己,当即瘫坐在地上。 “错不在你,起来罢。赶紧给老师找身衣服来,他身上有伤,不能再受凉了。”赵政吩咐这些的时候语气还算平和。 赵高见势也赶紧圆场:“此事是赵高考虑欠周,害将军担心了。” 如此杨端和方大梦初醒,赶紧站起来让人拿衣服。 赵政扶着赵高进内帐换衣服前淡淡留下一句“人看好了,寡人要亲自发落。”杨端和忙不迭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恭恭敬敬地把匕首和玉印托在手上道:“原物奉还。” 接过东西的时候,赵政见他惶恐不安,神情一松摆摆手道:“是寡人刻意让他们抓的,就是没料到……哼……罢了,不怪你。”说完杨端和还是不敢动,赵政索性抬手虚扶了他一把。 等换好衣服整理好仪容出来,见杨端和仍然坐立难安,赵政看穿他的心思,只好耐着性子宽慰道:“你且安心,寡人到你军中不是来监军的,你只管一切照旧。” “那……大王若要去幕府【1】,末将这就派人护送……”知道赵政说一是一的脾性,杨端和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大意。 “你军务繁重,无须为寡人和老师分神。我们二人眼下身无分文,不过想找地方落脚,王老将军那边是主战场,寡人也不好打扰,既是被抓到这里,瞧这里也挺好,就凑合几天。” 堂堂万乘之君会身无分文?而且,来凑合?赵政说得轻松,杨端和却是差点愁白了头。 今日自己的下属犯上对他动手就不说了,眼下两军交战,堂堂秦国的君王就在他一个负责领兵突袭的副将军营里,想要凑合着过几天,这怕是放在哪一国也没这先例罢?可他看正主和正主的老师老神在在的样子,更觉得头痛。 他全然拿捏不到赵政的心思,迟疑道:“那这名义……”他想着以赵政的身份到了军中,他安排个什么身份都不太相衬,是以不敢随便开口,愁得无可奈何,只能等他示下。 好在赵政也没为难他,递个眼色让赵高对他明说,赵高便温言道:“我们的身份将军只管往李牧身上套,等到开战扎营位置无须再隐藏时,让人主动‘发现’被你策反我们已经降秦就是了。” “可是空口无凭,赵军的护军都卫【2】也未必信呐。”杨端和疑惑地说道。 赵高摇摇头:“今次驻军的护军都卫不是赵王迁的心腹,由他驻军监察军政,赵王迁不放心又另派了特使盯着。据消息来报,那特使受过交代,想来要比护军都卫敏感得多。” 这是打算把人往死里坑啊! 杨端和看着精神不佳显得柔柔弱弱的赵高,突然感到背后凉飕飕的,因为这个,他终于知道赵高重伤昏迷前,拜托王老将军派使臣几次去赵军幕府劝降,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了。 当时他听说王老将军真派人去劝了,还想着那李牧又冷又硬,怎么可能听得进去,老将军不是跟着瞎起哄吗?这边巴巴派使臣去,万一李牧邪性,不管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约定,岂非白白赔上几个好口才的将士? 谁知李牧的脾性和为人还真被赵高给拿捏住了,李牧正人君子,便是被缠得极烦,也没有下黑手,这边派出去的人每回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是那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李牧没可能听得进去,那劝降有什么用? 而此时他才彻悟,劝降其实是幌子! 赵王寝殿内。 “特使有密报呈送我王。”前来通报的谒者透过重重薄如蝉翼的冰纨帐,仍能看到以细旃铺就的楠木榻上,两个赤身裸囧体的人交缠在一起,只一眼他便识趣地低下头,等待帐中人的示下。 可是,密使随谒者等了许久,除了帐内时不时传来的男子粗重喘息声和女子柔媚的呻囧吟声再无别的反应。 又过了半晌,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帐内的男子终是掀开了帐帘。 不及他双脚落地,便有纤腰秀项的婢女盈盈蹲下,将双履托在掌心等他落脚。待他穿置妥当站起来后,又为他披上以陈留花锦裁成的中衣,供他粗粗蔽一蔽体。 “你这老东西怎么在这里?”赵王迁看到密使干瘪的脸,心情不佳,于是十分不悦地问道。 密使躬身将手中的白色绢帛呈过去:“启禀我王,有特函。” 赵王迁瞧那白色颇不顺眼,原本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背在身后,先前没有挺直的背,也因这个动作直了起来,总算颇有几分君王的样子,薄怒道:“下回告诉他们,换个热闹些的颜色,寡人还没死,用不着他们来报丧。” 这宫里最忌讳“死”啊“丧”的,可惜口无遮拦的是这个宫里的主人,密使吓得混身汗涔涔的也不敢反驳分毫:“诺。” “看了字就头晕,你去递给夫人,让她念。”赵王迁站了这么一会儿,觉得有些乏力,揉揉眉心,又折回去,蹬掉脚上的鞋履,草草拉开腰间的系带,躺回榻上。 密使没有资格上前,只能将东西递给纤腰美婢,由她转交给榻上的美人。 赵王迁将榻上未来得及穿上衣衫的美人揽在怀中抚囧弄,又对她说:“美人若是念得不好听,寡人便要罚你。” “大王……”那莺啼婉转,柔媚无骨的美人嗓音直激得赵王迁下腹邪火乱窜。美人轻笑一声遂拿起绢帛柔声念了起来。 谁知越听到后面,赵王迁身上的邪火越重,只不过从下腹移到了胸腔,团在那里烧得生疼:“岂有此理,李牧果然有异心!” “大王何必为了一个莽夫生气,不值当。”被美人的柔荑抚上胸口,轻拢慢揉,赵王迁的胸腔里的那团火总算熄了几分,面色稍霁。只听他沉声道:“把郭开他们叫来。” 郭开心腹匆匆赶到的时候,赵王迁已经穿戴整齐歪在一方软榻上等他了。 众人商议半日,翌日便在朝会上宣布了换将的想法。 谁知郭开的这提议一拿出来就招致了一些人的反对,眼下朝中大部分人都是臣服于赵王迁没有反对的,只是难免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没眼色。 其中太史府左史籍谈的反应最为激烈。 看着籍谈口口声声无礼质问“奸臣当道啊!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当年长平之战临阵换将的教训还不够吗”,赵王迁震怒,让人革去他左史的职,正打算将他逐出国政殿,却不料他竟想用死谏的法子来抗争,亏得殿上守卫发现及时,把人给拦住了,才免去了大殿上一场不吉利的血光之灾。 不过被籍谈这么一闹,君臣面上都不好看,换将的提议只好暂时搁置。 与此同时,秦国左军军营大帐内。 杨端和刚刚彻悟,赵高托大将军派人劝降是幌子!他的本意应该是打着劝降旗号去离间。 其实劝降的细节他之前并不知道,所以才一直没有看穿赵高的意图。 当时赵高着意使臣掐着时间专挑赵王迁那心腹特使在的时候劝,劝完出帐后,私底下装作交头接耳,还说了些李牧款待如何周全的话,‘不小心’让特使那边闻到风声,所以现在密报已经送到了赵王迁的手上,并闹了那么一出。 然而,以赵高心思的细腻,为人的谨慎,便是如此安排也并不全然放心。既然单靠加急快报上书的那点理由就想让赵王迁下决心动李牧可能交代不过去的话,眼下赵高又打算白送赵王迁一个理由:赵军当中有高层被策反,据说还是李牧的人。 现在,赵国因为地动举国人心惶惶。数地房屋倒塌,却因秦赵开战,百姓受难无人分兵救援。 更有甚者,兴兵开销巨大,府库空虚,这笔账就只能算在赵国百姓身上,莫说赋税加重,使灾民雪上加霜,就连没受灾的郡县都开始吃不消了。 偏偏此时赵王迁非但不下令大开府库、官仓救济灾民,反而愈发纵情声色,连男宠都肆无忌惮往宫里带。 若仅仅如此那也罢了,谁知更有甚者,为讨美人欢心,他竟下诏要修建一个比望天台还要恢弘的揽月台。 而此时代郡一些受灾严重的地方,已出现了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莫说亲身所历的百姓,就连缩在邯郸的贵族高层们,都感受到了四方涌动的暗流。 各地但有风吹草动,无不被高层们无限放和大肆吹鼓,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此时此刻,只要杨端和统一好军中的口风,等到解禁消息自有张敬帮忙传开,一旦传出,很容易就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闹得沸沸扬扬。 李牧欲反百姓或许不信,但以赵王迁为首的那些人,多是狡诈多疑的性子,极易当真。他们也知李牧深得民心,怕他一旦拥兵自重,煽动百姓叛乱就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所以他们不会赌,也不敢赌,一定会选择临阵换将。 当然,杨端和也有知道的地方,他知道公子嘉之死也是赵高的手笔。 虽然具体如何操作的他也是一知半解。 第77章 chapitre77 我是一个寡妇,他们叫我寡妇清,听说巴郡也有个寡妇和我同名,不过她是个身负万贯家业的商贾,就连皇帝也为她建了个怀清台,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农妇。 夫君是个死士,没有名字,那一年赵国破灭在即,他离开家门,我便再没见过他。 我怀着身孕,踩着战后遍地的尸骨和鲜血,忍着肠胃翻搅的痛楚,辗转问了许多人,可是关于夫君的下落,他们都缄口不言。 直到有一天终于有人告诉我,夫君为了护住赵国最后的希望——公子嘉,永远留在了代地…… 临盆前,我从邯郸一路徒步走到代地,翻遍了那里每一个地方,竟连夫君的一块骨头也没能带回来。 路上我在热心阿姑的帮助下产下了夫君的孩子,阿姑说多亏我怀着小家伙的时候四处走动,所以生产很顺利,只是吃得不好,孩子太瘦,生下来就有些虚弱,还带了病。 其实夫君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怀了身孕,我也不敢告诉他。 若是他知道,去的时候会有顾虑罢? 看不到夫君的尸骨,我便总觉得他还活着,虽然很多人都笑我痴人说梦。 我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子归,没有读书人的那些讲究,仅仅只是——盼他归来…… 我和子归在邯郸一过就是七年,为了子归的病,家里的钱财早已用光,就连夫君留下的最后一块玉我也狠心卖了出去。 其实玉原是一对,夫君拿一个,我留一个。 后来我去给大户人家洗衣服。 初冬的时候,手脚泡在冰凉刺骨的水里还只是冻得没了知觉,然而到了隆冬,手上长满了冻疮,连手指动一动都是困难,可是子归还等着我拿到钱给他看病…… 我还给人割草喂牲畜、做饭、制衣服……唯独有一样,我绝不给别人暖床。 “装个甚贞洁?你还真当陛下也会给你修个怀清台?”别人拿巴郡的寡妇清羞辱我,我早就习惯了。 其实寡妇再嫁是件非常光彩的事情,会被邻里当作好女人。很多人都看上我劝我再嫁,但是我没有点过头。 后来被人缠得狠了,我便拿刀划了自己脸,虽然当时很痛,但看着子归泪眼汪汪地给我呼呼说不痛的时候,我就真地不觉得痛了。 好在那之后就再没有人来缠我。 今天我卖了邯郸的房子,带着子归踏上了去桑海的路。因为大夫说,桑海冬季气候宜人,比苦寒的赵地好太多,或许能让子归熬过这个冬季…… “阿母,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桑海。” “是去找阿翁吗?” 看着孩子苍白的小脸,我不忍心说出实情,所以微笑着摸摸他的头违心答道:“是。” 我们从初秋开始长途跋涉,照顾到子归的病情,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赶在入冬前到了桑海。 “阿母,阿母,齐国真的比邯郸还要有趣呢。” “嘘,子归,你记住,没有什么齐国了。” 我的孩子很懂事,缩了缩毛茸茸的小脑袋,腮帮子鼓鼓地吹了一口气,冲我笑:“阿母,子归错了。” 我摇摇头,揉揉他有些干黄的头发道:“子归好乖,不过阿翁不在临淄,听好心大夫说在桑海。” 我又骗了子归。 其实临淄气候也很适宜,只是我的钱不够我们母子在这里生活,毕竟这里是齐国的旧都呵。 “好,那就……那就不留在这里了,阿母我们快赶路罢。” 几天后。 桑海虽然没有临淄商贾往来,行人如织的盛况,却也算是个富庶的小城。 报了名姓查完户籍,入城不久就听到好多人在说:“快快快,张良先生和颜路先生在城东,再不去可就失了一睹两位风姿的机会啊。” 这两个人的名字我在邯郸是听人说起过的,和他们一起的应该还有一个人,叫伏念。 他们说儒家三当家风流玉树,二当家仪神隽秀,而掌门则风骨浩浩,都是世上少有的好男儿。可是在我心中,最赏心悦目的还是夫君俊美英朗的姿容。 夫君是死士,身姿萧萧肃肃,面容爽朗清举。庄严肃穆时如雪覆苍山,对我笑时似当空朗月。 听说他杀过很多人,可是我不害怕,他也从来没有让我害怕过。 我们是在渚水旁相遇的,他瞧上我,我看上他,我们便去滚了岸边的芦苇荡。 再后来夫君找来良媒,又以六礼相迎将我娶回了家。其实决定和他滚芦苇荡的时候,我没有奢望可以嫁作他妇…… 我牵着子归往城东赶去,子归时不时被赶去看热闹的小妹们撞到,我怕他受伤,就把他护在怀里。我们去城东倒不是为了看风流俊俏的齐鲁三杰,而是我存下的钱只够住十天的逆旅。 适才我问一个小哥桑海最价廉的逆旅在哪里,小哥睨了我和子归一眼,许久还是不耐烦地告诉了我,他说沿着这条路直走,走到城东海边,那里有个破房子,住一晚比逆旅还便宜。 “子归,再忍忍,到了城东我们就有地方落脚了。” “阿母别担心,子归没事。”我的孩子抓着我的手,煞有介事地反过来安慰我,看着他苍白的小脸,我心里一阵抽痛。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我交了些钱给店家,店家就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小木屋,虽然比在邯郸住的逼仄很多,但是想到能顺利找到这么便宜的地方住下来,我就很满足了。 我让子归好好休息,自己却不敢耽误,还要入城去寻生计顺带给子归买些热食。那孩子已经跟着我吃了很久的干粮了,虽然没有对我抱怨过,但是我知道他不喜欢。 “我看到张良先生了,看到张良先生了,就在那边!” “还有颜路先生,真俊啊……” 我无奈地摇摇头,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城里赶去。 好不容易穿出人群,没走两步却愣住了。 要是子归在这里看到我这样一定会急急拉着我的衣服说:“阿母,阿母,你怎么了?阿母,你别难过,哪里痛子归给你呼呼。” 我惊愕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那枚玉佩,全身不争气地颤抖了起来,周遭一切响动都听不到了。 好不容易艰难地弯下腰,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我拿在手中一遍一遍地翻看,因为激动几次差点让它掉下去。 是夫君送我的玉,是纳采的时候夫君送我的玉! “夫人识得这玉?” “啊,张良先生和那个丑妇说话了!” 要是子归在这里肯定急得团团转,然后笨笨地替我解释:“阿母不丑,阿母是为了……是为了……”那孩子每次说到“为了”就不知道该怎么说,气鼓鼓地看着人家再没后文。 “看她脸上的疤,多吓人,哎呀呀,怎么张良先生就愿意和她说话呢?一定是可怜她。” 我平静下来,看向她们说的张良先生,正想说什么,却听到自另一边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子房?”我寻声看过去,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师兄,你丢的东西良替你找到了,不过……”张良沉吟着以目光示意他的师兄颜路看向我。 回过神来,我藏在袖子下的手还是有些颤抖,满心期待地看着夫君,盼他会感到惊喜,未料他却问我:“这位夫人识得此物?” 他不认识我了…… 就连气质也变了。 独独没有变的是他的容貌和声音,包括那双好看的眸。 我张了张口,多么迫切地想要告诉他:我知道。可是他的眸子里只有对生人客气与温和,再无它物。 “怎么连颜路先生也和她说话了,这丑妇拿着人家的东西还不还?” 是了,我是丑妇,自己划了自己的脸,虽然我从前不在意,可是眼下夫……夫君他穿一身华丽的蓝白儒服,就这么好看端方地站在我面前,我却开始在意起来。 他是那么干净,而我…… 我开始庆幸适才出门我没有带子归,因为那孩子和他的父亲长得实在太像,要是他在,怎么也瞒不过去罢? “不……不认识。”我匆匆抓过他的手,把玉塞回他的手里,留下忡怔的他夺路而逃。 失魂落魄地在桑海城寻找了许久,但是也没能找到一处要女工的地方,无奈我买了些热食无功而返。 “阿母,你说阿翁真地在桑海吗?” 没想到我无心哄骗子归的话竟真的成为现实。可是我嗫嚅了半晌还是无法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不记得我们母子了。 “在的。”不想让他失望,我还是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这天晚上,我想夫君想得睡不着。 其实我已经很久不这样了,那时候怀着子归,我怕影响子归的身体,一直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悲伤,更不要太过想他,再后来生了子归我便全心全意照顾他,很少有时间想别的。 第二天,我换了一身件粗布曲裾,这是我最好看的一身衣服。 我一个人爬上山,去了小圣贤庄。 敲开侧门,我问那个对我不屑的儒家弟子:“请问这位先生,你们还缺做饭的么?” “啧啧,做饭,就你这样?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小圣贤庄的吃食是从哪里来的。知道有间客栈吗?三位当家的吃食都是那里的丁掌柜亲手做了拿上来的,就连我们寻常弟子吃的也都由他手下伙计精心烹制。” “那别的活计呢?” “不要不要。” 原想我就在小圣贤庄安安静静地做工,远远看着夫君就好,可是没有想到小圣贤庄是这样气派的一个地方,其实走到大门口我就知道期待注定会落空,只是不甘心,想再问问罢了。 后来我去有间客栈看过,的确,丁掌柜的手艺我此生也望尘莫及。 不过确定夫君如今过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幸运的是我在东街一个小酒肆找到了活做。 小圣贤庄就在东街后面的山上,能这样守着夫君似乎也不错。 “丑妇,上酒上鱼。” “客人稍等,就来。” 我开始了每天的劳作。而且利用挣来的工钱,我终于可以给子归找大夫了。 “丑妇,你这脸虽然不能看,但嗓音倒是不差,快给大爷们唱首歌。” 这些客人其实没有恶意,但就喜欢这么作弄我,店主也催促道:“客人要你唱你就唱。” 我想不过是一首歌,唱也就唱罢。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我唱的就是齐地名歌,讲的是妻子思念出征的丈夫。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第77章 书生心最黑 地动那日,赵高身受重伤,原本他安排郭开三天后动手,却在昏迷前便下令:派人通知郭开计划有变即刻动手,并告诉他地动是个掩人耳目的好机会。 人是郭开鼓动赵王迁杀的,赵高却瞒着郭开留了后手,动手的人里不动声色地混进了内应,内应刻意留了条线索。待时机成熟,赵高只需让事情“真相大白”,赵王迁定然会惹上一身腥,从头到尾却跟秦国一星半点的干系也没有。 一开始安排此事的时候,赵高只问情况,不掺和其中,还真不是郭开以为的“赵高对他能力完全放心所以放手让他折腾”那么简单,赵高包括赵高带去的人不直接参与,其实是在刻意避嫌。 毕竟公子嘉贤名在外,又自幼与李牧交好,这么杀了,事情一旦败露,又被发现是秦国从中做的手脚,名声上定是过不去的。赵高还等着李牧降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假借赵王迁之手杀掉公子嘉,彻底绝了这笔账被算在秦国头上的可能。郭开因为他的“信任”感动得稀里哗啦,赵高也不去戳破,乐得让他误会。 而赵王迁,从头到尾他都以为自己利用地动的便宜隐藏弑兄的行径,做得是□□无缝,却不料动手的人中早出了内应,已经留好了关于他的重要线索。 眼下赵国几乎所有百姓都以为仁心仁德的代郡郡守公子嘉死于地动,包括分身乏术不能回去祭奠的李牧也不疑有他,可见赵高安排伪装并让消息隐而不传的效果还不错。 等到时机成熟,赵王换将的诏书送到李牧的幕府,赵高会择时机让人拿出证据,放出赵王迁诛杀公子嘉的消息。 事情慢慢发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所有的事情凑到一起集中爆发,自己侍奉的君王对自己不信任欲临阵换将、为了一己之私剪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横征暴敛并且骄奢淫逸……如果这些接二连三让李牧得知,试问他会作何感想? 赵高要的,是李牧对赵王的彻底心寒,是李牧的彻底绝望。 从前,人说柔弱书生空谈误国,杨端和深以为然,觉得这些人文文弱弱,又假仁假义的,这个杀不得,那个违拗不得,当真没个鸟用。 可遇到眼前这位…… 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大致推测了一下,杨端和竟也替李牧感到后背发凉。虽然赵高瞧着温温和和,有礼有节,身上确实有股子儒生的尔雅之气。不过这人啊,外表看似一派端方纯良,实则“心狠手黑”。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赵高居然能做到:狠得大方,黑得坦荡。 想到到这里,他又一次腹诽:心狠手黑的书生,果然惹不得! 至此,杨端和总算感到放心些了,心道:这么看来,大王过来确实不是来监察军政,只是等着时机成熟去劝降的。眼下不过提前了几日过来,倒是自己太过敏感,束手束脚,反令他难做。 正事谈完,他们的目光方才齐齐落到百将身上。赵政倒是不急,先扶着赵高在不远处的竹垫上坐好,接着才是…… 百将眼睁睁看着赵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心中恐惧万分。赵政每向前走一步,他便觉得自己心里的恐惧又加上一分,一分一分缓慢地压下来,不给他痛快,却能时刻让他感受着无比清晰的煎熬。 他觉得自己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般,气息越发不顺,连话也说不出来,时间一久,竟然产生想要快些结束的想法。 就在赵政离他还有三两步的距离时,他已经被这样的气场压制得近乎崩溃,想要往后挪一挪,却发现浑身瘫软,半分力气也用不上来。 赵政冷眼看着百将,语气平和地说道:“原本你不用死,可是现下……” 适才赵政一走,百将冷静下来想了许久,本已准备好说辞,但此时惊惧之下,话也说不周正了:“就……就算是大王,你……你也不能无故动用私刑!” 原以为他会求饶,这样一来赵政倒是有些意外,不觉挑眉轻笑幽幽问他:“是么?”不等他回答,赵政眸中锋芒乍现,不可逼视:“按秦律:犀首【1】以下受金则诛。单凭寡人随身之印被你搜去,你打算私藏这一条便足够杀你。况且身为百将你蔽善饰非,伪诈欺隐,岂能容你?” 听他如此说,百将只觉耳中“嗡”了一声,最后那根救命稻草骤然断掉,整个人都蔫儿了下来,面如死灰地看着赵政,浑身不可抑制地震颤着。 慵慵懒懒地从百将背后绕过去走到另一侧,赵政哂笑道:“而且……”他有意拉长尾音,目光瞟向不远处的赵高引百将看过去。 若说先前沦为阶下囚,那个人外表狼狈荏弱让人印象深刻,那么现下,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梳理妥当,身上更是多出种神如清水,骨若温玉的韵味。便是如今这般危境,看着那个人,百将依然会口干舌燥。 赵政没有错过他灼热的眼神,用力将他的头拧回来,然后低下头,用手卡在他的脖子上,无视他惨白的脸和骤然放大的瞳孔,一面发力一面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道:“连寡人都舍不得唐突的人,觊觎他甚至对他动手动脚,你当还能活命?” 适才他转到百将身后时百将就觉得后背发凉,后来他掐着百将的脖子低下头毫不避讳地说了这句话,更是吓得百将肝胆俱裂,脸色惨白。 然而,那仅仅是个开头,赵政拿东西堵了他的嘴,从容地拿起他的手,按住其中一根手指,压低声说:“寡人此生惟愿与他一人相伴。”说完指尖微微施力就听“咔”的一声脆响,那百将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跪了下来,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 赵政不为所动,又按住另一个手指幽幽道:“所以寡人早说了,你会后悔动他。”接着又是一声诡异的脆响百将痛得气提不上来,身体震颤不止,差点昏死过去。 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赵政才嫌恶地丢开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便故意给他留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吐出“动手”二字,说完走过去扶起赵高。 路过百将身旁的时候,赵高想起先前赵政被他踹的那两下,心中一阵窒闷,不觉冷下脸,随后突然“不小心”绊了下,同样是一声脆响后,百将的面孔彻底扭曲了。赵高悠然一笑,抱歉地说道:“对不住。” 杨端和见状干咳起来,心道到底怎么惹到这两位了,下手都这么狠。 等到住进杨端和为他二人安排的军帐,左右没人之际,赵政便不客气地将赵高按到榻上,三下五除二将他安置好。 赵高自知拗不过他,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躺下,不过刚一躺下想起适才的事情忍不住问:“你和他说了什么,他惊讶成那样?” 赵政给他掩被子的手一顿,突然没头没尾问了句:“小高你是不是很讨厌和……唉,算了!没什么。” 其实赵政对今日之事心有余悸,虽说赵高被轻薄时一反宁淡的常态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再正常不过,可是他怕赵高以后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所以想问赵高:是不是特别厌恶和男子亲热。可话说一半他觉得不妥,便作罢了。 察觉到赵高诧异而茫然的神情,赵政忙压下心中的异样,拿眼尾扫痞痞地扫他一下,又将目光收回去,嘴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显然是想将赵高的问题和他没头没尾的话揭过不提,不打算据实已告了。 那之后,杨端和发现赵政说不干涉军政还真是半点不干涉。头两回,他做了什么还要过来报备一声,后来见自家大王当真甩手,心里突然也实在起来了,再没讲那些个虚礼。 对赵政来说,每每秦国预备兴兵前,要他拿个大局那还使得,具体到已经出兵,带兵打仗的事情就只知道皮毛了,无非看过几本兵书,能纸上谈个兵而已,所以他并没有仗着身份对杨端和指手画脚。 二人知情识趣,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军中一切调度都由杨端和操心,他们只管老老实实窝在杨端和安排的军帐里,对外就宣称正在被杨端和提审。 等到时机成熟了,杨端和独了个营帐出来,装作他二人已经被关押的样子,日日派人在那里守着,倒真像那么回事,很快赵国细作被策反的事情就传遍了军营。 接着他又混上赵政的两个贴身锐士掩人耳目,顺带加上翁仲,将四人安插在大帐附近的小军帐内。 翁仲接到消息的时候,正狼吞虎咽地啃着豆饼。 “你能歘?【2】就知道吃!”伍长在一旁指着翁仲怒骂。 翁仲老老实实地点着头,却丝毫没影响抬手往嘴里送干粮的动作,吃得浑然忘我。 伍长看他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 在军中,每一伍分到干粮的数额都是固定的,一般情况下,每人分到足量的干粮后,还会剩那么一点半点,大多伍长都会将多余的留下,以备一伍作战时的不时之需。然而有那么些油滑的,趁人不备,就把这份给私藏了。 翁仲的食量惊人,要让他吃够,基本就不会有剩余,这伍长摊上了他,只觉倒了了八辈子的血霉,想要藏私都没那机会。 加上细作的事情,分明是报上去了,至今却无任何封赏令下来,他心情着实不好,这才借此机会找翁仲发泄一通。 谁知刚骂完,他便瞧见主帐那边的人亲自过来传令,正暗自窃喜,想着这回能得个什么样的封赏,能不能再晋一级。谁知人家来点名就要翁仲,并不是找他。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翁仲,此时翁仲刚刚抬手摸了一把嘴上的豆饼渣子,反疑惑的看着他,他想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难道上面知道人其实是翁仲抓的? 失望之余,他十分不甘地竖起耳朵仔细听究竟是什么事。 得知他们带来的是一则将翁仲的调离令,不是升迁,不是进爵,只是平调到别处。伍长方暗自窃喜:还好还好。 “谁是孙乙?” “属下孙乙。”伍长以为他的嘉奖令到了,窃喜顷刻变狂喜。 然而…… “孙乙欺上瞒下隐功谎报,有罪……” 听到欺上瞒下,隐功谎报这几个字,伍长脑子里“嗡”了一声,传令的人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这回伍长和百将一起接受重罚,在军中闹得人尽皆知,杨端和更是以他二人为典型,告诫众将官,秦*中容不得沙子,从今往后当以身作则,否则查到了一概按律论处,绝不姑息。 第78章 睡也睡过了 再说翁仲,他被抽调到前线作战士兵的队伍里,与赵高他们同什不同伍,周遭其他人不认识赵高、赵政,他可认识,但是在接受安排的时候,并没有大嗓门将此事张扬出去,反倒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才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们。 “壮士想问什么?”赵政换回秦国口音,看着满脸防备的翁仲,懒洋洋地问。 他换口音结结结实实把翁仲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没说话。 赵政有些得意,心想:这小子终于发现自己抓错人了。 谁知翁仲回神,咽了一口口水紧张地问他:“你们赵国细作……如此厉害,秦国口音……竟连秦国口音也模仿得如此像?” 赵政嘴角一僵:“……” 赵高在一旁看着某包子出丑,“极有涵养”地笑了起来。 也没管有没有得到答案,翁仲一个牛高马大的九尺汉子,眼下自顾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喃喃自语:“也学……我也学赵语。” 自言自语之后他又对两人道:“我不知道左将军这样安排……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是我信不过你们,以后要监视你们。” 自那日之后,翁仲除了日常训练,又多了两件事情,一是时时监视着他二人,二是拿细作的事威胁赵高教他学习赵语。 赵高被他威胁以后哭笑不得,但也没说什么,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赵政阻止不及,心里那个酸。 赵高看了好笑地揶揄道:“人是你举荐到这里的,我不过是瞧他肯学教他说几句话,倒像要把你逐出门墙似的。” 赵政原本还不满地直哼哼,闻言也没哼了,背着翁仲,一改神色挑眉暧暧昧昧地凑到赵高耳边轻声说道:“身为你的‘入室弟子’,你我一起睡也睡过了,你就舍得?”他故意曲解意思,又将“入室弟子”的“入室”二字咬得极重,说到最后尾音上挑,竟带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说出这话的时候赵政其实有些紧张,说完也认真看着赵高的反应,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细节。可惜赵高除了乍听时有那么些微的诧异,回过神来只剩哭笑不得的无奈了。 又说赵高,其实赵政说出那话的时候,他心头微荡,某个地方被那话撩拨得隐隐约约泛起一阵难以察觉的酥囧痒。不过他在意着另一桩事儿,到底没把这个放在心里。 自从那日把话说开了,赵政就频频是这样的举动,他们两人亦师亦友,又都是大老爷们儿,相互开点玩笑实属正常,赵高也没真把自己摆在老师的位置上,在他看来朋友、臣子的份量还要重些。况且那次郭开问印章送的是谁,他自己也拿赵政开过涮。 可如今次次被赵政占先机,赵高只能在心里无语望天。 你说,好好儿一毛绒包子鸡,这么多年你搁手里顺毛顺得挺好,突然有一天,人家不给你顺了,反过来把你捏在手里当鸡仔子揉着玩儿,这滋味,换谁谁习惯? 当然,要是回回听之任之,那赵高还真就不是赵高了,目光飘向翁仲示意赵政看看,然后佯作一本正经道:“妻若秉性不端,夫可停妻再娶,何况是师徒。‘入室弟子’若不合我意,不如换个听话的,你说是不是?” 赵高说话尾音上翘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缠绵的韵味。加上他身上带伤,平日里本就是外表柔和的一个人,现下瞧着就更是柔弱了。 那副样子勾得赵政心痒痒,看着他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唇瓣,赵政的心狂跳不止,思绪也跟着荡漾起来,竟有种渴望去碰触,去拥抱甚至是……吻他的想法。 这样的情愫化作藤蔓,在心里疯狂滋长,缠绕得他透不过气来,可是在赵高清湛的目光下,他只能苦苦挣扎,隐隐克制。衣袖遮盖下的手因偷偷握拳的动作现出泛白的骨节,衣领遮掩下的喉结因嗓子的干涩而不自觉地上下滑动。 事实证明,妖孽就是妖孽,一旦他兴风作浪,你真拿他没辙。直到赵高说起要换个听话的徒弟,赵政回神,狂跳的心才堪堪止住,心里又气又无奈。 要换别人,他哪至于忍得这么辛苦,可惜对方是赵高,他怕时机不对表现得太明显,心理揣着的那些“不轨”心思被赵高提早看穿,赵高从此避他防他,反倒得不偿失,于是赶紧收手,转将气撒在翁仲身上,森森看着他。 他这招对别人使得,偏偏翁仲是个不怕事的,样子又唬人,就不太管用了。 你瞪我?行!我也瞪你。二人互不相让,就这么杵着干瞪眼。 赵高拿起一卷从杨端和那里借来的书,跪坐在一旁悠悠闲闲地看起来,权当不认识行为幼稚的某人。 正当此时,有人匆匆过来找他们,那人刚撩开帐帘时还满脸激动,探个头进来却发现帐里寒气逼人,一时仿佛置身隆冬腊月。 可怜他在这暖春四月还不自觉打了个颤栗,只能尴尬地说道:“谢偃,额……还有谢正兄弟,翁仲……你们还在这里作甚?开饭了,热饭!兄弟们都咥起来了,你们还不去?” 那人说完,不等他们回答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他跑一半是因为吓的,毕竟赵政、翁仲杀伤力都比较强大,另一半是因为难得能吃到一顿热稷饭,怕兄弟们太损,一口也不给留,实在是迫不及待了。 这回在军营,赵高用的是前一世的名字“谢偃”,至于赵政,也不管他乐不乐意,随口就替他安了个“谢正”。好在被迫改名的赵政也没说什么。 眼下赵高看书还没看沉,所以并未错过那士兵的话,抬头一看,发现他二人没动,便施施然站起来,丢下二人自顾向帐外走去。 目下这支军队暂时以隐蔽为主,若时常生火做饭烟雾太明显,很容易被发现,所以能吃上热饭的机会少之又少,多是以干硬难以下咽的黍、稷、梁、豆类谷物制成的饼为正餐。而今日赶巧了有的吃,那兵蛋子才这么激动。 但无论如何生火时间一久就有暴露的危险,所以就连热食往往又都是些半生不熟的东西,相比干粮好不了多少。 赵政看在眼里,既觉得愧疚,又隐隐为此而骄傲:这就是他的兵,他的子民! 像赵高这种吃东西太斯文的书生面孔,在猛人扎堆的军营里是很容易沦为被朝笑对象的,刚过来的时候就有人笑他:娘们儿唧唧的,八成连个女娃都掉不哈【1】。 兵蛋子嘛,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这种得罪人的话说出来也没个顾忌。 赵政自个儿替他郁闷了半晌,若不是瞧这些兵蛋子为秦国打仗,过得如此艰苦,也没抱怨什么,非把人卸了不可。 倒是赵高听完淡淡定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第二天,休息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撺掇的,十几个兵蛋子起哄将他众星拱月似地拥到靶场去,非要他露一手。 看他受诘难,赵政却没有赶着为他出头,一则是考虑到赵高不需要他像对待女子一样地护着;二则是这点事情,他相信赵高会轻松处理好。 “射箭会不?”说话的是个新兵蛋子,脸上的稚气未脱,一看就知道还未经历过什么大战,急躁、表现欲强,本想拿话挤兑赵高激他动手,却看赵高只是微笑没接话,脸色一变显然不太甘心,握了握拳又道:“呃……那要不你挑个兄弟,比比?戈矛剑戟随便挑,你说你刚来,总得给兄弟们打个招呼露一手吧?” 新来的何止赵高一个,但是赵政英挺矫健,瞧着不像是虚的。翁仲生得吓人,大家摸不清情况也不敢贸然找他。至于赵政带来的那两个贴身锐士,他们的职责就是在没事的时候隐藏、保护,就算像现下一般青天白日地让他们出现在人前,存在感都不会特别强。 所以最终这目标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娘们儿唧唧”有乐子可看的赵高身上。 其实那些人也未必就藏了多大的坏心眼儿,无非就想知道看着风一吹都像要倒下的人,安火头军去怕也碍事,怎么就混到他们中间来了。 不过赵高一直保持谦逊平和的态度,那新兵蛋子有些耐不住了。 “到底来不来?” “也罢。”赵高缓缓吐出两个字。 可是周围闹闹穰穰的,将这声音盖了过去,不少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政离他近,听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赵高察觉到了这点,眉眼漾出清浅的笑意,并用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示意:没事。 一群汉子正忙着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却发现他有了新动作。 只见他迈出一步,缓缓弯下腰,将靠在箭筒上的弓箭拿起,又抽了根箭握在手上。等他直起身子的时候,突然身形一滞,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只是不少人都只顾着瞧热闹,又或者正忙着替他寻找合适的靶位,所以他的异状除了知他最深的赵政,竟无人察觉。 此时赵高既当着众人的面应下,赵政自然不能阻止他继续,所以上前一步压低嗓音问他:“小高真的没事么?” 赵高抿着唇,向他点点头后便与他擦身而过。 平素赵高喜深衣,多是端方尔雅的装束,偶尔便宜行事,着胡服短衣长裤时,身上也会出现几分英挺峻拔的味道。 但此时他的精神不济,普通轻装材官【2】短衣长裤的麻质服饰,竟无端让他穿出了柔弱温润的意味。不过极大的反差,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不相称,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其实只要是他就该如此的错觉。 新兵蛋子代表大家指了指离他最近的箭靶道:要不你就选那个? 显然,大家觉得他这样子,能射中个最近的,心也就实了,这是最低要求。毕竟他人挺随和的,大家见好就收,也没想真为难他。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赵高不疾不徐地走到射箭位置上。 这个角度最适合射两个箭靶,一个略左,一个略右,略左的全场最近,就是那人所指,略右的全场最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大家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上面,毕竟那个靶位,就算是他们都不能保证一定射中。 赵高眸色淡淡,抬手举弓上箭的动作并不显生涩,接着握住箭头与弓弦一点点施力。他牵拉弓弦的动作有些慢,但是能看得出,他的手异常地稳。 “嘘,竟选了最远的。”有人吹了个口哨,显然觉得有趣。 也有人表示怀疑,好心提醒:“哎,别逞强啊,你近靶射准了就算,兄弟们也不是成心看你笑话。” 第79章 可真不得了 打仗用的不是王弓就是弧弓,用这样的弓可射穿甲革椹质【1】之物,相应的,需要的劲力也非常大,平日里他要拉开也不是问题,毕竟尉缭成天盯着他练不是说笑的,可现下他伤在后背,双手用力张弓必然牵扯伤处,引来钻心的疼痛。 赵高抿唇不语,显然,要张开弓已经费去了他太多的力气,不知是因为体虚还是疼痛或是二者皆有,他身上已是起了层薄汗,所以为保持稳定,不敢再节外生枝。 这次不是射近物,他没有着急要立即射出,放手前,他淡淡瞥了一眼不远处迎风招展的纛旗【2】,看准了风向,又粗粗估计了一下风力,心里大致有个数之后,再据此调整好偏差和仰角。 一系列的动作他做得很不起眼,同样也是很慢,一旁许多人等不了,笑着问他:“你倒是动手啊。” 赵高不受影响,镇定做完一切,然后才是从容放手。 紧接着便听到长箭划破空气短而尖,小而疾的响声。 弓弦反弹的后劲震得赵高虎口发麻,几乎就要握不住,他只能勉强调整出一个适合的姿势来消减后劲带来的伤害。 好不容易让他做完,赵政连看也没看箭靶,三两步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走那张弓随手丢在一旁,无视满脸错愕的众人,沉声丢下一句“他背上的伤该处理了”,便不顾他的反对,手上用了点阴劲,拉着他大步往回走。 在同一时间,那新兵蛋子惊喜地拍着手,冲赵高高声喊道:“中了,中了!还是红心……嗯?伤……你身上有伤?”新兵蛋子原本十分为他高兴,听到赵政的话,显然憋话憋得满脸通红。 秦国尚勇之风莫说军中,就是朝中也颇为兴盛,武将自不必说,文官当中,新官上任往往也须过了射礼这关,虽然大家水平参差不齐,到底没人甘心将此术落下。便是考虑到这些,赵高昔年学这个,也是下了极大的苦功。 近靶好中易精,可是远靶难上更难精。军中有资格专门修习这个的人少之又少,有些特定的任务就需要这样的人才,所以往往都是从射近靶精度高的士兵当中层层挑选,最终留下一小部分人专门练习。 倒不是说别人就达不到赵高这个水准,但军中分工明确,打起仗来场面混乱,极少有足够的时间瞄准,一旦达到那么远的距离,更多的就要靠箭的数量来压制敌人了,所以绝大多数士兵根本不需要有这水准。 而到了特殊情况需要控制精度点杀,方才用得上那些专门练习此道的人出手。相比起来,反而是王公贵胄们用以打猎一类的消遣而精于此道的多些。 先前大家为难他,无非要的就是个答案,上面往大老爷们儿中间塞了个娘们儿唧唧的男人是个什么意思?显然他露了这么一手,大家心理平衡了。 但是令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来,他们现在才想明白,原来娘们儿唧唧是因为人家受伤了,而他们干了什么?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那王弓有多难拉,大家都是深有体会的,偏偏……眼下再看赵高单薄的背影,虚浮的脚步,各个心里滋味莫名,被赵政威而不怒地一扫,更是服服帖帖止住了想要上前关心赵高的脚步。一个个五大山粗的汉子就此愣在原地,竟连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又不是上阵杀敌伤的。”赵高嗔怪地看了赵政一眼,无奈地小声说道。意思是:这伤受得不算光彩,你把话往这儿一张扬,不是丢人么? 赵政没说话,只把修长的剑眉一挑,俊脸随即面露惊奇之色,意思是:可真不得了,你老人家还会有觉得丢人的时候?那眼里满是“寡人还真不信这个邪”的神情。直看得赵高那种妖孽都有些不好意思,赵政才懒洋洋收回目光,拉着他的手腕继续往回拖。 赵高任他拉着一时回不了神,腿上动作自然就慢了半拍。 谁知赵政以为他还有迟疑不愿回去,嘴角突然浮现出诡异的笑,继而停下脚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邪性地问:“扛着、抱着,老师选一个?” 看他狭长精神的凤眸扬着戏谑而自信的神采,又注意到他连称呼都改了,赵高知道要是自己再坚持,以他那发号施令惯了的强硬性子,可能不管不顾要来真的,两个大男人又当着一群大男人的面,无论是用扛着还是抱着的姿势,那都不太好看。 赵高赶紧服软,放松了身体任他拉着,低头想了想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莫要担心,真的没事。” 赵政不为所动,脸色难看得让周围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赶紧自觉给他们让路,满心想着:得赶紧把这尊神送得远远儿的才好。 他们二人离开后,有人恍恍惚惚看着他们的背影嘀咕道:“他们兄弟的感情也太好了吧?” “小崽子,看什么看,这事儿是你挑起的,快想想回头怎么给人家道歉。都是兄弟,人受伤了咱还不依不饶的,这不是欺负人嘛。”老兵一巴掌呼在出神的新兵蛋子额头上,横眉竖眼。 新兵蛋子急了,委委屈屈地扶额解释:“真不知道他身上有伤,他都没说,就你们,你们知道吗?” 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赵高脸上涂了药水,盖过了原本苍白的面色,也就是唇瓣和精神上还有迹可循,可饶是如此,他仍把腰背挺得笔直,这么一来,谁能往那儿想去? 哎,也是,脸色难看成那样,肯定伤得不轻,拉弓的时候就那么忍着,愣是没让人瞧出来。平日里兄弟们打仗受个伤,回来鬼哭狼嚎的,就怕大家伙儿不知道,虽然也不是真就那么怕疼,可这一比,瞧人家那内敛劲儿…… 赵高回去后,伤情有反复,让军医看过了,便趴在垫着被子的木板上昏睡。其实他伤情有反复,也并不全因为拉弓,绝大部分原因是军中暂时不能随意生火,熬药是不可能的,所以要吃汤药极是不便,他也不愿麻烦人,索性停掉了内服的,只用了外敷的。 这副样子让赵政看着心痛得不行。他知道,这要换平日,以赵高的性子,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但当日赵政瞧上了翁仲这个将才,又想顺道了解一下自己的士兵过的是什么日子,便提出将计就计过来看看。 然而谁家的徒弟谁心疼,赵高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怕那些抓他的兄弟不知情,手上失了轻重,非跟来亲眼瞧着才算放心。说到底赵高伤情反复,他得负大部分责任,心里想着就着急。 杨端和闻到风声,背着兵蛋子们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看到赵政正跪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干净的布替赵高擦拭额头上的汗。 一早他就知道赵政尊师重道,如今亲眼见他肯为老师事事躬亲,心里多少都有点动容,就差喊一句“秦国之福,万民之福”了。 “大王,今日的事……”杨端和正小心翼翼地措着词,却被赵政摆摆手打断。 这些年杨端和领兵作战未尝败绩,人也算低调,赵政对他颇为赞赏,所以就算心情不好,对上他前也先将自己的情绪理了一理,等看向他的时候,就没摆什么脸色:“没事。” “那些兔崽子,个个没轻没重的。”赵政虽说了没事,可是毕竟是他的人闹出的事儿,杨端和脸上无光,只能骂人。顿一顿,他又喃喃道:“令丞怎么就答应了……” 这话声音虽小,却还是入了赵政的耳朵,赵政眸色沉沉地看了一眼赵高,才对杨端和道:“他那是怕伤了你面子。” 杨端和经他提点这才恍然:因轻装材官营离主帐近些,所以此番他们几个被安排在这里,是自己打的招呼。 这里都是战功赫赫的军中锐士,从来不缺优秀的机弩手和弓箭手,要真来个窝囊废,不仅他这左将面上过不去,就连军营纪律也容易因此动摇。 不过赵高所考虑的也不止这个,他念着那些士兵都是一身本领的好男儿,不能来个“废物”平白伤了大家的感情。出于敬佩与尊重,就算是自己委屈些,他也是愿意用那样简单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 赵政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看杨端和脸上现出了然之色,于是主动同他说起了别的:“这次只管放手去做,回到秦国酒肉管够,一应财物从少府出就是。” 这些天,赵政与士兵们同吃同住,感同身受,自己的将士外出打仗,一顿像样的热饭都吃不上,却从来没有听谁为此有过只言片语的抱怨,他把这些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现下才会这么说。 杨端和先前正低着头想事,这下听他一说猛然抬起头来,注意到他说的是少府,不是别处,就是说犒赏将士所用钱财都将从他的私库拿。 努力回想,杨端和发现打从辅佐这位君王以来,就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任何冠冕堂皇的话,他做事向来都雷厉风行不假,可就连说话,也不屑沾那些虚的,至多三两句,就足以表达完他想要的任何意思。 看看现今脚踩的赵国,它的主宰者赵王迁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举国受难,他不闻不闻,倒是一听何处可能会有难民暴囧乱,赶紧调兵驻守。 宫室建了一间又一间还不够,非要修个什么台。赵国有如此荒唐的君王,怎能不亡? 而今再看看眼前这位,大大方方承诺从少府出资,不用府库,这便是一个君王拿出的最大诚意。两相比较,如何不令人唏嘘感叹,有这样的君王,如何不令人自豪? 亦是没来那些虚的,杨端和神情一肃,只坚定地说道:“定不辱命!” 第80章 我咽不下去 杨端和没走多久,翁仲又进来了,赵政原不想让人打扰赵高休息,奈何眼下自己也装成兵蛋子,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发号施令,加上对他有好感,也就没拦着。 “咋……他咋伤恁重还逞强?”翁仲瞪着铜铃般大的圆眼死死看着赵高,说话的对象却是赵政。 赵政没计较这些,亦是懒得费口舌,翁仲面前也不想为某人恶劣行径开脱,于是不太有良心地敷衍道:“要面子。” 翁仲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摇头,不确定地沉吟道:“我看不像。那啥……是不是你们真降了?就算了……别人就算了,你们我勉强接受。” 按理说翁仲这辈子最恨那种贪生怕死,背主求荣服软投降的人。但通过这几天的相处,又经历了今日这事,翁仲瞧着他二人又觉得不像背信弃义的小人,如此心里的那杆称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倾斜了,眼下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就代表已经放下了成见。 他试图松一松僵硬的唇线和面部肌肉,但无论如何做又都觉得不对,这么一来导致凶神恶煞的脸表情太过丰富,连赵政看了都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也因为这样,赵政更是坚信了自己的眼光没错,又一次欣慰地想:嘴上笨了点,心里边儿是透亮的。 “倒让你看出来了。”赵政也不瞒他,坦言道。 翁仲嘿嘿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把头探过去仔细端详赵高,原本很不可爱的脸,竟突然变得有几分可爱:“那啥时候……他啥时候能醒?” 赵政白他一眼,意思是:我怎么知道? 翁仲见状,咽了口口水,讪讪把头缩回去,有伤员在,也不好再同他争什么,埋着头,无趣地走了。 赵政本以为这下就清静了,谁知翁仲隔一两个时辰就将头探进帐帘望一次风,看赵高没醒就走人,来来去去把他烦得不行。怕惊醒了赵高,他只能干瞪着。 但是翁仲是谁啊?这些个方面缺心少肺,他凶起来其他人或许怕他,但翁仲根本不怕他,这下好,小小军帐每个一两个时辰就要上演一次杀气腾腾,针锋相对的戏码。 最终忍无可忍,赵政连一贯稳重内敛的威仪都不要了,忍不住负气问:“他醒不醒与你何干?” “不是我是他们以为我们认识,看看……托我来看着……咦?醒了!”翁仲说到最后,瞧见赵高动了,满脸惊喜。 赵政还欲发作,却见他一阵风似地不见了人影,嘴角不由一抽。 “有事?”赵高堪堪醒来,头脑还有些昏沉。 赵政闷声闷气地说:“没事,别管他。我先前给你换过药,可觉得好些?” 在别人面前,赵政一向都是游刃有余的,翁仲是个例外,当然,赵高也是个例外。赵高看他吃瘪的样子就知道,翁仲肯定又做了什么事情惹恼了他。 赵高下意识低头,见身上衣衫完好,知道赵政定又是亲手为他料理好了一切,心中暖意一片,眉目变得更加舒缓,温言道:“那孩子也不过就是实心眼儿了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怎的又和人家计较起来了。” “孩子?”赵政咬着这两个字喃喃重复。 见某人死要面子,赵高无情打击道:“臣两世加起来都年逾不惑了。” 谁知这一打击,真把某人打击得瞳孔微缩,呼吸凝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赵高竟从他眼底捕捉到了慌乱、害怕的迹象,与他平日的神采格格不入,只是他很快又恢复了精神,让赵高以为那只是错觉。 赵政认真地直视着赵高的眼睛,凤眸灼灼:“你是小高。”他的语气,肯定中又带着点急切的味道,好像要通过这句话确定些什么。 没头没尾说这么一句话,要是换别人,可能不知道他所指为何,但他面对的是赵高。 赵高此时也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眸子,看得极细,所以他的心情多多少少是理解的,知道他是怕年龄可能会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才笨拙而固执地对他强调:你是小高。 “嗯。”赵高柔和的眉眼漾起化不开的笑意,眸子表面因此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想尽可能也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 这样的回应足以让赵政欣喜若狂,却又怕自己表现得太明显,把脸一绷,触电般地站起来,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你还没吃东西,我去拿。” 好端端地,这孩子怎么了?原本想要对人示好的赵令丞看着赵政的背影,双手愣愣搭在腿上,身子僵在原地,那颗“年逾不惑的老心”难得有点受伤。 正当此时,外面出现一阵嘈杂的响动,隔着帐帘只能看到外面人影重重,兵蛋子们推攘着始终不敢进来。 赵政原本想多得些机会和赵高独处,不愿有人打扰,这会儿情况特殊,如蒙大赦,一把撩开帘子走出去低喝道:“大老爷们儿,有事直说,扭扭捏捏活像女人。” 兵蛋子们知道这是谢正在为他兄弟谢偃讨公道出气,毕竟是自己这边做事儿不地道,被他居高临下地数落一遭,也不敢如何吱声,顶多自个儿腹诽。 “阿正,让他们进来罢。”里面飘飘传来赵高的话,隔着帐帘显得不怎么真切,但是众人听完再一嚼,发现他语气竟还是一贯的柔和,心突然就跟着实了下来。 而赵政,触不及防地被赵高这么一唤,恍恍惚惚倒觉得像是真在唤“阿政”一般。心绪相比之前更是激荡不止。幸而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他这边的惊涛骇浪无人察觉。 众人一窝蜂似的往里挤,眨眼间,小小的军帐一股脑塞了十来个不止的兵蛋子,那股子热闹劲儿,怕是方圆几丈都能感受到。 “对不住,兄弟们真不知道你伤了。”有人抓着头发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也有人爽快地张口致歉:“兄弟们这些天一直怼你,简直混蛋!” “兄弟们今天过来,就是给你出气的,要杀要剐任你处置。”更有人拍拍胸脯撂下如此狠话。 军中向来服强不服弱,别看这些人现下认错态度这么好,要是赵高不露那一手,真让人觉得是个绣花枕头,不见得有这效果。不过到底是些爽快人,有话没藏着掖着,肯来认个错,已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赵高就喜欢爽快人,既然面前的都是,他也没拖泥带水说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挑了个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兄弟,大方抬手拍拍他的肩,做认真考虑状道:“既不能生火,杀了生咥太腥,我咽不下去,先记着罢。” “嘿,谢兄弟你也忒狠心了些,感情杀了不够,还得吃了?” 赵高眸光闪闪,笑得一脸纯良:“不是不能浪费么。”好在用一句玩笑话,达到了活跃气氛的目的,先前杵他面前还觉尴尬的兵蛋子们,此事多多少少都有了一种爽然顿释的轻松之感。 正当此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有猛虎,密林那边有猛虎,还伤了人!” 大家一听附近有虎,这还了得,匆匆对赵高丢下一句兄弟你好生养着,我们出去看看,便颠颠儿听热闹去了。 一贯不屑凑热闹的赵政拿目光在赵高身上打了个转,突然指着赵高对还杵在原地的翁仲命令道:“你守着他,我去去就来。” 翁仲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下意识答了句“好”,谁知待赵政走远了突然回过味来气急败坏地冲他喊:“凭什么帮……” “你”字还没说完,转过头来对上赵高既意外又担忧的眼神,便再没后文了,果然老老实实地受在他身旁,再没挪过一步。 另一边,杨端和听人来报说赵政领着几个人猎虎去了,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可他又不敢擅离职守,急得团团转,好在后来听说他的贴身锐士也跟过去了才勉强宽心了些。 丛林里赵政看着几个跟来的兵蛋子询问道:“是这里?” 他们点点头,保证道:“适才就是这里发现的。” 赵政微微一颔首,凭着草木折断的痕迹一路追踪,果然感觉到离那虎越来越近。 他背上背着一把王弓和插着十只箭的箭筒,腰间挂了把中等长度的铜剑,完全轻装上阵,行动很是灵活。 而好奇跟着他过来要帮忙的几个士兵应他要求带了长矛,走在草木繁盛的丛林里就显得有些吃力。 “在那里!”有人发现了猛虎的位置,激动地用口型告诉大家。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着一头黄黑相间皮毛光滑油亮的虎卧在丛间休息,从脖子上的鬃毛和那健硕有力的身形来分辨,这是一头成年公虎。 在秦国的时候赵政就没少打猎,猎虎的经历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是以知道公虎警觉,抢占先机才是上策。 他比了个“马上动手”的手势,然后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处合适的位置上,然后悄无声息地取箭上弦张弓,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发现那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了出去。 第81章 丛林猎个虎 定睛再看,那箭已经深深□□了猛虎的脖子里,带出一篷鲜血洒在草木上。山林中顷刻爆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不过呼吸间,有人瞪大眼睛失声叫道:“它发现我们了!” 谁知赵政的反应更快,断喝一声:“脖子!”不给那虎调整的机会,便从近旁一个兵蛋子手中抽出长矛提在手上冲过去避开它胡乱的反扑,利落地再补一下。 那猛虎又一次仰天长啸,声音洪亮如钟响彻天际,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悲伤,听在耳朵里,无端令人心惊。 但大家都是精良的士兵,此时如梦初醒,已经知道赵政让带长矛的意图了,于是两个离得最近的兵蛋子冲上去,卯足了劲儿照着脖子用力刺,一时间鲜血四溅。 那虎一蹬前掌使双腿离地,露出白骨惨惨,鲜血淋淋的脖子,愤怒地瞪着他们,等双腿再次落地时,突然更加狂躁起来,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这是困兽之斗,绝望猛烈。 赵政见情势不对,大喝一声:“松手!” 但为时已晚,有个兵蛋子一门心思想要从猛虎脖子上拔出长矛,慢了一步,当下直接被甩到地上。他一倒地,那猛虎红着眼不顾一切地向他扑过去。 赵政眸光凌厉一闪,一手抽出腰前佩剑,一手拿出袖中匕首,三两步奔过去抢在它扑噬前的一刻,将匕首竖在公虎口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下了狠劲用佩剑从它大张的口中刺入,自下而上地贯穿了它的头。 喷出的鲜血顿时溅了他一身,手上黏糊糊的全是,他却无法顾及这些,果断松开长剑和匕首,趁势抬手锁住它的两只前掌,并瞬间发力。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公虎便被狠狠地撂倒在地。 众人见状,配合着一人按住一处,再用绳子迅速绑好,助他降了那虎。 猛虎的最后一声悲鸣就这样被他一剑霸道而干净地逼回喉间,再没有机会发出了。 “别别别,谢小兄弟歇着,这些粗活兄弟们做!”赵政本想替人分担一部分重量,打算把公虎扛在肩上抬回去,谁知被人狗腿地叫住。 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赵政冷下脸蹙着眉问:“这是何意?” 有个年轻的兵蛋子一脸讨好地将他推到旁边道:“这种累活哪能让谢小兄弟做,兄弟们包了。”他说完所有人都跟着齐刷刷点了个头。 如此赵政缓和了神情,懒洋洋而又小心地一遍遍擦拭着匕首上的污血,任他们上上下下地忙活,也没再说什么,等大家折腾得差不多了又以眼神示意跟来的锐士打扫战场,才径自往回走去。 一行人抬着虎,拥着赵政回到军营。先前有人按捺不住已经回来通报过了,是以不少人闻风过来。迎接他们的阵仗大得有些吓人。 他们一出现,众人立即围过来,都想看看那头虎长成何样。 赵政趁机丢下一句“皮可以剥,剩下的等我回来处理”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次不用他去找杨端和,没走多远杨端和自己就找了过来。见他浑身是血,杨端和神色大变。 赵政也懒得多说什么,问他要了一桶凉水和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他安排的军帐里洗了个澡,等确定自己身上没腥味了才敢穿上衣服去见赵高。 此时翁仲还老实守在赵高的营帐里,赵政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他,并道了句“多谢”。 翁仲见有样白色的东西划了个弧度向自己砸过来,下意识抬手接住,摊开手心发现是颗獠牙,细看后有些惊喜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虎牙?” 此时赵政正和赵高对视,闻言转过头来把下巴得意一抬,意思是:那还有假。 “你……你你真去猎虎了?”翁仲睁大眼睛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赵政对上赵高责备的目光,又心虚地移开,借和翁仲说话来掩盖自己的劣行:“拘了太久没打猎,一时手痒,就带几个兄弟去试试。” “在哪儿?”翁仲满脸兴味地看着他问。 赵政指了指赵高道:“外面等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带你去看。” 翁仲颠颠儿一走,赵高就面无表情地说道:“大王过来。” 赵政察言观色知道他在担心,赶紧老实走过去,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这些天态度一直很恶劣的某人突然换了副温顺样子,态度好得让赵高也哭笑不得,仔细打量他片刻,又再一次确认道:“真没伤着?” 赵政最是了解如何能把自家老师的心磨软,于是摆出一副不敢说话,但又很配合的样子点个头。 果然赵高看了他的样子长叹一口气,缓和下神情对他说:“去罢。” 赵政眉梢轻挑眼尾微扬,眸光因之漾了一漾,光彩稍纵即逝,却亮得耀目。他顺势躬下身去握赵高的手,对他说句“好生休息”,才洒然离去。 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偏偏又带几分撩人的意味,不觉间竟也把赵高也晃得失了神。 有杨端和狼狈为奸帮忙看着,兵蛋子们不敢太过放肆,赵政回去时那虎被扒了皮,肉果然没人动。 赵政要的是肉,对皮并不太感兴趣,看兄弟们没人敢要,就直接给了杨端和,杨端和抱着虎皮别提多喜欢。 既不便生火,这肉也有不生火的做法,赵政按膳宰【1】腌渍【2】的法子亲自动手,拿虎肉代替牛肉,剔除血管筋脉,将虎肉切成极薄的片,泡在酒中,过夜之后再揭开酒坛,蘸上醯汁等调料食用。 此番赵政动心思去猎虎,是因他觉得虎肉大补,且军营里肉少,无非就是想让赵高多吃几口补补身子。未料那些间接受益有幸分到一点渍的兵蛋子们吃完食髓知味,简直把赵政佩服得不行。 这天,训练中途,兵蛋子们趁能喘口气的功夫,兴致勃勃地凑到一起,撺掇赵高:“谢兄弟,继续继续。” 说起来,因为弓箭,赵高也是无意提起昔年周游列国的事儿,说是在楚国山间遇到个猎户,那猎户做的弓箭如何如何好,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三言两语把话说开了,大家伙觉着有趣,就非拉他往下讲那些年遇到过的有趣见闻。 赵高见多识广,脑子里装的东西上自民生军国之大,下至酒浆屝屦之细,无不纤悉具备。【3】兵蛋子们听着有意思,便越聚越多。现下,忙里偷闲的兵蛋子们就以赵高为中心盘腿坐下,把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活像乌云蔽日一般。 他性子宁淡,说话的时候娓娓而谈,不急不躁,原本那些个浮躁的兵蛋子是最见不得这种说话模式的,但有时候你看一个人讨厌,那他不管做什么你都觉得讨厌;同样的,有时候你看一个人顺眼,那无论他做什么你都觉得顺眼。赵高恰好是后者。 用他们的话来说:谢兄弟,你是第一个说话磨磨唧唧也不让人觉得烦的。 赵高优优雅雅往人群中那么一坐,随口问道:“上次讲到何处?”其实他这么问未必就是真记不住了,只不过这种场面要的是互动,也不能老让他这“免费说书先生”一个人动嘴皮子。 “楚国要和瓯人【4】开战。” “对对对,然后出兵,欲围勾王寨!” “就这里,就这里,继续继续。” 周围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要点给补全了,那叫一个热情高涨。 面对大家伙的热情,赵高八风不动,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点点头,款款言道:“瓯人原本断发文身以蛇蛙鱼蛤为食,瓯王安朱之侄为相之后大易其俗,瓯人习性渐与中原相适,国中已初具规模。但其无论如何,勾王寨只得一万兵马,楚军却号称十万之师。瓯王安朱夜不能寐,寨中几乎乱作一团。” “堂堂一国之王,忒孬!”有人不屑道。谁知他这一吆喝,众人都满脸怒意地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打断了赵高的话,耽误弟兄们听故事,于是赶紧闭嘴。 “适逢一位老剑士带一名青年路过,老剑士自称能解勾王寨之困。瓯王安朱大奇,招他入寨。老剑士面见瓯王,不言不礼,众目睽睽之下只管大步上前。待左右回神,方想起拔剑相向,那青年亦没幸免。剑士不为所动,稳稳端起瓯王案几上的烈酒痛饮,腆着肚子大呼‘好酒,好酒!’” 赵政越听越是蹙眉,先前还懒洋洋坐在地上斜靠着工事侧耳倾听,眼下已经支起了身子,奇怪地看了赵高一眼。赵高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偏头看他。 “怪人!忒怪了些,后来怎的?谢小兄弟,你别打岔啊,让你兄长继续。” 自从那次猎虎回来,众人把赵政传得那叫一个英武神勇。又因为赵高把话同大家说开后赵政也没再对人摆脸色,大家和他接触多了发现他除了话少模样冷峻,别的也没什么,骑射剑术样样精,混得脸熟以后都是兄弟,彼此间有什么讲什么,连埋怨的话说出来,那都透着一股子亲切劲。 赵政没有答话,只老神在在地把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你们继续。 赵高飘飘地瞧他一眼,回过头接着道:“瓯王安朱虽怕事了些,到底没糊涂,命令左右暂时不要动手,问老剑士:‘先生说能解勾王寨之困,孤凭何信你?’那剑士将重剑往地上一插,抗声道:‘就凭比剑这里无人能赢老夫!’” 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主义,对这样的人兵蛋子们是打心底里佩服:“有种!” 赵高表示赞同,配合着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起初瓯人还道他太过狂妄,将官们不服气同他比了个遍,却发现当真无人能敌。后来瓯王自思士气不振,就需要这样的悍勇之士,加上觉得他是个奇才、怪才,便死马当活马医,将兵马尽数交予他指挥,盼他能一洗军中颓靡之气。” 赵高说话嗓音低沉柔和,语调虽不夸张,却也不至生涩,该有的抑扬顿挫都有,他所选的故事是摸着大家伙喜好来的,所以尽管他说得远没有说书先生精彩,但个个都能从中得趣,听着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几句点评。 诸如现下:“先前倒是小看瓯王了,有些魄力!” 赵高再点点头,又继续:“勾王寨前有关隘,后背险要,可谓占尽地利,易守难攻,许多人不敢和楚军硬碰,仗着这点选的是拖字诀。谁知老年剑士接手,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放弃此处天险,另择相对开阔处迎敌。” 有人睁大眼睛道:“他不是疯了!” 也有人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哎,没戏没戏……” 总之众人一阵唏嘘。 赵高看他们丰富的神情嘴角一勾,缓缓道:“不,殴人赢了。” 第82章 赵高的过往 这个答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人失声道:“怎么可能!” 也有人拍着自己的膝盖急切地说道:“谢兄弟,快别卖关子了,赶紧给说说咋赢的?” 赵政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笑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早在他先前坐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出老剑士是他的亲拜的国尉了,而那名青年则是他的老师赵高。既是如此,眼下赵高说瓯人赢了,自然不再奇怪。 赵高的这个经历,他从未听过,也十分好奇,他从来不知道赵高所说的“游历”竟是这般精彩,不由心生向往:何时自己也能这般无拘无束同小高相携,天南地北地走它一遭就好了! “勾王寨虽占天险之利,却逼仄狭小,近万大军驻守其间若无供应,一味靠天取食,迟早兵疲粮断,所以取拖字诀只能延命一时,绝非长久之计。” “唔,这倒也是。”一旁有人托着下巴喃喃道。 “须知殴人世代以水为生,楚军中虽有楼船士,数量技巧却是远远不及。而丛林作战,骑士无法发挥冲击优势,故楚军多用材官,但材官陌生丛林作战也不如殴人熟悉。便是因为看准这点,老剑士将战场择在丛林密布又多水之处。” 顿一顿,赵高又道:“他下令分出弓箭手、机弩手作为暗中掩护,整编剩余材官,命他们只带短刀轻装出战,趁楚军方至尚未休整,士兵又不熟悉地形之际先杀楚军个措手不及。殴人出兵出人意料,楚军轻敌,竟至大败。” 晚上兵蛋子们各自回营,四下没人了,赵政方才对赵高道:“我都不知道,你和老国尉四处游历竟这般精彩。” “那时候臣随前辈习剑方有小成,可面对敌人却始终无法真正下狠手,以至有次随他救人险些重伤。便是为这个,前辈带臣四处历练,偏巧碰着这事,就留了下来。”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赵高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有些混沌。 “果然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罢?”赵政轻声问道。 “那里”、“这里”如此模糊的指代别人听来或许不懂,但赵高如何不知? 赵高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浓浓的关切,猜他一定为自己担心了,于是换上副轻松的样子道:“嗯。尽管那时臣也知道应该顺应,可真要下手,还是忍不住犹豫了。”然后他又笑着问道:“大王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臣没用?” 想起那次斩杀刺客时赵高干净利落的手段、血迹斑斑的白衣,赵政方才意识到:原来成为那样令人惊艳的赵高,他付出的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然而,知道了其间的曲折,赵政非但不会觉得他没用,反而认为这是一种敢于迎难而上的男儿气概。 以往在赵政心里,赵高从来都是淡然的,镇定的,不会害怕的……总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印象。 有时候他若站在阳光下,或是有风拂过他的衣袖时,会让人生出他终有一天会消失在阳光下或者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如今意外听到这些,那些担忧便随之烟消云散了,就好像突然确定他的的确确真实地存在着,莫名奇妙地心就跟着实了下来。 “不会。”赵政回过神来,肯定地说道,顿了顿又说:“其实很高兴你会同我说这些。” 赵高虽然问赵政会不会觉得他没用,但其实并不带半分自卑的色彩,况且在赵政看来,能把这些轻轻松松地说出来,反而是种许多人做不到的坦荡。 五天后。 “方圆百里连鸟都逮绝了,那娃娃哪来的东西吃?哟,还是个饼!”周武瞧着不远处小声嘀咕道。 两军交战后赵政和赵高就离开军营同周武他们汇合了。这一出来,发现沿途由于地动之灾和战火的蔓延,百姓服役的服役,逃难的逃难,无奈留下的几乎都是些老弱妇孺。 眼下周武音量虽然不大,那些话还是一个字都不差得落入了赵政的耳中。顺着周武的视线看过去,赵政果然瞧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娃娃。让人在意的是,娃娃脸上的那种黄与赵高用药水涂出来的效果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真正濒临死亡的颜色。 他保持双手抱饼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从精神颓靡眼神空洞的样子来看,只怕要他简单动动手指也是力不从心的。若不是他的嘴巴间或动上一动,似乎在嚼东西,赵政都要怀疑那已经是具尸首了。可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最诡异的还是他的身体分明已瘦得现骨,肚子处却涨得极大。 赵政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突然脸色一变,蹙眉道:“白云土。”那声音落入众人耳中无端沉得可怕。 赵高眸光微滞,错愕地看向赵政,想要确定什么,然而赵政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不寒而栗:“那饼是白云土做的错不了,我小时候饿昏了头,也差点……” 时隔多年,赵政在赵国流亡的经历其实早已散成碎片,能拼凑起来的并不多,但是白云土……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因为他曾经对赵高提起过的那个玩伴便是因为这个离开的。若不是玩伴的死提醒了他,只怕那时撑不下去了,他真就随大家一起吃了。 在后世,白云土还有一个别称,叫“观音土”,这是烧制陶瓷必不可少的原料。但从前赵高也常常听老一辈人说灾荒年代实在没得吃了就用观音土充饥,知道这东西吃得不多或许问题不大,但是眼前这个孩子显然…… 赵高欲言又止,赵政看出了他的心思,无奈地冲他摇摇头,意思是已经没救了。 正当此时,远处有个妇人手里端着个破瓦片焦急地往那娃娃身边赶去,谁知她跑得太急一个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连人带东西一齐摔了出去,瓦片里唯一的那点清水瞬间渗进泥土里彻底没了。 原本她身上的衣服就破烂不堪连勉强蔽体也是困难,这下一摔,胸口上、腿上大片地方便露了出来,立即惹来几个路人暧昧的目光。 可是她顾不得这些,只死死盯着那片浸湿的泥土艰难地爬起来,满脸都是懊丧与疲惫之色。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孩子,却发现自己的孩子突然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并且目光开始一点一点地涣散当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惊慌失措地把孩子抱在怀里:“我儿别吓阿母啊。” “疼……”那娃娃说话已是气若游丝,捂着肚子浑身止不住地抽搐着,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再一动不动了。 如此场景任他们几个大男人从旁看着也于心不忍,偏生就有人贪婪地看着那妇人肆无忌惮地调笑着。周武解下自己的披风想递给妇人,赵高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侧身将他拦住。 周武不解其意,看着赵高,显然想要个说法。 赵高浩叹一声,余光引他看向那几个男人并压低嗓音道:“卫尉此举不是帮她。” 周武低头想了想方才心领神会,转头看着赵政等他的示下。 “去找个草席来,我们走。”赵政说着向两个贴身锐士递了个眼色,二人领命,落后一步留下来帮忙善后。 一行人没走出多远,张敬便带着消息找了过来,向赵政行完礼后才对赵高道:“已按先生吩咐的办了。” 等了三日,散布细作的消息终是见到了效果。不过受先前所见的影响,此时赵高神情依旧有些凝重,只温言道:“多谢。”顿一顿他又说:“还得劳你受累,去告诉李旬,无论如何务必赶在赵王迁之前将李牧的家眷接来。” 张敬一走赵高偏头看向赵政,只悠悠唤了一声“大王”,赵政便心领神会,又抽调了十名锐士去邯郸帮忙。 与此同时,赵国幕府。 李牧站在行军地图前正思考着什么,却听下属来报:“大将军,人回来了。” “怎么样?”等人进帐,李牧把人扶起来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哎!”那士兵连连叹气,无奈地说道:“回禀大将军,大王说朝中正在紧张筹措军粮,只能让众将士再辛苦几天。” 近旁的司马尚一听,把刚从身上取下的染血盔甲狠狠往地上一撂,厉声喝道:“等等等!将士们都忍几天了,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李牧沉声道:“口无遮拦,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司马尚显然也是豁出去了,抱拳道:“大将军,你沉得住气,可我司马尚实在忍不了。看看这些天将士们吃的都是什么?若不是你在军中坐镇,大家伙儿愿意为你效劳,这军心早散了!咱们在前线豁出了命和秦狗厮杀,可大王他做了什么?听说前几日揽月台就开始动工了,他……” 要再放任司马尚说下去,不知道还要说出什么话来,李牧动怒呵斥道:“住口,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自己出去领罚。” “大将军!”司马尚不甘心地看着李牧,不是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向自己问罪,而是为他不值,可是李牧转过身去,显然是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直到他气冲冲地走到帐口,方才听一声长叹从李牧喉中溢出,并听他无奈而疲惫地说道:“无论如何赵国命数系于我等之身,唯战而矣。” 等司马尚一离开,李牧走到案旁端端正正地坐下,提笔前对那名送信的士兵道:“我再修书一封,你务必当面呈给大王。” 数日之后,赵国十数万大军与秦兵在井陉激战,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李牧却等来了一个消息。 “可是军粮的事情有回应了?” 李牧见那士兵看着自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作何回应只好肃色道:“实情以报。” “军粮已经筹集妥当,大王也答应不日送到前线,可是……可是……众臣上书说大将军意图谋反,要颜聚、赵葱二位将军接替你和司马副将的位置,大王答应了,换将之令怕是……” 第83章 君道不仁也 司马尚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士兵,显然不相信堂堂一国之君会昏庸至这般可笑的境地,昔年临时换将招致长平之战的血泪教训,难道赵国还没有尝够吗? 突然,他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帐外凛然道:“大将军为国出生入死,几时有过异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怎么能!” “司马副将。”李牧沉抑地提醒道。 司马尚正说到气头上,哪里注意到李牧唤他,自顾说道:“眼下战时吃紧,十万大军兵疲粮尽,大将军为退敌之事日日殚精竭虑,数日未曾合眼,可是他们做了什么,凭什么……” 李牧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马尚:“司马副将!王翦既已下了战书,你即刻随我出战。再多言一字,立斩。” “大将军!”司马尚如何甘心,不知道自己的主将为什么如此平静,可面对此生最敬重的人,他的话不敢不听。司马尚神情恍惚,紧握长剑的手不觉用力过猛,骨节处甚至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李牧觉得有些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次提醒道:“战事重要。” “可是诏书就要下来了,军权迟早……”司马尚欲言又止。 李牧睁开眼睛坚定地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此次李牧绝不轻言交出兵权。” 另一边,赵高陪着赵政坐在小院里,纵使此处与井陉山相距十里,却仍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战前的凝重之气,便是迎面吹来的春风也沾着些阴冷的味道。 “你是说李牧和赵王迁耗了三日,仍然没有交出兵权?”赵高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张敬问道。 张敬点点头道:“有信平君的前车之鉴,李牧定不愿重蹈覆辙。” 赵高倒是不担心,不疾不徐地说道:“赵王迁既已下诏停止支援,另派颜聚、赵葱带十五万大军做好接续准备,李牧那边粮草不济也撑不久了。” “可是眼下赵王迁已经知道李牧家眷被人转移,会不会觉得少一个牵制李牧的筹码,怕他索性真反了去,自己先妥协了?”周武疑惑地问道。 赵高缓缓摇头肯定地答道:“不会,家眷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想办法让赵王迁确定李牧也不知道此事,他便可谎称家眷被他控制,以此威胁李牧。” 几日后。 “大事,大事!颜聚、赵聪……率军包围,抗秦大军……兵疲粮尽被困井陉山,为保十几万将士性命,大将军被逼无奈,只能答应交出兵权……”有人从外面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此消息一出,酒肆不少人拍案而起。有人握紧拳头大为李牧不平:“大将军怎么会有谋反之心?定是被人诬陷的!” “可是大将军还在为咱们赵国打仗,大王怎么可能如此糊涂?”也有人想不通其间缘由,疑惑地问道。 一旁有人忍不住说:“你懂个甚?大王疑心重,大将军素来用兵如神,而今手握重权,他们如何放心?有那些个奸臣挑拨不信也难!” “哈哈,真是好笑,赵国地动,大王不顾百姓死活,只管为一己之私大兴土木。十几万大军为拒强敌,奋力厮杀乃至兵疲粮尽,大将军数次上书求援朝中不闻不问,倒是各地但有异动即刻由王师前去镇压。而如今,大将军忠直耿介举国皆知,却无故遭小人诬陷,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竟急吼吼下令换将,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可是这些大将军应该也都清楚啊,怎么还会交出兵权让奸人阴谋得逞?”先前那人又问。 一旁有人冷静地分析道:“听说颜聚、赵葱又率十五万兵马前来增援,其间固然有拒敌之意,然而更大的想法只怕是要将大将军逼至绝路,趁机□□。攸关数十万弟兄的生死,大将军如何敢与之硬碰?况且一旦发生内斗让秦兵趁虚而入,大将军百死也难辞其咎。” “天道不公啊!” 有人不以为然:“哼,天道不公?此乃君道不仁也!” 总之得到这样的答案,周遭一片唏嘘,更有人冷笑一声仰天长叹:“国之存亡犹如儿戏,实在荒谬,危矣,赵国危矣!” 不远处的密林中。 “大将军留步,我家主人在前面设下酒席恭候大驾。” 换将之后,李牧便带上三个誓死追随的兄弟奔邯郸而去,谁知行至中途,却突然被眼前这二人阻拦。 “大将军不敢当。李牧如今闲人一个何劳挂记,不用了,告辞。”虽然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但听到“大将军”三个字,李牧还是忍不住自嘲地说道。 对方诚心相邀,不得李牧一个好脸色,却是不恼反笑道:“莫不是武安君真以为代郡郡守公子嘉死于地动?”李牧虽然被革职但爵位尚在,他察言观色立即改口。 听到昔年挚友公子嘉的消息,李牧果然神情大变,脱口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那人从容抱拳道:“属下代为传话,只能言尽于此。不过我家主人有武安君想要的消息,但求一晤。” 李牧暗忖,此人虽用邯郸口音,然而从说话的内容看,却不像朝中之人。既然他们已经掌握了自己的行踪,想来早有准备,不见怕是走不掉了。想到这里他大方抬手道:“带路。” “不愧是令匈奴闻风丧胆的战神,爽快!请。”对方恭敬地引着李牧向密林深处而去,而他身旁跟着的那人突然拦下李牧身后的一个兄弟道:“这位兄弟留步。” 那人被拦横眉倒竖地回看过去,厉色质问道:“怎么,你们还想让我家大哥只身前去不成?” “这位兄弟误会了,在下拦住你是想带你去瞧个热闹,一人便可,旁边这两位兄弟尽可跟随武安君前去赴约,我等绝不阻拦。”那人客客气气地解释道。 见对方行事竟是如此坦荡,李牧也不禁对这个未见之人好奇起来。他突然朗笑一声摆摆手,那兄弟得了许可自然不再迟疑。 不多时从遮天蔽日的密林走出,李牧只觉豁然开朗,举目可见数座苍山环抱,近观可见一脉溪水静流。十步之外有个择水而建的木屋,面坐着两个人。 得见此清幽的景色,李牧连日来紧绷的意识本该舒缓下来,看清木屋里是何人之后,却突然变了神情,面色难看得吓人。可是不知怎么地,他昨日一路走来所见的情景此时一一浮印在眼前,却突然看开了,所以恼怒也不过片刻,他再看向里面时便已释然。 堂堂一国之王,屈尊到这种地方,选在这样的时候见他,目的再明显不过。既然赵政敢出现在这里,并悠悠然然地坐在他面前,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此时虽不想见他,但要回去显然也不可能,不如大大方方坐下来,兵来将挡就是。 就在李牧调整情绪的片刻,赵政却是站起来先一步迎了出来:“多年不见,武安君别来无恙,里边请。” 李牧上一次见到赵政,还是在他作为代相为赵国质子使秦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个万事听从吕不韦安排的少年。而今巍巍然立在他面前,竟已完全脱变为望之令人慑服的君王。 先前跟李牧过来的兄弟不认识赵政都还安分,眼下听他自称寡人,又是一身黑衣,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秦王了,当即拔出腰间佩剑指着他。但是不等他们动手,赵政带来的十几个锐士也立即拔出佩剑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人还往赵政身旁挪了挪,欲将他挡在身后。 赵政不在意地摆摆手沉声道:“都退下。” 同样地,李牧见状也抬手让自家兄弟不要动手。 “这是命令。”二人的话毫无预兆地重叠在一起,沉默地对视良久之后,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秦王请。” “武安君请。” 抛下剑拔弩张的一干人等,二人相邀入坐。 “老师也坐。” 其实先前赵高就一直跟在赵政身后,只是碍于礼节没有插话,加上他一副面白无须的模样,让李牧以为是赵政带出来贴身伺候的寺人,有那么一刻他还暗想秦王身旁藏龙卧虎连贴身内侍也有这般气度。 直至眼下听赵政唤他“老师”,李牧方才知道自己猜想有误,再看才发现,眼前的秦王竟然也是没有蓄须的。 赵高向赵政行了礼,又转而对李牧拱手一揖,方才不疾不徐地跪坐下来。他在一旁站一站虽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知道赵政担心他的身体不愿让他受累,也就没再多礼,安安静静地坐下。 “想必武安君喝惯了赵国烈酒,却没尝过秦酒,今日不妨试试。”说着,赵政亲手为李牧倒了一爵,再是赵高,最后才轮到他自己:“我二人敬武安侯。” 李牧暗自将他的这些举动看在眼里,虽然没说什么但心中却有些芜杂,周全了礼数仰头饮尽之后又听他笑问道:“这酒可还能入喉?” “李牧曾闻秦国雍县之酒能使人知味停车,闻香下马,今日一尝,始知味醇尾长名不虚传。”好酒就是好酒,纵使面对敌国之君李牧也毫不吝惜对其的夸赞之词。 赵政放下酒爵,展展衣袖重新坐好又道:“如此看来武安君也是爱酒之人,却不知武安君是否听过此酒来历。” “李牧莽夫一个,还请秦王赐教。”李牧将酒爵放回案上,平静地问道。 趁二人说话的间隙,赵高微微坐起来些许,然后从容地在二人的铜爵里续上酒,正要往自己的铜爵里倒酒时,却被赵政不动声色地按住,如此他也没坚持,默默将东西放回去,重新坐好。 赵政虽然至始至终都没有偏头去看赵高,阻止的动作也很自然,但二人这点小动作到底没能瞒过李牧。起先他还觉得奇怪,但当他将目光落在赵高有些苍白的脸上时方才明白,眼前的秦王竟然是这般体贴之人。 他们君臣二人有如此默契,令李牧不自觉地想起了赵王迁:若是自己与大王也有这般默契何至……罢了,怎么可能,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赵政抽回手,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看着李牧道:“昔年先祖穆公为晋军所困,幸得岐山三百勇士相救,方才转危为安。”乍听起来他说的这些与酒无关,可是他面对的是李牧,别人或许不知,李牧却对历国历代的战役一清二楚。 果然听到这里李牧不假思索地接道:“此事皆因秦穆公曾赐酒为三百盗马贼解毒。”当年岐山百姓盗穆公骏马而食,穆公非但没有降罪,反说他听闻食马肉不饮酒伤人,当即赐酒为百姓解其毒。而前来相救的这三百人,其实正是当年蒙穆公恩惠的百姓。 “不错,先祖所赐正是此酒。”赵政笑道。 李牧心念一动,再看着赵政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接着端起面前的酒爵一饮而尽,放下后方才沉声问道:“秦王对李牧这个败军之将提这些究竟何意?” 第84章 可它是赵国 赵政同样爽快喝下一爵酒方才正色道:“武安君征战四方未尝一败,何以自称败军之将?” 李牧冷笑:“今次与你秦国大战虽无结果,然弃兵而亡便是败了。” “在寡人看来,此事皆因赵王昏庸,绝非武安君之过。”赵政开解道。 敌营之主有何立场对自己说这些话?李牧不悦地说道:“秦王还是谈正事罢,若找李牧过来就是要说这些,恕不奉陪。” 却不料李牧话音刚落,赵政突然站起来,郑重地向他振袖一揖并凛然道:“先祖穆公得以广地益国,乃修德行武之故。赵政德薄能鲜,领政治国难免力有不逮,在此处恭候,便是欲效法先祖用贤之道——请武安君入秦助我一臂之力。” 是了,穆公纳贤之德四境皆知,赵政来此之意也终于明了。 此情此景让李牧突然想起赵王迁来。 记得几年前他从北境回邯郸述职,一踏进赵王宫便听见靡靡的丝竹声,赵王迁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知究竟在听与匈奴的战况,还是在听乐师奏乐。 最令他心寒的是提到战死数百将士时,赵王迁竟惊喜地笑道:“才死了这么点?哈哈做得好,武安君不愧是战神,为寡人,为赵国长脸了!” 再看眼前这位秦王,听说每遇大军出征必亲秉旌钺以厉三军;每逢将士浴血归来必亲备烈酒以劳勇士,以慰亡灵。 而且他还记得,当年他使秦时,少年秦王羽翼未丰,只能瞒着吕不韦冒着大雨等在官道上将他拦住,然后说了些感激他当年救命之恩亦请他入秦为臣的话。那时候他觉得稚嫩,不过一笑置之,头也不回地坐上轺车【1】绝尘而去。 未料昔年被他无视的少年如今成为足以睥睨天下的王者,还愿意冒着危及性命的风险出现在赵国,诚恳地站在自己面前,郑重地旧事重提。 面对秦王的如此诚意,李牧不是没有动容,可是……秦赵之仇不共戴天,纵使母国不用,也绝不可能入秦为臣。 冷静下来,李牧无波无澜地说道:“李牧一介武夫,材朽学浅,当不得秦王如此礼遇。” 一番好意被拒,赵政不恼不怒,只从容地说道:“赵政诚心相求,武安君何不三思而定?” 李牧用不容商量的语气道:“这不可能。”顿一顿他又冷哼一声道:“如今母国弃李牧不用,难道不是你秦国所陷?两国交战,输便是输了,李牧不怕承认。但要李牧转而做你秦臣,岂非可笑?” 其实先前李牧有过片刻松动赵政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被他义正言辞的三言两语击退:“武安君落得如此境地固然有我秦国离间之因,但若细究,又未尝不是赵王无道之故。你该知道,他若信你,无论秦国如何构陷,也绝不该动摇分毫。” 说到这里赵政冷笑一声继续道:“可他忌你手握兵权,不仅有战功在身,更有民心所向。敌国来犯之际,竟不惜以数十万将士性命迫你交出兵权,这难道也是我秦国所为?” “你……”赵政这话显然戳到了李牧的痛处,他一时也无从辩驳。 赵政见状索性再添一把火:“寡人知道武安君方正耿介,忠于赵国,忠于赵王,更忠于赵国百姓,时至今日报国之志犹存,赵国但有需要,你定会毫不犹豫重披战甲,奋勇杀敌。可是……武安君可有想过,值得吗?” 说到此处,赵政的神情越发肃雍:“而今赵国兵甲顿,田畴荒,囷仓虚;臣不尽其忠,君不行其德,国不存其威;朱门酒肉弃至恶臭,竟无人惜,路旁饿骸肉腐骨寒,亦无人怜!那日赵政亲见稚子食土而亡,其母恫哭于侧之惨状,而今思来仍觉痛心。试问这便是将军所保之国,所忠之君,所护之民?” 令匈奴闻风丧胆的战神此时听着赵政之言竟是神思恍惚,良久讷口无言。无从辩驳是因为赵政所说皆是事实,可是…… “它是赵国。”沉思过后再回过神来,李牧的语气异常坚定。 是的,即便如此,它是赵国。千般不好万般不是,李牧仍然不能背弃它。因为那是曾经生养自己的母国。 “秦王知遇之恩李牧铭感五内,只是若为秦臣,有朝一日秦国与赵国开战,李牧当如何自处?若秦王用李牧击赵,为报知遇之恩自当从命,然赵国于李牧亦有养育之恩,试问届时又该如何抉择?” 不可否认,李牧对赵政是由衷欣赏的,对于他的招揽也曾一度动心,何况赵王迁此番作为已经彻彻底底让他心寒,另择明主显然是个明智的决定。只是仅仅是这些理由便让他答应事秦还不够。 看出了李牧的松动与顾虑,赵政正色道:“寡人可以承诺,只要武安君愿意事秦,即刻下令退兵。当然,寡人也不想说虚话来搪塞你,退兵只是暂时的,秦国与赵国迟早还会一战。唯一能保证的便是届时绝不逼你领兵。” 得到如此答复,他十分错愕,甚至还有些愧疚:“李牧何德何能,值得秦王如此退让?” 赵政看着他,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对寡人来说,得一良将远胜城池百座。言尽于此,是去是留一切由武安君决定。你尽可放心,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想走,寡人也绝不阻拦。” 的确,该说的都说尽了,再言无益。赵政的这些承诺李牧都信,可又隐隐觉得秦国要的或许不止是他一人这么简单,只是眼下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也说不出。 如此,他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又松开,松开了又重新握住,反反复复好几次,终是把心一横,站起来有些歉疚地对赵政拱手道:“秦王恕罪,李牧思虑再三仍无法背弃母国。” 赵政闻言,眼中果然满是藏也藏不住的失望之色,虽然很快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还是让李牧满心愧疚。恍惚间,他听赵政说道:“也罢,既然武安君坚持,寡人也不再强留。”说着拍一拍手对守在外面的周武道:“把人带过来。” 李牧疑惑地看着赵政,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而他那个一直等在外面的兄弟以为情况有变,愤愤地看着同李牧一起走出来的赵政。 正当此时,不远处一个几岁的娃娃放开母亲的手,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向李牧跑过来,并兴奋地叫着:“阿父,阿父!”李牧偏过头震惊地看着赵政,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愣神直接被自己的儿子扑了个满怀,险些站立不住。 赵政笑道:“昔年朝会上蒙武安君相救赵政方能活命。此次将你亲眷接来,权当报答。” 先前赵王迁用亲眷威胁他,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那天卸下重任他便一刻不停地奔邯郸而去,为的就是要将老母妻儿救出,纵使不成也要与他们同生共死。 谁知赵政在半路将他拦住,并向他表露出招揽之意。其实到了这个份上,不择手段拿亲眷威胁他臣秦也未尝不可,可是赵政没有,非但没有,还将他们安然送到他面前,为了让他安心,竟说这是为了报恩。 “我意已决,秦王这又是何必……”李牧心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头,让他别淘气,然后忡怔地看着赵政道。 赵政神色淡淡地说道:“你回邯郸不正是要救他们脱困?寡人不过顺手帮你把他们带过来了。不是要逼你改变主意,不必有负担。” 此时,先前被邀去“看热闹”的兄弟回来了,心有余悸地说道:“大哥,幸好咱们没过去,山涧那边有一伙儿人埋伏着,就等咱们过去一网打尽了。” “谁的人?”李牧下意识脱口。 赵政好笑地问道:“有道是‘削株无遗恨,无与祸邻’,谁的人武安君心中该有计较。” 赵王迁……李牧沉着脸,显得十分凝重,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窒闷,半晌才整理好心情向赵政拱手:“秦王之恩李牧铭记,告辞。” 在他转身的同时赵政追问道:“既是他要杀你,赵国便再无武安君立足之地,敢问此去欲往何处?” “难道秦王还要留我?”李牧知道赵政明知故问,却还是转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 赵政摇摇头也笑道:“寡人只是想提醒武安君,代郡郡守公子嘉之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你若不信,拜祭亡友前大可先不要露面,看他究竟在太守府周围布了多少眼线。还有……当心他守株待兔引你过去。”话题又回到了最初李牧想要的答案上。 “这不可能,他对付我还说得过去,公子德行不曾有亏,被贬之后于他再无威胁,他难道就不怕背上弑兄的恶名?”李牧从心底还是对赵迁抱有一丝侥幸的希望,至少觉得公子嘉的事情,他不可能也没理由将事情做绝。 “寡人只把自己知道的告诉武安君,至于如何作想,就是武安君自己的事了。”面对李牧的质问,赵政没有辩解。 送走李牧之后,四周便安静了下来,赵高悠悠笑道:“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以他的才智只怕很快就会想明白。” 赵政肯定地说道:“他是至情至性之人,等想明白已经不能拒绝了。” 李牧向来抗节不挠,又视死如归,赵政、赵高深知他的脾性,所以这次劝降用的是以柔克刚的手段,至始至终未有半点强势的态度,却能让他一再松动。 而且,就在适才李牧确有松动之时,赵政非但没有再劝,反而选择不再多言,其实是觉得就算当时李牧答应了,未必能够死心塌地,放他离开有赵迁赶尽杀绝,他再承秦国救命之情,那时候就当真不会再犹豫了。 “周武。”赵政沉声道。 刚把人送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周武跑过来拱手道:“大王有何吩咐?” “派人暗中跟着,等赵迁下手了再救人。” 周武领命离开后,赵政默了一默,突然转过身挑眉看着赵高,埋怨地说道:“这分明是老师的主意,却什么话都让学生一人说完了。” 赵高见状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在向他抱怨方才在一旁陪坐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心想:你这不是自己发挥得很好?回过神来,赵高又自嘲地说道:“他人可是臣一手陷害的,难道要臣大言不惭地劝他背离母国,以全大王惜才之心?” 话音一落,二人都好笑地看着彼此,对视良久方才各自移开目光。 得,蛇鼠一窝!谁也“嫌弃”不着谁。 “哈哈,喝酒喝酒!”赵政一撩衣摆转身坐回去,笑得豪气爽朗。 赵高也亦步亦趋,不紧不慢地跪坐下来才幽幽道:“大王不是不让臣喝么?” 赵政嘴角一勾,笑得特别嚣张:“寡人的意思是自己喝,老师你看着。” 赵令丞闻着酒香无语望天,感情这回是他老人家自作多情了。 第85章 这医者有毒 清晨,雨后的街道被淡烟雾霭所遮蔽,人走在路上呼吸着微湿的空气,未消的睡意也终于去了个干净。 “其实臣的身子已经大好了,不用……”赵高有些无奈地说道。 昨天赵政就打发掉了周武他们,说是要自己出来走走,并约定后日在邯郸汇合再启程。二人一路向南,直到傍晚终于才找到县城落脚,在逆旅住下天已经全黑了。今日一大早他就被赵政兴冲冲地从逆旅拉出来,说是要去医馆瞧瞧。 赵政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道:“不日就回秦国了,舟车劳顿若病情又有反复……总要带你去看看我才放心。昨日我问过,那人医术不错,在这附近小有名气,去晚人就多了。” 赵高心中一暖,自知拗不过他,又见他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只能点头。 谁知那之后他们在县城里兜兜绕绕找了许久却始终寻不到地方。赵高耐性好,一直默默与他并肩而行,享受着清晨的宁静与平和,未有半分不耐,见他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漾起一个柔和的笑并温言道:“就当出来散心。” 这一笑整个人看着更加温和宁淡了,让赵政没来由目光一滞。 此时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看样子大多都是些早起劳作的百姓。赵政正想找一个人问问情况,却注意到赵高似笑非笑地指着一处问:“是不是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赵政果然见到一个医馆,对比昨日询问过的老丈的描述,就知道错不了。 踏进医馆前,二人隐隐约约觉得街上好几个人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奇怪,但那时候也没多想,毕竟也不像心怀恶意的样子。 见他们二人走进来,正在打呵欠的青年有些意外,连带地动作都有些凝滞。 他二人不明就里地对视一眼,再回过头去,发现青年已经神色如常了,只是伸着懒腰懒懒地问他们:“来看病的?” 赵高发现这间医馆不大,最显眼的除了一方用红漆绘着扁鹊像的黑漆屏风,还有占了整三面墙的药柜,而且有一面墙下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陶罐子。乍一看东西放得有些乱,但多瞧几眼还是能看出些章法。 不过其它地方给人的感觉再乱,供病人落脚的地方却都收拾得干净整洁,甚至还装饰了一些东西。 赵高看到那些艳艳丽丽的装饰物,怎么瞧怎么觉得那些都像女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观察归观察,他仍然记得轻点一个头作为青年问话的回答。赵政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得了二人的答复,青年似乎有些惊喜。不过赵高总觉得青年看他们的样子有些奇怪,虽然他也说不上为什么。 青年嘴角一扬,笑得满脸灿烂,大大咧咧地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刚起来,还没拾掇好,等我一下,别走啊,就一下。”看他先前睡眼惺忪样子就知道还没睡醒。不过令赵政在意的是…… “你就是医者?”赵政狐疑地问道。先前还以为他是个帮忙的伙计,而如今看这里里外外就他一人忙活的架势,显然这家医馆除了他就没别人。 赵高其实也有些疑惑,不过是另外一桩,因为赵政说来这家医馆看病的人不少,怎么这个青年表现得这么殷勤,好像很缺病人一样? 就在赵高失神的片刻,青年却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显然对赵政的问话感到十分不满,当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反问:“怎么,爷年少有为不行?” 赵政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回了句:“当我失言。” 青年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见他态度虽然不算好,但好歹还肯认,又瞧见赵高朝他微笑,眨眼的功夫就把先前的事情抛在脑后,点点头转过身去一心一意收拾他的东西了。 不多时,医馆又来了病人。这回是个由傅母【1】陪同过来的少女。那傅母显然与青年十分熟稔,进来打了招呼直接就找个位置坐下了,只是她在坐下前多看了赵高、赵政一眼。而她陪同的少女年纪轻,藏不住事儿,看着他二人竟还“咦”了一声。 这回他二人是真懵了。可偏偏这时青年刚忙完,没给他二人多余的思考时间,扯着嗓子便问:“你们谁不舒服?” 暂时放下心中的异样,赵高问起了别的:“是我,不过不请她们先么?我等一等也是无妨的。” 那青年看着赵高笑得十分狡黠,不过笑过之后发现自己失态又赶紧作严肃状催促道:“废什么话?大男人了不起啊,爷说谁先就谁先,赶紧的!” 赵高也不是忸怩的人,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他就没再多言,大大方方转过屏风随他进去,赵政牵挂他的伤势也紧随其后。 青年为赵高把脉的时候,外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听声音竟然……这回赵高和赵政都觉得不对劲了,赵高低头干咳了一声,然后缓缓抬头看着赵政,那神情,活像赵政把他怎么样了似地。 赵政显然也有些始料未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凤眸危险地一眯,瞪着青年道:“你究竟是……” 那青年把脸一抬干干脆脆地接了他的话茬:“带下医【2】。”那一脸“多大事儿,你们至于这样吗”的表情,居然让赵高那种面皮厚的妖孽都华华丽丽地窘了。 赵高突然忍不住想:这要在前世那个讯息发达的时代,他一男的又带了另一个男的陪着误跑到妇科去看病,该是多轰动的新闻…… 赵政扶额,赶紧自我反省了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一想就突然记起昨日他在街上遇见一个面相和善的老翁,念着赵高的病情,在问路的时候就顺带了解一下附近比较好的医馆在哪里。当时老翁随口问他:替相好问的?那时候见赵高站得远,他就没顾忌地顺从那不足为外人道的花花心思随口答了个“是”,没想到…… 难怪方才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那么奇怪!而且之前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现下再看,也都说得通了。 赵政脸上惊疑不定又有些奇怪的神情让赵高非常怀疑他昨日到底怎么问的路,再看青年那一脸——这点小事你们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神情,简直觉得“头痛”。 果然二人如此怀疑的态度和错愕的反应显然让青年不乐意了,他把先前扬起的嘴角一收,再翻个白眼,没好气地冲赵政说道:“怎么,带下医看男的就不是看了?实话告诉你,以爷的本事看他绰绰有余!”顿一顿,他两指扣着赵高的腕脉,目光不怀好意地下移到赵高身下某处,换上暧昧的语气说道:“气盈精固,房事无虞,没毛病。” 这句话冒出来得猝不及防,竟也破天荒把赵高那张老脸臊得红了一红。而近旁的赵政始料未及,神情同样有些不自然。他二人还没来得及对上目光就已经故作镇定地各自移开了,浑然不觉这样反而有些欲说还休的味道。 更让他二人没想到的是,某人这么说了还不算完,竟然还敢理所当然地要动手。 赵高反应不及一口气没顺上来憋得低咳一声,显然没料到青年会这么直接,狼狈得有些惨不忍睹。 亏得赵政眼疾手快,在某人的手往赵高那处按下去前,一把将其捏住。此时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想到自己忍得那么辛苦都没这么做过,居然差点就让人把赵高给轻薄了。这么一来还了得,他杀气腾腾地瞪着罪魁祸首厉声问道:“你敢?” 原本被他刻意收敛的气势突然没了禁锢齐齐宣泄出来,加上手上失了轻重不仅把青年吓得一哆嗦还让他痛得龇牙咧嘴,话也说不周正了,委委屈屈地说道:“瞧……瞧病……” 说完青年就意识到自己前一刻的反应太窝囊,立马找回底气指着赵政“大义凛然”地控诉:“嘿!不对啊,为了看他有没有毛病,他是男的爷都勉为其难忍了。好好儿地替人看病爷怕什么怕?你居然还怪爷!” 勉为其难?赵高嘴角一抽。先前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像是勉为其难?其实赵高也知道,这家伙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太二了点,倒真没存别的龌龊心思。 而今日这事,原本以他素淡的性子,也不至于觉得尴尬至此,可是偏偏赵政就在一旁看着听着,他不知不觉就变得不那么自然了。 青年见好就收,不等二人说什么嘴角扬了扬又作恍然大悟状道:“啊对了,你们应该是来看伤的,伤势也没大碍。没事儿,放心放心。” 从医馆出来,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等到吐出那口气了,赵政突然迈一大步挡在赵高面前,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道:“其实小高若是女子,应该……”他故意不把话说完,反而更加耐人寻味。 不过赵高现下已经回过神来了,所以赵政那话在他心里连半点水星子都没激起来。不仅如此,他还似笑非笑地大方回应道:“可惜同姓不婚【3】,想嫁给大王是不成了。” 赵政这些年修炼出来的定力只要一对上赵高就没用,有时候就算赵高只是柔和地笑着看他,都能漾动他的心神,更别说赵高现下不仅笑着看他,还说了这样的话。他心中纵使有千军万马,也能被轻易击得溃不成军。 不过这些年他喜行不露于色的本事也不是白练的,饶是内里心绪如何地激荡,面上也能保持得一派平静,就算赵高也难看出丝毫破绽。 不仅如此,他这时候居然还能分出点理智专注地回看过去,拿亮闪闪地凤眸把赵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英气的眉一挑,眼尾也沾上了浓浓的邪气,自如地调笑道:“彼其之子,美如玉,殊异乎公族【4】。”顿一顿,他突然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高继续道:“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你点头,寡人就敢娶。” 虽然赵高觉得赵政嘴下留情,到底找了个写爷们儿的句子来打趣他,但他还是让那个“美”字给腻歪得不行。 至于再后面那句,他觉得赵政这戏演得太真,那般深情的直视竟给看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味道,而且他也没有察觉,自己竟然在刻意忽略那句话,不敢去深想。 无论如何,这么一来赵高瞬间破功,移开目光败下阵来。 在他看来,这只是君臣二人打趣对方的寻常对白,殊不知对赵政来说这却不仅仅是打趣,更是无数个昼夜的所思所梦。只是这些心思现在无法表露,唯有以这样的方式来试探,来宣泄那份深埋于心底求而不得的苦闷。 可惜赵高的反应实在太平淡…… 第86章 红绸映红衣 马不停蹄地赶了整天的路,二人终于在当天宵禁前入了邯郸城。他们找个逆旅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翌日再醒来,便已精神大振。深知回去之后难得清闲,既然他们又重回邯郸,便索性放宽心在街上多逛它一逛。 毕竟是一国之都,虽是战时,街上往来行人仍然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不过走了半晌,看着舞榭、乐坊一类的*也照常曼舞轻歌,赵政不由地冷笑了一声。 此时突然有骏马高车拨开人群疾驰而过,伴随着车轮的粼粼声和人们的阵阵惊呼声,赵高、赵政瞬间被冲散到两边的人群中。 稳住身形后,赵高抬头看清了车上站着的那个人,发现也不过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年纪虽轻,脸上的戾气却是颇重,行止也嚣张异常。 此时道路两旁的人都各自挤在了一处,他与赵政被分开,走过去显然要费一番功夫。见此情形,他索性也就不去浪费这个精力了,静静地站在原地悠悠然看着赵政,等人慢慢散开。 “小高适才一直看着我,在想什么?”重新站回赵高身旁,赵政忍不住疑惑地问道。 赵高茫然摇摇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适才看着赵政是为什么,但那时候目光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身上,不觉笑道:“那么站着总要找点事情做,不看你看谁?”街上人多耳杂,以防万一,赵高改了称呼。 在纷繁嘈杂的大街上,在拥挤的人群中,这样平静而简单的注视,却带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平和安宁之感。 那人的眼中只有自己,心里想的也一定只是自己。这是赵政当时的想法。 而此时,听到这样的答案,悸动的感觉突然在赵政心底滋生,并缓缓漾开。但这却不似以往有过的那些感觉,不会如何地强烈,萦绕在身上纯粹而柔和,能够暖人肺腑,如此而已。 回过神来,稳一稳情绪,赵政大言不惭地说:“也是,他们都没我好看。”他说话的语气那叫一个自信,脸上的笑容那叫一个嘚瑟,显然就不知道脸皮为何物。 惹得赵高哭笑不得地睨他一眼。 又逛了一会儿,二人觉得腹中空空,瞧面前就有个安阳楼,便径自往里走去。店里的伙计见他们不仅一身白衣,而且身上连个配饰也没有,就敢往闻名邯郸的安阳楼里钻,招呼得自然不是很殷勤。 偏巧店主出来撞见这事,见他们手里都各握着一把长剑,眼睛一亮立刻对伙计喝道:“来者是客,怎可怠慢,快请两位雅间休息。”甚至看伙计不够麻利,他还亲自引二人进去:“这孩子不懂事,在下替他赔罪,两位里边请。” “无妨。”赵高淡淡道。 伙计木愣愣地看着自家掌柜的背影,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王公贵胄,掌柜的居然会亲自出面? 先前赵高倒还不觉得情况有异,可眼下看那掌柜将他们引至二楼的一个雅间,吩咐伙计点完菜后拉着伙计带上门匆匆离开,他便觉得没对了,再仔细环顾周遭,更是凝重地蹙了眉。 很明显,房间里的许多东西都是不久前匆忙换上的。因为无论是地毯、还是一些饰物都与这间屋子的风格不搭,并且从位置就可以看出他们摆放得十分草率,这不是一家大酒楼该有的水准。 赵高见近旁有个柜门虚掩着,门上还沾了几滴来不及擦掉的鲜血,不由凝重起来,看了看一旁的窗户沉声道:“我们走。”谁知话音刚落,门就被人踹开了来。 方才那个站在高车上的嚣张少年此时换了副神情,指着他们委委屈屈地对身后的士兵哭诉道:“我亲眼看到李兄被他们杀了,手里的剑就是凶器,要不是我跑得快,就……就……” 到这份上赵高、赵政心中已是乾坤分明:估计他们这是稀里糊涂撞进来给人当了替罪羊。对视一眼后,二人一前一后默契地跳窗便跑。 那些人显然没料到他们动作如此迅速,等到反应过来跟着跳下去,他们人已经跑出了后门。他们深知这时候被人抓住,多半是有口难辩,纵使能够脱罪,但以赵政的身份落到官家手中不可掌控的因素太多,也是绝不能赌的。 赵政冷静地说道:“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跑不是办法。”虽然后院的这条道路清冷得多,但这样一来也十分引人注目。 “走这里。”这附近不是酒楼就是乐坊舞榭一类的热闹场所,人多正好藏身,他们索性就近选了家后院没人的摸进去。进门后他们瞧院子里有个水缸,便停了一停,将脸上的药水擦洗干净。 进到这栋三层楼阁他们才知道,这里竟然是个倡馆,此时有些房间里还会时不时传出一些“奇怪”的响动,听那声音,竟还有……男倡。 二人具是尴尬地轻咳一声,压下心中的异样,一路上小心避开行人,找了许久才在一个角落找到间空房暂避,关上门,总算是齐齐舒了口气。 此时,赵高环视周遭才发现,这是一间挂满红绸的房间,左右两边不对称的地方各有一扇窗户,因空气的对流,屋里时时都有一股清风将这些挂着的绯艳红绸吹动起来。 在风的作用下,轻薄的红绸或上下翻飞,或相互抚触,或拂在人的身上,形成一种极其暧昧的氛围,显然是为那些“特殊需要”而设计的。 不及他细想,赵高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仔细分辨那些声响便知来人不少。 “就在这附近消失的,给我一间一间地搜!”有人厉声命令。 此时赵高余光瞥见一旁整齐地叠着几件艳红的中衣,心念一动,走过去随手拿一件丢给赵政。 赵政略一错愕,旋即会意,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露出精瘦的上半身,再松松披上红衣。 赵高背对着他,正从容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侧身的时候,头上的簪子不小心滑落在地。没了束缚,头发顷刻散开。 赵政打理好自己的衣服,偏巧听到有什么落地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看向赵高,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无心的一瞥之后,竟忽觉……惊鸿也不过如此。 赵高似修竹一般,在红绸翻飞的房间里长身而立。可他红衣曳地乌发尽垂的样子,却又分明多了些别样的味道。赵政无意识就着明明灭灭的灯火,隔着微透的衣服,隐约间竟还看到了他劲窄的腰线…… 整理好衣服后,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木簪子,赵高没有立即直起身子,而是一把将那叠堆放整齐的衣服拉散到地上,做出匆忙拉扯弄出的样子,然后头也不回地伸出手去,对失神的赵政淡淡地说道:“衣服给我。” 说完等了等,却没等到赵政任何没反应,赵高不觉有些疑惑,但事出紧急,也无暇多想,索性转过头去,自己动手将他捏在手中的衣物拿过来,再同自己的衣服一起藏在那堆凌乱的红衣下。 他做好这些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遗漏的,才转过身去看赵政。 赵高单单只是露个披散着头发的背影就能让赵政心跳加速,此时转过来,对赵政来说,又是完完全全另一番动人心魄的光景。 眼前的这个人,静时既有渊水的深静,又含朗月的隽逸;动时既带和风的舒朗,又藏修竹的端方。渊水、朗月、和风、修竹都是他,便是着了红衣这些也不曾淡去分毫,看着他就知道,山容水态换在人身上,也不过如此。 但此时的他又的的确确有那么点不同,许是有红衣的映衬,即使他系上了腰间的系带,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这里,眉目间也隐隐透出一种撩动人心的缠绵之态。 毫不意外,赵高也打量着和平素不太一样的赵政。 大多数时候,赵高见到的赵政都是衣衫整齐,周正雍然的模样。但此时他上半身却只有一件堪堪蔽体的衣服,还是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大敞的红衣衬得他豪纵又张扬;而胸前、小腹一览无余的大片肌理,无一不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阳刚,让他看起来像浑身蓄藏着力量的猎豹苍鹰,危险,却无端令人心折。 不知不觉,二人都看得痴了,若非不远处传来的对话声将他们的思绪拉回现实,只怕都忘了此时的他们是个什么样的处境。 “不止咱们,这附近全都戒严了,听说死的是老司空的爱子,下面不敢敷衍,才这么劳师动众地抓人。”楼下交谈内容清晰可闻。 很快楼下又传来一个中年妇人刺耳的呼喊声:“各位大爷,里面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老身谁也得罪不起,别……别啊……” 谁知对方根本听不进去,不悦地喝道:“走开,那也得查。” 难得一旁有个脾气好些的士兵出来打圆场:“查完就走,不耽误你生意。” “见过他们的人分成几组随大伙进去搜,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汇报!动作要快,还有好几家等着咱们去查。” “诺。” 赵高听完,才想起自己头发的事情,觉得这种时候披头散发的样子有些奇怪,谁知正打算拿簪子把散开的头发挽回去,却毫无防备地眼前一黑。 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让身形高大的赵政欺身过来,惊得下意识连退两步,未料却正好遂了赵政的意,被赵政顺势扣住双手,霸道又强势地抵在不远处的墙上,丝毫动弹不得。 第87章 做不做好人 撞到墙面的时候,赵高的后背没有预想中的痛,回过神来他才发现,竟是赵政用掌心为他挡去了撞击再抽开的,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蔓延。 他的掌心强硬地托在赵高的腰后、脖梗后,此时他无所顾忌地放开身上敛藏的所有气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极具侵略意味,可若细究,这浓烈的侵略意味里竟又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珍重。 彼此身体的贴合紧密而暧昧,那点衣料的阻隔在这种情形下仿佛根本不存在,因为赵高能清晰感知到对方身体的温度、肌肉的纹理、肌肤的弹性……总之一切的一切,那些不属于自己身体的触感正源源不断地从接触的地方传来,撩拨着他敏感的神经。 将赵高圈在怀中时,赵政就感受到他的惊愕与身体的僵硬,纵然知道这时候对他做这些确实有点趁人之危,不过这种事情上,好人占不到便宜,占到便宜一定不是好人。这显然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不当好人又何妨? 这是第一次,赵政变本加厉,不退反进。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近,赵政压低嗓音用询问的语气唤道:“小高?”那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鼻音。 赵高下意识扬起声调“嗯”了一声,后又反应过来:是了,这里是倡馆,来这里的人怎么可能不做点什么,如此便是掩人耳目的最好法子。想过这些,他又降下调子,轻轻“嗯”了一声。 得了许可,赵政暗暗深吸一口气,原本放在赵高后颈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滑至他的脸侧,指间微微施力就轻松地将他的下颔托起些许。 仅仅是这样被迫抬起头,赵高的心也开始狂跳。可是赵政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在门被推开前就狂风骤雨般地吻了下来。 万般可供亲吻的法子,赵政却选择了最深入,最激烈,甚至是最放纵的那一种。 唇瓣相接的触感赵高还来不及感知,赵政火热的舌便已经开始强势而霸道地长驱直入,将他的一切心理准备击得粉碎。 最亲密的接触让赵政能够轻易地感受到赵高的尴尬,可是他非但没有因此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地恣意卷过赵高温软濡湿的舌尖,或挑逗示好,或吮吸舔咬,亦或撩拨勾缠。 他用这种方式来试探赵高,同时也让自己的头脑被巨大的满足感所填满,不留过多思考的余地,保证情浓时不会难以自持到让赵高发现自己深埋于心的那份炽热情愫。 他们彼此身上的气息相互交缠,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而一种更暧昧的气息也开始从唇齿间荡开,且迅速蔓延至整个屋子。 门被人撞开,屋外的空气倒灌进来也丝毫没有将屋内的靡靡气息冲淡。其实在开门的那一刻赵政就有所察觉,可他非但没有立即停下,反而改为双手捧着赵高的脸,并侧了侧身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得更严实,进而让口齿间的探索越发深入,营造一种十足*放纵的气氛。 无疑,一前一后进来的几个士兵全都被他唬住了。 这种情形士兵们不说从前,单单适才就见了好几回,脱得精光纠缠在一起的大有人在,可是令人看了血脉贲张,丢了三魂去了七魄的……只有眼前这两人。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纵使身穿瑰艳的红衣也不能掩盖他们仪度的雍容。亲吻的姿态优雅异常,动作却可以热情似火。他们同身后翩翩而起的绸缎组成了一幅画,画面徘徊在露骨和含蓄两种极端之间。 如今回想,先前所见那些所谓的香艳场景就实在腻味了些。 众人神思游离之际,赵政终于勉强放开赵高,微微转过头,凤眸危险地一眯,顷刻再睁开时,眼中寒光凌厉得不可逼视,只听他沉下声道:“还不滚?” 那声音也没有如何地大,冷肃中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可是夹着冷风刮到人耳中,却带了足以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人不敢违抗分毫。 对他们来说,能来这里消遣的客人本身就非富即贵,无论是谁也惹不起,若不是上面逼着,谁愿意进来蹚这浑水? 更何况眼前这人身上散发着的是浑然天成的英锐霸气,在门被推开后依旧敢肆无忌惮地办正事,足可见是个邪性的人物。若不是嫌命长了,普通士兵谁敢惹这样的人? 赵政说完,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再分给他们半个,自顾回过头去看赵高,谁知这一眼几乎让他魂荡神驰。 只见赵高的眸子湿漉漉的,带着似甘露所沾,渊泉所润的情致,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端的摄人心魂。 渗出的汗水让鬓发凌乱地贴在脸侧,给清隽的脸容添了一抹秀色。再往下,修长的脖颈上那一点诱人的凸起竟也带着水光,间或微妙地滑动一下,便能让赵政呼吸凝滞,心头不可遏制狂跳。 他左肩上的红衣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来的,露出大片光洁的肌肤。自肩窝处一直延伸至颈前的锁骨线条带着男子的阳刚,可是在红衣的掩映下,又多出了几分诱惑与深刻。 赵政鼻尖萦绕着的全是他身上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干净的同时还出乎意料地染上了性感的味道。 饶是被如此对待,赵高依旧是赵高,他身上仍然没有半点女气。什么春桃带露,什么弱柳扶风,任何时候都不会出现在他身上。可是……多奇怪,目下他的样子竟比那些个女子的情态还要拥有撩动人心的力量。 看着这般诱人的赵高,赵政最后一点神志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暧昧地舔舔下唇,把嘴角痞痞地一勾,自赵高红衣半褪的左肩,沿着锁骨的线条一路细碎地吻过去,到修长的脖颈再往上,掠过喉结的时候,便恶作剧般地轻咬一口。未料他这一举动立即引来了怀中人身体的颤栗。 剧烈的反应撩拨得赵政口干舌燥,他抬起头,一只手将他的腰揽得更紧些,另一只手托起赵高的下颔对准那尚泛着莹润水色的唇瓣重新吻上去。 于他来说,此时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了,他只知道在那些人关上门前,要尽可能地争取更多的机会。 那些士兵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状全都涨红了脸。可总有人好奇他怀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不甘心地探头看了半天,却连个侧影都看不真切,如此一来,人就仿佛置身梦境一般,分不清虚妄与现实。 陆陆续续有人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往外逃,间或有谁因不舍得移开目光还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连连绊倒好几个人。 赵政恍若未闻,单手托住怀中人精瘦的腰,放缓了速度在他的唇上舔掠轻啄,然后从容深入,勾过他的舌尖柔柔地吮吸吞咬,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感染他的情绪,让他跟着一起沉沦。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赵政发现无论如何挑逗撩拨,怀中人的身体一直很僵硬,也没有一次试图回应,便是有剧烈的情绪波动,眼睛会变得湿漉漉也只是身体原始的反应,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无关内心深处的悸动。 没有心动的感觉,竟然……一点也没有。 这样取悦你都不能让你动心,喜欢的果然还是那些身段柔软的女子? 从未有过的落寞情绪结成一张细密的网,兜头罩在赵政心上,勒得他生痛,心脏只能剧烈而无助地收缩着,可那些网每一丝每一缕竟都带着锋利的钩子,只要试图挣扎,便只能是顷刻间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可即便是痛极了,赵政仍心有不甘,越是如此,越是不愿意放开,吻得便愈发加炽热,早将周遭的一切忘了个干净,若非那些人跌跌撞撞地出去,离开前顺手一带,把门摔出了刺耳的巨响,只怕他再不愿意清醒。 回过神来,赵政终于痛下决心说服自己将赵高放开,谁知这次放开却意外见到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那张脸没有丝毫血色,嵌在上面的眸子也不复澄明,目光涣散,瞳孔放大。神识才刚刚归位的赵政,几乎被这样的情况吓得魂飞魄散。 而赵高这边,他被赵政一放开,头脑里紧绷的那根弦便骤然断掉,这才发现先前一直忘了呼吸。 极度缺氧的情况下,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他只是凭着本能在大口大口地吸气,可是能够补回的空气微乎其微,身体承受不住甚至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此时他的身子纵然被赵政紧紧捞着,仍觉重若万钧,随时有摔在地上的可能。 赵政看他这副痛苦的样子懊悔至极,适才只顾自己,竟连怀中人没有鼻息也未曾注意,这么一想浑身的气势不复存在,彻底慌了神,哪里还记得什么儿女情长,不知所措地抚着赵高的脊背为他顺气,并结结巴巴地问:“小……小高……你……你不会换气?” 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与慌乱。 第88章 心乱而不绝 然而,呼吸已经耗损了赵高太多的精力,他眼下根本无法回答什么,而且对他来说,即便自己此时安然无恙地站在赵政面前,也不可能回答什么。 因为…… 事实上赵高完全懂得该如何接吻,当然也知道要如何换气。 早在前一世他就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少男。这一世虽然还未有过,但并不代表他不会。 可是赵政吻下来的那一刻,甚至在还未吻下来的前一刻,鼻息扑在他的脸上,一切就已经全乱了。 能让他如此失控的事情少之又少,无疑,这次他是真的慌了,慌得彻彻底底,甚至忘记要去呼吸。 赵政吻他时,他只觉耳中惺然一响,与此同时心脏好像突然豁开了一道口子,灼热的、甜蜜的、钝痛的、沉闷的、激动的…… 总之太多难以言喻又相互矛盾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滋长,纠缠,瞬间将心脏撑得满满当当,再从那道口子汹汹然涌出,充斥在整个胸腔,直至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一刻,几不知天地间更有此身! 可如果仅仅是这些身体上的变化,赵高也不至狼狈若此。 比起身体,更让他在意的是内心深处在那短短一小段时间内所经历的沧海桑田。 他与赵政唇瓣相接的那一刻,内心从未有过的悸动让他不知所措,赵政的火热深入让他的心脏剧烈震颤,不可遏制地生出想要环住他的腰并回应这个吻的冲动。 甚至如果可以,再多也…… 只要是他,怎样都可以。 赵高被那样疯狂的想法吓得不知所措。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人对他说:你会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他一定会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 可是今天,他发现自己竟是真的在渴望与另一个男子拥吻,甚至眼里心底都被那个男子身姿萧肃俊朗雍容的样子占得满满当当,一切都变了。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一切悸动的根源都是来自内心的,绝不仅仅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而且那个让他心动的男子不是别人,是他的王,他的挚友,也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就是对这样的一个人,他竟然产生了最不可能,也是最不该有的绮念。 第一次的接触,时间尚短便被人打断,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仅仅是忡怔惊愕。 可第二次,赵政的吻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落在他的肩胛处,并一路细碎地吻到脖窝,唇瓣分明带着些微的凉意,可贴过的地方,却不受控制地燃起一簇又一簇的火焰,不休不灭,成燎原之势烧遍全身,连带的,头脑里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也在那时候燃烧殆尽。 这种情形之下,他惊慌失措地竟连呼吸也忘记了。 可如果不是因为忘记呼吸,被放开后,他的这些异常一定会在赵政面前暴露无余。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代,那将是什么后果,他根本不敢想。 幸好,幸好缺氧迫使他不得不大口地喘气,掩盖了所有激烈的反应,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去调整。 不过,显然这时候他已经无法思考更多,有关赵政的一切只要在头脑里冒出来,就觉得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自知要整理思绪现下是不可能了,如此他只能说服自己暂且将这些压下去。 好不容易从缺氧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赵高推开赵政,刻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只是还未从方才浑身脱力的状态下恢复过来,这一推实在有些费力,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从一阵头晕眼花中恢复过来,赵高藏了点心思,借抬头的刹那,小心翼翼而又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可惜这一瞧却发现他面上除了关切之色,与突然被推开的疑惑不解,什么也没有。 赵高的目光没来由一黯,心脏也猛地跳出个强拍,紧接着就沉了下去。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原以为不过是逢场作戏,可到头来,认真的竟是自己。 可是转念,他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低眉敛眸,目光微滞,半晌才在心里自嘲地想:赵高啊赵高,你竟还想期待些什么? 好不容易稳住情绪,赵高抿着唇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抬起头,瞧着不远处的床榻对赵政幽幽道:“大王,臣累了。” 那声音很轻,就好像穿越了百水千山,从很远的地方飘了很久很久,才进到赵政耳朵里一般。赵政闻言心中一凛,听他那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冷淡,但看他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倦意,又觉得心痛不已,只好动一动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对他说:“左右这一时半刻出不去,你就去睡会儿罢,我守着。” 赵高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没有立即接话。换作平日,他绝不会晾着赵政独自去休息,这无关他二人的身份,仅仅是不忍。可如今他自己心乱如麻,知道自己再是如何苦撑,也难免有所疏漏,若因此让赵政发现更多异常,反倒得不偿失。 所以,他不再犹豫,极力维持好面上的平和,冲赵政点点头,长身一揖之后,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拉了被子和衣躺下。 如果他再多想一想就会察觉,转身前多余的那一揖,已经让他太多的复杂情绪在赵政面前暴露无遗。 看着赵高如此疏离的态度和掩映在翻飞红绸间的冷漠背影,赵政疑惑而心惊地想着:难道……真为方才的事生气了? 无意低头一看,赵政发现适才被赵高捡起握在手中的那个玄色的檀木簪,不知什么时候又掉落在地上,而他的主人转身离开时竟浑然不觉,遑论停一停将它捡起来。 赵政心中芜杂,目不转睛地凝视了它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弯下腰,替它的主人把它捡起来,仔仔细细地拂尽上面沾染的灰尘,珍而重之地握在手里。 炫目的红本该是个热闹的颜色,可此时,赵政形单影只,看着满室红绸身不由己地随风款摆,竟觉此情此景有种说不出的清冷萧瑟,无端端引得他落寞至极。 他远远看着榻上那背对着他躺下的身影,难以言喻的滋味笼罩全身,半晌,又情不自禁地叹出了一口气:这番心意,他究竟何时才能明白…… 那之后,赵高睡了多久,赵政坐就在不远处守了多久。他们这一等就到了日落前,街上终于解除了禁制,他们才从倡馆出来。纵使先前已经歪在榻上休息了片刻,但从倡馆回到逆旅,赵高还是觉得身心俱疲。 昏昏沉沉间,他问逆旅的店家要了桶热水。 赵政看他对上自己时面色平静一如往昔,人却沉默得吓人,有些害怕地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这回真做得太过,让小高寒了心? 浑然不觉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有这样患得患失的反思了。 赵高回到房间,目色沉沉看了赵政一眼,轻颔了个首,想也不想便径自关上了门。 不多时,店家就将热水送了进倒在大木桶里,等到人都退了出去,赵高才一件一件地将身上的衣服褪下。 原本都还没觉得有什么,可他脱到中衣的时候,被冷风一吹,肩胛锁骨那片被赵政吻过的地方又猝不及防地热了起来。而且此时回过味来,竟比方才赵政唇瓣贴上来时还要烫上几分,惹得他心脏又一次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原想趁沐浴的时候理一理自己的思绪,未料这下比适才状态更糟,赵高只好把整个脸埋进水里,用这样的方法来平息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 不知这样试了多少回,他内心的波澜才渐渐平息。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水竟已经凉透了。 沐浴更衣之后,赵高仍然无法休息,推开门走出去发现赵政还等在外面。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赵高竟也有些讷口无言。 一贯杀伐决断的君王何时有过这样的一面? 浓浓的愧疚感自然而然让赵高缓和了神情,他尽量柔下语调,勉强挤出一句:“大王去休息罢,臣出去一下。” 第89章 照着兄弟坑 赵政复杂的目光在赵高面上凝了半晌,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见他要走,当即抬腿跟上:“我也去。” “臣只是去见王兄,不会……”这次约了王宠谈的是国事,离秦前由赵政点头,尉缭和治粟内史白恒两方托他过来做说客。虽然事关重大,但显然这种事并不需要赵政这个秦王亲自露面。 况且赵高也想借此机会暂时与他保持距离,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先静一静。 可是赵政看着他精神不济的样子,哪里肯放心让他单独出去,瞧他仍然坚持,索性端出架势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道:“你这样子我陪着才放心。” 他一句话,又把赵高的思绪打乱了,片刻间也想不出什么来反驳他,既然如此赵高也懒得费那个心力再坚持什么,闭上眼睛,暗自整理自己的情绪,再睁开又平静许多,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约定见面的地方就在王家老宅,赵高寻着地方找过去,发现已经有人候在门口。他向赵政微微颔首,示意等一等,便自顾走上去同那家丁搭话。 谁知刚报出名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就十分惊喜地说:“我家主人的朋友原来有这样的!啊,失礼了,快请快请。” 瞧这夸张的样子,赵高无奈地摇摇头: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转过头去看赵政,四目相对却发现这孩子似乎在担心甚至是在害怕什么,虽然敛得很好,可那些微的情绪波动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看着这样的赵政,赵高最是心软,这一刻没有什么君王也没有什么臣子了,低头细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的异常态度引得这孩子如此的,因为从那件事以后,自己似乎一次也没有笑过。 其实倒不是刻意,赵高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或者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所以一时半刻乱了分寸才显得生硬了些。 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好不容易嘴角攒出个笑意,赵高看着他柔声道:“进去罢,别让人家久等。” 却不知道他说完转过身去后,赵政的嘴角一勾,凤眸闪闪,全然一副阴谋得逞的奸诈小人嘴脸。虽然赵政不确定赵高是不是在为那件事生气,但是他最懂得拿捏赵高这方面的心思,知道自己只要表现得稍稍脆弱些,那他就一定会心软。 走到中庭王宠、赵望就迎了出来,看到赵高身后的赵政,王宠觉得眼熟,仔细再看不由眼皮一跳,毛毛躁躁地把赵高拉到一旁小声地问:“他是不是……”后面的话王宠也不敢说完,那颗心七上八下,就指着赵高给个痛快,赶紧透个底。 赵高若无其事地跟他过去,好笑地反问:“是什么?”那样子满脸的疑惑,仿佛根本没听懂王宠的潜台词。看王宠欲言又止,赵高转身过去主动引荐道:“小弟的一个朋友,谢正,今日不请自来,王兄见谅。” 王宠信他才有鬼,正想埋怨他说: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可转念一想,仔细看了二人的站位才理解到赵高的意思:这不就已经提点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他们私底下的这点小动作哪里瞒得过赵政,目光淡淡落在王宠抓着赵高胳膊的手上,他眉头一皱,眼不见心不烦便转而看向站在近旁眉眼和赵高隐隐有那么几分相似的赵望。他这一看也就忘了先前的那点不悦,觉得颇为神奇。 眼前这个赵望少了赵高的温润宁淡,多了些商贾的干练和精明气。容貌相似的两个人分明只气质相异,给人的感觉竟是完全地不同。赵政相信,便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脸摆在他面前,一个给他的感觉只能是寡淡,另一个却仍是心动。 原本正在看自家兄长和王宠的赵望,被赵政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暗暗心惊,先前看到赵政他就觉得莫名眼熟,可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看王宠如此谨慎的态度就知道这人不简单,不敢转头去看他。 心虚的王宠干咳一声强作镇定地向赵政拱手:“不知谢兄要来,有失远迎,恕……额……见谅。” 除了长辈,赵政对着赵高以外的人向来都不是特别热情,虽说天性使然至小如此,但蕲年宫之乱以后这种情况更甚了,眼下为给赵高面子不让气氛太尴尬,他原本绷直的唇线总算象征性地配合着柔了柔,再点个头,淡淡“嗯”了声。 王宠可记得当年自己肆无忌惮扒拉人家头发的事儿,虽然是出于喜爱顺个毛,但他记得那时候娃娃忿忿看着自己,可劲儿往赵高身后躲。眼下看他态度虽然冷硬,到底搭话了,心头大石总算也跟着落下。 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两个人,赵高的目光又落在赵望身上,瞧了半晌有些歉疚地拍着他的肩道:“是我对不住你,赶上了阿成的冠礼,没顾上你的。” 赵望自小黏他,便是如今大了,随着王宠四处奔波极少见着面,看着他也十分欢喜,哪里会怪他:“兄长说的哪里话,你托人送到塞外来的东西我都收到了,倒是我这个做阿弟的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哪里还能怪你。” “等你娶新妇,我一定补上。”赵高将手自然而然地揽在他肩上,似笑非笑地打趣道。说完顿了顿,再看着赵政给他介绍:“你还记不记得昔年来过家里长你几月的小君子?就是这位谢兄弟。” 这么一提赵望是有几分印象,不过记得不多。察言观色,他也知道这个人十分重要,虽然兄长有意压在兄弟寒暄之后才介绍,但最后又强调年长几个月,就是意在告诉他一切如常但不可轻慢。纵然先前王宠向这个人见礼时他已经随了一礼,但眼下还是重新拱了拱手:“愚弟见过谢兄。” “不必多礼。”赵政点点头。 如果不是赵政来了,以王宠的性子,见着赵高早不客气地拉着进去喝酒了,怎么可能在中庭就磨叽这么久。不过眼下既然人来了,赵高又为他指了路,他也懒得再去装那些个迂拘多礼的样子。 四人入席,酒菜上来王宠就屏退了左右。他举着酒爵正要劝酒,却不想赵政劈手夺过赵高手里的铜爵对王宠道:“他有伤在身,我替他喝。” “兄长受伤了?” “兄弟受伤了?” 王宠、赵望几乎异口同声。王宠狐疑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但看赵政眼中的确是关切之色,完全是在担心赵高的身体,不像在作戏,才稍稍放心。 赵高怕他们担心摇摇头道:“前些日子骑马不小心伤的,养了大半月已然无碍。”如今都知道北边在打仗,赵高当然不便告诉他们自己去了北边遇上了地动,便只好说是骑马伤的。 看他们欲言又止,赵高索性岔开话题,正色道:“王兄、阿望,你们应该知道我此次的来意,邯郸不宜久留,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 王宠、赵望看他如此,点点头严肃起来。 “日前王兄在书信中提到有意回中原,是也不是?”赵高看着王宠问道。 王宠和赵望对视一眼,点点头:“不错,那边的生意已经颇具规模,不用我事事盯着,确有此意。” “从哪里开始,可有主意?”如今赵高是什么身份大家心知肚明,这话问出来其实也不是非要个答案,无论王宠愿不愿意说,都无关紧要。 果然王宠没有接话,反而看着赵高笑得极是精明:“看来兄弟这次果然是来当说客的。” 赵高失笑:“既然王兄都知道,小弟也就不兜圈子了。我们瞧上了戎王送你的那些骏马牛羊。” 这点东西搞得如此郑重,王宠信他才有鬼,挤眉弄眼地问:“兄弟你要的不止这些吧?” 赵高不置可否地一笑,顿了顿又道:“我们别的拿不出,蜀锦、奇珍之物找一找,也还有那么一些,如果王兄能帮我们同戎王牵上线,用这些与他交换更多的战马以及牛羊,每次交割完,折成金钱另付一成予你。” 搭个线就赚一成,天下买卖哪里有这么好做的?“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 “当然有个条件,你的人对那边熟悉些,要负责把我们的东西送过来。”赵高道。 王宠敲着案几略一思忖才道:“那边挨着我赵国可没挨着你……没挨着秦国。”“你”呀“我”的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赵高身旁还有个人在,虽然名义上是来陪坐的,可哪儿是能忽视的主?于是赶紧改口。 “我托人确认过了,西边有一条路是可以通到秦北的。”赵高拿一脸你别想骗我的神情看着王宠,直看得王宠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他满脸无奈,向赵望递了个眼色,赵望会意赶紧向自家兄长解释:“不瞒兄长,那条路我们的人走过,可是流寇猖獗,去了三十几个人只回来十个,货全没了。” “流寇大多集中在边境无人管束之地,要紧处我们可以从秦北驻防军中派一队人马过来接应。”赵高摩挲着面前的铜爵款款道。 王宠苦哈哈地看着他:“感情这你都算好了,就照着兄弟坑?” 第90章 秦国欲活商 “怎么会?都帮王兄想过了,只要谈好个好价钱,加上戎王的赏赐,再撇开运送途中的耗损,没准你还能赚满一成。”得,这是连作为中间人中饱私囊的部分都帮王宠算好了。 王宠十分怀疑地看着赵高,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圈,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身上肯定披了身看不见的狐狸毛,身后应该还有个圆毛狐狸尾巴在招摇。 “王兄在看什么?”赵高瞧他目光一直在自己身后逡巡,左右看了看忍不住问道。 王宠垮着脸不着调地答:“看尾巴。”默一默又抱怨道:“就为了那一成赚头,兄弟累死累活,还得在草原上多喝一年马奶酒,啃一年青草,不划算……不划算啊!” 赵高何等玲珑心,如何不知王宠头一句什么意思,自然而然就给忽略了,但是后面那句……他深知想要拉拢王宠,就不能像赵政同李牧那样晓之以大义,动之以真情,总结一句话:谈钱就对了。 想完这些,他悠悠道:“不过让你再辛苦些,等我们的人接手与戎王熟悉以后,你回来便是。介时只要来秦国,再免你三年赋税,如何?” “就免三年?”某人商人本色暴露无遗,显然还想趁火打劫。 赵高哭笑不得:“你还想要几年?” 就在赵高说话的同时,一直没有动静的赵政突然阴恻恻地看了王宠一眼,直把王宠看得一个哆嗦。突然想到了什么,王宠收起那副不着调的样子问:“兄弟真想让我入秦?” 赵高没直接答王宠的话,但是也正色起来,说起了另一件事:“王兄可知,现今天下有两种人。” “说来听听。”王宠显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高宁定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一种人有名无实,另一种有实无名。” “何解?”王宠挑眉问。 “有其名无其实者,农夫也;有其实无其名者,商贾也。【1】列国多重农抑商,是以商贾往往徒有积粟之实而不能尽享。殊不知商不兴则民不富,民不富则国不强。先前我问王兄欲从何处开始王兄寂然不答,只怕是看准了地处极东之地的齐国。” 王宠轻咳一声,暗暗拿眼睛去瞟赵政,见他没有责怪之意,舒了一口气,并如实点头。 赵高继续道:“不错,齐之富,在于商,可其实之于六国亦不过此,衣食住行敢比世族?且王兄也该知道,众多大贾已成古树参天深植于齐,欲占一席之地,只怕难上加难。” 听到这里,王宠似是若有所思,没接话,赵高停了停,等他再次抬起头来,复又道:“秦国盐引法你应有所耳闻,这只是开头,绝不是结尾,今后我秦国仍会用活商之策以求国富。延续这个开端便需要王兄这样的人,请你入秦就是这个意思。” 赵高的算盘王宠算是知道了,说得好听就是让他去做个典范,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说得直白不那么好听点那就是出头鸟,而且先做的肯定是最难的。看着赵高,他这回是彻底垮了脸:“秦国要活商不可能一蹴而就,之比齐国之难,只怕……” “以王兄的才智胆色,虽难何惧?你和阿望若入秦,它日秦国若得强盛,未尝不是大功一件,我可担保届时大王绝不会亏待你们。”赵令丞口中的大王分明就在一旁,他说那两个字的时候面不改色地看着西面,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王宠看得嘴角一抽,赵望尚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他今天究竟在别扭什么,面见戎王都没见他这么不安过。 “前一件事我现在就可应下,后一件你得容我想想。”王宠沉默了许久才挤出这句话。 赵高和赵政匆匆交换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其实前一件事是尉缭和白恒托付的,比较急迫,而后一件则是赵高和赵政曾经商量过的,现下还动不到那里去,急也急不来。所以既然急的那件已经有着落了,赵高自然可以给王宠足够的时间思考。 从王宠那里回到逆旅已是傍晚,赵政看赵高满脸疲惫自己心疼得不行。那事之后,他一直在反思是不是这药下得有些猛了,导致赵高至今对他的态度都有种淡淡的疏离,并且又想,这段时间是不是应该尽量收敛自己的情绪,给他时间,也给自己冷静的余地。 他的担忧,赵高虽不明缘由,但也是看在眼里,虽然嘴上没说,心里也是滋味莫名,暗下决心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不要再让他挂心。 便是这样,二人几乎一晚无话,各自抓紧时间补眠,只等翌日清早出城同周武他们汇合便立即归秦。 一路沐阳饮风行至关内,大家基本都是身心俱疲,好在李牧的事终于有了个交代。 “秦王为何定要李牧臣秦?” 此时已入秦境,住进驿馆后赵政就下令锐士们轮班值守,没轮到的抓紧时间下去休整。屋子里除了他就只有赵高、周武和李牧。 “既是寡人的意思,也是老师的主意。”赵政一身收腰黑衣肃坐于前,看着李牧继续道:“寡人少年时便有此意,武安君理应记得,时至今日旧愿不改,此为求贤;而老师之意,则欲借武安君在赵国名望修秦赵之好,此为安民。” 先前赵高已经向李牧长揖赔罪,但目下李牧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便只能目不斜视地看着赵政问:“后者何解,烦请秦王详告。” 此种情况赵高看在眼里并不强求,深知自己陷害在先,若非李牧是个正气浩然的君子,只怕自己此时连坐在他面前的机会也没有。 赵政察眼意观颜色同样没有为赵高多说什么,避开此节单刀直入:“如今天下苦战,民不聊生,寡人立志要结束这乱世,当然,若觉得寡人为一己私欲也可。不过欲安天下,必先安民,两者殊途,终归于民。老师之意便是请武安君为寡人劝服赵国百姓归秦。杀戮绝非兴兵本意,待天下归一,赵政愿厚待万民。” “秦王抬举,莫说李牧如今孑然一身,便是兵权在手也爱莫助之,试问谁能相信一个叛臣?”便是坐,李牧也坐得轩轩昂昂,而这番话他说来不卑不亢,意思表达得也是清通简要。 赵政摇摇头道:“如今赵王无道,臣民不亲,国中怨声载道。反倒是武安君之事,百姓无不扼腕叹恨。寡人相信以你的名望定不会无功而返。况且寡人亦知其中艰辛,不求尽数归服,但凡是有那么一些就算数,如何?” 李牧微微低眉,没有说话,默了一默又问:“时至今日,如若李牧仍不领秦王之情,又当如何?” 赵政凤眸无波无澜,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并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么武安君的性命……便只有留在秦国了。” 话音在屋里绕了一圈后,再无声响,片刻之后李牧突然仰头朗声大笑:“哈哈,坦荡!”酣畅地笑过一回之后,他终是敛了笑容,跪起些许叠手肃色道:“既得大王如此信任,李牧恭敬不如从命。不过……那日大王退兵的承诺可还算数?” 听李牧对自己的称呼已从“秦王”变成了“大王”赵政心中大喜,和赵高对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他笑道:“好极!自然该算。”随后对周武道:“传令,即刻退兵。” 其实换将后的这些天,秦国连夺数城,斩获颇丰,李牧虽忧,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在母国他已是谋国无门,最后能为它做的,也只有延命一时而已。 当然,他之所以答应赵政之请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安民”,虽不知今后他能从兵锋下救得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但无论如何他愿一试。 他们回到咸阳,赵政为李牧安排的宅邸便已打扫出来,让周武将他送过去安顿好后,也让赵高回家去休息两天再去盐务署。 累了这么些天赵高也的确撑不住了,况且那日之后,在赵政面前,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情绪有异,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勉强维持得面上平和。苦于这些天他一直无法避开赵政,的确很想有个时间独处,好好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 “大母,阿父回来了。”小阿邯看着赵高便咧开嘴晃晃悠悠地跑了过去。 赵高将她抱起来掂了掂,含笑打趣道:“再胖些阿父就抱不起来了。” 这时候见母亲也迎了出来,赵高将怀抱里的孩子放下来,揉揉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过去扶母亲,关切地问道:“母亲这些日子身子可好?” 谁知赵母看清他的样子突然抬起手心疼地说道:“母亲能有什么事?反倒是我儿,此去定是吃了许多苦,憔悴成这样,也瘦了不少。” 为了让母亲不费劲地摸到自己的脸,赵高弯腰低头主动凑过去,并也抬起手覆在母亲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道:“儿子没事,就是赶了几天的路有些乏,休息一晚就好。” 赵母看着他道:“母亲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繁杂,我儿一直很辛苦。母亲老了不中用,不如尽快添个冢妇【2】替母亲照顾于你,也可替你操持家务,如何?” 第91章 娶不娶老婆 “对,阿邯也想有个阿母。”小阿邯听完乐了,拍着肉肉的小手附和道。 赵高闻言一怔,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这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让自己心乱不绝的罪魁祸首,回家竟又赶上劝婚。 不过失神也只有一瞬,意识到自己失态,赵高立即敛下不该有的神情,捏了捏自家女儿的小脸让她别跟着瞎起哄,然后定定神,耐心对赵母解释道:“母亲的心情儿子理解,只是儿子刚回来,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眼下实在是没有……” 谁知赵母打断道:“你没时间,我这个做母亲的可以帮你。难道我儿还信不过母亲的眼光?” 赵高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抽,低眉敛眸思绪自顾飘得远了。对他来说,现在自己这性取向可能都是个问题,怎么可能在弄清楚情况前答应下来祸害人家姑娘,何况对那位的感情都还没理顺,哪里还有心思想其它。 “儿子怎会信不过母亲,不过……实话对母亲说罢,儿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他……”赵高半真半假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蹙眉说道。 原本听他说心里有人了,赵母心里十分高兴,可听到下半句却也同自己儿子一起皱起了眉,但怕惹他伤心只好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是不是身份上……” 赵高凝重地点点头,一脸可惜地说道:“他身份尊贵,要迎他进门难上加难,如今儿子也只好……” “我儿不是大王的老师吗?能不能请他……”赵高回家虽然从来不说这些,但如今他是秦王老师的事已是举国皆知,所以赵母方才抱着点希望这么问。 赵高觉得更头痛了,总不能直接告诉老人家:你儿子喜欢的就是你请帮忙的那位吧?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失落,然后轻轻摇摇头。料定这样顾着他的面子母亲肯定也不好在这时候多说什么。 这招果然有用,赵母叹了一口气,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安慰道:“朝堂上、君臣间的事情我一个妇人也不懂。如今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母亲不逼你。看你精神不好,去喝点粥,早点休息罢。” 这些天一直紧绷着神经,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放松,赵高躺在榻上居然失眠了。左右睡不着,他索性将自己与赵政相处的过往,从记忆里拿出,再拼凑到一处,点点滴滴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终于发现了长久以来隐匿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愫。 沧海之所以能够变成桑田,正是因为有无数个潜移默化作为前提。同样这么久相处下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对赵政的感情其实一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其实刚见面那会儿,赵政穿一身黑色常服坐在赵高面前全神贯注地批阅奏疏的时候,赵高就看了他很久。后来朝会上,他第一次看到赵政身着端肃朝服的样子,也是久久移不开目光。当时或许只是欣赏还不是那般心思,可是再后来呢…… 再后来赵高离秦前,赵政问:一旦触及了根本,小高你就是这么想我的?看着他难受赵高自己何尝好过。那么多年的小心翼翼,就因为他的一句话,烟消云散。那之后呢? 那之后赵政没有来送他,表面上赵高好像是没有在意,或者说连他自己也以为没有在意。 然而,如今细细想来,当时无非是: 不敢多想,害怕深想。 再后来重伤昏迷,赵高醒来第一眼见到赵政,心里就觉得很暖,目光凝在他的身上久久不能移开。仅仅是个背影,赵高越看心中也越是喜欢。 后来赵政翻找玉印看着墙上的投影问像不像夫妻,那时候赵高心里就已经有异常了。 而今再看,这些或许只是很不起眼的小事,但是无数个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堆积起来,如今在心中竟也成了巍然不可撼动的山岳,山岳下炽热的岩浆就在那天爆发了个彻底。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前一世,赵高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肯定地认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 喜欢便是喜欢,逃不开抹不掉,不必自欺欺人。赵高不会劳神费心地去否认。 可是时至今日他仍然有许多疑虑,让他不得不在意,这让他辗转反侧。也因为这样,他只能又一次逼迫自己暂时不要多想,从明日醒来再一件件理清。 翌日,小阿邯揉着朦胧睡眼从自己房里出来,看到赵高正要出去便奶声奶气地问他:“阿父昨日才回来,一大早又要出去?” 刚把话说完,她发现赵高涂了药水,忍不住“咦”了一声。因为她知道自家阿父往脸上抹药水的时候一般都是为了便宜行事,肯定不是去上朝或者去官署办公。 想到自己今日要去什么地方,赵高在女儿面前竟也有些心虚,干咳一声果断截了她打算要说的话,蹲下身去,将食指竖起来放在唇边,神神秘秘地诱哄道:“嘘,公事,秘密。庖夫把朝食做好了,快去吃些,阿父回来给你带包子。” 小阿邯听说有包子吃,那迷蒙的小眼神立马变得亮亮的。 赵高那颗老心让她给萌化得只剩一汪春水,揉毛捏脸下手毫不含糊,然而揉捏到中途想起当年和赵政那娃娃相处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这么一来又愣在当场,半晌才无奈地在心里浩叹一声:如今真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啊,做什么都能想到他。 告别女儿,赵高径自去了咸阳最大的一家……咳咳……倡馆。 然而……可是…… “看着你这客人斯斯文文的,怎地这般猴急,咱忙活一晚上,这会儿天刚亮,都好不容易睡下,你倒是来了。头一次来吧,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这种地方午后开门的规矩?”那管事的妇人看着赵高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得,现下倡馆大堂里除了洒扫的伙计和眼前这个管事的,再无一人。向来脸皮最厚的赵令丞被这么一洗涮,站在空荡荡冷清清的大堂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华华丽丽地窘了。 只不过在外人面前他情绪极少外露,始终是一派宁定之色,恁是没让对方瞧出半点异状来。 他终于悲催地发现,冷静自持并不能在所有时候起作用,至少现下,沾上赵政的事情,什么都乱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失策至此,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考虑清楚,这一大早地出来…… 就在赵高出神的时候那妇人又道:“不过……瞧客人这定力倒也不像,有什么吩咐但讲无妨,咱们能办的尽量。” 赵高闻言定一定神对她说道:“不用了,我晚些时候再来。” 到了午后,赵高站在倡馆前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哟,是早上那位客人,还真来了,快请快请!”原本有今早那一出,赵高就该知道是这反应,只是为了效果更好,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就劳烦管事的看着挑罢,给我个安静些的房间就行。”赵高话音刚落就有机灵的伙计和那管事的妇人对视一眼,立马上前将他往楼上引。 赵高跟着伙计进到房间,房里浓郁的熏香让他微不可查地蹙了眉,看着屋内的陈设,更是觉得眼花,如此只好挑了个最素净的位置坐下。 他坐下后,不多时两个女子就盈盈走了进来。这里到底是最好的倡馆,她们无论是模样还是身材赵高瞧着都还顺眼,如此,便向她们微微颔了个首,然后波澜不惊地说道:“我来只想确定些事情。” 姐妹两一见他就觉得今晚定然是遇到位极有雅趣的清俊君子,喜不自胜,不觉收去几分囧身上矫揉的装束之态,连行礼也行得像世族女子那般端淑,细声细语地问:“君子且说。” “让我动欲。”赵高言简意赅地说道,说完从衣袖里拿出一金放在面前的案上,顿一顿又补充:“只有一样,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都不要近我的身。” 她们同来这里的客人什么花样没玩过?可是眼前这位君子提出来的点子倒是新鲜,竟真是个懂情识趣的。况且一金可不算小数目,这么一来姐妹两巴巴看着眼前模样清秀的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赵高只往她们脸上淡淡一扫就知道她们定是想岔了,不过他也浑不在意,懒得多解释什么,温言道:“你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其中一个女子突然露出妩媚的笑容,身子一低,隔着案几斜坐在赵高对面,以手支颐,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调侃道:“君子不让我们姐妹碰,我们姐妹们怎么知道君子行不行?” 赵高不躲不避,大方地回视过去,眼角眉梢都是撩动人心的情致,自如地接了她的话调笑道:“你瞧我行不行?”身处这样的地方,他的神态依旧不染半分玩亵之气,问出这话一派镇定,但尾音上扬,又的确带了几分迷惑心神的味道。 反观两姐妹倒是被他那似笑非笑的微妙目光看得脸红心跳,浑身酥软,有若刚及笄的少女,其中一个不禁痴痴看着他羞赧地说道:“自……自然。” 难得遇到这样让她们动心的人,这么一来她们哪里愿意放过机会,当下就极尽所能在赵高面前使出各种缠磨的本事。 起初姐妹二人对他说的话太过露骨,却发现他无论听到什么,都没有半点动情的样子,只是平静地坐着,至始至终眸正神清。 后来姐妹俩便换了种雅致从容的法子,收了那些个艳俗的言语,意尽缱绻地看着他,抚琴唱曲,或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衣衫半褪,酥胸半露。 片刻之后,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赵高悠然一笑:“好了,你们的目的达到了。” 第92章 凌乱的赵高 “穿上衣服罢,去请你们管事的过来。” 原本那两姐妹听他说她们目的达到的时候十分惊喜,然而下一刻他的话却又像一盆冷水,向她们兜头泼下,姐妹二人当即花容失色地问:“君子……是不是我们姐妹二人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唐突了君子?” 赵高摇摇头温言道:“不,你们没错,我的确动欲了。” “既然这样,不如就让我们姐妹服侍君子?”姐妹俩上前两步,一个轻抬素手想搭在他的肩上,一个想去拉他的手,都没有留神自己已经破了赵高规矩。 赵高微微侧身,慢条斯理地避开,温言道:“今日的确多谢两位姝子。不过适才便说过,我来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并没有此意。这一金你们自己留着,我会再付一成给你们管事,让你们今晚好生休息不用再接客。所以……去罢,请你们管事的过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每个人也都有每个的活法,赵高不留下她们并不是因为看轻她们。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他一动欲,满脑子就会不合时宜地浮印出赵政的影子,搅得他心烦意乱,就算留她们下来,只怕他也做不了什么。 何况只为身体上片刻的欢愉,在没有半点感情基础的情况下就轻易放纵自己,显然也不符合他的脾性。 “君子以后会不会……”姐妹俩抱着最后的希望,期待地看着他。 赵高却神色淡淡,干脆而肯定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那之后赵高又让管事的找来一个男倡,同样的法子,却是没有半点作用。 他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啊……此时他神情恍惚地走在街道上,无奈地想着。 如今连他自己也糊涂了,对女人有感觉,对男人没感觉,很明显,这说明他的性取向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是独独对赵政……这点好像并不成立。 或许……只是喜欢他这个人么? 回去之后,赵高先洗了个澡,再换身衣服,正打算去用些夕食的时候,家宰带着盐务署的陈白急急忙忙找了进来。 看陈白满脸凝重之色,赵高也知道出事了。 果然,陈白见到他还来不及喘一口气,简单行个拱手礼便焦急地说道:“令丞,栎阳那边出事了!栎阳的盐官被人暗杀。咱们接到消息后,请示了内史又另派一名盐官过去,谁知今日收到传讯,半路又……唉!如此才知道事态严重。听说眼下那边官署里人人自危,只得闭门封篆。”他说到这里,满脸都是悲愤和无奈之色。 赵高听他如此说,也知道情况不妙。盐引法施行不过数月,虽然初步取得了一点好成绩,但根基尚不稳固,加上牵扯甚广,要解决的地方仍然很多。今次一连暗杀两个盐官,只怕是因为坏了一些人的利益,他们恼羞成怒要向新盐法示威。 栎阳是关中枢纽,商贾众多。此外又为秦国旧都,盘踞着不少公族、老牌世族,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有的战功赫赫,有的德高望重,就算是身为秦王的赵政也不敢轻易得罪,要下手阻力绝不会小。 万一这事处理不好,别的郡县也跟着效法,定然会影响盐引法的全盘施行,便是清楚这些,难得一贯平和的赵高也蹙了眉。 下一刻他又听陈白继续说道:“还有,盐商们数日无引可购,在官署前闹将起来,结果双方话不投机,竟大打出手,幸而栎阳令及时赶到,才没有闹出人命。偏偏这当口,内史病重,盐务署无人坐镇,大家心里发慌,听说令丞随大王回来了,属下不敢耽误立即前来禀告。” 赵高听完招呼他跟上,抬腿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我这就进宫,你同我走一段,将你知道的全部情况细细说给我听。” 不多时来到宫门前,陈白也将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赵高看着陈白神情紧张异常,面色比自己还凝重,不由出声安慰道:“你们应对得还不算坏,不必担心。估摸着我随后会去一趟栎阳,既然内史染恙,盐务署就只能靠你们几个打理了。如遇小事你们便自行商议定下,悠关大局拿不定主意的,便直接拿着这个入宫去见大王。” 陈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把入宫的牌子这么放心地交给自己。像他们这样的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机会见得到大王? 赵高看原本挺聪明的一个人眼下木讷地杵在原地,不禁失笑:“能用到这牌子的机会可不多。好了近日来你也辛苦,回去罢。” 眼下已经快到宵禁的时刻,宫门口除了换岗的守卫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出入,进宫的牌子给了陈白,赵高手上没有凭证就只有抱希望试试刷脸,幸好这脸刷得比较成功,守卫都认得他,连盘问也省了,直接放行。 赵高一路走到赵政惯常办公起居的曲台宫,原本要请谒者通报,谁知那谒者看清是他,立即微笑着说不用,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他向殿内引。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未诏入宫,从前有诏令,没有通报就让他进去还说得过去,如今不请自来,还不按规矩…… “大王吩咐了,只要是令丞过来,无论何时都不用通报。”那谒者将赵政曾经的吩咐说给他听倒不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而是自然而然地在作解释。 赵高点点头,微笑着道一句“多谢”便缓缓走进殿内。 从前来这里都是有小庭议随众人一起来的,今日独自进来,赵高竟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这才恍然,原来他从前公务缠身,一直没有认真观察过这里。 外殿是可容二三十人的议事厅,殿广顶高,靠十二根黑底金漆纹的楠木大柱支撑。正中是一副巨大的玄鸟俯瞰山河图,由红黑金三色漆绘制。整个殿里虽然点了不少灯火,没人半点人气看着却还是觉得异常幽冷。 再往里走,是个回廊,墙上绘有精美的壁画。赵高从最初的玄鸟殒卵图一路看过去,发现这些壁画竟记载了秦人的起源、发展、兴衰……直至赵政即位戛然而止,秦国几乎所有的重要事件都绘在上面。 回廊里每隔几步就有一对引颈而立的玄鸟铜灯,起照明引路的作用,顺着走出回廊才是赵政批阅奏疏的地方。 只需一眼,赵高就看到身着玄色常服伏在大案上的赵政。他身旁连一个近身服侍的人也没有,唯独留下的沉玉还是远远候在门前的。 沉玉见到他有些惊喜,看看赵政,又转过头来用口型向赵高示意:两个时辰了,令丞快劝劝。 赵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赵政的思绪全神贯注地凝在奏疏上,连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而一旁他看过的竹简已经堆成了座小山丘,不觉心头一紧,原本想着要行个礼,这会儿想起他定然不喜欢,就暗暗作罢了。 偏巧此时赵政刚看完某卷奏疏,趁往近旁堆放的间隙头也不抬地随口吩咐了句:“沉玉,水。” 他无论何时都把腰背挺得笔直,便是这么坐着也有种劲如苍松,神若翠柏的味道。认真起来的样子冷肃清俊,颇有威仪,竟比平素还要引人侧目三分。可是不知为何,赵高却总觉得他身上透着一种淡淡孤寂之感,与平日里面对自己的样子大相径庭。 见此情景心念微动,赵高不禁偏头看着沉玉,无声对她说了句“我来”,便从沉玉手中接过一盏清水。他注意力都在赵政身上,全然不知自己刚转身,沉玉就捂着嘴偷笑了一声,三两步退出了这间宫室。 绕过厚重的条形描金大案走到赵政身侧,赵高不疾不徐地将清水递过去。 赵政漫不经心地接过去喝了几口又递还给赵高,正要抬笔写字却发现墨水不够。不等他吩咐,身旁的人很自然地就着手里的铜盏倒了点清水在砚台里,拢着袖子拿起墨条缓缓研磨起来。 余光瞥见那只研墨的手不仅不似女子白嫩,反而修长有力,有那么几分熟悉,竟然像……赵政的呼吸就此凝滞,偏过头去看,可不就是自己想到的那个人么? “小高怎么……”赵政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脸容上,惊喜地喃喃自语。 赵高无奈地说道:“栎阳那边出事了,臣赶过来同大王商量。门外的谒者说臣来不用通报,就直接把臣放了进来。” “是我吩咐的,走,有什么事过去坐下再说。”赵政看赵高神情凝重也知道必然是大事,于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腕往一旁走。 被赵政抓着的地方,泛起一阵麻酥,且正以星火燎原的趋势燃遍全身。赵高凝神屏息,强迫自己将心力转移到公事上,才堪堪止住心底涌起的那些绮念。 赵政尚不知自己无心之举竟惹得他心中几起几落,只惦记着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担忧。 二人在一方小几左右各自坐定,赵高也不再耽误,三言两语把情况告诉了他。 第93章 赵政的儿子 赵政听完叹一口气说道:“你还没去过治粟内史府,应该不知道,就在方才,我接到消息,白恒病殁了。治粟内史一职出缺,正巧你收降李牧有功,我打算让你去做,这样你在栎阳行事也方便些。” 事出突然,赵高听完,也为白恒叹了一口气。 对于赵政加官的决定,他既没有作态推诿,也没有多问什么,仅仅是轻轻颔首,干净爽快地应下:“好。”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他完全清楚赵政的良苦用心。栎阳那边的事情只怕有些棘手,莫说他以盐务署令丞的身份过去,就算成了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只怕也不会轻松。 赵政见他点头,就知道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又继续道:“事情再急,迟这一时半刻也无妨,明日朝会我下诏了你再走,介时我直接让李斯同你一道过去彻查,另派五百精兵听你调遣。” 交代完这些他又冷哼一声道:“九卿一次去两个,也好让栎阳那些没眼色的知道以身试法的下场!” 赵政说到要派李斯过去彻查的时候,赵高略有错愕,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定然是李斯已经做了廷尉。这案子要紧,由他亲自去过问再好不过。 果然下一刻赵政反应过来解释道:“对了,只怕你还不知道,上回你离秦不久原廷尉告老,由老丞相保举,我看他在丞相府做得不错,索性就让他顶上了。 赵高点点头道:“如此也好。”顿一顿又说:“既然明日出发,那臣就先回去准备了。” “你夕食用了没有?”赵政哪里舍得就这么放他走,灵机一动赶紧找借口问了问。 赵高无意识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赵政当机立断扬声唤道:“沉玉。” 沉玉进来,不用赵政吩咐便笑吟吟地说道:“令丞的夕食也准备好了,大王尽可放心。” 这时候内室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声,赵高心念微动,立即就想到这是赵政几个月前添的儿子。 要说别人立太子都是宜迟不宜早,他倒好,孩子刚生下来管他合不合规矩,直接当着王后的面召来任宗正的成蟜、任奉常的孙慎二人,下令即刻把事情办起来。 翌日朝会,众臣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发现他们大王雷厉风行,连册封的日子都选好了,这事显然早已不容任何商议。 赵高还记得,那时候正巧出了昌平君叛秦的事情,竟也没有让赵政册立太子的决心动摇分毫。以赵高对他的了解,知道只有他当真对王后情深义重方才可能做到这般不管不顾。 想过这些,赵高下意识去看赵政,果不出他所料,孩子哭闹惹得赵政变了神色。向来最是平和的赵高如今见此情景也有些滋味莫名。 如此一来,他不禁试探着问道:“太子竟在寝宫偏殿?”从前听说这孩子是由赵政亲自照看的,他还以为是传言,可如今那声音就在咫尺…… “阿乐一去这孩子没了母亲,我就索性接过来多照看了些。”赵政不知他有那些心思,理所当然地说道。 母亲健在却几近于无是何等的凄苦处境,赵政自己已经尝了数载,自然断断不愿再让儿子重蹈类似覆辙……既然乐芈去得早,他便只有多分些神,揽下乐芈的那份对孩子多照看一二。 说完见赵高神情有异,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精力有限,赵政又补充道:“我也不过就是得空了去瞧瞧,平日的起居都有傅母照看他,累不着。” 听赵政说出“阿乐”二字,赵高更觉五味杂陈,一面为王后红颜薄命和赵政失去爱侣而惋惜,一面见他君后二人果真这般情义,心里泛起从未有过的酸苦,变得悯悯恻恻起来。 赵高低着头黯然失神,赵政全无察觉,留神听傅母哄了这么许久,儿子竟还没止住哭声,当下就忧心地站起来。 正要迈开脚步,又想起赵高还没见过自家儿子,他赶紧献宝似的拉着赵高过去,一面走一面道:“竟是忙忘了,你还没见过那孩子罢,这便同我过去瞧瞧。” 刚提过王后赵政会露出这般轻松的反应,连赵高也糊涂了。按理说王后病殁不久,他们又夫妻情深,这会儿怎么也该心情沉重吧?怎的瞧这样子虽然惋惜,似又不那么悲痛…… 如此怔怔地沉思,任由赵政拉着站起来,他也没有回神,直到肉肉的娃娃到了手上,下意识把孩子紧紧抱在臂弯里,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没抱过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自然没有任何经验,这会儿搁怀里居然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满脸求助地看着大方把孩子放自己怀里的赵政。 倒是赵政,抱得多了完全一清二楚,嘴角一勾,耀武扬威地看着赵高,意思是:你老人家也有求我的时候。 赵高睨他一眼无声催促:赶紧的,这可是你儿子。 赵政见他确实有些窘迫,这才收了玩心有板有眼教他该怎么抱才不会伤了孩子。 等赵高抱孩子抱顺手了,赵政得空忍不住神采飞扬地问他:“像不像我?” 此时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对于赵政的提问,赵高显然有些漫不经心,头也不抬地无情打击道:“现下孩子小还没长开,臣可瞧不出来。”他连敷衍的话也懒得回一句,就这么照实说了出来…… 说也奇怪,方才还哭闹不休的孩子到了赵高手上,很快就变得安安静静,眨巴着亮闪闪的小眼睛看着他,不哭也不闹了。 赵高这辈子就对两种事物没有抵抗力,一种是毛的,另一种是小的。当初二人在琅环阁初遇之所以那么轻易答应教赵政,便是因为他一下就占了这两样:小胳膊小腿儿的,头上双髻毛茸茸的。 如今几个月大的娃娃落他手里,那样子更小,头发刚长出来更细更软更绒,简直是爱不释手。他一会儿揉揉人家头上细软的头发,一会儿伸出食指轻轻戳人家的脸,浑然不觉自己脸上漾起的笑容比三月的春阳还暖人肺腑。 那样子落入赵政眼里,让赵政觉得一阵眼花,可努力回想,发现这人当年可都没对自己笑得这么好看过,加上联系到他方才的举动,心里突然像打翻了个大醯壶,那酸劲儿汩汩往外冒,就连近旁站着候命的傅母都殃及到了。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外人面前太过外露,赵政当即挥退了傅母。 其实比起大王的情绪,那个傅母更惊讶的是赵高方才对她家大王的态度。可惜他君臣二人眼下一个折在了孩子身上,一个折在了抱孩子的人身上,心思根本不在这里,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 孩子被赵高逗得眉开眼笑,兴奋地挥舞着短胳膊短腿,某个不经意间,竟还伸出肉肉的小手紧紧抓着赵高伸过去的食指往自己口里送。 赵高怕伤了孩子不敢太过用力,没能及时抽回,“啪叽”一声让他给啃了个正着,手上沾的全是小家伙的口水。亏得他是真喜欢孩子,脾气又好,这会儿手上黏糊糊的竟也不觉得难受。 自家儿子这一举动让赵政想起了什么,不受控制地心头微荡,等赵高抽回手指,看到上面泛着莹莹水光,更是心痒难耐,灼热的目光这么缠在赵高身上,再难移开分毫。 赵高所有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对此全无察觉,许久才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好像冷落了一个人,抬起头果然…… “看着他就想起大王小的时候。”某人大言不惭地说着违心话,试图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可惜他面对的人早不似他口中小时候的娃娃那般好骗,来这么一出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政剑眉轻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幽幽问:“是么,老师适才不是说这孩子没长开,像不像学生瞧不出来么,怎么这会儿瞧着他倒又想起学生来了?” 得,连称呼都变了,这人是个什么态度再明显不过。即将升任治粟内史的某令丞充分意识到这些,先前心里有过的那些个情啊愁的,都忘了个干净,余下的只是无语凝噎,剩下的只有无奈望天。 翌日,朝会过后,赵高、李斯拜别赵政,连同精兵直接从城外出发向栎阳疾驰而去。 不同于上回使赵,必须秘密行事,赵高带的十几名锐士只能暗中保护,这回出来他和李斯的马车前后共有五百名精锐护送,个个长戟大刀,兵悍马壮,路人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阵仗不小。 赵高和赵政商量过后如此安排,固然有要保证他们安全的因素,毕竟盐官已经死了两个,不可能不作防备。但其实还有第二层意思,此举是要向全国昭告此次施行盐引法的决心,要通过这样的法子起到震慑的目的。 先前宫门口有赵政在,赵高、李斯没来得及交谈什么,拜别赵政上车前也只是相互点了个头,眼下二人在马车里坐定,便闲聊起来。 “赵高归秦不仅未贺廷尉升迁之喜,反累得廷尉跟着辛苦奔波,实在惭愧。”赵高也不是第一次和李斯打照面了,知道他性子冷傲,而且也知道他今天这么沉默是为了什么,所以主动找起了话题。 李斯神色淡淡,拱拱手也道:“内史客气,你今日升迁李斯没来得及祝贺,更是惭愧。”话虽客气,但听得出语气清冷。 赵高倒是理解,原本人家刚刚当上廷尉不久,许多事情等着要交接,正是公务最繁重的时候,这会儿却得全部放下跟着出来颠簸,做那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摆脸色已经很克制了,怎么可能热络得起来。 不过赵高也知道,以李斯的精明,当然清楚赵政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所以这会儿再如何冷淡,到时候办起事来也一定会妥妥帖帖。 “廷尉言重了。”显然赵高这番寒暄并不成功,看李斯的样子不想说话,他礼貌性地颔了个首,才悠悠闲闲地靠回去,想养会儿神。 他们坐的这个安车是赵政给的公车,赵高上车时就发现里面的布局虽然简单,但十分舒适,尤其是带了软垫,还是带毛的,最合他的意。坐的、靠的、扶的简直一应俱全。 不过无论弄得如何舒服,马车开动后,人坐在上面渐渐都会觉得不那么好过,尤其是为了赶时间,马拉着车跑得飞快的情况下。 路面不太平整,背靠在车壁上颠簸得实在难受,赵高索性支起身子坐好,虽然还是被晃得有些头晕,但自己忍一忍总还能过。 可是李斯显然就没这么幸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第94章 你怎么才说 “廷尉可还好?”赵高被他铁青地面色吓了一跳,不禁出声问道。 李斯此时浑身脱力,腿脚发软,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受至极,显然是说不出话来。若非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黑布包着的长条形的东西,靠意念迫使自己强打起精神,只怕连冲赵高摇摇头都是困难。 赵高看他此时摇头的样子,突然不厚道地想:这晕车的样子看起来竟比适才“可爱”多了。 此次出来为赶时间本来该骑马,但李斯不会,加之出于安全考虑,赵高也随他一起坐了铜皮安车。 算起来,李斯从前和赵高一样都是做文吏的,可是他这点他的运气却比不上赵高,没有郭开那样的人赠良马,无从练习,自然不谙骑术。和赵高比起来,他就是彻头彻尾文臣一个,不说骑术,连剑术也仅仅是会个几招,强身健体而已。 “廷尉不如试着以手按压虎口处和手腕内侧这个地方,或许恶心的症状会好些。”赵高说着自己也做了一遍,给他示范。这都是他前世看家人晕车时试过的法子,并不确定到底管不管用。 李斯目光晦暗不明,闻言没有立即动手,又忍了片刻,许是真忍不住了才默默低头试了一下,试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赵高也不知道对他是不是有用,只听他生硬地道了句“多谢”,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不过那之后赵高瞧他脸色是要比方才好些,挡住双手的衣袖间或还会动一动,显然还在按自己说的法子做,心中只觉一阵好笑。 他们这么赶路,下午就到了栎阳,一行人在栎阳的盐务署前停下来,赵高看李斯行动不便,只好自己先撩开衣摆走下安车,再递只手进去,李斯一路上被折磨得不轻,这回连犹豫也没犹豫了,搭着赵高的手,让他扶着跌跌撞撞下了车。 有两个随着李斯过来的属官本想趁机表现一番,但慢赵高一步,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得罪,憋得面皮一阵红一阵白的。 赵高扶完李斯转过头时正好看到,索性借口和李旬说话,卖他二人个人情,退一步让他二人去扶。 谁知李斯倒是硬气,晕车都晕成这样了还能逼迫自己振作起来,下车站稳后就硬推开二人自己走。 可苦了那两个属官,难得到手挣表现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而赵高这边,他刚做了这个治粟内史,连交接也没办,手里就捏了张诏书和一方官印,治粟内史府都没去过就直接动了身。 他自己盐务署的人大多都有安排,所以陈白、赵孟他们动谁暂时都不合适,能带出来的就是几个打下手的盐吏,赵高看他们平时做事手脚麻利,很能吃苦,这回就带上救个急。要说得心应手,这几个又差了那么点意思。 匆忙间他就想起了李旬,临行前问赵政要了来。虽然李旬不懂盐务上的事情,但也算老搭档了,有什么事帮个忙比较方便。 客商们数日买不到盐引,损失惨重,堵在盐务署门口苦等至今无果,加上今天正午艳阳凌空,大家伙几乎是晒了整个中午,现在到了下午早已精疲力竭。可是一听说咸阳来人了,全都打起精神,一窝蜂涌了上去,想要讨个说法。 幸好赵高他们早有准备,士兵们列队而来,又训练有素地散开,瞬间在盐务署门口圈出一块空地,控制住场面,供赵高他们进去。 而盐务署内的盐官们听说咸阳来人了,仿佛见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开门迎接,见赵高他们带来不少精兵,更是齐齐舒了一口气:这下小命终于保住了。 “这位……” 众盐官还没来得及上前寒暄,赵高就打断了他们的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再说。” 原本他们还拿不准赵高、李斯二人谁做主,这会儿见赵高先开口说话,听那语气也知道定是他主事,于是众星拱月似地把赵高连同作为赵高“副手”的李斯迎进去:“是,是……里边请。” 一路上,盐官们看似恭恭敬敬的,实则假借问候之名暗暗套话,想知道他二人的身份,大王有什么指示,这回过来究竟会有什么动作。 可惜他二人何等洞察力,一个始终含笑,客客气气地陪着你兜圈子,不动声色地几圈绕下来,让人什么也套不出。另一个则冷着个脸,你问什么都缄口不言。 得,白费功夫! 进去之后,赵高也不废话,把赵政命他便宜行事的诏书和官印拿出来,干干脆脆地表明他自己的身份,接着立即下令盐务署立即开门办公,一切照旧。 一听居然是治粟内史亲自来了,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但都是个顶个的人精,都没把不该有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可是等到开门办公的命令一下,有些人却开始推诿起来。 有人诚惶诚恐地说:“内史容禀,如今死了两个主事和四个副手,凶手明显就是冲着咱们盐官来的。到如今也还没抓到凶手,这么出去……岂不是……”送死。 也有人义愤填膺地抱怨:“那些客商简直就是刁民,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不是造反是什么,就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太早让他们购得盐引,岂非助长他们的气焰?” 赵高听完这些心中已是乾坤分明,表现在面上就是笑得更加地“随和可亲”,悠悠附和道:“是有些过分。”他低眉想了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抬起头又问:“外面的商贾可都是曾登记造册的?” “都是。”有个叫朱涛的人凑上来,接了赵高的话。 赵高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因为他发现好几个盐官说话总在有意无意地瞧他的脸色。赵高虽将这些看在眼里,面上却仍挂着“温暖人心”的笑意:“不过……也有安守本份没来闹事的罢?名册拿来我瞧瞧。” 那笑容晃得人一阵眼花,不少人都放松了戒备,甚至暗想:看他带着五百精兵浩浩荡荡地开到盐务署门口,还以为这新来的这治粟内史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不过占着大王老师的身份,为人处事这般绵软,这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赵高进来前就留心瞧过,守在外面的都是些普通的商贾,那些大贾是一个没来,至于为何没来,其间的缘由他想想也就明白了。 朱涛转过身去摆摆手,低喝道:“还不快去?赶紧的!”察言观色,有他发话,底下的人自然跑得勤快。 不多时,名册就呈了过来,赵高一面从朱涛手上接过名册,一面道:“既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总不能委屈了人家,以后可以考虑对他们放宽盐引发售数额,至于那些闹事的,按规矩,轻者减量,重者除名。” 朱涛听他如此说,喜不自胜,赶紧向他介绍为数不多没来闹事的几个商贾。 赵高瞧见他手指那些人名旁的批注,心道果然不错,嘴角一勾,突然看向李斯,并且对他拱了拱手。 眼睁睁看着李斯走过来,这回所有人都懵了,主事的不是年轻这个么……怎么…… 察觉到大家的疑惑,赵高“好心”为大家解释道:“对了,诸位怕是不知道,这位是大王派来彻查本案的廷尉。” 方才还冲着赵高满脸堆笑的朱涛笑容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高,仿佛在等他补一句:玩笑话,诸位不用当真。然而等了片刻,赵高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朱涛如临大敌地回头看看神情冷肃的李斯,再回头看向赵内史时的那眼神,完全就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才会流露出来的。 “你……你你适才怎么不说?” 赵高看着他始终都是那副动静清和的样子,被他这么一问,诚恳地答:“适才我忘了。”说完他突然恍然大悟,又对李斯拱了拱手道:“廷尉不会怪罪罢?” 李斯缓缓走过来,淡淡说了句:“自然不会。”接着他又扬声道:“来人,将他们就地看押,待本案彻查以后再行发落。” 如果一开始就让大家知道这回过来是打算彻查案子的,那么方才盐官们的那些精彩表现,他二人就看不到了。 盐官们出来的时候,李斯便已经下车了,故而没有瞧见赵高扶他的那一出。 二人在将将对上这些盐官时,就在配合着演戏。一早知道这回闹出的事多半是官商勾结,但要查起来显然又不好下手,所以他们就动了点心思。 明里,让李斯看起来就像个治粟内史的副手,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听候主事的安排发落,自己不吭声。 其实不然,就在李斯沉默的那些时候,赵高便负责削弱众人的警惕性,而李斯同他带来的两个精于刑狱的属官,已将在场每一个人的神情,说过的每一句话看在眼睛里,听在耳朵里,凭借丰富的经验,对这些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进行分析,寻找突破口。 查案的事由李斯处理,赵高自然放心,眼下解决了突破口,轮到他自己解决盐引的事情倒有些麻烦了。 这会儿李斯暂时把人给拘了,他们身上的嫌疑没洗清赵高也不敢再放心用下去。虽然办事的章程都在,可若是全让自己带过来的人接手,这初来乍到的,效率定然不高,外面等了那么多人,全是指着赶紧买到盐引的,再不处理,只恐人越聚越多,徒增变数。 关系到公信力的问题,赵高不敢大意,考虑到这些,他果断挑了个折中的法子,问李斯要了几个被拘押的盐官,加上自己的人组建了一个临时班底,让栎阳的盐务重新运作起来。 第95章 我是他亲叔 进盐务署前赵高对李旬耳语了几句李旬便离开了,赵政的人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李旬就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此时带着东西回来复命正巧赶上赵高将事情安排妥当。 “廷尉稍等,赵高去去就来。”赵高拱手同李斯一礼,便慢条斯理地带着人出去了。 盐务署的大门重新打开,里面的人抬了张大案出来。 有人愤愤质问道:“大家伙可都等了好几天了,究竟还放不放盐引,倒是说句准话啊。”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不少附和之声:“就是,就是,官家竟也如此反复无常,岂不是大言欺人?” “我那商号断货数日,损失不小,再这样下去,哎!” 赵高同李旬交换了一个眼神,李旬会意站出来扬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事大王已经知晓,为表明在秦国施行盐引法的决心,大王派我家内史亲自前来。” 李旬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内史,哪个内史?” 赵高不疾不徐地站出来叠手道:“新任治粟内史赵高见过诸位。” “是赵令……额不,竟然是赵内史?”有人惊喜地问道。如今“赵高”二字在秦国盐商们心中可是如雷贯耳,谁不知道盐引法是他提出来推行的。也是多亏了他,大家伙才能够从惯由官家垄断的盐务中分得一杯羹。 从前未见其人,还以为能当上大王老师,又能以强硬的手腕推行盐引法的定是个齐庄周正的修须伟丈夫,不像今日一见修须却是没有,有的只是一身书卷清气,整个人青松沐雨一般,瞧上去平平和和的,不由傻眼。 “正是赵高。”赵高微微颔首,顿一顿又说:“诸位莫急,眼下盐务署已经做好准备,即刻开始出售盐引。为补诸位连日来的损失,今次可适当放宽购引限额。” 此时李旬看到有人匆匆离开这里,给赵高递了个眼色,赵高点点头,李旬比了个动作让人跟了过去。 听说这回要放宽限额,不少人都十分惊喜。但有人看他身后大门紧闭,还是有些怀疑。 感激赵高推行盐引法是一回事,但自家生意受损又是另一回事,几天续不上货,谁又能静下心来,如今对着他也只是语气比方才客气了些而已:“那还等什么,内史赶紧下令把大门打开放大家伙儿进去啊。”有人不耐烦地说道。 此种情况赵高却也理解,脸上至始至终挂着和煦的笑容,微微抬手让大家暂时别插话,又正色道:“眼下若直接将大门打开,大家一齐涌进府中只恐出什么乱子,耽误更多的时间。” “也是,谁都想先进去,若是一股脑往里挤,那还买个鸟,那内史说怎么办吧。”有个商贾粗声粗气地说道。 赞许地点点头,赵高又道:“我身旁这个铜鼎里放着标有序号的竹签,大家上来盲抽,再按上面标记的顺序一个一个进来,还没轮上的我盐务署可提供热粥一碗,聊表歉意。如此决定谁先谁后既公平,又可保秩序不乱,如何?” “好,就按内史说的办。” 粟米粥是李旬听赵高吩咐给弄来的,虽然不值几个钱,但眼下大家又累又饿,能够喝上碗热粥心里也熨帖不少。看大家抽完签就这么安静坐下来喝粥,还一脸满足地直夸官家办事地道。 如此,商贾们的事情暂时也顺利解决了,又回到了查案本身。虽然李斯才是廷尉,但查的是盐务上的案子,赵高少不得也得配合李斯忙里忙外。 两天后,李旬看着李斯泰然和赵高坐在一起讨论案子,却迟迟不动手,显得十分奇怪,等到晚上单独对着赵高了才敢问出疑惑:“此案分明已有结果,为何廷尉他迟迟不动?” 在他看来,既然是阳泉君之子因新盐法坏了他的好事,勾结几个盐官和几个旧贾作案,便直接将人捉拿归案问罪了便是,为什么如今有了眉目反而顾虑重重。 赵高端起面前的陶盏轻抿一口才悠悠问:“你可知道他父亲阳泉君为何能够享受尊荣至今?” 这一节关系着先王能否即位,李旬自然清楚,点点头暗自思忖起来。 当年先王逃回秦国无权无势,而时为安国君的孝文王属意的继承人是子傒。华阳太后是安国君最受宠的夫人,阳泉君也因此在朝中很是得势。吕不韦便以“母凭子贵”之言劝阳泉君为一直无所出的姐姐华阳夫人早作打算。 后来先王便是通过阳泉君搭线,才得以攀上而今的华阳太后这个靠山,最终在那场储副之争当中获胜。 先王即位后,为感激阳泉君之恩,便留了道诏书给他,这诏书相当于一则免死令,可免阳泉君死罪。 莫看阳泉君如今虽然老迈,府中不少事情都暗自交由儿子打理,但心里却仍清楚得很。这回案子的那头直指儿子,廷尉都亲自查了过来,败露是迟早的事,他便用了些手段将罪责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廷尉他虽然心里清楚,但苦于没有他儿子犯事的实证,难以定罪。 不仅儿子无罪,有先王遗诏,便是如今已贵为秦王的赵政也不得不奉诏行事,所以阳泉君自己也可保全性命。此举显然是料定廷尉动他父子二人不得。 赵高款款道:“可所有线索暂时都断在了阳泉君身上,必须要找出更多的实证,证明其子有罪。” 李旬恍然:杀得几个底下与之勾结的小盐吏或者几个大贾并不能解决什么,对内史和廷尉来说无关紧要。最能起到震慑作用的关键还是在阳泉君父子身上。要严惩,还要有凭有据地严惩,以此告诫那些对盐引法异心尚存之人,无论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切莫以身试法,更莫与秦法作对。 事情恰恰就卡在了先王那道诏书上面,所以他们不得不按兵不动。 “那如今该怎么办?”李旬茫然问道。 赵高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查。” “不是线索已经断在阳泉君身上了吗?”这下李旬更疑惑了。 谁知赵高却摇摇头道:“既然那个一时半刻查不出来,便暂且不提。此前消息泄露让阳泉君钻了空子将我们一军,说明盐务署内除了那几个有问题的盐官,还有阳泉君的内应,从这里顺藤摸过去或许会有眉目。今日起你就不用贴身保护我了,廷尉的人脱不开身,这方面你熟悉,去帮一把。” “可是……”保护赵高可是赵政再三叮嘱的,上回他没跟着赵高就让他受了重伤,虽然事后赵政看在赵高说情的份上没追究,但这回都已经死了好几个盐官了,万一又有闪失,他可担待不起。 赵高当即打断道:“没有可是。目下廷尉查得极严,他们还敢派人动手,不是正好授廷尉把柄么?况且我倒希望他们看不清这点,再派人过来,还省事些。” 他已经决定的事情,李旬如何也变不了,无奈之下只好找来两个锐士代替自己贴身保护着。 盐务署恢复办公的第五日又出了件事情,赵政的几个族叔浩浩荡荡地过来,堵在大门口,点名要赵高出去给个说法。 赵高出去的时候,见门外停了好几辆安车,高车骏马好不壮观,一字排开把门口给堵了个严严实实,车前威威风风站了几个面色不善的皓发长者。 他露面之前就大致了解了一下,虽然这几位年纪大了没在朝中担职,但身上爵位都不低,随便抬出一个来都十分压人,便是里面最次的也是个驷车庶长。 这几尊大神突然过来,没人敢惹,而其余购引的商贾进不来,里面办完事的也出不去,人越聚越多,竟比几日前还热闹,盐务署门前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治粟内史赵高见过诸位,不知诸位亲临盐务署有何指教?”赵高低眉敛眸,展袖躬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然而他的态度再恭顺,对方也不买账。其中一个细眼蒜鼻,山羊胡的背着手冷眼看着赵高道:“哼,我们几个老不中用的也不过就是大王的族叔,哪里敢指教你这个大王的老师?” 赵高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抽,这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你是大王老师,那我还是他亲叔呢,咱们身份孰轻孰重,你自个儿可要拎清楚些。 他心里透亮,却不说破,配合着将身子弯得更低,有些“惶恐”地说道:“关内侯言重了,赵高惭愧。” 那关内侯见他姿态放得这么低,倒是先懵了一懵,进而更加得意了,抚着长须道:“我们哥几个为秦国打了一辈子的仗,老来做点小买卖糊口也不容易,为得个什么盐引法处处看人脸色暂且不说了,到这儿来买盐引竟还遭人克扣数额。我等尊照法令办事一再退让,到头也没落到个好。” 赵高敏锐地听到了“盐引法”三个字,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之余,振振衣袖又落落大方地赔了一礼:“诸位皆是曾在秦国立下伟烈丰功的尊长,我等万万不敢冒犯。然盐引法初行,盐务繁重,诸事尚无法面面俱到,若有怠慢之处,赵高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嘴上说得好听,光赔不是有什么用,我们连日来的损失谁来承担?” 第96章 重申盐引法 说话的这人约莫七十,按常理人都是越老越缩,而这人这般年岁个子竟还与赵高一般高,脸上一条刀疤从右眼一直延伸到嘴角,模样十分狰狞。 赵高从容地应对道:“方才赵高已命人备下薄酒聊表歉意,诸位有什么不满,大可入内详谈,若真是盐务署办事不周,赵高力所能及之处定还诸位长辈一个公道。” 这人把双手抱在身,微微侧身站出个不屑的姿势前看着赵高扬声道:“不,今天就要在这里让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这事不说清楚我们几个还不走了!” 赵高嘴角暗暗一勾,直起身子时,转瞬却换上副为难的表情,沉吟道:“这……” 他话未说完,原本拖着安车的马却突然低下头去捡食什么东西,开始还只是一两匹,后来所有马都乱作了一团,如此还不够,竟开始往背着官署的方向走去,倔劲儿上来,靠人拉根本拉不住,用鞭子抽也抽不回来。 也不知是哪家的驭手下手失了轻重,一下子抽得狠了些,惊了匹马引得它阵阵嘶鸣,其余的闻声也都跟着狂躁。控马的控马,逃窜的逃窜,先前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骏马安车都移了位,开了几道口子,闹得人仰马翻。 赵高心中一派平静,移到面上却却生生变成了愣神,片刻才作“如梦初醒”状赶紧叫人来帮忙。赵政的老族叔们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愣是没看出半点异常,还以为他真在担心他们的安危。 如此全都黑了脸,有心细的低头一看,发现地上竟有好些豆子,一直往背着官署的方向延伸,都是打过仗的,知道马爱吃煮熟的豆子,有时候战场上为了致胜便会用这种法子干扰敌军战马。虽然他们大多数如今都还老当益壮,要安抚匹马不在话下,然而身份到底不同了,谁也拉不下面子亲自手。 “赶紧……赶紧给我拉住这些畜生!” “都愣着干什么,养你们何用,还不去拉回来?” 他们原想着先用气势夺人,谁料如今这么一闹,人群散开,都远远看着这边哄笑起来,方才堆出来的气势全没了,不仅如此,被人指指点点,瞬间还矮了一截,一个个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僵着手指着那些马,看向自家的驭手抗声呵斥。 好不容易在赵高派人帮助下平息了这场闹剧,几个人的脸都黑成了锅底色,和那白发一衬,隐约还带几分滑稽的味道。 谁知更气的还在后面,这事儿竟然是个前来凑热闹的奶娃娃闹出来的,那娃娃被人提回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好些人都愤愤地看着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来得猝不及防,而且十分响亮,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牵到旁边的马又隐隐有了躁动的迹象。都是大老爷们儿,有的还一把年纪了,众目睽睽之下谁敢把个小娃娃怎么着? 眼瞧着怎么劝都止不住,倒是赵高,施施然走过去,坦坦荡荡地蹲下身子,目不斜视地温言安慰了几句:“这些都是年高德劭的尊长,别怕,老人家有话问你你就答,他们是不会伤害你的。” 看衣着就知道这是个没机会识文断字的奶娃娃,他懂什么叫“年高德劭”?所以这话其实是赵高刻意说给“年高德劭”那几位听的,意思是让他们别仗着身份为难孩子。 只是赵高给人的印象就是满身书卷清气,这会儿对着娃娃文绉绉地措着辞,任谁也没发现其中的玄机。 果然听到这四个字,想起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和个不懂事的娃娃计较,几位吹胡子瞪眼的尊者那张老脸都跟着红了一红。 方才那个关内侯摆摆手,示意自家的家丁将哭完依旧抽抽搭搭的娃娃放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才堪堪止住哭声的娃娃红着眼眶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关内侯,听他一说又吓得瑟瑟发抖:“听……听不懂。” 说完惊恐地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温和的赵高那里最安全,便转过身去,双手紧紧抓着赵高的衣服,缩进他怀里,如此觉得还不够又换了个更让他安心的姿势,改双手环在赵高脖子上,自顾抽得更凶了。 赵高的白衣上瞬间多出了个可疑的黑印子,他低头恰巧看到,无奈一笑,又柔声哄了几句。 娃娃渐渐平静下来才啜泣道:“阿……阿母病了,让我去领她做工换来……换来的豆子……看热闹……就……然后……没意思……出去袋……袋子挂坏了……呜……回去阿母……” 得,赵政那几个族叔见此情景只觉得脑仁儿疼,看他这样子显然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况且这般可怜也不像作伪,虽心有不甘也不好再这么拘着了,于是摆摆手让他走。 谁知他看着地上散落的豆子竟然还想捡回去,赵高“察言观色”赶紧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没摸着,又转身向李旬留给他的一个锐士借了点钱,交到木愣愣看着他的娃娃手上,轻松拍了拍他的头,才总算把人给哄走的。 有这么一出,赵政的那些族叔看着周遭对这边议论纷纷时不时掩嘴轻笑,自觉脸上无光,对赵高撂下句“这事没完”便悻悻离去了。 赵高礼数周全亲自送了一程,回来到了官署后堂,左右没人了从怀里拿出一袋钱币丢给锐士,锐士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彻底傻眼了:方才不是才说钱吗,这分明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其实赵高早知道,今日赵政的这些个族叔摆明了就是来他面前抖一抖威风的,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些人一来口口声声直指盐务署理亏,兜兜绕绕说了半天也不说为了什么,话里藏锋威胁强迫的事情倒是干了不少,到头来还搞得像是盐务署有过,要在这里让大家做个见证。 对客气的人他自然会用客气的法子,可是对那些不客气的他也不介意当一回无赖。以他提早对这几个人脾性的了解,出去前就先找人安排了这么一出。 虽然他也知道用这种法子把人给挡回去,治标不治本,盐引法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还会找到他。但他也十分肯定,只要拖到李斯那边有结果,掌握主动的可就不再是他们了…… 翌日,不少人都知道栎阳昨天下午出了件大事。几日前廷尉李斯奉大王之命来到栎阳彻查盐务弊案,一番明察暗访,终于确定了幕后元凶。 由于盐引法废从了秦国施行已久的旧体制,变官销为官控,坏了不少人的利益,其中阳泉君之子失去从前对栎阳盐务的控制,心中积怨已久,便派人接连暗杀两任盐官。并且勾结几个盐吏、大商贾千方百计阻挠盐引法推行,致使大量食盐滞销。 一经查实,李斯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带人包围阳泉君府拿下要犯,一路逮捕数民商贾,连同一早羁押的盐吏一起下狱,择日宣判。 阳泉君拿出先王遗诏到栎阳大狱前胡搅蛮缠,口口声声威胁李斯不尊先王诏令,李斯却以诏书只保阳泉君本人性命为由严词拒绝,僵持数个时辰无果。阳泉君回到自家府邸,收拾一番连夜动身去咸阳面见华阳太后,请她出面向大王求情。 然而阳泉君一走,今晨李斯就祭出大王所赐贴身佩剑太阿,下令立刻将其子斩杀于市。不少因盐引法得益的百姓、商贾闻讯而去,见此次果真一连杀了数人,其余阻碍盐引法推行的诸人也按罪行轻重得到应有的惩处,无不拍手称快。 之后治粟内史赵高亲自出面,就在刑场前重申推行盐引法的决定,以此告诫天下。并还广发请帖,请牵涉盐务的各方商贾参加午后在盐务署举办的宴会。 华阳宫内,一把年纪的阳泉君,看着自家姐姐华阳太后,哭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 看着连夜赶路憔悴不堪此时又哭得顺不过气来的胞弟,华阳太后心疼不已,当即带着他去找赵政讨个说法。 此时朝会刚刚结束,赵政回到曲台宫,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谒者大声通报,嘴角一勾,旋即又正了神色大步迎出去。 他才走到门华阳太后就已经带着阳泉君过来了,可见心里有多着急。他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向华阳太后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祖母王太后。” 阳泉君此时心念儿子安危,魂不舍守竟连规矩也忘了,看到赵政礼也不行,还是姐姐华阳冷静心细,暗中推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期期艾艾地叠手躬身道:“老臣见过大王。” “哦,是阳泉君啊。”赵政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说完转而看着华阳太后关切道:“祖母请上座,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华阳太后替自家弟弟着急,哪里坐得住,抬手说了个“不必”,又急急道:“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我那侄儿?” 赵政又看了阳泉君一眼,有些茫然地反问:“今晨他已经伏诛了,阳泉君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说完他见阳泉君面色大变还“好心”解释道:“李斯的奏疏昨晚送来的,就在你离开栎阳前,寡人还以为你……” 第97章 有理说不清 “伏……伏诛……”那之后赵政又说了什么,阳泉君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这两个字,反应过来儿子已经被人杀害的事实,晕眩排山倒海地袭来直冲头顶,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华阳太后也是大惊失色,看着唯一的胞弟老来受此沉痛的打击,愤愤地看着赵政,话卡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抖着手直直指向他的鼻子,被人扶着好半晌才恢复过来,赶紧蹲下去查看他的情况,并且喊道:“侍医,传侍医!” 赵政巍巍然站在近旁,冷眼看着自家祖母上上下下地折腾。不过他也好说话,她要传侍医,他便抬手让人去请,她扶不起人,他也找人替她扶,总之她要什么赵政就办什么。 尽管眼前这个祖母在他即位前百般刁难他们母子,但赵政即位以后仍然宽和待之,不曾因私怨为难她分毫,如此,她身上曾经有过的尊荣也得以延续至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关系虽不怎么亲近,到底一直相安无事。 出了这件事情,赵政连给他姐弟一个求情的机会也没有,原本赵政不动她无非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没有什么情分可言,而今急怒攻心下,华阳太后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彻底同赵政翻了脸。 今日毕竟不同往昔,她尊荣虽在,背后的权势却早已消散,想为老来丧子的胞弟,为那可怜的侄儿报仇却是不能,只得在带着胞弟离开前拿赵政撒一通气,嘲讽地说道:“年纪轻轻这般薄情寡义,难怪那倡女宁愿扶她和假阉宦生的儿子嗣位,也不敢要你来做这个秦王。”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经由稍显空荡的大殿放大却是字字清晰,无论是华阳太后带来的人,还是原本就守在这间外殿的人都听到了。 端肃庄严的朝服衬得周遭气氛有些肃杀。赵政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此时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还能不能保全性命。宫人跪了一地,赶来的侍医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谁也不敢抬头。 华阳太后背对着赵政,高傲地抬头,头上的金钗在灯火下闪着的华贵的光泽,今日却无端变得有些刺目。 对于赵政来说,从前好些秦国臣子看吕不韦、昌平君的脸色欺他瞒他,后来六国君臣黎民厌他恶他,他都从未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可独独一样,曾经最亲最近的阿母也怨他恨他,避在雍城誓与他老死不相见,却令他痛心疾首,每每思及辗转反侧。 这件事外人从不敢当着他的面提起,虽然早落得人尽皆知,他背地里也饱受天下人的耻笑,这些他同样也可以不在意。 可就在方才,时隔多年,他的嫡祖母气急败坏地将这块痛了多年的伤疤揭起来,他却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在意,一句话就能轻易让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绞痛起来。 见赵政没有表示,华阳太后让人扶着晕厥的胞弟,转身便走,谁知刚走出半步却被沉声唤住,转身看过去,却发现他除了眸光晦暗不明,什么情绪也没有,抬手稳稳当当地指着自家胞弟平静地说道:“祖母王太后离开赵政不敢阻拦,但他必须留下。” 华阳太后显然没有料到他还有这手:“你……” 赵政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威严肃穆地继续说道:“阳泉君纵容其子阻碍盐引法施行,虽有父王遗诏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即刻交由宗正议罪。” 此时华阳太后发泄完心中的怨气,倒比方才平静不少,抓了了其中的关键逼问道:“那李斯枉顾秦法,不等宗正议罪,不让我侄儿申述,急于将我侄儿杀害于市,又当何罪?” “祖母王太后怕是不知道,李斯临行前寡人已将太阿赐给他,允他上斩王公,下斩犯臣,便宜行事。”赵政不假思索地解释道。 是了,由欧冶子、干将两大剑师所铸太阿原为楚国所有,后落入秦国先君手中,成了秦国镇国之宝确有这样的份量。 那之后华阳太后如何走出的曲台宫她自己也没记住,只依稀记得赵政召侍医过去给胞弟诊病,再后来就听说将人移交给宗正发落了。 栎阳这边,赵高似笑非笑地看着手里的请柬,然后捏回手中微微坐起些许对李斯拱手道:“有这个转折,还要多谢廷尉相助。” 闻言李斯垂眸回礼:“职责所在,不敢居功,倒是在查案时内史也帮了李斯不少。” 这回还多亏了李旬效率高,一天之内把盐务署的内应揪出来报给李斯,他才能查出前两任盐官被暗杀都是由这人给死士提供的消息,这么顺着查过去,几经周折终于查到了阳泉君之子身上。 从盐官到有问题的商贾都能那么快地给查出来,也是多亏了赵高陪着李斯在盐务署演的那场戏。二人虽没怎么说话,合作起来默契倒是不错。 李斯性子清冷,就连跟惯了赵政的李旬都这气场冻得有些受不了,再看内史那一脸平和宁淡的样子和那身丝毫不受影响的定力,不由暗暗钦佩。 “此时离宴会还有多久?”就在李旬神思游离的时候,赵高突然偏头看着他问了一句。 李旬回神,出去看了看院子里的日晷,回来道:“还有一个时辰。” “来得及,我先去侯府瞧瞧。”赵高慢条斯理地站起来,顺手在拿起右手边的一卷竹简,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辞别李斯,撇下李旬施施然出了门。 为了赶时间,赵高索性骑马过去。听说他堂堂一个治粟内史什么阵仗也没摆,简简单单一个人骑着马就过来了,赵政的几个族叔等在里面都有些滋味莫名。 意料之内,进得正厅,赵高就见那天的几个都在,从从容容地行完礼,便在人下人的引导下入了席。坐下后从袖子里掏出个竹简托在手上,笑道:“蒙诸位相请,赵高过来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竹简一卷,聊表心意。” 这些天李斯负责查案,而盐务署的事有他带来的人照看着,都不用他如何操心。但他自己也没闲坐着,私底下走访了好些从前与盐务有牵涉的旧商贾,多方了解各种盐务上的矛盾,回去再总起来,重新考虑一些细节。 他之所以做这么多准备,其实都是为了下午即将举办的商会。 而眼前这几个人,就是商会的关键。虽然他们没在朝中任职,但赵政的这些个公叔从前就握着栎阳盐运一块,漕运陆运都他们掌控,而今食盐有滞销,多多少少与他们有些关系。 盐引法一施行,运盐这块许多商贾都更愿意自己来办,赵政这几个公叔渐渐失去了往日官运时的优势。虽然为了补偿他们的损失朝中也拨了不少盐引数额给他们,允许他们自由售卖,但同以往总领盐运的风光相比,赚头却是差了太多。 在盐引署门口苦等出售盐引的大多都是些小商贾,平日里在售盐上拿大头的大都没去,就是因为从前这些小商贩没有资格贩盐,好不容易开禁有了机会,却遭遇意外停滞,心中自然无比着急,便是在门口连等数日也不敢回去。 而这些个拿大头的则不然,从前盐务虽有官家管控,但是一些环节少不得也需要他们来参与,盐引法打乱了既有规则他们心中如何能平? 这回李斯处理的只是小部分与官家勾结图谋不轨影响最严重的。更多的只是使点小绊子暗中掣肘,查不好查,法不责众,也不便都查。 当然这股力量也不容小觑,赵高要推行盐引法必须要继续用这些人,所以这种情况下硬的不行,他便迂回一些,软硬兼施。 赵政的几个老公叔看看赵高手里的竹简,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们想起那日去盐务署就输了气势,今日断不能再丢,一个个端着架子,等小厮将竹简呈到面前了,也还不情不愿的。 赵高悠然抬手道:“诸位不妨展开看看。” 谁知一个个传阅着看完,再看书生模样的赵高,都变了颜色,震怒、恐惧、不安……全写在脸上,相当精彩。 赵高顷刻被府中私兵团团围了起来。做东的是个关内侯,这里面脾气就属他最火爆,拔出腰间佩剑三两步走过来,架在他的脖子上,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原本可以躲过这一下的赵高却纹丝未动,看着自己被两个侍从押着,一个关内侯用剑指着,心里简直哭笑不得。 前世听过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这不是还没怎么着么…… 恍然间他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那会儿他刚当上总领全国盐政的令丞,把挑选出来的卷宗递给底下盐官们看,他们也是用这个表情看着他,当然这回赵政的几个族叔待他“不薄”,把阵仗弄得更大了些。 但他又不是洪水猛兽,还会吃人不成? “你什么意思?” 赵高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宁定地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将澄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意思是:我今天没带人来就是为了显示诚意的,这东西既然给你看了还会坑你不成? 他的处变不惊倒是让这关内侯有些另眼相看,收了手里的剑,摆摆手让左右把他放开。 下午还有要事,赵高也不想再耽误时间,正了神色缓缓道:“今日赵高前来是想劝诸位一劝的。” 第98章 事毕回咸阳 赵政的几个公叔相互递了个眼色,最后那关内侯摆摆手让人退下,拂袖转身各自沉默地坐了回去。【鳳/凰/ 更新快请搜索//ia/u///】虽然都没怎么看赵高,但显然是打算给他机会,让他说下去。 “有这些证据在手,若是赵高想要如何,此时来的就是廷尉了。”赵高手里捏的是他们几个授意家人阻碍盐运的证据。 老关内侯转过头来冷脸看着他:“那你什么意思?” 赵高郑重地问道:“敢问诸位,自盐引法推行后,盐运上的赚头今非昔比,单靠盐务署对你们出售一定限额的盐引也无法补救,是也不是?” 在场的几个那几个人面面相觑。的确,盐禁一开,只要身家清白,连小贩也可售卖食盐。而起这些个小贩大多精打细算,觉得依托旧有盐运开支过大,就那点小钱也不舍得花,宁愿麻烦些也要自己来做这块。 如此一来,他们接不到订单,自然也就没了赚头,单卖那点数量的盐补回损失,简直是杯水车薪。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必使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在那些小商贩运盐途中使绊子,以致如今被抓到把柄,平白受他个鸟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虽然赵高说的都在点子上,但平白被他看穿想法,关内侯显然很不自在。 赵高恍如未见,缓缓答道:“自古以来,无论大贾小贩终日奔走,无非为一个‘利’字,锱铢必较乃是贾之常性,无可厚非。从前盐运这块以诸位的地位,栎阳无人敢出其左右。而今面临如此困境,虽有盐引法之过,但又何尝不是诸位定价太高之故?” “那些个小贩斤斤计较,我哥儿几个价钱定得再低,他们也不会满意,况且顺着他们一再压价,不仅咱们自己也没得赚,搞不好哪天那些个孙子还不以为我们老哥儿几个好欺负,爬到咱们头顶上来了?”说话的这个驷车庶长个子不高,但里面数他最壮,这下越说越激动。 点点头赵高道:“驷车庶长说得有道理,可是那些商贾也没错。你们两方的争执无非还是落在了‘利’字上,你们不愿压价,他们也不愿出钱,所以各做各的谁也占不到个好。” 赵高上午在刑场前重申盐引法,磨得嗓子发干,回官署刚一坐下就接到了这几位的请柬,又马不停蹄地过来,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过,此时说了几句话又觉得口干舌燥,见面前正好摆了个铜爵,倒也不客气,随手拿起来喝了一口。一口下去他发现竟然是烈酒,又面不改色地放了回去。 酒虽辛辣,刺得喉间生疼,倒也算润了润,嗓子没先前那么干了,于是他又接着说道:“他们自己运盐成本不低,可无人找你们运盐你们开不了工,收入大减。可要赵高说,这事并不难办,无非是两方各退一步。而且看上去只是小小的一步,跨出去了便是海阔天空的双赢局面也犹未可知?” “那些个小贩成不了气候,怎么看都是哥儿几个吃亏,谈何双赢?”说话的这人双手抱在胸前,对赵高的话嗤之以鼻。 赵高面上一派肃静之色,不慌不忙地说道:“就是因为他们弱势、分散成不了气候,盐运上才须由诸位总领。这些商贾数量不小,一旦整合也足可当栎阳盐事的半壁江山。关键就在于诸位能不能改变以往所有的管控法子,在盐运上给予他们最大的便利。总结一句话:他们售你们运。” 不动声色地观察者他们的反应,见这回他们是真听进去了,赵高便继续说道:“而今盐商活跃已是不争的事实,再往后走,盐法趋于成熟只会更盛,诸位所作牺牲或许将来就是你们最大的本钱。只要数量上来有了规模,比起其中赚取的利润,你们让的这些薄利便不算什么。” 其实赵高的想法就和后世网购业类似,一旦将售与运分开,便能解决运送问题,商贩可专心售盐,而另一方面,他们对运送方产生的依赖也可推动运送方的发展,双方互惠共利。 他说完,正厅里一片肃寂,赵政的几个老公叔都在交换眼神,询问对方的意思。虽然商会举行在即,但这点时间赵高还是等得起,不疾不徐地等他们慢慢商量。此时闲下来,他隐约想起方才喝过的烈酒,入喉虽然辛辣,但那劲道过了以后,余韵悠长,竟还有些想念,于是拢着袖子端起铜爵侧身再啜一口。 喝完放下手臂,挡在面前的宽袖一除,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先前他就知道,这酒八成是他们几个吩咐人放的,打仗打惯了的大多瞧不起他这样一脸书生气的,所以摆在他面前的酒那肯定是府中最烈的,给个下马威,料定他为了面子吃亏也不敢如何声张,想着要是能把他呛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那就更好了。 谁曾想赵高不但真喝了,还喝了两回,不但没呛到,瞧那样子反而还有些受用…… 关内侯尴尬地轻咳一声,收了逡巡在赵高脸上的目光,问起了正事:“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便是我们兄弟几个肯答应,那些个分斤掰两的小贩他肯答应?” 他这么问,赵高便知事情有转机,耐心解释道:“所以赵高下午举办商会便是为了提供条件,让大家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把事情说开。诸位放心,此前赵高已经亲自拜访了数家商贾,晓之以情,以理,以利,他们亦有此愿。只要你们双方是真心合作,何愁不能成事?” 那天下午的商会阵仗不小,盘踞在栎阳大大小小的盐商来了泰半,虽然中间还是闹出过些不愉快,但结果还算圆满,赵高想要的目的都已达到。至于今后的运行,还需要盐务署的人介入慢慢疏导,派谁过来接手一阵子,这个人选他一时还没想好,便暂且按下不提。 栎阳盐务的事情一解决,他和李斯翌日就动身启程,回到咸阳已是傍晚将至。他和晕晕乎乎的李斯寒暄了两句就各自分开,想起近一月没有去过,有些放心不下,加上又怕回头去治粟内史府交接,依旧没功夫顾上,就先回了趟自个儿的盐务署。 陈白、赵孟他们见他回来,一个个都有些惊喜,接着齐齐舒了一口气。从前有他在盐务署镇着的时候总觉得踏实很多,可这回他出去办事,近一个月没来官署,出了事大家也没个主心骨,忐忐忑忑不知过了多少日。 倒是赵高,敏锐地察觉到此事以后,心里虽然感激他们的这番信任,但还是生出了点别的想法。当了治粟内史,盐务上的事情虽然他也不会就此放下,还是会亲自过问,但是以后要上手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他迟早还是要放手的。 因为涉及到盐运上的变动赵高单独把陈白留下来交涉。他将栎阳的情况说清楚后,陈白见他澄明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心思一动,果然下一刻就听他说:“陈白,派你去栎阳主理一段时日的盐政,你可愿意?” 陈白如今已经是总领秦国盐运的盐官了,赵高这么安排不仅不是褒奖,反而等同于降职。但是陈白是盐务署最机灵的一个,很快就从赵高的话里抓住了几个关键:“一段时日”、“你可愿意”。 去栎阳是暂时的,并且这话是商量的语气,如果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那么赵高不会加这四个字,但是眼下加了。而且陈白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仅仅是商量,在他看来,这其中肯定还有试探。 联系到方才赵高讲到盐运上的变动,陈白隐隐约约觉得赵高这是在给他机会,一个历练的机会。这个变动眼下仅仅只是在栎阳施行,但听赵高的意思,他知道总有一天还会引至全国…… “下官愿意。”陈白干脆地答道。 在赵高看来,他的这些个属官皆属周慎有余,敦厚不足之辈。当然,做人太方正有时候也不好,对他来说只要大节不亏,底下的人耍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也无妨。 不过他们中间也还是有些差别,诸如赵孟比较冲动,不堪大用,而那白举心思太重,精明过头,不敢大用。 适才白举一直在看赵高脸色,殊不知赵高早已不动声色地把他面上的担忧和不安全收在了眼底。 白恒病殁,他没了倚仗,如今赵高坐了白恒的位置,他摸不清赵高以后对他的态度,自然会不安。 算来算去这陈白心细聪明,虽不比那些亮直忠臣,但血性仍在,料想大是大非上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所以最合赵高意的是他。 安排好这些,赵高才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走。路上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巍焕雄伟的秦王宫,不由愣了神。 前些天在栎阳,相隔甚远也还未有这般感觉,如今既已回到咸阳,想要见那人明日就能见到,这时候反倒不可抑制地挂念起他来。 他甚至还有些可惜地想,栎阳过来的路上怎么没有再快些呢,只要赶在宫门宵禁前回来,还能同李斯进宫述职,提早见他一面。 这么一出神,他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宫门口。宫门前的守卫见到他向他行礼,问要不要给他开门,他虽没听清,但还是回神了,心里不觉浩叹一声。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宫门,从前是,而今是,今后也将一直是…… 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情绪一下子没稳住,他有些不自然地向那守卫拱了拱手,留下不明所以的守卫,狼狈地折回了家。 第99章 我没地方去 赵高回到家里,还没走进院子,就察觉的家里藏了好几个人,地方都是熟悉的地方,人也是熟悉的人,就连看到他回来不约而同看着他的表情都是熟悉的,心脏便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接着他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的,眸光也出现了混沌之色。回来前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去多想,此时又猝不及防地破了功。只要对上赵政,他的从容,他的宁淡全没了,甚至变得不像自己。 慌乱地闭上眼睛,他稳一稳情绪,才堪堪保持得一点平静,再把眼睛睁开,向那几个锐士微微颔了个首,让他们宽心,复抬腿往里走。 正巧是用夕食的时辰,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长满青藤的架子下用夕食,赵高进来正看到这样的情景:他方才还挂念过人正和母亲说什么,母亲拉着他的手笑得十分慈祥,自家女儿也是拍着手直乐。 见到他回来,大家都有些惊喜。看他们各自的反应,方才赵高心底那点异状都去了个干净。不过却不是被感动的,而是因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我儿回来了?夕食刚做好,快来吃些。” “回来了?” “阿父回来了?阿邯这就去拿碗筷!” 这三个声音重合在一起,默契得让赵高都有些意外。 母亲坐在主位上,看的人分明是他,却怜爱地拉着赵政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依稀记得以往出远门回来母亲都坐不住,一定会来迎他,拉着他问长问短,如今这待遇…… 而被她拉着的某人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听那懒洋洋又有些得意的语调,简直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也就在女儿面前赵高还能找到点安慰,看他回来了,女儿甜甜一笑,撑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小跑着去给他拿碗筷。 给母亲行完礼撩衣摆坐下,赵高看着对面的赵政无奈地问道:“你怎的在这里?” “怎么,不欢迎?”赵高的话分明意有所指,赵政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挑眉看着他,问得一脸委屈。 赵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母亲先不乐意了,拍着赵政的手背说道:“我儿这是什么话,这孩子昨日来找你,见你不在家,便留下来听我这个无趣的老太婆说了一会儿话。要不是他不小心说漏嘴,母亲都不知道他公务繁忙还要赶着回去处理呢。” 自己出的是公差,在不在家他这个做秦王的能不知道?赵高好笑地看着他,却不敢对母亲的话反驳半句。 赵政深得赵高“真传”,这种哄人的话张口就来,而且说得面不改色。只见他摸了摸英挺的鼻子,凤眸里攒的全是得意的神色,没有半点欺骗人的自觉。 更让赵高郁闷的是,瞧他那模样,竟还无可救药地觉得好看,整颗老心全栽了进去。 开始定神抗拒一下,赵高那颗心还在水面上勉强浮了浮,后来看他扬眉,想起那日被他压在墙上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心跳一滞,再提不起半点挣扎的力气,这回连个水星子也没能扑腾起来,全沉了下去。 赵高的耳尖若有似无地烫了起来,不多时就烧到了耳根。幸好天色暗了,他也尽量保持面上平和,这般异状不怎么明显,故没人发现,才让他舒了一口气。 赵母不知道他二人打的什么哑谜,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母亲和这孩子投缘,就请他以后多来坐坐,没想到真是个贴心的孩子,今天忙完又赶着过来,说是昨天走得匆忙,心里歉疚,公务完得早,就过来多陪陪母亲,还说了不少趣事哄母亲开心。” 其实昨日赵政说自己公务繁忙真假掺半,更多的是因为这些年他接触的无一不是攸关秦国的大事,对那些家长里短并不擅长,可见赵母一番心意也着实不愿辜负,就借口有事先逃了,晚上一回宫马上向沉玉讨了些适合拿来哄老人娃娃的趣事儿。今天万事俱备,自然神清气爽地过来了。 看母亲一直拉着赵政的手,眼睛里满是怜意,赵高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赵政肯定还说了些别的,不然老人家怎么可能这样。 这种情况下当着母亲的面赶人是不成了,好不容易熬到夕食用完,他直接把人拖到了书房。 “这两天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此时四周无人,赵高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话问出来。他问出这话的时候,既柔和又带探究意味的目光一直凝在赵政身上。 赵政也定定地瞧着他,难得有些沉默,没立即答他,不过一贯精神的凤眸里此时终于现出了些微疲惫之色。 他不愿意说,赵高也不勉强,柔声道:“也罢,这回不赶你走,是不是多坐些时辰再回去也随你。” 说完瞧屋里的灯有些暗,衬得整个房间沉沉抑抑的,赵高给他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才转身走到不远处的灯架前,背对着他拿起根小竹签拨动起灯芯来。 “我没地方去,就……”赵高去拨灯芯,赵政的目光并没有追过去,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他,并说了这句话。 闻言,赵高拨灯芯的手一颤,整个屋子的亮光便也随之漾了一漾,便是他将手中的竹签放回原处了那漾动也还在浅浅地继续。那种感觉就好像人的反应一下子被糅在光晕中,并且毫无预兆地放大到整个屋子里。 他有这样的反应只因赵政那话短短的几个字里竟饱含着浓浓的压抑和无奈。早先母亲和女儿在场的时候,赵政虽然表现得一切如常,但那时赵高其实就已经有所察觉。他深知以赵政的脾性,明知他不在家,却还会过来,若不是心里藏了什么事,断不会如此。 而此时,他竟说……没地方可去。想起那日去曲台宫内殿看到的清冷身影,赵高只觉得心中难受异常。即便知道他是君王,与孤寂相伴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却还是忍不住为他忧思伤怀。 赵政虽然没有看他,却也知道他心中是有起伏的,隐隐觉得高兴,便调整好语调继续说道:“昨天明知道你不在,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这里。如果不是那小鬼看到我站在门口拉我进来,怕还是一个人在曲台宫批奏疏,后来阿姑待我很好,我便……” 对赵政来说,昨日华阳太后提及母亲他确实难受过,但是那种难受远没有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若他愿意就此压下,也未尝不可,毕竟母子情分尽断的那一回都忍过来了,时隔多年成熟稳重了不少,加上也不过旧事重提,断没有痛到那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是他却藏了点别的心思,此时对上赵高,索性添油加醋真真假假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果然赵高听完心头又是一痛,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下午差点就进宫了,然而下一刻理智归位,自己吓住,又生生咽了回去。他们之间固然不止君臣的情分,牵挂对方再正常不过,但短短几日不见就惦念成这样,似乎又太明显了些。 就在他出神的片刻,突然感觉到后背被人紧紧贴住,接着腰际再是一紧,左肩一沉。竟是赵政从背后将他牢牢环住,又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还用低沉性感的嗓音慵懒地说了句“借我靠会儿”,说完也不管他答不答,身上所有的重量便一下子全压了上来。 如今赵高已经明白对他的感情,此时如何经得起他这般撩拨,后背全是他触感与温度,腰间紧紧环着他的手臂,耳侧擦过的也都是他灼热的气息。 一切的一切让赵高浑身酥软难耐,几乎没有半点抵抗的能力,只是到底是冷静自持惯了的,此种情况下苦苦隐忍,暗自强撑也还能勉强在表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让赵政察觉出来。 只是……这算什么? 从前对赵政没有或者说不知道自己对他有这些心思,赵高也不会生出这种疑问,而今有了,在这种事情上就变得格外敏感了些。 君臣间该有这样的举动么?明显不可能。或许……师徒间呢?但已经不是总角少年了,又怎会。那挚友呢?有什么样的挚友需要这样。女子到了伤情处,相互抱一抱倒也无妨,可……他们是两个大男人,这么抱着算什么? 然而赵高背对着赵政,看不到他的神情,唯一能能判断的只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赵高缓缓闭上眼睛,不能视物的时候,听觉格外敏锐,而且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内以前寂静,所以这两样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可结果却令他五味杂陈。 没有乱,一点也没有乱。 赵高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期待什么,如今心一沉,神思反倒清明了不少。以他们二人的身份,便真是了又能如何?况且而今看来赵政确实没有这样的心思。 站得久了,赵高身子越来越僵,虽然这些年他再忙也从未停止过练习骑射剑术,勉强算得上强健有力,但真要和赵政比,又还差了那么一些。眼下赵政所有的重量落到他身上,时间一长,还是会觉得有些吃力。 身后的人始终没有动作,赵高只好抬起手拍了拍环在他腰间的手,指尖划过手背时,温热的触感让他头悸动,跟着颤了一颤,抱着点理所当然吃豆腐的心态,赵高垂落的手索性直接转了个方向,覆在了赵政的手背上,用询问的语气唤道:“大王?” 赵政的手背被他覆在温暖的手心里,自觉阴谋达成,十分得意,更加不想动了。不过料想撑了这么久他也会累,赵政改靠为抱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丝毫没有打算要松开的意思。 良久以后,只听赵高淡淡地说道:“好不容易来一回,就这么一直抱着?” 赵政放开他,等他转过来与自己对视,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不觉有些心动,表现在面上却越发没个正形,调笑道:“要不做点什么?” 赵高难得挑一回眉,看着他笑问:“大王想做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波光潋滟,晃得赵政有些眼花。 忍了许久,赵政才闷闷地憋出一句听起来比较正常的话来:“下棋?” 但赵高听完不觉失笑,假意没有看穿某人拖延时间的不良意图,一口答应了下来:“好。” 第100章 美色误国也 晚上和赵政下棋,赵高看天色几次想把人早点打发回宫,结果赵政次次都用他早先说过“坐多久都随你”的话挡了回去,到头来他也没能狠下那个心。【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一直到后半夜,赵政终于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将棋子丢回去,并幽幽道:“哎,这局我输了。” 赵高心想:这回应该走人了吧?结果……刚说完赵政突然打起了呵欠,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我困了。”接着大摇大摆走进内室,坐在榻上拍着被子问他:“天亮了还有朝会,老师不睡?” 无视他的问题,赵高睨他一眼,又看向外面不客气地说道:“马车上睡去。” 谁知他说完,赵政突然笑得一脸纯良:“他们等不到我,早把马车牵回去了,估计早上到时辰了才会过来,大半夜的你让我走回宫?”说到最后把剑眉一挑,直勾勾地看着赵高。 赵高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知道他今晚定是铁了心不想走了,加上此时自己身体已经困乏得很了,就没心思和他耗,默不作声地转身从柜子里拿了张崭新的帕子丢到他怀里,淡淡留下句“洗干净再说”,自顾折到旁边洗漱去了。 赵高赶了一天的路,回来也没休息就直接去了盐务署,再后来不知不觉走到王宫大门前,才折回来的。就算是回来吃完饭,他也没能有过半点松懈,又是被他抱着,又是陪他下棋,再是对赵政有什么别的心思,这会儿也基本已经消磨殆尽,几乎是沾上床榻就睡沉了。 可这却苦了身侧的赵政。他许久没有逮到机会和赵高躺一起睡过了,谁知折腾半天眼下终于得偿所愿,这下却更加坐卧不安了。 自那日将赵高压在墙上折腾过一回以后,赵政简直食髓知味,如今人就在咫尺,如何把持得住。 被他绵长的呼吸勾缠得心痒难耐,却摸不得,碰不得,赵政忍起来着实费劲,而且怕他察觉,既不敢声张,也不敢乱动,这一煎熬起来,几乎是彻夜未眠。 早上为了提前赶回宫去换衣服准备朝会,赵政起得很早,见赵高睡得正沉,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不想穿戴的时候还是把人给惊动了。 知道赵政要早起,所以赵高临睡前刻意留了灯。这会儿赵政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看清他缓缓睁开双眼的模样,不觉喉结微颤,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头火,这下又不受控制地在下腹狂乱地窜动起来。还好他机警,借着穿戴的动作缓了缓,这才勉强平静些许。 转过身去,他正好看见赵高慵慵懒懒地撑着身子。 衣襟随着他侧身的动作敞开,露出秀色无双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眸子里全是朦胧的睡意,整个人显然都还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想到自己难受了一晚上,他却睡得这般舒服,赵政突然起了点心思,旋即弯下身子凑近看着他,摇摇头痞痞地笑道:“美色误国也。” “你要走了”四个字刚到赵高嘴边,就被赵政的这五个字生生逼了回去,身上的睡意顷刻去了个干净。 看着满脸忡怔的赵高,赵政心情大好,最后系上腰间系带,丢下句“老师早,寡人先走了”,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了赵高的视线里。 “你就没想过总开这样的玩笑,我会当真?”赵高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无奈又失落地低喃道。 因睡眠不足的缘故,上朝时赵政形容憔悴的样子着实让大臣们吓了一跳。朝会过后众臣纷纷上奏,内容基本都是请他千万为秦国保重身体,再怎么操劳也要有度云云。 缓了这么几个时辰,赵高没事儿了,想起一大早赵政丢下的那五个字,只觉恨得牙根痒,打着膈应他的心思,也装模作样地跟着上了一道奏疏去,内容与别人的基本无差,也是请他保重身体。 这道奏疏递上去得比较顺利,所以赵高很快就收到了赵政的批复。 要说这奏疏又不是什么密奏,宫里经了几道人手递过来,中间也没人瞧出有什么问题,然而新上任的赵内史拿到手里一瞧,不仅手抖了,笑容也僵了。素白的袖口还被掉下来的笔划出了道污迹,黑漆漆的,分外惹眼。 据说当时站他身后随侍的属官往那奏疏上瞟了一眼,便很是失望地移开了目光。就因上面无它,只四个字批注——定不误国。 内史劝大王好好儿休息,大王向他承诺一定不会累垮身体,耽误国家大事。如此君臣相惜,师徒情深,有何可怪?怎的一贯从容的内史他会露出这副神情。 从前赵高常来向白恒述职,治粟内史的人多多少少都认识或者至少是见过他的。大家都知道他平日里就是个除去天塌无大事,时时眼里有余闲的主,这会儿一反常态,着实跟着奇了一奇。 下午忙完回去没坐多久,赵高就听女儿跑过来说有位自称是故友的张先生来拜访,人已经随家宰进来了,这会儿怕是到了院子里。赵高想起了一个人,立即放下手里的书迎了出去。 二人在回廊上遇着个正着。这修髯白面的,不是张苍却又是谁?赵高叠手欠身笑道:“果真是兄长,几时来的咸阳?快里边请。” 与此同时,张苍也打量着赵高,见赵高端方尔雅一如往昔,不由有些感慨。他为人厚重,端端正正地站定拱了拱手才道:“一个多月了。” 赵高听说一个多月,起先还有些诧异,但联系到他一贯的君子作风也就释然了。张苍虽然知道自己在咸阳,但如果没有把一切安顿好,是断然不会上门来同自己兄弟叙旧的。 “那兄长眼下在哪里落脚?”赵高一面引着张苍往里走一面温言询问道。他知道张苍这么做非但不是不拿他当朋友,反而是因为珍惜他们兄弟情义,为他着想才如此的,所以并没有介怀。 说话的间隙,赵高低头对女儿说了句什么,女儿重重点个头拉着家宰去办了。 张苍亦知赵高懂他,并不多作解释,淡淡答道:“御史府。” 他答得简单,信息量却是颇大。赵高一听就知道自己这兄长肯定是作为御史冯劫家中的门客住在他家了,而且只怕现下已经在御史府承了什么个职。 他来秦国一没找师兄李斯,二没找挚友赵高,偏偏找了素未谋面且毫无关系的御史冯劫,足见真的是个端正的君子。 天下皆知他是荀卿的弟子,单凭这点要在哪一国入仕都不是问题。赵高知道,他如此身份,冯劫自然不会亏待了他,御史府是个好去处,无需为他担忧。 “是个好去处,小弟这里先恭喜兄长了。”顿一顿,赵高又接着说道:“兄长既然来了就莫要急着走,小弟已经让人张罗饭食替你接风了。” 他们兄弟确实很久没有叙过旧了,张苍外表看上去虽冷,却也重情,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就应了下来:“好。” 他左右看看,发觉赵高这宅院布置得很有意思,花花草草种了不少,且打理得极好,无论从何处望过去,皆是满眼的生机,看着每一处都是享受,不由沉声赞道:“你这样子倒是一直没变,再普通的东西过了你的手,必是番让人意想不到的改头换面。” 赵高打趣道:“兄长这么说,莫不是笑小弟镇日没事闲得慌?”他一直是个会过日子的,不忙公务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绝不会亏待了自己,但凡居家过日子,虽不求贵,却没一样不追求舒适。 张苍最不擅长接这种打趣人的言语,淡淡看了赵高一眼没说话。 赵高似笑非笑地引张苍走到青藤架下:“兄长坐。” 方才张苍刚进来时,青藤架下还空无一物,此时就有婢女上来摆了两张软垫铺就的对席,一方小几,小几上放了些大小奇怪的酒具,一个小火炉,炉上热着什么东西。 旁边跪坐着个老气横秋的女娃正在帮婢女摆弄酒具,见他们过来,站起大方地行礼说了句:“阿邯见过先生。” 张苍看向赵高神情微讶,赵高赞许地摸摸女儿的头,对张苍解释道:“这是小女,唤作阿邯。” “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张苍点点头,说这话的时候面色竟也柔和了不少。 “先生坐、阿父也坐。” 张苍其实方才就大感意外,赵高家中分明就有婢女,女儿小小年纪竟,竟还让她跟着忙前忙后。而身为父亲的赵高除了不让她靠近小火炉,其余的事情她要自愿帮着婢女做,赵高就绝不阻拦分毫。 二人分头坐下,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赵高揉了揉女儿的头,柔声道:“阿邯乖,回头给你做包子。” 听自家阿父承诺这回不是带的,而是做的,小阿邯十分欢喜。他阿父做的包子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只可惜公务繁忙没做几回。 得了赵高的承诺,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欠身告别张苍,乐悠悠找她大母说话去了。 正好赵高瞧水开了,便对张苍道:“兄长且稍待片刻。” 张苍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没多问,巍然坐在一旁静静等他。 从洗茶到冲泡、封壶、分杯、分壶,赵高都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些是张苍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赵高动作优雅,神态平和,张苍从旁看了片刻,一直留意着他手上的动作,非但没有无聊,反而还从中颇为得趣。 接著是奉茶,赵高捧着个小杯子递给他,他回过神来接下,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他学着赵高的样子将杯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立即觉得有一股清香萦绕在鼻间。那清香沁心脾,入肺腑,十分雅致。 最后是品茗,赵高抬手道:“兄长不妨尝尝看。” 汤水澄澈,入口微苦,余味却甘,饮过良久仍齿颊留香。难得张苍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竟自己开口问道:“这是……” “茶,也叫荼,蜀地有人将其唤作‘葭萌’。”赵高款款解释道。 “竟是荼?”要说这荼张苍从前也喝过一回,可是里面多是些烂叶梗子,汤色浑浊,喝起来又苦又涩,更别谈有什么清香。 听说楚地倒是颇兴过些时日,而秦国收了蜀国后,也时时得其进贡。不过比起荼来,秦人终究还是更喜欢可以豪纵畅饮的酒,不怎么兴喝这个。 张苍对这东西的印象也就止于这些,还多是不好的,不想如今在赵高这里见到,从冲泡到闻香,再到最后入喉,却让他弄出了别样清雅的味道。 第101章 节葬以利民 赵高轻抿一口热茶,缓缓解释道:“是,小弟在蜀地住了半年,见有人种植此物,便顺手带了些回来,至于冲泡的法子和这些茶具,是在一位隐士处得来的。” 他前世跟着爷爷学过些茶道,也一直喜欢喝茶,后来到了这里,却发现尤其是北方,鲜少有人饮茶,且现有的茶品质极差,又多是作为药用,始终不得他的心意。 后来入蜀闲来无事四处逛的时候,才在蒙山【1】附近发现了可烘焙来泡水的植物,就自己拿回去研究了一下,没想到效果还不错,后来花钱请人上山四处采集,总算积了不小的数量。 至于令张苍眼花缭乱的泡茶手法,那都是前世带来的。而茶具,每一个都是他画了图样找师傅做的。既不便对张苍直说,他索性就找了个“隐士”的托辞蒙混一下。好在张苍不是王宠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也没多问。 先前张苍还以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器皿是酒具,没想到此时才知道,是他所说的茶具:“倒是个清雅的消遣,合你口味。” 有时候安安闲闲地泡个茶,看一本书也没什么不好。况且赵高也不过就是跟着爷爷看得多了,做得多了,习惯了上手,以致后来没得做,反倒觉得不适应。 虽说人不应该沉湎于过去,但是若真是连最后的一点念想也没了,那还有个什么意思。到这里来,总共也没几样供他缅怀的物件,让人做一套出来无非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有那么一个曾经。 考虑到张苍不喜饮酒,用白水招待又寡淡了些,赵高这才想起用茶。二人这么坐在青藤架下品茗聊天,也是别有意趣。 赵高无意提到籍谈的时候,张苍却叹了一口气,难得沉稳厚重的他竟面露不忿之色:“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四处奔波,昨日刚回来,怕是还不知道。赵王血洗太史府,左史他已经……”张苍说完,院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赵高无意识地摩挲这手里的茶杯,片刻后才喃喃问道:“怎的……” 籍谈虽然对底下的属官严厉非常,但确是个博学广闻,气韵高古令人敬佩的前辈。当年赵高还是得他赏识才当上文吏,进而有机会将“琅环阁”的藏书看了个七七八八,并有机会遇到赵政。此番听说籍谈出事,赵高自然十分惊诧痛惜。 “赵王换将,举国不满,为堵住悠悠众口,他严令史官不得将此事记录在册。左史愤然相拒,竟招来杀身之祸。原想以左史的下场震慑太史府诸人,却不料这回就连右史也拒不领命。如此一来他恼羞成怒,不顾众臣阻拦,又连杀二十余人。”说到最后,张苍的声音沉得可怕。 赵高放下手中的茶杯,幽幽叹道:“臣职载笔,君举必书。多少史官为此折了性命……” 古有太史伯兄弟【2】不避生死秉笔直书;今亦有籍谈刚正不阿死谏为国。恍然间赵高记起入太史府听到的第一句话:善恶必记,以戒人主。而今竟是说话之人亲身奉践,不得不让人唏嘘感佩。 说完他沉默不语地站起来,张苍亦然,二人对视一眼,朝着赵国的方向,叠手躬身郑重地拜了三拜。 这回张苍肯离开兰陵入秦,赵高猜多半是因荀子已经不在人世,他守足了孝才动身的,怕引他伤感,与之交谈都很注意地避开此节,尽量问些别的。不想此时无意提到籍谈,还是让张苍陪着他伤感了一回,实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那之后二人又聊了许久,有过去的赵国,有如今的秦国,甚至有今后的秦国。直到用完夕食,张苍才告辞离开。 几个月后,秦赵诸地接连大旱,赵国继地动之后又遇饥荒,已是危同累卵。 值人心浮动之际,赵政再派顿弱秘密使赵。一时间赵国谣言四起,人人自危。更有歌曰:武安逐,天将恼,国之难存,朝夕不保;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地生毛【3】。 不久之后,邯郸郊外的土地里果然长出了白毛来,远远望去白惨惨一片,丝丝缕缕竟有尺余,相互纠结缠绕,骇人得紧。君王盛怒,百姓震恐,几乎是人人自危。 后又从民间传出“不拜君王拜武安”之言,神秘失踪的李牧俨然成为赵国百姓心中不可亵渎的神将。 与之相比,秦国同遇大旱,关中土地得郑国渠浇灌,不仅不误农时,反更胜丰年。又值盐引畅行,府库充盈。二者并利于秦,竟得使奸人夺魄,国威振扬。 而此时,赵政却在为夏太后的突然薨逝愁眉不展。 算起来夏太后算是这王宫里为数不多真心待他的人。只是幼时他习文练武,极少有空闲与之相处。 后来继承王位,又被吕不韦时时管束,说什么华阳才是他的嫡亲祖母,又于他父王有恩,为堵住悠悠众口,少见夏太后,多见华阳太后为善。如此更是难得机会。 直到他亲政以后方才得了自由,可惜此时老人家年事已高,得了健忘之症,已经不能认出他了。虽他还是时时抽空过去请安,但毕竟忙于政务,对老人家仍是疏于关怀。而今薨逝,实令他愧疚不已。 廷对时有人出列谏言:“我王孝感浩天,可敬可佩。臣私以为,如今国基巩筑,府库充盈,不如就厚葬太后。一可慰太后之灵,二可解我王哀思,三可借此明孝义。”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一片附议之声:“对对对,大王待太后之情着实令人感佩,厚葬明孝,可令天下百姓与大王同哀。” 这回瞧自家大王虽然心情沉痛,却一直没有提下葬事宜,不少朝臣就开始猜测:此时秦国正值鼎盛之际,大王或许有心厚葬,却不好意思自己提出来,这会儿谁要是给他个台阶儿,让他遂了这个心愿,定能在他心中留下个好印象。 眼睁睁见机会被一个小小的东园令抢了先,好些朝臣简直追悔莫及,只能赶紧附议,或许还能勉强补救补救。 东园令说话的时候,众臣所见都是大王耐心倾听奏议的样子,除了赵高。适才赵政遥遥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毫无痕迹地移开,周遭几乎无人察觉。 这个眼神让赵高想起儿时给他讲《黄鸟》时候的事情。 那东园令说完见群臣附议,心里越发高兴起来,心想:这马屁拍上去就应该奏效了吧?虽然赵政还没有表态,但他已经在幻想待会儿自己会得大王一句什么样的赞言。 待闹哄哄的大殿安静下来,赵政振振衣袖,坐出个更加端正肃穆的坐姿出来。东园令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不远处的赵高低眉敛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刻,赵政肃了神色,凛然道:“墨子《节葬》之篇云:‘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若节丧之为政。【4】’” 顿一顿,他环视一遭,突然站起来。大王站着,谁能落座?诸位朝臣慌慌忙忙站起来,欠身听训,一时间虽无人说话,大殿里却并不安静,处处充斥着衣料摩擦的微妙响动。 赵政继续说道:“况而今民穷兵疲,战事不息。天下百姓多并日而食,易衣而出,寡人思之,常痛于心。上若以为政,下多以为俗,身为秦国之君,更应以身作则,厚葬之例若因寡人思掉而开,岂非大谬?” 大殿陷入一片肃寂之中。有人为失去大王夸赞的机会而失望,有人暗自对他的节葬之论嗤之以鼻,可是更多的朝臣却是汗颜。 原想着借这事增进君臣感情,却不想赵政一席答复掷地有声地回荡在大殿里,竟是如此振聋发聩,着实令人愧疚。 有近半年的缓冲和习惯,对上赵政,赵高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至少不会再轻易地出神发呆,更不会出现慌乱到不知所措的情况。可此时回过神来,他才察觉自己竟因他适才的样子失神失了个彻底。 他从衣着褴褛的娃娃,变成了今天身怀恢弘气度的王者,穿一身庄重华贵的玄色朝服雍然坐在巍焕的秦宫大殿上,儿时说过的话依旧未曾忘记分毫,而今正坚定不移地践行着自己当年许下的誓言。 正是因为想到这些,引得被赵高压制了半年的情愫,在此时蠢蠢欲动起来。 那之后赵政便下诏,包括他这个秦王在内的所有亲族,今后一律不得厚葬,若有违犯,重罪论处。 赵政深知移风易俗绝非易事,断不能操之过急。因而诏书只提自己与亲族,只字未论世族公卿,并没有要求他们做到节葬。 但如此大家都从中嚼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来:连大王同其亲族都不得厚葬,你一个世族公卿敢翻出个什么花样? 这显然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给人重重一击,并打得人毫无还手的余地。 要知道厚葬之俗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若他温温吞吞把这件事拿出来和众臣商议,请大家以后一起行节葬之丧,那一定是不成事的。 可如今…… 纵然诏令发出百家对此褒贬不一,儒生、墨者甚至为此争吵长达数年之久,但此事在民间迅速传开,不仅被秦国百姓,也被六国部分臣民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月。 十月,天下盛传秦王意气凌云,有心剑指山东,使秦大出天下。 列国君王臣民闻之,无不惊惧慑栗。楚、燕、赵、魏等数国急求会盟,共商合纵抗秦之策。 第102章 赵国逐姚贾 秦国上空因诸国预备会盟,笼罩着层层阴云,不少国人已经陷入紧张的战备状态。 然而此时,赵政并没有急于下令调兵,仅仅只让戍边将士严阵以待。不过虽不出兵,秦国却也没打算坐以待毙,国政殿上,众臣正热火朝天地商议着对策。 “秦国已非昔日的秦国,那些龟孙王八羔子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说话的是个管束陇西驻防军的武将。 他说到激动处就想拔出佩剑造个势,谁知往腰间一摸,才想起,国政殿上不可佩剑,他常年在外驻守,此时换防回来倒是给忘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尴尬收手。 有人摇摇头站出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倘若四国促成合纵,秦便只独一横。此事关系到我秦国东出大计,断不可轻撄其锋,招来变数!” 这人分析完利害看那陇西守将有些尴尬,又话锋一转大笑道:“怎么,你换防回来才不到半月,这就憋不住了?” 方才听众臣争论了半天,赵政不便打断,眼下时机成熟,他见缝插针地说道:“都是我秦国的好儿郎,该打的时候自有要你们使力的地方,目下却是不急。好了,还是先说说诸位有什么瓦解四国合纵的对策。” 方才众臣就在为打不打吵闹不休,显然赵政这是借安抚那个守将直接给这事定了调子——秦国不打算用武。这么一来,话题果然马上集中指向了如何瓦解四国合纵。 可是众臣讨论了许久,如何应对却一直没个定数,关键时刻还是许久默不作声的李斯站出来出了个主意。 “臣虽暂无对策,但听说此次由赵国主盟,赵王迁欲派姚贾出使各国游说。此人乃魏国监门之子,靠那张利嘴得了这趟差事,赵王迁未必信他,可间而离之。若合纵得已暂缓些时日,我们便有充裕的时间找出个万全之策。” 有人摇摇头表示不赞同:“可是驱逐姚贾,赵王迁大可马上再换一个,中间能有多少时间供我们喘息?” 李斯泰然反问:“若非国中无人,以赵王迁脾性又何至选一个世监门子、梁之大盗代表赵国颜面出使列国,促成会盟?” 确实,赵王迁极爱面子,他所亲近重用的皆是如贵族公卿这些体面之人,此番派姚贾,竟都不怕他丢了赵国的脸,可见也真是没人了。 姚贾二字,赵高前世就有所耳闻,当然,沾上那两个字的并不是什么好名声。之所以知道有这么个人,就是他听说姚贾和李斯一起陷害了惊才绝艳的韩非。 其实姚贾和李斯为了什么,又究竟如何构陷韩非的,许多后世人并不清楚,甚至连史书也语焉不详。但不少人对他一直就有这么个糟糕的印象,以致潜意识里将他划入大奸大恶的佞臣之列。 可如今赵高就活在这个时代,尽管与之并无交集,但事关会盟,他也提前对这人做了些了解。 正如李斯所说,他是魏国城门守官的儿子。在这个时代,属于身份地位极其卑贱的那一列,被人瞧不起实属正常。更有甚者,据传他还曾经因为偷盗受人揭发。 就是这样一个身份、地位、人品都极差的人,只是动动嘴皮子就得到了独挑会盟大梁的机会,其才能可见一斑,绝不可小觑。 李斯之计便是抓住了姚贾敏感的身份与名声,欲对维系他和赵国间那点薄弱的关系的地方给予致命一击,诈赵王迁主动驱逐姚贾。此法虽不能除四国合纵之患,确能解燃眉之急。 见这么争下去没个头,赵高索性施施然站出来,欠身低眉道:“廷尉所言有理,此事离间为上,臣附议。” 有他开这么一个开头,方才有些举棋不定的心也算有了个底,不多时人就三三两两站出来,表明自己支持了。李斯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又很快转回去看赵政,表明该说的说完了,一切等赵政决断。 李斯把计策一说赵政就觉得可行,只是没有急于立刻变态,想看看大家什么反应,如此一来附议的不在少数,自没什么意外。 “便依廷尉所言。”赵政看着李斯赞许地点点头,说完又看向大殿正前方:“只是……这回又要辛苦顿弱一趟了。” 前不久赵政派顿弱入赵,这人才刚回来不久,此时还在家里休息,这回又要麻烦他再去一趟,赵政多多少少觉得愧疚。朝会完了,便亲自去看了他一看,顿弱受宠若惊,自是没什么好说的,翌日就动了身。 “兄弟,你说这回打得起来吗?”半月之后有人在酒肆里神神秘秘地问道。 他问的那个兄弟摇摇头道:“我看悬。咋,怕啦?” “怕个鸟!这不是想有个心理准备嘛。”秦人最怕被说孬,他赶紧撇清干系。 旁边有人不以为然地说:“你们懂什么,我看啊,这回打不起来!听说了吗,那姚贾被赵王迁驱逐,我王请他入秦,奉为座上宾,还派廷尉去拉拢,听说今天就随着廷尉入宫了。” 曲台宫里满满当当坐满了秦国一干股肱众臣,姚贾被环绕其间依旧能巧言善辩,对答如流,不见丝毫惧意,竟颇有名士风范。 赵政见此心道捡到了个宝,喜不自胜:“好一个绝其谋,安其兵!先生既有如此把握,车百乘,金千斤,准你服太阿之剑,代替寡人出使四国,可够?” 姚贾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秦王竟然对自己会如此信任。要知道,这些摆出来,放在列国都不是个小阵仗,他却能如此爽快地当着众臣的面许诺出来,实在令人惊叹。 想他半月前才被赵王迁当牲畜一般驱逐出来,沦为天下笑柄。半月前与半月后的处境两相比较,再是不烂之舌此时竟也激动得发颤:“大王,姚贾定不辱命!” 就在他恍惚的片刻,赵政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并笑道:“那寡人就在秦国静候先生好消息了。” 这天,赵高有些心事,回家的时候也没有骑马,缓缓走在路上,一个没防备,突然和一名女子撞了个正着。 那女子今日好不容易说通阿母才能带着小妹出来走走,自是兴奋不已,正和自家小妹聊得兴起,也没注意前面有人,待跟随她们的傅母发现,已经阻止不及了。 女子眼看就要倒地,吓得几乎花容失色,“啊”了一声,便僵着身子,紧闭着双眼等待落地时的痛楚。预想中的痛没有从身上传来,待她稳住重心,才发现自己被人扶住,正半靠在人家怀里。 适才情况危急之下,赵高没顾上礼仪,下意识单手揽在人家腰上扶了一扶,谁知稳住身形后抽手不及就被傅母一把拉开:“冯御史家的长女你也敢碰?” 旁边的女娃也愤愤地看着他,也不屑地附和到:“就是,我阿姊这样性行均淑又貌美的世家女子,以后可是要嫁给大王当王后的,岂容……” “小妹,休得胡言!”女子回过神来,赶紧喝止了自家小妹。 听到“冯御史”、“王后”这些字眼,又联系到今日治粟内史府出的那些传闻,赵高猛地抬头瞧着那女子,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微的不稳:“对不住。” 原本那女子被一个陌生男子揽过腰身也有些微的不悦,想质问他两句,却见他目光有些黯然,不由心想:是不是这人仰慕自己,又觉得高攀不上才不自觉地露出这副模样? 虽然她从前看这种不蓄须的男子最不顺眼,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女气,但这个瞧着倒有些神囧韵,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而且见他这么难过,又不觉心软。想到万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这么闹下去也不好看,她索性就阻止了小妹。 顿一顿她又道:“算了,东西既已买到,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阿姊喜欢的不是美髯公吗?怎么,对那个小白脸动心啦?嗯……虽然那双眼睛是有那么点勾人。”这女娃从小随冯劫夫人舞刀弄枪的,性子和她阿姊截然相反,直来直去毫无遮拦,竟也没个顾忌。 女子正了神色看着自家小妹严肃地说道:“阿姊问你,你可知道大王也是不蓄须的?” “啊?”女娃不觉失声。 “以后切记不要妄言。”女子睨她一眼,无奈地提醒道。 “哦,知道啦。唉!这回出来才知道咱们大王和那治粟内史不蓄须竟也带出了这番习俗,方才都见好些男子这样了。” 姐妹俩聊得起劲,丝毫不知身后的赵高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出神了许久。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赵高推开书房的门,却猝不及防地被自己书房里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待神识归位,借着昏暗的光线才看清楚那黑影是赵政。 “怎的不点灯?”赵高诧异地凝眸问道。 难得赵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许久没说话,原本英气的凤眸里竟是幽深一片,且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莫测的情绪。 书房里的气氛还从来没有如此诡异过。 默了片刻,赵政才闷声闷气地问他:“老师方才在想什么,见到我竟诧异成这样?” 第103章 要求也不高 赵高借着室外微弱的光仔细一看,发现赵政手里拿着火石,方才许是正要点火,听到有响动才转过来看他的,倒是他的反应着实大了些,又尴尬地轻咳一声,走过去从赵政手里拿过火石点火。 他取火石的时候,赵政左手的掌心被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生出一串麻酥的感觉,直沿着手臂窜到了心上,赵政被突如其来的异样惊醒,这才察觉自己方才问话的语气有些不好,眸中那点清冷的神色顷刻褪去,又换成了副没正形的样子。 逢烛火亮起,先前屋子那点沉抑顿扫,二人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赵高甚至以为适才赵政眼中出现的那种幽深光芒只是光线昏暗时视物出现的错觉。 “大王饿了么?”赵高柔声问道。顿一顿他又说:“臣去瞧瞧夕食做好没有。” 赵政却是先迈了出去:“左右无事,一起罢。” 二人大步走出去时衣袍卷起阵阵清风,徒留一室烛火原地明灭。 吃饭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赵母的话题突然就聊到了某人的终身大事上:“听说现下好些世族子弟都忙着教养女儿,巴巴着等来年大王孝期一过把女儿嫁过去呢,也不知是谁家的闺女好福气。” 作为这事的正主,赵政听后倒是神色如常:“呵,还有这事。”他说完瞧一旁的小鬼想伸舀个豆子,手却恰好短了一截,连靠在陶碗上的木勺都没沾到个边儿,蔫蔫儿坐了回去,不由好整以暇地拢了袖子,伸手替她舀了一勺。 小阿邯嘿嘿一笑,知道他喜欢自己面前薄切的酱牛肉,赶紧狗腿地拿干净的筷子给他夹了几片,邀功似的望着他,惹得他想起些什么,难得神情柔和,看了看赵高,又勾起嘴角转过头去抬手赏她个暴栗。 赵高听了母亲的话下意识看向赵政,恰巧撞见他二人这些互动,不知他后来在想些什么,笑得那般柔和,和女儿坐一起,竟像父女一般。赵高心里虽哭笑不得,却佯作未见,转而接了母亲的话:“怎的母亲也对这事感兴趣。” 小阿邯乐了,替她家大母说道:“外面的阿姑阿姊们都好奇呢。阿父,你是大王的老师,肯定知道大王喜欢谁吧?” 赵政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高,笑得十分不怀好意。赵高睨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大王的私事,阿父哪里会知道。” 赵母突然摇摇头,有些可惜地说道:“要说这大王也是个痴情的娃娃,秦国谁不知他与那王后君后情深。只可惜王后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去了。这一去,大王至今也未纳过一个夫人。听说这回遇上夏太后薨逝,又须再熬上一年……也真是等煞了那些个仰慕于他的世族女子。” 听母亲突然提起王后和夏太后的事,赵高怕勾起赵政的烦心事,不觉干咳一声,极不自然地看看他。幸好赵政神色如常,正吃着自己碗里小阿邯夹的薄切牛肉片儿。 松了口气,赵高又转过去瞧着母亲,张了张口正想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却被赵政抢了先。 恍惚间,他觉得赵政好像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赵政微笑着安慰赵母道:“阿姑有所不知,公室婚娶向来不人由心,何况还是大王。要说这大王于王后未必就真有传闻所说的那些感情,只不过传来传去真像那么回事,为了挡些麻烦,他索性顺水推舟也未可知?” “你这孩子懂什么?”赵母慈祥地嗔道,顿一顿又说:“阿姑看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但凡有个家室,这些自然就懂,也不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了。”显然赵母对君后情深一事深信不疑,半点也没有将赵政的话听在心上。 赵政放下筷子拱拱手,略带歉意地对赵母说道:“阿姑教训得是,是晚辈想得太简单了些。” 在赵高看来,他这些话也就哄哄母亲。他能云淡风轻地把这些说出来,赵高却无法当作一个哄老人家的失败玩笑看待。 以赵高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个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若不是真的,绝不多提,可眼下不仅提了,还提得这样平静,时不时还若有似无地瞥向这边,显然不是一个玩笑说得过去的。 况且仅仅是为安慰母亲,他大可换个话题,要知道,逆着别人的意思故意说这些来安慰人并不妥当。他是秦王,识人无数,最懂察言观色,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能解释的只有一种可能,这是故意说的,还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他究竟是…… 把这些都在脑子里飞快地梳理一遍,赵高完全陷入了疑惑当中。 就在赵高陷入沉思的时候,赵母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又对赵政道:“你可别学他。他也不知瞧上哪家世族的女子,偏偏人家又瞧他不上,就这么耽误着,婚事至今没个着落。你说,他好歹也是个九卿里的什么治粟内史,喜欢什么样的不行,怎么……” 事关赵高的终身大事,赵母越说越是心忧,还哪里能注意到旁的。 这回她也算横了心,想要借此激一激赵高,索性对着赵政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你这孩子和他走得近,当着你的面也不怕揭他的短。你给说说,会不会是瞧上御史家那长女了。那女娃家世好自不用提,还听说人生得极美,各家找来的良媒踏破御史府的门槛,他父亲冯御史和大父冯丞相也没松过口。”只怕一门心思就想嫁给大王当王后。 赵母越说越为儿子可惜,最后就成了低头喃喃自语。可那句话还是入了赵政的耳,同样也入了赵高的耳。赵高尴尬地抬起头,正好和赵政的目光遇了个正着。 赵政凤眸里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挑眉看着赵高拉长尾音问道:“是么?我竟还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说完不待赵高回答,他马上又看向赵母道:“晚辈却不知他还有这心思,阿姑怎知是冯御史家那长女?”赵政说出这话的时候放下手里的长箸,垂着双手摆出一副听好戏的好奇模样,只等赵母回答。 赵母无奈地摇摇头:“阿姑还当你们走得近,他的事怎么也该知道一些。” 赵政看着赵高眼睛一眯,转而赶紧同赵母撇清干系:“这回晚辈还真是不知。” “他呀,从前说是有喜欢的人,就是身份上差得太多。阿姑想啊,他现在好歹也是个治粟内史,按理说就算想娶丞相、御史家的闺女也该不是问题,可如今人瞧不上他,想来想去也就是冯御史家那长女了。听说家里都是按入宫的规矩教养她的,不说王后,给大王当个夫人怎么也是使得的吧?” 赵政听完点点头,垂眸不咸不淡地附和了句“阿姑说得有道理”。说完平静地看着赵高,不过短短的片刻,二人就眼神交汇了数次,可无论如何都很难看出对方的情绪。 半晌,赵母转而看着赵高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儿啊,要是这回那姝子真嫁入王宫,成了大王的人,你就断了对她的念想重新找一个罢。阿母虽然说过不逼你,可你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子。阿母看着你这么为她伤神,心里也难受啊。” 饭后,各自散去,小阿邯留下来帮着婢女收拾碗筷,瞧见阿父坐过的那边案上洒了几滴汤,而赵先生坐过的地方掉了几粒米,不由揉揉头发,奇怪地“咦”了一声,自她记事以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赵高把母亲扶回了房,折回书房却见赵政正占了自己的书案在看什么东西,听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案上另两个竹简道:“近来你也在瞧那韩国公子非的东西?” “嗯,前几日臣在兄长那里得了两卷,这两日空了就拿出来细细瞧一瞧,这会儿看意犹未尽,又念起别的篇目来了,可惜兄长没看完,只好等一等了。”赵高从旁坐下,悠悠道。 赵政将手里的这卷放回去,抬头看着赵高问:“你看的那两卷是什么?” “《难言》和《孤愤》。”说完瞧赵政笑得有些得意,赵高又问:“大王有别的?” 赵政嘴角一勾道:“比你多卷《说难》,倒是看完了,就是这么晚差人去拿也不方便。我还记得写了什么,你看会儿别的书,我默给你便是。” “好。”虽然赵政只是让赵高先看会儿书,但是求人也得有求人的态度,赵高看书前还是很有良心地先帮赵政研了个墨。 他研墨时,赵政低头写字余光正好能隐隐约约看到他的动作。听着墨条和砚台摩擦出的“嗡嗡”声,赵政前一刻还觉得温暖异常,后一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老师你真喜欢她?” 赵高研墨的手一顿,“嗡嗡”声骤停,书房里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许久他才讷讷地反问:“臣喜欢她?” 这番回答本该是疑问的语气,却因赵高心里想着事情,问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听在赵政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感觉,惹得他眸光漾了漾,下一刻便幽幽道:“罢了,也没什么。这些墨够多了,老师先看会儿书。” 能表现得如此平静并非赵政真的不在意,只是赵高如果真想有个妻室,他断然没有什么立场阻挠。虽然自己心里闷得发慌,但幸好他从前就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恁是没让赵高瞧出丝毫。 不多时,赵政就写完了大半,写满换下一卷的时候,正巧赵高也把手里的东西看完了,就先把前面的递给他先看着。 等赵政全部默完,赵高也把前面的看完了,正想瞧后面的,却被赵政懒洋洋地拉住,下一刻整个人都靠了过来,趴在他的肩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呵欠,还迷迷糊糊的说:“剩下的你明天看。今天学生劳神费心地给老师默了这么久的书,老师总得有个表示。” 赵高闻言简直哭笑不得,感情在这里等着了转过头去问他:“大王想要什么?” “老师给寡人侍个寝,如何?” 第104章 你喝太多了 赵高不以为意地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某人,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不远处架子上的一坛酒戏谑道:“好啊,大王把那坛酒喝完了臣就答应你。” 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拂拂衣摆上的褶皱,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睁大凤眸瞪着自己某人道:“不早了,大王也该回去了。” “好。”赵政爽快地答道。 他这么干脆地答应回宫,完全出乎赵高的预料。原本赵高还有些诧异怎么今日这孩子这么好说话,却被外面家丁的话打断了思绪:“热水已经给先生准备好了。” 赵高隔着门道一句“辛苦你了”,然后又转过头对赵政道:“那大王慢走,臣就不送了。” 赵政拍拍衣袖站起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淡然道:“去罢。” 等赵高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再换一身轻薄宽松的袍子出来,却在隐隐约约间看到通道那一面的书房还亮着灯,便走过去瞧了瞧,谁知这一瞧却被面前所见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赵政背靠着软榻十分随意地坐在地上,一手支颐放在软榻上,另一只手慵懒地抱着酒坛子,神色迷离地抬起头看着他,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显然已经不剩多少意识了。 米黄色的酒坛子在他黑衣的映衬下格外显眼,酒盖子上蒙着的红布就落在他的脚边,盖子却早不知滚到了何处。 赵高嘴角一抽,三两步走过去夺了他怀里的酒坛子,可惜坛中早已空空如也。近一升的烈酒这么一下喝个精光,再是千杯不醉也得倒下。意识到这个,赵高胡乱把酒坛子放到一旁,继而想蹲下来仔细查看赵政的情况。 谁知就在他刚要蹲下的瞬间,身子重心一偏,措手不及间被赵政瞬间发力扣住腰身,让他带着重重地摔到软榻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这一摔除了锁在腰间的那只手勉强在赵高的腰上垫了一垫,其余地方几乎没有任何保护。 更为糟糕的是,那只垫在腰上的手不仅没有起到丝毫保护作用,反而逼得他头部向下倾斜,直摔得头晕眼花。紧接着他感觉到身上一重,腰间一紧,赵政竟以极其暧昧的姿势将他紧紧压在身下。 好不容易从晕眩中缓过来,赵高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动弹不得。赵政的掌心就贴在他的脸侧,温度烫得吓人。粗重的鼻息带着浓烈的酒气和热气更是不停地扑过来,撩拨着他此时敏感至极的神经。 赵政本就生得俊朗,只是平日里面对众臣都爱摆出老成持重的威严模样,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而今苍鹰猎豹收去利爪,身揽浩浩江河的气度尽褪,露出如此迷离的神态,那些好反倒全都崭露了出来。 他面容既好,气韵亦佳,眉间一往英气,目中一派风流,加上身形矫健,整个人如苍松临风一般。 就这么看着看着,一股热流涌向下腹,瞬间令赵高口干舌燥,不觉难耐地动了动。却不想他这一动蹭到了赵政身上的敏感处,惹得赵政的目光越发灼热。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赵政就霸道地吻了下来。 理智告诉赵高应该推开他,可惜他的舌探进来与赵高的一勾缠,赵高便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推拒,甚至兵败如山倒,也被他撩拨得彻底动了情,若非还残留着仅存的一点意识,早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脖子,回应过去加深这个吻了。 赵政因酒醉豪兴,不倦不疲,拉着赵高几经折腾,也还不满足于唇齿间的纠缠,变本加厉将手往下探去,拉开他衣服上的系带,从脖子开始细碎地向下吻去。与此同时手也没有闲着,热度惊人的手带着极具侵略的意味探进衣衫,摸在赵高结实的胸膛,并缓缓下移,幸而却被他及时发现捉住,才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让赵高震惊的,最让他震惊的是,赵政吻至脖窝时舔了舔他的喉结,竟突然停了下来,拿醺醺然的凤眸切切深情地看着他,并用低沉沙哑的嗓音,缠绵万般的叫法,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唤着两个字——小高。 被赵政每唤一次,赵高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那性感的嗓音一下一下地飘然入耳,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许久他才堪堪回神,面色凝重地看着赵政无声苦笑:原来……你对我竟也存了这般心思。 尽管赵政此时被酒精吞噬了大半意识,但这样的时刻,凤眸里看着的,口中轻唤的都是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从前藏得太深,忍得太苦,这一刻便是有酒精的作祟,也断不会露出这副样子。 而今他细细想来,其实赵政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只是他从来都只把那些当作彼此间打趣的玩笑,平白糟蹋了去。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方才的确是他说:大王把那坛就喝了臣就答应你。只是没有想到赵政毫不犹豫地做了。此时这么被其压在身下为所欲为,他也着实是自作自受,的确怪不了谁。 赵政目下已经不能分辨赵高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疑惑的凝视着他。 看着他这副性感中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模样,赵高眉眼间竟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春日载阳一般,不仅温暖,而且晃了赵政的眼,令他的呼吸顿时又粗重了几分。 他唇瓣轻启,压着赵高再次吻了上去。与此同时下腹处时时烧着一团火始终不灭,他急切地想要得到更多的安慰,可这种时刻心里再怎么火烧火燎,关键处偏偏毫无反应。 微微撑起些许和赵高分开一小段距离,他茫然地埋头看看自己那地方,又抬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赵高,脸上满是懊恼的神色。 赵高察觉他神情有异,顺着他的目光也淡淡瞥了他那处一眼。虽然隔着衣衫,他又是在上面的那个衣服下垂,着实不出什么,但赵高依稀记得方才二人身子紧贴,他那处似乎也迟迟没什么异动,倒是自己的早就被他搅得起了反应,不觉嘴角抽了抽。 同为男子,这是什么情况,赵高当即心中了然。 可让这么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原因一搅,赵高的神思也骤然清明过来,眉头不自觉蹙到一起,趁压着自己的罪魁祸首此时正陷在困惑的情绪里,没有什么防备,手上用了点巧劲,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并冷声解释道:“你喝太多了。” 被赵高推开,赵政更是瞪着凤眸茫然地看着他,那满脸疑惑的模样,甚至还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这种与平日常见的模样形成强烈的反差,反惹得赵高觉得好像是自己最大恶极把他轻薄了一般。 那之后赵政又折腾了几回,想要拉着赵高试一试,可惜次次都被赵高毫不犹豫地拉开,直至最后脱力终于在酒精地侵蚀下眼睛一闭,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赵政自己睡着了没感觉,赵高身上的余劲却未消散,着实难受。 他强自定一定神,拢上被赵政拉开的衣衫,转头出去问唤家丁要了碗醒酒汤,再转回来时看赵政睡得太沉,抱着趁其没防备顺带吃几口豆腐的心思,嘴对嘴轻松把这解酒汤给喂了。 然后,赵高拿架子上的帕子沾点不远处铜盆里的水,给赵政擦了擦脸,再把他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衫勉强理了理,在心里对他说了句“这寝就算侍了”,接着就给架出书房丢到了几个锐士的手上,请他们把人带回去,别耽误了明日的朝会。 人给丢进马车送回宫后,赵高总算有时间把麻烦的个人问题解决了一下。等到那磨人的后劲褪尽,又洗了个澡换身衣服,真正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翌日赵政醒来,自觉头脑十分昏沉,勉强撑起身子左右一看,发现自己竟躺在自己的寝殿里。 要说昨晚的事他虽然喝得酩酊大醉,可到底还留着一点印象。那酒他全喝了,原本以为抗住了没准可以借酒占点便宜,可没想到后劲太大,意识全模糊了,赵高的便宜最终占没占成,他是半点也记不起来。 而赵高这边,虽然昨晚折腾得不行,但清早起来人还算神清气爽,见昨日赵政默的《说难》墨迹干透了,便要顺手将其卷起来,卷的时候无意发现剩下部分也没几个字,索性拿起来打算等看完再收。谁知他这一看却不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来说,他们身份摆在那里,便是都存了这些心思又如何?秦国东出在即,绝不能容许丝毫差错。况且弥子色衰,卫君爱弛,自古君臣相互思慕的,有几个是得了善终的? 所以,有些事情赵高从前不敢当真,而今却还是不能当真。 不过赵高如此作想也并非冷性,昨晚知道了赵政的心思,虽然没有表示,但他心里一度很是欢喜,甚至是难以自持,只可惜除了个人感情,他们还有责任要面对,这让他最终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赵高又叹一口气,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徒留下那竹简静静地躺在书案上。若是谁将其展开,便可见上书: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1】 第105章 卢生献金丹 “有燕人卢生入秦,自称精通天地谶纬,求见我王。” 齐燕之地多方士,常结炉炼丹,入海寻山。赵政从小得赵高教导,虽不信谶纬之言,但方士毕竟也是个士,有士入国,直接拒见恐失了秦国待客礼仪,既是谒者通报,左右今日事情也处理完了,就抬了抬手让人进来,听听他说些什么。 来人是个一袭白衣仙衣飘然的方士,走上国政殿的时候右手托着一个描金的黑漆方盒,左手背在身后,昂首阔步,步履方正,乍看起来的确飘飘有出尘之表,然近看眼眶深陷,目中靡靡,并无半点高古之韵,总之眼睛这一条就出卖了他。 无论把自己打扮得如何出尘,在赵政看来,身骨、气韵、姿态都撑不起那身行头。 最重要的是,他竟还穿了白衣。 论穿白衣,赵政至今没有见过一人穿了有赵高那种淡然出尘、静水流深的韵味。 虽然赵高此时上朝一丝不苟地挽了发髻,戴了高冠,还穿了周正厚重的朝服,但就那么心静神闲坐地在那里,却还是把人比了下去。 这卢生在走过赵高面前时,若有似无地瞥了赵高一眼。而赵高看清他的样子也不由微微一怔,接着便蹙了眉。 当然,赵高这一反常的举动除了赵政,并没有让任何人注意到。因为随着卢生走近,这殿上蹙眉的人还不少,诸如李斯、蒙武这些。 齐燕之地流传的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许多大臣从前就有耳闻,可秦人无不讲究实在,天下都是靠这双拳头一点一点打出来的,还怎么会信这种不劳而获的东西,所以不少人对这些方士的印象极差。 而赵政,方才想着赵高的白衣,不觉就往他身上多看了几眼,正巧就把卢生和他的不寻常反应收在了眼底。 “燕人卢生拜见秦王。”卢生手里托着盒子,另一只手也仍在背在身上,仅仅是对赵政微微欠了欠身。 赵政见他如此傲慢,倒也神色如常,雍然道一声“免礼”。似是方才廷对的时候坐累了,说完慢条斯理地往后身后的玉质凭几上一靠,坐出个随意姿势来,再无后闻。 卢生见状赶紧将托在手上的盒子打开,抗声说道:“卢生昨日夜观天象,见有下星犯御座甚急,方才急忙求见将此事告知秦王,并献上金丹九枚,为秦王驱邪避祸,延年益寿。” 赵高看见他手上那几枚金丹,不由目光一凛。 这些金丹每颗都有拇指指甲盖的大小,颗颗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颜色的确是微微泛金的,但显然一水的铅汞类重金属,这要给人吃下去,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从前他在史书上看到帝王服食这东西想长生不老还笑得出来,如今就在他的面前,这卢生把东西献给赵政,着实让他紧紧蹙了眉。况且他可没忘从前在燕国的时候,这个卢生还做过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 想到这些,赵高立即抬起头给赵政递了一个眼色,赵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又重新看向卢生,拉长尾音不咸不淡地重复着他的话:“下星?” 卢生一愣马上解释道:“呃……秦王理政辛苦,怕是对星象谶纬之事知之甚少,下星主卿大夫。” 这下众臣都明白了,这厮是说昨夜有人犯上,或许是想谋害大王。 “凭据?”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大事,赵政却仍惜字如金,依旧靠在凭几上,仅仅只问了两个字。 手上金丹迟迟没被赵政点头收下,卢生也不急,盖上盒子重新抬起头看着他问:“卢生斗胆,昨夜戌时秦王身体可曾有异?下星犯御座便在那时。” 此言一出国政殿上顿时炸开了锅。意见大致能够分成两种,一种是信了卢生话的,劝赵政赶紧详查,另一种是不信卢生所言的,说他妖言惑众,劝赵政把他赶出王宫,双方僵持不下乱成一团。 而赵高不由冷笑一声,昨晚的那个时候赵政在他家里,并且喝的烂醉意识全无,还把他拉着好一阵折腾,什么“下星犯御座”分明是冲着他来的,难怪方才这卢生从旁经过是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得意,显然他这是想借此谶纬之言离间他们君臣。 只是昨夜赵政去了何处,除了极少跟随的几个人和他,并没有人知道,这卢生却连时辰都掐得如此准,说是观星象看出来的,他还真不信。 赵高想到的这些赵政也都想到了。这厮定是连他昨晚的行踪都知道地一清二楚,甚至他喝醉了酒也在这厮的掌控中。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厮居然还不知死活地把这些编成谶语,借机诬陷赵高。 他不着痕迹地在大案的遮挡下做了个手势,站在角落的张敬立即会意,当即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退出了国政殿。 接着他抬抬手让众臣稍安勿躁,并波澜不惊地答了卢生的话:“不曾。” 按说自古以来君王最是忌讳这些,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卢生昨晚看得清楚,赵政夜里酒醉被人扶出赵高府邸上了马车,如此明显不可能算身体没有异状。 “那时卢生观上星四周笼罩着一层雾气,上星因此昏沉飘忽,似醉酒之状,下星便是在此时急犯御座,图谋不轨。后来不知因何故未曾得手,却仍匿于上星身侧,此乃不臣之心,当诛,若不及时找出,恐终有一日作乱危及秦王。” 卢生又将话说得直白了些,盼赵政能够领会。没想到殿上好些人都被唬住了,深怕此事累及自身,他却仍是目色沉沉地摇头否认,一双眼睛平淡无波,半点异状也瞧不出来。 又或许……昨晚的事情囧事关重大,当着众臣的面不好承认?再或者此时不表态是故意引得众臣惶惶,好让那些心中和下星一般欲图谋不轨的臣子自己现出端倪?卢生暗自测度着他的想法。 身为那颗犯上的下星,赵高却是半点也不曾着急,这卢生借谶纬之言来找他的事,其实也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要赵政不松口,卢生也拿赵政和他没有法子。便是昨晚赵政去了哪里,是个什么状态让卢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料定卢生绝不可能抖出来。因为只要抖出来,那谶纬之言就不再是谶纬之言,卢生自己也失去了装神弄鬼的资本。 他是彻底算错了赵政和赵高的关系,也算错了赵政在这种事情上的态度。 如此情况卢生也只好“恳切”地对这事做一个总结:“可下星犯御座千真万确,此等凶险之兆乃卢生亲眼所见,大王万不可掉以轻心,谨防被奸人所害。” 赵政淡淡“嗯”了一声。 卢生眼睛一亮,觉得方才猜想或许是真的,这事有戏。定一定神,他暂时不在上面纠缠,退而求其次拿出手里的盒子道:“此丹乃是卢生练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炼成的圣药。” 蒙武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双手叉腰不屑斥道:“鸟!净瞎扯!” 没想到那卢生竟疾言厉色地反驳道:“千真万确!圣药炼成之日,瀛洲仙人入梦语我,此非凡人所能消受,而秦国之君有尧舜之德,今后更将有成汤武王之功,卢生当速速入秦,将此丹连同玄鸟仙使一并面呈秦王。” 得,这回卢生倒聪明,说话把赵政带上,还给夸了一遍,蒙武要再说他扯淡,那就等于说赵政有尧舜之德是扯淡,以后挣不出成汤武王之功。总之他是怎么接话都不合适,彻底被噎住,直气得吹胡子瞪眼。 于此同时,赵政的另一个老师却是垂眸不语,八风不动。 赵政自己倒是好奇这卢生究竟有什么花样,便抬抬手让人把东西呈上来。 卢生把手里的仙丹递了出去,而口中的玄鸟仙使还在殿外,被放在一方蒙了垂布的托盘上,由人端上来。这玄鸟不过拳头大,通体乌黑,看着倒还精致,但非要说成什么仙使,又简直是夸大其词。是以不少人指指点点地看着那东西,摇头窃笑。 说也奇怪,众臣看方才大殿上的侍者把这东西端在手上没什么反应,后来递给他们大王,看大王随手翻看了几下也没什么特别,此时回到卢生手里,那玄鸟竟自己转动了起来。 “仙使这是奉命特来恭贺秦王。仙人告诉卢生,此丹连服九粒,可延年益寿,终身受用不尽,单服一粒便有镇邪之用,可保身体不受邪秽所侵。方才那事无论秦王信不信都无妨,但为有备无患,大可服下此丹。”卢生说完玄鸟便停了下来,重新变回一个死物。 “这玄鸟怎么不动了?”满殿哗然。 卢生肃色道:“仙使已完成使命,回去了。” “真是仙使?”有人惊奇地问道。 卢生正色道:“方才玄鸟仙使无外力驱使便自然而然转动起来,大家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他说完,适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政终于说话了:“寡人自小福薄,只怕消受不了你这金丹。况你所说邪物寡人也并未见到,如你所见,而今身子好得很。至于寿数几何……”说到这里,赵政嘴角一勾,重新坐回庄严肃穆的坐姿,把大袖一展。 众臣见状立即起身,紧接着“大王万年”四字便响彻国政殿,震得卢生心里也跟着颤了一颤。等到声音消散,赵政竟突然轻笑起来:“即位以来日日这么听着,寡人竟也当了真,所以从未操过心。众位说是不是?” 不少人还为方才的仙物感叹,可此时他们大王态度又令人费解,他们心中惊疑不定,实在拿不定主意,大王说什么照做就是了:“大王所言极是。” 群臣再拜过后,殿中鸦雀无声。 第106章 为君为臣难 方才赵政那句“寡人自小福薄”,乍听来像是一句戏谑之言,然而赵高想起他自小的经历,心里却始终不是个滋味。 此时看到那些个金丹,又想起前世所知的那个秦始皇为了求仙求药几经折腾,最终病死沙丘行宫,他就觉得只怕也是因服食丹药毁了身体的缘故。这么一来,难得遇事一想淡然的他竟也会觉得心有不惬。 于是他施施然走出去,踱到走到卢生身侧,悠悠看了一眼赵政案上的金丹,又转过身来看着卢生不慌不忙地说道:“大王自会万年,无须阁下操心。倒是阁下,若真能通天,看出哪里有邪物作祟,那这天下倒悬,民生凋敝,却不妨救上一救,许积德行善还能助你早日成仙。” “你……你竟……竟敢……”卢生僵着手指着赵高,舌头却突然有些打结,气得话也说不周正了。 身为大王的老师,赵高自是百般维护赵政,莫看他平素一派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只要摊上和赵政有关的,那他一定是最护短的。此时卢生竟然敢当着他的面骗赵政服食丹药,他也无须客气。 周武曾见他手起剑落杀过行刺大王的刺客,杨端和也见他干干净净地踩断过百将的腿,后来听说是因为百将踢过大王……而此时国政殿上,当着众臣的面,他三言两语又把卢生噎得面红耳赤,外表竟仍能保持得一派端方尔雅的模样,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表面上看赵政对下面发生的这一切反应十分淡漠,其实心里早就得意了起来:小高还是一如既往地损啊。 在他还是个总角稚童的时候,总不明白为什么赵高强调了一次又一次“丹药绝不能碰”,并对里面的一些成分、炼制方法、危害,了如指掌,说得就亲手做过一样。后来他知道赵高身世的秘密,再到今天卢生上殿,他总算彻底明白为了什么。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从未问过赵高今后百年内秦国会发生什么,又或者他会如何。 当然,赵高也从不主动与他提,因为那样没意思。 可笑眼前这个卢生说什么精通谶纬之言,其实就算是真的,于他也毫无价值。他若真想知道什么未来,何必舍近求远,只要去问赵高,赵高一定不会瞒他。 但眼下从赵高的反应看,这一点他却猜到了。当是这丹药可能会害他不浅,赵高不愿他如此,当年才一反常态对他提了又提,现下才会一反常态在朝会上出言讽刺卢生。 此时卢生好不容易理顺思路,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赵政截了话头:“再把东西呈上来。” 大殿上的侍者两头跑,忙得满头大汗。 只见赵政站起来把那玄鸟拿在手中,又在衣袖里摸了摸,很快摸出一把匕首来。 这匕首大家都认得,当年大王曾昭告天下他弄丢的那把,后来回到他手上说是又找到了,可大家实在想不通这两样有什么关系,大王这是要做什么。 再见他抽出匕首,一拿匕首靠近玄鸟,二者就吸到了一起。 这一情况直引得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匕首回鞘收回袖中,他背着手言简意赅地说道:“此物乃是磁石,幼时老师就时常拿来与寡人取乐。” 众臣一阵唏嘘,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赵高。赵高长身而立,嘴角分明含着昭昭笑意。众人只当他这是在为戳穿卢生的计谋而笑,却不知道赵高笑的另有其事。 只有赵高知道,被取乐的其实不是磁石,是某短腿包自己,那时候他拿这东西骗了短腿包三天,短腿包竟也信了三天。 所以这对短腿包来说,简直是经历惨痛…… 赵政一见他的笑容就知道他在笑什么,略带威胁意味地眯了眯眼睛。 不想他和卢生站得近,卢生却以为赵政睨的是自己,吓得腿软直接跪了下去。 紧接着,众臣见他们的大王抬手让人搜身。殿前侍卫上去,果然很快就在卢生身上搜到另一块磁石。 接着又看大王拿着磁石当庭做了示范,方才信了卢生之言的大臣才心服口服地汗颜道:“臣等愚昧。” 赵政随手把东西丢在案上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赵高也不紧不慢地退开一步让出点地方来,殿前侍卫马上过来把卢生架了出去。 卢生此时才如梦初醒,回头厉目看着赵高大声喊道:“那颗犯御座的妖星分明就是你,上回也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只可惜此时他说的这些话已经没有人当真了,“妖星”二字竟无一人联系到赵高身上,都明白若不是因为赵高,他的骗术不会被戳穿,所以此时狗急跳墙攀咬上赵高,无非是想拉一个垫背。只不过听他的意思二人从前竟还见过,不由好奇赵高到底还看穿过他的什么把戏。 待回过头去,众臣见赵政的脸色黑得难看,那点好奇的火苗也都就此掐灭了。不过之后散朝,赵政特意留下赵高问话,有人不明就里还在想会不会是赵政因卢生的话起了疑心。 赵高若有所思地跟在赵政身后走出国政殿。 此时外面等着足足有二三十米长的仪仗,仪仗前端是个朱漆彩绘的十六抬大步辇,纹饰为秦国公室信奉的玄鸟,表明赵政为秦王的尊崇地位。 步辇的华盖上坠满一圈黑色流苏,精巧华贵,秋风一拂飘摇不止。 步辇后方有两名手执纛旗的士兵。他们手里迎风招展的纛旗上绣着秦族图腾,图腾由双手供奉、玄鸟陨卵、禾苗三部分组成一个“秦”字,昭示着赵政秦族子孙的身份。 再后面是低眉垂首,整整齐齐排列着站在原地等待的宫人,宫人见他们大王过来,全都忙着要叠手行礼。 赵政从旁经过却随手让他们免了这繁冗的礼节,径自走上步辇。 再转过身来,他突然向赵高伸出了一只手。随着他出手的动作,玄色的宽袖朝服一振,也迎风招展起来。身体虽因这个动作微微前倾,但他整个人却仍似绝壁之上的苍松一般轩轩昂昂,居高临下地看着赵高,等着赵高。 赵高抬头,一个没防备,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猝然一惊,忙后退一步,欠身叠手道:“臣不敢。” “你是寡人的授业恩师,寡人敬你也是应当。不过……你若执意要走,那寡人也只好下来随你……”赵政挑眉看着他,听这沉沉的语气似是有些不悦。 要说尉缭老爷子这上面就从不客气,小高在这上面就是太谨慎了些,赵政忍不住无奈地想。 抬辇的宦人们察言观色双手垂在身前,将头埋得更低,显得十分惶恐。周遭安静一片,唯余秋风时不时拂纛旗上吹出的猎猎响声。 赵高见宫人们都等在一旁,赵政也一直伸着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若继续坚持,反显迂拘了些。而且此时赵政的样子英俊挺拔得过分,他瞧了也不自觉地晃了神,更是生不出半点违拗的想法来。如此他重新直起身子,大方地把手递过去与赵政掌心相扣。 原本步辇不算高,也无须借多大的力。适才赵政就没要人扶,把腿一抬直接走了上去,这会儿换他倒是格外地上心,握得既珍重又稳当,顺带趁机捏了捏,放下的时候,指尖还故意在他手心轻轻划了一下,惹得他险些僵在原地,还好对赵政太过了解,早有心理准备,才不至出什么差错。 他们坐下后,步辇平稳地升起,行在路上也没有特别大的颠簸。整个仪仗就此缓缓移动起来。 “那公子非的《说难》老师看完了么?”赵政率先出声打破沉默,他问这话的时候没有看赵高,只是望着远处的高阁,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可若仔细分辨,语气分明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赵高也顺着他的目光眺望远处的高阁,目光一片沉静:“看完了。” “有何想法?”赵政目光一滞,又问。 赵高低下头细细想了片刻,再抬头却只惜字如金地答了七个字:“为君难,为臣不易。” “无它?”赵高仅仅以《论语》之言草草总结了想法,但这显然不是赵政要的答案,他并不甘心,转过头来全神贯注地看着赵高问出了这两个字。 赵高却仍是淡然摇头,降下调子重复他的话:“无它。” “倒也是,既知有些事情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多言确也无甚意思。”赵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如常,眸光却微不可查地一黯。他不知道赵高借那七个字只是单单总结他自己的看法,还是意有所指。可无论如何,这样的答案都不是他想要的。 这时左右禀报道:“大王,筑鸿台到了。” 赵政做了个停的手势,等步辇落地,他踩着杌凳先一步走下去,然后又一次向赵高伸了手。这回赵高没再犹豫,直接就把手递了过去,二人的掌心又一次交扣在一起,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热度正源源不断地从紧贴处传来。 要说大王主动扶臣子上辇、下辇,宫人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昔日的纲成君、后来的国尉……好些人都被他亲手扶过,但这么年轻的还是头一个,许多人从前都听说过赵高的名字,却从未见过其人,今日一见方才知道这君臣或者说师徒二人竟是这般和谐。 赵政察觉到不少人在打量赵高,只拿凤眸淡淡一扫,那些落在赵高身上的目光立马清了个干净。又想起了什么,他索性挥退了众人,独自带着赵高走进筑鸿台。 赵政轻车熟路地往里走,赵高跟在后面却发现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赵政自顾在门口架子上取了些禽类爱吃的谷物端在手里,一面走一面对他说道:“每日路过这里便进来看看,久了倒成习惯,不来总觉得少些什么。” 赵高不知道赵政竟然还有养飞禽的爱好,不过看他竟穿着一身庄重端严的朝服,就大大咧咧地进来,并且亲手给飞禽喂食,总觉得这一肃一闲的反差大得有些好笑。 可当他走到里面,看清赵政要喂的是什么以后,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107章 携美游秦宫 赵高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见赵政一出现,两只灰雁便扑腾着翅膀激动地围过来。想是喂惯了,那两只雁一点也不认生,赵政抓一把粟米在手上,那雁便在他手里囫囵啄食起来。 “这是……”赵高目光混沌,不觉轻声呢喃道。 赵政凝视着那两只雁,神情异常认真,头也不回地反问:“你送的,自己倒忘了?”那幽怨的语气,活把赵高衬得像个薄情郎,竟负了这么许久的良家女。 没人知道,赵高的手已经在宽大的衣袖里握成了拳,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一直养着?” 赵政故作轻松地说道:“本打算喂肥些烤了吃,谁知拿回来检查才知道翅膀折了。说也奇怪,都是公雁,感情却好得很,我只要动其一,另一只便舍了命似地啄我,这么一来,到底没狠下那个心。” “竟有这事。”赵高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飘飘附和道,说话的语气不起一丝波澜,心里其实早因他一句话乱得一塌糊涂了。 赵政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正了神色看着他:“小高……” 未料谒者这时候过来通报道:“大王……张敬求见。还有那巴郡枳县的贞妇现下已经在驿馆候诏。” 赵政的话被谒者打断,周遭气氛突变。谒者见他转过来时脸色难看得吓人,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过了许久,赵高隐约见赵政拧着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旋即不耐烦地摆摆手告诉谒者让张敬进来,又对谒者说:“让她进宫罢。” 适才赵高总觉得赵政就要说出些什么,正不知如何应对,突然被及时打断,倒省去了麻烦。有些话一旦说开了反倒束手束脚,不如保持现状,对大家都好。 “大王,查出来了。是属下们疏忽,让那卢生在内史府邸外瞧见大王醉酒被扶上马车。不过他只是在外面,府中发生了何事他并不知情。就是不知他往日与内史有何过节,竟与这般诬陷内史。” 张敬提到“府中发生了何事”时,赵高嘴角不由一抽。要那事儿也给瞧见了,只怕这会儿整个秦国都翻了天。 赵政昨晚烂醉自是无知无觉,听完只道一句“辛苦你了”,便摆摆手让张敬先下去休息。 “在燕国的时候,他用沾了碱水的剑和浸了药水的布演了出治病救人的戏。臣路过时瞧那人病得不轻,实在不忍其救命钱被骗,便给拆穿了。怕是这回他在路上认出臣一路跟过去,才有后面的事罢。”赵高悠悠解释道。 顿一顿想起什么赵高又试探着说道:“大王去臣那里的次数若多了,被人发现终归不好,以后还是……” “你这是在赶我?”赵政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本打算借着雁的事情向他表明心迹,被人打断已经是极为不悦了。不想这会儿赵高火上浇油,竟拿刀来戳他的心,一时失控,语气就变得尤为清冷。 赵高说出那话心里何尝好过,只是他们之间终究多了道君臣的鸿沟,而且名义上是师徒这条,更是令情况雪上加霜。若他们只是普通人,他要什么都可大方随了他,可惜身份使然,身不由己。 他说出这样的话只是不敢再赌,他们一次次这样,总有一天会闹到情难自禁不可收拾的地步,届时该如何收场? “我……”一些话横在喉间,他终是没能说出口。 “罢了,不为难你,以后少来便是。”赵政说话时语气并没有多大起伏,可若仔细听却透着一种浓浓的无力之感。 如此干脆地依了他的意思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听完却觉得心里好像突然空掉一块,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政没有看他,只是转身重新蹲下去,将陶碗里的最后一点粟米喂完,又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站起来。 “既赶上巴郡的贞妇入宫,老师也一起去会会罢。” 原本还垂眸不知道想些什么的赵高猛然被这话惊醒,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筑鸿台。 巴郡有个寡妇名清,丈夫死后挣下的家业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当地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礼抗万乘,名显天下。 赵高从前途经巴郡时便亲眼见过,只要在她的势力范围,几乎是家家夜不闭户,人人路不拾遗,足见其以财安民的手段之高。而赵政这回请她来咸阳也正是因为这些个原因。 此时见她盈盈入殿二人才知道,这闻名巴郡的贞妇清【1】,竟是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时竟也无法同她的传闻联系在一起。 “民妇拜见大王。”她穿一身镶红边的素底曲裾,头上只有一支素面步摇,全然一身清雅打扮,不沾半点铜臭之气。这一礼行得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是以赵高、赵政二人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赵政抬抬手道:“不必多礼。” 巴清缓缓抬头,看清面前二人的模样竟觉有些意外,从前就听闻秦王随了母亲赵姬的容貌,生得十分俊朗,今日一见却发现身姿萧肃,比想象中的样子还要好看上几分。 再看他身旁陪坐的人竟也不差,一双眸子清湛澄明,即便跪坐着,整个人也似修竹一般挺拔,身上时时有一种动静清和的气韵。 她不过转瞬就把二人打量了一遍,到底纵横生意场多年,这些心里想归想,面上却十分平静。 “听闻夫人家中以采炼丹砂为业?”赵政看着她问道。 巴清叠手贴在腰际微微欠身,从容地答道:“粗鄙经营,让大王见笑了。” “夫人一届女流创下丰厚家业,且为富能仁,力保一方太平,堪为秦国贞妇之典范。听老师讲罢昔年游历巴郡之见,寡人也是佩服之至,谈何见笑。”赵政和颜道。 赵政此言乍听起来只是寻常客套话,其实是向巴清传达了一种讯息:你有本事挣下这么大的家业,这很好,你能管束并且造福一方,这也很好,秦国不会多加干涉,但是你万事须要慎行,不可有逾越之举。 巴清何等洞察力,马上就在赵政的话里抓到了关键,当即盈盈再拜:“若非巴郡守卒护佑,大王成全,民妇断断挣不出这家业。” 顿一顿她又说:“故此感念大王恩泽,民妇欲献上赤金百万,为秦楚之际的戍边将士添置新衣,以表敬意。” 赵政和赵高对视一眼,心想:洞察力不错,出手大方,的确不简单。 巴蜀位置特殊,为秦楚战略的重中之重。一旦开战,士兵以及粮草辎重必会经由此地,宜定不宜乱。 而这巴清正是其中的关键。她有手腕,有头脑,有声望,予她优待,推她出面,便可表明秦国对巴蜀之地的优厚态度,借此稳固局势。赵政此次诏她入宫就是这个考虑。 是以赵政明知这巴清家里养了不少私兵,足霸一方,以至让人传出“礼抗万乘”之言,也只是敲打敲打,仍然容她由她,便是出于这个考虑。 “那寡人就代将士们多谢夫人了。”赵政大方收下她的这笔钱就是要明白告诉她秦国的态度。 接着赵政又说:“夫人难得入宫,寡人也拿不出什么好款待的,不如就带你四处走走看罢。”默一默他补充道:“老师也一起。” 赵高看来,赵政欲带美人赏景游宫,却硬要拉上自己作陪,实属居心不良。可惜他都发话了,人前也不好推拒,只能垂首应下。 “原来先生就是推行盐引法的治粟内史,民妇方才失礼了。”巴清柔柔地看着赵高,楚楚拜道,听那语气,瞧那样子倒像是对赵高仰慕已久。 赵高拱手悠悠一揖道:“夫人客气。” 他刚抬起头就见赵政插了进来,挡在他们中间,对巴清道一句“夫人请”,并主动引她往外走,嘴角不由一抽,心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要说赵高不仅推行了盐引法,如今全国的商脉都捏在他手里,巴清再特殊仍是商贾,对他客气些也是理所应当。可赵政看了就是不乐意,转头就与美人相邀,丢下愣在原地的赵内史率先踏出了大殿。 这回轮到赵高看着二人的背影,无语凝噎。谁知更让他无语凝噎的还在后面。 路上赵政一改冷峻端肃的模样和美人情深意切,这里有个什么池,那里有个什么台,这么介绍起来桩桩件件纤悉具备,留他凄风冷雨地在后面跟着,就像没这人一般。 那巴清虽然是个人物,也不过二十出头,正该是思慕良人的年纪。而赵政,早有歌谣传唱,什么:穆穆秦王,有女慕之。吸引个妙龄女子那完全是手到擒来。 眼瞧着游完王宫美人依依拜别,走远了还不忘暗暗回头的样子,左右没人赵高幽幽道:“不过是陪美人赏景游玩,这国府库里便能生生多出百万赤金,到底不亏。”言下之意是笑赵政这么做出卖色相。 “国府库不是在老师手里拽着么,寡人这是为老师勤俭持家。怎么,老师吃醋了?”赵政挑眉看着赵高,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谁知赵高倒是直接,面不改色地大方承认:“嗯,醋了。” 赵政一怔之后又调笑道:“那好说,老师尽管放心,寡人的后位永远为你悬空,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告诉寡人,届时必齐备六礼,明媒正娶。” 闻言赵高心中一荡,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常。如今知道赵政对他有这些心思,赵内史他老人家心里也平衡了。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赵政总这么揶揄他,自己也别想讨个好。他二人半斤八两,谁也用不着埋汰谁。 “那臣就多谢大王抬爱了。” 第108章 你要吃了我 “才多久没见太子,这就会说话了?”原本陪赵政会完佳人赵高便打算回治粟内史府去,没想到赵政却抬出娃娃来,说孩子已经会说话了,去瞧瞧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赵高一听也好奇,就没原则地妥协了。【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ia/u///】 赵政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那是,也不看是谁……” 他话未说完,赵高突然脸色一变,用力将他推开,一只夹带着透骨寒气的箭划破空气就这么险险从赵政耳畔擦过。 与此同时宫墙之上喷出一篷鲜血,并重重砸下一个喉间插着箭身上满是鲜血的人。 赵高、赵政此时根本无暇关注他的死活,因为暗中保护赵政的李旬在刺客出手的一瞬将他射杀,却仍没有成功阻挡对方的攻势。 四面宫墙上跳下三个人直逼赵政,显然是铁了心要取他的性命。赵高离他最近,可惜身上无任何兵器,完完全全处在劣势。 尽管锐士就在近旁,但要赶到他们面前,也得需要一点时间。他们都知道,必须这段时间里撑住,可是事情显然没有这么容易。 这回的刺客比不上次在栎阳所遇,人虽不多,却个个是个中高手,出手又快又狠。赵高和赵政手无寸铁,一人对付一个已是吃力,一下子要对付三个人,每一瞬对他们来说都可谓是命悬一线。 赵高不仅要吃力地避开向自己呼啸而来地长剑,还要时时留意着赵政的情况,这么一分神,好几次险些受伤。 好在李旬反应极快,当机立断把自己手里的剑丢给赵政,赵政接住后局势才得以好转些许。 见对付赵政是不行了,这些人索性将矛头对准了赵高。赵政反应极快,用剑刺了离赵高最近的那人,可如此仍还有两把剑齐齐向赵高攻去,赵高只避开了离他最近的剑锋,其余两个却是躲避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赵政闪身挡在他身前,赵高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没入赵政胸口。对方不给他们任何缓冲,另一柄剑随后而至,赵政竟面不改色地要抬手以自己的胳膊硬生生去接下那一剑。 赵高眸中寒光大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出去抬腿往那刺客手上踢了过去,虽晚了那么一点,赵政的手臂上还是多了一条口子,但总算是保住了。 见锐士都赶了过来,赵高再也没有理会旁的,立即转过身去检查赵政的情况…… 一刻钟后,曲台宫内。 “知道该怎么说了?”看了眼外面跪了一地的宫人,赵政幽幽问。 李旬低头道:“大王并无大碍,但内史保护大王受伤,此时正在曲台宫修养。” 赵政满意地点点头,又看着侍医问:“你呢?” 这时正好侍医也把他手臂上的伤包扎好了,忙道:“内史受伤,老臣处理了伤口,虽暂时无碍,却仍需留在此处静养。” 得了想要的答案,他摆摆手挥退众人,才看向站在一旁许久默不作声的赵高。 “小高?” 见赵政主动过来拉自己的手,赵高浑身一僵下意识避开,谁知他又向前逼近一分,固执地抓起自己的手凑到眼前,凤眸里满是痛惜的神色:“你真的受伤了?” 伤口不大,只是一条小口子,却一直滴着血,适才赵高根本无暇顾及它,眼下若不是赵政发现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让侍医过来。”赵政说着就要把人传进来,却被赵高阻止。 “不用。”那声音竟是沙哑异常。 赵政有些意外:“你的手在抖。” “一直在。”赵高说这话,连声音都是颤的。方才情况危机,无暇看清,他真以为那柄剑没入赵政胸口。那是他的心脏剧烈收缩,几乎痛得他无法呼吸。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赵政身上穿了护甲,不过是外衣破了,伤的仅仅是手臂,也亏他踢得及时,只是轻伤。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仍许久没能平静,到现在也还心有余悸。 赵政没有料到会这样,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印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然后探出舌尖舔去还在渗出的血珠子,一股铁腥的甜味便立即在唇齿间扩散开,这几乎让赵政全身每一处瞬间兴奋起来。 手上略带温暖与潮湿的触感,让赵高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却没想到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撕下衣摆给他包好伤口后,赵政蓦地抬起头,改一手揽在他的腰上,一手托着他的下颔,在他的唇瓣上轻轻啄了下,然后凝视着他。 此时的赵高思绪几乎已经断不成章,话语更是断不成篇:“你……” “我对你……很早便有这样的想法。”赵政极是小心地措着辞,“但不想这样唐突了你,更怕你知道以后避我防我,所以一直没有……你也知道,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你了。”说到最后竟是凄然一笑。 对赵高,赵政珍之重之,敬之爱之,在他面前甘愿卸去秦王的所有骄傲。这也是为什么赵政身为秦王,本可坐拥后宫三千,有时候却连想碰一碰他也怕惹他厌恶,讪讪罢手。 有些事情赵高昨晚便知,可如今由他亲口说出来,却又好像之前从来不曾知道过一般。自方才以为他心脏被人刺了一剑起,这是第二次,所有的理智尽数崩塌。 赵高平素虽对人温和有礼不假,却往往给人留下淡淡的疏离之感,有种神似清水不可亵渎的味道。其实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内里包裹的是细腻的温玉。 正因为这样,纵然赵政发现自己对他产生了别样情愫,念着他们间不仅有君臣之别还有师徒之谊,被心里生出的负罪感折磨过很久,最终也还是要不顾一切地靠近。 此时赵高怔怔地看着赵政把专注的目光凝在自己的眸子上,心绪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外人眼中纵横捭阖将欲一统天下的王,是靠杀伐决断令人闻风丧胆的王,是秦国臣民心目中英明睿智的王。 可是多奇怪,此时此刻,在赵高面前,那个威严肃穆的王只是一个满目柔情愿意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在他面前的男人。 赵高微抬右手,无视他的错愕,用掌心隔着破碎的衣衫稳稳贴在他的胸前,看他脸上满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抬起另一只手,缓缓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浑然不知这副样子在赵政看来有多么的性感。 赵政的眸光变得幽深而暧昧,紧紧追随着那根竖起放在唇边又缓缓垂下的修长手指,直到它藏回他宽大的衣袖,才意犹未尽地一点点挪开。 赵高专注于他的胸前,并未看见他眼中的异样,但在这样贴近的地方,掌心能明显感觉到里面的那颗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了。 那样鲜明的触感让赵高错以为那层阻隔的皮肉不复存在,赵政的心脏就好像被他真实地握在手中一样。 这颗心脏健康而炽热地跳动着,但此刻却为他变得柔软而脆弱,好像他稍稍用力一捏,便可能立即碎掉。他相信,只要他想,哪怕真的将它捏碎,眼前的这个男人也绝不会反抗分毫。 可他其实很怕,方才以为它出事了,真的很怕,所以眼下的动作只好尽可能地轻些,再轻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有力的跳动,他的指尖会因为这样动人的触感而剧烈地震颤。 周遭安静极了,空荡荡的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此时若以针坠地,犹能作响。 “大王对臣……竟存了这样的心思。”赵高的喉结随着声带的震动而缓缓滑动,发出的声音极尽柔和。 赵政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高,结结巴巴地问:“小高,你……不恼么?” 赵高轻轻摇头,缓缓凑到政哥耳边,柔声对他说道:“因为……不久前臣发现自己对大王也存了点别的心思。” “小高这样说,就是……”赵政睁大眼睛看着他,激动地几乎不能自持。 赵高定定地瞧着他,郑重地说道:“是。” 赵政愣了许久,就这会儿的功夫凤眸里的神情换过好几回,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最终想到了什么,他神情又是一变,摸摸鼻子,突然有些邪气地问:“要不要喝点酒?” 那满脸期待的样子让赵高觉得有些好笑,摇摇头无奈地说道:“臣不喝。” 赵政方才还熠熠生辉的凤眸顷刻暗了下来,僵在原地垂眸不语。 无视他这副大起大落的模样,赵高自顾说道: “臣也一度害怕过,彷徨过,方才在筑鸿台见到那些雁也没有打算告诉你。直到后来遇着那些刺客,便全都释然了。适才臣之所以会那么说,正是遵从了本心。” 赵政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张张口正想说什么。 赵高照他漾起一个“别打岔”的微笑继续道:“所以,大王若想让臣喝醉再随你心意如何,大可不必。臣既然决定要接受大王,自然不会翻悔。” 赵高从来不是一个黏腻的人,这番话出口自然是心中所思。 赵政听在耳中不觉喜出望外,英气的眉间满是藏不住的喜色,还是忍不住最后确认了一下:“和我……真的可以?” 赵高看他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满是怜意,郑重地点了点头,再看他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旋即失笑:“大王自己若觉得……奇怪,大可喝些酒。” 同为男子,原没有那些个女子的忸怩。“奇怪”二字落在赵政耳中,怎么听也觉得像是在揶揄自己不敢。浑身气质骤变,抓着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问道:“有什么是寡人不敢的?” 赵高眼含笑意,悠悠致歉:“是臣失言,大王恕罪。” 赵政看他这幅道歉的样子不仅毫无诚意,更显十足的揶揄,赵政直恨得牙痒痒,不过他一口个“臣”与“大王”,此刻听来,非但不会显得二人间生分,反而多了些别样刺激的意味, 一面睨他一眼,一面又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别看赵高外表温良无害,其实少年时候做的事比谁都狠,撺掇着郭开在赵国折腾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就算如今大了,人沉淀得更加内敛沉稳,但今日仍会用三言两语讽刺得卢生哑口无言。 当然最让自己记忆犹新的还是小时候被他诓骗的那些“惨痛经历”。 想着这些事情,赵政先前的那点顾虑和犹豫果真去了个干净。 他因遇刺情绪反复无常的借口十分好用,此时走出去吩咐所有人退出寝殿四周一丈不许任何人打扰,也不会显得生硬。 所有人听了他的话,根本不敢多想,战战兢兢地退出曲台宫,不仅偏殿的太子被人抱到别处去,就连外殿也不留下一人。 再回来时,见赵高安静地站在榻前等他,赵政突然觉得很安心。 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四目相对,对方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却都异常清晰。 此刻的赵高凝神注视着赵政,眉宇间全然是一片宁和。 赵政将他揽在怀里,下一刻吻便落在了他的唇瓣上,他也配合着缓缓合上了双眼。 唇齿交缠间,二人的衣衫一件件萎地。 然而他脖颈和锁骨处刺目的痕迹却让赵政生生愣在原地,半晌喉结微动,咽下口水,不确定地问道:“难道昨晚……” 他的目光实在有些灼人,赵高别开视线,一时没敢看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此时赵政方才恍然,原来昨晚的便宜……真给占上了,他自己却毫无知觉,若不是今日……他怕是永远不会知道。 “到哪一步了?赵政暧昧地贴过去套话。 赵高因他的动作心跳不已,却还是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睨他一眼反问:“你喝太多,能到哪一步?” 某人得意的笑容一滞,但很快又恢复不着调的样子调笑道:“这次我们就做个彻底。” 饶是先前赵高再怎么平和,眼下二人间再无一丝一毫的阻隔,被他压在床榻上,滚烫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他还是变得局促起来。澄明的眸子因此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色,呼吸也有些不稳。 端方中好似又藏着些不易察觉的诱惑,这样的赵高平白让赵政看失了魂。 其实赵高看着赵政又何尝没有心动?能这样看他的情况少之又少,便只是这么一次两次反倒能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 赵政不仅生得俊朗,而且还有一身苍松劲柏的好气质。英气的眉,精神的眸,眼下没了周身外溢的霸气,这些好倒是愈发明显了起来。 赵政感受到身下某处的异样,低下头看了看,又抬起头看回他:“老师,你对学生动囧欲了。” “嗯。”赵高点点头,承认得十分自然。 赵政见他承认得如此大方,反倒愣住了。 他微微一笑道:“臣也是男人,面对喜欢的人怎可能不动囧欲?只是……眼下尚且还有些不适应罢了。” 赵高说这些话的时候抬起手,想要抚上赵政的脸。他刚一抬手,就被赵政察觉了意图,幽深的眸光一漾,主动将自己的脸凑过去,任由他抚摸。有感于二人间的默契,他不禁灿然一笑。 那笑容似三月春阳一般,直晃得赵政一阵眼花,周身燥热不已:“你别笑。”赵政的声音已然嘶哑。 赵高含笑敷衍:“好。”嗓音同样有些低沉。 鉴于赵高如此“恶劣”的行为,赵政哪里还能容他再有机会这般悠然,遂将人紧紧拥在怀里,吻向他的脖子。落点在他说过的“颈动脉”之上,唇瓣压在上面感受着那里强有力的跳动。 如此,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就显得尤为真切。此时此刻,赵政的心才算是完完全全地实了:从今往后这人就真的是他的了。 舔一舔觉得不过瘾,赵政甚至还想张口咬一咬,但还没施力又突然回过神来:万一失了轻重真咬破了呢?如此一想,惊出一身冷汗。 但又不甘心这么放过他,只好改为吮吸,然后左移半寸咬在他微微滑动的喉结上,无论如何还是得将咬人的事情进行到底。 “你这是想吃了我?”赵高虽然被他撩拨得目光熏然,却还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不用低头看,他的一举一动仍能感受得清清楚楚,这才好气又好笑地出此一问。 赵政抬起头看着他,用性感的嗓音说:“如果可以,连皮带骨也不错。” 赵高没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政居高临下地看着赵高,杀气腾腾地挑眉问:“你不信?” 赵高嘴角挂着昭昭笑意:“自然是……信的。”说话的语调生生拐了个弯,显得有些暧昧不明,顿一顿,他把眼睛一闭,大大方方让自己躺得更放松,然后温言道:“都给你。” 赵政脑子里嗡了一声,将人按住预备开吃。 赵高突然又睁开眼睛笑了:“有没有觉得两个大老爷们儿挺腻歪?” 赵政得意地瞪他:“寡人高兴。” 赵高噎住,认真地想了想道:“好像臣也很高兴。” 赵政又挑眉瞪他:“那不就是了。嗯?你别打岔!” 从拥抱,到亲吻,到接下来赵政所有的动作,赵高都以最坦然的心一一接受,甚至是主动回应。 赵政拉着他不倦不疲地好一阵折腾,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步,二人浑身都紧张得汗涔涔的,却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忍地看着他。 此时,赵政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视线,影影绰绰间他只能看到一点赵政的神情,心中却顿时了然,此时身子早已动了情,又被他缠得浑身提不起半点力气,连说话也有些困难。 赵高闭上眼睛哑着嗓子低声道:“左右痛的不是你,要做便做,别腻歪。”这话的声音竟是颤抖不已。 赵政低下头,切切深情地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沉声道完“好”之后,果真再无半点犹豫…… 片刻后,赵高闭着眼睛咬着唇苦苦隐忍,身上全是润泽的水光,屋子里安静一片,却突然听赵政有些难为情地小声说道:“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有些……咳……” 好不容易从那痛苦中缓过一点劲来,赵高听到这句话,脑子里“嗡”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僵住。 “嘶……”这回却是赵政皱着眉倒吸一口凉气。 那之后,殿外融融的阳光钻过竹间的缝隙照进来,给寝殿镀上了一层旖旎的颜色。或有秋风拂过,殿外的竹影落在地上,也会随之暧昧款摆,直羞煞了枝上的倦鸟…… 第109章 君臣对账本 翌日赵高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本以为出了那么多汗身上会黏腻得难受,但这会儿周身清清爽爽,竟没有半点那种不适的感觉。不过透到骨子里的酸乏不仅半点未退,昏睡了一觉醒来反而更甚了。 他想要挣扎着动一动,换个姿势,却发现自己腰间环着一双手,身后贴着一个人。 “醒了?”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细沙从指尖漏下的触感飘然入耳,没来由让赵高屏住了呼吸。 “怎么不说话?”赵政将他环得更紧,手在他劲窄的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描摹,尤其是在腰间的线条上和小腹的肌肉纹理间流连再三,并又一次哑声问道。 赵高被他的手撩拨得有些受不了,难耐地动了动,终是喉结微震,发出一个应答的“嗯”声。 “小高,我很高兴。”赵政抱着他,在他后背上不安分地蹭了又蹭,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和满足。 赵高又是柔柔地“嗯”了一声,谁知“嗯”到一半被耳垂上传来的异样激得气息不稳,尾音也跟着颤了一颤。 竟是赵政将他的耳垂含在口中轻轻吮吸,末了还恶作剧般地轻咬了一口。 “大王属狗的?”赵高缓过劲来,哭笑不得地问道。 赵政闷声闷气地说道:“是老师一直不说话,学生只有出此下策。” 昨天情迷意乱之时尚不觉得,此时头脑清醒,听他贴在耳畔唤这么一声“老师”,赵高禁不住浑身酥软,甚至还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定一定神,许久之后他才坦然道:“觉得大王说话好听,不过是想引大王多说几句。” 赵政一愣旋即笑开了,顿了顿又收拾好情绪佯怒道:“如此看来,老师也觊觎寡人很久了,该当何罪?” “人都赔给大王了,大王还要臣如何?”赵高似笑非笑地反问他。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声钟鸣。 二人挨得极近,赵高能清楚地察觉到赵政情绪的细微变化,故蔼声问:“是不是该上朝了?” 赵政没有动,只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他这反应,惹得赵高一阵好笑,忍着身上酸麻的感觉和身下那处的疼痛转过身去温言劝道:“去罢。” 赵政看他脸色有些苍白,脸一黑,顿时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别乱动,我去就是了。” 顿一顿觉得不放心他又嘱咐道:“昨天虽然给你上过药,只怕一时半刻好不了,这两天都会很难受。不过我都安排好了,这两天就在这里住着,保证没人会说你半句不是。” 赵高睨他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还不都是你害的。 本是个玩笑,不想赵政看他脸色苍白,心里愧疚不已,穿戴之余赶紧端正态度道个歉:“昨天有些失控,是我不好。” 不提还好,这一提赵高想起昨天他在自己身上那股子折腾劲,就直恨得牙根痒,不觉扬起调子加重语气重复了他话中的两个字:“有些?” 说话间,赵政已经套好了中衣,弯下腰既歉疚又认真地凝眸对他说道:“你若想,下回我让你……” 赵高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既感意外又觉感动。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他竟会如此在意。 一想到从今往后自己有他相伴,赵政目光不自觉地就柔了下来,跪在榻前,双手珍重地捧着他的头,在他眼角处印下一个吻,郑重地解释道:“本也没把你当女人看,既要在一起,我自该有这个准备。” 昨天赵高心甘情愿地放下所有矜持,由得他折腾那么久,至始至终未有只言片语的抱怨,他一直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里若连这点觉悟也没有,倒真不配赵高这么毫无保留地待他。 温热又略带濡湿的触感很快在赵高眼角消失,赵政起身带起来的风吹在同一处,竟有些许清爽的凉意。赵高心中动容,哑声道:“有大王这句话臣就很高兴了,至于旁的臣……” 说着,他见赵政套上外袍立即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嘴角一抽,话锋一转,突然幽幽问道:“大王平日里也是不穿护甲的?” 赵政正穿着衣服,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接了句“是啊”,等回过味来,悔之晚矣。 方才二人间的那点温馨气氛尽扫,赵高给他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以后,老神在在地看着他不再说话了。 “昨天囧朝会前周武来报,说他发现有刺客潜入王宫没有打草惊蛇,让我示下。我让他按兵不动,然后就……”虚虚实实有了那么一出,最终成了那个结果。当然,为赵高挡那么一下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精神,赵政也没敢有任何隐瞒。 赵政说话时,赵内史他老人家心里的小账本记得是“沙沙”直响。等赵政说完仍是拿澄明的眸子瞧着他,意思是:这就说完了? “前天阿姑的话让我有些慌,所以……”与其让赵高和别的女人先好上,不如赶紧下手为强。“不过……你以后如果想正经娶一房妻室,我……可以帮你挑。”最后赵政有些不情愿地补充道。 “大王不会吃醋?”赵高瞧见赵政那满眼藏也藏不住的醋意,故意问道。 赵政把心一横沉沉抑抑地说道:“我也有过家室,总不能太自私把你拘着。” 听完,赵高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弄得赵政一头雾水,这究竟是说以后会娶还是…… 然而,这个问题赵内史他老人家打算暂时揭过,再画出一个新的重点让赵政自己来领会:“齐备六礼,明媒正……娶。” 那个“娶”字用在自己这个大老爷们儿身上,总是有点难出口。不过赵内史他老人家向来能屈能伸,最后咬咬牙还是给含含混混地说了出来,并暗自心想:谁娶谁也还不一定,此时大不了吃些亏就是。 果然赵政不负所望,对此心领神会,赶紧解释:“那雁算纳采,对不对?” “臣记得那时候大王说就当是臣送的。”赵高显然不太认同。 “可是学生赢了一局,老师你只是平了三局。应当算学生的罢?再说,后来学生可是又养了近一年。”事关娶妻大事,赵政也摆出副锱铢必较的架势。 赵内史额头上的青筋一跳,悔不当初,无奈这点上自己确实有点理亏,只能点点头,勉强算他过了。 “问名,小时候问了,对么?”赵政笑着问他。 若真是正娶,单同姓不婚这条拘着他俩就没戏,更不用说不仅同姓,这还同性……既然都已经惊世骇俗了,也不在乎这一点了。于是赵高点点头,又算他过了。 赵政继续往后分析:“纳吉,嗯……昨天那厮说什么‘下星犯御座’,就当卜过了。不吉,所以我们遇刺了。”赵政大言不惭地说道。 赵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以为该是‘归卜于庙,得吉兆,复使使者往告’。” 赵政颇为自信地解释:“寡人认为,我们君臣……嗯……也是师徒……终究应该和别人不一样。” “是挺不一样的。”赵高意味深长地附和了一句。 “纳征,国府库都归你管了,寡人还是挺大方的。”赵政笑得很是狡黠。 赵高若有所思地提醒:“大王还有私库。” 赵政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只是一瞬,马上又揶揄道:“老师若想辛苦些把少府的职给一起承了,寡人也不介意。” “算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赵内史从来不做。 赵政微笑着继续道:“至于请期和亲迎两条,上步辇前我问过你罢?你把手递给我了。之后一直抬到筑鸿台,礼成了。” 原来这家伙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赵高郁闷地想,昨日他还奇怪,既然到筑鸿台就把仪仗遣散了,那去筑鸿台前又何必坐步辇,本也不算远,坐步辇又麻烦又慢,拖时间也不是这么拖的。 但赵高显然不是这么好蒙混的,敲着榻沿道:“良媒呢?” 赵政凤眸熠熠生辉,笑得十分狡诈:“那刺客是我放过来的,你也说原本没打算答应我,但你看,有他们这事就成了。” 这桩桩件件被赵政强行解释得这么“条理分明”,赵高这种素来脸皮最厚的妖孽也无言以对了,只好把心头的那个小账本暂时合上,就当自己吃了这次亏。 然而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打小骗大的短腿包如今深得真传,竟也在心里私藏了个小账本,眼下突然撑在榻沿上,低头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唇瓣上讨个便宜,然后大大咧咧地翻开小账本挑眉看着他道:“寡人昨天发现,老师这技巧不错嘛。”那样子大有种我们今天不说清楚没完的架势。 猝不及防被他占了个便宜,心头微荡的赵内史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恍然。应该是上回在邯郸,他以为自己不会换气,所以昨天回应他时忽然来个质的飞跃,显然有点说不过去。 “大王应该记得,臣前世有个……呃……上回在邯郸臣有点不知所措,所以让大王误会了。”难得赵内史说话会顾左右欲言他。 赵政心里那个酸,不觉把凤眸危险地一眯,又问:“那为何阿姑……哦不,外姑会说你喜欢冯御史家的长女?”从“阿姨”改口改到“丈母娘”赵政倒是改得挺顺。 可赵内史老人家并不满意,幽幽道:“我认为你应该称‘君姑’。”这“丈母娘”和“婆婆”的区别关系到内史老人家的位置,绝不能含糊。 “嗯嗯,君姑。”赵政随口敷衍了一下,显然还在等方才的答案。 也知道那事让赵政误会了不好,于是顿一顿赵高又继续道:“那回母亲催臣娶妻,臣就真真假假对她说臣喜欢上了一个人,但身份地位悬殊没有法子。” “那时候你想的可是我?”赵政醋意未消,眼神仍然不太“和善”。 赵高大大方方“嗯”了一声,承认了,然后看着赵政身上的朝服幽幽笑问:“再问下去,大王这朝还上不上了?” 第110章 羊粥的功效 “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乐-文-”赵政说话时漆黑的瞳仁里泛着柔和的光泽,看惯了他冷肃或者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会儿看他如此,赵高瞧着竟也有些心跳加速。 “你就这么出去?”赵高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怕一不小心惊扰了眼前难得的美景。 赵政颇没正形地勾起他的下颔,凑过去低声道:“不想让人瞧见老师这副勾人的样子,只好出去让人服侍寡人梳洗了。” 此时赵高身上只有一件黑色里衣,背后披散着微乱的乌发,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慵懒的味道,唇瓣余一抹未褪的艳色,眼角也还留着欢好过后的缠绵情致。这番光景多看一眼赵政都觉得无心朝会,哪里又舍得让人白白看了去。 “大王把臣扶起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还是让臣帮你罢。”赵高说着就想坐起来,但身体那处火辣辣痛得厉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赵政见状十分紧张地扶住他:“你身子……” 赵高摇摇头,清潭一般的眸子里满是坚持的神色:“又不是女子,哪里那么娇贵。就是突然想帮大王挽一回,往后怕也难有这样的机会,就让臣来做罢。” 虽然心疼,但见赵高这么坚持,赵政也不忍拒绝,让他等等,自己先去就着冷水洗漱了一番,过来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又拿几个软垫塞到他的腰后、背后,然后自己坐在床榻前尽量调整出一个让他最省力的高度,让他给自己束发。 其实寻常发髻赵政也会挽,平素出门在外就是他自己打理的,可就是这朝会麻烦些,再不喜欢被人近身服侍,这个也须得由人来做。 记得小时候他的头发和赵迁打架打散了也是赵高给他梳的头,可这回意义却是完全的不同,二人心里都有些感慨。 赵政的头发又黑又亮,赵高握在手里觉得十分顺滑,瞧着心情一好,梳得便很是专注。 他手指灵活,很快就将赵政前面的头发从中正中分开,接着自额头两侧起分别编出一条暗辫往后,又从脖子处编一条粗细适中的往上走,然后将所有头发总起来挽在头顶。再扣上九旒冕,最后插上一根细长的金簪加以固定,这才算彻底完成。 其实别看他现在这么顺手,刚来这里时最让他头痛的就是头发。后来图简单,好些年都是只用一根簪子随便挽一挽。私底下更是随意,只拿一根白色的带子将耳朵上面那层头发粗粗绑一绑,其余全由它散着。直到再后来入朝为官时时须上朝,便不能再那么敷衍,就自己跟着母亲学了一下,所以这会儿给赵政挽,手并不显生。 细长的手指穿插在自己发间,赵政觉得有些麻麻痒痒的,微凉的手指间或不小心触到他的额头,必会让他好一阵心猿意马。 “这就好了?”赵政觉得这样安宁闲适的时间过得太快,此时转过头去看着他,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赵高点点头,没有立即垂下手臂,而是借此摸摸九旒冕上微微摇曳的珠子,又随手捻起一串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幽幽打趣:“果然是穆穆秦王,有女慕之。” 赵政痞痞地勾起他的下颔,居高临下地迫近并与他对视,笑道:“寡人也不需要旁人倾慕,有美人就够了。” 听到“美人”二字,赵高把玩旒串的手一松,嫌弃地说道:“大王该去主持朝会了。” 赵政把他安顿好,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虽然麻烦,但那护甲以后都穿上罢”,脚步蓦然顿住,半晌才想起“嗯”着应一声。 若谁留心一看就会发现,平日无论他怎么走九旒冕上的旒串也整整齐齐,此时却因停下的动作杂乱地晃动着。此番得偿所愿以后赵政的心情有多激动,可想而知。 他走后赵高精神不济,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听闻大王遇刺,臣等忧心不已,今见我主身体康健,幸甚。”右丞相王绾代众臣出列问候。 赵政神情肃然,眸中晦暗不明,沉声道:“劳诸位记挂,寡人很好。倒是老师为护寡人身受数创,实令寡人愧疚。”提到赵高,赵政显得十分忧心。 尉缭和张苍昨天听说出事了就赶紧去赵高家里看了看,却得知宫里留了口信,赵高被留在王宫里,没有送回来,都不知道他情况如何了,眼下听赵政这么一说更是心中着急。 其余诸臣闻言无不唏嘘。一些人听说赵高此时就被安置在大王的寝殿里,事事由大王躬亲照顾,心中羡慕异常。而且既是护主有功,稍后赐个爵加个官恐不在话下。不过想着赵高如今已位列九卿,在往上走,只怕…… 不少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最前列的三公身上。而今三公位置上总共四人,右丞相王绾、左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国尉缭,不知道会不会……当然,也可能是进爵,就是不知道会赐个什么。这么一想,好些人心里开始盘算回头该不该去赵高府上送个什么贺礼表示表示。 看大王心情不好,都猜是因为遇刺的缘故,夸赞了赵高几句便识趣地闭了嘴。 而今秦国已经蓄势待发,只要寒冬一过,开春必然大举兴兵。正因清楚这一点,列国君臣慌了神便想起了刺杀的路子。所以此次刺杀只是个开头,绝不是结尾。 会察言观色的都知道今日大王无心朝会,除去刺客无大事,都没敢把自个儿官署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拿来烦他,这朝会结束得就特别快。 赵政巴不得早早脱身,急匆匆赶回去见赵高睡得正沉没敢吵他,吩咐膳宰先把粥给熬着,自己换了身衣服,在近处抬了方小案在旁守着,顺带批会儿奏疏。 有赵高在身侧,便只是做着和寻常一般无二的事情,赵政也觉得心中熨帖。自他归秦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觉得这王宫真正像个家的样子。 等到小案上最后一卷奏疏批完,赵政抬起头来想要松松筋骨,却发现赵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竟然就一直这么沉静地注视着自己。 赵政放下手里的笔,惊喜地走过去问:“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瞧你做得认真,左右无事便看着打发时间。嗯……这么一直躺着太难受,大王借臣靠一靠。”赵高双手撑在身后想要坐起来。 赵政让他等等,出去叫沉玉把昼食端过来,才重新回到榻前坐下,调整好了姿势,单手环在他的腰上把他扶起来,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背靠在自己胸前。 见他端起铜簋打算亲手喂自己,赵高总觉得有些不自在,索性从他手上夺过来自己动手。不过这么凑近了一闻这味道,他突然皱着眉头哭笑不得地问:“你觉得我需要吃这个?” 赵政让他背靠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完全是不明所以,奇怪地问:“方才我也用过了,难道有什么不妥?” “羊肉粥温壮肾阳,可治羸弱,大王不知道?”欢好过后给他吃羊肉粥,要不想歪都难。赵高回过头去看着他,那一脸“所以你要多读书”的神情,看得赵政十分心虚。 方才赵政是给沉玉说过赵高脸色和精神不大好,让她找膳宰做些进补的东西来,没想到…… 虽然里头这意思有点欲说还休,但这是由蒸得透烂的羊肉切细碎了,加入适量人参、白茯苓、黄芪、大枣细末,和着粳米和一点盐熬的,做得很下功夫,味道也还不错。 瞧他的样子是真不知道,赵高也没再说什么,面不改色地全吃了下去。 吃完把铜簋递给赵政放回去,赵高正色道:“眼下我们虽然在一起了,但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 赵政得了便宜自然赶紧表明态度:“小高,你的顾虑我都懂,即便我们这样了,往后能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可是只要知道了你的心思,心里就跟着实了,旁的我会有分寸的。” 正值用人之际,他们之间若出了什么不好的传闻影响到了赵政的声望,很可能会让众臣寒了心。要知道,箭在弦上,稍有差池,便可能是满盘皆输。 这是秦国数百年的基业,是无数先君臣民用心血与性命换来的,他们耗不起,更没有资格去耗。 卢生的事情,赵高现下想来仍觉得后怕,还好没有生出更大的事端,否则百死难辞其咎。 不过话虽如此,让赵高想通的其中一个原因倒也是这个。 这段时间朝中暂无大事,他们能提早理一理自己的感情也好,否则一旦动起来,单是战事就至少需要数年,之后稳定乱局再数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在赵高看来,赵政这孩子一直活得太孤苦,旁人面前再如何苦撑,在自己面前不经意时也会流露出患得患失的神情,让自己看了实在于心不忍。 若那会儿刺客真的得手,想想他这辈子能带走的也真的不剩些什么,这么压抑着并不好,总要给他一点盼头,至少让他知道他也有人可以依靠。 当然,这其中最大一部分原因是赵高自己的私心,在这孩子向他表明心迹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是情难自禁了。 “嗯,我信你。”赵高点点头柔声道。 整整一天赵高和赵政都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安安闲闲地享受来之不易的独处时光。 赵政若批阅奏疏,赵高就在一旁看几本闲书,空了帮他磨个墨,递个水。 累了就像小时候在琅环阁肩并肩靠着对方说会儿话,困了就依偎着睡一会儿。 只因为在别人看来极寻常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十分地奢侈。 不过这“简简单单对他们而言来之不易”听起来虽然沉重,可人这一辈子,最不容易的其实也就是简简单单。